盛望搬進了白馬弄堂的祖屋院子,一併搬進來的還有他爸正在交往的女人,他爸指著那個女人的兒子對他說:叫哥。

桀驁不馴吃軟不吃硬的製冷機(攻)x自認很金貴的懶蛋小少爺(受)

盛望:我筆直。

江添:我恐同。

第一卷 薄荷

   第1 江添

   「那個夏天的蟬鳴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窗外枝椏瘋長,卻總也擋不住烈陽。」

   附中明理樓頂層的大課間向來吵鬧,高二A班的學委從走廊漂移進教室,叫道:「報——咱班要進人了!」

   「敬事房的小太監又來騙人了。」有人揶揄

   「你他媽才小太監,我說真的。」

   「又不是期中又不是期末的,進什麼人?」

   「轉校生啊。」

   這話一說,教室裡醒著的人都來了精神:「男的女的?保真?」

   「千真萬確!我剛看見了,男的,白白淨淨挺帥。」學委咂摸了一下,補充道:「不知道哪個老師不做人,把別人家校草拔來了。」

   教室裡響起一片起哄的鬼叫,幾個女生趁亂瞄向最後一排的角落。那裡有個趴在桌上補覺的男生,一隻手罩著後腦勺,長指微彎,腕骨突出。

   周圍實在太吵,他抓了抓短髮,側頭換了個方向。

   女生們收回視線,聲音頓時輕了許多:「從哪轉來的?」

   學委報了個學校名。

   「什麼玩意兒?周圍有這學校?」

   「我也沒聽過,但肯定也是個省重點吧,不然也不可能轉進咱班呀。」

   「等下,我查查。」說話的男生做賊一樣從桌肚裡摸出手機:「沒老師過來吧?幫我盯著點。」

   他手速飛快地搜了一下,搜完呆若木雞:「操?」

   「怎麼了?」

   那男生握著手機展示了一圈,剩下的人也傻了。

   半晌才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他外省的?外省的上完高一轉學來江蘇?參加高考啊?那帥哥腦子被門夾啦?」

   腦子被門夾了的盛望正在教務處聽候發落。

   蟬在濃陰裡嘶聲長鳴,他離開窗邊又塞上耳機才聽清他爸新發的語音。接連三條,每條長達1分鐘,是盛明陽一貫的風格。

   「你小陳叔叔剛給我打電話說你自己上樓了。怎麼不等他一起?新地方新同學,有人帶著比較好——」

   「學校氛圍怎麼樣,跟之前的一中相比差別大麼?雖說都是省重點,但畢竟不是一個省——」

   「你見到老徐沒——」

   政教處的空調有點舊,只能局部製冷,適合中老年朋友。盛望站在出風口,頭髮末梢的輕微汗濕被吹得冰涼。他手指點著屏幕,每段語音只聽個前情概要就掐斷,聽一條翻一個白眼,翻到第三個的時候有點懵。

   小陳叔叔他當然知道,那是送他來報到的司機。教學區不讓車進,停車坪又離得遠,盛望多走一步都嫌費勁,乾脆讓他先回去了。

   那麼……

   「老徐是誰啊?」盛望摁著發送鍵說。

   「你又掐我語音了?」盛明陽秒回。

   盛望拎著領口給自己扇風,假裝斷網了。

   盛明陽一個電話追過來,語氣很無奈:「老徐是政教處主任,個頭不算太高,長得挺端正,可能有點嚴肅。按理說他該接你的,見到沒?」

   盛望順著他的描述回憶:「沒吧。接我上樓的老師挺和藹的,一直在笑,就是長得像大嘴猴。」

   還矮,打眼一看剛夠到盛望的肩膀,說話得仰著臉。他把盛望安置在這裡就去了樓下,說是找人拿新教材。

   盛明陽卡了一下殼:「噢,差不多,那就是他。」

   盛望:「……」

   他想了想說:「爸,那你看我長得端正嗎?」

   盛明陽想打他。

   作為一個生意人,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爐火純青,唯獨在兒子這裡繃不住。

   門外傳來人聲,盛望勾頭看了一眼:「猴、不是,徐主任來了,我先掛了。」

   盛明陽加快了語速:「行,好好表現,第一天爭取給老師留個好印象,別瞎取外號。」

   「噢。」盛望拖拖拉拉地應聲。

   「晚上讓小陳去接你,我那個時候差不多也能到家了,帶你——」

   他遲疑片刻,又故作輕鬆自然地說:「我們一起請你江阿姨吃個飯,就是上次爸爸跟你商量的那事,行吧?」

   盛望抿了一下嘴唇。

   江阿姨名叫江鷗,有個兒子。他沒見過江鷗真人,只看過兩張照片,還看得相當敷衍。

   這個名字他斷斷續續聽了快一年,頻率從兩三個月一次到近乎每天都出現,他真的快要習慣了。不得不說盛明陽在把控節奏上是個高手,挑不出什麼錯。以至於盛望就連發脾氣,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上個月,盛明陽說他下半年會翻倍地忙,在家待不了幾天,又說江鷗那邊出了點變故,房子沒法住了。所以他想讓江鷗搬過來,既有落腳的地方,又能幫忙照看盛望。

   其實照看是假,打掃做飯都有專門的阿姨。變故也不一定是真,不過就是找個突破口罷了,真住在一起了難道還能走麼?

   這件事說是商量,實則沒等盛望點頭,家裡已經開始出現新的用品了,一切都在為迎接那個女人做準備,哦,還有她那個兒子。

   今晚這頓飯吃不吃,都只有一個結果。

   遲遲聽不到盛望的應答,盛明陽在電話那頭叫了他一聲。

   那位長得像大嘴猴的徐主任恰巧走進門,盛望動作頓了一下把電話掛了。

   畢竟是新生報到,政教處徐主任還能保持基本的慈祥:「跟家裡打電話?沒關係,不用急著掛電話,說一聲應該的。」

   盛望轉過頭來,笑裡帶著少年氣:「謝謝老師,本來也說得差不多了。」

   徐主任指著他對身後的老師點點頭。他剛剛在樓下就說過,這新來的轉校生雖然長了一張能禍禍小姑娘的臉,但一看就是個乖學生,不會出格。

   「來,坐。」徐主任指著新搬來的一小摞書說:「這是這學期理論上要用到的教材,你可以翻一翻。」

   什麼叫理論上?

   盛望一時沒明白這話的意思,他拿著最上面的化學翻了兩頁,跟之前學的內容還算銜接得上,大差不差,學起來應該問題不大。

   「我看過你之前的資料,轉過好幾次學?」徐主任說。

   盛望點了一下頭:「嗯,轉過幾次。」基本都是跟著盛明陽跑。

   小學是在江蘇念的,初一到高一期間轉過兩次,這是第三次。拜這些經歷所賜,他對哪兒都沒什麼感情,在哪兒都留不長。

   「成績單我也看過,很優秀的學生,考試基本沒掉出過年級前三。資質肯定是夠的,就是兩邊學校在課程安排順序和進度上可能有點小小的差別。」徐主任用手指比劃著不到1厘米的距離,寬慰道:「轉學多多少少都會碰到這類問題,稍微用點心就能補上,別怕。」

   盛望同學一路順風順水,還真沒在學業上怵過誰,怕是不可能怕的。但他不能表現得太不謙虛,只得把翹起來的尾巴放下:「來之前做過心理準備,我努力跟上。」

   徐主任更慈祥了:「高一有過預分科麼?」

   盛望說:「沒有,學校試過一學期走班制。」

   「哦。」徐主任點點頭,「其實我們也是走班制,就是特別一點。」

   盛望有點懵:「特別?怎麼特別?」

   「你馬上要加入的A班是高二理化強化班,我們半個學期走一次。不是有期中和期末兩場大考嘛,每次大考的最後三名退到B班,再挑排名最高的三名補進來。就是這種走班制。」

   盛望:「……」

   簡而言之,人家那是選課的走法,他們這是滾蛋的走法。

   徐主任嚇唬夠了小朋友,終於決定做個人。

   他帶著盛望穿過花廊往明理樓走去。在路過一面榮譽牆的時候,盛望忍不住多掃了幾眼,因為那一牆面無表情的「證件照」實在太像通緝令了。

   這學校審美絕了,他心道。

   徐主任卻踮了一下腳,原地表演孔雀開屏,他頗為驕傲地說:「高一競賽數量不算太多,但我們表現還是很不錯的,這面牆上的絕大多數人都將成為你的同班同學,你可以提前認一下。」

   盛望臉盲,對提前認同學沒什麼興趣,他就記住了其中一位。

   一來這位重複率過高,憑一己之力把榮譽牆搞成了連連看;二來他姓江,叫江添。

   重點在二來。

   盛望自認如果當皇帝一定是個昏君,愛搞連坐。小肚嘰腸就小肚雞腸吧,反正他最近看姓江的都不順眼。

   徐主任第一千次欣賞這面牆,卻突然拉起了驢臉。他湊近那位江添的照片,伸手抹了兩下,怒道:「誰在榮譽牆上瞎畫愛心,沒規沒矩!」

   盛望在旁邊嗯嗯添堵:「還不止一個人畫。」

   學校的攝影師路子太野,但照片裡的人依然存留有某種特質,用徐主任的話來說就是可以滿哪兒禍禍小姑娘。但盛望覺得這種冷調的男生十有八九會是Bking

   他祈禱今後的日子能離這位遠一點,免得哪天一個看不下去打起來。

   結果這願望許下去沒過五分鐘,他就被徐主任摁在了真人版Bking旁邊。理由是剛開始追進度會有點吃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有問題找同桌。

   徐主任說:「放眼整個年級,估計找不到比江添更合適的同桌了。」

   話音剛落,全班四十幾雙眼睛紛紛投來窒息的目光。

   盛望乾巴巴覷了大嘴猴一眼,心說我可去你的吧。

 

   第2 打擊

   「老師,有人找。」某個女生叫了徐主任一聲,指了指窗外。

   摁在盛望肩上的手終於撒開,徐主任對窗外找他的人點了點頭,說:「開會是吧?就來。」

   他直起身,指著盛望沒摘的耳機說:「對了,今天報到算個例外。明天起,手機耳機PSP這類東西就不要出現在教室了,一但讓我抓到,誒——」

   他豎著食指點了兩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向前面那個男生的桌肚。

   「我日!」男生立刻彈起來,捂書包的速度之快,活像摸了電閘門。

   「捂就有用啦?第二次了啊高天揚。」徐主任舉高了手,晃了晃新鮮繳獲的手機,對盛望說:「看見沒,這就是反面教材。另外紀律委員呢?」

   第一排的女生探出頭:「在。」

   「玩手機,文明分扣3分,說髒話,扣1分。」

   「噢。」

   徐主任幹了票大的,帶著戰利品心滿意足地走了。

   盛望近距離目睹了抓捕現場,表情有點懵。那個名叫高天揚的男生看著他,眼神逐漸幽怨。幾秒種後,盛望終於反應過來默默摘了耳機,連同手機一起塞進書包,免得刺激人。

   高天揚依然看著他。

   盛望想了想,禮貌性地安慰說:「節哀順變吧。」

   「操。」高天揚沒繃住,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臉說:「還行,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查一次手機,在座的誰沒中過招啊。」

   「哦。」盛望點了點頭,又納悶道:「那你看我幹什麼?」

   高天揚:「就很好奇。」

   盛望:「?」

   「你進教室之前我們正說著,我還百度了一下你原來的學校。年紀輕輕有什麼想不開的呢,高二轉學來江蘇?」

   盛望乾笑一聲,說:「問我爸去。」

   高天揚摸著自己的圓寸頭,還想再八卦幾句,無奈鈴聲突如其來。歪七扭八聊天打屁的同學都坐正了,幾個睡了一節大課間的人也紛紛抬頭,抻了抻胳膊脖子,從桌肚裡掏出一疊卷子。

   當所有人回到座位,不再擠作一團,盛望的突兀感就很重了——因為這個班所有人都是單、人、單、座!只有他,桌子跟另一張並著,有個睡得像屍體的同桌。

   我他媽……

   盛望剛把新教材掏出來,拎著書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萬分尷尬之下,他只能扭頭瞪江添。

   這位疑似Bking的同桌可能通宵做了賊,連鈴聲都沒聽見。他支著的手臂掩住了大半張臉,只能從間隙裡看到下頷骨的線條。白色的圓領T恤裹出了肩背弓起的輪廓,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這架勢是要睡到放學麼?盛望心說。

   前座的高天揚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來,伸手迅速推了一下江添,低聲道:「醒醒嘿添哥,自習了。」

   他指著江添衝盛望解釋說:「剛讓我上課叫他,免得睡過了。」

   盛望挑起眉,倒是有點意外。他以為這位同桌就是來表演天天睡覺門門滿分的呢。

   高天揚叫了兩次,江添終於醒了。

   他「嗯」地低低應了一聲,覆在後腦的手指蜷曲了幾下,黑色短髮從指縫間支稜出來。拇指捏在食指關節上,發出「卡」的一聲輕響,這才抬起頭。坐直身體後,他又搓了一下臉。

   肉眼可見醒得有多艱難。

   「我天,你昨晚幹嘛了睏成這樣?」高天揚忍不住問。

   「一點破事。」江添顯然不想多提,眉宇間除了睏意就是不爽。他從桌肚裡摸出一瓶礦泉水,瓶身上蒙著的冰霧在手指間化開一些,他擰開喝了一口,餘光終於瞥到了盛望。

   他皺著眉轉過頭來。可能是剛喝了冰水的緣故吧,嗓音語氣都很涼:「你誰,坐這幹嘛?」

   聽聽這鬼話。

   盛望本來就因為姓江連坐了他,被這種語氣一激,就更沒什麼好印象了。他少爺脾氣上來了,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新教材說:「我新來的,就坐這了怎麼著吧。」

   帥哥互懟可能挺吸引人的,前面幾桌同學紛紛扭頭。

   高天揚一看氣氛不對,第一個衝出來打圓場:「不是,剛剛你補覺不知道,老師把他摁這兒的。」

   「哪個老師?」江添問。

   「還能有誰,大嘴唄。」高天揚說,「他不是一向喜歡瞎排座位麼,上次一句話把我課桌拎講台旁邊,第二天自己又給忘了,問我為什麼好好的教室不坐,非要上講台跟老師擠,我就日了狗了。」

   盛望正冷著臉跟江添對峙呢,聞言扭頭盯著高天揚,臉上明晃晃刷了一排譴責的大字:剛剛大嘴猴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旁邊突然響起「光啷啷」的拖動聲,盛望聞聲看過去,就見江添已經站了起來,拎著椅子,把自己那張單人桌往後拉了一段距離。

   「你幹嘛啊?」高天揚納悶地問。

   「調座位。」江添看也沒看,衝盛望的方向偏了一下頭,說:「他矮一點坐這,我坐後面。」

   盛望:「誰矮?」

   江添已經在新位置上坐下了,他從桌肚裡抽出厚厚一沓卷子丟在桌上,這才往椅背上一靠,抬眼看向盛望:「不然你比我高?」

   「……」

   至此,盛望對這人的印象是徹底好不回來了。

   他把自己面前的單人桌往左挪了一些,跟整排對齊,又把書包塞進桌肚。剛坐下來,高天揚用筆頭在他桌上敲了敲,扭頭低聲叨逼叨:「誒,哥們兒。」

   「嗯?」盛小少爺不爽的時候針對性很強,不會對著無關人士亂拉臉。

   高天揚用手掩著嘴,用更低的聲音說:「你別往心裡去,他平時不這樣。這兩天可能是遇上什麼事了,心情不太好。」

   盛望出於禮貌「哦」了一聲,心裡想的卻是關我屁事。

   比起後面那位冰雕瘟神,他更關心教室裡的其他人。

   因為放眼望去,整個教室只有他一個人桌面上放著教材,其他人都是一沓一沓的卷子。而且上課鈴打這麼半天了,也沒見哪個老師來。

   這學校什麼毛病?

   他掃視一圈,還沒來得及把疑惑問出口,高天揚這位貼心小棉襖就主動開口了:「今天週六,又是補課期間,一天都是自習。你……沒帶點卷子啊?」

   盛望沒好氣地提醒他:「我今天剛來。」

   「哦,那你拿什麼複習啊?」高天揚戳了戳嶄新的教材,說:「課本啊?」

   「複習?」盛望重複了一下,「你說複習?」

   「對啊。」

   盛望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乾巴巴地問:「為什麼要複習?」

   高天揚說:「因為明天考試啊。」

   盛望:「???」

   「明天幹什麼?」

   「考試。」

   盛望用一種你在說什麼夢話的目光看著他:「考什麼?高一的內容?」

   「那是上一次期末考試的事,現在考什麼高一的內容啊。」高天揚指著盛望今天剛領到的教材說:「考這個。」

   盛望:「……」

   你再說一遍?

   可能他凝固的樣子有點萌,高天揚笑趴了。

   盛望指著教材,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徐主任告訴我,這是你們這學期的新教材。」

   「理論上是。」高天揚說:「但是我們已經學完了啊。今天88號對吧?我們710號放的暑假,就放了10天,然後就來上課了,前兩天學完了。」

   「哪門?」

   「反正數理化都學完了,語文進度稍微慢一點點,英語本來也不按課本來。」

   盛望一陣窒息:「所以我明天要考五門完全沒學過的東西?」

   「是。」

   「我能請假麼?」

   「應該不能。」高天揚故作滄桑地說:「朋友,任重道遠,好自為之。等畢業了,找人打徐大嘴一頓就對了。」

   這件事過於刺激,以至於一天下來,盛望同學始終處於精神上微醺的狀態,簡稱很醉。

   還是司機小陳叔叔打他手機,他才反應過來自習已經結束了,教室裡的人走得七七八八。高天揚臨走前似乎還跟他打了聲招呼,後面那位討人嫌也沒了蹤影。

   他在半路接到了他爸盛明陽的電話。親爹畢竟是親爹,一個「嗯」字就聽出了不對勁。

   「怎麼?碰上事了?」盛明陽問。

   盛望腦袋抵著車窗,懶嘰嘰地癱在後座,麻木地說:「有個需求麻煩滿足一下。」

   「說?」

   「我想退個學。」

   「……」

   盛明陽愣了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哎呦,這還是我兒子麼?」

   盛望從小到大都是孔雀開屏的性格,也就小時候撒潑耍賴才會說「不行」,大了就再沒聽過。冷不丁聽見這口氣,盛明陽還有點感慨,語氣都柔和不少:「來給爸說說,受什麼刺激了?」

   盛望「呵」了一聲,正準備把一肚子吐槽往外倒,卻聽見盛明陽身邊傳來一句模糊不清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低聲問話,盛明陽的聲音也突然變悶,應該是掩著手機回了她一句。

   盛望愣了一下,忽然興味闌珊。

   「沒什麼,隨便說說,我掛了啊。」他扯著嘴角說話,語氣聽起來挺歡快。

   「噢,那你到哪兒了?」盛明陽問。

   盛望勾頭往窗外看了一眼,車正駛過青陽大街,依稀可以看到不遠的地方有岔道可以拐進去,再開一小段就是白馬巷了。巷子口停著幾輛賣小吃的車,不知蒸煮著什麼東西,薄薄的煙霧在巷口牆邊暈開。

   白馬巷裡有他家老祖宅,他只住到五歲就搬走了。八歲之前,偶爾會跟媽媽回來兩趟,八歲之後媽媽去世,就再沒來過了。

   這裡的變化其實很大,他幼年的印象也並不很深。但在看到那片煙霧的時候,他居然生出了一絲懷念。

   小陳把車開進院子的時候,盛明陽已經站在那裡等著了。

   天色灰青泛著暗,有的房子已經亮起了燈。盛望悶頭從車裡出來,就聽見他爸溫聲叫了小名:「望仔,這是你江阿姨,這是江阿姨的兒子江添,比你大一點點,叫哥。」

   江誰???

   盛望愣了一下,猛地抬起頭。

 

   第3 考試

   稀落的燈火在院子裡分割出明暗,江添就站在那片影子裡,身量很高,有著少年人特有的俐落輪廓,又不過分單薄。他單肩背著書包,拇指勾在黑色的包帶上,一直偏頭看著別處。

   直到盛明陽把兒子拉過去,他才轉過臉來,接著便是一副吃了餿飯的模樣。

   看到對方這麼不開心,盛望爽了一點。

   「怪我,作為長輩真的太失職了。我居然才知道小添也在附中念高二,你倆一個班啊!」盛明陽摟著兒子的肩膀,把試圖釘在原地的盛望往前拔了一步:「這麼說,你們今天白天就已經見過了?」

   他跟親兒子互動還不夠,還要抬頭去看江添,好像江添會回答他似的。

   江添當然不會理他。

   片刻的功夫,江添已經收了表情恢復冷臉,看盛望的模樣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小添。」有人輕輕叫了一聲。

   聽到女人溫和的聲音,盛望這才想起來,除了江添,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在場呢——

   江鷗就站在兒子身邊,打扮得簡單清淡,跟想像中的風格天差地別。她在女人當中算得上高挑,卻依然比江添矮一大截。這樣的對比顯得她毫無攻擊性,甚至透著一股柔弱的親切感。

   她拉了一下兒子的胳膊,輕聲說:「小添?盛叔叔問你話呢,你跟小望是同學,已經見過了吧?」

   江添轉開頭,眉心飛快地蹙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表情中透著本能的不耐煩和抗拒。但他最終還是沒能扛住親媽的目光,僵持片刻又轉回頭來,不冷不熱地扔了一句:「睡了一天,沒注意。」

   盛望心說放屁,你這個騙子。

   這話再續下去只會更僵,盛明陽及時出來打圓場。

   他笑了一聲說:「第一天做同學,沒記住臉的太多了,正常,以後相處久了慢慢就熟悉了,來日方長嘛。」

   江添面無表情地看向他,拇指在書包帶上滑了一下,將包往上提了提。那架勢,似乎下一秒就要抬步離開了。

   果不其然,他張了口低聲說:「我先——」

   「先陪媽媽吃完飯好嗎。」江鷗聲音溫和中透著一絲小心翼翼,聽起來幾乎像懇求。

   江添:「……」

   盛望彷彿看到這人皮囊下的靈魂猛烈掙扎兩下,又憋屈地躺了回去。

   他看熱鬧看得有點幸災樂禍,但下一秒又樂不出來了,因為江鷗搞定了兒子,轉過頭來衝他笑一下。

   這是盛望第一次看清這個女人的正臉,在她笑起來的瞬間,他忽然發現對方的長相和他媽媽有五分相似。

   也許是燈光模糊了線條輪廓,也許是嘴角都有一枚淺淺的梨渦。

   又或者是時間太久了,不論他怎麼鞏固,記憶裡的人都無可逆轉地褪了色,已經沒那麼清晰了,甚至開始和某個陌生人漸漸重合……

   「小望?」江鷗不太確定地叫了他一聲。

   盛望怔愣一下回過神,他突然連敷衍都沒了心情,咕噥了一句:「爸我胃疼,先上樓了。」

   「誒別跑,晚飯呢?」盛明陽想拽他沒拽住,「不是說好了麼,這點面子都不賞給你爸?」

   盛望拎著書包往門裡鑽,頭也不回地說:「你兒子明天考試,五門課一門都沒學過,有個屁的時間吃飯。」

   家裡阿姨遞來拖鞋,他趿拉著上了樓,走到拐角時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們還在樓下院子裡,盛明陽正跟江鷗說著什麼。

   無非是解釋他這個兒子如何如何少爺脾氣,開開玩笑就過去了,別往心裡去。

   江添還被他媽媽抓著手臂,走不掉。他漠然站在暗處,空餘的那隻手握著手機,低頭滑著屏幕。

   沒滑幾下,他似乎發覺了什麼,驀地抬頭朝樓上看過來。

   盛望驚了一下,扭頭就走。

   他往握把上掛了個「不准敲門」的牌子,便反鎖了房間,又塞上耳機把音樂聲音調大,大到外面打雷都聽不見,這才坐下。

   新教材在桌上排成一排,他窩在椅子裡轉筆。

   旁邊擱著的手機屏幕一會兒亮一下,一會兒亮一下。他攢了好幾個,才伸手去解鎖。

   給他發微信的是上一個學校的同桌,考試不太在行但人很仗義,天生有股好漢氣質。盛望常常覺得他不是來上學的,是來上梁山的。上到高三下到高一,只要是活人都跟他有交情。

   八角螃蟹:

   高二的期末考試數理化卷子?你要這個幹嘛?大佬不是吧……剛放暑假就開始預習啊?

   八角螃蟹:

   也不對啊,預習你要期末卷子幹嘛?

   八角螃蟹:

   大佬?你回我一句。

   八角螃蟹:

   盛哥?

   八角螃蟹:

   班長!行吧,不發試卷圖你都看不到消息。

   盛望轉著筆單手戳字——

   罐裝:

   我剛看到。

   八角螃蟹:

   裝,你再裝。你就是懶,多打一句話都嫌費勁,每次幾條消息攢一塊兒回。

   八角螃蟹:

   看,又開始攢了。

   八角螃蟹:

   行吧,你帥你說了算。試卷我幫你要到了,數理化三門各一份是吧?語文英語你怎麼不要呢?怎麼還搞學科歧視。

   罐裝:

   你才歧視,一晚上哪搞得了那麼多,得會取捨。

   八角螃蟹:

   什麼玩意兒?一晚上?您幹嘛呢這是?還有你平時不是懶到能發語音就絕不打字麼,今天怎麼了?居然手打了兩句話。

   盛望懸著手指「嘖」了一聲,終於放棄打字,發了一段語音過去:「因為我今天剛來這倒霉學校,明天就要週考,考高二上學期全部內容,我不臨時抱個佛腳明天就要五門零蛋了。語文英語來不及了靠緣分,數理化三門還能垂死掙扎一下。」

   八角螃蟹回了他八個黑人問號表情包,然後二話不說把三張卷子傳過來了,還附帶一條語音。

   「不是,我沒弄明白。你一門做一張卷子掙扎不了幾分吧?人家也不可能考這幾張卷子上的原題啊。」

   盛望:「誰跟你說我要做卷子了。」

   八角螃蟹:「那你要幹嘛?」

   盛望:「照著卷子按照分值比例劃重點。題目各省千差萬別,但重難點還是有點相似的。我看看哪幾個模塊分最高,今天晚上集中抱一下,性價比高一點。」

   八角螃蟹:「還能這樣?」

   盛望:「都說了,垂死掙扎。」

   八角螃蟹:「那其他怎麼辦?」

   盛望:「看命。」

   回完這句話,小少爺突然生出一股子心酸感來。他混跡江湖十六年半,居然還有考試看命的一天。

   他想了想,又問螃蟹:「那個蒙題口訣是什麼來著?」

   八角螃蟹:「哎你等等,我記在筆記第一頁了,我拍給你。我天,還有看到你用蒙題口訣的時候,普天同慶。」

   夜裡12點多,盛望捋完了化學和物理,眼睛澀澀的有點酸,不過更酸的是胃——他快要餓死了。

   他在房間裡轉了兩圈,摸了三個儲備零食的地方,都沒摸到餘糧,不得已只得打開門。

   意料之中,門上貼了一張便籤條,上面寫著「冰箱裡有洗好的紅提,松茸雞絲粥在廚房溫著,其他夜裡不要吃,燒胃。」

   這是家裡阿姨留的,盛明陽經常不在家住,沒家長盯著,盛望三餐總是不太規律。每次敲不開門,阿姨就會留點適合半夜吃的東西,方便他下樓覓食。慢慢的就成了某種約定俗成。

   以盛明陽的作息,這時候肯定已經睡了。

   盛望拖鞋都沒拖,穿著襪子悄無聲息下了樓。他剛打開冰箱把腦袋伸進去扒拉吃的,就聽見玻璃外的露台傳來盛明陽低沉的說話聲。

   他愣了一下,抱著紅提摸過去。盛明陽正在跟人打電話,一手握著電話,一手捏著眉心,看上去也是睏倦極了,但語氣卻非常溫和。

   盛明陽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學校宿舍我問過,正式開學之後才可以申請。小添他想住過去恐怕暫時也不行。」

   「對,還是先住過來吧。」

   「其實長久住在這邊我更高興,後天早上我帶小陳去給你搬東西。你可以跟小添說,這間院子兩邊是對稱的,各有臥室客廳衛生間,他可以當我們兩家合租,廚房共用一下而已。」

   盛望一口提子噎在喉嚨裡,耳朵尖都噎紅了。

   他有預料到這頓飯後,那兩人很快就會正式搬進來,但沒想到這麼快,快到他這一晚上連做了三個噩夢。

   夢見被空白的考試卷追,被狗追,被江添追。

   附中的週考安排相當變態,一天考五門,從早上7點開始,一直考到晚上9點。第一門就考數學,可能是想幫他們醒醒腦子。

   監考老師站在前面數卷子,按組分成了幾份,讓第一桌的同學往後傳。前排的高天揚抽了一張卷子,把剩下的遞給他,順便問了一句:「你打算怎麼辦啊?」

   盛望乾笑一聲說:「涼拌,實在不行選擇全填C,好歹能賺幾分保底。」

   「你——」高天揚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在監考老師的盯視下默默閉嘴坐正了。

   我什麼?

   盛望有一瞬間的納悶,不過下一秒,他就知道高天揚為什麼那副表情了。因為他匆匆掃了一眼卷子發現……

   數學!根本!沒有!選擇題!

   就在他麻木靜坐的時候,肩膀突然人戳了兩下,江添低低的嗓音從背後傳來:「你也可以試試14道填空全填C。」

   「……」

   你神經病啊?

   盛望扭頭逼視他:「我想怎麼填就怎麼填,關你什麼事?還要戳我說。」

   江添看著他,忽然攤開手掌:「我戳你是想問,你打算把我的卷子扣到什麼時候?」

   盛望一呆:「……噢,忘了。」

 

   第4 小目標

   這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一場考試。

   離結束還有30分鐘,盛望的筆繞著食指轉了兩圈,擱在了桌上。這動靜很輕,卻還是引來了不少目光——好奇的、八卦的、同情的,還有隨便一瞥的。

   十來歲的時候,傳言總是跑得飛快,少年人沒有秘密,每一件事都能變成眾所周知。

   一夕之間,眾所周知,強化A班新轉來的帥哥五門考試都要開天窗了,分數估計得奔著個位數去,真是慘絕人寰!就連被抽來監考的別班老師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鈴聲踩著最後一秒響起來,監考老師拍了拍手說:「好了時間差不多了,筆放一放。誒那個第一組靠窗的男生,別寫了。都是A班的人了,還在意這十幾二十秒的?給別班同學留點活路吧。」

   眾人一陣低笑,那個男生滿臉通紅地放開了筆,搓著手上急出來的汗。

   「看給你緊張的,不就最後一道題麼。人新轉來的都比你淡定。」他後座的同學踢了他一屁股,順嘴快開了句玩笑。眾人又朝盛望這邊看過來。

   這種調笑談不上善意,也不算惡意。只是因為陌生,字裡行間會下意識把新人排在團體之外。這幾乎是每場轉學必經的開端,盛望見怪不怪,還順勢笑著接了一句:「就是。」

   眾人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當即一愣。

   「別貧了,每組最後一位同學把卷子從後往前收。」監考老師說完,教室裡一陣椅子響。

   江添拎著卷子站起身,兩根手指尖在盛望桌上「篤」地敲了一下,示意他交卷。

   盛望瞥了他一眼,正要把卷子塞過去,高天揚趁亂扭頭問:「你還好嗎?」

   「還行。」盛望說。

   「哇居然還能笑。」高天揚衝他伸出拇指:「這心態可以,要我碰到你這情況,我可能就自閉了。」

   寫錯題不算什麼,至少一直在動筆。什麼都不會還得硬熬兩小時,那才折磨人。

   好幾個同學轉頭瞄過來,想看看盛望的卷子究竟有多白。好奇心正常人都有,就連高天揚也不例外。

   不過無人成功,因為有個沒耐心的真・冷面學霸在旁邊杵著。

   沒等他們看見什麼,江添就把卷子抽走了。盛望說這話呢,手裡忽然一空,再抬頭看過去,江添已經在敲高天揚的桌子了。

   「給給給。」高天揚慫得不行,灰溜溜把卷子交了。

   總算熬過一門。

   盛望抻著手臂伸了個懶腰,然後拿起水杯站起身。

   「同學你幹什麼呢?」監考老師懵逼地看著他。

   盛望比他還懵:「去後面接杯水。」

   他說完環視一圈,突然發現全班人都老老實實坐在位置上,他是唯一一個準備休息的。

   監考老師把收上去的那沓卷子擱在講台左邊,又拿起右邊一個牛皮袋說:「還沒考完呢,還有一張卷子呢,你忘啦?」

   ……

   啥????

   盛望跌坐回去,監考老師拆了袋子開始發新卷子。

   高天揚朝後一靠,背抵著他的桌子說:「哦對,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們數學兩張卷子,先考正卷,兩小時收。然後是一張附加題,再考半小時。當然,正式考試會提前五分鐘發。」

   他說完沒得到回音,轉頭一看,就見盛同學仰在椅背上,臉已經綠了。

   「我就問一句,你們數學多少分?」盛望的語氣已然了無生趣。

   「理科生200分,高考總分才480,你感受一下這個佔比。」

   「……」

   他仰了幾秒,頭頂被人用手指抵了一下。

   江添的聲音又出現了:「從我桌沿起來,接卷子。」

   頭頂被人碰到的感覺很奇怪,盛望脖頸汗毛直豎,詐屍似的坐直。他抽了自己的卷子,把最後一份往肩後丟過去。

   有數學這門奇葩打底,後面的考試就都不是事兒了。眨眼間,已經是晚上九點。

   「江添,吳老師喊你去辦公室。」剛交卷,一個靠窗的女生接了話傳過來。

   盛望轉頭看了一眼,就見那瘟神正打算拎書包走人,聞言皺了一下眉:「現在?」

   「對啊。剛剛打鈴的時候過來說的。」女生指著窗戶一角說,「讓你考完就去。」

   江添像是要趕時間,表情不是很高興,但還是丟下書包出了門。

   學校夜裡有班車,送走讀的學生往市區各處,刷校卡就可以,發車時間跟著高一高二高三的放學時間調整。像今天這種考試的日子就是920分發車,學生們交完卷子收拾好書包再走到停車處,時間綽綽有餘。

   「我跟校車走,你呢?」高天揚問。

   盛望站在教室後面的飲水機旁接水:「我等人。」

   「那行,明兒見。」他操著不知哪裡學來的兒化音,拎著書包走了。結果出門沒一會兒,又退回來說:「哥們兒,去趟前面辦公室,老何找你,我剛出門就碰到他了。」

   「哪個老何?」盛望喝了一口水,問。

   「班主任啊還有哪個老何。」高天揚說:「哦對,你來好像還沒見過他。他昨天有事不在學校,今天又被分配去別的班監考,估計這會兒剛得空。」

   高天揚傳完話便走了。盛望放下杯子,給來接他的小陳叔叔發了一句語音,這才往辦公室走。

   高二年級有個大辦公室,主要任課老師都在裡面,因為一個老師往往不止帶一個班,但A班例外。徐大嘴帶他認過路,A班的幾位主科老師不帶別的班,所以有一間單獨的五人辦公室。

   盛望沿著走廊往前走。

   明理樓是附中高二的地盤,一共4層,每層都有好幾個班,除了頂樓。頂樓這層只有A班,A班的教師辦公室,衛生間、以及兩間小黑屋。

   小黑屋門口沒掛標牌,這兩天又鎖著門,盛望也沒看出來那是幹嘛用的。

   他快走到辦公室時發現走廊上有人。那兩間小黑屋沒亮燈,門前一片昏暗,有兩個人站在那裡,正靠著走廊欄杆說話。

   背對著他的一看就是江添,那另一個想必就是吳老師了。

   盛望沒有窺探別人私事的癖好,但畢竟離得不遠,有些話還是落進了耳朵裡。

   「行,考試的事就這麼說,我明天給徐主任一個答話。」這是吳老師在說話。

   「嗯。」江添應得很簡單。

   「那你爸——」

   吳老師剛開口,江添就打斷了他:「我的事跟他沒關係。」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驟然冷下來,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厭煩感。就連跟他結了樑子的盛望,都從沒聽見過這麼差的語氣。

   吳老師沒多說,拍了拍他的肩。

   「老師還有別的事麼?」江添問得很直接。

   「沒了,就這些。」

   「那我先走了。」

   他說完這句硬邦邦的話,轉頭就要走,卻跟盛望撞上了視線。那個瞬間,盛望難得生出一絲微妙的心虛。

   想也知道,這種對話內容並不適合讓人聽見。

   盛望幾乎立刻說道:「何老讓我來辦公室。」

   江添漆黑的眼珠盯著盛望,也不知道信沒信。他在那裡站了幾秒,又面無表情地抬了腳。經過盛望身邊時,他忽然低下頭,搭著盛望的肩膀語氣冷淡地說:「何老師三十剛出頭,還不至於被叫成何老。」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盛望原地愣了一瞬,轉頭看回去的時候走廊已空無一人。他在心裡「嘖」了一聲,抬腳踏進了辦公室,班主任的位置就在第一個,座位上有名牌,寫著「何進」。

   正如江添說的,班主任看起來三十歲剛出頭,鵝蛋臉戴著眼鏡,皮膚很白,卷髮披肩,稍稍打扮一下就能很漂亮。唯一的缺點是太瘦,顯得有一絲病氣。

   對,何進是位女老師,教A班物理。

   盛望想起自己剛剛口誤的那句「何老」,食指刮了刮鼻尖,怪就怪高天揚那個二x,居然管這樣的班主任叫「老何」,怎麼想的。

   「來啦?」何進的眼睛在鏡片後面彎起來,溫和親切。

   盛望也衝她笑了一下:「老師找我有事?」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昨天沒能在學校迎接新同學,有點過意不去。」她對盛望說:「還有就是課程進度的問題。」

   她衝身後抬了抬下巴,說:「我們從老徐那邊聽說了,你現在每門進度落後一本書,怪我昨天沒在學校,不然幫你打個申請,今天的週考就可以不用勉強。」

   盛望笑著在心裡嘔了一口血,心道你不早說!

   何進看出了他笑意下的崩潰,被逗樂了,又說:「今天這十多個小時有點難熬吧?」

   盛望謙虛地說:「何止是有點。」

   其他幾位老師也跟著樂了,包括剛剛跟江添談話的老吳:「沒事,我們知道你的情況,這次的成績就不當真了,510分都正常,不要有壓力。」

   「等等啊,別的我不管,語文要是也510分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英語也有點說不過去。」

   老師七嘴八舌地開玩笑,辦公室裡的氛圍一下子輕鬆不少。何進看了盛望一眼,似乎在觀察他緊不緊張,結果發現這位新學生是真的心大。

   於是她也不鋪墊了,直說道:「這次考試不當真,但進度差這麼多確實是個問題,而且問題不小。A班課程走得很快,我們要在上半個學期把整個高中的內容結束掉,沒法停下來等你一個人。所以……可能需要你自己想辦法,在跟大部隊同步學新課的同時,把缺掉的部分補上來。」

   這在盛望的預料之中,他點了點頭。

   何進又說:「好好利用課餘時間,困難是肯定的,但咬咬牙也能過去。最近暑假期間,自由安排的時間還比較充裕,晚自習只上到8點,而且考試前一天晚上連晚自習都沒有,直接放假。」

   盛望第一次聽說這也叫放假,乾笑了一聲。

   幾個老師又跟著笑了。何進擺手說:「別這麼乾巴巴的,好了繼續說正事。這次考試我們不當真,但是下週又要週考了,讓我看到你的進步可以嗎?」

   「當然可以。」

   何進跟其他幾個老師對視一眼,說:「我們估算了一下一週可以拉多少進度,給你定個小目標吧。」

   盛望答得乾脆:「行,多少?」

   「物理化學兩門卷面分120,一週後希望你能達到50以上。數學撇開附加題不算,卷面160,爭取到70。語文和英語兩門就不定了,機動。」

   何進說著說著,發現這位新生表情有一點點怪,問道:「怎麼了,有點難?」

   「不是。」

   「那怎麼?」

   盛望「唔」了一聲,說:「沒事,先這麼定著吧。」

   幾個老師納悶了一整天,結果到了第二天晚自習,週考卷子批出來一看,這位考試前一天才拿到教材的新生分數如下:

   物理化學一門62一門68,數學83,語文和英語兩門比A班平均分還高一截。

 

   第5 搬家

   恰逢週一,又碰到課程微調,學委晚自習前去了一趟辦公室,領回一張嶄新的課程表,張貼在了公告欄上。

   盛望瞇眼看了幾秒,拍著高天揚問:「為什麼晚上那兩欄還寫著學科名?」

   「嗯?哪邊兩欄?」高天揚正悶頭在桌肚裡回人微信,沒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

   「公告欄上的課程表。」盛望轉著的筆一停,筆頭朝那個方向點了點,「今晚上寫著物理。」

   「課程表?」

   「對。」

   高天揚抬頭看向前方,凝固了大概三秒,猛地扭頭問:「你他媽坐倒數第二排,能看清課程表上的字?」

   「能啊。」

   「您顯微鏡長臉上了?」

   盛望緩慢清晰地說:「滾。」

   「不是,我就是表示一下震驚。你可以環視一下,你是咱們班唯一不近視的你沒發現嗎?」高天揚說。

   盛望頭都沒回,拇指朝背後翹了一下,鬼使神差壓低了聲音問:「他也不戴眼鏡他不是人麼?」

   高天揚卻沒反應過來,依然用正常的音量說:「添哥平時不戴而已,你等上課再看他。」

   盛望心說我看個屁,你個二百五那麼大聲幹什麼?

   好在江添又在趁課間補覺,什麼都沒聽見。

   盛望挺納悶的,這人怎麼天天都跟夜裡做賊似的這麼缺覺,難不成刷題刷的?

   走神間,前排幾個人嗡嗡炸了起來。

   學委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透著一股八卦的氣息:「真的,不知道幹嘛了,反正我進辦公室的時候幾個老師都炸了窩,瘋了,特興奮,叭叭說著話。」

   「說什麼了?」

   「沒聽見,我進去他們就正常了。」

   「那你說個鳥。」

   高天揚是個活躍分子,聽到學委的話,跨越兩張桌子加入了討論。於是繞了一圈,盛望最初問他的問題也沒得到回答。

   不過很快,答案就自己上門了。

   晚自習鈴聲響後沒多久,班主任何進夾著一疊卷子進了教室,理所當然地往講台上一攤,然後熟門熟路地去拉身後的板,她說:「週考卷子批出來了,今晚這課我們把卷子講一下。」

   至此,盛望算是知道了——

   這倒霉學校的晚自習壓根不是真自習,而是要上課的!週一到週五每晚一門,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麼問題來了……

   白天的課是佈置了作業的,數理化三門簡單粗暴,每門發了一張練習卷。語文稍微有點人性,沒發整套卷子,只印了兩篇閱讀題。唯一饒他們一命的是英語,因為白天沒有英語課。

   總之,幾門加起來差不多有8張破紙,晚自習不給上自習,這些破紙什麼時候做???

   盛望一陣窒息。

   何進講完開場白,拎起面前的卷子抖了抖,說:「都挺想知道自己考得怎麼樣的,是吧?我先說說整體感受吧,我覺得你們放了個暑假可能把自己放傻了。」

   眾人沒吭聲,個別人嘴唇動了動,估計在吐槽十天的暑假也好意思叫暑假。

   「普遍發揮不如上學期最後的幾場考試,做題速度比以往慢,卷子批下來一看就知道。不是題目不會,而是來不及好好答。哎,有幾位同學最後那個字抖的啊,可憐巴巴的,我都不忍心劃叉——」

   她表情放鬆了一些,沒好氣地說:「所以我直接扣了分,順便減了2分卷面成績。」

   教室裡有人沒憋住,嚶了一聲。

   何進說:「嚶什麼啊,撒嬌啊?撒嬌有用嗎?」

   四十多個人拖著調子回:「沒用,嚶——」

   盛望:「……」

   這是壓力過大,憋出一個班的神經病啊?

   何進也被氣笑了,但見怪不怪的,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這是你們的老毛病了,回回放完假都這樣,我不想說了,你們自己心裡稍微有點數行嗎?」

   全班又拖著調子說:「行。」

   何進指著他們說:「一群騙子。」

   班上笑成一團。

   「有臉笑!」何進又說:「這次班級平均分比上一次考試低,個別同學在拉低分數這件事上真的出了大力氣。」

   班上大多數人是默契的,這種時候不會去看誰,關係再好也得留點面子。但也有些按捺不住的,伸著脖子亂瞄。

   那一瞬間,盛望感覺有聚光燈打在自己頭頂,起碼五六個人在看他。

   何進扶了一下眼鏡,說:「亂瞄什麼呢?拿到卷子了麼就往新同學那邊瞄!我正想說這件事呢。盛望,週六剛進咱們班,考試的內容一概沒學過。但是按照以往比例換算下來,他理化兩門都進了B等級,語數外三門總分過了300。放在高考裡面,他本科已經夠了。做到這些,他總共只花了一天。」

   她豎著一根手指,目光落在盛望身上,衝他笑了笑。

   教室裡靜寂了三秒鐘,然後全瘋了。

   四十多顆腦袋同時轉過來,八十多隻眼睛看著他,盛望感覺自己被掛了。

   他扯著嘴角乾笑一聲,轉著筆的手指故意挑了一下,打算戰術性掉筆。藉著撿筆的功夫,他能彎腰耗到所有人轉回去。

   結果他不小心挑了個大的,水筆掄了兩圈,飛到了後面。

   要完,砸著瘟神了。

   盛望訕訕回頭,卻愣了一下。

   上課期間的江添鼻樑上居然真的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很薄,以盛望有限的瞭解,感覺度數不會太深。煙絲色的鏡框細細繞了一圈,擱在別人臉上會增加幾分文氣,江添卻是個例外。

   頭頂的冷白燈映照在他的鏡片上,給眼珠籠了一層沁涼的光。就是個大寫的「我不高興」。

   那支水筆滾落在桌面上,他擱在桌上的手臂被筆劃了一條歪扭的線,在冷白皮膚的襯托下,特別扎眼。

   他抬起眼,透過鏡片看了盛望幾秒,然後拿起筆蓋上筆帽。

   「謝謝。」盛望以為他要遞過來,道完謝就準備道歉。誰知他剛張口,就見江添把蓋好的筆重重擱在了自己面前。一點兒要還的架勢都沒有。

   「你幹嘛?」他問。

   江添已經目不斜視地看向了黑板,說:「免得你再手欠。」

   盛望:「???」

   「怎麼了?」何進在講台上問了一句。

   盛望做不出向老師告狀這麼傻逼的事情,只得轉回來衝何進笑了一下說:「沒事老師。徐主任讓我多跟江添請教請教,我就請教了一下什我麼時候能及格。」

   班上同學頓時哄笑起來,不那麼直直盯著他了。

   何進也跟著笑出聲:「確實,要按照卷面分數算,數理化三門離及格線還差一點。但也不遠了,稍稍鞏固一下就行。一晚上就到這個水平,說明你學習能力非常、非常強。」

   她用了兩個「非常」來誇他,盛望在心裡臭不要臉地附和道:你說得對。

   「不過數理化這些學科其實都是這樣,基礎分好拿,但到了一定層面要想再往上提,每一分都很難。」

   何進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卷子按組分好,遞給了每組第一位,讓他們找到自己的卷子再往後傳。

   傳到盛望手上又只剩下兩張。一張他自己的,一張江添的。他一天的成果所證明的學習能力足以在老師和大部分同學面前孔雀開屏,但看到江添的分數,他又把尾巴閉上了。

   因為江添滿分。

   靠。

   盛望無聲嘀咕了一句,然後拎著卷子衝江添說:「卷子要麼?你把筆給我,我把卷子給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江添掃了卷子一眼:「沒錢。」

   說完,這位滿分人士摘下眼鏡,從桌肚裡掏出白天佈置的那堆卷子,順手拿著扣下的筆做作業去了。

   盛望憋得慌。

   講卷子對老師來說比較煩,但對學生來說沒那麼難熬。A班的學生出了名的不老實,幾乎每個人桌面上都攤著兩份卷子,一份是考完了剛發下來的,另一份是作業。

   何進在上面上講題,下面的學生來回倒騰兩支筆。他們聽到自己錯的地方會拿起紅筆訂正記筆記,其餘時間,都在悶頭做作業。

   兩件事情切換得相當嫻熟,可見都是老油條了。

   盛望掃視一圈,嘴裡嘀咕著「假如生活強迫了我」,然後把手伸進桌肚掏出了作業。

   晚自習8點下課,高天揚他們就像佔了天大的便宜似的,高呼一聲「爽」,然後拎著書包往外流竄。

   盛望把書包拉鏈拉上,正打算給小陳叔叔打電話,卻先接到了盛明陽的來電。

   「幹嘛?」盛望納悶了片刻,忽然想起來,今天是盛明陽給江鷗和江添搬家的日子。也就是說,從今晚開始,白馬巷那間偌大的祖屋院子裡要多兩個人了。

   果不其然,盛明陽隔著電話哄了兒子兩句便直奔主題:「晚自習結束了吧?小陳已經快到校門口了,你把小添帶上一起回來。」

   呸。

   小少爺啐了一聲,心說要帶自己來帶,關我屁事。一個大活人了,還特地叮囑一句,搞得就像他會長腳跑了似的。

   這電話聽得心煩,盛望不爽地說「他就坐我後面,有什麼事你自己找他」,說完他轉頭把手機遞向後桌。卻見後桌空空如也,那個叫江添的王八蛋居然真的長腳跑了。

 

   第6 抓人

   「喂,是小添嗎?我是你盛叔叔。」手機那頭的盛明陽以為已經換了人,頓時客氣了不少。

   盛望環視一圈,嘴裡應道:「盛叔叔好,我是你兒子盛望。」

   盛明陽:「……」

   「去你的。」盛明陽沒好氣地問,「你不是說把電話給小添麼?」

   「我遞了啊,但是他人沒了。」

   「什麼意思?」盛明陽明顯一愣,「什麼叫人沒了?」

   「反正不在教室裡。」

   那邊盛明陽拿開手機跟人低語了幾句,又對盛望說:「等一下再掛,我讓你江阿姨問一問。」

   盛望翻了個白眼,把手機扔回桌上。

   之前有幾個同學往這邊走,似乎想跟他聊幾句考試的事。看到他在打電話便剎住了步子,打了個招呼先走了。

   短短幾分鐘的功夫,教室裡只剩下盛望一個。

   他百無聊賴地撩著書包帶子,聽著嘈雜人聲退潮似的漸漸遠了,從走廊到樓梯,然後消失不見,整個頂樓便安靜下來。

   他看著持續顯示「通話中」的手機屏,忽然想起小時候有一陣子也是這樣。那時候他媽媽剛去世,可能是怕他亂想,盛明陽堅持每天去學校接他。

   生意的關鍵期總是又忙又亂,盛明陽常常遲到,盛望邊寫作業邊等。每每作業寫完了,其學生走空了,盛明陽才能趕到,幫他拎著書包「望仔」長「望仔」短地道歉。

   後來有了司機小陳,盛望就很少需要等了。再後來他抗議過好幾次,盛明陽也很少叫他「望仔」了。

   走廊裡突然響起「篤篤篤」的高跟鞋聲,盛望回神看過去。就見一個留著長直髮的人影從窗邊掠過,光是看儀態也知道是他們的英語老師楊菁。

   盛望來這三天了,沒上過英語課卻對這位老師印象最深,因為A班這幫老油條談「菁」色變,一聽見「菁姐找你」這四個字,能慫到臉色發白。

   光聽口述,盛望以為給他們上英語課的是個夜叉。

   後來見到人發現並不是,楊菁高挑清瘦,五官不算多漂亮,顴骨還有點高,但往人群裡一站,她絕對是最顯眼的一個。

   篤篤篤。

   楊菁走過去又退回來,抬著下巴敲門。

   「菁——」盛望被洗腦已久,差點兒脫口而出「菁姐」,好在剎住了車:「楊老師。」

   「嗯。」楊菁問:「還沒走?幹嘛呢?」

   她語速快又總是微抬下巴,好好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就很像審問。

   不過盛望向來不怕老師,笑了一下說:「等人呢。」

   「哦。」楊菁朝他課桌瞥了一眼,「膽兒挺大啊,手機就這麼放我眼皮子底下?」

   盛望一呆,抓起手機默不吭聲遞過去。

   小少爺裝乖是一絕,楊菁高高挑起細長的眉,先是掃了一圈空蕩蕩的教室,又打量了他一番說:「給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姓徐的,自己送政教處去。」

   說完,她便踩著高跟鞋走了。

   盛望把手機擱回桌上,正要鬆手,裡面的人「喂」了一聲。

   「在呢,說。」盛望應得很敷衍。

   「江鷗給他打電話了。」

   「給誰打?」盛望差點兒沒反應過來,又跟著「哦」了一聲,「江添啊,他帶手機了?看不出來膽也挺肥的。」

   盛明陽沒好氣地說:「嘀嘀咕咕擠兌誰呢?以後叫哥。」

   「不可能,別想了。」沒有旁人在,盛望回得很直接。

   盛明陽對付自己兒子倒是得心應手,盛望不肯叫,他先改了稱呼:「江鷗說你哥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

   我……

   盛望用口型爆了一句粗。

   「你不出聲我就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啦?」盛明陽逗他,「行了,你先跟著小陳叔叔回來吧。」

   「哦,又不用等了?」盛望涼涼地問。

   他隱約聽見江鷗在那邊小聲說:「可能是競賽或者別的什麼事,以前也經常這樣,到家都得11點。快別讓小望乾等了,趕緊回來吧。」

   哪個老師這麼能啊,跟他耗到11點?盛望拎上書包,一邊納悶一邊往門口走。

   「那行,你先回吧。晚點我再讓小陳跑一趟。」盛明陽說著,又叮囑道:「走前跟你哥打聲招呼。」

   做夢。

   盛望「啪」地拍滅教室燈,二話不說掛了電話。

   下樓的路必經辦公室,他嘴上說著做夢,經過的時候還是紆尊降貴朝裡瞟了一眼。就見辦公室裡五顆頭全都悶著,面前不是攤著卷子就是攤著教案。至於傳說中被叫到辦公室的江添,那是影子都沒有。

   盛望步子一頓,滿腦門問號:某些人說鬼話之前都不跟人串通一下嗎?不怕被戳穿?還是……確實不在這個辦公室,而是去了別的?

   他左右看了一圈,本想問問老師,但小陳叔叔已經發來了信息,說他就在校門口,那邊不能長時間停車。

   於是他遲疑幾秒,還是下了樓。

   市內省重點並不只有附中一所,但大多坐落於郊外,遠離市區遠離人群,一副恨不得遁入空門的架勢。

   附中是少有的例外。它建校早,愣是在城區中心找了塊風水寶地,一落座就是一百三十年。後來周邊愈漸繁華,它沿著教學和住宿區圍了一大片林子,把喧鬧隔絕於外。

   學校給那片林子和花花草草取名「修身園」,學生管它叫「喜鵲橋」。

   紅塵裡的成年情侶是手牽手壓馬路,廟裡的早戀小情侶為了躲避圍追堵截,只能在林子裡壓爛泥。到了夜裡,那真是鬼影幢幢。

   盛望來這三天,被那幫鬧鬼的嚇了好幾回。

   學校大門外就有幾片居民區,居民成分特別簡單,無非三種——本校教職工、本校學生以及租房陪讀的。

   盛望沿著鬧鬼路走出校門,看見小陳叔叔搖下車窗衝他打了個手勢。

   他站在校門邊等小陳調轉車頭,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居民樓下傳來人聲。那處的燈暗得像壞了,還忽閃不停。

   盛望隱約看見兩個影子一前一後從單元樓裡出來,往另一條路拐過去。

   「路燈有點接觸不良,挺黑的,要不我跟你一起過去吧。」

   「不用。」

   他依稀聽見了這樣的對話,但隔著小區圍欄和車流人聲,並不很清楚。只覺得應答的人音色很冷,乍一聽有點耳熟。

   「小望。」小陳叔叔叫了他一聲。

   盛望應了一句,抬腳往車邊走。

   餘光中,居民樓下的人影似乎回了一下頭,不過也可能是樹影遮疊的錯覺。盛望坐在後座,腦袋抵著窗戶想打個盹兒。

   視野裡燈光模糊成片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那聲音為什麼耳熟了,因為有一點像江添。但又不太可能,江添來這幹嘛呢?

   盛望醒了一下神,又慢慢淹沒進睏意裡,沒再多想。

   畢竟江鷗也好江添也罷,雖然住到了一個屋簷之下,那也只是盛明陽的客人,跟他無關。

   家裡住進新人,大變化其實沒有,變的都是些細節。

   盛望進門的時候,盛明陽和江鷗站在門口,一副早早等著的樣子,反倒是平常都在的保姆阿姨已經走了。

   他眼皮都沒抬,拉開鞋櫃,卻見最底下多了一排陌生的鞋。一部分是和他差不多的運動款,還有一部分是女鞋。

   從他媽媽去世後,家裡已經很久沒出現過這樣的東西了。

   「你鞋在這呢。」盛明陽彎腰拎起他的拖鞋遞過來,「剛就給你拿好了。」

   盛望垂著眼在鞋櫃前站了一會兒,又把櫃門合上,悶頭蹲在地上解鞋帶。

   「電話裡還好好的,怎麼進門又不理人了?」盛明陽拍了拍江鷗的肩膀,拉了一下褲子布料,在盛望面前半蹲下來,問:「我今天跟老徐,哦,就是你們政教處主任通過電話。他說我兒子在學校表現挺棒的,班上幾個老師都很喜歡你,還聽說你昨天的考試考得不錯?」

   聞言,盛望換鞋的手指一頓。

   他抬頭看了盛明陽一眼,直起身把書包搭在肩上說:「是挺好的,三門沒及格。」

   說完他越過兩人,抬腳就上了樓。

   盛明陽和江鷗面面相覷,尷尬地僵了一會兒。

   「我就說我別站這裡比較好。」江鷗說。

   「總得有個適應的過程。」盛明陽聽見二樓臥室門「砰」地關上,歎了口氣說:「這小子嘴硬心軟,誰是好心誰是壞意分得清,也不是針對你,他就是……」

   「就是想媽媽了,我知道。」江鷗說。

   她朝廚房看了一眼,對盛明陽說:「粥我就不端了,你給他吧。」

   「這會兒肯定還氣著呢,不會給我開門的。」盛明陽乾笑了一聲,說:「你以為那小子門上那個不准敲門掛給誰看的?粥溫著放那兒吧,他餓了會下來吃的。」

   「我覺得你跟小望的相處有點問題……」江鷗忍不住說。

   「哪有,都這樣相處多少年了。「盛明陽沒好氣地說。

   江鷗不太放心地往上面看了一眼。

   「別看了,沒哭都是小事。」盛明陽信誓旦旦地說。

   江鷗:「???」

   二樓臥室裡,盛望對他爸的言論一無所知。

   他從零食櫃裡翻了一包瓜子出來,窩在桌邊一邊磕一邊聽螃蟹在語音裡大放厥詞。

   八角螃蟹:「那孫子滿分啊?滿、滿分怎麼了,你以前滿分少嗎,等你把書好好過一遍,滿分輕輕鬆鬆!」

   盛望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回道:「你別結巴,好好說。」

   「好好說?」螃蟹嗚咽一聲:「我哪輩子能考個滿分我就去給祖墳磕頭。不過你才看了一天就拿了這麼多分,要是看一週那還得了?」

   「你喝酒了?」盛望問。

   「沒啊。」

   「那你說什麼醉話。」盛望道:「我拿到的都是基礎分,把教材過一遍誰都能做的那種,要是看一個禮拜就滿分了,我還上什麼學啊。」

   「我怎麼沒發現基礎分有這麼多呢。」螃蟹委委屈屈地說。

   「你瞎。」

   「行吧,還要什麼卷子麼?我再去找那幫高二的問問。」螃蟹給人幫忙向來積極。

   盛望翻了一下帶回來的作業,說:「目前不用了,我買了幾本題集,先刷著吧。」

   他趁著晚自習做掉了語文兩篇閱讀以及數理化三門的基礎題,剩下的那些打算晚上連學帶磨慢慢磕。結果一磕就磕了兩個小時。

   螃蟹估計也在刷題,有點不甘寂寞。他戳盛望問:「盛哥,怎麼樣了盛哥,是不是感覺天人合一六脈俱通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盛望呵了一聲,說:「磕不動。」

   螃蟹:「啥?怎麼可能?」

   盛望也在鬱悶。

   他自學效率一直很高,這麼說雖然臭屁,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桌面上攤著三樣東西,左邊是教材,中間是卷子,右邊是習題集。

   他總是先看卷子題幹,劃出考察的知識點在哪一塊,然後把教材裡相應部分快速擼一遍,再去右邊挑兩道類似題型練練手感,再做卷子。

   這一套下來,再舉一反三一下,以後碰到同類題目就都能上手了。

   他用這種方式很快解決了大部分作業,唯獨物理最後一道還空著,因為他找不到對應題型。

   「真假?不會吧?」螃蟹說,「你把題目拍給我看看?」

   「幹嘛,你幫我做?」

   「開什麼玩笑!」螃蟹說,「我去求助場外觀眾。隔壁宿舍住著倆挺厲害的學長,我去問問。」

   盛望拍了照片給他,自己乾脆開了電腦在網上搜。

   過了差不多半小時吧,螃蟹灰溜溜地回來了:「學長開了電筒趴一起算去了,一邊算一邊罵我,說我跟他們有仇。要是今晚做不出來,他們覺就睡不著了。」

   盛望正咬著嘴皮瞪電腦屏幕,沒回覆。

   螃蟹又接連發來三條,最後乾脆一個語音撥過來。

   一接通他便問:「怎麼樣了?」

   盛望乾巴巴地說:「找著一道有點像的。」

   螃蟹說:「哦!那不就行了,做唄!」

   「做個屁,競賽題。」

   螃蟹:「……你們家庭作業這麼牛逼呢?」

   讓一個書都沒學的人去搞競賽題,是不是有點過於變態了?

   「我先掛了,我下去喝點冰水冷靜一下。」盛望說著,切斷語音咕咕噥噥下了樓。

   客廳裡已經暗了下來,只留了一盞玄關燈。他瞄了一眼鐘,這才意識到已經11點了。他從冰箱裡翻出一瓶冰水上了樓,靠著窗子灌了兩口。正準備回桌邊繼續磕題,突然瞥見院子外的路燈邊站著一個人。

   那人肩上搭著個書包,正在接電話。

   也許是路燈夠亮,也許是視力夠好。隔著窗玻璃和院子,盛望都能看到對方臉上的厭煩和不爽。

   跟誰打電話呢氣成這樣?

   盛望有一點好奇,他看見江添在屏幕上點了一下,冷著臉把手機扔進了褲子口袋裡。但他沒有立刻進院子,而是在外面獨自站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頭朝小樓看過來。

   盛望條件反射拽過窗簾擋住自己,拽完他才反應過來,這動靜更大。

   算了太傻x了。

   他想了想又把窗簾拉開,大大方方透過窗戶看過去,卻見江添已經轉過身去,要往相反的地方走。

   「誒?」盛望愣了一下。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拉開了窗戶,朝院子外的人喊了一聲:「去哪啊?院門不會開嗎?」

   這動靜有點大。他說完,樓下的臥室窗戶也打開了。

   盛明陽探頭看向他:「你跟誰說話呢?」

   沒等盛望回答,他又立刻反應過來了:「江添?」

   「不然呢?賊麼?」盛望說。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

   兩分鐘後,本打算離開的江添被他媽和盛明陽拖進客廳,圍困與一二樓的交界。

   盛小少爺把門打開一條縫想看戲,剛露出一隻眼睛就對上了江添凍人的目光,他想了想,又默默把門給懟上了。

 

   第7 便籤條

   一番折騰下來已是半夜。

   不知道盛明陽和江鷗用了什麼法子,反正江添算是被留下了。盛望貼在臥室門上聽得不明不白,但他結合之前所見猜測了一下,估計還是靠江鷗賣慘。只要江鷗露出那種小心翼翼又略帶懇求的神情,江添就說不出太絕的話。

   腳步聲零零碎碎往樓上來了,盛望靠著門,聽見盛明陽說:「小添,你住這間吧。」

   盛望的房間對面是獨立衛生間和書房,他爸口中的「這間臥室」就在他隔壁。這棟房子雖然年歲不短,但被全面翻修過,隔音效果其實不差,可房間挨在一起還共用一堵牆,多多少少能相互聽見些動靜。

   盛望有種私人領地被侵犯的感覺,惱怒中夾著一絲微妙的尷尬。

   手機突然震了兩下,盛望沒精打采垂眼劃拉著,螃蟹還在實時更新那倆學長的進展。

   八角螃蟹:

   好消息,他們終於解出了第一問,我隔著牆都感受到了亢奮,然後他們宿舍就被巡邏老師警告了。

   八角螃蟹:嘿,還醒著麼?

   八角螃蟹:??

   盛望把手機拿到唇邊:「這才幾點,醒著呢。」

   八角螃蟹:12點半了哥。你呢?你算得怎麼樣了?

   罐裝:「沒顧得上算。」

   八角螃蟹:啊?那你這半天幹嘛呢?

   罐裝:「圍觀家庭倫理小劇場。」

   螃蟹畢竟是他前舍友,關係又挺鐵的,多多少少知道他家的情況。震個不停的手機忽然安靜了好一會兒,半晌之後,螃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個情況?

   盛望按著語音,幾秒後又鬆開了,改成打字。

   螃蟹收到個空的語音,發來一長串問號。

   盛望沒管,斜倚著門悶頭敲九宮格:一個即將成為我後媽的人和她兒子一起住進來了,他兒子就住我隔壁,我

   我什麼呢?這話跟別人說沒什麼意思,也有點兒矯情。主要是有點兒矯情,跟他帥氣的形象不相符。盛望這麼想著,又把打好的字都刪了,用語音說:「沒什麼,就是有個孫子要暫住在我隔壁,出於禮貌我還得叫哥。」

   這話說得模稜兩可,螃蟹以為是哪個極品遠親,頓時不擔心了。

   八角螃蟹:那你叫了麼?

   罐裝:「不可能,我一向沒有禮貌。」

   八角螃蟹:哈哈哈那就轟他。

   罐裝:「挺想轟的。你不是有條狗麼,回頭借我,我拉去那間房裡滿屋尿一遍,看誰住得下去。」

   八角螃蟹:我操,別形容,我都聞著味了。

   盛望樂了。他過了把嘴癮,卻忽然想起江添一個人站在院外的模樣,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挺傲的,又有點……孤獨。

   小少爺「嘖」了一聲,又道:「算了,煩人。只要他別跟我說話、別影響我看書就行,眼不見為淨。我磕題去了。」

   八角螃蟹:誒?等等。

   八角螃蟹:說到磕題突然想起來,既然讓你叫哥,隔壁那孫子應該比你大吧?

   八角螃蟹:起碼高二以上?你要不把最後那題給他看看,做得出來剛好,做不出來還能噁心噁心他。

   這腦回路實在有點騷,盛望被他驚得一呆,毫不猶豫回覆道:你這噁心我呢。

   罐裝:我下了!

   最後這句話有點凶巴巴的,八角螃蟹慫了一下,果然安靜了。

   盛明陽安排好江添,腳步猶豫片刻又走到盛望門外,低聲叫道:「兒子?」他聲音不大也沒敲門,像是怕吵到誰。

   盛望其實就站在門後,父子之間只隔著一層門板,他聽得清清楚楚卻沒有應聲。

   「兒子?」盛明陽又叫了一聲。

   盛望依然沒應聲。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盛明陽低聲對江鷗說:「一個多小時了,估計已經睡著了。」

   「真睡了?」江鷗有點遲疑。

   「應該是。」盛明陽估計看了一眼掛鐘,咕噥說:「都快1點了,先下去吧。」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離房間越來越遠,沿著樓梯向下。

   盛望隱約聽見他爸說:「明天我趕早班機,你照應一下。」

   直到樓下的動靜徹底消失,盛望才走回桌邊。他掃開書坐在桌面上,腳踩著椅子沿,卷子就鋪在曲起的膝蓋上。就這麼悶頭看了10分鐘,腦子裡一團亂絮毫無思路。

   他抬起頭,上身微微後仰。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隔壁房間半拉窗戶。專屬於檯燈的光透過窗簾映在玻璃上,看這架勢,江添肯定也在趕作業。

   不知道物理寫完了沒……

   應該寫完了,晚自習就看他在那兒刷卷子了,這麼久做不完枉為學霸。

   萬一他最後一題也不會呢?

   可人家滿分。

   盛望腦子裡可能住了個螃蟹,吱哇吱哇地跟他辯論。

   卷子和面子,總得選一個。

   盛望手裡的筆飛速轉了N圈,終於拍在桌上:我選面子。

   五分鐘後,小少爺帶著他崩了的面子站在隔壁門前,抬手三次,終於不情不願地敲了門。

   「誰?」江添的聲音在門裡響起,冷冷的。

   這人哪怕「寄人籬下」也絲毫沒有小心畏縮的意思,一聲「誰」問得理直氣壯,差點兒把盛望問回房間去。他左腳動了一下又收回來,扶著門框戰略性裝聾。

   沒得到應答,江添趿拉著拖鞋走過來。把手卡噠響了一聲,門打開半邊。

   他顯然沒想到來人會是盛望,當即愣了一下。可能是記著自己被拖進門的仇吧,他的表情並不友善。看著像是牙疼或是別的哪裡疼。

   「你這什麼表情?」盛望說。

   「有事說事。」江添顯然不想多聊。

   盛望張了張口,伸手道:「把筆還我。」

   江添面無表情看了他兩秒,轉頭進了房間。

   見門前一空,盛望扭頭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慫嗎帥哥,就問你慫嗎?!他在心裡瘋狂自嘲一番,又在江添走回門邊的瞬間,恢復成了懶嘰嘰的模樣。

   江添把筆遞出來,又問:「還有別的事麼?」

   「就這個。」盛望說。

   江添點了點頭,二話不說把門關上了。

   「……」

   盛望盯著筆看了幾秒,衝房門緩緩伸出一根中指,然後滾回房間繼續跟物理卷子對峙。

   他這種一路順風順水過來的學生,錯題肯定有過,但這種無從下手的感覺還是頭一回。這種學生都有個毛病,不把卷子有邏輯地填滿根本睡不著覺。

   他換了幾種思路,每次都是解到一半直接叉掉。卷子做多了的人都會有這種直覺——正確答案不一定寫得出來,但一看就知道哪些是錯的。

   盛望陷在錯誤的漩渦裡,抓心撓肺二十分鐘,終於把筆一扔。

   剛剛注意力都在小球、水珠、粘性力上,等他站起身時才隱約聽見門外有動靜,不知道江添出來幹嘛。

   做題做瘋了溜躂一下?

   盛望猶豫片刻,再次走過去擰把手。

   門一開,潮濕的空氣撲了過來。盛望被撲得一愣,這才發現江添正從對面衛生間出來。他換了一身寬大的灰色短袖,黑色短髮半乾不乾被他耙梳向後,一看就是剛洗了澡。

   他手裡拿著毛巾,搖頭晃了一下耳朵裡的水,這才抬眼向盛望看過來,問:「還有事?」

   盛望腳尖一轉,直直朝樓梯走去:「下樓喝水,洗你的澡去。」

   他從冰箱裡掏了一瓶冰水,擰開蓋子,發現並喝不下。只得灰溜溜拎上樓,鑽回房間。

   盛望冰水貼著額頭,在桌前趴了一會兒,趴到睏意都快上來了,終於自己說服自己——肉眼可見他們要同室共處一段日子,也不能一直這麼尷尬,總得有個台階緩和一下。

   這道物理題就是台階。

   盛望第三次站起身,這次乾脆拿上了卷子,一不做二不休。

   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去隔壁敲門了,誰知門一開,江添就斜靠在牆邊。他左手抓著毛巾有一搭沒一搭地擦頭髮,右手握著手機,正垂眸划動屏幕,一如既往地沒表情。

   「你站我門口乾嘛?」盛望嚇一跳。

   「守株待兔。」江添說著,終於從手機屏上抬起頭。

   盛望:「……」

   要不是他表情不太高興,盛望都懷疑他在開玩笑。

   江添把手機放回口袋,問道:「忙進忙出好幾次了,你究竟想幹嘛?」

   盛望把手裡的卷子撇到身後,半天沒憋出一句話,最終說了句「跟你有關係麼?」,然後把門給關上了。

   男人的面子大過天。

   盛望第一次深切體會到了這句話,他終於放棄了那道題,在抓心撓肺中倒上床。臨睡前,他忍不住回想起關門的一瞬間,江添好像垂眼掃了一下他的手指,也不知道看沒看到卷子。

   盛望610分被叫魂的鬧鐘吵醒,從床上艱難爬起來。

   他的房間自帶衛生間,不用去對面和江添搶位置,所以洗漱換衣服沒費多少時間。等他收拾妥當拎著書包下樓的時候才發現,他居然是起得最晚的一個……

   以往他起床的時候,家裡移動的活物只有他和保姆阿姨。

   今天冷不丁多了人,他有點反應不過來,起床氣在臉上是一個大寫的「懵」。直到江鷗端著碗從廚房出來,他才回神。

   彼時江添已經站在了玄關,正蹲在地上換鞋,看起來起得比雞早,估計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碰面,免得要跟盛望一起上學。

   其實盛望自己也是這麼想的,早上刷牙的時候還琢磨過怎麼跟江添錯開進校時間。可對方真這麼幹了,他又有點微妙的不爽。他混跡江湖十六年,因為頻繁換地方的緣故深交不算多,人緣卻一直很好。

   這麼嫌棄他的,江添是頭一個。

   愣神間,江添擱在鞋櫃上的手機接連震了幾下,他直起身撈過手機看了一眼。

   那個瞬間,他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是僵硬又似乎有點遲疑。

   接著,他手指飛快點了幾下,一邊穿著另一雙鞋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季寰宇給我打錢了,我轉你了。」

   盛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江添這句話是對他媽說的。

   江鷗給盛望舀粥的手停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掛鐘,訝異地問:「今天幾號?他6點多給你打錢?」

   江添動作一頓,盛望看到他眉心皺起來,似乎極其排斥這個話題。

   「沒,我只是隨口一說。」江鷗覺察到兒子的不高興,立刻改口道:「你現在就去學校?不等小望一起麼?」

   「嗯,有事。」江添睜眼說著瞎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盛望受了起床低血糖的影響,反應有點慢,還停留在「季寰宇」那句話上。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名字有點兒耳熟,似乎在哪兒聽過。

   直到他條件反射地接過碗,被第一口粥燙了一下舌頭,他才猛地想起來。盛明陽很早以前提過一句,江鷗的前夫叫季寰宇。

   那不就是……江添的爸?

   聽盛明陽說,江鷗和前夫當初離婚離得很平靜,沒有特別激烈的矛盾,也沒有難堪的撕扯。兒子年紀雖然小,但穩重得幾近早熟,連阻止都沒有阻止過。

   於是共同生活13年的人就那麼分成了兩路,之後季寰宇和朋友去國外創業,江鷗帶著兒子,再沒什麼交集。

   盛望不清楚具體情況,至少現在看來,季寰宇還記得給兒子定期打錢,江鷗也沒有什麼怨懟不平,那確實算是不幸中的幸運了。但是看江添的反應,他好像很不喜歡他爸嘛?甚至有點……厭惡?

   但這歸根結底跟盛望無關,他只囫圇想了一下,便扔到了腦後。

   他本意不想接受江鷗的親近,但他又做不出伸手打人笑臉的事,於是一頓早飯吃得彆彆扭扭,難熬得就像斷頭飯。

   他好不容易把粥灌下,悶頭打了一聲招呼便出了門。

   小陳剛巧送完盛明陽回來,掐著時間點接上了盛望。他在前座納悶地問了一句:「盛哥讓我把你和小江都送過去,他呢?」

   「早跑了。」盛望翻了個白眼,催促道:「叔你快開,我還有一道題沒做等著救命呢。」

   附中高二的早課開始於7點,但大多數學生都會提前20分鐘左右到教室,補作業的補作業,對答案的對答案。

   盛望在以前的學校從來都是踩著鈴聲進教室,今天頭一回這麼積極。

   教室裡鬧得像個菜市場,沒有一個人老實待在座位上,不是跟前後座頭湊頭,就是越過桌子去找更遠的幫手,更有過分的拎著卷子四處遊走,吃的是流水席。

   盛望前座的高天揚就是流水席一員,目前正流竄於最遠的一組。盛望的後座就算了吧。

   總之,他沒有可以頭湊頭的對象。

   就在他捏著卷子發愁的時候,背後江添的椅子突然響了一下,接著一個高個兒身影站起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手指在他桌上「篤」地敲了一下。

   幹嘛啊?

   盛望一愣,江添卻連步子都沒頓一下,從前門繞出逕直去了辦公室。

   直到對方身影從走廊消失,他才發現自己桌面上多了一張巴掌大的便簽紙,紙上寫著一堆公式和計算過程。

   盛望昨晚死磕了幾個小時,此時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物理最後一道題的解題過程。

   只是除此以外,便簽紙的最下端還有一句話,字跡瘦而潦草:下次麻煩不要再多嘴管閒事。

 

   第8 小心眼

   我不就是關鍵時刻喊了你一嗓子麼,至於嗎,還記上仇了。

   盛望瞪著最後那行字看了一會兒,想把便簽紙直接扔回去。但出於對知識的尊重,他抬起手又放下,把揉成一團的便簽紙重新鋪平,掏出手機對著解題過程拍了一張照。

   他剛把手機塞回桌肚,江添就從辦公室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本厚重的書。

   書名是什麼沒看清,盛望只瞅準了他回到座位的那一刻,把手裡的紙團扔往身後。

   江添站在座位上,高高的個頭投落下一團影子。他把書順手丟在桌上,拿起那團便簽紙展開一看,就見下面多了一行新寫的內容——

   我稀罕你這點答案麼?

   他掃過這筆狗爬破字,把紙揉了丟進桌肚裡。然後拉開椅子坐下,衝某個後腦勺不鹹不淡地說:「那你掏什麼手機?」

   說完,前面那人白皙的耳朵尖緩慢變紅。

   操。

   盛望在保持風度的前提下閉了一下眼,覺得自己裡子面子都崩沒了。

   萬分尷尬的時刻,總有那麼一兩個天使來解圍。

   天使名叫高天揚,他剛吃完流水席回來,一溜小跑衝到江添桌前說:「你可算回來了,快,物理最後一題借我看看!我這一路下來對出三種答案了,最後一問大家都不太確定的樣子。」

   他這一嗓子嗷出一群人,前赴後繼往江添這裡撲。

   A班的人做題正確率普遍很高,甲不會的乙會,乙算錯的甲肯定對。總之,一般情況下兩個學生拿著卷子一對,就能湊出一張標準答案來。像這種一群人都拿不定主意的題目,那就是真的太難了。

   但盛望還是從他們的話裡感受到了差距——

   以前的老師也出過競賽題,做出來的終究是少數人,盛望就是少數人之一。可在這個班上,他們嚷嚷的都是最後一問,這就說明至少前兩問大多數人都做得很順利。

   盛望挪了一下椅子,給蜂擁而至的同學讓開一條路,心說不愧是物理平均分104A班。

   剛感歎完,這幫A班學子就哀嚎起來:「我操——不是吧,第四種答案了!」

   高天揚拎著卷子在那兒糾結:「那我改還是不改?」

   「隨你。」

   雖然江添很牛逼,但全班四十多個人,只有他一個算出了這種答案,錯的概率實在很高。

   能進A班的學生,隨便扔一個去別班都是學霸,多多少少有點自負。要他們輕易否決自己的答案還是有點難。

   於是,人群漲潮似的湧過來,吱哇吱哇爭論片刻,又退潮似的跑了,改答案的人不到十個。

   江添並不在意自己的答案被不被認同,但他顯然不喜歡被人圍著。人群散去,他皺著的眉終於鬆開一些。

   高天揚退回座位前瞄了一眼他手裡的書:「抒情文寫作指導?你買的啊?」

   「我買這個幹什麼。」江添翻都沒翻就塞進桌肚,「辦公室拿的。」

   高天揚納悶片刻,恍然大悟:「哦,招財給你的?」

   他口中的「招財」是個微胖的圓臉女老師,教A班語文,因為長了一張笑唇,很像招財貓,便得了個這麼富貴的外號。

   「她給你這個幹什麼?」高天揚問。

   江添毫無聊天興致,三個字終結話題:「不知道。」

   高天揚「哦」了一聲,老老實實回到座位。

   他們這個年級上午下午各有五節課,這天早上A班兩節數學、一節化學、兩節語文。下午則是物理、英語中間夾了一節體育。

   除了已經上過晚自習的物理,其他幾門基本都是在講週考卷子。

   前三節課裡,盛望和江添兩人出盡了風頭,前者是因為超強的自學能力,後者是因為真的牛逼。

   這次週考裡,江添數理化三門一共才扣了3分——化學不定項選擇漏了一個選項,數學少了一個「解」。

   兩位老師逮住機會就誇、逮住機會就誇,愣是灌了130多分鐘的迷魂湯。直到語文老師招財上線,這種局面才得以扭轉。

   主要扭轉了江添那一半。

   招財讓每組第一位同學把卷子往後傳,自己扶著講台總結這次的週考情況:「語文160分的總分,我們班這次平均分是109,什麼概念知道嗎?就是只比你們120分的物理高5分。你們跟我開玩笑呢?」

   全班安靜如雞。

   這群在數理化上張牙舞爪的學霸一旦碰上招財和楊菁,就只有灰溜溜的份。

   其實A班作為尖子班,偏科並不嚴重,否則總分說不過去。但相較而言,他們語文和英語的成績沒其他三門那麼驚艷,時不時還能把老師氣出青煙。

   「是,這次卷子確實難一點,作文容易偏題,第二篇閱讀整個年級的得分率都很低,詩詞鑒賞……算了,詩詞鑒賞我對你們也沒什麼指望。但你們也不能瞎掰吧?」

   「這裡重點表揚一下新同學。人家雖然剛轉過來,進度不一致,但基本功非常紮實。詩詞鑒賞和閱讀我記得他一分沒扣,作文也寫得很漂亮——」

   帥哥誰都喜歡,成績好的帥哥更是如此。招財誇起人來毫不吝嗇,一說就是一大段。

   盛望靈魂在舞動,但臉上保證了基本的矜持和淡定。他靠在椅背上,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的水筆一翹一翹的,輕輕點著卷面。

   他正被誇得通體舒暢呢,招財忽然轉向他補了一句:「就是你那個字啊,最好還是練一練,也不用練得多漂亮,就是盡量讓它們站著,別爬。」

   盛望:「……」

   班上男生鵝鵝鵝地笑起來,女生略微含蓄一些,好幾個低頭笑得臉紅,然後藉著喧鬧偷偷回頭看他。

   招財拍了拍桌子:「笑什麼呢?有臉笑?就這次這個作文,我敢說全班只有他和課代表兩個人的拿出來能算高分,其他那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還有個別同學注意一下,題目要求你寫抒情文,能不能稍微感性一點?不要寫得像公式推導一樣乾巴巴的,您加點水行嗎?我就不點名批評了,是吧江添?」

   盛望忽然想起早上江添拿回來的那本「抒情文寫作指導」,一個沒忍住笑了起來,班上又是一陣鵝鵝鵝。

   他偏頭看了一眼,被批評的江同學本人情緒穩定,也不知道是真高冷還是抹不開面子裝高冷。

   招財精準打擊了十分鐘,終於開始講試卷,哪怕講的過程中,也不忘把某些同學拎出來再懟一遍。

   講到閱讀題的時候,她抬眸掃了一圈,點到:「江添。」

   盛望聽見椅子嘎啦一聲響,身後的人站了起來。

   「你看看第一題,應該選什麼?」招財問。

   一堂課下來盛望已經知道這老師的風格了,誰錯點誰,

   也許是出於對那張便籤條的回應,也許只是單純的孔雀開屏,盛望鬼使神差把自己的卷子往左挪了一些。

   他這篇閱讀全對,江添垂眼就能看見答案,只要他不瞎,就知道第一題應該選C

   盛望朝江添瞥了一眼,剛巧碰到對方的視線。他倏然坐直,心裡卻放心了點——這說明江添看見了卷子。

   結果下一秒,他就聽見江添說:「A。」

   盛望:「???」

   招財果然瞪起眼睛:「選A?你再看看究竟選哪個?」

   盛望把卷子又往左邊挪了一點,結果就聽江添冷靜地更改道:「D。」

   他忍不住勾頭看了一眼,這貨卷子上打叉的是個「B」。

   盛望:「……」

   您故意的吧???

 

   第9 霸王餐

   上午的課過得飛快。

   招財講到最後一篇作文範文時,高天揚突然朝後一靠,背抵著盛望的桌子小聲說:「招財不拖堂。」

   「嗯?」盛望前傾身體,納悶地問:「不拖堂然後呢?」

   「然後我們可以踩著準點去食堂。」高天揚道:「友情提醒,你先認一認食堂的方向,鈴聲一響撒腿就奔。這樣還能搶到食堂唯二能吃的菜。」

   盛望臉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為什麼要跑?昨天不是走著去的麼?」

   「你也說了,那是昨天。」高天揚歎了一口氣,「今天起,好日子到頭了。因為高一的也開學了,搶飯的人多了一倍。」

   高天揚搖了搖食指說:「人生很艱辛的,你感受一次就知道了,那幫高一的牲口跑得比狗還快。」

   沒等盛望回話,招財突然敲了敲講台:「高天揚!」

   盛望摸著鼻尖立刻坐直身體,前座的人已經訕訕地站了起來。

   「跟我搶戲呢是吧?」招財毫不客氣地問:「剛剛叭叭說什麼吶?還非要拉著盛望陪你。」

   高天揚撓著頭髮說:「也沒什麼。」

   「哄鬼呢?」招財撐著講台一抬下巴:「反正快到點了,來,把你剛剛說的話跟我們分享一下。」

   高天揚動了動嘴唇,活像蚊子哼哼。

   「牙疼啊?」招財說:「複述三遍!什麼時候說完什麼時候下課,不說我們就耗著。」

   四十幾顆腦袋刷地轉過來,高天揚中氣十足地說:「我說那幫高一的牲口跑得比狗還快!」

   招財:「……」

   盛望心說這懲罰也是絕了。

   招財指著高天揚說:「閉嘴坐下,你給我把今天三篇範文抄一遍,晚自習交過來。然後——下課!」

   說完,微胖的女老師敏捷地側開身讓出一條路。

   就聽班上光光一陣椅子響,還沒等盛望站起來,教室基本空了。

   A班學子山呼海嘯順著樓梯俯衝下去,衝到大半的時候,下課鈴響了,更多人加入隊伍,浩浩蕩蕩往食堂狂奔。

   這是什麼餓狼傳說的場面哦?

   盛望目瞪口呆,就聽招財吊高了嗓門說:「哎?你倆怎麼沒跑啊?」

   「我……倆?」盛望轉過頭才發現背後那個「倆」。

   江添非但沒有拔足狂奔,他甚至還在寫卷子。

   招財看到試卷一角,禁不住有點感動:「喲,今天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啊,你居然訂正卷子訂正得這麼認真?我看看,你在記哪題的答案呢寫這麼久,有不會的?」

   「沒有。」江添曲著左手食指刮了刮鼻尖,右手的筆卻沒停,寫字速度更快了。

   據有關專家說,摸鼻子代表心虛。

   盛望悄咪咪伸頭一看,嘿,物理卷。

   招財走下講台,江添剛好代入化簡完最後一個式子。他筆尖在末尾打了個點,麻利地把卷子送進桌肚,在招財過來之前站起身說:「老師我先去吃飯了。」

   說完,他抬腳就出了教室門。

   盛望「唔」了一聲,也衝招財擺了擺手說:「老師那我也下樓了。」

   「哦行,快去吧。」招財被他們弄得一愣一愣的,眨眼的功夫,兩個少年一前一後拐出了門。

   「見了鬼了跑那麼快?」她咕噥著,走到江添座位旁瞥眼一看,桌肚裡的卷子露了一角出來,上面是他剛寫完的那句結語:可知小球受力平衡,以Vt的速度保持勻速直線運動。

   招財:「……」

   她一個弓箭步衝到後門口,怒道:「江添!晚自習給我滾到辦公室來面談!」

   少年人寬大的校服在樓梯拐角一閃而過,沒影了。

   教室裡冷氣格外足,盛望蹭蹭下到樓底,這才意識到自己跑得太快,校服外套都沒脫。語文課上寫物理卷子的人又不是他,也不知道他跟著虛個什麼勁。

   剛剛下樓還不覺得,這會兒烈陽一照,汗意後知後覺蒸騰出來,盛望一刻也忍受不了,脫了外套抓在手裡。

   江添快他幾步走在前面。

   這人彷彿不會出汗似的,校服沒脫,只把袖子擼到了手肘。常年伏案的學生稍不注意就會駝背,他卻一點兒毛病都沒有,筆直俐落,像太陽底下一支行走的冰糕。

   帥哥在哪兒都是受人矚目的,更何況一次來倆。

   好幾撥女生在路過的時候都看了過來,相互推搡悶笑,有兩個沒注意,被起哄的同伴鬧得差點兒撞上盛望。

   盛望側身讓了一下,在一連串的「對不起」中衝她們笑笑,然後兩步趕上了江添。

   「喂,有紙麼?」他抹了一下額前的汗意,問道。

   學校廣場上的噴泉沒開,江添順著噴泉台階往下走,充耳不聞。

   「跟你說話呢。」他又說。

   江添依然選擇性耳聾。

   盛望「嘖」了一聲,不滿道:「我是被你牽連才一路小跑下來的,你連張紙都不肯借?」

   這會江添終於有了應,他說:「先學會怎麼叫人再跟我要紙。」

   盛望不滿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嘴唇無聲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不情不願拖著調子說:「江添同學,麻煩借我一張紙,夠禮貌嗎?」

   江添這才從校服口袋裡拿了包紙巾扔給他。盛望伸手接住,抽了一張出來擦汗。

   「我們這種速度,真的還能吃上飯麼?」盛望四下裡看了一眼,在匆忙來去的人群裡,他倆真的是泥石流。

   其實他並不想跟江添吃飯,肉眼可見江添也不想帶上他,那場面光是想想就尷尬到窒息。但男生的好勝心總是莫名其妙無所不在,這種情況下,好像誰先跑誰就輸了似的。盛望不想當慫的那個,便硬著頭皮跟江添肩並肩……

   兩分鐘後,他發現自己離食堂越來越遠。

   「你等等,食堂在那邊,你是不打算吃飯了嗎?」盛望問。

   「這個點去食堂,你可以吃到盤子。」江添瞥了他一眼,「想吃自己去。」

   盛望當然不想吃,他跟著江添繞過籃球場和小半片「修身園」,進了西門旁的一家校內便利店。

   附中校內有三家便利店,一家緊靠食堂,一家在宿舍樓邊,還有一家就是這裡了。

   便利店名叫「喜樂」,看門額配色應該是仿照的「喜士多」,從內到外透露著一種隨時要被315取締的山寨感。

   這家店跟食堂反方向,離教學樓也不算近,所以中午沒什麼學生。

   老闆叫趙肅,是個中年男人,又高又瘦,眼珠微凸像個螳螂。他從厚重的眼鏡片上方看過來時,帶著一股精明相。

   「食堂沒飯啦?」趙老闆問道。

   盛望點了點頭說:「去晚了。」

   「喏——」他衝櫃檯一旁努了努嘴,「飯菜點心關東煮都有,自己看著挑吧,我騰不開手。」

   他桌上擺了個大籃子,裡面是洗乾淨的水果黃瓜,旁邊是一摞剛拆封的一次性紙盒,還有一卷保鮮膜。

   在他桌對面,窩坐著一個長相奇怪的人。那人看起來有50多了,又瘦又矮,上半身佝僂著,像個弓起的蝦,儼然是個駝子。

   他穿著白色的背心,背後有兩個蟲蛀的洞。下面是灰藍色的棉布短褲,露出來的胳膊腿被曬成了古銅色,筋骨嶙峋。

   他似乎羞愧於自己的模樣,盛望進門的時候,他朝貨架後面縮了縮,可能怕嚇到人。但他看到江添的時候,卻咧嘴笑了一下,嘴裡發著無意義的聲音,兩手一頓比劃。

   盛望心裡輕輕「啊」了一聲,知道這是個啞巴。

   江添衝啞巴點了點頭,並沒有多熱情,但啞巴還挺開心的,又衝趙老闆一頓比劃。

   他的動作一看就不是標準的手語,純粹是按照本能瞎比,反正盛望一竅不通,趙老闆卻看得懂。

   他說:「是是是,是長挺高的,現在小孩竄起個子來不得了。你別比劃了,先把手套戴上,我這乾等半天了。」

   啞巴立刻老實下來,認認真真戴上手套。趙老闆挑好黃瓜放進盒子,他就繃著保鮮膜幫他包。不算多靈活,但也是個幫手。

   盛望在旁邊圍觀了一個來回,感覺江添要麼常來,要麼原本就認識這個趙老闆和啞巴。

   出神間,江添突然對他說:「你就在這吃吧,我走了。」

   「什……你不吃嗎?」盛望還沒反應過來,便利店的玻璃門「叮咚」響了一聲,江添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

   「他不在這裡吃。」趙老闆往後隨手一指,「他去校外。」

   盛望更納悶了。附中白天出校門需要假條,他沒看到江添讓哪個老師簽過假條啊。

   「校外哪裡?」他問。

   「家屬區那邊。」趙老闆說話帶著一種長輩式的刻薄,「幹嘛,你一個人還不能吃飯啦?管他幹什麼。你們午休時間也不長,吃了趕緊回教室去。」

   盛望想到自己還有一堆卷子要做,不再多言,挑了兩個菜便端著餐盤坐下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店雖然看著山寨,但便利店該有的它都有,最主要的是飯菜居然挺好吃的。

   盛望難得沒挑食,老老實實吃完了。他把餐盤放進回收區,心裡對江添有了一絲改觀。至少他帶盛望來了這家店,不用人擠人,也不用餓肚子。

   「吃飽啦?」趙老闆把手套摘下來,問他:「味道怎麼樣,是不是比食堂的手藝好?」

   盛望誇起人來毫不吝嗇,捧場道:「比家裡也不差。」

   趙老闆哈哈笑起來,被哄得很開心。笑完,他伸出手對盛望說:「給錢。」

   「哦對,差點兒忘了。」盛望哂笑著去摸口袋,笑著笑著臉就綠了。

   趙老闆警惕地問:「怎麼了?」

   盛望乾笑一聲,說:「沒帶錢。」

   他沒有現金,手機又塞在桌肚的書包裡,身無分文。

   趙老闆當即抓住了他的手說:「那不行,不給錢不讓走。」

   「要不你先記上,我明天午飯一起給?」盛望提議道。

   「不行。」趙老闆拒絕。

   「那我現在跑回教室拿一下?」

   趙老闆又道:「不行。」

   「通融一下。」

   「不。」

   「你怎麼這麼摳門!」

   眼看著午休要結束了,跑不掉的盛望很崩潰。

   老闆想了想說:「急啊?那行吧。」

   他掏出手機翻找到某個號碼撥過去,又順手按了免提擱在桌邊。

   提示音響了好半天,電話終於被接通,江添的嗓音透過手機傳過來:「趙叔有事?」

   趙老闆說:「有,帶錢過來一趟,把你那個吃霸王餐的小男生贖回去。」

   江添默然片刻,然後啪嗒掛了。

 

   第10 微信號

   趙老闆收起手機一抬頭,就聽見吃霸王餐的那位認真地說:「你撕票吧。」

   老闆樂了:「那不行,我小本買賣,撕不起這一票。」

   盛望仰頭「啊——」地長歎一聲,抱腦袋蹲地上了。

   他不樂意出門曬,皮膚是不輸江添的白,但凡有點血色就異常明顯。老闆看他後脖頸到耳朵尖全紅了,更想笑:「哎,至於麼?」

   盛望呵了一聲,甕聲甕氣地說:「我臉皮薄。」

   這話得虧沒讓螃蟹之流聽見,不然得狠狠啐他一口。

   這帥哥臉皮厚的時候無人能敵,需要的情況下可以面不改色撒潑耍賴,「臉皮薄」這三個字摁他頭上本身就是一種臭不要臉。但他這兩天尷尬的頻率確實有點高。

   想來想去,還是怪江添。

   那十來分鐘的時間活像一個世紀那麼久,趙老闆踢了踢他的鞋說:「可以起了,交錢的人來了。」

   盛望聞聲立刻站起來。

   他伸頭望了一眼,看見江添從「修身園」小路上拐過來。玻璃感應門叮咚一聲打開來。盛望靠著櫃檯垂下眼裝凝重。脖子耳朵上的血色早在他起身的時候褪了下去,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你可真行。」他聽見江添說。

   盛望抬頭看著他,乾笑一聲:「出門太著急,沒想到手機和腦子一起落教室了、」

   他一貫秉承著「只要認錯夠快,就沒人忍心懟我」的宗旨,加上這張迷惑性極強的臉,多年以來從未翻過車。

   誰知江添不吃這套。聽完他真誠的自嘲,江添刻薄道:「我也沒想到別人吃飯我還得負責接送。」

   盛望:「……」

   他張嘴就想懟回去,卻見江添越過他,站在收銀台前掃碼付錢。他還套著校服,袖子擼得很高,顯得手長腿也長。

   趙老闆問他:「還要別的東西嗎?」

   他瞥眼看向盛望。

   盛望:「?」

   他比盛望高一些,坐在教室裡沒什麼感覺,但這樣近距離站著,尤其當他目光從眼尾向下掃過來的時候,那幾公分的差別就變得特別明顯。

   江添看上去快沒耐心了:「問你還拿不拿東西。」

   盛望想了想,平移到旁邊的冰櫃,伸手撈來兩瓶水恭恭敬敬放在櫃檯上:「謝謝。」

   江添:「……」

   喜樂便利店到他們教學樓挺遠的,走路需要10分鐘。江添看了一眼時間,把手機擱進口袋,走得不緊不慢。

   盛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也跟著他不慌不忙往明理樓去。

   結果一進教室就跟數學老師大眼瞪小眼。

   數學老師姓吳,就是上回晚自習把江添叫去談話的中年禿頂男子。

   附中高二的午休一共一個半小時——前半小時吃飯、後半小時午睡,中間夾著的半小時歸老吳所有,他每天中午掐著點過來發練習卷,專門練習數學附加題,30分鐘做完就收。

   老吳看了一眼教室後牆的掛鐘,問盛望:「還有15分鐘,你是打算揭竿起義還是怎麼的?」

   「草,忘了。」盛望一臉懵,下意識說道。

   「草忘沒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估計是來不及了。」老吳說話帶口音,每一句都像慢悠悠的戲文,他還伸出食指隔空點了盛望一下,那視聽效果真的絕了。

   全班哄堂大笑。

   盛望一手拎著水,一手擋著臉,麻溜滾回座位。王八蛋江添跟在他後面依然不緊不慢。

   「你故意的吧?」他坐下來便轉頭瞪著對方。

   江添在他的逼視下,用筆指了指上方。

   盛望順著筆頭看過去,掛鐘又走了兩小格,還剩13分鐘。

   我日。

   盛同學寫字醜雖但快,可數學畢竟不是抄課文,他忙成了蜜蜂,最終還是只做了大半。

   鈴聲一響,老吳拍了拍手叫停,讓最後一個同學往前收卷。

   江添拎著自己的卷子站在盛望面前,等了他五秒,看他垂死掙扎寫完那道題最後一個數字,然後毫不留情地把那破紙抽走了。

   「你等下。」盛望一臉嚴肅地說。

   江添腳步停了一下,以為他有什麼正事。結果這貨伸爪就來扒他卷子,嘴裡還咕咕噥噥:「為了坑我你真是下了狠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我倒要看看13分鐘你能寫幾題。」

   扒的結果令人絕望,江添這個變態居然做完了。

   「你是掛吧?」盛望忍不住說。

   大概是他表情過於呆滯的緣故,江添拎著高天揚的卷子笑了一下,但過於短促,很難斷定那是不是嘲笑。

   老吳又完成一次虐菜行動,抱著練習捲心滿意足地走了。

   餘下的同學收拾著紙筆,在桌面上掃出一片空白,紛紛趴下準備睡覺。他們早就適應了這種時間分配,幾乎形成了生物鐘,有些人剛趴下去就打起了很輕的呼嚕。

   盛望側身敲了敲後桌,聲音輕得像爪撓。

   江添正把筆袋往桌肚裡放,聞聲抬起眼低低問:「又幹嘛?」

   「微信號給我。」盛望小聲說。

   江添:「?」

   「還錢。」盛望立刻解釋了一句,他鬼使神差頓了片刻,才補充道:「要不給支付寶賬號也行,你挑一個,快點。」

   江添看著他攤開的手掌沒說話,似乎在思考給哪個更合適。

   任何原因導致的等待都會給人一種忐忑的錯覺。盛望的手掌在他桌上攤了一會兒,莫名有點不太自在。他又看了一眼掛鐘,動了動手指催到:「快點,我還要睡覺。」

   江添重新掏出筆寫了一串數字,順手把便簽紙拍在他手心。

   盛望「嘖」了一聲,咕噥道:「粘我手上了。」

   他轉回身,把便簽紙揭下來,那串數字一看就是手機號,微信支付寶都能用。

   盛望撇了撇嘴。他跟著其他同學一起趴下去,額頭抵著桌面,兩手卻在桌肚裡擺弄手機。

   他在兩個圖標之間猶豫了一下,點開微信搜了那串手機號。

   下一秒,界面上跳出了搜索結果。

   這人的微信暱稱只有一個句號,冷淡和敷衍撲面而來,一看就是江添本人。不過他的頭像倒沒那麼冷淡,是一隻趴在院牆上低頭看人的貓。

   盛望挑了一下眉,點了添加好友。

   他等了大概兩分鐘,沒等到對方通過的結果,忍不住扭頭一看,那王八蛋已經趴著睡著了。

   江添睡覺的姿勢很固定,總是右手繞到腦後,瘦長的手指自然彎曲,搭在後脖頸上。

   班上同學已經睡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意識迷糊。教室裡呼吸聲和輕微的鼾聲並不同步,混雜在空調運轉的低低嗡鳴裡,並不是悄寂無聲,又比什麼都安靜。

   這種安靜的環境容易讓人發呆,盛望看著江添的手指走了好一會兒神,忽然發現他後脖頸有一塊疤。

   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痕跡了,圓圓一塊,那一處的皮膚不太平整,像是被什麼燙出來的。而他垂下的手指剛好擋在那裡。

   盛望愣了一下,立刻收回視線。

   他又重新把額頭磕回桌面,悶頭玩了一會兒手機,然後在臨睡前點開支付寶,再次輸了一遍江添的手機號,把中午的飯錢和兩瓶水錢轉了過去。

   剛轉完,背後的桌肚裡傳來「嗡」的一聲響。

   盛望:「……」

   他僵著脖子回頭,發現江添沒醒,頓時鬆了一口氣。他從桌肚的兩瓶水裡抽出一瓶,擱在了江添手邊,然後輕手輕腳趴回桌上,低聲罵了一句傻xapp

   不知道為什麼,之後的大半天,盛望腦子裡總會閃過江添的那塊燙疤,明明跟他也沒什麼關係。

   直到夜裡躺回臥室的大床上,那個畫面才被別的事情短暫趕走——

   彼時他正抓著手機,企圖在睡前爭分奪秒玩一把遊戲。手機突然震了一下,連帶著他的手指有些麻。

   上面的通知欄裡顯示微信有新消息。

   半夜兩點多了,哪個不睡覺的鬼給他發微信消息?螃蟹也不是這個作息啊?

   盛望納悶地點開微信,發現那通知並不是因為有人說話,而是因為有人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對話框最頂上多了一個人,界面裡顯示「您和。已經成為好友,可以開始聊天了」。

 

   第11 生病

   盛望是個不愛聊微信的人,因為打字真的很麻煩。

   像這種「好友添加成功」的提示界面,他連點都不會點開,更不會真的發一條信息過去「開始聊天」。因為真正關係好的不講究這些程序,而關係一般的,一旦開了話頭,後續流程可想而知——

   先得發倆表情熱個場吧,然後就一系列近況寒暄幾句,再沒事找事扯兩句皮以顯親近,扯到尬無可尬了,還得發倆表情才能禮貌退場。

   這一套走下來,少則十幾二十分鐘,多則小半天,他在盛明陽那裡見得多了,光看著都累。

   這會兒是北京時間凌晨223分,傻x才選擇在這時候尬聊。

   盛望這麼想著,順手抹掉了微信界面,重新切回遊戲開了一局。也許是手感被干擾了,也許是到了睏點,才打三分鐘他就祭了天。

   盛望沒了繼續玩的興致,又不想立刻放下手機。便百無聊賴地切著app,跟皇帝出巡似的。常用app巡了一輪,不知不覺又輪到了微信。

   隔壁那位句號的對話框還霸著最頂上的位置,點進去卻空空如也。

   皇帝趴在被子裡咬嘴皮,他琢磨片刻,伸手戳開了表情欄,挑了好一會兒沒挑到合適的,又興致缺缺地把表情欄給關了,改為戳頭像。

   江添的個人資料很簡單,暱稱只有一個標點,微信號還是原始的亂碼,朋友圈更是一條都沒發過。

   簡單得像個廢號,一眼就看完了,有點無趣。

   皇帝打了個哈欠,正準備關界面睡覺,手機突然「嗡」地一下,通知欄吐了個舌頭,顯示「。給你轉了一筆錢」。

   盛望:「???」

   睏意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給震沒了,盛望點開支付寶一看,不是眼花,隔壁那位大半夜不睡覺,真的給他轉了錢。

   他一咕嚕坐起來,瞪著那堵共用牆看了幾秒,點開了微信。

   罐裝:你幹嘛?

   隔壁隱約有趿拉著拖鞋走動的聲音,應該是從桌邊走到了床邊。

   盛望的手機又震了一下,對話框裡又多了一條。

   。:?

   罐裝:你大半夜幹嘛突然給我轉錢?

   。:水錢。

   罐裝:什麼水錢?

   盛望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臉疑惑地看牆。隔壁的腳步聲停了,不知江添正站在某處看消息還是單純有點無語。

   。:你放我桌上的水。

   盛望在輸入框裡敲著:一瓶水而已,還用得著還錢?我

   回覆敲到一半他又停住了。他忽然意識到他跟江添其實並沒有多熟,在學校裡,他們剛同學四天,前三天都沒給過對方正眼。至於在家……那就更尷尬了。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不是可以默認對方請客的關係,還錢理所應當。

   盛望把打好的字又刪了,回道:哦。

   然後他看見對話框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他換了個盤腿的姿勢,手肘架在膝蓋上等著。

   對方輸入了十幾秒吧,這個顯示消失了,而對話框裡並沒有蹦出新回覆。

   罐裝:?

   。:?

   盛望盯著這兩個問號,覺得自己可能有病,但隔壁那位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翻了個白眼,一字一頓地敲到:算了,沒什麼,我睡覺了。

   聊天框頂上又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

   盛望心道:要再輸入半天屁話沒有,我就敲你門去。

   又過了好幾秒,聊天框裡終於蹦出了一條新的。

   。:嗯。

   盛望想打人。

   他把空調又調低三度降燥氣,這才趴回床上抱著手機繼續搞他的皇帝出巡。巡到臨睡前,他終於還是沒忍住,點開隔壁那位的微信資料,給他把備註名改成了「江添」。

   那貨頂著個標點符號聊天,比他平時說話討打一百倍。

   第二天早上,盛望是活活凍醒的。

   吹了一晚上18度的空調,小少爺腦瓜是疼的,鼻子是塞的。他連打四個噴嚏,頭髮亂翹,鼻尖發紅,裹著被子愣是在床上懵坐了五分鐘,才狠狠朝隔壁啐了一口。

   他破天荒主動套了校服,摁掉了吱哇亂叫的手機鬧鐘,抽了兩張紙巾往樓下走。

   盛明陽的生意出了點小麻煩,出差還沒回來。但大清早的,家裡居然很熱鬧。

   盛望從二樓勾頭看下去——

   保姆孫阿姨今天來得早,正戴著手套跟在江鷗身後,兩人在廚房進進出出,時不時簡單聊兩句。盛望聽了兩句,好像是孫阿姨正在教江鷗做什麼東西。

   江添正站在沙發旁邊,把卷子和筆袋往書包裡放。

   盛望正要抬腳下樓梯,就聽見廚房光噹一聲響,有什麼東西打碎了。接著江鷗低低「嘶」了一聲。

   「哎呦呦,趕緊用冷水沖一下。」孫阿姨的聲音傳過來,「這個很燙的。你先衝著,我去給你拿點藥膏。」

   江添扔開書包,大步進了廚房。從盛望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半側背影。

   他聽見江添問道:「起泡了麼?」

   江鷗笑說:「不至於,就沒注意蹭了一下。我沒做過這個,之前孫阿姨還提醒我別用手碰,我走神了一下,給忘了。」

   「突然焗這個幹什麼?」江添奇怪地問。

   「也不是突然,就是之前跟你媽媽順口聊到,小望特喜歡吃這個,以前——」孫阿姨拿著一個小圓罐匆匆過去,說:「來,塗點這個。這藥很有用的,我都隨身帶,哪裡燙了一塗就好。」

   她一邊給江鷗塗著藥,一邊小聲說:「小時候他媽媽老給他做這個,歐姐說想學一學。」

   江鷗有點尷尬,哎了一聲說:「我不太擅長這個,有點學不來。」

   盛望下樓的腳頓了一下,又縮回來,站在樓梯頂上有點愣。那一瞬間他的情緒有點複雜,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背後臥室的門敞著,攢了一夜的冷氣溜出來,從後包裹上來。他忽然覺得有點空落落的。

   緊接著,江添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幹嘛要學別人。」

   孫阿姨的那句話不知戳到了他哪個點,他的語調聽起來又冷又倔。

   江鷗愣了一下:「啊?」

   「我說——」江添眉頭緊皺,肩背線條繃得很僵,光看側影都能感受到他有多不高興,

   說完這兩個字,他頓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指捏了幾下,發出「卡卡」的聲響,顯露出幾分煩躁。

   又過了片刻,他說:「算了,我去學校了。」

   江鷗拍了拍他的肩,有點訕訕的。又轉頭衝孫阿姨眨了一下眼睛,試圖緩解尷尬。

   江添垂著眼,大步走到沙發邊,拎起書包便往玄關走。

   換鞋的時候,他餘光瞥到了樓梯這邊,系攜帶的動作停了一下。

   盛望套著外套站在那裡,寬大的校服裹在白色T恤外,挽起的袖子堆疊出空空的褶皺,顯出少年人抽條拔節時特有的高瘦單薄來。

   江添抬眼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視線,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下一秒,他站起身,拎著書包逕直出了門。

   這座城市八月的天氣陰晴不定,電光忽閃幾下就能下一場瓢潑大雨。盛望聽見屋外隱隱有悶雷的聲音,他揉了一下鼻尖沿著樓梯往下走,感覺自己又要生病了。

 

   第12 緩和

   大清早,教室裡瀰漫著一股食物的味道。

   學委埋頭改完最後兩道數學題,聳著鼻子四處找:「哪個死不要臉的偷渡了炸雞進來?還讓不讓我們安心學習了?高天揚是不是你!」

   高天揚嘿嘿壞笑起來,從桌肚裡掏出一整盒炸雞顯擺:「餓嗎?想吃嗎?拿英語練習捲來換。」

   「我靠!」周圍一片叫罵,「差點兒忘了還有英語!」

   「快快快,來個好心人!」

   昨天英語老師楊菁給他們留了三張練習卷當家庭作業,一共150道選擇題。不少人沒熬完就睡過去了,今早在這鬼哭狼嚎。

   「我就知道你們幾個肯定沒寫。」高天揚抱著盒子轉過頭說,「我也知道我們盛望大帥比英語那麼牛,肯定寫完了,所以我連賄賂金都準備好了。」

   他嚷嚷著轉過頭,卻見後桌的盛望趴在桌上,慣常擼到手肘的校服袖子放了下來,老老實實箍到手腕。

   全班大半的人都在流竄作業,他卻好像睡著了。

   「哎?」高天揚拎著炸雞盒在盛望周圍晃了一圈,「兄得?早課還沒開始呢你怎麼就睏了兄得,你先救個命再睏?」

   盛望依舊趴著,只騰出一隻手在桌肚裡摸索,片刻後掏出三張卷子拍在桌上。

   「謝主隆恩。」高天揚把炸雞盒擱在他桌上,說:「這是小的孝敬的早飯,你要嘗嘗麼?」

   盛望悶聲悶氣地說:「撐著呢。」

   「你幹嘛了鼻音這麼重。」高天揚學老吳拿腔拿調,捏著嗓子慢悠悠地說:「難不成是在哭?」問就算了,還翹著蘭花指點了盛望一下。

   盛望默默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哭你姥姥。」

   他這一抬頭,高天揚收了作妖的手指頭:「臥槽?你臉色好差啊,生病啦?」

   「好像有點,晚上空調忘記調高了。」

   「就你這樣還好像?」高天揚沒好氣地說,「病氣全寫臉上呢,你要不要去醫務室配點藥?」

   「醫務室在哪兒?」盛望問道。

   教室人多,冷氣一貫打得很足。他早上出門就不舒服,在這趴了一會兒愈發嚴重。聲音懶腔懶調透著沙啞。

   高天揚說:「學校西門那邊有個坡,沿著台階上去就是醫務室。」

   盛望:「西是哪?」

   「……」

   高天揚抓了抓耳朵,正巧看見有人從身邊經過,便撈了一把道:「添哥,西是哪兒?」

   江添早課前被叫去辦公室是常事,找他的老師總是很多,大家習以為常。他把辦公室帶來的一沓卷子放在學委桌上,轉頭問高天揚:「什麼西是哪?」

   盛望瞥了他一眼,恰巧和江添垂下的眸光撞上了。

   也許是受早上那件事的影響,兩人的視線一觸即收。

   高天揚對於這種微妙的細節渾然未覺,還在跟江添說話:「東西南北的西唄。我剛跟盛望說到學校西門,結果他問我西在哪兒,直接給我問懵了。」

   盛望沒再抬眼,垂著眼皮一副睏懨懨的模樣。生病的人總是興致不高,這點在他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教室外悶雷滾滾,天是陰黑的。教室裡面開著燈,江添的影子投落在他桌上,是一團重疊的深灰色。

   「西在——」高天揚伸著手,試圖指向那個方位。

   沒等他找到準確位置,盛望就聽見江添說:「喜樂那個門。」

   他說話一貫音量不高,低低沉沉的,帶著變聲期尾聲殘餘的一點啞,從頭頂落下來。

   盛望「哦」了一聲,點頭表示知道了。

   倒是高天揚沒反應過來:「什麼喜樂?」

   過了幾秒,他又恍然大悟:「啊想起來了,對,西門那邊那個便利店叫喜樂,不過不常去,也就體育課會在那邊買兩瓶水,那離操場近一點。你知道啊?」

   盛望像是又要睡著了,過了幾秒才道:「在那吃過飯。」

   「那裡還能吃飯呢我怎麼不知道?」高天揚作為體育委員一向跑得賊快,雖然時常抱怨高一那幫牲口佔了食堂,但他每天都能虎口奪食,並沒有感受過被擠去便利店的辛酸。

   「嗯。」盛望應了一聲。

   這下,連高天揚這種粗神經都覺察到不對勁了。

   他趁著盛望沒抬頭,偷偷指了指他的腦袋,用誇張的口型對江添無聲說:好像心情不好,不知道哪個傻逼惹著他了。

   說完,他發現江添並沒有要跟他對著比劃的意思,只面無表情看著他。

   高天揚繼續誇張地「說」:你怎麼也拉著臉?是我比劃得太醜了?

   沒等江添有反應,他忽然福至心靈:不會……是你惹的吧?

   要死,他罵了江添傻逼。

   高天揚的臉色立刻變得精彩紛呈,他覷著江添的臉色,試探道:真是你惹的?

   以高天揚對江添的瞭解,真是他惹的他一定會點頭,不是他惹的也一定會說「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這次,江添只看著盛望,沒吭聲。

   見了鬼了!

   高天揚咕噥著,沒敢多話。

   他戳了戳再度昏昏欲睡的盛望:「都知道西門在哪兒了,一會兒抽空去趟醫務室吧?」

   「太遠了,不去。」盛望吸了吸鼻子,堵著不通氣的感覺讓他煩躁地皺起眉。

   他把校服領子翻起來,又拽過敞著的前襟,把拉鏈一路拉到頭。

   附中校服的領子那截是深藍色,完全立起來後掩住了他鼻尖以下的小半張臉,襯得皮膚一片蒼白。

   他叼著領口的拉鏈頭,拽著袖子重新趴回到桌上,含含混混地說:「上課叫我。」

   然而高天揚和江添兩個王八玩意兒,上課並沒有叫他。

   早上兩節是英語課,講的是昨晚的150道練習題。英語老師楊菁本來個子就高,還喜歡踩高蹺,蹬著細高跟往講台上一站,全班四十多個人的實時動態盡收眼底。

   她一眼就看到了盛望,食指扣著講台說:「幹嘛呢?那位趴著的,英語分數高就恃寵而驕啊?」

   聞言,全班同學都看了過去。

   高天揚頂著無數目光舉了一下手,楊菁衝他一抬下巴:「講。」

   「他生病了。」高天揚解釋說。

   「哦。」楊菁點了點頭,說:「那行,趴著吧。等他醒了麻煩跟他說一聲,午休來找我面談。」

   高天揚:「……」

   跟楊菁面談那是開什麼玩笑呢?這位女士凶起來校長都怕。

   上上禮拜週考,放英語聽力的時候廣播壞了,白耗了學生二十分鐘的時間。副校長和政教處的徐大嘴負責巡看高二。兩位中年男子愣是被楊菁堵在走廊上生懟了十分鐘,一句話沒插上,汗都被懟出來了,還是跟窗邊的A班班長借的紙巾。

   高天揚後悔了,說:「那要不還是把他叫起來吧。」

   楊菁挑起眉說:「你敢叫。」

   高天揚縮進校服裡說:「算了算了。」

   菁姐脾氣向來不按常理出牌,A班同學對她又怕又愛,沒人敢惹。

   楊菁衝前排一個男生伸出手說:「來,卷子給我。」

   那個男生叫齊嘉豪,A班的英語課代表,好面子,生得人高馬大,看體型絕對不該坐前面。但他視力實在太差,跟班主任磨了一個月,終於把自己磨到了第一排。

   楊菁上課評講卷子不喜歡用例卷,每次都拿課代表的卷子講,A班的同學來早就習以為常了。

   對齊嘉豪來說,被楊菁徵用卷子是件極其刺激的事,因為所有的錯誤都會暴露在她眼皮子底下,懟起來那叫一個不客氣。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覺得自己受到了特殊待遇,忍不住有點兒驕傲。

   齊嘉豪把卷子遞過去,楊菁掃了一眼又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今天放你一馬,換個人徵用一下。」

   眾人頭皮一緊,紛紛低下頭,生怕菁姐在人群中看自己一眼。

   這位女士每次講卷子碰到錯難題,必然要把齊嘉豪拎起來懟,光懟他還不夠,還要一個一個點人起來講語法和答題思路,講不出來就站著。全班四十多個人,在她的課上能站三十多個,換誰誰不慫?

   她抬起頭,目光繞著盛望轉了兩圈,最終落在他後桌:「江添。」

   全班先是鬆了一口氣,又整齊劃一地看過去。

   江添倒永遠是那副臉,一點兒也不犯怵。他拿起桌上的卷子,正要抬腳,就聽楊菁說:「把你前面那位的卷子遞給我。」

   江添瞥了一眼前桌盛望的頭頂,說:「卷子在桌肚裡,他擋著呢。」

   楊菁說:「哦,那掏一下。」

   「……」

   江添不是政教處出身,沒練過掏人桌肚的本事。他撐著桌子看著前面人事不省的那位,有點頭疼。

   他看了看楊菁,走到盛望旁邊往桌肚裡伸出手。

   盛望那件校服看著擋得嚴嚴實實,其實邊緣都是空的,江添手臂擦過布料褶皺的時候,腦中倏然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念頭來——

   這人真的有點瘦。

   他在桌肚裡摸到那三張卷子,正要抽出來,卻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就見趴在桌上的人動了一下,從右手手肘處抬起頭。他額前的頭髮被壓得微亂,眼睛半睜著,眼裡含著一彎淺淺的光。

   「你幹嘛?」盛望問,沙啞睏倦的嗓音中透著一絲被吵醒的不耐煩。

   江添手指蜷了一下。

   他瞥了一眼講台上的楊菁,低聲衝盛望說:「上課了。」

   說完,他抽出手直起身,把卷子遞給了楊菁。

   盛望悶頭趴了三秒,蹭地坐了起來,一手捂著臉靠上背後的桌子,含混地輕聲問:「上多久了?」

   江添的聲音從耳後傳來,壓低了聲音也改不了那股冷調的質感:「40分鐘。」

   盛望一臉懵逼:「???」

   直到楊菁抖了抖他的卷子,說:「一般課代表的話,這種練習卷錯45題,不知道盛望同學能不能比肩一下。」

   齊嘉豪朝這邊的方向瞟了一眼。

   楊菁說:「好,我們來看第一題。」

   盛望消化了半晌,終於明白這是剛開始上課的意思。

   他繃著臉坐了片刻,摸出桌肚裡的手機,調出江添的微信號給他發了50個白眼。

   罐裝:您是不是缺少毒打???

 

   第13 英語卷

   楊菁拿著卷子講了五分鐘,一抬頭,發現生病的那位正支著頭轉筆、轉尺子、轉橡皮。反正手邊能拿到的東西,就沒有他轉不起來的。

   這大概是十幾歲男生的通病。

   她瞄了幾眼,終於想起來:「盛望?」

   「嗯?」被點名的那位摁住筆。

   「我差點兒忘了,你是不是沒有卷子可以看?」楊菁說。

   盛望乾笑一下,心說你不是差點兒,你就是忘了。

   楊菁以前徵用齊嘉豪的卷子,從來不用管售後,齊嘉豪會自己挪著凳子跟旁邊的同學合看,帶支筆帶個本子就行。

   A班這幫學生分為兩派,一邊是「考完到處對答案」派,另一邊是「考完管它去死」派。齊嘉豪屬於前者。

   這一派系的成員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是他們親手做的題,從流程到答案都能背出來,包括作文。像英語這種選擇題為主的練習卷,背起來更是小菜一碟。

   所以就算看的是別人的卷子,齊嘉豪也知道自己哪題對哪題錯,及時訂正在本子上就行。

   至於盛望……

   一看就知道是「考完管它去死」派。

   楊菁見不得學生閒著,答對了也不行。於是她下巴一挑,指使盛望說:「找個人合看一下。」

   盛望「噢」了一聲。

   找人合看還不簡單?他站起身,拎著椅子就要往前挪。卻聽見楊菁補充道:「你搬著椅子去後面,跟江添湊合一下,行吧?」

   不行。

   盛望心說後面那位還欠我一頓毒打,並不想湊合。

   但楊菁的理由很充分:「我估計你跟江添的正確率差不多,湊合一下剛好。至於高天揚……你就給他留點面子吧,啊。」

   菁姐上課必懟高天揚,已經是日常了,簡直防不勝防。

   盛望拖著椅子來到後排,坐在江添右邊。雖然他並不記得自己的答案,但還是裝模作樣帶了一支筆。

   起初他還是收斂的,坐得離桌子一尺遠,看卷子還得傾身。

   江添瞥了他好幾眼,最終還是沒忍住說:「桌上有釘子扎你麼?」

   「沒有啊。」盛望心不在焉地隨口一回。又過了兩秒,他才反應過來對方在嘲諷他的坐姿。

   盛望斜睨著他,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步。

   有一有二就有三。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裡,盛望一會兒挪一下、一會兒挪一下,很快就兩手都上了桌。

   楊菁講題速度不慢,但畢竟有三張卷子150道題,錯題多的人著實很忙碌,而錯題少的就非常無聊。

   因為生病的緣故,盛望本就有點頭暈腦脹,再加上江添的卷子幾乎挑不出錯,他聽了一會兒便犯起了睏。整個人越伏越低,手臂佔據的地盤也越來越大。

   他兩手抵著下巴,在瞌睡中左點兩下頭、右點兩下頭,忽然胳膊一滑,小臂碰到了另一個人。溫熱的體溫貼著皮膚傳導過來,盛望迷迷瞪瞪靠了片刻,一個激靈驚醒了。

   十六七歲的年紀總是容易尷尬,某句話、某個眼神、某次接觸都會讓人收斂起來,不明就裡、不知緣由。

   盛望縮了一下手肘,江添也換了個動作,靠近他的那隻胳膊乾脆撤下了桌。

   對方避得太明顯,小少爺又有些不痛快了,心說碰一下會毒死你麼?讓得那麼快。

   楊菁恰巧講到第二張卷子的末尾,渾身不自在的盛望終於挑到了一道錯題。

   他總算找到了一件可做的事,拔了筆帽在卷子上劃了叉,熟練訂正起來,還記了一排筆記。

   盛望給最後那個g畫了瀟灑的大尾巴,畫完一抬頭,就見江添捏著紅水筆盯著他,表情非常一言難盡。

   盛望:「幹嘛,牙疼啊?」

   江添說:「我的卷子。」

   盛望:「……」

   他垂眸看向卷子,那筆狗爬字因為格格不入而顯得張揚醒目,存在感極強,還斜著往上飄。

   盛望訕訕地蓋上筆帽,「噢」了一聲。因為生病的緣故,他的模樣極具欺騙性,垂下眸子的時候會顯出一絲孤零零的氣質。

   但實質上,那只是在百無聊賴地發呆而已。

   他剛呆了沒幾秒,忽然聽見桌面「沙」地一聲輕響。抬頭一看,推出去的卷子居然又回到了他面前。

   江添把紅筆丟到桌邊,整個人向後靠上椅背,一副放棄聽講的模樣。

   他從桌肚裡抽出一本英語競賽題庫來,眼也不抬,對盛望說:「寫吧,免得你閒得慌。」

   楊菁時間把控得很好,兩節課剛好講完所有題目。

   盛望紆尊降貴地幫江某人打叉訂正,並手欠地給他算了個分。150道題錯了5道,換算成120的滿分,總共只扣4分。

   江添刷完一頁競賽題,對完了答案,又在頁面上折了個角。他從書本裡一抬頭,看見自己的練習卷卷首多了一個鮮紅的數字:116

   這醜東西不用看也知道出自誰的手,江添抿著唇移開眼,把盛望偷拿的紅筆抽走,衝前桌比了個手勢,請他滾蛋。

   盛望拖著椅子回到座位,楊菁正在總結陳詞。她掏出自己的紅筆,伏在講台上給盛望批卷子,一邊劃拉一邊說:「總體做得還可以,錯了七八道吧,放在正式考試裡正確率還是拿得出手的,但離頂尖還有點距離。」

   班上同學縮了縮脖子,就這次的難度,只錯七八道已經很牛了,起碼在A班內部能排到前五。

   楊菁收起紅筆,朝課代表齊嘉豪抬了抬下巴,問:「你呢,錯幾道?」

   齊嘉豪從盛望那邊收回目光,衝老師笑了一下說:「4道。」

   「噢。」楊菁又問:「江添呢?」

   「5道。」

   「還行。」

   齊嘉豪挑了一下眉,坐直了身體。楊菁朝他瞥了一眼,對眾人說:「我一會兒去印點卷子,課代表下午記得去辦公室拿今天的作業。好了,下課。」

   鈴聲一響,高天揚蹭地轉過頭來,他拎著自己的卷子對盛望說:「不對啊!」

   盛望正準備繼續補眠,聞言敷衍地問:「什麼不對?」

   高天揚說:「你哪有錯七八道?」

   盛望沒太在意:「菁姐不是說了麼。」

   「我150道全抄你的,剛剛跟著評獎對完了,根本沒錯七八道。你牛逼大發了你——」高天揚還想繼續說,突然聽見身後高跟鞋噠噠靠近。

   他扭頭一看,楊菁正拿著盛望的卷子朝這邊走來,這貨頓時沒了音,衝盛望一頓擠眉弄眼,老老實實坐回去了。

   「喏——給你。」楊菁把卷子拍在桌上。

   盛望接過來一看,就見三張紙上劃了三道長勾,一個叉都沒有。

   全對?

   盛望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了高天揚嚷嚷的原因。

   可是既然全對,為什麼楊菁要說他錯了七八道?

   正納悶呢,楊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趁著大課間,跟我去一趟辦公室。」

   附中的大課間在上午兩節課後,一共30分鐘。禮拜一是升旗兼批鬥大會,禮拜二到禮拜五是跑操,週末兩天則是自由活動。

   這天的大課間天公不作美,悶雷滾了一早上,終於化成了傾盆大雨。跑操作廢,這30分鐘就成了自由活動時間,樓上樓下的學生活像老鼠進米缸,撒歡瘋鬧,引得好幾位老師追出去訓。

   盛望進辦公室的時候,裡面只有楊菁一個人。

   她在辦公桌邊坐下,又伸腳勾了個方凳過來,對盛望說:「坐。」

   「看清練習卷的成績了?」楊菁問。

   盛望點頭:「看清了。」

   「納悶麼?明明是滿分,我卻說你錯了七八道。鬱悶麼?」

   「說實話嗎?」

   「不然呢?」楊菁沒好氣地說。

   盛望說:「那就不鬱悶,少抄好幾道錯題呢,我幹嘛鬱悶。」

   楊菁挑眉看著他,又忽地笑起來。她挑眉的時候有種盛氣凌人的感覺,笑起來卻截然相反:「行,這心理素質可以。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說你錯了七八道麼?」

   窗外好幾個學生呼嘯而過,追打著往廁所跑。

   盛望看了一眼,又收回視線,想了想說:「差不多知道。」

   楊菁有些意外:「你知道?說我聽聽。」

   「我剛轉過來幾天,還沒融進這個班,關係不錯的也就高天揚和……」盛望卡了一下殼。

   「和什麼?」楊菁問。

   「沒,差不多就高天揚吧。但這關係好也是因為他自來熟,好相處,不代表我就被這個班接納了。其實大多數同學看我跟看外人差不多,就像看熱鬧。我如果考得太差,會跟這個班格格不入。如果考得太好佔了一些同學的位置,又會被排斥。所以配得上A班但不冒尖是最好的。對吧老師?」

   楊菁愣了片刻,再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看不出來啊,你還會想這些?」

   盛望吸了吸鼻子:「沒,就剛剛現想的。」

   「行吧,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楊菁說,「強化班的生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因為水平差不多,所以有不少惺惺相惜的朋友,但朋友之間呢又有競爭。大多數同學還是挺單純的,但有一些好勝心過強,防備心就會比較重。」

   盛望點了點頭。

   楊菁又說:「我跟老何、老吳他們幾個都聊過,你有三門課落了進度,平時免不了要找同學幫忙。如果激起了一些人的防備心,那你可能很難得到幫助。所以呢,就像你剛剛說的,保持在一個優秀但不令人嫉妒的狀態是最好的。像剛剛那個卷子,你自己知道你多厲害就行了,在其他人面前先保留一點實力,低調一點,你覺得呢?」

   盛望乾笑了一聲:「我覺得您說得對,但是——」

   楊菁:「但是什麼?」

   盛望「唔」了一聲,說:「剛剛那套卷子可能低調不起來。」

   楊菁:「嗯?」

   「早課前被同學傳過。」

   「幾個人?」

   盛望回想了一下高天揚的輻射範圍,保守估計:「十一二個吧。」

   「……」

   楊菁一陣窒息,心道白瞎了老娘的心思。

   果不其然,一個大課間的功夫,全班都知道盛望英語卷150道題拿了滿分。

 

   第14 串供

   雨下得太大,走廊地面被打濕了一半,在外浪蕩的學生瞬間沒了蹤影,紛紛回巢,唯獨盛望想出去透口氣。

   他待在座位上,感覺自己像動物園新進的猴兒,遊客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把他圍得嚴嚴實實。

   高天揚就是那個導遊:「150道題啊,你還是人嗎?」

   他坐在自己的課桌上,嗓門自帶擴音器,嚷嚷得全班都能聽見。

   那幫間接抄了他作業的人奔赴在第一線,紛紛應和道:「就是,別說全對了,錯10個以內我就滿意了,真的。」

   「10個對我都是高要求了,20個,150道題錯不到20個我能笑死。」

   「出息!」

   「天下苦英久矣——高考只要去掉英語,清華北大搶著要我!」

   「啐,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這幫人一個比一個不要臉,牛皮吹得學委宋思銳聽不下去了。他扒開人群擠進來懟人,懟完他又對盛望說:「草,商量個事。」

   盛望連打兩個噴嚏,抽了張紙巾不解地問他:「你罵我幹什麼?」

   宋思銳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說:「不是,你來那天我說徐挖了顆校草來,我叫人一般叫單字,就這麼順口一喊。」

   盛望乾笑兩聲:「想法挺別緻的,能換嗎?」

   宋思銳:「可以,那就盛。」

   「我還腰子呢。」高天揚拍了他一巴掌,又壞笑著說:「你就叫望吧。」

   「滾你媽的,你才狗。」宋思銳罵完高天揚,一臉委屈地看盛望:「你怎麼叫這麼個名字。」

   盛望被逗笑了,說:「對不起啊,現在也來不及改了,你湊合喊吧。」

   「盛哥,盛哥總行了吧?」宋思銳說。

   盛望正抱著水杯灌水,聞言咧了一下嘴說:「你這樣我有點飄。」

   「A班法則第一條,誰成績好誰是哥,不問出生。」宋思銳隨手一指,「就比如你後面那位,誰見了不得叫聲哥。」

   盛望側靠在位置上,喝水的動作沒停,眸光卻朝眼尾瞥了一下。

   餘光中,後桌空空如也。江添不知去了哪裡,大課間過去二十來分鐘了,始終不見他的人影。

   宋思銳叫了他幾聲哥,開始苦口婆心說正事:「下回別把卷子給高天揚這貨行嗎?咱班主任說了,讓我盯住大家,杜絕抄作業的不良風氣,見到一個舉報一個。」

   「那你舉報了嗎?」高天揚笑得特別賤。

   「我都記本子上了,按季度舉報,你給我等著。」

   宋思銳個子不高,放哪個班都得坐在第一排。擼著袖子訓話的模樣特別像細腳貴賓犬,A班不分男女都喜歡逗他。他也沒個架子,說要告誰的狀從來沒成功過。

   他衝盛望叨逼叨了半天,就聽對方「嗯嗯」幾聲,片刻之後倏然回神問他:「你剛剛說什麼?」

   「……」

   宋思銳跳樓的心都有。

   「盛哥,你玩我呢?」他崩潰地問。

   盛望從後桌收回目光,抱著水杯誠懇道歉:「對不起,走神了一下。」

   宋思銳一屁股佔了高天揚的椅子,長歎一聲說:「學習委員這個位置我是待不下去了,誰愛待誰待,熬完這個季度我就卸任。」

   盛望一臉愧疚。

   高天揚用口型說:老毛病了,隨他說。

   宋思銳每隔幾天都會放一次類似的狠話,但每到換屆選舉,除了他自己,所有同學都會選他,愣是把他死死摁在了學委這個位置上,跑都跑不掉。

   高天揚人緣不錯,宋思銳也是。他們帶著一票狐朋狗友在盛望耳邊聊了一整節大課間。盛望聽著聽著又想起菁姐的話——強化班說單純也單純,說複雜也複雜。

   他覺得就自己目前所見,這群同學都挺單純的。

   大課間快結束的時候,盛望周圍的人散完了

   他頭依然很暈,鼻子又堵得難受,不想刷題也不想看書。便悶頭抵著桌子,兩手藏在桌肚裡玩手機上的智障小遊戲。

   剛玩兩關,桌邊經過了一個人。

   他餘光瞥到了熟悉的鞋,旁邊是垂下的折疊傘,水珠順著傘尖淅淅瀝瀝滴下來,在地面彙集成一條水線。

   盛望還在控制屏幕上跑酷的小人,聽見高天揚說:「添哥你去哪兒了?下這麼大雨你還往外跑?」

   那雙鞋停住了,江添的聲音就響在他身側:「去了一趟醫務室。」

   盛望手一頓。

   醫務室???

   他默默抬起頭,發現江添一隻手拎著傘,另一隻手裡是打著醫務室logo的白色塑料袋。袋口很窄,看不清裡面有什麼東西。

   「你去醫務室幹嘛?」高天揚納悶地問。

   是啊,你去醫務室幹嘛?

   盛望斜睨著那只塑料袋,心裡冒出一些很荒謬的想法。

   不怪他亂想,主要江添活蹦亂跳肯定沒病,而他早上剛跟高天揚聊過醫務室,兩者撞在一起,實在有點巧合。

   …………不會吧?

   盛望仰臉看向江添。

   其實這兩天相處下來他能感覺到,這人表面是個愛答不理的臭脾氣,內裡還挺容易心軟的,至少對他媽是這樣。

   沒準……對別人也是?

   如果,盛望在心裡暗暗想:如果江添真的是去買藥了,下回盛明陽再摁頭讓他叫哥,他可以勉為其難給點面子。

   當然,僅限於場面話。

   也許是生病無聊的緣故,盛望這會兒心理活動極其豐富。他正構設場景呢,就聽塑料袋稀里嘩啦一陣響。江添撒開一邊袋口,給好奇心過於旺盛的高天揚看了一眼:「我媽早上燙了手,去弄了兩罐藥膏。」

   盛望朝袋子裡瞄了一眼,果然躺著兩隻墨綠色的小圓罐,跟早上孫阿姨給江鷗抹的那種一模一樣。

   他愣了片刻,心裡「噢」了一聲,構設到一半的場景倏地跑了個乾淨。

   高天揚又跟江添扯了幾句,盛望沒大注意聽。

   沒多會兒,江添把袋口重新收好,轉頭要往自己座位上走。他抬腳的瞬間,視線莫名瞥了一下,跟盛望對上了。

   目光接觸的下一秒,盛望垂下眸子。

   手機裡的小人早就摔死了,他點了重新開始,兩隻拇指在屏幕上來回滑動。

   外面天色陰黑,教室裡開著冷色調的白熾燈,在手機上落下幾處方形的光斑。屏幕半邊是小人在斷裂的山崖間無聲跳躍,半邊倒映著旁邊的人影——

   江添保持著那個姿勢站了兩秒,才回到後面的座位上。

   這之後的大半天裡,盛望的手氣始終很差,什麼弱智小遊戲都即玩即死,氣得他直接關機,把手機扔進了書包最裡面。

   晚自習依然是8點下課,學校裡多了一個年級的人,夜晚變得熱鬧許多。班主任何進掐著下課的點進教室,匆忙通知了新的校車時間表,等她出去的時候,高二這棟樓的人已經跑得差不多了。

   盛望收好書包正要起身,高天揚突然拍了拍他說:「誒,晚上有事麼?」

   「寫卷子,怎麼了?」盛望說。

   「除了寫卷子呢?沒了吧?」

   盛望點了點頭。

   高天揚打了個響指說:「那跟我走唄,老齊他哥在北門外開了一家燒烤店,今天正式營業,打算喊一票人去熱熱場子。反正今晚卷子不多,難得可以放鬆一下,去不去?」

   受感冒的影響,盛望其實沒什麼食慾。但他最近正處於不太想回家的狀態裡,今天尤為嚴重,主要是怕見江鷗。

   對方的示好讓他有些無措,駁人臉面給人難堪的事他做不來,可讓他接納對方甚至親近對方,他更做不來。

   於是他想了想,對高天揚說:「行,那就去唄。還有誰?」

   高天揚隨手一劃拉,教室裡磨磨唧唧沒走的人就都拎上了書包:「我,你,學委、班長、老齊、猴子、大花——」

   「可以了。」盛望沒好氣地說,「再往後報我也對不上號。」

   「湊一湊十二三個吧,剛好一張大桌。」高天揚說。

   宋思銳規規矩矩背著雙肩包走過來,問:「走嗎?」

   「走。」高天揚招呼了一聲,「齊嘉豪他們去廁所了,從那邊走吧,等他們一起。」

   盛望把書包搭在肩上,朝某個空座看了一眼,問道:「你不是跟江添關係挺好?沒叫他?」

   高天揚說:「不是挺好,是相當好,我倆那是髮小。」

   盛望第一次聽說:「髮小?」

   「對,一個家屬區的。」高天揚說:「像這種活動他向來不參與的,他事情太多太忙了。」

   他說著又挑起眉,道:「不過你居然會問到他,我還挺意外的。」

   「意外什麼?」

   「剛來第一天你倆不是結了樑子麼?這兩天除了菁姐摁頭合看試卷,也沒見你們說幾句話,我以為你跟他完全不熟,巴不得他不去呢。」

   盛望點了點頭,說:「確實不熟。」

   除了晚上會進同一扇門以外,真的不熟。

   他一邊跟高天揚說著話,一邊把手機摁開機。屏幕剛解鎖,微信接連跳出好幾條通知。高天揚沒想太多,伸頭過來說:「你要不要先跟家裡人說一聲?」

   盛望抿了一下嘴唇,他向來不用跟家裡人說什麼,只需要跟司機小陳叔叔說一聲就行。

   他點開微信正準備翻找小陳,就見最頂上的對話條上有個紅點,顯示有新信息。對話條的備註名寫著:江添。

   盛望下意識點開一看,這才發現江添給他發過兩條信息,就在晚自習下課之前。

   江添:我今天晚點回。

   江添:問的話就說競賽補課。

   可喜可賀,某些人終於知道要提前串供了,而旁邊的高天揚已經嚇死了。

 

   第15 告狀

   一看高天揚要張嘴,盛望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捂著嘴拖到教室外:「不許嚷嚷,叫出來你就完了。」

   高天揚消化了差不多有一個世紀吧,點了點頭。

   「那我鬆手了啊。」盛望低聲說完,抬頭朝教室裡的人彎眼笑笑,其他人不明就裡,只以為他們在玩鬧。

   高天揚又點了點頭。

   盛望這才鬆手站直。

   高天揚被嚇了一大跳又被悶了半天,看起來需要吸氧。他一臉虛弱地倚著走廊扶手,拎著領口給自己扇風,片刻後才憋出一句:「怎麼回事啊你們這是?」

   盛望對自己的家庭狀況沒什麼避諱,有人問起來就是單親。但這不代表他願意把所有事情都說給別人聽,他也不確定江添願不願意。

   這個年紀的人往往矜驕又敏感。盛望自詡是半個典型,至於江添?他覺得這位得double

   於是他思忖片刻,對高天揚說:「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你就當我倆在合租。具體的你去問江添。」

   既然是髮小,高天揚對江添家的情況應該多少有瞭解,不至於伸腳踩雷。

   就見他半懂不懂地「噢」了一聲,沒去細究「合租」的意思,只追問道:「那你還說你跟添哥不熟?」

   他回憶片刻,更覺得自己遭受了欺騙:「我天,所以你倆晚上住一屋,白天在那裝不認識?幹嘛呢?娛樂圈地下戀啊?」

   「放屁。」盛望說:「他待他房間,我待我房間。你跟你鄰居關係親嗎?」

   「親。」高天揚說,「我跟我爺爺奶奶住對門。」

   「……」

   盛望想把這胡攪蠻纏的貨扔到樓下去。

   「你看你倆還有微信。」高天揚越說越委屈,:「我跟添哥認識十幾年了,微信還是前幾年才加上的,你們這才幾天。」

   盛望「哦」了一聲。

   兩秒後,大少爺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勁,對著高天揚的背就是一巴掌:「微信總共才出來幾年?!」

   高天揚趴在欄杆上笑死了,他搓了搓被打的地方說:「哎呦不行,我要告訴添哥去,你怎麼這麼好騙。」

   這貨說著還真掏出了手機,盛望兩眼一翻,抬腳就走。

   教室裡的人嘰嘰喳喳出來了,一群人邊打邊鬧地往樓梯走,剛好跟衛生間出來的兩人匯合。

   齊嘉豪剛洗完手,一看到盛望,甩水珠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那一瞬間的尷尬其實挺明顯的,但走廊燈光太暗,大家又推推搡搡在說笑,沒什麼人注意到。

   下一秒,他便收拾了表情,彈了高天揚一臉水說:「不錯啊,騙了個學神來!」

   其實盛望也就今天的英語一騎絕塵,之前週考數理化三門沒及格,說學神實在太浮誇。這位少爺自我認知非常到位,對正常誇獎照單全收,而這種過於浮誇的吹捧,就有點消化不良了。

   他被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悄悄抖摟了兩下。又聽齊嘉豪對高天揚說:「就拐了這麼一個啊?還叫了哪些人,我添哥呢?」

   盛望剛抖掉的雞皮疙瘩又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了。

   還「我添哥」,高天揚都沒這麼掛嘴上。他心裡暗暗槽了一句,覺得齊嘉豪同學說話有點油膩。

   高天揚說:「別你添哥了,你添哥向來不參與這種浪蕩的活動。」

   「真不來?你一會再問問?」齊嘉豪說。

   「再說吧。」高天揚道。

   盛望覺得自己洞察力很強,三兩句話的功夫就把這群人的關係親疏理明白了——比如高天揚和江添是真的關係好,齊嘉豪和江添就有點套近乎。

   幾輛校車一走,教學區的人頓時空了一大半,但依然有幾個階梯教室燈火通明。

   盛望跟著他們往北門走,期間回頭看了幾眼,問道:「晚自習不是到8點麼,那邊怎麼還有人在上課,高三的?」

   「主要是高三的,也有高二高一的,少一點、」宋思銳伸手指了一圈,「那邊三個階梯教室是高三的,這邊這個是高二,最小的是這個是高一。這些都是住宿生,要比咱們多上一節晚自習。」

   「現在是補課期間,咱們8點下課,他們9點。等到了正式開學,咱們9點半,他們10點半。」

   附中在市區內,目前還沒搞封閉式教學,住宿生比其他學校少很多,反正校車來回也方便。

   「珍惜吧,最後一年了。等到了高三,老師會挨個兒談心建議你住學校這邊。到時候大半會選擇住宿舍,還有一些就住在那邊。」

   高天揚用下巴朝校門外的居民區指了指,「喏,那裡快成校外宿舍了,全是陪讀的和補習的。」

   「那怎麼晚自習在階梯教室上?」盛望問。

   「因為每個班住宿舍的人數不一定嘛,有的多有的少。你像咱們班,目前還沒有住宿生,樓下B班,一共就四個人,晚自習怎麼上嘛。所以政教處那邊就下了規定,住宿生的那節晚自習全部去階梯教室,一個年級都在那兒,各科老師輪值給解答問題。」

   盛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高天揚說:「不是,盛哥,我怎麼彷彿在你臉上看到了心動呢?你別告訴我你想住宿啊?」

   別說,他真的有點想。

   初三和高一兩年他都是住宿的。本來回老家住祖宅,他以為盛明陽在家待著的時間會多一點,才選擇了走讀。沒想到對方出差更勤了,只留了他和江鷗、江添在家六目相對。

   如果住宿舍,那所有的尷尬、為難和糾結都不復存在,輕鬆得多。

   「要住宿的話,什麼時候申請?」盛望問。

   「正式開學前吧,會有通知的。這個你問小鯉魚就行。」高天揚指了指身邊那個紮著馬尾的女生,「她班長,這種通知她都是第一個知道。」

   班長叫李譽,像個男生名,實際是個名副其實的嬌俏小姑娘,考試成績雖然拼不過江添他們那幫變態,但勝在乖巧認真,不會氣老師。

   天知道在A班找個真正乖巧的學生有多難,所以她成了班長。

   「好啊,我接到通知提醒你。」李譽忍不住說:「我們都挺怕住宿的,肯定不如家裡方便,你真的想住啊?」

   盛望隨口扯了個理由:「熱鬧啊。自己對著卷子發愁多無聊,要是周圍有百八十個人比你還愁,是不是就好點了?」

   高天揚「嘶」了一聲:「好像有點道理。」

   其他人頓時笑罵成一團,說他牆頭草易洗腦。唯有齊嘉豪說:「不一定熱鬧的,咱們班有特權。」

   盛望看向他:「什麼特權?」

   「徐大嘴說了,A班不用去階梯教室,可以留在自己班上自習。」齊嘉豪說,「可能比較信任咱們的自制力吧。」

   他語氣壓得很平,聽起來就像隨口一提,又透著一絲藏不住的優越感。

   李譽是個老實姑娘,一臉擔憂地說:「咱們班有自制力嗎?想想你們藏在桌肚裡的手機和psp,這是徐主任查得少,不然一抓一個準。」

   在場所有人包括盛望在內,都默默把手機往兜裡塞了塞。

   齊嘉豪又道:「查得少也因為是A班嘛。」

   高天揚說的那家燒烤店離得很進,就在北門的居民區。老闆買下臨街一樓的兩套房,打通了做大廳,門口擺了露天桌椅,張燈結綵挺熱鬧。

   「都是小齊的同學是吧?」老闆是個年輕男人,五官長得挺端正的,收拾收拾能稱得上帥哥。但他穿著白色工裝背心和米色的大褲衩,拖著拖鞋還叼著煙,吊兒郎當的,帥字當場就沒了一半。

   他在煙霧裡瞇著眼,大手一揮說:「來捧場的都是朋友,小齊叫我一聲哥,那你們就都是我弟弟。」

   三個女生表情抽了一下。

   他又補充說:「和妹妹,主要我上來就叫你們妹妹顯得我很流氓,還是叫丫頭吧。」

   「喏——給你們留了絕好的位置,今天酒水我請,隨便喝。菜單桌上有碼,掃一下就行。」老闆頷首比了個請,他可能想表現一下紳士,但背心和大褲衩拖累了他,「那個誰,小黑,給我這幫弟弟們和小丫頭先來點喝的和涼菜。」

   他嘴裡含著煙,邊說邊噴著煙霧,像個人形香爐。盛望本來就生著病,被這香爐一熏,瞇著眼扭頭悶咳了好一會兒。

   「哎對不住。」老闆把煙拿下來,「我忙開業兩天沒睡了,靠它提神呢,不是故意熏你。」

   他說著,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盛望片刻,咕噥說:「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啊,還挺眼熟的。」

   「啊?」盛望認認真真看了他的臉,誠懇道:「對不起我臉盲。」

   老闆哈哈笑起來,擺手說:「沒,我就這麼一說。你們去點菜吧。我這裡人多,怕顧不上,小齊,你招待著一點。」

   齊嘉豪抬了一下手,說:「得勒,沒問題哥!」

   他轉頭招呼著同學說:「走走走,去坐。我跟你們說,我這哥哥可牛了,他叫趙曦。趙曦你們聽過吧?」

   大夥兒搖搖頭。

   「嘖,你們不看政教處樓裡那個榮譽牆麼?歷屆都有的那個。」齊嘉豪說,「裡頭就有他,06屆畢業的吧,拿過好多獎,高考也是市狀元。」

   眾人一臉懵逼,聽齊嘉豪吹得就跟他自己狀元過似的。

   「就這,狀元?」高天揚倒不是看不起,是確實太意外了。

   「哎,你別看這個呀。」齊嘉豪說,「人之前在國外的,最近剛回國,工作應該談好了吧,反正肯定很牛逼。最近好像是休假,回來幫一個朋友搞了這個燒烤店,弄著玩兒的。」

   「哦,所以他不是真的老闆啊?」高天揚說。

   他們在桌邊坐下,旁邊有弄好的空調管和電扇,座位雖然露天,但既不悶熱也沒有蚊蟲靠近,還能感受感受夜裡熱鬧的氛圍,確實是絕佳好位置。

   齊嘉豪跟趙曦並沒有真的熟到那份上,具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眾人便沒再多問,只不斷地感歎趙曦多厲害。

   這個年紀的嫉妒和崇拜都來得很簡單,前者是成績好,後者則是成績太好。

   沒多會兒,一個叫小黑的服務員端來了花生、毛豆和一碟缽缽雞,又送來一桌冰啤說:「曦哥請的。」

   齊嘉豪一副主人樣,把冰啤分到每人面前。盛望「哎」了一聲,說:「我就不喝這個了,有水麼?」

   「學神你怎麼這樣,那三個女生都沒要水,你先要了。這有點不行吧?」齊嘉豪張口閉口的學神,聽得盛望不太適應。

   但他更聽不得「不行」。

   高天揚直來直去,懟了齊嘉豪一句:「人生著病呢,你別坑他。」

   他說著便要把盛望面前的杯子挪走,結果被盛望一爪子攔住了。

   「別動,我不換了。」盛望說。

   還是那句話,男人的面子大過天,小少爺哪哪都行。他默默算了算冰啤的量,感覺自己可以灌兩杯。

   齊嘉豪他們幾個湊頭點著菜,盛望沒事做,握著啤酒杯的把手等食。

   結果那位叫趙曦的假老闆去而復返,拿了三罐椰汁過來,對李譽她們說:「喏,給你們拿了點飲料來。」

   李譽靦腆地接過來,分給其他兩個女生。

   說話間,齊嘉豪又催高天揚說:「我們先點一波菜,你要不再問一下添哥?看他來不來?」

   高天揚咕噥了一句,掏出手機找江添微信。

   盛望抱著杯子,視線朝他那兒瞟了一下又收回來。結果就見對面三個女生個個都盯著高天揚的手,其中兩個皮膚白的臉紅得很明顯。

   盛望:「……」

   還挺受歡迎。

   他在心裡嘖了一聲。

   高天揚拿手機對著嘴:「添哥,你今晚忙麼?我們在北門這兒擼串呢,你來麼?」

   下一秒,他手機「咻」地來了新消息。

   盛望瞥了一眼,看見五個字:有事,不去了。

   高天揚把手機展示了一圈:「看見沒?」

   三個女生肉眼可見有點失望。

   「江添怎麼總這麼冷啊。」其中一個女生忍不住說了一句。

   正準備離開的假老闆趙曦步子一頓,「嘶」了一聲說:「噢,你們跟江添一個班啊?」

   高天揚意外:「你認識他啊?」

   「認識,關係還挺鐵的。」趙曦說著,又忽然把視線轉向盛望,他指著盛望「噢——」了一聲,說:「那我想起來了。」

   盛望:「啊?」

   「你是上次那個吃霸王餐被江添贖回去的男生吧?」趙曦說。

   這話說完,整張桌子氛圍都很凝固,說不上來是驚的還是嚇得。

   盛望就更凝固了,這麼丟人的事被說出來,他不要臉的嗎??

   趙曦看到他的表情笑了半天,說:「我去店裡的時候就看見你倆往教學區那邊走了,那店我爸開的。」

   趙曦說著,轉頭撥了個電話。

   盛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在幹嘛,但沒過兩秒,他就明白了——

   就聽趙曦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江添,你朋友都來了你真不來?」

   「哪個朋友?就上次你帶去我爸店裡吃飯的那個。」

   「昂,在這兒呢,就在我旁邊坐著喝酒呢。」

   盛望看了眼自己面前的杯子,默默撒開手。

   他有點難以置信,趙曦這麼大個人了,居然亂告瞎狀???

 

   第16 醉鬼

   街市外是交織成片的燈火和穿梭往來的人流,小電驢和私家車的喇叭在巷角遙相呼應,又轉瞬淹沒在人間煙火裡。

   這家燒烤店有個一點也不燒烤的名字,叫做「當年」,透著股酸嘰嘰的文氣。可惜大廳內外的客人卻像是剛下梁山,叫鬧的、拼酒的、大笑的,吵得長街另一頭都能聽見。

   趙曦就在這滿場喧囂中打他的電話——

   「哦對,我給忘了。行吧,那就放過你這一回。你就會嗯,多說兩個字是不是嘴疼?」

   「啊?」

   不知道那頭的江添說了什麼,趙曦忽然疑問了一聲,轉頭朝桌邊瞥了一眼。視線掃得太快,盛望不太確定他是看向自己,還是看向這一桌人。

   「行,我知道了。」趙曦點了點頭,沒再多聊:「那就這樣吧,先掛了,我還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客人呢,忙死我了。」

   這位假老闆收起手機一回頭,就見滿桌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盯著他,像在等一個結果。

   他當即就樂了,夾著煙擺手說:「哎,別等了。他是真有事,確實來不了。」

   「啊……」幾個人掃興地拖著長調,有一個膽大的女生也跟在裡面湊熱鬧,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盛望撥了撥面前的花生殼。

   也許是受了其他人情緒的影響,那一瞬間,他居然也感到有些掃興。不至於到失望的程度,只是忽然覺得這一桌十來個人,好像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熱鬧。

   面前突然「噹啷」一聲響,盛望倏然回神,抬眼一看,就見趙曦擱了一杯水在他面前。

   「聽說你生病了?」趙曦說,「生病喝什麼冰啤酒,老老實實給我喝水。」

   盛望一愣:「聽誰說的?」

   趙曦抖了抖煙灰:「你說呢。」

   盛望想起他剛打的那通電話:「江添?」

   趙曦「昂」了一聲。

   盛望有一瞬間沒吭聲,說不上來是意外還是別的什麼。

   要說江添特地叮囑趙曦別讓他喝酒……那肯定不可能,估計只是順口一提,而趙老闆天生熱情會做人。

   盛望想了想,萬分誠懇地對趙曦說:「我跟他真沒那麼熟,那次吃飯也只是……算了,反正是真的不熟。至於冰啤,他人都沒來還管我喝什麼?」

   管得著麼!

   盛望說完,默默抱住了面前的啤酒杯,一副不醉不歸誰也別攔他的架勢。

   趙曦哭笑不得。他把煙塞回唇間,瞇著眼含混地說:「行,你們這些小崽子啊不吃點苦都不長教訓,回頭生病加重別找我負責就行。」

   趙老闆拍拍屁股走開,笑著去招呼別的朋友。盛望目送完他一轉頭,發現一桌同學看他的表情都很好奇。

   「我臉上長了菜單嗎?」盛望問。

   「沒有沒有。」眾人哄笑起來,高天揚連忙搖手,叫來服務員把點好的菜給下了。

   肉串一把一把往桌上送,帶著剛烤好的香氣,滋滋冒著油星。

   人的胃口就是這麼神奇,平時明明十串就能飽,這會兒搶的人多了,二十三十串都打不住。烤串越擼越香,酒越喝越多,嗓門也越來越大,一桌人一會兒笑得拍桌捶腿,一會兒又光光碰杯。

   盛望從他們這裡聽來了不少八卦,有老師的,也有學生的。

   比如他們的班主任何進和一位專搞數學競賽輔導的男神老師是夫妻,兩個都是附中以前的學生,同班還同桌,是當時著名的班對兒。他們大學湊到了同一個城市,畢業後又雙雙回到母校,如今都成了市內有名的風雲教師。

   比如坐在盛望右手邊的男生是班上的生活委員,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脾氣溫和,除了擼串就是跟著大夥兒一起樂,和他爸的個性截然相反。

   他爸姓徐,就是人稱徐大嘴的政教處主任,看在他爸的面子上,A班同學管他叫「小嘴」。

   高天揚藉著酒勁拽著他假哭,問:「小嘴兒,我之前那個手機還鎖在你爸櫃子裡呢,你敢幫我去撬它嗎?」

   徐小嘴斯斯文文嚥下肉,又抽了紙巾擦乾淨嘴角說:「不敢,我自己的還鎖裡頭呢。」

   高天揚道:「瞧你這出息!」

   徐小嘴說:「彼此彼此。」

   眾人一頓嘲笑。

   再比如7班有兩位以潑辣著稱的女生,但凡逮住空閒或藉口就往A班跑,有時還拉上一群小夥伴組團來,就為了看江添。

   托人帶過小紙條、帶過零食、帶過各種節日禮物,結果江添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補覺,小紙條不起作用,零食禮物照單退回,堅持一年了,至今也沒能把冰雕捂化了。

   盛望正抱著啤酒杯邊喝邊聽,高天揚這個大喇叭突然拱了他一下,促狹地說:「我昨天在校車上碰見7班體委了,他說那倆女生中的一個最近有點移情別戀的趨勢,說是看上咱們班新來的帥哥了,你有什麼感想?」

   盛望喝完杯子裡最後一口酒,握著把手想了想:「我們班又轉人進來了?」

   高天揚:「……」

   他看了一眼桌沿空掉的啤酒桶,問小嘴:「他喝第幾杯了?」

   小嘴比了四根手指。

   高天揚倒抽一口涼氣,企圖拿走盛望的啤酒杯:「你生著病呢哥哥誒!」

   盛望沒好氣地說:「知道,沒打算喝第五杯。」

   他說話口齒清晰,臉也沒紅,除了眼珠更黑鼻音更重外幾乎沒有變化。高天揚一時間有點拿不準。

   「你們繼續,我去一下洗手間。」他打了一聲招呼,起身往大廳裡走。

   高天揚特地觀察了他的腳步,沒看出什麼大問題來,忍不住問其他人:「他這是醉了還是沒醉啊?」

   李譽認真地說:「他挺正常的,就是話變少了。我說實話,你看起來比他醉。」

   高天揚沒好氣地縮回了腦袋。

   眾人吃得有點累了,三個女生是最先放下籤子的。她們靠在椅背上,耳朵還在聽剩下的人吹牛,目光卻跟著盛望。

   這位轉校生長相其實不輸江添,只是類型截然不同。他眉目清晰乾淨,眼睫和瞳仁顏色很深,被冷白皮膚一襯,是那種濃墨重彩式的好看。笑起來春風拂面,不笑的時候就有點生人勿近的意思。

   其中一個女生臉看紅了,拱了一下李譽,三人湊頭說起了悄悄話。

   直到齊嘉豪叫了她們一聲:「聽說又要選市三好了,是吧班長?」

   李譽打斷話音抬起頭:「你消息這麼靈通啊?昨天開會才通知下來。」

   「這次咱們班幾個名額?」齊嘉豪又問。

   「三個。」

   「怎麼個選法?」

   市三好學生這種榮譽在關鍵時刻還是有點用處的,可以豐富高中履歷,申請高校提前招生時能增加幾分競爭力,但作用可大可小,比不上競賽成績,所以有人在意,有人隨緣。

   齊嘉豪顯然就是在意的那撥。

   李譽說:「學校那邊的建議是一個名額按成績來推薦,一個從班幹部裡推薦,還有一個不記名投票看民心所向。」

   齊嘉豪笑說:「按成績、按班委名單啊?那我沒戲了。」

   「別啊,還有一個投票名額呢。」其他幾人寬慰道。

   齊嘉豪立刻哈哈開著玩笑說:「行!就衝這句話,今天這頓我請了,到時候投票幫幫忙,不求贏,只求不要死得太難看。」

   他舉手叫來服務員,擺弄手機調出支付寶說:「我剛剛又點了一波菜,麻煩盡快上。」

   服務員拿著點菜平板核對:「2號桌是吧?新加的菜已經算進去了,這會兒應該上烤架了。」

   「速度夠快的。」齊嘉豪又大手一揮,瀟灑地說,「那幫我結個賬吧,我先把錢付了。」

   誰知服務員說:「這桌已經結過啦。」

   齊嘉豪:「啊?誰結的?」

   說話間盛望走了過來。他抽了張紙巾擦手,在高天揚旁邊坐下。

   服務員指著他說:「喏,他剛剛就結完了。」

   我……操。

   齊嘉豪懵在當場,臉色變了好幾變。不過大家在食物的作用下反應有點遲鈍,正發著飯後呆,沒人注意他。

   就著新點的那撥烤串,桌上眾人又灌下去一杯啤的,酒精的效力終於發散開來,好幾個人面紅耳赤,腳底發飄。

   離10點還差5分鐘,這群浪蕩子終於決定就此解散,各回各家。

   高天揚喝得脖子都紅了,扶著桌子說:「我得去一下衛生間,一會兒車上顛,我怕我撐不到家門口。」

   旁邊一個男生壞笑著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被高天揚摁住了嘴:「再吹下去,褲子你給我洗。」

   他們一個帶一個,準備組團去上個廁所,問盛望要不要一起,被婉拒了。

   「我在這坐會兒。」盛望揉著太陽穴陷入沉思。

   他作了一晚上死,該來的終於都來了——鼻音重得嚇人,腦袋裡塞了棉絮,腳底還有點飄。感冒儼然加重了。

   我圖什麼呢?

   他邊揉邊閉目養神,酒勁作用下甚至有點昏昏欲睡。

   忽然,他感覺支著的手臂被布料擦過,有人在他身邊站定下來。

   盛望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假老闆趙曦的聲音由遠及近:「哎?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說起碼要到10點半麼?」

   盛望擰著眉消化片刻,轉頭睜開眼。

   由於那人站得太近,他平視之下只看到附中熟悉的校服。袖子擼到了手肘。

   盛望盯著那人垂在身側的手指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抬起頭……

   來的是江添。

   從坐著的角度仰視過去,能看到他輪廓清晰的下頷以及少年期凸出的喉結。

   盛望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江添垂眸看了他一會兒,問趙曦:「你給他酒了?喝了多少?」

   「我給他水了!」趙曦沒好氣地說,「他不喝啊我還能硬灌麼?酒估計沒少喝吧,我看他們桌上的幾個空桶,估計每個人喝了不下4杯。」

   盛望收回摸脖子的手,瞥了趙曦一眼說:「錯,每個人5杯。」

   江添:「……」

   趙曦聳了一下肩,衝盛望的後腦勺比了個拇指,用口型說:我覺得他有點醉,你覺得呢?

   這還用覺得?

   江添抹了一下額頭。他拇指勾著肩上的帶子,把書包往上提了提,對盛望說:「回去了,站得起來麼?」

   「你真當我喝多了?」盛望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還真好好站起來了。他左右張望了一眼,口齒清晰地問:「高揚天他們呢?掉廁所裡了?」

   趙曦挑眉說:「喲,可以啊。我收回剛剛的話,應該沒醉。」

   江添一臉麻木:「去廁所的那個叫高天揚。」

   趙曦:「……」

   江添做事很乾脆,他點亮手機屏,調出微信飛速發了一條消息,然後對盛望道:「跟高天揚說過了,可以走了。」

   盛望「嗯」了一聲,把自己的書包拎上,挎到單肩後面。然後又說:「去廁所的還有宋思銳、齊嘉豪、徐小嘴——」

   江添頭疼,他直接打斷道:「都說了。」

   「行。」盛望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跟著江添往外走。

   假期學生放學早,到了夜裡10點,居民區這一帶便清淨不少。離開燒烤店的範圍,嘈雜的人聲便像夜裡的霧一樣散遠了。

   盛望的步子看不出飄,也沒有在巷道蛇行。只是落腳很輕,走得也慢,始終保持在落後江添半步的狀態,像個來巡查的領導。

   領導喝了酒好管閒事,他指著江添右手拎著的塑料袋,突擊抽查說:「你那買的是什麼?」

   江添正叫車呢,聞言從眼尾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說:「蟑螂藥。」

   領導撇了撇嘴,沒吭聲,看起來不太滿意。

   巷子盡頭正對寬闊的街,有公交和出租車站台,再遠一些還有地鐵口。從巷子裡鑽出來的瞬間,夜間往來的車流聲撲面而來。

   江添叫的車來得很快,盛望習慣性鑽進後座,在常坐的那個位置待好。他看見江添拉開副駕駛的門,正要跨坐進去,卻又臨時改了主意。

   他朝盛望看了一眼,改坐到了後座,不過兩人離得並不近,還隔著一道扶手箱,

   夜裡的市區依然燈火通明,冷暖交織成片。

   盛望坐著坐著就癱滑下去,像他平時癱在小陳叔叔車上一樣,頭抵著窗玻璃,看上去昏昏欲睡。

   就在江添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他們都覺得我跟你很熟。」

   因為感冒的緣故,他嗓音沙啞帶著鼻音,在車內安靜的氛圍裡並不顯突兀。

   江添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誰們?」

   盛望沒坐直,依然那麼懶懶地靠著,曲著手指數:「高天揚、趙曦、還有趙曦他爸。今天那幾個同學勉強也算,因為趙曦當著他們的面說你帶我去他爸那兒吃飯。」

   他頓了一下說:「盛明陽覺得我們可以當兄弟,這些人覺得我們私下特熟悉。結果我們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是不是挺好笑的。」

   他這麼說話的時候,又像是絲毫沒醉。車窗外的燈光如水流過,在他側臉投落一片移動的光影,輪廓是柔和的絨邊。

   江添看了他好一會兒,說:「其實——」

   剛說兩個字,就聽盛望又嘟囔了一句:「我病得這麼難受,你連藥都沒給我帶。」

   「……」

   江添薄唇張開又閉上,最終抿成一條板直的線,無話可說。

   片刻之後,他把手邊的塑料袋解了,伸手按亮頭頂的車燈說:「藥這裡有的是,每盒都忌酒,你什麼時候酒勁消了什麼再來談藥。」

   盛望轉過臉來:「你不說是毒蟑螂的麼?」

   江添:「我說你就信?」

   盛望覷著袋子說:「我很金貴,吃藥挑牌子。」

   江添:「你吃不吃?」

   盛望考慮了兩秒,把一整袋都薅過去了。

 

   第17 半句

   車子在白馬弄堂口停下。

   江添付了錢先下車,卻遲遲不見盛望出來。他繞到另一邊才發現,這祖宗抱著一袋子藥,正安安靜靜坐在裡面等人開門,儼然是被司機給慣的。

   江添沒好氣地拉開門,他才斯斯文文伸了一條腿出來,還很有禮貌地笑了一下說:「謝謝。」

   他單肩挎著書包,手裡又有藥,下車並不很方便。

   江添扶著車門有點看不下去了,伸手說:「藥給我。」

   盛望非常客氣地說:「不給。」

   江添:「……」

   他只好換了個提議:「書包背雙肩。」

   盛望說:「醜。」

   江添服了。

   盛望固執地保持著單肩搭包,一手抱藥的姿勢,下了車便自顧自往巷子深處走。他沒有像其他醉鬼一樣拙態百出,要是被附中一些女生看見,可能還得紅著臉誇一句賞心悅目。

   ……就是有點孤零零的。

   有一瞬間,江添有點懷疑這人其實沒多醉,只是藉著酒勁撒潑耍賴,要真醉了哪能這麼注意形象。

   結果已經走遠的盛望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原路退了回來。

   江添以為對方是在等他一起走。誰知盛望衝他一抬下巴說:「你手機呢?」

   「幹嘛?」

   「拿出來拍一下。」

   「拍什麼?」江添皺著眉疑惑不解,但手還是伸進了褲子口袋,略帶遲疑地掏出手機。

   他劃了一下屏幕,界面跳轉成了照相機。

   鏡頭裡,盛望站在路燈下,影子被光拉得很長。他用腳尖踢了踢凹凸不平的地面,說:「這破路坑坑窪窪的,但我剛剛走得很直,你看見沒?」

   可能是感冒特有的沙啞鼻音太能騙人,江添頂著一張「我並不想搭理你」的冷臉,默然片刻說:「看見了。」

   說完他回頭確認了一下——

   謝天謝地,送他們回來的司機早已離開沒了蹤影,整條弄堂就他和盛望兩個,這傻x對話沒被別人聽見。

   「光看見有什麼用。」領導又發話了,「拍下來。」

   「……」

   江添默然無語地看了他好半晌,拇指撥了一下照相模式,嗓音輕低地說:「我信了你是真醉了。」

   弄堂口到盛家祖宅距離不過三百米,他們走了20分鐘,某人往返了三次,江添半輩子的耐心都搭在這裡了。

   他們進院子的動靜有點大,屋裡的人應該聽見了。很快大門打開,江鷗披著一件針織衫從門裡探出身:「總算回來了,怎麼兩個人都這麼晚,我還以為——你舉著手機幹什麼?」

   「誰知道呢。」江添低嘲了一句,把手機收回了褲兜。

   他應邀跟拍了全程,這會兒多了一人,他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趕緊進來吧,你們怎麼會一起回來?我聽小陳說小望跟同學聚餐去了。」江鷗側身讓開路,江添和盛望一前一後進了門。

   儘管盛望一舉一動都很穩當,除了蹲下換鞋的時候晃了一下,基本看不出大問題。但江鷗還是第一時間聞出了不對勁,她扭頭瞪著江添低聲問:「你帶他喝酒了?」

   「可能嗎?」江添說。

   「也是。」江鷗對自己兒子再瞭解不過,那種聚餐他連露面都不一定,怎麼可能帶著盛望在那兒拼酒,「他自己喝的?」

   「嗯。」

   盛望蹲著解鞋帶,他手指乾淨白瘦,看不出醉鬼的笨拙,只顯得過於慢條斯理。裝了藥的塑料袋擱在他腳邊,江添彎腰要去拿,卻被他眼疾手快摀住了。

   「我拿點東西。」江添說。

   盛望抬起頭看他。可能是距離太近的緣故,他只掃了一眼便垂了眸,「噢」了一聲,手讓開一半。

   江添從袋子裡翻出兩隻墨綠色的小圓罐,直起身遞給江鷗。

   之前燙傷的時候,孫阿姨給她抹的就是這個,她印象深刻,一眼就認了出來。她盯著小圓罐看了好一會兒,抬頭溫聲說:「特地買的?」

   江添扶著門框換鞋,頭也不抬地說:「順路。」

   「嘴硬。」江鷗咕噥了一句,又一臉發愁地看向盛望:「說到藥,早上出門我就說他肯定感冒了,你聽聽他這鼻音。我找了藥呢,但他喝這麼多酒,也不能現在吃啊。」

   「算了吧。」江添瞥了一眼盛望,說:「酒醒了再說。」

   盛望趿拉著拖鞋站起來,還不忘把袋子拿上。江鷗看到袋子上附中校醫院的名字,有些訝異地問江添:「你給他買的?」

   「他自己買的。」

   江添提了提書包帶子,抬腳就要往樓上去。

   「誒?別跑啊。」江鷗沒跟他細究,只拽住他說:「把小望帶去沙發上坐一會兒,我去沖杯蜂蜜水。」

   廚房裡的東西都是孫阿姨擺的,江鷗剛來沒多久,還不太習慣。她下意識拉開最左邊的櫃門,伸手要去拿蜂蜜瓶,卻發現這個櫃子裡放的是閒置的電磁爐和鍋。

   她震愣片刻,在櫃前站呆站了好一會兒。

   她其實能理解江添的種種不適應,因為就連她自己都還沒能完全適應這裡。她15歲遇見季寰宇,18歲跟他在一起,22歲結婚,34歲離婚,然後又過6年才搬離那個住了很久的地方。

   那麼多年的生活習慣怎麼可能說改就改。

   但她其實又很幸運,離婚只是因為觀念不合,不至於傷筋動骨。江添穩重得幾乎不用人操一點心,盛明陽對她尊重有加,就連季寰宇也依然在盡他作為生父應盡的義務。

   至少這40年她沒有白活。

   江鷗在廚房找了一圈,這才想起來孫阿姨提過一句,蜂蜜她放在冰箱頂上了。

   廚房裡有晾著的水,她設定過溫度,一直保持在40℃,原本是留給盛望吃藥用的。她沖了一杯,抽了根長柄匙一邊攪拌一邊朝客廳走。

   客廳頂燈沒開,只有沙發邊的落地燈亮著,暖光灑了一圈,那兩個男生就坐在燈下。

   江添曲著長腿,膝蓋遠高過沙發和茶几。他躬身從腿邊的書包裡抽出一本書,百無聊賴地翻著,寬大的校服前襟耷拉下來,露出裡面的T恤。

   盛望就坐在旁邊,隔著半個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他盤著腿,膝蓋上放著隨手拿來的抱枕,一手壓在抱枕上支著頭,另一隻手無聊地揪著抱枕一角。

   他看著廚房和陽台交界的某處虛空,正發著呆。

   自打他們搬進來,盛望第一次在人前這麼放鬆。

   江鷗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這種放鬆絕不會是因為自己,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盛望習慣於這樣盤腿坐在沙發一角,長久地等著什麼人。

   江鷗腳步頓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過去了。

   還是江添餘光瞥到她,抬起了頭。

   他垂下拿書的手,問道:「好了?」

   「嗯。」江鷗這才又抬起腳,攪著蜂蜜水走過去。

   長柄匙磕在玻璃杯璧上,發出叮噹輕響。盛望終於從長久的呆坐中回過神來,他轉過臉來的一瞬間,眼底是紅的。

   就連江添都有些錯愕。

   「小望?」江鷗輕聲叫了一句。

   盛望匆匆垂下眼。他穿上拖鞋,拎著書包和那袋藥咕咕噥噥地說:「我很睏,先上去了。」

   「誒?」江鷗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就已經上了樓梯,腳步聲忽輕忽重延伸進房間裡,接著門鎖卡噠一響,沒了動靜。

   江鷗端著杯子,片刻之後歎了口氣:「估計想媽媽了吧。」

   又過了一會兒,江添才從樓梯那邊收回目光,他嘴唇動了一下,卻沒什麼也沒說。

   「但是蜂蜜水還是要喝的呀,不解酒明早起來有他難受的。」江鷗嘀咕著,「要不我給他拿上去吧。」

   但她又有些遲疑。

   這個年紀的男生格外在意自我空間,總試著把自己和長輩分割開。門不能隨意進,東西不能隨便碰,樓上樓下是兩個獨立的世界。

   她正發著愁,手裡的杯子就被人拿走了。

   江添端著玻璃杯,把書包挎在肩上:「我給他,你去睡覺。」

   *

   盛望換了個地方盤著。

   他坐在床上,盯著敞開的書包和裝藥的塑料袋看了很久,想不起來自己要幹嘛了。

   就在他盤到腿麻的時候,有東西貼著腿震了一下。

   盛望消化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微信上多了一條新消息。

   江添:。

   盛望按著發送鍵,懶腔懶調地說:幹嘛——

   他懷疑對方在確認他是不是活著。

   很快,下一條消息又來了。

   江添:門鎖沒?

   罐裝:「沒有——」

   江添:那我進了。

   盛望:「?」

   他盯著聊天界面,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有人敲了一下臥室門,然後擰開鎖進來了。

   這應該是江添第一次進這間臥室,但他沒有左右張望,沒有好奇屋內佈置,只逕直走到床邊,把玻璃杯擱在了床頭櫃上。

   「把這喝了。」江添說。

   也許是夜深了周遭太安靜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離得近。他嗓音很低,卻能清晰地聽出音色中輕軋而過的顆粒。

   盛望揉了一下右耳說:「噢,過會兒喝。」

   結果江添不走了。

   盛望跟他對峙片刻,因為眼皮打架犯睏,單方面敗下陣來。他拿過玻璃杯,老老實實一口一口灌下去。

   「這什麼水?太甜了。」喝完他才想起來嫌棄。

   「刷鍋水,解酒的。」江添蹦出一句回答。

   盛望:「?」

   「算了。」江添伸手說:「杯子給我。」

   「不。」盛望讓過了他的手,抓著杯子皺眉說,「你等一下,我還有個事要做。」

   「什麼?」

   「不知道,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

   盛望保持著這個姿勢沉思良久,餘光裡,江添伸著的手收了回去,搭在桌邊的椅背上,正耗著不多的一點耐心等他。

   盛望忽然輕輕「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

   「說。」江添抬了一下下巴。

   「你之前在車上是不是有話沒說完?」

   「有麼?」江添說。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來是不記得了,還是故意反問。

   「有。」醉鬼這時候腦子就很好使,還能複述細節:「我說別人都以為我們很熟,實際上我們根本沒說過幾句話,你說了一句其實,然後沒了。」

   盛望手肘擱在膝蓋上,杯子就那麼鬆鬆地握在指尖。他看著江添,眼珠上鍍了一層檯燈的光,又給人一種沒醉的錯覺。

   「其實什麼?」他問。

   江添撐在椅背上的手指輕敲了兩下,他垂著眸子,像在回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我說其實可以試試。」

   「試什麼?」

   「試試熟一點。」

 

   第18 查作業

   當天晚上,某醉鬼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個激靈嚇醒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時間為5:37,離日常鬧鐘響起還有30多分鐘,空調保持著低風嗡嗡運轉,盛望抱著頭坐在床上思考人生。

   牛頓有三大定律,社會主義有基本和主要兩種矛盾,他16年的人生卻只有一件事想不通——

   人為什麼要喝酒?

   他昨晚喝了五杯,這輩子的臉都賠進去了。

   想想他都幹了些什麼吧。最要命的,想想他對江添說了些什麼,那是人說的話嗎?這要放在平時,給他一萬張嘴都說不出口。

   他想把自己捂死在床上。結果剛捂了5分鐘,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他半死不活地伸手摸索著,撈過來一看:銀行卡入賬通知,轉賬人是他爸。

   也不知道盛明陽過的是什麼國際時間,大清早沒頭沒尾給他打錢。

   盛望切到微信界面想給他爸發條語音。結果一進去就看見了最頂上的江添,聊天時間停留在昨晚11點多,聊天內容還是那句「那我進了」。

   盛望一個手抖,又切出去了。

   最後還是盛明陽先發來了一條信息,盛望直接從通知欄點了進去。

   他爸的信息是一條中年風味濃重的轉發,說最近天氣反覆無常,年輕人長時間待在空調間裡容易出現各種亞健康問題,是感冒多發的時期。

   盛望吸了吸鼻子,覺得他爸可能長了千里眼。

   他這會兒感冒加宿醉,嗓子乾得快裂了,心虛得根本不敢發語音,只得老老實實打字。

   罐裝:爸你幹嘛突然給我打錢?

   養生百科:想起來就打了。今天這麼早起床?

   罐裝:用功。

   養生百科:[大拇指]

   養生百科:那趕緊去學校吧,記得吃早飯。

   罐裝:哦。

   盛望關了微信,一看手機時間,545。盛明陽同志給他提供了新思路,他臉雖然沒了但腳不是還在嗎?趁著時間早沒人起床,他偷偷溜去學校不就行了麼!

   說做就做,盛望當即跳下床衝進衛生間,洗了個戰鬥澡又用靜音吹風機囫圇烘了一會兒。553,他抓起校服外套拎了書包就要走。

   手都碰到門把了,他又撇著嘴退到床邊,那只裝了藥的塑料袋靜靜躺在枕頭旁。盛望抓著額前的頭髮犯了會兒愁,還是把塑料袋撈進了書包裡。

   一來一回耽誤了兩分鐘吧,盛大少爺就遭了報應——

   他一打開臥室門,就看見江添拎著書包從隔壁出來。

   我操。

   盛望腦子一空,當即把門又懟上了。他捂著臉蹲在門後,感覺人生叵測。

   最叵測的是他剛蹲下沒兩秒,房門就被人敲響了。這要放在昨天之前,根本不可能發生,江添吃錯藥了才會來敲他的門。

   但今天……一切皆有可能。

   你看,這不就來了麼——

   盛望手機震了一下,震得他寒毛直豎,點開是一條新的微信消息。

   江添:?

   盛望把臉搓到變形,無聲崩潰了片刻,老老實實打字。

   罐裝:拉肚子。

   江添:……

   不知道這鬼話對方信不信,反正盛望希望他信。為求逼真,他甩了拖鞋,赤著腳悄悄摸進衛生間,按了一下衝水鍵。

   直到聽見腳步聲順著樓梯下去,盛望這才扔下書包,坐在浴缸邊緣。

   如果可以,他想在這過完下半生,但他還得上學。

   盛望愣是在浴缸邊坐到了615,照平時的活動規律來看,江添這時候應該吃完了早飯,收拾收拾書包就該出門了。

   他又磨嘰了幾分鐘,終於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挎著書包一臉淡定地走出臥室。剛下樓,就聽見江鷗問:「家裡有治拉肚子的藥麼?」

   孫阿姨回答道:「我想想,應該有。常用藥我都備了的,我去找找。」

   她從廚房出來往儲物間走,剛巧跟下樓的盛望打了個照面。

   「小望下來啦?」孫阿姨說,「哎呦呦你這臉色,肚子還難受嗎?」

   她聲音不小,足以引起屋裡其他人的注意。

   盛望下意識朝客廳沙發瞥了一眼,就見江添理著書包的手停住,抬眸朝他看過來。盛望被看得差點兒逃回樓上。

   「小望先來喝點粥吧,墊墊肚子。」

   江鷗從餐桌那邊探出頭來,衝他招了招手。她今天長了教訓,帶了兩隻防燙手套,更顯溫婉。盛望本想說自己不太餓,但想起昨晚那杯特地沖泡的蜂蜜水,他猶豫片刻還是坐到了餐桌邊。

   「……謝謝阿姨。」盛望繃著嗓子,說得有些僵硬。

   盛明陽一直試圖讓他接納一個新的「媽媽」,新的「哥哥」,但他最多也只能叫到這個份上。

   誰知江鷗卻顯得很高興。

   她把粥碗擱在盛望面前,笑了一下小聲說:「這麼叫就行了。」

   盛望一愣。

   江鷗說:「你跟小添是同學嘛,你就當我是同學的媽媽或者鄰居,都行。阿姨就是受你爸爸囑托,在他不在的時候帶你吃飯,照顧著一點。這麼想的話,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清早的陽光很淺淡,能把人襯得極其柔和。她還是跟那個過世的人長得很像,盛望不敢多看,垂著眸光舀粥。

   只要不看著……好像確實沒那麼難接受了。

   盛望悶頭喝了幾口,低低「嗯」了一聲。

   江鷗又笑了起來。

   女人啊,心情好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她能幹出什麼事來——盛望正喝著粥呢,突然聽見江鷗衝客廳那邊說:「你這就換鞋啦?」

   盛望知道她在跟誰說話,但並不想抬頭,只越過碗沿朝那掃了一眼。

   江添拎著書包站在玄關前,看樣子是打算走了。

   盛望心說走得好,趕緊走。

   誰知江鷗又道:「反正這個點了,你等小望一起吧?」

   盛望一勺粥進口還沒來得及咽,當場就成了固體。

   江添動作停了一下,遲疑片刻居然鬆開了門把手。他倚在玄關櫃子旁,摸出手機玩了起來。雖然沒有回答,但這架勢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居然真的等了起來。

   草。

   盛望嗆了一口,差點咳到離世。

   640分,盛望終於喝完最後一口粥,拖無可拖,跟江添一起坐上了車。

   第一次成功接到兩個人,小陳叔叔很興奮,從開車起就說個不停,說了大概有五分鐘吧,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後座的氛圍非常沉重,盛大少爺平日都以高位截癱的方式歪在座位上,怎麼舒服怎麼來,今天卻正襟危坐目視前方。

   小陳不明就裡,也跟著坐正了一些。

   車開到學校附近時堵了一會兒,盛望手指在膝蓋上敲著秒數,他從沒覺得去學校的路有這麼長。

   江添就坐在他旁邊,餘光可見看見他耳朵裡塞著白色耳機,正低頭刷著手機。看界面配色,應該是某個英文報。

   很神奇,他明明沒有變得多熱絡,但盛望就是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堵車期間,他又翻了兩頁,英文報終於翻到了頭。

   車流終於又動了起來,小陳撥著方向盤,車子轉了個彎拐進附中路。太陽從後挪到右邊,透過車窗照進來,將盛望整個人籠罩在裡面。

   身邊的江添在這時突然開口,問道:「酒醒了?」

   盛望「嗯」了一聲,說:「醒了。」

   「昨晚的事還記得麼?」江添又問。

   「喝斷片兒了。」盛望訕訕地說。

   車子裡安靜了好一會兒,沒人吭聲。小陳從後視鏡裡瞥了他們一眼,盛望將目光挪到窗外。

   他瞇著眼舔了舔下嘴唇,忽然覺得陽光太刺眼,曬得惱人。

   又過了幾秒,他才聽見江添不冷不熱地丟出來一句:「我就知道。」

   話音剛落,小陳叔叔踩了剎車。他們在門外停下,江添拎著書包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盛望和小陳叔叔在車裡面面相覷。

   小陳說:「怎麼生氣啦?」

   盛望乾笑了一聲,說:「我惹的。」

   他其實有心理準備,這話說出來江添十有八九不會高興。可真看到對方凍回去了,他又忽然有點後悔。

   臉和江添,總得丟一個不是?

   理智告訴他,保臉。

   盛望穿過梧桐樹蔭走進明理樓,還沒進教室,他就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

   現在離7點還有5分鐘,正常情況下A班還處於菜市場的狀態,應該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今天卻老實得出奇。

   他進門一看,終於知道了原因——

   今天頭兩節課是英語,菁姐慣來踩著點進教室,今天卻破例提前了。她並沒有站在講台上,而是在小組間的夾道裡站著。四十來個皮孩沒有亂吃流水席,老老實實待在座位上,只是一部分坐著,一部分站著。

   幹嘛呢這是?還沒上課就先站樁了?

   盛望溜到座位上,茫然四顧。江添暫時是不會理他的,他拍了拍高天揚的肩,伏在桌上悄聲問:「菁姐來多久了?」

   高天揚背抵著他的桌子,小聲說:「在你前腳,來了兩三分鐘吧。」

   「來這麼早幹嘛?」

   「不知道誰給她告的狀,查作業來了。」

   高天揚用氣音說:「我要死了,我沒寫英語。」

   盛望:「……」

   他才要死了,他哪門都沒寫。

   他正窒息著,楊菁已經走到了他們這組,從前排開始挨個看。她一邊看一邊說:「有些同學觀念上就有問題,覺得自己在理科班,數理化出挑就行了。語文英語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只要不拖後腿就沒大事。有這種想法的人啊,腦子恐怕被磨過,特別光滑。」

   有幾個人沒憋住,噗了一聲,又礙於場面立刻收住了。

   「有臉笑?」楊菁說,「我麻煩你們拎拎清楚,你們不是普通理科班,你們是A班。全年級最好的老師最好的條件都用在你們身上,最後混個中不溜秋的分數是噁心誰呢?我知道,人各有長,有的人他確實不擅長英語,可以理解。我又不是夜叉——別抖,抖什麼?你們平時見到我跟見到鬼一樣,當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啊?」

   「我要的就是一個態度。你讓我看到你的努力,你考成什麼樣我都誇得下去。但你們有嗎?有個屁!有的人啊,我不檢查都知道肯定沒做,是吧高天揚?」

   楊菁終於走到了高天揚面前,看了一眼他的卷子,冷笑一聲,敲著桌子說:「主動點,站起來。」

   「還有些同學啊,我不檢查都知道肯定做了——」

   楊菁說著這話,走到盛望桌邊一看,一片空白。

   楊菁低著頭:「……」

   盛望仰著臉:「……」

   那個瞬間,教室氛圍跟墓地沒什麼區別。

   下一秒,楊菁輕聲細語地說:「我臉疼,你感受到了麼?」

   盛望不敢動。

   楊菁彈了彈他的空白卷子,說:「拎著這東西,拿一支筆,給我去教室外面站著。」

   盛望掩著臉,拿著卷子和筆老老實實出去了。

   剛出教室,就聽見楊菁在裡面說:「哎呦給我氣的,我懶得查了,卷子沒寫的主動點,跟他一樣,拿上筆給我滾去外面寫。別蒙人,自己主動站出去就算了,要是賴在教室讓我查到,你這個禮拜晚自習都歸我。」

   話音剛落,教室裡響起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音,烏泱泱的人頭魚貫而出,都來給盛望作伴了。

   他正數著有哪些人呢,教室裡忽然一片嘩然,像是在驚訝著什麼。

   往外走的人紛紛回頭,盛望也有點好奇,從窗子裡看進去。然後他就愣住了——

   因為江添居然也站了起來,拎著卷子跟在隊伍最末尾出來了。

   剛剛那片嘩然想必就是給他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第一節早課還沒上呢,全年級都知道A班那兩顆巨帥的草被老師轟出教室了。一排十來個人,他們一顆站在這頭,另一顆站在那頭,毫無交集,關係賊差。

 

   第19 真香

   高中英語成績特別好的人一般分兩種。

   一種能把每句話主謂賓定狀補拆精準解開,講透其中的每一處語法要點,哪道題該選什麼不該選什麼,對在哪錯在哪心裡都一清二楚。

   還有一種就靠兩個字:語感。

   楊菁只要掃一眼卷子就知道哪個學生屬於哪種,因為前者做題喜歡圈圈畫畫,卷子上總有諸多痕跡,後者基本只有ABCD

   她手裡的學生就很分明,江添、齊嘉豪包括第二梯隊的學委、班長他們都是語法型,盛望則是少有的語感型。

   這話楊菁在課上提過,她其實更希望A班的學生能著重鍛煉一下語感,語感好的前提下再搭配語法,做題速度能提升一截,但這幫倒霉孩子大多不以為意。

   因為眾所周知,A班學生做題速度出了名地快。哪個班的學生都要被他們攆著打,又何必費勁提速。

   有幾個吹牛不要臉的甚至還自詡過「獨孤求敗」,今天這幫「求敗」們有一半杵在走廊上。

   教室門窗緊鎖,楊菁已經開始講課了,被轟出來的學生紛紛把試卷鋪在牆上補作業。

   明理樓出了名的採光好,驕陽似火,全照在他們背上。沒幾分鐘,好幾個男生都開始瘋狂抹汗。

   「辣椒妹妹,有紙巾麼?借我擦擦。」高天揚越過兩個人,跟一個女生借紙巾。

   女生臉皮沒他們厚,把紙巾遞過來的時候問了一句:「菁姐有說什麼時候放我們回去麼?」

   「沒說,估計什麼時候補完什麼時候進去吧。」

   「那行,未來可期。」有個男生仗著菁姐聽不到,邊寫邊吹:「別的不說,論刷卷子的速度誰能比我快?沒有人!」

   高天揚聽不下去了:「誒,你轉頭看看誰站在你旁邊。你站在那個位置說這話不虛麼?」

   男生扭頭一看,旁邊是江添面無表情的側臉。

   「添哥對不起。」他一秒沒猶豫,慫完又轉過來對高天揚說:「添哥算人麼?不算。所以剛剛那話也沒錯。」

   盛望剛做完一頁,藉著挪卷子的間隙朝那邊看了一眼。

   江添站在最那頭,因為個子高的緣故在人群中顯得極為出挑,並沒有被遮擋嚴實。他兀自做著題,旁邊人侃翻天了他也沒抬過眼皮。

   這是因為高冷呢……還是因為心情不爽?

   盛望叼著筆帽,有點心虛。

   他瞄著那邊走了一會兒神,就見江添把第一張卷子翻到了反面,那個瞬間他薄薄的眼皮似乎抬了一下。

   盛望立刻收回視線,抓著筆在括號裡填了個C

   填完他掃了一眼題目,又癱著臉把C劃掉改成了B

   旁邊的高天揚沒發現這些小動作,他正歪著頭往教室裡瞄,感慨道:「今天添哥盛哥都不在,就是老齊稱霸王了。」

   菁姐的課一如既往豎樁子,並沒有因為少了十幾個人就放過其他的。只有齊嘉豪每次站起來都能安然坐下。

   「說到老齊,你們還記得他剛來咱班的時候麼?」那個吹自己刷題快的男生說。

   「哦對,你不提我都忘了。他5班上來的是吧?」另一個人應道。

   「我記得呢,高一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他衝進咱們班的,之後就沒下去過。」高天揚說著忽然笑起來,「誒!說到做題速度,老齊當初笑死我了。他剛來的時候跟我同排,那天不是隨堂測驗麼。我做一面題,他做半面,我做完了,他還在第二頁磨嘰。最後什麼成績我忘了,反正下課的時候他手都是抖的,問我你是A班做題最快的嗎?我說不是,我倒數。他都快哭了。」

   幾個男生笑成一團說:「他能練到現在這個速度也是牛逼。」

   「是,現在輪到我們追他了。」高天揚說,「你見過他刷英語練習卷麼?那叫一個快!菁姐不是說了麼,她這個難度的練習卷,150道題,咱們能兩小時內做完,高考時間就綽綽有餘。老齊那個畜生一個半小時就能刷完,我給他計過時。」

   「你是有多閒?」

   「我還給添哥計過。」高天揚仗著自己是髮小,又仗著江添離他遠,說話肆無忌憚:「添哥那次比老齊還快5分鐘,也是個牲口!」

   「日,這難度10分鐘將近20題?」

   「是。」

   「我想輟學。」

   「我也想,我在前面天天受刺激。就這速度放眼全年級,還找得出第三個麼?!」高天揚放完厥詞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滿分的新朋友。

   「哦不對,還有盛哥呢,盛哥做題應該也挺快的。」他說著伸頭一看,就見盛望已經在做第二張卷子了。

   高天揚愣了一下,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卷子——第一張前半面。

   再看看旁邊的人,不是第一張前半面的尾巴,就是後半面的開頭。

   他又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從他們開始補作業到現在20分鐘,盛望做到58題了……

   「我……」高天揚目瞪口呆,「操?」

   「罵我幹嘛?」盛望說。

   就這說話的功夫,他烏漆的眼珠移動著看完一道題,在括號裡寫了個D

   高天揚:「???」

   盛望行雲流水不帶停頓地做了三道題,終於納悶地轉過頭。

   高天揚字正腔圓又毫無起伏地說:「爸爸,您這答案是背的吧?」

   「我沒你這樣的兒子。」盛望沒好氣地說,「你紫外線中毒啊?說話正常點。」

   「不是——」高天揚很崩潰,「你怎麼能題目掃一遍就出答案呢?不用分析一下嗎?」

   盛望想了想說:「特別複雜的句子會劃一下。」

   「這哪句不複雜?」

   「唔。」

   「唔什麼唔!」高天揚一臉捨生就義的表情說,「讓我死個痛快吧,你就說菁姐這150道練習題你正常多久能做完?」

   「一個小時。」盛望其實沒計算過,就大概估了一下,他看到這一排人逐漸變形的臉,想再多說個二十分鐘。

   結果剛張口,就見江添也朝他掠了一眼。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盛望話音一頓,當場開了個屏,說:「就差不多一個小時吧。」

   「操!」

   走廊補作業天團齊聲罵道。只有江添沒什麼情緒,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繼續做題去了。

   盛望心裡有隻猴兒在抓耳撓腮,他忽然覺得這屏開得真沒意思,挺傻x的。

   教室門在眾人啐罵聲中打開來,楊菁探出半個身子說:「以為我聽不見是吧?補作業還飆起髒話來了?」

   高天揚伸頭說:「沒有菁姐,我們就是感慨一下盛望做題快。」說完他又迅速縮了回去。

   楊菁冷笑一聲,抬著下巴說:「讓你們練語感不練,現在知道差距啦?」

   「怎麼練啊老師?」

   「多聽多讀多說。」楊菁話趕話說到這,問道:「盛望,你以前是不是在國外待過啊?」

   「沒有沒有。」盛望說,「不過我爸有幾個外國朋友,其中一個兒子過來留學了幾年,當時一直住在我家,現在也時不時會通語音,可能有影響吧。」

   「怪不得。」

   楊菁咕噥完,又凶起來:「所以你看,你明明很輕鬆就能寫完還給我交白卷,繼續在外面待著吧。待滿兩節課,誰都不許進來。不給你們長點記性你們都不知道慫字怎麼寫!」

   「已經很慫了老師。」

   楊菁「呵」了一聲,把門鎖上了。

   下課時候,明理樓頂層熱鬧非凡。

   不僅A班的學生出來參觀,樓下三層12個班,每個班都有人往上竄,對面高一樓的窗邊還趴了不少。

   就連辦公室的老師都坐不住了,紛紛出來嘲笑他們,教數學的老吳10分鐘去了兩趟熱水間,數學課代表都看不下去了,問說:「老師,您三伏天開水喝這麼快啊?」

   老吳抱著杯子慢悠悠地說:「我來旅遊的。」毫不掩飾他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心理。

   A班學生向來有點沒大沒小,這些老師也習慣了,只要不是上課期間,什麼玩笑都能開。老吳說完還伸出手指,點了點走廊上手挽手經過的三個女生說:「喏,就這三個丫頭,8班的吧?我看她們來回三四趟了。哎,你們2樓廁所壞啦?」

   「嗯嗯排隊呢。」三個女生說著瞎話,一溜煙跑了,跑的過程中還不忘瞄人。經過江添的時候紅臉笑一氣,經過盛望再紅臉笑一氣。

   盛大少爺不是沒當過旅遊景點,但今天這種實在太丟人了。

   他捏著卷子遮住臉,一會兒挪幾步、一會兒挪幾步,簡直避無可避。

   上課鈴聲終於響了,遊客們潮水似的來,又潮水似的退下去。景點還得繼續杵著。

   盛望放下卷子透了口氣,抱怨道:「附中下課這麼閒的嗎?」

   話音落下卻沒人應聲,他轉頭一看,這才發現捧場王高天揚已經跟丟了,現在站在他旁邊的是江添。

   他居然從教室前門一路挪到了教室後門,

   陽光依然很辣,十幾個人像剛出屜的包子熱氣騰騰,離近一點都膩得惱人。

   江添鬢角也有汗,脖頸喉結在光線映照下鍍了一層潮意,但他看上去依然冷冰冰的,就像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飲料瓶,周身都蒙了一層水汽,卻是涼的。

   盛望也轉了個身,把卷子鋪在牆上,卻沒有急著去做剩下的題目。

   江添的進度跟他相差不大,一節課的功夫已經做了120多道。卷子上落有不少圈圈點點的痕跡,還有他順手標注的詞組,字母潦草卻好看。

   盛望遲疑片刻,小聲叫他:「江添?」

   對方筆尖停了一下。

   「你怎麼會沒寫?」盛望問道。

   江添順手在答案旁打了個點,目光移到了下一題,眼皮都沒抬一下。

   完了,真不理人了。

   盛望心裡那隻抓耳撓腮的猴兒又出來了。

   正撓得起勁,耳邊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他好像卷子忘記帶回家了。」

   盛望一愣:「忘帶了?」

   說話的是那位外號辣椒的女生:「我昨晚去了一趟政教處那邊,回來的時候你們都走完了。我關燈鎖門的時候好像看到他桌肚裡有卷子,是吧江添?」

   盛望又轉頭看那根冰棍。

   「嗯。」冰棍應一聲,雖然還是沒抬眼,但至少沒裝聾。

   行吧,別人都理,就不理他。

   盛望差點跟猴子一起撓。

   旁邊的辣椒又咕噥了一句:「那你今早還那麼遲才到?我以為你會早起過來補呢。」

   畢竟江添不是不做作業的人。

   她這話說完,江添沒什麼反應,盛望卻愣住了。

   是啊,卷子忘記帶,早起一點就能補上了。沒人會預料到楊菁今天抽查,以江添的速度,他提前20來分鐘就能做掉一張卷子,剩下的可以在楊菁評講過程中補上,只要保證自己做的比講的快就行。

   而他為什麼沒能早到呢?

   因為有人矯情又磨嘰,愣是拖到了那個時候。盛望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之後的40分鐘裡,某人試圖以眼神引起江添注意,失敗。又試圖藉著別人的話頭逗江添回他一句,失敗。還試圖把筆帽掉在江添腳邊,依然失敗。

   敵一動沒動,盛大少爺卻要忙死了。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英語課結束、物理課開始也沒有好轉。

   盛望回座位的時候有點蔫,蔫得高天揚差點兒以為他中暑了。

   「降暑藥要麼?」高天揚問他。

   「謝了啊,不要。」盛望乾巴巴地說。

   他現在更需要後悔藥。

   班主任何進踩著點進教室,晃著手裡的一份表格說:「可能有人已經聽說了,今年的市三好評選又來了。到昨晚為止呢,我們班是三個名額,今早我去政教處靜坐了一小時,想辦法又擴了一個名額。」

   「這個對你們還是很重要的,關係到後面高校的提前招生考試資格。能爭取呢還是盡量爭取一下。我們班的評選方式公開透明,老規矩你們都懂的。一個名額按成績,這是硬實力。一個名額在班委裡面挑,他們辛苦一年了,也得有點甜頭對吧?還有一個民主一下,全班選舉。沒意見吧?」

   「至於新要來的這個名額,我們幾個老師討論了一下,決定給進步最大的學生,畢竟努力也是一種資本,而且是最值得肯定的資本。那這個進步怎麼算呢?咱們這週末不是有一場週考嘛,再下一週是月考,也相當於正式開學的第一次大考。就看這兩輪考試的表現,好吧?」

   原先市三好有很多人注定拿不到,所以不太關心。但這個額外增加的名額給了太多人競爭的機會,好多學生蹭地就坐直了。

   盛望聽了一耳朵,短暫地轉移了注意力。

   很快,何進收起表格開始正式講課,盛望的注意力又繞回起點。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記著筆記。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著算了,實在哄不好就這樣吧,隨緣。畢竟面子和江添總得丟一個,但他不能太丟面子,他才16,人生的路還很長。

   結果還沒堅持到一分鐘,他就貓下去掏出了手機。

   他捏了捏手指,點開江添的微信。

   矜持一點。

   盛望對自己說,然後給江添發了三排跪著哭的小人。

   何進在講一道重難點例題,發動大家討論提眼。班上像是住了四十隻蜜蜂,並不安靜。

   盛望在這片嘈雜聲中聽見後座嗡嗡嗡震了三下。

   但聊天框裡並沒有蹦出回覆消息,盛望眼一閉腿一蹬,開始打字。

   罐裝:我錯了

   罐裝:我沒斷片兒

   罐裝:我就是覺得昨晚太丟臉了,所以不想提

   後桌的震動被人半路掐斷,聊天框頂上終於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盛望停下手,默不吭聲等回覆。

   幾秒後,聊天框裡終於蹦出一條新消息。

   江添:那你繼續失憶。

   罐裝:不

   罐裝:我不能丟了臉還顯得腦子不行

   江添:……

   聊天終於變得有來有回,雖然對方惜字如金,但放在江添身上,這字數已經很可觀了。盛望頓時有點飄,他覺得氛圍尚可,於是得寸進尺地又發了兩句。

   罐裝:要不你選擇性失憶一下?

   罐裝:我幹的那些煞筆事你就別記了,假裝你當時不在場,我們就記好的那些,怎麼樣?

   發完,他隱約聽見背後一聲輕嗤。

   行,回覆都上臉了。

   盛望扭頭瞥了江添一眼。就見對方一手垂在桌下,看姿勢估計握著手機擱在腿上。另一手居然還能分心記筆記。

   他連筆寫完一句話,整個身體靠在了椅背上,抬眼看著盛望。

   於此同時,盛望手機連震了四下。

   他納悶地低頭一看,聊天框裡果然多了四條消息。

   江添:行。

   然後他連發了三段視頻。

   盛望悄悄塞上無線耳機,點開第一個。

   視頻裡是一條並不寬敞的巷道,路燈站在拐角處,落下一片昏黃。一個穿著校服的傻逼在路燈下筆直走了幾步,轉過頭來衝鏡頭問:「拍得清嗎?」

   我日。

   盛望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他椅背撞在江添桌上,發出光噹一聲響,何進擰眉看過來問:「怎麼了?」

   盛望趁著角度方便一把擼下耳機,站起身說:「沒坐穩。」

   「噢。」何進點了點頭,「上課不要翹著椅子在那搖,我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

   盛望坐下的時候,聽見後面那王八蛋很低地笑了一聲。

   行吧。

   他重新掏出手機敲了幾個字。

   罐裝:消氣了沒?

   江添:什麼意思

   罐裝:你裝,繼續裝!

   江添:把手機放了上課。

   盛望下意識把手機塞進包裡,老老實實抬頭抓筆。下一秒他又反應過來自己過於聽話了,於是背手衝後面的人緩緩伸出一根中指,又被人用筆敲了回來。

   好像就從這一節課開始,他跟江添真的熟了一點點。

 

   第二卷 山楂

   第20 複習

   少年人記吃不記打。

   兩天一過,以高天揚為首的補作業大軍就只記得那頓燒烤和那幾桶啤酒了,除了零星幾個還在納悶誰給楊菁告的狀外,A班大多數學生的心思都挪到了週考上。

   其實放在以往,他們對週考並不會這麼上心。畢竟每天睜眼閉眼都是卷子,一個禮拜考一場大試,換誰都該脫敏了。除了涉及到「滾蛋式走班制」的期中和期末,A班的備考氣氛不會太濃。

   但這次週考有些特別。

   一來關係到半個月後的市三好名單,二來學校又出了個考試新規定。

   關於新規定,班主任何進是這麼解釋的:「為了讓你們保持平常心,應對高考的時候不那麼緊張,我們搞了一週一大考的制度。但是我們現在發現啊,你們是不是有點過於淡定了?」

   「尤其是我們班同學!學校領導已經點名批評了,說我們有些同學的用功很假,怎麼假呢?就是只針對期中和期末用功,兩場大考的成績拿出去非常漂亮,但是週考月考就很隨意,有些人甚至能掉到年級中部去。什麼概念呢?排名將近200。」

   她雖然沒點名,但目光掃了好幾個人。

   「所以,為了讓你們不緊張的前提下保持對考試的敬畏心,學校決定,從這次週考開始,考場排位按照年級排名來,咱們班45張座位,46就到B班了,然後是123456班依次類推,一直排到12班。你上一次週考第幾名,就去幾號座位,考得好往前坐,考砸了就請去別的教室。」

   新制度過於硬核,A班當場瘋了十來個。

   何進剛走,高天揚就地一仰,壯烈犧牲在了盛望桌上。

   他就是典型的期中、期末用功派。

   「這下完了,全完了。就我上週那狗屎分數,肯定100開外了。」

   「你閉嘴,100都算好了,我比你還低5分呢!」

   「我肯定得150了。」

   「150肯定不是最慘的,剛剛老何說近200的時候,我跟她對視了,當場心就不跳了。」

   高天揚艱難地抬起下巴說:「你們都踏馬給我讓開,誰有我慘!我上次英語答題卡塗錯一片,白瞎了30分,我本來都釋懷了。」

   「別釋了,重新懷吧。」學委宋思銳毫不客氣地擠兌他,「你就是沒塗錯,那30分可能也是白瞎的。」

   「滾!」高天揚衝他尥蹶子。

   他在遍野哀鴻中對盛望說:「盛哥,那幫畜生踐踏我的傷口,我可能要去4班考試了,我需要安慰。」

   盛望靠在椅子上,用一種麻木不仁的目光看著他。

   「盛哥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高天揚還在假哭。

   「因為你在對倒數第一哭成績。」盛望幽幽地說。

   高天揚保持著醜了吧嘰的哭相呆了兩秒,終於反應過來——他差點兒忘了,盛望才是全班最該哭的那個,上次週考他才摸了一天書。

   儘管他語文英語分數很不錯,但也填不上數理化三門的空,總之……慘就對了。

   江添去了趟洗手間又回來了,手裡還折玩著一張狹長的紙條。

   他在盛望桌邊停下腳步,瞥了眼躺屍的高天揚,叩了叩桌面對盛望說:「老何找。」

   高天揚一咕嚕從盛望桌上爬起來,問:「老何?幹嘛呀?」

   江添:「沒找你。」

   「哦。」高天揚老老實實轉回去,趴上了自己桌子。

   盛望也有點虛:「找我幹嘛?」

   江添說:「讓你去辦公室領成績條。」

   附中每次考試都會出班級排名和年級排名,公不公佈,怎麼公佈看各班班主任。何進一直屬於溫和派,她會把每個人的成績單公佈出來,一個長紙條上是姓名、各科分數、總分、排名等等,想知道的人自己去領,但看不著別人的。

   現在考場分配有了新規定,何進這種方法也就沒了意義,所以要把手裡剩餘的成績條都發給學生。

   就是江添手裡捏著的那個。

   他對自己的成績條不甚在意,一邊說話一邊左右折了好幾道。

   白色的小細條晃得盛望好奇心極其旺盛,他忍不住問道:「你的我能看麼?」

   江添鬆了手,紙條落在桌上。

   他食指抵著紙條一端,推到盛望面前,然後盛望看到了一排1

   班級排名1、年級排名1、考場座位號1.

   一般人看到這種成績條,要麼羨慕要麼嫉妒,盛望的反應卻有點特別。他有點……依依不捨。

   江添把成績條抽走的時候,他的模樣像是在賣孩子。

   「有什麼問題?」江添看不下去了。

   「沒有。」盛望的目光還黏在紙條上,「我以前的成績條也長這樣,就是借你的緬懷一下。」

   「……」

   盛望終於從成績條上移開目光,抬頭就對上了江添看「瑯嬛奇葩」的目光。

   「筆給我。」江添動了動食指,示意他遞支筆。

   「幹嘛?」盛望有點納悶,但還是照做了。

   就見這氣人玩意兒大筆一揮,把成績條上的名字槓掉,寫了「盛望」兩個字,然後連筆帶紙條一起推給盛望說:「緬懷完記得扔垃圾。」

   說完,他兩手空空回座位看書去了,留下盛望和紙條互瞪。

   高天揚不小心聽了全程,在面前抖著肩膀瘋狂悶笑,至於盛望……大少爺想咬人。

   於是沒過幾秒,江添就在微信屏幕上遭到了罐裝的毒打。

   他們兩人的相處模式變得有點奇怪——

   早上江添會刷著英文報等盛望出門,但他不會在江鷗和孫阿姨面前表現出「主動」的意思。盛望下樓的時候,他還是會在客廳整理書包,等到江鷗說「你等等小望」,他才順理成章放下書包,坐在沙發上悶頭玩手機。

   等進了教室,那種拘束感才會煙消雲散。

   和其他同學之間的相處一樣,盛望筆芯沒墨會找江添借,江添會敲他的肩膀催他卷子趕緊往後傳。他們說話的次數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很少。偶爾會聊幾句,但更多是在跳腳。

   每天的午飯、晚飯時間,大多數同學都會上演餓狼傳說,高天揚永遠是跑得最快的那個。他試圖帶上盛望,但盛望推說自己身體虛弱四肢無力,狼不起來,請他獨自逐夢。

   事實上,盛望只是覺得跑起來毫無形象還費勁,而他懶得動彈且討厭出汗罷了。

   又是順理成章的,他和江添成了唯二不搶食堂的人,只能搭伴。

   他們會並行一段路,穿過「修身園」和操場圍欄外的梧桐樹蔭,然後盛望去喜樂便利店,江添去西門外。

   盛望其實有點好奇他午飯都在哪兒吃,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並沒有主動去問。他不問,江添那性格也不可能主動說。

   於是他們只能算半個飯友。

   江添晚上依然時常失蹤,但他學會了串供,會在晚自習下課前給盛望發一條微信,然後盛望會自己回去。

   如果沒有那條串供信息,他就會跟盛望一起回家,有時候是坐在小陳的車後座各自玩手機,有時候會聊幾句。

   而不管他們在聊什麼,有沒有聊完,進家門的瞬間都會停止話題,拎著書包回自己房間去。

   白馬弄堂的那扇院門就像一道結界,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高天揚就他看到的部分吐槽過,他說:「我現在信了你們之前不熟了,真的,你倆這狀態跟合租的沒什麼區別,頂多再多一層普通同學關係。」

   這個出了名的大喇叭在這件事上居然做到了守口如瓶,估計是怕惹江添不高興。

   但高天揚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盛望和江添一週的微信聊天記錄,已經超過了他和江添一學期的量。

   週考的前一天晚上,盛望窩在臥室書桌前複習錯題。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這一週究竟刷了多少卷子和題集。A班的進度條已經拉到了高二下學期的教材,他白天跟著各科老師學新內容,晚上做完當天作業還要補他落下進度,除了喝酒的那次,沒有一天是在2點前睡的覺。

   盛大少爺是個小心眼,他吃苦的時候見不得別人浪。如果周圍有人跟他一樣慘遭虐待,他就會平衡不少。

   數學、物理兩門錯題集看完,夜已經很深了。

   白馬弄堂是絕好的居住地段,位於鬧市區卻因為橫縱皆深聽不見什麼噪音,到了這個時間段,更是真真切切的萬籟俱靜。

   盛望瞄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顯示210分。他叼著筆帽,轉過頭虎視眈眈盯著身後那堵牆。

   以往這個時候,隔壁那位就該睡了。他會聽見一陣拖鞋趿拉的輕響,從對方書桌的位置延續到床,然後很快復歸安靜。

   但平時這個點盛望也在往床上爬,所以並不會嫉妒。

   今天卻不一樣,他還有一本化學錯題集沒看呢。

   他盯了那堵牆差不多有半分鐘吧,熟悉的拖鞋聲響了起來。

   看,果然要睡了。

   整個白馬弄堂只剩他一隻夜貓子了。

   盛望一腦門砸在書桌上,悶頭自閉了一會兒。隔壁的拖鞋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從床的位置回到了書桌。

   嗯?盛望眨了眨眼,疑惑不定地抬起頭。他豎著耳朵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對方再有動靜,終於確定江添還沒睡,凌晨兩點的白馬弄堂還有第二個活人。

   他瞬間通體舒暢,抽了一張草稿紙對著錯題集開始算。

   結果剛理完兩頁,隔壁又有動靜了。

   盛望再次豎起耳朵盯著牆,屏息聽了一會兒,他猜測對方只是去書包裡找東西。於是他又放下心來繼續刷錯題。

   如此周而復始了三四回,他終於炸了毛。

   盛望重重地戳著手機屏,戳進了微信界面,點開最頂上那位就開始打字——

   你走來走去在幹嘛???

   打完三個標點,盛望猶豫片刻卻沒有發。因為他通讀了一下,感覺自己像個變態。

   他額頭抵著桌子,兩手握著手機開始沉思。兩秒後他把這句話刪掉了,重新打字道:你是不是還沒睡?孫阿姨在冰箱放了一碗紅提,我分你一點?

   不行,太假了。

   盛望又把這一串刪掉,開始編輯第三次內容:你今天居然這麼用功?

   他默讀了幾遍,覺得這個還算可以。正準備發,手機突然震了一下。

   盛望嚇一跳,定睛一看,聊天框裡居然多了一條信息。

   江添:?

   盛望一個手抖差點直接按發送,他手忙腳亂把輸好的內容刪掉,重回。

   罐裝:???

   下一秒,江添扔了一張截圖過來。他截的是他那個視角的聊天框,頂上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

   江添:半天了,還沒輸完?

   盛望內心一個「草」,莫名有種心思被窺到的尷尬感。但既然對方已經發現了,他也就不要面皮了,反正在江添面前他丟人的次數簡直數不勝數。

   大少爺眼一閉腿一蹬,決定開門見山。

   罐裝:你打算幾點睡

   他句末附帶一個跪著哭的小人,意思就非常明顯了。

   這次輪到江添「正在輸入中」了,片刻之後,聊天框一跳。

   江添:還有多少沒看完?

   罐裝:一本錯題集……

   江添:哪門?

   罐裝:化學。

   江添:鎖門沒?

 

   第21 錯題集

   盛望有點懵。

   他本意真的只是想知道江添幾點睡覺而已,怎麼也沒料到對方會回這麼一句話,事態發展過於出乎意料,大少爺措手不及。

   更措手不及的是,房門很快就被敲響了。盛望呆了兩秒,趿拉著拖鞋匆匆去開門。

   江添站在門外,敲門的那隻手裡捏著一本活頁本,另一隻手還在刷手機。

   大半夜的,公務還挺繁忙。盛望有一搭沒一搭地想。

   和上回一樣,江添進門沒有東張西望。他不知在跟誰說著什麼事情,一邊在手機上打字一邊逕直走向書桌。

   盛望就跟在他身後。

   他在桌邊站著打完了最後幾個字,這才把手機鎖了扔進兜裡,轉頭看向盛望的錯題本問:「卡在哪兒了?」

   盛望乾笑一聲:「沒卡。」

   江添瞥了一眼掛鐘:「沒卡看到兩點半?」

   「你這是什麼表情。」盛望想打人。他臉皮有點掛不住,手指敲著本子說:「我自學的,這個速度不算慢了。」

   江添垂眸隨意翻了幾頁錯題,說:「那你想問什麼?」

   盛望並憋不出什麼問題。

   他想說「我其實沒有這個意思」。但要真這麼說,江添恐怕會面無表情扭頭就走,並且以後都不會有這個耐心了。

   那他不是又得去微信刷小人?

   盛望想了想後果,覺得「這個意思」他也可以有一有。

   「要不——」他摸著脖子,豁出臉面說:「要不你給我理一理吧,學校週考一般什麼難度?我只考過一次,還摸不太準。」

   曾幾何時,這話都是別人對他說,萬萬沒想到還有反過來的一天。

   他覺得江添作為聽到這句的幸運兒,應該去買注彩票。畢竟這話有且僅有一次,他不可能再說第二回了。

   盛望臭屁地想。

   臥室裡只有一張椅子,他很大方地讓給了江添,自己熟門熟路地跳坐在桌沿。他伸手從桌子那頭撈來一本空本子,轉著筆對江添說:「好了,可以講了。」

   江添瞥了一眼他這不上規矩的坐姿,按著筆頭問:「錯題本可以畫麼?」

   「隨意。」盛望說,「反正回頭都是要撕的。」

   「撕?」

   盛望解釋說,「兩遍下來沒疑問的題目直接劃掉,劃夠一頁就撕,免得下次看還得浪費幾秒掃過去。」

   本人都這麼潦草了,江添也就不再客氣。他大致翻了一下錯題集,摁了一下藍色水筆,在上面乾脆俐落的勾了幾個大括號。

   他邊勾畫邊說,「這幾頁是重點。」

   「這兩頁不用看大題。」

   他又在幾頁上毫不客氣劃了叉說:「這部分沒什麼用。」

   「剩下那些有時間就掃一眼,不看也影響不大。」

   這人一共說了四句話,二十多頁的錯題集他折了其中5頁,勾了6道重點題。然後把本子遞給盛望說:「懂了?」

   盛望:「……」

   他其實真的能懂。本來就有拔尖的自學能力和領悟力,一點就通。江添標注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6道重點題是綜合性最高的幾道,把它們吃透了,考試大題怎麼出都不怕。

   至於剩下的那些題目,基本都是在重複這6道的某個部分,所以不用另費時間。

   客觀題江添挑的都是角度刁鑽的。考試的時候常規題根本不用怕,如果這種偏題怪題也能有思路,那就基本沒問題了。

   懂歸懂,盛望還是很想笑。

   他伸手去接本子,另一隻手假模假樣地舉了兩根指頭說:「我有一個問題。」

   這位少爺說話的時候,垂在桌邊的兩條長腿吊兒郎當地輕晃了一下,一看就憋了壞水。

   「說。」江添遞本子的手停在半路。

   「你這麼講題真的沒被人打過麼?」盛望說到一半就笑了起來。

   江添就知道他沒有好話,聽完當即把本子抽了回來。

   盛望接了個空,立馬老實下來,「哎」了一聲說:「錯了錯了,別拿走啊。本子是我的。」

   之前他洗澡為了節省時間連頭髮都沒吹,這會兒已經乾透了。本來就沒梳過,兩個動作一鬧更有點亂。

   盛望伸手夠到他的錯題集,又坐回桌上。他手指朝後耙梳了幾下頭髮,又朝額前吹了一下氣,這才低頭看起題目來。

   沒了人聲,房間驟然變得安靜。白馬弄堂深夜的沉寂像緩慢漲起的潮,悄悄淹沒過來。盛望背後是臥室大片的玻璃窗,窗外不知哪片花草叢裡躲著蟲,遠而模糊地叫著。

   餘光裡,江添並沒有起身離開。他從桌上拿了他自己帶來的活頁本,靠著椅背低頭翻看。盛望朝他瞄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沒趕他回自己臥室看,也沒問他還有多少才看完。只從筆袋裡又抽了一支筆,在草稿紙上沙沙算了起來。

   被江添這麼大刀闊斧地刪減一番,錯題集刷起來就變得很快,前後掃一遍只花了十幾分鐘。即便如此,也已臨近三點。

   兩人都沒這麼熬過,到了最後眼皮打架,簡直比著犯睏,連筆和本子都是囫圇收的。江添回自己房間後,盛望撲到了床上,趴在被子裡半死不活地悶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去摸手機。

   他用手指扒著眼皮,強打精神調出江添的聊天框,咬著舌尖猶猶豫豫發了一句「謝了啊」,發完就鎖了屏,扔開手機又趴了回去。

   他幾乎立刻就意識模糊了,直到徹底睡著前,他也沒聽見手機震一下,估計江添睡得比他還快。

   第二天清早,江鷗和孫阿姨一如既往在廚房進進出出。620分左右,樓梯那兒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盛望踩著平日的時間點迷迷瞪瞪下樓了。

   江鷗把舀好的雞絲粥擱在桌上,一邊招呼盛望來坐,一邊下意識說:「小添你等等他。」

   盛望順著話音朝客廳看過去,發現沙發空無一人。他又朝玄關看過去,鞋櫃旁邊依然空無一人。

   他愣了一下,正準備問呢,就聽江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哎我這腦子,小添還沒下來了。」

   她把粥碗給盛望推過去,忍不住嘀咕道:「還挺奇怪的,他以前從來不賴床,今天這是什麼日子?」

   那一瞬間,盛望莫名有種做了賊的心虛感。

   江添最終比他晚下來兩分鐘,盛望聽著腳步朝樓梯瞄了一眼,然後在江鷗的嘀咕聲中悶頭喝粥,就差沒把臉埋進去了。

   *

   考務老師們昨天連夜給AB12個班的桌子貼了座位號,今早盛望和江添一進教室,自己位置上已經坐了陌生面孔。

   他倆座位在後排,一個44一個45,剛好都被別班學生給佔了。

   那個坐在45號桌的男生一看這是江添的桌子,當即搓著手說:「這特麼是神之座位啊,我要是摸兩下能考得更好麼?」

   江添正彎腰從桌肚裡拿考試要用的東西,聞言站直了身體瞥向他的手,滿臉寫著「你怎麼這麼矯情」。

   這人不笑的時候簡直霜天凍地,還透著一股子傲氣。

   那男生當即就把手收了回去,然而他不敢摸,有人敢。高天揚拿著筆袋,毫不客氣地推著盛望過來說:「來,咱倆一人摸一下,下回考試說不定就不用流放去樓下了。」

   盛望讚賞道:「好主意。」

   高天揚說:「你先摸,我殿後。」

   盛望原本只是過過嘴癮跟高天揚一唱一和,並沒有真的要摸。結果他一抬眼,就跟江添一言難盡的目光撞上了。不知怎麼的,他忽然起了逗人的心思,伸手就摸,摸完就跑。

   高天揚在後面追下來,感慨道:「哎呦我去笑死我了,你是沒看到,我添哥那個臉啊……」

   這兩個人算是難兄難弟,都得下一層樓。高天揚座位在3班第二個,盛望就比較慘了,他在5班第8個。

   他雖然轉學時間不長,但這張臉已經相當有名了,進5班教室還引起了一陣騷動,不僅僅是因為帥,還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從A班下來的。

   他考這名次的原因A班人知道,不代表別班同學也知道。他剛在座位上坐下,就隱約聽見斜前方有兩個人小聲說:「就這分數,是怎麼轉進A班的?」

   「外校轉學還有優惠?」

   「還能這樣?早知道我就不考附中了,去二中混個強化班,然後也轉個學,說不定現在也是A班的。」

   盛望從書包裡掏出筆袋,把這些當笑話聽。

   他不是什麼謙虛性格,一邊聽一邊在肚裡給人寫批語,嘴上還要說一句:「你們要不再小聲一點點?不然都被我聽到了那多尷尬。」

   旁邊兩個女生噗嗤笑出來,那幾個嘴碎的頓時臉紅脖子粗,扭頭衝他說:「誰尷尬了?」

   盛望說:「反正不是我。」

   「操。」那幾個人惱得不行又自知理虧,只能悶頭憋著。

   「你怎麼這麼逗。」那兩個女生笑嘻嘻地說。

   盛望看她們覺得有點眼熟,但因為臉盲,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離他近的那個女生忽然掩著嘴,指著那幾個男生用氣音說:「這幾個年級裡出了名的渣渣,什麼傻x事都幹,你下回要再在考場碰見他們,還是離遠點,免得給你搞事。」

   盛望笑了一下,也掩了嘴配合她低聲說:「下回肯定不跟他們一個考場。」

   「你怎麼這麼不謙虛?」

   說話間,另一個女生忽然狂拍這姑娘的手臂,說:「門外、門外!」

   「什麼門外?」

   盛望和這女生一起抬頭,就看見江添的身影一晃而過,正從教室門口離開。

   「江添?!」

   「江添來這幹嘛?」那倆姑娘嘀咕著。

   盛望忽然想起來為什麼覺得她們眼熟了,這倆姑娘趁著體育課來A班給江添塞過禮物和小紙條,不過都被拒了。

   一個剛進門的男生小跑過來,手裡拿著一本熟悉的活頁本。

   盛望定睛一看,心說那不是我的錯題集麼?

   果不其然,那個男生把本子擱在他桌上說:「江添讓我把這個給你,說你落他書包裡了。」

   那倆女生包括其他聽見這話的同學都猛地轉過頭來。

   盛望比他們還懵。

 

   第22 丁老頭

   中學的世界很簡單,只要某項稍微突出一些,就可以成為風雲人物舉校聞名。成績好當然可以,臉好也可以,江添恰好兩項都佔了,他的名字就變得很有魔力。

   從送本子的男生說完那句話起,直到考試正式開始,周圍的人都處於一種好奇又不敢多議論的狀態裡,像被捏了翅膀的蚊子,只能動嘴,出不來聲。

   盛望覺得有點好笑。

   想當初我也挺風雲的,至少沒有哪個傻逼會在我面前說出「就這成績」這種話。盛望心說。

   但很快他又覺得算了,總想當初真沒意思。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鐵打的心肺,六七十分的卷子可以敞開來給人看,還能當玩笑段子說給人聽,大家一起樂兩聲,這事就算過去了。

   直到這一刻,嘴碎的人愁苦地埋進卷子裡,考試鈴聲也慢慢沒了尾音。他坐在安靜的教室中聽著窗外聒噪的蟬鳴,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種從雲到泥的落差感,他是真的不喜歡。

   沒人會喜歡。

   教室每張桌子左上角都貼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姓名、班級、准考證號和座位號。監考老師輕聲走下講台,手裡拿著一張表格,挨個讓學生簽字。

   他很快來到盛望面前,核對完信息後,把表格按在桌上,指著那個「279」號,悄聲說:「簽這裡。」

   279是他這次的座位號,附中重理,高二除了AB班之外,前7個都是理化班,他這名次怎麼也算不上好看。盛望摁了一下筆,在那個數字後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先給自己訂個小目標,比如……從279往上躥個100位。

   第一門數學從7點考到9點半,之後是半個小時的調整休息時間,第二門物理從10點考到1140

   這兩場考完,人基本就廢了。

   鈴聲一響,教室裡湧出一大批行屍走肉。

   高天揚跟盛望只隔一個班,交了卷就等在5班走廊外。

   盛望拎著書包滿臉意外:「你居然沒有直奔食堂?」

   「今天食堂不用搶,你忘啦?」高天揚說完又反應過來:「哦不對,你不知道。咱學校有個規矩,週考這天食堂會二次供飯,不用爭不用搶,估計是怕學生剛受過考試的毒打就得比體能,心態會崩。萬一去天文台排隊往下跳,那影響多不好。」

   「更何況今天吃食堂的人本來就會少。」高天揚朝教室一撇臉,說:「喏,你看,一堆留這兒的。」

   教室裡確實留了人,粗略一數有十來個,這裡不讓吃帶味兒的熱食,他們紛紛從書包裡掏出了餅乾、麵包、火腿腸。

   「這麼拼?」盛望記得上回週考還沒這樣呢,但他轉念一想,上回他是在A班考的。他們班的人平時挺拼的,到了考試那天就很寶貝自己,食堂都要挑好的吃。

   高天揚說:「這不是改考場制度了麼,刺激挺大的,誰也不想越坐越後吧。走走走,趕緊吃飯去。」

   「哎等等——」盛望勾著樓梯扶手停住腳步,朝樓上看過去,A班離樓梯近,大部隊已經走了,只剩一小波人稀稀拉拉下著樓。

   他剛想說如果不去西門的話我得跟江添打聲招呼,就看見一個人影從樓上下來了,手裡膽大包天地抓著手機。

   「添哥,這兒呢。」高天揚抬手示意。

   江添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拇指極快地點了幾下屏幕,好像刪掉了什麼。

   「我靠你也不遮一下,不怕轉角遇到徐大嘴啊?」高天揚說。

   「他今天巡查高一。」江添把手機扔回兜裡,黑屏之前,盛望似乎瞥見了一豎排小紅點,像微信界面。

   他心思一動,莫名覺得江添剛剛是要給他發消息。

   「今天不去西門?」他問。

   「嗯。」江添指了指高天揚,「他沒跟你說?」

   「說什麼?」

   「說我們今天都吃食堂。」高天揚拖著調子一臉無奈:「這還用說麼哥,我拉著他在這等你不就結了。」

   盛望頭一回碰到這麼靠行動說話的人,納悶地問:「那你要是沒拉住我呢?」

   「我跑得比狗快我能拉不住你?」高天揚說。

   盛望無話可說,衝他比了個拇指。

   「為什麼不去西門?」盛望跟在高天揚後面下樓,旁邊是蹭蹭奔走的人流,江添在他後面。

   他這話其實是問江添的,但是高天揚答得很積極:「因為西門遠啊,來回20分鐘沒了,再加上吃飯那得耗多少時間。你知道下午要考什麼嗎?」

   「語文啊。」盛望說。

   「是啊,語文。」高天揚說,「語文多可怕,我兩篇文言文都還沒背呢,萬一默寫全錯,加菲能把我吊起來打。添哥你背了嗎?」

   盛望扭頭往後,就見江添繃著一張棺材臉說:「沒有。」

   高天揚又問:「詩詞鑒賞八大套路記了嗎?」

   「來勁了是吧?」

   盛望特別想笑。差點兒忘了,這位風雲人物也不是萬能的,一看見語文他就滿臉寫著「寡人有疾」。

   高天揚問得開心,盛望也跟著湊熱鬧,他轉頭說:「加菲給的抒情文寫作指導看了嗎?」

   高天揚還合聲:「看了嗎?」

   江添:「……」

   一看他剎住腳步,盛望當即一步三個台階往下跑,溜得比高天揚都快。

   他們站在噴泉池旁邊等江添,高天揚笑瘋了,笑著笑著他又臉色一變,衝盛望說:「你踏馬跑得比我還快,你跟我說你四肢無力?」

   「偶爾偶爾。」盛望用手背蹭了蹭額角的汗,又拎著領口扇風。

   張揚恣意的少年總是很吸引人,他跑過來的時候路過的女生紛紛側目,這會兒覺得自己過分高調,又開始撐著膝蓋裝死。

   高天揚不滿地斜睨著他。

   「看我幹嘛?」盛望說,「我真跑不動,今天就是為了考試,早飯多吃了幾口。平時手無縛雞之力,還虛。」

   「狡辯。」高天揚開始胡言亂語,「你就是想跟添哥一起吃飯,不想跟我吃。」

   盛望:「……」

   聽聽這放的什麼屁。

   大少爺「呵」了一聲,回都沒回。

   旁邊人群忽然出現一陣騷動,盛望聽見有人罵罵咧咧說了句「死要飯的擋什麼路!哎操我這新鞋——」

   他皺眉看過去,就見一個眼熟的古銅色身影佝僂著從噴泉台階上滾下去,肩上一個藍布包摔在地上,小西瓜滾了一地還裂了倆,紅色的瓤子開口向天,流著甜膩的汁。

   高天揚叫道:「啞巴!」

   盛望猛地想起來,這是他在喜樂便利店見過的那個啞巴。

   「怎麼回事兒啊?」

   「那人誰啊?」

   「好像是西門撿破爛的。」

   女生一陣驚呼,被嚇得連讓幾步,周遭一片竊竊私語。

   幾個學生愣了片刻,正要上去扶一把,就被人從後面匆匆撞開了。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兩個人影大步跨過六個台階,直奔到摔到的人面前。

   「那不是A班那個盛望麼?」

   「還有他們班體委,哎呦我去他肩膀鐵做的?」

   被撞開的學生咕噥著。

   盛望跟高天揚把啞巴扶起來,因為背上長駝峰的關係,他整個人被壓得又矮又小。說是扶,他們幾乎是用拎的。

   啞巴還有點搞不清狀況,兩手合十一邊拜一邊咿咿呀呀地哼,像在道歉。

   盛望抓著他的胳膊上下掃了一番,膝蓋上蹭掉兩塊皮,露出滲著血的紅肉。

   人到了一定年紀,神態總有三分相似。啞巴五十多歲的人卻有著七八十歲的神態,他閉著眼睛喘氣的模樣讓盛望想起過世的外公,他當初病重躺在醫院裡,也是這樣閉著眼咿咿哎哎地哼著。

   他疼得難受,別人卻代替不了。

   高天揚直起身問:「誰推的?」

   大部分人猶豫著沒吭聲,目光卻看向同一處。一個語氣潑辣的女生在一片沉默中開口:「還有誰,翟濤唄!」

   盛望蹙眉抬起頭,順著人群的目光朝某處看去,就見一個男生搭著另一個同學的肩,正抬著右腳擦鞋,嘴裡還咕咕噥噥地說著什麼。

   冤家路窄,正是在5班考場上對盛望冷嘲熱諷的那位。

   「又他媽是你。」高天揚罵道,「哪隻狗沒長眼,把你拉這熏人?」

   翟濤把手裡的紙巾重重一扔:「操!你再罵一遍?」

   「自己垃圾也就算了,還製造垃圾。」高天揚嘲諷完,說,「我還就罵了,怎麼辦吧?」

   翟濤作勢要下台階,旁邊的同學試圖扯他又被他甩開。

   「你跟姓高的打什麼,他四肢發達出了名的能打!」那同學叫道,「咱們就倆人,不合算。」

   高天揚把嘲笑就掛在臉上:「誒,來!就怕你不敢打。我他媽第一次聽一個普通班的傻比當面說A班的四肢發達,要笑死誰?」

   這下兩個人都聽不下去了,翟濤三兩步衝下台階,直奔這裡。

   高天揚捏了拳頭正準備硬槓,忽然感覺眼前一花。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盛望已經卸了書包,抬手就甩了出去。

   書包擦過他耳邊,還能聽見「呼」地風聲。

   高天揚目瞪口呆,看見那個書包結結實實砸在翟濤臉上,甚至能聽見「啪」的響聲。

   書包掉在地上,翟濤嗷地一嗓子捂著臉蹲下了,嘴裡嘶哈吸著氣。

   「我……」高天揚看看他,又轉頭看看盛望,緩緩憋出一句:「草?」

   不怪他太驚訝,要怪就怪盛望看上去根本不像個會動手的人。

   翟濤臉上被拉鏈抽了兩條紅印,有點滑稽,但配上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暴怒模樣,還是有幾分嚇人。

   然後他挑了盛望最討厭的一句話罵了過來,他說:「我操你媽!」

   盛望臉色當場就冷了下來。

   高天揚不太明白個中關竅,但肉眼可見盛望情緒的變化。

   驚疑不定間,就聽前面又是一陣輕呼,他抬頭一看。

   剛罵完人的的翟濤被人從後踹了一腳,重心不穩當場趴地。

   就見江添從後面過來,順手撈起地上的書包,看著一臉狼狽的翟濤說:「道歉。」

   「我道你——」

   媽字沒出口,江添拎著書包的手抬起來。

   翟濤下意識就把頭抱住了。

   「道歉。」江添又說。

   「我——」翟濤氣得臉紅脖子粗,「我跟誰道歉?!」

   「你智障?」江添滿臉不耐煩。

   「我……」

   翟濤這會兒處於下風,又是週考期間,他平時呼來喝去的哥哥弟弟都在被教育鞭打,沒跟他一起。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心理,他沒繼續找打。

   他繃著臉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肩上的灰一邊扭轉著脖子,然後憋出一句:「對不起,行了吧?操。」

   說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階,猛地抓過同學手裡的校服外套,甩臉子走了。

   搞事的跑了,衝突就算告一段落。

   人群呼啦一下散了,有人議論著往食堂去,有人回考場,還有人可能奔往辦公室或是政教處了。

   愛誰誰吧,盛望沒管。

   「還是去一下醫務室吧?」

   「對啊,最好消個毒。」

   有兩個女生提醒了一句,其中一個聲音跟檢舉「翟濤」的一模一樣。

   盛望轉頭一看,發現也是熟人。這回他沒再臉盲了,認出這倆就是同考場提醒他別招惹翟濤的女生。

   他叫不出名字,高天揚卻認識,畢竟這倆女生隔三差五去A班打卡看江添。她們沒跟江添說過幾句話,倒是跟A班其他人混熟了。

   「哎,男生打架你們就別湊熱鬧了,多血腥。」高天揚衝那個娃娃臉的女生說,「小酒窩,把你家薛茜趕緊拉走。她這麼高的個子杵在這我緊張。」

   旁邊那個女生起碼一米七幾,紮著高馬尾,聞言嗤了一聲說:「又沒看你,你緊張個屁。」

   「是是是,我醜還不行麼?」高天揚應和著。

   不過薛茜也沒多摻和,拉著酒窩就往食堂走。走前還毫不掩飾地衝盛望說:「誒,你剛剛真帥!」

   盛望:「……」

   「我就說這倆女生有一個移情別戀了吧!」高天揚衝江添和盛望擠眉弄眼,換來兩聲滾。

   被這些一打岔,盛望表情不那麼冷了。

   他搓了搓臉,在啞巴面前蹲下,指著傷口齜牙咧嘴地說:「真得消毒,好多碎石粒。」

   「走吧,去校醫院。」高天揚說。

   啞巴咿咿呀呀用手比劃,抿著唇只搖頭。

   高天揚說:「叔,別比劃了,我看不懂啊。」

   盛望下意識看向江添,沒記錯的話,這個啞巴好像是認識江添的。

   果不其然,江添說:「他說不去校醫院,家裡有消毒藥水。」

   盛望對於生病很有心得,對藥也講究,當即就問:「哪種藥水?放多久了?過有效期沒?」

   啞巴:「?」

   高天揚樂了:「你怎麼這麼講究?」

   江添順口接了一句:「他金貴。」

   盛望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至於高天揚,高天揚盯著江添的後腦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中午的西校門總是很冷清,梧桐交錯相連,支著一路濃陰,陽光就從濃陰的縫隙裡漏下來。

   門口站著居民樓的弄堂有個很應景的名字,叫做「梧桐外」。

   高天揚說,他和江添小時候就住在這裡。

   梧桐外是附中最早的一片家屬樓,高天揚的爺爺奶奶、江添的外婆都是附中以前的老教師。

   「這裡對口的小學挺有名的,所以我差不多五六歲搬過來,一直住到小學畢業吧。」高天揚指著江添說,「他倒是比我早一點,三四歲就來了吧?不過小學沒畢業就搬走了。」

   盛望好奇地看向江添,他架著啞巴沒抬眼,只「嗯」了一聲。

   因為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他們跟梧桐外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長輩都很熟。一路上碰到好幾個人叫他們,還拉著高天揚說:「好久沒過來了吧?」

   啞巴的房子在弄堂深處,不是居民樓,是那種帶著天井的老房子。

   盛望第一反應是:「挺大的。」

   屋旁就有一棵大樹,傾斜的樹枝剛好半蓋在屋簷上,像一把天然的傘,還挺陰涼。

   誰知高天揚努了努嘴說:「他只佔這間。」

   天井西側的廳堂只剩下一根柱子撐著,連門都沒有,裡面堆滿了成捆成捆的廢紙廢書還有塑料瓶。在這堆廢舊物旁邊,有一間十來平的屋子,就是啞巴住的地方。

   這十來平包括床、衣櫃、桌子、舊電視以及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衛生間。

   盛望看得咋舌,但並沒有表現出來。

   「那對面呢?」他指了指天井另一邊,那邊的構造跟這半邊差不多,不過那個廳堂有門,裡面放著一張四仙桌。

   廳堂一頭連著矮趴趴的廚房,一頭連著跟啞巴差不多的臥室。

   「對面住的丁老頭,梧桐外著名的孤寡老人。」高天揚說,「添哥跟他關係好,午飯都在這吃。我不行,小時候爬樹砸塌過他家房頂,老頭記仇,看見我就拿掃帚。」

   他指著屋簷上一處豁口,盛望卻看得心不在焉,目光總忍不住往廳堂瞄。

   江添每天中午消失在西門外,就是來這裡吃飯?

   為什麼?

   說話間,對面的房間門吱呀一聲響,一個頭髮稀疏的老頭走了出來。他看著精神矍鑠,肩背挺得板直,就是抬頭紋特別重,眉毛一挑三道褶。

   高天揚當即一聲「臥槽」,竄到了盛望和江添身後,「添哥你坑我,他今天不是不在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他不在?」江添說。

   「你不是跟他說過今天不來吃飯?那他這個點還不午睡?」高天揚又開始胡攪蠻纏。

   丁老頭年紀雖大,視力卻很好,一眼瞄到了仇人,轉身就拿起了牆邊的掃帚。

   啞巴張著沒舌頭的嘴,在旁邊嘎嘎笑。

   高天揚一個弓箭步衝出去,說了句:「別打!我就是送啞巴叔回來,我這就走!告辭!」

   這個活寶抱拳比劃了一下,倉皇跳出門外。

   盛望問道:「你真走啊?」

   「你看那掃帚像假的嗎?」高天揚說,「您倆受點累,我先去喜樂吃飯了。吃完我就直接去教室了,回見!」

   丁老頭像隻年邁的貓頭鷹,警敏地盯著門,直到確認那臭小子真跑了,這才緩緩放下掃帚。

   他穿著黑色布鞋,穿過天井朝這走來,問道:「怎麼啦這是?」

   啞巴啊啊叫了幾聲,又是一頓比劃。

   丁老頭嗨了一聲,轉頭看江添:「小添他說啥?」

   「在學校摔了一下,磕到膝蓋了。」江添說。

   盛望舉起手裡的藍布包說:「西瓜也磕破了兩個,只剩一個好的了。」

   丁老頭那雙鷹眼又盯上了盛望,上下打量一番問:「這是誰家的呀?」

   這個問題就很尷尬。

   按照理論,江添得說:「我家的。」

   盛望乾笑一聲,搶在江添前面說道:「我是他同學,丁爺爺好。」

   一般來說,帥哥賣乖沒人扛得住,但丁老頭不走尋常路。

   他瞪著眼珠說:「誰說我姓丁!」

   盛望:「……」

   他一臉無辜地衝丁老頭訕笑,轉頭就開始逼視江添。

   還好對方沒有見死不救,他指了指院門說:「跑了的那個教他的。」

   丁老頭哼了一聲,說:「兔崽子就會胡說八道!」

   江添眼也不眨把鍋甩給高天揚,丁老頭對盛望態度肉眼可見好起來,他說:「你跟小添一起把啞巴送回來的?你們今天不是還要考試麼?」

   盛望說:「嗯,來得及。」

   丁老頭覺得他懂事,點了點頭說:「你倆這是吃過了?」

   盛望看了江添一眼。

   「幹什麼?吃沒吃飯你自己不知道啊?」老頭子洞察力很強,還當面戳穿不給台階。

   盛望心說我這不是出於禮貌把主場位置讓出來麼!他畢竟是個外人,萬一他說沒吃,老頭留他們吃飯,江添不樂意還得答應,那多不好意思。

   他保持著微笑,緩緩抬起腳尖,朝江添的腳踩下去,示意他救場。

   江添:「……沒吃。」

   盛望一愣,訝異地看向他。

   江添面無表情地說:「你先把腳抬起來。」

   「噢噢噢對不起。」盛望彈開了。

   老人的歡欣跟小孩一樣,都放在臉上。丁老頭忽然就高興起來,搖頭晃腦打著蒲扇往廚房走:「誒,我就知道你們沒吃!我去把飯菜搞一搞。」

   老頭一走,他們兩個把啞巴扶進房間。

   江添熟門熟路地從衣櫃頂上拿了兩個瓶子下來,還有一袋棉簽。

   處理了傷口,啞巴比劃著又要起身。江添摁著他說:「你別動,我來。」

   他拎著藍色布袋,帶著盛望來到外面。

   院子裡有一口水井,井邊擱著一隻錫白鐵桶,耳朵用繩拴在井外。江添把唯一完好的西瓜放進桶,拎著繩子把桶放進井裡。

   盛望撐著膝蓋看得認認真真,末了問道:「這是在幹嘛?洗西瓜?」

   「冰鎮。」江添說。

   「幹嘛不放冰箱裡鎮?」

   江添半蹲在那裡,聞言抬頭看他,有點兒……看呆子的意味。

   盛望很敏感,炸道:「幹嘛?」

   江添衝臥室抬了抬下巴說:「你剛剛看見冰箱了麼?」

   盛望垂下頭:「哦。」

   他想了一下,居然真的沒有。

   好日子過慣了,他差點兒忘了,還有人在各個街巷的角落裡過著不那麼好的日子呢。

   他盯著黑黢黢的井口,有一瞬的出神。

   江添突然又拽著繩子把桶拎了上來,井水淬過,西瓜皮乾淨得發亮。桶沿撞在井壁上,水花潑了一片。

   「試一下。」江添衝西瓜抬了抬下巴。

   盛望不明就裡,猶豫著伸手摸了摸。桶裡還有大半井水,觸手涼得驚心。

   「井水這麼冰?」盛望嗖地縮回爪子。

   「嗯。」江添再次把桶放下去,他站起身,甩掉了手指上的水珠說:「沒比冰箱差。」

   盛望「噢」了一聲,心情又好些了。

   「誒?」盛望有點好奇,「問個問題。我看別人都不懂他的手勢,你怎麼懂的?」

   「我只是半懂,連蒙帶猜。」江添說:「唯一能跟他聊天的只有喜樂的老闆。」

   盛望點了點頭,心說怪不得啞巴總往喜樂跑,有時候是幫趙老闆搬東西,有時候是整理包裝袋,有時候是去拉廢品,有時候只是待著。

   如果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聽見你說話,那他比誰都重要。

   丁老頭的菜是做好的,人來了只需要熱一下。江添之前說不來,他跟啞巴兩人飯量小,只做了一菜一湯。他怕單調,又現炒了一道青椒肉片,獻寶一樣端上來。

   進廳堂前,江添拉了盛望一下。

   「怎麼了?」盛望納悶地問。

   江添遲疑了一下,說:「要不你還是去喜樂。」

   「啊?」他突然變卦,盛望有點反應不及。

   他看著江添愣了一會兒,又輕輕「啊」了一聲。

   果然還是不習慣讓外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吧?這地方江添每天都來,但也從沒跟人主動提起過。除了高天揚這樣知根知底的髮小,他恐怕不喜歡被任何人窺見到私人的一面。

   可以理解。

   只是有一點點被排在門外的失落感而已。

   盛望笑說:「行啊,我都可以。那你幫我跟丁……額,他姓什麼來著?你幫我解釋一下,就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他說話的時候,江添一直看著他,眉心微微皺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盛望扯了一下書包,把它往上提了提。

   正要轉身離開,江添又開口說:「算了,當我沒說。」

   盛望:「……」

   「你這樣真的沒被人打過麼?」盛望沒憋住。

   眼看著這位大少爺真要炸了,江添補了一句:「老人家做飯不太講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慣。」

   江添依然皺著眉:「你更想在這裡,還是更想去喜樂?」

   盛望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繞了半天,是怕我在這吃不下飯啊?」

   江添默然片刻,硬邦邦憋了一句:「怕飯盛好了浪費。」

   盛望挑著眉,一臉懷疑地看著他:「你這麼彆扭跟誰學的?」

   江添繃著一張俊臉,指著大門送客:「你還是去喜樂吧。」

   「我不。」

   盛望低下去的情緒又膨脹起來,抬腳就往廳堂走,邊走邊說:「你對我究竟有什麼誤解,我有那麼挑?」

   江添當場就掏出手機,打開相冊。

   盛望一想不好,醉酒視頻還在這廝手裡,當即摁住他說:「行行行,我特別挑,特別特別特別挑,滿意嗎?」

   很顯然,江添並不滿意。

   他切出相冊,在盛望疑惑的目光中點開微信,飛速往下劃了幾道,點開一個頭像,把聊天記錄懟到盛望面前。

   盛望一看備註:喜樂-趙肅。

   真是冷漠的備註風格。他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看向下面幾大段文字,然後就傻了眼。

   大段的文字當然出自趙老闆。

   中年男子沉迷微信,往往喜歡打這種大段大段的小論文,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看,反正他們什麼都敢往輸入框地寫。

   就見趙老闆叨逼叨如下:

   喜樂-趙肅:啞巴說過兩天有新摘的西瓜,你放學如果無事,可以來帶一隻,預計脆瓤,你吃沙的還是脆的?

   江添:都行,謝謝。

   喜樂-趙肅:還是你比較好養。你帶來吃飯的那個男生,吃飯太挑了。據多日觀察所得,他胡蘿蔔不吃、菠菜不吃、蔥、蒜、香菜放一點沫子調味可以,讓他看出來就不行。白蘿蔔切成丁吃,切成塊不吃,青椒切成片不吃,切成絲還行。土豆脆的不吃、西瓜沙的不吃、草莓酸的不吃,葡萄太甜的不吃。

   喜樂-趙肅:我要有這麼個兒子,我先餓他三天。

   喜樂-趙肅:算了,不說了,我兒子也不是什麼好鳥。

   江添:……

   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江添的無語和窒息,不過盛望更窒息。

   他想說這些中年人這麼嘴碎的嗎?怎麼什麼都告狀!吃個飯值得寫這麼一通養殖報告?

   但他想了想,趙老闆畢竟是能說出「你那個小男生在吃霸王餐,過來贖」的人,還有什麼事他幹不出來?

   盛望給江添把屏幕按滅,說:「他污蔑我。」

   「誰污蔑你啊?」丁老頭盛了飯端出來說,「快過來坐,這個小——小什麼?」

   他問江添。

   「小望。」江添按照他的習慣報了名字,說完他自己頓了一下。

   這樣的小名從他嘴裡喊出來實在奇怪,盛望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在地捏著關節,說:「小盛小望都可以叫,隨您高興。」

   丁老頭說:「小望你吃多少飯啊?這個碗夠嗎?」

   「夠。」盛望連忙說。

   「那我給你去盛。」

   「我自己來吧。」

   可惜老頭子腿腳利索得很,拿著飯勺就跑了。

   盛望只得訕訕地收手,在四仙桌邊坐下。也許是真的餓了,桌上的菜雖然簡單,但真的很香,聞著比喜樂嘴碎趙老闆的手藝還要好。

   他肚子咕嚕叫了一下,為了掩蓋如此不帥的聲音,他咳了一聲,開口問江添:「為什麼高天揚叫他丁老頭?」

   江添薄唇動了一下,一打眼瞥見丁老頭端著飯進來了,便掏出手機點開了備忘錄。

   盛望一臉疑惑地湊過去。

   他看見江添點了鉛筆,在備忘錄上隨手畫了個橢圓,圓形中畫了個丁,然後是兩個圓眼睛,腦門上三根抬頭紋。

   接著他開始打字,兩個拇指瘦而長,點鍵盤的速度很快。

   盛望看到備忘錄上多了一行字:

   有一個兒歌,叫有個丁老頭,聽過麼?

   接著又多了一行字。

   長得像麼?

   「像。」

   盛望悶頭就開始笑,江添又面無表情地把備忘錄給刪了。

   托這幅簡筆畫的福,盛望這一頓飯憋笑憋得異常辛苦,心情也異常好。

   說出去也許沒人會信,他這段時間以來吃得最放鬆高興的一頓飯,居然是跟江添一起的。

   他忽然覺得,如果他跟江添沒有那層「偽兄弟」的尷尬關係,而是平平常常地認識,平平常常地成為同學,平平常常地做著前後桌,那他們一定會成為不錯的朋友。

   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回考場的路上,盛望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

   他問江添:「你本來打算中午去食堂,既然中午要見面,你幹嘛特地跑一趟把錯題集送過來?」

   江添聞言輕輕皺起了眉:「你考前沒翻一下?」

   盛望很納悶:「我考數學物理,翻化學錯題集幹什麼?」

   江添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似乎壓根沒考慮到這個情況。他愣了片刻,又皺起眉問:「微信你也沒看到?」

   「你給我發微信了?」

   盛望拽過書包就開始掏手機,邊掏邊說:「考試前你都不關機嗎?」

   江添表情又空白了一瞬,他說:「我靜音。」

   趁著考場還沒到,盛望打開手機,果然收到了一條早上的微信。

   江添:看下錯題集。

   盛望又要去掏本子,江添制止了他:「算了,別看了。」

   盛望:「為什麼?」

   江添說:「心態會崩。」

   盛望:「???」

   越是這麼說他就越要看了!他掏出錯題集,還沒來得及翻,一張紙片從裡面滑落下來。

   那是一張從某個習題集上隨手扯下來的頁面,邊緣很糙。上面有一道題被人用紅筆劃了線,標了個龍飛鳳舞的五角星。

   盛望撿起來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道物理題,題面很熟悉,雖然不是完全相同,但跟今天物理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極其相似。

   江添說:「這套習題全年級都練過,除了你。」

   「……」

   如江・神棍・添所料,盛大少爺的心態當場就崩了。

   儘管盛望被打擊得有點恍惚,但強大的職業素養使他在下午考試前恢復了理智,並且化悲憤為力量,後三場考試順風順水。

   附中的週考成績一向出得很快,第二天,高二年級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A班新轉來的那個帥哥一個禮拜的功夫,總分直提近50,年級排名往前竄了將近100位。

   整個年級都轟動了,謠言持續散播了一節晚自習,又於第二節課上被各班老師辟掉了,並對內容做了官方更正。

   週考真正的結果是:盛望總分提升62,光化學單科就從60多衝到了90,年級排名上升了127位。

   瘋的人更多了。

 

   第23 處罰

   這一晚,盛望成了全年級的議論中心。

   最瘋的是A班同學,這幫學霸們明明自己分數很高,卻好像八輩子沒見過一百多名似的,亢奮得像吸了笑氣,圍著盛望的桌子聚眾吹牛皮。

   高天揚領吹,學委宋思銳輔助。

   當事人盛望卻垂著眼,兩手擱在桌肚裡玩手機。他摀不住這倆活寶的嘴,只能隨他們鬧。

   「縱觀全年級,還有誰敢一週往上蹦100名?」這是高天揚。

   「沒有人!」這是宋思銳。

   「盛哥你就說吧,是不是想搶我們老宋學習委員的位置?」還是高天揚。

   「???」宋思銳一臉迷惑,又應聲說:「我可以忍痛割愛。」

   「體面!」高天揚衝他豎了個拇指。

   「大氣!」宋思銳也給自己豎了個拇指。

   桌肚裡,江添正發來微信說晚自習下課不用等他,盛望反正也無聊,給他連甩了七八個表情包。

   罐裝:問,世上有什麼辦法讓這倆說不出話?

   江添:沒有。

   罐裝:你不是高天揚髮小麼你管管他。

   江添:……

   江添:不是媽。

   「不是,盛哥你笑什麼呢?」高天揚實在沒忍住,伸頭看了一眼,奈何角度不對桌面擋著,什麼也看不見。

   「沒什麼。」盛望順口回了一句。

   高天揚瞇起眼睛開始壞笑,宋思銳也晃著食指說:「有情況啊盛哥——」

   「什麼有情況?」盛望壓根沒注意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又關掉幾個界面,這才把手從桌肚裡抽出來。

   看他表情確實茫然,高天揚又沒勁地收了壞笑說:「算了,還是說成績吧。說真的啊,你這次躥得實在太快了,我行走江湖多年,沒見過這麼往前蹦的。你排名上100比我們辣椒妹妹體重上100都快。」

   「你不想活了?」盛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就聽旁邊辣椒一聲爆喝:「高天揚你再說一遍?!」

   辣椒作為能擠進年級前五的大佬,由於實在不守規矩,經常跟大家一起受罰,深入基層、廣受喜愛,誰開玩笑都帶她。其中高天揚嘴最欠,時常遭其毒打。

   話音剛落,辣椒的書就穿越人群直飛過來。

   高天揚一聲臥槽,低頭就躲。盛望緊隨其後,也歪頭讓了一下,讓完他才意識到不好,書奔著江添的臉去了。

   剛意識到,就聽身後「啪」的一聲響,江添把書擋下來了。

   他拎起書,無語地看著高天揚,後者立刻雙手合十衝他拜了拜,把書恭恭敬敬給辣椒送回去。領吹的一跑,其他人作鳥獸狀散了。

   他們逃荒一樣潰不成軍,盛望靠在椅背上活活看笑了。

   「清淨了?」江添冷冷淡淡的聲音忽然從耳後響起來。

   這人嗓音太低,小聲說話的時候總招得人耳朵癢,盛望「嗯」了一聲,忍不住捏了捏耳垂。

   江添又說:「那把椅子往前挪一點,別抵著桌子抖。」

   盛望:「……」

   行吧,癢不癢也分內容。

   雖然牛皮沒吹盡興,但A班的學生大多默認了一件事——市三好的名單至少有兩個已經定了,一個是穩穩釘在年級第一的江添,一個是開火箭的盛望。

   用班長李譽的話來說,就是「恭喜呀,你們可以提前開始慶祝了」。

   結果成績公佈的第二天,這兩位就被恭喜進了政教處。

   負責傳口信的是徐小嘴,他被他爸拎過去當苦力,搬了一堆練習冊回教室。進門第一句就是「江添盛望,去一下篤行樓,徐主任找。」

   他大概是A班最老實的人之一,在學校也從不管他爸叫爸,當然也不敢叫大嘴,總是規規矩矩叫徐主任。

   「找我倆?」盛望轉過頭跟江添面面相覷,問小嘴:「有說什麼事嗎?」

   「沒有。」小嘴老老實實地說,「反正他是笑著說的,應該是好事吧?可能就是市三好。」

   盛望和江添將信將疑地去了政教處辦公室,一進門就看到了皮笑肉不笑的徐大嘴以及低頭站著的翟濤。

   這踏馬能是市三好???

   盛望當時就想把錯報軍情的徐小嘴手刃了。

   大嘴笑咪咪地打量著盛望,又看向江添,幾秒之後臉倏然一板,唾沫橫飛地咆哮道:「能耐大了是吧?!週考當天打架!還挑在人流量最大的噴泉廣場!你就說說你們想幹什麼?!啊?搞表演賽啊?!」

   他剛喘一口氣,辦公室門口突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報告!」

   徐大嘴驚一跳,沒好氣地看向門口。盛望也跟著看過去,就見高天揚跟著徐小嘴一起過來了,剛剛喊話的就是高天揚。

   「你又回來幹嘛?!」徐大嘴正在氣頭上,對著兒子也毫不客氣。

   「報告。」徐小嘴規規矩矩開了個頭,說:「B班的練習冊還沒搬,我找高天揚來幫忙。」

   徐大嘴說:「當我不知道高天揚什麼德行啊?還你找高天揚,肯定是他自己要求跟過來的,就想來湊熱鬧。」

   徐小嘴訕訕地抿了一下嘴唇:「也不是。」

   「好奇心滿足了?」徐大嘴說,「把練習冊搬了趕緊走!」

   高天揚卻沒動,他狠狠剜了翟濤一眼,理直氣壯地對徐大嘴說:「我也打架了,為什麼不找我!」

   「你動手了麼?」徐大嘴沒好氣地說。

   「動了!」

   「動個屁!」徐大嘴手指點著窗外說:「你當學校那些攝像頭都是死的啊?別瞎湊熱鬧,給我出去!不然我加罰信不信?」

   高天揚還想說什麼,被深諳他爸脾氣的徐小嘴拖出去了:「別回嘴,越回越氣。」

   辦公室門被徐大嘴重重關上,翟濤憋不住了:「報告。」

   「說。」

   「我他——」翟濤下意識想罵人,話都出口了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兒,又不情不願地憋回去:「我也沒動手!為什麼也要站在這?」

   他媽的他從頭到尾都是被打的那個,臉上劃痕還沒消呢!

   徐大嘴繃著臉的時候確實有幾分政教處主任的威嚴,他盯著翟濤看了半天,沒再用那種咆哮的口吻:「你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

   明明是平心靜氣的語氣,卻比咆哮更讓人忐忑。

   「不知道。」翟濤梗著脖子不耐煩地說。

   「我們學校雖然不算省內最好,但也是百年名校了。一百年去糟粕取精華發展成現在這樣的教育模式,不說最科學,至少教書育人是足夠了。你在這待了一年多,就學會了罵人死要飯的,學會了推人下台階?」

   翟濤抿著嘴唇重重呼吸著,片刻後說:「我沒有——」

   「我說了,攝像頭不是死的,當天圍觀的同學也都有眼睛有耳朵。」徐大嘴看他那德行,也懶得費口舌,他擺了擺手說:「行了行了,我也不是來聽你狡辯的。我既然叫你們來,就是多方論證過了。」

   「你呢,我不想多說了,你自己心裡清楚。」徐大嘴又轉向盛望和江添:「至於你倆,我知道你們初衷不一定是壞的,但是!」

   他加重了語氣,說:「解決的辦法千千萬萬種,你們怎麼就非要動手呢?當著全校的面打架特別帥,是吧?哎書包扔得特別遠,是吧?」

   盛望眼觀鼻鼻觀口,看上去似乎反省得很深刻。

   他生得白淨,眼尾很長又微微下撇,笑起來神采飛揚,垂眼的時候卻極具欺騙性,三分無辜臉七分書卷氣,看得徐大嘴噎了兩回。

   「你剛來的那天我還跟別的老師說,你一看就是那種特別乖的學生,結果呢?!你就這麼證明給我看啊?!」

   徐大嘴越想越氣,拿起桌上的保溫杯灌了兩口茶,又呸掉茶葉沫子,這才說:「你們不是喜歡被圍觀麼?不是喜歡在全校人面前表現麼?喏——教學區三號路,貫穿教學樓、食堂、宿舍樓,這舞台夠氣派吧?給我掃梧桐絮去,剛好給我們保潔人員省點力。」

   他豎起一根手指說:「不用久,一個禮拜。就這個禮拜,每天上午大課間拿著掃帚準時報到,我找人盯著你們。你們這些兔崽子,不丟幾回臉都不知道人生路有多長!一個禮拜掃完,到我這裡來領正式處理結果。」

   徐主任一通氣撒完,三個人鬥毆分子就走上了掃大街的路。

   剛掃兩天,盛望就想撒潑不幹了。

   倒不是因為丟人,每天大課間各班都得去操場,他們只要避開大部隊來回的時間點,三號路就清清靜靜見不到人影,自然也談不上丟人。

   真正讓盛望崩潰的是梧桐絮本身,這玩意兒是踏馬人掃的嗎???

   前腳剛掃完,後腳風一吹就能飄一地新的,還往人身上飄,扎臉都不是最難受的,扎眼睛那才叫令人絕望。

   這天風大,盛望被扎了好幾次眼睛,眼圈一周都揉紅了,隔一會兒就得扶著掃帚抻眼皮。大少爺煩躁的時候會自閉,連帶著五感都一起閉了,處於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六親不認的狀態。

   他第N次被扎眼的時候,隱約聽見有人跟他說:「別動,頭髮上有草屑。」

   盛望沒反應過來誰說的,張口就回嘴:「關你屁事,我養的。」

   他左眼眨出一片生理眼淚,總算把扎眼的東西弄出去了。剛鬆一口氣,忽然意識到剛剛說話的好像是江添……

   盛望愣了一秒,瞇著一隻眼睛扭過頭,就見江添正從他上方收回手。

   「你說什麼來著?」他訕訕地問。

   「沒說。」江添抬了抬下巴說,「你繼續養。」

   盛望當即把腦袋伸過去:「我錯了我錯了,你幫我摘一下,總不能頂著一頭毛回教室。」

   旁邊的翟濤拿著掃帚重重地墩了一下地,罵道:「操……」

   就在他罵罵咧咧的時候,有人踩著高跟鞋登登過來了:「盛望?江添?你倆幹嘛呢?」

   盛望把腦袋從江添面前收回來,抬眼一看,英語老師楊菁正抱著一疊卷子走過來。她擰著秀氣的細眉,不滿地說:「我正到處找你們呢,在這當什麼活雷鋒啊?」

   「老師。」盛望乾笑一聲,「不是活雷鋒,我倆被罰呢。」

   他從頭到尾都是說「我倆」,彷彿一旁的翟濤是空氣,差點把「空氣」氣到炸。

   「罰?」楊菁眉毛擰得更凶了,「哪個不長眼的這麼會挑時間?」

   盛望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噢,你別管,我罵我的,你答你的。」楊菁說。

   「徐主任。」盛望回答道:「因為我倆週考那天打架了。」

   「聽說了。」楊菁點了點頭,「挺會挑地方的,影響不好,是該罰。但是他幹嘛現在罰呀,你們要掃幾天?」

   「一週。」

   「這個禮拜?」楊菁提高了音調。

   「對。」

   「走。」楊菁把試卷一人一沓拍進盛望和江添懷裡,蹬著高跟鞋盛氣凌人地說:「我找徐大嘴去!」

   「啊?不太好吧老師……」盛望悄悄衝江添比了個剪刀手,兩步跟上楊菁說:「找徐主任幹嘛?」

   「我這還指望你倆大課間給我抓緊時間搞英語競賽呢,他搗什麼亂!」

   楊菁不愧是懟過所有校領導的女人,她風風火火進了政教處,把門一關,劈頭蓋臉一頓凶。

   最後扔給徐大嘴一句話:「英語競賽下禮拜二,整個高二得獎最穩的倆人都在外面,你要非得挑這禮拜罰他們,回頭比賽你頂他倆去考場,拿不回獎盃我就吊死在你辦公室門口,你看著辦吧!」

   「……」

   徐大嘴目瞪口呆且毫無回擊之力。

   他在楊菁的緊逼之下節節敗退,最後反扔回一個條件。

   他說:「那就兩個要求,一個是英語競賽必須有個結果。二是週末的月考上升幅度不能低於50名。」

   年級第一的江添:「???」

   好在下一秒,徐大嘴又回歸理智補了一句:「盛望,我說盛望。江添也升不了了。」

   盛望趴在門口偷聽了半天,終於沒憋住,他打開一條門縫探頭進去問:「徐主任,你知道越往上名次變動越難嗎?」

   「知道!不然還叫罰嗎?」徐大嘴理直氣壯。

   盛望想把門拍他臉上。

   「要麼做到這倆條件,要麼繼續給我掃大街,而且打架要處分,市三好也別想了!」徐大嘴發了大招。

   重壓之下無面子。

   第二天深夜,盛望反覆做了心理建設,終於向隔壁臥室門伸出了魔爪。

 

   第24 夏末驚蟄

   上次是江添主動敲門,這次該輪到他了。禮尚往來,道理誰都懂。

   我這不是不要臉,我只是講禮貌。盛望在心裡默念兩遍,理直氣壯地敲了門。

   臥室裡響起腳步聲,隨著吱呀一聲輕響,江添出現在門後。

   盛望準備好的話在舌尖打了個滾,張口就成了:「我房間空調有問題!」

   江添一愣。

   ……你有毒吧???

   盛望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好好的理由不說,瞎扯什麼空調啊?這下好了,說也不是收也不是。就這種級別的謊話,江添只要去隔壁看一眼就能拆穿,簡直是把臉伸給對方打。

   盛望設想了一下那個場景,差點當場離世。

   不過他心理素質總體還算可以,虛了不到兩秒就又理直氣壯起來。他看著江添,心說:你要真敢去看,我就從二樓窗戶跳下去。

   好在江添有智商也有人性。

   他垂眼一掃,看見了盛望手裡拎著的書包,也沒多問,便側身讓開一條路。

   盛望悄悄鬆了一口氣,抬腳進了臥室。

   邁第一步的時候,他下意識頓了一下。這是他在進入別人領地時才會有的反應,就像人在做客時往往先掃視一圈才換上拖鞋。盛望沒想到自己這個反應有一天會出現在這間臥室裡。

   十幾歲的人,情緒總來得飛快。一句話能鬧翻,一句話也能冰釋前嫌。上一秒在吵架打架,下一秒也許就親密無間,契機可以是一切簡單的東西——

   一張字條、一罐汽水,或者一份作業。

   明明不久之前,他還跟螃蟹抱怨過自己家被某個孫子佔了,現在卻把這個房間默認成了江添的地盤。

   世界真奇妙。

   盛望心想。

   他跟江添一樣,不喜歡在別人臥室裡探頭探腦,一來出於禮貌,二來……那動作實在不好看。但架不住有人房間太過簡單,他不轉眼珠也能一目瞭然。

   這間臥室跟盛望的並排,朝向和佈置都很像,都是窗邊放著書桌,對角是床。倆屋共用的那堵牆邊立著衣櫃,區別是盛望臥室的衣櫃旁還多一個獨立衛浴間。

   盛望盯著那堵牆看了許久,忽然幽幽地問:「我那邊水龍頭一開,你這是不是能聽見動靜?」

   「嗯?」江添在他身後順手關門。

   盛望回頭看過去,才發現他耳朵裡還塞著無線耳機,白色的尾端輕壓著清瘦的耳骨。

   「你剛說什麼?聲音太小沒聽清,」江添偏頭摘下一隻耳機。

   「我說——」盛望轉念一想,萬一他問完了,這人來一句「沒注意,不放心可以去隔壁試一試」,那尷尬的還是他!畢竟空調還好好地掛在那兒呢。

   「算了,不重要。」盛望拎著書包說,「空調借我蹭一會兒唄,我專項題庫還有四頁沒刷。」

   聞言,江添越過他走到書桌邊收東西。

   他桌上攤著一沓試卷,旁邊是薄薄的軟面本,黑筆、紅筆各有一支,這就是全部的東西了。簡單得幾乎可以算空空蕩蕩。跟盛望擺攤式的書桌天差地別。

   「誒?你別收啊,我不用椅子也行。」盛望跟了過去。

   「不用椅子坐哪,上桌?」江添說。

   盛望腳剛抬又訕訕放下了,滿臉掛著人贓並獲的心虛:「我沒說要上桌子坐,我可以站著。」

   這一聽就是鬼話,江添瞥了他一眼,把兩支筆帽合上,扔進書包的筆袋裡。

   「你坐椅子吧,我用不著。」他把試卷也收進書包,只拎著軟面本坐上了飄窗寬大的窗台。他背靠著窗台一側的牆,曲著一條腿,軟面本就抵在膝蓋上,另一條腿從窗台垂下來踩著地板。

   「你真不用?」盛望問。

   「早寫完了。」

   「菁姐塞的卷子也寫完了?」盛望有點納悶,「我剛看你卷子是空的。」

   江添舉了舉膝蓋上的軟面本,說:「寫在這了,」

   盛望伸頭一看,果然就見他本子上寫著英文題的答案,一排五個,遠看清爽有力,近看全是連筆。就連錯題他都懶得打叉。叉要兩筆,他只用紅筆劃一道斜槓。

   斜槓旁是他訂正的內容,有些只寫了一個詞組,有些延伸出了好幾行,他現在看的就是這些。

   「你幹嘛不直接寫在卷子上?」盛望問。

   江添說:「省事。」

   「咱倆對省事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

   江添噎了一下,大概因為以前沒人會這樣追問他的行為邏輯。他手指捻了一頁紙又放下,認命地說:「楊菁很會挑題,組出來的卷子都是精華,一道抵十道。拿本子做一遍,錯題在試卷上做個標記。二刷可以對著標記只做錯題,也不會受原答案干擾。兩遍下來差不多了,也不用再搞題海戰術。」

   他打了個停頓,略帶無語地點明主題:「效率高,省事。這樣說懂了?」

   「懂了。」盛望抬起左手,就見他三根手指捏了個「七」說:「這是我認識你以來聽到的最長一段話,87個字。」

   江添:「……」

   窗台就在書桌邊,江添坐著的地方離盛望不遠,抬手就能抽他。

   見對方直起身,盛望連忙捂著半邊臉把椅子往遠處挪一下。卻見江添仗著手長,替他把檯燈拍亮,面無表情地說:「做你的專題。」

   盛望「噢」了一聲,又要張口。江添已經低頭看起了本子,毫不留情地說:「沒做完別張嘴。」

   盛望睨了他一眼,嘖聲道:「管得倒寬。」

   江添凍著臉抬起頭,盛望立刻伸出兩根食指在唇前打了個叉,以示停戰。

   盛望做題不老實,規規矩矩的坐姿會阻塞他的腦子。以前在自己臥室裡,他刷一會兒題人就到了桌子上,再刷一會兒就能上窗台、然後是床和地毯。

   物質是運動的物質,做題的盛望也是。

   在江添這裡,他起初還算收斂。做著做著興致上來了,兩腳往桌底橫槓上一踩,椅子四條腿就懸空了倆。長腿一曲一伸,椅子就開始搖。

   搖了差不多十分鐘,他才猛地想起來高天揚提醒過他,坐在江添前面幹什麼都可以,就是別這樣踩著椅子在他眼前晃,他會煩。

   盛望條件反射縮了腿,書桌前鋪了一塊圓形地毯,椅子腳落在地毯上並沒有什麼聲音。他心虛地轉頭瞄了江添一眼,卻見江添眼尾薄薄的褶也輕抬了一下。

   他的眸色在光下顯得很淡,彷彿貼了一層透薄的水玻璃,視線淺淺地掃過來,像是很不經意的一瞥。

   不遠處的巷尾恰巧有車經過,車燈遠遠透過窗玻璃照進來,從左邊滑到右邊。

   不知是被突如其來的微光驚了一下還是別的什麼,盛望倏地收回目光,垂眸看起了書頁。

   他食指慢悠悠捲了半天頁角,才真正把題目那行字看進去。那之後又過了好半天,才抓筆寫起算式來。

   之後的題目如有神助,寫得順風順水,比平時快得多。盛望做完四頁題目花了一小時,江添看軟面本居然也看了一小時。

   甚至盛望合上題集伸懶腰的時候,他都還在翻頁。

   「你還沒結束?」盛望問。

   「還有一點。」江添總算捨得從本子上抬起頭了,他問:「習題做完了?」

   「做完了。」盛望掏手機看時間:「這還不到1點半呢,我居然搞定了。」

   「有什麼問題麼?」江添問。

   「沒有。」大少爺藉著伸懶腰的機會掛在椅子上,一臉驕傲。

   他本來以為會有的,不然也不會找藉口來江添這裡。但今天的狀態實在太好,給足了他面子,平時棘手的題目今天都變得格外乖順,正確率高得驚人。

   盛望兀自琢磨了一下,總結說:「你這裡風水有點好,養腦子。」

   憑藉如此見鬼的理由,他在江添臥室連蹭了兩天空調。

   盛望每次敲門都是深夜,12點剛過,樓下江鷗早已入睡,半棟房子都悄寂無聲,唯有他倆門前留著燈,偶爾有人語。

   起初,他們沒覺出哪裡不對勁。

   直到週五這天,一個意外不經意打破了定式——盛明陽終於在焦頭爛額中抽出空來,回了一趟家。

   司機小陳去機場接他,送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12點。本著不打擾家裡人睡覺學習的心理,盛明陽誰也沒通知。

   週六週日就是第一場月考,盛望這晚沒再刷新題,而是把筆記和專題集上的難點圈畫出來,準備找江添梳理討論一下。

   他拿著書本敲開隔壁門的時候,樓下忽然響起了密碼門打開的「滴滴」聲,接著是二道門鑰匙轉動的輕響。

   盛明陽在外常抽煙,偶爾會低聲悶咳一下。那聲音盛望聽了十多年,太過熟悉,隔著門也能分辨出來。

   他爸那聲悶咳響起的時候,盛望懵了一下。他游魚似的鑽進房內,慌忙把門關上了。

   他背抵著門悄悄聽了一會兒樓下的動靜,再一抬眼,就見江添搭著毛巾,手指抓著一杯清水的杯沿,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這天洗澡有些晚,頭髮半乾半濕,髮尾細碎的水珠悄悄凝結,又順著他脖頸的線條滑下來,洇濕了灰色短袖的領口。

   他朝門的方向掠了一眼。

   盛望悄聲說:「我進門的時候,我爸剛好回來。」

   江添從門邊收回視線,眸光微垂著落到盛望身上。他靜默片刻,忽然說:「你為什麼這麼慌?」

   夜色沉寂,不知哪棵樹上的蟬突然拖長調子叫了一聲,明明是夏末,卻像仲春的一場驚蟄。

   盛望心裡倏地跳了一下。

 

   第25 翻船

   是啊,有什麼可慌的?

   盛望沒說話。

   他神色微怔,似乎也挖不出個答案來。

   樓下盛明陽已經把門帶上了,鑰匙擱在玄關櫃子上磕碰出了輕響。他換了雙軟底拖鞋,腳步聲悶悶的,從客廳延伸到廚房。

   沒過片刻又是一聲門響,廚房裡多了另一道腳步聲。

   也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盛望背貼著門,江鷗說話聲不高,卻隱約能傳進他耳裡。

   「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事情解決了?」江鷗問。

   「沒呢,回頭還得去。」盛明陽說,「有點麻煩。」

   「那你晚飯吃了沒?」

   「吃了點飛機餐湊合,這會兒又有點餓,想找點東西墊一墊。」

   「有雞湯,我給你熱一下?」

   「別,動靜太大。」

   盛明陽低聲說了句什麼,大意估計是怕吵到樓上的盛望和江添。接著江鷗的聲音也更低下去,他們再說了什麼便聽不清了,嗡嗡的人語好像很近又好像極遠。

   不知盛明陽從冰箱裡拿了什麼對付了一下,沒過多會兒他們便回了房間,這棟房子又漸漸歸於安靜,一如往常。

   前額頭髮的水珠滴落下來,江添抓起毛巾一端擦了一下。

   盛望的肩頸線慢慢放鬆下來,剛才那一瞬間的慌亂就像浮光掠影,須臾便沒了蹤跡。他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便隨口說了個理由:「我爸囉嗦,要讓他知道我還沒睡,那有得嘮叨——怎麼這個點了還沒休息啊?是作業沒做完還是貪玩拖了時間啊?」

   盛望壓沉了嗓音模仿他爸,那口氣簡直惟妙惟肖。他走到書桌邊,熟門熟路把卷子放下:「你要說作業沒做完,他馬上就要問是難度太大還是量太多,是別人都這樣還是只有你一個?要是說複習月考吧,他又要問複習得怎麼樣、有沒有信心。問完就要說有壓力是好的,但不要太大。然後開始掰著我的嘴灌雞湯。」

   這段套路過於熟悉,在太多家長身上見過,江添聽到後半截忍不住笑了一下,連帶著盛望也笑起來:「是不是腦殼嗡嗡作響,換你你不慌?」

   江添把那杯清水擱在桌上,從脖子上拿下毛巾擦頭髮:「他話有這麼多?」

   「也不是。他就是平時忙得沒時間問,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機會就要積極表現一下。帶著一點——」盛望抿著唇斟酌幾秒,「補償的意思,懂麼?」

   江添擦頭髮的手頓了一下,他瞥向盛望的臉,卻見對方正忙著把專題練習做標記的幾頁翻出來,看不出有什麼情緒上的問題。

   「不過盛明陽有一點跟很多家長不一樣,他對我的成績其實沒什麼要求,也不會說重話。灌完雞湯還要誇一句。」盛望捏著書頁抬起頭衝江添模仿道:「我們盛望實力是可以的,爸爸相信你。」

   江添在他的抱怨中走到牆角,把毛巾扔進洗衣袋裡又直起身,說:「不是應該叫望仔麼。」

   「……」

   盛望瞬間消音,臉色精彩紛紜。

   幾秒後,他指著江添憋出一句:「你閉嘴。」

   自古以來都是江添讓別人閉嘴多,別人回他這句就極其罕見。他挑了一下眉,點頭表示可以勉強配合一下。

   盛望很滿意。

   他拉開椅子坐下,然後拎著那本專項題庫問江添:「哎,這兩題你做過類似的麼?」

   附中沒有規定過輔導書,都是各班老師根據學生的情況推薦一些。

   A班的幾個老師都不提倡過度的題海戰術,一定的閱題量肯定要有,但重複太多沒必要。他們推薦的時候會說一下不同輔導書的優缺點,讓他們挑著買。

   輔導書內容大差不差,就是編纂方式和選題水平有點區別。老師們都說買個一兩本就夠了,優缺點結合一下,不用每題都做。

   所以有些難題,這個學生見過不代表那個學生也見過。

   江添掃了一眼他手裡的書,自顧自在窗台坐下了。

   盛望等了半天沒等到回答,踢了一下江添的拖鞋:「喂。」

   喂聾了。

   盛望又踢一下:「江添。」

   江添也聾了。

   盛望:「……學霸?」

   學霸還是聾的。

   盛望垂下拿書的手,撐著膝蓋就開始歎氣。

   「別閉嘴了,開一開金口吧。」這套流程他已經很熟了,說起來毫無負擔:「我錯了還不行嘛。」

   江添終於恢復聽力,伸手道:「題給我看下。」

   盛望把書拍進他手裡,努了努嘴說:「1213題,我打星了。」

   「做過。」江添看一眼就知道,「最後一問?」

   「嗯,有點沒頭緒。」盛望說:「式子寫完卡住了。」

   「卡住正常。最後一問有點超綱,需要積一下。」江添說。

   「什麼ji?哪個ji?」盛望沒反應過來。

   「微積分的積。」江添說。

   「你等一下。」盛望問:「是我理解的那個微積分麼?大學那個?」

   「對。」

   「……」

   盛望一句我日卡在喉嚨裡。

   「今晚沒時間不用看。」江添說得很乾脆,「至少這次月考不會考,其他班也在趕進度,但目前挖得沒AB班深。」

   「至少?那就是以後會考?」盛望問。

   「只要是高考出現過的東西,學校哪個都敢考。」江添說著翻了一下題集後面的答案解析,他說:「省略的部分太多了,你怎麼買了這本?」

   「這本從基礎到重難點的連貫性比其他好,適合自學。」盛望沒好氣地說,「體諒一下悲慘世界的人好麼。不過難題確實有點少,都一筆帶過了。反正這本刷完了,回頭我再買本補個漏。」

   江添想了想,把書擱下走到衣櫃前。

   盛望一頭霧水地看著,就見他拉開其中一扇衣櫃門,打開一個收納箱翻找了一下,拿起一本藍色封面的題集遞過來說:「這本拓展比較深。」

   盛望接過書,注意力卻並不在手裡,而是在衣櫃上。

   江添的衣櫃很奇怪,上面的橫槓掛滿了空衣架,卻沒有一件衣服。下面兩個格子,一個放了透明收納箱,另一個放了行李箱。

   行李箱是展開的,江添常穿的衣服都碼在裡面,疊得整整齊齊。整齊到只要合上行李箱,這些東西的主人就能離開得乾乾淨淨,什麼痕跡也不留。

   「你……」盛望愣了半晌,抬眼看向江添,「你收拾行李幹什麼?」

   他忽然想起當初隱約聽到見的話——盛明陽說過,江添是想住宿的,只是礙於學校還沒開放申請才暫時被他們留下了。

   那時候他巴不得對方早點走,現在卻忽然變了卦。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天的哪一刻改了主意,只知道看見行李箱的這個瞬間,他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就像小時候的夏天,他每每在市郊的主題樂園裡得玩得高興,就會有各式各樣的電話打到盛明陽的手機上,於是樂趣戛然而止,他得乖乖跟著大人回家。

   儘管他知道不久之後還能再來,卻依然會在那一刻感到失望。

   ……那種說笑間會忘記、轉而又會忽然泛上來的失望。

   「你要走嗎?」盛望問道。

   江添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行李箱,有那麼幾秒鐘他沒有說話,又過了片刻,他說:「不是剛收拾的,一直就這麼放著。」

   這話聽起來更有種疏離冷淡的意味,江添頓了一下補充道,:「個人習慣。」

   「個人習慣?」盛望回過神來,「你不會在自己家也這樣吧?」

   「嗯。」江添神色淡淡地點了一下頭。

   「為什麼?潔癖嗎,還是強迫症什麼的?」

   「方便。」江添說。

   他並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盛望看得出來,便沒再多問。他翻開江添給他的題集,發現裡面乾淨得出乎意料,除了有些題目標號上畫了紅圈,什麼字跡都沒有。

   「你沒做啊?」盛望岔開了話題。

   「沒直接寫在上面。」江添說,「你拿去用吧,只看畫圈的就行。」

   盛望自己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有江添的刪繁留簡,他複習起來省了太多事,速度也前所未有地快。

   轉到附中這麼些天,他第一次在1點之前睡了覺。

   他以為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這次月考將順風順水,誰知道臨到橋頭他卻陰溝裡翻了船。

   附中的月考比週考正式,考試分了兩天。第一天考語文數學、第二天考英語和兩門選修。盛望翻在第二天清早。

   考試8點開始,他按照平日的習慣7點就坐在了考場裡。因為準備充分的緣故,他狀態相當放鬆,以至於沒能覺察到某些事微妙的不對勁。

   720分左右,有個眼生的男生探頭進來問:「盛望在這邊吧?」

   盛望從筆記本上抬起頭。

   那個男生衝他招了招手說:「英語老師找你。」

   盛望把筆記本扔進桌肚,起身走到門口問:「菁姐找我?什麼事?」

   「不知道。」那個男生說,「好像是英語競賽還是什麼?讓你去拿新的卷子。」

   「現在?」盛望問。

   「對啊。」

   他轉頭看了一眼教室後牆的掛鐘,確實時間來得及,便不疑有他,準備上樓。

   那男生說:「不在樓上,在文印室那邊。」

   他指著三號路那個方向說:「就修身園前面那個。」

   「樓上不是就有印刷室麼?」盛望有點納悶,「幹嘛去三號路那個?」

   他也是後來才發現,頂樓辦公室旁邊的兩個小黑屋裡放的是打印機,專供A班任課老師在競賽季印卷子用。

   那男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打印機壞了吧。你快去吧,我去考場了。」

   他說完便往走廊那頭去了。

   盛望嘀咕了幾句,沒再耽擱,快步下了樓。

   為了省時間抄近路,他從修身園裡橫穿過去,結果這一抄就抄壞了事。他在修身園的小道上被兩個男生攔住了,那倆人既沒穿校服也沒掛校牌,渾身散發著一股瘟雞氣質,一看就不像是附中的人,倒像是哪個犄角旮旯裡混的二流子。

   其中一個寸頭抓了抓頭皮說:「哎,你是叫盛望沒錯吧?知道我今天來是幹嘛的嘛?」

   他可能想先唬一唬人,等盛望回個「不知道」,再一邊找事一邊告訴他。

   誰知盛望不按套路出牌,點了點頭,淡定地說:「知道。」

   寸頭一愣,凶巴巴地問:「知道?哦,那你說給我聽聽,我是來幹嘛的?」

   盛望笑了一下,接著拉下臉上去就是一膝蓋,說:「你來討打的。」

   寸頭嗷一聲,捂著襠噗通跪下了。他當場沒了戰鬥力,在地上蜷成一團直抽抽。另一個人見狀罵了一聲「操」,拳頭帶風直朝盛望掄過來。

   盛望心說自己這考試運真是絕了,考一回打一回,虧他天天宣揚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儘管開局先放倒了一個,盛望也沒能很快抽身。

   他在修身園跟剩下那位耗了很久才終於擺脫,對方身上青了幾處,流了鼻血。盛望校服上也沾了一堆泥,臉側被樹枝刮破了皮。

   他最後給了對方一腳,脫下校服往明理樓狂奔,就這樣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12分鐘。

   「報告。」盛望進教室的時候,監考老師眼珠子都瞪直了,板著臉問:「月考還遲到?!你幹嘛去了?」

   教室廣播裡的英語聽力已經放到了最後一部分,盛望抹了一下臉側,說:「看病去了。」

   監考老師一愣:「啊?你什麼病?」

   「腦子有病。」盛望說完,問道:「報告,我能回座位了麼?」

   監考老師不知道是氣的還是驚的,張了嘴沒吭聲,盛望便自己進了門。

   一早上的倒霉事弄得他窩了一肚子火,什麼乖也裝不下去。

   他把校服胡亂塞進桌肚,抓了支筆開始看卷子。

   聽力部分一共兩節,他一句也沒撈到,整整三頁聽力選擇題咧著空白的嘴衝他笑。

   20道題一共20分,他上次考試好不容易升了60分,這下直接俯衝三分之一。

   太特麼操蛋了。

   盛望在心裡罵著髒話,然後開始了魔幻之旅。

   第一節對話都是單獨的,一段對話一道題,他暫時搞不了。於是他直接翻到了第二頁,開始捋思路。

   第二節每段對話會對應兩三道題,他抓著筆就開始在題目裡劃重複詞。兩到三題的題幹可以大致順出對話的內容,再加上出現頻率較高的詞,可以理出對話的著重點。在這個基礎上猜答案,準確率要高很多。

   他用這種方式做完了後15題,然後翻回第一頁,歎了口氣開始蒙。

 

   第26 出頭

   鈴聲響起,監考老師開始挨個收卷子,收到盛望的時候特地停了幾秒,可能是想看看這位遲到分子蒙成了什麼鬼樣。

   「你倒不如全選C,至少能保證對幾題,這麼瞎寫一氣要是一分沒有,那不得哭死了。」監考老師抽走卷子,忍不住說了一句。

   「老師您教英語?」盛望是個臉盲,其他班的老師一概不認識。

   「不是,我教地理。」監考老師說。

   「那您看見過這卷子的標準答案麼?」

   「沒啊。」

   盛望「哦」了一聲說:「那就好。」

   監考老師:「……」

   前桌的學生噗嗤笑出聲,又在威壓之下繃住了臉。

   監考老師沒好氣地瞪著盛望說:「不管你什麼原因,總之下次考試別再遲到了,對自己的努力負點責,別因為一點小毛小病白瞎了。」

   「不會了,謝謝老師。」盛望說。

   其他考場卷子很快收完,走廊上的人聲像開了閘的水傾瀉而出。高天揚週考進步也不小,竄了五十來名,從3班考場遷移到了1班末尾,和盛望僅一牆之隔,旁邊就是樓梯。

   他早早竄出教室,等在樓梯口,結果江添都等到了,依然不見盛望的影子。

   「人呢?」江添下了台階,朝2班看過去。

   高天揚攤手說:「不知道,他們班收個卷子慢死了,到現在門都沒開呢。」

   話音剛落,2班教室門被推開,監考老師抱著整理好的試卷走了,一大波學生緊隨其後湧出來,交談和議論嗡嗡不絕,像炸了窩的鵝。

   「我操英語聽力都敢翹,20分啊。」

   「牛逼唄。」

   「他上次週考英語是不是接近滿分啊?」

   「好像是的,117還是118來著?」

   「那這次完了,直降20分。」

   「也不一定,萬一蒙對幾個呢。」

   「你沒聽監考老師吐槽啊,說他還不如全填C呢,估計是什麼AABCD這樣瞎寫的。人指不定以前沒蒙過英語題,缺乏經驗。」

   「別嗶嗶了,他降個20分也比我英語高,我要自閉了。」

   ……

   高天揚「嘶」地一聲,拱了江添一下說:「哎我怎麼越聽越不對勁啊。」

   那群人聊得熱火朝天往樓梯口走,中間有一個江添剛巧認識。他拍了拍對方的肩,問:「誰直降20分?」

   「哎呦我去嚇我一跳。」那人摸著心口說,「江神你怎麼在這,揚哥!」

   他又跟高天揚打了聲招呼。

   「我們等飯友呢。」高天揚問道:「你們剛剛在說誰?」

   「就你們班那個週考直升一百多名的盛望啊。」那人拇指朝後指了指教室說:「這哥們兒考英語遲到,聽力整個錯過了。」

   「遲到?」高天揚驚訝地叫道,「怎麼可能!添哥你們早上遲到了?」

   「沒有。」江添說,「7點就到了。」

   那個男生聽得一頭霧水。他不太能理解為什麼遲到的是盛望,高天揚卻要找江添確認。其他同學催促了一聲,男生匆匆打了聲招呼,跟幾個朋友一起先走了。

   高天揚一臉難以置信:「這可是英語啊,盛哥這門優勢最大,他怎麼可能冒冒失失遲到呢?」

   江添越過他看向2班。學生走了大半,教室空蕩無人遮擋,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盛望小半側臉,他正把校服外套往書包裡塞,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緒。

   江添按著高天揚的肩膀,把他往2班方向推了一下。

   「幹嘛?」高天揚挪了兩步。

   「去問。」江添說。

   「……」

   您嘴上長了雙面膠麼?高天揚想問問這位髮小。不過他最終還沒敢,老老實實進了教室。

   「盛哥!」高天揚這人是個大喇叭,不知道壓嗓門。他這麼叫一聲,全教室啃乾糧的留守少年都抬起了頭。

   盛望正試圖把校服髒的一面捲進裡面,免得沾到書包。見高天揚和江添一前一後進來了,便不再折騰,囫圇塞完了事,把拉鏈拉上了。

   他正想說「走,吃飯去」,就聽高天揚用大太監宣旨的口氣說:「添哥委託我問你,你早上是碰著什麼事了麼?」

   江添落後他幾步走進教室,正穿過幾張桌椅朝這裡走。一聽這話,他當即剎住了腳步盯住了高天揚的後腦勺。

   如果目光有實質,高天揚已經躺屍了。

   盛望朝他看過去。

   「你聽他扯。」江添毫不客氣地否認了。

   又過了幾秒,他低頭捏了一下鼻尖,自暴自棄:「算了。」

   這種反應放在他身上有點逗,盛望沒繃住笑了出來,攢了一上午的火氣瞬間消了。

   「走了走了。」他把書包甩到肩後,推著他們往門口走:「我要餓死了。出去再說,我不想開新聞發佈會。」

   他們到得晚,食堂裡大部分學生已經坐著吃上了,一眼看過去,烏泱泱的人頭中夾雜著零星的空座位,完整的四人空座幾乎沒有。

   他們正張望著,有人衝他們招了一下手說:「老高——這兒呢!」

   招手的是宋思銳,旁邊還有齊嘉豪和徐小嘴他們。他們五個人佔了一張八人長桌,剛好還有三個位置空著。

   高天揚經驗豐富地挑了個走菜最快的窗口排隊,沒多會兒就打到了飯菜。

   盛望在空位上坐下,就聽見宋思銳問:「盛哥,聽說你早上沒聽著聽力?怎麼回事?」

   高天揚「嗨」了一聲,擰開剛拿的冰可樂灌了幾口說:「我們正問他呢。所以究竟怎麼回事?」

   「被人陰了一把。」盛望一路嚷著餓,打到飯菜卻不急著吃,而是一根一根地把胡蘿蔔絲從裡面挑出來。

   「什麼意思?」高天揚排骨也不啃了,瞪著眼睛等他開口。

   「有人跟我說菁姐找我拿競賽練習卷,我就去了。」盛望把那一搓胡蘿蔔排到鐵盤角落,又開始挑青椒片,「結果走到修身園那兒就被人埋了。」

   「操?誰埋的?」

   「不認識,校外的,估計就是哪條街上遊手好閒的混子。」

   「打架了?」徐小嘴問,

   「不然呢,給我來拜年麼?」盛望說:「反正被他們拖了挺久的,再進教室聽力就廢了。」

   齊嘉豪問:「你怎麼回來的?把他們給揍了?」

   「沒。」盛望指著臉側的破口開始賣慘,「我哪裡打得過,你看這不是掛綵了麼,校服蹭了一堆泥被我揣包裡了,我能回來全憑跑得快。」

   「打住!」宋思銳道,「你又要說你手無縛雞之力了,你去問問上次那個翟濤答不答應。」

   盛望說:「他不答應我也沒有縛雞之力,全靠書包。你看今早沒帶書包就不行了。」

   「說到翟濤那傻逼——」高天揚想了想說,「外校的混混跟你結過仇嗎?沒有吧,那他們幹嘛上趕著來學校找你茬呢?沒道理啊是不是?所以肯定是翟濤那孫子幹的。」

   其他人也覺得可能性很大,唯有徐小嘴插了一句:「我一會兒去找我爸,看能不能給你把聽力補上。」

   「你爸會肯麼?」齊嘉豪有點不放心地說,「我覺得有點懸,要不我們都去?」

   「別,我爸最煩人頭戰術。我去問問,萬一呢。」徐小嘴說。

   盛望一愣。

   平日裡小嘴見到他爸就像耗子見到貓,讓他去找他爸說事活像要了他的命,沒想到今天居然主動要幫忙。

   「謝了啊。」盛望衝他開玩笑抱了個拳,說:「但還是別找你爸了。一來找他他肯定要問事情經過,那跑不了又扯到打架。我這還在敏感期呢,還是老實點比較好。二來修身園沒監控的,我要怎麼證明那倆埋我?」

   「也對啊,喜鵲橋喜鵲橋,那裡要是有監控小情侶們早飛了。」

   徐小嘴躊躇片刻,最後還是妥協說:「好吧,那我先不跟我爸說,看看情況再定。」

   眾人有點憋屈。

   他們很快陷入了對翟濤的激烈問候中,盛望在旁邊聽著直樂。他正把最後一坨蒜末撥開,忽然聽見正對面的江添問了一句:「混混長什麼樣?」

   他聲音不高,群情激奮的高天揚他們都沒注意,只有盛望能聽見。

   「一個寸頭,一個短黃毛。」盛望努力回憶了一會兒,只記得這兩個特徵了,「我臉盲,轉頭就不記得長相了。」

   江添聽完想了想,說:「好。」

   盛望撥菜的手一頓,狐疑地看向他:「你要幹嘛?」

   江添抬眸疑問道:「什麼幹嘛?」

   盛望想說「你不會要替我找補回來吧」,但這話說出來容易顯得自作多情,他這麼好面子的人,當然不能給自己找尷尬。

   況且理性來說,一個寸頭一個黃毛能算信息嗎?世上寸頭和黃毛多得是,憑這兩樣哪能找對人,而江添也沒有要多問的意思,應該真的只是順口一提。

   「沒什麼,吃飯。」盛望說。

   別人都吃完大半了,他才紆尊降貴地動了第一筷,由此可見,喜樂趙老闆還嘴下留情了。

   原先盛望覺得食堂的飯菜還算湊合,自從吃過了丁老頭的飯,他對著大鐵盤就有點食難下嚥了。

   空心菜裡蒜味太重,切西瓜片的刀之前肯定切過蔥,牛肉太老了,蹄筋嚼不動。大少爺吃頓飯工程量巨大,最後進肚的也沒幾口。

   他們收了餐盤回明理樓,走過噴泉廣場的時候,江添指著操場方向說:「我去趟喜樂。」

   盛望立刻抬起眼盯著他,高天揚問:「你這時候去喜樂幹嘛?」

   「買瓶冰水。」江添晃了一下手機說:「順便拿東西。」

   盛望想起趙老闆給江添發過的微信,確實常會叫他去拿西瓜或是別的什麼。不過盛望從沒見他帶回去過,估計是拿進了丁老頭的門。

   下午兩門考物理化學,江添想丟分都難,自然也沒有抓緊抱佛腳的說法。於是眾人跟他揮手打了聲招呼,便各自上樓進了考場。

   中午是學校最空曠的時刻,三號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影。江添從修身園裡橫穿過去,一路上朝左右瞥掃了幾眼,然後繞過操場進了喜樂便利店的大門。

   門鈴叮咚一聲響,趙老闆摘下老花鏡從櫃檯後抬起頭:「你不是考試麼?中午跑這來幹嘛?」

   「買水。」

   江添逕直走到冰箱旁,拿了一瓶冰水。在櫃檯前結賬的時候,又順手從旁邊的便利架上拿了一盒創口貼。

   「趙叔,店裡攝像頭還在用麼?」他問道。

   「用啊,當然用,小本買賣還總遭賊,這誰受得了。」趙老闆說。

   「門外那兩個呢?」江添拎著礦泉水瓶朝門口指了一下,「對著修身園,還有對著圍牆的。」

   「用!賊都愛從那塊翻進來。」

   江添說:「能把今天早上6-8點之間的監控調出來看一下麼?」

   「啊?幹嘛?」

   「找人。」

   *

   下午的考試2點開始,盛望到教室的時候才12點剛出頭。他花了半小時過了一遍物理筆記,一看時間還早,便趴上桌準備補個覺。

   在教室裡睡覺大多是淺眠,稍有一些動靜就能驚醒。

   盛望感覺自己只打了個盹兒,就聽見耳邊傳來窗戶推拉的輕響。他抓了抓頭髮,瞇著眼從臂彎抬起頭,就見江添站在窗外,藍白校服擼到手肘,正午驕陽似火投在他背後,亮得晃眼。

   盛望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掛鐘,離2點還有半個多小時,教室裡的人睡倒了一大片,沒睡的也在悶頭看筆記。

   整棟明理樓都很安靜,獨屬於校園午休的那種安靜。

   「嗯?」他還沒從睏意中脫離,沙啞的嗓音發出一聲懶懶的疑問。

   江添瘦長的手指伸進來,把一盒創口貼擱在窗台上。

   「順手帶的。」他說完,拎著冰水穿過走廊,消失在了樓梯拐角處。

   當天晚上,盛望從宋思銳和高天揚口中輾轉聽到了一個八卦,說趙曦的那家燒烤店揪住兩個尋釁滋事的小混混,被幾個人摁著就是一頓打,然後頂著青紫的臉被扭送進了派出所。

   八卦還說,那兩個小混混今早翻進過附中,被喜樂便利店的攝像頭拍到了。

 

   第27 逼供

   高天揚的微信頭像是宇宙之光,暱稱叫「Boom」,大概是自封為萬物起源的意思。

   據宋思銳解釋,此人最初暱稱是英文版的宇宙大爆炸,結果跟人撞名了,遂省了一半,就叫「Bang」,是個雙關語,表示他又炸又棒。結果被宋思銳一行人親暱地叫成「棒棒」,就氣得改了。

   盛望也是隻孔雀,不太能接受別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吹自擂,於是把這位Boom同學備註為「樸實無華高天揚」。

   此時,樸實無華高天揚給他發了一段語音。

   盛望一個沒注意點開了,手機驟然響起一段狂笑,盛明陽和江鷗同時朝他看過來。

   我靠。

   他連忙摀住,把語音摁掉轉成文字。

   樸實無華高天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到照片了,曦哥發我了,你等等我發你。

   下一秒,盛望就被醜照刷屏了。

   照片裡兩個混混抱著腦袋蹲在「當年」燒烤店牆角,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慫樣。這照片估計是趙曦拍的,東西南北繞了一圈,360°呈現了他們的慘相。

   樸實無華高天揚:盛哥你看看臉,是埋你的那兩個小傻逼吧

   罐裝:臉我不認識

   樸實無華高天揚:……

   罐裝:看髮型是的

   樸實無華高天揚:操

   樸實無華高天揚:你怎麼還大喘氣,我不管了,我今天就指著他倆笑了!!!

   盛望其實特別爽,但他顧不上跟高天揚一起笑。他在想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這兩個傻逼早上剛坑過他,晚上就糟了報應。

   他懷疑這跟江添有關,但他沒有證據。

   「聊什麼呢?」盛明陽給他開了一聽飲料,「一會兒笑一會兒嚴肅的。」

   盛望自打進了附中就沒在家吃過晚飯,唯一一次還是初見江添那天,最後鬧得不歡而散他還餓了一夜。

   今天這頓,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共進晚餐。他、盛明陽、江鷗都坐在桌邊了,就等江添。

   下午考完化學,江添被一個陌生老師叫走了。據說那老師是學校管理處的,附中校網就是他帶著江添一起搞的,每次出點什麼問題,他就會把江添叫過去。

   江添走前跟盛望打了聲招呼,說自己會晚一點回去,晚飯不用等他,但盛明陽很堅持——倆孩子第一次答應四個人同桌吃飯,怎麼能人不到齊就動筷子。

   這段時間盛明陽一直都在出差。他其實並不清楚盛望和江添態度軟化的緣由,但這不妨礙他高興,並把亢奮掛在了臉上。具體表現為他以前不會主動看盛望手機,今天說著話沒注意,把頭湊了過來。

   盛望已經很久沒跟他這麼親近過了,一兩年或是三五年?記不太清了。

   他小時候身體不太好,瘦瘦的沒幾兩肉。盛明陽經常把他舉過頭頂,讓他騎在脖子上,衝盛望媽媽說:「咱倆是不是抱錯了,你爸養的貓都比他重,萬一打起來,望仔不一定能贏它。」

   然後盛望就會去扯他耳朵,他總是假裝很疼哎呦直叫。

   他很忙也很粗心,帶著盛望玩鬧經常磕著碰著,但他每次出差回來,盛望都會拿著他的大拖鞋,貓一樣蹲在玄關那邊等他穿上進門。

   這種親近一直持續到盛望10歲,那兩年他們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盛望有時候夢到媽媽半夜難受,會抱著被子去跟盛明陽擠一床。好像旁邊有個人,難受的感覺就會輕一點。

   再後來……也許是到了青春期,也許是因為盛明陽更忙了,那種親近變得難以維繫。

   盛望半夜依然會驚醒,但他抱著被子推開隔壁臥室的門,卻找不到人跟他擠了。住的房子越換越大,他從樓上晃到樓下,喝水、吃東西、換著電視頻道,玩著遊戲,最後一個人窩在沙發裡睡過去。

   時間久了,他就不需要跟誰親近了。

   他開始頻繁地給自己劃地盤——樓上沒事別來,房門沒事別敲,瑣事雜事最好也別太干涉。他很少會發脾氣,因為那樣實在沒風度,但很多東西不發脾氣也能察覺到他的反感。

   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父子倆之間多了一段距離。有的人以為這叫「開明」,但盛望心裡很清楚,他和盛明陽之間叫「客氣」。

   就像他只要抬一下眼,盛明陽就會從他手機屏幕上收回目光,笑著說:「哎對不起,爸爸太高興了有點忘形,不是故意要看的,」

   盛望沒有把手機鎖上,他跟高天揚的聊天界面就這麼攤在那裡,隨他爸看,但盛明陽卻沒再把頭伸過來。

   「這是A班同學啊?」盛明陽隨口問道。

   「嗯。」盛望頭也沒抬,拇指飛快地在聊天框裡打字。

   高天揚漏出來的那段大笑足以說明他們關係很好,盛明陽一臉欣慰地衝江鷗說:「這小子這點挺牛的,去哪兒都適應得特別快,待幾天就能呼朋喚友。」

   盛望手指頓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但很快他又繼續打起字來,敲了個發送。

   罐裝:曦哥有說他倆怎麼被逮住的麼

   罐裝:這也太巧了,是不是有人幫忙

   樸實無華高天揚:我正跟曦哥聊著呢,他之前不知道這倆混混今早坑過你,我跟他說他還挺驚訝的,應該就是巧合

   說著他還發了一張聊天截圖來。截圖裡,趙曦一點兒沒有年長十來歲的樣子,連甩好幾張表情包以示震驚。

   樸實無華高天揚:看見沒,這就叫天降正義

   ……

   盛望拉了一下聊天記錄,注意力突然被某個東西吸引過去。

   他重新點開那兩個混混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拍到了圍觀人的鞋,有近有遠,最遠的那個站在某張桌子後面,幾乎要到鏡頭之外,稍不留神都注意不到。

   盛望乍眼一看覺得那鞋配色有點眼熟,他把照片拉大,終於可以確定不是眼熟,是真的見過,就在他家玄關的鞋櫃裡。

   盛望二話不說,起身就往客廳走。

   盛明陽哎了一聲,追問:「怎麼了,不吃飯了?」

   「吃。」盛望頭也不回地拐去玄關,「拖鞋不舒服,我換一雙。」

   鑒於他一貫很挑,盛明陽對他這突然換鞋的舉動並不詫異。

   盛望拉開鞋櫃一看,果然,照片裡的那雙鞋今天不在,被某人穿走了。

   他正盯著那欄空格走神,一門之隔的地方忽然響起了密碼的滴滴聲。盛望一愣,倏然回神。

   手機震了一下,他低頭一看,高天揚還在那用「天」字組詞。他抿了一下嘴唇匆忙打字。

   樸實無華高天揚:老天有眼

   樸實無華高天揚:天網恢恢

   罐裝:不聊了先

   樸實無華高天揚:噢,有事?

   罐裝:嗯

   罐裝:天進門了

   樸實無華高天揚:?????

   江添沒料到有人站在玄關,進門差點撞盛望臉上。

   「你站這幹嘛?」他猛地剎住步子,皺眉問。

   盛望張了張口,忽然回頭瞄了一眼。

   盛明陽和江鷗正在聊天說笑。餐廳離玄關遠,現在也才剛入夜,遠沒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沒聽見江添的開門聲。

   盛望不知不覺壓低了嗓音:「那兩個小混混被抓住了你聽說沒?」

   江添舉了一下手機說:「高天揚一路在跟我實時播報。」

   大喇叭果然名不虛傳。

   「他也跟我報了。」盛望盯著他被門燈映成淺色的眼珠,說:「是你找的麼?」

   江添半蹲下去換拖鞋:「什麼我找的?」

   「那倆坑我的傻逼。」盛望說,「是你找的麼?」

   江添抬了一下眼又垂回去繼續解鞋帶:「我哪來的時間。」

   「你沒去燒烤店啊?」盛望又問。

   「沒有。」江添說得很乾脆,「剛從機房出來。」

   盛望「噢」了一聲,默默點開一張照片放大。他撐著膝蓋彎下腰,把手機屏幕遞到江添鼻尖下問:「趙曦給高天揚發了照片,高天揚又轉給我了,我就覺得這雙鞋挺酷的,你看看唄?」

   江添抬眼一看,鞋帶就拆不下去了。

   他撒開帶子,偏開頭極度無語地歎了口氣,然後站直起來垂著眼皮看向盛望,大有一種「只要我不想開口世界都別想讓我說話」的意思。

   盛望忽然很想笑。

   他對江添的第一印象是Bking,後來的印象是冷冰冰的不愛說話,現在覺得他雖然酷但真的有點好玩……

   盛望憋著笑跟他對峙幾秒,朝餐廳瞄了一眼,然後直起身一把勾住江添的脖子把他拽到大門外。

   「你再說,是不是你找的人?」出了門,盛望沒再那麼壓著聲音。

   江添個子比他高一些,被這麼勾著只能弓身低頭。他垂著眼,看見盛望指著他,彎起來的眸子裡全是笑。

   「你先鬆手。」江添繃著臉。

   「不可能的。」盛望膽子賊肥,就好像拿定了主意對方不會翻臉似的,「你交不交代?不交代咱倆就耗死在這裡。」

   「……」

   江添一臉頭疼,半天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喜樂那邊拍到了,剛好趙曦那個合開燒烤店的朋友認識的人多,我就順手發過去了。」

   「我就知道。」盛望一臉瞭然。

   江添愣了一下,他其實不太明白盛望為什麼能這麼篤定地「知道」,畢竟很多關係理應更親近的人都很少會對他說「我就知道」。

   「我該給你改個備註名的。」盛望終於放開了他,甩了甩手說:「做好事不留名,我得給你備註成當代活雷鋒。」

   江添按著脖子活動了一下,冷冷地說:「你敢。」

   「我什麼不敢,走了,進去吃飯。」盛望說著就掏出了手機,一邊往屋裡鑽一邊打起了字。

   江添跟在他後面,終於能好好把鞋換完。

   手機忽然震了兩下,江添摸出來一看,就見微信多了兩條新消息,都來自於前面那個正往餐廳走的人。

   罐裝:謝謝啊。

   罐裝:看到那倆被揍特別爽,真的。

   江添想了想回道:教學樓走廊的監控也可以調,查一查就能知道是不是翟濤搞的鬼

   但這事還沒辦完,結果也沒出,早早跟人說了好像有點邀功的意思。江添掃了一眼整句話,覺得有點幼稚,便摁著刪除鍵清空了輸入框。

   儘管這天的微信對話停留在盛望這裡,江添一如既往惜字如金,但盛望還是感覺到了變化。

   他似乎可以透過江添那張冷臉看明白一些東西了。就好像打遊戲的時候在草叢裡插了幾個眼,忽然打開了江添視角。

 

   第28 垮台

   附中學生對月考的感情十分複雜,因為考試過程痛不欲生,但只要熬過去,他們就能擁有兩天月假。

   自從加了高天揚和宋思銳,盛望的微信首頁就多了一堆群,什麼「明理大亂燉」附中高二大群、地表最A(沒老師)、高二A班大家庭(老師好),還有各種三四五六人的小團體。

   月假一放,有老師的微信群依然死在消息欄最底下,沒老師的群都炸了鍋,隨時點進去都是消息999+

   盛望每個都開了免打擾,但架不住有人接連@他。

   聊得最凶的是大亂燉群,裡面哪個班的鳥都有,什麼話題都能接。高天揚做為A班交際花,在裡面尤為活躍,宋思銳、齊嘉豪和小辣椒也不遑多讓。

   盛望差點以為高天揚在大群裡把小混混的事廣而告之了,點進去才發現他們在聊月假。

   兩個帶著9班前綴的同學在抱怨老師佈置的作業根本不是兩天能做完的,其他班紛紛附和,唯有高天揚跳出來拉仇恨說:「老何他們這次放了我們一條生路,居然沒佈置作業。」引來萬民唾罵。

   然後齊嘉豪就蹦出來說了:羨慕。

   7-薛茜:你不A班的麼你羨慕啥啊?

   A-齊嘉豪:我休不了兩天,只能休一天半

   A-高天揚:他們幾個禮拜二下午要參加英語競賽

   9-陳迪:靠,學霸的煩惱

   A-齊嘉豪:好不容易等來的月假,就這麼少了半天

   盛望滑到這裡沒忍住,有點想笑。他們班課代表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快來吹我」的氣質,說話最後一句話,大群直接冷場好一會兒。下一個人冒泡的時候,消息都顯示了時間。

   7-薛茜:@Boom,還有哪幾個要比賽啊?

   A-高天揚:@罐裝 @@七彩錦鯉,我們班四個,除了老齊還有盛哥、添哥和班長小鯉魚。

   A-齊嘉豪:那天菁姐給我看過參賽名單,還有B班賀舒和9班馬詩。

   7-薛茜:盛望江添都去?

   A-齊嘉豪:[]

   7-薛茜:突然後悔沒好好學英語。

   7-宮馨月:突然後悔沒好好學英語。

   8-李玨:突然後悔沒好好學英語。

   ……

   整個大群刷屏一樣排了一百來個。

   高天揚看不下去了,衝出來先複製了同樣的話,然後再次艾特盛望和江添,表示「如果好好學英語,說不定也有這麼多妹子為我排隊」。

   他這一開頭,又引起男生們一波刷屏,於是盛望被艾特了大幾十遍。

   彼時他正窩在江添房間裡刷菁姐的競賽卷,兩人的手機同時在震。

   他大致掃完聊天記錄,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說:「你們附中哪招的這麼多復讀機。」

   「不知道。」江添朝屏幕掃了一眼,不打算搭理那群人。

   盛望原本也不想冒泡,結果齊嘉豪突然艾特了他、江添和班長李譽問:對了,後天你們怎麼走?

   英語競賽每年考點都不同,去年剛好抽到了附中,今天卻不在了,而是安排在二中。那學校距離市區十萬八千里,背靠一片蘆葦蕩,以荒涼聞名。

   這次,班長小鯉魚終於說話了。

   A-李譽:我都可以,要一起過去嗎?

   說完也艾特了盛望和江添。

   鯉魚人挺好的,盛望不好意思讓她冷場,便不再裝死,拱了拱江添問道:「班長在問後天怎麼去二中。」

   「我上午去梧桐外有點事,吃完飯直接在那邊坐地鐵。」江添說。

   盛望原本想叫小陳叔叔送一下他倆,聽見江添這話後他忽然改了主意。

   「那個站名叫什麼來著?」盛望點開地圖。

   江添目光輕輕一動,他從卷子上抬起頭,掃過盛望的手機屏問:「問這個幹嘛?」

   「找你一起走啊,不行嗎。」盛望說。

   他拇指選在鍵盤上,等著對方報站名。江添微怔了一瞬,說:「就叫梧桐外。」

   盛望很快在地圖上定好點,再抬眼發現江添的目光還落在他身上。

   「看什麼呢?」盛望衝他打了個響指。

   江添視線重新落回到試卷上,轉了兩圈筆又抬眼問道:「你坐沒坐過地鐵?」

   盛望:「……」

   看不起誰呢?

   他抬起腳瞄準了江添說:「給你個機會,再說一遍。」

   江添用筆指了指他的手機:「先回你的消息。」

   「哦對,差點被你氣忘了。」盛望撈過手機,艾特李譽說:我走地鐵。

   A-李譽:哦哦好的。

   A-齊嘉豪:@。添哥你呢?要學校集合一波一起去麼?

   「人問你呢。」盛望握著手機說。

   江添滿臉寫著不想說話:「幫我回了吧。」

   「行。」

   於是,齊嘉豪艾特江添後不到五秒,A-盛望叮地冒泡:他也走地鐵。

   回完盛望扔了手機繼續刷題,並不知道千人大群在他說話之後沉寂好半天,接著一群女生齊齊刷起了問號。

   *

   月假期間題目並沒有少做,唯一的好處是可以睡到自然醒。不過江添並沒有起得太晚,畢竟長久以來形成的生物鐘不可能一兩天就打破,

   他6點不到醒了一次,隱約聽見隔壁衛生間裡有洗漱的聲音,玻璃杯磕在琉璃台上,電動牙刷嗡嗡輕響。

   隔壁那位平時多賴十分鐘都是好的,假期會這麼早起床?不可能的,肯定是記錯日子了。

   江添在睏倦中懶懶地猜測。

   他眼也沒睜,搭在後腦的手指攥了一下頭髮又鬆開,像是伸了個局部的懶腰。接著果然聽見一陣兵荒馬亂,盛望摁掉水聲隱約罵了句「靠」。

   床上側蜷的男生喉結輕滑了一下,嗓子底發出一聲含混的低響,很難判斷是在笑還是在嘲。

   很快,隔壁的杯子噹啷一聲響,承載著主人的鬱悶和不滿。半死不活的拖鞋聲從衛生間延伸回床邊。他應該是倒回去睡回籠覺了,之後便再無動靜。

   江添其實一直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

   他早上不論幾點醒都會在幾分鐘內睜眼下床,儘管洗漱換衣服的時候滿臉霜雪欲來,動作卻總是很乾脆。

   但今天,他破天荒又睡著了一次。

   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光線穿過窗簾的縫隙直射進來,亮得晃眼。手機屏幕上的數字顯示為8:36,比正常起床晚了近三個小時。

   這是他這幾年裡難得的一場懶覺。

   隔壁一片安靜,顯然還沒從回籠覺裡出來。江添簡單洗漱了一番,收了卷子拎著書包下樓。

   相較於樓上而言,樓下正處於一種無聲的熱鬧中。

   早飯早就備好了,孫阿姨正在打掃客廳。江鷗不習慣站著看人幹活,便不遠不近地跟在孫阿姨身後,有時是收拾一下茶几上的遙控器,有時是撿起花瓶旁掉落的枯葉。

   而盛明陽則站在一樓的玻璃門外接電話。

   江添在樓梯上停了步。他把書包往上拉了拉,垂眼默然地看著那個畫面。

   有點諷刺,他居然從裡面看出了幾分平常人家的安逸和溫馨,這是他過去十多年裡從未見過的場景。

   就好像那三人之外有一道畫框,他走進去,畫就該壞了。

   江鷗最先看到他,衝他招了招手說:「下來吃飯,今天蒸了一小屜水晶燒麥。」

   「不吃了。」江添匆匆下了樓說,「學校有事,要遲到了。」

   「有事也不能餓著肚子。」江鷗拗不過他,便扯了一截食品袋,從熱著的籠屜裡夾了四個燒麥包好放進江添書包裡,「還有四個留給小望。」

   江添聞言朝樓上看了一眼,他忽然意識到,剛剛身處畫外的也不僅僅是他一個人。

   學校當然沒有什麼事。

   江添走過附中北門,鑽進校外那片居民區裡。他先去6棟找了趙曦,問了那兩個混混的進展,被趙曦順走兩隻燒麥。接著繞到了西門的梧桐外,走進了丁老頭的院子。

   人一旦上了年紀,娛樂活動便少了很多。丁老頭不喜歡坐在小區花壇邊跟人嘮家長裡短,唯一的樂趣就是看電視,軍事、農業、新聞,看了幾十年永遠是這老三樣。

   昨晚他的寶貝電視忽然壞了,怎麼也打不開,老頭頓覺天都塌了,抱著老人機笨拙地給江添打了個電話。

   江添答應他今早來修。

   用高天揚的話來說,老頭子心眼賊小,脾氣賊大,防備心特別重,他看全世界誰都不靠譜,只有江添懂事穩重。

   「吃早飯沒?」江添把書包放下。

   「吃個屁,哪有心思做早飯。」丁老頭一臉哀怨地看著電視機。

   江添把剩下倆燒麥遞給他,「你給啞巴一個。」

   老頭乖乖去跟對門平分,又很快咬著燒麥回來。他看著江添從床底拖出工具箱,問:「這電視怎麼還能看著看著就壞了呢!會修嗎?」

   江添心說你問我我問誰。

   他並沒有修過電視機,只是接到丁老頭急得團團轉的電話,他實在說不出「不會」兩個字。

   老頭子一輩子孤寡,唯獨跟他有緣,幾乎當成了親孫子。所以他必須會,不會也得會。於是他昨天睡覺前查了一晚上電視機維修手冊,總結了好幾套辦法,等著今天來嘗試。

   偏偏他也說不出好聽話,老頭問修不修得好,他回了一句「看命」,被老頭拍了一巴掌。

   好在努力沒被辜負,他運氣還不錯,折騰了半個小時,電視機通電後忽閃了一下,終於有了畫面。

   丁老頭嘴都笑豁了,直說:「哎還是我們小添厲害!什麼都會!」

   電視機活了,老頭也有了做飯的動力,從10點忙到11點半,搞了五菜一湯犒勞功臣。

   功臣掃了一眼菜色,青椒是切絲的,土豆燉得又面又入味,肉也是排骨居多,肥瘦剛好還有脆骨。

   他吃了兩口,忽然沒頭沒尾地起了個話題:「我1210分要走。」

   「這麼趕啊?」老頭一釣就上鉤,順著話問道。

   江添說:「下午比賽,跟人約了在這邊坐地鐵。」

   「噢——」丁老頭還挺新奇,畢竟很少見他跟人結伴,除了高天揚那個搗鳥偷蛋的熊玩意兒。老頭問說:「跟誰啊?」

   「上次來蹭飯的。」

   丁老頭沒好氣地說:「哦,小望啊!那怎麼叫蹭飯,小孩乖乖巧巧的,多招人喜歡。他後來怎麼也不來啊,嫌我做的飯不好吃麼?」

   「沒有。」江添說:「他嫌食堂做得比你難吃。」

   「怎麼叫比我難吃。」丁老頭不滿地說:「這麼說他覺得我做飯好吃啦?」

   老人家就是不禁誇,你誇他做飯香,他恨不得請全世界人吃飯。

   果不其然,丁老頭說:「那你幹嘛不帶他來?」

   江添納悶地說:「你沒讓帶。」

   丁老頭「嘖」了一聲,又給了他一巴掌說:「什麼國宴貴賓啊還要我請?我不叫你就不帶啦?你在學校都這麼交朋友啊?想當初我們那時候——」

   「算了,不說了。老人家叨叨你們不愛聽。」丁老頭撇了撇嘴說:「你跟他說,食堂不好吃來我這,能點菜還管飽!」

   江添垂眼嚥下飯菜,掏出手機說:「你再說一遍。」

   他點開盛望的微信,切換成語音模式,按下按鍵靠近丁老頭嘴邊,等他開口。

   「你幹嘛還要讓我再說一遍?」丁老頭不按常理出牌,問了一句。

   「……」

   江添下意識手一鬆,錄好的語音咻地發出去了。

   好,整段垮掉。

   這時候丁老頭又反應過來了,直接抓著江添的手機擺弄了一下,笨拙地按著那個按鍵衝大聲說:「那個小望啊!別吃食堂了,以後午飯都來我這,想吃什麼儘管說,爺爺都給你做!」

   說完一撒手,第二條語音又咻地發出去了。

   江添撤都撤不回,兀自站在桌邊放冷氣。

   他覺得自己上輩子可能做了不少孽,這輩子才招了這麼一群專門拆台的妖怪。

   沒過幾秒,盛望回消息了。

   罐裝:你讓丁爺爺管我午飯的?

   江添:「……」

   算了,愛誰誰吧。

 

   第29 成績

   月假期間,附中難得冷清。

   李譽站在篤行樓下等人,齊嘉豪拿著手機從外面進來說:「菁姐馬上到。」

   B班賀舒和9班馬詩忐忑點頭,說:「你還有楊老師電話啊?」

   「嗯,那肯定。有時候她會找我幫她改卷子、謄分數什麼的,有電話方便。」齊嘉豪笑著說。

   江添和盛望選擇了單飛,但他們幾個還是來學校集合了一下,因為齊嘉豪說他聯繫了楊菁,給他們做一下賽前輔導。

   不一會兒,楊菁拎著一隻塑料袋來了。她敞開袋口說:「路過便利店,給你們買了點飲料,一人拿一罐。」

   課後的楊菁氣場依然很強,大家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領了賞,小雞仔一樣跟在她身後。

   「老師你今天怎麼在篤行樓啊?」只有齊嘉豪膽子大些,甚至敢主動跟她聊天。

   「改卷子啊。」楊菁下巴朝樓梯一抬,「這次月考卷子是四校聯出的,交叉閱卷,這兩天關在這裡改一中卷子呢。」

   說話間,政教處徐大嘴進了樓,楊菁朝他瞄了一眼,故意提高了音調說:「你們還挺上心的,競賽前知道來找我聊聊,不像某些領導,功利得很,就知道搞數理化,我們英語不是主課哦?競賽都跟應付似的。」

   像這種準備一週就比賽的事,是不可能發生在數理化競賽上的,附中A班向來全員備考、全員參賽,忙得熱火朝天。相比之下,英語、作文、生物、計算機比賽就冷清得多。

   功利的領導平白遭了一頓擠兌,訕訕地說:「哎,性價比。學生精力有限,要考慮性價比嘛。數理化只要拿到省級三等獎以上,就能撈到提前招生的入場券,英語呢?」

   楊菁哼了一聲,不服:「我們全省前40也行。」

   「你數數這幾年有幾個前40。」

   市內幾所平級省重點各有優勢,附中強在數學物理,至於英語……每年競賽前排基本都被一中包了,別的學校根本伸不了筷子。

   「你們不重視,怪誰?」楊菁說。

   「好好好。」徐大嘴高舉雙手投降,然後彎腰比了個請:「改捲去吧小楊同志。」

   楊菁帶著四個學生蹬蹬上了樓,進了閱卷辦公室,各年級的英語老師稀稀拉拉坐在桌後,每人手邊都有幾卷封了名字的試卷。

   齊嘉豪探頭探腦,想瞄一眼改卷情況。

   「別看了。」楊菁把他們帶到角落,遠離閱卷桌,「又不是你們的卷子,看了也沒用。」

   「老師,我們的卷子誰改啊?」李譽問。

   「南高吧。」楊菁幸災樂禍地說:「他們改卷手重,扣分狠,你們慘了。」

   「……」

   李譽心說還不如不問,問完心態就崩了。

   旁邊一個男老師插話說:「他狠我們也狠啊,我們狠了一中也不會鬆,一個坑一個嘛,大家一起哭。」

   不知道這幫老師什麼心理,反正四個學生臉已經聽綠了。

   「反正這次英語分都高不了,卷子難,改得嚴。」楊菁轉頭衝他說:「我昨天跟南高那個楊子文通電話了,他說這次英語上100分的都很少,110以上的好像就兩三個,據說有一個看作文英語底子非常好,但選擇崩了,名字封著,也不知道誰。」

   那個男老師乾笑一聲說:「你們班那個盛望吧,他聽力都錯過了。」

   楊菁歎了一聲氣:「說到這個我就來氣,兔崽子怎麼想的。」

   「對了,兔崽子人呢?」她質問齊嘉豪,「他怎麼沒來啊?怕我罵啊?」

   齊嘉豪冷不丁被問,驚了一跳,乾巴巴地說:「我們昨天喊他了,他說他不來。」

   楊菁瞪起了眼睛:「那小子飄了是吧?」

   李譽瞥了齊嘉豪一眼,連忙解釋道:「老師,昨天我們沒說要來找您。盛望不知道,他說自己坐地鐵過去,江添也是。」

   「噢,行吧。」楊菁像個老佛爺,「那你們下午見到他記得帶話,就說明天公佈月考成績,讓他老實點,我隨時要找他面談。」

   眾人不敢抗命,乖乖點頭。

   「考完再帶啊,免得影響競賽心情。」楊菁說。

   說是賽前輔導,其實並不是講題目,而是跟他們說一下注意事項。

   楊菁看著強勢霸道,其實每個學生的優缺點都有注意,她讓李譽別緊張注意時間,讓齊嘉豪放平心態,別鑽牛角尖,該放棄的題目就放棄。

   12點左右,四人離開篤行樓往最近的梧桐外地鐵站走。

   他們走出西門穿過居民區的時候,李譽忽然「唉」地叫了一聲:「那不是江添嗎?」

   「哪兒?」

   他們循聲望去,就見街對面的地鐵口旁站著一位高個男生,穿著最簡單的白色T恤,不斷吸引著路人的目光。

   他單手拽著書包帶低頭玩手機,對那些關注置若罔聞。

   「他不是走地鐵嗎?」賀舒問了個傻問題。

   「對啊。」李譽指著旁邊的牌子,「這不是地鐵麼。」

   「……」

   「行吧,鬧了半天他也從這兒走啊?那幹嘛不跟我們一塊兒呢。」

   馬詩也是會對江添臉紅的女生之一,她瞄著對面說:「你什麼時候見他跟人搭過伴啊?」

   齊嘉豪說:「男生嘛,哪跟你們似的,上個廁所還得找人一路同行。」

   這話剛說完就被啪啪打了臉——就見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街角拐過來。

   他也穿著寬大的短袖衫,斜背著一個運動包,帶著字母logo的黑色包帶從左肩橫到右側腰胯,清爽帥氣。

   「盛望誒!」馬詩又叫了一聲,轉頭悄悄對李譽說:「這次拿不拿獎都值了,簡直是顏狗的盛宴。」

   他們在這頭等紅燈,看著盛望穿過人流走到江添身後。

   他伸手在江添左耳邊打了個響指,然後迅速讓到右邊。誰知江添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朝右轉,逮他個正著。

   看口型,盛望說了一句「靠」。

   江添把手機放進口袋,兩人說了幾句話便朝地鐵口裡走。

   人行道的交通燈跳成了綠色,齊嘉豪帶著其他三人匆匆追過去。

   *

   盛望過安檢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他意外地轉過頭,看到了奔過來的同學。

   「誒?你們也在?」

   「對,我們從學校那邊過來,剛好看到你倆在這兒。」齊嘉豪說。

   「你們還真在學校集合啊?」盛望覺得他跟導遊似的,有點好笑。

   「菁姐喊我們做賽前輔導。」齊嘉豪說,「還問你來著,說你是不是躲她。」

   「我躲她幹嘛?」盛望納悶地問。

   齊嘉豪乾笑一聲:「那個……」

   盛望這才想起來月考的不愉快,他輕輕「啊」了一聲說:「差點忘了我考砸了。」

   江添在旁邊蹙了一下眉。

   他大概是真不喜歡人多,或者單純不太想聊天,又掏出手機低頭刷了起來。

   結果齊嘉豪又說:「菁姐讓你別想月考了,先把競賽搞好,明天她應該會找你聊聊。」

   「啊?」盛望面露疑問

   李譽急忙道:「考完再跟他說啊!」

   「哦哦哦對不起。」齊嘉豪說:「不說這個了,先比賽。」

   安檢滾帶緩緩滑出來,江添彎腰拎了包對盛望說:「走了。」

   說完便逕自往前走,表情像是剛吃了一噸鹽,是個人都能感覺他不是很爽。

   盛望一愣,發現自己包被他拿走了,也不管其他人了,連忙追過去。

   他跑了幾步跟江添並肩,從他手裡接過包挎到背後,低聲咕噥說:「有個問題我想很久了。」

   江添的表情還沒從凍人中脫出來,他抬了一下眼,有點懶懶的。

   「課代表在附中這麼久,真沒被誰打過麼?」他納悶得很認真,就更顯得嘲諷了。

   江添表情終於開始解凍,朝後面不鹹不淡地掃了一眼說:「再這麼下去,快了。」

   盛望笑了兩聲,又正色說:「不行,好學生不能背後說壞話。」

   江添白了他一眼,加大了步子。盛望不能輸,跟著加大。

   兩人仗著腿長,沒一會兒就到地方。剛巧一輛地鐵敞著門在等,他們一腳跨了進去。

   月假中的梧桐外乘客不算太多,盛望和江添在空座裡坐下。

   他衝江添眨了一下眼,略帶狡黠地晃了晃手機,然後在江添眼皮子底下打開李譽拉的六人競賽小群,不緊不慢地輸了一句話。

   罐裝:你們人呢,都進車廂了吧?

   然後一本正經艾特了齊嘉豪。

   「幼稚。」江添毫不客氣地評價道,轉頭就翹了一下嘴角。

   齊嘉豪他們剛從滾梯下來,正準備衝,就聽車門滴滴兩聲,當著他們的面關上了,然後呼嘯而過。

   齊嘉豪:「……」

   他有點不太高興,在群裡回覆道:你們走太快了,沒跟上,我們等下一班吧。

   過了差不多三十分鐘吧,直到他們離二中地鐵口還有一站的時候,群裡又嗡了一條新消息。

   罐裝:地鐵裡信號不好,剛看到。

   罐裝:我們已經出站了,在考場等你們。

   他這兩句發得很快,讓人來不及插話。

   李譽她們幾個也不太高興,衝齊嘉豪抱怨:「就讓你別在考前說吧!看,弄得多尷尬。」

   「……」

   齊嘉豪在心裡刻了個「操」字。

   他以為盛望會是那種沒脾氣的老好人,或者不管碰到什麼都會保持表面和諧。沒想到他有辦法讓所有人知道你讓他不太爽,你還找不到缺口懟他。

   英語競賽一共兩個半小時,也是做題,除了難度大一點陷阱多一點,對盛望來說跟月考並沒有區別。

   他考試心態向來很好,考前努力了,結果看緣。

   緣緊不緊張不知道,反正他不緊張。

   英語越難,題量越大,他的速度優勢就越明顯。

   離考試結束還有15分鐘,他放下了筆。這種考試他從來不糾結答案,經驗告訴他只要糾結的題目,第一感覺正確率最高。

   他所謂的檢查就是掃一眼卷子,沒有低級錯誤沒有漏題就行了。

   然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前交卷出去了,趴在走廊欄杆上玩著手機等人。

   在考場其他人眼裡,他那背影就是大寫的「囂張」。

   監考老師忍了一會兒,終於沒忍住,探頭出去小聲說:「同學。」

   「嗯?」盛望轉頭禮貌地說:「老師什麼事?」

   「別在這裡等人,他們還有一會兒呢,這裡不讓久待。」監考老師說。

   盛望說:「呃,其實也不用很久。」

   他說著朝講台方向看了一眼,監考老師滿臉疑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

   看到了又一個提前交卷的。

   行吧,服。

   監考老師心說15分鐘都坐不住,我看你們考出個什麼鬼!

   盛望當然不知道這老師在吐槽什麼。他等江添拎包出來,兩人一起走了。

   在其他考生來看,那就是活脫脫的「揚長而去」!

   第二天,「揚長而去」的兩人雙雙被楊菁拖去了辦公室面談。

   別人的談是雙方交流,楊女士的談是單方面噴他們。

   「能耐了,競賽場上耍帥是吧?」楊菁光光敲著桌子:「我是不是叮囑過盡量不要提前交卷,盡量沉穩一點,是不是說過,啊?」

   江添動了動嘴唇:「盡量了。」

   楊菁:「……」

   盛望第一次見識他跟老師談話……真他媽會談啊,一句就把老師氣崩了。

   江添很傲,盛望第一次見他就能感覺到。其實大多數老師對他這種學霸的容忍度很高,看到成績能笑一天,但這不妨礙其他時候他們想抽他。

   盛望連忙挽救,低下頭說:「我們錯了。」

   楊菁:「……」

   她更氣了。

   正巧這時候,何進拿著月考卷子進辦公室說:「來來來,新鮮出爐的卷子,領一下回頭評講去。」

   楊菁虎著臉把英語卷子接過來,一邊嘩嘩翻,一邊說:「來,我倒要看看兩個熊人月考多少分。尤其是你!盛望!我跟你說我還沒找你呢,你——」

   話沒說完,她翻到了卷子。

   江添115,盛望擦邊110,聽力錯了7道,作文扣了三分,其中一分還是因為字醜。

   除此以外,A班再找不到11開頭的卷子了。

   至於南高楊子文說的那個考崩的學生,很不巧,是英語課代表本人。

   他不知為什麼考試完全不在狀態,選擇扣了的二十多分,最後只拿了92

   楊菁叉腰看著卷子,不知先笑還是先氣,她僵在一個母夜叉的狀態好半天,自己先漏了氣。

   她看了眼不卑不亢的江添和假裝認錯的盛望,揮手說:「滾滾滾,等競賽成績出來再跟你們算賬!快滾!」

   「庶。」盛望笑著說完,推著江添就跑了。

   「等等!」楊菁又叫住他們。

   盛望人都出去了,又把腦袋伸進來:「您說。」

   楊菁看他賣乖就胃痛,她憋了一下才板住臉說:「讓齊嘉豪過來一下。」

 

   第30 打烊

   齊嘉豪久久未歸,直到大課間快結束也沒見蹤影。

   李譽開完班長例會拿著本子和筆回到教室,高天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坐在位置上就叫道:「小鯉魚,開會說什麼了?有好事麼?」

   「你怎麼什麼事都這麼操心?」宋思銳就坐在李譽旁邊,他自己伸著脖子看鯉魚的記錄本,嘴上還要懟高天揚。

   李譽是個好脾氣,居然真把本子上的東西報給高天揚聽:「就說了一下住宿的事、正式開學晚自習時間調整的事,還有咱們班課程安排有點變化,這個回頭何老師應該會說。另外市三好名單要準備往上報了。」

   宋思銳衝高天揚說:「反正都沒你什麼事。」

   「有啊!怎麼沒有。」高天揚大拇指往盛望江添的方向一翹說:「市三好名單我們三個人起碼佔了倆,我負責與有榮焉。」

   宋思銳難以置信地說:「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不要臉的人?」

   高天揚正要回擊,就感覺自己大拇指被人摁回去了。

   摁他的是盛望。

   「收一收,不要亂指。」盛望說,「我這前途未卜呢。」

   「怎麼可能。」高天揚不明就裡,「你不要謙虛,雖然這次英語分數可能比較抱歉,但是週考加月考你肯定是進步最快的,毋庸置疑啊!」

   盛望這才意識到,徐大嘴給他開的進步50名的條件他沒跟別人提過。

   他正想解釋一下,順便說一聲自己英語分數也沒那麼抱歉,李譽就拿著兩張紙來了。

   「你之前不是問過住宿的事嘛?」她把其中一張紙擱在盛望桌上,「喏,這個是申請表,填一下學生信息就行。」

   「謝了啊。」盛望衝她笑笑,低頭看起了表格。他手裡習慣性地轉著筆,就好像隨時準備要填寫似的。

   剛轉兩下,江添低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你要住宿?」

   盛望忽然有點心虛。

   「嗯?」他下意識否認了一句,「不是,我就上次順口問了班長一句。」

   說完他轉頭看向江添。就像上次半夜躲盛明陽一樣,他並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虛的,但就是很想知道江添的反應。

   江添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上,盛望跟著瞄了一眼,發現自己手上還抓著筆。他默然兩秒,啪地把筆扔了。

   李譽在桌邊杵著,感覺這氛圍有點微妙。

   第六感告訴她,現在不宜跟盛望繼續聊這件事。於是她用手裡剩餘的那張紙掩著半張臉,默默挪了一桌,走到江添旁邊,把紙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上。

   江添和盛望同時看向她。

   李譽又有點後悔,但職責所在她也不能扭頭就跑。於是她衝第二張表格比了個手勢說:「那個……江添你之前也跟我說過,這個是表格,你,呃,你們兩個看著填了吧,週五交給我就行。」

   盛望的視線移到江添臉上。

   江添沒抬眸,他垂著的眼皮很薄,眼尾壓出長而好看的弧度,看桌面看得特別認真。

   李譽感覺自己好像搞了件大事,小跑著溜走了。

   局外人一走,氛圍頓時更微妙了。過了好半晌,盛望朝江添手裡一瞥說:「你要填表格麼?」

   江添當即把筆放下了。

   他這動作幾乎是條件反射性的,跟之前盛望的反應如出一轍。

   盛望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他抿緊嘴唇表情嚴肅地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繃住,扶著椅背就開始悶笑。

   「別笑了。」江添曲著食指敲了一下他的手背。

   盛望抬起彎彎的笑眼,看見江添徘徊在笑與不笑的邊緣,於是他更停不下來了。

   「你差不多行了。」江添壓低嗓子,在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終於自暴自棄,跟著笑起來。

   高天揚一臉懵逼,也不知道後座兩個人怎麼突然就笑崩了。

   「槽?你倆幹嘛呢怎麼也不帶個我?」他第一次看見江添偏著頭笑得停不下來,有點新奇,更多的是驚疑不定。

   江添咳了一聲,轉回來時已經正了神色,只有眼尾還餘留一絲笑意。

   「跟你沒關係。」他說。

   高天揚一臉委屈地坐了回去,感歎時光飛逝物是人非,十幾年的髮小交情說變就變了。

   他哀怨得太明顯,盛望莫名有種搶了他兄弟的愧疚感,儘管這愧疚狗屁不通,他還是解釋道:「真的沒什麼,挺尷尬的事。」

   「尷尬?」高天揚忍不住說:「尷尬的事笑成這樣,你們有毒吧。」

   「是是是,劇毒。」盛望打發了他,又轉回頭。

   江添掃過桌上未收的表格說,忽然問他:「為什麼想住宿?」

   「問班長這事的時候,我跟你還不太對付。」盛望半開玩笑地說,「這不是怕你看我不爽,偷偷搞夜襲嘛。誰能想到……」

   這才過了多久,江添居然成了他在附中關係最好的人。

   也不對,用關係好形容其實不太準確。高天揚跟他說話更多,玩笑更多,鬧起來肆無忌憚,更接近於傳統意義上的關係好,但那是在學校裡。

   在其他更為私人的地方,在試卷和專題之外的生活中,同學和老師統統不存在,但江添在。

   如果非要加個定義,那就只有「特別」了。

   江添是他在附中認識的,最特別的一個人。

   「那你還打算申請麼?」

   盛望倏然回神,愣了一下說:「不了吧,沒想到新的申請理由。」

   他笑著說話的樣子清爽乾淨,眉眼間是飛揚的少年氣,像鳥雀跳躍在夏日林梢,總能讓人跟著變得明亮和煦起來。

   江添聽著,片刻後點了點頭。

   「你呢?」盛望問,「你也是很早以前問的班長?」

   「嗯。」江添應了一聲。

   「那還打算申請麼?」盛望又問。

   這次江添沒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看著表格,桌上那支黑色水筆不知何時回到了指間,他食指挑了一下,水筆倏忽轉了個圈。

   過了好半天,他說:「之後應該還是要填的。」

   教室裡不知誰開了半扇玻璃窗,風帶著殘餘暑氣溜進來,熾烈悶熱。盛望忽然覺得有點渴,他低頭從桌肚裡掏出一罐可樂,掰開拉環喝了一口。

   早上買的時候可樂罐外還結了一層白霜。兩節課過去,霜已經化成了水,在桌肚裡弄濕了一大片。冰飲已經不冰了,喝起來既不爽快也不解渴,只有甜膩。

   盛望抓著鋁罐沉默片刻,「哦」了一聲。

   *

   齊嘉豪直到上課鈴響才垂著頭回來,那之後整整一個上午都沒跟人說過話。高天揚他們都挺納悶的,議論紛紛,老齊老齊地叫了半天也沒能把人逗樂。

   下午發了英語卷,他們才知道齊嘉豪垂頭喪氣的原因。A班著名的英語三巨頭,就他崩得最為慘烈,慘到其他人連安慰都不知道從哪入手。

   「這跟我準備的方向不一樣。」高天揚對盛望說,「我一直以為需要安慰的是你,我特麼連發言稿都想好了,結果你考了110?」

   「牛逼!」宋思銳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他媽、聽力沒聽、英語分數、居然比我高8分?」高天揚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我他媽、英語是用腳學的?」

   「牛逼就完了!」宋思銳又說。

   「滾滾滾。」高天揚一腳把他蹬開,說:「怪不得老齊要自閉呢,這擱誰誰不自閉?」

   盛望這分數,給誰誰都要笑死過去,偏偏他自己拿到卷子一臉淡定,不僅是淡定,他看上去就好像……心情其實並不怎麼樣。

   不只他反常,江添也不太對勁。這人五門考試四門都是年級最高分,看起來卻像是給全年級的人墊了回底。

   下午的體育活動課被班主任何進徵用了,拿來開九月的第一場正式班會。

   「怎麼了?好像興致都不太高嘛。」何進一進門就覺察到了整個A班的萎靡,她把筆記本攤在講台上,用手壓平,「稍微振作一下,理論上這算剛開學,新學期新氣象,各位大咖至少得給我這個班主任一點薄面,對吧?」

   班上響起稀稀拉拉的笑聲,總算有了點人氣。

   「我來簡單說幾件事。」何進掃了一眼筆記本說,「第一件事是關於競賽,即將開始的這個學期——你們不要露出這種譏諷的表情,我知道你們已經上了一個月課了,稍微配合一點。」

   宋思銳帶頭啪啪啪啪給何進鼓了個掌,一群男生帶著假笑說:「總算開學了,真高興。老師您繼續。」

   「去!」何進沒好氣地揮了一下手,「反正這學期,數理化三門競賽的初賽會陸陸續續搞起來,老規矩,咱們畢竟是A班嘛,A班又叫競賽班,所以全員必須參賽,這點沒什麼好說的。通過初賽選拔的同學,寒暑假會安排一些集訓,冬令營夏令營之類的,訓完了參加複賽。」

   「按照以往的情況,很多高校提前招生資格申請的門檻就是二等獎。記住,是二等獎,別聽政教處徐主任亂吹牛,門檻是三等獎的學校不是沒有,很少,而且我估計你們也不太甘心去。」

   徐大嘴在外面搭起的高台,何進關起門就拆得乾乾淨淨。A班的老師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市內有名有姓的人,誰都不怕校領導。

   她觀察了一下同學們的臉色,笑著說:「我一說二等獎是門檻,不少人臉都綠了嘛。這樣,我跟你們說個數據——」

   「我一共帶過6A班,沒記錯的話,每年省級競賽,拿二等獎的佔90%,拿一等獎的佔9.99%。」

   全班愣了一下,一片嘩然。

   「發現問題啦?」何進說,「對,拿三等獎的我至今就見過兩個。什麼概念呢?就是你經過我們一系列訓練,想拿三等獎比考清華北大難多了,誰拿誰是活寶。」

   整個A班發出了鵝鵝鵝的聲音,就連盛望都跟著笑起來。

   何進在一片吵鬧中朝他眨了眨眼,又收回目光說:「所以少年們,加油吧。」

   「沒問題。」A班全體大佬拖著調子說。

   「這三個競賽就是我們班高二的重點任務,所以這學期開始,每天下午最後一節改成競賽輔導課,週一週二物理,週三週四數學,週五週六化學。會安排一些特別的老師來帶,一會兒把課程安排和老師名單發下去,你們有個準備。」

   「第二件事,就是市三好名單了。」她把課程安排表分成五份,讓各組第一個學生往後傳,然後拿起一沓空白紙條說:「之前說過的,一個按成績、一個從班委裡推薦、一個看進步幅度,還有一個民主選舉。你們現在填一下,一會兒讓班長和學委唱個票。今天就把名單給定了,行吧?」

   其實民主選舉很容易受當天氛圍影響,不同的日子會出現不同的結果。

   A班的學生大多單純,但考慮的事情並不少——

   班裡人緣不錯的同學有很多,但江添釘在年級第一,盛望上升幅度快得嚇人,高天揚、李譽、宋思銳都在班委行列,那是另外一場競爭,於是民主投票就集中在三不靠的一些人身上。

   比如親民的散人大佬小辣椒,比如老好人徐小嘴,再比如一路從普通班殺進來,雖然有點油膩,但看起來沒什麼大瑕疵的齊嘉豪。

   票數廝殺集中在這三人身上,最後由於齊嘉豪今天格外慘,博得了一點同情票,以微弱優勢贏了徐小嘴。

   至此,齊嘉豪終於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

   「行了,第一位市三好基本就定下來了。」何進帶頭拍手說,「那就先恭喜一下我們英語課代表。你要不上台說兩句?」

   「不了不了。」齊嘉豪咧著嘴連忙搖手,又被旁邊的宋思銳一腳蹬了出去。

   他踉蹌了一下,走上講台,背手站著清了清嗓子說:「那個,我也沒想到能拿到這個名額,謝謝啊。」

   說到這裡,他終於露出了一絲春風得意的模樣,92分的英語成績被拋諸腦後,楊菁說的那些話也成了耳旁風。他掃視了一圈,大多數人都在替他高興,只有兩個人例外——

   一個是盛望,他懶散地拍著手,目光卻落在桌上,好像在研究競賽課程安排表,也不知道那張破表有什麼可看的。

   另一個是江添,這位連手都沒拍,就那麼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著他。

   齊嘉豪心裡咯登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秒又很快恢復。

   不管怎麼說,在這場競爭中他率先拿到了一個名額,至於其他的?那都不重要。

   他在一片起哄聲中回到座位上,何進講完了其他幾件事,終於開始派發大多數同學最關心的一件事——月考成績條。

   各組第一個同學領了紙條,挑揀著往後發。

   盛望正在研究競賽課程表。他們這學期會有兩周物理拓展課,就從下週一開始,課程旁邊標注著老師的名字,這位老師名叫趙熙,跟「當年」燒烤店那位趙老闆同名同姓。

   他正納悶呢,宋思銳站在他旁邊低低啊了一聲。

   「怎麼了?」盛望抬頭問。

   宋思銳把成績條遞給他說:「牛逼,你總分又上了40多分,物理化學換算下來都達到A等級了,年級排名升了47。」

   不出盛望所料,名次越往上,跳起來越難。

   宋思銳還在旁邊給他算:「你如果英語聽力沒錯過,就能再多7分……我想想啊,剛剛看到陳程的分數條了,他比你高4分,名次旁邊寫了個並列,那我估計你加上7分,名次能往上跳個八九名。」

   世上沒有如果。

   事實就是他忙活了一週,卻沒能完成徐大嘴進步50名的要求,市三好的名額就此泡湯。

   他並不在意名額本身,他就是不太喜歡這種努力白瞎的感覺。

   這一晚,向來不看微信朋友圈的江添在凌晨瞄到了一個小紅點,他破天荒點了一下,界面轉動幾秒倏然刷新。最頂上出現了一條新狀態,來自隔壁那位,發表於1分鐘之前。

   他說:今天諸事不順。

   江添點進聊天框,對方頭像一跳,從紅色小罐變成了一片黑,微信名變成了「打烊」。

   江添發了一個問號過去,等了二十分鐘,沒等到任何回應……

   真打烊了。

 

   第31 變化

   江添11點半做完當天所有卷子,12點半刷完數理化競賽大題各三道,然後翻出本周所有拓展卷,二刷了一遍錯題。

   由於錯題實在很少,這一部分只花了不到10分鐘。

   才1240分,他就已經無事可做了。

   隔壁始終沒有新動靜。

   盛望既沒有趿拉著拖鞋挪來動去,也沒有要搭伴學習的意思。上週他還開玩笑說江添的臥室成了他強佔的書房,結果月考一結束,「書房」就失去了用處。

   江添站在書包前,手指撥著裡面的東西挑挑揀揀。所有能看的東西都看完了,他撥了兩個來回,癱著臉拿出一本厚書,封皮上寫著《抒情文寫作指導》。

   他盯著封皮看了幾秒,不知是思考自己究竟在幹嘛,還是在思考這玩意兒究竟有沒有看的意義。

   可能有吧。因為他最終還是拎著它坐上了窗台。

   這個小單元在講排比句的妙用,妙了兩分鐘,江添就開始走神了。

   這個時間點的白馬弄堂沒有凌晨2點那種寂靜,偶爾有人從巷道裡走過,在牆與牆之間投下倏忽而過的影子。遠處的大街也會有車往來,部分安靜無聲,部分會有輪胎軋過路面的輕響,像被風吹起又落下的潮聲。

   手機忽然嗡了一聲,江添從窗外收回目光。他眉眼唇角的線條有極細微的變化,像是在聽到震動的瞬間緩和放鬆了一些。

   他合上根本看不進去的寫作指導,撈來手機一看——

   高天揚的微信。

   江添:「……」

   Boom:還醒著嗎添哥?

   江添:醒著。

   Boom:太好了,老何提前發的競賽題看了沒?

   江添:看了。

   Boom:我就知道你不會等到下週。

   Boom:我有三個問題。

   江添:說。

   Boom:請問

   Boom:那三道題

   Bomm:分別怎麼做

   江添:……

   高天揚刷了一堆生活不易的表情包,解釋說這次的題比以前棘手多了,條件太少,無從下手。

   一部分物理競賽題就是這樣,題面乍一看沒有任何信息量,什麼條件都沒給就敢讓人去求結果。

   Boom:求個屁,我連式子都列不出來。

   江添閒著也是閒著,他從書包裡掏出已經做好的卷子,把題目拍下來。上面被他用黑筆劃了十來道小橫線。

   他把圖片發給高天揚,說:隱藏條件找齊就行了。

   哪個詞代表有附加力,哪個詞代表可以按照某種狀態假設一個量,哪個詞表示還另有限制等等,都藏在他劃的小橫線裡。

   何進說過,這個階段的物理其實考的就是細心,把該考慮的因素考慮齊全,想錯都難。她這次發的三道題就都是典型,條件全靠找,活活找吐了一個班的學生。

   Boom:有這麼多隱藏條件???

   Boomcao,我漏了四個,怪不得怎麼算都不對勁

   Boom:老何都是從哪兒找來的奇葩題

   Boom:話說你今天很反常啊

   江添:什麼反常?

   Boom:你以前做題不是經常跳過程的麼,今天居然老老實實寫全了

   Boom:這簡直是答案解析啊

   Boom[壯漢捂臉]

   Boom:難不成是特地寫這麼齊全的?就等著我等屁民來問?感動。

   江添眼皮抬了一下,隔壁依然無聲無息,不知是沒做這些題還是早已順順利利寫完了。

   他敲了幾個字提醒高天揚:1點了。

   Boom:哦哦哦對,到你正常睡覺的時間了。

   江添頓了一下,把「滾去做題」四個字刪掉,換成了「嗯」。

   要不是高天揚提起他都快忘了,除了晚自習後另外有事的情況,他正常1點就該睡了。

   Boom:那你睡吧,我搞題去了。

   江添:行

   他嘴上說著行,結果關了微信又把《抒情文寫作指導》翻開了。這一晚,他看作文指導看了整整一小時,要讓招財知道招財能樂死……

   也可能嚇死。

   第二天早上6點,江添洗漱完正在房裡收拾書包,手機忽然收到兩條信息。因為擱在被子上的緣故,震動聲並不明顯,只忽地亮了兩下,但他還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

   他一把將書包拉鏈拉到底,長手一伸撈過手機。

   一晚上沒動靜的人終於有了回音。

   打烊:昨晚不小心睡著了,剛看到

   打烊:怎麼了?

   江添站在床邊垂眸看著屏幕。

   他已經把鍵盤點出來了,卻沒有回覆。

   他想問「為什麼突然換頭像和暱稱」,但原因他其實是知道的。他發出去的問號放在昨晚剛剛好,過了一夜便沒了意思。

   而聊天框裡的第一句話,總讓他想起英語競賽前盛望回齊嘉豪的那句「信號不好剛收到」。

   江添沉默片刻,回道:沒事,出來吃早飯。

   他拎起書包走出臥室,靠在樓梯欄杆旁刷起了英文報,等那位叫「打烊」的男生起床。

   *

   盛望雖然改了微信,但看上去卻跟平時並無二樣。

   上課邊聽邊刷卷子,下課依然會跟周圍的人插科打諢。筆沒油了會問江添借筆芯,碰到好玩的事會試圖騙江添一起笑,偶爾會把手藏在桌肚裡發微信吐槽。

   離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還有5分鐘,江添給前桌發了一條微信:中午去梧桐外?

   盛望正忙著寫化學卷子,他右手還在飛速算題,左手伸進桌肚一把摀住輕震的手機。

   過了片刻,他才摸出手機低下頭去。

   這個年紀的男生肩背很寬,但並不厚實,稍微一點小動作都會被T恤布料勾勒出肩胛的輪廓。

   幾秒後,江添收到了回音。

   打烊:好啊,我要餓死了。

   啞巴中午去喜樂幫忙,趙老闆管飯。江添原本以為梧桐外的那個天井下今天只有三個人,萬萬沒想到多了一倍——

   他們剛拐過巷子,就看見丁老頭門口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小貨車,牆邊堆著一個大紙箱和幾個泡沫夾片,像是剛拆了一個大件傢俱。

   江添踏進屋,就見兩個穿著深藍外套的人正搬著一個銀白色的冰箱往廳堂裡放,還有一個穿著同色制服的人在那兒拉接線板。

   丁老頭一看到他,立刻小跑過來,給了他手臂一巴掌:「你買的?!」

   江添搖了一下頭,他想說什麼,但剛一張口忽然想起什麼般看向盛望,老頭跟著看過去。

   他生平最怕欠人東西,也不喜歡無端收人好處,脾氣強得像頭驢。就連江添想給他一點什麼,都得靠「不能白吃飯」這個藉口,對別人更是一概不收。

   老頭把江添當半個親孫,急起來可以上手,但對盛望不行,這小孩畢竟是客人,而且看著也不禁打。

   他虎著臉問盛望:「你買的?」

   盛望學江添,搖頭說:「不是。」

   丁老頭鷹眼瞪得凶巴巴的說:「其他人哪敢給我買這個,你再說!」

   老頭年輕時候當過兵,氣勢從沒輸過誰。像高天揚這種被他揍過的,只要一看他瞪眼就慌得不行。偏偏眼前這個白白淨淨最不經打的,看著一點兒也不怕他。

   盛望「噢」了一聲,說:「那……就當我買的吧。」

   丁老頭心說這是什麼屁話。但說話的人一臉訕訕,他又不忍心凶。

   老頭瞪了他半天,終於洩了氣勢沒好氣地說:「你買這個幹嘛?」

   盛望忽地笑起來:「您不是要管我午飯嘛,我提前交個伙食費。」

   「交什麼伙食費啊?我不收!」丁老頭說:「供頓飯而已,用得著這麼大陣仗?你你你給我搬走,讓他們哪兒來的退哪兒去。」

   盛望又「噢」了一聲,說:「也行,那我就跟冰箱一起走了。」

   「你等等!」丁老頭。

   「好,那我等等。」盛望收回要招呼人的手,看上去特別聽話。

   老頭差點兒嘔出一口血來。

   他團團轉了好幾圈,灌了兩口冷茶,最後沒轍就瞪著江添胡攪蠻纏:「你帶來的同學你管不管?!」

   江添:「……」

   盛望被這話逗樂了:「我爸都管不了我。」

   丁老頭呸掉茶葉沫子說:「你這孩子什麼脾氣?」

   「驢脾氣,跟您差不多。」盛望說完便擋了半邊臉,一副預防被抽的樣子。

   老頭氣笑了。

   他叉著腰在天井那兒演倔驢,強了有好幾分鐘吧,終於敗下陣來。他咕噥了一句「臭小子」,甩門進了廚房,就此妥協。

   老人家的心理跟小孩差不多,口口聲聲說著「我不要」,真收下了心裡比誰都高興。

   丁老頭強硬慣了,抹不開面子。他想摸摸冰箱又不好意,便不斷找著藉口。一會兒說它好像沒運作,一會兒說插線板亂放。做個午飯的功夫,往冰箱旁邊跑了七八趟。

   兩個小輩心知肚明,誰也沒拆穿他。

   江添把房間裡的板凳拎出來湊數,就看見盛望靠在門邊,一邊玩著手機遊戲,一邊瞄著丁老頭,嘴角噙著笑。

   江添把凳子放在桌邊,朝他走過去,問道:「什麼時候買的?」

   盛望玩著遊戲沒抬頭:「就前兩天。」

   他開著側瞄鏡狙掉一個人,又道:「你說管我午飯的那天。」

   江添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一下。

   盛望一局遊戲剛好結束,在他開口之前把戰績亮給他顯擺:「帥麼?」

   他看上去真的沒有變化,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吃午飯一起去便利店。你對他好一點,他就掏出更好的東西來送你。

   唯一的區別是他不再來蹭「書房」了。

 

   第32 缺席

   撇開這個微妙的變化不談,白馬弄堂7號院的日子還算融洽,但沒能堅持幾天。

   盛明陽之前的麻煩尚未完全解決,生意又出了新問題。週五這天早上,盛望從樓上下來,撞見了他和江鷗的一場爭執。

   爭執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大意就是江鷗覺得自己可以幫上忙,但盛明陽希望她留在家裡照看兩個小的。

   江鷗是個脾氣溫和的人,盛明陽也並不暴躁。正是如此,他們僵持的時候才更有幾分無處宣洩又無可奈何的味道。

   「不然我這麼起早貪黑的,究竟圖什麼呢?」盛明陽撐著廚房的琉璃台,捏著眉心說。

   「但是——」

   江鷗剛要反駁,他又補充了一句:「你以前跟我講過小添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不想再變成那樣。」

   江鷗張著口卻被突然掐了話頭。她不知想起了什麼,倏然沒了爭執的興致,垂眼沉默下來。

   盛明陽扶著她的肩說:「所以這次聽我一回好嗎?」

   半晌之後,江鷗點了一下頭。

   ……

   不知誰先看到了樓梯旁的盛望,兩人迅速收拾了表情恢復常態。盛明陽拉開玻璃門從廚房裡出來,江鷗衝他匆匆笑了一下,拿出碗來舀粥。

   「你們怎麼了?」盛望其實沒太聽清爭執內容,他看著江鷗的背影,下意識回頭瞄了一眼樓梯。

   還好江添落了兩張卷子回屋去拿,沒看到這一幕,否則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盛望有時候覺得江添跟他媽媽的相處模式很奇怪。

   要說關係不好,明明諸多細節都能看出來江添的保護態度,不論什麼事,只要江鷗開口,他就硬不下心腸拒絕。

   可要說關係好……又總好像缺了點什麼。

   盛明陽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他匆忙接通,又轉頭對盛望說:「沒什麼大事,就是我還得出差幾天,一會兒去機場。」

   他這飛來飛去的情況盛望早就習慣了,並不意外:「你怎麼去?」

   「喂?」盛明陽對電話那頭打了個招呼,抽空回答了兒子一句:「小陳送你跟小添去學校,我自己開另外的車走。」

   「讓小陳叔叔送你去吧,我們有校車。」盛望說。

   「什麼車?」盛明陽顧頭不顧腚,兩邊忙活,沒聽清兒子的話。

   「……」

   盛望揮了揮手:「打你的電話吧,我吃飯了。」

   盛明陽曲起兩根手指做了個跪著道歉的手勢,然後拉開玻璃門去了露台外。

   等他接完這通焦頭爛額的電話回屋一看,盛望和江添已經吃完早飯離開了,而小陳還在院外等著他。

   *

   這座城市每條老街都有梧桐,在車流人海邊一站就是很多年,粗壯的枝葉糾纏交織,遮天蔽日。

   太陽只能從縫隙中投照下來,在地上留下斑駁的痕跡,行人就在光影中穿行。

   白馬弄堂外的這條街有不少流動餐車,車前是熱騰騰的白霧和排隊的人。

   盛望繞開人群,在拐角的人行道前等紅燈。他回頭看了一眼老街,對江添說:「我小時候特別能折騰人,經常大清早把人鬧起來。」

   「然後呢?」江添問。

   「然後來這條街上視察民情。」盛望說:「一定要從街那邊走到這邊,看到大家生活安定,我才能放心回去睡回籠覺。」

   江添聽笑了:「為什麼是這條街。」

   「因為熱鬧。」盛望說,「人就要嘰嘰喳喳的才有意思嘛。」

   他說完,瞥到了江添瞬間變乾的表情,當即笑趴了:「哎不不不,我不是嘲諷你沒意思,你凍著也挺好的,我就那麼一說。」

   「不過說真的。」盛望彎著眼睛去看紅綠燈,「你要是早幾年來,我肯定很歡迎你。」

   「為什麼?」江添又問。

   他這兩天的聊天方式有了變化,不再是終結式的「嗯」和「哦」,居然會往下拋鉤子了。

   「因為有一陣子我挺想要個兄弟的,比我大比我小都行,最好比我小一點。」盛望回答完,忽然拍著江添說:「綠燈了快走。校車幾點到?」

   「6點半。」

   「還行,來得及。」

   盛望看了一眼手機時間,跟江添一起穿過人行道,走到大街另一側的站台旁等著。關於兄弟的話題便拉不回來了。

   其實盛望小時候是個小氣鬼,不喜歡一切搶他玩具、搶他風頭、搶他零食的活物,要是真有兄弟姐妹,恐怕每天都要滾成一團真人對打。

   後來帶他巡街的外公不在了,每天叫他「望仔」的媽媽不在了,慢慢的,盛明陽也不常在了,他就不那麼小氣了。

   那兩年,他特別希望房子裡能多點什麼人。最好是個弟弟,比他小一點,在得久一點。

   再後來的某一天,他忽然意識到,就算是兄弟也代表不了什麼。

   來了,就總是要走的。

   *

   6點半,校車準時停靠在站點上。

   盛望和江添一上去,滿車女生都開始哄鬧私語,搞得盛望差點退回站台。

   司機師傅一看是生面孔,又搞出這麼大動靜,當即覺醒了職業操守。他衝駕駛台旁邊的機器努了努嘴:「高幾的?卡呢,拿出來刷一下。」

   盛望沒坐過校車,壓根沒聽懂這操作。他愣了一下,問道:「什麼卡?」

   「校卡啊什麼卡。」司機說。

   附中的校卡和胸牌是一個東西,既包含學生信息也包含錢,對住宿生尤為重要,吃飯洗澡打開水都靠這個,但對盛望來說就可有可無了。

   喜樂便利店可以用手機,而他揮別食堂已久,出門根本不記得帶校卡。

   「沒帶?」司機狐疑地問。

   盛望訕訕地摸了一下鼻子,正想說「要不我還是下車吧」,就聽江添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帶了。」

   他從後面伸過手來,越過盛望在機器上刷了一下,然後把卡塞進他手裡。

   「你什麼時候拿的。」盛望滿臉詫異。

   「你做賊一樣溜出門的時候。」江添又把自己的拎過去,在機器上碰了一下。

   某些人口口聲聲嚷著要坐校車,跑得比誰都快,手裡比誰都空。

   「我卡放哪兒了?」

   「玄關櫃子上。」

   「上車的別杵門口。」司機明明離他們半米遠,卻非要抓著喇叭全車公告,「後面有空座!」

   「不好意思。」

   盛望連忙往車裡走,餘光瞥見第一排兩個女生滿臉通紅,也不知道在耳語什麼。

   白馬弄堂距離附中不算遠,到了這個站點,校車已經填得差不多了,空座很少,還都是分散的,只有最後面那排有兩個相連的位置。

   車子很快啟動,盛望扶著椅背朝最後一排看了一眼,對江添說:「就坐這邊吧。」

   他在第三排坐下,把斜前方第二排的空座留給江添,此後便塞了耳機垂眼刷起了手機。

   校牌的掛繩被他纏在手指間,一圈一圈地繞著。

   旁邊的男生跟前座兩個女生同班,一直扒著椅背聊天。他們好像是徐大嘴帶的史政班,消息比別人快一點。

   盛望聽見他們提到了年級家長會。

   他心說不是吧……

   家長會是他上學最頭疼的事,沒有之一,因為他總要跟老師解釋為什麼他的家長來不了。

   他一度懷疑這玩意兒有玄學,每次都精準地挑在盛明陽不在的時候。

   早上兩節是物理課,盛大少爺卷子都沒心思刷了,專心作法,指望何進上完課能辟個謠。

   結果第二節課一下,何進說:「通知個事,週日下午兩節課後召開年級家長會,就在修德樓大禮堂,高二畢竟是最關鍵的一年嘛。」

   高天揚咕噥道:「你們高一也這麼說。」

   「對,年年都關鍵。」何進沒好氣地說,「不管怎麼樣,學校還是要跟家長溝通交流一下,大家回去跟爸媽說一聲。3點到4點是年級大會,要簽到的。4點之後再回到各班,我跟其他幾個老師會針對你們每個人的情況跟家長聊一聊,包括你們的長處短處,未來發展等等。」

   何進說完,拋出了盛望最怕聽到的話:「要求是必須參加,實在有特殊情況的,課後來找我。」

   盛望咚地一聲,磕在了桌面上。

   他抿著唇,兩手藏在桌肚裡給盛明陽發微信。

   打烊:下飛機沒

   養生百科:下了。

   養生百科:說好了讓小陳送你們,怎麼一聲不吭就跑了。生爸爸氣了?

   打烊:沒

   打烊:你哪天回?

   養生百科:難說,可能要到下週四周五的樣子。

   養生百科:怎麼了?

   打烊:問問

   養生百科:真沒事?

   打烊:沒

   打烊:我跑操去了

   盛望說完把手機摁了,悶頭發愁。

   盛明陽正忙,顧不上關注家裡這邊的天氣,不然他會發現這裡8點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而他兒子深知這一點,所以連扯謊都懶得想個靠譜理由。

   盛望趴了一會兒,從書包裡掏出手機和耳機,走出教室去了走廊另一頭。

   衛生間右側有個拐角,視角卡得很刁鑽,A班學生偷偷摸摸打電話都愛來這裡,只要別大搖大擺把手機抓在手裡,就很難被揪住。

   盛望塞上耳機,在最近通話裡翻司機小陳的名字。

   走廊突然響起咳嗽聲,乍一聽很像徐大嘴,他驚了一跳。囫圇摁了一下屏幕,便把手機放回兜裡,等對方接通。

   嘟嘟的等待音比平時久,甚至有些漫長。

   過了好一會兒,對面一陣細索輕響,終於接了電話。

   沒等對方開口,盛望開門見山地說:「小陳叔叔,又要開家長會了,江湖救急,你再幫我裝一回?」

   對方不知為何沒開口,陷入了一陣沉默。

   過了片刻,江添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低聲說:「你好像摁錯號碼了。」

   他嗓音壓得很輕,像松風拂弦。可能是耳機裡太安靜的緣故,竟然有幾分溫和的意味。

   盛望忽然覺得很難堪。

   就像在外繃得四平八穩的人,進門聽到父母一句「怎麼啦」就開始鼻酸一樣。

   明明就是一句很簡單的話而已。

   有那麼幾秒盛望沒開口,江添也沒掛斷。

   A班在走廊西,他這個角落在走廊東,相隔不過幾十米,同學之間喊一聲,耳機裡外能聽到兩遍。

   又過了片刻,盛望說:「我掛了重打。」

   江添說:「好。」

   他伸進口袋摁了兩下側鍵,悶頭翻著最近聯繫人看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沒有打出第二個電話。

   高天揚過來上廁所,跟他勾肩搭背打了聲招呼。盛望擼下耳機,說:「上你的廁所,我去趟辦公室。」

   「幹嘛?」

   「跟老何交代一下特殊情況。」

   他穿過走廊追打的同學,走到辦公室裡喊了一聲報告。

   何進衝他招了招手說:「進來,什麼事啊?」

   「老師,家長會我爸來不了。」盛望說。

   「學校特地安排在星期天就是為了避開工作日。」何進沒有責備,只是在爭取,「能讓你爸協調一下時間麼?這次家長會還挺重要的,大禮堂那個如果實在參加不了,只來4點之後的也行,抽半個小時就夠了。」

   「確實來不了。」盛望說。

   「二十分鐘呢?」何進說,「他來的話,我可以先跟他聊。」

   這個年紀的男生抽條拔節,個頭竄得比一幫老師都高。何進坐在椅子裡,跟他說話得仰著頭。

   她看見盛望垂著眼,伸手摸了一下鼻樑,像是一種無聲的對峙。

   何進的兒子還小得很,跟盛望毫無相似之處。但她看著面前的男生,忽然有點心疼。

   她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下週週末辛苦他來一下,我在這等他。」

   盛望笑了一下,說:「他出差比較多,挺難逮的,逮住了我把他給您送來行麼?」

   何進明白了,這是下週末也不一定能來的意思。

   她有點不忍心問下去了。

   看得出來,盛望一秒都不想在這多待。但職責所在,她沒法完全不管。

   她斟酌片刻,正要再開口,辦公室門外又響起一聲「報告」。

   這聲音剛在耳機裡聽過,盛望敏感得很。他轉頭看過去,就見江添敞著校服,個頭高高地站在門前。

   「進來。」何進問他:「你又是什麼事啊?」

   盛望看著江添走進來,在他身邊站定,用他一貫冷冷淡淡的嗓音說:「家長會沒人來,參加不了。」

   何進:「……」

   盛望什麼尷尬都沒了,一腦門問號看著他,他眼也不抬。

   何進沒好氣地說:「你倆這是約好的麼?」

   「行。」何進點了點頭,服了。

   年級第一和年級進步最快的兩個都參加不了家長會,她還能說什麼?

   「乾脆搭個伴吧,你們回頭跟家長商量一下,哪天有時間,我湊個三人小型家長會,聊一下行麼?」何進說完,也不給他們反駁的機會,揮了揮手說:「就這麼定了,快走。」

   兩人被轟出辦公室,卻沒能回教室,而是半路被人截了胡。

   截胡的是政教處徐大嘴,他臉色肅然,背手等在走廊角落,衝他倆招了招手說:「跟我去一趟篤行樓。」

   「我?」盛望指著自己問。

   「你們倆。」徐大嘴說。

   「我最近沒打架啊。」盛望有點納悶,還不忘補充一句,「他也沒有。」

   這句話也不知道戳了徐大嘴哪齣痛腳,他臉色更難看了。但火氣又不像是衝著盛望江添來的。

   「關於你上次聽力缺考的事……之前江添在我那杵了半天,讓查走廊監控,我們就查了一下。」徐大嘴說,「這兩天也找了不少人來問話,算是有了結果,今天給你們一個交代。」

 

   第33 意氣

   去篤行樓的路上,徐大嘴叨叨個不停,出於「乖」學生的自覺,盛望很捧場,時不時「嗯」一聲算是應答,其實具體內容一句沒聽。

   他瞄了江添好幾次,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去找徐大、主任杵著的?」

   江添斬釘截鐵:「我沒有。」

   徐大嘴背著手走在前面,領先他們好幾米。按理說這種分貝的聊天他是聽不清的,但他作為逮違紀的一把好手,執教多年練了神功,耳朵賊尖。

   他當即回頭瞪向江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還否認?那你的意思是我胡說八道了?」

   江添當即剎住步子,上半身朝後仰了一下,避開這位中老年爆竹迸濺的唾沫星。

   徐大嘴還沒噴過癮,對盛望說:「那天不是校網癱了麼,機房那邊等孫老師跟他一起去搞一下,他倒好,帶著小孫繞過來找我談監控。你這是把校網當人質呢?」

   江添:「???」

   他的表情過於好笑。盛望懷疑如果對面站著的不是政教處主任,他可能就要脫口問人家是不是傻逼了。

   他見識過江添跟老師談話的風格,那真是又冷又傲,上趕著找抽。

   果不其然,江添硬邦邦地說:「明理樓在北機房在南,過去要走篤行樓,剛好順路,哪裡繞?」

   「你還回嘴?」

   「……」

   「主任。」盛望提醒道:「我們好像是受害者。」

   徐大嘴「噗」地熄了火,沒好氣地說:「我知道,我這氣頭上呢,沒針對你倆,我就是壓不住火氣。」

   「哦。」盛望把江添往身後拽,自己隔擋在中間:「那您多攢一點,一會兒衝違紀的噴。」

   徐大嘴氣笑了。

   篤行樓三樓的辦公室門窗禁閉,隔著門都能感覺到裡頭氛圍僵硬。

   盛望和江添對視一眼,跟著徐大嘴擰門進去。

   辦公室裡已經有人在了,比盛望預計的要多一點——

   窗邊有兩個年輕男人,其中一個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褲,大大咧咧倚坐在窗台上。見門開了,還衝這邊樂呵呵地打了個招呼。

   正是「當年」燒烤店的趙曦。

   另一個人頭髮理得很短,乍一看挺商務的,卻染成了灰青色。他站在趙曦旁邊說著話。聽見聲音才回頭朝門口看過來,簡單地點了一下頭。

   盛望不動聲色地戳了一下江添的手背,悄聲問:「誰啊那是。」

   「燒烤店老闆。」江添曲起手指又鬆開,唇間蹦出幾個字。

   「廢話,趙曦我當然認識。」盛望說。

   「我說另一個。」江添說:「林北庭。」

   盛望想起來,那家燒烤店是趙曦跟朋友一起打理的,那這位林北庭應該就是真老闆了。他一度以為真老闆應該身穿背心大褲衩,腳踩人字拖,煙熏火燎帶著烤串兒味。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種風格。

   除了燒烤店的兩位,辦公室裡還杵著一個楊菁。

   她坐在一張辦公桌後,細長的眉毛緊擰著。盯著桌前站著的三個男生,臉色很不好看。

   那三個都穿著附中校服,乍一看背影相差無幾。其中一個始終低著頭,另外兩個臉皮厚一些,居然還敢張望。

   「看什麼呢?」徐大嘴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冒火,指著張望的學生說:「翟濤你自己數數,你這個月來我這站了多少回了,有沒有一點反省的態度?!」

   對於盛望和江添來說,這位算是老熟人了。在這個場合見到他,簡直毫不意外。

   至於翟濤旁邊站著的那位,盛望只覺得有點眼熟,具體在哪兒見過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又戳了江添一下,悄聲問:「中間那個是誰,你認識麼?」

   江添還沒來得及張口,徐大嘴抹了把臉,萬般無語地說:「就是他!跟你說小楊老師讓你去拿卷子的!你真是受害者麼?」

   盛望不敢當,連忙擺手說:「對不起,我沒記住臉。」

   趙曦在窗邊樂了一聲,那學生臉色更臭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正經,趙曦清了清嗓從窗邊走過來:「我看小盛挺懵的,主任你沒跟他說具體怎麼回事啊?」

   「還沒呢,大馬路上說是要嚷嚷給全校聽麼?」徐大嘴沒好氣地說。

   「哦,那我簡單說一下吧。」趙曦指了指林北庭說:「我跟林子那天在店裡逮了兩個挑事的小混混,這你知道的吧?」

   盛望朝江添看了一眼,點頭說:「知道,還看到照片了,謝謝曦哥。」

   「哎,小事。」趙曦說:「反正我爸那邊監控都有,那倆小混混早上710分從居民樓那邊的院牆翻過來,就埋在喜鵲橋——」

   徐大嘴臉綠了:「喜的哪門子雀?!」

   趙曦立刻改口:「不是,修身園。埋在修身園裡等著,820分不到吧,淌著鼻血滾了一身泥從裡面出來,幹了什麼就不用說了。反正他倆在派出所交代得挺清楚的,說是弟弟在附中吃了癟,嚥不下這口氣,所以來堵人找回場子。」

   他指著翟濤說:「喏——這就是吃了癟的異姓弟弟。」

   翟濤姓翟,那個被盛望一膝蓋頂跪了的板寸頭姓吳,另一個能打的黃毛姓盧,哥哥弟弟都是街頭巷尾裡認的。

   這個年紀的男生處在叛逆的「黃金期」,總想要爭取一點存在感和話語權。翟濤要臉沒臉,要分沒分,樣樣不出挑卻又格外虛榮,只能靠一群臭味相投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來給自己撐場面,硬是把自己撐成了附中高二扛把子。

   可他這個扛把子並不那麼風光,因為年級裡不少人對他嗤之以鼻,那些人看中的還是成績,在那個領域裡,江添第一。

   他沒法跟江添結怨太深,又想給自己找回場子,思來想去,便盯上了盛望一個,因為他是轉校生。

   轉校生沒人撐,這是基本定理。

   哪個學校都是這種生態,沒道理到盛望身上就變了天。

   被徐大嘴罰去三號路掃大街的那次,他知道楊菁要找盛望和江添搞競賽。翟濤沒參加過什麼競賽,但他對老師的套路清清楚楚,無非是做題、做題、做題,跑不了三天兩頭要領新卷子。

   他知道盛望跟江添、高天揚的關係還不錯,但他轉學過來才多久,關係再好能好到哪去?不管怎麼樣一定會有落單的時候。

   於是,他想了個自認為很絕的妙計,打算挑盛望落單的那天,用英語競賽做藉口把盛望引到修身園去。那裡沒監控,找人揍他一頓也抓不到什麼把柄。

   翟濤常聽A班的人開玩笑說盛望手無縛雞之力,再加上他長相斯文白淨,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少爺氣,便斷定對方不能打,掄兩拳說不定就該哭了。於是也沒多叫人,只找了兩個校外認的哥,覺得綽綽有餘。

   那位負責引人的學生叫丁修,也是個轉校生。他比盛望好一點兒,不用跨省。他轉過來的時候是高一下學期,平級調進了物生班。

   轉學生的日子並不好過,陌生的生活節奏伴隨著各方面的落差,手忙腳亂、孤立無援,很容易讓人心態崩潰。

   丁修就是典型,

   他在附中待了一學期,成績一路俯衝成了吊車尾,考場釘在了12班。於是他給自己找了個人來撐底氣——就是翟濤。

   他成了翟濤眾多哥哥弟弟中的一員。

   翟濤來找丁修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其實是害怕的,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一來怕翟濤不高興,二來……因為他自己意難平。

   明明都是轉校生,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前幾天,徐大嘴順著小混混和走廊監控的線查到這些,以為這就是整個事情的全部了。然而,當他把翟濤和丁修叫進辦公室,準備定處分的時候,翟濤又咬出一個人,並且把所有問題都推到了那個人身上。

   「我本來只打算嚇唬嚇唬他,沒想要搞得這麼大。」翟濤說,「你不信去問!問丁修!問吳成和盧元良!我是不是說過他害怕了就不用打?你去問!都是那誰給我出的主意,說這次月考對盛望那個傻……對盛望來說很重要,搞砸了他能嘔死,比嚇唬一頓來得有用。」

   徐主任氣得差點兒把茶杯摔了,讓人把翟濤口中的「那誰」叫了過來。

   盛望和江添進辦公室的時候,徐主任剛跟他們三個對了一遍質,直到現在,他們也沒能達成一致。

   翟濤和丁修大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梗著脖子不讓不避,好像自己滿肚子道理,別人才是傻逼。至於那第三個學生,不論周圍人說什麼做什麼,他始終低著頭。

   他髮頂像是有兩個旋,但熟悉的同學都知道,其中一個是真旋,另一個是被硬物磕出來的疤。盛望認人不記臉,但那個疤他卻很有印象。

   他眉心蹙起又鬆開,繞到那個男生的正面,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還真是你啊,老齊。」

   對方沒抬頭。

   從盛望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抿起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像是被人摑了個巴掌,難看又難堪。不久前他還在講台上扯著袖子笑說:「謝謝!謝謝大家這麼給我面子!」

   這才幾天,他就什麼面子都沒有了。

   也許是盛望在他面前站得太久了,他捏著袖口扯拽了半晌,突然開口說:「不是我,跟我沒關係!我跟他倆連話都沒說過幾回!他們自己做了一堆傻逼事,要受罰了就推到我頭上!」

   翟濤一副老油條的樣子:「操!怎麼就沒說過幾回話了?你在5班的時候也沒少跟我打籃球啊!進了A班就不認人啦?你他媽這麼勢利眼你其他同學知道麼?再說了,全年級那麼多人,我幹嘛非要推你頭上呢?!」

   「我他媽上哪兒知道為什麼?!」齊嘉豪吼了一句,脖子都紅了,「跟進不進A班有什麼關係?我認清你了不想跟你玩兒了不行麼?!」

   「認清你媽!」翟濤罵道:「被你媽揍得沒人樣的時候誰帶你吃喝?升個班就失憶了?傻逼。你就說——」

   他指著盛望說:「月考對他很重要這事是不是你告訴我的?!」

   「我沒有!」齊嘉豪說。

   「我操?」

   「行了!」徐主任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指著他們說:「我叫你們來是給我表演罵街的是吧?」

   齊嘉豪還想辯解,卻聽見沉默許久的楊菁開口了。

   她說:「課代表。」

   齊嘉豪瞬間偃旗息鼓,又垂下頭去。整個辦公室裡,他最不敢看的人就是楊菁。

   「老徐說盛望月考前進50名才有市三好的時候,辦公室裡只有我、他、盛望、江添四個人在。」楊菁說,「我雖然不是班主任,但也知道你們誰跟誰關係好,誰跟誰不兌付。連高天揚都不知道這個事,我估計盛望和江添應該也沒跟別人提過,那就只有你了。」

   「我那次找你印卷子,跟你聊天的時候順嘴說了一句。」楊菁看著他說,「只有你知道啊,你不提,翟濤他們哪來的消息呢?」

   她平時訓起人來盛氣凌人,這會兒語氣卻並不凶,只有失望。

   像齊嘉豪這樣的學生,最承受不住的就是失望。

   他掙扎了一下,說:「我真的沒有……」

   然後再沒吭過聲。

   辦公室裡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徐主任搓了搓臉說:「這件事差不多就這樣了,有些東西不是我們問就能問清楚的,究竟怎麼樣只有你們自己心裡知道。不管你們出發點是什麼,最終結果就是害得一位同學錯過了一場聽力,你可能覺得哦,月考沒什麼的,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如果這件事沒查清楚呢?人家因為這個丟了市三好,然後因為少了這個榮譽沒能拿到最合適的提前招生資格,再然後呢?」

   徐主任背著手,一字一句地問:「雖說高考不是終點,但它確實能影響某一段人生,你把別人的人生都打亂了,拿什麼賠啊?」

   他看著齊嘉豪說:「你自己爭取得那麼用力,你知道市三好有多重要,你就這麼糟踐別人的努力?你覺得這樣配當三好嗎?」

   齊嘉豪咬住了牙關,臉側的虎爪骨動了一下。

   徐主任站直身體說:「反正我覺得不配。」

   他轉過來問盛望和江添:「你們班市三好名額是不是才定了他一個?」

   盛望沒吭聲,徐主任也沒指望他們吭聲,他說:「讓你們何老師重新搞一次選舉吧,齊嘉豪這個名額撤掉,翟濤、丁修和齊嘉豪記過處分。」

   他處理完那三個,轉頭衝盛望說:「至於你的市三好,你兩次考試統計下來確實是全年級進步最快的一個。我也問過小楊老師,如果你聽力聽全了,很少會被扣分,加上那幾分的話,進步50名是沒問題的。所以……這樣吧,我之前定的條件一筆勾銷,市三好名額還是給你,怎麼樣?」

   盛望沒有立刻應聲。

   他對這個市三好的名額其實並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努力和回報是否對等。

   之前這個市三好順理成章要歸他,卻說沒就沒。現在他已經默認不要了,又有人要把名額往他頭上套。

   憑什麼呢?我缺這一個麼?

   盛望想了想,對徐主任說:「我不要了。」

   徐大嘴當即瞪圓了眼睛,就連翟濤、丁修和齊嘉豪都猛地看了過來,只有江添在他身邊很短促地笑了一聲,傲得如出一轍。

   盛望突然覺得特別痛快。

   他說:「說話算話,進步50名沒達到就是沒達到。這個市三好的名額,我不要了。」

   爽麼?爽就行了。

 

   第34 轉角

   盛望是很爽,徐主任差點氣成個餑餑。

   更氣的是,當他灌著冷茶揉著腦殼說:「那現在你們A班的市三好名額三個都空出來了,除了江添這個第一釘子戶是吧?」

   江添回他:「不是,現在四個都空了。」

   徐主任一口茶嗆在嗓子眼,差點兒咳得背過去。

   「什麼玩意兒你再說一遍?」徐主任瞪著眼睛問。

   「架一起打的,罰一起領的,市三好他沒有我有,不公平。」江添說。

   「是我讓他沒有的嗎?!啊!」徐大嘴快要吃人了。

   但他仔細想想,理論上還真是。

   他又訕訕地閉上嘴,摸著腦門,頭都要愁禿了。

   十六七歲的男生心高氣傲、意氣用事,常會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尋求公平。他始終不能理解,也無法贊同。就像學校裡飛揚的少年永遠理解不了他身上的老氣橫秋和瞻前顧後。

   有些人可以跨越鴻溝相互說服,有些不行。

   於是徐大嘴拍著桌子把他們轟了出去,並且放言說:「有你們倆兔崽子哭著後悔的時候!我等著!」

   上午第三節課是英語,盛望和江添遲到了10分鐘,但楊菁自己也遲到了,跟他倆一起進的教室,所以班上同學沒作他想,以為是楊菁找他們做了個常規面談。

   唯有高天揚比較敏銳。

   他伸頭探腦地悄悄問盛望:「怎麼回事兒?」

   「嗯?」盛望悶頭在書包裡掏筆記本。

   高天揚努了努嘴:「你、添哥還有老齊先後被叫走的,現在你倆回來了,老齊座位還空著,怎麼個情況啊?」

   盛望抬頭看了一眼又悶回去,衝他直使眼色。

   高天揚說:「不是,你眨眼是什麼意思?」

   「就是請你站起來的意思。」楊菁生脆的嗓音從講台傳來,問他:「高天揚,拗著脖子說話累麼?」

   高天揚嚇一跳。

   他連忙坐正,目光一轉不轉地落在試卷上,假裝自己很專注。可惜楊菁沒放過他,她說:「你站起來一下。」

   高天揚踢開凳子老老實實站起來:「老師我錯了。」

   「你別錯啊,你哪兒錯了?我正想找人站起來配合一下呢,你不是想說話麼?來,給你個機會——」楊菁說:「我今天總結主動形式表被動意義以及被動形式表主動意義的情況,你給我分別列舉一下,說不完就別坐了。」

   高天揚要死了。

   盛望不忍心看他太慘,當場祭出了自己的筆記本。他其實並不總看自己的筆記,但誰問個問題,他都能在瞬間翻到對應的那一頁。

   不僅能精確到頁,他還能精準到位置。哪句筆記是在左上角,哪句筆記是在右下角,哪句用紅筆,哪句用藍筆,都有印象。

   他一秒翻到主被動句式的總結,拿筆劃拉了一個大括號,從桌底遞給高天揚。

   高天揚背手給好兄弟點了個讚,然後低頭一看……

   好兄弟的字醜瞎了還敢連筆,他一句都不認識。

   「我跟你們說,你們有機會可以來講台上站一下,感受一次你們就明白了,就這個角度,你們下面幹點什麼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楊菁撐著講台優哉游哉地翻了一頁教案,說:「在我眼皮子底下傳本子是吧?沒關係,高天揚你使勁看,你要能看懂盛望那狗爬字,我直接讓你坐下來。」

   全班哄堂大笑,高天揚都跟著樂了。

   盛望支著頭在那裝深沉,因為皮膚極白的緣故,兩旁的女生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那張帥臉緩緩泛紅,於是又是一陣起哄。

   靠,無妄之災。

   盛望心說。

   「我聽年級裡給你們取了諢名,A班英語三巨頭。」楊菁說到三巨頭的時候頓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間的失望,但很快恢復過來說:「既然都是巨頭,你那個字能不能向你後桌那位靠攏一下,啊?盛望?」

   「別裝聾。」楊菁就是不放過他。

   盛望不甘不願地站起來,哭笑不得地說:「知道了老師。」

   「前兩天你們語文老師還跟我說呢,說你要是把字練一練,還能再多幾分。」楊菁說,「你以為字醜丟的就是那兩分卷面啊?卷面那是忍無可忍才單獨扣的。」

   「噢。」

   「回去練字聽見沒?別折磨老師。」

   班上又是一陣捶桌哄笑。

   盛望「嗯」了一聲,笑得很無奈。

   書包裡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掩在全班的鵝叫中,只有他能覺察到。

   他彎腰坐下的時候掏出手機,垂眸掃了一眼,楊菁口中讓他靠攏的後桌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江添:趙曦喊吃飯。

   盛望愣了一下,悶頭打字。

   打烊:什麼時候?

   江添:中午下課

   打烊:他們燒烤店這麼早開門?

   江添:……

   幾秒後,對方直接扔了一張聊天截圖。

   截圖裡,趙曦發了個定位,定在附中北門拐角的那家火鍋店,讓江添叫上盛望一起。

   打烊:那家店整天排隊,等我們排到位置,老吳的半小時練習卷是不是也不用做了?

   江添:他倆先去

   打烊:倆?

   打烊:哦,林什麼的也去?

   江添:嗯

   打烊:真假老闆都是附中以前的學生?

   江添:趙是,林不是。

   盛望想起之前辦公室的場景,趙曦跟徐大嘴很熟絡,林北庭就客氣許多。

   江添:看競賽輔導課程表了麼?

   打烊:看了,有趙曦

   江添:也有林北庭

   盛望正詫異,忽然聽見楊菁說:「盛望,悶頭幹什麼呢?你來解救一下高天揚。」

   他驚了一跳,心虛地把手機塞進書包站起來,佯裝自己認真聽課了,筆記也不拿,張口就把主被動句式的各種情況說了一遍。

   他看向楊菁,心說您可以開始誇我了。

   然而下一秒,他就覺察到氛圍有點不太對,全班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中。他正納悶呢,就聽楊菁說:「這part已經過去好幾分鐘了,你沒聽課嗎?」

   「……」

   如果窗邊有洞,盛望已經跳出去了。

   楊菁瞪了他一眼,叫道:「江添,來解救一下盛望。」

   盛望聽見椅子一聲響,後面的人也站了起來。

   幾秒鐘的沉默過後,江添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我也沒聽。」

   全班一片嘩然,宋思銳這種不怕死的已經豎起了大拇指,轉頭用口型說:「大氣!瀟灑!膽子賊肥!」

   盛望莫名有種幹壞事被當場捉住的感覺,還一捉一雙。

   托兩位巨頭的福,這成了A班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節英語課,因為楊菁被他倆氣傷了,再沒叫過別人,連高天揚都被特赦坐下了。

   只有他們倆,一前一後站了整整一節課。

   *

   附中北門的火鍋店剛開張一個月,佔據了這一帶最旺的門面,夜市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中午略好一些。這裡用的是北方銅鍋,味兒不太大,也有附中的學生老師趁著午休溜來吃。

   趙曦和林北庭早早等在那裡。

   他們挑了個二樓靠窗的位置,盛望坐下之後朝窗外掃了一眼,恰好可以看到十字街口穿梭不息的人流。

   「變化還挺大。」趙曦四下看了一圈,對林北庭說:「是吧?」

   「嗯,以前沒什麼人。」林北庭說。

   「什麼?」盛望疑問道。

   「說這家店。」趙曦指了指腳下:「我上高中那會兒,這家店面是出了名的毒鋪,誰來誰關門,沒有撐過三個月的。這兩年倒是熱鬧起來了,誰開誰火爆,挺神奇的。」

   林北庭擰開飲料,往盛望和江添的杯子裡倒了一些,又給他自己和趙曦各開了一聽冰啤:「我們租門面的時候這家是不是還空著?」

   「對。」趙曦說,「當時兩個店面都在招租。」

   「那怎麼沒租這間?」盛望問。

   「因為我們就是奔著另一間店面去的啊。」趙曦笑起來,捏著啤酒罐跟他碰了一下杯,「我上學的時候,那邊也有一家燒烤店,我跟林子第一次碰面就在那邊,之後每次拉幫結伙搞聚餐也在那邊。」

   「我聽江添說林哥不是附中的?」盛望好奇地說。

   「對。」趙曦隨手朝某個方向一指,「他一中的,當年一中扛把子啊,是吧林哥?」

   他促狹地衝林北庭抬了抬下巴。

   一說到扛把子,盛望就想起來翟濤。

   趙曦看到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連忙澄清:「也不是你見到的那種腦子不太好的扛把子。他一中競賽班的,成績好又人模狗樣——」

   他說著被林北庭警告了一眼,笑著讓了一下說:「反正很多小丫頭追著跑,就惹了一群男生眼紅。一中那邊比附中凶多了,三天兩頭有人找他茬兒,他又是個懶得廢話的人,說不通就打,打著打著把自己打成了傳說中的扛把子。」

   林北庭拿漏勺撈了一堆東西扣他碗裡,說:「你差不多行了。」

   「看,自己幹過的事還不讓說。」趙曦那性格顯然是不受管控的,他說得正來勁,誰也堵不住。

   「你跟林哥不會也是因為打架認識的吧?」盛望猜測著。

   「哎,聰明。」趙曦指著林北庭說:「我倆當時都參加競賽,化學還是物理來著,記不清了,初賽考點在附中。考完我拉了一夥人來燒烤店擼串,他被他幾個同學拽著,然後有幾個傻逼同學喝了酒,非要爭一中和附中誰更牛,就嗆上了。然後說到什麼來著?」

   他看向林北庭,當年的細節已經忘了一些。

   林北庭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忘了,反正我上了個洗手間回來你們已經打起來了,你人都不看都往我這掄了一拳頭。」

   趙曦端著杯子在那笑:「我哪知道,反正沒穿附中校服的都是對手。」

   林北庭搖了一下頭。

   盛望差不多聽出來了,就趙曦這德行,放當年估計也是校園一霸,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

   「然後打一架成朋友了?」他問。

   「當然沒有。」林北庭說:「打了不下十回,勉強握手言和了。」

   趙曦說:「因為我倆物理競賽名次都還可以,進省隊了,住一個宿舍。後來就莫名其妙關係變好了。」

   「然後考了同一所大學?」盛望感覺自己能想像出一條軌跡。

   誰知趙曦垂了眼笑了一聲,說:「沒,大學不是同一所,有幾年聯繫也不是特別多。後來機緣巧合都到了國外,又聯繫上了。前陣子我倆前後腳回來,剛好聽說那家店面招租,就盤下來弄個燒烤店玩兒,懷念一下十幾歲時候的傻x歲月。」

   他說話一直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好像什麼都是玩兒,盛望莫名覺得這兩人挺酷的。

   「我今天在辦公室聽見你說不要那個獎的時候,就覺得你很對我脾氣。」趙曦指了指盛望,又衝江添說,「你倒是讓我嚇一跳。」

   「為什麼?」江添之前很少插話,估計之前早已聽過那些往事。這會兒被趙曦點名,他才抬起眼來。

   「你整天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我以為你會考慮得比較多。」趙曦喝了一口啤酒,嘖了一聲,又自己反駁道:「不過也是,我當初記住你就是覺得你小子特別傲,怪你平時太悶,我差點兒忘了。」

   江添表情涼絲絲地喝了一口冰飲,把趙曦逗樂了。

   盛望想了想說:「我以為你會覺得我們衝動又傻逼。」

   趙曦笑了半天說:「那倒不會,畢竟我以前也沒少幹過類似的事。理性來說挺傻逼的,會有很多人跟你說,你以後會後悔的。」

   盛望問:「那你後悔了麼?」

   趙曦說:「你看我像後悔的樣子麼?」

   盛望也跟著笑起來,他現在是真的很喜歡這兩個人了。

   「我只知道什麼年紀做什麼事,該瘋一點的時候不瘋,可能更容易後悔一點。」他說,「以後有幾十年的時間給你去瞻前顧後,急什麼。」

   盛望拇指抹過玻璃杯上的水霧,餘光裡瞥見江添從窗外收回目光,他垂著眸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十字街口正值中午最熱鬧的時候,人流不斷,熙熙而來、又熙熙而往。

   *

   直到這天下午的大課間,齊嘉豪才回到教室,全程悶著頭,誰問也不說話。

   他大概怕盛望和江添把事情傳遍全班,整個課間都是一驚一乍的模樣,偶爾會朝教室後方瞥一眼。

   誰知盛望根本沒空管他,因為班長李譽又拿著表格來執行公務了。

   她在盛望和江添桌前躊躇片刻,說:「那個,住宿申請快截止了,你倆的表格還交嗎?」

   這個問題像是一種提醒,盛望上一秒還因為高天揚的蠢事在笑,下一秒就收住了笑意。

   他疑問了一聲,又很快反應過來,喝了一口水對李譽抱歉地笑笑說:「我就不交了,你問下別人吧。」

   李譽默默看向後桌那個「別人」。

   盛望隨手從桌肚裡抽了一本書出來,踩著桌槓低頭翻著。他翻了四頁,才反應過來自己看的是早已學完的那本物理教材。

   他手指頓了一下,又沉默著垂下去。

   緊接著,他聽見江添對李譽說:「我也不交了。」

   李譽什麼時候走的,他毫無印象。只記得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感覺後面的人用筆敲了一下他的背。

   他條件反射朝後靠過去,背抵上了桌子。

   接著,他聽見江添在耳後問他:「什麼時候才能重新開張?」

 

   第35 監工

   教室前面,宋思銳不知說什麼鬼話惹到了一大幫人,高天揚帶頭把他摁在桌上,連卡脖子帶撓腰,最後一個接一個壓到宋思銳背上,差點兒把他壓斷氣。

   李譽不能理解這種傻逼遊戲,一邊搖頭刷題一邊笑個不停。小辣椒在旁邊一邊起哄,一邊掏出手機,以拍電影的架勢記錄了全過程,還有模有樣地運了鏡。

   宋思銳憋得臉紅脖子粗,艱難地往外蹦字:「我他媽錯了還不行嗎?!」

   「我要死了,救命——」

   「你們是不是有病!」

   ……

   教室滿地喧囂,盛望卻只聽清了江添那句話。

   他想了一會兒說:「我這人脾氣很大,心眼很小,氣性特別長。」

   江添上身微微前傾,手指間捏著一支筆,聽他說話的時候眸光微垂,手指捻著黑筆兩端慢慢轉著。

   他點了點頭,應道:「嗯。所以呢?」

   所以你讓我開張就開張,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盛望踩著桌槓的腳一鬆,翹著前腳的椅子落回地上,背便不再抵著江添的桌沿。

   他把壓根沒用的物理書扔回桌肚,正想張口放話,前面的高天揚凱旋而歸,老遠問他:「盛哥!什麼事那麼開心?」

   盛望:「放你的屁。」

   高天揚:「???」

   他不明白自己問一句「開心」怎麼就放屁了,他只看見江添在後面弓著肩悶頭笑起來。

   盛大少爺的臉皮很值錢,就算丟也不能是現在。於是他強撐了一個下午加三節晚自習,愣是熬到了夜深人靜。

   他正在算最後一道物理題,桌邊的手機突然連震三下,來了幾條微信消息。

   一般這個點還醒著的只有江添,盛望下意識朝背後的牆壁瞄了一眼,點開微信。卻見跳到最頂上的並不是隔壁那位,而是前同桌兼舍友彭榭。

   八角螃蟹:盛哥我在網上看到你了!!!

   八角螃蟹:果然,長得帥到哪兒都有人拍

   八角螃蟹:這才多久,都有人排隊表白了

   盛望看得一頭霧水,戳了三個標點回去。

   打烊:???

   八角螃蟹:誒你居然還醒著?

   打烊:你都醒著呢

   八角螃蟹:也是

   八角螃蟹:江蘇日子不好過啊,居然把我們盛哥逼到天天爆肝熬夜了

   打烊:別提了

   打烊:腎痛

   八角螃蟹:還在刷題嗎?你們作業究竟有多少啊?

   盛望隨手拍了一張正在做的卷子發過去。

   打烊:最後一題了,你晚一點發我就睡了。

   對面沒有立刻回覆,盛望也沒等著,塞上耳機繼續算著式子。過了大約五分鐘,盛望剛好寫完最後一問,手機突然又震了一下。

   八角螃蟹:我剛剛看了一遍題

   八角螃蟹:現在世界觀有點崩潰

   八角螃蟹:我居然一道都不會????

   盛望笑噴了,直接摁著語音回道:「別崩潰,平常誰考這個啊。這邊班級強制搞競賽,這是發的練習卷子,我也做得磕磕巴巴的。」

   八角螃蟹:並看不出磕巴

   八角螃蟹:不是你等等!

   八角螃蟹:你不是還在補進度嗎?怎麼就做上競賽卷子了?

   盛望發了個特別討打的笑臉,說:「進度補完了。」

   八角螃蟹:……

   八角螃蟹:還不到一個月呢???

   八角螃蟹:操

   八角螃蟹:我就不該半夜上趕著來找刺激

   說到上趕著,盛望想起他最開始的話,問道:「你剛剛說網上看到我了?什麼意思?」

   八角螃蟹:哦,你等下,我給你看

   接著他甩了一張截圖來。

   截圖裡是一條空間狀態——一個叫「附中表白牆」的人發了一張照片,照片裡是站在操場邊的盛望。

   那應該是某次大課間跑操過後,他穿著白色的T恤,左肩上搭著脫下來的校服外套,一手抓著瓶冰水,另一隻手正在擦嘴角。他鬢角有汗濕的痕跡,正笑著跟誰說話。

   八角螃蟹:你很久沒看企鵝群了吧?

   八角螃蟹:我晚上看到班級群裡幾個女生在刷,說初戀飛走了,被別校女生排隊表白

   打烊:……

   盛望也不知道回他什麼,甩了兩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包便點開截圖往下看。

   那條下面是長到沒截全的回覆,有排隊發小愛心的,有發他名字的,有說他又帥又颯的。還有一個關注點特別奇葩,說:照片左邊入鏡的那隻手是誰的?感覺也是個大帥比,看手指就知道。

   另一個人回覆她:既然說是大帥比,那我盲猜江添。

   盛望心說不用盲猜,就是江添。

   他把照片放大,那隻手乾淨瘦長,突出的腕骨旁邊有一枚很小的痣。

   暑假補課期間上過兩次體育課,A班的女生討厭曬太陽,總是找盡藉口窩在教室裡刷卷子。男生倒是積極,一般去器材室裡撈個籃球打半場,老師當裁判。盛望比較懶,但很給高天揚這個體育委員面子,兩次都上了場,很不巧都跟江添對家。

   江添打球會帶護腕,運球的時候,那枚小痣就壓在護腕邊緣,隨著動作若隱若現。

   確實……挺帥的。

   手機又嗡嗡震動,盛望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盯著江添的手看了好一會兒。

   他倏然收回目光,匆忙關掉照片,端起桌上的水灌了兩口,這才舔著唇角重新看向微信。

   八角螃蟹又發了好幾條消息,盛望一掃而過,卻已經沒了聊天的興致,他跟螃蟹簡單往來兩句,各自打了聲招呼說要睡覺。

   螃蟹很快沒了動靜,盛望卻並沒有要睡的意思。

   他把做好的物理卷塞回書包,又抬眼看了一下時間——凌晨107分。

   自從追上了進度,他就用不著夜夜到兩點了。也許是習慣尚未調節過來,他明明挺睏的,卻總覺得還應該做點什麼。

   他在書包裡翻了一個來回——作業早就做完了,數理化競賽預練習也刷了,文言文早背熟了,要不再看一眼單詞?

   他心裡這麼想著,手指卻點開了微信。他在個人信息頁面進進出出三次,終於決定趁著夜深人不知,把頭像和暱稱換了。

   他找了一張旺仔拱手的圖替換上,然後在暱稱框裡輸了四個字:開業大吉。

   改了不到兩分鐘,房門就被人敲響了。

   二樓走廊裡開著一盞頂燈,並不很亮,在兩間臥室前投了一圈光暈。江添洗過的頭髮已經徹底乾了,溫黃的光打下來,給他都勾了一圈柔和的輪廓。

   他舉了舉手裡的東西,說:「開業禮。」

   「什麼東西?」

   盛望納悶地接過來,翻開一看……

   靠,字帖。

   「你是不是找架打?」他沒好氣地問。

   江添不置可否,他手指往回收了一點說:「要麼,不要我拿回去了。」

   盛望沉吟片刻,問:「你的字是照這個練的?」

   「差不多吧。」江添說。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

   「照著寫過兩次。」江添說。

   「照著寫兩次能叫練字?」盛望沒好氣地道,「那你不如跟我說你天生的。」

   江添居然還「嗯」了一聲。

   盛望眼珠子都要翻出來了:「我確定了,你就是來找打的。」

   江添在嗓子底笑了一聲,又正色道:「其實練起來很快。」

   盛望不太信:「再快也得一年吧?」

   「不用。」

   「你別蒙我。」盛望一本正經地說:「這我還是知道的,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小時候練過字,認認真真——」

   他豎起兩根手指說:「兩年。」

   這次江添是真的笑了。

   他手腕抵撐著門框,偏開頭笑了半天,喉結都跟著輕微震動。

   「笑屁啊。」盛望繃著臉。

   江添轉回來看著他問:「想速成麼?」

   「廢話!」盛望說完狐疑地看著他:「你不是吧……連練字都有竅門?」

   「練不到多精深,但起碼能看。」江添說。

   盛望懷疑他在人身攻擊,但拿人的手短。看在字帖的份上,他忍了:「能看就行,我又不去搞書法。」

   江添攤手勾了一下食指說:「給支筆。」

   盛望直接推著他進了隔壁房間。

   這邊的書桌早已收好了,椅子空著,江添卻沒坐。他從書包裡撈了一支紅筆出來,彎腰在字帖上圈了一些字。

   「國、遼、溪、覃、鴉、氧……」盛望跟著念了幾個,沒看出規律。

   江添翻了十來頁,一共圈了不到30個字,然後擱下筆說:「練這些就行,每天模仿幾遍,平時寫字再注意點,就差不多了。」

   「真的假的?」盛望很懷疑,「這些字有什麼特別的麼?」

   「全包圍、半包圍、上下、左右結構都挑了幾個典型。」江添說:「跟你做題一樣,這些練好了,其他大同小異。」

   盛望掃視一圈,問他:「有空白本子麼?我試試。」

   江添找了一本給他,還附送一支鋼筆。

   「你寫吧,我背書。」他拎起桌邊倒扣的語文書,像之前的許多個深夜一樣,坐到了窗台上。

   白馬弄堂那幾隻夜蟲又叫了起來,細細索索的。盛望在桌前愣了一會兒,拉開椅子坐下來,照著字帖上圈好的字,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五分鐘後,他長舒一口氣,拎著本子在江添鼻尖前抖來晃去:「寫好了你看看,我覺得進步挺大。」

   江添掃了一眼,那張帥臉當場就癱了。

   他書也不背了,把本子重新擱在盛望面前,自己彎腰撐在桌邊,一副監工模樣說:「重寫。」

   「……」

   盛望心裡一聲靠,感覺自己回到了幼兒園。

   大少爺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因為練字熬到了兩點半。等監工老爺終於點頭,他已經睏得連房門都找不著了。

   最後怎麼撒的潑他不記得了,只知道第二天早上睜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江添房間的天花板。

 

   第36 童年

   這個年紀的男生清早起床會有些尷尬。

   盛望下意識捲了被子側蜷起來。他迷瞪了幾秒,突然意識到有點不太對——被子一滾就過來了,絲毫沒有被另一個人拉拽的感覺。

   江添呢???

   他茫然片刻,翻身坐起來。空調被堆疊捲裹在他身上,房間裡空空如也,沒看到另一個人。他抓了抓睡得微亂捲曲的頭髮,正要掀被,房門就被人打開了。

   江添進門愣了一下,瞥向掛鐘說:「這麼早醒?」

   時間剛到6點,窗外天色大亮,陽光卻很清淡,依稀有了初秋的味道。

   他額前的頭髮微濕,眉眼清晰,彎腰撈起床腳的校服外套時,身上有股沁涼的薄荷味,一看就是剛洗漱過。

   盛望「嗯」了一聲,嗓音微啞,帶著剛醒時特有的鼻音。

   他掀被的手一頓,又默不作聲把被子蓋回來了。

   江添掃到他的動作,似乎是輕佻了一下眉,也沒多反應,逕自走去窗台邊收書包。盛望又抓了一下頭髮,沒話找話地問道:「你真睡覺了?怎麼起床沒動靜。」

   「睡了。」江添把語文書扔進包裡,頭也不抬地說:「你不喝酒也能斷片?」

   盛望辯解道:「睏到極致會有微醺的感覺。」

   「見識了。」江添想了想,終於回頭賞了他一眼說:「你那叫微醺?」

   他還特地強調了一下「微」。

   「……」盛望大馬金刀地支著腿,被子箍在腰間。他手肘架在膝蓋上,緩緩把臉搓到變形:「比微醺再多一點點。」

   昨晚某人為了睡覺不擇手段,沾床就倒,多走一步都不行,趴在被子上的樣子像塗了502,誰都撕不下來。

   問就拿被子捂頭,再問就加個枕頭。誰走都可以,反正他不走。

   今天睡醒了倒知道丟人了。

   「要不你失個憶。」盛望說。

   「不可能。」江添回得很乾脆。

   盛望正鬱悶,卻瞥眼掃到了另一半床單和枕頭,那上面一絲褶皺都沒有,怎麼看也不像是睡過人的樣子。

   「你昨晚睡哪了?」他納悶地問。

   江添把書包拉鏈拉上,又套了外套這才沒好氣地回道:「還能睡哪。」

   也是。

   盛望感覺自己這話問得有點傻,都是男生用不著打地鋪,況且真那麼大陣仗,他也不可能毫無印象。

   他「唔」了一聲,又懶洋洋地垂下頭。

   江添把盛望昨天用的字帖、本子和鋼筆歸攏放在書桌一角,這才直起身說:「去換衣服吃早飯?」

   盛望動了動腿,說:「再等一下。」

   江添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沒吭聲。

   盛望這才反應過來,想打斷自己的嘴。

   房間裡有一瞬間安靜極了,獨屬於清晨的車流鳥鳴像是突然被按下開關,從窗外漲潮似的漫進來。

   空調歇了許久又自行啟動,屋裡溫度還沒降低,微微有點悶。

   窗簾在風口下晃動,掀起又落下。

   「我手機落在洗臉台了。」江添忽然說了一句,沙沙的拖鞋聲地出了房間。

   對面衛生間拉門打開又關上,盛望這才鬆開搓臉的手,掀了被子忙不迭溜回自己臥室。

   這特麼都叫什麼事啊。

   他抓了抓頭髮去房間內自帶的衛生間刷牙,在電動牙刷的嗡嗡輕震裡懊惱了一會兒,又覺得有點好笑。

   十六歲嘛,誰沒幹過傻逼事說過傻逼話?

   以前住宿舍的時候那幫二愣子就什麼都敢。捨長為了叫螃蟹那個無賴起床晨跑,經常把手掏進被子裡就是一下,然後在螃蟹的鬼哭狼嚎中拎包就跑。還有一個舍友會坐在床上,十分冷靜地說「你們先行一步,我降個旗就來」。

   所以不要慌,很正常。

   大少爺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洗漱完,脫下睡覺的短袖換上乾淨T恤,撈過手機想了想,又把微信的個人信息改了——頭像換成了大字型白眼旺仔,暱稱換成了「貼紙」,象徵昨晚霸佔床鋪的他,以表自嘲。

   結果早上一進教室就收到了高天揚的問候:「盛哥你最近改頭像很頻繁嘛。」

   盛望撂下書包,想也不想回道:「你這麼關注我有什麼企圖?」

   高天揚辯解道:「不是我發現的,早上小辣——」

   他話沒說完,被旁邊的辣椒蹬了一下椅子。

   「好好好。」高天揚舉手投降,「我圖謀不軌,我盯著他微信行了吧?」

   辣椒已經悶頭看書不理人了。

   高天揚還在嘴欠:「盛哥有臉有錢還牛逼,這麼好的人上哪兒找,哎我操,越說越覺得有點道理,要不盛哥你彎一下,讓我體驗一把早戀的滋味。」

   盛望假裝沒看到耳朵發紅的小辣椒,冷靜地衝高天揚說:「滾。」

   早上頭兩節課是班主任何進的物理,但她沒有急著講課,而是抽了半節課宣佈了一點事情。

   「市三好還得再進行一次選舉,跟上次差不多,不記名投票,一會兒我把投票紙發下去,你們寫一下,我們快速唱個票。上次已經選上的同學就不要寫他名字了好吧?」何進語氣很平常,乍一聽就好像A班又多要來一個名額,要再搞一次民主選舉似的。

   盛望偏頭和江添對視了一眼,又恢復常色去接投票用的紙條。

   他完全能理解何進的做法,高二才剛開始,即便齊嘉豪幹了傻逼事,她作為班主任也還是要為大局著想,不能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們要疏遠他、孤立他」。

   這種學生永遠是班主任最頭疼的存在。

   班上同學也不全是傻子,交頭接耳嗡嗡議論了一番,便埋頭投起票來。

   他們正寫著名字呢,何進突然扔出一記重磅炸彈。

   「還有一件事說一下,之前說過市三好其他名額的標準,班委那個不談,回頭我開小會說。另外兩個一個看成績,一個看進步。眾所周知,咱們班江添霸著年級第一的位置很久了,而盛望名次上升有多快,你們也都看得見,照理說這兩個名額該是他們的。但是——」

   她頓了一下,目光從盛望和江添臉上掃過:「這兩位同學一來比較自信,二來也想給更多同學機會,所以呢,他們自願放棄了這兩個名額。」

   教室裡瞬間靜默,幾秒後一片嘩然。

   四十多雙眼睛刷地朝這邊看過來,那個瞬間,盛望覺得自己跟江添真成活雷鋒了。

   何進又說:「這麼一來,名額往後順延一位。黎佳兩次考試累計總分年級第二,上次選舉票數也非常高,其中一個市三好名額給她,大家沒意見吧?」

   小辣椒懵懵然抬著頭。

   她完全沒想到,失之交臂的東西居然還能落回自己頭上。她發出一聲長長的疑問:「啊?」

   高天揚吹了聲口哨,帶頭拍起了桌子,其他同學紛紛跟著起哄,拖長了調子說:「沒意見——」

   整齊的聲音中夾雜著幾聲:「靠,我剛寫好她名字!」

   然後又是哄堂大笑。

   「老師你早說啊!」宋思銳劃掉投票紙上的字。

   「我這不是正在說麼!」何進道。

   她嚴肅了半天,終於在這時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另外高天揚兩次考試總分漲了64,名次合計上竄了78名,是咱們班進步第二快的同學,另一個市三好名額就給他了,好吧?」

   她特別喜歡在句尾加一句「好吧」,語氣溫和帶著商量,但並沒有誰敢說「不好」。更何況高天揚本就是A班人緣最好沒有之一,自然沒人反對。

   盛望看見前桌那位正給辣椒起哄呢,口哨吹得賊來勁,結果半路卡殼嗆了半死。

   他懵逼半晌,轉頭看向盛望說:「靠?」

   「別靠了。」盛望說:「鼓掌。」

   其他人嘩嘩跟著拍起手來,起哄的鬼叫的,宋思銳還朝後扔了筆帽,這才把高天揚砸回神。

   他捂著後腦勺,被哄得漲紅了臉,然後衝盛望和江添一拱手,中氣十足地說:「謝謝!承讓!」

   何進當場翻了個白眼,全班又笑趴了。

   托江添和高天揚的福,盛望始終沒有感受到太明顯的欺生和排擠。但直到這節物理課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個集體早已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不是有句話麼,當你和某些人不再相互客氣,能心安理得地共享麻煩和榮譽,你們就是朋友了。

   A班最終上報的市三好有四位,黎佳、高天揚、班委裡面挑出來的李譽,以及民主選舉出來的徐天舒,這是徐小嘴的大名。

   徐主任憋著樂,把全年級所有市三好送上了榮譽牆,名單一經公佈就有人發現了不對勁——齊嘉豪不在上面。

   於是年級裡湧出了一些流言,關於翟濤、關於齊嘉豪。

   不過盛望並沒有關注這些,他向來不會把精力浪費在不喜歡的人身上,他也並不大度,知道對方過得不舒坦,他就放心了。

   這天中午,他照常跟著江添去丁老頭那兒蹭飯,卻發現老爺子情緒有些反常,吃飯的時候總在走神,似乎還生著悶氣。

   不是老小孩式的賭氣,而是明明不高興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那種。

   盛望平日裡沒心沒肺,但對情緒的感知其實很敏銳。他在飯桌上試探了兩次,都被丁老頭岔開了話題。直到江添先擱下筷子去洗碗,丁老頭才皺著鼻子悄悄衝盛望擺了擺手。

   「怎麼啦?」盛望傾身過去小聲問。

   「沒事。」丁老頭朝廚房的方向撇了撇下巴,用氣音說:「別讓他聽見,煩心。」

   這是跟江添有關?

   盛望納悶之餘有一點小小的擔心。

   午休時候,數學老吳照例來發半小時練習卷,結果江添沒做成。他剛寫五分鐘,管理處的老師就找來了,在門口跟老吳協商了幾句,把江添叫走了,說是校網升級。

   這張練習卷盛望做得比任何一次都快,20分鐘就交了卷,然後藉口上廁所溜出了學校西門。

   正午的梧桐外透著安逸,老人聚在樹蔭底下喝茶聊天或是擺著凳子下象棋,除此以外處處都是昏昏欲睡的夏乏之氣。

   這種環境下,任何一絲意外都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盛望趕著去丁老頭家,腳步匆忙,走到巷子拐角的時候差點撞到一個人。

   那是一個高個男人,因為面容英俊又衣冠楚楚的緣故,看不大出年紀,但盛望直覺他跟盛明陽差不多大,也許是因為氣質有幾分相似,也許是因為他眉眼間透著疲態。

   那人跟他道了句歉,便心不在焉地走了。沒走幾步還搖了下頭,兀自咕噥了一句什麼。

   盛望琢磨了一下,感覺他說的像是「老頑固」。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已經走到了巷子另一頭,拐了個彎便不見了。

   老頑固?說誰呢?

   盛望納悶地咕噥了一句,繼續朝前走。當他看到丁老頭的院子門額時,他忽然意識到,剛剛那男人似乎就是從這邊來的。

   他揣著疑惑跨進院子,果然看見老頭坐在臥室門邊垂頭自閉。

   那個竹椅有些年頭了,稍微動一下便吱呀作響,丁老頭戴著老花鏡,手裡拿著一本極具年代感的老相冊,嘴裡還咕咕噥噥地說著什麼。

   「爺爺?」盛望輕手輕腳過去。

   丁老頭嚇了一跳:「你幹嘛來了?你不是去學校午睡麼?」

   「沒睡,我提前交了卷子出來了。」盛望說,「您這看的是什麼呀?」

   他垂眸掃了一眼,老頭看的那頁裡夾了四張照片,一張是個大合照,幾個大人帶著七八個孩子,照片受過潮,表面花了一小半,根本看不清幾張臉,還有三張照片好像是同一個小男孩。

   「老照片,有些年代了,你們現在都不洗照片了。」丁老頭咕噥著。

   盛望指著那三張照片問:「這誰啊?有點眼熟。」

   「這是兩個人。」丁老頭沒好氣地說。

   「啊?」盛望見他不介意,彎腰細看,這才發現男孩還是有區別的,其中兩張嘴角天生微翹,有點笑唇的意思,另一張裡的男孩抿著就是一條直線。而且照片也不是一個年代。

   他看了一會兒,居然從那條直線裡看出幾分江添的影子。他指著照片遲疑道:「這是江添啊?」

   「嗯!」丁老頭笑了一下,點點頭。

   照片裡的男孩大約五六歲,模樣還沒張開,但五官已經極其好看了,尤其是眼睛。他仰著頭站在門邊,看著低矮院牆上趴著的一隻貓。

   盛望又看了幾眼,終於根據紋路認出來。那是江添微信頭像裡的貓,只是要小很多。

   「他那時候還小呢。」丁老頭說。

   既然這張是江添,那另兩張跟他很像的男孩……

   盛望猜測道:「這是江添他爸爸?」

   丁老頭的笑容瞬間消失,兩頰的肉拉下來,老態便很明顯了。他垂眼看了一會兒,歎氣說:「嗯,他老子季寰宇。」

   盛望有點訕訕的,聽這口氣就知道丁老頭不喜歡江添他爸。

   老頭戳著照片說:「這個季寰宇啊,特別不是個東西。小添以前可憐啊。」

   盛望心下莫名一跳,問道:「他小時候過得不好啊?」

   「不好,跟流浪似的。」丁老頭說,「他小時候,小季……季寰宇跟小江都忙,忙得根本見不到影子的,就把他放在這裡,跟著他外婆住。你知道,人老了啊,身體說不準的。」

   他點著太陽穴說:「他外婆這裡不太好,有點癡呆,一會好一會兒不好,有時候一整天都不記得做飯,小添那時候小,也不太能搞。我呢,看不下去,就每天逗他過來,給他帶點飯走,他跟他外婆一起吃。」

   「後來他外婆徹底不清醒了,不認人,老把他當別人家的小孩,在裡面鎖了不給他開門。老人家嘛,也不好怪她,小添就來我這裡。」

   「他臉皮薄,不好意思說自己沒門進。但我看得出來的,我知道的。」丁老頭說,「我每次呢,就說讓他來幫我一點小忙,然後留他在這裡睡覺。」

   「後來沒兩年,他就被送走了,去他爸爸那邊住。」丁老頭說,「他爸媽因為不在一起工作,分在兩個城市,兩邊跑。誰有空誰帶,哪裡都住不久。」

   「我就看他一會兒帶著東西去這家,一會兒去那家,好像誰都不親,哪裡都不留他。」

 

   第37 駐留

   十年前,這間院子甚至比現在還顯侷促。

   梧桐外的那片居民樓剛刷過新漆,乍一看齊整漂亮,把犄角旮旯的幾個老房襯得尤為破落,丁老頭就是最破落的那一戶。

   但那時候他個頭還沒縮,精神足,力氣也大。會在屋簷牆角堆疊瓷盆陶罐,伺候各色花花草草,還養了一隻叫「團長」的狸花貓,免得老鼠在家裡亂竄。

   「團長」是丁老頭帶過的最好養的貓,比狗還通人性,指哪兒打哪兒。當初把江添騙進屋靠的就是它。

   五六歲時候的江添跟後來一樣不愛說話,總是悶悶的。但畢竟還小,容易被吸引注意力,也容易心軟,只要「團長」往他腳上一趴,他就沒轍。

   梧桐外這一片的住戶都是幾十年的街坊了,相互知根知底。老人們沒什麼娛樂,就愛湊在一起聊天下棋,家長裡短就都在這些茶餘飯後裡。

   丁老頭不愛扯閒話,但有一陣沉迷下棋,下著下著就把江添外婆的病情發展聽了個齊全。他本來就跟江家認識,又很喜歡江添,一來二去幾乎把他當成了半個孫子。

   老頭經常給「團長」發號施令,「團長」就趴在院牆上等,一看到江添路過,它就猛虎下山去碰瓷。

   江添經常走著走著,頭頂突然掉貓。他明明已經急剎車了,那貓還是直挺挺地倒在他鞋上,軟軟一團。

   丁老頭尤其喜歡看那一幕——小孩驚疑不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僵在原地跟貓對峙。這時候,他就會吆喝著去解圍,順便把江添拉進院子。

   有時是包好的餛飩餃子、有時是簡單的清粥小菜,有時會蒸兩條魚或燉點湯,老頭想盡辦法給江添捎吃的。

   小孩臉皮薄又倔,你問他吃飯了沒,他總點頭悶聲說:「吃了。」

   你問他為什麼不回家,他總頂著一張不愛玩的臉說:「出來玩。」

   老頭印象最深的是一天傍晚,他前腳聽說江家外婆最近不認人,連外孫都會誤鎖在門外,後腳就在自家院牆外看到了江添。

   他那時候很瘦,手長腿長,依稀能看出少年期的影子。他拎著書包,脖子上掛著的鑰匙繩在手指上捲了好幾圈,糾結地纏繞著。一看就是取下來過,卻沒派上用場。

   丁老頭拍著他的肩,彎腰問他:「吃飯了嗎?」

   他第一次流露出幾分遲疑,但最終還是點頭說:「吃了。」

   巷子裡晚燈初上,各家飄著飯菜香,是一天裡人間煙火味最濃的時候。

   他卻站在別人的院牆外,說:「爺爺,我能看貓麼?」

   *

   丁老頭出神了好一會兒,又捋著相冊翹起的邊緣說:「小添那個性格你知道的,讓他主動開口要點什麼很難的,從小就這樣。」

   「他跟我說想看貓,那就是他實在沒地方可去了。」

   正午的陽光理應耀目刺眼,但落到這間院子裡,就只有天井下那幾米見方,餘下皆是灰暗。

   這是梧桐外最不起眼的角落,是現在的江添唯一願意親近的地方,也是曾經某段漫長時光裡唯一會留他的地方。

   盛望忽然覺得很難過。

   這是他第一次完全因為另一個人經歷的事,陷入一種近乎於孤獨的情緒裡。

   照片中的人停留在那個時光瞬間,對照片外的一切無知無覺。盛望卻看著他沉默良久,開口道:「江阿姨人挺好,很溫柔,我以為……」

   「你見過小江啊?」丁老頭問。

   盛望啞然許久,說:「江阿姨跟我爸爸在一起,其實我跟江添不單單是同學,我們兩家現在住在一起。」

   「噢噢噢。」丁老頭恍然大悟,又咕噥說:「我說呢,小添不太會帶外人來這裡。怪不得,怪不得。那你們兩個算兄弟了?」

   有一瞬間,盛望覺得「兄弟」這個詞聽來有點彆扭。很奇怪,明明之前連他自己都跟江添說過,曾經想要一個兄弟。

   但也確實找不到別的形容了。

   他遲疑兩秒,點頭說:「算是吧。」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反正挺親的。」

   丁老頭笑起來。他平時虎著臉的模樣鷹眉隼目,帶著七分凶相,但只要一笑,慈藹的底子便露了出來,甚至有點老頑童的意思。

   他說:「你跟小添誰大?」

   「他吧,我12月的生日。」盛望說。

   「哦,他年頭。」丁老頭說:「那你得叫他哥哥啊,我怎麼沒聽你叫過?」

   盛望:「……」

   老頭拉下臉假裝不高興。

   盛望哄道:「下回,下回肯定記得叫。」

   丁老頭:「你們這些小孩就喜歡騙人。」

   盛望:「……」

   老爺子逗了兩句,又落進回憶裡。他想了想說:「小江能換個人家挺好的,那丫頭也算我看著長大的,上學特用功,很要強的。二十來歲的時候風風火火,後來大了反而沉下來了,好像沒什麼脾氣的樣子,也是家裡事給耗的。」

   「她爸爸以前好賭,欠了不少債。她媽媽當老師的,哪還得起那麼多,都是後來小江搞生意,慢慢把窟窿填上的。後來她媽媽腦子這邊有病,身體也不好,治病要花錢啊,小孩也要花錢養,她哪能停下來呢?」

   「她對小添愧疚心挺重的,有兩次來接小孩,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哭的啊。」丁老頭嘖嘖兩聲說,「二十來年我都沒見她那麼哭過。那時候她其實發展得比季寰宇好,但季寰宇這人呢,心思重,好面子。」

   他戳著相冊裡跟江添肖似的男孩說:「他小時候其實也苦,沒爹沒媽的。後來……後來跟著幾個小孩被人拾回去,放在一個院子裡養著。」

   「孤兒院?」盛望問。

   「沒那麼正規。」丁老頭搖了搖頭,「就像拾個小貓小狗一樣,看他們可憐,給口飯吃,照看著。他那名字都是那時候取的,跟拾他的人姓。好幾年之後因為不正規嘛,就被取締了,小孩也就都散了,只有季寰宇還留在這一帶。」

   「他那時候快上初中了吧,就一直住在學校。高中時候也不知道怎麼跟小江弄到了一起,後來大學畢了業就結婚了。他小時候經常被欺負,老想著出人頭地,想出省、出國,要做大事,所以也不甘心在家照顧小孩。」

   「反正為小添的事,他們鬧過好幾回了,也沒鬧出個名堂。」丁老頭說,「有一陣季寰宇轉了性,沒再讓小添跑來跑去,主動來梧桐外陪小添住了一年,那時候小添小學還沒畢業,江家外婆剛去世,就爺倆在這住著。」

   「剛開始還挺好的,至少小添不會有進不了門的情況,後來就不行了。」丁老頭說:「季寰宇那個東西哪會照顧人呢,小添就又開始往我這裡跑。有一次我看到小添脖子後面被燙壞了一塊,在我這邊住了兩天,又是發燒又是吐的。後來他就被小江接走了,之後沒多久,我就聽說小江就跟季寰宇離婚了。」

   盛望想起江添後脖頸上的疤,擰著眉問:「不會是季……他爸爸燙的吧?」

   「我當時就問過了,小添說不是,不像是嘴硬的那種,他嘴硬我看得出來。」丁老頭說,「季寰宇這人雖然挺不是東西的,但也確實不太會幹這種事。」

   「那是怎麼弄出來的?」盛望不解。

   「不知道。」老頭搖搖頭說:「小添強得很,嘴又勞,他不說就沒人知道。我也不敢提,提了他心情不好。他過得不容易,高興都很難得,我哪能惹他不高興呢。」

   老人家喜歡絮叨,說起陳年舊事來碎碎糟糟,還有點顛三倒四。但盛望依然從這些事情裡窺見了江添童年的一角。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江添和他媽媽之間的相處那樣古怪了,因為沒有歸屬感。他能理解江鷗的苦處和愧疚,所以總會護著她,但他沒辦法把江鷗在的地方當作家。

   就好像同樣是不高興,盛明陽只擔心盛望會不會不理人,江鷗卻要擔心江添會不會離開。

   因為他總是在離開。

   盛望懷疑對於江添來說,他曾經的住處也好、白馬弄堂的院子也好,也許都不如學校宿舍來得有歸屬感。至少在宿舍,他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能住幾年,知道行李拆放下來多久才收。

   院門外有人騎著老式自行車慢悠悠經過,拐進巷子裡的時候按了一聲鈴。

   盛望終於回過神來,站直身體。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他掏出來一看,有人通過班級群加了他微信好友,驗證消息上寫的是「李譽」。

   盛望點了接受,對方立刻彈了消息過來。

   七彩錦鯉:盛望你去哪兒啦?有老師來查午休紀律,我今天執勤。

   附中的午休有規定,不能隨意進出教室。隔三差五有老師巡邏,抓住了得扣紀律分。

   盛望這才想起來午休快結束了,他已經溜出來半小時了。

   貼紙:抱歉啊班長,一會兒就回。

   七彩錦鯉:快點

   七彩錦鯉:我說你身體不舒服去醫務室拿藥了,別穿幫

   貼紙:謝了

   盛望本打算收起手機,臨了又想起一件事。

   他問:班長,學校宿舍還能再申請嗎?

   七彩錦鯉:……

   貼紙:雙手合十

   貼紙:我知道這話有點找打

   七彩錦鯉:也……行……

   七彩錦鯉:但是房間可能得排到最後了

   貼紙:好

   貼紙:謝謝

   他跟丁老頭打了聲招呼,匆忙就要往學校趕。他一腳跨出門口,又退回來問道:「爺爺,那隻叫團長的貓呢?」

   「不在啦。」丁老頭說:「老貓了。」

   盛望垂下眸子點了點頭。

   他把手機扔回口袋,朝學校一路飛奔。

   很巧,在經過篤行樓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江添剛從機房出來,正往明理樓的方向走。

   篤行樓前的花叢裡竄過一隻野貓,三跳兩跳上了窗台。江添腳步停了片刻,抬頭朝野貓看了一眼。

   那個瞬間,盛望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的梧桐外,老照片裡無知無覺的男孩穿過時光,陡然清晰起來。

   只是那隻會碰瓷留住他的貓早已不在了。

   盛望剎了一下,又加快了步子朝江添跑過去。

   那天的學校安逸得一如既往,午休結束的鈴聲尚未響起,就連鳥都蜷在樹蔭裡昏昏欲睡。從身後撲撞過來的人是這片沉靜裡唯一鮮活的存在——

   江添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人勾住,慣性連帶下,兩個人都踉蹌了幾步。他訝然轉頭,看到了盛望意氣飛揚的笑。

   他聽見對方說:「江添,我們一起住校吧。」

 

   第三卷 青梅

   第38 烏龍

   住宿這件事並不很順利,一經提出就遭到了各種人的反對。各種人指盛明陽、江鷗以及保姆孫阿姨。

   盛明陽接連撥了三個視頻通話過來。盛望接了一個掛了倆,就這樣還是被他爸念得腦子嗡嗡作響。

   已經是凌晨1點了,「養生百科」變得一點兒也不養生,孜孜不倦地蹦著新消息。

   盛望塞著耳機,把那十幾條語音快速點了一遍。畢竟是親生的父子,只聽開頭他就知道對方會說什麼——

   「一定有什麼事惹我兒子不高興了,不然怎麼好好的要住宿呢?」

   「望仔,跟爸爸聊聊?」

   「別悶著,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說。你們這個年紀的人總覺得家長老套過時,死板教條,其實也不全是這樣。」

   「是爸爸的問題還是你江阿姨?」

   ……

   盛明陽是個很有教養的人,盛望長這麼大從沒見他跟誰發過火。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只不過這種強勢包裹在溫和的言語裡,一般人很難覺察到。

   跟盛明陽打交道的人,常常會不知不覺按照他計劃的路線往前走。他總能說服你,但你卻很難扭轉他的想法。

   就像現在,他執拗地認為自己兒子選擇住宿是因為不高興了,還從各方面論證了一遍這個觀點。哪怕盛望已經說了很多遍「我沒生氣」。

   怎麼都沒用,好像不順著他的話承認,這場嘮叨就永遠沒有盡頭似的。

   最後一條語音長達60秒,盛望只聽了五秒就掐掉了。

   他摘下耳機扔在桌上,心裡一陣焦躁。他仰頭在椅子上掛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忍住。

   他按下語音鍵,道:「我說了不是因為生氣,我沒生氣。你能不能聽一次我說的話。」

   盛明陽很快回覆過來:「聽著呢。有什麼你得說出來爸爸才知道。爸爸怕你不開心。」

   盛望那股煩躁更壓不住了,但他跟盛明陽骨子裡其實有點像,他不會失態跟人大吼大叫,那樣太難看了。

   哪怕是這會兒,他也只是語氣重一些,語速急一些。

   「我心眼小脾氣爛,真生氣的時候多了去了,之前哪次沒跟你說?哪次有結果?我說我不需要什麼新的家庭成員,自己待著挺好的,你忙你的事出你的差,什麼時候回來提前告訴我,我可以等。你聽了嗎?你找了江阿姨。」

   「後來我說我想通了,我媽已經不在了,往後還有幾十年,我會成年會談戀愛會結婚,你也不可能一直一個人。你可以找新的,我都接受。只要別讓她代替我媽,怎麼都可以。結果呢?你讓人住進我小時候住的地方,睡我媽待過的房間,進我媽用過的廚房,做她喜歡做的菜。」

   「你就是故意的。」

   「你故意找一個跟我媽像的人,你知道我就拿她沒轍。只要她脾氣好人好,我就沒法衝她撒氣發火,你算好的,你算好了我遲早要接受她。」

   「行啊,我現在接受了。」

   盛望依然仰靠在椅背上,手機靠在唇邊,漆黑的眼珠看著頭頂的燈。

   為了看書的時候保持清醒,他特地讓阿姨把燈管換成了冷光。平時不覺得,現在盯著看久了才發現白光有多刺眼。

   刺得人眼睛發脹,莫名就紅了一圈。

   他說:「我喝酒了她給我泡蜂蜜水,我生病了她到處給我找藥,我很久沒吃到的東西,她學著給我做。誰都替不了我媽,但是我可以接受家裡多兩個人。」

   「我跟你說了我不煩江阿姨,我可以把她當成家裡人,我跟江添關係也很好,特別好。我誰的氣都沒生,誰都沒惹我,我就是想住宿了。」

   「你能不能、好好聽一次我說的話。」

   他鬆開手指,發送完最後一條語音,然後把手機朝腦後扔出。它劃過一道弧線,無聲地砸落在床上,深深陷進被子裡,此後再怎麼震動都聽不清了。

   盛望怔怔看了一會兒燈,閉上眼咕噥了一聲「草」。

   他和盛明陽之間,從來只有另一個人大段大段地說話,這是第一次反過來,居然就為了住校這麼一件小事……

   好像有點矯情。

   跟盛明陽說這些話,他其實有點難受,但不可否認,難受中又夾著一絲痛快。就好像在某個逼仄的袋子裡悶了很久很久,終於撕開了一條縫。

   *

   江鷗的反對和盛明陽並不一樣,她對江添帶了太多愧疚,就連反對都是無聲而怯怯的。

   江添半夜醒來覺得有點渴,倒點水喝。他端著玻璃杯下樓,發現客廳裡有光。江鷗一個人窩坐在沙發裡,落地燈在她身上籠下昏黃的圈。電視是開著的,正放著某部老電影,演員在場景裡說笑,客廳內卻靜默無聲。

   江添在樓梯口停下腳步。

   他遠遠看了一會兒,端著空空的杯子走過去。

   江鷗聽見腳步聲,茫然轉頭,愣了幾秒才說:「你怎麼起來了?」

   「嗯。」江添應了一聲,瞥了一眼電視機問她:「幹嘛坐在這裡?」

   「睡不著,看會兒電視。」江鷗溫聲說。

   「看電視不開聲音?」江添又問。

   「有點吵。」江鷗說。

   她坐的是長沙發,旁邊留有一大片空白。江添彎腰擱下玻璃杯,卻坐進了單人沙發裡。

   這其實是他下意識的舉動,並沒有故意讓人不舒服的意思。但正因如此,才更讓人難受。

   江鷗偏開頭,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等到那股酸澀的感覺被壓下去,她才轉過臉來對江添說:「小添,住在這裡很難受麼?」

   江添沉默片刻,說:「宿舍方便。」

   看,即便這麼直白地問他,即便答案再明顯不過,他還是選擇了不那麼傷人心的話,儘管語氣還是硬邦邦的。

   江鷗看著電視裡無聲的影像,鼻頭有點泛紅。過了半天,她嗓音微啞地開口說:「我這兩年總在想,以前究竟做錯了多少事。」

   「要是不那麼好強,各退一步,或者乾脆我多讓一點,少忙幾天,在家待的時間久一點,不要把你送去外婆那裡,陪你的時間長一點,會不會就是另一種樣子了。」

   「我那天做夢,夢到你小時候。兩歲還是三歲?剛上幼兒園吧,我那時候特別怕你盯著我看,你一看我就走不了了。所以每次要出門,都要等你睡覺的時候。」

   那時候江鷗有件襯衫袖口有絲帶,平時是打了結的。有幾次那個結莫名其妙散了,她還挺納悶的。

   後來才發現,是江添弄的。

   那個時候江添很小,午睡的時候她會坐在旁邊,手就撐在他身側。江添閉眼前會去抓那個絲帶,繞在手指上。

   剛發現的時候,江鷗以為這是小孩兒睡覺的怪癖,一定要攥個什麼東西在手裡。

   後來的某一天,她等江添睡著準備出門,起身的時候絲帶跟著繃緊了,眼看著要從攥著的手裡抽離,睡著的小孩兒突然睜開了眼睛。

   直到那天江鷗才知道,那並不是什麼怪癖,只是小孩想要抓住她、想讓她留得久一點,想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而不是一睜眼就再也找不到人。

   江添想說「我不記得了」,但這話說出來大概會讓人傷心,於是他只是抿了一下唇,安靜地聽著。

   「你盛叔叔給我講過小望小時候的事,我有時候聽著,覺得他跟小時候的你其實有一點像。可能小孩子都是一樣的,他被養成了那樣,你被我養成了這樣。」

   「我有時候看他跟人笑嘻嘻地聊天,跟他爸耍小脾氣開玩笑,就會想,如果我當初換一種方式照顧你,你會不會開心一點,笑得多一點。也會跟我耍點脾氣開開玩笑。」

   江添沒有看她。

   他總是不太擅長應對快哭的人,尤其是快哭的江鷗。他目光落在電視屏幕上,沉靜片刻說:「沒必要想那些。」

   江鷗驀地停了話頭。

   「你之前說過,有空想恢復工作。」江添說,「那樣挺好的。」

   江鷗有一會兒沒說話,她本性好強,愣是被各種事情磨成了這樣,從一個每天奔波的人變成了每天守著廚房和電視的人。

   「工作什麼時候都來得及。」她終於開口,「我不想再看到我兒子一個人拎著行李箱,住到別的地方去。」

   她說:「看了太多次了,我難受。」

   客廳裡又是一陣沉默,電視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角色來來去去。

   「這次不一樣。」江添終於從默片上收回目光。

   江鷗沒反應過來,她愣了一下疑問道:「什麼不一樣?」

   江添朝樓上某處掃了一眼,說:「不是一個人。」

   這次有人跟我一起了。

   *

   盛望悶頭睡到天光大亮,才循著鬧鐘聲在被褥旮旯處摸到了手機。他稍作遲疑,最終還是戳開了微信。

   慣來囉嗦的盛明陽一夜沒說話,直到今早起床的點才發來一個「好」。

   他說:「這次聽你的。」

   他們住宿申請遞交得晚,學校反饋說高一正在軍訓,拉過來兩車教官,目前暫住在男生宿舍,把空餘的位置填滿了。等這波軍訓結束宿舍空出來,晚申請的學生才能住進去。

   於是兩人在白馬弄堂多住了一陣。

   盛明陽忙完一部分事情,終於能回來歇幾天。父子倆默契地揭過了那次深夜語音,各自祭出一半台階,相處倒是和諧。

   江鷗和江添也有了一些微妙變化,維持住了另一種平衡。

   由於兩個小的打定主意要住宿,江鷗便不用每日守在家裡了。她再次提出自己可以幫忙,這回盛明陽退了一步,兩人商量著排妥了時間。附中住宿生按月放假,他們只要保證那幾天在家就行。

   這樣一來歉疚少了,反倒顯得陪伴相處的時間多了不少。

   這個拼湊起來的家庭似乎找到了最適合的模式,甚至在某個偶爾的瞬間,有了一絲其樂融融的味道。

   這段時間盛望心情很好,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家裡關係好轉的緣故,更多是因為江添。

   自從那天說要一起住校,他和江添的關係更近了一步。

   當然,江同學凍慣了,並不會把「我很高興」四個字掛在臉上,嘴巴該毒的時候依然很毒,口是心非也毫無收斂。但他會在一些細節上透出幾分縱容,並不顯山露水,像是一種隱秘的親近。

   盛望不知道江添對丁老頭、對當初那隻叫「團長」的貓是不是也這樣,好像有些差別。

   不管怎麼說,反正他很享受。

   少年人一旦心情好了,眉梢唇角都會透出光來。

   高天揚每天跟他混跡在一塊,想不注意都難。他有一次跑完操勾著盛望開玩笑說:「就你最近這個狀態,放在古代那得是四大喜事級別的。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盛哥你是哪樣?」

   盛望被問得一頭霧水。

   他跑了一腦門汗,正要去搶江添的冰水,聞言納悶地說:「什麼狀態?哪個狀態?你大早上的喝酒了?怎麼還說胡話。」

   高天揚這位二百五配合極了,當場甩著頭髮表演了一場撒酒瘋。

   那天盛望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別說他了,高天揚自己都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夏末的暑氣拉得很長,潮熱熾悶,直到九月下旬一場秋雨落地,天氣才倏然轉了涼。

   高一軍訓到了尾巴,一整個上午都佔據著操場進行匯報表演,口號喊得震天響。高二高三的大課間跑操因此取消一天,許多學生啜著飲料在鐵絲網外看熱鬧。

   盛望去喜樂買水,返回的路上被高天揚和宋思銳他們逮住,愣是拽進了圍觀大軍裡。

   他對表演沒什麼興趣,掃了兩眼吆喝了一聲便悶頭跟江添發起了微信。

   江添:宿舍排下來了

   貼紙:真假?你怎麼知道?

   江添:老何把鑰匙給我了

   貼紙:哪個房間?

   江添:2601

   貼紙:長什麼樣?

   江添發來一張圖片,拍的一個裝鑰匙的信封,信封上寫著「2601」。

   貼紙:……

   貼紙:我是不知道這幾個字長這樣嗎?

   貼紙:我問宿舍什麼樣

   江添:不知道

   江添:你可以翹了下節物理去看一眼

   貼紙:……

   貼紙:我不要命了麼翹物理

   貼紙:鑰匙都到手了,什麼時候可以搬進去?

   江添:今天晚自習

   盛望連發了三個搖滾甩頭表情包。

   他在聊天的間隙抬了一下眼,剛巧對上宋思銳好奇的目光,不僅好奇,還帶著一股八卦的意味。

   盛望衝他挑了一下眉,又掃向操場,然後拇指飛快打字。

   貼紙:我被高天揚和老宋綁架了,非逼著我看軍訓匯報表演

   江添:什麼表演

   江添:黑人踢正步?

   他難得開一次玩笑,盛望抓著手機笑了半天,正要回覆,突然被人拱了一手肘。

   「幹嘛?」盛望抬起頭,就見高天揚捂著頭說:「晚了。」

   下一秒,一隻手從刁鑽的角度伸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走了盛望的手機。盛望下意識反抗了一下,沒成功,只摁到側鍵鎖了屏幕。

   我靠。

   徐大嘴!

   政教處主任不知從哪兒冒的頭,正拿著盛望的手機。

   「膽子肥的很嘛!」徐大嘴冷笑一聲,「大馬路上就這麼招搖,生怕我看不見是吧?」

   人贓並獲,找藉口是沒用的。

   盛望摸著鼻尖訕笑了一下,準備低頭認錯。

   誰知徐大嘴往人群外走了幾步,衝他招手說:「你過來一下。」

   盛望乖乖跟過去,一直走到林蔭道對面某個沒人的角落,徐大嘴才停下步子。

   他兩手背在身後,微仰著頭,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盛望,看得盛望有點毛。

   「老師怎麼了?」

   「你是不是早戀了?」徐大嘴神情嚴肅。

   盛望:「啊???」

   徐大嘴狐疑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幾分破綻。半晌過後,他又正了神色,緩和了語氣說:「你們現在正處在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嘗試的年紀,比較懵懂,你呢長相不用說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本來就比較容易受關注,有些女生呢本身膽子也比較大,又處於叛逆期,可能會表現出一些好感,這裡面也不乏優秀的。」

   盛望聽得滿頭問號。

   徐大嘴還在說:「……老師們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其實可以理解。但是——」

   「不是老師您等等。」盛望攔住了他,有點哭笑不得,「誰給您告瞎狀了麼,為什麼會覺得我在談戀愛啊?」

   徐大嘴瞇著眼睛問:「你剛剛跟誰發信息呢?」

   盛望下意識哽了一下:「沒誰。」

   徐大嘴表情更微妙了。

   盛望這才道:「江添。」

   「不可能,我抓的早戀多了去了。」徐大嘴信誓旦旦地說,「不要跟老師耍滑頭。」

   盛望愣了一下。

   所以徐大嘴是看到他聊信息的狀態,誤以為他在早戀?

   反應過來的那個瞬間,盛望覺得有點荒謬。但幾秒過後他又回過味來,心裡倏地一跳。就像走台階不小心踩了個空,又像是被人在手心裡輕輕撓了一下。

   「你把手機解鎖了我看看。」徐大嘴把手機伸到他面前。

   盛望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

   「快點啊,」徐大嘴催促。

   盛望抬手摁了一下,屏幕緊跟著亮起來,微信聊天框還沒切,頂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對方的名字。

   「行吧,還真是江添。」徐大嘴鬆了一口氣,「那是我錯怪你了,但我剛剛說的話還是可以作為提醒的,學生始終要以學習為主。你很優秀,我希望你能順利並且完滿地過完高中最後兩年,不要被別的事情干擾。」

   他出發點是好的,語重心長講了許多道理,然後帶著手機離開了。

   可盛望沒動。

   風從枝頭林稍瞥掃下來,帶著初秋的涼意。

   高天揚從操場邊小跑過來,拍了一下盛望的肩:「發什麼呆呢盛哥,大嘴走了?」

   「嗯?」盛望剛回神,似乎被他驚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放鬆下來,說:「嗯,走了。」

 

   第39 兄弟

   「手機呢,被收啦?」高天揚看向他空空如也的手。

   「嗯。」

   「大嘴簡直全民公敵!」高天揚替他哀歎一聲,心有餘悸地摀住了自己的口袋,「對了。你剛剛在跟誰聊微信?」

   盛望愣了一下,沒回反問:「怎麼了?」

   「大嘴看見聊天框沒?你要是跟校外的人聊天就沒什麼,要是校內的,比如添哥什麼的,那大嘴可能就要去收另一部手機了。」高天揚說。

   盛望:「……」

   他罵了句「靠」,轉頭就朝教室奔去。

   三號路上往來學生不緊不慢,女生挽著胳膊有說有笑。盛望差點兒撞到人,側身說了句「借過」,腳步卻沒停。

   他拐進花壇去抄近道,校服外套被風掀得翻起一片,轉眼消失在了小路盡頭。

   高天揚慢了一步,沒叫住人。他衝操場那邊大力揮了一下手喊道:「老宋!走了!」

   然後拔腿便追。

   高天揚作為體委在年級裡赫赫有名,他高一的時候參加運動會,所有參報項目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第一,以一己之力帶飛全班積分。

   就這樣,他追起盛望來都賊費勁。一直跑到明理樓底下才看見盛望轉向二樓的衣角。

   「真被大嘴看到啦?」高天揚一步三個台階,緊跟過去,「誰啊?」

   「江添。」盛望說。

   「還真是?!那不行——」一條長路跑下來,高天揚都喘氣:「我添哥、錢都自己掙,手機、可不能被收!」

   *

   教室裡,江添又看了一眼微信界面。聊天內容停留在「黑人踢正步」,那之後盛望一直沒動靜,不知是看匯報表演入了神還是別的什麼。

   他摁熄屏幕,把手機連同信封一起扔進書包裡,餘光就瞥見一個身影閃進教室。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見盛望直奔過來,一巴掌撐在他桌子上才剎住腳步,動作掀起的風帶著體溫和室外殘存的暑氣。

   「大嘴來過沒?」盛望兩手撐桌子喘著氣,鬢角滲出汗來。

   「沒來。」江添不解,「幹嘛跑這麼急?」

   話音剛落,高天揚緊隨其後衝過來說:「添哥,大嘴收你手機了?」

   「沒有。」江添瞬間明白了,看向盛望:「你的被收了?」

   盛望點了點頭,表情卻鬆了一口氣。

   「跑死我了,比三千米還累。」他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歪歪扭扭地低頭緩著勁。脖頸的線條在呼吸中收緊,嘴唇卻乾得泛白。

   江添從桌肚裡抽出一瓶水,擰開遞給他:「你從操場跑回來的?」

   「嗯。」盛望也不客氣,接過去就要喝。

   他平時沒少拿江添的水,男生之間沒什麼講究,想起來了瓶口會注意隔空,想不起來直接灌也是常有的事。

   「我悶頭打著字呢,大嘴就突然冒出來了。」盛望說著便仰起下巴,嘴唇已經觸到瓶口了,又忽然頓了一下。

   他漆色的眸光從眼尾瞥下來,從江添臉上一掃而過又收斂回去。他有一瞬間的遲疑,遲疑著要不要抬一點瓶口。

   「怎麼了?」江添問道。

   盛望倏然回神,搖頭道:「沒事。」

   他手指動了一下,最終什麼都沒改,爽快地就著瓶子喝了幾大口。

   歸根結底,徐大嘴不過是為了嚇唬學生隨口一說,他也就是隨便一聽,沒有什麼深究的必要。就像操場邊的那綹風一樣,過去就過去了。

   頂多……會在極偶爾的瞬間,浮光掠影似的冒一下頭。

   高天揚癱倒在座位上,咕噥說:「居然放了添哥一馬,大嘴轉性了?」

   說話間,預備鈴聲響起來,走廊裡的人紛紛進了教室,盛望也坐到了椅子上。他正準備掏物理卷子,宋思銳踩著鈴聲衝進來,一進門就叫道:「大事不好!徐大嘴帶著倆老師殺上來收手機了!」

   「我也看到了!」另一個跟他前後腳的同學叫道:「上三樓了,已經收了一大堆,拿塑料袋裝著。」

   「我操?」全班整整齊齊爆了一句粗。

   大家第一反應是把手機往書包深處推推,第二反應就是想笑。

   「真拿塑料袋裝的?那得收了多少啊,太慘了吧?」

   「第一次這麼慶幸我們在頂樓。」

   「頂樓好啊,來得及通風報信。」

   「感謝樓下友軍。咱們班除了老高好像還真沒幾個人被收過吧?」

   「別,盛哥剛剛就貢獻出去一個。」宋思銳說,「要不我們這麼飛奔回來呢,大家把手機往裡塞一塞啊,敵不動我不動,只要我們不心虛,就——」

   話沒說完,有一個同學從樓梯方向風風火火衝進來:「日了狗了!大嘴帶了金屬探測器!!!」

   眾人:「???」

   收手機的老師多了去了,帶金屬探測儀的還踏馬頭一回見!

   盛望驚呆了:「附中政教處這麼騷的嗎?」

   剛剛還很淡定的A班人瞬間變成熱鍋螞蟻,在座位上抓耳撓腮團團轉。

   「怎麼辦?」

   「拿著手機溜!」

   「溜哪去?上課鈴都響了。」

   「廁所,就說尿急!」

   「全班一起上廁所?你當老師傻逼啊?」

   「快!大嘴到B班了!」後門那個同學溜出去瞄了一眼又溜回來。

   「快哪兒去啊快!」

   盛望長了一張乖學生的臉,卻最擅長在這種時刻急中生智。他從桌肚裡一把抓出書包,敞著袋口對江添說:「手機扔進來。」

   江添一愣;「幹嘛?」

   盛望朝窗戶努了努嘴。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江添就明白了。他抬了一下手說:「等下。」

   他兩下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捲了塞進盛望書包裡,摁到最底,然後把手機扔了進去。

   盛望拎著書包說:「還有誰帶了,都扔進來,快!」

   雖然沒搞明白,但高天揚積極響應,二話不說就交出了手機,接著又有十二三個人溜過來,手忙腳亂地往盛望包裡塞「贓物」。

   「快!來了,上樓了!」後門邊的學生又道。

   還有一部分同學遲疑不定,盛望也沒時間等了。他衝到教室裡側窗邊,拉開窗戶就把書包扔了出去。

   大家驚呆了。

   窗邊的同學紛紛趴著看出去。明理樓的這一側是大片大片的綠化帶,用的全是軟泥。就算有人從四樓跳下去,掉在軟泥上也摔不出生命問題。

   此刻盛望的書包就躺在軟泥中的花叢裡,被寬大的枝葉擋著。

   大家這才明白他的辦法,當即又拖出來一個書包,把剩餘同學的手機也扔進去。

   他們剛拉開窗送包下樓,徐大嘴就咳了一聲,帶著探測儀從後門踏進教室,全班正襟危坐,瞬間鴉雀無聲。

   「我跟你們說,A班是個重災區。」大嘴說。

   他身後跟著另外兩個老師,一人手裡拎一個塑料袋,起碼裝了三四十部戰利品。

   大嘴從口袋裡又掏出一團塑料袋,抖開的時候朝江添這邊看了一眼,說:「我們班有些同學啊,仗著自己成績好就無法無天,我今天特地留了一個袋子沒用,就留給你們呢!我估計你們一個班就能把它裝滿,來,我看看啊——」

   他說著,帶著探測儀開始在教室裡走。

   整個A班都靜默著,裝乖裝得跟真的似的目送他走完了第一組、第二組、第三組……然後臉越來越綠。

   五組走完,徐大嘴顆粒無收。

   他很認真地看了一眼探測儀,懷疑這玩意兒是不是壞了,

   他又尤其認真地在江添旁邊轉了三圈,還是沒動靜。

   大嘴終於意識到自己被這幫兔崽子玩兒了。

   他氣得伸著手指在A班指著一圈,最後落在江添和盛望之間,點了點說:「手機沒帶是鬼發的微信是吧?倆臭小子給我等著,下回再見我——」

   「您幹什麼呢?」何進抱著一疊物理卷子姍姍來遲,一進門就上下打量了一番大嘴的裝扮,「挺隆重啊主任。」

   這幫名牌教師出了名的不怕校領導,大嘴沒好氣地說:「我心絞痛!」

   何進側身讓出後門,說:「那還是回去歇歇吧。」

   主任臉更綠了。

   他嘩地收了袋子,帶著倆老師氣哼哼地走了。

   剛走,何進把後門一關,掃視一眼全班說:「憋得累麼?」

   話音剛落,全班「噗」地一聲,終於憋不住哄堂大笑起來。

   「手機怎麼藏的?」何進又問。

   「那可不能說。」宋思銳帶頭咕噥了一句,「就指著這辦法活呢。」

   何進翻了個白眼,說:「行,反正集體都幹了壞事是吧?都給我站起來,這節課我不坐你們也別坐。」

   李譽清了清嗓子,乖巧地說:「全體起立。」

   全班嘩地站直了說:「謝謝老師!」

   何進沒好氣地說:「無法無天不要臉,說的就是你們,好好反省一下。」

   全班嘿嘿嘿地笑起來,笑完又覺得聲音過於滑稽,再次哄堂大笑。

   盛望就在大笑聲中回頭衝江添揚了揚下巴說:「我聰明麼?」

   「聰得不行。」江添隨口道。

   盛望嘖了一聲,轉回頭去。

   過了片刻,他把手背到身後,衝江添攤開手掌。

   「幹嘛?」江添微微前傾。

   盛望朝後仰了一點,目視著講台從唇縫裡說:「好歹我保住了你的手機,謝禮呢,自覺點。」

   他背在身後的爪子在那兒招得來勁,扇子似的,本意是想逗人玩兒。

   誰知沒招幾下就被人捏住了手指。

   江添的位置剛好背對著空調,算是全班溫度最低的地方。他又一直待在教室沒出去過,所以指腹溫度有點涼。

   他捏得很輕,皮膚相碰的觸覺便格外清晰。

   盛望眼皮輕抬又半垂下去,動作小到彷彿只是眼睫顫了一下。

   他感覺手心被塞了一樣金屬製的東西,接著,江添捏著他的手指撤了開來。

   「謝禮沒有,只有宿舍鑰匙。」江添說。

   「噢。」盛望收回手,把鑰匙塞進褲子口袋,說:「行吧。」

   何進在上面滔滔不絕講著題,直到聽見要做筆記的部分,盛望才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抓著筆寫起來。

   *

   物理課一結束,倆同學就飛奔下樓把扔出去的書包拎了上來,眾人把手機分了,最終誰也沒有損失,除了盛望。

   他自己對於手機被收這件事沒那麼在意,江添和高天揚都比他上心。

   高天揚一下課就纏著徐小嘴,江添更好,這人仗著自己成績一騎絕塵不會被打,直接去辦公室問老何「手機被收怎麼拿回來」。

   老何也乾脆,說:「要麼寫檢查,寫到讓徐主任滿意。要麼請家長去政教處拿。」

   盛望心說基本要完,他最近氣了大嘴好幾次,讓他滿意估計不太可能。至於請家長……那就更不可能了。

   盛明陽哪來那個國際時間?比起花幾個小時接受談話和教育,他可能更傾向於往盛望卡裡轉一筆錢,讓他兒子重買一部手機。

   盛望自己掂量了一下,準備趁著晚飯時間拽江添去西門看看。梧桐外地鐵口附近有條商業街,開著很多手機牌子的門店。

   他可以先買一個用著。

   誰知剛出校門,他們就接到了小陳叔叔的電話,說他車已經到校門外了。他本以為來送住宿行李的只有小陳,結果車門一開,最先下來的居然是「沒有那個國際時間」的盛明陽,江鷗緊隨其後。

   上一次盛明陽來學校找他是什麼時候?盛望都快記不清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走過去,問道:「你們不是中午的航班飛深圳麼?」

   江鷗溫聲說:「你爸打了一上午電話,把事情都推到了明天早上,我們航班改簽到了今天晚上11點半。」

   盛明陽以前應酬多,總喝酒,有陣子身體不是特別好,所以很少熬夜,也不太會買這種時間點的航班。

   盛望有點適應不過來,站在原地半天沒吭聲。

   盛明陽拉著行李箱,走過他的時候拍了一下他的頭:「我跟你江阿姨聊了幾回,我倆最近都在反省。要不領導驗收一下成果?」

   盛望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跟江添一起往學校裡面走,不遠不近地跟在兩個家長後面。

   他看著盛明陽的背影,半天後衝江添咕噥說:「多大年紀了還反省。」

   江添給何進打了個電話,請了晚自習的假。一家子人帶著行李往男生宿舍2幢走。一路下來回頭率奇高。

   眾所周知,盛望和江添關係好,他倆走在一起並不稀奇。可再加上兩個長輩,這個畫面就很具有衝擊性了。

   朋友?親戚?還是什麼世交?

   路過的只要是個人,眼裡都冒著八卦的慾望。

   盛明陽很久沒進過學校了,第一次感受到這種來自少年人的不加掩飾的關注,他進了宿舍院子,在捨管那做登記的時候忍不住問:「我看今天登記住宿的人也不少啊,路上拖行李的也不止一兩個,怎麼那麼多小孩看咱們。」

   盛望:「因為帥」

   盛明陽:「……」

   要不是他兒子,他就要問對方要不要臉了,但他同時又覺得挺有意思的。

   被這個話題打了個岔,他們登記的時候沒細看,一度以為2601就住了江添和盛望兩個人。結果一家子拎著行李上了6樓才發現,601的門是開著的,已經有人先於他們在裡面收拾行李了。

   「走錯了?」盛望咕噥了一聲,剛要退出去,就聽見江添敲了敲門說:「沒走錯,這裡貼著名字。」

   盛望抬眼一看,果然,大門上貼了一張表格,標注了姓名和班級。

   宿舍是六人間,三張上下鋪,601沒住滿,表格上只有四個人的名字。

   另外兩個一個叫史雨,B班的,一個叫邱文斌,11班的。

   他們兩個到得早,已經佔了兩個下鋪。盛明陽客客氣氣地跟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站在唯一全空的雙層床前打量了一番,轉頭說:「小添個頭高一點住下鋪比較好,望仔你住上鋪,怎麼樣?」

   「我無所謂。」江添說。

   盛望「噢」了一聲,咕噥說:「我個子還長著呢,萬一過一陣子就是我高呢?」

   江添看了他一眼說:「算了,我鋸腿比較快。」

   「靠。」

   盛望想就地幫他鋸了。

   江鷗抽了兩張濕紙巾,在那裡邊擦櫃子邊笑,笑完問道:「你們行李怎麼放?」

   盛望下意識看向江添,然後回道:「我們自己弄,你倆趕緊回去吧,不是還趕飛機麼。」

   江鷗有點遲疑,盛明陽去陽台接了個電話,跟她小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又對盛望說:「剛跟你們徐主任說了幾句,他說你手機在他那兒?我們一會兒去一趟政教處。」

   「走吧走吧。」盛望揮著手說,「記得幫我要手機就行。」

   這個年紀的男生總不太好意思讓家長久留,好像誰爸媽幫得多,誰就輸了似的。所以大多家長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被推走。

   盛明陽和江鷗在其中並不突兀,只是他們臨走時留了一句話,讓另外兩個住宿的學生大跌眼鏡。

   盛明陽說:「那你們兄弟倆相互照應一點。」

   他是無心一說。

   那個叫史雨的男生往上鋪堆書,聽著差點兒從梯子上掉下來。

   他跟邱文斌對視片刻,眼睛瞪得溜圓。

   邱文斌用誇張的口型問:「他說他倆啥關係???」

   兄弟???

 

   第40 稱呼

   附中宿舍面積大,史雨和邱文斌的床鋪在同一邊,盛望江添的床鋪和一排衣櫃在另一邊,兩者之間夾著一張足夠六人用的長桌,活像從圖書館搬來的。

   盛明陽、江鷗剛走,史雨就一骨碌從床鋪上翻下來,趴在桌上問:「你倆居然是一家的啊?」

   盛望點了一下頭:「嗯。」

   「真兄弟?」史雨好奇極了。

   「你這個真是指那種真?」盛望說。

   「親生兄弟?」

   「不是。」盛望搖頭。

   「我就說,你倆長得也不像。那就是表的堂的?」

   「不是。」盛望朝江添看了一眼,見他並不在意,便說:「我倆都是單親,這樣懂麼?」

   既然住在一個宿舍,遲早要知道。再加上盛明陽和江鷗都來學校遛過一圈了,瞞也沒什麼必要。

   盛望這麼一解釋,史雨立刻就明白了。

   他還算會說話,終止了這個話題,說道:「我今天看到門口那張名單就覺得我這手氣絕了,我B班的史雨,上上週體育活動咱們兩個班還湊過一場籃球,記得麼?」

   「記得,我知道你。」

   盛望雖然臉盲,但對面前這位新舍友真的有印象,因為他是整個籃球場最黑的人,路子又野,打起球來橫衝直撞。盛望當時就問了高天揚這貨是誰,並且記住了他的名字。

   「你居然知道我?」史雨一臉詫異,「我在B班挺低調啊。」

   「你在班上低不低調我不知道,反正球場上挺炸的,我打了半場,一共被你踩過六腳。」盛望抬起右腿拍了一下說:「都是這隻,想不記住都難,你哪怕換一隻踩踩呢?」

   史雨:「……」

   江添見識過盛望有多臉盲,剛剛聽到他說記得史雨還有點意外,現在一聽理由就偏開了臉。

   盛望立馬看向他:「你還笑?」

   史雨緊跟著看過去,不知道盛望是多長了一雙眼睛還是怎麼,居然能從後腦勺看出江添笑?

   「我第二天穿鞋右邊緊了一圈。視覺上還行,但感覺像長了個豬腳。」盛望又說。

   這下連史雨都能從後側面看出江添在笑了,因為喉結動了兩下。

   「靠?你居然會笑啊?」史雨真心實意在驚訝。

   江添聞言擰著眉轉回頭,一副「你在說什麼屁話」的表情。

   史雨訕訕閉上嘴,盛望卻笑噴了。

   他一直覺得逗江添變臉很好玩,不過其他人好像並不苟同。

   趁著他笑,史雨立刻拱手道歉說:「對不住啊,踩你六腳。下次打球一定注意。」

   盛望說:「沒事,一個宿舍呢。我下了球場就能給你都踩回來。」

   史雨哈哈笑起來。

   宿舍裡氛圍頓時熟絡不少,邱文斌這才找到插話機會,說:「那個,我叫邱文斌,11班的。」

   相比史雨而言,他就木訥靦腆許多。剛剛聽幾個舍友說話,他也跟著在笑,卻並不好意思開口。

   他訥訥地說:「你們都是大神,應該不認識我。」

   誰知江添居然開了口說:「見過。」

   這次輪到盛望詫異了。

   其實江添認識的人挺多的,他跟盛望完全相反,哪怕路邊掃過一眼的人再次見到都能認出來,他只是不說。

   對他而言,沒熟到一定份上,認不認識都沒區別。

   像這種主動開口說「見過」的情況簡直少之又少,盛望略帶意外地看向江添。

   「他跟丁修同考場。」江添微微低頭解釋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邱文斌漲紅了臉。他剛想補一句「我成績特別差」,就聽見盛望茫然地問:「丁修?誰啊?」

   江添:「……」

   他無語片刻,又問盛望:「請問你還記得翟濤是誰麼?」

   這話就很有嘲諷意味了,盛望乾笑兩聲,終於想起來上回英語聽力被坑的事。

   「哦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丁修是那個騙我去找菁姐的。」

   江添食指點了點太陽穴說:「想不起來我就建議你去醫院看看了。」

   「滾。」盛望說。

   他轉而又納悶道:「丁修你知道正常,他同考場的你都知道?」

   江添看著他,表情癱得很微妙,卡在想說又不想說之間。

   盛望又「哦哦」兩聲,表示想起來了:「你找徐主任調過監控。」

   話一說完,他發現江添表情更微妙了,於是哄道:「不對不對,不是你找的,是徐主任主動找上你,吵著鬧著非要給你看監控。」

   江添:「……」

   「你閉嘴吧。」他動了動嘴唇,扔出一句話。

   盛望搭著他的肩笑了半天說:「好了我錯了,這事揭過不提。所以你是監控裡看到他的?」他指了指邱文斌。

   「嗯,後來徐是不是找過你?」江添說。

   「啊?」邱文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江添在跟他說話,「對對對,徐主任有找過我,其實不止我,還有其他兩個同學,問我們丁修什麼時候出的考場,又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就確認了一下。」

   雖然徐大嘴只是在後來的某次升旗儀式上簡單通報了對翟濤、丁修和齊嘉豪的處分,沒說具體事情。但年級裡有不少人像邱文斌一樣被叫去問過話。

   流言七拼八湊,就能還原個大半。

   盛望對邱文斌點了點頭說:「謝了啊。」

   邱文斌嚇一跳:「謝什麼?」

   「大嘴不是找你們問過話麼,要沒你們確認,那事也定不了性,我就白被坑了。」盛望笑著說,「謝一下不是應該的麼。」

   這話其實有點誇大,畢竟那事能弄清楚關鍵在江添。監控及足夠把事情釘死了,邱文斌他們頂多是輔助,沒問他也會問別人。

   但盛望這麼一說,邱文斌莫名有種自己幹了件好事的感覺。

   他皮膚白又有點胖,侷促的樣子顯得很敦厚:「沒有沒有,一個宿舍的嘛。」

   大概就因為這句謝,他整理完自己的行李又去幫盛望和江添,忙得一頭汗,還跑出去找管理員多要了兩張住宿指南回來。

   「這個是一個宿舍一張,貼在門後的。」邱文斌說,「我們搬得晚,那張指南好像弄丟了。」

   盛望接過來。

   指南上面寫著宿舍維修、管理、服務中心各處電話,還畫了指示圖,標明了熱水房和洗衣房。

   他一看洗衣房,當即對邱文斌說:「你簡直是活菩薩。」

   「怎麼了?」邱文斌被誇得很茫然。

   盛望拎起一直放在角落的書包,給他展示了一下包底的泥:「就在找洗衣房呢。」

   附中的宿舍服務還不錯,洗衣房不僅有一排洗衣機可以掃碼用,還有阿姨提供代洗服務。一些不太方便用洗衣機、手洗又麻煩的東西,都可以在阿姨那邊登記。

   盛望把書包送了過去。

   *

   宿舍裡只剩江添一個人。史雨和邱文斌去打熱水了,他正把最後一點書本碼進櫃子。當他理好那些東西抬起頭,就發現盛望已經從洗衣房回來了。

   他正扶著一扇衣櫃門朝裡張望。

   「怎麼了?」江添直起身問道。

   「沒事,隨便看看。」盛望朝他看過來,心情似乎很好。

   江添有些納悶,抬腳走過去。

   衣櫃是他剛剛沒關的那個,裡面整整齊齊地掛著一排衣服,底部是他還沒來得及合上的行李箱。

   長久以來,他的行李箱始終被填得滿滿當當,所有東西分門別類碼在裡面,隨時拿隨時走。方便省事,幾乎已經是一個不錯的習慣了。

   以至於他自己都快忘了這個習慣是因為什麼而養成的了。

   直到這一刻,箱子空空如也地攤開在眼前,他生出一種瞬時的陌生感,這才短暫地意識到,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一個地方真正落腳了。

   他自己都沒注意的東西,竟然有人幫他注意到了。

   「箱子不關上嗎?」盛望嘀咕了一句。

   他頓了一下,彎腰把拿空的行李箱合起來,拉好拉鏈扣好鎖,推進衣櫃的角落裡。然後再抬眼,就見盛望靠在櫃門邊,眉梢唇角藏著笑。

   他眼睛很長卻並不狹細,眼睫在末尾落下影子,燈光就間雜在影子裡,像彎長的淺泊,又清又亮。

   江添有一瞬的怔愣。

   語文老師招財曾經在某堂作文課上讀過一個同學的範文,她說十六七歲的少年總是發著光的。他當時在算一道數學題,計算的間隙裡只聽到這麼一句。

   句子沒頭沒尾,他聽得漫不經心。卻在很久之後的這一天忽然又想起來。

   *

   宿舍在某一刻變得很安靜,盛望看見江添薄薄的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然而走廊外已傳來人聲,史雨變聲期粗啞的嗓音很好認。

   「哎?讓一讓啊,熱水賊滿。」他跟史雨拎著水壺回來,盛望側身讓他們進門。再回頭時,江添已經從衣櫃裡拿了一根數據線出來,走到桌邊拍開電源給手機充電。

   晚自習請了假,不用再去教室。

   盛望摸了摸鼻尖,也從櫃子裡翻出兩本書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來。

   邱文斌對著的那邊已經碼了一排書,盛望掃了一眼,七八個題集還有一堆不知什麼科目的卷子,書邊是一盞充電檯燈。他給自己泡了一杯茶,不太好意思地衝盛望和江添笑了一下,這才坐下去。

   「你居然看書?」史雨一臉詫異地看向江添。

   江添摘下一隻耳機,更詫異地回看他,蹙著眉尖問:「我不看書看什麼?」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史雨說,「之前不是有傳聞麼,說A班幾個變……不是,大神牛逼壞了,上課不聽也照樣滿分。」

   江添本來就不愛搭理人,聽到這話更是覺得無聊,最後扔了一句:「那是挺變態的。」

   說完他把耳機塞上,轉著筆低頭看起了題。

   盛望在旁邊笑了一會兒,衝史雨說:「你如果說的是語文課不聽寫數學,數學課不聽寫物理這種,那我們班挺多的。」

   史雨說:「那A班比我想像的用功不少。我們班有不少真不聽課的,其實包括我也是,上課時間太長就有點撐不住,會偷偷在桌肚裡玩一下遊戲什麼的,成績也馬馬虎虎能看。」

   他要說馬馬虎虎能看,那就實在有點謙虛,畢竟B班是除A班外最好的。

   當初初中升高中的時候,附中有一場提前招生,算是變相的保送考試,通過考試的學生不用參加中考,提前一個學期直接開始上高中的課。

   就是這群人組成了AB兩個班,A班是前45名,B班是後45名。

   「啊。」盛望點了點頭,衝他豎了個拇指開玩笑說:「牛逼。」

   在三個看書的人面前,史雨有點格格不入,他百無聊賴地轉了一會兒,拿著校卡進了衛生間說:「那我先洗澡啦,免得一會兒還得擠。」

   附中的宿舍帶淋浴,校卡往卡槽裡一插就能出熱水,自動扣費。

   史雨平時都洗戰鬥澡,今天卻不緊不慢起來,反正其他幾個人暫時也不急。剛剛江添和盛望的話讓他突然定了心,他一直覺得A班頂頭的幾個人是妖怪,隨隨便便學一學就讓其他人望塵莫及,現在看來好像……也就這樣。

   他成績一直還算不錯,年級排名一直在6070之間徘徊,和A班幾個大起大落的人相比,他要穩得多。

   而他甚至還沒怎麼用功發力。

   盛望是轉學來的,用用功都能一個月內從年級後位翻到前100,他起碼起點比人高吧?如果他也稍微用點功呢?

   史雨心想,別的不說,進A班應該綽綽有餘吧。

   *

   盛望今天沒怎麼刷題,他現在每門成績都躍進式地往上翻,錯題越來越少,做題速度越來越快,用不著再熬到一兩點了。

   江添在旁邊看競賽題,屬於錦上添花。

   他也在錦上添花,他在練字。

   他按照江添說的方法堅持了小半個月,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至少字已經從爬變成了直立行走。

   最近沒有什麼要上交批改的作業,所以招財和菁姐都還沒反應過來,不然肯定要誇他。

   盛望琢磨著寫完一頁本子,一抬眼,就見邱文斌也在本子上大片大片地抄著什麼。

   他掃了一眼,問道:「你也在練字啊?」

   邱文斌沉默片刻,說:「我在做錯題集。」

   盛望:「……對不起。」

   江添這個王八蛋每天致力於看他笑話,塞著耳機頭也沒抬,還短促地笑了一聲。

   邱文斌大臉盤子通紅地說:「錯得多,所以抄起來也多。」

   盛望連忙擺手:「不是,我沒有說你什麼的意思。」

   他如果跟丁修一個考場,那就是年級倒數,整天跟江添這個第一面對面坐著,真的挺扎心的,盛望都忍不住替他鬱悶。

   他瞄了對面兩眼,實在沒忍住,問他:「你錯題都這麼抄麼?把題目完整抄下來?」

   邱文斌茫然抬頭:「對啊,老師說要做錯題集,這樣比較清晰。」

   「呃……」盛望正在斟酌怎麼說比較。

   可能斟酌的動靜比較大,或者江添後腦勺長了眼睛。他沒看下去,摘了耳機淡聲問邱文斌:「你這麼抄,當天的錯題抄得完?」

   盛望:「……」

   你怎麼這麼會說話呢?

   邱文斌臉當場就變成了豬肝色。

   盛望連忙道:「他沒有別的意思,他就是想說,不是,其實我也想說,錯題這麼搞太費時間了。我剛來的時候錯得不比你少,根本抄不完。」

   邱文斌愣了一下:「那怎麼抄?」

   盛望哭笑不得:「不抄。」

   「啊?」邱文斌更木了。

   「我比較隨意,也不太愛惜書本卷子,我都直接剪。」盛望說,「把錯題剪下來,找個本子分門別類貼上,就是錯題集了,」

   盛望又指著江添說:「他是第一遍拿本子寫,錯題做標記,回頭直接二刷標記的題目。看你了,反正最好別抄,抄題目的時間省下來夠做很多事情了。」

   邱文斌愣了片刻,醍醐灌頂。

   「你這什麼表情?」盛望看著他有點想笑。

   邱文斌撓了撓頭說:「感覺掉進山洞撿到武功秘籍了。」

   少年期總容易莫名其妙熱血沸騰,邱文斌現在就有點這種感覺,儘管他什麼都沒開始呢,但他感覺一扇神奇的大門正在徐徐打開。

   他難得衝動了一下,問道:「如果,如果以後有難題,我能問你們麼?我現在成績太差了,爸媽都不想看到我,我想往上爬一點。」

   江添想了想,問道:「你現在排名多少?」

   「……」

   邱文斌又成了豬肝。

   盛望直接伸手摀住了他的嘴,對邱文斌毫無起伏地說:「我哥不會說話,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請把他當啞巴。」

   他本意是開個玩笑,江添卻好像沒領悟。

   他把盛望的手扒下去一點,眸光從眼尾瞥掃過來,挑起一邊眉問:「你叫我什麼?」

 

   第41 榮譽

   「什麼我叫你什麼?」盛望裝傻充愣。他倒不是故意不想回答,只是對著別人說得很溜的「我哥」,對著江添就怎麼都叫不出口。

   大概還是出於男生莫名其妙的勝負心吧。盛望心想。

   江添依然半挑著眼看向這邊。

   盛望想跟他對峙,卻不到半秒就敗下陣來。他從江添指間抽回右手說:「我叫你弟弟。」

   老實孩子邱文斌在對面聽得直笑,盛望像是終於佔了上風的戰將,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然後道:「行了不鬧了,看書看書。」

   他玩兒似的捏著右手指關節,低下頭認真看起書來。

   餘光裡,江添又過了片刻才收回視線塞上耳機,水性筆在他手指間無聲轉著,偶爾會被抵停,在本子上落下沙沙的筆觸聲。

   對面的邱文斌則愁眉苦臉地研究起了錯題集,他從筆筒裡抽了一把剪刀,對著紙頁比劃半天也沒下得去手。

   11班的班主任是個老古板,做不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讓帶手機進教室就不讓帶。邱文斌是個守規矩的學生,在班主任的緊逼之下養成了不玩手機的好習慣,這點優於年級裡90%的學生,但又稍稍有點過猶不及。

   他兀自折騰了好久,才想起來手機其實也是個工具。他尷尬地朝兩個學霸瞄了一眼,發現那兩人眼都沒抬過,專注極了。於是匆忙翻出手機查了查高效率做錯題集的方法,然後臨時下了個掃瞄app,對著錯題拍起照來。

   這方法確實比抄來得省事,宿舍樓裡就有自助打印機,他只要定期把錯題打印出來訂一下就行。

   以往抄一整晚的錯題,他今天只花五分鐘就存了檔。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體會過這種提前完成任務的感覺了。這是他進附中以來第一次在學習上感覺到爽。

   邱文斌想對提醒他的盛望說句謝謝,但又有點不好意思。

   他瞄了對方幾眼,剛要開口,卻見這位大佬突然鬆開手指,抓起閒置半天的筆,在本子上寫起字來。

   邱文斌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對啊!大佬不是在練字麼?那他剛才認認真真看了半天的是什麼?字帖?

   邱文斌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他懷疑大佬走神了,但他沒有證據,也不敢說。

   史雨從衛生間出來,他頭髮只比板寸稍長一點,毛巾呼嚕兩下就乾了七八成。他掏著耳朵裡的水,衝其他幾人說:「我好了,你們誰去洗?」

   盛望「唔」了一聲,寫完最後兩個字才抬頭問他:「附中幾點熄燈?」

   「1120吧。」史雨說。

   「噢,那不急。」盛望練完今天的份,收起本子,卻又撈過了另一本書。

   史雨在床邊坐下,回了幾條微信,又玩了一局小遊戲。感覺頭髮全乾了,這才站起身。他今晚被激了一下,久違地想試試用功的感覺。

   可是白天發的卷子他都趕在晚自習前做完了,儘管語文是抄的,英語一半是抄的,他也不能掏出來全部重做一遍吧?

   他得過且過太久了,除了這些,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史雨轉了一圈,在江添身邊停下拍了拍他問:「添哥。」

   江添很輕地蹙了一下眉,然後摘掉一隻耳機。他不喜歡思路被人打斷的感覺,本就不熱情的臉色愈發冷淡。

   史雨有點訕訕的,但還是問道:「你這看的是什麼呀?」

   江添撩起書皮示意他自己看。

   「哦這本啊。」史雨直起身說:「我們物理老師也推薦了,說你們班拿這個講競賽。好用麼?好用我也買一本去。」

   江添:「不怎麼樣。」

   史雨:「……」

   隔著桌子都能感覺到他要被凍死了。

   盛望一邊在心裡說「我可真是個天使」,一邊從做題的間隙裡補充道:「那本確實不怎麼樣,老何只從裡面挑了十幾道題,做完講完就該換了。」

   「只做十幾道這本書就沒用啦?」史雨咋舌,「那你們還用哪些?」

   「挺多的,但每本都只挑一部分。」盛望問:「你要做嗎?書都在那邊櫃子裡放著,你可以記一下名字。」

   史雨又擺了擺手說:「我用不來那個功,我就問問。」

   盛望笑笑。

   他本想說A班的競賽課是可以旁聽的,B班最近陸陸續續有人搬凳子過來,你要真想搞競賽也可以來。

   但他看史雨的反應,又覺得沒有說的必要。

   史雨原本一直站在江添旁邊,聊了幾句終於挪到了盛望後面。

   「你這做的又是什麼啊?英語?」史雨跟他說話就隨意得多,大概是覺得他脾氣好,成績也沒好到嚇人的地步。

   盛望:「對。」

   他也有點不耐煩了。一邊掃著題一邊應付道:「菁姐說競賽成績快出了,我先看看。」

   「競賽?」史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哦哦你說之前那個英語競賽啊?」

   「嗯。」

   「那個我們班賀詩也去了。」史雨說著晃了晃手機說:「我剛還跟她聊著呢,我說她怎麼還怪緊張的。」

   盛望的表情宛如失憶,他記得參加競賽的除了齊嘉豪和李譽,還有倆別班女生,但誰是誰他並沒有搞清楚過。

   「賽都比完了你還看什麼?」史雨更不解了。

   盛望隨口應道:「說不定有複賽。」

   複賽?

   納悶間,史雨的手機又震了一下,賀詩回了他上一條逗樂的微信,興致並不太高的樣子。

   史雨趁機問道:你們那個英語競賽還有複賽?

   這次賀詩回得比較快:有啊,幹嘛突然問這個?

   史雨又瞄了一眼盛望做的那本題集,打字道:你要準備準備麼?我看到一本還不錯的競賽書,送你?

   賀詩:……

   賀詩發了個表情包:[你他媽在逗我?]

   史雨:誰他媽逗你了

   史雨:真的,你要麼?

   賀詩:你要不去查查進複賽的條件?

   史雨:懶得查,什麼條件?

   賀詩:全省前40

   賀詩:你知道全省前40什麼概念嗎?

   賀詩:就是你不能理解的概念

   史雨:……

   史雨沒想到問個問題還能被嘲諷,哪怕這是他喜歡的女生,他也有點下不來台。

   他重重地打字說:我就問問,不要拉倒

   賀詩:你問得好扎心……

   看她發了個哭臉,史雨又有點心軟,回道:我沒要扎你心,我看盛望在準備,就想給你也弄一套。

   賀詩:盛望在準備複賽???

   賀詩:……

   賀詩:他跨省轉來的,可能不太瞭解這制度吧。

   她又發了幾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史雨琢磨著問:前40真的很難?

   賀詩:廢話

   賀詩:你沒發現咱們學校的都默認沒複賽麼,你看見還有別人準備這個麼?

   史雨:沒有

   賀詩:咱們學校幾年也出不了一個進40的,英語是一中的主場。

   賀詩:早知道當初去一中了,附中擅長的數理我都不行

   那之後她再說什麼,史雨都回得心不在焉。

   他看著消息,有點猶豫要不要提醒盛望一句,畢竟要是白準備了也挺難受的。

   盛望當然不知道他在聊些什麼,只聽見手機在那嗡嗡嗡地震個不停,而史雨則像個黑皮大猴子一樣抓耳撓腮。

   「你是想說什麼嗎?」盛望忍不住了。

   「啊。」史雨乾笑一聲,指著手機說:「沒,我跟賀詩聊天來著,我想給她也買本競賽書,她說她肯定進不了複賽,用不著。複賽很難進嗎?」

   史雨像一隻長腿鷺鷥,開始伸腳試探。他比江添委婉一點,還知道營造語境。

   盛望倒是坦然:「有點,菁姐說全省前40能進。」

   史雨:「……你知道啊?」

   盛望:「?」

   「沒事。」史雨指了指書說:「你繼續。」

   說完他飛快在微信裡打字:盛望知道複賽什麼條件

   賀詩:啊?

   史雨:他大概覺得自己能創造附中歷史吧

   史雨:自信

   史雨:牛逼

   史雨:拭目以待

   賀詩:……

   其實史雨不討厭盛望,也不是針對盛望,只是不太習慣這種過於坦率的性格。

   他自己平日裡不會太用功,碰到考試比賽都會謙虛一句:「我不行,我沒怎麼準備,就是來湊個分母。」

   這樣的人見多了同類,冷不丁看到一個說「我還可以」的人,就會覺得對方有點狂。大概是叛逆期的心思作祟吧,他想看狂人翻車。

   當初他們也是這樣看江添的,只不過江添太穩了,車一次沒翻過,還把他們碾服了。他那幾個日常開黑、喝酒、打球的哥們兒背地裡都管江添叫掛逼。

   萬萬沒想到,老天又送來一個盛望。

   按照概率,這個肯定要翻車了,史雨心想。

   掛逼哪可能買一送一!

   這場聊天過去後的第三天,英語競賽成績出來了。

   楊菁穿著金邊小黑裙走進教室,開門都帶著風。她把要評講的卷子往桌上一拍,單手撐著桌沿,居高臨下地掃視全班。

   她繃著臉,下面的學生就開始緊張。

   高天揚直挺挺地靠到後面,小聲問盛望:「菁姐怎麼一副送葬臉?競賽砸了?」

   盛望嘴唇近乎沒動,哼哼說:「不知道,那群老師的嘴可緊了,至今沒聽到風聲。」

   高天揚:「那菁姐就沒給你跟添哥放點話?你倆最有得獎的潛質吧?」

   盛望想了想說:「放了。」

   高天揚:「什麼?」

   盛望說:「我倆提前交卷了,她上次放話說讓我們等著,成績出來找我倆算賬。」

   高天揚:「……」

   楊菁抿了一下嘴唇,本就板直的唇線甚至有點下拉。

   就在A班氛圍快變成固體的時候,這位女士紆尊降貴地開了金口:「競賽成績出來了,我來說一下啊。」

   她說得輕飄飄的,同學們也不敢喘氣。

   楊菁伸出細長的食指說:「我這裡一共拿到兩張證書,一個二等獎,一個一等獎。」

   大多數同學鬆了一口氣,心說有獎就行,不然菁姐要跟他們同歸於盡。

   高天揚更是直接垮下來,衝後面豎了根拇指說:「穩了,就看你倆誰是二等誰是一等了,其實也沒差,有獎就開心。」

   盛望挑了一下眉,手悄悄摸進書包。

   上次盛明陽去了一趟政教處,不知道怎麼接受的教育,反正徐大嘴第二天就把手機還回來了,並且警告說:不要讓他逮住第二回。

   於是盛望老實多了——老老實實把所有消息通知改成了靜音,屏幕會亮,但不會震動。還逼著江添也改了。

   他戳進江添微信,飛速打字說:打賭麼?

   江添:賭什麼?

   貼紙:誰一等,誰二等。

   江添:賭注

   貼紙:我要擼串!

   江添:好

   貼紙:那你猜猜你幾等?

   江添:反正不是二等

   貼紙:……

   貼紙:巧了,我也覺得我不是二等

   他正用表情包單方面跟江添打架呢,楊菁又開口了。

   「先恭喜一下課代表。」楊菁說,「齊嘉豪這次發揮中規中矩,拿了二等獎。」

   班上安靜了一瞬,稀稀拉拉響起幾聲零星掌聲,然後一小半人朝教室後排看過來,包括高天揚。

   「啥情況?!」高天揚用誇張的口型問道,「你倆有一個沒有嗎???」

   盛望壓了壓手指,示意他淡定一點。

   高天揚一轉回去,他就給江添發起了新微信:好了,現在可以猜是你藥丸還是我藥丸了。

   江添:我不覺得我藥丸。

   盛望又開始發表情包單方面撩架。

   稀稀拉拉的掌聲停了,楊菁又說:「然後恭喜我們班長李譽同學,班長這次挺讓我驚喜的,但我不覺得這叫超常發揮,你就是容易緊張,只要安排好時間放輕鬆,什麼成績都是應得的。看,這次就超過課代表了,你一等獎。」

   李譽長得可愛,性格也好,班上同學都挺喜歡她的,要是平時,早該拍桌起哄了。今天卻沒有,包括李譽自己都沒顧得上激動。

   因為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看向了盛望和江添。

   高天揚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不是吧?你倆……」

   盛望有點無辜,同時也覺得挺意外的。他自認為考得還不錯,不然不會提前交卷。至於江添……他在考試上是有點傲,但絕不是亂來的人,他應該也考得不差。

   就在這時,楊菁又發話了:「我剛剛說了,現在拿到的證書就兩張,一個一等獎,一個二等獎。現在公佈完了,但咱們班考試的有四個人啊,另外兩個沒有拿到證書的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

   四十多雙眼睛看向她,等她繼續說。

   楊菁喘了口大氣,說:「因為他倆還要再參加下一輪考試。」

   全班一陣懵圈,接著猛地反應過來,嗡嗡的議論聲彷彿熱水入滾油,轟地就炸了。

   「對,全省前40名進集訓,訓完參加複賽,如果還能拿到名次,就是國家級的獎項。如果沒有,那就定為省級一等獎。」楊菁點了點江添說:「你,全省11。」

   她又點了點盛望說:「你,全省第5,你倆就差兩分,中間那幫並列的小兔崽子全是一中的。但是沒關係——」

   楊菁終於繃不住了,她咧嘴笑起來,抬著下巴說:「提前招生的門檻券一人一張你們已經到手了。同一屆出兩個前40名,這還是咱們學校第一次,簡直創造歷史,所以榮譽牆也上定了!」

   她提高音調,笑著問說:「咱們班牛逼嗎?」

   「牛——逼!!!」

   整棟明理樓都能聽到A班的鬼叫,B班更是感覺天花板要塌了。

   其他各班被嚇了一跳,然後紛紛從自己老師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緊接著整棟樓都沸了。

   高天揚抓著盛望的肩膀光光搖,開心壞了。

   盛望在頭暈目眩中身殘志堅地給後桌發了最後兩條消息——

   貼紙:打平

   貼紙:所以擼兩頓!

   發完,他衝楊菁笑道:「菁姐,你還要找我跟江添算賬嗎?」

   楊菁笑罵:「算個屁!得便宜賣乖!」

 

   第42 欠打

   一下課,幾乎全班人都圍了過來。

   「123——」宋思銳跟樂隊指揮似的捏著手指一甩頭,所有人拉長了調子起哄道:「請客!請客!請客!請客!」

   「還他媽數拍子?」盛望喝著水差點嗆死。

   「是啊,整齊一點氣勢足。」宋思銳還在那兒按照節奏打手勢,高天揚在旁邊快笑瘋了。

   「他們一直這麼二百五嗎?」盛望回頭問江添,「你以前拿獎也這樣?」

   江添說:「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盛望問。

   旁邊倆男生笑著叫道:「看老高怕不怕死。老高要是不怕死地喊請客,我們就跟著喊請客。老高要是怕死,我們就喊喊添哥。」

   「???」盛望瞪著他們:「那你們今天膽子這麼肥?」

   「這不是有你嘛!」

   「靠,柿子挑軟的捏啊?」盛望說。

   宋思銳不管不顧開始喊號子:「盛哥——」

   其他人約好了似的,跟著道:「英俊!」

   宋思銳:「添哥——」

   其他人:「瀟灑!」

   宋思銳:「盛哥——」

   「牛氣!」

   「添哥——」

   「掛逼!」

   「……」

   草,神經病!!!

   走廊裡樓下的人都上來圍觀了,盛望連忙抽了本書出來擋住臉:「請請請請請,別喊了。」

   「我靠你真請啊?」高天揚笑斷了氣又詐屍過來,說:「沒發現他們號子喊得特別熟練麼?!常規流程了,喊這麼多回就你理他們!」

   「我認輸,我要臉。」盛望笑著抬起手說:「這週週考結束,校門口當年燒烤店,我買單,我們去吃垮老闆!」

   一大群人跟著起哄,叫道:「吃垮林哥!吃垮曦哥!吃垮全店!」

   「撐不死你們!」小辣椒還是誰笑著罵了一句。

   盛望第一次碰到這麼瘋的同學,但他真的越來越喜歡這個班了。不對,是喜歡這個班的大多數人。他說過自己心眼小、氣性長,大度是不可能的,所以個別坑過他的人依然是傻逼。

   其他人笑語不斷鬧作一團,全都擠在後排,唯獨齊嘉豪一人坐在人群之外。

   當初他說自己視力不好,跟班主任磨了很久才磨到個第一排的位置,最近整組挪位,他挪到了第五組,盛望他們在第一組。

   他跟熱鬧隔了一個對角線,全教室最遠的距離。

   他記得自己從5班殺進A班的那天,教室裡也這麼鬧,一大群半陌生半熟悉的同學也這麼圍著他,起哄讓他請客。

   在那之前,他只在走廊和操場上見過A班的人,沒說過兩句話,更談不上相識,但他都叫得出名字,因為他們每一個,都是他要超越的目標。

   所以當初被起哄的時候,他心裡半是自怯半是自傲、一邊惶恐又一邊得意。等他從情緒裡掙扎出來想要答應的時候,人群已經哄鬧完笑著散開了。

   那天之後,齊嘉豪就變成了A班的老齊。

   他發現這個班的人都有點自來熟,好像只要他們樂意,想跟誰當朋友都是一句話的事。

   他有點羨慕,有時又嫉妒。嫉妒他們那股子天生自信的勁,憑什麼呢?大概都是被捧著長大的吧。

   不像他,有個一事無成又好誇誇其談的爸,還有個自己沒上成好學校就把重壓全扔給他的媽。考到好成績,他媽連水果都會切成塊送到嘴邊。考砸了,什麼尖酸刻薄的嘲諷都能說出口。

   家裡遠親近親都說他頭頂有兩個旋,聰明。但他自己知道,只有一個旋是真的,另一個是小學逃輔導課被抓,他媽氣急了拿晾衣桿抽他,不小心留下的疤。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條長蟲,僥倖混進了龍群裡。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像個單槍匹馬的屠龍騎士,等著天道酬勤。

   他開始模仿A班的人,模仿他們自來熟,呼朋引伴,好像他本性多熱情似的。其實有很多人他都不喜歡。

   他不喜歡江添,隨隨便便就能拿滿分,輕描淡寫就能穩坐第一。他也不喜歡高天揚,明明成績在A班吊車尾,卻跟誰都能勾肩搭背。還有徐天舒,如果他爸不是附中政教處主任,就那平庸至極的胚子,哪能有今天的成績?

   ……

   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盛望。

   明明是一個半路混進來的人,明明進來的成績跟所有人都差了十萬八千里,他甚至都沒有刻意表現過什麼熱情,這個班級就輕而易舉地接納了他。憑什麼呢?憑什麼他連努力都不用,就有著跟A班其他人如出一轍甚至更勝一籌的自信。

   齊嘉豪自覺處處被人壓一頭,唯有英語例外。只有在楊菁的課上,他才是名副其實的A班人,他從不擔心被點名,甚至希望被點名,他的卷子幾乎可以當成標準答案,他的筆記會被其他人搶著抄,就連江添幾乎都要讓他一頭。

   偏偏殺出一個盛望,把他所有「幾乎」變成「肯定」。

   在A班,在英語這門課上,盛望就是標準答案,江添就是要讓他一頭。

   這樣的人,齊嘉豪怎麼可能喜歡。

   他悶頭坐在位置上,把新拿的證書壓平,小心翼翼地夾進大開本的練習冊裡,又把它放進書包,等著晚自習後讓他爸媽高興。自從上次丟了市三好,他媽至今沒有過好臉色。

   其他同學還在圍著盛望和江添說話,如果沒有那件事,被圍的也會有他一份。

   他有點後悔,又有點酸溜溜的委屈,心想著A班的友情不過如此。

   人誰無過,他只是犯了一次錯而已,從此熱鬧與他無關,歡呼與他無關,榮耀也與他無關。至於嗎?

   他還在A班,又好像已經被淘汰了。

   ……

   *

   江添在週五早上給趙曦打了個電話。他怕班上這群餓狼真把燒烤店的存活吃空,想事先讓老闆有個心理準備。

   盛望反坐在椅子上,下巴尖抵著椅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高天揚他們那群嗷嗷待哺的一邊伸著耳朵一邊對答案,結果越聽越不對勁。

   「不是曦哥啊?」江添剛掛斷,盛望就問道。

   「不是。」江添把手機塞回書包說:「林哥接的電話,他們有事去北京了,曦哥手機這會兒他拿著。」

   「北京?幹嘛去了?」盛望好奇道。

   「不知道,只說了有點事。」江添回憶了一番,手機那頭並不安靜,林北庭身處某個人聲嘈雜的公共場所,還有電腦音在叫號,「應該在銀行或者醫院。」

   盛望:「醫院???」

   江添說:「趙叔以前開過刀,偶爾會去醫院檢查一下,估計帶他去北京了,昨天沒在喜樂看到他。」

   「什麼病?」

   「胃癌。」

   盛望愣住。

   他這才想起來,第一次看見趙老闆時感覺他像一隻大螳螂,眼珠微凸,確實有點過於瘦了。也許是有至親去世的緣故,盛望對於生老病死這類事有點兒敏感。

   江添話音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手術做了七八年了。」

   盛望沒反應過來:「七八年怎麼了?」

   「醫生說手術後五年不復發,就沒什麼大問題,例行檢查就可以。」江添說。

   盛望又怔然片刻,想到趙老闆除了長相哪哪都沒有病人樣,嬉笑怒罵比誰都有活力,才真正鬆了口氣。他剛回神,就對上了江添的目光。可能是低垂著的緣故,顯得有些溫和。

   「看我幹什麼?」盛望摸了摸後脖頸,坐直身體。

   江添眉尖飛快蹙了一下又鬆開,神色恢復如常。他拿過水瓶喝了一口水,說:「你臉是景點麼,買票才能看?」

   盛望呵地冷笑一聲,朝桌底一瞥,江添今天的籃球鞋是白的。於是他二話不說,給對方蓋了個印。

   江添:「……」

   都是男生,知道糟踐什麼最心疼。

   高天揚轉頭就把趙曦和林北庭不在的事廣而告之,引來一片哀嚎。

   A班競賽課已經開了有一陣了,他倆都受邀來上過課。剛來的時候,有幾個來A班旁聽的傻子震驚道:「這不是校門外那個燒烤店的老闆麼?哪個吃錯藥的讓烤串兒的教我們物理?」

   當時何進正拿著本子從後門進來聽課,繃著臉答到:「我請的。」

   嚇得那幾個學生差點兒原路返回。

   等到物理課代表把做好的ppt簡介投出來,趙曦和林北庭漂亮至極的履歷呈現在眾人眼前,那幫傻子們一聲「臥槽」便閉嘴驚艷了。

   趙曦上了講台還開玩笑,說:「何老師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我跟林子……哦不,林老師都在國外,還沒走上烤串兒的歪路。你們別看她現在虎著臉,心裡別提多後悔了。」

   何進在後面笑罵道:「去你的。」

   「看吧,這就帶上情緒了。」趙曦道。

   他說話的調門不高,但很清晰,話裡帶笑的模樣有點兒痞氣,又一派從容。他說:「放心,我跟林子只是來做個引子,告訴你們物理如果一直學下去會是什麼樣,本質是聊天,不會污染你們腦中構架的物理體系。」

   林北庭比他肅正一些,但也在整節課的末尾開了個小玩笑。他指了指坐回教室後排的趙曦說:「另外澄清一點,學這些不一定會禿,只要別在英國。」

   那之後,全年級都知道了,A班的競賽課來了倆帥哥老師做指導,其中一個還是附中校友,四捨五入能叫一聲學長。

   別的班尚且如此,A班的人就更甚了,大家都很喜歡他倆。請客說是擼串,其實就是想找趙曦和林北庭吃飯,他倆都不在,這飯也吃得不盡興。

   林北庭說他們要國慶之後才回來,於是盛望這頓飯跟著延期。

   天氣轉涼只在忽然之間,九月的尾巴,附中校運會先一步來了。

   高天揚終於有了班委的氣勢,每節大課間都在教室裡流竄,到處搞動員。

   A班的同學對於運動會興致缺缺,主要是那些項目太不是東西了。

   「8x200混合接力是個什麼玩意兒?」盛望問。

   高天揚這個畜生仗著關係好,冒著生命危險強行給盛望和江添報了好幾個項目,其中就有這個。

   「男女生混合,44女,順序隨意,即考體力也考戰術。」高天揚說得高深莫測。

   考你爸爸。

   盛望一臉絕望。

   A班女生扒拉扒拉一共8個,這8個裡面只有一個辣椒是能跑的,其他有一個算一個,800米統統跑吐過,還有仨不及格。這是要逼死誰?

   盛望看向江添說:「我今晚從上鋪跳下來把腿摔折還來得及麼?」

   江添說:「不如我打折來得快。」

   盛望:「……」

 

   第43 賭注

   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校運會的意義並不在於競逐青春展現活力,而是試卷山裡少有的放鬆和喘息。這兩天沒有安排課程,相當於一場月假,全校學生都很激動,準備得異常賣力。相較而言,老師就淡定得多。

   何進說,觀眾席的人數沒有要求,大家想看可以去,不想看也可以留在教室自習。

   A班的大佬們向來以課業為重!

   ……

   傻子才留班自習。

   何進去辦公室拿了個胸牌再回來,教室裡的人就全溜完了,一個沒剩。

   「這幫小兔崽子。」她笑罵了一句,跟其他班主任一起往操場走。雖說運動會本質圖個放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但真進了場,被熱血沸騰的氛圍一帶動,這幫中青年的好勝心就都出來了。

   老師們表面謙遜,嘴上說著「我們班不行」,心裡卻希望自己學生比誰都行。

   何進跟著教師方陣入場,經過A班看台就是眼前一黑。

   他們班山頂上拉了一條大橫幅,紅底白字寫著班級口號。人家都是什麼勇往直前、青春熱血、保二爭一、攻堅克難,他們班的長這樣——

   高二A班,輸贏看淡!人生苦短,比完就算!

   一個方陣的老師都笑趴了。

   何進掩著臉衝過來,就近逮住一個男生就問:「這口號誰出的主意?」

   「高天揚啊。」男生毫不猶豫把兄弟給賣了。

   那邊高天揚正給參賽的發隊服呢,聽見自己名字,扭頭就送了個露齒大笑:「老師!看,咱們還搞了統一服裝!」

   T恤是好T恤,兩邊的深藍豎條還修飾得挺有版型。衣服前胸是個霸道的A,背後寫著更霸道的:超A

   何進感覺自己撿到鬼了。

   她剛要遠離丟人,又被姍姍來遲的楊菁拉住了。這天的楊菁風格完全不同,她穿著一件修身小白t,下面是運動短裙,紮著高高的馬尾,帶了個白色棒球帽,竟然顯出幾分活潑來。A班同學看到她差點兒沒認出來,接著一個個緩緩張大嘴,下巴就合不上去了。

   「幹嘛呢你們,模仿政教處老徐啊?」楊菁挑起眉嫌棄道:「醜死了,閉上。」

   她近處的一群學生老老實實把嘴合上了。

   「來來來,跟橫幅合個影。」她招呼著生無可戀的何進,跨著長腿上到了山頂。

   「太傻了,合了幹嘛?」何進沒好氣地說。

   「發朋友圈。」楊菁說,「炫炫我們這幫寶才學生。」

   何進噗地笑了。

   「臥槽這誰?」盛望剛剛在跟高天揚掰扯煞筆隊服,一抬頭就被楊菁嚇一跳。

   他懵懵的樣子過於好笑,楊菁樂得不行。她低頭一看,發現還有個人支著長腿坐在盛望旁邊,他耳朵裡塞著白色耳機,正弓著肩悶頭刷手機。

   「很猖狂嘛,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囂張啊?」楊菁問。

   盛望垂著的手指狂敲江添的肩:「醒醒,收手機了!」

   江添抬眼瞥過他搗亂的手指,這才看向楊菁和何進說:「老師。」

   A班同學都知道,只要不是上課用,只要不被大嘴抓,剩下幾個老師誰看見手機都沒事。江添本來就有點冷懨懨的,老師來了頭髮絲都沒慌一下,打完招呼還又劃了兩下屏幕。

   「誰惹他了?怎麼滿臉不高興。」楊菁問。

   「自閉呢。」盛望忍著笑,「被高天揚這隊服雷的,打死不肯穿。」

   江添塞著耳機裝聾。

   楊菁看他那樣笑得打跌,然後舉著手機跟何進拍了幾張照就先走了。

   盛望欣賞了一會兒江添冷漠的後腦勺,突然想逗一逗人。

   他原本也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甚至想打高天揚一頓,但看到江添這樣又忍不住改了主意——

   他衝高天揚招了招手,說:「來,給我兩件。」

   高天揚喜出望外:「怎麼?終於發現我審美的藝術性了?」

   「屁的藝術性。」盛望毫不客氣地評價道。

   「那你怎麼突然變卦了?」

   「皮癢。」

   我可真是皮癢欠打啊,盛望心裡這麼說,手上卻拎著衣服去江添面前晃。

   江添抬起頭,摘下耳機問:「幹嘛?」

   盛望說:「我突然覺得這衣服還行。」

   江添一臉「你審美是不是死絕了」的表情看著他。

   「你再仔細看看。」盛望說。

   江添冷笑一聲,並不想看。

   「運動會嘛,熱血為主。」盛望努力繃住嘴角,顯得很誠懇:「中二一點傻一點也正常,好歹老高費了一番心思。」

   「所以?」江添癱著臉蹦出兩個字。

   盛望開始在找打邊緣探頭探腦:「所以我有一點想穿。」

   「……」

   江添目光在他身上走了個來回,道:「那你穿。」

   見他又要塞回耳機,盛望一把抓住他手腕,說:「我一個人穿多丟人。」

   江添一臉「我他媽就知道」的模樣,麻木道:「我不穿。」

   「眼一閉腿一蹬,往身上一套就完了。」盛望說。

   「不。」

   「就一天。」

   「不。」

   「哥。」

   「……」

   江添也感覺自己撿到鬼了。

   幾分鐘後,A班眾目睽睽之下,盛望推著江添的肩大步下了大台階。他在後面忍著笑,還背手衝高天揚比了個「OK」。至於江添……他已經快凍成冰雕了,渾身每個細胞都是大寫的拒絕。

   大家難得看他吃癟,登時吹口哨的、鬼叫的、瞎起哄的鬧成一片。

   盛望豎起食指比了個「噓」,笑道:「不准叫,別給我搗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騙下來的,一會兒氣得坐屋頂上去你們哄?」

   江添腳步一剎,擰眉看向他。

   盛望立刻道:「我錯了,我不說話了。」

   原本大家是等著看熱鬧的,結果真等他倆換好衣服回來一看……臥槽好帥?

   高天揚像個上躥下跳的大猴子,指著這倆活招牌說:「看!是不是!我怎麼說的!是不是效果就很炸!又狂又野又帥氣,誰他媽敢再說我審美死了?!誰!」

   「沒誰了!」宋思銳一個箭步衝上去,從高天揚手裡抽了一件衣服就跑。

   僅僅幾秒鐘的功夫,之前寧死不從的同學們集體倒戈,隊服被一搶而空,甚至還有個別不用比賽的渾水摸魚試圖騙一件,被高天揚當場捉拿:「靠,滾蛋!你再拿我就得luo體上陣了!」

   搗亂的男生立刻狂笑著縮回手說:「那算了算了,辣眼睛。」

   事實證明,高天揚的審美真的還可以。衣服看上去中二,穿起來效果卓群。A班運動員集體往檢錄處一站,離得近的幾個高一班級全都炸了,女生湊著頭議論紛紛,每個班一本的運動員花名冊快被她們翻爛了,都在找盛望和江添會參加哪些項目,中間甚至還夾雜著幾聲「高天揚」。

   高天揚被別班戲稱為A班一霸,因為這牲口跑完1500就能轉場去3000米繼續拿第一,到終點後氣都不喘兩聲就開始呼朋喚友上球場,體力簡直不是人。

   附中運動會是積分制,高二12個班,每個項目前六名有分拿。一二三名分別積15105分,四五六名則是321分遞減。

   「老高去年三個15,愣是把我們班帶到了第6。」宋思銳說。

   「第6很牛逼嗎?」盛望不太清楚別班實力。

   宋思銳一句話就解釋明白了:「這麼說吧,咱們班如果沒有老高,去年總分大概一共15,排名全年級倒數第一。」

   盛望:「……」

   他第一反應是看向江添,神情有點難以置信。

   江添本來並不在意這些東西,但看到盛望懷疑的目光,他忍不住補了一句:「別看我,去年不在。」

   「啊對。」高天揚說,「他那陣子剛好出去參加集訓了,不在學校。」

   盛望「哦」了一聲:「我就說嘛,你看上去也不像拿不到分的樣子。」

   「我們班去年接力第幾?」盛望,「我好有個底。」

   高天揚乾笑一聲說:「去年墊了個底。」

   「但是今年!我們保六爭三好嗎?大家給點力!」宋思銳叫道。

   下午2308x200混合接力正式開始點名。臨上場前,各個班的接力順序都還在不斷變動。別的班都在相互套話,企圖知道對手的排兵佈陣,唯獨A班例外。圍著他們的女生全是來喊帥的,沒有一個臥底,赤luoluo是一種實力上的藐視。

   「不管了,我們就這麼來吧!」高天揚說:「我首棒,盡可能大地拉開差距,然後是老宋、小鯉魚、你倆盡力就行,盛哥你排中間,想辦法把這倆落下的部分補一點起來,小辣椒算能跑,第五棒,接著就是巧娜和戴小歡,呃……你們別有負擔,不吐就是勝利,然後添哥最後一棒,能衝第幾衝第幾吧。」

   很快,人員就位。操場一圈400米,兩棒一輪。盛望和江添的接棒點剛好在一起,沒輪到他倆之前,他們都在跑道邊站著。

   盛望手搭涼棚,瞇著眼朝起點看過去。

   初秋的太陽不像盛夏那般刺眼,又高又遠,空氣裡是足球場清新的草皮味。他看見高天揚在起點彎下腰,老師在更遠一些的地方舉起了發令槍。

   槍響的瞬間,身邊的江添突然開口說:「打賭麼?」

   他難得主動,盛望有點意外:「咱倆這次一隊啊你忘了?」

   江添說:「所以賭一下。」

   盛望問:「賭什麼?」

   「賭能不能第一。」

   「賭注?」

   江添輕蹙著眉想了一會兒,說:「沒想好。」

   盛望嘖一聲,說:「那還怎麼賭。」

   高天揚在遠處一路飛奔,疾馳如風,盛望看著他把其他11個班的運動員甩在身後,然後把棒子遞給了宋思銳。A班的加油聲越過草場傳來,喊得熱血沸騰。

   高天揚甩著汗往這邊走來,盛望衝他揮了揮手。

   就在他以為打賭的事就這麼不了了之的時候,江添忽然從遠處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說:「要不再叫一聲哥?」

 

   第44 陌生人

   陽光流淌到草尖上,青蔥欲滴,盛望被晃得瞇起眼,熱意從額前耳後泛上來。

   他懷疑是高天揚帶過來的熱風,拎著領口扇了兩下才對江添說:「這怎麼當賭注,賭來賭去都是我吃虧。」

   江添挑了下眉,未置可否。安靜了一會兒才半是無奈半納悶地說:「你坑我的時候怎麼不覺得虧?」

   「那當然不一樣。」盛望笑起來,又覺得熱意沒那麼濃了,涼風掃過,還是一派秋高氣爽。

   他理直氣壯道:「你都說是坑你了。」

   「什麼坑?」高天揚從負責後勤的同學那邊拿了瓶水,邊走邊灌。

   「沒什麼,說你這個驚天巨坑呢。」盛望指了指江添身上的衣服,隨口答道。

   三人目光又聚焦到了操場上。

   在上賽場之前,盛望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宋思銳的身高和腿就知道他跑不了多快,但他沒想到居然可以這麼慢……

   「你最好告訴我老宋是在留力,後面有衝刺。」盛望指著逐漸被別班反超的人說。

   高天揚乾笑一聲:「跑200米還用留力?」

   說話間,8班一個女生超過了宋思銳,他邁著小短腿掙扎了一下,無濟於事。

   「起跑就是最快速度了。」高天揚損起宋思銳向來不客氣:「最後50米你會發現他腿掄得特別快,看過倉鼠球沒?就那個效果。視覺上是衝刺了,但實際沒有,非常夢幻。」

   果然,宋思銳如他所說掄到了交接點,當他把棒子給李譽的時候,高天揚的優勢已經被敗完了。從遙遙領先到倒數第五,只要200米。

   「穩住,別崩。想想咱們班口號。」高天揚指著顯眼的大紅橫幅說:「輸贏看淡,比完就算。壯哉我大A班。」

   盛望:「……」

   「我為什麼要答應他上來丟這個人?」盛望認真地問江添。

   江添不鹹不淡地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敬偉大的友情。」高天揚舉了舉維他水瓶。

   他們三個心態還行,接棒的李譽卻徹底崩了。她本來就不擅長這個,只因身為班長被拉來湊數,這數湊完,倒數第五飛速變成倒數第一。

   這邊裁判舉了一下旗,負責跑第四棒的同學上了跑道,盛望就是其中之一。他之前熱過身,這會兒原地小跳了幾下,便做了準備動作在接棒點上等。

   一個又一個同學衝過來,其他班的人紛紛接棒,李譽還有十多米。

   菁姐常說她心態不穩,容易緊張容易焦慮,這一點在腎上腺素飆升的體育場上被放大了好幾倍——

   她跑到最後眼淚都出來了。

   模糊的視野裡,盛望在接棒點已經小跑起來,是一道乾淨又張揚的剪影。

   她把接力棒遞出去的那一刻,聽見盛望說:「唉,別哭。」

   下一秒,男生便像離弦箭一般出去了。

   飛揚的少年最動人心,奔跑的時候像是穿過了光陰。不過那一瞬間,沒人會想這些矯情的東西,只有最直接的反應——整個A班都沸起來了,衝著跑道聲嘶力竭。

   緊接著他們便發現,叫起來的不只是A班人,其他班比他們還瘋。

   「我操——你們他媽買掛了吧!!!」B班體委沒參加接力,在座位上衝著A班喊。

   「有本事你也買!」一個女生毫不客氣地喊了回去。

   盛望超過了8班、6班、3班、9班……

   每超過一個人,看台就是一陣喧囂衝頂,哪個班都在叫。

   然後是12班、7班、2班、B班。

   B班跑前幾棒的人都沒離開操場,站在草坪上實時跟進,其中就有和盛望江添同宿舍的史雨。

   英語競賽成績出來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一種尷尬的狀態裡,儘管盛望並不知道他等著看笑話的心態,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臉被打腫了,羞於見人。

   可能是因為賀詩誇了盛望好幾天,也可能只是男生的勝負欲作祟。史雨突然進入了「競爭狀態」,把盛望列為比較對象,開始了單方面悄咪咪的爭強好勝——

   盛望做了一禮拜競賽題,物理化學週考只比他高10分,不過如此。

   盛望古詩文都認真背了,平時的作業也是自己做的,週考語文也才126,不過如此。

   盛望英語……英語大概是天賦。

   人嘛,總會有那麼一兩樣天賦。盛望點在英語上,他點在體育上了。

   史雨一直覺得自己在肢體上天賦過人,速度、爆發力、彈跳都很好,隨隨便便就比別人厲害。他始終認為天生差距是追不上的,是命,這也是他抄作業、玩遊戲、不複習時常念叨的理由。

   但這一瞬間,他念叨了很多年的東西突然被動搖了。

   他眼睜睜看著盛望連超十二人,離第二名越來越近,儼然是整個操場上最恣意耀眼的存在,忽然就覺得自己所謂的天賦也沒那麼突出了。

   「草,太騷了吧!」B班幾個人都忍不住感歎道,還有一個勾了史雨脖子說:「你他媽也是絕了,你舍友這麼牛你知道麼?」

   史雨乾笑一聲,終於沒再想「不過如此」,答道:「你說呢。」

   盛望跑到接棒點的時候,跟第二名並肩,離第一名只差兩步。

   他把接力棒遞給辣椒的時候都沒能剎住衝勢,又往前跑了七八米才堪堪停下,帶起的風撲了辣椒一臉。

   下一刻,辣椒滿臉通紅地衝了出去。

   中間兩棒大多是男生,A班同學本以為優勢又要被敗下去了,萬萬沒想到女生瘋起來簡直一切皆有可能!

   「媽耶……」B班體委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

   A班愣了一瞬又沸騰起來,好像他們嗓門大了能給辣椒掛檔似的。

   「辣椒今天起正式更名為風火輪!」有男生叫道,其他人想了想還挺形象,跟著便笑死了。

   這姑娘愣是又超過了一位,200米跑完A班又到了第一。班上男生多,歡呼起來調門明顯不同,氣震山河。

   然後,心臟病之旅就開始了——

   盛望拿著一瓶水站在場邊喝,看了幾秒他就決定不喝了,怕噎死在這裡。

   先是第六棒趙巧娜腳滑,接棒踉蹌了幾步,七八個班的同學就在她身邊呼嘯過去了。

   她一急,呼吸節奏又出了問題,跑了一百多米就喘得不行,她這棒跑完,A班掉到了11

   接著第七棒被隔壁4班的人撞了一下,差點兒摔跟頭,兩手都撐地了又直起身來追……

   把自己追到了最後一名。

   過山車都沒這麼玩兒的。

   盛望半途看情勢不對,橫跨半個操場跑到了江添那邊。

   彼時老師已經舉過旗了,江添正站在接棒點上,高天揚趁著沒轟人,在他耳邊灌雞湯。灌了半天發現他添哥在走神,一句沒聽。

   他順著視線看過去,看到了場邊的盛望。

   「得勒,您老心態穩得一批,我還是退下吧!」高天揚拱了拱手。

   盛望剛想越過跑道線,場務老師就開始轟雞了。高天揚灰溜溜跑過來說:「不讓過去了,你要說啥直接喊吧。」

   盛望一愣,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要說什麼。那他穿過操場越過跑道幹嘛呢?

   只是在場邊站著?只是……來看看?

   「噢,我以為你急急忙忙跑過來是有什麼注意事項或者戰術。」高天揚大手一揮,道:「那咱倆老老實實加油吧!添哥——好好跑啊!」

   江添正在活動腳腕,清淡的眸光越過跑道看過來。

   其他班的第七棒已經繞過彎道衝過來,A班落在最後。

   盛望皺著眉,面露擔心。

   而當他從遠處收回目光的時候,他看見江添衝他抬了一下拇指,接著便側過身去,伸手穩穩等著後方衝過來的女生。

   盛望忽然就放下心來。

   這一天,A班同學猶如坐上了死亡過山車,心臟病好了犯,犯了又好。

   最後看到江添一個個超人的時候,群情激動,乾脆跟著數了起來。

   數到13的時候,這場接力賽終於結束。江添第二個跑過終點,第一的是4班,差距小到幾乎難以辨別。

   A班樂壞了,第二名夠讓他們鬼叫,畢竟以前接力賽都是墊底。

   語文課代表連廣播稿都寫好了,誰知裁判老師打了個手勢,把拐角幾個學生叫過去問了幾句話。

   幾分鐘後,A班積分牌被人翻了個數字:直加15分。

   「什麼情況???」

   A班人都以為加錯了,卻聽回來的高天揚叫道:「4班撞人違規,名次取消,其他班按順序往前進一位,咱班第一!!!」

   江添對此並不知情,正從終點往回走,垂著的手裡拎著水。

   他把一邊短袖翻捲到肩,正透著熱氣,突然聽見有人從後面跑過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說:「我們第一!」

   是盛望。

   除了他沒人敢這麼糊到自己身上來。

   江添順勢低了頭,弓著肩背踉蹌兩步,一臉淡定地擰開水喝。

   「你聽見沒啊?我們第一,第一!」

   有人得寸進尺,不僅敢勒他脖子,還敢呼擼他的頭。

   「聽見了。」江添嘴唇抵著瓶口回了一句,又喝了幾口水才把瓶子放下,露出笑來。

   他們要轉到看台背面去檢錄處做個登記,結果剛拐過牆角,江添忽然看著前方某處剎住了腳步。

   盛望還勾著他的肩,眼看著他的笑意倏然消失,表情冷了下來。

   他愣了一下,順著江添的視線看過去。

   西門通往操場要走三號路,中途有台階延伸過來。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正從台階上下來,見到江添後停在了台階中段。

   盛望第一反應是覺得對方有點眼熟。他很少能記住人臉,但凡有印象的,一定有哪裡很特別。

   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那人的特別在於他跟江添有幾分相像。

   接著他又想起來,這人他見過。就在梧桐外,丁老頭家附近的巷子裡。

   「小添。」對方叫了一聲。

   盛望知道了,這是江添那個一直沒出現過的爸,季寰宇。他想起丁老頭對於江添童年的描述,覺得這人出眾的氣質變得令人反感起來。

   江添沒應聲。

   盛望看到季寰宇的目光朝自己掠過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就感覺江添站直了身體。

   勾著肩膀的動作突然變得不那麼順暢,盛望愣了一下,鬆開了手。

   「這位同學是?」季寰宇偏了一下頭,顯然對盛望有點好奇。

   問到這裡,江添總算開口理了一句。

   「關你什麼事。」他嗓音很冷,說完輕輕拍了一下盛望的肩道:「站這幹嘛,走了。」

 

   第45 倔驢

   季寰宇並沒有因為遭到冷遇而離開。

   他從台階上下來,就跟在盛望他們兩人身後,期間又叫了江添幾聲,都透著一股「拿你沒什麼辦法」的無奈感。

   這種語氣讓他佔了上風,在不知情的路人聽來,就像是溫文爾雅的父親正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兒子。

   盛望越聽越不爽。

   看台背面有廣播站的收稿台、檢錄處和幫助站,學生和老師往來不斷。頻頻有人朝他們投來目光,又礙於江添的冷臉不敢多看。

   「8x200混合接力是吧?」檢錄處的老師遠遠衝兩人招手。

   風雲人物誰都認識,老師一句都沒多問,直接翻出表格指著空處說:「你們班就剩你倆沒登記了,在這邊簽一下名。」

   江添接過筆,面無表情地寫著名字。

   盛望輕拱了他一下說:「幫我也簽了吧,我這字藝術氣息太濃了,怕老師接受不良。」

   他說話的樣子太臭屁,老師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江添擱筆的動作頓了一下,表情在那瞬間有所緩和,他一邊簽下盛望的名字,一邊說道:「不是練了麼。」

   還好還好,還沒氣到不說話。

   盛望心裡鬆了一口氣,嘴上卻在繼續:「練是練得差不多了,但我得保留一下實力,等到期中考試嚇菁姐一跳。」

   兩人旁若無人說著話,季寰宇就站在兩步開外的地方等著。檢錄處的老師抬起頭,衝他客套地說:「家長來看小孩比賽?」

   季寰宇點了點頭,淡笑中略帶著歉疚:「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來看看。」

   老師又客氣地表示忙嘛,可以理解。好像所有問題就在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裡帶過去了。

   盛望唇角的弧度瞬間消失,緊抿著唇朝季寰宇看了一眼。

   等他再轉回來時,發現江添的臉又冷了下來。

   盛望幽幽地看向老師,心說我踏馬剛把他哄開您就給我搗亂。

   江添把筆一撂,站直身體問道:「你跟了半天要說什麼?」

   季寰宇依然是笑著的,看不出笑容裡有任何尷尬或不安的成分,表面功夫好得很。但江添知道,他已經開始後悔跟過來了。

   他虛榮心強又好面子,總要在人前保持光鮮得體的樣子,不喜歡有任何失態。

   檢錄處的老師有一點尷尬,但這檯子不能沒人,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乾笑著看向三人。

   季寰宇指著遠處的空地說:「人老師還有事要忙,我們去那邊?」

   「不順路。」江添道。

   季寰宇歎了口氣,又叫了他一聲:「小添。」

   江添依然冷冰冰的,不為所動。

   檢錄處的老師眼巴巴地看著,季寰宇終於放棄。直到這一刻,他都還保持著斯文有禮的模樣,笑了笑說:「行,今天不提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就是聽說附中運動會,過來看看。」

   「那你自己看吧。」

   說完,江添拉了盛望一下,兩人頭也不回地進了操場。

   盛望中途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季寰宇居然真的上了看台。他在家長觀看區找了個邊緣位置坐下來,跟旁邊的人打了聲招呼便安安靜靜看起了比賽。

   這天下午本該是運動會的重頭戲,跑道上的比賽大多都集中在此。A班有機會拿分的項目也包含其中。

   高天揚1500甩了第二名一圈,3000米甩了第二名一圈半。辣椒200米和400米都是第二,李譽和趙巧娜的兩人三足趣味賽超常發揮,拿了第三,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攬了點名次。

   A班同學這半天簡直活在天堂裡,看著他們的積分一會兒一跳、一會兒一跳,不知不覺居然蹦到了年級第三,離第二名5班只差10分,離第一名7班也只差18分。

   所有人的期待都落到了江添和盛望身上,前者正在比跳高,後者還有一場跨欄。

   跳高在操場東南角,因為涉及到助跑,場地清得很徹底,只能在十來米開外的草地邊等著。A班看台下餃子似的空了一大半,男生女生幾乎都圍了過來。

   場務不得已拎了幾個白色護欄過來,拉了一條線,一大群人就站在護欄外。

   宋思銳環視一圈說:「咱們班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多女生?」

   高天揚「哎」地歎了一聲:「做夢吧,要真這麼多我能活活笑死在這裡。」

   一群別班的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一團,衝他說:「我們倒是想進,可是你們A班不收。」

   高天揚攬著盛望的肩膀問:「那你們是來看我添哥的還是看我盛哥的?」

   女生們又推推搡搡地笑著,卻打死不答。

   人群喧囂熱鬧,盛望卻心不在焉,因為江添這一整個下午都沒再笑過。

   橫桿一次次上調著高度,江添一次次助跑然後背身一躍,他身高腿長,從橫桿上躍過的一瞬實在引人注目。

   人群總是在他起步的時候屏息噤聲,在他落地的瞬間爆發歡呼,一次比一次情緒高漲。

   周遭越是火熱,就襯得他越冷。

   旁邊的那群女生好像還就吃這套,一個女生甚至小聲對她同伴說:「他居然在出汗,我看他感覺冷颼颼的。」

   盛望聽了個大概,哭笑不得。

   不遠處響起一聲哨音,操場上的廣播開始讓跨欄的運動員去檢錄處點名。盛望朝那邊看了一眼,稀稀拉拉的男生別著號牌往看台背後走。

   旁邊的女生突然發出驚呼,盛望轉回頭,就見江添跳完一桿沒有回到原處,而是朝護欄這邊走過來。

   高天揚問道:「添哥!累嗎?」

   江添在護欄邊站定,從盛望手裡拿過水瓶:「還行。」

   3班和9班的人很難纏,跟著他跳了三個高度依然沒人被淘汰。他額前鬢角都出了汗,順著下頷骨滑至脖頸,仰頭喝水的時候,喉結都是濕漉漉的。

   盛望捏著瓶蓋瞇了一下眼,倏然瞥開了視線。

   「跨欄要開始了?」江添突然出聲問道。

   「嗯?」盛望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江添把喝了一半的水瓶遞過來,衝廣播處抬了抬下巴說:「我聽見那邊在點名。」

   「哦,對。」盛望把瓶蓋擰好,說:「我要先過去了。」

   江添點了點頭說:「加油。」

   白色的木欄已經擺放在了跑道上,一部分圍觀的同學跟著盛望上了跑道,但大部分依然留在東南角。因為盛望的終點也在那邊。

   他在做熱身的時候,遠遠看見跳高那邊換了新高度,9班的男生三次不過,已經從賽場上退了下來,3班的那個還在做他的第二次嘗試。

   盛望抬了一下腿,然後把兩邊短袖翻捲起來,傾下身去。

   發令槍響起的瞬間,3班的那個男生第三次不過,也被淘汰下去。

   盛望笑了一下,躍過了第二個木欄。

   校運會上百米賽跑一般很難拉開大的差距,尤其是男生組,第一名和最後一名也不過三兩步之遙。但是跨欄不一樣,有人適應,有人不適應,差距一下子就能顯露出來。

   三個木欄一過,盛望就到了第一梯隊。這個梯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是B班體委。

   在這之前,這位體委已經在操場上跑了一個禮拜了,練習量比盛望多得多,跨得也流暢,從未失誤過。

   但也許是混合接力上盛望的表現太過搶眼,他壓力一下子就上來了,正式比賽的這一刻居然跨得有點磕巴,弄倒了好幾個木欄。

   到最後一個欄杆的時候,不遠處的操場一角突然爆發出一陣山呼,高天揚聲嘶力竭的大白嗓傳得格外遠:「添哥牛逼——」

   贏了?

   盛望下意識朝那邊瞥了一眼,只見人群圍聚過去,女生在雀躍。

   事實證明,做事不夠專注容易遭報應。他分神還不到一秒,旁邊B班體委被歡呼驚了一跳,連人帶桿摔了個結實,一個狗啃泥趴到了盛望跑道上。

   盛望下意識想讓,奈何腳已騰空。

   他只來得及在心裡罵一句「草」,就落回到了地上。

   左腳踝「卡」地一聲響,他直接就跪了。

   那一瞬間,盛望簡直痛懵了。

   草場上傳來了驚叫,有人擔心、有人在叫他名字、他都沒太聽清,只感覺耳朵裡嗡嗡作響,耳朵外滿是喧嘩。

   很快,痛感帶來的耳鳴潮水般退下去。他捂著腳踝睜開眼,就見B班那個牲口捂著腚在那「哎呦喂」,他又覺得這場景挺滑稽的——一二名摔成一團,多丟人吶。

   盛望皺著臉,又忍不住笑起來。

   「還笑?!」一個聲音落下來。

   盛望抬頭一看,就見江添不知什麼時候從跳高場上跑過來了,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別蹲,快拽我一下——」盛望一把勾住他,借力單腳站起來。

   江添不知道他還要作什麼妖,皺眉瞪著他:「你幹嘛?」

   「還剩幾米,我先蹦過去再說!」盛望撒開手,蜷著左腳便往前跳。

   「你!」

   他都不用看,光聽這一個字就知道江添想把他吊起來打。

   其他班的人本就落後他倆很多,又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剎了一下車,此刻反應過來再往前跑已經耽誤了一點時間。

   「我日!」盛望一邊罵著痛,一邊看著9班的人從他身邊過去,第一個衝過終點。

   他跑跳起來有種又輕又颯的感覺,即便這會兒金雞獨立,跳的步子也比常人大。沒兩下就快到終點了。

   看台那邊本以為他墊底墊定了,萬萬沒想到還能這樣,頓時衝他呼喊起來。A班的加油聲震天動地。

   2班的人擦身而過,先他一步到達。

   盛望又是一跳,終於跟上,白色的橫線從他腳底劃過,就此塵埃落定。下一秒,他看見江添從場邊進來,掐著點架住了他。

   「我操,痛死我了!」盛望毫不客氣地把重量掛到他身上。

   B班體委本來都打算躺了,又被他激得翻起來,連滾帶爬衝過線,居然也進了前六,撈到了1分。

   「你他媽牛逼死了!」他一屁股坐在跑道上,一邊處理蹭破的膝蓋,一邊衝盛望喊。

   「你他媽也差不多!」盛望學著他的語氣大笑著回了一句,回完一轉頭,對上了江添的棺材臉。

   「……」

   盛望立刻收了笑,老實下來,還縮了一下左腳說:「哎呦喂。」

   「哎個屁。」江添拉著臉說:「我看一下。」

   他說著便蹲下去,盛望三根手指抵著他的肩膀維持平衡。

   「能動麼?」江添問。

   盛望試著動了一下,道:「還行,痛,但是沒到完全不能——」

   他話說一半便卡住了,因為江添的手指輕輕按了兩下他的踝關節。

   「你躲什麼。」江添抬頭問,「弄痛了?」

   盛望感覺全校都在圍觀他的腳,脖頸泛起一層薄薄的血色,「還行,你先起來,咱倆回看台再說。」

   「回什麼看台!」高天揚帶著何進和一幫同學衝過來了。

   「直接去醫務室。」何進虎著臉說:「你下次再逞能試試!」

   「不,哎等等,別拉我手。」盛望感覺有一個連的人想來扶他,頓時哭笑不得地往江添身上靠了靠,「他架我過去就行了,你們後面還有項目呢,湊什麼熱鬧。」

   一群人擠擠搡搡到了三號路上,盛望總算說服了大多數人,他們叮囑半天,終於散回到操場。

   江添看了一眼三號路的距離,說:「我背你。」

   盛望連忙擺手說:「別,瘸了腿夠丟人了,我不想一路被人圍觀。」

   高天揚也說:「我倆輪流背,也不費什麼勁。」

   盛望當場撒開手,自己朝前蹦去:「再見,我自己走了。」

   高天揚叫道:「你屬驢的麼這麼倔?」

   盛望:「對。」

   江添趕了兩步過去扶住他,轉頭衝高天揚說:「我帶他過去,你回吧。」

   高天揚欲言又止,最後也不知道想到了啥,說:「行吧,你倆先走,我去找個好東西,馬上就來。」

   盛望又趕忙蹦了幾下。

   操場到醫務室其實不算遠,單論距離,蹦一下也未嘗不可。但它並不是平路。從三號路的分支出去,有一個彎道斜坡,順著坡繞兩圈,才是醫務室在的地方。

   盛望掛在江添身上蹦了一路,也爭執了一路,就為「背不背」這個話題。

   就在快到上坡的時候,盛望聽見背後一陣滾輪響。

   他納悶地轉過頭去,看見了高天揚。這位大哥手裡還推著個大傢伙,美滋滋地說:「盛哥,我給你要來個輪椅,實在不讓背,那就坐輪椅上去吧!」

   盛望呆若木雞。

   「是不是有點過於隆重了?」他懵了半晌,然後推著江添說:「算了算了算了,你轉過去。」

   說完,他箍著江添的脖子一蹦,順勢趴到了對方背上:「輪椅和背,我選背。」

 

   第46 病假

   高天揚的絕贊建議沒得到採納,搖著頭咕咕噥噥地還輪椅去了。江添背著盛望上了坡道。

   這裡是學校最安靜的角落之一,坡道兩邊是蔥鬱茂盛的樹,花籐從常綠灌木帶裡伸展出來,長長短短掛了一路。

   盛望還有點不自在,江添不用回頭都知道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為什麼不讓背?」他問。

   盛望稍微動了一下,說:「丟人。」

   江添不是很能理解這種邏輯,當著全校的面摔跟頭都不覺得丟人,瘸了腿背一下怎麼就丟人了?不過這話不能說,說了背上這位孔雀能當場從坡邊跳崖自盡。

   他其實很清楚自己說話有點噎人,但他懶得改。有時候是故意逗誰玩,更多時候是無所謂。

   背上的人又動了一下,補充解釋道:「反正就是出於男人的好勝心。」

   「你哪來那麼多男人的好勝心。」江添不鹹不淡地堵了一句。

   「這不是很正常麼,你沒有?」

   「沒有。」

   江添答得斬釘截鐵。管它有沒有,反正不可能順著他說。

   果不其然,盛望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然後收緊了手肘道:「你現在脖子在我手裡,你稍微有點數行麼?」

   江添被他卡得仰了一下頭,冷靜地闡述道:「你人都在我手裡。」

   也許是說話的時候喉結滑動,抵得對方的手腕不太舒服。他感覺盛望安靜幾秒,把手鬆開了一些。不僅如此,整個上身都抬了一點起來,好像在盡量減少接觸。

   江添眉心很輕地蹙了一下,短促到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累麼?」盛望問道。

   「你少動兩下就不累。」江添說。

   「噢。」盛望訕訕地應了一聲。

   有風從彎道處拂來,路邊伸出來的花枝輕晃著。江添偏頭讓開,忽然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你累麼?」

   「我?」盛望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問:「我為什麼累?」

   江添微微側頭,餘光朝他瞥了一眼:「這麼僵著脖子,累麼?」

   盛望倏然沒了聲,江添又把頭轉回去,目光平直地落在前面。他腳步不慌不忙,踩著樹枝花籐斑駁的光影。

   又過了片刻,背上的男生慢慢放鬆下來,像一隻掛著的樹懶,下巴抵在他肩窩。

   江添眸光朝右側輕輕一掃,又收了回來。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穿行在梧桐外的巷子裡,「團長」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滾在他腳前,尖尖細細的尾巴毛茸茸的,從他腳踝輕掃過去。

   這一瞬間的感覺很難描述。

   他只覺得時間慢慢悠悠,眼前的路又長又安逸。

   *

   醫務室已經有人了,戴著眼鏡斯文高帥的男老師正低頭跟人發微信,聽見門響抬頭看了過來。

   男老師叫莊衡,附中前年從別處挖來的,進校後沒換過年級,每年只帶高三A班化學。在附中中年為主的教師隊伍裡,他帥得過分突出,被許多學生稱為男神。不少女生為了他拚命往A班考。

   盛望從高天揚和宋思銳那邊聽過幾句八卦,說他好像在追楊菁,然而他比較內斂,菁姐的戀愛細胞可能死絕了,追了一年並沒有多大進展。

   「怎麼了這是?」莊衡收起手機,大步過來搭了把手。盛望從江添背上跳下來,單腳蹦著坐到了椅子上。

   盛望乾笑兩聲說:「我跨欄,結果被欄給跨了。」

   「你可真是……」莊衡搖了搖頭。

   「老師,醫務室陸老師呢?」江添問道。

   「他去後面幫我拿藥了。」莊衡說,「馬上就來。」

   說話間,醫務室胖墩墩的女老師從走廊那邊過來,把兩盒消炎藥和一板喉糖遞給莊衡,然後轉頭問盛望:「生病啦?」

   「不是,腳崴了。」盛望拍了拍左腿。

   「我看看。」她蹲下來,在盛望腳踝處輕輕摁了幾下。她的手法其實跟江添差不多,盛望卻不覺得癢,也沒有縮躲。

   「已經腫了。」她又示範了一個動作,問道:「這樣動會痛麼?」

   盛望跟著上下動了一下:「還行。」

   「轉呢?」

   「嘶——」盛望抽了口氣,說:「不太能轉。」

   「還行,應該沒傷到骨頭。」陸老師說。

   但她還是讓盛望去走廊另一頭拍了個片子,這才確定地說:「骨頭沒事,養一養就好。給你開了點藥,這兩盒是消炎的,一天兩次。這盒活血化瘀的,一天三次。還有一支藥膏,早晚塗一下。」

   盛望認認真真在那看藥物說明,末了問道:「一支藥膏夠嗎?老師你要不再給我開一支。」

   陸老師頭一回碰到這麼寶貝自己的學生,哭笑不得地說:「就塗腳踝還有周圍一圈,又不是潤膚露抹全身,哪用得了那麼快。」

   但看在這男生討人喜歡的份上,她還是又塞了兩支過來,然後抽了一張表格填單子。

   「老師那我們先走了?」盛望站起來。

   莊衡一直等在那裡,準備幫著江添給他搭把手。卻聽見陸老師說:「跑什麼,我給你簽單子呢。」

   「什麼單子?」盛望瘸了一條腿卻並不安分,靠江添撐著又往回蹦。

   「你能不能老實一點?」江添說,「我幫你看。」

   「那不行,我得保留知情權。」盛望蹦到桌邊,就見陸老師在開一張病假條。

   他盯著假條上的神秘字體看了好幾秒,老老實實求助江添:「完了,我不識字。」

   江添動了一下嘴唇,片刻後念道:「建議學生回家休息15天。」

   「回家休息?」盛望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我不,宿舍待著挺好的。」

   「你不什麼你不?」陸老師瞪著眼睛說:「我問你,你宿舍幾樓?」

   「……」盛望張了張口,訕訕道:「6樓。」

   「哦,我當你住1樓呢底氣那麼足。你不回家,6樓打算怎麼上啊你告訴我?」

   他其實想說我蹦上去就行,但江添肯定不會讓他蹦。而他也不想讓江添背著這麼重的大活人爬那麼長的樓梯。

   「還有啊,你上廁所、洗澡、穿衣服脫衣服怎麼搞?舍友伺候啊?」陸老師毫不客氣地說:「學校還是淋浴,雖說地磚是防滑的,但是萬一呢?你這金雞獨立的摔了怎麼辦?摔地上撞門上都算了,摔坑裡呢?」

   盛望連忙讓她打住,摸著鼻子道:「我就說了兩句。」

   「你跟我要藥膏的時候不是挺寶貝自己的麼?現在又不啦?」陸老師沒好氣地說。

   莊衡勸道:「確實住家裡方便,我聽楊……你們英語老師說你家住市內?」

   「嗯。」

   盛望點了點頭,又看向江添。

   對方一直沒說話。目光相觸的一瞬間,盛望忽然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直覺,他覺得江添似乎也不想讓他回家。

   不過最終江添還是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你幹嘛?」盛望問。

   江添說:「讓小陳叔來接你。」

   莊衡在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你倆還真是一家的?」

   盛望應了一聲:「嗯。」

   「怪不得這麼親。」莊衡說完,看見盛望蔫噠噠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別的學生要是能放15天假,瘸著都能蹦起來,你怎麼八百個不願意。」

   他問這話的時候,盛望自己也沒弄清楚為什麼,反正不太想回去。而等他意識過來,已經是5天之後了。

   其實醫務室陸老師沒說錯,在家住著要方便得多。

   保姆孫阿姨一天三頓變著花樣給他煲補湯,盛明陽和江鷗當天就買了航班飛回來,那之後盛望連樓都不用下。

   吃什麼、喝什麼江鷗和孫阿姨都會送上來,連水果都洗好切好叉了叉子。盛明陽心思比較粗,但江鷗很仔細,每種藥怎麼吃、什麼時候吃,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按時按點地督促盛望。

   要不是大少爺捂著腳態度堅決,恐怕藥膏她都要親手來抹。

   盛望挺感動的,但還是覺得她有點反應過度。直到他無意間看見江鷗對著江添的臥室發呆,他才忽然意識到,她在補償。

   小時候欠了兒子的那些,她現在正努力地、成倍地往外掏。既對江添,也對盛望。

   那一瞬間,盛望忽然明白為什麼江添碰到她就心軟了。

   換他他也軟。

   盛明陽還留有一點父親的理智,除了盯著盛望的腳,還會記得問一句:「學校的課又要落下一些了吧?」

   這也是盛望最初想過的問題。

   他倒並不擔心,15天而已,就算落下一本書的進度他也能很快補上,又不是沒補過。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多了,運動會結束的第二天晚自習,他就收到了各門老師發來的錄音,一整天的講課內容都在裡面,半點兒沒落。

   仗著跟楊菁關係好,他收到英語錄音的時候回了楊菁一句:菁姐你上課卷子都不帶,居然記得錄音啊?

   楊菁先懟了一句:去你的,皮癢了。

   盛望嘿嘿一樂,發道:謝謝老師。

   結果沒過片刻,他又接連收到楊菁三條微信——

   楊:我比較粗心,其實真沒想起來要錄,還是江添來辦公室跟我說的,你得謝謝他

   楊:哦對,你倆一家的

   楊:就算是哥哥也要記得說謝謝

   江添全然不知自己又被賣了。盛望知道他嘴硬,那天愣是繞著圈子逗了他一晚上,最後笑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二次受傷。

   大概是那天逗得太狠,江同學後來幾天都不怎麼搭理他,楚楚凍人,盛望又想笑又著急,抓耳撓腮地搭台階,一直到昨天夜裡,某人才紆尊降貴地順著台階下來。

   手機嗡嗡震到了將近1點,今天又安靜起來。

   這天是附中週考,盛望特殊情況不用參加,但江添他們一整天都關在考場,要從早上考到晚上。

   沒有錄音、沒有卷子,大把的時間突然空了出來。

   盛望自己刷了幾套題,又窩在床上打了小半天遊戲,看了一會兒電影,還抓著放周假的螃蟹聊了兩個小時,卻依然有點懨懨的。

   就連螃蟹都能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問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八角螃蟹:以前放假不是挺開心的麼?

   貼紙:不知道

   貼紙:說不上來

   貼紙:就覺得有點沒意思

   明明以前每次放假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幾天卻空落落的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盛望坐在桌前,沒傷的那隻腳踩著桌槓慢慢晃著椅子。

   這個季節的傍晚又清又透,襯得街巷一片燈火煌煌。白馬弄堂裡明明有人聲,他卻還是覺得周圍太安靜了,二樓太空了。

   牆上的掛鐘指向7點,盛望瞄了一眼,心想晚上的考試已經開始了。

   他退出螃蟹的聊天框,點開了江添的,晃著椅子慢慢打字。

   貼紙:我就說不回家吧

   貼紙:好無聊

   貼紙:我要發霉了

   他玩兒似的發了好幾條抱怨,條條都不過腦子。發到第四條的時候,他突然頓了一下。

   因為聊天框裡待發送的話太不過腦子了。

   他打了一句:你在幹嘛

   盛望自嘲地嗤笑一聲,咕噥道「傻逼嗎」,然後把這幾個字刪掉了。

   他晃晃悠悠地看著窗外發了一會兒呆,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他忽然意識到,不是二樓太空了,也不是外面太安靜了,而是隔壁少了一個人。

   說來奇怪,他好像……有點想江添了。

 

   第47 誤入

   片區附近修地鐵站弄斷了電纜線,傍晚時分,附中突然停電。

   學校其實備有專門的發電機,但偏巧出了故障遲遲沒能把電送上來,各年級開了個小短會,決定晚自習不上了,放一晚上假,可把學生給樂壞了。

   走讀生拎著書包衝出學校,住宿生因為校卡不同,出不了門,只能乖乖回宿舍等電來。

   昨天剛考完週考,大家心思都很散,根本靜不下心來學習。史雨在宿舍轉了兩圈,接了三通電話,終於拉下臉皮問江添:「添哥,我聽說你學老師簽名特別像。」

   江添正坐在床邊跟人聊微信,聞言蹙起眉問:「誰說的?」

   這個傳言由來已久,A班的人多多少少都提過一嘴。主要是因為江添寫字好看,行的草的都拿得出手。據說他只要掃一眼老師的簽名,就能寫得八九不離十。

   史雨並不知道源頭在誰,只知道自己有求於人,得根據實際情況來。於是他斟酌兩秒,答道:「聽盛望說的。」

   江添抿了一下嘴唇,「哦」了一聲。

   史雨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成功了一半。

   江添又低頭打起了字。

   他看上去心情還不錯,至少眉眼線條是舒緩的,沒那麼冷若冰霜。史雨有點好奇聊天另一方是誰,但並不敢偷看屏幕。

   學校裡追江添的女生那麼多,他作為舍友都經常被人要微信。這沒準就是其中的某一個,費盡心思終於把這尊冰雕捂化了一點。

   史雨翻出一張「外出條」,想趁著江添心情好,求他模仿一下徐大嘴的簽名。誰知他剛遞出去,江添衝他舉起了手機屏幕。

   屏幕上是微信聊天界面,頂上是對方的暱稱,叫做貼紙。

   史雨心說我日,搞了半天你踏馬是在跟你弟聊天???

   他剛腹誹完,就看到了下面幾句對話——

   江添:你跟人說過我會模仿老師簽名?

   貼紙:沒有啊

   貼紙:天地良心

   貼紙:哪個牲口造謠污蔑我?

   什麼叫公開處刑,這就是了。

   造謠的牲口抱著床欄就往地上跪,哭喪著臉說:「添哥我錯了,添哥行行好給簽個名吧,添哥我想出去玩……」

   「自己簽。」江添說。

   史雨見功虧一簣,垂頭喪氣鑽去陽台打電話了。

   江添沒管,他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坐下,從堆疊的題集裡抽出一本,問對面的邱文斌:「充電檯燈借我一下?」

   邱文斌點頭說:「你用你用。」

   江添擰開燈,翻開一本本子刷刷寫起字來。

   邱文斌原本已經躺上床了,他今晚什麼也不想做,停電是個絕好的藉口,趁機休息一天無可厚非。

   但年級第一都在下面奮筆疾書,他有什麼臉偷懶呢?邱文斌頓時感覺自己睡了張釘床,他翻了好幾次身,終於放棄似的坐了起來。

   但當邱文斌坐到江添對面才發現,這位年級第一的大佬並沒有在刷題。他總是一翻十來頁,目光匆匆掃過書面,然後在本子上記下頁碼和題號。

   「大神,你在幹嘛?」邱文斌忍不住問。

   「整理。」江添說。

   「整理什麼?」

   「有意思的題。」

   邱文斌瞄了一眼他記了標號的題面,心說學霸的樂趣凡人果然體會不到,您開心就好。

   江添當然不是為了自己開心。

   昨天考試前,何進說這次週考是近期最後一次練手,期中考試即將到來,A班的「滾蛋式走班制」可能會有所變動,為了讓大家更有緊迫感,走班制會變得更刺激一些,不僅僅是班上最後三名的事了。

   具體規則還沒出來,但江添覺得盛望並不安全。儘管他在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上升了200名,就連老師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目前排名79,依然有點危險。

   高天揚他們開玩笑說盛望也是個掛逼,但掛逼升級也需要時間,不是一天就能滿級的。江添想替他把升級時間再縮短一些。

   更何況……

   某人已經在微信裡嚷嚷一天了,說自己無聊得要發霉。

   江添想給他理一套升級題打發時間,都是最近刷的題目裡挑出來的,去粗取精。

   史雨又打了兩個電話,頂著一張豁出去的臉離開了宿舍。邱文兵在對面咬著筆頭跟題目死磕。江添挑完一本,正要去抽第二本,手機屏幕靜靜亮了幾下。

   他拿過來一看,果然還是那位發霉的。

   貼紙:江添

   貼紙:江添

   貼紙:江添

   江添:……

   江添:在

   他感覺盛望突然有點亢奮,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貼紙:來電沒?

   江添:還沒有

   貼紙:對了,你昨天不是說今晚有事麼

   江添:嗯

   貼紙:什麼事?

   江添瞥向手邊的本子,他昨天順口一提,指的其實就是幫盛望整理精題這件事。但他嘴硬的毛病根深蒂固,讓他直說是不可能的,顯得很矯情,還像是邀功。

   他還沒答,聊天框裡又跳出一行字——

   貼紙:要出校門辦麼

   江添沒想到藉口,順勢道:嗯,去梧桐外。

   他和盛望每天都要去丁老頭那邊吃飯,這點跟徐大嘴溝通過,對方在門衛處留了一張長期外出條,省得天天找他簽字,只要兩人能保證在查房前回宿舍就行。

   貼紙:那你辦事去吧,我吃飯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安靜下去。

   屏幕半天不亮,江添又有點不習慣。他挑一會兒題就朝手機瞥一眼,再挑一會兒就再瞥一眼,過了將近半小時,盛望始終沒有動靜。

   周圍無事發生,也無事可聊。江添目光停留在一道異常麻煩的題目上,正想著要不乾脆拍一張發過去釣魚執法,對面終於又來了新消息。

   貼紙:我吃完了,你還有多久?

   江添:辦完了

   貼紙:這麼快???

   江添:怎麼?

   貼紙:沒什麼,那你已經回學校了?

   江添在「嗯」和「還沒有」之間短暫地斟酌了一下,挑了字多的那個。

   發完他又補充了一句:正往回走。

   盛望回了他一個笑不露齒的表情包,像是憋了什麼壞水兒,有點皮。

   江添有一瞬間的納悶。

   兩分鐘後,盛望又發來一句:你走到西門了?

   江添:剛出巷子,過了馬路就是西門。

   對面又有幾秒沒吭聲,江添慢慢皺起了眉,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突然,頭頂的燈管閃了一下,冷白色的光就那麼毫無徵兆地籠罩起來,周遭由暗變亮,江添被晃得瞇起了眼。

   手機屏幕就在那一刻又亮起來。

   江添擋了一下白光,垂眸看過去。就見盛望發來兩句新的消息——

   貼紙:你真走到西門了?

   貼紙:我怎麼沒看到你???

   大概是燈光太過晃眼的緣故,江添看著那兩句話,陷入了一瞬間的怔愣裡。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抓著手機下樓梯了。

   邱文斌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納悶地問:「大神你幹嘛去?」

   「接人。」江添說。

   整座學校正從夜色中掙脫出來,三號路一側的教學樓和辦公樓一間間亮起燈,乳白色的光穿過玻璃,從不同樓層傾斜著投落下來。

   路上有不少沒回宿舍的師生,三三兩兩、聊天散步,又在燈亮的瞬間駐足。

   江添從人群中穿行而過。他皮膚白,跑跳出汗的時候更顯出一種冷調來,引得路過的女生頻頻回首又不敢上前。

   *

   盛望軟磨硬泡,把小陳叔叔哄走了,自己單肩挎著書包,就站在西門外的門衛亭旁。

   他這兩天可以走路了,但左腳仍然不能過度受力,即便這麼站著,重心也都放在右側,並不那麼挺直,顯得懶洋洋的,有點吊兒郎當。

   他背對著校門,面朝著梧桐外的巷子口,單手敲著鍵盤怒斥某人。剛斥到一半還沒來得及發,一個電話切了進來。

   江添的名字在屏幕上跳,盛望重重按下接通,張口就道:「你蒙我?!」

   他朝巷子口又望了一眼,那裡只有兩個老人攙扶著蹣跚走過,並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我都在這站半天了,門衛大叔以為我凹造型呢。你不是過個馬路就到西門了嗎,你人在哪呢?」

   他剛問完,忽然聽見背後腳步聲由遠及近,什麼人跑了過來。他轉過身,就見江添在面前停下腳步。

   大概是一路跑得太快的緣故,他鼻息有點重,修長清瘦的手臂垂在身側,靠近內腕的地方可以看到微微突起的青筋。

   他低著頭壓了一會兒呼吸,然後摘下一隻耳機對盛望說:「我現在在了。」

   盛望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對上江添的視線,愣了片刻後又倏地收回來,哦」了一聲道:「看在你來得夠快的份上,我可以大度一點。」

   「為什麼突然回學校?」江添問。

   「還能為什麼。」盛望沒好氣地說,「來學校我還能動兩下,在家他們壓根不讓我出臥室。你回去躺五天就知道有多難受了。」

   江添把他書包接過去,他剛開始還死要面子不肯給,後來想了想三號路有多長,還是妥協了——能直著走完就不錯了,負重就算了吧。

   「還有,孫阿姨每天三頓給我燉豬蹄你敢信?」盛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張口就能列舉出無數被逼無奈回學校的理由:「別人腿折了都是煲筒子骨,她煲豬蹄是怎麼個意思?」

   江添說:「吃哪補哪的意思。」

   「滾。」

   盛望說著又不太放心地側過身,問江添:「我有什麼變化麼?」

   江添:「有。」

   盛望盯著他:「你想好了再說。」

   江添點了點頭說:「胖了。」

   盛望頓時有點憂鬱,結果還沒憂上兩秒鐘,就瞥見江添偏過頭去了。

   「……」

   踏馬的一看就是騙人的!

   盛望伸手就要去勒他脖子:「你一天不懟我就過不下去日子是不是?」

   江添避讓得不太認真,大概怕他動作太大又崴一次腳。兩人鬧著鬧著一抬頭,發現他們下意識抄了修身園那條近路。

   白天的修身園人少清淨,他們常從裡面穿行,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這會兒的修身園就有點不同了,盛望一眼就看到不遠處有兩個人影牽著手一邊在林間走一邊小聲說著私話,再遠一些的地方,一個男生故作大膽地摟著女生的肩,用額頭蹭了一下對方的臉。

   林間的氛圍太過曖昧,盛望覺得自己身在其中格格不入,又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在。

   他想說「我們還是換條路吧」,結果轉頭觸到了江添的視線,明明和往常沒什麼區別,他卻莫名覺得有點慌。

   他倏地收回目光,舔了一下發乾的唇角,說:「好多人,怪不得叫喜鵲橋。」

   江添已經瞥開了目光,他似乎在找出去的岔路,低低的嗓音在盛望耳邊應道:「嗯。」

 

   第48 交換

   「喜鵲橋」裡有無數蜿蜒的鵝卵石路,俯瞰下去像籐一樣枝枝蔓蔓。不知道當初設計的人是怎麼想的,但這確實給校園小情侶們提供了方便。

   有時候徐大嘴會帶人來巡視,但岔路太多,堵得了東邊堵不了西。兔崽子們別的不說,警惕性一流,說跑就跑,想抓都難。再加上確實有非情侶從這裡抄近路,就算抓到幾個學生也不能妄下定論,搞得大嘴頭疼不已,只能找各班班主任搞聯合教育。

   盛望和江添挑了最近的一條岔路,匆匆離開那片林子。

   快出去的時候,盛望朝旁邊張望了一眼,碰巧看到兩個人影在遠處並肩散步,男生穿著寬條紋T恤。那衣服似乎在哪兒見過,但盛望沒想起來,也沒那個心思細想。

   回去的路上他沒怎麼說話。

   不是不想說,只是好像哪個話題都有點突兀、有點傻。江添也很安靜,瘦長的手指插在口袋裡,左肩上挎著書包。明明不是他的東西,他卻拿得一派自然。

   ……

   他好像總是這麼一派自然的模樣,只在偶爾的瞬間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盛望第一次意識到三號路居然這麼長,走了一個世紀都沒看到頭。萬幸,經過操場的時候碰到一個人,終於把他倆從這種莫名的氛圍裡解救出來。

   「菁姐。」盛望打了聲招呼。

   楊菁紮著高高的馬尾,穿著一身跑步服從操場側門走來,邊衝他們揮手邊摘下額頭上防汗的護帶。

   「這才幾天,你就急著回來啦,這麼想上課啊?」楊菁問道。

   盛望又多了個正經理由,連忙接道:「是,我怕我歇半個月成績一朝回到解放前。」

   「那不可能。」楊菁知道他賣乖,翻了個白眼說:「底子和腦子都在那兒呢,就算不學也差不到哪裡去。」

   她說話向來直接,不過還是補充了一句:「我沒有讓你們偷懶的意思啊,該努力的時候多盡一點力,結果總是比不努力更好,是吧?」

   「那肯定。」盛望應道。

   「但你也別逞能。」楊菁低頭看向他的腳踝,懷疑道:「我上學期扭到手養了一個多月,到現在卷子批多了還會不舒服呢。你這腳養好沒啊就下地亂走,別留下什麼後遺症。我跟你說,要是沒養好就特別容易崴第二次,反覆幾回,你以後就是個瘸子。」

   盛望被她說得臉色有點綠。

   「你別嚇唬學生啊。」一個聲音橫插過來,盛望扭頭一看,發現是醫務室碰到的男老師莊衡。他也穿著慢跑服,手裡拿著兩瓶水,從喜樂的方向過來。

   楊菁從他手裡接過水,道:「誰嚇唬他了。我說得哪裡不對,要不你指正一下。」

   校領導都不敢指正她,莊衡哪裡敢。他連聲道:「不了不了,你們楊老師說得對——」

   他咳了一聲,轉頭衝盛望說:「還是要注意點,崴多了這腳就真沒救了。這麼帥的臉,配個一瘸一拐的腿,那多遺憾。你想像一下,是不是這個道理?」

   「……」

   盛望才不想像。

   他看莊老師這株牆頭草倒戈如風,只覺得高天揚吐槽的話真對——談戀愛的或者即將談戀愛的人,腦子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

   楊菁用瓶子敲了敲莊衡的手臂說:「我要的是冰的,請問這冰麼?」

   瓶身上半點水霧都沒有,一看就是常溫的。

   莊衡說:「店裡冰的賣完了,剛放進去一批,我給你拿的已經是最裡面的了。」

   楊菁懷疑地看著他,莊衡一臉鎮定。

   盛望心說騙鬼!喜樂便利店靠著操場,最暢銷的就是冰水,向來有多少塞多少,從來不會供不上。菁姐又不傻,怎麼可能信這種鬼話?

   結果楊菁盛氣凌人地逼視半晌,又嫌棄地看了一眼常溫水,勉為其難地擰開說:「行吧……」

   盛望:「?」

   那一瞬間,他在這位女士身上看到了「鐵漢柔情」。

   可能是盛望乖乖看八卦的表情太明顯,楊菁喝了兩口水,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不自在。她衝三號路一抬下巴,對兩個大男生說:「行了,沒什麼事趕緊滾蛋吧!電都來了,該看書看書去。我跟你們說,別整天扒著物理化學不放,尤其是江添。分點時間給英語要不了你的命。」

   江添萬萬沒想到自己什麼都沒幹還能被點名批評,他沒有絲毫反省的意思,「哦」了一聲就算聽到了。

   「哦個屁,哦完你改嗎?又不改。」楊菁毫不客氣地懟他,「反正下個月集訓,訓完就考試。既然進了複賽就給我拿個更高的獎回來,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知道了,那老師我們回宿舍了。」盛望碰了碰江添的手,示意他趕緊走。

   走出去幾步後,盛望跟個專家似的剖析道:「我懷疑菁姐害羞了,欲蓋彌彰。」

   「盛望你說什麼呢!」楊菁敏銳地問。

   不好,被聽見了。

   盛望撒腿就想跑,結果剛抬腳就反應過來自己「寡人有疾」,於是跑變成了單腳蹦。江添還配合著扶了幾步。

   求生欲極強,卻被現實拖垮了腳步。這場景過於滑稽,根本不能細想。蹦過篤行樓拐角的時候,江添沒忍住笑了場,盛望自暴自棄地扶著花壇邊緣坐下來,笑得差點兒歪進樹叢。

   他撐著膝蓋悶頭抖了半天,最後爆了一句粗口才止住笑勢。他指著江添說:「閉嘴不准笑,就怪你,你就不能憋住麼?」

   江添收斂了表情,眼裡卻還有笑意。他拉了拉書包帶,垂眸道:「怪誰你再說一遍?」

   「你啊。」大少爺耍起賴來毫不臉紅,「你不是高冷麼,哪個高冷這麼容易笑。平時也沒見你笑點這麼低,結果一到我這就崩,你怎麼回事?」

   江添有點無奈,他偏開頭短促地笑了一聲,又轉過來問道:「你講不講理?」

   盛望聳了一下肩,表示不講。

   江添氣笑了。

   盛望心情瞬間變得極好,在家悶了幾天的無聊和頹喪感一掃而空。

   他跟著笑了一會兒,表情又慢慢褪淡下去。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只要江添露出這種拿他沒轍的模樣,他就會很高興。

   大概是江添對人太冷淡了,這些反應便顯得無比特別,而他很享受這種特殊性。

   為什麼呢?

   是因為一直以來可以親近的人太少了麼?還是別的什麼?

   篤行樓只有頂層辦公室亮了兩盞燈,樓前的花園裡夜色很濃,濃到可以看見樹叢裡有零星的螢火一閃而過,也不知是不是眼花。

   大概是笑累了,兩人都沒說話。又過了一會兒,江添從遠處某個虛空收回目光,瞥向盛望低垂的眉眼,靜了片刻問道:「歇完了沒?」

   盛望有點走神,愣了一下才抬起頭:「嗯?」

   「歇完回宿舍。」江添說。

   「哦。」

   盛望應了一聲,便看見江添把手伸過來,偏了偏頭說:「走了。」

   他手很大,卻並不厚實,只是指節又長又直,帶著乾燥又微涼的觸感。盛望撐著膝蓋的手指蜷曲了一下,握住他借力站了起來。

   江添沒有立刻鬆手,穩穩地扶著他走了一段路。直到聽見宿舍嘈雜的人聲,大片明亮的燈光撞進視線,盛望才恍然回神。

   他抽回手換了個姿勢,抓住江添的手臂,在對方瞥來的目光中說:「一會兒撐著我一點。還好這是上六樓,不是下六樓。我發現這腳往上還行,往下就有點痛。」

   「消腫的藥帶了麼?」江添問。

   「出門差點兒忘記拿,被江阿姨揪住書包一頓塞。」盛望訕訕地說。

   江添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

   宿舍門一開,邱文斌連忙過來:「你怎麼回來啦?」

   盛望開玩笑說:「幹嘛。不歡迎啊?打擾你們三人同居了?」

   「不不不。」邱文斌說,「巴不得你回來呢。」

   說完他咂摸了一下,發現這話有歧義,好像他跟江添史雨待不下去似的。

   於是這嘴笨的棒槌又補充道:「大家都巴不得你回來呢。」

   好像更怪了。

   邱文斌想了想,再加一句:「剛剛大神知道你回來,嗖地就衝下去了。」

   江添:「……」

   他終於沒忍住,轉頭衝這二百五硬邦邦地說:「洗澡了麼?電來了。」

   言下之意快滾。

   邱文斌拿了衣服,灰溜溜地進了衛生間。

   *

   史雨回來的時候已經11點多了,臨近查房。

   盛望接了盛明陽一個電話,聽他嘮嘮叨叨叮囑著注意蹄子,最後半是高興半感慨地說:「看到你跟小添關係越來越好,爸爸跟江阿姨挺高興的。」

   「真的,特別欣慰。」盛明陽說著又道:「不過你也別仗著腳瘸了就亂使喚他,那是你哥,不是保姆。」

   「哦——」盛望敷衍地應著聲,從陽台回來,一看到史雨就「啊」了一聲說:「之前看到的是你啊?我說這橫條T恤怎麼那麼眼熟。」

   史雨心情似乎挺好的,聞言愣了一下問:「什麼是我?」

   「你之前是不是從修身園那兒走的?」盛望問。

   史雨懵了片刻,臉皮瞬間漲紅,像煮熟的蝦:「啊?那什麼……昂。我找賀詩有事來著。」

   盛望看到他的反應,猛地明白過來自己不小心八卦了一下。

   他連忙擺手說:「沒,你別緊張,我就那麼一說。」

   史雨臉更紅了,辯解道:「我沒緊張,誰緊張了。」

   為了證明這點,他立刻反問道:「還說我呢,你呢?你怎麼在那?」

   這話問出來,他像是找到了八卦的重心,立刻壞笑起來:「誰把你騙過去啦?」

   盛望下意識噎了一下,不知怎麼沒立刻回答,而是朝江添瞥了一眼。

   倒是老實人邱文斌說:「他回學校,大神接他去了。」

   一聽這話,史雨撇了撇嘴,失望地說:「切……我以為你也有情況呢。」

   這個「也」字就很靈動,他自己說完便立刻反應過來,轉頭去衣櫃裡翻了毛巾T恤嚷嚷著要洗澡。

   邱文斌這個二百五緩慢地反應過來:「對啊,雨哥你跟女生去喜鵲橋說事???你搞對象啦?」

   「搞個瘠薄!」史雨終於惱羞成怒,脖子以上全紅著鑽進了衛生間,砰地關上門。

   邱文斌撓了撓頭,衝盛望乾巴巴地說:「盛哥你說我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麼?」盛望問。

   「早戀影響成績。」邱文斌一本正經地說。

   「……」

   盛望一時間不知道該回什麼,乾笑一聲說:「確實,但你說了估計會被打。」

   邱文斌歎了口氣。

   盛望看他那樣有點好笑,又莫名有點不自在。他本想轉頭找江添說話,卻見他那凍人的哥哥正把他床頭堆的psp、耳機、筆記本、遮疊燈等一系列雜物往下搬。

   「你幹嘛?」他茫然問。

   江添順手從桌上抽了自己的筆記本丟到上鋪,答道:「換床,你睡下面。」

   盛望瞥了一眼江添的床,下意識說:「不用了吧?我六樓都上了,還怕這幾根鐵桿啊?」

   其實理智來說他確實不應該爬上鋪。剛剛六層樓走完,他的腳踝又有點發熱發脹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嘴硬兩句,顯示自己很強。

   結果他哥根本不給機會——

   就見江添一臉冷靜地問:「你覺得我是在商量麼?」

   盛望:「……」

   emmm好像不是。

   當天晚上,不知是生床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盛望罕見地失眠了。

 

   第49 微妙

   這個季節的天依然亮得很早,剛過5點,清透的晨光就從陽台外一點點漫上來,窗玻璃和金屬欄杆漸漸變亮,反光落到了盛望臉上。

   早上的氣溫不高,透著一絲秋涼。他睡覺向來不老實,被子只搭一半,手臂小腿都露在外面,輾轉一夜終於體會到了冷。

   他翻了個身,手腳一併縮進被子裡,柔軟的布料一直捲裹到下巴,像一隻趴窩的貓。

   江添跟他用著一樣的沐浴液——海鹽混雜著木香,是一種淺淡又清爽的味道,但落在兩張床上就沾染了不同氣息,聞起來熟悉又特別。

   盛望被這種氣息包裹著,在欄杆反射的光亮中瞇起眼,總算感覺到一絲睏倦。結果剛迷糊一會兒,就被腳踝酸脹的痛感弄醒了。

   盛望滿心不爽,捲著被子生了一會兒悶氣,終於自暴自棄地翻坐起來。腳踝跳痛得厲害,他掀開被子一看,果然又腫了。

   孫阿姨的吃哪補哪有點道理,他這會兒真成了豬蹄。

   上鋪突然傳來一點動靜,盛望捂好豬蹄轉頭看過去,就見江添從上鋪下來了。

   宿舍其他兩個還在打鼾,盛望用氣音問道:「翻身弄醒你了?」

   「沒有。」江添說,「剛好醒了。」

   他看上去確實沒有睡眼惺忪的樣子,似乎已經睜眼有一會兒了。

   盛望驚訝地問:「醒這麼早?」

   江添動了一下嘴唇,道:「生物鐘。」

   盛望抓起手機一看,520

   屁的生物鐘。

   附中住宿生沒有晨課,宿舍到教室走路不到5分鐘,食堂就在兩者之間。何進說過,早上想多睡會兒可以帶吃的進教室,別太囂張就行。所以住宿的最大好處就是他們可以睡得早一點,起得晚一點。

   又不是剛住兩天,以前那生物鐘早就改了。

   盛望把屏幕懟到江添眼前,當面拆了他的台。結果江添瞥了一眼,直接抽了他的手機帶走了。

   「還帶惱羞成怒啊?」盛望脫口而出,又立刻壓低聲音問:「你把我手機帶哪兒去?」

   江添把手機扔進褲子口袋裡,去了洗臉台。不消片刻,又帶著沁涼的薄荷水氣回到床邊。

   「誒,幫個忙。」盛望說。

   「說。」

   「藥膏昨天順手放櫃子上了,幫我拿一下,我現在走路動靜太大。」盛望小聲說。

   江添取了一根棉簽,一邊擰著藥膏蓋子一邊往回走。

   「我看下。」他在床邊站定,示意盛望把捂著的被子掀開。

   盛望有點猶豫,畢竟豬蹄子不好看。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現在不太想把不帥的一面露給江添看,明明已經在他面前丟過N回人了、

   江添用棉簽在管口刮了點藥,見他遲遲沒動靜,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盛望不情不願地伸出一隻腳。

   「怎麼這麼腫?」江添皺起眉。

   「不知道。」盛望乾笑一聲說:「是不是醜炸了?」

   他伸手去接棉簽,卻被江添讓開。接著就見對方彎下腰,夾著藥膏管的那隻手輕輕摁住他的腳,用棉簽給腫處抹藥。

   自己抹和別人抹效果完全不同,那藥膏極涼,盛望毫無心理準備,冷不丁落到皮膚上,驚得他腳背都繃了起來。

   「誒你——」

   「很痛?」他反應太明顯,江添立刻停手,還以為藥膏太辣。

   「不是痛。」盛望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那藥膏見效很快,抹過的地方轉瞬由涼變熱,像敷了塊毛巾,突突的跳痛便緩解了一些。他動了動腳踝,偃旗息鼓:「算了抹吧,你別太輕就行。」

   藥膏是棕色的,江添給他抹了兩層才直起身來。盛望撐在床上欣賞了一番,自嘲道:「剛剛像饅頭,現在像油炸饅頭。」

   江添:「……」

   別說,還真挺像的。

   他擰著蓋子的動作頓了一下,沒好氣地說:「今天老實在宿舍待著吧,別去教室了。」

   「為什麼?」盛望坐直起來。

   「昨天下地走路就腫成這樣,今天還來?」江添把棉簽扔進垃圾桶「腳是不打算要了?」

   話是沒錯,盛望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好不滿地盯著他。結果這人擱下藥膏又伸手去上鋪拿東西,根本不給他對峙的機會。

   江添在宿舍穿的是淺灰色的棉質運動長褲,抬手的時候露出腰間一截白色的繫繩,右側口袋有個突出的直角,那是他放手機的地方。

   盛望瞇起眼睛突然出擊,把手伸那個口袋裡。

   伸完他就後悔了。

   江添沒料到他這舉動,下意識弓身彎下腰來。他隔著口袋攥住盛望的手。拉扯間重心不穩,一個歪在床頭,另一個撐了一下床柱才沒跟著倒下去。

   但也還是太近了,近到可以聽見呼吸。

   「搞偷襲?」江添抬起眼。

   盛望抿著唇,頭髮被鬧得有點亂。他鼻息有點急,漏了一拍才道:「你怎麼不說誰先搶的手機?」

   這個姿勢有點彆扭,他急於把手抽回來,掙了兩下才意識到那個口袋貼著江添的腿。

   兩人都靜了一瞬,某種微妙的氛圍突然蔓延開來,充斥在這個逼仄的角落裡。

   偏偏宿舍住著根棒槌——

   史雨昨晚為了緩解緊張喝了好多水,這會兒後果就來了。鬧鐘還沒響呢,他就被膀胱喚醒了。他揉著眼睛坐起來,迷迷瞪瞪看到兩個身影糾葛在床頭。

   他張了張嘴夢遊似的說:「我的媽……」

   盛望就被這聲媽給叫回了神。

   江添瞥開眼,鬆了口袋站直身體。盛望順勢把手抽了回來,其實腕骨一點兒都沒扭到,但他還是下意識甩了兩下。好像不做點什麼動作,那股微妙的氛圍就很難散開似的。

   「你倆幹嘛呢?」史雨光著腳在地上找拖鞋,還沒完全從夢裡脫離出來。

   江添說:「沒站穩。」

   盛望說:「拿手機。」

   兩句話毫無聯繫且毫無邏輯,史雨居然點了點頭。他打著哈欠,趿拉著拖鞋東倒西歪地扭向衛生間,咕噥了一句:「還以為怎麼了呢,嚇我一跳。」

   江添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掏出手機遞給盛望,然後逕自走到衣櫃邊找出門衣服。盛望抓了抓頭髮,順著床頭一路下滑,又縮回了被窩裡。

   此後一直無話。

   其他3645出門,650左右盛望接到了班主任何進的電話。

   老何在電話裡就「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主題洋洋灑灑發揮了半天,順便懟了他幾句,最後勒令他在宿舍待著,哪兒也不准跑。

   他一路「好好好」,把老何哄得掛了電話,邱文斌又匆匆忙忙地衝回來了。

   「我卷子忘了拿。」他把三個餐盒放上桌子,轉頭在上鋪翻起了試卷,「剛好大神給你買了早飯,我就給帶回來了。」

   「這麼多?餵豬呢。」盛望單腳跳了一下就到了桌邊,一邊翻看餐盒一邊問:「他怎麼自己不回來?」

   「剛出食堂就碰到了你們數學吳老師,被叫走了。」邱文斌解釋道。

   「哦。」

   盛望翻到最後一個餐盒,看見裡面一排整整齊齊的油炸小饅頭,登時翻了個白眼。

   人都不回來還踏馬能遠程氣他。

   衝著這排小饅頭,盛望單方面冷戰了整個上午。平時他逮住下課就要逗江添兩句,今天卻連微信都沒打開過,悶頭刷了三張卷子解恨。

   等他寫完最後一題,伸了個懶腰活動脖子,這才發現已經12點多了,陽台外面突然人聲鼎沸,像是即將燒開的水。

   盛望扶著牆蹦過去,就見樓下烏泱泱的人頭洩洪一樣直衝食堂,從這個角度俯瞰過去,聲勢浩大得簡直壯觀。

   高天揚人高馬大,氣勢如虹,在打頭陣的人群中異常顯眼。

   可能好兄弟之間有感應吧,他跑著跑著突然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陽台上站著的盛望。他伸手揮了兩下,叫道:「盛哥——」

   盛望面帶微笑,當場就想蹲下去。這二百五的大嗓門引得無數人朝他看過來,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盛望指了指食堂,示意他閉嘴快滾別喊他。結果二百五會錯了意,以為盛望餓了。當即又叫道:「等著啊,添哥給你拿午飯去了——」

   「……」

   好,仰頭的人又多了一倍。

   盛望扭頭就走,把陽台門給關上了。

   自打住宿的第二天起,全校的人都聽說了,高二赫赫有名的江添和那個開了掛的轉校生盛望是一家的,倆兄弟。

   但聽說歸聽說,沒有實質證據。江添出了名的冷,想八卦的人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只能三五湊頭暗搓搓地聊。然後在平日的相處中窺見一些痕跡。

   高天揚的兩句話,簡直把自己送進了群眾的汪洋大海裡。盛望一溜,他就被周圍的人圍了個結實,亂七八糟的問題劈頭蓋臉扔過來——

   「揚哥!他倆真是兄弟啊?」

   「我怎麼記得最開始都說他倆關係不好呢?」

   「對,我也聽說過。」

   「你們A班真是絕了,就盛望這個直升速度,以後肯定也是個大佬。一家出兩個這樣的,我的天,太爽了吧。」

   「那倒也不一定,越往上名次越難升,你以為添哥那樣的能批量生產啊?」

   「進不了前五,前十也很牛逼啊。」

   「以後的事都說不準,那我他媽初中還考過聯考第一呢,現在不也20名不入?」

   ……

   高天揚頭都要炸了,頭一回認真反省自己的大喇叭屬性。他被這群人擠得寸步難行,眼看著食堂的人越來越多,絕望地問:「你們他媽的不吃飯啊?八卦能吊仙氣還是怎麼的?兄弟,親的,關係賊好,再問自殺。」

   好兄弟在樓下掙扎的時候,盛望聽見了宿舍門外的鑰匙響。

   江添拎著一袋保鮮盒走進來,背手把門關上了。

   「食堂不是剛開?」盛望完全沒想到他這麼快,疑惑地說:「老高都還沒跑到呢,你就到了?」

   倒不是說江添跑得比高天揚慢,而是江添中午吃飯從來不會跑。

   「不是食堂的。」江添把保鮮盒一一拿出來,第一盒就不是食堂會有的菜色。

   丁老頭做菜一絕,有幾道拿手的誰也仿不出來。其中就有這盒肉沫豆腐,盛望跟保姆孫阿姨提過這個,她和江鷗都試著做過,不是豆腐老了就是肉沫不夠細,味道也不同。

   「你去梧桐外啦?」盛望問。

   江添說:「老頭提前做好了讓啞巴叔帶來的。」

   他這一句話裡省去了無數細節,首先得有人告訴丁老頭盛望腳崴了,其次還得告訴他盛望回學校了,再次是他腳又腫了不能上下樓,最後……得有人知道他最想吃什麼。

   盛望在桌邊恭恭敬敬地坐下來,餐盒一打開,香味散出來,他就單方面結束了上午的冷戰,決定跟江添化解尷尬握手言和。

   他舀了一勺豆腐,覺得盛明陽和江鷗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看,他在宿舍也可以飯來張口,過得比家裡還滋潤。

   盛望在宿舍窩了沒兩天,國慶就到了。附中不搞調休,說放三天就只放三天,但這足夠把學生們樂壞了。

   直到這時,盛望才發現自己回學校的時機有多尷尬,本來只要多忍幾天江添就回去了。這下好了,顯得他之前多急似的。

   撇開面子不談,他今天瘸著腳跟江添趕回家,三天後再瘸著腳一起回來?那是跟腳有仇吧。

   於是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三天假期不離校,還住宿舍。

 

   第50 干擾

   國慶留校的人比盛望料想的多。

   他以為會出現一棟樓只剩他和江添的慘狀,沒想到單單6樓就有五個宿舍沒走空,更別提高三那邊了。

   留校的理由千萬種——因為家住得遠的、想抓緊時間學習的等等,這些都算正常。

   還有一些就比較特別了:比如家裡管得太嚴,覺得待在學校山高皇帝遠的;比如長輩外出,留在學校蹭食堂的……

   再比如想體驗一下假日校園的。

   最後這種思維角度略顯清奇,但隔壁602就有,還不止一個。602宿舍裡住的學生來自高二某個比較特別的班級。

   眾所周知附中重理化,所以理化班佔了大半壁江山,除此以外就是物生班和常規的文科班,以及一個不太常規的文科班——史化班。

   江蘇高考文科必選歷史,理科必選物理,另一門選修隨便你。於是就出現了歷史加化學這種比較小眾的組合。

   盛望也是轉學過來才知道文科生還踏馬有這種式樣的。

   602全是這種式樣的。

   這個班的人論背書,比別的文科生少一門政治,論刷題,比別的理科生少一門物理,在附中的生存環境下,一不小心活成了全年級最輕鬆的學生。

   人一旦太過輕鬆,就容易騷。

   這種騷勁某種程度上跟A班的人不謀而合,於是這倆班一個在頂層一個在底層,隔著明理樓的對角線,變成了關係最好的兩個班,學生私交頗為頻繁。

   602就住著兩個高天揚的狐朋狗友,一個叫毛曉博、一個叫於童。他倆跟江添關係也不錯,又在國慶留校期間迅速發展成了盛望的狐朋狗友。

   放假第一天,老毛和童子就閒不住來串了三回門。

   第一回是早上10點,兩人各自捧著一沓卷子衝過來,進門就開始假哭說:「盛哥添哥,你們班發作業了沒?」

   彼時江添剛從食堂買了早飯拎上來,盛望正慢條斯理地吹著勺子喝粥。

   他聽見這話,順手朝桌邊一指,示意那兩人自己看:「發了,都在那兒呢。」

   老毛定睛一看:「靠,這麼厚?多少張?」

   盛望把小菜裡的胡蘿蔔絲一根一根揀出來,又用勺挑了一顆嫩青色的煮豌豆吃了,問江添:「34還是36張來著?我沒數,就聽老高嚎了一嗓子。」

   「36。」江添說。

   「多少???」老毛以為自己聽岔了。

   「36張。」江添說。

   老毛和童子對視一眼,也不哭了,拖了兩個空椅子在桌邊坐下。

   童子衝江添和盛望豎了個拇指說:「講究,霸霸就是霸霸!36張卷子等著做呢,你倆還有空吃早飯?要換成我跟老毛,抄都抄不及。發的時候你們班沒人嚎嗎?」

   盛望說:「有啊,我就嚎了。我說不知道的以為放寒假呢,但是我人不在班上,老師沒聽見。」

   老毛直樂。

   「我們班發了19張卷子,相當於你們一半。」童子把卷子恭恭敬敬鋪在桌上說:「今天我倆能在這蹭個位麼?沐浴一下學霸的光輝,說不定做題思路都順一點。」

   「行啊。」盛望欣然道,「我最喜歡有人跟著一起慘。」

   「還是你們比較慘。」老毛客氣地說。

   他們掏出了筆,等兩位學霸一起學習。結果等了5分鐘,他們盛哥還在挑那個倒霉催的胡蘿蔔。

   江添把蒸餃推過去說:「別挑了,這裡面沒有。」

   「你確定?」盛望將信將疑地夾了一個,「我早就想問了,附中是偷偷包了胡蘿蔔田還是怎麼的?天天炒天天炒,哪個菜裡都有它,要是塞肉也這麼見縫插針就好了。」

   老毛乾笑一聲,說:「見縫插針是不可能的,肉絲細得倒是可以穿針。」

   他們翹首等待,估摸著盛望吃完兩個蒸餃應該就差不多了。誰知這位大爺咬了一口,鼻樑倏然一皺。

   又怎麼了……

   童子攥著卷子有一點焦急。

   盛望把半隻蒸餃翻了個面,指著三鮮餡裡一個極小的紅點說:「看見沒,無處不在。」

   「你5.3的視力全用這上面了吧?」江添癱著臉把自己的粥盒往前一推,示意盛望把剩下半個蒸餃放過來。

   童子有點木。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跟老毛出現在這裡似乎不太對。但學習的慾望壓制住了那一刻的直覺。

   盛望似乎也有點意外,盯著江添的粥盒愣了一會兒,老老實實把剩下半隻蒸餃也吃了。

   他嚥下蒸餃,又喝了一口溫水,這才道:「我都咬了,下回分你個完整的。」

   江添挑了一下眉,也沒多說什麼,兀自喝了剩下一點粥。

   看見江添收了兩個盒子,童子和老毛對視一眼,心說總算吃完了。結果一抬頭,就見盛望又叼了個蛋撻。

   祖宗誒……

   老毛和童子有點崩潰。

   他倆痛苦的表情過於明顯,看得盛望有點不敢咽。他遲疑片刻,指著餐盒說:「你倆沒吃早飯啊?要不也吃點?」

   童子擠出一句:「沒,不餓,我們沒有吃早飯的習慣。趕作業比較要緊,我倆指望今天搞完,明天出門浪呢。」

   盛望總算明白這倆急什麼呢,拍著手上的酥屑揶揄道:「你倆先開始唄,還要我們喊預備齊啊。」

   話雖這麼說,但他也並沒有再拖下去,摁開手機屏幕看了一眼時間,說:「來得及。」

   他把餐盒收進垃圾袋繫好,然後把兩手直直伸到江添面前,攤開手掌招了招:「來,上卷子。」

   江添起身繞過倆外來客,拿起桌角厚厚兩沓卷子,把其中一本重重地拍在盛望手上。

   四十多分鐘了,這位大爺從沒離開過椅子,就被安排得妥妥帖帖。

   童子看向老毛,問:「這還是我認識的添哥嗎?」

   老毛搖頭說:「不是。」

   盛望有點好笑,他伸出左腳晃了晃拖鞋說:「傷員還不能有點特殊待遇?」

   童子又說:「我要是崴了腳,能收穫一個這樣的室友嗎?」

   老毛說:「做夢去吧。」

   江添握著卷子,路過的時候一人給了他們一下,這才在桌邊坐下,掐了個計時器說:「再廢話自己滾回去寫。」

   兩人立刻慫了,道:「閉嘴閉嘴,不說話了。」

   整個高二年級的進度條其實差不多,但不同班級挖的深度不同。所以A班的卷子跟老毛、童子的作業有一部分是重合的,這也是他們過來蹭地方的原因——

   萬一,不對,最後兩題肯定做不動,到時候能借這倆學霸的卷子看。這倆撐著,他們就不會太痛苦。

   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太離譜!

   江添摁倒計時的時候敲了敲屏幕,盛望看了一眼,把兩個小時掐掉,改成了一個半。

   童子和老毛感慨道學霸就是學霸,平時做卷子都有考試意識,還根據考試時長來。

   化學考試1小時40分鐘,跟這時間差不多。於是兩人默契地抽出了化學卷子,結果發現盛望和江添抽的是數學。

   童子一腦門問號看向老毛,然後急急忙忙換成數學卷。

   接著,漫長的虐待開始了。

   1小時15分鐘左右,老毛和童子才寫到第三道大題的第一問,江添已經擱下了筆。

   他捏著關節掃了一眼卷子,然後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童子和老毛同時看向他,表情有點焦灼。江添瞥了他們一眼說:「跟你們沒關係。」

   童子和老毛這才又埋頭苦幹。

   盛望從頭到尾在裝聾,江添一臉淡定地把暫時用不著的計時器擱在了盛望手邊。

   這就傲得很討打了,盛望翻了個白眼,順手撈過一本書蓋在計時器上,繼續飛快地寫著最後的算式。

   他一急,字就又開始展翅高飛。

   江添在對面都能看出那有多醜,忍不住提醒道:「你字是白練的麼?」

   盛望手指一頓,不甘不願放慢速度,老老實實把最後一行寫完。他把筆擱下就去摁了計時器,一看,比江添慢了10分鐘。

   盛望氣得仰倒在椅背上,半晌之後指著江添怒道:「變態。」

   江添沒跟他一般見識。

   這個詞分人,從史雨口中說出來顯得很無聊,從盛望口中說出來就令人愉快。主要在於說這話的人夠不夠強。

   「還有多少?」盛望罵完他哥,終於想起來關心一下底層人民。

   但童子和老毛並不希望被關心,他倆急得臉紅脖子粗,最後伸出兩根手指說:「還有兩題半!」

   江添面露疑惑:「我寫完的時候你們就在寫第三題,現在還在寫第三題?」

   童子抬了一下頭,盛望看到他羞憤的臉,決定去堵江添的嘴。

   「別氣人了,看我。」他衝江添打了個響指把對方目光引過來,指了指倒計時設定問江添說:「下張做哪個?」

   「不是有三份數學卷?」江添說。

   「行吧。」盛望又訂了一個新的倒計時,抽了卷子出來開始刷。

   童子簡直不能理解:「你們連刷三份數學不會吐麼?」

   「這兩張還行,一個填空練習,一個附加題練習。」盛望說:「做得快。」

   童子和老毛卡在了數學最後兩道題上,每道折騰了不下五種思路,條條都死在了半路。等他們好不容易折騰出倒數第二題的前兩問和最後一題的第一問,那兩個學霸填空練習已經做完了,附加題刷了半面。

   老毛幽幽地說:「他們吐不吐不知道,我想吐了……」

   他倆借了盛望和江添做完的卷子研究了一會兒,徹底搞明白的時候,那兩位的附加題也刷完了。

   「還寫嗎?」童子癱在桌上,半死不活地問。

   盛望說:「隨你們啊,我們肯定要寫的,三十來張卷子呢。」

   童子咬了咬牙,說:「那就再做一張化學。」

   他心說化學總共也就1小時40分鐘,差距能拉到哪裡去,更何況他還是他們班化學課代表,這門成績還是可以的。

   這次盛望和江添沒再刺激人,老老實實給計時器設定在100分鐘。童子和老毛放心地上路了。

   結果倒計時歸零的瞬間,兩人同時爆了一句粗,心說放心個鳥!

   總時間100分鐘,他們倆是做完了一張化學卷子沒錯,但江添和盛望搞完了兩張……

   他們以前是知道A班做題速度快,但他媽的沒想到有這麼快!

   兩人原本是想來沐浴學霸光輝的,結果沐得心理防線全面崩塌。童子三兩下收起卷子,衝他們一抱拳說:「告辭。」

   盛望哭笑不得:「真走啊?作業不做啦?」

   老毛說:「走,再不走命都要搭進去了。」

   那兩人逃荒似的跑了,剩下盛望和江添大眼瞪小眼。

   盛望抖了抖剛拿出來的英語卷子,問江添說:「還寫麼?你餓了沒?」

   「不餓,早飯吃太晚了。」江添說。

   盛望用手指節蹭了蹭鼻樑,有點訕訕。早飯之所以吃那麼晚就是因為他裝死賴床,不論江添怎麼挖都不起來,愣是趴著睡了個回籠覺,睜眼就快10點了。

   「那把英語刷了我們找點東西吃?」他試探著問。

   江添點頭說行。

   湊熱鬧的群眾一走,盛望也不定倒計時了,本來他跟江添的速度也差不多,只會越帶越快,不會下意識放慢。

   他瞄了一眼開始時間,便低頭刷起了題。

   英語幾乎毫無懸念,他比江添先做完,扳回了數學上輸的那城。如果說之前江添把手機屏幕放他手邊是悶騷式干擾,那他就是明著騷了。

   他學著江添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對面眼皮都沒抬。他手指模仿著邁步的動作,順著桌面往前爬了一截,又敲了幾下。

   江添依然不理。

   盛望手指再爬一截,直接摁住了對面的卷子,在卷面上敲了好幾下。這種干擾要還能無視,那就真的得瞎了。

   江添總算有了反應。

   他右手不停,還在寫著選項,左手推著盛望搗亂的手指。他推了兩下沒推動,乾脆把那隻手整個摀住了。

   盛望愣了一下。

   江添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長長的手指擱在他腕骨上,觸感有點涼。

   他垂眼看著那隻手,嘴角的笑意慢慢褪淡下去。皮膚的觸覺突然變得極其敏感,他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並沒有動。

   江添似乎覺察到了那一瞬間的異樣,盛望看見他頓了一下筆,眸光朝眼尾瞥過去,似乎看了一眼兩人的手。

   有那麼一兩秒,他也沒有動。

   又過了片刻,他才恍然回神似的收回手。

   他單手捏著指關節,擱下筆說:「我寫完了。」

 

   第51 小偷

   盛望也抽回手直起身。

   「總算寫完了。」他咕噥了一句,拿起手機點開app問:「弄點吃的吧,餓死我了。你想吃什麼?」

   「別太奇怪就行。」

   江添跟盛望截然相反。這人吃東西一點兒也不挑,不管好吃的難吃的,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嚥下去。你要問他味道怎麼樣,他就會回答你:「還可以。」

   要是碰到他心情不怎麼樣,還能再縮減一個字變成「能吃」。

   自打盛望開始去梧桐外蹭飯,丁老頭如獲新生。他不止一次指著江添跟盛望告狀說:「這小子沒味覺,我鹽放多放少、擱沒擱糖、滴的是醬油還是醋,他都吃不出來的!」

   老頭偶爾心血來潮發明點新菜式,江添也發現不了,每回都要老頭豁出老臉指著盤子問:「你看我新弄了個菜,怎麼樣?」

   然後這混賬玩意才會露出一絲訝異說:「以前沒做過嗎?」

   氣得老頭恨不得拿筷子抽他。

   當初盛望剛去的時候,老頭聽說這孩子特別挑嘴,以為又是個會氣人的,也沒抱太大期待。結果第二天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他只是炒肉絲的時候把尖青椒換成了杭椒,盛望就吃出來了,說更喜歡新的。

   丁老頭當場就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這讓江添很是納悶了一陣子,有一次實在沒忍住,趁著在廚房的時候問了老頭一句為什麼。

   老頭理直氣壯地說:「討人喜歡唄,還能為什麼?」

   江添當時在水池裡衝著碗筷,隨口應道:「有麼?」

   「不討喜你能帶他來這?」老頭一臉你就知道嘴硬的模樣,毫不猶豫地拆台道:「還套我的話去騙人來吃飯,你當我不知道啊?」

   江添瀝掉碗裡的水,打死不認:「我什麼時候套過你的話。」

   丁老頭嗤了一聲,表示懶得跟小輩一般見識。

   他咂摸片刻,又補充道:「挑嘴的人舌頭靈,識貨,誇起來就比你好聽。」

   江添心說年紀大了果然好騙。

   總之,丁老頭和盛望隔著六十多歲的天塹鴻溝一拍即合,自那之後老頭開始了他的發明之旅,三天兩頭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菜,盛望還特別捧場,把老頭哄得不知東西南北。最後倒霉的還是江添。

   鑒於他什麼都下得了嘴,新菜色都是先推到他面前,確認能吃,那一老一小才動筷子。

   那之後江添就養成了一個新習慣——吃飯一定會要求「別太奇怪」,因為某些人作起妖來簡直防不勝防。

   盛望一聽這要求就笑了起來,悶頭滑著手機屏幕,也不知在憋什麼壞水,倒是沖淡了上一刻微妙的尷尬。

   不過他最終也沒能把壞水倒出來,因為隔壁的群眾又來串門了。

   老毛高舉著手機說:「霸霸們!晚上嗨一波唄?假期外賣員能進校門,我點了小龍蝦和花甲,一會兒就送過來!」

   童子更好,直接拖了個小型的行李箱。

   江添皺著眉問:「你搬家?」

   「不是不是。」童子連忙擺手說,「宿舍不是總突襲查寢麼?阿姨會看桌面和櫃子,但不會翻箱子,所以——」

   他掀開行李箱,驕傲地比劃道:「噹噹噹噹!」

   盛望一看,靠!一箱子聽裝啤酒。

   童子還在那邀功:「你就說牛逼不牛逼吧!」

   盛望衝他緩緩伸出拇指,說:「你怎麼不乾脆開個店呢。」

   「我開了呀!」童子說,「哦對,剛開一禮拜,小本生意,宣傳沒跟上,主要是沒來你們宿舍拉生意。我不太喜歡你們寢的史雨,那個邱文斌一看又是個老實人,回頭給我告訴捨管怎麼辦。」

   老毛指著他說:「咱們六樓上下不是不方便麼,這王八蛋包圓了樓下便利店的方便面、火腿腸、辣條薯片,還全天候提供開水。六樓好幾個宿舍的半夜餓了都摸來買面吃。」

   童子說:「我床板下面還藏了撲克和麻將,可以租。」

   盛望都聽醉了,當場點了燒烤外賣來堵這位商業奇才的嘴。

   「兩盒龍蝦四個人,是不太夠。」老毛說,「不過盛哥你也別點太多。」

   盛望說:「看著點了幾串,應該不多。」

   老毛想說行,但給他看到江添的表情似乎並不太行。於是他和童子將信將疑地等外賣。

   沒多會兒,電話打到了盛望手機上,龍蝦恰好也到了。童子和老毛積極地要下樓拿,江添補充道:「我跟你們一起下去。」

   童子:「不用,我倆就行了。」

   江添:「你過會再說行。」

   童子很納悶:「不就多幾串燒烤麼?」

   兩分鐘後,他在四個打著「當年燒烤」字樣的大袋子面前傻站片刻,心說我可去你瑪德幾串吧。

   老毛總算知道為什麼江添堅持要跟下來了,沒他在還真不好拿。

   「盛哥吃飯這麼大排場麼?」他顫顫巍巍地問。

   江添想說他請客總是很熱情,但這種誇人的話太容易被供出去了。於是他嚥下話頭,改道:「平時不這樣。」

   言下之意特地給你倆買的,請你們有點數。

   老毛和童子忙不迭點頭。

   江添又說:「別浪費。」

   「……」

   老毛和童子想給他跪。

   他們拎著四大袋燒烤、兩盒龍蝦以及一盒爆辣花甲,正要上樓,江添卻說:「你們先走。」

   「不會還有東西吧???」童子有點崩潰。

   「跟你們沒關係。」江添說。

   童子鬆了一口氣。

   不消片刻,江添也拿到了一份外賣。童子和老毛覷了一眼包裝,好像是椰子雞之類的淡口菜。他倆以為江添自己想吃,結果上了樓把攤子鋪開才知道,那是給盛望點的「傷員餐」。

   傷員當場撒潑,差點勒著江添的脖子同歸於盡。

   「小龍蝦燒烤都在面前擺著,非讓我吃這些淡出鳥的東西,你特麼故意的吧?」盛望怒道。

   江添被他死死箍著,不得不把頭低下來配合。不知是被手臂磨的還是因為他壓著嗓子沉聲在笑,喉結連帶著四周皮膚都漫起一層薄薄的紅。

   他收了笑,就著被挾持的姿勢從床頭勾了兩隻藥盒過來,食指一挑帶著盒子翻轉到背面,指著使用說明說:「自己看。」

   盛望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寫了什麼——辛辣刺激的都不給吃唄。

   江添說:「鬆手。」

   盛望冷笑一聲把爪子鬆了,不甘不願地吃起淡食來,一邊吃一邊用幽怨的眼神看著圍觀群眾。童子和老毛心說我們做了什麼孽要來受這份罪?

   兩人一邊後悔串門一邊悶頭狂吃,解決了絕大部分食物,最終陣亡在最後一根烤串面前。他們仰靠在椅子上,摸著肚皮發飯後呆,看著江添拿走了最後那根軟骨串串。

   他剛吃了頂上那塊,手機突然嗡嗡震了兩下。就在他低著頭單手打字回覆消息的時候,盛望眼疾嘴快,連籤子帶肉一起叼走了。

   江添把手機扔回床上,木著臉看過去。

   盛望挑釁一笑,嘎吱嘎吱地把軟骨吃完了。

   童子反應緩慢地發了會兒呆,捧著肚子站起身說:「老毛我們走吧,我要撐死了。」

   *

   三天的假期說長比雙休長,說短也是真的短,嗖地一下就快過去了。

   盛望和江添速度快,只花了一天半就搞完了所有作業。如果腳沒瘸,還來得及出門逍遙一下,奈何被現實摁在原地。

   之前在家要什麼有什麼,盛望都無聊得快要長毛了。這一天半待在宿舍裡,娛樂活動接近於零,他卻覺得放鬆又愜意,還挺舒服的。

   人啊,真是神奇的動物。

   國慶前後氣溫突然回升,宿舍夜裡悶得惱人。教室和宿舍的空調是學校統一控制的,過了9月初就斷了電。

   這個年紀的男生體燥火旺,耐不住高溫,於是602那幾個鬼才仗著學校安全、宿舍樓層又高,決定夜裡敞著門睡,體驗一把夜不閉戶的感覺。大門和陽台一連通,夜風直貫南北,整個宿舍都很涼快。

   據說這是往屆學長們的經驗,年年都這麼幹,至今也沒出過什麼岔子。別的宿舍一看有人帶頭,也紛紛效仿。除了601

   盛望和江添並不是什麼守規矩的人,以前住宿也沒少幹過被捨管掛黑板的事。他們不這麼幹只是覺得夜裡的宿舍是很私人的空間,就像在家會關臥室門一樣。

   大門敞著,萬一早上趴窩睡懶覺呢,別人奔過來串門都沒個阻隔,那多不體面。

   俗話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一溜排宿舍敞著門浪了幾天,終於在國慶假期最後一個漫漫長夜裡撞了鬼——

   看到人影的時候,盛望剛從一場大逃殺似的夢境裡掙脫出來。他沒醒全,迷迷瞪瞪地睜了一下眼,隱約看到有誰從床邊過去了。

   他下意識以為是江添,還咕噥著問了一句:「幾點了?」含糊得像是夢囈。對方沒答,他也很快陷入了新一輪的夢裡。

   他睡得並不沉,甚至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他一邊跟著夢境走,一邊回想起床邊經過的人影,突然覺得有點不對:江添睡覺套的是白色T恤,怎麼會一片黑?況且他皮膚冷白,夜裡只要有一點燈光映進來,都不會那麼模糊不清。

   盛望卷子被子翻了個身,然後一個激靈驚醒了。

   他翻身坐起來,掃視一圈。對面兩張上下鋪都是空的,陽台只有衣服高高掛著,隨著夜風飄起又落下,衛生間的方向也沒有任何聲音。

   盛望從床上下來,伸手拍了拍上鋪的人。

   「江添。」他輕輕叫道。

   對方睡得不沉,一聲就醒了。他瞇著眼朝床邊看了一眼,嗓音透著啞:「怎麼了?」

   「你剛剛下來過麼?」盛望問。

   「沒有。」江添答完便明白了意思,他坐起來,捏著鼻樑醒了醒神便從上鋪下來了:「你看到什麼了?」

   「也可能是做夢?」盛望說。

   兩人在宿舍轉了一圈,起初沒發現什麼問題。就在他們默認是夢,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江添頓住了動作。

   他一隻腳已經踩在梯子上了,又撤下來,走到陽台邊擰開了門。

   洗完澡晾上去的衣服還是濕的,在地上積了幾窪水,有人不小心踩到一窪,留了幾隻腳印。如果他們再晚一點醒來,腳印就要被風吹乾了。

   盛望二話不說,抄起手機就給宿舍值班室打電話。沒多會兒,值班阿姨帶著兩名安保上來了,六樓一排宿舍紛紛亮起了燈。

   查宿舍前前後後花了一個多小時,基本可以確定,他們遭賊了。那幾個敞著門的宿舍或多或少都有損失,童子最為慘重。倒是601沒丟什麼東西,可能是盛望那句囈語嚇到賊了。

   宿舍出問題,學校可一點兒不敢耽擱。捨管處很快報了案,阿姨把幾個開門迎客的住宿學生叫過去一頓訓。

   等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結束,已經凌晨4點了。

   阿姨記下了一頁黑名單,讓他們趕緊回去睡覺。臨走前,她又不放心地叮囑道:「就算查也要花幾天時間的,難保小偷膽子大又摸進來,他六樓都敢翻呢。你們這幾天晚上睡覺注意點,害怕的話拚個床或者回家住兩天,都可以,安全第一。回去記得在我這裡登記一下。」

   盛望和江添回到宿舍。

   他們想要防賊其實還挺難的,畢竟宿舍有點悶,晚上睡覺就算門都關著,也不可能不開窗,那小偷估計就是從窗子伸手進來開的陽台門。

   捨管阿姨擔心學生出事,多叨叨幾句很正常,但盛望覺得小偷短期內應該不會再來了,所以依然留了窗子透風。

   盛望洗了手盤腿坐在床上跟江添聊了一會兒,直到樓下的人聲漸漸散去,夜晚重歸寂靜,他才又有了幾分睏意。

   江添準備去上鋪的時候,盛望歪靠著牆,捲了被子昏昏欲睡。

   他半睜著眼睛,安靜地看著江添把手機放到上鋪,寬大的白色T恤鬆鬆地抵在床欄上,壓出兩橫褶皺。

   他看見江添動作停了片刻,忽然扶著床欄低頭看過來,問道:「怕麼?」

   盛望淹沒在睏倦裡,反應有點慢,他疑問地「嗯」了一聲,才意識到江添想說什麼。

   他膽子其實很大,恐怖片可以關燈看,恐怖遊戲敢玩VR版的。一個人在家待久了,神經比誰都粗。不然也不會在意識到宿舍有人的時候,直接下床來看。

   他完全可以說「怎麼可能會怕」,但他動了一下嘴唇,卻沒說這句話。

   微風從窗紗裡透進來,對面邱文斌的蚊帳輕輕抖了幾下。盛望忽然朝床裡讓了一點,衝空位一抬下巴說:「阿姨說可以拚個床,上下鋪拼不了,但我可以讓你半個。」

 

   第52 走班

   江添沒有跟人睡一張床的習慣,即便小時候在丁老頭家借住,也總是一個人蜷在那張老舊的沙發上,怎麼哄怎麼勸都不睡床。

   唯獨有一次,「團長」在沙發上尿了一大團,那味道實在銷魂。丁老頭拆了沙發罩和坐墊洗了兩輪,又把架子晾去了門外,江添不得已跟他在木板床上湊合了一晚。

   木板床很寬,睡兩個成年人都足夠,更何況那時候的江添還很小,只能算半個人,而老頭被子又大,本以為沒問題,誰知他半夜睜眼卻發現江添快掉下床了。

   老頭像觀測小動物似的盯了半宿,總算明白了——

   這小子睡著了就是個活體雷達,你往他那挪一點,他就下意識往床邊挪一點,寧願沒被子蓋凍著,也不靠著人睡。

   於是那一晚,誰都沒睡好。

   丁老頭起初以為小兔崽子嫌棄這裡,後來又明白過來並不是,他就是一個人太久了。你給他什麼環境他都能睡得下去,只是不習慣跟人親近。

   江添當然不知道睡著的自己是什麼樣的,他只記得丁老頭第二天碩大的黑眼圈和連天的哈欠。

   那之後,他再也沒跟人睡過一張床……

   包括練字的那次。

   那天盛望賴在他被子上,僅僅兩句話的功夫就睡了過去。

   那間臥室的床比丁老頭的木板床還要大一圈,躺三個人都沒問題,兩個人更是綽綽有餘。有那麼一瞬間,江添真的有點猶豫。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睡上去。

   他只是把被子裹在盛望身上,又掖了兩道,悶不吭聲惡作劇似的把某人捲成蠶蛹。自己卻從衣櫃裡拿了一床毯子,趴在書桌上湊合了一晚。

   他知道盛望心思敏感,所以第二天還假裝自己睡了床。

   可這次不同。

   這次是他先開的口,是他鬼使神差地問了盛望一句:「怕麼?」

   啪——

   「發什麼呆啊?」盛望伸手打了個不重的響指。

   江添回過神,見他又把手揣回被窩,像一隻蹲坐著犯睏的貓。他悶頭打了個克制的哈欠,清亮的眼珠頓時蒙了一層霧。

   江添腦中有根神經微弱地掙扎了一下。

   「我睡覺翻身比較多,容易把人吵醒。」他說。

   盛望有點懵:「沒有吧,我不是跟你擠過一張床麼?」

   江添:「……」

   「睡得挺好的啊,我沒被吵到。」

   江添感覺給自己掘了個坑,爬不出來的那種。

   掙扎的神經徹底攤平,他心說「行吧」,然後伸手去拽被子。

   那位盤著腿犯睏的又發話了:「這床頂多也就一米來寬吧,塞得下兩床被嗎?」

   當然塞不下。

   江添扶著床欄沉默片刻,認命地在下鋪睡下了。

   盛望分了一半被子過來,他只蓋了半截。宿舍的床這麼窄,下鋪還沒有護欄。照當年丁老頭說的,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從床邊掉下去,被子蓋了也是白瞎。

   他微垂著眼皮,透過紗窗看著陽台外冷白的月色,腦中自嘲似的胡亂閃過一些想法。他感覺盛望輕輕翻了個身,微弓的脊背和肩胛抵著他,隔著棉質T恤傳來另一種體溫,比他微高一點。

   雖然之前嚷嚷著睏,但盛望並沒有很快睡著,他能感覺到。

   對方偶爾會有一些很小的動作,抵著他的脊背隨著呼吸輕輕起伏,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盛望終於撐不住睡了過去,呼吸變得安靜勻長。

   江添轉頭看了一眼,看到他因為低頭而微凸的頸骨。

   都說睡意會傳染,他以為自己會睜眼到天亮,實際上沒過幾分鐘,他就感覺到了睏倦,就像手臂緊貼的那片體溫,持續不斷地傳遞過來。

   *

   江添是被細細索索的開門聲弄醒的,睜眼的時候窗外一片明亮。

   人們形容睡得好,常說「一夜無夢到天亮」。他並沒有享受到這種感覺,相反,這兩個小時裡他爭分奪秒地做了三場夢。

   一場夢到自己在荒島邊緣被海帶纏住了手。一場夢到學校鬧鬼,宿舍樓塌了,他被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住了半邊身體。還有一場夢見體育活動課打籃球,他不知是中暑還是中毒了,怎麼都跳不起來,活像掛了個秤砣,還很熱。

   他瞇著眼適應了一下天光,想從床上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根本起不來——盛大少爺睡著了嫌熱,把被子全堆他身上了。然後又因為觸感是棉質的,把他當成了抱枕,大半個身體都壓了過來,幾乎是趴在他身上睡的。

   江添木然地看著上鋪床板,總算知道那些夢都是怎麼來的了。丁老頭十年前的誇張抱怨無法得到證實了,因為某人壓根不給他機會掉下床去。

   「臥槽!」

   史雨的聲音乍然響起,接著邱文斌「嗷」了一嗓子,似乎被絆了一下。踉蹌的腳步聲、伴隨著書包和床柱碰撞的丁啷聲,徹底把江添弄清醒了。

   他轉頭望去,就見那兩位舍友張著大嘴看著他,活像見了鬼。

   盛望在吵鬧聲中動了兩下,睡眼惺忪地抬頭掃了一眼……宿舍一片模糊,啥也沒看清。他又悶下腦袋,下意識想埋回被子裡緩一緩,結果「被子」觸感有點硬,埋不進去。

   盛望納悶地再次抬頭,看到了江添的臉。

   盛望:「……」

   他在起床氣的籠罩下愣了一會兒,一骨碌爬坐起來。

   「我一直這麼睡的???」盛望問。

   江添終於能起身了。他靠在床頭的欄杆上,剛想活動一下麻了的右手,聞言動作一頓,不鹹不淡地說:「沒有,我傻麼。」

   「也是。」盛望放下心來。

   但史雨和邱文斌放不下心。

   他倆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書包都掉到手肘了,造型狼狽又滑稽,硬是在那裡凝固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添、添哥,你倆這什麼情況啊?」

   史雨轉頭看了一圈:「宿舍六張床呢……」

   還不夠你倆睡的嗎???

   盛望卡了一下殼。他朝江添瞥了一眼,一本正經地衝兩人解釋說:「昨晚有小偷進宿舍,你們聽說了麼?」

   史雨有點茫然,倒是邱文斌「哦」了一聲,說:「我剛剛去阿姨那邊登記行李件數——」

   「你還登記行李?」史雨不解。

   「按規定是要登記的。」邱文斌一派老實模樣,「你都不登的嗎?」

   「沒人揪住我就不登,嫌麻煩。」史雨擺了擺手說,「不扯這個,你繼續說。」

   「阿姨提醒我們注意財物安全,說昨晚有人摸進來。」

   「對,咱們樓層這一排幾乎都有損失,我還看到人影了。」

   「人影?」

   盛望描述了一下昨晚的事情,這人恐怖片沒少看,恐怖遊戲也攢了一大堆,複述起來頗有氛圍,史雨那張黑皮臉都嚇白了。

   「你行不行啊?」盛望想笑。

   「我倒不是怕,我就是覺得這事兒吧,很有隱患。」史雨死要面子在那辯解,末了問盛望說:「人抓住了沒?」

   「想什麼呢,昨晚才報的案。」盛望掐著時機引出捨管的話,「這事挺瘮人的,所以阿姨說了,怕的話可以拼床睡。」

   邱文斌剛想說「其實也沒那麼怕」,就見史雨眼巴巴地瞅著他說:「斌子,要不咱倆也拼一下?」

   「……噢。」

   *

   學校是片沃土,泥太肥了什麼人都養得出來。小偷進男生宿舍的事很快傳了開來,不斷有人來問盛望和江添那晚的經歷。有的是出於擔心,有的單純覺得刺激。

   江添一句「沒看見」,打發了所有八卦者。盛望剛開始還出於禮貌概述一下,後來被問煩了,便搪塞說「問捨管」,或者「等學校公告吧」。

   反而那晚沒在宿舍的史雨跟人講得繪聲繪色。

   之後的幾天裡,學校又不斷流出新的傳言。比如某某女生宿舍半夜聽見有人敲床啦、陽台或者走廊有奇怪的腳印啦、凌晨聽見有人插鑰匙孔啦,還有幾個宿舍信誓旦旦地說也被偷了。真真假假混雜不清,弄得宿舍樓人心惶惶。

   於是,拼床莫名其妙變成了一種流行。

   史雨發話說流言一天不散,他就一天不回自己床睡。因為他的床鋪對面是衣櫃,有時候櫃門沒關緊,半夜會吱呀打開一條縫。

   說實話,真挺嚇人的。盛望雖然不怕,但可以理解他。

   苦的是邱文斌,他本來就胖,怕熱。床上多擠一個膽小鬼,他每天起床都是一身汗,膽小鬼明明很嫌棄,還非賴著不走。

   有史雨這個慫人打底,別人好像幹什麼都不奇怪了。

   盛望的腳踝在他……和江添的共同照顧下恢復得很好,到了10月下旬就基本沒有大影響了。只有走了長路或者跑跳之後才會有點腫。

   盛望基本搬回了上鋪,這個「基本」取決於腳踝的狀態。

   偶爾復腫起來,他就會在下鋪跟江添擠兩晚,等消了腫再繼續浪。

   本該在10月中旬來臨的期中考試因為宿舍樓的一系列風波被推遲,最終定在了11月上旬。

   各年級在臨近10月底的時候開了一次大會,老何帶著記錄本回來,公佈了「走班制」的新內容。

   「說實話,比較嚴峻,對我們班某些吊兒郎當慣了的同學來說大概屬於晴天霹靂。」何進一臉嚴肅,「以前是期中、期末每次大考的最後3名退出去,但是你們心裡很清楚,咱們班大考排名在50開外的根本不止3個人。」

   「我知道,考試有起伏很正常,跟波形圖一樣。你這次考試狀態特別好,下次可能就差一點,再下次又好了,基本是交替著來。所以我本身並不覺得某一次大考考到了50名開外,就代表實力不配A班,不是這樣的。但是——」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名次也確實能反應你一段時間的學習成果,狀態調整也是成果。所以不要覺得這個新規則是故意刁難你們,學校的目的永遠不是為了刁難你們,而是為了你們從學校走出去後不被刁難。」

   「所以新規則是什麼呀老師?」有人忍不住問道。

   何進說:「咱們班45個人,45個座位。所以大考前45名在A班,排在這個名次之後的調進相應的班級裡,46-90名在B班、911361班,以此類推。其他班的同學,如果考進了前45名,不管有多少個人,都會留下來。」

   班上一片嘩然。

   高天揚哀嚎道:「要死了,我每次都是那個幸運的第4人,這下好了,直接住進淘汰區。」

   盛望說:「別死啊,我也在淘汰區待著呢。」

   「你那叫待著嗎?你那明明叫路過!」高天揚說。

   「我腳瘸之後好久沒考試了,沒手感,也可能這次就路不過了,到時候一起被流放,還能有個伴。」盛望試圖安慰他,結果安慰完一轉頭,看到了江添不是很爽的臉。

   盛望:「?」

   江添手指間的筆轉了一圈,「啪」地敲在筆記本上,表情非常冷淡。

   盛望研究了幾秒,改口道:「我還是努力路過一下吧。」

   高天揚:「?」

   期中考試前一週半,盛望抽空又去了一趟醫務室,終於得到陸老師口諭,他的腳脖子可以斷藥了,他也不用再忌口了。

   為了表達激動之情,他準備在週日請全班擼串,地點就在「當年」燒烤店,想來的都能來。趙曦和林北庭已經回來有一陣子了,拿獎欠的那頓飯也該補上了。

 

   第53 聚餐

   附中校門口那些店的生意跟其他地方相反,人家是放假的時候最熱鬧,它們是上學的時候最熱鬧。

   這週末放月假,大多數學生都離校了,燒烤店的客人比平時略少一點,但依然要排隊。多虧有老闆開後門,給A班留了最大的地方。

   盛望以前的班級也搞過這種聚會,說是全班,四五十個人最後能到一半就很不錯了。他以為這次也差不多,沒想到最終露面的同學有37個。除了個別跟盛望、江添結過樑子的、幾個實在有事的,基本上全到了。

   趙曦留的位置足夠,但他沒想到真能填滿。看到烏泱泱的人頭往裡湧的時候,他腦中只剩「傾巢而出」這種詞了。

   「你們班感情可以啊。」他感慨了一句,轉頭就衝進後廚了——都說半大小子吃垮老子,擼串本來就有1+1食量遠大於2的效應,37個小子湊一塊兒……開玩笑,那不得蝗蟲過境啊?

   不消片刻,負責裝卸貨的錘子開著車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盛望來找趙曦和林北庭,看到車屁股納悶地問:「錘子哥幹嘛去?不跟著擼兩串嗎?」

   「一會兒吧,不急。」曦哥指揮著服務員往這邊搬冰啤桶和飲料:「他一看這麼多人就火燒屁股地跑了,怕你們不夠吃,去加貨了。」

   高天揚從包間探出頭來:「什麼加貨?」

   盛望言簡意賅:「怕你們吃垮全店。」

   「也不用那麼害怕,我們又不是飯桶,更何況還有女生在呢。」高天揚指著辣椒、李譽她們幾個說,「她們天天嚷著要減肥絕食辟榖升天,都吃不了幾串。」

   辣椒一巴掌抽在他背上,「你才升天!」

   「哎呦我次——」高天揚髒話都飆出一半了,又在女生們的瞪視下嚥回去,捂著背的樣子像一隻長臂猩猩,「你怎麼勁這麼大?我背都腫了。」

   「該!」辣椒說。

   高天揚雙手合十:「好好好,我錯了。你不用減肥絕食,也不用辟榖升天,你吃得比我們多,行了吧?」

   他三言兩語塑造了一個女中李逵的形象,辣椒朝盛望瞥了一眼又匆忙收回視線,紅著耳朵把高天揚打跑了。

   趙曦看在眼裡,忽然用肩拱了盛望一下,笑著說:「挺受歡迎啊。」

   盛望被拱得踉蹌了一下:「什麼受歡迎?」

   「裝。」趙曦挑了一下眉。

   盛望曲著食指關節蹭了蹭鼻尖,沒吭聲。他大概知道趙曦在調侃什麼,小辣椒臉紅得太明顯,他又不瞎。

   但他覺得這也不代表什麼,有的人就是容易臉紅。他們班有一個叫程文的男生,天生血旺,跟誰說話都臉紅,照這判斷他應該喜歡全班。

   盛望剛想以他為例解釋一下,就聽趙曦調侃道:「小姑娘追著小高滿場跑了兩圈了,為什麼呀?就因為小高當著你的面說她吃得比男生還多。」

   盛望心想我們不是在說臉紅麼?

   論據頓時沒了用武之地,於是他張了嘴又默默閉上了。

   十來歲的男女生打鬧起來其實有點吵,趙曦卻看得津津有味。他似乎回想起了不少事,末了還評價一句:「就這個年紀最有勁,平時什麼傻逼事都幹得出來,只在想追的人面前要臉。」

   「誰說的?」盛望反駁道。

   趙曦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說的,你有什麼意見?」

   盛望心說我在誰面前都挺要臉的,不信你問江添。但他斟酌了一下還是沒較真,恭恭敬敬比了請的手勢說:「算了,不敢有意見,趙老師請上座。」

   趙曦笑著拍了他一巴掌。

   除了剛開業的那陣子,趙曦和林北庭並沒有當老闆的自覺。他倆其實很少來店裡,來了也是佔張桌子吃燒烤。

   所以他倆在不在,服務員都能打點得很好。A班給他倆留了位置,趙曦跟店員打了聲招呼便心安理得地進了包廂。

   「牛小串、雞小串、羊肉串、板筋……還有這些這些都要。」盛望跟服務員對了一下單,洗了手也進去了。

   剛進門,就聽見有人問高天揚:「添哥呢,怎麼還沒到?」

   高天揚剛逃離辣椒的魔爪,站在空調面前吹臉,他頭也不回地說:「別問我,我熱死了發不動微信,問盛哥去。」

   另一個人附和道:「對啊,肯定問盛望啊,你問什麼老高。」

   「哎盛哥來了。」那人問盛望說:「添哥去哪兒了?」

   「他去前面巷子裡送點東西。」盛望掃了一圈,問:「給我留位置了沒,我坐哪兒?」

   高天揚指著自己和趙曦之間的兩個空座說,「喏,你跟添哥坐這。」

   接著又有人操心道:「那林哥呢?林哥怎麼也還沒到?」

   趙曦說:「他去拿藥了。」

   「林哥生病了?」眾人面露擔心。

   趙曦連忙擺手說:「不是,解酒的。怕你們控制不住,一會兒喝暈了,先備著。」

   「別騙小孩,說清楚點怕誰喝暈。」一個沉穩的聲音橫插進來,毫不留情拆了他的台。

   大家循聲看去,就見林北庭拿著一個小藥盒站在門口。

   「你怎麼這麼會挑時間。」趙曦沒好氣地說。

   「守時。」林北庭從桌與桌之間穿過來,在趙曦右手邊的空位裡坐下。他把藥盒擱在趙曦面前的時候,時間剛好6點整,是盛望他們約定的時間沒錯了,確實守時。

   「這藥真有用麼?」盛望納悶地問。

   「還行吧。」趙曦掰了一枚嚥了。

   盛望想起自己上回喝多幹的傻逼事,有點蠢蠢欲動:「吃完喝不醉?」

   「不是,損傷相對小一點吧。」趙曦說。「幹嘛,你想吃?」

   盛望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

   結果趙曦逗他玩似的說:「沒門。」

   盛望:「……」

   他悶頭就給江添發微信——

   貼紙:曦哥摳門精

   江添:?

   貼紙:吃他一顆藥他都不答應

   江添:?

   江添:你吃藥幹嘛

   貼紙:不是正常的藥,解酒的

   江添:……

   幾秒之後,界面裡突然跳出一段語音,盛望下意識點了一下。

   「他那是有原因——」

   因為沒戴耳機的緣故,微信這智障自動切成了公放。

   江添冷調的嗓音太好辨認,幾個字就引得全桌人都看了過來。盛望一聲「我靠」,趕緊把聲音摁到最低。

   「江添啊?」趙曦問。

   「嗯。」盛望點頭。

   「怎麼聽他語音跟做賊似的。」趙曦調侃道,「是不是說人壞話呢?」

   盛望被捉了個正著,乾脆把聊天亮給當事人看。趙曦哼笑一聲,伸手把江添的語音轉成文字:「我聽聽他回什麼了。」

   江添:他那是有原因的,剛回國那陣子聚會太多喝傷了,所以備一片,你那酒量用得著?

   雖然轉化成了文字,但盛望腦中自動生成了江添的語氣。他那把冷淡的嗓子說最後那句話,嘲諷力真的絕了。

   趙曦看笑了,他記得上回盛望抱著啤酒杯的樣子,剛想跟著逗兩句,聊天框裡就跳出了新消息。

   江添:你以為吃片藥就不會抓著我拍視頻了?

   盛望:「……」

   這王八蛋可真會聊天,哪壺不開提哪壺。

   盛望手指翻飛,毫不客氣地送了他一排「給老子死」的表情包。

   他毆打完江添,鎖了屏幕一抬頭,就見趙曦的表情有點怪。

   「曦哥?」盛望叫了他一聲。

   趙曦這才抬眼回神:「嗯?」

   「怎麼了?」盛望問。

   「沒有。」趙曦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水,笑笑說:「剛剛在想事情。江添快到了是吧?」

   「哦,忘問了。」盛望又解鎖了屏幕,問江添東西送完沒。

   這次江添過了片刻才回道:沒送。

   那是盛明陽和江鷗前幾天帶回來的特品香梨,他們挑了一些帶給丁老頭。

   盛望有點納悶,發了個問號過去。

   江添:老頭那有人

   江添:我折回來了,吃完燒烤再送過去

   貼紙:哦

   貼紙:那你到哪了?

   江添:包廂門口

   盛望一愣,下意識抬起頭。包廂門半敞開來,江添握著門把站在那裡,他垂著眸子按了一下鎖屏鍵,然後把手機扔進兜裡。

   「添哥!」

   包廂裡此起彼伏地跟他打著招呼,高天揚叫道:「總算來了,餓死我了。」

   「餓死了幹嘛不吃?」江添從凳子的間隙中側身而過,一邊跟高天揚說著話,一邊自然而然地拉開椅子在盛望身邊坐下。

   「等你啊!」高天揚說,「這麼多張血盆大口,要是不等你就上烤串,你連籤子都吃不到信不信?」

   江添靠在椅背上,嗤了他一聲,又跟趙曦和林北庭打了招呼,這才看向盛望。他微低了頭,輕聲說:「吃完去一趟梧桐外?」

   「行。」盛望說,「梨呢?」

   「放吧檯了,走的時候拿。」

   服務員來確認了一下人數,終於開始把一大把一大把的肉籤子往裡送。今天人多,盛望每種都是以100串為單位,送過來的時候頗為壯觀。

   包廂裡敲桌子的、敲杯子的鬼叫成一片,能喝酒的都倒了冰啤,氛圍一下子就上來了。

   趙曦和林北庭比這群男生女生大了十來歲,坐在當中卻並不顯突兀。比起老師,A班的人覺得他倆更像學長,崇拜中帶著親近,敢開玩笑敢起哄。

   一群人湊在一起,有共鳴的話題才會聊得開心。

   他們毫無顧忌地吐槽著學校裡的事——新的走班制太變態、老徐變著花樣抓違紀、高一有群二百五翻牆上網慘遭抓捕,被老徐揪下來的時候腦袋上還套著黑色垃圾袋、7班誰誰誰和9班誰誰誰談戀愛被請家長了,云云。

   十六七歲是躁動的年紀,於是最後一個話題聊得特別久。以高天揚為首,一群沒談過戀愛的狗對於小情侶被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由於神經過於亢奮,他們甚至把八卦的魔爪伸向了趙曦。林北庭嚴肅一些,大家不太敢問。

   「曦哥,你高中幹過這種事麼?」高天揚壞笑著問。

   「哪種事?」趙曦也不惱,轉著杯子問道。

   「還有什麼?早戀唄。」高天揚說。

   眾人起了一聲哄,憋著笑眼巴巴地看趙曦。

   趙曦挑了一下眉,道:「我?如果現在問我的話,從客觀理性的角度來說,我建議你們有什麼蠢蠢欲動的心思盡量摁住,不差這兩年。該學習的時候就好好學習,免得以後回想起來就是我高中喜歡過誰誰誰,就因為這個,成績一落千丈,不然不會是現在這樣之類的。那樣會很可惜。」

   大家以為他要開始灌雞湯了,頓時老實起來,有幾個還坐正了一點。

   誰知他說完這些,又道:「不過我念高中的時候也是個不守規矩的,所以……對,我違紀早戀過。」

   盛望就著烤串喝了三杯冰啤,面上鎮定自若,神經已經感到了微醺。不知道是不是受這股酒勁影響,他總覺得趙曦說這話的時候看了林北庭一眼。

   接著……

   也許還是受酒勁影響,他自己下意識瞄了一眼江添。

 

   第54 巷道

   兔崽子們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趙曦卻不說了。他拿筷子慢條斯理地把鐵簽上的軟筋撥下來,一抬頭,就見三十多雙眼睛興致勃勃地盯著他。

   「幹什麼?」趙曦樂了。

   「然後呢曦哥?」

   「什麼然後?」趙曦裝傻充愣。

   「你怎麼這樣?!」大家也不敢懟他,只能拍著桌子抗議。

   「然後?」趙曦並沒有細說的打算,只道:「然後成績波動太大差點把班主任搞出心臟病。」

   在座的都知道他有多牛逼,聽到這話紛紛露出意外的神情:「不會吧,曦哥你的成績還會氣到老師?」

   「會啊,當然會。」趙曦坦然道:「誰還沒個狀態差的時候。我那時候脾氣爛,自己氣得要炸也就算了,還非常善於拱火,所以打……」

   他卡了一下殼,手指刮著杯沿哂笑道:「酒喝多了舌頭有點大。反正吵架鬧矛盾是常有的事,現在想想我運氣有點差,十次吵架八次都碰上考試,所以——」

   他攤開手,表示「你們懂的」。

   他那時候是真的狂,什麼東西都不放在眼裡。心情好了可以兩天刷完一本競賽題集,心情不好就去你瑪德考試。

   這種人談戀愛不是折磨自己,是折磨老師。這週還是年級第一,把第二名甩開一大截。下週他就敢黑著臉掉出年級100名,再下一週他又笑咪咪地回來了。

   哪個老師受得了?哪個都受不了。

   剛開始班主任嚇死了,以為他碰到什麼變故了,拽著他去辦公室談心,一談就是整個晚自習。再後來老師就不怕了,只剩下氣。

   那個班主任姓方,是當初附中著名的閻羅王,凶起來沒人敢大喘氣,聽到他的腳步聲,任何追打的學生都會瞬間歸位。

   他有時候會緩和一下課堂氛圍,給學生放點歌,來來回回就那麼兩首,一首《Yesterday Once More》,一首《Don't Cry》,前者發行於1973年,後者發行於1991 年,跟學生們差了好幾輩。

   放歌的時候他也不說話,就撐在講台上,從眼鏡上方掃視全班。並沒有人感到放鬆或緩和。

   就這麼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老師,當初愣是被趙曦氣出一小片白頭髮。

   趙曦從小到大碰到過很多老師,老方是最嚴肅的一個、罵他最狠的一個,也是畢業後最操心他的一個。

   老方不擅於閒聊,也不擅於表露隨和的一面。趙曦逢年過節會給他去個電話,他會用晚自習談話的語調問趙曦身體怎麼樣、生活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國。

   有好幾年,趙曦回來得並不頻繁,但每次回來一定會去看望老方。

   再後來的某一天,老方生病了,淋巴癌,發展得很快。趙曦急急忙忙趕回國,只來得及參加他的葬禮。

   那天趙曦在車裡把老方最喜歡的兩首歌循環了一天,突然意識到這世上的變故其實很多,不知道從哪天起,你就再也見不到某個人了。

   *

   八卦聽不全,小兔崽子們很不過癮,但趙曦並不理會他們的撒潑胡鬧和哀嚎。他們起義未果,只得悻悻作罷,不一會兒又熱火朝天地聊起了別的。一群精力旺盛的少年湊在一起,永遠不會缺少話題。

   趙曦後來話並不多,只看著他們笑,時不時低聲跟林北庭說兩句,可能把這群學生當下酒菜了。9點左右,趙曦接了個電話。林北庭跟眾人打了聲招呼,喝掉瓶子裡剩餘的酒,兩人便先行離開了。

   「林哥和曦哥關係真夠鐵的。」宋思銳透過窗子朝外張望了一眼,看到兩人的身影拐過街角,滿臉羨慕,「我爸說中學的朋友能一直聯繫的不多,像他就都是大學的朋友。」

   「那也不一定。」高天揚說,「我那幾個乾媽都是我媽初中高中的朋友。」

   「就是,得分人,還得看關係是不是真鐵。」有人附和著說,「我覺得咱們班就都挺好的,以後年紀大了肯定也聯繫著。」

   「那肯定!」宋思銳頂著兩坨喝出來的高原紅,左邊摟著一個男生,右邊摟著高天揚說:「咱們多鐵啊!還有添哥和盛哥,我一直覺得你倆跟曦哥他們特別像,以後肯定也這麼好。」

   江添正低聲跟盛望說話,聞言抬起眼看向宋思銳。他嘴唇動了一下,不知想反駁還是想應答,但最終並沒有開口。

   而盛望已經喝到了靜坐參佛的狀態,別人說什麼他都是一副矜驕的模樣。

   高天揚把宋思銳蘆柴棒棒似的手臂撣開,沒好氣地道:「你這說的就是廢話!人家一家的,當然好。」

   「哦哦哦對。」宋思銳拍了拍腦門,衝盛望舉起杯子說:「我錯了,罰!」

   盛望也跟著抬了一下杯子,十分自覺地喝了一口。

   江添:「……」

   他把手伸到盛望眼皮子底下,比了個數字,問:「幾?」

   盛望沒好氣地哼笑一聲,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摁回去說:「嚇唬誰呢,四。」

   江添:「……」

   桌上杯盤狼藉,還剩最後一點冰啤,誰都喝不下了。眾人早已吃飽,但直接散場又有點意猶未盡。不知哪個二百五提議說要玩「憋7」,輸了就喝一口,把剩餘的酒喝完就散。

   江添指著盛望說:「他就算了吧。」

   「那不行!為什麼算了?」眾人不答應。

   「早就醉了。」江添說。

   「醉了?」高天揚朝身邊看過去,盛望笑著搖了搖頭,一臉鎮定自若,既沒有說胡話也沒有撒酒瘋,哪裡有醉相?

   「添哥你蒙誰呢,他這要叫醉了,我就是酒精中毒了!」高天揚一擺手說,「不能算,誰都不准算,來!」

   他一手搭著酒桶,一手點向對面的女生說:「小辣椒,你開頭,不要放過他們。」

   所謂「憋7」就是挨個報數,逢77的倍數就拍手跳過。規則非常弱智,要是平時玩起來,A班這群人可以無窮無盡地接下去。但喝了這麼多酒就不一樣了,總有出錯的。

   班長鯉魚第一輪罰完就趴桌上睡蒙了,還有幾個酒量不行的也順著椅子往下滑,邊搖手邊笑。但他們都不如盛望錯得多。

   這位大少爺面上雲淡風輕,嘴巴極其叛逆,專門逮著77的倍數報。到最後,高天揚乾脆把酒桶搬到他面前,嘩嘩放滿一整杯說:「盛哥,你是來騙酒喝的吧盛哥?」

   金色的酒液汩汩上升,奶白色的泡沫堆聚在頂上,又順著玻璃杯沿流淌下來。盛望連手都懶得抬,杯子也沒握,就那麼悶頭抿了一口泡沫,然後皺眉說:「其實我有點喝不下了。」

   高天揚奔潰地說:「那你有本事別錯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盛望說。

   他嘴唇上沾了一圈白,便伸舌頭舔了一下。他正愁要怎麼把這杯酒灌下去,就見旁邊伸過來一隻手。

   盛望此時的反應其實有點慢。他盯著腕骨上的小痣呆了一瞬,這才朝手的主人看過去——

   江添薄薄的眼皮半垂著,仰頭喝完了所有酒。他把玻璃杯擱回桌上,朝大門偏了一下頭說:「可以散了。」

   高天揚他們噢噢起哄,發出「牛逼」的叫聲。推拉椅子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大部分人都站起了身。

   盛望也跟著站了起來,急匆匆就要往門外走。

   江添一把拽住他,問:「往哪跑?」

   「衛生間。」盛望問,「你要一起去?」

   「……」江添鬆開手說:「一會兒門口等你。」

   其實盛望並不是趕著去衛生間,而是去付錢。這人喝得7都數不清了,還惦記著自己是來請客的。他趴在吧檯上衝收銀的姐姐說:「包廂結賬。」

   「不用,林哥說這頓他們請了。你們吃完了?石頭他們叫了車,一會兒把你那群同學送回去,也是林哥和曦哥交代的。」

   盛望咕噥說,「那麼大人了,怎麼還跟我搶飯請。」

   收銀姐姐笑得不行,順著他的話說:「就是,老闆真不懂事。」

   她從吧檯櫃子裡拎出一袋香梨,遞給盛望說:「小江放這的,你倆一會兒回學校?」

   盛望點了點頭。他拎著梨,隨便找了個檯子靠著等人。

   「你別站那兒啊,那是失物招領台。」收銀姐姐說。

   「噢,那我等招領。」盛望說。

   姐姐又笑趴了。

   沒過片刻,失物連人帶梨一起被江添招領走了。

   *

   上次喝多,盛望跟江添的關係還不怎麼樣,所以他只撈了個跟拍的職務。這次就不同了,某人勾著江添的肩,逼迫他全程參與「走直線」這個傻逼活動。

   梧桐外的巷子並不齊整,寬的地方可以過車,窄的地方只能過自行車。在盛望的帶領下,江添的肩膀撞了三次牆。

   「你怎麼走著走著又歪了?」盛望納悶地問。

   「你把手鬆開我就歪不了。」江添說。

   「不可能。」

   「……」

   江添真的服了。

   這特麼還不如跟拍呢。

   他腦中雖然這麼想,手卻依然帶著盛望。巷子角落碎石頭很多,不小心踩到就會崴腳。這麼蛇行雖然很傻逼,但好歹減了某人二次受傷的概率。

   丁老頭家是舊式房子,門檻很高。大少爺腳重跨不過去,他一怒之下在門外的石墩上坐下,衝江添擺手說:「我不進去了,我在這等。」

   「別亂跑。」江添說。

   盛望點了點頭,心說腳長我身上。

   江添穿過天井進了屋,丁老頭的咳嗽聲隔著不高的門牆傳出來,在巷子裡撞出輕輕的回音。

   這是梧桐外的極深處,住戶大多是老人。上了年紀的人到了這個時間點少有醒著的,就連燈光都很稀少,安靜得只能聽見零星狗吠。

   盛望依稀聽見右邊縱向的巷子裡有人低聲說話,他轉頭望了一眼,看見兩個高個兒身影從巷口走過,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慢慢沒入牆後。

   他盯著虛空發了幾秒呆才想起來,那兩人看著有點像趙曦和林北庭。

   出於學霸的探究欲,他站起身跺了跺發麻的腳,歪歪斜斜地走到巷口探出腦袋。令他意外的是,那兩人也並沒有走得很遠,跟他只隔著七八米的距離。

   他們更像是在散步,說話的時候腳步還會停駐片刻。藉著路燈的光,盛望看清了他們的臉,確實是趙曦和林北庭。

   看巷子走向,他們大概剛從喜樂那邊回來。

   林北庭說到了什麼事,趙曦停下步子,聽了一會兒後搭著林北庭的肩膀笑彎了腰。

   盛望不確定要不要打個招呼,畢竟剛剛的飯錢被這倆老闆搶了單。

   他糾結片刻,剛想走出牆角叫他們一聲,卻見趙曦站直了身體,他帶著笑意看向林北庭,搭在他肩上的手抬了一下,挑釁般的勾了勾手指。

   林北庭似乎挑了一下眉。

   他把那根挑釁的手指拍開,側過頭來吻了趙曦。

   這條縱巷又窄又偏僻,有太多可以取代它的路線,平日幾乎無人經過,像一條安逸又幽密的長道。

   路燈只有一盞,算不上明亮。光把那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落在並不平坦的石板地上,曖昧又親密。

   卡嚓。

   角落的石渣在鞋底發出輕響,動靜不算大,卻驚了盛望一跳。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退到了牆後,心跳快得猶如擂鼓。

   *

   江添從院子裡出來,看到的是空空如也的石墩。好在下一秒牆邊就傳來了動靜,他剛提的一口氣又鬆了下來。

   「幹嘛站這?」他大步走過去。

   盛望似乎在發呆,被問話聲一驚才回過神來。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暗看不清的緣故,他的眸光裡透著一絲慌張。

   儘管知道不能跟醉鬼講邏輯,但江添還是放低了聲音:「慌什麼?」

   他四下掃了一眼,又探頭看了看巷子。到處都乾乾淨淨,既沒有野貓野狗,也沒有蝙蝠飛蛾。

   盛望沒吭聲。他看著江添茫然呆立片刻,四散的醉意又慢慢湧了回來。喝了酒的人容易渴,他舔了一下嘴唇又垂了眼說:「誰慌?沒慌。我吃多了站一會兒。」

   江添還有點將信將疑。

   盛望又道:「老頭睡了沒?我想睡了,睏死了。」

   江添低頭看了他一會兒,直起身說:「那走吧,回宿舍。」

   舍友早就洗過了澡,宿舍裡漂浮著洗髮水的味道。史雨靠在床上打遊戲,邱文斌還在伏案用功,只開了一盞充電檯燈。

   進門的時候,盛望的酒勁又上來了,步子有點飄。邱文斌忙不迭過來幫忙,被這祖宗撥開了。他睏得眼皮都打架了還不忘進衛生間沖個澡,然後帶著一身水汽光榮陣亡在了下鋪。

   「我天,他喝了多少?」史雨坐在床上問。

   「沒多少。」江添說。

   某些人酒量奇差但意志力奇強,沒人知道他是從哪一杯開始醉的。

   邱文斌看了一眼盛望的睡姿,同情地問:「那大神你今晚睡上鋪?」

   江添並沒能成功轉移,因為某人睡得不太踏實,一直在翻身。宿舍的床哪能跟他臥室那張大床比,翻兩圈就差點掉下來。

   於是江添還是睡了下鋪,幫他擋著一點。

   這一晚江添睡得不太踏實,盛望也是。

   巷子裡的那一幕似乎釘在了他的腦海中,又見縫插針地出現在夢境裡。他雜亂無章地做了很多段夢,每一段的結尾他都會突然走到那片路燈下。

   兩邊是長巷斑駁的牆,腳底是石板縫隙的青苔和碎砂。夢裡的燈總是在晃,影子有時投在牆上,有時落在地上。

   昏暗、安靜、曖昧不清。

   他總會在最後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每一次抬起頭,看到的都是江添的臉。

   *

   不知幾段之後,盛望終於醒了。

   他睜眼的瞬間,情緒還停留在夢境的尾端,額前鬢角滲出了一層薄汗。

   他半邊身體趴在江添身上,胳膊摟著對方的脖子,一條腿壓著對方的腿。因為熱的緣故,被子早被踢開,大半都掛到了床沿,於是他跟江添之間的接觸幾乎毫無遮攔。

   長褲的布料軟而薄,連體溫都隔不住,更別說一些尷尬的反應。

   天色將明未明,光亮很淡,從陽台的門縫和窗隙裡流淌進來,宿舍裡一片沉寂。盛望垂著眼,聽見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雜亂的呼吸。

   他近乎慌亂地撤開腿,又刻意壓輕了動靜怕把江添驚醒。他抬頭看了江添一眼,片刻之後忽然匆忙下床爬回上鋪,一秒都沒敢多待。

   因為就在剛剛的某一個瞬間,他看著江添,居然有一種想要更親近一點的衝動,他想低頭去觸一下他哥總是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像看上去那麼冷。

   頭頂的天花板一片白,盛望的臉色跟它一樣。

   他盯著那片白色發了很久的呆,心跳重到貼著耳膜。

   他甚至沒注意到下鋪的人翻了個身,當然也不知道江添拉過被子蓋在腰腹間,側彎著身體睜開了眼。

 

   第55 反覆

   之後幾天盛望一直沒睡好。

   白天其實很正常。高中生什麼都有可能缺,唯獨不缺新鮮話題和煞筆段子。哪怕一個口誤都能引得全班一起鵝鵝鵝。這種氛圍之下,盛望只要不刻意去想,就什麼都記不起來。

   高天揚和宋思銳常常帶著一群二百五激情表演群口相聲,時不時狗膽包天要拉盛望下水。盛望轉頭就會把江添也套進來,兩人一冷一熱一唱一和,總能懟得高天揚自抽嘴巴說:「我這張嘴啊,怎麼就這麼欠。」

   然後盛望就會大笑著靠上椅背,頭也不回地跟後面的江添對一下拳。

   每到這種時候他便覺得,發生於那個晦暗清晨某一瞬間的悸動都是錯覺——他明明這麼坦蕩,跟高天揚、宋思銳以及圍站著的其他同學並沒有區別。

   但這種底氣總是維持不了多久。它會在不經意的對視和偶然的觸碰中一點點消退,被另一種莫名的情緒取而代之,像平靜海面下洶湧的暗潮。

   到了晚上就更要命了。

   附中熄燈之後有老師查寢,哪個宿舍有人未歸、哪個宿舍太過喧鬧都會被捨管掛上通告牌,所以夜裡的校園總是很靜,靜到只剩下巡邏老師偶爾的咳嗽和低語,跟那晚的巷子一模一樣,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於是三天過後,盛大少爺眼下多了兩片青。

   他皮膚白,平時又總是一副被精心養護著的模樣,偶爾露出點疲態便格外扎眼。

   這天早上,盛望早飯都沒買就去教室趴著補覺了,就這二十分鐘的功夫還亂七八糟做了兩段夢,一直到第一堂課打預備鈴才從夢裡掙扎出來。

   他隱約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擦過衣服,還以為是高天揚又來掏他桌肚裡的卷子。結果下一秒就聽見高天揚的大嗓門在幾桌之外的地方響起,叫著:「辣椒,化學快給我一下!快!老何馬上就要來了!」

   「最後一次。」辣椒第N次說這句話。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快!」

   「明天再抄你不姓高。」

   「不姓不姓,明天再抄我叫你爸爸。」

   高天揚這牲口為了卷子真是什麼鬼話都說得出來。

   盛望在半夢半醒間吐槽了一句,接著便忽然驚醒——所以不是這牲口在掏他卷子,那是誰???

   他皺著眉睏意惺忪地低頭一看,桌肚裡的卷子還在,除此以外還多了一個塑料袋。那袋子上印著深藍色的標誌,一看就是學校食堂和超市通用的那種。

   盛望把袋子拿出來解開,裡面是一杯豆腐腦、一顆煮雞蛋還有一罐牛奶。

   學校食堂有兩層,口味並不完全一樣,二樓排隊人少,豆腐腦的鹼味略重一點。一樓人多,豆腐腦會撒核桃花生碎。

   盛望喜歡一樓的味道,但跟著其他人買二樓的次數更多,因為實在懶得排隊。

   這杯是一樓的,奶白色的豆腐上面灑了滿滿一層料,還很熱燙。

   倒是煮雞蛋有點讓他意外,因為他不吃沒有蘸料的煮雞蛋。不過外帶的話,煮的確實比煎的方便。

   至於牛奶,依然是熟悉的小紅罐,跟他以前的頭像一模一樣。

   只要是江添給他帶的早飯,就必然會有這麼一罐旺仔。最初江添是為了回擊微信聊天的一句調笑,拿旺仔逗他玩兒。後來不知怎麼就成了一種習慣和標誌。

   盛望看到小紅罐的時候下意識鬆了口氣。

   他腦中有兩個小人扛著刀在對打,一個說:「還好,各種習慣都沒有變化,江添應該什麼都沒覺察到。」

   另一個說:「放屁,本來也沒什麼可被察覺的。」

   一個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指那天早上的生理反應。」

   另一個:「滾吧,哪個男生早上睜眼沒點生理反應。」

   「那也非常尷尬。」

   「忘掉它就不尷尬。」

   「還有一種緩解的辦法是得知別人比你還尷尬。」

   「所以江添那天早上是不是也——」

   兩個小人還沒叨叨完,就被盛望一起摁死了。

   高天揚回到座位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盛望面無表情的臉。他嚇了一跳:「臥槽?盛哥你怎麼這麼大個黑眼圈?」

   盛望說:「失眠。」

   高天揚還是很納悶:「那你怎麼脖子耳根都紅了?」

   盛望:「……」

   他指了指前面說:「老何來了,你滾不滾?」

   高天揚一縮脖子,當即就滾了。滾完才發現他盛哥騙他呢,講台上空無一人,上課鈴沒響,老何人還沒到。於是他又倔強地轉過頭來,不依不饒地問:「不是啊,你怎麼好好的失眠了?」

   盛望心說你問我我問誰去?他沒能想出個解釋的理由,高天揚這個二百五突然又開了口:「添哥——」

   他越過盛望的肩膀,衝江添問道:「宿舍最近又出什麼么蛾子了麼,盛哥這麼大心臟居然失眠?」

   盛望差點嘔出血來,心說我踏馬真是謝謝你了啊。

   他脊背都繃緊了,沉默了好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居然也在等江添的回答。儘管這話其實沒頭沒尾,根本不可能得到什麼回答。

   果然,江添一句「沒有」草草打發了高天揚,因為老何已經踩著正式鈴聲進教室了。高天揚再怎麼皮也不敢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閒聊,他撇了撇嘴坐正身體聽起了課。

   高二的內容已經全部學完,最近老何和化學老師都在給他們講實驗專題,上課總會先放幾段實操視頻。等實驗專題講完,他們就要開始走高三的內容了,預計一個半月就能全部搞定。那之後便是各種競賽和複習。

   為了方便看視頻,兩側窗戶的遮光簾都放了下來,教室裡一片晦暗,唯有屏幕上的實驗光影忽明忽滅。

   後桌的人再沒說過什麼話,盛望又等了一會兒,緊繃的脊背終於緩慢放鬆下來。

   江添沒有跟高天揚多聊,也沒有跟高天揚一起詢問他的失眠,避免了更加尷尬的情況。他理應鬆一口氣,也確實鬆了一口氣。但不知怎麼的,他又莫名感到有一點失落。

   不多,真的就一點點。

   也許是因為……連高天揚這個粗心眼都注意到的事,江添卻問都沒問吧。

   盛望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擱在桌面,手指間夾了個根水筆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他眸光沉靜地看著那片屏幕,心裡卻自嘲道:得了吧,我可真矯情。

   就在他把這些有的沒的扔出腦海,藉著屏幕的光在筆記本上隨手記著實驗要點的時候,桌肚裡的書包縫隙忽然透出一抹亮。

   盛望筆尖不停,左手伸進書包裡摸出手機。他劃了一下屏幕拉下通知欄,發現微信有一條新通知,顯示江添給他發了一張圖片。

   圖片?

   表情包?

   他點開那個最近三天都很少用的聊天框,看見了江添發來的圖。

   那是一張百度百科或是別的什麼百科的截屏,主要是一些文字說明,寫著煮雞蛋可以消除黑眼圈,還詳細說了怎麼敷,要注意別燙傷之類。

   盛望筆尖一滑,不小心拉到了本子邊沿。他總算知道早餐裡那個不合口味的煮雞蛋是用來幹嘛的了。

   所以江添其實早就看到了,比高天揚早得多。

   盛望抿著唇,在輸入框裡打上「謝謝」,又覺得太客氣了不像他一貫的作風,於是刪了改成「哦」,又有點過於敷衍。

   最後他發了一句「我說呢,怎麼給我帶了白水煮蛋」,自認為隨意、自然且不顯冷淡。

   江添回了句:嗯。

   講台上,老何點開了最後一個視頻,新色調的明暗光影從前面鋪散過來。盛望百無聊賴地抹了一下屏幕,正準備鎖屏收起手機,聊天框裡突然又跳出一句話。

   江添問:為什麼睡不著?

   盛望眉尖一跳,手指停在鎖屏鍵上。

   有一瞬間,他近乎毫無依據地懷疑江添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麼,或者那天清早的江添是不是醒著。但他轉念又在理智中平靜下來,覺得不太可能。

   他垂著眸子,靜靜看著江添發來的那句問話。片刻之後扯了一個不算太瞎的理由回覆過去。

   貼紙:沒,就是最近總做噩夢睡不太好而已

   貼紙:不是真的失眠

   他從盛明陽那兒學來的一招,說謊最好的辦法是半真半假摻著來,其實不太好,但偶爾用一下可以避免尷尬。

   江添沒有立刻回覆,也不知道信不信這個理由。

   盛望等了一會兒,直到屏幕自己暗下去便成黑色,他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渴和餓,他從桌肚裡摸出小紅罐,把罐面上那個生動的斜眼悄悄轉向身後江添的方向,然後翹著嘴角喝了兩口。

   他喝第三口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人從後面輕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僵了一瞬,又立刻自然地朝後桌靠過去,唇間還叼著牛奶的罐沿。

   他微微仰著頭,小口地喝著飲料。感官卻全部集中在腦後。他能感覺到江添前傾了身體,在耳邊低聲問道:「那天晚上在梧桐外,你是不是被什麼東西嚇到了?」

   「……………………」

   「咳——」

   盛望一口旺仔嗆在喉嚨口,差點咳得當場離世。

   他哥可能不想他活了。

 

   第56 衝擊

   「盛望怎麼啦?」何進詢問道。

   實驗視頻恰好放完,坐在教室兩邊的同學把遮光簾嘩嘩捲了起來。盛望趴在桌上,邊咳邊高高舉起手搖了搖,示意自己沒事。

   「真沒事?」A班幾個老師裡面就屬何進最溫和,也最喜歡操心,可能跟她自己小孩不大有關。

   盛望舉著的手豎了個拇指,表示自己很好。

   「是喝水嗆著了?」何進又問。

   「……」

   盛望有點崩潰,無奈他現在咳得脖子臉一片通紅,也回不出話來。於是他遲疑兩秒,舉起了旺仔牛奶。

   何進說:「哎你這不是自相殘殺麼。」

   全班哄堂大笑。

   盛望「光」地把小紅罐放回桌上,心說瑪德一群畜生笑個屁!

   何進開夠了玩笑開始講專題,一些昏昏欲睡的同學也徹底笑清醒了開始記筆記。盛大少爺犧牲小我拯救大我,就是面子實在過不去。

   他已經不咳了,但臉上嗆出來的血色還沒退下去,索性趴著沒起來。一手藏在桌肚底下發微信。

   貼紙:你買的玩意兒你好意思跟著笑???

   江添:沒笑

   貼紙:騙鬼,我聽見了

   江添:……

   江添:那你聽力夠好的

   盛望回覆的動作頓了一下。他忽然反應過來江添真的只是很低地笑了一聲,夾雜在高天揚那幫大嗓門裡幾近於無,但他就是聽見了。

   其他人的都沒入耳,他就聽見江添那聲笑了,好像他格外在意似的。

   盛望撇了撇嘴,先回了對方一個「呵」。片刻後,他臉上玩笑的表情慢慢褪淡下去。又此地無銀地發了個賤賤的攤手錶情包,說:誰讓你離我最近。

   不管怎麼說,幾句話的功夫,他還是把關於那天梧桐外的話題扯開了,江添難得一次被他帶偏方向,此後似乎也再沒想起來。

   他不知道江添清不清楚趙曦和林北庭之間的真實關係……從那天聚會的反應來看,應該是不清楚的。

   無論怎樣,那畢竟是趙曦和林北庭的私事,梧桐外深巷裡的那一幕更是近乎於私密,盛望即便再意外、再震驚、受影響再多,也不會把他無意間撞到的事說出去。

   它發生於無人經過的地方,就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只有主角有權決定它該不該被流傳。

   盛望不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也不喜歡以無關對錯的個人私事判定某個人適不適合結交或親近,他還是覺得趙曦、林北庭很酷,但他最近確實有點躲著這倆——世界觀被衝擊一次,他就接連做了這麼多天奇奇怪怪的夢,要是再來個二次衝擊,他還睡不睡了。

   但這世上有一句話叫「怕什麼來什麼」,還有一個現象叫「視網膜效應」,以前並不常見的人,這幾天似乎無處不在。

   盛望去喜樂買水就聽見趙老闆跟啞巴邊比劃邊說:「我手機落床頭櫃上了,趙曦一會兒給我送過來。」

   他去丁老頭那吃飯,結果在西門外的街角碰到趙曦、林北庭跟朋友說話。

   他晚自習被菁姐叫去辦公室幫忙改卷子,趙曦和林北庭就在一桌之外的地方跟何進討論競賽課的進度。

   就連體育活動課結束之後去器材室歸還籃球,都能在三號路上碰到那兩位跟徐大嘴並肩而行,好像是一起去參加某個飯局。

   如果只是他一個人在場也就算了,偏偏10次裡面9次都有江添在旁邊,他們又必然要停下來跟那兩人打個招呼聊幾句天。

   不僅如此,盛望還頻頻聽到有人說他和江添跟那倆很像。明明以前也沒這麼多人有這種「高見」。

   如果是高天揚、宋思銳之流,盛望找個藉口就能一頓毒打。偏偏還有何進、楊菁他們那些老師摻和在其中,盛望總不能連她們一起打。

   這話說得最多的還是政教處徐大嘴。

   盛望和江添一直不太守規矩,大嘴之前深受其害。所以他不止一次當面對趙曦說:「這倆小子傲得很,我一看到他倆就想到你們了。我這頭啊,痛十幾年了。」

   趙曦倒是一如既往誰的玩笑都敢開:「林子以前一中的,您別往自己身上攬功,人一中政教處主任都沒說什麼呢。還有頭痛十幾年最好還是去醫院看看。」

   徐大嘴吹鬍子瞪眼:「一中政教處老潘跟我熟得很,怎麼沒說什麼了?他十幾年前就給我說了,下回林北庭去你們附中搞事情,你務必替我把他抓起來好好訓一頓。我抓不住啊我有什麼辦法想。」

   趙曦拱了一下林北庭。

   林北庭解釋說:「年紀小精力旺盛,跑步速度快得有點出乎意料。」

   趙曦差點笑死,徐大嘴張口結舌懟不動他,只好轉頭來懟盛望江添:「看見沒?你倆現在儼然就是這兩個混子當初的翻版。」

   還儼然。

   盛望心說您可真會拉對比。

   他在大嘴說「翻版」的時候瞄向江添,對方似乎覺察到了目光,也朝這邊看了一眼。

   江添嘴唇動了一下,但最終並沒有吭聲,任大嘴叨逼叨逼訓了半天,最後回了一句:「知道了老師,我們下次跑慢點。」

   徐大嘴瞪著眼簡直想抽死他,盛望眼疾手快拽著江添扭頭就跑。

   由此,他確認了一件事——江添應該真的不知道趙曦和林北庭究竟什麼關係。

   *

   期中考試是大考,市內幾所老牌重點都喜歡在這種大考上模擬練兵,這次除了試卷和批改同步之外,還打算模擬一下隨機分配考場,想讓學生提前適應一下不在本校考的感覺。

   附中手氣奇爛,抽到了最遠的南高。而明理樓也要提供給金湖的學生考試。考試前一天,附中停了晚自習,用來佈置考場。

   下午課一上完,走讀生們就興高采烈地跑了。盛望和江添去丁老頭那吃了晚飯,本打算回宿舍洗澡休息,結果在三號路上碰到管理處的老師,又把江添叫走了。

   雖然有期中考試在頭頂壓著,但不用上晚自習這件事足以讓一部分學生陷入狂歡,宿舍樓很吵鬧,走廊聊天的、追打的、拎著熱水壺結伴往來的、躲在旮旯處偷偷抽煙的,什麼樣的人都有。

   盛望路過605的時候就聞到了廁所小窗散出來的煙味,他瞇著眼悶咳了一聲,快步走到自己宿舍門口。

   令他意外的是,他們宿舍居然非常安靜,也沒看到燈光。

   快8點了,還沒人回來?

   盛望納悶地開了門,卻見史雨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臉上映著屏幕幽幽的光。

   「你幹嘛?」盛望把是宿舍門關上,伸手就要去開燈。

   史雨連忙道:「別開,等下開,你急著用麼?」

   「也不是很急。」盛望說。

   走廊有廊燈,透過門頂上的窗玻璃照進來,宿舍也不至於一片漆黑。他藉著光把書包扔在桌上,問道:「斌子呢?」

   「他嫌宿舍樓太鬧,去階梯教室複習了。」史雨說。

   盛望心說也對,真急著複習的肯定自覺去階梯教室了,留在宿舍樓裡的都是今晚不打算跟書死磕的,怪不得吵成這樣。

   他電腦屏幕明明暗暗,就是沒有聲音。盛望湊過去,看到了屏幕上倒吊著用頭著地的女鬼,慘白著一張五官模糊的臉,從走廊那頭飄過來。

   「恐怖片啊?」盛望伸手在鍵盤上敲了一下,「你怎麼沒開聲音,這部我好像看過,要劇透麼?」

   「我操別——」史雨還沒來得及阻止,聲音就被盛望打開了。

   女鬼頭在地上一點一點的聲音像黃昏球場上獨自滾跳的籃球,還帶著重重疊疊的回音。那張臉瞬間就到了屏幕面前。

   史雨脫口一聲嚎叫,立刻摀住了眼睛。

   盛望對女鬼無動於衷,倒是被他嚇了一跳:「你幹嘛?」

   「快,把聲音關了,快——」

   「行行行。」盛望哭笑不得地按了靜音,說:「關了關了,要開燈麼?」

   「不用!」

   史雨試探著鬆開五指,長舒一口氣說:「別開燈,我練膽子呢。」

   盛望:「……那真是看不出來。」

   「我這是循序漸進。」他皮膚太黑,沒開燈的情況下也看不出臉色難不難看,反正聲音非常虛弱。

   「那你漸吧。」盛望摸了校卡說:「我去洗澡了。」

   「誒盛哥!」史雨又叫了一聲。

   盛望說:「放心,我不開燈。」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史雨難得狗腿地拽住他,說,「你等下,你真不怕?你剛看完那個女鬼回眸一笑還敢不開燈洗澡?」

   「為什麼不敢。」盛望說。

   史雨心說不對啊,你膽子這麼大上次宿舍進賊還跟添哥擠一張床?難不成膽小的是添哥?他胡思亂想了幾秒,又搖了搖頭直奔主題:「你不怕的話,要不乾脆陪我在看幾分鐘唄,馬上就快結束了。」

   盛望反正也沒什麼事,便點頭道:「行,那看吧。」

   有他在的情況下,史雨把聲音勉強開了2格,一臉煎熬地看完了最後十五分鐘。他幾乎全程攥著盛望的手臂,手心全是汗。

   盛望不太喜歡這種汗津津的觸感,藉著伸手拿飲料瓶把胳膊抽了出來。史雨在褲子上搓了搓手,也沒繼續來抓。

   他靠著床槓緩了幾秒,覺得這片子後勁有點大,越想越嚇人。

   「不行,我還是看點別的覆蓋一下那個印象。」史雨胡亂點著文件夾。

   盛望在旁邊開玩笑:「看你這受驚程度,沒點衝擊力強的東西都覆蓋不了,認命吧。」

   「衝擊力強的、衝擊力強的……」史雨咕噥著,突然壞笑一聲,「要這麼說,我還真有。」

   盛望疑問地看向他。

   他說:「來,盛哥,看在你陪我看恐怖片的份上,給你看個好東西。前幾天大錢他們搞到發我的。」

   盛望對B班的人並不全熟,他正琢磨著大錢是哪個的時候,史雨已經找到了那個「好東西」,神神秘秘點了播放。

   視頻直接定位在上次觀看的位置。

   盛望一抬眼,就看見兩個人影在晦暗搖晃的燈光下糾纏接吻,一個長褲半褪到胯,另一個膝蓋跪在那人微張的腿之間。

   我……草。

   盛望愣了兩秒,活像被野蜂蟄了眼一般移開目光,好不容易忘記的夢境捲土重來。走廊外似乎有腳步聲,他其實根本沒聽清,手已經在大腦之前有了動作,直接把史雨的筆記本「啪」地合上了。

   「操,幹嘛啊?」史雨被他閃電般的手速驚呆了,反應過來後又覺得他有點莫名其妙。不看就不看唄,自己走開不就行了,合電腦幹什麼。再說了,看一點又怎麼了,多正常,至於這麼矯情麼。

   盛望已經從他床邊站起來了,他正想重開電腦抱怨兩句,就聽見宿舍鎖孔裡傳來一陣鑰匙響,下一秒,門被推開,江添高高的身影背映著光站在門口。

   史雨開電腦的手默默收了回來,心說我日,還好盛望反應快。同是舍友,他就不敢在江添眼皮子底下看這種東西,可能因為對方太冷的緣故。

   他心說怪不得盛望急著關電腦呢,原來是知道江添要回來。但是他特麼是怎麼知道的?

   開門進來的江添並不知道舍友的胡思亂想。他只是習慣性開了大燈,就看見盛望站在長桌旁。

   也許是燈光突然亮起晃了一下眼,那個瞬間裡,盛望臉和脖頸的皮膚明明很白,卻又給人一種透著血氣的錯覺。

   他嘴唇微張,看向門口的表情透著輕微的驚愕。

   江添進門的腳步頓了一下,隔著幾步之遙的距離對上了他的視線。

   幾秒後,盛望忽地瞥開了眼。他喉結部位很輕地滑動了一下,接著他伸手撈了之前搭在床欄上的乾淨衣服說:「我去洗澡。」

 

   第57 [稱呼]

   衛生間的門鎖卡噠一聲響,很快沙沙的衣物聲和水流聲便傳了出來。

   江添看著那扇茶白色的窄門,淡色的熱汽從下方的百葉扇裡透散出來,門前地面多了一片潮濕的痕跡。

   他狹長的眼睛輕眨了一下,眸光從門邊收回來,問史雨:「他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史雨裝傻。江添難得這麼主動問話聊天,他受寵若……不對,他是真的很驚。有種幹壞事被抓現形的心虛感。

   江添走進來把書包擱在桌上。盛望的包就他在旁邊,拉鏈沒拉開,什麼東西都沒有拿出來,一副拎回來就沒動過的樣子。

   他想起剛剛進宿舍時一片漆黑的情形,疑惑地看向史雨:「你們剛剛在幹嘛?」

   史雨正把筆記本往枕頭下面塞,聞言手一抖差點把電腦掉地上。

   他衝江添乾笑兩聲,避重就輕地說:「其實你回來之前我們正在看恐怖片,我這類片子看得少,剛好盛望回來了,就拉著他跟我一起看,壯個膽。」

   「拉他壯膽。」江添又朝那扇緊閉的窄門看了一眼,忍不住道:「然後兩個一起抖麼?」

   「那當然不會了。」史雨用恐怖片掩蓋了「動作片」,說起來自然滔滔不絕:「盛望膽子是真的大,我特麼尿都要嚇出來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還能幫我開關音樂和拖拉進度條。中途還一度打算去洗澡。」

   江添愣了一下,表情終於露出一絲微愕。他聽著史雨辟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說了半天,最後確認似的問道:「你說盛望膽子大?」

   「對啊。」史雨點頭道,「他說市面上的驚悚片恐怖片他基本上都看過了,說小時候一個人在家就看這個壯膽,看多了就麻木了。」

   他叭叭說了一堆,忽然想起來面前這位跟盛望是一家的,人家兄弟兩個,還用得著聽他這個外人介紹麼。於是史雨剎住了話頭,說:「噢對,這些添哥你肯定都知道。」

   然而江添不知道,盛望從來沒提過。

   他忽然想起那個虛驚一場的深夜,樓下捨管和安保在議論著那個闖進宿舍的賊,話語聲切切嘈嘈,又慢慢歸於寂靜。

   他扶著床欄問盛望會不會害怕,對方清亮的眼睛裡蒙著睡意朦朧的霧,然後讓出位置拍了拍床鋪。

   江添心裡被什麼東西輕輕撓了一下。

   史雨在那收電腦、拉床簾、掏手機,忙忙碌碌。他在桌邊站了許久,忽然覺得有點渴,便從書包裡拎出水來喝。

   *

   盛望這個澡洗得有點久,出來的時候連眼睛都像洗過一樣多了一層透亮的水光。他垂著眼抓了條毛巾擦頭髮,結果差點兒跟衣櫃邊的江添撞上。

   兩人於近在咫尺的距離下愣了一瞬,又各自讓開半步。盛望眨掉眼睫上沾的水,擦著頭髮說:「你站這幹嘛,嚇我一跳。」

   如果面前的是高天揚或者別的誰,江添恐怕會忍不住說「你不是膽子大麼,還有嚇到的時候?」

   但他卻並沒有提。他只是拿了衣櫃裡疊好的衣褲和毛巾說:「我洗澡。」

   「哦。」盛望側身給他讓開路。

   衛生間裡還有潮熱的水汽,沐浴液的味道沒散,像上一個人留下的痕跡。男生之間糙得很,沒那麼多講究的東西。但盛望還是鬼使神差地開口說:「要不你等一下?裡面挺熱的。」

   江添露出詢問的目光。

   盛望頭頂搭著毛巾,半潮的頭髮凌亂地從額前落下來遮著眼。他擺了擺手說:「算了沒什麼,你去吧。」

   江添進了衛生間,史雨經過一番折騰終於老實下來,破天荒撈了一本書在看,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進去。

   盛望拉開椅子坐在桌邊,弓著肩悶頭擦頭髮。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史雨已經放下書本玩起了手機,跟人聊微信聊得正開心,嘴角掛著抑制不住的笑,連別人的目光都沒覺察到。

   他看了史雨一會兒,忽然想起那次在操場外被徐大嘴收手機,大嘴問他是不是早戀了。他當時很納悶,不明白大嘴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現在……他大概知道了。

   「跟誰聊天呢笑成這樣?」盛望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啊?」史雨抬了一下眼,臉上傻x兮兮的笑終於收斂了一點,說:「還有誰,賀詩唄。」

   果然。

   盛望擦頭髮的手一停,片刻之後摘下毛巾抓在手裡。

   史雨絲毫沒有發現他的異樣。

   這個年紀的人談戀愛,一方面有點遮遮掩掩,一方面又想炫耀。他回完賀詩的微信,又漫無目的地翻了一會兒聊天記錄,終於忍不住對盛望說:「我發現啊,那些女生平時就算再凶,談起戀愛來都挺可愛的。」

   盛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對於他提到的人可不可愛並沒有興趣。

   史雨並不在意他聽得認不認真,反正點頭就夠了。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賀詩的事,什麼笑起來有酒窩啦、太陽照在頭髮上顏色很好看啦、雖然爭強好勝但只要不鑽牛角尖就很可愛啦、並重點誇了她皮膚白、好看、腿長。

   盛望垂著眼有點走神。前面那些他都左耳進右耳出,就最後那段聽得最清楚。

   他聽著史雨的誇耀,腦子裡出現的卻是江添——

   江添打完籃球總喜歡把微濕的額髮向後擼過去,然後拎起欄杆上的校服外套搭到肩上。他的手指很長腿也很長,皮膚白得生冷冷的。

   盛望眨了一下眼,把這些有的沒的推出腦海。然後沒頭沒腦地問了史雨一句:「你怎麼知道自己喜歡她?」

   「啊?」史雨被問得一愣。

   「皮膚白、好看、腿長的女生那麼多,你怎麼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賀詩?」盛望說。

   史雨從沒碰到過這種問法,一時間有點懵。

   他居然還認真思考了一下,試著回答道:「別的女生我也不怎麼看啊,那次運動會我短跑和三級跳都拿了第一,我們班一群人跑來給我遞水遞毛巾,女生那麼多,我就看見她了。從她手裡接水的時候我不小心抓到她了,就特別緊張,出了一手汗。而且我還、我還挺想親——」

   「——算了算了,這些都是狗屁。」他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彷彿剛剛掏出小黃片的人不是他,「這種問題哪需要想,喜歡誰不喜歡誰肯定自己最清楚嘛。」

   盛望手肘架在膝蓋上,垂著的指間鬆鬆地拎著毛巾。他聽完安靜片刻,「噢」了一聲便再沒說過話。

   他自顧自去陽台把毛巾洗了晾上,然後爬上了上鋪。

   「這麼早就睡啦?」史雨還有點意猶未盡,奈何聽眾已經跑了。

   「明早考試啊兄弟。」盛望隨口答了一句,然後捲著被子朝牆轉過身去。

   又過了一會兒,衛生間的門響了一下,江添洗完澡出來了。

   他聽見腳步聲在床邊停下,江添低聲問了一句:「睡了?」

   史雨在對面回答道:「估計是睡了,說是明天考試早睡早起。」

   江添站了會兒,接著床很輕地動了一下,他應該坐在了床沿。又過片刻邱文斌複習完回來了,他們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熄燈號便響了起來。

   11月上旬已是秋末,更深露重,夜裡寒意料峭,順著窗縫溜進來。

   半夜時分,天邊滾了幾聲悶雷,大雨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雨珠傾斜著打進陽台,啪啪地敲在窗玻璃上,一陣急一陣緩,嘈嘈切切。

   盛望終於很輕地翻了身,平躺在床上。

   樓下的路燈遠遠映照上來,在雨水滂沱的玻璃上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盯著那塊光斑看了一會兒,摸出枕頭邊的手機摁亮屏幕——凌晨314分。明早7點,附中安排了校車統一去南高考場,他還剩不到4個小時可以休息,但他毫無睡意。

   他塞了耳機,打算找點舒緩的音樂來聽,卻發現微信有一條沒注意到的消息——

   江添:真睡了?

   盛望下意識驚了一下,探頭朝下鋪看過去,就見江添側躺著,一隻手依然習慣性地搭在脖頸上,手肘幾乎擋住了大半張側臉,眉眼陷於陰影中。

   可能是那幾道陰影給人以錯覺,他睡著了似乎也皺著眉,好像並不太開心。

   盛望趴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收回目光轉過來。

   他仰躺在床上劃拉了一下聊天記錄,這才注意到那條消息的發送時間——晚上1120,熄燈的時候,所有動靜都藏在了熄燈號裡,不會驚醒已經睡著的人。

   盛望盯著那個時間,心想或許這就是原因。

   睡在下鋪的那個人看上去又冷又硬,卻比誰都要細心。而他碰巧敏感,總能發現這些細枝末梢的東西。

   一定是他孤單太久了,江添又離得太近了,所以才會這樣。

   他沒什麼經驗,只能找到這個理由。

   史雨說得對,這種問題哪需要想,喜歡誰不喜歡誰自己心裡最清楚。

   他應該早就清楚了……

   他喜歡江添。

   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哥。盛望在心裡說。

   盛望盯著手機屏發了很久的呆,終於點進江添的信息頁,把這個用了很長時間的名字改掉了。

   他退出來的時候,微信界面已經更新過了。那隻叫「團長」的貓還在界面的最頂端,趴在灰白院牆上,穿過幾年的時光安靜地低頭看著他。

   聊天的人頭像沒改,備註名卻已經變了,變成了「哥」。

 

   第58 流放

   語文老師招財曾經給班上那幫不會寫抒情文的大佬們提過建議,說你們要是實在憋不出個屁,就把抒情部分留到晚上做補充。她說人在深夜容易感性,白天就不會這樣。

   盛望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他站在校車站台上,被清早6點多的西北風一吹,頓時覺得昨晚害他輾轉難眠的那些根本就不算個事。

   盛明陽都知道,他兒子心大步子淺,不掉深坑不沾泥。有麻煩的事橫在路上,走開就行。有不舒服的東西扎在身上,扔掉就算。就像許久之前那個市三好名額,既然拿得不開心,那就不要了。

   他向來看得開。

   徐大嘴不是說了麼,十六七歲的人有點躁動很正常,他只是躁動萌發的方向有點歪而已。

   他記得自己初中時候常常半夜窩在客廳沙發上打遊戲,屋裡一盞燈都不開,只有手機或電視屏幕忽閃的光,到了初三體檢,視力已然掉到了4.8。他後來沒參加中考直接保送高中,提前享受了一段假期時光,等到高一開學的時候,視力就已經恢復了——假性近視,糾正一下就好了。

   現在也一樣,糾正一下就沒事。

   只要冷一冷,就沒事了。

   深秋的雨不像夏天那樣急來急走,一下總是好幾天。水珠裹挾在風裡,拍得到處都是,又凶又冷。

   楊菁今早負責跟車,一來就指著幾個學生說:「這麼冷的天穿這麼點,凍給誰看呢,某些住宿生?」

   A班住宿生總共就倆,這跟指著鼻子訓也沒區別了。

   她睨著江添和盛望,說:「學校昨晚是不是群發短信提醒了降溫?多穿一件毛衣要命呢是吧?」

   江添說:「沒看短信。」

   他日常說話像頂嘴,老師早習慣了。楊菁毫不客氣地拆穿他:「怎麼就沒看短信,我看你半天手機也沒離手,明明翻得挺勤的。」

   高天揚在旁邊插話說:「報告菁姐,翻的是微信,現在不收驗證碼誰還看短信啊。」

   楊菁指著他說:「閉嘴。」

   高天揚委委屈屈地閉了。

   江添並沒有請他多話,這貨解釋完,他收起手機朝盛望瞥了一眼。結果就見盛望的校服外套又偷偷敞到了下半截,露出裡面薄薄的長袖T

   怪不得楊菁要罵。

   盛望正心不在焉呢,眼皮子底下突然晃過一抹白。他微愕抬頭,就見江添從兜裡伸出一隻手來,隔著一步多的距離,越俎代庖地給他把校服拉鏈拉到了最頂頭。

   校服的領子豎起來很高,足以圈住脖頸。江添手指彎不小心碰到了盛望下巴,抵得對方輕抬了一下頭。

   他目光掃過盛望的臉,鬆開拉鏈垂下手說:「你要是熱不如穿短袖,還省事。」

   又來了,這個刻薄鬼。

   盛望把擼到手肘的袖子也老老實實放下去,辯解道:「又不是我敞的。」

   「那是我敞的?」江添說。

   「拉鏈自己滑的,不信你問它。」

   「……」

   刻薄鬼轉過頭去氣笑了,也可能是真笑了。

   周圍女生隱隱有了動靜,小聲的竊笑混雜著私語,從這個反饋來看,江添笑起來應該很令人心動。

   盛望挑釁又得意地衝他抬了抬眉,然後垂了眼把下巴掩進衣領裡。他把外套的袖子扯到手腕,背對著江添站到了風小的地方,習慣性地叼住了拉鏈頭。

   又過片刻,他突然反應過來,叼著的拉鏈還是他哥剛碰過的。

   ……

   真是要了命了。

   盛望沉默幾秒,鬆開了牙。

   校車很快到達。盛望不喜歡擠,排在隊伍最後上了車。

   本以為座位留下不多,他跟江添自然會分開。沒想到高天揚這個二百五拍著他前面的座椅靠背說:「來!給你倆留了座。我是不是貼心小棉襖?」

   盛望要是有打火機,能把小棉襖當場點了。

   附中到南高車程近40分鐘。盛望本來就沒睡好,又意圖「冷一冷」,於是上車就塞了耳機準備補眠。

   校車並不很新,窗玻璃膠邊有點老化,密封性不好,總有風從縫隙裡滲進來。盛望閉眼靠了片刻,被那絲絲縷縷的風撩得有點冷。

   他把衣領往上拉了拉,下半張臉都埋進領口,換了個不容易受風的角度繼續睡起來。

   又過了幾秒,他感覺江添換了個姿勢,衣物布料細索輕響了一聲,那縷惱人寒風忽然沒了蹤跡。

   盛望在睏倦中半抬起眼,看見江添正垂眸刷著手機,他右手架在車窗窄細的邊緣上,支著頭,手臂剛好掩住了漏風口。

   盛望心尖突地一跳,又漸漸慢下來。

   車上大半同學都睡了,還有一些在臨時抱佛腳。有隱隱的鼾聲、沙沙的翻書聲和極輕的背書聲,但都不如車外的雨聲大。

   他沉默地看了江添一會兒,忽然覺得招財的話也不全對,白天並不都是理性的。

   「哥。」他低低叫了一聲。

   江添手指劃了個空,意外地轉頭看向他。

   「就是跟你說一聲,快到的時候叫我一下。」盛望說完打了個哈欠,睏懨懨地歪斜下去。

   江添這才從那聲稱呼裡回過神來,他盯著盛望的臉色皺起眉:「你是不是病了?」

   「不是。」盛望拖著調子欲言又止。他掏出手機,在微信聊天框裡給江添打字道:司機大爺風格有點野,我暈車。

   江添目光停駐在那個備註名上,上次看到還是他的大名,不知什麼時候突然變成了「哥」。

   他有一瞬間的怔愣,等他再回過神,盛望已經收起手機重新睡下了。那雙清亮的眼睛一旦閉上,嘴角或飛揚或狡黠的笑意褪下去,抿成一條平淡的直線,那股沒精打采的感覺便瞬間重了起來。

   他有點蔫蔫的,似乎很不舒服,也不太開心。

   *

   期中考試持續兩天,這次英語、數學、物理卷子都難。走廊裡怨聲載道哀鴻遍野,考完一門就壯烈一批,等到全部考完,人基本就涼了。

   校車司機們把學生往附中拉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在守靈。

   對盛望來說,卷子難其實沒什麼影響,睡眠不足也沒什麼影響,喜不喜歡誰就更沒什麼影響。他不會因為躁動躁歪了,就突然變笨做不出題了。

   能左右成績好壞的只有他自己——不是看他能不能,而是看他想不想。

   從校車上下來時,A班有一半人忙著對答案,另一半人忙著對喊「我這門考砸了你呢?」「我那門考得賊差你呢?」「我xx題差點沒來得及做完你呢?」

   盛望以前常說「我還行」,這次統統變成了「不怎麼樣」。

   初聽這回答時,高天揚、宋思銳等人著實愣了一下,但也僅僅如此而已,並沒有任何人把這話當真。

   直到幾大學校交叉閱完卷,眾人才明白這話的意思。

   那天是個週三。

   江添清早5點左右忽然驚醒了一回,睜眼才發現陽台門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一隻鳥撲稜著濕漉漉的翅膀斜撞進來,滾出一片泥濕又撞倒一隻水杯後倉皇飛走。

   泥濕在江添剛晾的衣服上,水杯也是他的,打翻的水泡了離它最近的一本書——江添的化學競賽題庫。

   他把桌上那一片狼藉收拾了,又把髒衣服摘下來重搓一遍,便徹底沒了睡意。他把盛望垂掛下來的手塞回被窩裡,又在床邊站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坐下來。

   他莫名覺得這一天自己不會太順。

   老何踩著7點的鈴聲準時進教室,手裡抱著幾摞物理卷以及一張完整的成績單。

   喧鬧頃刻歸於寂靜,一個班的人都老實下來,翹首盯著那張被風吹起一角的表格。

   老何臉色不太好。不過每次大考她幾乎都會這樣,大家見怪不怪了。

   「我們班這次總體發揮正常,物理平均分在四大學校中位居第一、數學第一、化學第二、語文第三,英語第四。楊菁老師不太開心,一會兒你們做好被罵的心理準備。」

   全班大氣不敢喘,想到楊菁就沒人敢動。

   「這次有值得表揚的地方。」何進掃視全班,先把視線落在了江添的方向,說:「咱們班第一依然是聯考四大校第一,在480的總分裡甩了第二21分。」

   這比上次聯考分差還大,刷新了記錄。A班沸騰了一會兒,高天揚一邊鼓掌一邊轉頭跟盛望說:「他不是人,是吧!我添哥根本不是人!」

   盛望笑著在那邊附和:「就是,變態!」

   江添心情終於短暫地好了一下,手指間捏的筆重重敲了一下盛望肩膀。

   「嘶,太橫了吧。」盛望捂著肩膀在那裝痛:「事實也不讓說?!」

   何進敲了敲講台,班上很快又靜下來。她說:「另一個要表揚的是這次進入前列的同學比以前要多。以前一般會有10人左右在45名開外,這次咱們班只有5個。」

   眾人下意識要起哄歡呼,剛開了個頭,忽然想起來這5個人都是要換班的,又生生卡住了殼。

   「一會兒我讓各組組長把單人分數條發下去。」何進停頓片刻,接著道:「沒拿到的同學大課間去一下辦公室,我們聊聊。」

   這話一說大家就明白了,沒拿到的十有八九是45名開外的。

   各組組長在教室裡穿梭,沒兩分鐘,所有分數條就都發完了。高天揚拿到紙條的時候差點喜極而泣。

   他運氣太好,兩門短板科目這次很難,除了頂頭那些大佬,大家分差都不大,救了他一命。於是總分不高不低就踩在年級45名上。

   他狠狠親了兩口分數,彈著紙條轉頭找盛望分享喜悅,卻在下一秒僵了臉色,因為他發現盛望桌上沒有分數條。

   嘈雜人聲終於在某個瞬間消失殆盡,眾人四下一掃就知道了這次「走班」結果。

   那5名要出去的同學分別是張鑫、周思甜、趙蕊、王澤琳……還有盛望。

   那一瞬間,教室一片死寂。

   盛望偏了一下頭,餘光看見他哥手指間的筆再沒轉起來,「啪」地一聲,重重彈落在卷子上。

   他輕眨了一下眼,心想自己還真應了那句話,瘋起來跟趙曦一模一樣。不過他不是狂,只是把自己流放出去冷靜一下。

   這會有點難受,但很快就會好的。

 

   第59 換班

   整節物理課,A班都籠罩在一股低氣壓下。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盛望一個人的緣故,但他確實是最主要的因素。

   何進以前上課會講幾個不那麼幽默的笑話,今天卻從頭嚴肅到尾。她在講台上解構思路,學生在下面沙沙地記。盛望沒記幾句,因為他的手機屏幕總在亮,新消息不斷。

   高天揚和宋思銳兩個話癆發得最為頻繁,盛望兩邊聊天框來回切,最後實在顧不上,乾脆給他倆拉了個群。

   樸實無華高天揚:不行!!!我踏馬還是不能接受!!!

   樸實無華高天揚:為啥啊……

   大宋:我也好難接受

   大宋:不應該啊

   大宋:老高就進了

   他這話其實是在故意撩架,要放在平時,高天揚能跟他對掐半小時,說不定氣氛也就活躍開了。但今天高天揚卻把這話認下來了。

   樸實無華高天揚:對啊,我都進了

   盛望悶頭打字,把解釋過的話又拎出來:我之前就說了,考得不怎麼樣。

   樸實無華高天揚:那不是謙虛嗎!!!

   樸實無華高天揚:考完出來你問十個人,十個人都會說考得不怎麼樣,這不就是個場面話嗎???

   貼紙:我就從來不說場面話

   樸實無華高天揚:……

   大宋:……

   大宋:好像真的誒

   樸實無華高天揚:真你霸霸

   盛望確實從來不說場面虛話,他說「一般」就是發揮不那麼滿意,他說「可以」就是考得還不錯,他說「挺好的」那就真的很好。

   這已經是謙虛收斂過的了,他對著江添還要更囂張些。

   有次窩在隔壁臥室整理筆記,他甚至牛皮哄哄地放話說:「等著啊,一學期內,我就能摸到老虎屁股?」

   江添當時愣了一下,問他什麼意思。

   盛望說:「第一名山大王特指老虎,第二名離得最近可以摸一下的意思。」

   老虎可能從沒碰到過如此膽大包天之人,愣是反應了兩秒才消化了這個玩笑。他先是一言難盡地看了盛望一會兒,然後連人帶書把他轟出臥室,說:「做夢比較快。」

   高天揚和宋思銳還在說話。盛望手指懸在鍵盤上發了一會兒呆。那些對話也就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現在想來居然有些恍惚。

   他的「書房」很久沒進人了,他們住的地方已經換了。那種肆無忌憚的玩笑,他也不會再開了。

   因為心虛。

   走個班而已,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只是從樓上換到樓下。高天揚和宋思銳相聲演員出身,被盛望打幾個岔再開倆玩笑,氣氛很快又活潑起來。

   大宋:下次走班是期末,到時候盛哥妥妥殺回來

   樸實無華高天揚:必須的!

   貼紙:老高我建議你抓緊時間

   樸實無華高天揚:我為什麼抓緊時間?

   貼紙:你要還踩在45名,下次我進去了,哭的就是你了

   樸實無華高天揚:????

   這二百五可能剛反應過來,接連刷了一排懵逼的表情包,然後默默收起手機記筆記去了。這場安慰便以反殺和勸學告終。

   盛望從小群退出來,看到二十多條未回信息,來自班裡各種人。有的跟他說沒關係,A班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有的說以他的進步速度,下次再進來就是釘子戶了。還有的不太會安慰人,只發了幾個表情。

   這還只是一部分。

   他一一回完微信再抬頭,發現桌面上多了幾個折成小塊的便簽貼,還是那些安慰的話,內容大差不差,字跡各不相同。盛望甚至不知道都是誰扔過來的,但不妨礙他有點感動。

   這種十來歲時候特有的、又傻又簡單的朋友。

   他還看到小辣椒揉了一團淺粉色的便簽紙,趁著何進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後面扔過來,結果扔到了高天揚桌上。

   而高天揚那個二百五沒反應過來,跟她一陣手語比劃,雞同鴨講地居然用紙條聊上了。

   盛望看樂了。

   他低頭悶笑了兩聲,又慢慢收了笑意。他忽然想到江添看他會不會像他看小辣椒一樣,心知肚明地保持距離,既不會讓人尷尬,也不會給人錯覺?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一般人不會跟他歪到一個頻率上,自然沒機會心知肚明。而江添跟他又是一家人,也不可能像普通同學一樣保持距離。

   他只是想把走歪的路糾正回來,並不打算跟江添絕交。

   盛望自嘲一笑,心說真踏馬愁死人了。

   更愁人的是,A班大多數人的信息他都收到了,唯獨一個人遲遲沒有動靜。

   他看著微信置頂的聊天框,有一點點慌。

   這節物理課過得出乎意料地快,彷彿只是兩個眨眼間,下課鈴就響了。盛望被突如其來的鈴聲驚回神,他在何進走下講台的時候朝後桌看了一眼,剛好對上了江添的目光。

   不知為什麼,盛望當場就想跑。然後他就真的跑了。

   你慫不慫啊?

   盛望在心裡啐道。他追著何進的身影進了辦公室,提前把自己送上門來找罵。果不其然,他這一聲「報告」猶如羊入虎口,五個老師瞬間圍了過來。

   「來得剛好,我正要找你呢!」

   語文老師招財抽了一張卷子出來,抖到盛望面前說:「你這兩篇閱讀做的什麼啊?我說過很多次吧,閱讀理解詩詞鑒賞都要看分、看分、看分!8分的題,答案十有八九是4個要點。6分的題就是3個,少了肯定不對。保險起見,你謅滿8個小點或者6個小點也行,反正多了不扣分,這套路你應該很熟了,怎麼這次就翻船了?」

   「還有默寫,跟你們說多少次了,背書的時候不要只動嘴,拿筆寫一寫,一個錯字毀所有,背得再溜也白瞎。」

   招財剛說完,楊菁也把卷子拍在了他面前,指著她標記出來的選擇題說:「你是昏了頭還是那兩天穿太少凍懵了?這種低級錯誤也犯?!」

   再喜歡的學生,菁姐罵起來都不會客氣。甚至越喜歡就越凶。

   招財見盛望老老實實低頭任罵,又有點不忍心。開口替他說了句軟話:「英語就算了吧,人好歹第一呢。」

   「第一了不起啊?」楊菁說:「我沒見過第一還是他沒見過第一啊?」

   招財:「……」

   「你別給我裝乖!」楊菁咚咚敲著桌子說:「你自己說這幾題是不是只要多看一眼就不會錯!」

   盛望「嗯」了一聲。

   「嗯個屁!」楊菁說:「我想想就胃痛。」

   老吳他們也在旁邊翻捲子,表情倒是很溫和,不像楊菁恨不得戳著盛望的額頭罵。但他們心情也差不多——

   你要說盛望亂寫吧,其實也不是,大多數題目都答得挺好的,只有一小部分不在水平線上,分數也不至於難看,算是波動範圍內。

   單把一門拎出來看,盛望的成績都不算差,每個錯誤都可以說是小失誤,但五門的失誤加一起,就很可惜了。

   他們想來想去,也只能說很可惜。

   「這幾題要是沒錯,你英語總分起碼再多5分!5分什麼概念?」楊菁說:「5分加上你就不用搬教室了你知道嗎?」

   「對不起。」盛望說。

   他當然知道這幾題不錯他就不用搬教室了,就是知道他才錯的。他並不後悔,只要是他自己做出來的,再瘋的事他都很少後悔。但他確實很歉疚,非常、非常歉疚。

   「好了好了,得虧只是一次期中考試,後面還有機會。」何進帶過許多屆學生,每一屆都不乏出色優秀的,但每個都有不同的辦法讓她操心。

   少年期本來就是衝動和意外的綜合體,最為吸引人,也最能氣人。作為班主任,她已經習慣了。

   比起任課老師,何進關注的東西要多一些,她更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家長。

   她拉開一張椅子,對盛望說:「罵也罵過了,坐吧。」

   「你之前扭到腳了,有幾次小考試沒有參加。」何進手裡有一疊夾得整整齊齊的表格,上面用紅筆標注著每個學生的進步、退步以及要注意的點,盛望那欄寫的格外多。

   「你這次年級排名是49,四校排名147,比起扭腳之前的那次考試,其實是進步的。但這個進步花了一週還是一個月,是有區別的。」何進溫聲說:「老師這麼急不是覺得你不夠優秀,就是因為你足夠優秀,才希望你能發揮出該有的水平,至少不該是49147。」

   「我感覺你這次狀態不太好,是有什麼心事麼?」何進盯著他的眼睛。

   盛望斂下目光,片刻後又沉靜地回視她,笑了一下說:「沒有心事,下次不會這樣了老師。」

   「行。」何進終於鬆下表情開了個玩笑:「之前政教處徐主任跟我說,你啊,就是佔了長相的便宜,看著乖巧,好好學生,其實皮得很。我姑且信你一回啊,下次考試讓我看到你進到45以內,行嗎?」

   「好。」盛望點頭。

   「教室今天中午可能就得換了,下半學期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問自己班上的老師,也可以上樓來問我們,不用顧忌什麼。我們一直都這麼說的,全年級任何一個學生都可以把我們當老師。還有競賽輔導課,原則上你轉為自願了,但我私下跟你交個底,我希望你老老實實每節課都來聽,教室裡空地方有的是,不缺一個凳子。」

   「好。」盛望說。

   「要是讓我發現你哪次偷了懶——」何進手指點著他,哼了一聲說:「你就等著面談吧。」

   楊菁指了一圈,補充道:「看見沒,五個老師呢,車輪式無情派面談。」

   盛望笑了。

   *

   這一番談完,課間十分鐘剛好被耗掉了。盛望是跟著何進回到A班的,進教室的時候上課鈴準點響了。

   他匆匆回到座位上,令人意外的是他後桌的位置空著。

   盛望忍了一會兒沒忍住,拍了拍高天揚的肩。

   「啊?」高天揚疑問地轉過頭來。

   盛望拇指朝身後指了指:「人呢?」

   「你問添哥?去便利店了。」高天揚說。

   話音剛落,江添擰開了教室前門,眼也不抬地地說了句:「報告。」

   何進朝他座位一抬下巴,示意他趕緊坐下,眸光接連兩次掠過他的手,終於納悶地叫了他一聲:「江添。」

   江添正巧經過盛望的桌邊,他腳步一頓,扭頭看向講台。

   何進問道:「你這個天買冰水喝?你不冷啊?」

   「不冷。」江添轉回來的時候,目光從盛望臉上一掠過。他拎著那個霧濛濛的瓶子,在後桌坐下。衣服輕輕擦過盛望的肩,帶起一縷冰涼的風。

   盛望沒回頭。他聽見後面傳來瓶蓋被擰開的聲音,明明是江添在喝,他卻好像也嚥了幾口似的。

   深秋的冰水一定涼得驚心。

   那之後的一整個上午,江添都沒有說話。只在最後一節課結束的時候,拎著傘站在盛望桌邊,用手指敲了一下他的桌子說:「去吃飯。」

   三號路依然很長,兩人打著一把傘並肩而行,步子不算快,但沒有人說話。路過一處垃圾桶的時候,江添把喝空的瓶子扔了進去。

   那個瓶子直到被扔都還淌著水珠,他的指尖骨節都是沒有血色的白,看著就很冰。盛望忽然很想試一下溫度,但找不到任何理由。

   這樣的場景讓他想到第一次去喜樂,江添也是這樣全程無話。那時候他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只覺得真不習慣。

   「哥。」盛望叫了他一聲。

   盛明陽如果聽到這個字,大概會感動得心緒萬千。畢竟當初不論他怎麼哄騙,盛望都死活不開這個口。

   其實他現在也叫不習慣,但他在努力。

   他本性很懶,難得這麼努力,儘管這種努力並不令人開心。

   江添臉側的骨骼動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片刻後才看向他。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盛望問。

   江添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會兒才收回去:「沒有。」

   盛望點了點頭,又過了半晌才應聲道:「哦。」

   他們轉過長巷拐角,一前一後跨過老院子的門檻,丁老頭舉著鍋鏟迎上來:「今天很快嘛,走路沒有磨磨唧唧的。」

   「對。」盛望捧場道:「餓死我了。」

   餓到胃抽著難受。

   「剛好,我今天搞了個剁椒魚頭。」老頭得意洋洋地說:「據說食堂也做過?你們嘗嘗哪個好吃。」

   老爺子今天心情不錯,不僅做了剁椒魚頭,還燉了烏雞湯,炒了三個小炒。紅綠剁椒和翠色的菜薹碼得齊齊整整,啞巴叔也在,樂顛顛地拿碗拿筷。

   「不是餓死了麼,多吃點。」丁老頭給他們盛了滿滿的飯,又舀了湯,美滋滋地等評價。

   盛望誇了一通,誇得老頭心花怒放。

   他轉而又問江添:「怎麼樣,比學校食堂的好吃吧?」

   江添「嗯」了一聲。

   「哦,你也覺得好吃的呀?」丁老頭睨著他說,「我以為我下毒了。」

   江添終於抬頭看向他,面露疑問。

   丁老頭指了指臉說:「好吃你這麼苦大仇深的幹什麼?」

   江添垂眸嚥下食物,過了兩秒才道:「笑著吃你更要問我怎麼了。」

   丁老頭居然覺得很有道理,他想了想那個畫面,打了個寒噤:「不說了不說了,吃飯。」

   盛望胃裡難受,其實也嘗不出什麼味道。但既然說了餓,還是吃得比平時多。老頭和啞巴吃飯很快,囫圇兩口能下去半碗,不一會兒就先吃完了,去廚房洗上午沒弄完的菜。

   廳堂便只剩下兩個人。

   盛望越吃越慢,終於擱下筷子。

   江添的湯勺碰在碗沿,發出噹啷一聲輕響,他忽然開口道:「胃痛?」

   盛望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在主動說話,心情頓時好了一些,下意識道:「沒有,就是吃飽了。」

   江添沒吭聲,他悶頭又喝了兩口雞湯,終於忍不住道:「你在辦公室也是這麼騙老何的麼?」

   盛望一僵,這次是真的愣在那了。

   也許是怕自己語氣太冷,或者太過於咄咄逼人,江添一直沒有抬眼,只是沉默地等著回答,他手指間捏著白瓷勺,卻沒有再喝一口湯。但即便這樣,那些鋒利又尖銳的稜角依然會顯露出來。

   就像那瓶深秋的冰水,明明瓶身裹著一層溫和朦朧的霧氣,卻依然冷得扎手。

   盛望動了一下,想換個坐姿,但胃裡的痛感讓他懶得去換。

   「騙老何什麼?」他問。

   江添:「故意考砸這件事。」

   盛望胃裡抽了一下,針扎一樣的疼迅速蔓延開來,他微微弓了腰,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胃痛來得可真及時,他在心裡自嘲地想,估計看上去跟裝的一樣。

   他用力摁了兩下痛的地方,對江添說:「沒有故意,我為什麼要在大考上故意考砸,又沒有好處。」

   全班都在安慰他,覺得他發揮失常,運氣太差。所有老師都在訓他,覺得他狀態不好,麻痺大意。只有江添知道他既沒有失常,也沒有大意,就是故意的。

   他找不到理由,也找不到證據,但他就是知道。

   江添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蹙了一下眉心,似乎想說點什麼,又似乎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我沒故意。」盛望目光微垂,聲音很低。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不知是沒休息好導致的還是胃疼導致的。老房子光線不好,廳堂很暗,外面下著大雨,雨水順著傾斜的屋頂流淌下來,沿著瓦簷掛出一條水簾。

   江添莫名想起盛望第一次醉酒,他悶悶不樂地坐在車裡,臉色也是這樣,偶爾會抬眼看向車窗外,明暗成片的燈光從他半垂的眼裡滑過去,有時極亮,有時只有很淺的一個星點。

   他明明沒說什麼,卻總顯得有點孤單。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忍不住對他好一點的吧。然後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

   江添從桌邊站起身,剛剛還在狡辯的人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

   「幹嘛?」盛望抬著頭問他。

   「……」

   江添動了一下手指,說:「倒熱水。」

   盛望「哦」了一聲,目光又垂下去,鬆開了手。

   江添去廚房翻出玻璃杯洗了一下,倒了半杯開水,又兌了點老頭晾著的涼白開,然後回到廳堂把杯子擱在盛望面前。

   「什麼時候搬?」他問。

   「嗯?」盛望沒反應過來。

   他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什麼時候換教室?」

   「中午。」盛望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午休結束之前吧。」

   其實時間剩得不太多了,但他們誰也沒開口說要走。廳堂陷入長久的沉默裡,盛望端起杯子小口喝著微燙的水。

   又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說:「這是真的沒考好,哪門都有很多失誤。」

   騙鬼吧。

   江添心裡這麼說,嘴上卻道:「好。」

   盛望又喝了幾口熱水,也許胃疼緩解了一些,臉色有所好轉。

   江添安靜片刻,又點了一下頭,沉聲說:「好。」

   *

   明理樓的午休向來安靜,今天卻很吵鬧,站在樓下都能聽見上面挪動桌椅的聲音,乍一聽很是熱鬧,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盛望回到教室的時候,其他四個需要換教室的同學已經收拾好了書包,其中一個兩手空空,顯然已經往樓下跑過一趟了。

   「盛哥,你們是在B班吧?」那人問道。

   盛望點了點頭,他哭喪著臉說:「行吧,好歹就在樓下,只隔著個天花板。」

   「你不在啊?」盛望問。

   「我得去1班。」他說,「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殺回來。」

   「想什麼呢,肯定能啊!」高天揚安慰道。

   那男生倒是很清醒,幽怨地說:「每次有人出去估計都是這麼安慰的吧,最後有幾個能回來?」

   高天揚噎了一下,一巴掌拍在他後背說:「那你不能爭口氣啊!」

   他又跟盛望對了一下拳,說:「盛哥,你也……不對,你也別太過爭氣了嚇到我們。」

   高天揚說完,下意識朝江添瞄了一眼,他以為自己會被江添逼視,就像上次說「路過」一樣,沒想到這次江添沒抬眼。

   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兩人之間某種微妙的變化,但憑他腔腸動物一般的腦回路,並不能描述這種變化在哪裡。

   於是他選擇了閉嘴,安靜如雞。

   盛望把一部分東西塞進書包,正準備抱起另一摞書,就見江添彎下腰,替他把那些抱上了,然後抬腳朝樓梯口走去。

   排名這種東西畢竟是每個班關起門來說的,沒換教室之前,沒人知道別班什麼情況。

   B班正清掃空桌等樓上的人下凡呢,沒想到第一個下凡的是江添,嚇得值日生抹布沒拿穩,差點抹另一個人臉上。

   「什麼情況?」有人小聲議論,「搞什麼大新聞呢江添要換班?」

   「做你的夢吧。」另一個人嘲道,「肯定是幫人搬東西啊。」

   「誰這麼大牌面?」

   正說話呢,盛望挎著書包跟著進了教室門,眾人又傻了。

   幾秒之後,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喏,牌面來了。」

   空桌有幾張,江添問盛望:「坐哪?」

   「這邊!」某一張空桌前突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盛望朝那邊看去,就見史雨指著自己前面的座位說:「坐這吧。」

   「也行。」盛望點了點頭。

   江添說:「他比你高麼?」

   史雨:「……就不要計較這種問題了吧,差不多啊添哥。」

   江添沒再多言,走過去把盛望的書放下來。其他換教室的同學也陸陸續續來了,佔據了剩餘幾張桌子,盛望把書包塞進桌肚,正準備把東西往外掏,就聽見江添說:「我上去了。」

   他動作頓了一下,抬頭道:「行。」

   他看著江添從教室後門走出去,很快消失在走廊裡。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當初在隔壁臥室看到行李箱的時候,還有某個課間,江添在教室後方對他說「以後總會要搬」的時候。

   只不過這次是他下的樓。

   是你自己選擇走遠一點,自己要下樓來的,就不要假惺惺地捨不得了吧。

   盛望對自己說。

   午休還有十幾分鐘結束,換進B班的人都已經安頓下來,教室慢慢恢復安靜。這裡組與組的排布不太一樣,陌生的間隙、陌生的面孔,周圍還飄散著陌生的清潔劑香味。

   但是沒關係,他轉過那麼多次學,換過那麼多個教室,這不過是其中一個。

   他適應性很強,哪裡都能活,不用幾分鐘他就能習慣這裡,就像當初跨省轉進A班一樣。

   胃疼還有點殘餘,盛望整理好東西便趴在了桌上。

   他打算趁著午休的尾巴閉目養神一會兒,卻一不小心睡著了。就像有時候明明早已計劃好了,卻總會有些人、有些事落在計劃之外一樣。

   *

   A班在年級裡是令人艷羨又望而卻步的地方,於是有些同學雖然考進了前45名,卻遲遲不敢進教室。

   B1班的人都換得差不多了,A班那幾張桌子還空著。江添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門邊站著幾個探頭探腦的人。

   高天揚再次肩負起了交際花的重任,他主動衝外面的人招手說:「幹嘛呢朋友們,站軍姿啊?桌子都給你們騰好了還不進來,要不給你們表演個列隊歡迎?」

   「不用不用不用。」那幾個同學滿臉通紅,拎著書包彆彆扭扭地進來了。

   「你們挑著坐唄。」高天揚伸手指了幾個空桌,剛要指到盛望這張,就聽他添哥開了金口說:「等下。」

   高天揚納悶地看著他。

   江添回到教室並沒有坐下來,而是把桌肚裡的書包、筆袋、卷子掏了出來。他個子高,伸個手就把桌面上的幾本書丟到了前桌,然後拎著書包在盛望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高天揚沒見過這種操作,頂著滿頭問號看了半天,問道:「添哥你幹嘛?」

   「換位置,看不出來?」江添說。

   「不是,看得出來。但是——」高天揚抓著抓頭頂的板寸短毛,說:「你幹嘛突然換位置?」

   江添把東西一一放進桌肚,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我本來就坐這裡,有問題?」

   高天揚這才想起來,盛望來之前,江添確實就坐這裡。現在盛望換走了,他又拎著東西回到了這裡。

   他忽然有點感慨,又很快回過神來說:「沒問題,換過來也好。免得我上課想竊竊私語,完了往後桌一靠,新同學根本不搭理我。那就很尷尬了。」

   江添把東西放好,看了他一眼說:「我也不會搭理你。」

   「我知道啊,你不但不搭理我,還會請我閉嘴把頭轉回去。」高天揚搖頭說,「這麼一比,還是盛哥給面子。」

   江添抿著唇不說話了。他順手抽了一本書,挑出一支水筆來,沒再抬過頭。高天揚長吁短歎地回過頭去,跟宋思銳互損了兩句,也刷起了練習卷。

   大半同學抓緊時間睡起了覺,班長悄悄關了兩盞大燈,教室裡光線暗下來。外面風雨橫斜,到處是滂沱水聲,屋內卻很安靜,跟過去的每一個午休一樣。

   這幾道競賽題的題面很長,語句也很繞。江添看了好幾分鐘,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這才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

   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在身側,一手夾著筆擱在桌面,筆身轉了四五圈,他依然看不進任何題目,終於放棄地抬了眸。

   靠在桌前的背影換成了高天揚,不再是那個熱了喜歡把校服脫到肩下,拎著T恤領口懶洋洋透風的人。也沒有人敢踩著桌槓,慢慢悠悠地晃著椅子,時不時會輕磕到他的桌沿,然後又笑著轉過身來賣乖道歉。

   他垂眸走了片刻神,忽然覺得兜兜轉轉一大圈,從起點又走到了起點,夾在中間的那個轉校生似乎從未來過。

   如果不回頭,不去看那幾個走班進來的新同學,他甚至有種錯覺。就好像他只是午休趴在桌上睡了一覺,做了一場短而輕忽的夢。

   閉眼的時候還是盛夏,睜眼已經到了深秋。

   書包裡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江添下意識掏出來點開微信,界面並沒有新消息。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某個app投遞的午間新聞。

   他把下拉菜單收上去,沉默地看著微信界面的最頂端,那張扁扁的旺仔貼紙安靜的躺在頭像框裡。

   其實江添一直有改備註名的習慣,風格簡單而無趣,就是完整的人名或稱呼。頂端的這個,是他第一個例外。

   他短暫地給對方改成過「盛望」,幾天後的某個深夜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回來。當時他說不清是出於什麼心理,現在反倒能說清一些了——他只是想看見對方的變化,換沒換頭像,或者開不開心。

   他忽然想起好幾年前的一個中午,也是這樣連綿的陰雨天,那隻叫「團長」的貓趴在窩裡壽終正寢。

   在那之前它其實有很多徵兆,不吃東西了也不愛動了,他跑了很多家店,查了很多網站,試過很多方法,想讓它再多留幾年。

   丁老頭卻說:「老貓了,時間差不多,留不住了。」

   最後果然沒留住。

   ……

   好像總是這樣。

   小時候把江鷗的袖帶綁在手指上,睜眼卻從沒見到過人。後來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做成紙條,綁在外婆手腕上,老人家也依然記不住他。再後來給團長拍過很多照片和視頻,那隻陪了他很長時間的貓還是埋進了地下。

   他始終不擅長挽留,也從沒留住過什麼。

   這幾天盛望開始頻繁地叫他「哥」,但他並不高興,反而頻繁地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來。他知道這個勾著他脖子對他說「我們一起住宿」的人在往遠處走,但他不知道怎麼留住對方。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學不會挽留,還是只會一些硬邦邦的、偏執的蠢辦法。

   從未有成效,但他依然想試一試。

 

   第60 動搖

   B班學習氛圍不算特別濃,正如史雨所說,課上一半同學都悶著頭。桌肚裡打psp的、玩手遊的、聊QQ微信的,還有把手機橫向塞在帆布筆袋裡露出屏幕看小說的,藉著長頭髮遮擋塞著無線耳機看視頻的。

   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充分顯示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方總有辦法查,一方也總有辦法玩。

   A班幾個搬下來的同學不太適應,也可能本來就心情不好,一個兩個都繃著臉。

   盛望成了唯一的例外。

   當初史雨跟盛望說這些的時候,帶有幾分吹噓顯擺的成分,但他忘了,盛望換過的地方太多,見過的班也太多了。

   一個班有一個班的風氣,比B班更鬧的盛望都待過——當初升高中,他們那幫有資格參加保送考試的尖子被挑出來,湊了一個考前衝刺班,那才是真的不守規矩。

   教室門一鎖窗簾一拉,拼桌打撲克的、下棋的、頭湊頭開黑的都是常事。盛望當初帶了個折疊籃筐釘在教室後牆,男生們手癢起來什麼玩意兒都能往裡投,還敢比賽。盛望打籃球投籃奇準,主要歸功於那兩個月。

   更有甚者還帶了骰子,拿個馬克杯當骰盅,輸了的請全班吃夜宵,所謂全班其實也就18個人。盛望手氣不行,請過很多次。

   那時候學校食堂的夜宵特供給值班老師,理論上學生買不了,怕耽誤熄燈睡覺。但他們屢屢成功。有兩回被人通風報信,值班老師帶著扣分簿來抓人,他們兵分三路,愣是在圍追堵截中甩了人,帶著吃的溜回宿舍舉杯相慶,然後週一「國旗下批鬥大會」喜相逢。

   史雨見過的沒見過的,盛望大概都幹過。徐大嘴有句話說得對,他也就是佔了長相的便宜,看著乖巧老實而已。

   他一度以為自己最喜歡那個班,因為肆無忌憚,因為熱鬧,因為可以避免回到無人且無聊的家。

   後來保送考試結束,那個臨時的班解散了,他才發現自己所謂的喜歡不過如此——

   假期第二天,那些瘋鬧出格的日子就變得模糊起來,一個月後,他連某些同學的名字都叫不順了,只記得幾個外號。再然後,那段日子裡的人就都成了「他們」。

   因為回想起來,那都是些零碎的、並不需要為之努力的事情,乏善可陳。

   B班下午的課被物理數學佔滿了。老師在上面賣力地講著解題思路,下面只有寥寥幾人配合地抓著筆,盛望是其中之一。

   不過他並沒有在記筆記。

   學委趁著課間給他們幾個新同學補發了語文、英語老師留下的作業。他分了一隻耳朵給講台上的人,筆下卻不緊不慢地刷著英語題。

   翻頁的時候,他踩著桌槓輕輕搖了一下椅子,覺得樓下樓上相差其實並不大。

   老師語速稍微有點慢、思路分解得太細、難度挖得不如老何他們深,拓展部分略少一點,練習捲上重複的題有點多。但這些他都能自己調控,除此以外,好像也沒什麼缺點。

   早就說過沒那麼難,看,這不就已經適應了麼。

   他在心裡這麼說。

   窗外風雨不停,很長一段時間裡,水珠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節奏整齊得有些單調,像教室後牆掛著的鐘,不斷重複著同一種聲音,時間就在這種聲音裡安靜流逝。

   天色晦暗不明,很難分辨是早是晚,老師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

   盛望在刷題間隙中抬了一下眼,忽然就弄不清日子了。他抽出一張語文卷,花了一節半課寫到最後一篇閱讀,筆下的字跡開始斷斷續續。

   他劃了幾下才發現,筆管裡的墨不知不覺見了底,只剩一層微黃的油封——語文卷子真是一如既往地耗墨。

   他習慣性地擰開筆頭,椅子朝後一靠,頭也不回地在後桌敲了一下,然後攤手等著。

   時間出現了幾秒鐘的空白,沒有人往他攤開的手心裡塞東西。他沒有等到新筆芯,只等到史雨納悶的問話:「幹嘛?借尺還是借筆啊?」

   盛望愣了一瞬,忽然尷尬不已。

   雨聲好像從那一刻起變得更大了,吵得惱人。他在一片嘈雜聲中轉過頭,想對疑惑的史雨說:「有多餘的筆芯麼?借我一根,明天還你。」

   但他還沒張口,就已經不想說了。

   史雨依然滿頭霧水,盛望笑了一下:「沒事,我做題做懵了。」

   「哦……」史雨愣愣地應道。

   沒等再說什麼,盛望就已經轉回頭去了。

   他看著手裡拆成兩半的水筆,忽然沒了繼續刷題的興致。他在滂沱的雨聲中坐了很久,終於承認自己有點想當然了。

   他高估了自己的適應力,也高估了忍耐力。

   不到半天,他就開始想念樓上那個位置了。

   後半節課是怎麼過去的,盛望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在下課鈴聲中乍然回神,從書包裡掏出幾乎沒用過的傘,匆匆跑了一趟喜樂便利店。

   趙老闆很是詫異,叨叨咕咕地說:「哎呦,大下雨的跑來幹嘛?你看看你那褲腳,濺了多少水。回頭洗起來有你哭的。」

   「不要緊,有代洗阿姨。」盛望直鑽進最裡面。

   趙老闆納悶地伸頭去看,發現他拿了三盒筆芯,紅黑藍都有,除此以外還拿了裁紙刀、尺子、膠帶、塗卡筆……

   「好了好了好了,你幹嘛?搞批發啊?」趙老闆匆匆從收銀台後面走出來,像個擔心兒子亂花錢的家長,跟著盛望在貨架前來回。

   盛望的目光還在架子上逡巡:「沒搞批發,都是要用的東西。」

   趙老闆更不解了:「筆芯就算了,我曉得你們用得快。你哪裡沒有尺子小刀塗卡筆啊?你以前不上課的啊?」

   盛望認真地解釋說:「我有,但是經常東丟西丟的,轉頭就找不到了,還得借。」

   趙老闆「嘖嘖」兩聲,說:「全世界的熊兒子都一樣,丟三落四不收拾。」

   他剛說完,發現盛望拿了三包便簽紙,又忍不住訓道:「有一包就差不多了,你拿那麼多幹什麼?」

   「貼著,提醒我別亂丟東西。」盛望說,「免得老是跟人借。」

   他又拿了幾樣東西,懷裡都快抱不下了,這才低聲說:「不想跟人借了。」

   三歲一個溝,趙老闆覺得自己跟盛望隔著一片太平洋。他不能理解現在的學生在想什麼東西,只知道再轉下去上課要遲到了。

   況且盛望在貨架前轉悠的樣子有點茫然,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還要買點什麼。趙老闆拍著他的背把他推到收銀台邊,說:「別挑了,重複的也給我放下來,什麼時候用完了再來拿。就這幾樣,我掃一下結賬。」

   他找了個袋子把東西裝上,想想又在外面套了一層免得被雨打濕。把袋子遞給盛望的時候,趙老闆忍不住說:「其實還有一節課就吃晚飯了,你完全可以那個時候來買嘛,反正也要去梧桐外吃飯的。這又不是什麼著急的東西。」

   盛望說:「剛好筆芯沒油了,現在不買下節課就沒得用了。」

   趙老闆點了點頭,信了。

   但盛望自己清楚,這都是藉口。他只是不想拖到晚飯時候來買,因為江添肯定會在旁邊,而他不想讓江添看到自己買這些東西的樣子。

   手忙腳亂、漫無目的。

   一定很傻x

   盛望拎著袋子匆匆跑回明理樓,也許是預備鈴的響聲帶著催促,也許是陰雨天裡人容易糊塗,他的腿比腦子跑得快,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頂樓了。

   老吳拿著保溫杯往A班走,半途叫住了從身邊經過的男生:「江添啊,把卷子拿了先去發掉。」

   江添接過卷子大步走向教室,在路過樓梯的時候看到了愣在那裡的盛望。

   他一隻手裡拿著雨傘,水珠淅瀝,地面洇濕了一大片。另一隻手裡拎著袋子,袋面上是喜樂便利店的名字和附中校標,應該是剛買了東西,急著回班。

   江添一看就知道,他跑錯樓層了,臉上透著怔愣和尷尬,甚至有一絲莫名的狼狽。

   江添瞥開眼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又轉回來對盛望說:「來找菁姐?」

   盛望搖了一下頭,他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江添。又過了片刻,他才剛回神似的又搖了一下說:「沒有,我就是……」

   他頓了頓,終於無奈又自嘲地笑起來,說:「走錯了。」

   江添掃過他嘴角扯出來的笑,沒接話。

   明明是盛望故意考砸、自顧自往遠處走,他看到那抹笑卻還是會不舒服,還是會有一點點心疼。

   「太丟人了,你就當沒見過我啊,我下去了。」說完,盛望轉身朝樓下跑去。轉過拐角的時候,他朝這邊抬了一下眼。

   然而老吳已經過來了,納悶地問:「你怎麼還沒進教室?」

   話音落下的時候,盛望已經消失在了走廊裡。

   *

   回到座位的時候,史雨被那一大袋東西嚇了一跳:「你幹嘛?打算住在教室啦?」

   盛望把那些東西一一放進桌肚,頭也不回地說:「我倒是想。」

   「為什麼?你受什麼刺激了?」

   「沒受刺激。」盛望拆了一支新筆芯出來,給上一節課用空的水筆替換上,「就是下雨太煩了,我太懶了。」

   就是下雨天太煩了,他好不容易把某些苗頭摁下去,還沒顯出成效呢,就快功虧一簣了。

   只是在樓上見了江添一眼而已。

   一會兒再吃個晚飯,晚上再回宿舍睡個覺……靠,那他還過不過了?

   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聽到了這句抱怨,梧桐外的那頓晚飯最後並沒有吃成。因為江添的爸爸季寰宇去了丁老頭家。

 

   第61 禮物

   丁老頭有個老人機,字體大如銅鈴。據說當初江添想給他買正常智能機,並且耐著性子保證要教到他會。但老頭死活不要,說自己老眼昏花,那些個智能機的屏幕他一個字也看不見。

   老頭是個熊人,威脅說要買了他轉頭就倒賣出去,這事他真幹得出來,於是江添拗不過,只好買了個老頭特供。小孩看不上的東西老頭卻很喜歡,到手之後再沒離過身。

   江添彆扭,老頭就喜歡逗他,經常跟人顯擺說小添給我買的云云,自然也給盛望顯擺過。當時江添就坐在旁邊吃飯,越吃臉越癱,最後直接給老頭碗裡塞了個大雞腿說:「吃飯別說話。」

   老頭握著筷子就要去抽他,說他沒大沒小臭脾氣,盛望在旁邊笑死了。

   老頭機上可以設置親情號碼,方便,也為了以防有急事。江添佔了1號位,老頭說這就夠了。後來江添跟喜樂打了聲招呼,把趙老闆的也加了進去。盛望來了之後稍微挪了一下,他佔了2號,趙老闆改成了3號。

   不過正常情況下,丁老頭還是只打給江添,所以盛望接到電話的時候有點意外。

   老頭說:「季寰宇又過來煩我了,你把小添拉去別的地方吃飯,別讓他來。」

   這話就很奇怪,盛望聽著有點納悶:「爺爺你這意思是不讓告訴他季寰宇在?」

   「廢話,不然我就直接打給他了。」老頭沒好氣地說。

   丁老頭電話裡說謊總是格外明顯,他怕人問,語氣會刻意壓得很凶,三言兩語直接掛斷,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別說江添了,就連盛望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盛望「哦」了一聲。

   老頭又說:「我怕他聽到季寰宇的名字,心情又不好了。」

   這倒是真的,盛望見識過江添變臉。當初江鷗也是提了一句,他的心情肉眼可見變得很糟。

   這其實有點奇怪,盛望一直沒想通。

   他忍不住問道:「爺爺,江添為什麼那麼煩他啊?」

   丁老頭一開始沒明白他的意思,理所當然地說:「季寰宇不是個東西啊,有他這個老子和沒他這個老子有區別麼?煩他多正常的事。」

   「不是,我知道。」盛望斟酌著說:「但是要說照顧得少,我聽爺爺你講的那些,其實……」

   其實江鷗和季寰宇半斤八兩,都對小時候的江添疏於照顧。區別在於江鷗是迫於無奈,季寰宇是本性如此。

   可江添的態度簡直天差地別。他對江鷗雖然不如普通母子那麼親暱,但至少是護著的,會在意也會心軟。對季寰宇卻極度排斥,甚至不想多看一眼、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之前聽丁老頭講江添小時候的事,盛望有懷疑過季寰宇是不是會打他,但後來又覺得不對,因為江添一點兒都不怕季寰宇。

   父子倆出現在一起的時候,反而是季寰宇更小心一點。那種小心並非是明面上的,而是……他好像很怕哪句話會戳到江添的雷區。反倒是江添對他沒有怕,一絲一毫都沒有,只有厭煩。

   再說嚴重一點,就是厭惡。

   丁老頭在電話那頭也說不清,畢竟那些年他也沒在進江添家裡,並不知道父子倆具體有過什麼樣的嫌隙。他跟盛望一樣,都是靠猜。

   可是江添太難猜了……

   盛望心想。

   「那他去您那兒幹嘛?」盛望問。

   丁老頭嗤了一聲,說:「還能幹嘛,知道小添不嫌棄我這個老頭子,跟我比較親,來找我當說客唄。可能覺得我這年紀老糊塗了,好騙,他人模狗樣地裝一裝,我就覺得他是好東西了。也可能他覺得孝敬孝敬我,小添就沒那麼煩他了。」

   盛望覺得挺可笑的,一個親爹,活到要通過孝順老鄰居才能拉近跟兒子的關係,也算是一種人才吧。

   「他讓您當什麼說客?」

   「和好的說客。」丁老頭歎了口氣:「浪浪蕩蕩四十多歲的人了,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兒子,想跟小添化解矛盾和好吧。」

   「他之前不是在國外麼?」盛望說。

   「對,我聽說他那個同學還是朋友的生了個大病,不知道是癌還是什麼。他估計想想也有點怕吧。人啊,到了這個年紀就是這樣,容易想東想西的,年輕時候這個無所謂那個無所謂,現在開始後悔了。看到別人生病,就想到自己哪天也這樣,要是跟前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那也挺慘的。」

   可是小時候的江添面前也沒有親近的人。

   盛望在心裡反駁道。

   老頭咂了咂嘴,不滿地抱怨:「就是養個貓啊狗啊,還要相處相處培養一下感情,他倒好,這麼多年了,不知道小添多煩他啊?指望嬉皮笑臉哄兩下就沒事,做的哪門子夢。還想帶出國,呵——」

   老頭冷哼一聲,說:「我頭一個不答應!」

   直到掛了電話,盛望腦子裡都迴響著那句「還想帶出國」,雖然知道江添根本不搭理季寰宇,但他還是有點在意。

   這天晚飯是在食堂吃的。

   感謝高天揚,這個瓜皮進食堂的時候步伐過於不羈,不小心踩到了食堂阿姨打了泡沫的清潔布巾,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還滑行了好幾米。

   跟在他後面的同學全部笑吐了,

   盛望原本還有點悶,這下也沒忍住,彎腰笑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習慣性搭著江添的肩,而江添也在笑。

   高天揚坐在地上翻白眼,把手遞出去說:「笑你姥姥,來個人扶我一下不行嗎?好歹給你們壓抑的生活提供了一點短暫的快樂,真的一點都不懂事!」

   宋思銳笑得東倒西歪,盛望過去搭了把手,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扶起來。

   「哎我褲子濕了沒?」高天揚扭頭去看背後。

   「還行,尿得不多。」宋思銳說。

   「我操你把你褲子扒下來換了你信不信?」高天揚怒道。

   「不信,你穿不上。」

   「我——」

   高天揚憋屈得不行,捂著腚跟眾人一起坐下了。他說:「盛哥,我知道你人好,我想吃8號窗口的糖醋排骨、咖喱牛腩和辣子雞,你能幫我弄到嗎?吃不到我今天會痛死在這裡。」

   「???」

   盛望扭頭去看那條拐了兩個彎已然排到食堂大門口的長龍,難以置信地問:「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呢?」

   高天揚衝他拋了個飛吻,說:「我這麼迷人。」

   剛說完,他手裡的校園卡就被人抽走了。

   江添兩根手指夾著他的卡,衝他晃了一下,平靜地問:「我買,想吃什麼再說一遍。」

   高天揚:「……」

   他說:「我想吃3號窗口的小青菜、水蒸蛋和豬大排。」

   江添說:「等著。」

   眾人又笑吐了。

   除了人氣最旺的8號窗口,其他窗口的人其實也不少。盛望和江添排在3號窗口的末尾,宋思銳他們也嘻嘻哈哈地跟上來了。

   隊伍並不擁擠,但身後人的存在感依然很強。盛望捏著校卡一角無意識地扇著風,忽然聽見江添問:「你很熱麼?」

   「……」

   真會聊天。

   盛望動作一頓,把校園卡塞進了口袋裡,某人的存在感就變得更強了。

   「老師講課還行麼?」江添低低的聲音又響起來,很平靜,不像之前在梧桐外那樣鋒利割人。

   「挺好的。」盛望回答。

   他說完又覺得這個答案有點乾巴巴的,補充道:「有點簡單,但還挺好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江添應了一聲:「嗯。」

   一頓飯的時間其實很快,高天揚他們屬於狼吞虎嚥派,盛望就是再斯文也不可能拖太久。

   他們回到明理樓,在三層的樓梯口分道揚鑣。盛望踏進B班教室的時候,感覺心臟又慢慢沉下來,像結束燃燒的熱氣球。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開心。

   高興只有一小會兒,然後他要花整個晚自習甚至更長的時間讓自己冷下來。

   五分鐘換五小時,一小時換一整天,之後的每一天都是這個過程,循環往復。

   不知不覺,他吃飯的時間越來越短,下自習後回宿舍的時間越來越晚。

   全年級只有A班有特權,可以待在自己教室上自習。其他班級的學生都得歸攏去階梯教室。

   起初盛望拎著書包離開,教室裡還有大半人在收拾東西,第二天變成小半,再後來只有零星幾個,最後只剩他自己。

   他回到宿舍的時候,往往離熄燈不遠了。說不了兩句話,整個宿舍就會在熄燈號中沉寂下來。

   他會閉著眼聽下鋪的動靜,輾轉翻幾個身,然後不知不覺睡過去。

   儘管他一直對自己說,他不想跟江添冷戰或疏遠,只是短暫地自我掙扎一下。

   但這幾乎是一個注定的過程,儘管他不想承認,他跟江添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往兩邊走。

   附中這禮拜的週考因為市裡搞名師精品課而暫時取消,高二抽了幾個班在週六週日錄課,其他班正常自習。

   盛望照常抽了一堆題庫,從睜眼開始刷到入夜。他抱著新一本英語競賽教程進階梯教室的時候,史雨終於沒忍住,說:「我靠,這是第三本了吧?」

   「什麼第三本?」盛望在最後面的角落坐下,一邊往外抽書一邊說。

   「這禮拜我看你刷完了兩本這麼厚的競賽題庫,這是第三本了,你不累嗎?」史雨光看著都頭疼。

   盛望卻愣了一下,說:「有嗎?」

   「你自己刷了多少題不知道的嗎?」

   「沒太注意。」

   何止是沒太注意,他連題庫質量都不挑,只要有東西能把他空閒的時間填滿就行,越忙越好。

   史雨嘴角抽了一下,衝他豎了一根拇指。因為最近盛望簡直可怕,他坐在旁邊聊微信都有點不好意思,這幾天莫名其妙就跟著刷起題來。

   說來可怕,他都刷完半本了,簡直是前所未有地用功。

   「要是週考不取消,我感覺我能往上小躥個幾名。」他半是得意半謙虛地說,可惜沒得到回音。

   盛望已經塞上耳機做起了題。

   他看了一會熱,覺得對方的狀態很奇怪。好像格外專注,又好像心不在焉。

   ……

   晚自習的下課鈴準時響起,史雨和邱文斌都收好了書包,他們已經習慣了盛望的晚歸,跟他打了聲招呼便先回宿舍去了。

   偌大的教室又慢慢變得空曠起來。

   耳機裡剛好切到一首很老的英文歌,歌手沙啞的聲音低而溫和。盛望愣了一下,想起這首是從江添的播放列表裡扒來的。

   也許是不巧,之前每次切到這首歌都是白天,周圍喧嘩吵鬧,顯得它過於沉悶安靜。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它其實真的很好聽。

   盛望坐了一會兒,悶頭寫了幾個單詞,終於還是又停下了筆。窗外忽然傳來人聲,兩個男生運著籃球邊搶邊鬧的過去了,砰砰的拍打聲迴盪在走廊裡。

   某個經過的老師一聲怒喝,那兩人老老實實抱著球跑了,隔了老遠還能聽見笑。

   盛望收回目光,忽然摘了耳機匆匆收起筆袋書本。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很想回去。

   於是他把背包甩到肩上,大步跑向宿舍樓。

   盛望跑到6樓是1045,比前幾天早了不少。他推開宿舍門的時候迎上了舍友驚訝的目光。

   邱文斌疑惑地問:「怎麼了盛哥,幹嘛跑這麼急?」

   史雨說:「今天這麼早?」

   盛望卻一個都沒回,他目光掃過那個下鋪、書桌甚至洗臉台和衛生間,都沒看到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扶著門緩了一下呼吸,拎著書包放在桌上,狀似無意地問道:「江添呢?」

   「沒回來啊。」邱文斌說,「他不是都要到11點才回麼?」

   盛望愣了一下。

   邱文斌又反應過來說:「哦對,你之前比他還晚一兩分鐘,不知道也正常。」

   那一刻,盛望很難描述自己是什麼心情。他懵了幾秒,感覺心臟被什麼東西很輕有很重地扎了一下。

   不知從哪天起,他居然已經不知道江添的作息了。

   「他……」因為奔跑的緣故,他嗓音有點乾啞。頓了一下才道:「他怎麼也那麼晚,用功嗎?」

   「不知道,好像在準備競賽?」邱文斌老老實實地說,「看他最近一直在抄什麼東西,好像是筆記和題。」

   盛望點了點頭。

   他在桌邊站了一會兒,又覺得有點索然無味。轉了兩圈後,他拎著領子說:「我去陽台透一下風,跑回來熱瘋了。」

   「哦。」邱文斌說:「看著點時間啊盛哥,一會兒熄燈了。」

   「知道。」

   陽台有個水池,可以洗大件的衣物被褥、也有宿舍拿來涮拖把打水。

   盛望拉上陽台門扇了扇風,然後在水池邊緣靠坐下來,撐著白瓷檯面垂下頭。

   跑得太累了,他想休息一下,他需要緩一口氣。

   過了很久很久,他聽見宿舍裡響起模糊的說話聲,又過片刻,陽台門卡噠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盛望垂著頭。他知道是誰,但他一時間提不起精神去笑,他有點難受。

   明明沒有來由。

   江添沒問他怎麼了,也沒問他為什麼在這坐著。

   陽台很安靜,他只是站在盛望面前,大概像以往一樣垂眸看著他。

   許久過後,盛望抿了一下唇,換好表情抬頭試圖開個玩笑:「我在這透風呢你幹嘛過來擋著?」

   說完卻見江添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皮面本子。

   「我擋半天了。」江添說著把那個厚厚的本子擱在他手邊,指尖在封皮上點了一下說:「給你的。」

   「什麼啊?」盛望愣了一下。他拿起本子翻了兩頁,就有點翻不動了。

   他見過這種東西,他崴腳在家無聊發霉的時候,江添翻了不同的書,整理了一堆有意思的題給他。

   那份東西就是這樣,標了書名、標了頁數和題號,寫清楚了題目特別在哪,為什麼適合挑出來看。

   但這次又有點不同,他面前這本裡的東西更細了。不用他去翻找,那些題目都被裁剪下來,一道一道平整地貼在本子裡,分門別類,旁邊也標注著特別之處和優點。

   後半本還有相應的答案解析,逐條對應。

   江添說:「你說老師挖得不夠深,加上這些應該夠了。」

   都是他一題一題挑出來的,數理化三門都有。他能學到什麼程度,盛望同樣可以,不知道能不能算一個簡陋的禮物。

   他不會從別人那邊拿什麼東西,他只會給。他只會在自己身上挑挑揀揀,掏出能掏的東西給他在意的人。

   盛望說考砸了,那他就去拉。盛望說老師講得太簡單了,那他就給補上。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實用的東西。

   所以……

   江添看著他,問道:「能考回來麼?」

 

   第62 木頭

   盛望倏地有點難受。

   就像心臟被人捏著邊角掐了一下,瞬間酸軟一片。

   對著這樣的江添,他根本說不出「不」這個字。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忙忙碌碌那麼多天,到頭來被他哥一句話就打回原形。他想說「你可真行」,但他根本張不開口。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只是緊緊攥著那個筆記本,沒有開口、沒有抬頭,連動都沒有動。直到那股酸軟的感覺順著血液滲透下去,不再那麼難受了,他才飛速地眨了幾下眼睛。

   「能的。」他低低說了一句,嗓子還透著啞。他抿著唇清了一下,這才抬頭晃了晃筆記本說:「有了這個都考不回去,那我還混不混了。」

   江添沒說什麼。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眼皮很薄,眼尾的褶並不寬長但微微上挑。他的目光從眼尾瞥掃過來的時候總是又冷又傲,好像誰都沒走心。但當他這樣平直著看過來,眸光微垂,映著幾星不算明亮的燈光,你就站在他眼裡了。

   盛望在他眼睛裡站了很久,他才點了一下頭,說:「好。」然後周身鋒芒都慢慢緩和下來,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幾秒鐘裡,盛望甚至有種他跟他哥心照不宣的錯覺。這種錯覺讓他生出一種衝動,他想說「哥,我能抱你一下麼」,然而剛要張口,熄燈鈴就響了。

   他驚了一下,回過神來。

   陽台外浮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桂花味,11月下旬的溫度,花串早零零落落掉完了,也不知哪裡還藏了一星半點,倔強地散著幾乎難以察覺的幽香。盛望那點衝動就在餘香裡慢慢緩和下來。

   他抓著本子直起身,對江添說:「進去麼?」

   「嗯,降溫了。」江添朝欄杆外掃了一眼,側身拉開陽台門,示意盛望走前面。

   剛剛手指攥得太緊,冷不丁放鬆下來又麻又酸。盛望活動著關節往宿舍裡走,跨過陽台低矮門檻時,他的後腦勺被人輕拍了一下。

   不知道是安撫還是別的什麼。

   盛望愣住,猛地回頭,江添已經進了門。他逕直走過長長的書桌,從衣櫃裡拿了衣物毛巾說:「我洗個澡。」

   史雨翹著二郎腿在床上發信息,邱文斌把充電檯燈夾到了床欄上,提醒道:「大神你得快一點,巡邏老師一會兒要來的。」

   「知道。」江添說著進了衛生間。

   「盛哥你站這幹嘛?」邱文斌下床來拿書,因為盛望杵在那裡陽台門邊,空間顯得有點擠。

   「嗯?」盛望抓了抓後腦勺的頭髮,說:「哦沒有,隨便想點事情。」

   江添很快洗完出來了,盛望抓著衣服毛巾接了他的班。衛生間裡水汽濃重,熱水從淋蓬頭裡沖刷下來的瞬間,他忽然就想通了。或者說他對江添說「能考回去」的那刻,就已經想通了。

   他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人的壽命八九十年,他還在開端。將來那麼長,遠得根本看不到頭,他只是在這段時間裡喜歡上了江添而已,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他沒打算說,也明白不可能有什麼結果。

   未來是一條筆直的線,他只是在這個節點上歪一會兒,遲早都要拐回去的。這很嚴重嗎?

   一點兒也不。

   這天的熱水終於用完,淋在身上的水流很快轉涼。盛望一把拍在龍頭上,抓了毛巾擦頭髮。

   他在散開的熱氣裡打了個噴嚏,心想:去他媽的冷一冷,我要回A班。

   十六七歲,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人家走馬觀花,他多觀他哥幾眼礙著誰了麼,又不會少塊肉。更何況他哥是木頭,他有什麼好怕的。

   *

   少年心思堪比六月天,暴雨傾盆的時候烏雲罩頂,好像這輩子都不會散了。雨一停,又立刻豁然開朗、艷陽高照起來。

   盛望這幾天就是艷陽本人。

   作為盛望的室友兼新後桌,史雨的感受最為直觀。

   前陣子,盛望好像誰也不想搭理悶頭刷題,刷完一本又一本。搞得史雨有點坐不住,也拿了幾套題暗中對比了一下,發現自己不論怎麼提速都追不上對方。

   這幾天,盛望忽然又懶了下來。經常老師在上面仔仔細細地講題,他在下面玩剪紙。那幾本刷掉的題庫被他挑挑揀揀,剪了幾頁下來,其餘直接堆進了廢書裡。

   他不刷題了,聽課也並沒有多聚精會神。更多時候是轉著筆看一本深棕色的皮面筆記本,偶爾抽個本子打兩行草稿,打著打著還會摸出手機跟人聊微信。

   史雨瞄過一眼,因為瞄太快也沒看清什麼內容,就看見備註頭兩個字是「長白」。他納悶了好一陣,也沒想起來周圍有誰叫長白。

   直到週三這天晚自習,他才知道這位神秘的「長白」是誰。

   住宿生的專有晚自習在走讀生下課後開始,各班的人會拎著包抱著書陸陸續續到指定的階梯教室裡。講台上有一個負責答疑解難的老師,一般是年級裡的老師輪值。

   階梯教室足夠大,座位隨意,並不按照班級來。盛望一如既往坐在最後一排的老位置上,史雨和邱文斌就坐他前面,方便下了晚自習一起走。

   預備鈴響起的時候,大家已經轉移得差不多了,教室裡逐漸安靜下來。

   坐班老師掃視了一圈,估摸著人到齊了,便要去關教室門。結果剛站起來,一個男生肩上搭著書包進來了。老師一愣,下意識說:「你怎麼來了?」

   自習的學生們紛紛抬頭看過去,接著一片嘩然。

   來的人是江添,嘩然是因為眾所周知A班有特權,根本不用來階梯教室上自習。

   盛望在嗡嗡的議論聲中抬起頭,江添正跟坐班老師說著話,他在言語的間隙裡抬起頭,朝教室後排掃視一圈,在盛望身上停了片刻,又轉頭跟老師低聲說了句什麼。接著他一步兩個台階不慌不忙地走上來,穿過一排桌椅。

   整個教室的鵝,不是,人都伸長了脖子跟著他往後看。史雨離得最近,不小心看到了盛望手機。

   這人的手機界面無遮無攔,就這麼平攤在桌上,好像也不怕人看。屏幕上是微信聊天框,框的最頂端是對方的備註名。這次他總算看清了全稱:長白山神樹

   這位長白山神樹於半分鐘前發來消息,問盛望:自習一般坐第幾排。

   盛望回答:最後一排。

   然後江添就來了,神樹是誰不言而喻。史雨心說我果然不能理解兄弟之間的暱稱,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江添對關注置若罔聞,他在盛望旁邊坐下,從書包裡掏出一本深藍皮面的厚書,又抽了一支筆出來,這才撩起眼皮問身邊的人:「發什麼呆?」

   盛望張了張口,納悶地問:「你不是可以留在頂樓自習嗎?」

   江添翻開書頁,「嗯」了一聲。

   「那你下來幹什麼?」

   江添頭也不抬地說:「一個人坐那自習太傻逼了。」

   「哦。」盛望心裡動了一下,垂眸繼續看自己的書。又過了片刻,他忽然悶聲笑了起來。

   江添皺著眉看向他,盛望說:「想像了一下,是挺傻逼的。」

   「……」

   江添一個晚自習沒理他。

   *

   週五這天楊菁找他們,給了兩張表格,說集訓下週開始,讓他們把表格填一下,再準備兩張兩寸的照片。

   「又要照片?」江添說,「之前不是交過?」

   楊菁沒好氣地說:「都被政教處姓徐的貼榮譽牆上了,你是讓我去扒下來還是怎麼的?」

   盛望本來準備去門口複印店隨便拍一張,就聽楊菁對他說:「找張好的,起碼笑一下。考好了你照片也得上牆,別拍得跟通緝令似的。」

   「噢。」盛望拖著調子應下來。

   喜樂隔壁就有一家文印店,去的路上盛望一直在翻手機相冊。他活像點了個「自動跟隨」,始終落後半步跟著江添。對方拐彎他也拐,對方停他也停,頭都不抬。

   江添說了兩次「看路」,他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忍無可忍之下,江添一聲不吭把他往樹那邊帶。直到剎車不及,額頭撞上東西,盛望才愣了一下抬起眼。江添的手掌橫在他面前,再往前一步就是樹幹。

   「你真敢不看路?」江添難以置信地說。

   盛望更難以置信:「你居然真帶我撞樹?」

   江添被梗了一下,面無表情開始掃視四周。

   盛望跟著他看了一圈,除了樹葉還是樹葉:「你找什麼呢?」

   江添說:「直一點的樹枝。」

   盛望沒反應過來,當真指著頭頂某簇枝葉說:「這根挺直的,你要幹嘛?」

   江添:「撅了給你當盲杖。」

   盛望萬萬沒想到他哥現在損人還帶鋪墊,被噎得不輕。他想像了一下自己拽著盲杖這頭,江添牽著那頭,一人再戴個圓墨鏡……我的媽。

   「笑什麼?」江添沒好氣地說。

   盛望心裡一動,把左手直直遞出去說:「喏,給你根人體盲杖,你敢牽麼?」

   他看見江添愣了一下,又把手收回來佯裝冷笑道:「居然還要思考,走了。」

   說完他又低頭玩著手機溜溜躂達往前走去。

   自從那天想通了,他就一直是這種狀態。

   「長白山神樹」寓意高冷的木頭。他身體裡彷彿住著個手欠的小人,仗著江添什麼都不知道,一會兒撓他一下、一會兒撓他一下,像表情包裡那隻撩架的貓,站在邊緣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反正都是虛招,江添跟他根本不在一條線上,他永遠不可能撓到真身。

   然而這種想法只持續了一週多,就被轟然擊破。

   那天是週四,距離出發去集訓還有一天,楊菁已經催他們收拾行李了,他們破例拿到兩張晚自習假條,但白天的課還是要正常上。

   週四下午最後一節是A班的競賽輔導,上物理,何進最近在給他們講大學物理的一部分內容。但這天何進身體不舒服去了趟醫院,競賽課拉了趙曦來代班。

   盛望答應過幾個老師,競賽課一定會上樓去聽。儘管巷子裡那一幕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在教室看到趙曦時還是有一瞬的尷尬。

   他以為自己把那份不自然藏得很好,結果下課之後,趙曦去辦公室放下教案又回到了A班,在盛望面前的桌沿坐下了。

   「曦哥。」盛望打了聲招呼。

   「等江添啊?」趙曦朝窗外看了一眼,A班的人吃飯的吃飯、洗澡的洗澡、已經走完了,就剩盛望和他兩個人,「他又被管理處老趙拽跑了?」

   盛望點了點頭說:「反正我倆今天不上晚自習,等他回來去梧桐外吃飯。」

   「哦。」

   「曦哥你不回去麼?」盛望問。

   趙曦笑了一下,說:「不急,我來跟你聊聊。」

   盛望遲疑地問:「聊什麼?」

   「聊聊你小子為什麼最近總躲著我跟林子?」趙曦說。

   盛望瞬間尷尬得無以復加。

   「誒,你尷尬什麼?」趙曦談話的架勢很痞,跟上課很不一樣,像個混子學長:「我都不尷尬。」

   盛望一愣,問道:「你知道啊?」

   「差不多吧。」趙曦換了個更放鬆的姿勢,「當時聽到了一點聲音,那巷子平時沒人走,幾個老房子早搬空了,就啞巴和老頭還住那裡。上年紀的人睡覺早,不可能那個點還出來轉,會去那邊的也就你跟江添了。」

   「本來這事兒過去就過去了。但我跟林子聊了一下,怕給青春期的小朋友造成什麼陰影——」他開著玩笑,自己也失笑一聲說:「所以趁著今天有空,來跟你聊聊。你……嚇到了吧?」

   盛望發現自己糾結了這麼多天,反而忘了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不是驚嚇了,他猶豫片刻,答道:「其實還好。」

   「真的假的,接受度這麼高?」趙曦挑起眉。

   「就是沒想到,有點意外,後來再想想……」盛望神色複雜了一瞬,又慢慢放鬆下來:「就覺得也沒什麼了。」

   趙曦盯著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的眼睛顏色比常人略淺一點,接近於水棕色。也或許是窗玻璃在他眼裡映出了一大片亮色,以至於他這樣看過來的時候,盛望有種心思全全盤暴露的錯覺。

   他垂下眼,手裡的書頂在指尖轉了幾個來回。他想岔開話題,於是沒話找話地問趙曦說:「不是怕給人造成陰影麼,那怎麼只跟我聊不找江添?你跟林哥就這麼確信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啊?」

   「不確信。」趙曦說,「但是不一樣啊。」

   「什麼不一樣?」

   趙曦說:「你不知道我跟林子的事,但是江添知道啊。」

 

   第63 宣言

   「江添知道?!」盛望愣住。

   趙曦點了點頭:「嗯。」

   盛望書轉掉了。他木然半天才彎腰把書撈起來,再次難以相信地問:「江添知道?」

   趙曦:「……」

   他沒忍住笑了出來:「我找你聊聊都沒見你掉書,現在掉什麼書?」

   盛望沒回答,而是真的愣了很久很久。

   他腦中飛速閃過之前的種種場景,兩個人的、四個人的、一群人的。最終定格在同一句話上——不止一個人說他和江添跟趙曦、林北庭很像。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盛望聽過不知多少次,而每一次,江添幾乎都在身邊。

   所以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不可能啊。

   盛望茫然地想著。

   不可能的……

   否則他怎麼會聽了那麼多次,卻一次都沒有反駁過?

   「怎麼不可能?」趙曦忽然出聲,盛望看向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把不可能說了出來。

   「江添知道不是很正常麼?我跟他都認識多少年了。」趙曦感慨道:「我上高中那會兒他還小呢。不說沒感覺,現在提起來,我居然還見過他那麼小的時候?挺神奇的。」

   他說起什麼事來都是帶著笑的,不管是他和林北庭還是他和江添,好像都是閒聊。可是他說得越多,盛望心裡就越亂。

   是啊,江添從小住在梧桐外,趙曦也是這裡的人,他們認識這麼多年關係還這麼好,知道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可是,如果他知道趙曦和林北庭的關係,那他每次聽見那些說他們相像的話,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他又為什麼總是那麼沉默?

   盛望想:是怕反駁了我會下不來台嗎?還是……

   「還是」後面的內容過於荒謬,他知道自己不該去想,但他又忍不住會想。於是沉到底的心臟又在那種若有似無的念頭裡輕輕飄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挺虛偽的——他口口聲聲告誡自己說「那是我哥」,可是到頭來,只要想到有億萬分之一的荒謬可能,他又忍不住變得高興起來,儘管這種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也永遠不會得到驗證。

   他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發了很久的呆,這才開口問趙曦:「曦哥,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麼?」

   「你說江添?」

   「嗯。」

   趙曦回憶片刻,說:「我跟林子剛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知道的,那時候太小了,差不多五六歲吧。我那時候經常幫我爸去給啞巴叔送東西,他總待在對面丁老爺子家。」

   「他好像不姓丁。」盛望說。

   「對,不過老爺子具體姓什麼估計真沒幾個人知道,他很少提起來。」趙曦翹起一邊嘴角壞笑了一聲,「丁老頭那綽號還是我起的呢,後來被幾個巷子裡的小孩剽竊去了,再後來這一輩的就都這麼叫了。」

   「都這麼叫?那我第一次管他叫丁爺爺,他眼珠瞪那麼大?」

   「嚇唬你玩兒呢,老爺子脾氣是大,但人挺好的。」

   趙曦坐的是江添的桌子,順手從他筆袋裡撈了一把尺子在手裡撥著玩:「江添那時候經常在老頭院子裡看書,年紀不大脾氣特別倔,我當時就覺得這小子大了肯定很傲,也肯定很悶。」

   「我那時候挺野的,沒什麼耐心。有時候逗他兩句就走了,有時候會跟他聊一會兒。剛開始他不搭理我,後來碰到了看不懂的書,我就過去叭叭一頓顯擺。他可能沒見過喜歡看書的小流氓,挺新奇的,就勉強搭理了我一下。再後來慢慢就熟了,我又帶了林子給他認識。林子中學時候算是出了名的校霸,整天也沒個好臉,他跟江添面對面坐著,那場景是真的好笑。」

   盛望想起丁老頭口中的江添,趙曦所說的那兩年正是他被外婆拒之門外的時候。以他那個彆扭的性格,能跟趙曦、林北庭明面上熟悉起來,心裡只會看得更重。那大概是他那個時期裡為數不多的朋友了。

   「那個時候江添是不知道的,後來是大學吧?具體大幾我已經記不清了,有次放假回來收拾東西,想找點合適的書給江添看,結果翻出不少舊玩意兒,其中有兩張拍立得搞出來的照片,剛好夾在舊書裡。 」趙曦回想了一會兒,失笑道:「那時候我跟林子已經不在一起了,冷不丁見到照片我也有點懵,沒立刻收起來,就被江添看到了。」

   見盛望一臉疑惑,他又補充道:「照片的程度就跟你那天撞見的差不多。」

   盛望尷尬地「噢」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趙曦挑了一下眉,這混子不愧校霸出身,作為當事人他倒一點兒不尷尬,說道:「那時候江添年紀也不大,應該不到10歲吧。我以為他根本不會懂的,沒想到那小子反應特別大。」

   「反應大?」盛望一時間沒理解。

   趙曦想了想說:「特別、特別排斥。」

   盛望愣住了。

   那個萬分之一的荒謬可能在趙曦這幾個字裡陡然消失,像被扎破的氣球,爆裂之後,只有一點零碎剩餘慢慢掉下來,沉默地落到地上。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輕聲問道:「很……排斥嗎?」

   「嗯,排斥到書都沒拿就走了。」趙曦說,「他那時候年紀小,跟現在不同,再怎麼繃著,臉上還是能看出來。我能看出來他出於禮貌在努力忍著,但我也能看出來他感覺非常……」

   他皺著眉斟酌用詞,盛望一度懷疑他會說「噁心」這個詞,但他最終說的是「不舒服」。

   趙曦說當時的江添看上去非常不舒服。

   「所以我說你今天的反應讓我挺意外的。」趙曦淺棕色的眼睛看向盛望,手裡來回撥弄著尺子,「跟江添差別太大了。不過他那種也很少見,大多數知道這件事的人,當時的反應都介於你倆之間。」

   盛望垂下目光,半是自嘲半是配合地笑了一下說:「是嗎,那我們還真是兄弟,兩個極端都佔了。」

   「是挺極端的,我當時被那小子弄得差點兒懷疑人生。」趙曦開玩笑似的說,「他走了之後我自省了一天啊,就在想至於嗎?有那麼難以接受嗎?」

   「那後來呢?」盛望問。

   「後來?後來我心裡說小鬼就是麻煩死了,我憑什麼要哄著,隨他去。結果沒過兩天,我就老老實實找他聊去了。」趙曦抬了抬下巴,「就跟我現在找你聊似的,不過沒這麼輕鬆。他很悶,什麼想法都不說,我也不知道我聊得有沒有效果。」

   「我當時一度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心理陰影了。後來發現他可能確實碰見過一些事。」

   盛望猛地抬起眼,趙曦卻沒打算深說:「我猜的,沒什麼依據的事情,就不跟你說了。反正當初我盡力了,跟他聊過很多次。再之後沒過多久他就從這邊搬走了,我也出國了。聯繫也有,但不多。後來隔了一年多快兩年吧,我回國過暑假,他來了幾趟梧桐外,前幾次說看丁老頭,後來總算主動找我來了,彆彆扭扭跟我道了個歉,我就知道他想通了。」

   他想通了。

   這四個字說來輕描淡寫,但趙曦知道,對江添那樣性格的人來說,花近兩年的時間扭轉某種固有認知,一定少不了拉鋸和掙扎。

   也是從那天起他才意識到,對江添而言,他和林北庭真的是很重要的朋友。

   「我老說他有點過於老成了。其實也不是,他傲起來跟我以前那熊樣有得一拼,很多時候都挺欠打的,也就仗著那張臉吧。」趙曦嘖嘖兩聲,又沉聲道:「但他非常理性,不說跟他同齡的,比他大很多的人都不一定能想通這一點。他不會把某一個人的問題發散到一群人身上,這點還挺難得的。」

   趙曦說著說著抬起眼,卻發現盛望早已走神。他不知聽到了哪裡、又想到了什麼,也許是教室燈光太冷的緣故,照得他臉色蒼白一片。

   這種反應實在有些反常,再聯想之前的某些細節,趙曦漸漸皺起了眉。他看著男生微垂的眉眼,忽然低聲叫道:「盛望?」

   「嗯?」盛望回過神來,抬頭看向他。

   「我看你在走神,而且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趙曦說。

   「沒有。」盛望搖了一下頭說:「就是剛剛想到點事,不相干。」

   「那就好。」趙曦說。

   說話間,盛望忽然發現手機屏幕上有一條新消息提示,兩分鐘前收到的。他解了鎖點進微信界面,消息來自於江添——

   長白山神樹:我這邊好了

   長白山神樹:樓下等你?

   盛望神色複雜地看著這個備註名,打字回覆到:就來。

   趙曦問:「江添那邊結束了?」

   盛望點頭:「嗯。」

   「那走吧,下樓。」他說著從桌邊站起來,還不忘把玩了半天的尺子放回江添筆袋。

   盛望跟在他身後,越看那個備註名越覺得扎眼,於是動手改成了「森林中的影帝」,也不知是調侃江添,還是調侃自己。

   教室裡的冷光陡然暗下來,盛望抬頭,就見趙曦正在關燈。他改完備註名,剛點下確認,前面的趙曦忽然轉過頭來問他:「盛望,我其實剛剛就想問了,你不會也……」

   他說得遲疑而隱晦,但盛望幾乎瞬間就明白了。他心頭一跳,條件反射似的衝趙曦笑了一下,說:「想什麼呢曦哥,我喜歡女生。」

   趙曦垂眸看著他,目光難得沒有痞氣,倒是帶了幾分溫和。他點了點頭說:「啊,那就好。」

   盛望愣了一下。

   「這條路還挺不容易的。」趙曦又說了一句,像是感慨又像是在對他說。

   「我知道。」盛望說著伸手去拉教室門把手。

   結果門一開,江添靠在門邊低頭劃著手機,也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聽見了幾句。

   盛望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心裡只剩一個字——草。

 

   第64 父子

   他們一起往西門走,趙曦要去喜樂,盛望和江添要去梧桐外。

   明明三個人的時候都能正常聊天,趙曦一離開,剩下盛望和江添並肩而行,氣氛便忽地沉默下來。

   傍晚的西校門人來人往。學校範圍內不讓鳴笛,只有流動小吃攤上掛著的雜物叮噹作響,天色晦暗不明,燈火稀稀落落,還沒有亮成一條線。

   盛望滿腦子都是剛出教室的那一幕,不知道找什麼話來說。而江添本就話少,平時很難判斷他是在想心事抑或僅僅懶得開口。

   但這一刻還是顯得過於安靜了。

   某個瞬間,盛望生出一股模模糊糊的念頭。他好像知道江添為什麼沉默,又好像不知道。

   都說少年心事最難捉摸,他哥是其中的頂級,他自己其實也不遑多讓。

   巷子口的老太太正在遛孫子,學著小孩的話彎腰逗他。盛望側身讓開路,肩背不小心碰到江添胸口,被對方扶了一下。

   江添手很大,但並不厚。盛望能感覺到瘦長的手指壓著他的肩,過了一會兒又撤開了。

   他拉拽了一下單肩搭著的書包,等老太太離開才又邁步。可能是撞了一下的緣故,他忽然想說點什麼打破這種莫名的僵持。然而他還沒張口,就聽見江添說:「剛剛在教室外面聽到了一點。」

   這話題起得很突然,盛望愣了愣。

   江添看著前面窄長的巷道,片刻後目光才轉向他,像是不經意的一瞥:「你有喜歡的女生?」

   「沒有。」盛望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可能是他回答得太快了,江添也愣了一下。

   盛望像是終於逮住了機會,說道:「剛剛是跟曦哥閒聊,他隨口一問,我也就隨口一說,沒有別意思。」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沒有喜歡哪個女生,咱們班總共也就那麼幾個人。」

   江添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好像他也只是隨口一問似的。

   憋著的話解釋完,盛望心慢慢落回地面。他只顧著鬆一口氣,直到拐過最後一個巷子彎角,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他才忽然閃過一個疑問——

   江添……為什麼會問這個?

   這念頭閃過的瞬間,他朝江添瞄了一眼,卻見江添直視前方,臉色不知怎麼變得難看起來,像是厭惡又像是煩躁。

   上一次看到他這樣,還是因為季寰宇。

   盛望下意識朝前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從丁老頭院門出來的男人。對方依然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只是表情充斥著狼狽。

   丁老頭粗啞的嗓門從門裡傳來:「你看看你那樣子,你不是要面子麼?來來回回拽著這些事說你不覺得難看麼?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那些是人話麼?噢,你說不要就不要,你說要就要?人人都圍著你轉啊?小添是個人!你簡直不是個東西!你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去找小添,我倆都不認你,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這是盛望第一次看老頭真正發火,而不是帶著慈愛的嚇唬誰。老人家體格不如年輕時候健壯,但畢竟以前當過兵,勁依然很大。他毫不客氣地把人推搡出門外,季寰宇後退著踉蹌了幾步。

   老頭探出頭來要關門,結果看到了巷子這邊的人。他愣了一下,連忙給盛望打手勢示意他們趕緊走,別在這湊熱鬧。

   然而季寰宇已經看到他們了,在小輩面前這樣掉面子,他的表情尷尬中透著一股惱羞成怒。

   他抻了一下肩,把衣服拉好理正,這才朝江添走來。

   「你!你別找他說些有的沒的,你那些話沒人要聽!要聽早聽了,用得著現在?」丁老頭還想去扯他。

   季寰宇克制著脾氣,又不容分說地把老頭推回院子裡,把門給他帶上了:「我說了,我就是想跟他聊聊,你回屋歇一會兒行麼?說來說去這也就是我跟小添之間的事,跟別人也沒關係。」

   老頭在裡面罵罵咧咧,季寰宇把外面的門栓帶上了。他對江添的方向說:「我沒鎖,只是搭一下,一會兒說完了你再給鬆開。」

   盛望忽然有點佩服他,這種情況下語氣還能保持這幅樣子。雖然能聽出他在煩躁邊緣,但至少目前還是平靜的。

   這樣的人如果年輕二十來歲,在學校裡應該挺引人注目的。他想起丁老頭說過,江鷗和他高中認識,後來一直在一起,大學畢業後又順理成章地結了婚。當初的江鷗會喜歡這樣的人,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他跟江添是父子,在丁老頭的那些老照片裡,他們有一點相像。但真正站在面前,盛望又覺得他們並不一樣。

   說不上來區別在哪,但就是截然不同。

   「我們找個地方。」季寰宇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說:「拐角那邊是不是——」

   「就在這裡。」江添不耐煩地打斷他,「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

   季寰宇看著他歎了口氣,放下手機說:「行。」

   他四下掃了一眼,這塊巷子足夠偏僻,也不會有人來,甚至比某個餐廳咖啡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還要隱秘。

   一塊光天化日下的密地。

   「行。那——」他又點了點頭,轉眼看向盛望。

   江添冷嗤了一聲。

   他覺得季寰宇實在好笑,自己找過來說要聊聊,又每次都作出那副不能讓外人聽見的樣子,何必呢?不矛盾麼?

   他臉上的嘲諷過於明顯,季寰宇被那個表情扎了一下,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努力維持的平靜模樣終於有了一絲裂縫。

   他往江添面前走了兩步,又停在了半途,忍不住說:「小添,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媽媽她也已經找到合適的人了,我聽說現在也過得其實挺好的,比跟著我好多了。你為什麼老記著那點事呢?」

   江添瞥開眼,彷彿多看他一眼都很煩躁:「你有資格提我媽?」

   「沒有。」季寰宇倒是認得很快,他垂著眼眸,半天沒在吭聲,也不知盯著某處地面再回憶些什麼。良久之後,他說:「我沒資格提她,所以到現在也沒再去見過她——」

   「你敢見。」江添腳步動了一下。

   季寰宇連忙說:「沒有,我沒有去找過她,回國之後一直避著。但是小添,那真的已經過去很久了。是,我那時候是有點混,哪哪都不如意,跟我年輕時候想的落差太大,我有點……魔怔了。那時候跟你媽媽分居很久了,你小,不太知道,但當時確實已經……」

   他斟酌著用詞,不知道是為了給自己辯解,還是怕惹到江添。他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已經沒有太多感情了。不瞞你說,小鷗……你媽媽很早其實就在看離婚協議方面的東西了,我也有那個想法,只是總覺得還能再等等,還能再一起過下去。畢竟我們高中就認識,那麼早就在一起了。」

   他看向江添說:「你可能覺得我從頭到尾就是個人渣,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讓你媽知道,怕她覺得自己十幾年的時間餵了狗。對吧?」

   江添沒反駁。

   他含糊地苦笑一聲:「不管你信不信吧,至少我當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挺喜歡她的。也沒想過別的什麼,但是過日子不是談戀愛,煩心的事太多了。當初也有跟你媽吵架的因素,總之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有點頹。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有那種情況,有時候壓力太大了,會冒出一點很瘋的想法,覺得算了,不過了,然後想幹點很出格的事情。所以……」

   所以帶著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在那個老屋的房間裡廝混?

   江添經常覺得有些人很可笑,自己幹出來的事連自己都羞於啟齒,每次提到要麼避開第三人,要麼戛然而止。好像只要不說出來,那些事就會慢慢被人淹沒、被淡忘。好像他自己想揭過去,別人就要跟著忘記一樣。

   好像別人的感受想法都不算什麼,別人的記憶都是隨便可以抹殺的,別人就……不算人麼?

   季寰宇每次都會強調一句,你那時候還小。

   是,他那時候年紀確實很小,小到很多事情後來想起來只有不連貫的片段。就像他回想起那一天,也只記得房間裡煙霧繚繞,嗆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地上到處是煙頭,燒完的,帶著一點紅星的。季寰宇就在繚繞的煙霧裡跟另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

   他那天本來就生著病,頭昏腦漲,也許還在發燒。那些畫面甚至不太真實,像塗鴉或者劣質電影裡張牙舞爪的肢體。

   他可能說了句什麼,驚到了糾纏的人,然後一片兵荒馬亂。他好像被人甩開了,又或許是有人撞到了他,然後他摔在了地上,可能壓到了沒熄滅的煙頭,後頸一陣燒痛。

   起初那年,他總在做類似的噩夢。不是嚇人,只是醒來之後要灌下半杯水才能壓下那股噁心的感覺。

   後來那些畫面一年比一年模糊,他就只記得煙味和那種噁心的感覺了。

   趙曦常說他有點早熟,也許是吧。就像他小小年紀就知道季寰宇是個極度好面子的人,喜歡粉飾太平。

   都說江鷗跟季寰宇半斤八兩,都不知道照顧他,但他分得清誰是無奈,誰是本性。

   他得到的照顧有限,所以悶在心裡的那種也能算數,於是他很護著江鷗。當初他被接走的時候,江鷗摟著他哭了很久很久,說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做錯事,說自己有點沒用。

   因為他,江鷗否定了自己幾年的生活。他不希望她再因為季寰宇,否定掉自己十幾年的生活。所以他一直在瞞。

   只要他瞞著,季寰宇也永遠不會說。

   所以在後來長久的時間裡,他一邊厭惡,一邊又要在江鷗面前壓住那種厭惡,慢慢的,也就沒有要爆發的衝動了。

   罐子悶久了是會鏽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排斥一切過於親暱的接觸,理智上知道過猶不及,但那種下意識的東西實在很難糾正。

   還好,有趙曦和林北庭。

   他從那兩個年長幾歲的朋友身上看到了不太一樣的東西,然後逼著自己慢慢平和下來,慢慢適應。直到某一天,他終於可以把季寰宇和其他所有人割裂開來,也把自己跟那些東西割裂開來。

   就像那兩個朋友說的,並不是所有親密都代表一種感情,不用杯弓蛇影,那樣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其實很有道理。就像他身邊有趙曦、有林北庭、有高天揚……有很多或遠或近的朋友,並沒有誰讓他產生什麼荒謬的念頭。

   他跟季寰宇不一樣。

   ……

   天色越來越暗,他們的輪廓終於變得不那麼清晰。

   季寰宇解釋了很久,到最後終於焦躁起來。他覺得自己其實沒有說錯什麼,但就是怎麼也動搖不了江添的心思。他忍不住又想到了丁老頭的話——當初他被關在門外,現在輪到你了。

   他沒做什麼,卻有點筋疲力盡,於是他慢慢沉默下來。而不論他怎麼激動、平和、焦躁、愧疚,江添始終是那副冷冷的樣子。

   盛望看著季寰宇,在越來越的話語中,他終於摸到了頭緒。他想起趙曦說的那些話,想起江添所謂的「陰影」。雖然季寰宇並沒有說什麼具體的事,但他都猜到了。

   他又忍不住看向江添,那個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覺得江添的厭惡和煩躁都浮在空中,不像當事人,更像一個旁觀者。

   就好像,他花了很多很多年的時間,把自己從那些雜亂往事裡強行剝離出來,然後站成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又在多年後的今天,替當年到處借住的自己給對方帶一句話。

   他對季寰宇說:「我覺得你很噁心。」

   周圍並沒有什麼明亮的路燈,但盛望可以看到那個男人臉色煞白,是真的被這句話扎到了。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丁老頭的叫罵、江添的冷眼……各種壓力和情緒都湧了上來,他又有了當初那種衝動,想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

   盛望見他動了一下,下意思往江添面前站了一點。好像生怕他會做出什麼事似的,誰知對方的目光掃過他們兩人,然後對江添說了一句話。

   季寰宇說:「小添你知道麼?有些東西,是會遺傳的。」

 

   第65 隱言

   巷子陷入一片死寂,盛望懵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季寰宇這話的意思。他下意識看了江添一眼,然而夜色已深,他看不清江添的表情。

   他不知道江添現在是什麼心情,尷尬?憤怒?還是加倍的噁心。

   但他已經快氣瘋了。

   他從來沒見過季寰宇這樣的人,自己一塌糊塗就要把別人也拉下水,自己沒面子就要讓別人也跟著無地自容。

   他看著季寰宇逐漸模糊的輪廓,一半的臉陷在陰影裡,忽然覺得當初看老照片的自己真是眼瞎,怎麼會覺得這樣一個人渣小時候跟江添長得像?

   盛望拉了一下書包帶,往前走了半步說:「叔叔,你說的事跟我其實沒什麼關係,但我真的很想插句話。」

   他從盛明陽那裡學來的能耐,越是氣瘋了,越能在那個瞬間笑臉迎人。他長了一張斯文好學生的臉,季寰宇把他當成江添的某個同學陪襯,儘管知道他語帶嘲諷,也沒太當回事。

   「插什麼話?」季寰宇問。

   盛望把搭在肩上的書包卸下來,拎著給他看了一眼,說:「我就是想說,你要不是江添他爸,這包現在已經掄你臉上了。」

   季寰宇左腳下意識後撤半步,又停住了。他皺著眉垂眸看著盛望,不知是嫌他多管閒事,還是料定一個外人不會冒冒失失插手他跟江添的家事。

   誰知面前這個男生又開口了——

   他朝江添瞄了一眼,說:「不過我看江添也不打算認你這個爸了,是吧?」

   話音剛落,他掄著書包就朝季寰宇砸過來。

   「江添過成什麼樣關你他媽的什麼事?他現在有家,操。」盛望掄完,抓著江添就往丁老頭家走。

   季寰宇很久沒跟十七八歲的男生相處了,不知道有這種說打就打的人。他有點狼狽地摁了恩臉,皺著眉大步追了過去。

   盛望聽見腳步聲,正想轉頭去看,卻被江添摁著肩膀排到了背後。

   江添右肩一塌,書包帶子掛落到肘彎,他挽起包帶對季寰宇說:「挨一下不過癮是麼?」

   季寰宇剎住腳步。

   他有多虧欠這個兒子,自己心裡其實再清楚不過。剎住的腳步就是證據。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盛望動手也就是一下,那是氣不過在替人出頭。要是江添動手,這麼多年的帳恐怕要一次算清。

   丁老頭看不到戰局,在屋裡光光擂門,叫著:「小添?小望!小望!幫我把門開開,我要掄死這個不上道的東西!欺負誰呢欺負到我門上來了!」

   他嗓門大,連帶著巷子裡不知誰家的狗都跟著吠起來,吵鬧成片。又咳嗽聲和人語聲往這邊來了,季寰宇猶豫了一下,終於動了腳。

   他從小好強、鑽牛角尖、要面子到近乎極端的程度,每每出現在人前總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偏偏總有人……總有人記得他在那些晦暗房間裡的醜態,以至於他永遠沒法真正地光鮮起來。

   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他依然在某些時刻覺得自己見不得人。

   見不得人。

   江添牽了一下嘴角,像懶得出聲的嗤嘲。他走到老院門邊,把那個搭上的門栓解下來,拽著盛望走了進去。

   臉紅脖子粗的丁老頭被盛望架著腋下擋開了,江添把門又重新關上,把那個夜色下的人阻隔在了門外,再沒多看一眼。

   又過了很久,盛望從院牆的水泥花格裡朝外張望,門前的小曬場早已沒有人影,只有啞巴叔堆在牆角的廢舊紙盒和塑料瓶,在風裡發出格格的碰撞聲。

   丁老頭這晚有點訕訕的,他總覺得是自己通知不及時的問題:「要是找到空閒提前打個電話,可能小添也不會碰見季寰宇這個狗東西。」

   盛望去廚房洗杯子的時候,第N次聽見他這麼嘟噥。嘟噥完,老爺子拿著一把菜刀轉頭問他:「筍乾、蓮藕、栗子、你覺得小添更喜歡哪樣?」

   盛望讓開他的刀刃,有點哭笑不得。老人家不擅長哄人,尤其不擅長哄江添,畢竟他從小到大總是拎得很清,很少需要寬慰。老頭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做點好吃的。人已經氣到了,胃不能再虧了。

   江添喜歡吃什麼,這是個哲學問題。丁老頭把他當親孫子養了這麼多年,也沒弄明白這件事,因為每次問,他都說「隨便」。

   盛望本以為自己也不清楚,誰知他想了想,居然真能從著三樣裡挑出個先後來:「那還是筍乾吧,脆。他好像更喜歡脆一點的東西,吃的比別的多一點。茄子絲瓜之類的他就很少主動去碰。」

   老頭衝他比了個拇指,去冰箱裡面掏東西了。

   盛望本想來倒兩杯水,受老頭啟發,他在廚房翻箱倒櫃,找出一包甘菊來,撒了幾顆在杯子裡,想給江添去去火氣,聊勝於無。

   這一晚,一老一小在飯桌上極盡所能,江添卻始終很沉默。

   盛望忽然想起當初剛見到江添的時候。他納悶很久,心想這人為什麼整天凍著一張臉,總是不高興。現在終於理解了,如果他攤上那樣的爸,見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由那樣的環境長大成人,他也挑揀不出幾件值得高興的東西來。

   集訓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這晚也不用上晚自習,他們在丁老頭這裡待了很久,等回到學校的時候,住宿生的晚自習也已經下了。

   三號路上到處是往來的學生,有些「千里迢迢」跑到喜樂來買其他便利店沒有的幾樣小零食,有些捧著籃球,路過操場的時候還要投兩下過個癮。

   江添偶爾會抬頭看向操場那邊,半瞇起眼來,片刻之後又會收回目光。他在走神,不知想著什麼事情。

   盛望看了他幾眼,開口道:「哥?」

   身邊有幾個學生呼嘯而過,江添似乎沒聽清。

   盛望想了想,又叫道:「江添!」

   「嗯?」對方終於回神,轉眸看向他。

   「遺傳都是扯淡。」盛望說,「只有渾身上下挑不出什麼可說的東西,才會去扯遺傳,就是給你添堵的。別搭理他。」

   「再說了,江阿姨渾身上下那麼多優點,夠遺傳了,哪輪得到他?你做什麼都是你自己說了算,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跟他不一樣……」

   盛望想起那句遺傳背後的意味,安靜了幾秒,說:「放心,不會一樣的。」

   江添卻沒應聲。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宿舍樓,很多人向樓下跑,打水的、買東西的、串門的。他們逆流而上,六樓走廊燈亮了一片,最邊上的宿舍從敞著門,史雨和邱文斌大概也剛回來。

   快走到宿舍門邊的時候,沉默了一路的江添忽然開口說:「曦哥以前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盛望問道。

   「讓我別矯枉過正太過極端,那樣容易弄巧成拙。」江添說。

   趙曦說:你越是強迫自己往反方向走,就越會在意背後的那條路。越是想要清除什麼,它的存在感就會越強。

   林北庭說:將來碰到的人各式各樣,太多了,哪可能走得近一點就有別的想法。

   盛望說:放心,你們不會一樣的。

   這些他其實都明白,但是……

   江添從盛望身上收回目光,卸下書包往宿舍裡走,熄燈號還沒響,屋裡燈火通明,給晚歸的男生周身裹了一圈毛茸茸的光。

   穿過那扇門的時候,他低聲說:「其實早就弄巧成拙了。」

 

   第66 「假期」

   前半句話說給盛望。

   因為他看到了盛望出言安慰前那不足兩秒的沉默,看到盛望微垂的目光裡有一點點躲藏和難過,他好像總能看見這些。每一次停頓,每一次欲言又止,明明不那麼開心還要跟人大笑大鬧,他都看得見。

   所以他想讓盛望知道,他早就不鑽牛角尖了,他只厭惡季寰宇,與其他人無關。

   至於後半句……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覺得自己足夠客觀理性。他和趙曦林北庭的關係始終很好,跟高天揚他們相處也從無問題,他覺得自己在界限之外找到了最好的平衡點。直到盛望出現,那個支點忽然就立不住了。

   他其實早就意識到了,早就清楚對他而言盛望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只是一直在跟自己較勁而已。

   他有時會自省、會想起很多人和事,但他總會避開那個點,刻意忽略某些曖昧或別樣的情緒,好像不去想,那些東西就不存在了。

   直到今天在梧桐外見到季寰宇,聽到季寰宇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忽然就想通了。對方想把他拖進黑暗裡,他就偏要出來。對方想要噁心他,他就偏不讓人如意。

   季寰宇想讓他裹足不前,他卻跟自己達成了和解。他不想再較勁了。

   他只是喜歡盛望而已,早就喜歡了。

   因為趙曦和林北庭的關係,他比一般人更瞭解這條路,他見過當中的分分合合。理智告訴他,不要把另一個人拉進來,那個人很金貴,他希望對方多笑一笑。

   但有時候、極偶爾的時候,他會耐不住衝動。

   他想說給盛望聽,又希望盛望聽不見他。

   宿舍很嘈雜,剛好隔壁寢室一大波人山呼海嘯地衝上來,老毛和童子拽著盛望打招呼,說明天開始集訓,讓他倆加油,給附中長點臉面。

   他知道,盛望聽不見。

   他可以一個人站在路上,希望盛望止步在路邊,歇一歇腳就離開,最好不要跟他打招呼。他沒有想像中那麼穩重,他怕自己摁不住。

   *

   集訓在另一個市,跟附中隔著江。

   據菁姐講,他們特地挑了一座極其偏僻的學校,距離市中心十萬八千里,倒車轉車很麻煩。附中為了減少他們旅途輾轉奔波,特地安排了專車。楊菁作為附中帶隊老師,負責把他們送過去。

   上車點依然是等校車的地方。

   「我好不容易撈到一天不用出卷子改卷子,還得這麼早起來吹冷風,天都沒亮呢!」楊菁在線衣漆皮裙外面裹了一條足夠遮到腳脖子的薄呢大衣,在風中跺著腳罵徐大嘴,中老年人自己起得早,安排車都不考慮年輕人要睡覺。

   她罵完徐大嘴又開始罵盛望,因為盛望穿得比她還少。

   盛大少爺也很後悔,他今早本來拿的是一件厚實的外套。出了附中不用成天穿校服,他那些簡單又帥氣的衣服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但是臨出門前,他腦子一抽,鬼使神差地換了一件薄的。

   楊菁翻著手機,說今天大幅度降溫。盛望一邊凍得耳朵泛紅,一邊敞著拉鏈在他哥面前晃,江添皺著眉瞥了他好幾次,問他「知道今天幾度嗎」,他就是塞著耳機假裝聽不見。

   晃到第四圈的時候,江添終於沒忍住,像上回一樣給他把拉鏈拽上了,又摘了他一隻耳機說:「凍得爽麼?」

   盛望心說我踏馬當然不爽,我眼淚都要被吹出來了。我這不是想確認你心情恢復沒恢復嗎?!

   萬幸,季寰宇那個人渣留下的不愉快似乎只停留在了昨晚。他哥還會皺眉訓人,沒有排斥也沒有避嫌,還會給他扯拉鏈,說明影響沒有他想像的大。

   但他還是有點不放心。

   這種擔憂超過了其他情緒,以至於他甚至忘了昨天趙曦說過的話,忘了江添什麼都懂這一點,只顧著確認對方有沒有因為季寰宇留下什麼陰影了。

   當然,也有可能他潛意識裡就想忽略那些。

   有時候學生的思維很奇怪,好像學校裡發生的每一件事就僅止於學校,出了校門就不一樣了。

   他們要去集訓了,要去另一個城市,短暫地離開附中。那些在教室角落、宿舍陽台、操場邊或是樹蔭下暗生的情緒也可以悄悄放個風,不那麼小心翼翼了。

   就當是一場限定時間的假期。

   結果假期的開場就不盡如人意——盛望罕見地暈車了,不是上次裝的那種。

   車剛過收費站,他就感覺胃裡一陣陣翻騰,車內空氣帶著一點淡淡的皮革味,平時沒太注意,這時候存在感變得極強,拚命往他鼻前鑽。

   他本來還在跟菁姐聊天,四處找梗逗江添。這會兒終於老實下來,說了一句「我靠著睡會兒」,便仰在了椅背上,還把裡面裡面套頭衛衣的帽子拉下來掩住了光。

   他覺得自己脾氣真怪,上次裝暈車張口就來,這次真難受卻偏偏強上了,好像開口說一句就顯得自己特別虛弱似的。

   江添擅長氣人不擅長閒聊,盛望一旦閉了嘴,楊菁也沒了聊天的興致,刷刷手機也準備支著頭睡一會兒,車內很快安靜下來。盛望在難受中半睜了一下眼,瞄見江添塞著白色耳機,低頭在手機上飛快地打著字,也不知道在搜索些什麼。

   反胃的感覺有點重,盛望沒多看,又匆匆合上了眼。

   暈車的時候每一秒都很漫長,時間感會發生錯亂。他不知道自己仰了多久,忽然感覺身邊的人動了一下,好像往前傾了身。

   江添壓低嗓音叫了楊菁一聲,說了一句什麼。盛望耳膜裡嗡嗡作響,沒大聽清楚。楊菁的音調就要高一些,說了句:「兩公里吧。」

   接著是拉鏈聲響,也不知道她在翻找什麼。

   過了片刻,皮質軟座又輕輕動了一下,身邊的人靠了回來。

   下一秒,盛望感覺自己唇邊觸到一樣東西。江添低低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張嘴。」

   盛望:「?」

   他下意識張了嘴,才跟著睜開眼睛。

   江添手裡拿著一包剛拆的話梅,拿出來的那顆已經塞進了盛望嘴裡。

   「菁姐給的。」江添說。

   楊菁從副駕駛那轉過頭來,說:「暈車幹嘛不說呀?一會兒有個休息站,讓司機師傅在那邊停一下,離那邊起碼還有三個小時,你還能挺到目的地啊?」

   她那包話梅也不知在哪買的,酸味很重,大概就是為了暈車備著的。反胃的感覺瞬間被壓下去不少,盛望總算有了點精神。

   他用把話梅頂到腮幫邊,衝菁姐說:「平時不暈。」

   江添瞥了他一眼:「明明上次就暈過。」

   盛望:「……噢。」

   楊菁樂了,司機師傅沒憋住,問道::「我開車很衝嗎?」

   盛望說:「沒,您開得挺穩的,就是今天起太早了,腦供血不足。」

   楊菁找到了契機,又開始罵徐大嘴,並且毫不畏懼地給對方發了一條長語音,痛斥這種不讓人睡好覺的行為。

   她機關鎗似的在前面懟領導,司機師傅在旁邊聽得直樂。盛望擼下帽子又靠上了椅背,準備再閉目養神一會兒,但他沒閉嚴實,透過淺淺的眼縫看著他哥發呆。

   江添依然拿著話梅袋,不知是沒找到地方放,還是怕盛望一會兒要吃。他另一隻手懸著,食指拇指微曲,可能是沾了話梅的粉末。

   車上備著紙巾,但擱在前排的擋風玻璃邊,菁姐正忙,一時間顧不上後面。

   盛望瞇著眼看戲,在心裡憋笑,每每看見江添這種帶著無奈的樣子他就很愉悅,連暈車都好了大半。

   控訴中的女士是聾的,江添叫了楊菁兩聲又放棄了,他乾脆地靠上椅背,從話梅袋子裡又拿了一顆出來自己吃了,然後抿掉了手指上餘留的粉末。

   盛望忽然就樂不出來了。

   他默默閉上眼,心說我……靠……

   過了片刻,楊菁終於拋開了徐大嘴,扭頭過來拿話梅袋。她納悶地問道:「盛望,車裡冷嗎?」

   盛望睜開眼:「嗯?」

   楊菁說:「你耳朵怎麼又凍紅了?」

   盛望:「……」

   他咬了咬牙說:「冷,能開空調嗎?」

   司機師傅二話不說開了熱風,盛望覺得自己暈車又嚴重了。

   這一趟車程三個半小時,他們中途停了一次休息站,在那吃了點東西,轉悠著透了會兒風,再上車時盛望已經完全好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終於在目的地停了車。

   盛望下車的時候感慨道:「這哪是有點偏僻,這就是深山老林吧?幹嘛搞這麼個地方啊?」

   楊菁說:「為了把你們圈起來唄。」

   「我們又不是來勞改的。」

   「早幾年沒這麼偏,各個科目的冬令營夏令營都安排在市區內的學校,你知道你們這幫熊人有多難管嗎?仗著不在自己學校,什麼都幹得出來。我記得有一年,一晚上逮住12個翻牆上網去的。人家還不方便直接點名,天天往集訓辦公室送夜不歸宿的通報單。」

   盛望和江添對視一眼,感覺那些學長學姐們沒挨的罵,都要在他們身上兌現了。

   「行吧。」他認命地說著,跟著楊菁去辦公室報到。

   這學校比他想像的還大,被那座小山包分成了前後兩塊區域,後面是主校區,前面的小一點。校領導非常慷慨,把山前這塊地全部劃給了集訓營。

   「上課就在前面的實驗樓,住宿呢借的是那棟教職工宿舍,條件肯定比不上賓館了,也是上下床,但是比正常學生宿舍好很多,兩人一間。」負責後勤的老師給了盛望和江添兩張門卡,說:「宿舍都是按學校分配的,你們倒是挺巧的,剛好兩個人。晚上沒有熄燈制度,用電和熱水也沒有限制,但是——」

   他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強調道:「前車之鑒,我還是要說一句,守點校規好吧?你們不是來度假的。」

   盛望想起自己來之前的念頭,忽然有點心虛。

 

   第67 拉鋸

   這個學校的教師宿舍確實比一般學生宿舍條件好很多,除了獨立衛生間還帶有小廚房、迷你冰箱和消過毒的洗衣機,就連所謂的上下床也比學生宿舍的「豪華」一點,起碼夠寬,去上鋪走的是木質小樓梯,不用踩著鐵槓爬。

   楊菁盡職盡責地把兩個學生送到宿舍,她在屋裡轉了一圈又來到陽台,準確來說是露台,因為是給老師們住的,並不那麼嚴防死守,甚至還放了一對咖啡座,好像誰會坐在這裡吹冷風似的。

   陽台正對著小山包連綿的秋葉林,楊菁嘖了一聲,嘟噥說:「還挺有情調。」

   盛望正在拆行李,聞言問她:「比我們學校教師公寓好嗎?」

   楊菁點評道:「房子比我們那小,我那有臥室有客廳,不過風景還不錯,總得有個長處嘛,老師也不容易,天天改你們那些卷子,一不小心就氣抑鬱了。」

   盛望毫不謙虛地說:「反正英語不是我氣的。」

   「先別開屏,房卡給我。」江添把拿空的箱子放好,衝他伸出手說。

   「哦。」盛望老老實實掏口袋。

   楊菁看得有點好笑,又忍不住問江添:「房卡不是一人一張麼,你拿他的幹什麼?」

   江添抽走卡,薄薄的眼皮撩起來,很是譏諷:「你讓他自己說。」

   盛望木著臉道:「報告菁姐,截至今日,我弄丟過三次校卡,兩回宿舍鑰匙,三把尺子,多少支筆來著?」

   楊菁:「……你頭怎麼沒丟過?」

   盛望想了想,又辯解道:「不過最近已經改了,這段時間都沒丟過什麼。」

   江添手指一頓,垂著眼默然片刻,安靜地把卡收進了書包裡側口袋。

   他們門沒關,外面忽然一陣喧嘩,一大波男生從樓下湧上來,半是起哄半在笑。

   「鬧什麼呢?」楊菁走到門內外,盛望和江添都跟了過去。

   就見旁邊幾個宿舍的男生全趴在走廊上,頭湊頭在那研究集訓期間的排課表,還有零星幾個人順著樓梯上來,嘴裡還在感歎著:「臥槽牛逼了這安排。」

   參加這種集訓,學生多多少少會有點抱團,同一個學校喜歡待在一起。像這種規模的,一看就是一中來的。

   歷年英語集訓一中都佔著大半壁江山,這群學生來這跟回家似的,自由又放飛,頗有點東道主的派頭。

   盛望聽他們議論了一會兒才知道,這群男生之所以這麼起哄,是因為所有集訓學生不論男女都住在這棟樓,男生在這層,女生就在下一層。

   果不其然,樓下很快傳來一片驚呼,姑娘們也反應過來了。

   「真的假的,學校瘋了?」盛望訝異地說。

   楊菁搖搖頭說:「你聽他們起哄呢,每層樓有鐵柵欄門的,現在為了方便搬行李才開著,等你們開始上課了,那些門都定時鎖的。我剛剛看到安排就問過後勤了,門禁時候會查寢。一中代代相傳,還能不知道這些。」

   「那他們亂叫什麼。」盛望哭笑不得。

   「不知道。」楊菁沒好氣地說。

   青春期就是充滿了一驚一乍,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見到一點跟平日不一樣的東西都容易哄鬧起來。沒多會兒那群男生就追打開了,一群人把某個男生擠得貼在牆上,跟高天揚、宋思銳那幫二百五別無二樣。

   楊菁用手指虛點著兩人說:「警告你們啊,別集訓一趟回來沾了一中的傻氣。還有,樓下是男是女有沒有鐵門都跟你們無關,別瞎招惹,聽見沒?」

   話音落下,兩雙眼睛默然無語地看著她,楊菁想了想,覺得這倆確實不像會瞎撩女生的人。又改口道:「女生主動的也不行,不准搭理。」

   兩雙眼睛依然默然無語地看著她,楊菁:「……」

   「算了,當我沒說。」楊菁碰到這倆就胃疼,她擺了擺手道:「反正心無旁騖給我把複賽拿下來,別人比賽我還要做個賽前輔導,你倆這心理素質就算了。我就一個要求,不准提前交卷,再讓我知道你倆就等著吧。」

   安頓好他們,楊菁便跟著專車走了。

   盛望琢磨著她的話,覺得她那些擔心都有點多餘。他怎麼可能招惹誰,真招惹也不惹樓下的。至於那些女生,人家壓根不認識他倆,主哪門子的動。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可能弄錯了,還真有認識的。

   報到這天下午沒有正式的課,只有一個集訓營開營儀式,實質上跟開學班會差不多,也就是發點講義教材,說點動員的話。

   實驗樓前面有個打印室,江添去打印他們要上交的學員信息,盛望帶著他的書包先去教室佔個位置,結果一進教室就聽到了江添的名字。

   盛望朝聊天的那群人瞄了一眼,在教室最後一排找了個靠窗的雙人桌,前面的聊天內容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聽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原來一中那幫人裡有兩個是江添初中同學,一男一女。

   那個女生坐在桌上,紮著鬆鬆的馬尾,穿著寬大外套,挽著另一個女生的手臂跟人笑成一團,所有的玩笑都是她起的頭,看起來比A班辣椒還潑辣。

   她大概比較好說話,一中那群人都在拿她起哄,說什麼「老同桌見面可以敘個舊」,什麼「過會兒江添來了我就拽著你坐他前面去」。

   帶頭起哄的那個男生皮膚黝黑,穿了件亮銀色的運動夾克,正是江添那個男生同學。

   盛望默默朝前面的空座覷了一眼,拉開椅子坐下給江添發微信。

   貼紙:一中有你老同學

   他發的時候覺得自己語氣很正常,發完再看又感覺有點怪怪的,於是撤回了。

   結果下一秒,江添的回覆過來了。

   森林中的影帝:哪個?

   盛望:「……」

   你不是在打印麼?盯著微信幹什麼?

   盛望在心裡吐槽道。

   江添沒看見也就算了,他這麼一回覆,上面那行「你撤回了一條消息」就顯得不太自然。

   其實江添上的初中本就很有名,這種競賽上碰到老同學也並不稀奇。他哥那麼優秀,老同學裡有喜歡他的再正常不過,盛望對這個其實沒什麼感覺。但幾條微信一發,看起來倒像是有點什麼了。

   盛望看著聊天框啞然失笑,乾脆多說了幾句。

   貼紙:不知道名字

   貼紙:一個男生一個女生

   貼紙:好像是你初中同學

   森林中的影帝:沒注意

   貼紙:等你來教室應該就知道了

   盛望發完這句,一中那群人的聊天話題已經換了,這次倒是跟競賽有點關係。

   「據說這次集訓要用到初賽成績啊?」

   「那我虧死了,我初賽考得一塌糊塗。」有人懊惱地說。

   「滾滾滾,別裝好嗎?你特麼前十說自己一塌糊塗?我跟你平分,我怎麼不覺得一塌糊塗呢?」這是那位亮銀說的。

   「就是,你前後幾個都是並列,相當於考了第6,你要是都一塌糊塗了,我們怎麼辦?」

   「別提了,第5附中的,11江添,我們被夾在中間了,這叫前有狼後有虎。」

   亮銀又道:「怕個鳥,複賽有演講有問答,佔了一半分,別的不說,我們學校口語優勢還是很大的,到時候雜七雜八分一加,不就把人甩了麼。」

   「江添口語不好啊?」有人問。

   亮銀乾笑一聲:「他就算了,他口語比我好。」

   「那你講個屎啊!」

   「可以超第5啊!」亮銀說,「附中那幫人你又不是沒在其他競賽上見過,不是二逼就是呆逼,他們以前英語前40不入的,我估計啊,第5大概率是個往死裡啃書刷題的,目測是後者。」

   盛望:「……」

   「你差不多一點,教室有人呢。」有同學提醒,一中那群男生女生下意識轉頭掃視一圈,女生們掃過盛望的時候停了一會兒,笑著轉過去小聲議論著。

   除了盛望之外,教室裡還有其他幾個零星散落的學生,一看就是其他省重點來的。

   亮銀擺了擺手說:「你傻啊,人跟江添是同學,當然一起來。江添沒進教室呢你怕什麼。」

   「噢,也對啊。」其他人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跟著點頭。

   結果這話剛說完,江添拿著幾份打印好的材料進了教室。

   托那兩位老同學的福,他在一中強化班的受關注度不比附中低。他一進門,那群聊天的人就齊齊轉過頭來。

   亮銀起哄似的推了一下那個女生,然後舉起手叫道:「江添!」

   江添腳步停了一下,看向他:「你也來了?」

   「對啊,走狗屎運佔了個名額,還有葛薈也來了。」亮銀看向他的手,納悶地說:「你包都不帶,就拿了材料啊?」

   「包在那。」江添指了一下,然後朝盛望走來。

   一中那幫人先是一愣,然後跟著他緩緩轉向盛望,臉就全綠了。那群女生先哄笑起來,亮銀皮膚由黑轉紅,尷尬瘋了。他灰溜溜地小跑過來,在兩人前面的空座上坐下,衝盛望乾笑兩聲說:「那個,我剛剛胡說八道的時候你幹嘛不攔一下?」

   盛望想了想說:「我要立刻攔的話,你可能更尷尬。」

   亮銀:「……」

   「我嘴巴一向比較賤,就當不打不相識行不行?」亮銀自我介紹道:「我叫卞晨。」

   這位不打不相識的卞晨說傻不傻、說精也不算精,這張嘴卻是真的欠。他可能懷了些許愧疚心,一個下午都在跟盛望套近乎瞎聊天,結果專挑雷區趟,越說盛望臉越木,這梁子就算結下了。

   老師說這次的課程有一半時間是在進行口語訓練,訓練方式帶有一定競爭性,學員兩兩一組,演講、問答之類都以pk方式練習,贏的記分為1,輸的記為0,集訓兩周下來,成績匯總之後計入複試總分裡。

   分組就按照初賽成績分,40個人按單雙數來,比如排名第5的盛望要跟第6一組,這次並列第6的好幾個人,就按照首字母來,排最前面的剛好是卞晨。

   分完組之後老師給每人發了營服和教材,這一天的事情就算結束了。

   後勤給他們發過校園地圖,盛望和江添根據圖示挑了條近路去食堂吃了晚飯。返回教師宿舍的路上,他們又碰到了一中那幫人,幾個姑娘紛紛拱著那個叫葛薈的女生,潮水般嗡嗡低語了一陣,又嬉笑著走遠了,並沒有人敢真的起什麼哄。

   後來回了宿舍,樓下的女生看到他和江添伏在陽台邊說話,又一窩蜂地探頭出來看,看完便縮了回去,連嬉笑說話都是壓低了聲音的。

   明明下午起哄得那麼凶,真正到了江添面前,一個個又變得靦腆起來。就連曾經跟江添做過一年同桌的葛薈,今天跟他的交流也僅止於打了聲招呼。

   好像總是這樣,女生們蜂擁而來,又因為江添冷冷淡淡的模樣望而卻步,盛望見得太多了。

   樓下最後一個女生也縮了回去,盛望垂眸掃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玩笑道:「陽台全空了,出來的都被你凍跑了,一個沒剩。」

   江添剛洗完澡,脖頸上搭著白色毛巾,微潮的頭髮被晚風吹起來。他拇指在手機上翻著日曆和天氣,然後摁熄屏幕說:「風凍跑的,關我什麼事。」

   盛望「嘖」了一聲。

   盛明陽正給他發著微信,問他生日還有兩天就到了,打算怎麼過,要是集訓營這邊沒有什麼限制的話,他跟江鷗想趕過來帶他們好好吃一頓。

   盛望在手機上飛速敲著字,說這裡有限制,家長來不了。敲完按了發送鍵才又開口道:「老高說得對。」

   「什麼老高說得對?」江添疑惑地問。

   「之前運動會,有個九班的女生托老高給你遞情書,老高直接拒了,跟那個女生說了一句話。」盛望說。

   「什麼話?」

   「他說我添哥看著像是會喜歡人的樣子嗎?」盛望模仿著高天揚的語氣,說完自己先笑了。

   他抓著手機,懶懶地看著對面的矮山。

   秋葉林在夜色下是一片濃重的黑,起伏連綿,因為燈光太少的緣故,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或明或暗。

   盛望收了一下嘴角,又玩笑似的說:「確實不像會喜歡什麼人的樣子。」

   餘光裡,江添擦頭髮的動作頓了一下。過了片刻,他才抓了兩下亂髮道:「也不一定。」

 

   第68 【稱呼】

   其實盛望說完那句話就後悔了。

   人有時候衝動起來自己都攔不住,他不知道自己說這話的目的是什麼,也沒想好自己更想聽見怎樣的答案。

   他以為江添根本不會搭理這種玩笑,結果江添卻開了口。

   很難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受,盛望大腦空白了兩秒,轉頭問:「誰?」

   江添沒吭聲,像某種沉默的反省或懊悔,大概剛剛也只是他的一時衝動。他垂下手,眼也不抬地把白色毛巾在掌中纏了一圈,說:「什麼誰?」

   「不是說也不一定麼?」盛望直起身來。

   他現在的狀態就像剛灌了三大杯冰啤,整個心口都是涼的,血和大腦卻熱得像微醺,他不知道江添會給出什麼回答,也說不清自己是在期待還是在難過。

   江添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間幾乎要說點什麼了,但最終他只是轉過身去,把手上纏成一團的毛巾丟進了洗衣機。

   「隨口反駁而已,沒誰。」他扶著陽台門對盛望說:「進去睡覺,起風了。」

   盛望沒有立刻應聲。

   那幾秒鐘的安靜有些微妙,像極了某種曖昧的僵持。又過了一會兒,盛望才抬腳往屋裡走,從江添面前經過的時候,他抱怨道:「敷衍,跟我還搞保密這一套。」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是我認識的麼?」

   江添跟在後面把門關嚴,聞言沒好氣地說:「沒完了你?」

   「行吧行吧,睡覺。」盛望把洗澡後披的外套掛在衣架上,踩著木質小樓梯去去了上鋪,很快鑽進了被窩裡。

   江添朝上面看了一眼,灰色的條紋被子鼓起一個包,頂頭是盛望的後腦勺。他走到牆邊關了燈,屋裡頓時陷入漆黑,只有上鋪那個鼓包邊緣亮著一團手機屏幕的螢光。

   「要給你照著點麼?」鼓包問。

   「看得見。」江添說。

   「噢。」

   雖然是江添催的睡覺,但他其實並無睏意。他枕在床頭刷了一會兒手機——

   跟趙曦說了幾句事情,回覆了高天揚刷屏式的消息,翻了一下相冊,然後再次切進微信。他本想繼續跟趙曦說事,卻發現聊天框最頂上的那個人悄悄換了頭像。

   江添愣了一下,點進盛望的信息頁,發現他還發了一條朋友圈——

   被好奇心扼住了咽喉。@某某

   下面配圖是一個被手捏扁的小紅罐牛奶。

   他新換的頭像就是這張圖,暱稱改成了:可回收。

   這條朋友圈下面已經有一排留言了。

   高天揚:啥啊?八卦沒聽完啊還是做題卡一半?

   宋思銳回覆高天揚:傻x麼,想想也是前者

   高天揚回覆宋思銳:你才傻x

   高天揚:哪個貨這麼坑你盛哥?這種八卦講一半的人必須依法取締掉。

   宋思銳:這種八卦講一半的人必須依法取締掉

   吳凱:這種八卦講一半的人必須依法取締掉

   李譽:我現在也被好奇扼住了咽喉

   張青藍:我現在也被好奇扼住了咽喉

   ……

   A班人回覆朋友圈喜歡排隊當復讀機,一排就是長龍,那真是煞筆得相當有氣勢。直到隊伍末尾才出現一個破壞隊形的人。

   他說:在線蹲一個某某。

   某某:「……」

   他抬手扣了一下頭頂的床板,就像在敲誰的臥室門。他其實是想再說一遍「真的沒有誰」,結果開口卻成了:「幹嘛突然換頭像。」

   盛望在上面嗡嗡地說:「別敲,睡著了。」

   江添一臉無語。

   手機界面又切回了某人的信息頁,頭像比朋友圈的大了不少。被捏扁的小紅罐半彎著腰,卡通畫笑著的臉有點變形,嘴角下拉。

   如果沒有那條朋友圈,單從頭像其實很難判斷他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心情不那麼好。

   江添看了片刻,拇指在屏幕上抹了一下,像隔著圖摸一下某人的頭。

   上鋪的人翻了個身,又過了許久,呼吸聲慢慢變得輕緩勻長,應該是真的睡著了。宿舍一片沉靜,江添聽著那道很輕的呼吸重新點開朋友圈。他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能說什麼,最後只發了一串標點。

   他的省略號沉在最底下,跟班上其他人的起哄玩笑復讀機都不一樣,隔著長長的隊伍跟最頂上的「@某某」遙相呼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忽然就變得曖昧起來。

   *

   集訓營的課安排得並不很滿,上午是語法知識點方面的訓練,下午是口語類,晚上沒有安排強制性的內容,自習室全天開放,宿舍也沒有休息限制。

   競賽本就是錦上添花,願不願意添、想添多少花,並沒有人管你,至少不會像班主任那樣管你,全憑自覺。

   和其他學校相比,一中的學生更肆無忌憚一些。他們第一天還比較老實,安安分分地在山前活動,吃完飯就乖乖回宿舍,然後第二天就變了。

   一到課間,那群人就趴在桌上開始商量晚上去哪兒浪。

   帶頭的卞晨嗓門賊大,托他的福,全班人都知道了這座學校其實也沒那麼荒,有一些商店,都集中在山後那個片區的南門。不過店面性質非常單一,除了吃喝還是吃喝,中間夾雜著一兩間網咖和桌遊店。

   「好像有一家密室逃脫,據說新開的,去年還沒有,設施應該還可以。」一中一個女生說。

   「要不明天去探探?」卞晨提議。

   他昨天湊到後排跟盛望賠禮道歉後沒再換位置,拽著另一個同學在盛望江添前面安頓下來,成了固定座位。

   他慫恿完一中的同學,又回過頭來問後桌兩人:「怎麼樣,一起去唄?」

   「明天有事。」盛望拒絕得很乾脆。

   「什麼事啊?」卞晨問完又轉向另一個:「江添你呢?」

   盛望默默轉頭盯著他哥,他哥朝他這邊一偏頭說:「我跟他一起。」

   卞晨朝旁邊聳了聳肩,好幾桌女生半失望半靦腆地收回目光。

   「明天什麼事,要緊麼?」卞晨試圖努力一下,看完盛望又去看江添,「啊?江哥,好歹老同學呢。」

   江添沒有什麼鬆動的意思。他知道盛望的生日在後天,照理說明天其實真沒什麼事,但他看得出來盛望對於一起玩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自己跟卞晨也沒什麼交情。初中同班都沒說過多少話,更何況高中不同校呢。

   「你們幹嘛不今天去?」盛望順口問道。

   「今天怎麼去?」卞晨拎起桌上的兩張紙抖了抖,說:「大哥,剛發的這些東西你都忘啦?你今晚不用準備啊?」

   他手裡的紙是下午第一節口語課發的,今天沒有安排什麼兩兩競爭的內容,只做了點基礎性的訓練,講了些演講需要注意的東西,然後佈置了一個主題,讓所有學生圍繞這個主題搞一篇演講材料,明天開始,就真的要按組pk了。

   卞晨開玩笑似的問道:「咱倆明天下午就是對手了,你要不給我透個底,我先有個心理準備。你口語怎麼樣?」

   盛望想了想說:「挺好的。」

   卞晨:「……」

   他都準備好先自謙一下再捧高對方了,畢竟客氣一點能讓人輕敵。萬萬沒想到他還沒捧呢,對方就已經飄得很高了。

   江添在旁邊笑了一聲,卞晨這才從懵逼中回過神來,心說我就問問而已,你特麼還吹上了,在一中學生面前說自己口語好的真沒幾個,盛望讓他開了眼。

   喜歡自誇的人都沒什麼B數。卞晨心想,明天穩了。

   但是這種可以事先準備的演講其實浮動性有點大,畢竟演講稿本身還是要考筆頭功夫。有的人也許口語一般,但稿子寫得好,也能賺點分。卞晨不想給對手賺這種分的機會。

   他筆試也就比盛望低1分,這種差距實在說明不了什麼。他打算今晚好好磨一篇稿子出來,明天口語再震一震對方,爭取個壓倒性的勝利。

   這種考試初印象很重要。如果開頭就是碾壓式的,那後面那麼多天他根本不用擔心對方翻盤,兩周pk分就妥妥到手了。

   競爭就是這樣,考場外可以當朋友,但拿分的時候還是要凶悍一點。卞晨對自己說。

   結果第二天,他就想給自己一嘴巴。

   演講pk按倒序上場,從3940名那組開始。一共五個老師打分,總分是10,按平均分算勝負。這群老師一個比一個嚴,在第1415名那組上台之前,那麼多學員裡居然沒有一個上8分的。

   15名是江添那個初中同學葛薈,跟前面那些相比,她發音算是很漂亮了。但跟稿子一綜合,最後也只有8.6分,算是第一個勉強上8的。

   教室內當場便是一片嘩然,尤其是一中那幫人。他們昨天還覺得自己妥妥能拿9呢,結果等了半天,第一個高分被附中拿到了。

   江添的分數其實很極端。

   有一個老師明確說非常喜歡他的發音和那種冷調的風格,給全場至今為止的最高分9.7。另一個老師則完全相反,覺得他在聲情並茂這點上值一個負分,稿子倒是很出色,最後勉強給了8.6。不過五個老師綜合下來,他還是拿了9.3

   盛望趁著他還沒回座位,在微信裡給他發了一串表情包,普天同慶的、鑼鼓喧天的、搖滾甩頭的……最後手抖發了個兩隻貓的,其中一隻摟著另一隻又親又啃。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抬起頭,結果對上了江添的視線。對方剛巧從台上下來,正往座位這邊走。

   盛望摩挲了一下屏幕,垂眼把最後一個表情撤回了。他撤完覺得這樣有點欲蓋彌彰,又乾脆把上面的也撤了。

   於是江添坐下來看了眼微信,某人的聊天框裡,一排9個「對方撤回一條消息」。整整齊齊。

   「……」

   江添面無表情地盯了屏幕一會兒,實在沒忍住,轉頭去看盛望。這人仗著自己消息全撤回了,肆無忌憚地晾著屏幕,一點兒不怕被看。於是江添看到了自己詭異的備註名。

   「森林中的影帝?」江添皺起眉。

   盛望心說我靠,忘了這茬兒了。他覷了一眼身邊人的臉色,立刻哄道:「改改改,現在就改。我就是隨便寫的,盛明陽還叫養生百科呢。」

   他說著便點進江添的信息頁,把備註名刪空,在裡面輸入「江添」。結果對方無動於衷,表情沒有變好一點。

   盛望跟他對視一眼,又把這兩個字刪掉,輸入「哥」,對方表情開始變得複雜,依然沒有高興的樣子。

   盛望第三次刪掉這欄。

   他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停了好久才抿了一下唇角,鬼使神差地輸了「某某」。他本意是借昨晚的朋友圈開個玩笑,但輸完之後又覺得這個稱呼帶著一種隱秘的意味,像梧桐外那條一直都在又無人往來的深巷。

   講台上正在演講的學生正說到尾聲,音調高了起來。盛望倏然回神,準備把這個備註刪掉,卻見江添垂著的眸子動了一下,把視線轉回到了講台上,像一種無聲的默許。

   盛望心尖重重跳了一下,也跟著匆忙抬眼看向前方。許久之後,他在界面上按下確認,收起了手機。

   後面幾場演講盛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直到一中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口哨和掌聲,他才反應過來卞晨講完了,該他上台了。

   卞晨掀起了今天下午第二個小高潮,他的分數不像江添那樣極端,每個老師的評價都趨近一致,說他稿子不錯,表達也不錯,很有感染力,最後得分也是9.3,能跟江添平分就夠他爽的了,畢竟人家常年穩坐聯考第1。而且初中三年,他對江添的口語水平一清二楚,早就有心理準備。

   他後面還有5個人,一中的那幾個他很清楚,要論口語尤其是演講,他要是敢在班裡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所以他估摸著最高分也就這樣了,他跟江添並列,還算不錯。

   他還覺得如果自己昨晚再晚睡一點,把稿子再磨精一點,今天分數說不定能上9.5,那就一騎絕塵了。

   直到盛望上講台的時候,他都還在盤算自己9.5的可能性。結果等盛望講完,他就什麼心思也沒有了。

   滿腦子只剩下兩個字——要完。

   怪不得人家昨天敢說自己「挺好的」,這特麼要還算「不太好」,那教室裡就找不出好的了。

   五個評分老師一個接一個地誇,然後跟盛望聊了幾句,卞晨這才知道人家很小就跟老外混一塊玩兒了。

   他還在盤算怎麼樣能拿到9.5,盛望已經一騎絕塵拿了9.7。他昨晚的話一語成讖,考場外可以做朋友,考場上某些人拿起分來真的很凶。他剛好是被凶的那個……

   初印象很重要,開頭就是碾壓式的,後面十來天他基本可以不用指望了。

   同桌拍了拍卞晨的肩,卞晨說:「搞個鳥,我不考了……」

   下課之後,一中那群人蜂擁而至,拖著卞晨往南門去了,說要給他換換心情。

   盛望倒是心情不錯。他拎著包看了一眼尚早的天色,對江添說:「我今天想出去吃。」

 

   第69 衝動

   盛望原以為所謂的「有幾家商店」真的只是幾家,結果到了山後校門口一看,那是一條長街。

   學校周圍的地勢並不平直,長街順著緩坡蜿蜒而下,繞了學校小半圈,末尾隱於山側圍牆後,一眼很難望到頭。

   這附近唯一繁華的地方,也是這座學校的人唯一能活動的地方,所以時至傍晚,這裡非但不冷清,還熱鬧非凡。

   不過正常上課的學生夜裡還有晚自習,就算出來也只來得及吃頓晚飯。盛望和江添來得不巧,碰上了高峰期,所有能吃飯的店都被填得滿滿當當。

   盛望轉了兩圈忍不住說:「食堂是有多難吃,把人憋成這樣?」

   學校給他們開了個單獨窗口,正常學生用卡,他們用餐券,那個窗口飯菜口味一般,勝在不用排隊。他們昨天還嘀咕說普通窗口種類豐富,估計味道能好點。現在看來半斤八兩,於是學生逮住時間就來門口打牙祭。

   江添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540放學,這會兒學生才剛進店,等他們吃完騰出位置,起碼要到6點半了。

   他問盛望:「有想去的地方沒?」

   這裡街只有一條,花樣來來回回就那麼些,要是盛望一個人來,他其實哪家都沒興趣,但有江添在旁邊就截然不同了。

   他前後掃了一圈,說:「我哪兒都想去。」

   江添:「……」

   盛望說:「怎麼辦?」

   「挑一個。」

   「選擇障礙,挑不出來。」

   「……」

   盛望眼裡明明白白寫著促狹:「你不是我哥麼,有義務幫忙拿主意。」

   江添蹙著眉尖無語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點了一下頭,伸出手淡聲道:「刀給我,幫你分。想去幾家?」

   盛望:「……我靠,嚇唬誰呢。你捨得嗎?」

   他本來只是話趕話順嘴一說,兄弟也好朋友也好,這話都很稀鬆平常,偏偏到了特別的人面前就有了莫名的意味。

   江添頓了一下。

   他們還在並肩順著緩坡往上走,步子不緊不慢像散心。江添右手還攤著,瘦長的手指微曲。

   盛望的餘光就落在那裡,他看見江添手指蜷了一下,收回去插進了長褲口袋裡。有幾秒的時間江添沒吭聲,像是在思考捨不捨得的問題,又像是在消化那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說:「那還是算了。」

   又過一會兒,盛望才輕低地「噢」了一聲。

   於是風從兩人之間溜過去,絲絲縷縷繞著彎兒。

   街邊的晚燈逐一亮了起來,兩人忽然變得很安靜,盛望走了幾步,佯裝自然地張望那些店。一眾花哨的招牌裡,有一家店的風格實在很特別。

   那棟商戶一層在地上,一層矮於路面,有個木質樓梯直通下去。店門兩邊種著幾株欒樹,枝葉趴在屋頂,樹冠上半是粉橘、下半是青綠,在浮動的夜色下霧濛濛連成一片。

   左邊樹上掛著一串白森森的紙皮燈籠,燈籠下有個箭頭指向樓下。右邊繞著現代感很強的藍白燈圈,有個箭頭指向樓上。

   商戶牆上是螢光材料搞出來的塗鴉,寫著「密室逃脫」四個字。

   不過真正吸引盛望目光的還是門口的人。一群男女生聚在樓梯口,顯然剛從底下那層上來,其中幾個人拍著胸口,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

   「嚇死人了。」有個女生說。

   「我今晚要做噩夢了。」另一個人附和道:「其實本身還好,就是機關太靈了,佈置得也太認真了,就很嚇人。卞晨呢?卞晨你還好吧?我看你臉都白了。」

   幾個男生哈哈笑起來,調侃道:「他那臉還有嚇白的時候?」

   「滾你媽的,你才嚇不白。」卞晨的聲音在人群中很好辨認,他罵完又覺得這話不對,在更大的哄笑中吼道:「誰他媽說我是嚇出來的,那裡面太悶了好吧?!二逼你有臉笑我?剛剛誰叫得比女生還慘?!」

   「你。」那個被懟的男生毫不客氣地說。

   卞晨爆了句粗,兩人在樓梯上就追打起來。

   有女生問道:「還玩嗎?」

   剛剛還在相互嘲笑的男生異口同聲說:「玩個鳥!」

   女生哄笑起來:「一個個膽子小還死不承認。但是現在吃飯也沒位置啊,要不去樓上玩現代未來版本的密室?或者玩會兒桌遊?」

   「桌遊吧,走走走。」他們說著便往樓上跑。

   「那你們上去吧,我們再下去看看。」有個女生說。她還有點意猶未盡,拉著另外兩個想玩的男生下了樓,三人又進了店。

   盛望盯著店面思考了一會兒,轉頭看江添,滿臉寫著「我想玩」。

   江添看了看樓下恐怖風格的裝修,又看了看盛望躍躍欲試的表情,似乎想提醒他一句什麼,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說:「走吧。」

   密室老闆是個年輕人,為了配合主題,把自己打扮得鬼裡鬼氣。盛望和江添進去的時候,那三個一中的還在糾結玩哪個。

   那個女生指著一個2-3人的密室說:「要不玩這個?」

   其中一個男生吐槽說:「小密室沒意思,要玩玩5人以上的。」

   「但我們人不夠啊。」

   「老闆,3個人能玩5人密室嗎?」那個男生問。

   老闆點了點頭:「可以,但有點難,你要不問問他們兩個肯不肯一起?」

   「誰啊?」他們疑惑地轉過頭,看到了盛望和江添。

   「誒?!是你們啊!剛好剛好——」嫌棄小密室的那個男生頓時來了勁頭,他跟江添盛望其實都不熟,但有人總比沒人好,於是招呼道:「我們這裡差點人,一起麼?」

   盛望當然不想跟別人一起,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有所表示,就聽見江添對那人說:「不用了。」

   他敲了敲櫃檯,問老闆說:「兩人密室還有空麼?」

   老闆指著一個鬼校主題的說:「有,這個空著。」

   「哎江哥,玩什麼兩人啊?」一中那個男生說,「那都是人小情侶玩的,沒意思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就這麼隨口一抱怨,盛望卸包的動作僵了一下,他下意識朝江添看了一眼,卻見江添對那人說:「哦。」

   *

   那之後,一中的人說了什麼、老闆又說了什麼,盛望都沒注意聽,也壓根聽不進去。他知道江添對於這種不熟裝熟的人向來不感冒,說那個「哦」大概只是為了堵對方的話,但他心臟還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盛明陽說的話,他說:「別人家的小孩都有點人來瘋,我家這個怎麼就沒有瘋過,懶蛋似的。」

   他一度覺得這話沒錯,他確實不會因為誰在看他或者誰在身邊就格外亢奮,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只是一直沒碰對人。

   他這晚就有點「人來瘋」,玩密室的過程中大腦始終處於一種微妙的興奮狀態,儘管臉上看不太出來。

   進密室前,老闆好像說過一句「這個小密室比幾個大密室都恐怖」。不知道別人什麼感覺,反正盛望從頭到尾沒感覺到任何恐怖,這跟膽子大不大毫無關係,只因為他的注意力壓根不在這些東西上。

   他跟江添在解密上沒卡過殼,一路行雲流水。從昏暗教室開門到頂燈壞了的走廊,再到床底寫滿血字的女生寢室、最後到走廊深處的衛生間。

   衛生間裡有個帶機關的鏡子,解謎的最後需要他們打開水龍頭洗臉,鏡子會出現女鬼的臉,暗示她在哪個隔間。然後對著隔間門敲三下,頭頂的一塊天花板就會移開,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形模特會從裡面掉下來,懸在一根麻繩上。

   「失蹤女生」的故事就到此結束,然後牆上的暗門會慢慢升起來,這就是密室出口了。

   結果盛望敲開隔間門的時候,人形模特彈到了牆,假髮不小心掉了下來,就剩個光頭掛在麻繩上。

   於是那道暗門升起來的時候,兩人彎腰從裡面出來,盛望直接笑趴在了櫃檯上,江添也沒忍住。

   鬼裡鬼氣的老闆都看木了。

   他見過客人說「沒那麼恐怖」的,見過嚇哭了的,見過邊走邊討論機關回味劇情的,就是沒見過快笑死的。

   「你們真的是摁了機關出來的?不是拿腳開的門?」老闆忍不住問道。

   盛望笑得脖子都泛了血色,軟在櫃檯上根本接不了話。江添掃碼付了錢,對老闆說:「假髮記得上膠。」

   說完他拍了拍盛望道:「別笑了,去吃飯。」

   直到在一家杭幫菜餐廳裡坐下,盛望才緩過來。他長長出了一口氣,用手扇著風說:「給我笑熱了。」

   江添拿著手機點菜,然後把手機遞給他說:「看下想吃什麼。」

   盛望眼睛還彎著,在燈光下顯得極亮。他說:「晚飯我請,不許搶,其他時候都可以,今天不行。」

   「今天怎麼了?」江添問。

   「過生日。」盛望說,「江湖習俗,我請你。」

   江添愣了一下,沒顧得上反駁他胡說八道的江湖習俗。他下意識點開日曆又看了一眼,皺眉道:「你不是124號的生日麼?今天3號。」

   「我知道啊。」盛望掃著桌上的點菜碼,說:「理論上是明天,但我不喜歡那天過生日。」

   「為什麼?」

   盛望抬起頭,發現江添有點懵,這種表情在他哥臉上出現簡直罕見,以至於他也跟著愣了一下,問道:「你幹嘛這副表情?」

   江添這才斂了神色,說:「沒什麼。」

   盛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傾身說:「哥。」

   江添眸光一動,抬眼看著他

   盛望瞇起眼說:「難道你打算明天給我過生日?還是說……你給我準備了什麼禮物?」

   「沒有。」江添說。

   「哦。」盛望靠回了椅背,拿著手機點菜。

   「為什麼不喜歡當天過生日?」盛望聽見江添忽然開口。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小時候是爸媽給我一起過的,印象有點深。後來我媽不在了,生日總是少一個人,有點冷清。」盛望認真地選著菜,說:「過生日嘛,吃吃喝喝還是開心一點比較好。如果明天過……我可能會想我媽。」

   他勾完幾個,把手機遞給江添說:「陪我今天過了吧,行麼?」

   也許是燈光映照的緣故,江添眉心很輕地皺著,目光卻又意外溫和。他說:「好。」

   就為了這句話,江添這晚幾乎有求必應,就連噎人都克制了不少。這樣的他簡直難得一見,盛望覺得不趁機逗一下簡直白瞎了這個日子。

   這家餐廳最招牌的其實並不是菜,而是米酒,盛在特質的碗盅裡,取了藝名叫「白玉漿」,盛望要了一大扎,大馬金刀地往江添面前一擱,說:「你看我撒酒瘋都看幾回了,我還沒見過你醉了什麼樣,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他指著那一扎「白玉漿」說:「你老實告訴我,你喝多少會醉,這麼多夠嗎?」

   江添:「……不知道。」

   盛望:「???」

   他差點兒當場讓服務員再來一扎,還好被江添攔住了。兩大扎米酒下肚,醉不醉難說,反正洗手間肯定要跑很多趟。

   最後還是服務員聽不下去了,提醒說:「我們家米酒後勁很足,剛喝下去可能沒什麼感覺,勁上來了還是很容易醉的。」

   彼時盛望剛喝完一杯,因為確實很好喝,正想再來一點。他一聽「後勁很大」,二話不說把杯子推到了對面,說:「送你,剩下的也都歸你,我不喝了。」

   為了等這個所謂的後勁,盛望故意磨磨唧唧,一頓晚飯吃了近兩個小時。結果臨到結賬,江添依然很清醒。

   這家店剛開沒多久,還在搞活動,送了盛望一個小禮物——粗麻繩拴著兩個陶制酒壺,裝了招牌「白玉漿」。

   他們從店裡出來已經快10點了。

   少年人體火本來就旺,盛望雖然只喝了一杯米酒,身上還是蒸出了一層薄汗。秋末冬初的晚風一吹,倒是舒服不少。

   他勾著麻繩,把酒拎高到面前,比劃了一下壺身大小,問江添:「你現在沒醉吧?」

   「嗯。」江添應道。

   「那要是再加上這兩壺呢?」盛望問。

   「應該也醉不了。」江添說。

   盛望「嘖」了一聲,垂下手說:「算了,我放棄了。」

   「也不用。」江添說。

   「嗯?」盛望一愣,轉頭看向他。

   夜風吹開了他額前的頭髮,眉眼鼻樑的輪廓被街邊的晚燈勾勒得異常清晰,清雋帥氣。他眼裡映著那些黃白成片的光亮,朝盛望覷了一眼,說:「可以明年生日再試。」

   「有道理。」盛望忽然高興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提前計劃了明年生日還是別的什麼。他晃了晃手裡的酒,陶壺輕輕磕碰在一起發出響聲。

   剛說完,他又立刻道:「不對!差點被你繞進去。除了生日,我還不能試你了?」

   江添說:「平時就算了吧。」

   「憑什麼?」

   「你萬一先把自己放倒了,最後倒霉的還是我。」江添說。

   「靠。」

   盛望被噎得無話反駁,伸手就要去勒他。江添讓得特別利索,還提醒說:「別亂甩,酒在你那。」

   兩人半走半鬧地回了學校,路上江添時不時掏出手機跟人發幾條微信,收到第五回的時候,他們剛巧走到宿舍樓下。

   江添說:「你先上去。」

   「那你呢?」盛望問。

   「我去拿個東西。」

   直到回到宿舍,盛望都有點納悶。他先靠著陽台玩了好一會兒手機,又洗了個澡,去走廊等了一會兒,始終沒見到江添的影子,也不知道他去哪裡拿什麼東西。

   那家杭幫菜餐廳的服務員沒說錯,米酒喝著沒有感覺,後勁卻很足,他在宿舍裡轉了一會兒,酒勁慢慢爬了上來。

   盛望開始睏了,但他有點不甘心睡覺。

   這是他自己認定的生日,早幾天前就計劃要跟江添一起過。這一天下來他大笑過、玩鬧過、興奮中還夾雜著微妙的悸動和曖昧,明明已經做了很多事,卻好像還缺了東西。

   現在一天快要結束了,夜色深重,四周圍沉寂一片,他卻忽然有點空落落的,不知是意猶未盡還是別的什麼。

   ……

   *

   江添回來的時候已經11點半了,整座校園陷落在深濃的寂靜裡,直到繞過小山,才在秋葉林的邊緣聽到幾個男女生說笑的聲音,應該是一中那幫人,似乎有卞晨的聲音。但他沒太注意,只是跑著經過他們,然後大步上了樓梯。

   身後隱約有女生的低呼和竊竊私語,也有人叫了他一聲。但他聽到的時候,人已經繞到樓上了。

   他在宿舍面前剎住腳步,被風撩起的頭髮落下來,他拿著一個厚厚的紙袋,在門外平復著呼吸。

   走廊裡大多宿舍都黑著燈,除了樓下那幾個剛回來的人,大部分應該已經睡了。江添刷開房門,本想跟屋裡的人打聲招呼,卻發現屋內一片安靜,上鋪的被子有點凌亂,盛望已經睡著了。

   從他彆扭的姿勢來看,應該是在等的過程中犯了睏,不小心歪在了枕頭上。

   江添愣了一下。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垂眼看著手裡的紙包。許久之後,才扯著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別的什麼。

   他其實準備了禮物,但是緊趕慢趕,好像還是遲到了。

   盛望睡得有點沉,臉半埋在被子裡,頭髮微亂,散落在枕頭上。他似乎有點熱,額頭有輕微的汗濕。江添走到床邊,把那個紙包擱在下鋪。

   他站在床邊看了許久,拇指抹了一下盛望額角的汗,對方毫無所覺。

   他抬頭看了一眼過於明亮的冷光,走到牆邊把燈關了,宿舍瞬間陷入黑暗中。他給自己留了一個手機燈,在那團有限的螢光下把陶壺米酒擱進冰箱、拿了衣服洗了澡,然後擦著頭髮回到了下鋪。

   宿舍樓的隔音很好,那群晚歸的學生回來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到處都一片安靜。

   江添靠在床頭,把毛巾搭在脖頸上,髮梢的水珠滴落下來,又無聲無息地洇進毛巾裡。他拿起枕頭旁邊的紙包,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又擱下了。

   陽台外,銀白色的光翻越欄杆流瀉進來。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遠處山影的輪廓,同樣安靜沉默,長久地站在夜色裡。

   上鋪的人似乎在深眠中翻了個身,床鋪輕輕晃了一下,盛望的手臂從床邊垂落下來,瘦白的手指微微彎著,修長乾淨。

   江添抬眼看過去。

   他依然靠在床頭欄杆上,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曲著,他帶回來的那個禮物就擱在腿上,不太起眼,像他一直以來藏在隱秘之處悶而不發的心思。

   但這一刻,也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那份心思有點蠢蠢欲動。

   之前灌下的米酒在兩個多小時後的現在終於有了反應,他有點累,但毫無睡意。

   手機屏幕上,標著時鐘的app在慢慢轉著指針,離0點越來越近。

   從十、九、八、七,不緊不慢走到了四、三、二、一。

   124號了,是個晴天,這一刻的月色很美,他喜歡的這個人17歲。

   這個瞬間萬籟俱寂,無人知曉,於是他牽住了盛望垂落下來的手,低聲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望仔。

   他牽了很久,直到被他牽著的手忽然蜷了一下,他才倏然回神。接著盛望略帶啞意的嗓音響了起來。

   他說:「我聽見了。」

 

   第70 野草

   江添的手下意識撤開一些,體溫順著指尖往下滑了毫釐,又被盛望反手扣住了。

   我聽見了你說的生日快樂,也知道你在夜色裡伸出過手。盛望啞聲說:「我抓到你了。」

   我已經抓到你了,所以你不能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木質樓梯發出吱呀輕響,腳步聲有點急,最後兩階幾乎是一步跨下來的。盛望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從上鋪匆匆下來了。

   他還沒想好要問什麼、要說什麼,就已經站在那個人面前了。

   江添沒再背靠著床欄。他坐在床上,右手架在曲起的膝蓋上,肩背微弓,月光斜穿過床鋪,擦著他落下一片銀白亮色,他卻坐在影子中。

   那隻牽過盛望的手垂落在身邊,長指半彎。他垂著眼,目光就落在掌心的那片虛空裡,沉默著出神。

   直到盛望的影子歪歪扭扭投落在那片床單上,他才抬起眼。

   盛望忽然就張不開口了。他看著江添的眼睛,心跳得很快,胸口滿得要炸了,腦中卻一片空白。

   他們同時陷入安靜裡,剛剛手指糾纏的那份親暱在這一瞬間瘋狂生長,野蠻而無聲,頃刻填滿了整個房間。

   沒人看得見,只有他們自己心裡知道。

   他們自己心裡再清楚不過。

   江添低沉的嗓音在夜色裡有些模糊:「什麼時候醒的?」

   盛望胸口起伏,明明只是下了五六級台階,從床上跑到床下,他卻像走了三千里。

   他說:「早就醒了。」

   你抓住我的一瞬間,我就醒了。

   「為什麼不出聲?」江添說。

   盛望說:「你覺得呢?」

   江添眸光動了一下,輕得像呼吸或心跳引起的震顫。

   盛望看著他,不知為什麼有點忍受不了那種突然的沉默,啞聲說:「我以為你說出去一下是指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就到處轉著等你,結果左等右等也沒見你回來,就爬上去了,想玩會兒手機。」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沒想到那酒後勁太足,不小心睡著了。」

   他靜了片刻,說:「其實一直都沒睡實。」

   說的時候沒覺得,彷彿只是隨意找了個話題。說完他才反應過來,這些話帶著幾分抱怨,就像故意說出來讓江添心軟一樣。就好像如果不說點什麼,這一晚就要戛然而止似的。

   理智對他說,別開這個口更好,這晚的事其實就該那樣戛然而止。

   但他還是沒忍住,又問了一句:「你不是說拿一下東西麼,為什麼去了那麼久?」

   江添看了一眼自己腿上擱著的紙包,說:「因為本來要明天才能拿到。」

   盛望愣了一下:「禮物麼?你不是說沒有?」

   「騙你的。」江添說,「怎麼可能沒有。」

   他捏著那個紙包的邊角,很輕地蹙了一下眉:「但是我不太擅長。」

   「什麼?」

   「不太擅長給人準備禮物。」

   「不用擅長。」盛望說,他垂著眼拿過那個紙包,撕包裝的時候說:「你送什麼我大概都會高興。」

   紙包得很厚,大概怕撞皺了邊角,或是淋雨受潮。盛望拆了兩層,終於從剝開的地方窺見了禮物一角。

   那好像是個皮質的封面。

   他差點以為又是一本筆記,全拆完才發現,那是一本相簿。現在照片都存在手機雲盤裡,他自己根本沒用過這樣的東西。

   但他記得,曾經在某個閒聊的間隙裡,他好像對江添說過,他很喜歡看丁老頭的那個舊相簿。

   手機會壞,雲盤東西太多太雜,那些記錄了某個時間點的照片淹沒在浩如煙海的數據裡,如果不是碰巧要找東西,他根本想不起來去看。

   以至於他有時會覺得過去16年的時光模糊不清,他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去過哪裡,又曾在哪久住過。

   宿舍裡只有月光,江添起身走過來擰開了桌邊的檯燈。盛望藉著光看到了相簿全貌。

   這個相簿有點特別,封面是一張速寫,畫的是他頭像常用的小紅罐,像是給他特製的。

   他牽著嘴角笑了一下,然後翻開了第一頁。

   他其實沒想好相冊裡面會放著什麼照片,但看到第一張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

   那是一張老照片了,也許是器械限制,清晰度不如現在那麼高。但街邊樹木和行人都有光的輪廓。

   對,照片裡沒有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條熱鬧的街。

   盛望剛開始有些茫然,但很快他便注意到了角落裡的路牌——那是白馬弄堂那座老宅外的大街,他的家門口。

   照片右上角,有人在邊緣處寫了一個年份。

   盛望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什麼,又翻開了第二頁。那是一座商場,在某個十字路口的交界處,車流在那裡交匯,陽光照在玻璃上,明晃晃地連成了片。

   同樣,這張照片右上角也寫著一個數字,在第一張的後一年。

   他忽然想起某個等車的清晨、某個往政教處走的傍晚,還有其他一些瞬間他對江添聊起的話——

   「我小時候特別能折騰,經常大清早把人鬧起來。」

   「然後呢?」

   「然後來這條街上視察民情,一定要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看到大家生活安定,我才能回去睡回籠覺。」

   「為什麼是這條街?」

   「因為熱鬧。」

   ……

   「看見那個十字路口沒?以前這裡是不是有個商場?小時候聽我媽說過,外公還沒去世的時候,我天天撒潑打滾鬧著要去逛街。」

   「逛得明白麼?」

   「兩歲啊,當然逛不明白,就是去微服私訪,天生皇帝命,沒辦法。不過商場已經沒了,也不知道哪年拆的。」

   「去年拆的。」

   「那我轉回來得真不巧,要是早一年,還能來回味一下。」

   ……

   盛望一頁一頁往後翻,右上角的數字一年一年變化著。他在照片裡看到了很多條路,家附近的、小學附近的、初中門外的。然後他到了另一個省市,又看到了初三常溜去吃東西的那個校門、高一那個學校的花街。

   最後一張拍於今年,照片是附中西門,可以看到學校門額上的大字,穿過門是一條橫街,街邊有條窄道,有個賣煎餅的小車常年停在那裡,那是梧桐外那些長巷的入口。

   照片的另一邊,是他最常去的便利店,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喜樂。

   這一年對他而言最特別的地方,就都在這張照片裡了。

   通往喜樂的路上有個男生單肩搭著書包的背影,他抬著右手,像在招呼身後的人。

   那是盛望自己。

   從出生第一年到第十六年,他走過的路都在這本相簿裡。他自己已經弄不清了,沒想到有人悄悄地幫他找全,然後封存在這裡。

   這裡面每一條路都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每一年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盛望垂眸看著最後一張,很久都沒抬頭。

   他背手關掉了檯燈,整個宿舍又重新陷入夜色裡,照片變得模糊不清,他飛快眨了好幾下眼睛。

   又過了很久,他才轉頭問江添:「從哪弄來的這些照片?」

   他聲音比之前還啞,帶了極為輕微的鼻音。

   江添靠在桌沿,就在盛望身邊,肩膀碰著肩膀。他眼睛裡有月亮的顏色,清亮一片,但一垂眸就全部掩進了深處:「找的,曦哥幫了點忙。」

   盛望又問:「最後一張什麼時候拍的?」

   江添說:「不記得了,很早。」

   盛望點了一下頭。

   過了片刻,他說:「為什麼跟在後面拍我?」

   江添沒說話。

   盛望:「幹嘛對我這麼好?」

   江添沉默很久,眉心蹙了一下又鬆開,說:「我是你哥。」

   盛望又點了一下頭,這次他安靜了很久,久到江添撐在桌沿的手用力攥了起來,骨節泛了白。他才開口說:「那你之前來抓我的手也是因為你是我哥麼?」

   江添沒再給出新的解釋,反而長久地沉默起來。

   剛剛那個相簿看得盛望情緒有點重,酒勁又翻了上來。他覺得自己其實很冷靜,但話卻一句比一句衝動。

   江添每一次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的心跳就會更快一點。

   也許是肩抵著肩距離實在很近,又或者只是錯覺,他覺得江添的心跳似乎也很重,跟沉默的模樣截然相反,像平靜海面下翻湧的波瀾。

   他聽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江添說:「哥,你心跳跟我一樣快。」

   江添很輕地閉了一下眼,像是想把曖昧和衝動阻隔在外,但當他再睜開,眼裡的情緒卻變得更濃重了。

   「別叫這個。」他轉過來看向盛望。

   因為對視著的緣故,距離顯得更加近在咫尺。盛望鼻息變得有點亂,忽然就沒了節奏。

   他看見江添目光往下瞥了一瞬,落在他鼻尖以下,但又克制地收斂回去。

   盛望很輕地眨了一下眼,「你剛剛自己說的,所有都是因為你是我哥,為什麼現在又不讓叫了?」

   江添終於還是把目光轉了回來,他看著盛望,微垂的眸光裡有糾纏難抑的情緒。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開口道:「因為我會覺得我瘋了。」

   說完,他偏頭靠了過來。

   月光透過窗玻璃,在桌角地面積成一片,像被切割的幾何圖形。

   窗外不知哪個宿舍的人還沒睡,也許是夜談也許是玩鬧,模糊的笑聲響在夜色裡。

   屋內兩個男生並肩靠在桌邊,手指撐攥著桌沿,交錯的鼻息帶著輕顫和試探,他們吻著對方,青澀而迷亂,熾烈又安靜。

   少年心動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燒不盡。

   長風一吹,野草就連了天。

 

   第四卷 櫻桃

   第71 店慶

   盛望心跳得快要炸了。

   他感覺自己是個熱氣球,被人悄悄點了火,脖子以上燒得暈頭轉向,手腳卻是飄著的。等他倏然驚醒落回地面,天已經亮了。

   他瞪著白茫茫的天花板發了好半天呆,忽然有些弄不清。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覺,甚至不確定「昨天」這個概念是不是真實存在。

   他在枕頭邊摸了半天找到手機,摁亮屏幕。鎖屏上寫著今天是124日,晴,每個字都清晰至極。他又去摸枕頭右邊,摸到了相簿皮質的封面,這才確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做夢。

   陽光被門窗攔截了一半,斜照在上鋪床沿。盛望折騰半天,終於放心似的仰倒回枕頭上,幾秒後,又忽然拽著被子蓋住了頭。

   他在黑暗與悶熱中想,草,他跟他哥接吻了。

   光是想到這個詞,他的心跳就開始加速。

   昨天是怎麼爬回上鋪、怎麼鑽進被窩的,盛望一概都不記得了,人在緊張的時候記憶是混亂的,就像忽然喪失時間概念,不知前後、不知長短。

   我有說什麼嗎?

   好像沒有,所有說辭都忘得一乾二淨,彷彿被鋸了嘴。

   那江添呢?

   好像也沒有。

   盛望努力回想,卻只記得江添靠過來的時候呼吸很輕地落在他嘴角,還記得江添的嘴唇很軟,有一點涼。

   我……

   日。

   盛望攤開的手耷拉在床邊,大有一種就此撒手人寰的架勢。悶了一會兒後,他又摟著被子滾了一圈,臉朝下深埋在枕頭裡。

   他可能想把自己捂死,但沒成功,最終放棄似的起來了。

   那床被子被丟到一邊,頭髮在輾轉反側中弄得很亂,盛望抓了兩下,跪坐起來,想越過床沿看一眼下鋪的人,卻感覺右邊膝蓋一陣鈍痛。

   他嘶聲吸了一口氣,納悶地捲起褲子,發現膝蓋和小腿上有兩塊淤青。他愣了一會兒,終於想起自己昨晚親完之後故作鎮定,想要一派老成地爬回上鋪,結果連撞了兩次樓梯角。

   相比而言,江添就冷靜得多,他——

   他人呢???

   盛望趴在床欄,發現下鋪空空如也。被子乾乾淨淨疊放在床腳,床上的人早已無影無蹤。

   他放下捲著的褲腳,下了兩級樓梯就乾脆撐著扶手跳下地。他在宿舍裡轉了兩圈,真的沒有找到江添。

   現在才7點,離集訓第一節課還有1個小時,怎麼人就不見了?

   盛望從上鋪拿了手機,想也不想就給江添打過去了,然而剛摁下撥打他又有點後悔。比起說話,他倆現在可能更適合打字發微信。

   他剛想明白這一點,電話就被接通了。

   手機兩端的人近乎默契地安靜好一會兒。

   盛望聽著江添很輕的呼吸聲,又想起了昨天落在嘴角的鼻息。

   他舔了一下那處唇沿,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點水,江添低低沉沉的嗓音終於貼著耳邊響起來:「喂。」

   盛望握著水杯的手指縮了一下,把杯子擱下了。

   「你在哪?」他問。

   「食堂。」江添回答,「起來了?」

   「剛醒。」

   盛望在他床邊坐下,又道:「嚇我一跳,我以為你——」

   他卡了一下殼,含糊地省略掉「親完」兩個字:「——就跑了呢。」

   手機那頭的人似乎也卡了一下。接著,江添的嗓音又傳過來:「沒有。」

   盛望點了點頭,點完才意識到手機那邊的人看不見。

   手機裡隱約傳來了一聲哨音,很遠,像體育課上老師吹的集合哨。盛望狐疑地問:「你真在食堂?」

   ……

   當然不在。

   這座學校540就吹了起床號,610分普通學生開始晨跑,6點半大部隊湧出操場,說笑著紛紛進了教學樓,那時候天光才真正亮起來。

   這會兒來了一撥體育生,在跑道邊上抬腿邊拉伸。訓練老師在操場另一頭吹了一聲哨,他們陸陸續續往那邊走去,江添就坐在操場這一側的看台頂排。

   他當然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淡定,否則昨晚就不會稀里糊塗把人放回上鋪,什麼話都忘了說。

   他在接近天亮的那段時間囫圇睡了幾十分鐘,起床便來到操場,吹著清晨的風冷靜一下,直到接到盛望電話。

   他從看台座位上站起身,順著大台階往下走,對手機那頭的人說:「想吃什麼,我買好等你。」

   *

   這個季節的天特別高遠。盛望把衣領拉到頭,下巴埋進領口往食堂走。

   這一天陽光格外好,明明沒下雨,路邊的草木卻異常乾淨,即便是落在地上的枯葉,也有一層燦爛的邊。

   空氣寒涼卻清新,盛望吸進胸腔,周身上下透出一種懶洋洋的愉悅來,好像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很高興。

   食堂只開著一個特別窗口,偌大的地方只有參加集訓的幾十個人零星散佈著,他一眼就看到了江添。

   盛望小跑過去,在江添對面坐下,結果一個沒注意右膝蓋又撞到了桌槓,頓時「嘶」地一聲。

   「怎麼了?」江添低頭往桌下看。

   盛望胡亂揉了兩下,說:「沒,撞到青的地方了。」

   「哪來青的地方?」江添看著他揉的地方,有些疑惑。

   「昨晚磕到樓梯角了。」

   「……」

   至於為什麼會磕到樓梯角,那就不用多說了。

   盛望揉著痛處的手忽然變得非常機械,江添的目光還停在那裡,過了片刻默默抬起眼來。

   兩人對視一眼,悶頭吃起了早飯。

   他們心裡藏著秘事,沒注意到周圍。等到隱約聽見聊笑一抬頭,才發現旁邊幾個空桌都被女生佔了。

   右邊兩個女生應該是剛坐下,被旁邊的同學調笑說:「誒,你們要不要這麼明顯?」

   「幹什麼?」一個女生紅著耳朵反駁道:「你煩死了。」

   「好好好,吃飯吃飯。」那個男生應道:「一會兒演講稿借我看看唄?我跟麻子都覺得這題目不太好搞。」

   女生朝江添和盛望這桌瞥了一眼,說:「我們寫得也不好——」

   趁著話趕話、江添又剛好抬著頭,那個女生滿臉通紅地轉頭問他:「江添?口語課的演講稿和昨天老師留的幾個問題答案,能借我們看看麼?」

   江添表情出現了一秒的空白。

   盛望一口粥嗆在喉嚨裡,咳得脖子都紅了。

   問話的女生也沒想到會問出這種效果,嚇了一跳,趕緊手忙腳亂翻紙巾遞給盛望。

   「謝了。」盛望悶頭趴在桌上緩著氣,瘦白的手夾了紙巾衝她搖了搖。

   那個女生小心翼翼地問:「怎麼突然嗆到了?」

   江添起身去自動販售機買了一瓶水,用瓶底碰了碰盛望的手,擱在他那邊,這才對女生說:「別人借吧。」

   「啊?」女生愣住。

   江添說:「我沒寫。」

   女生:「???」

   盛望從肘彎抬起頭,血色正從他脖頸往下退。他擰開江添買來的水,灌了兩口,餘光瞥到那倆女生又轉向他。

   他嚥下水,一臉尷尬地笑笑說:「我也沒寫。」

   女生:「???」

   「你們是不打算寫嗎還是……」

   盛望乾笑一聲說:「忘了。」

   演講課的主要負責老師非常嚴格,甚至有點凶。女生想了想那個老師的臉,忍不住道:「昨晚那麼多時間呢……你們一個字都沒寫?」

   盛望正準備再灌兩口水,聞言及時剎住動作,免得第二次被嗆死。他和江添對視一眼又移開視線,說:「嗯,一個字沒寫,午休補吧。」

   一聽說江添盛望沒寫作業,卞晨瞬間就活了。倒不是幸災樂禍,而是覺得今天自己總算可以拿個pk分了。

   他昨天回去得也很遲,但怎麼也沒敢忘記演講這回事,所以開夜車開到了3點多,磨好了一份自己很滿意的稿子。

   午休時間也就一小時,要寫好一份演講稿,同時查好好老師昨天留的問題,還要對今天的即興演講做準備……除非吃了興奮劑,不然肯定沒可能。

   卞晨期待了大半天,終於等到了下午的演講課,臨上課前,他還跟同桌說:「等著,爸爸我今天注定slay全場。」

   結果很快他就發現,他想多了。

   那倆王八蛋大概真的吃了興奮劑,不但搞完了稿子,還發揮得特別好,從前桌幾個女生的反應來看,估計是帥瘋了。

   卞晨沒好氣地想,跟公孔雀開屏似的,也不知道開給誰看呢!

   第一天只有正常演講的情況下,他跟盛望的差距還不算太大,今天加上了即興問答和演講,那個分差就很讓人絕望。

   以至於後半截課,他整個人都不在狀態,半死不活地癱在桌上,感覺自己在夢遊。

   他不知道的是,後桌那倆春風得意的人其實也不太在狀態,尤其是盛望。

   他做完即興演講從講台上下來的時候,剛好收到了一些老同學的微信消息,紛紛祝他生日快樂。

   他一一回覆完其他人,跟八角螃蟹多聊了一會兒。

   螃蟹是個異常八卦的人,這點比高天陽有過之而無不及,從他之前關注附中表白牆就可以看出來。但他跟高天揚還有一點不同,高天揚心眼比炮粗,螃蟹卻不同,他在八卦的時候格外敏銳。

   他跟盛望胡天海地扯了一會兒淡,忽然賤兮兮地說:盛哥,我發現個事。

   可回收:什麼事?

   八角螃蟹:為了避免你把我當成變態,我要先解釋一下

   可回收:?

   八角螃蟹:我們最近也開競賽課了,那些題目噁心得我頭禿,每次做不出來,我想找你問問,但是!

   八角螃蟹:我這麼貼心,知道你們卷子比我還噁心,所以最後都忍住了

   八角螃蟹:雖然!

   八角螃蟹:我最終並沒有發任何題目給你,但我曾無數次點開你的聊天框

   可回收:……

   可回收:你再這麼噁心兮兮地說話,我就刪好友了

   八角螃蟹:別啊

   八角螃蟹:磕頭

   八角螃蟹:我鋪墊完了

   八角螃蟹:我就是想說,盛哥你這幾個月頭像暱稱換得有點頻繁哈

   可回收:……

   盛望盯著界面,隱約猜到對面那個二百五要說什麼。

   果不其然,聊天框裡接連蹦出好幾條新消息。

   八角螃蟹:我琢磨著

   八角螃蟹:盛哥你是不是有情況了

   八角螃蟹:[蒼蠅搓手]

   八角螃蟹:[瞇眼一笑]

   八角螃蟹:你看你一個「罐裝」頂了多久?從我認識你就是罐裝,到你轉學走也沒見你升級過。

   可回收:……………………

   八角螃蟹:你最近換的夠以前好幾年了

   八角螃蟹:你是不是談戀愛啦?

   盛望眉尖一跳。

   他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半天,然後轉頭看了江添一眼。

   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微微低頭說:「幹嘛?」

   盛望藉著台上男生慷慨激昂的嗓門作掩護,說:「跟以前哥們聊微信。」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把手機屏幕翻給對方看了一眼。

   江添視線下瞥,那個角度應該是一眼就看到「談戀愛」那句,他定了幾秒,抬眼看向盛望。

   台上老師在打分,教室裡大半學生都很緊張。唯獨最後這個靠窗的角落被某種難以描摹的東西填充得滿滿當當。

   那個男生從台上走下來,老師簡單講了幾句,下一個女生跟著上了台。盛望飛快朝那邊瞄了一眼,垂下眼睛給螃蟹打字回覆。

   可回收:你提醒我了

   八角螃蟹:?

   可回收:我該換新頭像了

   八角螃蟹:???

   江添看著他回了這些。看演講的評分老師又走下了講台,在教室後排隨便找了空位坐下。

   江添不得已收回視線,毫無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即興演講。過了片刻,他又垂下眼,從包裡摸出手機,點開盛望的微信刷新一看。

   這人把頭像換成了旺旺大禮包,暱稱改成了兩個字:店慶。

   江添:「……」

   盛望改完頭像暱稱就又去玩螃蟹了,把對方急得吱哇亂叫狂甩表情包,這才心滿意足地收了手。

   彼時離下課已經沒幾分鐘了,他隨便翻了幾下朋友圈,看誰的狀態都覺得挺有意思的,最後又不知不覺點進了「某某」那個聊天框。

   真人就坐在他旁邊,他卻在這看對方的信息界面。

   相比他而言,江添的頭像和暱稱就穩定得多,萬年不變的團長,萬年不變的句號。

   雖然可以預料到朋友圈也是萬年不變的空白,但他還是點了進去,結果就看到了變化。

   之前江添的朋友圈封面就是最原始的那個,什麼也沒動。今天卻換了,改成了一張照片。

   照片拍於天將亮未亮的時候,晨光熹微,從露台照進來,把宿舍切割成了明暗兩塊。

   那張空空的桌子就位於明暗之間,一半在光裡,一半在夜裡。

   沒人知道在幾小時之前,它曾見證過少年之間的悸動和親密無間。

   盛望盯著那張照片,脖子一點點漫上血色。

   靠……

   江添昨晚拍這個的時候喝沒喝多不知道,反正他這酒是醒不了了。

 

   第72 未遂

   盛望和江添看微信正心不在焉,自然沒有注意到講台上的動靜,也沒有聽到老師說「晚上去宿舍看看你們」那句話。

   下課的時候,老師在教室前門貼了一張大表格。表格橫列標注著日期,一天一格細分了兩周的集訓時間,豎列是按組排的,兩人組,一共20組。

   一開始同學還納悶貼這表格幹嘛,紛紛圍過去。結果就見演講老師掏出這兩天的分數單,拿著筆在表格裡記分。

   pk贏了的當天那格記1分,輸了的記0分。盛望江添連贏兩天,各自有了兩個1,卞晨和江添那位倒霉的對手則連輸兩天,各自有了兩個0

   這個年紀的人多少都有點爭強好勝,臉皮也薄。這個表格對一群習慣被誇的好學生來說,簡直是公開處刑,鬥志一下子就上來了。

   於是當天傍晚溜出去玩的學員人數驟減。即便出去了,也都在78點就乖乖回了宿舍。

   這天的走廊格外熱鬧。一中那幫男生為了方便串門,各個宿舍都大敞著,一副開門迎客的模樣。

   盛望和江添吃完晚飯回來,走廊裡人多得像趕集。好幾個男生抱著衣服毛巾在幾個宿舍之間來回竄,還有人高聲問道:「二子,你他媽怎麼連個沐浴露都沒有?」

   「剛好用完忘了買。」走廊一個男生衝衛生間小窗啐道:「就你那老樹皮還要沐浴露呢?肥皂搓搓得了。」

   「滾你媽的。」

   「你洗不洗?不洗出來換別人。」

   「洗洗洗。」

   盛望一臉納悶,差點兒以為自己來到了公共澡堂:「你們幹嘛呢?」

   「看不出來嗎?借衛生間洗澡啊。」卞晨還沉浸在下午的pk裡,說話帶著情緒。這人有什麼都放臉上,看久了倒也算一種直爽。

   他旁邊的男生指了指樓梯旁的公告欄說:「你們上來的時候沒看通知嗎?」

   「通知?」

   盛望還真沒注意。

   江添退回去看了一眼,說:「要停水。」

   「好像是管道改造還是什麼,反正今天晚上停水。」有人解釋說,「通知寫的是8點開始,但剛剛就有兩個宿舍出水小到沒法洗澡了。」

   卞晨糾正道:「現在三個了。」

   「哦對,從那頭開始的。」男生指著走廊另一邊,「樓下女生那邊倒還正常,估計我們樓層高一點,水壓不太夠?反正可能不到8點就沒水了,還有二十來分鐘,你們要洗澡的話最好抓緊。」

   說話間,一個宿舍裡傳來嚎叫:「操,水沒了。我沐浴露還沒洗呢!」

   隔壁立刻應道:「要不你來這邊?我這還有,咱倆擠擠也行。」

   「擠你大爺,我光著呢怎麼過去?!」

   「捂著來唄傻逼!」

   「我——去你瑪德。」

   走廊上的人愣了一下,瞬間笑瘋了,鬼吼鬼叫地起哄說:「捂著來!捂著來!」

   沒過兩分鐘,一個穿著褲衩、渾身濕噠噠的男生光著膀子從一個宿舍衝出來,又忙不迭往另一個宿舍奔。

   因為沐浴露太滑的緣故,在門檻上踉蹌了一下,然後一群男生狂笑著衝過去拽他褲衩邊。

   「我草,畜生!!!」那個男生揪著褲腰掙扎開,吼道:「你瑪的給我等著,一會兒我逮住一個扯一個!」

   盛望不是沒見過宿舍生活,但真沒見過這麼奔放的。他目瞪口呆被辣了半天眼睛,推著江添趕緊回宿舍。進門的時候咕噥了一句:「我這小心翼翼的,他們倒是一點顧忌都沒有。」

   江添正低頭打字,在微信上謝謝趙曦幫忙。他聽到這話沒有反應過來,順口問道:「什麼小心翼翼?」

   「……」

   盛望背手關了門,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江添轉過頭來,半垂著眼想了片刻終於明白過來。他眼皮一抬,目光掃過盛望的眼睛,又很輕地往下面落了一點。

   盛望感覺門都被自己的背抵熱了。他剛想說點什麼,手機在兜裡忽然震了一下。他掏出來一看,是盛明陽發來的微信。

   養生百科:下課了沒?方不方便接電話?

   盛望心頭一跳。

   他當然知道這只是巧合,但在這種時候看到他爸的信息,總有種難以抑制的心虛。

   江添沒看清發件人,他只是剛回神似的從盛望唇角撇開視線。過了一秒才又轉回來說:「還有二十分鐘,你先洗。」

   「我回個電話,你先。」盛望說。

   「電話?」江添問。

   盛望連忙摁熄屏幕,抓著手機的手垂下去。這動作狀似無意,其實帶了幾分掩藏的意味:「以前同學,問我下課沒,估計來祝我生日快樂的。」

   江添點了點頭。他把手機扔在枕頭邊,從櫃子裡拿了乾淨衣服先進了衛生間,先試了一下水溫,又出來提醒盛望說:「別打太久,熱水不多了。」

   「知道。」

   盛望在宿舍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去了陽台。他手肘架在欄杆上,盯著盛明陽的那條微信看了半天,直到剛剛被驚到的心跳恢復正常,這才打字道:特別不方便。

   發過去沒兩秒,手機就震了起來。

   盛望咬著舌尖等了幾下才摁了接通,說:「我不是說不方便嗎?」

   盛明陽話語裡帶著笑:「你那點反話我還能看不懂?下課啦?」

   「剛下。」

   「真剛下?」盛明陽說,「都七點多了。」

   「那你問我下沒下課。」盛望說。

   盛明陽在那邊咕噥了一句「臭小子」,「行,爸爸平時客套話說慣了,沒調過來。虛心認錯還不行麼?」

   「行。」盛望說。

   「晚飯吃了麼?」盛明陽說,「這話不客套了吧?」

   「剛吃完。」盛望也說,「這次是真的。」

   盛明陽笑起來:「吃了點什麼,那邊伙食還行麼?」

   「食堂一般。但是門外有不少店,味道還挺好。」

   「所以今天跟小添出去吃的?」

   聽到小添兩個字,盛望那種心虛感又來了。他弓著肩低頭壓了一下關節,才用隨意的語氣說:「沒啊,就在食堂吃的。」

   「過生日居然沒出去?」盛明陽有點意外,「誒對了,小添是不是不知道你今天生日?」

   旁邊傳來江鷗的聲音:「他知道啊,我早之前跟他說過,他說他知道,政教處還是哪個主任那邊看到過小望的學生信息。他當哥哥的,居然沒點表示?我問問小望——」

   一聽江鷗要來接電話,盛望連忙補充道:「過了,昨天就過了。我倆昨天晚上在外面吃了頓大的。」

   不知道為什麼,比起盛明陽,江鷗的聲音更讓他心虛。好在補充完這句,江鷗那邊放下心來,沒再多說什麼。

   「那你要謝謝小添。」盛明陽說,「不是每個哥哥都記得給自己弟弟過生日的。」

   他不知不覺又帶上了商務腔,盛望胡亂點了頭說:「謝過了。」

   盛明陽又叮囑他也要記得江添生日,然後簡單聊了幾句,這才在盛望的催促下掛了電話。

   他掛在欄杆上發了一會兒呆,忽而生出幾分罪惡感,忽而又生出幾分叛逆。直到身後陽台門被推開,那些混亂衝突的念頭才有了一個短暫的終結。

   江添正抓著毛巾擦頭髮,因為水洗過的關係,五官輪廓在燈下乾淨得發光。盛望一看到他,所有亂七八糟的糾結心思就都扔到了腦後,從清早延續下來的愉悅感又慢慢探出頭來。

   「打完了?」江添問。

   「嗯。」盛望穿過陽台門,抓著手機瞇起一隻眼睛朝上鋪瞄準了一下,然後投籃似的拋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砸落在床尾厚軟的被子裡。所有震動聲瞬間悶了下去,就像把一切外來干擾都阻隔在了身外。

   「我去洗澡。」盛望拿著衣服進了衛生間。

   空間裡的水汽沒有以前那麼足,也許是天冷的緣故,甚至也不太潮熱。盛望本想著他在後面洗,萬一水不夠,倒霉只是他一個。沒想到熱水比他想像的多,速度快一點完全夠用。等到水流慢慢變小變涼,他剛好洗完了。

   盛望把小窗推開散霧氣,擦著頭髮往外走,江添已經坐在桌前寫明天要用的演講稿了。

   有了前一天的教訓,他們沒敢再忘作業,下課的時候老老實實抄了演講主題和課後問答。盛望把毛巾順手搭在脖子上,去拎書包。

   他從包裡掏了本子和筆,拉開桌邊另一張椅子坐下來。結果手臂剛伏上桌沿,腦子裡就開始閃回昨晚的片段……

   他手指攥著桌角,微微側著頭。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鬆了開來,蜷著指節有點沒著落,再後來就抓住了江添的胳膊。

   ……

   這桌子有毒。

   盛望幾乎剛坐下去就匆匆站了起來,他抓著本子和筆轉了兩圈,在江添的注目中爬上了去上鋪的樓梯。

   「去那裡幹嘛?」江添問。

   盛望在木樓梯半腰坐下來,用一種靜坐參佛的語氣說:「我樂意。」

   江添挑了一下眉,也沒多說什麼。點了點頭低頭看書去了,耳朵裡還塞著白色的無線耳機。他低頭的時候,肩背的筋骨弧度會變得很明顯,像一張漂亮鋒利的弓。肩很寬,腰很窄,有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感覺,薄卻並不瘦弱。

   盛望寫演講稿從來不寫整篇,都是寫關鍵詞,這樣速度快,還能即時做調整,沒有那種死記硬背的生澀感。

   他在筆記本上記著零碎詞組,寫著寫著又忍不住抬頭看向他哥的背影。

   過了片刻,他抿了一下唇,鬼使神差又抓著本子和筆站起來了。他走回桌邊,悶不吭聲地拉開那張椅子,在江添身邊坐下

   他剛放下東西,身邊的人忽然開口問道:「怎麼又回來了?」

   盛望正攥著筆寫單詞,聞言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繼續寫了幾個字母后說:「我樂意。」

   宿舍裡很安靜,只有他筆尖掃過頁面的沙沙聲。他的胳膊抵著江添的胳膊,皮膚觸碰著對方的皮膚,體溫毫無阻攔地相互傳遞著。

   他寫完這個詞組,終於在滿溢的曖昧感中停下筆。

   他看見江添摘了一隻耳機側頭過來,目光從半睜的眸子裡投下。

   呼吸交錯落在唇縫間,快要觸上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盛望:「……」

   踏馬的哪個傻逼這時候來?!

 

   第73 騙子

   盛望撲著翅膀氣勢洶洶走到門邊,手都握上門把手了才意識到自己太傻了,應該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啃他哥一口再說。

   這麼一想,他感覺自己虧大發了。

   傻逼還在敲門,他繃著要吃人的臉把門拉開,剛想問「幹嘛」,就發現「傻逼」是集訓營的老師,一行5人由後勤老師帶隊,笑咪咪地站在門口。

   盛望:「……」

   「喲,你這是什麼表情?不舒服啊?」老師對成績突出的學生總有幾分偏愛,這幾個老師都挺喜歡盛望的,下了課堂說話也沒那麼嚴肅。

   盛望乖乖放下屠刀,找了個藉口:「我胃痛。」

   「怎麼好好的胃痛?吃壞東西了還是受涼了?」老師問。

   盛望硬著頭皮掏出了許久不用的「手無縛雞之力」人設,說:「沒有,就是體質差。」

   倒是後勤老師說:「估計還是受涼了,這學校也是搞笑呢,那個破管道早不改晚不改,非挑在集訓的時候改,別說他們了,我剛剛洗澡都差點澆上冷水。」

   語法老師說:「哦我上午下課中午就把澡給洗了,還真沒注意。這天要是洗點冷水澡,那不得了。」

   「就是說啊,肯定要生病。」

   他們陸陸續續進門,跟江添打了招呼,在宿舍裡四處看著。

   「老師你們怎麼突然來宿舍了?」盛望問,

   演講課的老師「呵」了一聲,說:「上課開小差被我逮住了吧?一看就沒認真聽講,我下午說了晚上我們要來。前兩天在忙各種準備工作,今天晚上才有了點空閒,說過來看看你們住得好不好的,也沒想到剛好碰上停水,這話我們都說不出口了。」

   他說完一指江添說:「你看江添認真聽講了,他就知道我們要來,沒問這種問題。」

   盛望:「……」

   他知道個屁。

   江添剛擱下筆從桌邊站起來,看到盛望那副冤得要死的表情,沒忍住有點想笑。那一瞬間的表情被演講老師抓個正著,他說:「你看你現在不是情緒挺生動的嘛!」

   江添:「?」

   「這兩天跟你說了也有八百回了,你稿子寫得非常漂亮,用詞很準確也很鋒利。」老師說:「就是情緒渲染上面有點問題。你看一個成功的演講者能讓人群情激憤,也能讓人熱淚盈眶,講完之後,聽眾心裡應該是心潮澎湃的或者感慨萬千的——」

   老師自己說到了興頭上,洋洋灑灑講了大半天,簡直就是個即興的關於「如何讓冷臉學生熱情起來」的演講。

   說完,他意猶未盡地擰開手裡的礦泉水喝了兩口,問江添:「有心潮澎湃的感覺麼?」

   江添:「……」

   他沉吟兩秒正要開口。老師抬起了手說:「行了行了不用說了,看你表情就夠了。」

   他轉頭衝幾個同事說:「我明天就辭職。」

   那幾個老師快笑死了。

   演講老師又正色道:「好了不開玩笑,認真說。集訓期間的演講pk還是很重要的。你想,高手之間過招,多1分少1分影響都很大,pk分折算一下劃進總分裡,是個很可觀的數字了。」

   「我們今天來其實也有這個目的,就是趁著集訓還有不少天,先給所有學生提個醒。競賽最終結果是一方面,我們本意還是希望優秀的學生能補足短處,變得更優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擅長的不擅長的各不相同。我沒打算強求你一定要多麼聲情並茂,單論競賽你現在的東西已經完全夠用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再努力提升一下。」

   老師指了指盛望說:「你看,舍友就是現成的資源,完全可以一個人講,另一個當聽眾。你就看看能不能打動他,讓他心潮澎湃讓他哭,對吧?」

   這群老師倒是真的很惜才,明明下了課,還是忍不住掏了許多經驗技巧出來,一間宿舍一間宿舍地聊過去。

   最後集體開了個小會,說了點最終比賽要注意的東西,這才徹底散了。

   夜已經很深了,走廊裡人聲如海潮般退盡,又被宿舍門隔絕在外。

   盛望打了兩個哈欠,睏勁有點上來了。

   這幫學生都有點毛病,喜歡跟自己較勁,明明想睡覺還要抓著手機玩會兒遊戲、明明眼睛都睜不動了,還要跟人胡天海地聊微信。好像不把自己耗到不知不覺睡過去,都白瞎了這大好時光。只有課間十分鐘,睡得最為心安理得。

   盛望刷完牙在宿舍裡轉了兩圈,順手撈起江添的演講稿,在去往上鋪的樓梯上坐下了。

   江添在洗臉池那邊,嘩嘩的水聲合著電動牙刷嗡嗡輕鳴傳過來。盛望腳踩著下一級台階,一邊聽著另一個人的動靜,一邊捻著拉鏈頭低頭看稿子。

   江添從那邊過來了。他又簡單潑了一把臉,額前的髮梢上沾著細小的水珠。盛望坐得有點高,他又微低著頭,從樓梯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筆挺的鼻樑和平直的唇線。

   盛大少爺盯著看了幾秒,又默默挪開了眼。這個年紀的躁動一旦找到了出口,就恨不得天天踩在門檻上。

   一邊蠢蠢欲動,一邊默默反省——

   他蠢蠢欲動的時候,視線總會瞄到江添鼻尖以下,有時候自己都反應不過來。不知道江添有沒有注意到,也不知道注意到了會有什麼感想。

   然後他又默默反省覺得自己像個小流氓。

   「幹嘛又坐樓梯上?」江添順手抽了一張紙巾。

   他一開口,盛望就有種心猿意馬被捉個正著的感覺,於是抻直一條腿,換了個坦然點的姿勢。

   他抖了抖手裡的本子說:「我在看你演講稿。剛剛老師不是說寫得相當漂亮麼,我拜讀一下。」

   江添又想起老師的調侃,有點無奈:「讀完了?讀完還我。」

   「沒有。」盛望剛剛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隨手翻了兩頁說,「看不如聽來得快。要不你直接講吧。」

   「別想了。」江添一點不給面子。

   「老師說了,你不能白瞎了我這個免費聽眾。」

   「瞎了算了。」

   「你快點,這麼配合的聽眾上哪兒找。」盛望逗他逗得上癮,老闆似的往後一靠,攤開手說:「來,聲情並茂一點,弄哭我。」

   「……」

   宿舍裡出現了片刻安靜,江添晃掉髮梢的水,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抬起眸。

   盛望說完就覺得這話不太對,他撞上江添的視線,又立刻說:「不是,我是說用你的演講來弄……」

   他話說一半便閉了嘴,覺得還不如不說。

   從盛明陽那裡學來的場面話在這種情況下統統不管用,他突然變得笨嘴拙舌起來。

   大少爺默默收了囂張的腳,悶頭在樓梯上自閉了幾秒,然後轉身就往上鋪溜。動作倒是很淡定,但背影充斥著「我他媽又丟人了」的意味。

   江添視線落點還在級樓梯上,許久之後眨了一下眼才回過神來,上鋪的人已經把自己活埋了。他下意識走回洗臉池邊,打開水龍頭才想起自己已經洗漱完了。於是他一臉冷靜地洗了第二遍手,抽了第二張紙巾擦乾淨,這才關了燈回到床邊。

   拉開被子坐上床的時候,一綹夜風從陽台門窗縫隙裡溜進來,他感覺有點冷,但並沒有放在心上,結果第二天就遭了報應。

   盛望715被鬧鐘叫起來,迷迷瞪瞪睜開眼才發現江添的演講稿還在他手裡。這天氣溫又降了一些,清早有點涼。

   他拽了件外套披上從上鋪下來,想把稿子還回去,結果卻發現下鋪的人面朝牆壁居然還在睡。

   江添一貫起得早,睡到這個點有些反常。

   盛望撐著床伸頭往裡看,輕聲問:「醒了沒?」

   江添蹙了一下眉,低低應了一聲:「嗯。」

   又過了好一會,他才睜開眼翻身坐起來問:「幾點了?」

   盛望沒有看時間,反而盯著他的臉色看了一會兒,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身體舒不舒服江添自己心裡最清楚,他其實5點多鐘醒過來一回,嗓子乾得厲害,渾身一陣陣發冷,於是去廚房那邊到了一杯熱水喝下去。

   本以為捂著睡一覺就好了,沒想到早上起來反而更嚴重了,就連眼睛都乾得發痛。

   盛望第一次看到江添這幅模樣,皮膚從冷白變成蒼白,頭髮凌亂地散在額前,低頭的時候半遮住了眼睛。透過亂髮的間隙,可以看到他緊擰的眉心。

   他懷疑江添發燒了,但宿舍裡沒有溫度計。於是他傾身靠過去,想抵著對方額頭對比一下溫度。

   江添大概感覺到了他的動作,半睜開眼來,遲疑一瞬後下意識讓了開來。他嗓音沙啞地說:「離遠點,傳染。」

   「傳什麼染,我試試你燒沒燒。」盛望固執地靠上他的額頭,感覺到了一片燙意。

   「怎麼突然燒這麼厲害?」盛望直起身,匆匆去拿後勤老師發的校園地圖,焦急翻找醫務室的位置。

   江添在床頭坐了一會兒,說:「可能昨天起太早了。」

   「那也不至於啊。」盛望說著,忽然想起昨晚那幾個老師隨口一提的話,又想起他洗澡前衛生間裡淡薄一片的水汽,翻頁的動作倏地頓住。

   他看向江添眼底燒出來的一片微紅,問道:「哥,你昨天洗澡是不是沒用熱水?」

   江添沒抬眼,自顧自地揉著太陽穴,乾裂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用了。」

   騙子。

   盛望想。

   老師說一個成功的演講者能用言語讓人感慨萬千、讓人心潮澎湃,讓人笑讓人哭,讓人心裡漲滿了東西卻又說不出話來。

   可是江添不一樣。

   他一個字都不用說,就全做到了。

 

   第74 腿麻

   作為一個病人,江添真的毫無自覺性。

   盛望找好醫務室,去廚房新倒了一壺水插上電——免得藥買回來了卻只有冷水可以喝。結果出來一看,江添已經起床了。

   他的書包倒在床上,拉鏈口大敞,裡面塞著被盛望霸佔了一夜的演講稿。他一手抓著書包拎帶,坐在床沿低頭緩和著暈眩。

   他大概聽到了盛望的腳步聲,啞聲說:「給我五分鐘。」

   「什麼五分鐘?」盛望愣了一下,「你起來幹嘛?」

   江添說:「上課。」

   盛望:「???」

   「假都給你請好了上什麼課,躺著。」盛望大步走過去,想把書包拿走,江添讓了一下。

   他睜開眼說:「沒那麼誇張。」

   「你人在我手裡,有沒有那麼誇張我說了算。」盛望把當初江添的話原樣還了回去,他抓著書包另一根帶子,虎視眈眈,「你躺不躺?不躺我扒你外套了。」

   江添有點無語地看著盛望,目光從散亂的額髮裡透出來。也許是臉色蒼白的緣故,他的眼珠比平日更黑,帶著幾分病氣。

   又過了片刻,他終於覺得這種對峙冒著傻氣,收回目光撒開了手。

   盛望當即把書包塞去了上鋪。

   「你先躺一會兒,熱水在燒了,估計得要個幾分鐘——」盛望套上外套,從櫃子裡翻了個運動小包出來斜背在背後。

   他還沒交代完,就被江添打斷了:「你去上課?」

   「啊?」盛望愣了一下:「不是,我也請假了。」

   「那去哪?」

   盛望晃了晃手裡的校園指示圖:「去醫務室給你拿藥。」

   江添從他身上收回視線,偏頭咳嗽了幾聲說:「不用藥,喝點熱水就行。」

   「我燒的是自來水又不是十全大補水。」盛望把領子翻起來掩住下半邊臉,「你要這樣我現在就想辦法傳染過來,然後咱倆對著喝熱水,看誰先靠意志力戰勝病魔。」

   江添:「……」

   看著他終於老老實實躺回床上,盛望滿意地出了門。學校醫務室靠著學生宿舍,離山前的教師公寓有點遠。他一路跑著過去的。

   醫務室沒那麼多繁雜的流程,代人拿藥也沒關係。值班的有兩個老師,其中一個問他:「什麼情況,怎麼發的燒?」

   「應該是洗到了冷水澡。」

   「這種天洗冷水澡?」

   盛望垂下眼,沉默幾秒才點了頭。「嗯。」

   倒是對桌那個值班老師說:「哎你還真別說,今天這是第三個來拿藥的了。前面教師公寓昨晚不是停水了麼,真有洗到冷水澡的,不過那兩個沒發燒,就是嗓子疼,」

   「哦,我說呢。我以為又是哪個學生受不了來騙病假的。」老師抱歉地衝盛望笑笑,說:「我去給你拿藥,等一下啊。」

   大概是怕學生亂吃,校醫院給的藥量並不多,但額外塞了一支體溫計。盛望收好藥,老師剛想再叮囑一句「要是怕好得慢可以來掛瓶水」,就看見他背上包一步三個台階已經下去了,然後三兩步便跑過了拐角。

   盛望匆匆奔回宿舍,一開門,某個沒有老實躺著的人被抓個正著。江添站在洗臉台邊,他大概剛洗漱完,手裡還拎著毛巾,身上有清晰的薄荷味。

   「人贓並獲,你還有什麼要狡辯的?」盛望跑得有點熱,他把藥和粥擱在桌上,擼了袖子轉身就來逮人。

   江添無話可說,一聲不吭從那邊出來了。他站在桌前,從打包袋裡拿出兩盒粥,把其中一盒推給盛望。

   「老師說這藥一次兩顆。」盛望拆著藥盒,忽然狐疑地看向他哥:「你洗臉用的冷水還是熱水?」

   江添分筷子的手一頓,淡淡道:「熱的。」

   盛望伸手過去碰了一下,一片冰涼。

   江添:「……」

   盛望:「你當我是智障麼?」

   江添眼也不抬,把勺塞他手裡:「吃你的飯。」

   吃個屁,真會轉移話題。盛望心想。但他只要聽到江添低啞疲憊的嗓音,就壓根繃不起臉來。

   盛大少爺自己生病格外講究,但這樣照顧別人還是第一次。病的人是江添,他就恨不得把所有能用的退燒辦法都用上,難免有點手忙腳亂。

   他盯著江添喝了粥吃了藥、第二次老老實實躺回床上,這才坐在床邊換鞋。

   他剛站起來手腕就被人拽住了。

   「又幹什麼?」江添問。

   「去樓下買點東西。」盛望說。

   江添滾燙的手指鬆了一些,順著手腕滑落下來。他掀開被說:「我跟你一起下去。」

   「你下去幹什麼?」盛望眼疾手快摀住被子邊,「我就買點棉簽或者棉片,剛剛看到洗臉池旁邊架子上有酒精,塗一塗能快點退燒。」

   江添皺了一下眉:「沒那麼麻煩,吃藥就夠了。」

   「以前孫阿姨會給我塗點在額頭和手臂上。」盛望說。

   「我不用。」

   「你散熱格外快麼?」

   「對。」

   「……」

   之後盛望幾次想要再做點什麼,都被江添一票否決了,張口就是不用、不要、別去。這人平時就又冷又硬,生了病簡直變本加厲。

   起初盛望以為他是倔,死要面子不肯承認生病了,或者就算生病了也要顯得身體特別好,喝喝水就康復了。

   後來他靠著琉璃台等新一壺水燒開,順便搜索周圍有什麼適合病人吃的店,不知不覺在廚房待得有點久。這期間江添兩次下床過來,一次拿著杯子說要倒水,一次說碰到床欄裡側沾了灰來洗手。

   盛望納悶很久也沒想通這灰是怎麼沾上的。於是拎著新燒好的水回到床邊繼續盯人。這次他坐了很久,江添都沒再要過水喝,也沒再下過床。

   直到某人扛不住藥效終於睡實過去,盛望才在某個瞬間忽然意識到,他哥可能不是要面子,而是生病了有點粘人。

   其實不怪他後知後覺,而是沒人會把「粘人」這個詞跟江添聯繫起來。可是一旦聯繫起來,就會有種奇妙的效果。

   盛望離開凳子撐著床沿悄悄探頭,江添面朝牆壁側睡著,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好像又恢復了平日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盛望在心裡默默排算:有機會在江添生病的時候照顧他的,除了丁老頭就是江鷗吧?不知道江添對著他們會不會這樣。

   直覺告訴他不會,但他又認為自己的直覺不夠謙虛。

   謙虛一點,他可以排前三。

   大少爺瞬間高興起來,長腿撐得椅子一晃一晃的。不過他沒能高興太久,因為某人睡著了也並不老實。

   發燒的人忽而冷,忽而熱,退燒的過程中很容易覺得悶。盛望生病的時候睡著了也會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江添就是他的反義詞。

   這人睡著睡著,被子就從下巴退到胸口。有時候悶熱得眉心直皺,他會把上半截被子直接翻下去,壓在胳膊下。

   一小時裡,他掀了6回,盛望給他捂了6回,期間還差點把他給捂醒了。

   最後盛望一臉頭疼地站在床邊,低聲說:「是你逼我的啊。」

   他從櫃子裡又抱了一床毛毯出來,給某人在被子之外又加了一層封印,掖得嚴嚴實實……然後自己爬了上去。

   他拽了上鋪的枕頭當腰墊,背靠牆壁橫坐在床上,抻直了兩條腿隔著被子壓在江添小腿上,假裝自己是個秤砣。

   自此以後,江添睡得異常老實,連翻身都沒翻過。

   他這個位置格外好,陽光正好籠罩在這裡,曬得人懶洋洋的。他講義看得昏昏欲睡,便從上鋪床頭摸了那本相冊來翻。

   來來回回不過十幾張照片,他卻能翻上好久,久到江添一覺睡醒,移坐到了他旁邊。

   「還難受得厲害麼?」盛望用手貼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把手邊的電子溫度計遞給他,「好像沒早上燙了。」

   江添跟他並肩坐著,皮膚的熱度隔著布料傳遞過來。他把溫度計在耳邊靠了一下,說:「好多了。」

   溫度計「滴」地響了一聲,他垂眸看了一眼示數,把顯示遞給盛望看。不到38度,是比早上好不少。

   「餓麼?」盛望問。

   江添搖了搖頭。

   盛望說:「那我去給你倒點水。」

   他剛要起身,就被江添按住了。他說:「不想喝。」

   鑒於之前關於「粘人」的認知,盛望自動把這話翻譯成「陪我坐一會兒」,於是他老實下來,沒再忙著下床。

   江添垂眼看著他翻開的相冊,問道:「幹嘛一直看這頁。」

   盛望指著最後那張有他背影的照片說:「感覺少了一張。」

   江添愣了一下,問:「少了哪張?」

   盛望拿起旁邊的手機舉了起來,抓拍到了江添看向手機的那一瞬。

   照片裡,兩個男生並肩靠坐著,初冬明亮和煦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溫柔地掩住了那幾分病氣。盛望彎著眼睛在笑,意氣飛揚。江添剛巧抬眸,薄薄的眼皮在陽光下幾乎是透的。安靜卻鮮活。

   「好了。」盛望悶頭調出照片,衝江添晃了晃說,「現在齊了。」

   「剛好這下面還有一格可以塞照片,晚上找個店把它打印出來。」他說著便想把腿盤起來換個姿勢,結果剛曲起一條腿,表情就變得一言難盡起來。

   「我靠,嘶——」

   江添瞥眼看向他:「幹嘛?」

   「腿麻了。」

   江添看他哭笑不得的模樣,問道:「哪條腿麻?」

   「兩條。」盛望頭抵著那條曲起的,「全麻了。」

   江添無語地搖了一下頭,伸手去捏他另一條腿的肌肉:「你坐了多久?」

   「兩個多小時。」盛望甕聲甕氣地說。

   「不知道換一下姿勢?」

   「忘了。」

   ……

   盛望頭抵在膝蓋上,任江添捏著伸直的那條腿。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曲了一下膝,伸手摁住了江添的手腕說:「別捏了。」

   江添頓了一下,偏頭問道:「好了?」

   「不是。」

   盛望答了一句便沒再吭聲,好幾秒才抬起頭來。他鬆開了手,腿上屬於江添的體溫停留了片刻,收了回去。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屋裡沒人說話。

   盛望曲起腿,手肘架在膝蓋上。他在擂鼓般的心跳中垂下眼,等周遭的曖昧和躁動慢慢消退。

   某個瞬間,他模模糊糊意識到他跟江添的狀態其實有點怪,明明彼此心知肚,卻好像依然有點曖昧不清,以至於他總覺得那層親密是浮在空中的,一直沒能落到地上來。

   他悶著頭安靜了好一會兒,忽然撥了一下江添的手指,說:「哥,我們現在這樣算什麼?」

 

   第75 驚喜

   江添視線落在自己被撥弄的手指上,安靜了好一會兒。

   「為什麼會問這個?」他抬眼看向盛望。

   「不知道。」盛望後腦勺抵靠在牆上,下巴微微抬著,目光便順勢垂落下來,看著塵埃在光裡懸浮,他伸手朝那些東西撈了一下,卻抓了個空。

   「就覺得有點飄,上不去下不來,兩頭夠不著。」他又懶懶地垂下手來,搭在膝蓋上,「這麼講好像很矯情,畢竟——」

   親都親了。

   他頓了幾秒,跳過了他們心知肚明的東西,又抿了一下微乾的嘴唇,說:「反正……挺奇怪的。你不覺得麼?」

   又過了一會兒,江添的目光才從他身上移開。

   雖然盛望說得模模糊糊,但江添知道意思,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很清楚。他只是沒想到盛望會問。

   準確而言是沒想到會這麼早問。

   他以為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是默契的,已經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就像之前的無數個瞬間一樣。但他同時又知道這種所謂的「心照不宣」其實根本無法長久維持下去,注定會被打破,注定會有人忍不住。

   畢竟沒有什麼東西能長久地悶在黑暗裡。要麼爆發,要麼消亡。

   所以這個問題來得突然,卻又理所當然。江添其實也早就想好了答案。他早在潛意識裡預演過很多遍,當盛望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會說:再等等。

   等到集訓結束,等到離開這座封閉式的學校,離開烏托邦和永無鄉。等到周圍重新站滿了人,充斥著想聽或不想聽的吵鬧,如果你依然想問這句話,我可以把答案說給你聽。

   如果不想問也沒關係,只要沒有鄭重其事的開始,就不需要刻意說一聲結束。退路一直都給你留在那裡,毫無阻攔和顧慮,沒有誰會難堪,連台階都不需要鋪。

   這是衝動包裹下最理性的辦法了。

   但是陽光太亮了,照得身邊的人太暖和了。只要看到盛望含著光的眼睛,看到他矜驕著期待又忐忑的樣子,江添就說不出「再等等」這句話。

   所有潛意識的準備都被全盤打亂,他回過神來,問盛望:「你是不是不高興?」

   「不是。」盛望搖了一下頭。「挺高興的。」

   他頓了頓,索性拋掉面子補了一句:「特別高興。」

   然後他聽見江添說:「那就好。」

   盛望怔了一瞬,忽然明白那種上下不著的懸浮感來自於哪裡了。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那就好」。

   他潛意識裡其實始終在擔心這一點。

   江添稜角鋒利,有時候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在某些情況下也是有少年衝動的。但盛望知道,那其實不是衝動,是傲。

   盛望清楚地知道江添有多冷靜。連季寰宇那樣的人、那樣的事橫在前面,他都能把陰影圈在一個最小範圍裡,跟自己和周圍其他人達成和解,所以可想而知。

   他很傲,但從不衝動,更別提在感情上了。

   於是這幾天,在春風得意的間隙裡,盛望偶爾會想:他們兩個為什麼會突然走到這一步?他當然知道自己是為什麼,但他不知道江添。

   是因為自己不加掩飾麼?有時候期待得太明顯,有時候失望得太明顯,他在這忽而前進、忽而後退,忙得團團轉,所以他哥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拉了他一把。

   他只是潛意識裡擔心,那些曖昧和親暱不是因為耐不住的悸動,只是他跑得太急太近了,江添怕他失望難堪。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開心亢奮都讓他一個人佔了,太霸道也太不公平了。

   這本該是兩個人平分的。

   盛望沉吟良久,笑笑說:「那你做那些事都是想讓我高興麼?」

   「哪些事?」江添說。

   「挺多的。」盛望一個個數著,語氣有點懶,像是並不過心的閒聊,「看著我瞎改你的備註名、陪我提前過生日、容忍我灌你的酒、到處找照片做相冊,還有——」

   他搭在膝蓋上的那隻手玩笑似的配合著,數一個便曲起一根手指。數到最後一根時,他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還有接吻。」

   房間裡安靜了很久,久到盛望忍不住看向江添,才聽見對方開了口。

   也許是在配合他的閒聊,江添也彎著手指數了起來。

   他說:「備註名是,提前過生日是,灌酒是,找照片做相冊也是。最後一個不是。」

   盛望很輕地點了一下頭,舔了舔發乾的下唇。

   他其實很少會緊張,不論什麼場合、面前站著或坐著多少人他都很難感到緊張。唯獨在江添面前,那些與生自來的得意與矜驕會短暫地消失一會兒。

   「那最後一個因為什麼?」

   他等著答案,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食指關節,直到磨得那處皮膚一片通紅,才聽見江添啞聲說:「衝動。」

   「定力不足。」

   「情不自禁。」

   盛望摁著關節的手指頓住,良久之後終於放鬆下來。就好像他抱了滿懷的歡喜乾站很久,終於被人捧走了一半,於是他終於卸下負重,純粹地高興起來。

   他問江添:「你也會衝動麼?」

   江添:「會。」

   「哪些時候?」盛望又問。

   「很多。」江添說,「意志力不強的時候。」

   盛望「噢」了一聲,忽然說:「那你現在意志力強麼?」

   江添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片刻後說:「不強。」

   「那問你個問題。」

   「說。」

   「對外我一直都說你是我哥。」盛望猶豫幾秒,看向他,「對內能換點別的麼?」

   「怎麼樣叫對內?」

   「關上門的時候。」因為壓得很低,盛望的聲音也有點啞,「沒有其他人在的時候。」

   「你想換成什麼?」江添問。

   「可以換成什麼?」

   也許是因為那句明確的「意志力不強」,盛望好像忽然沒了束縛,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他抬著下巴想了想,轉頭問道:「換成男朋友行麼?」

   江添後腦抵靠著牆,半垂的眸子很輕地眨了一下。他剛要張口,盛望又補充道:「你要是說不行,我就上嘴了,親到你說可以為止。」

   江添的目光從眼尾瞥掃過來,倏忽一落又收回去,說:「那就不行。」

   盛望腦子裡轟地著了一片火,燒得人耳朵發紅。他眨了一下眼,轉頭吻了上去。

   江添非常克制,任盛望青澀又毛躁地觸碰著,直到對方試探著舔了一下他的唇縫,他才偏開頭避讓開。

   盛望瞇著眼,看見江添凸起的喉結滑了一下。

   片刻後,江添才轉過頭來說:「你真的想傳染是吧?」

   「誰讓你說不可以。」盛望有點意猶未盡,蜻蜓點水還是不夠親暱。

   「現在可以了。」江添說。

   「哦,那慶祝一下。」盛望得逞地笑起來,然後舔了舔下唇又去鬧他。也不知道亂七八糟親了幾下,江添終於被鬧得有點耐不住了。

   他微微讓開一些,右手順著盛望臉側和下頷骨滑落下來,抵著下頷的拇指撥了一下,讓盛望側過頭去,然後吻在對方頸側。

   克制又情不自禁。

   盛望不輕不重地抓了一下他的頭髮,呼吸都在顫。

   他知道這樣不傳染,但是……

   我靠。

   *

   少年意亂情迷時候的意志力都是擺設,最終結果就是江添的發燒在當晚退淨,但不幸又轉化成了更為拖沓的感冒,而盛望在第二天早上連打三個噴嚏後也光榮就義,加入了感冒大軍。

   好處是破罐子破摔不用怕傳染了,壞處是兩個人嗓子都啞了還伴隨著咳嗽,十分影響演講的發揮。

   儘管評分老師都知道他們原本的水平,也知道生病是意志力以外的因素,打分的時候應該稍稍考慮一下。但最終效果畢竟擺在那裡,也不能閉著眼睛包容所有問題,所以盛望和江添斷斷續續感冒了一個多禮拜,pk分數也上上下下起伏了那麼久。

   這期間最矛盾的就是卞晨了,他10天裡狂掃了7pk分,一邊激動高興,一邊又覺得有點趁人之危。

   反倒是盛望自己看得很開,對他說:「有得必有失,應該的。剛好提醒我正式決賽要加倍努力。」

   後面半句很有道理,前面「有得必有失」和「應該的」,就超出卞晨理解範圍了,屬於玄學。反正他沒看出盛望「得」在哪裡,又為什麼說自己「該的」。

   不知不覺集訓已經走到了尾巴,正式決賽的考場並不在這所學校。集訓營的老師安排好了行程,40個學生都要北上。

   臨出發前,盛望終於得空去了一次山後的長街頂頭,那家因為裝修歇業好幾天的店煥然一新。他把手機裡那張合照導了出來,一共洗印了兩張。

   其中一張給了江添,另一張他要放進那本相冊裡。

   他剛滿17歲,一共有18張照片,最後這張是一場意外也是最大的驚喜。

   相冊每頁都是灑金硬紙做底,上下兩塊透明膜。他把這張合照塞進透明膜之前,忽然生出一些想法。

   他問江添:「照片右上角的年份是你寫的麼?」

   「印的。」江添說,「這個紙面哪那麼好寫。」

   「行吧。」盛望又問,「那我要是想寫點字呢?」

   江添想了想說:「寫反面吧。」

   「反面往裡一塞就看不見了。」盛望說。

   「你要寫什麼?」

   江添這麼一問,盛望愣了一下又失笑道:「哦對我傻了,本來也不是寫給別人看的。」

   他抓了一支筆,把照片翻過去,迎光看了一下人影輪廓。在他自己背後寫了一個字——我。

   然後在江添背後寫上了剩下的字——我喜歡的你。

   我和我喜歡的你。

   江添就站在旁邊,看著他認認真真寫下這句話,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掙扎、反覆以及所謂的理智都太傻了,傻得像他又不太像他,倒不如放肆一點。

   因為太喜歡你,所以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以至於差點忘了,我17歲,這個年紀裡整個世界都是我的。不需要猶豫也用不著權衡。

   我無堅不摧,也無所不能。

 

   第76 返校

   他們比完英語正賽回到市內剛好週一,完美錯過了一場月假。盛明陽本來叮囑了小陳去車站接人,結果被附中搶了活。

   專車還是那輛專車,司機也還是那個司機,只是副駕駛座上的老師由楊菁換成了徐大嘴。

   盛望原本有點慶幸,覺得坐學校的車比坐小陳的車好一點,免得一開車門就看見江鷗和盛明陽。

   但開門看見徐大嘴也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沒有哪個沒畢業的學生喜歡跟政教處主任待一塊兒,更何況還是被收過手機的學生。

   大嘴一露臉,盛望就把手機塞回了口袋裡。

   「學校也沒見你這麼聽話,在外面我還能收你手機啊?」大嘴沒好氣地說:「給家裡報平安還是閒聊?報平安你就繼續,閒聊玩遊戲就當我沒說。」

   「我爸問我們學校的車到了沒。」盛望回答。

   「那肯定要說一聲,免得家長擔心。我們學校這方面還是做得很好的,只會早到不會晚到,怎麼也不能讓學生在車站乾等著沒人接。」徐大嘴就附中對學生認真負責這個點展開了千餘字的論述,盛望一邊「嗯」個不停,一邊飛快給盛明陽回微信。

   養生百科:最近溫度又降了不少,你江阿姨說宿舍那個被子估計有點薄。下午下課之後有空回宿舍麼?我們去學校一趟,給你跟小添加床墊被。

   店慶:不冷啊

   店慶:我倆落了兩禮拜的課了,下午下課不一定有空

   養生百科:你把鑰匙給我們,我跟你江阿姨去弄一下

   店慶:宿舍又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舍友呢,你們突然過去嚇到人家

   盛望正悶頭打字,忽然聽見江添低聲說:「皺眉幹嘛?」

   「我爸。」盛望說著就要把聊天內容給江添看,但剛轉過去又覺得不太合適。

   一來這段聊天裡面,他不想讓盛明陽和江鷗來學校的意圖太明顯,他怕江添看到了以為他後悔。

   二來他也不想讓江添看到盛明陽和江鷗的名字,他怕江添心裡有負擔後悔。

   於是他手機在江添眼下一晃而過,沒等對方看見什麼就收了回來,垂著眼抱怨道:「我爸非說降溫了,盤問我倆穿沒穿秋褲。」

   說完他又怕江添不信,乾脆伸手摸了一把江添大腿,小聲說:「我看看你穿了沒。」

   「……」

   江添讓了一下,把他那爪子擋開。盛望不依不饒想要鑽空子,又被江添抓住了手腕。

   前面滔滔不絕的徐大嘴終於住了口,轉頭看過來。

   兩人立刻撒了手,盛望還往旁邊挪了一點,靠著車窗心虛地隔出了一條楚河漢界。

   他下意識有點擔心——徐大嘴火眼金睛,看他發個短信都能懷疑他談戀愛,現在他跟江添並排坐在大嘴眼皮子底下,簡直是送上門來自首的。

   誰知大嘴只是哼了一聲,搖頭對司機說:「哎,幸虧我家只有一個兒子,這要是兄弟倆,喏——」

   他指著後座兩個說:「估計得從小鬧到大。」

   司機一臉感同身受:「我家就是倆兒子,搶玩具、搶飯、搶床、反正就是別人的東西更好。」

   「是吧?頭疼呢。」

   大嘴又跟他就兒子教育問題聊了起來,沒再管後座兩個人。

   盛望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意識到在大嘴他們眼裡,他和江添是一家的,是兄弟,親一點鬧一點都很正常,怎麼也不會想到別的上面去,只要他們小心一點。

   ……

   只要小心一點就好了。

   盛望繃了一路的筋骨慢慢放鬆,心情又變得明亮起來,就連給盛明陽回信息語氣都不那麼僵硬了,好像隔著的那層手機屏就是保護膜,耐摔耐砸。

   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頭倚著車窗,右腿靠著江添,跟盛明陽扯起皮來。

   店慶:你跟江阿姨說宿舍有空調,晚上睡覺穿長袖我們都嫌熱,再墊一床被就能自燃了。

   盛明陽沒好氣地回他:胡說八道

   店慶:真的

   店慶:不信我晚上回去拍給你看,有個胖一點的舍友還穿背心呢

   店慶:你想熱死你兒子麼

   養生百科:後面氣溫肯定還要降,就算不鋪,放那裡備著也行

   店慶:爸你仔細回憶回憶,就我們宿舍那些櫃子,塞得下備用被子?

   養生百科終於開始遲疑起來。

   盛望又補了一句:下次回家直接帶來不就行了

   盛明陽估計跟江鷗商議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回覆道:行,那等下次放假。

   他垂放在座椅上的右手很輕地打了個響指,江添看過來問:「說完了?」

   「嗯。」

   盛望應完,轉頭戳進置頂的聊天框,打字說:睏死我了

   某某:……

   江添朝他掃了一眼,表情很有些無語,大概覺得這樣有點傻。他臉上寫著「幼不幼稚」,手指卻老老實實配合地打著字。

   某某:睏就睡

   某某:離學校還有半個多小時

   店慶:我能擁有一個人形靠枕嗎

   店慶:算了,我知道我擁有不了

   江添薄薄的眼皮抬了一下,落在徐大嘴的後腦勺上,盯了差不多五秒才又垂下去,像是一種無聲的不爽。明明是個很簡單的動作,放在江添身上盛望就覺得很好笑。

   徐大嘴有著政教處主任的職業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聽見了盛望很輕的噴笑,轉頭問道:「笑什麼呢?」

   盛望瞬間恢復正經,說:「沒笑什麼,朋友圈刷到個笑話。」

   大嘴一臉感興趣地問:「哦?什麼笑話?」

   盛望:「……」

   這回江添偏開了頭。

   笑個屁。

   盛望挪了一下腳,不動聲色踩在了江添鞋子上。

   好在徐大嘴並不執著於聽笑話,很快就被司機師傅的話題引走了。盛望重新癱靠回去。

   店慶:想念小陳叔叔

   店慶:在小陳叔叔車後座躺著都可以

   店慶:他也不會問我刷了什麼笑話

   某某:先把腳拿開

   店慶:有大嘴坐在前面,我從頭到腿都得老老實實的,只有腳能靠你一會兒

   店慶:這樣也不行嗎

   某某:……

   盛望逗著江添,一邊悶笑一邊覺得這車裡真是憋屈得慌,只想趕緊到學校。

   等下了車就好了,等到了學校就沒這麼憋屈了,畢竟附中那麼大。他想。

   然而真正下了車,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想多了。附中那麼大,卻真的沒有比車裡好多少。

   他們回來的時候正值中午,去宿舍放行李碰到了史雨和邱文斌,去梧桐外吃飯又有丁老頭和啞巴。

   盛望以前覺得那些巷子空蕩蕩的沒多少人,現在卻覺得有點太過熱鬧了。一會兒有老人拎著菜跟他們打招呼,一會兒有小孩追打著跑過去,還有很多人家敞著一樓的窗戶,澆花的、做飯散油煙的、看電視閒聊的。

   學校的三號路也不像以前那樣安靜了,總有學生拿著飲料或新買的文具走在林蔭道上,不算多,卻給人一種絡繹不絕的錯覺。

   市井街巷,熙熙攘攘。

   直到這一刻,盛望才真正意識到「假期」結束了,在之後更長的時間裡,他們不得不把自己藏起來,親暱和歡喜都得掩在更為私人幽密的地方。

   在隱秘之處,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

   *

   兩人在上樓的時候碰到了一大波從食堂過來的老師,A班、B班還有9班的幾個老師都在。

   楊菁直接叫住了他們:「我今早有課調不開,就沒去車站接你們。行李送回宿舍了?」

   「嗯。」盛望說,「剛吃完午飯過來。」

   「聽說你倆病了?」何進依然第一個操心身體。

   「啊?」盛望和江添對視一眼又匆忙移開。

   「感冒了一陣。」盛望指著江添說,「他還發燒了。」

   「聽說了,說是住的地方停水,病了好幾個人是吧?」

   江添不是第一次外出比賽,對這種事並不意外,倒是盛望一臉驚訝。何進解釋說:「省內搞競賽的老師就那麼多,大家相互之間都認識,學校怕你們在那邊照顧不好自己,所以總要多問一問。」

   「哦怪不得。」

   「而且你們集訓期間的表現和成績單是統一寄到學校的,算是集訓反饋。」楊菁說,「昨天我們就收到了。」

   盛望:「???」

   「怎麼一臉嚇到的樣子?」楊菁沒好氣地說,「逃課了還是幹壞事違規啦?」

   「沒有。」江添說,「就請了一天病假。」

   「看到了,反饋上說了,你倆表現一直挺出色的,除了一天病假之外一節課沒落。」楊菁說,「評語上你倆還算優秀學員呢,就是pk分數上佔了點劣勢。」

   9班那個英語老師說:「哦?我昨天沒看到,落後多少?」

   楊菁說:「四五分吧。」

   「領先的是誰啊?」

   「還有誰,一中的唄。」

   「那基本沒……比較麻煩了。」

   那個老師可能想說「基本沒戲」,因為集訓成績還會影響到學生正賽的心態,領先的可能更放鬆一些,落後的壓力比較大,調節不好的話,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但照顧到學生情緒,他還是換了個比較委婉的說法。

   B班的英語老師拍了拍盛望和江添的肩說:「沒事,能進決賽就已經是突破了,不管怎麼樣都是一次大賽經歷,挺好的。」

   楊菁也說:「是,已經給我長了臉了。對了,徐今天去接你們說什麼了沒?他昨天捏著成績單在我那叭叭扯了半天,問我這狀況拿國家級的三等有戲麼?」

   盛望照實回答:「一開始沒說,都是閒聊。後來下車提了一句。說這個比賽獲獎人數挺少的,如果能拿個三等學校就非常滿意了,讓我們不要有負擔,後面好好準備別的比賽。」

   楊菁點了點頭:「行,總算說了點不那麼浮誇的。」

   「老徐就是喜歡誇大,還是謙虛點好。」何進笑著說完又問兩個學生:「那你們怎麼回他的?」

   盛望猶豫了一下,說:「也不至於落到三等。」

   何進:「……」

   得,還不如老徐。

   楊菁沒好氣地看著這倆狂人,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愁地憋了一句:「行,下個月出成績,我等著看你倆怎麼個不至於三等。」

 

   第77 中邪

   盛望進教室的時候,B班數學老師剛好在講台上分午休練習卷。他特地走了教室後門,但並沒有什麼用,全班都藉著傳卷子轉頭看他,目光透著羨慕。

   學生的羨慕無比單純——如果你有正當理由不用來上課,那你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班委被叫去開個一節課的會都能得到一句「太爽了」的評價,更何況盛望這種一走就是半個月的。

   「別看了,我臉上也沒長答案解析。」盛望感覺自己不小心走了回星光大道,在座位上坐下就拱手告饒。

   全班哄笑起來,數學老師撐著講台調侃他:「盛望心情不錯啊,看來集訓生活過得還可以。」

   不知誰嘴快接了一句:「不上課就比較養人。」

   班上又鵝鵝一頓笑,終於老老實實開始做題。

   盛望一上手就發現自己要完,連續半個月的集訓留下了一點後遺症——他看到數學題的第一反應不是畫圖、列式子或計算,而是想把題目翻成英語。

   平時做這種半小時練習卷,他的時間都綽綽有餘,今天因為該死的後遺症居然有點緊。老師說收卷,他才匆匆寫完最後一句話。

   「好像有點生疏了嘛,啊,盛望?」數學老師隔著幾桌衝盛望一抬下巴,「速度比之前慢不少。」

   盛望這回沒什麼好反駁的,乖乖挨批。

   「既然英語已經搞完了,後面要多放點心思在其他課上了,比如沒事做倆數列題玩玩。」

   全班一致發出了「我靠」的叫聲。

   數學老師瞪了他們一眼,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醒:「你半個月沒碰這些,其他同學可一點沒放鬆,沒幾天又要週考了,要抓緊啊。」

   一提到考試,班上哀鴻遍野。盛望的心理卻跟別人相反,他盼著考試趕緊來。不是因為狂,而是期中之後他還沒正式參加過什麼考試,他急著考進前45,讓A班老何、菁姐他們放寬心。

   老師一走,哀鴻們瞬間活蹦亂跳起來。賀詩首當其衝,貓著腰從前排溜過來,史雨主動讓了大半個凳子給她。

   「哎盛望,集訓營好玩麼?」作為同樣參加了英語初賽的人,賀詩的艷羨比其他人濃重多了。

   「還行。營一般,人比較好玩。」盛望說。

   賀詩被逗樂了:「能去的都是大佬,有很好玩的人麼?」

   「有啊,江添。」盛望正垂著眼發微信,順口就這麼說了。

   賀詩:「……」

   盛望朝她跟史雨看了一眼,手指飛快地打著字。

   店慶:江添,其貌俊,其聲清,其名有異術,能止小兒夜啼。

   某某:……

   某某:受什麼刺激了

   店慶:受小情侶刺激了

   某某:?

   店慶:史雨和賀詩放著空椅子不坐,非要擠在一張椅子上

   店慶:賀詩你知道麼?

   店慶:算了你不一定記得,反正就是史雨女朋友。

   店慶:全班四十多個座位,他們選擇坐在我面前秀

   店慶:有對象了不起嗎

   店慶:那我也了不起

   A班教室裡,大部分人正收了紙筆準備睡午覺,唯有幾個人鬼鬼祟祟。高天揚跟前面的人互相扔著紙條,這人準頭又不行,總扔到辣椒桌上,再雙手合十求爺爺告奶奶地拜託辣椒傳給前桌。

   辣椒一邊幫忙一邊翻白眼,傳到第五個來回時,高天揚轉頭向後桌看了一眼,剛巧捕捉到江添那一瞬間的表情。

   「添哥。」高天揚小聲說,「你剛剛是在笑吧?我沒看錯吧?」

   江添從桌下抬起眼:「看錯了。」

   「我不管我看到了。」高天揚說,「你弟弟說了,這種時候只要跟你強詞奪理胡攪蠻纏就行了。」

   江添沒反應過來:「我弟弟?」

   「盛哥啊。」

   「……」

   江添目光朝桌下手機一掃,某個弟弟還在說自己有對象了不起。

   趁著他沒回話,高天揚又問道:「那既然你剛剛都笑了,心情應該還可以吧?」

   「別扯心情。」江添摁熄屏幕,一臉瞭然地抬起頭:「你又坑我什麼了?」

   「這回不怪我啊!我這次還幫你說話了,但是你人不在,威懾力就沒那麼強。」

   高天揚轉頭衝前排兩個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趕緊滾過來。下一秒,宋思銳、文娛委員和班長李譽就一起滾了過來。

   一看到李譽和文娛委員,江添忽然明白了什麼。對著高天揚他們幾個關係好的,江添還能說句「滾」,對著兩個女生他就不太方便,尤其班長還容易哭。

   高天揚戳李譽,李譽戳文娛委員,文娛委員硬著頭皮說:「是這樣江添,月底又要開校園文化藝術節了。因為高三不參加,這就是咱們最後一屆了,老何的意思是不要佔用太多學習時間,但也不要太敷衍。」

   「本來呢,全班大合唱是最公平省事的,反正誰都跑不掉。挑首好唱的歌,稍微排練幾次就差不多了。但是——」

   高天揚指著樓下說:「被B班和7班的牲口搶了。」

   文娛委員解釋說:「那兩個班的文娛委員開完會,連商量都沒跟同學商量,當場填了報名表交掉了。一個年級最多兩個大合唱嘛,我稍微民主了一下,名額就被搶完了。」

   江添擰著眉:「所以?」

   「所以只能出小節目。你知道的,咱們學校規矩,如果單個節目人數小於等於2,那這個班就得出兩個節目。不然全年級都是獨唱了。」高天揚指著自己和宋思銳說,「現在的安排就是我跟老宋說相聲,這是一組,你跟鯉魚合唱——」

   江添:「???」

   「呸——不是,說錯了。」高天揚糾正道,「你撥吉他,鯉魚唱。」

   江添納了悶了:「誰說我會吉他?」

   鯉魚顫顫巍巍地說:「我也並不太會唱。」

   江添:「……」

   高天揚解釋說:「我跟老宋,本來就是說相聲的投的胎。鯉魚,班長,犧牲小我首當其衝。但鯉魚容易緊張,獨唱估計能唱到哭。所以……」

   江添:「我不會彈。」

   「沒事,藝術節你還不懂麼?帥就可以,誰真去欣賞吉他啊。」高天揚說,「添哥不是我拍馬屁,就你這張臉,抱個掃帚在台上都有人鼓掌。」

   「……」江添一言難盡地看著他,「所以你出的餿主意?」

   高天揚一縮脖子:「我哪敢這麼找死。」

   鯉魚說:「其實是何老師。」

   江添一臉木然,片刻之後說:「我下課找她。」

   「老何下午好像要出去聽課。」

   「那我放學找。」江添說。

   然而真到了放學,他也沒能堵到何進,反而被人給堵了。堵他的人姓盛名望,是他給自己招徠的剋星。

   「聽說你也要表演節目啊?」盛望岔著腿坐在樓梯拐角低矮的窗欄上,抬頭看著江添下樓梯。

   江添回頭盯著高天揚:「你說的?」

   高天揚剛下一級台階又忙不迭縮回教室:「不是我主動說的,剛好盛哥問。」

   江添順著樓梯下去,往盛望那邊走:「我不參加。」

   「別啊。」盛望拎著書包站起身,「我剛還在慶幸呢。」

   「慶幸什麼?」

   「我們班大合唱,他們趁著我不在學校,給我把站位定在了第一排正中間。」盛望說,「一群畜生憋到下午才告訴我,害我最後一節課都沒心情上,剛剛聽老高說你也要上我才有了點安慰。」

   「不上。」江添說:「根本不會彈。」

   「吉他嗎?」盛望攛掇道:「緊急學一首簡單的還是很快的,學霸還怕這個?」

   學霸油鹽不進:「不學。」

   「試試看。」

   「不。」

   「你忍心放我一個人去丟臉啊?」

   江添拉了拉書包帶,非常光棍地說:「嗯。」

   盛望瞇起眼,然後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壓得弓著肩低下頭來:「你再說?」

   江添喉結卡在他手臂上,動了幾下,只有盛望知道他在低笑。

   高天揚和宋思銳這才從教室探出頭,一邊隔著樓梯給盛望加油打氣,一邊隨時準備往回縮。

   盛望朝他們瞄了一眼,箍著江添背過身去。後面是川流不息奔向食堂的同學,他壓低了聲音對江添說:「跟你說個秘密,你的地下情男朋友剛好會彈吉他,他迫切地想教你。一對一,包教包會,不收費。你就說學不學吧?」

   ……

   於是當天晚上,高天揚跟鯉魚和文娛委員說了個好消息:「添哥答應了。」

   「真的假的?」兩個女生簡直不敢相信。

   「吃飯的時候盛哥說的,添哥沒反駁。」高天揚說,「保真。」

   「為什麼?怎麼突然就答應了?」

   「我哪知道。」高天揚說,「我添哥的心思那是凡人能猜的嗎?是吧添哥?」

   他說著又轉頭問道:「所以為什麼呀?」

   江添眼也不抬:「中邪。」

   高天揚:「……」

   *

   說是要搞校園文化藝術節,但真正上心的只有高一年級,高二這邊普遍練習比較少,頂多佔幾節晚自習。

   A班還鬆一點,何進很大方,尤其對江添很大方,直接給了一張長期假條,說他晚自習想練就可以去練。

   不過江添沒有佔用幾次晚自習,因為B班看得嚴,盛望出不來。即便拿到假條也是全班一起去音樂教室練合唱。

   週四這天晚上下了最後一節正晚自習,江添拎了書包準備去階梯教室找盛望,卻在下樓梯的時候收到了盛望的微信。

   店慶:來藝術樓

   某某:你去練合唱了?

   店慶:嗯

   店慶:已經散了,我跟老師要了音樂器材室的鑰匙,請了住宿生晚自習的假

   附中的藝術樓在北邊,跟操場離得近,和三個年級上課的樓離得很遠。附中所有的音樂課和美術課都在這裡上,藝術生平時也都在這邊練習,有些刻苦的每天踩著11點的門禁離開。

   江添跑到樓下的時候,看見盛望等在門口。

   這個時間點藝術樓大半都是黑的,只有零星幾個教室亮著燈。盛望朝上面看了一眼,說:「已經沒多少人了,還好跑得快,不然到11點也練不了多久。」

   江添一步三個台階跨上來,跟他並肩往樓裡走。過了幾秒,他才開口說:「真的找我來練習?」

   盛望摸了一下鼻樑,轉頭看了看身後,藝術樓門口、走廊拐角處都有360°的圓形攝像頭。

   學校這麼大,攝像頭多一點很正常。這本來是用於防賊安保的,但在心虛的學生看來,那就是政教處徐大嘴無處不在的眼睛。

   盛望以前沒有感覺,現在深有體會。

   環形走廊並不狹窄,但他的肩膀手臂總會碰到江添的,名不正言不順,只能藉著磕磕碰碰跟喜歡的人更近一點。

   一樓的畫室裡還有兩個藝術生,音樂器材室就在畫室隔壁。他們走出燈光,走進暗處,盛望垂著眼用鑰匙開門。

   器材室其實並不小,但被一排一排的鐵架子隔成了幾條窄道。架子都是特製的,分門別類放著不同的樂器,除了鋼琴那些不方便搬動的,大多都在這裡。

   「好多灰。」器材室裡的塵埃味有點重,透著陳舊的味道,但他沒有抬手去扇。

   真正的藝術生都自帶樂器,只有臨時要用的才會來這裡拿,所以儘管最近有藝術節,這裡也依然很冷清。

   盛望伸手想開燈,但手指摸到開關上卻沒有按下去。他用手機屏的螢光掃了一圈,開口問道:「這裡會有攝像頭麼?」

   江添跟著掃了一眼,說:「沒看到有。」

   盛望點了點頭。

   他對上江添的目光,問說:「那這樣算關起門麼?」

   江添瞥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又看向他說:「不太算。」

   盛望拇指一撥,屏幕忽地熄了。鐵架和帆布袋都陷入了黑暗裡,窗邊堆著雜物,交錯著幾乎擋住了整片玻璃,走廊上的光透過間隙落進來,很淡。

   他們能看到外面的影子,外面看裡面卻是一片黑。

   盛望朝窗戶的方向看了一眼,說:「我覺得可以強行算一下。」

   結果剛說完這句話,器材室正對著的樓梯上傳來了人聲,因為夜靜的關係,他們聽得很清晰。

   「你豎笛自己帶的?」

   「器材室拿的。」

   「那不是還得還回去?」

   「……」

   盛望二話不說,抬手就拍開了燈,跟江添一前一後往吉他架子那邊走。

   他們剛拎起一個布包,器材室的門就被打開了。三個女生走進來說:「誒?」

   「江添?!」有個女生下意識叫了聲,叫完才匆忙掩了一下嘴,顯然也沒料到開門見帥哥,還不止一個。

   「你們也來拿器材啊?」她們問完才想起來自我介紹,「我們10班的。」

   江添看上去心情並不太妙,不過他一貫冷冰冰的,大家早已習慣。倒是盛望,看起來也有點不高興,雖然話音帶著笑,但臉色表情卻很淡,「來借吉他,先走了。」

   他們在門口掛著的冊子上登記了一下,拎著黑色的包上了樓。這回盛望沒了挑教室的興致,隨便找了一間空的就進去了。

   藝術樓的設計俯瞰像個音符,教室連廊繞成了一個並不圓的圈,中間是綠化植物園,種著一大片竹子,在裡側的窗戶外影影綽綽,倒是遮擋得很嚴實。

   盛大少爺耍流氓被打斷,異常不爽,放下吉他就開始自閉。江添關上門再轉頭,就見某人已經坐在了窗台上,還把裡面衛衣的帽子扯出來罩上了。

   燈還沒開,他坐在陰影裡,酷倒是很酷,就是脾氣有點大。

   江添看了他一眼,忽然沿著教室另一側走了一圈,拉上了所有正對走廊的窗簾,然後鎖了前後教室門。

   他走到窗邊,卸下肩上的書包丟在一邊,拉下盛望的帽子,彎腰吻了上去。

   12月下旬的天氣,夜裡涼意深重。盛望一隻腳踩著窗台沿,背抵著冰涼的玻璃,抓著江添的後頸。

   他們當了好幾天的兄弟、舍友兼同學,難得只有兩個人,吻得有點亂,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變得溫柔起來。

   *

   附中早上的食堂沒有中午那麼擁擠,好多學生會為了多睡一點覺,放棄熱食,弄點餅乾麵包打發掉。

   盛望他們幾個去不去食堂一貫看心情,這天早上他和江添心情就不錯,於是早早在食堂坐下了,沒想到碰到了高天揚他們。

   A班那群懶蛋能來吃早飯實在難得一見,盛望招呼了一聲,周圍的座位瞬間被填滿了。

   「聽說昨晚你跟添哥練吉他去了?」高天揚扒了一口面,抬頭問道:「練得怎麼樣?」

   江添坐在對面,聞言看了他一眼,說:「不怎麼樣。」

   「為什麼?」高天揚問。

   盛望和江添腿都長,在桌底下幾乎是交錯的。他磕了一下江添的膝蓋,眼睛卻看著高天揚說:「吉他不行。」

   「哦哦哦也是。」高天揚完全不知道桌底下的小動作,還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畢竟器材室的嘛,借來借去,肯定不會特別好。那怎麼辦?」

   「家裡有。」盛望看著江添說:「週考完回家拿一下?」

 

   第78 暱稱

   週考對附中學生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一個學期下來更是接近於麻木。

   考前一天,各班就開始例行公事地清理書桌。A班的學生不愛把書摞桌面,一般上什麼課當天就帶什麼東西,書包一兜桌子就乾淨了。但B班不同。

   不知道誰開的頭,B班喜歡把一學期要用的所有書本講義都立在桌上,兩邊書架一夾就是一道天然屏障。

   平時是很輕鬆,往來學校只要帶幾張卷子,上課睡覺或者幹點壞事也不會一覽無餘,但週考前就很痛苦,得整摞整摞搬到教室後面去。

   B班女生數量多,一到這時候只能請男生幫忙。「女生請誰幫忙」和「男生主動給誰幫忙」並不那麼簡單,往往藏著各種小心思。

   盛望第一次直接參與這個過程,還沒反應過來呢,就看見一個男生從後排走出去,一聲不吭搬起一個前排女生的書,光地放在教室最後。

   全班靜默幾秒便炸了鍋,開始拍桌子起哄。然後男生故作鎮定地走回座位,實際上臉都憋紅了,女生紅得比他還厲害。

   盛望:「……」

   手機嗡嗡在震,頭頂一陣千軍萬馬的腳步聲,那是A班下課了。

   江添問他結束沒,他回說快了。

   店慶:得虧徐大嘴不在這

   店慶:不然一抓一個準

   店慶:我連人都沒認全,光看他們搬書,就知道了班上所有情侶

   店慶:精準狙擊

   某某:……

   某某:B班班主任說過他們全班都傻

   店慶:老張原話明明是「我們全班都比較單純」

   他跟江添剛吐槽完,身邊的史雨就大搖大擺地出去了,不僅給賀詩把書搬了,還帶了她的空水杯到教室後面接滿了水。

   本著一點舍友情,盛望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也可以理解,這種時候肯定喜歡誰幫誰。

   這句發完一抬頭,四個女生推推搡搡結伴過來問他:「盛望,能幫忙搬一下書嗎?」

   盛望:「……」

   靠,話說早了

   江添正跟高天揚一起往樓下走,剛走兩級,忽然收到某人發來的新消息,內容就四個字:我喜歡你。

   江添不知道對面那少爺抽的哪門子瘋,一頭霧水發了個問號,結果收穫了一排跪著哭的小人。

   「嗯?」高天揚突然提高音調發出了一聲疑問。

   江添轉頭看向他,卻見對方從他手機屏幕上慌忙收回視線。

   「我好像看到了一句話……」高天揚求生欲極強地說:「我先聲明!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就是想跟你說事情不小心掃到了一眼屏幕,你看我馬上就自首了。」

   「什麼話?」江添垂下手來,拇指摁熄了屏幕。但他剛摁完就覺得自己這反應還是有點此地無銀了。

   果不其然,高天揚瞥了一眼他垂著的手,表情瞬間變得賤兮兮的。他左右瞄了一眼,搭著江添的肩膀把他擠到樓梯角落,清了清嗓子促狹地問:「添哥,我剛剛是不是看到哪個女生的表白現場了?」

   江添:「……」

   那一瞬間,高天揚感覺他添哥的表情非常麻木——冷漠之中透著一絲遲疑,遲疑之中還有幾分一言難盡。

   他單方面把這認為是冰山的害羞,因為江添麻木地盯了他幾秒後,居然「嗯」了一聲承認了。

   其實不承認也不行,畢竟他高天揚火眼金睛,一眼掃過去就抓到了重點,看到了那句「我喜歡你」。

   他觀察了一下,覺得江添情緒尚可,於是狗膽包天繼續試探道:「一般人跟你表白你會搭理嗎?肯定不會。但你剛剛動手回覆了!」

   江添依然維持著那副一言難盡的模樣:「……所以?」

   高天揚慫了半秒,眼一閉腿一蹬地下了結論:「所以我覺得那女生有戲。」

   江添聽完沉默片刻,然後答了聲:「哦。」

   高天揚一臉詫異:「你說哦???你居然說哦???」

   他以為不管自己說得對不對,江添肯定會否認,他都做好了被嘴硬和嘲諷糊一臉的準備了,沒想到對方居然認了!

   江添說完就逕自下了樓,高天揚傻了幾秒飛奔著追了過去,兩人一起到了B班門外。

   他們最近出現在這裡的次數很頻繁,尤其江添,每天午飯、晚飯都來等盛望一起。

   B班的老師喜歡拖堂,他們有時候得在後門外站上了好幾分鐘。即便這麼頻繁了,B班女生看到江添過來依然會有騷動。

   這會兒B班教室裡沒老師,都在忙前忙後地搬書。騷動起來的一瞬間,江添發現某人的座位是空的,他在教室裡掃了一圈,才在過道裡看到搬著書的盛望。

   他看著斯文帥氣並不壯實,手勁倒是大得出人意料。那麼長的一摞書他拿得穩穩當當,倒是旁邊的女生一直在說:「是不是很重?要不要歇一下?」

   「沒事還行。」盛望彎腰把那一摞書杵在教室後面,直起身拍著手上的灰問:「還有別的東西麼?」

   「沒了沒了,其他我都可以自己搬,謝謝啊。」女生朝窗外指了指說,「江添來了。」

   這話剛說完,女生感覺自己面前掃過一陣風。下一秒,盛望已經大步走到窗邊了,他扶著窗框對外面的人說:「有幾個女生實在搬不動書,問我能不能幫忙,等一下,馬上就好。」

   江添總算明白之前那句「我喜歡你」是抽的哪門子風了,估計剛說完「喜歡誰幫誰」,就被女生給圍上了。

   他想起那排跪著哭的小人,有點想笑,於是問盛望:「還有幾摞?」

   「兩摞。」盛望說。

   江添點了點頭,掃了一眼B班進出自由的亂象,直接從敞著的後門進了教室。

   「你幹嘛?」盛望愣了一下。

   江添把袖子擼上去露出小臂,眼也不抬地說:「幫你。」

   他們離開教室的時候,那個被江添幫忙的女生還有點暈。畢竟沒想到這種好事還有買一送一的道理。

   盛望在樓底的自動販賣機裡刷了三瓶飲料,給另外兩人一人遞了一瓶。

   「老高想什麼心事呢?」他擰開瓶蓋,然後弓身讓了一下。細白泡沫「呲」地一聲在瓶口迅速堆積,順著縫隙往外溢,在地上落下星星點點的痕跡。

   高天揚朝江添瞄了一眼,用眼神示意道:我能說嗎?

   江添倒是很直接:「我封你嘴了麼?」

   「那我說了啊。」高天揚斟酌了一下,轉頭對盛望說:「我懷疑我添哥動凡心了。」

   盛望力道一個沒控制好,不小心擰開了整個瓶蓋,飲料頓時噴出去一小半。

   高天揚連退兩步才避免了被噴一褲子的悲劇:「臥槽盛哥你偷襲我?」

   「手滑。」盛望抿了一下拇指沾的飲料,跟路過的一個同學借了紙巾。

   他捂著瓶口問高天揚:「你剛剛說什麼東西???」

   「我說——」高天揚開了個頭,「算了,這麼說吧。剛剛下去B班之前,我瞄到有人跟添哥表白。」

   「表白?」

   「對,說我喜歡你什麼的。」高天揚語氣帶了玩笑的促狹,接著又迅速轉為遺憾,「不過添哥拇指剛好擋著,沒看到那個女生的頭像。」

   「沒看見?」盛望表情微妙地「噢」了一聲。

   他跟江添分別站在高天揚的兩手邊,隔著高天揚瞥了對方一眼,然後仰頭灌了一口飲料。

   高天揚對此渾然不覺,他看向右手邊的江添試圖套話:「所以添哥。」

   「嗯。」江添應了一聲。

   「那女生是我們認識的麼?」高天揚問道。

   江添:「不知道。」

   「不知道?」高天揚跟盛望對視一眼,試圖在盟友眼裡找到同樣的反應,可惜只看到了對方對於八卦的麻木。

   「那就是可能認識可能不認識咯?」高天揚反應過來,「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們去參加集訓期間碰到的。」

   這次江添「嗯」了一聲。

   一看他居然還有問有答,高天揚頓時勁頭更足了。

   「誒添哥。」他拱了一下江添的肩,問:「漂亮麼?」

   江添的目光不知從哪處一掃而過,又淡定地垂下眼喝了口飲料,「嗯」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高天揚總覺得他在「嗯」之前嘴角動了一下,不知道是笑還是什麼,但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添哥都說漂亮那肯定漂亮瘋了!」高天揚轉頭就勾上了盛望,說,「盛哥,集訓營裡有漂亮瘋了的人麼?」

   「漂亮的不知道。」盛望低頭掏著手機,說:「瘋了的倒是有。」

   「誰?」高天揚的注意力一引就跑。

   「你猜。」

   「……」

   「你先八卦,我發個微信。」盛望說。

   高天揚接了聖旨便沒再打擾他,轉頭繼續旁敲側擊地磨江添去了。

   盛望這邊拇指動得飛快,江添的手機在兜裡嗡嗡連震,但礙於高天揚正在好奇的興頭上,他一直沒看。

   直到午飯吃完回到教室上午休,他才掏出來看了一眼。就見某人先拷問了一句:漂亮????

   然後給他刷了十來個表情包,每個都在舞長刀,刀刀見血,有的一刀串了三四個,有的一刀串了七八個,很凶。

   光這樣還不過癮,他把頭像換成了大白眼旺仔,局部放大到只有白眼,暱稱改成了:你再說一遍

   半個小時的數學練習,江添花25分鐘不緊不慢地做完了,剩餘5分鐘裡他看某人撒潑撩架看了4分半鐘,然後在最後半分鐘裡把自己的微信暱稱也改了。

   都說談戀愛的人在某些時候會變傻,還會在潛移默化中跟對方越來越像,比如口頭禪、比如某些習慣。

   江添在這一刻深有體會。

   他一邊覺得幼稚,一邊把註冊以來從沒變過的暱稱改成了:哦

   沒過幾分鐘,盛望就發現了這個變化。

   你再說一遍:?

   哦:。

   真的很像情侶名,悶騷的那種,不動聲色又一目瞭然。

   ……還很嘲諷。

   盛望一邊覺得爽,一邊想找他哥打一架。

 

   第79 意外

   不過高天揚的話提醒了盛望,他跟江添共同好友太多,頭像又很特別,有心人多瞄幾眼聊天內容就能看出問題來,畢竟不是誰都跟高天揚一樣耿直。

   如果以後有其他人碰巧看到呢?如果看到的人沒有自首吭聲,而是悶頭瞎琢磨去呢?

   他忽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牽牽連連真麻煩,如果他跟江添沒有這些就好了,身上一根線都沒有、跟誰都不相關,那樣就好了,可以肆無忌憚。

   *

   週考這天早上天氣忽然轉了陰,空氣裡濕氣很重,灰濛濛的霧氣從附中東側那條河上飄過來,纏繞在滿學校的梧桐和香樟樹冠裡。

   盛望晚上沒睡好,大清早眼皮一直在跳。他跟江添往明理樓走的時候,遇到了幾個老師,隱約聽見他們在低聲聊著什麼事,一看到有學生過來,他們又立刻掐了話頭,神神秘秘的樣子。

   「老吳剛剛說什麼你聽見沒?」上了樓梯,盛望才越過欄杆往樓下看,看到了A班數學老師毛髮稀疏的頭頂。

   「沒聽見。」江添走到三樓拐角停下步子,示意盛望往B班走。

   「行吧,反正跟我們也沒什麼關係。」盛望收回目光下意識往教室走,剛走沒兩步吧又倒退回來。

   「突然想起來,要考試了,沒個特別點的加油鼓勁嗎?」他要笑不笑地看著江添。

   「怎麼樣叫特別?」江添已經上了一節台階,又側身回過頭來看他。

   盛望本就只是逗他一句,沒打算幹嘛。見他問了便隨口說:「手給我。」

   江添從長褲口袋裡抽出手,掌心朝上伸過來。

   盛望手心手背各蹭了一下說:「來點仙氣。」

   江添挑了一下眉,還沒放下,就見樓梯下面衝上來幾個人,叫嚷著:「等會兒再收等會兒再收!仙氣這東西不應該見者有份麼?」

   高天揚跑在最前面,宋思銳緊隨其後,還有幾個其他男生餓狼似的撲了過來,「讓我也摸一下添哥!」

   「……」江添二話不說,把手又插回兜裡去了。

   高天揚拍了個空,又不依不饒地拍了把江添的肩膀說:「肩膀算嗎?我不管我沾到了。」

   「畜生我添哥的肩是你能摸的嗎?閃開!我也要沾點光,上次考得稀爛。」宋思銳衝了上來。

   沒過兩秒,江添就被那群男生給圍住了。

   他指著扒過來的瓜皮們,一臉頭疼地問盛望:「坑我坑得爽麼?」

   盛望笑趴在樓梯扶手上,趁著沒人看到衝他比了個飛吻,然後忙不迭就要跑,結果還沒邁步路就被擋了

   樓梯湧上來一大波嘰嘰喳喳的女生,恰巧都是B班的。盛望背抵著樓梯扶手側身讓過,女生們往江添的方向瞄了一眼,又嬉嬉笑笑地跟他打招呼。

   盛望點了點頭,禮貌地回著話,剛笑完就感覺頭頂被人輕拍了一下。

   「幹嘛」盛望靠著扶手轉頭向上看:「這就要報復回來?要不你讓老高他們也來摸我。」

   「不是。」江添點了一下自己右邊嘴角,說:「你這邊破了。」

   高天揚宋思銳他們都下意識看過來,經過的女生們也朝他嘴角瞄了一眼。盛望舔了一下那處,舔到了一塊很小的破口。

   這是昨晚在宿舍弄出來的。江添在洗臉池那邊洗漱,他藉口上廁所溜了過去,趁著史雨和邱文斌沒往那邊走,抓著江添的肩膀啃了他一口,結果因為做賊心虛太匆忙,磕到了自己的下嘴唇,又捂著嘴角跑了。

   江添作為當事人目睹了整個經過,知道得一清二楚,卻偏要在這時候隱晦地提一句。

   周圍人流不息,盛望在各種招呼和笑語聲中感到一陣臉熱。他舔著破口,拎著衣領透了透風,衝江添高高比了個拇指說:「你贏了。」

   他現在越來越意識到一個真理,論悶騷,誰都騷不過他哥。

   盛望考試座位在B班第三個,靠窗。他剛坐下,就聽見後面幾個走讀生說:「哎?聽說了麼?」

   「聽說什麼?」

   「東門那條河出事了你們不知道麼?」

   「住宿呢上哪知道去,別賣關子。」這是史雨。

   「據說撈到屍體了。」

   「啊???」有人倒抽一口涼氣,「真的假的?」

   「不知道,我又沒見到。」

   「哪來的屍體?」有人猜測說,「不會學校有人跳河吧?」

   「咱們學校不至於吧。」

   幾乎每個學生都聽過一些傳聞,xxxx學校有人跳樓了、投河了、上吊了。一般聽過了、惋惜了,便慢慢不再議論了,直到再聽說下一個。附中雖然課業考試安排得很稠密,但總體氛圍並不壓抑。

   學生之間常流傳一句話,說每次哪哪學校有人跳樓,附中就要往各大教學樓、宿舍樓底下多鋪一層軟泥,鋪到現在整個附中已經找不到能跳的樓了。

   去年高三有個學生試卷被風吹出窗外,情急之下伸手去撈,結果直接從四樓掉了下去,把一眾老師嚇得夠嗆。據說徐大嘴腿都軟了,直奔醫院才知道只有一處不算嚴重的骨折。

   就這樣,附中第二天又招來一波小時工,加鋪一層軟泥,致力於讓學生掉下來皮都不破。

   一群人議論到最後也沒個什麼結果,畢竟學生每天兩點一線,騰不出多少時間去打聽這些事情。

   但就因為這個,教室裡的氛圍頓時沉悶起來,不少人答題都有點心不在焉。

   直到中午去梧桐外,盛望才從丁老頭嘴裡聽說了大概情況。

   老頭一邊給江添盛湯,一邊說:「我沒看見,但是前頭那個大梅看見了,她晚上不是喜歡滿大街鼓掌麼?」

   巷子裡有群老太太,跳不動舞了,喜歡沿著學校周邊散佈遛彎,邊走邊「啪啪」拍手,說是手上穴位多,拍一拍長命百歲。

   丁老頭每次都管這叫鼓掌。

   「這天泡水裡多難受呢,據說撈起來的時候都泡發了。」比劃了一個很誇張的距離說:「脹得得有這麼大。而且還不是一起漂來的。」

   「什麼叫不是一起漂來的?」盛望臉色有點綠。

   「被分屍了啊。」老頭說。

   「不是學生跳河?」

   「哪能啊。」丁老頭說,「就你們學校這個要求,住宿的出門要簽條子,要跳還得先去跟老師要個條子來吧?走讀生就更不可能了,特地從家裡跑來跳嗎?」

   老頭說,「咱們這塊還沒出過這種事呢,昨天大半個巷子的人都湧過去看了,我沒趕上,就給拉走了。慘啊,撈上來白花花的。」

   「算了不說這個,你倆考試我特地燉了雞,補補。」他說著把湯碗擱在江添面前,裡面漂了白花花的雞腿。

   江添:「……」

   這事兒搞得兩個男生都沒了食慾,但又不想辜負老頭辛辛苦苦做的飯,於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等那一碗湯下肚,老頭一大海碗飯已經扒完了,逕自收了碗說去廚房和面,明後兩天包點包子。

   江添說:「你放著,晚上考完我幫你弄。」

   老頭說:「我不會麼要你幫?」

   「和面挺費勁的。」盛望問:「爺爺你打算做多少?」

   老頭說:「不多,一點點。」

   江添毫不猶豫地揭穿他:「起碼200個,以前每年都是,12月底1月初這個時候就做一大堆,自己也吃不了幾個,一袋一袋往外送。」

   「200個?」盛望愣了,「那得和多少?不行,還是我們晚上來吧。」

   「多事,吃你們的飯,我起碼再老20年才輪得到你們幫呢。」

   老頭一點兒不聽話,嘟嘟噥噥地走了。結果沒多會兒,廚房忽然傳來叮光一陣響,像是重物落地打翻了菜盆。

   盛望和江添愣了一秒,碗一推就衝進了廚房。

   老頭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年紀大了還揍過熊孩子熊人,仗著自己勁大胃口好就一直不服老,好像還在盛年,離彎腰駝背起碼還有半輩子。

   但有時候人老了就是一瞬間的事——

   他就是看到地上掉了幾粒米,彎腰去撿了,站起來的時候有點急,再睜眼就已經在醫院了。

   他迷糊了一會兒,等弄清楚原委,第一反應就是「還好還能睜眼」。

   丁老頭平日裡喜歡喝濃茶,做飯口味一直都偏鹹,江添從不吭聲默默吃了很久,直到有次趙曦他們來吃飯,提了一嘴他才知道自己做得鹹,那之後才慢慢調淡了。

   哦,他以前還喜歡抽煙,沒事炒點花生米燜兩口酒,雖然這兩年被江添盯著減了,但偶爾還是會饞。

   總之,各種直接間接的緣由導致了這次意外。他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近傍晚,趙曦跟林北庭拎著水果和一袋換洗衣服在病房裡,說:「幸好只是微量的腦出血,也幸好吃飯有江添盛望在。」

   老頭手上還打著吊針,消毒水混合著藥水的味道直鑽鼻腔。他看著自己皮肉鬆弛皺巴巴的手背,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上年紀了,不服老不行。

   「倆小子人呢?」老頭問。

   「被我跟林子轟走了。」趙曦說,「倔得要死,差點下午的試都不考了。這也就是週考,管得不嚴,又是自己學校的好說話,不然遲到那麼久誰還讓他們進考場。」

   老頭當時就有點急:「那他們考了沒啊?」

   「考了考了。」趙曦連忙說:「你先躺好,就算微量出血的你也得臥床,別急。回頭再暈過去他們還得來。」

   他怕老頭想得多,所以沒提別的。實際上江添和盛望被他們轟回學校的時候,下午的考試已經開場很久了,考是考了,但成績肯定會受點影響。

 

   第80 回家

   考完最後一門,盛望和江添就忙不迭又去了醫院。病房其實有規定探視時間,但並不硬性,護士還是讓他們跟老頭說了會兒話。

   「不是讓小趙給你們帶話了?」老頭瞪著眼睛,「明天不上課啊?我這根本沒有什麼大事,你們跑來跑去的幹什麼?」

   「明天改放假了,這幾天晚自習也都取消了。」江添說。

   「騙誰呢?」丁老頭不太相信,「好好的放什麼假?是不是你們打了假條?」

   江添說:「河裡不是撈到人了麼。」

   「撈到人又怎麼了?」

   「我們學校比較小心。」盛望解釋說,「說是事情沒差清楚不敢讓學生晚上在附近亂跑,要麼晚自習家長接送,要麼最近就不上了。」

   「哪可能每家都來接送?」丁老頭說。

   「是啊。」盛望點了點頭說,「所以就不上了。」

   其實醫生護士也跟他們說了,丁老頭只是微量的腦出血,好好休息,掛掛水做點治療,那點出血就會被吸收,確實沒什麼大問題。

   但他們想想還是有點後怕,別說江添了,盛望都很怕。

   隔壁床也住著一個大爺,看著電視睡睡醒醒好幾次,然後墊高了枕頭跟他們聊上了。

   「你們附中的啊?」大爺問道,「那邊不是出了事嗎?」

   「對啊。」丁老頭說,「這不正說著呢,學校都嚇得放假了。」

   倒也不至於是用「嚇得」,盛望想說。

   不過大爺顯然要八卦不少,知道的東西多一些:「我今天還聽護士說呢,說撈的是個女的,年紀小呢,二三十歲吧,不是本地人,好像到現在都沒人來認。可憐啊。」

   「是啊。」

   「所以說,不能一個人住。」大爺有感而發,歎了口氣說,「我啊,老太婆走得早,兒子女兒不孝順,現在就一個人住。那天打麻將昏過去的,還是別人把我弄過來的,要指望他們啊……」

   他擺了擺手,說:「那我已經沒了。」

   老人家在這種話題上總是很有共鳴,丁老頭拍了拍江添和盛望,對大爺說:「看見沒,我啊,也就多虧這倆小的,不然也沒了。」

   「哦,孫子啊?」大爺說,「孫子知道孝順也行啊,很好了。」

   丁老頭搖了搖頭,片刻後又點了點頭說:「嗯,孫子。親的。」

   大爺琢磨兩下,又說:「不對啊,你下午還跟我說你沒小孩,哪來的親孫子。」

   丁老頭哈哈笑起來,指著他說:「你怎麼這麼好騙呢。」

   「我沒兒子女兒,但這個比親孫還親。」丁老頭指著江添說,「誰來都不換。」

   盛望玩笑說:「那我呢爺爺,我來換麼?」

   丁老頭略微遲疑了兩秒。

   江添:「……」

   老頭又大笑起來,說:「不換,我兩個都要。」

   老頭炫了一會兒孫子護士就進來了,摁著他們讓趕緊休息睡覺。盛望和江添便叫車回了家。

   他們有一陣子沒回白馬弄堂了,弄堂依然很深,走到裡面就聽不到市區喧鬧。院子外面那盞路燈安靜地站在牆角,盛望腳步遲疑了一瞬,忽然想起江添剛住進來的時候了。

   那天他站在二樓,看到江添拽著書包站在路燈下。那時候他們關係其實不怎麼樣,但他還是一個衝動叫住了對方。

   為什麼呢?

   大概是覺得那樣的江添有點孤單吧。

   他又想起昨天一瞬閃過的念頭,想說如果他跟江添沒有牽牽連連的人就好了,孑然一身百無禁忌,那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多好。

   現在他又覺得那個想法太幼稚也太自私了。

   如果真的孑然一身、空空蕩蕩,那就真的太孤單了。沒人喜歡孤零零的,不論是病房裡那個抱怨的大爺,還是慶幸的丁老頭,抑或是那個至今沒人認領的無名女人。

   誰都不喜歡那樣。

   他當初叫住江添,就是想把對方拉進熱鬧裡來,既然進來了就不要再回去了。

   不管因為什麼都不要回去。

   我喜歡你,所以希望你被簇擁包圍,所以你走的路要繁花盛開,要人聲鼎沸。

   「發什麼呆?」江添走了幾步發現某人落在了後面。

   盛望站在路燈下說:「不是發呆,我在反省。」

   「反省什麼?」江添一臉疑問。

   「反省這條路鬼影子都沒有,我爸跟江阿姨又不在家,我幹嘛要這麼規規矩矩地走。」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在家?」江添問。

   「當然旁敲側擊問來的。」盛望說,「要都在家我們回來幹嘛,上演感天動地兄弟情麼?」

   「不是回來拿吉他麼?」江添說。

   盛望:「???」

   江添問:「你什麼表情?」

   盛望癱著臉盯了他幾秒,跑過去跳起來掛在他背後:「你他媽故意的吧?」

   這個年紀的男生看著雖瘦,重量卻一點不輕。江添被他帶得往後退了一步,眼裡帶著兩分笑意說:「我故意什麼了?」

   「不是。」盛望怒問:「你不會真信了是跑回來拿吉他的吧?」

   「那你想幹嘛?」江添問,

   盛望沒了聲息。

   其實他真沒想過要幹嘛,就是覺得學校太悶了,有太多人看著,他們只能在別人不注意的瞬間稍微顯露一點親暱,其他時候都束手束腳。

   地下情是很刺激,但真的憋得慌,他就想找個沒人看的地方透口氣,但江添這麼一問,反而顯得他好像圖謀不軌似的。

   「幹什麼呢?我這麼正經。」盛望斥道。

   江添背後掛了個人,愣是穩穩走到門口,開了鎖進去。他推開門的時候偏頭回了一句:「我好像什麼也沒說。」

   靠。

   盛望撒開手,默默低頭換鞋。結果正經了沒兩秒,他就抓著江添的後脖頸跟對方親了起來。

   他主動的,所以也沒臉再嚷嚷什麼「很正經」之類的話。但只要想到江添那股悶騷勁,他就有點憤懣,於是他又主動讓開一些,然後使壞似的親了一下江添的喉結。

   親到喉結滑動了一下,撒腿就跑。

   屋子裡沒開燈,四出一片昏暗。只有院外的路燈穿過露台落地門,在地上鋪了一片清透淺淡的光。

   盛望習慣了宿舍構造,冷不丁回來有點不適應,一路過去叮叮噹噹撞到了不少東西。

   江添拇指食指磨捏著喉結,站在玄關處怔了好久,剛回神就聽到了那一堆動靜。

   他忍了幾秒,還是沒忍住說:「你聽起來像什麼知道麼?」

   盛望的聲音已經到了樓梯上:「像什麼?」

   「剛出籠的傻鳥——」江添說。

   「閉嘴!」

   「——撲著翅膀滿地方亂飛。」江添平靜地說完了後半句。

   「放你的屁。」

   「撞暈是遲早的。」江添又補了一句。

   「滾,你怎麼突然話這麼多了。」

   江添拍了開關,頂燈瞬間全亮。他看見盛望趴在二樓欄杆上,肆無忌憚地衝他叫囂。

   兩人鬧了一會兒,接了趙曦的電話,簡單說了去醫院看丁老頭的情況,然後才慢慢老實下來。

   週考完沒有作業,第二天是突如其來的假期,盛明陽和江鷗都不在家。盛望忽然有點不知道怎麼去花這些時間了。

   挺無聊的,但他又莫名很開心。好像跟江添一起待著,哪怕是對著發呆都很有意思。

   算了,對著發呆有點煞筆。

   他去自己房裡洗了個澡,頭髮都沒吹乾,脖子上掛著毛巾就下來了。在電視上撥撥弄弄開了個遊戲。

   但是並肩坐著打遊戲,這就太兄弟了。於是他又撥撥弄弄,換了一部電影。

   江添擦著頭髮下到客廳的時候,盛望正從儲物室裡翻出他兩三年沒碰的吉他,鼻尖上都滲了汗,還碰了一手灰。

   「不是說拿吉他是騙人的麼?」江添說。

   「那也不能真的不碰吧?」盛望把吉他擦了一遍,擱在沙發旁邊,又去洗了個手。

   這少爺有紙巾不用,甩了江添一臉水,這才大馬金刀地在沙發裡窩下來,問江添:「鯉魚打算唱哪首來著?」

   「沒定。」江添在他旁邊坐下來,「她說能學會哪首唱哪首,反正她都會跑。」

   盛望:「……老何怎麼沒削你們?」

   何進不僅沒削他們,還為他們的奉獻精神鼓了掌。就是到時候觀眾可能想削他們的。

   「你什麼時候學的?」江添問。

   「初一還是初二,忘了。」盛望說,「那時候閒的,學了不少東西。什麼空手道、吉他、籃球……」

   他報了很多,江添一聽就明白了。這少爺就是沒有長性,什麼都想試試,哪個帥學哪個。

   「你學過空手道還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江添說。

   「因為煩啊。」盛望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弦,說:「又不是每個學校都跟附中似的。我初三待的那個學校,找茬打架的人特別多,可能也是中二病病得有點重,我剛去第三天就被人攔了,非說我搶他女朋友。」

   江添挑起眉。

   盛望吐槽說:「搶他大爺的女朋友,我人都沒認全呢。」

   「然後呢?」江添換了個姿勢,讓他曲著的腿靠過來。

   「然後那傻x想打我,被我打了。」盛望回味了一下,說:「被打得挺醜的。我當時是很爽,後來一年時間一直在後悔。因為隔三差五有人來找打,然後就動不動就被老師請家長,我爸當然是請不過去的,所以老師就找我談話,一禮拜談兩三回。後來我就學到了,每次轉學第一件事就是聲明我手無縛雞之力,由此避開了很多傻x。」

   「我第一天見你的時候,以為你也是那種一惹就毛的——」盛望頓了一下。

   江添瞥向他:「一惹就毛的傻逼?」

   「一惹就毛的朋友。」盛望換了個詞,然後立刻說:「沒想到是個男朋友。」

   他低著頭撥撥弄弄,然後抬眼邀誇:「幾年過去了,我居然還記得怎麼調音,帥麼。」

   「湊合。」江添說

   「……」

   盛望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一骨碌翻過去把他壓抵在了沙發裡,一邊撓腰一邊問:「你這也湊合那也一般怎麼這麼難伺候?嗯?」

   江添曲起一條腿,一邊擋著免得他滾下去,一邊還得去攥他的手。就這樣還是沒擋住,三滾兩滾就雙雙掉到了地攤上。

   這個年紀的男生總是很容易鬧出火來,沒多久,盛望就弓起腰不敢動了。他頭髮凌亂喘著氣看了江添一會兒,讓開身體坐到了旁邊。

   屏幕上的電影早就被摁了靜音,客廳的大燈也關了只有沙發後面的一盞落地燈。盛望抵著江添的肩,心臟砰砰跳。他抿著唇深呼吸了幾下,啞聲說:「明天再練,我先回房間……」

   江添忽然說:「你衛生間隔音很差。」

   盛望一僵。

   下一秒,他聽見江添低聲說:「我幫你。」

 

   第81 「鄰居」

   直到這時候,盛望才發現自己是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平日裡逗起江添來得心應手,現在卻因為一句話、三個字就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兩人最終也沒敢在客廳待著,還是回了二樓。

   明明是冬天,房間裡卻一片悶熱。空調在嗡嗡運轉,盛望感覺自己的大腦跟它趨近一致。

   他仰靠在那裡,手背下的眼睛有點潮。他眼睫翕張幾下,在一陣接一陣的空白中失了焦距。

   江添的呼吸也很重。他抽了幾張紙巾正要去擦手,就被盛望壓住了。

   一個這麼高的大男生份量其實很沉,他啞聲道:「我差點以為只有我一個人這麼不禁鬧,禮尚往來,我也要幫你。」

   盛望第一次看見江添這種樣子,雙眸微闔,喉結泛紅,目光順著半垂的眼皮落下來,鋒利又混亂。

   這是我一個人的,誰都看不到。他想。

   房間好像更熱了,他自己脖頸耳根也在發燙,瞇著眼收緊手指對江添說:「哥,我想把你這樣子拍下來。」

   江添屈起一條腿,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又睜了開來,他伸手扣住盛望後腦,偏頭吻了過去。

   盛望第二天是被樓梯上的動靜驚醒的。

   江添已經掀開被子坐在了床邊,皺眉聽著外面的聲音。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壓低聲音問:「他們幾號回?」

   盛望還陷在剛睜眼的茫然中,愣了好幾秒才明白江添問的是盛明陽和江鷗:「週四啊。」

   他嗓子沙啞得厲害,說完端起床頭的杯子灌了兩口水,然後動作一僵,水差點兒潑了一床。

   樓下的說話聲不太清晰,但他還是聽了出來,確實是盛明陽和江鷗。

   「怎麼今天就回來了?!」盛望一骨碌翻坐起來,抓了抓頭髮然後匆忙下地。

   他拖鞋都沒穿,赤腳踩著地毯走到門邊,本想悄悄觀望一下,誰知剛開門就發現對面衛生間裡有個人——

   孫阿姨拎著拖把,看到他愣了一下說:「阿姨吵到你睡覺啦?」

   盛望有點懵:「阿姨你怎麼來這個衛生間了?」

   「樓下水龍頭壞了。」孫阿姨說完訝異道:「誒?小添啊?你昨晚也睡這邊了?」

   盛望這才想起來背後還有個人,差點兒條件反射把門懟上,好在江添淡定許多。他拎了外套拍了拍盛望的肩,側身越過他從臥室裡出來,對孫阿姨說:「昨天聊事情聊太晚了。」

   「嗯?」盛望愣了一下附和道,「嗯。」

   極度熟悉江添的人都知道,他解釋這麼多字其實有點反常。好在孫阿姨並不每天都見,對他還沒熟到那份上,所以沒有聽出問題來。至於盛望,他剛起床反應總是慢半拍,孫阿姨倒是見怪不怪了。

   「我剛看到吉他在客廳。」孫阿姨說。

   盛望又是一懵,心說不好,昨晚稀里糊塗上了樓,吉他那些都沒收。他下意識解釋道:「我翻出來的,上次跟他說要教他彈吉他。後來講了不少小時候報班的事,就……就帶他上來看獎狀,樓下東西都忘了收。」

   孫阿姨笑說:「才多大啊,就開始聊小時候啦?」

   盛望乾笑一聲,說:「啊……對,回憶回憶童年。」

   江添回隔壁的步子一頓,朝他瞥了一眼,然後擰開門進了自己臥室。

   盛望也縮了回去,頂著一頭睡亂的頭髮在屋裡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

   丟把吉他在樓下不是什麼大事,兄弟兩個睡一屋也沒那麼奇怪,最主要的是孫阿姨洗了拖把忙忙碌碌在做打掃,那些話問完就忘,根本沒把這些放心上。

   他換了衣服、刷完牙,薄荷味的涼氣一沖頭腦便理智不少,恢復了一貫的狀態,又覺得剛剛那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了。

   慌裡慌張的事被他拋到腦後,昨晚的那些便在腦子裡冒了頭。於是盛望剛出衛生間一步,又轉回去往臉上潑了兩把冷水。

   他眉梢眼角帶著水珠又懶得擦,乾脆倚著洗臉池邊刷手機邊等臉乾。

   手機屏幕亮個不停,不斷有新消息跳進來,他大致翻了一下然後點進了朋友圈,結果剛好刷到了一條新狀態。

   狀態發佈於一分鐘之前,這麼點時間裡,留言就已經排成了長龍,內容大差不差,不是「我靠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看我刷到了什麼」,就是「我眼花吧添哥居然發朋友圈了」,還有高天揚、宋思銳幾個活寶在接唱「今天是個好日子」。

   朋友圈空空如也的江添大清早破天荒發了一條狀態,內容非常簡單,就是分享了一首歌的吉他彈奏版,歌名叫《童年》。

   班長小鯉魚在下面問說:你打算練這首嗎?那太好了,這首我剛好不太跑調。

   下面還有其他幾個同學跟著應和說可以可以,簡單又好聽。

   只有盛望知道,某人在隱晦地調侃他回孫阿姨的那句「昨晚在回憶童年。」

   因為這條分享,盛望又往臉上潑了兩次水,然後在那條長龍下發了一句留言。

   你再說一遍:自學去吧。

   幾秒後,高天揚回覆他:好凶的弟弟。

   宋思銳立馬跟上,結果他剛複製完,高天揚就把這句刪了,改成:好凶的盛哥。

   大宋:……你玩我呢?

   盛望被這倆活寶惹笑了,於是下樓的時候狀態還算放鬆。

   他其實有點怕見盛明陽和江鷗,所以一直磨磨蹭蹭不想下去。結果走到客廳就發現江添已經先他一步坐在了沙發上,他便忽然定了心。

   「你不是說週四才回麼?怎麼今天突然回來了?」盛望問道。

   盛明陽說:「本來是說週四,但是附中門口出那麼大事,我肯定要回來看看才放心。而且聽說那個帶你們吃午飯的老爺子病了?」

   「這你都知道?」盛望跟江添對視了一眼,訝異道:「我好像都沒跟你提。」

   盛明陽笑說,「附中我認識的人還是挺多的,消息靈通一點不是很正常?」

   當初選擇把盛望轉過來就有這個原因。盛明陽認識附中不少人,在這裡也方便照應。倒是盛望自己忘了這茬。

   他怔然片刻,「哦」了一聲。

   盛明陽沒發現他那瞬間的異樣,問道:「那老爺子現在怎麼樣?」

   「送醫院了,有點微量腦出血,住院掛水,人已經醒了,醫生說問題不大。」盛望回答道。

   托丁老頭照顧了這麼久,老人家生病了,兩個做家長的不可能不去看望。於是這天下午,一行四人去了一趟醫院。

   這家醫院以腦科著名,每天都人流如潮,只有住院部這邊安靜一些。

   幾棟高矮不一的樓房被人工湖景和花園簇擁著,相互之間有長廊相連,是個很適合養病的地方。湖邊和花園裡有家屬推著輪椅帶病人散心,三三兩兩。

   盛明陽拎了一大堆吃用的禮盒,在江鷗的介紹下三言兩語就跟丁老頭混了個熟,沒多會兒便談笑風生。

   江鷗拎著病房裡的空水壺出去打熱水,說順便洗兩個柿子來剝。屋裡的人聊著聊著,話題又轉到了附中門口撈到的女人身上。

   這事跟他們其實不相干,但老人家就是愛操心,東聽一句西聽一句打發時間。這麼大一個市,這種案子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沒出結果之前,總會成為整個片區的談資,於是流言紛飛,說什麼的都有。

   隔壁床的大爺神神秘秘地說:「我剛剛下去遛彎聽人說啊,那個女的被人認了。」

   「那就好。」丁老頭點了點頭說,「一直沒人認也怪可憐的。不過這家人也真是夠可以的,那麼大一個人沒了都不知道嗎?」

   「不是。」大爺擺了擺手說,「不是家裡人認的,是另一個女的。」

   「另一個女的?什麼意思?」

   「朋友麼?」盛明陽並不熱衷於聊這些,但他會配合老人適當插幾句話。

   「哪啊!」大爺又擺了擺手,然後彎了彎兩根拇指,說:「這個關係。」

   盛明陽還沒反應過來,大爺「嘖」了一聲,一語道破說:「壓根不是一般朋友,對象!」

   「兩個小姑娘?」盛望愣了一下。

   「對啊!」大爺搖了搖頭說,「據說沒了的這個女的不太學好,在外面混,家裡跟她不來往了。這次好像欠了高利貸還是跟人結了仇,反正——」

   他又咂了咂嘴,搖頭說:「不學好,還跟個女的瞎搞,那個叫什麼來著,同——」

   「同性戀?」盛明陽提醒道。

   盛望之前聽他們聊天有點睏,想拉江添出去轉轉。結果聽到這個詞從他爸嘴裡蹦出來,當時就僵了一下。

   他飛快地朝江添看了一眼,又轉頭看向盛明陽。就見對方依然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聽著大爺在那下結論說:「對,挺變態的。」

   盛望垂在身側的手一陣涼。

   他白著臉,用力地搓著指尖,下意識想反駁大爺一句,結果剛張口就被江添拽了一下。

   盛望皺了一下眉,他以為江添要把他拉出去,當做沒聽見。誰知對方只是把他往後拽了一步,自己開口說:「這麼說人不好吧?」

   他一向說話直接,丁老頭盛明陽都知道,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倒也正常。大爺被他問得一愣,盛明陽立刻打圓場說:「確實,人都不在了,而且實際怎麼樣誰知道呢,咱們又不是警察,是吧?」

   丁老頭倒是一直沒吭聲,安靜極了。直到跟著江添下樓,盛望才意識到老頭一直沒參與過關於「同性戀」的話題。

   他忽然有種直覺,覺得丁老頭雖然從來沒提過,但也許早就知道季寰宇的某些問題了,只是老頭的態度有點怪……

   準確來說,丁老頭對季寰宇的態度一直有點怪。不像是單純的鄰居,沒有哪個鄰居會像老頭一樣指著季寰宇那麼罵,也不會罵完之後獨自翻出老相冊看舊照片。

   盛望剛從電梯出來,忽然抓著江添問:「老頭來醫院是你掛的號對吧,你有他社保卡?」

   江添疑問道:「問這幹嘛?」

   「我能看一眼麼?」

   「沒在身上。」

   「噢。」盛望想了想又問道:「老頭實際姓什麼,你知道麼?」

   江添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沉默片刻道:「姓季。」

   盛望腳步一剎。

   他還記得很早以前丁老頭給他講的那些,說季寰宇小時候也挺可憐的,沒爹沒媽,是個孤兒。被人拾回去跟其他幾個小孩一起養著,不算正規孤兒院,就是看他們可憐給口吃的喝的。後來因為手續不正規,就被取締了。別人都散完了,只有季寰宇還留在這一帶,混到了高中。

   老頭說,季寰宇的名字是撿他回去的人取的,跟那人一個姓。

   江添看著他愕然的表情,說:「老頭是不是跟你說季寰宇以前的事了?」

   盛望遲疑地點了一下頭。他不確定江添提到季寰宇三個字會不會心情變差,但現在看來好像還行。

   「說過季寰宇是孤兒,被人撿回去養?」

   「嗯……」

   「撿他的就是老頭。」江添說。

   盛望忽然明白丁老頭對季寰宇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奇怪了,那不是在看一個普通鄰居,而是在看一個白眼狼「兒子」,一邊氣,一邊自責。

   氣他混賬、不學好、人渣,變態。自責是不是自己哪裡有問題,沒能把撿回來的孩子教好帶好。

   畢竟不是真父子,他想管,又沒有立場管,只能遠遠地以一個老鄰居的身份做點什麼。他看著江添長大,應該又感慨又欣慰吧,感慨當初那個走歪的孩子,欣慰江添一直走得很正。

   但如果……他某天得知江添喜歡的也是男生呢?

   盛望忽然有點不敢想了。

 

   第82 週考

   附中門口那個案子並不那麼難辦,很快就有了結論,居然跟病房大爺說的有七分相近。

   去認領的確實是那個女人的同性戀人,犯案兇手是那女人以前的朋友,理由牽扯到了錢、牽扯到了日常瑣碎小事、還有被動的說不清的感情瓜葛,既簡單也複雜,個中條縷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清楚。

   東門那條河的角落裡有人放了一捧百合花。途經的學生看到了,到班裡一陣唏噓議論,然後便也沒有然後了。

   這世間悲喜不通,某個人的生死別離在別人眼裡,可能就只是一捧白花而已。

   這些事傳到教室的那天,週考成績剛好也出來了。

   宋思銳課間去辦公室送了一趟作業,回來就撲到了江添桌邊,一臉震驚至極又不知怎麼開口的模樣。

   高天揚重重拍了他兩下:「誒!中邪了你?魂呢?」

   宋思銳瞪著眼睛說:「我看到排名表了……」

   「然後呢?」高天揚問。

   「第一不是添哥。」宋思銳說。

   「啥???」

   第一居然不是江添,這對整個高二年級來說是件難得一遇的大事,瞬間就傳遍了各個班。

   B班上節剛好是體育課,盛望搭著外套從操場回來,抬手接了另一個男生甩過來的籃球,正要進教室呢,就從路過的同學口中聽到了這句話,指尖轉著的球「咚」地掉在了地上。

   教室裡已經有人在議論了,有幾個男生圍坐在相鄰的幾張桌子上,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誰傳的?看到排名表沒啊,不太可能吧?」

   盛望彎腰撿起籃球,丟在教室角落的架子上。

   史雨隔著桌子衝他說:「盛哥!添哥這次不是第一,你聽說沒?」

   「聽說了。」盛望走回座位,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那麼多題目沒寫還第一,你們真當他是掛啊?」

   這麼一說,眾人才想起來,他跟江添週考是出了狀況的,因為送人去醫院,耽誤了考試,就那點時間,怎麼也不可能把卷子寫完。

   江添做題速度出了名地快,但仍然有三十多分的題目沒來得及動。要是換成別人,恐怕當場就崩了。

   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人因為他不是第一而感到驚訝,只能說他平時太過一騎絕塵了。

   盛望喝著水聽他們瞎嗶嗶,臉上一派淡定,心裡翻天覆地。

   他恨不得搶了班主任的小話筒跟所有人說:不好意思,這個叫江添的掛已經歸我了。

   但同時他又有一點擔心,他知道江添不會砸得太離譜,但他還是想知道實際成績。

   大少爺第一次這麼迫切地盼著班主任趕緊來,好在對方沒有辜負他的期待,早早就帶著排名表進了教室。

   班主任臉上春風得意,把那張紙在講台上壓平,說:「咱們班這次考得不錯,幾乎每門平均分都有上升,還有三個同學擠進了前45,咱們班第一年級排名12,完全超出我的預料,還——」

   他興致勃勃說了半天,一抬頭發現大家並沒有仔細聽,大多數人臉上是明晃晃的八卦欲。坐在最前面的一個男生沒忍住,小聲問道:「老師你先說說年級第一?」

   班主任住了嘴,他沒好氣地掃視一圈,說:「年級第一A班黎佳。」

   盛望輕輕「啊」了一聲,心說小辣椒這次出息了。

   班主任又說:「你們哪裡是好奇第一啊,你們就是好奇江添這次考第幾,當我看不出來啊?」

   下面同學紛紛清起了喉嚨。

   班主任「呵」地笑了一聲,曲著指節敲桌子說:「來,乾脆這樣,你們猜猜吧,我話放這裡,人家三十六分的題目一個字沒動。」

   之前盛望那句解釋只有小部分人聽見,班主任這麼一說,全班都反應過來了。

   學生就是這樣,一聽到這種成績相關的話,就喜歡代入自己想一想。眾人下意識設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總分直接抹掉三十六……算了,太過窒息。

   還是那個憋不住的前排男生說:「不會還在年級前三十、前二十釘著吧?」

   他自己在B班數一數二,想要擠進年級前20都夠嗆,所以猜測的時候也下意識選了這個位置。

   班主任搖了搖頭:「那倒沒有。」

   眾人剛想「哦」一聲,表示掛逼也不過如此,就聽班主任大喘一口氣,說:「人家第9。」

   草。

   眾人心裡只剩這個字,就連盛望都先跟了一句,然後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牛逼嗎?

   我的。

   這是江添進附中以來考過的最差成績,但某種程度而言,比他多到麻木的第一還刺激人。

   B班嗡嗡的議論聲持續了好一陣,班主任光光敲了桌子才讓教室重歸安靜:「八卦夠了吧?找刺激也夠了吧?能老老實實聽聽自己的成績嗎?」

   一群人拖腔拖調答了句「能」。

   班主任說:「那按照慣例,我先重點表揚幾個同學。曹子雅,班級排名進步3名,年級進步12名,這麼聽好像進步也不是特別大對吧?但是!進了12名以後,年級排名43,什麼概念?期末還保持這個狀態,你就能升班了。」

   「盧薇,班級排名進步12名,年級進步33名,這個勢頭非常好,繼續保持。」

   「郭燦,班級排名掉了一個,從第1掉到了第2。」班主任說著看向了那個活躍的前排男生。

   對方一臉懵逼:「……不是先說表揚的嗎?」

   「我也沒說要批評你。」班主任說:「你雖然班級排名掉了,但是年級排名進步了,18名。我記得你期中考試很可惜,差一點點就能進A班了,後面每次考試都有進步,要穩住,別飄,啊。」

   男生說:「沒飄老師,我現在比較想知道誰這次班級第一,把我擠掉了。」

   班主任扶了扶眼鏡,說:「這次我們班的第1是從A班下來的一個同學,當時換班的時候年級裡的老師都覺得挺可惜的,事實證明金子藏不住,該發光還是要發光的,實力在那裡,是吧,盛望?」

   班主任笑著看過來,全班同學跟著扭過頭來。

   盛望愣了一下,然後半開玩笑半淡定地說:「是。」

   同學:「???」

   這幫人以前沒在A班待過,也沒領教過盛大少爺的孔雀開屏和臭不要臉,一時間根本反應不過來,只想啐他一口。

   直到班主任切到下一個話題,準備批評人的時候,那個叫郭燦的男生突然「我操」一聲,又轉過頭來。

   「幹嘛呢?」班主任對成績好的學生容忍度高一點,但也不代表能讓他爆著粗口亂打岔。

   郭燦說:「他考試不是也遲到了嗎???」

   班主任點頭:「對啊!」

   眾人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他在臥槽什麼——盛望跟江添一樣,考試耽誤了大半場,如果江添有三十來分的題目空著,那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在這種情況下……B班第1?年級12?那不是離江添已經不遠了???

   班主任說:「人家其他幾門基本沒有失誤,把分數救了起來,心態非常穩。」

   眾人心說這特麼哪叫心態,叫變態吧。

   這節課後,傳遍全年級的名字除了江添,又多了個盛望。

   這種並肩一起浪的感覺還不賴,大少爺相當滿意,只是他跟江添之間還隔著幾名,略有點遺憾。

   他琢磨了一下,偷偷給樓上那位發了條微信——

   你再說一遍:好不容易等你考砸一回,我還離你三名遠

   你再說一遍:你有點難追

   某某:?

   某某:我幫你追

   盛望盯著那個界面,忽然覺得那個曖昧的備註名可以收一收了。明明有情侶名在那,不看多浪費。

   於是他把江添備註名那欄清空,對話框便刷新了。

   你再說一遍:你有點難追

   哦:我幫你追

   *

   考試總是這樣,幾家歡喜幾家愁,B班大體不錯,但仍有考砸了的,比如某些上次進步就飄了的,比如個別談戀愛影響狀態的。

   所以成績下來之後,班上的氛圍多少有點沉悶,但很快又被放假通知調動起來——

   雖然河邊女屍的案子有眉目了,附中仍然說話算話,通知一週不上晚自習還真就打算放足一週。因為學生宿舍跟那條河只有一堵圍牆之隔,很多住宿生都簽了條,決定回家住一陣子。

   邱文斌這學期成績進步飛快,他從江添、盛望這裡學到了不少技巧,一輪輪週考下來,考場從12班跳到了8班,年級排名從倒數爬到了幾近中部,跟家裡關係好了不少。

   他爸媽生怕學校周邊的意外影響他上升的狀態,急忙把他接回了家。

   史雨本來不想簽假條,他想利用這段沒有晚自習的時間跟小女朋友多相處相處,結果賀詩卻並沒有這種想法。

   一來她膽子小,怕黑怕鬼怕各種東西,自從河裡撈了人,她根本不敢往東門那個方向去,也不敢在學校待到晚上。

   二來她這次週考砸了鍋,心情低落,沒有心思談戀愛。

   史雨一個人在學校沒滋沒味,也選擇了回家住一陣子,於是四人宿舍變成了兩人間,轉眼只剩下盛望和江添。

   盛明陽本想讓他倆也回家住,但盛望藉口「要教哥哥彈吉他」,把盛明陽和江鷗說服了。

   盛明陽是欣慰於兄弟情深,不想煞風景。江鷗則是因為意外,她沒想到江添居然有答應參加校園文化藝術節的一天,活像珍稀物種出洞,不敢驚擾。

   於是盛望總算撈到了一點真正的二人時間,跟他哥「廝混」了一週。

   接著藝術節說來就來。

 

   第83 印記

   藝術節舞台在附中大禮堂。下午開始,高一的班級就紛紛去綵排了,前面那棟樓人來人往,忙進忙出。高二倒是淡定不少,至少下午的自習課老老實實上完了。

   盛望下課前刷完了全部卷子,掐著時間點給江添發微信:

   你再說一遍:男朋友來查崗了

   哦:?

   哦:我在教室

   你再說一遍:誰查這個

   你再說一遍:今明兩天的卷子寫完沒?

   藝術節第二天放假,算是高二期末考試前最後的狂歡,不過有的老師佈置起作業來也很「狂歡」,不要錢地往下扔。

   盛望想明天出去轉轉,於是催著樓上那位趕緊把作業寫了。誰知江添很快發來一張照片,拍的是他的桌面,上面總共就三張卷子,已經全部做完了。

   哦:老何菁姐沒發卷子,兩天一共這麼多

   你再說一遍:靠!我要回A

   盛望被刺激得不輕,收起刷完的10張卷,正準備去樓上找刺激人的那位吃晚飯,音樂老師就進了教室。

   她站在前門口啪啪拍了兩下手,說:「來,東西收一收啊,我們去禮堂那邊。」

   「這麼早?」

   「不早了,藝術節7點開始,這都5點半了。」音樂老師說:「快,走了。」

   「我們都還沒吃晚飯。」

   「班長呢?還有文娛委員,去超市先買點東西墊一墊。你們節目還挺靠前的,表演完了慢慢吃。」

   盛望「嘖」了一聲,只得又摸出手機給江添發微信,讓他自己去食堂。

   大禮堂後台有一排休息室,因為數量有限,基本都是兩個班共用,盛望他們這間門上就貼著「AB班」,但並不見A班的人。

   「不公平老師——」不少人敲著礦泉水瓶衝音樂老師抱怨,「憑什麼A班的人可以去吃晚飯,我們就得來這麼早?」

   「你第一天見識啊?A班那幫人不一直這樣麼,不到節目快開場都懶得來休息室晃。藝術節又不拿獎!」

   音樂老師拍了說話的男生一巴掌,說:「就你長嘴,把衣服換了過來化妝!A班人少,我讓他們不用急著來,來了也是乾等著無聊。」

   化妝台旁邊的桌子上堆滿了未拆封的衣服,一水兒的白襯衫黑色長褲,簡單省事。

   盛望走過去翻了一下,轉頭問:「隨便拿麼?」

   「不是,標了名字的。之前不是統計過每個人的尺碼嗎,別穿錯。」音樂老師說,「裡面還有A班的幾件啊,你們看清楚再拿。」

   「A班跟我們穿一樣啊?老師你也太省事了。」

   盛望本以為名字會貼在袋子上,再不然就是領口袖口這種看不出來的地方。萬萬沒想到這音樂老師也是個寶才,他讓人把名字印在了襯衫背後,還是塗鴉體。正面看規規矩矩,轉過去又騷又醒目。

   袋子一拆,休息室裡紛紛響起了「臥槽」的叫聲。

   盛望扒拉出自己的那件,又想起了上次運動會的那件「超A」,沒忍住拍了一張給江添發過去。

   你再說一遍:這老師有毒

   你再說一遍:我懷疑他是高天揚家的親戚,騷起來跟老高如出一轍

   哦:正合你胃口

   哦:你上次不是積極要穿?

   你再說一遍:???

   你再說一遍:我那是為了騙你穿你弄清楚點

   你再說一遍:哦對你等下

   他又扒拉出江添的那件,拍了張照發過去。

   你再說一遍:看,你也跑不掉,開心嗎?

   哦:……

   哦:幫我燒了

   哦;我不穿

   想起江添那副不甘不願的冷臉,盛望就笑得不行。

   剛笑完,休息室的門就被人推開了,兩撥人前後腳進來。前面兩個是去買晚飯的B班班長和文娛委員,手裡拎著四個碩大方便袋,裡面塞滿了麵包和餅乾。

   一群人蜂擁而上,哄鬧著正要搶,後面那撥人就進了門。

   眾人愣了一下,瞬間叫道:「見了鬼了,你們A班今天這麼早來?!」

   A班這次破天荒來了個早,連表演帶幫忙,到了七八個人。江添走在最後,耳朵裡塞著白色耳機,左手劃著手機,右手拎著一個食堂的打包袋,香味從裡面散出來。

   他低頭進門,衝盛望舉了舉手裡的袋子說:「晚飯。」

   抓著麵包餅乾的那群人瞬間瘋了,質問班長說:「我們怎麼就沒點熱食?你們幹嘛不去食堂買?」

   「做夢,食堂排隊!」班長沒好氣地說。

   高天揚跟誰都熟,抖了抖手裡的相聲稿子插話道:「不,排隊不是問題,關鍵在於缺個哥。」

   盛望不輕不重踹了他後膝蓋一腳,笑罵道:「滾,羨慕啊?」

   「不羨慕,盛哥你好好珍惜這段時光,以後這種待遇就得歸別人了,是吧添哥?」高天揚拽了把椅子坐到盛望面前,趴在椅背上衝江添擠眉弄眼。

   江添把吃的擱在盛望手邊,皺眉問他:「扯什麼呢?」

   「嘖——」高天揚不滿地抬起頭,他趁著其他人沒注意,壓低聲音提醒道:「跟你聊天那個啊,漂亮瘋了的。不是妥妥的準女朋友麼?」

   盛望:「……」

   江添飛快朝某人瞥了一眼,抓過未拆封的襯衫丟到一邊,「嗯」了一聲。片刻後又補了一句:「把準字去了。」

   高天揚:「???」

   他簡簡單單一句話,差點兒把髮小憋瘋了。要不是有老師在場,高天揚能抓著他八卦到天荒地老。

   B班那群人在啃乾糧,楊菁和招財喊了小辣椒來幫忙,給女生們化起了妝。音樂老師負責抓男生塗粉底,抓得雞飛狗跳。

   高天揚讓開那群瘋跑的人,又把椅子往盛望面前挪了挪,企圖拉盟友:「哎盛哥你聽見沒?添哥有女朋友了。」

   小辣椒幫楊菁舉著化妝刷,聞言猛地轉過頭來,先是一臉震驚。然後連忙踹了他椅子一腳。

   高天揚差點摔地上。他穩住身形,轉頭問:「踹我幹嘛?」

   小辣椒朝楊菁她們使了個眼色,從唇縫裡蹦出幾個字說:「你以為你嗓門多小啊?」

   高天揚一縮脖子,閉嘴老實起來。

   這之後,憋得慌的人除了高天揚,又多了個小辣椒。她本來眼睛就大,瞪大了之後更是明顯,總偷偷朝江添這邊瞄,一副打死都不敢相信的模樣。後來撞上盛望的目光才慌慌張張收回去,紅著臉沒再有動靜。

   楊菁正給鯉魚化妝。她在掃眼影的間隙四處聊天,還問江添:「聽說你吉他現學的?」

   「嗯。」

   「練得怎麼樣啦?」

   江添還沒吭聲,盛望的動作先僵了一下。他朝嘴裡丟了個冬棗,心想這真是個好問題……他打著要教江添彈吉他的幌子,在學校住了一週,除了吉他沒練熟,其他什麼都練了。

   這個年紀本就熱烈又躁動,食髓知味,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再摁回去。宿舍的上下鋪不寬,床簾一掛就像個與世隔絕的秘地,逼仄、狹窄但極有安全感,他們在裡面接吻愛撫,做著私密又親暱的事。

   十七八歲的男生體火旺,盛望平時還好,這種時候總是極容易出汗。他一直以為他哥不會出汗,冷冰冰的好像從不怕熱。這些天裡才發現原來彼此彼此。

   江添穿著長褲,額間汗濕,伸手去拿水杯的時候,肩背脖頸的線條會拉出好看的弧度,跟白天的他相似又相反,有種說不出的性感。

   只要看到這一面,盛望就根本想不起屋裡還有把吉他。

   他這個「老師」當得根本不及格,「學生」也一點都不勤奮。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對方真的聰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居然把《童年》學下來了。

   江添正答著楊菁的話,盛望剛回神就聽見旁邊一聲驚呼,接著什麼東西濺到了他的白襯衫上。他低頭一看,左邊下半截到衣擺斜飛了一排墨點子。

   「……對不起!」班長抓著一隻鋼筆,表情已經懵了,「我在改一會兒串場要用的詞,筆不出墨,就甩了兩下。」

   音樂老師放開手裡那個男生的臉,大步走過來,抻直盛望的衣角然後搖頭說:「不行啊,太明顯了這個,你站一排正中間,門面怎麼能穿個髒衣服。」

   班長感覺自己闖了禍,扯了張濕紙巾,毛手毛腳就要來擦。

   「哎別——」音樂老師抓他沒抓住,墨點子被紙巾一抹,又暈染開幾分。

   盛望:「……班長,我建議你逃命。」

   音樂老師瞪著眼睛轉頭,班長已經慌裡慌張跑向了門口。事已至此,發脾氣是沒用的,總得把這衣服給解決了。

   「要不脫了襯衫,只穿裡面的白T?」楊菁提議說。

   「大合唱啊,服裝不統一太難看了,有點瑕疵也很難看。」音樂老師說,「要不跟後排的換一換?」

   「我的給你。」江添把他那件沒拆封的襯衫遞給盛望。

   音樂老師愣了一下:「給他你穿什麼?」

   「隨便穿,又不是集體節目。」江添說。

   鯉魚附和道:「我們節目就兩個人,顏色差不多就行了吧老師?」

   「也行。」音樂老師說。

   盛望很快換好了衣服,背後頂著「江添」兩個大字,前面倒是一片雪白,看不出任何問題。

   「那一會兒下台的時候你注意點,最多側對著觀眾席,後面的人別離他太遠,擋一擋。」音樂老師交代著,「不然頂著別人的名字也有點尷尬。」

   楊菁在旁邊拆台道:「你想多了,他才不會尷尬呢。」

   盛望笑起來。

   他當然知道楊菁不是那個意思,但對他自己來說,穿著帶有江添名字的襯衫,有種莫名的公之於眾的錯覺。

   休息室的門被人敲響,負責統籌的老師過來提醒說:「高二B班的節目還有15分鐘,你們準備一下。B班下來就是A班,相聲先上,吉他伴唱隨後。」

   統籌老師一走,休息室裡的氛圍頓時緊張起來,原本說笑玩鬧的人都停了下來,有要上廁所的,有要出去透透氣的,還有要去舞台側面觀望一下的。

   鯉魚容易緊張,楊菁給她化完妝,她就拽著小辣椒出去了。B班大部分人都化完了妝,就連男生都簡單打了個底,楊菁舉著化妝刷環視一圈,把魔爪伸向了盛望。

   「你是門面對吧?過來,老師給你搞個帥氣的妝!」她招了招手。

   「不不不。」盛望連忙讓開,「我就算了。」

   「別人都化了你怎麼不合群?」

   盛望一把拽過江添擋在面前,說:「老師你非要過癮拿他過,他化我就化。」

   楊菁還沒張口,江添就說:「不可能。」

   最後還是音樂老師制止了楊菁的惡趣味:「他倆這個膚色哪裡用塗粉,我帶來的粉能把他倆塗黑你信麼?」

   楊菁看了看手裡的粉底色號,一時間呢居然無法反駁,只得放下了刷子。

   盛望掛在江添肩上鬆了一口氣,結果就見楊菁轉了兩圈,在化妝箱裡挑挑揀揀,又翻出了一支口紅。

   「粉底不塗就算了,口紅還是要的,不然上台沒氣色。」楊菁語重心長地說:「舞檯燈光能把人照得像病入膏肓。」

   音樂老師這次沒制止,反而積極附和說:「這是真的。」

   盛望跟楊菁對峙幾秒,拔腿就跑。結果江添個王八蛋居然拽了他一下,嚴重干擾到了他的逃跑效率,而B班那幫已經被塗抹過的男生也不肯放過他,本著彼此共沉淪的心態,群起而攻之,把他摁到了楊菁手下。

   「這顏色皮膚白的男生用了很帥,你放心。」菁姐說著魔鬼的話,不由分說給他抹了一層。盛望從沒試過這玩意兒,感覺怪怪的,下意識想用手背抹掉,又被菁姐強行攔住了,「別亂抹啊,抹完嘴就花了。」

   「……」

   盛望想吃人。

   楊菁禍禍完一個,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

   江添反應奇快,幾乎在她轉頭的瞬間人已經到了門口,眨眼便消失在了門外。盛望愣了一秒,當即追了出去:「你別跑,你坑我的時候怎麼沒點負擔呢!」

   禮堂一樓聲光聚集,台前台後到處都是人。江添在走廊盡頭腳步一轉,跑向了二樓,盛望跟了過去。

   追逐的兩個大男生身高腿長,上樓梯都是一步三級,幾個輪轉就已經到了四層。

   二層還有去上廁所的,三四兩層連燈都沒開,四周圍是一片昏昏然的黑暗。音響和熱鬧沉在腳下,隔著厚厚的牆壁,顯得有點悶。

   四層的樓梯通往天台,盛望跑到這裡就覺得有點涼,恰好江添也減了步速,他二話不說勒住了江添的脖子,把他拉得彎下腰來,笑罵著問:「還坑不坑我?!再坑一起上天台同歸於盡。」

   江添任他勒著,撐著膝蓋緩著氣,沉笑了一聲說:「不至於。」

   「放屁,到你這就不至於了。我被菁姐摁著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不至於?」盛望重量幾乎全壓在他身上,也藉機喘著氣。

   他掛了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手心蹭了一大片灰,於是放開了江添的脖子:「靠,這樓梯扶手一年沒擦了吧。」

   「旁邊就是衛生間。」江添衝那邊抬了抬下巴,「去洗。」

   月光順著天台樓梯流瀉下來,又清又亮。江添直起身找了塊乾淨欄杆靠著等人。

   盛望洗完出來,一邊甩著手指上的水一邊朝他走去:「反正人要講公平,我塗了你也得塗,不然這茬兒就過不去了。」

   江添看著他走到身邊,問:「你認真的?」

   「對,你考慮一下怎麼辦吧。」盛望說。

   兩人半真不假地對峙了一會兒,江添終於妥協。他點了點頭,然後捏著盛望下巴湊過去。楊菁的口紅質地微微有點粘,唇與唇接觸分離時帶著輕微的拉扯。

   江添微微讓開一些,說:「我塗過了。」

   「你簡直……」

   「什麼?」

   「沒。」盛望瞇著眼睛又咬了上去。

   小辣椒沒有想到,陪鯉魚上天台吹風緩解緊張,居然會窺見到這樣一幕。

   月光下的樓道角落並不是一片漆黑,所有東西都有著半明半暗的曖昧輪廓,她曾經怦然心動過的男生安靜地吻著另一個男生。

   直到那兩人下了樓,她才從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中回過神,從另一側衛生間牆後走出來。

   離B班上場時間很近了,鯉魚從天台上下來,看到小辣椒的樣子愣了一下:「辣椒?你幹嘛啦?怎麼上了個廁所魂都丟了?」

   直到這時,辣椒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

   「你沒事吧?」鯉魚越發擔心了。

   辣椒被她抓著胳膊晃了幾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張了張口,又抿住唇。過了片刻,搖頭說:「沒,我就是……想起來一點事情。」

   「什麼事啊?要緊麼?」

   「沒事。」辣椒又搖了幾下頭說,「沒事。」

   *

   B班的大合唱本身其實沒什麼亮點,就是一個省時省事的節目而已,簡單分了聲部,前排女生人手捧了一盞燈,勉強湊了個整齊溫馨,但下台的時候還是收穫了熱烈掌聲和口哨,盛望心說真給面子。

   表演過的班級不能回後台,會有老師引導直接去台下就坐。

   盛望想溜沒能溜掉,只得跟著眾人在B班分到的位置上坐下。他跟旁邊同學借了紙巾,把嘴唇上殘留的顏色擦了個乾淨,然後手指勾著活結,把統一的那條領帶扯了。

   剛扯一半,前排幾個別班女生轉了過來:「你今天特別帥。」

   盛望愣了一下:「這歌帥得起來?」

   「看歌幹嘛呀,看臉!」有個女生潑辣又直接,扒著椅背仰臉問道:「你介意搞個對象麼?」

   「……」

   盛望禮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已經有了。」

   女生失望地轉過頭去,旁邊史雨卻差點把頭擰斷:「你剛說什麼?」

   盛望靠回椅背,把扯了的領帶捲成一團塞給統一收發的文娛委員,「你這時候怎麼耳朵這麼尖?」

   「真的假的?」史雨難以置信地問。

   「你覺得呢?」盛望說。

   史雨兀自在那叨咕半天,覺得他只是找了個婉拒的藉口。盛望也沒多說,指著舞台示意他老實看節目。

   史雨轉過頭去,他自己卻悄悄走了神。

   最近的廝混給了他一點肆無忌憚的錯覺,以至於某些時候他明知怎麼回答是最理智的,卻依然忍不住想要透一點風。

   他蠢蠢欲動,想在各種隱晦的話語中告訴所有人,他有一個特別喜歡的人,喜歡到不想讓對方藏在黑暗裡。

   台下大笑一陣接一陣,潮來潮退。盛望在喧鬧中回神,才發現高天揚和宋思銳的相聲已經接近尾聲。

   燈光在他們下台的瞬間慢慢變暗,最後一點消失於大幕右上角。禮堂裡安靜了一會兒,又隨著重新亮起的燈光慢慢有了人聲。

   追光燈自上而下像天柱,江添就站在其中一道光的中心。

   台下響起了一片克制的叫聲,但都抵不過B班這邊的嗡嗡議論,他們說些什麼盛望沒聽清,他正定定地看著台上的人,因為對方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那件被誤甩了墨水點的白襯衫。

   只是現在,那排墨水點已經看不見了。江添把那半邊衣擺紮進了長褲裡,另外半邊垂在外。布料鬆鬆地搭在腰胯間,彎出幾道幾何形的褶皺。冷冷的,又透著幾分大男生特有的囂張落拓。

   他的眼珠顏色被映得很淺,抬眸間有微微的亮光。他的視線在台下掃了一圈,找到了盛望所在的地方,淺淺看了一眼便垂眸試起音來。

   江添簡單掃了兩下弦,垂下手對旁邊的鯉魚比了個手勢。

   吉他木質的音色不緊不慢響了起來。盛望一度覺得這是一種神奇的樂器,好像隨便一撥就是陽光迷眼的青春年少,像少年在操場劃了線的長道上奔跑,但又總帶著幾分莫名的回憶意味,

   以至於他明明就在這個年紀裡,卻在某個瞬間想用「那一年」來形容這一幕。

   那一年,他喜歡的那個人在台上彈完一首歌,轉身下台的時候,背上印著他的名字。

   台下的掌聲熱烈而經久,就像一場盛大的祝福。

   無人知曉他們在一起,但人人都曾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第84 虛驚

   對每天埋頭試卷,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的學生來說,一年到頭沒有什麼節日特別值得關注,只有放假最有意義。

   附中的學生數日子靠週考月考和大型活動,看到運動會就知道十一了,看到藝術節就知道一年要到頭了。

   盛望還沒有形成這種條件反射。

   他賴在江添床上光明正大地睡了個懶覺。直到太陽照臉,他迷迷糊糊撈過手機一看,這才發現屏幕上寫著大大的1231日。

   「起床麼?」江添問。

   「不。」盛望丟開手機。這床窄得要命,睡兩個大男生更是擁擠。難為他還翻了個身,手腳並用摟枕頭似的摟住江添,懶洋洋地說:「明天居然是元旦。」

   他閉著眼半埋在被子裡,也不知道是單純不想動,還是打算再睡一會兒。江添認命地當著抱枕,他左手其實被壓得有點麻,但反正已經麻了,便沒打算吭聲。

   「元旦怎麼了?」他問。

   盛望像是又要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沒怎麼,感慨感慨。感覺這半年特別長,比我以前十幾年加起來都長。」

   「有麼?」江添也閉上了眼,他本來已經很清醒了,又被旁邊人的說話聲弄得有點睏。

   盛望說,「可能以前不記事。」

   每天做了什麼、遇到過誰,大大小小他總是轉頭就忘。春夏秋冬都換得很快,好像刷刷卷子、課間打幾個瞌睡再發幾場呆,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現在就不同了,屁大點事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

   因為想多記住一點,怎麼認識的,怎麼喜歡的,又是怎麼在一起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記這些,只覺得自己像個摟著金銀堆的財迷,元寶他要,銅板也不能丟。少一分一厘都覺得虧大了。

   他以前一直不理解那些吃喝拉撒睡、什麼都要拍照紀念的人,覺得酸溜溜的太過肉麻。現在卻忽然能明白一點了。

   但這話有點矯情,給他十張臉他也說不出口。於是他回答江添說:「不知道,可能青春期二次發育了,腦子好,記憶強。」

   江添大概被他雷得不輕,憋了半天沒憋住,短促又刻薄地冷笑了一聲。

   「你嘲諷我?」盛望從被窩裡抬起臉,他悶得有幾分熱,頭髮凌亂地紮著眼,逼視他哥。

   對方沒睜眼,悶不吭聲裝死了事。

   盛望盯了一會兒,被窩裡的手悄悄往下,突然偷襲似的順著腰胯往對方長褲裡探。

   江添弓起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睜開眼木然地看著他:「……」

   盛望惡作劇得逞,抽了手連滾帶爬下了床,一溜跑到洗臉池那邊,扶著牆笑得特別痞:「我就打聲招呼,早上好啊江小添同學。」

   就因為這聲流氓招呼,他出門的時候下嘴唇是破的。

   *

   附中的放假方式向來奇葩,佛系、隨緣,撈到哪天是哪天。市內其他幾個學校都是1號休,它偏要把假期放在31號。

   學校裡面沒什麼人,處處透著熱鬧過後的冷清,頗有點寒冬蕭瑟的意味,喜樂便利店破天荒沒開門,就連校門口的流動小吃攤都少了一大半。

   江添要去北門有點事,兩人在街巷裡七拐八拐,進了一家叫「酒老太」的小店吃早飯。像這種小門面,美食app上都不一定找得到名字。

   「這種地方你都找得到?」盛望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翻著簡陋的早點單。

   「以前老頭常來買花生下酒。」江添說。

   「西門跑來北門買花生?」盛望感歎道,「老頭體力夠好的,這邊老闆炒花生特別香?」

   江添搖了一下頭:「長得好。」

   盛望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老太太撩開布簾子走過來,擱下兩杯熱茶,笑咪咪地問:「來吃粉絲湯啊?」

   盛望也笑著點點頭:「要兩碗。」

   「啊有忌口啊?」

   「他那碗別放辣。」江添說。

   「等下子哦。」小老太太擦了擦手,又去了布簾子後面。

   盛望收回目光喝了口茶,小聲說:「年輕時候應該是個大美人。那老頭現在怎麼不來了?」

   江添說,「競爭力不夠。」

   「嗯?」盛望難得從他嘴裡聽一次八卦,體驗有點新奇,追問道:「怎麼叫競爭力不夠?」

   「脾氣倔,嗓門大,長得凶。」江添簡單概括了一下丁老頭的特性,說:「輸給一個退休老教師。」

   「那老頭不得傷心一陣子?」

   江添「嗯」了一聲說:「氣得把酒戒了。」

   盛望:「……」

   這氣性真的有點大。

   老太太手腳很麻利,不一會兒端上來兩碗粉絲湯。兩個男生沒好意思讓她走多遠,起身接了下來。

   這個城市的冬天很極端,室外只要有太陽就溫暖如春,室內反而陰慘慘的,從骨頭縫裡滲著冷。

   盛望不愛穿厚衣服,衛衣外面套了個灰黑色的牛仔夾克就出來了,凍得手指骨節發白。兩口熱湯下肚,才徹底暖和過來。

   他悶頭吃了一會兒,然後故作隨意地問:「老頭是不是挺愛操心的,經常聽他說什麼什麼事弄得他一晚上睡不著。」

   江添動作頓了一下,撩起眼皮看向他。

   盛望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但沒抬頭,只一心一意地挑著湯裡的豆腐果兒,好像真的只是隨口一問似的。

   「他就那麼一說。」江添已經收回了目光,淡聲道:「下午看電視能睡三四個鐘頭,晚上當然睡不著。」

   盛望「哦」了一聲,又高興起來。他總覺得江添那碗辣的聞著更香,不顧阻攔撈了好幾筷子,然後捂著嘴唇上那個破口壯烈犧牲在了桌子上。

   老太太出來嚇一跳,問江添:「他格是吃撐啦?」

   「辣哭了。」江添沒好氣地站起身,去櫃檯那邊挑了一罐牛奶,往某人臉上碰了一下。

   門口的風鈴忽然叮噹作響,有新客人進了門。盛望接了牛奶詐屍坐起來,發現來的居然是熟人。

   「曦哥?」盛望打了聲招呼。

   趙曦進門就看到他倆了,他接連吸了一口,把唇間含著的煙摘下來摁在了門邊的垃圾箱上。淺淡的煙霧在臉前暈開。

   他在煙霧裡瞇起眼,打了聲招呼說:「有假放不睡懶覺,居然來吃早飯?」

   「他來北門有事。」盛望指著江添說,「順便吃個早飯。」

   「嗯。一會兒去楚哥那。」江添說。

   「哦對。」趙曦點了點頭,「快期末了。」

   北門藏龍臥虎,居民樓裡塞了一眾小灶班,客源不斷、生意興隆。趙曦作為早年的校霸兼街霸,認識的人很多。當初給江添牽了條線,幫他一個朋友的教輔機構編數理化的補課課件,深化拓展班用的那種,對江添這樣的學霸來說不佔多少時間,還掙得多。

   盛望剛認識江添那會兒,他會來北門這邊弄,完事才回家,免得江鷗知道想東想西。後來正式開學了就跟對方打了聲招呼暫停了。

   最近臨近期末,意味著寒假將至,又一波補課高峰期要來了。

   趙曦跟老太太要了兩份外帶的粉絲湯,一邊等一邊跟兩人閒聊。最後他想起什麼似的問江添:「你是不是年前過生日?」

   「嗯,怎麼了?」

   「那來得及。」趙曦說,「到時候我跟林子請你們吃頓飯。」

   盛望和江添對視一眼,聽出了幾分話外之音:「什麼叫來得及?」

   「來得及就是要走了的意思。」趙曦說,「我跟林子要去北京了。」

   「度假?」

   「工作。」

   「那燒烤店……」

   趙曦笑了:「我倆又不是大廚,走了也一樣開。石頭那幫人都跟你們混熟了,要去擼串該打折一樣打折。」

   盛望輕輕「啊」了一聲,有點淺淡的失落。

   老太太很快把兩份粉絲湯打包了,熟門熟路給趙曦放了很多辣,看得盛望嘴疼。

   三人一起往居民樓那邊走。楚哥的教輔班在靠近北門那棟,江添上去拿寒假課件要用的範圍和資料。

   盛望在樓下曬著太陽等他,趙曦居然也停了步,他看著盛望打趣道:「幹什麼壞事了嘴腫成這樣?」

   「辣的。」盛望灌著解辣的牛奶,一臉十分丟人的模樣。

   「哦。」趙曦又摸出一根煙來,在背風的地方點了叼著,可能是隔著煙霧的原因,他看上去有點累。

   「曦哥你最近沒睡好?」盛望問。

   「黑眼圈這麼明顯麼?」趙曦揉了揉眼下,又說,「老趙同志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我跟林子最近圍著老同志轉,睡得少。回頭去北京,兩個老的也跟著一起過去。喜樂可能要讓別人代看著,有什麼要買的記得年前趕緊買了,年後不一定給你親友價。」

   看他還能開開玩笑,盛望放心了一點。

   趙曦沒多留,接了個電話便摁了煙要走,只是走之前他目光掃過盛望的脖子,嘖了一聲摘了自己的圍巾:「我估計是上了年紀了,看你大冬天露著脖子就凍得慌,圍上,我走了。」

   盛望抓著圍巾一臉懵逼,他人已經拐了彎走遠了。

   大少爺圍個圍巾也要講究帥不帥,不能隨便一箍。居民樓一層的窗戶被擦得澄亮,他拿來當鏡子照,結果就看見自己頸側有一小塊痕跡,也不知是昨晚還是今早被他哥弄出來的。

   剛才趙曦目光掃過的就是這裡。

   盛望拎著圍巾僵在原地,心臟咯登往下一沉。

   江添下樓的時候,盛望已經把圍巾裹好了。深灰色的羊絨布料掩住了他的下巴,襯得臉色一片雪白。

   「哪來的圍巾?」江添問。

   「曦哥塞給我的。」盛望的聲音掩在圍巾下,有點悶:「說看著我就冷。」

   他們把材料送回宿舍便步行去了附近一座影城。

   大片都留在春節檔,最近新上的沒什麼可看的,兩人隨便挑了一部,結果運氣不好過於無聊,以至於盛望進場沒多久就開始心不在焉。

   上午看電影的人不多,他倆本來也就是想找個地方一起待著,所以盛望挑座位的時候找了人最少的影廳,選了沒人選的最後一排。

   江添對這個類型的片子實在不感冒,看到一半便勾著他的手指支著頭睡著了。盛望沒叫他,掏出手機把光調到最暗刷了一會兒朋友圈,結果刷到了盛明陽分享的兩個視頻,什麼也沒說,就豎了兩個拇指。

   看縮略圖就知道,那是他和江添昨晚藝術節的表演視頻。

   他愣了一下連忙給盛明陽發去消息。

   你再說一遍:你昨天來學校了?

   養生百科:沒有。之前不是跟你提過麼,昨晚陳局約了飯,爸爸之前推了兩次,這次實在推不開。

   你再說一遍:哦,我就是突然看你分享了兩個視頻,還以為你跟江阿姨過來看了

   養生百科:你們徐主任發的朋友圈,我特地去找他要的視頻

   養生百科:彌補一下沒能去現場的遺憾,你江阿姨說很帥

   你再說一遍:那是,你兒子什麼時候不帥了

   盛望鬆了一口氣,心說虛驚一場。

   結果剛鬆完,盛明陽就來了一句:我看小添怎麼穿了你的襯衫?

   盛望差點把手機扔出,他撈住手機,悄悄瞄了江添一眼,見他只是皺了一下眉便放下心來,咬著舌尖一字一句地回覆道:我襯衫上濺了墨水,大合唱不方便穿,就借了他的。他雙人表演嘛,服裝不用那麼統一。

   養生百科:怪不得,我看他衣服都沒紮好,只塞了半邊。你江阿姨說看著就想給他把另外半邊也塞進去。

   盛望沒忍住悶笑了一聲,笑完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沉默了片刻,給他爸回道:我哥這叫酷。

   養生百科:哦,我們老同志了看不習慣。跟小添說吉他彈得不錯。

   盛望回了個「好」便沒再繼續。

   也許是放假的緣故,這天的微信格外熱鬧。沒一會兒就亮了十幾次。盛望原以為還是盛明陽的消息,點進去才發現有動靜的是一個小群。

   那是藝術節前拉的一個準備群。本來江添也在裡面,昨晚藝術節一結束他就退了。盛望還沒來得及。

   高天揚他們閒極無聊,正在群裡分享放假這天的午飯,企圖相互折磨。結果小辣椒忽然蹦出來說了一句:昨晚禮堂丟東西了你們聽說沒?

   樸實無華高天揚:啊?

   大宋:辣椒同學,我很欣賞你分享八卦的精神,但是這種事艾特所有人,可能會被添哥和盛哥瘋狂吐槽

   這話說完,小辣椒忽然沒了聲音。

   還是鯉魚補了一句:江添不是已經退了?

   大宋:哦對,我忘了

   鯉魚說:一會兒我也退了,我在家喝粥,淨看你們鬥圖,太折磨人了。

   他們雜七雜八聊了好一會兒,小辣椒才又出現,回了一句:手抖不小心@所有人

   這話一說完,盛望這裡又顯示自己被@了。

   樸實無華高天揚:……服,辣椒妹妹你是來搞笑的麼?

   小辣椒發了個自閉的圖。

   樸實無華高天揚:所以禮堂丟東西是怎麼回事?

   這次小辣椒回得很快:昨天人多,估計挺亂的,好幾個學生丟東西了。據說咱們班英語課代表丟了包。

   你再說一遍:齊嘉豪?

   自從當初齊嘉豪坑了盛望,A班就彷彿沒這個人了。大小活動他基本都不參加,好像一心撲在了學習上。換句話說,就是無形中被孤立了。

   別人不再主動帶他,他自己也選擇遠離別人。這種若有似無的孤立對任何一個學生來說都不是無所謂的,所以他看似很拼,但成績卻在穩步下滑,於是整個人顯得更加邊緣化了。盛望換到B班便沒見過他幾次,如果不是辣椒突然提起,他都快忘了這個人了。

   辣椒那邊不知是忙還是卡,盛望發完一句消息,她又沒了音。

   過了好半天,她才蹦出來說:嗯。

   然後她立刻補充道:據說他今天去政教處調禮堂監控了。

   盛望本來都準備關屏幕了,突然看到這句話,呼吸便是一滯,血液像被人抽了一泵,胸口冰涼一片。

   調監控?調哪個時間的監控?會翻到四樓嗎?

   可能是他僵硬得太明顯,江添忽然醒了。他捏了捏眉心,緩了一下睏意才在他耳邊低聲問:「幹嘛了?」

   盛望下意識按熄了屏幕。

   他用力搓了搓指尖,感受到肢體末梢有了溫度,才開口說:「沒,就藝術節那個群,辣椒手抖點了兩次艾特所有人,我以為有什麼事,結果就看到他們在發火鍋燒烤。」

   其實調監控意味著他跟江添在四樓做的那些事很可能會被看到,提前跟江添商量一下對策可能更好。

   但他本能地不想提,就像早上被趙曦看到的痕跡,包括盛明陽發的視頻。

   他總覺得一旦跟江添說了,就意味著他們不得不把一些現實的問題搬出來掰扯清楚。那個結果恐怕不會讓他們開心。

   不會看到的。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理智上來說四樓沒有出去的路,要真有手腳不乾淨的學生拿了包,也只會往禮堂外面走,不會吭哧吭哧費勁上樓。

   而且只要看禮堂內部的監控,就可以知道包在誰手裡了,犯不著那麼較真地哪哪都看,太費時間了。

   肯定……不會看到的。

   他覺得可能是自己前幾天得意忘形太飄了,所以老天決定給他幾棒子壓一壓,只是不湊巧,這幾棒子都挑在了同一天,來了個連環攻擊,打得他措手不及。

   其他倒還好,齊嘉豪調監控這件事就像一柄長劍,懸在他腦袋頂,不知什麼時候會砸落下來。以至於之後好幾天,他都有點魂不守舍,只要江添不在旁邊,他就會肆無忌憚地、長久地發起呆來。

   直到一週後的某天上午,徐小嘴趁著大課間下了樓,在B班門口把盛望叫了出去,說:「去一下政教處,主任找你。」

   盛望愣了一下,看到了他身後跟著下樓的江添,腦中頓時嗡地響成一片。

   他舔了一下嘴唇,乾巴巴地問:「找我們兩個麼?」

   徐小嘴點頭說:「對。」

   「有說什麼事麼?」盛望問。

   「沒啊。」徐小嘴搖頭,「就讓我帶個話,沒說什麼事。」

   怎麼去的政教處,盛望已經記不清了,一路上跟江添聊了什麼他也忘了,只感覺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跟江添笑著說話,一半被凍在霜裡一言不發。

   結果進了政教處辦公室,沒看見齊嘉豪,倒是看見了楊菁。徐大嘴拿著兩張絨布本的精裝證書,笑得像個大馬猴,嘴都咧到了耳朵根。

   「好啊!好!」徐大嘴把證書展開,在兩人面前晃了一圈,重重拍了拍盛望和江添的肩膀說:「英語競賽成績出來了,可把我嘴笑豁了,兩個一等獎!國家級!我今天憋一上午了,就等著大課間給你倆還有小楊一個驚喜!怎麼樣!高興嗎?」

   「……」

   我……

   盛望足足傻了十幾秒,才在心裡狠狠爆了一句粗。

   都這樣了,要是真發現點什麼,徐大嘴不可能一字不提,所以應該是沒事了。懸了一週的劍轟然落地,砸了他一腦門金光。那個瞬間他搭住了江添的肩,嘴上說著「好大的驚喜,可嚇死我了」,然後把所有重量都掛在了江添身上。

   出辦公室的時候,這大少爺儼然是個「屍體」,幾乎是被江添拖行。

   「過會兒下樓梯,你確定還要這麼掛著?」江添瞥了他一眼。

   盛望:「高興得腿軟。」

   江添:「……」

   徐大嘴拿著兩張照片在前面昂首挺胸地哼著歌,領著一個拿獎拿到無動於衷的江添和一個突然高位截癱的盛望來到榮譽牆前,鄭重其事地把兩人照片並列貼了上去,然後在上面橫著貼了新裁的紅紙條——

   中學生英語綜合能力競賽

   全國一等獎

   江添 盛望

 

   第85 挪窩

   榮譽牆在連廊必經之處,新上的照片和紅紙條又格外顯眼,學生往來都會停下看一眼。僅僅過了半天,盛望的照片旁邊就多了一串小愛心,跟江添照片旁的差不多,大概是附中女生的傳統。

   盛望看到的時候有點哭笑不得,心說照片上這位最近這麼慫,你們愛心居然也畫得下去。

   他從措手不及的狀態中跳出來回頭一看,只覺得前幾天的自己簡直傻透了,明明考試的時候心態四平八穩,怎麼碰到這種事就慌成一團自亂了陣腳。

   怯懦、幼稚、不堪一擊。他在心裡自嘲著。

   人常會這樣,風雨將至的時候如臨大敵,眼看著躲過去了,又覺得那些算個屁。

   拜之前的經驗所賜,好好一件事扯上齊嘉豪就讓人很不踏實。盛望試圖找他旁敲側擊一番,可惜對方跟他只有梁子沒有交情,找不到合適的切入口,只能輾轉從高天揚那邊套話。

   「包找著了,昨天拿回來的,沒丟什麼。老宋本著班委職責,還去關心了一下,被撅回來了,說老宋假惺惺。」高天揚什麼也沒覺察,一問就嘩嘩往外倒:「反常沒看出來,他自從坑了你之後不是半死不活的麼,上次週考退步據說被他媽打了,最近越來越陰陽怪氣。」

   盛望又單獨找藉口去了兩回政教處,那幫老師說話一如往常,徐大嘴由於心情大好,還頻頻跟他開玩笑,不像是藏了事的模樣。他從大嘴口中得知,學校其他幾個丟東西的學生也已陸陸續續找回失物,不會再有誰一拍腦門去查監控。

   至此,這段橫插進來的意外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他從政教處出來的時候是個傍晚,下午最後一節課剛巧結束。江添從連廊另一頭的樓梯上下來,拐往三樓的B班。盛望遠遠看到他,莫名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像小時候在白馬弄堂跑迷路,兜了不知多少圈終於看到家門。

   他貓著腰跑過去,本想偷襲一下跳到江添背上,但臨到近處又剎住了步子。他遲疑了一瞬,最後只是在江添左耳邊打了個響指,然後壞笑著縮到右邊。

   *

   臨近期末,又是一場事關換班的大考,全校學生都埋頭於如火如荼的複習中。

   邱文斌和史雨終於收拾了行李,從家裡滾回宿舍,準備加入複習大軍。結果住回來的第一天,史雨就感覺到了世態炎涼人心不古。

   先是盛望趁著課間跟他閒聊。從學校食堂搶食更難了、便利店時不時提前關門、洗澡水不太充足,聊到家裡床大、伙食好、開關燈自由、還有家長殷切的問候。

   聊的時候史雨跟開閘洩洪一樣滔滔不絕。聊完了,他忽然回過味來,感覺盛望字裡行間都在慫恿他繼續回家住。

   這位還比較委婉,江添就不同了。他直接問史雨:「你怎麼回來了?」

   史雨說:「還不回來啊?我都在家待多久了。」

   江添「噢」了一聲:「我以為你要住到下學期。」

   史雨:「……」

   他琢磨了很久,感覺自己被小團體排擠了。

   獨處的時間隨著舍友的回歸再次被擠壓,兩人廝混的好日子忽然就到了頭。

   江添最近明顯感覺到盛大少爺有點粘人,不是那種肉麻式的,更像是多了個跟寵。

   以前的年級體活課,頂多是AB班湊半場籃球,兩人藉著比賽磕磕碰碰,誰換下去了就坐在場邊喝著冰水看比賽,等另一個也下場了就提前去食堂吃晚飯。

   最近盛望對活動興致缺缺,只要江添一下,不出一分鐘,他保準說手撞了或者腳崴了,擼著頭髮稍的汗珠跑下來。

   以前晚自習,盛望都是自己先去階梯教室。江添有時下樓早,有時下樓晚。人到了,盛望才把旁邊的書包拎開,給江添空出座來。

   最近不同,走讀生晚自習一下課,他就會逆著人流上一層樓,抱著胳膊倚在A班後門口等江添一起走。

   這兩天已經發展到晚自習去洗手間,他都會擱下筆說「我也去一趟」。

   但他又只是待著,沒有什麼親暱的舉動。一切監控能夠到的場合,他都很注意。像一隻繞著人團團轉,但又保持幾公分距離的貓。

   只有夜裡偶爾穿過喜鵲橋,在斑駁濃稠的樹影裡,在有枝丫遮掩的地方,他們才會放鬆一些,鼻尖相抵吻著對方。

   江添其實能感覺到盛望那些忐忑矛盾、本能的親近、偶爾流露出的得意以及理智下的收斂。當初在集訓營裡他就知道,只要出了烏托邦,就一定會變成這樣,這不是誰的問題。

   名不正言不順,注定難以見光。見不了光的關係,又注定讓人不安。堆積久了,要麼一發不可收拾,要麼漸行漸遠。

   其實他最初是能接受漸行漸遠的。無數人說少年時期的戀愛大多沒有結果,時機不對,甚至人也不對。他跟盛望在這一點上其實有點像,有時比同齡人衝動,有時又清醒得很有默契。

   所以他們說過「我喜歡你」,但從沒說過「我一輩子都喜歡你」。

   一輩子太長了,這話太重了。

   他之前想的是「我陪你走一段,到你不喜歡了為止」,但現在他有一點貪心,想走得久一點。

   他擅長把數理化由繁化簡、擅長套公式,但不擅長處理這些。他只能想辦法讓不安因素少一點,至少有個可以發洩的地方,有個窩。

   *

   大晚自習並不是那麼鴉雀無聲,畢竟全年級的住宿生都聚在一個階梯教室裡,又只有一個老師坐班。

   經常有同學拎著書跑下去讓老師答疑解難,有些排不上隊的,就會找成績好的同學問一下,江添和盛望這裡簡直生意興隆。

   江添不擅長講題,他會省略很多理所當然的步驟,點明重點。然後聽得懂的人會覺得「哦原來這題這麼簡單」,但是轉頭碰到相似題型,依然不會。至於聽不懂的,也不敢衝著那張臉說「再來一遍」。

   所以大家一般不找他問,只找他借,借卷子、借筆記,借各種能借的東西。拿到手了再繞到盛望那邊去問。

   江添覺得這種操作簡直令人費解,跟盛望吐槽過兩回,收穫了一頓狂笑,便不再管了。

   於是他們大晚自習的常態就是盛望給其他同學講題,江添專心給盛望一個人餵題。

   餵題的意思很簡單:他幫楚哥做補習班的講義,需要掃蕩各種輔導書和題庫。掃到值得一做的題目,就抽一張便簽紙標出來貼給盛望。

   最近他餵題的頻率見漲,致力於讓男朋友期末摸一把老虎屁股。盛望對他找題的眼光絕對信任,基本上餵一道就老老實實做一道,不挑。

   這天盛望給一個女生講題有點久,好不容易給對方講通送走,轉頭就見桌邊貼了7張便簽紙。

   「這麼多?」盛望有點納悶,但還是一張張揭下來對著書做。做的過程中,江添還在給他桌邊貼條,大有一副要佔了他整個晚自習的意思。

   他咕咕噥噥做了四道,終於扔了筆揭竿而起,掐著江添的脖子說:「四道裡面有三道都是重複題型,你玩兒我呢?」

   江添悶頭笑了一聲,終於不再欺負人,他把剛寫完的便簽紙順勢拍在盛望手背上。

   「還來?」盛望問。

   江添用下巴指了指它,說:「最後一張。」

   盛望低頭一看,就見這張便簽紙上沒寫幾頁幾題,只有一句話。

   他說:我們租房住吧。

   盛望心頭跳了一下,抬頭看他。

   江添問:「想麼?」

   「想。但是——」盛望怔怔地說:「你行李……」

   江添朝別處看了一眼,幾個同學在數排之遠的地方討論一道難題,聲音不大也也不小,嗡嗡的,足以掩蓋他們兩人這點竊竊私語。

   他問盛望:「你會某天突然不開門,把我關在外面麼?」

   「不會!」盛望說:「想什麼呢,肯定不會。」

   「那我為什麼要擔心行李?」江添說。

   盛望啞口無言,半晌之後憋出一句:「如果旁邊沒有人。」

   江添:「嗯?」

   盛望欲言又止,在手背的便簽紙上寫了後半句:我肯定把你親到腫。

   江添:「……」

   盛望嬉皮笑臉地把紙條撕了揉掉。

   他每個月的開支盛明陽是不查的,用多用少全在他自己,江添自己也有一點積蓄。至少租金兩人完全沒問題。

   這事如果放在以前,他們肯定會拜託趙曦幫忙,但這次盛望有一點顧慮。所以房子是他們自己找了自己聯繫的,西門、北門合適的房源有很多,他們篩了3套出來,準備挑一天去看看。

   恰逢週四丁老頭出院,盛望和江添請了下午兩節課帶晚自習的假,先去北門那邊看了房子,然後去醫院接老頭。

   盛明陽已經在醫院了,他對兒子請假這種事看得很開,但嘴上還是說了一句:「其實我們來接就可以了。」

   他說的「我們」是指他跟江鷗,畢竟對丁老頭來說,江鷗還能算他「孫子」的媽,盛明陽就是半個外人了,只不過他跟這半個外人特別聊得來。

   江添幫老頭把東西收拾好,環視一圈問道:「我媽呢?」

   盛明陽朝頭頂指了指說:「剛說在醫院碰到一個老同學,去看看就下來。」

 

   第86 家宴

   江鷗也沒想到會在這家醫院碰到杜承。

   她對盛明陽說這是她高中老同學,實際上要比同學關係好一點——杜承是她高中時候關係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是班長,杜承是副班,就坐在她後桌,經常嘴上抱怨著「活都讓我幹了,頭銜你最大,這麼好的哥們兒上哪找」,然後轉頭繼續吭哧吭哧給她幫忙。她時常過意不去,便會帶一些家裡做的點心給後桌兩個男生分。那時候她媽是老師,沒有後來那些老年病,頭腦清醒性格溫柔,手藝特別好。杜承常說他那同桌啥事不幹就能分到那麼多美味,都是沾了他的光。

   他同桌名叫季寰宇,是江鷗後來的男朋友、丈夫、前夫。

   江鷗喜歡季寰宇這件事,杜承是知道的。少年心事藏不住,總要有個能聊的朋友,杜承就是那個可以跟她聊心事的朋友,甚至還幫她旁敲側擊過季寰宇的想法。但杜承並不看好他們,他說季寰宇心思太刁太深了,不適合她。

   所以當江鷗跟季寰宇真的在一起,他們這個前後桌的三人小團體就散了。季寰宇和杜承原本關係不錯,那之後卻常有小衝突和口角。

   江鷗一度很納悶,怎麼好好的兩個人說崩就崩。後來才知道季寰宇以為杜承也喜歡她,把他當成了潛在的情敵,弄得江鷗哭笑不得又不知道怎麼解釋。

   她年紀小的時候相信矛盾都是一時的,感情才是長久的,朋友走不散,戀人分不開。後來才知道時間滾滾不停,所有人都在向前跑,一切都是會變的。

   畢業之後杜承去了北方,再沒跟她聯繫過。他成績好、人緣強,據說混得風生水起。反倒是江鷗和季寰宇,糾糾纏纏十多年,最後一片慘淡。

   江鷗跟以前的同學聯繫不多,早年是因為大家都忙,後來是刻意迴避。離婚之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半封閉的狀態,在兒子面前維持著積極向上的心態,實際上早就屏蔽了跟季寰宇有關的一切。

   後來她從朋友圈間接得知,季寰宇又跟高中朋友熟絡起來,搭了對方的人脈線,去國外發展了。

   此後,除了定期履行的撫養義務,她再沒有過對方新的消息。

   直到今年,依然是朋友圈間接看到的消息——跟季寰宇一起出國的朋友病了,挺麻煩的,不知還剩多少時間。

   那個朋友就是杜承。

   病床上的杜承跟18歲的他判若兩人,如果不是在走廊碰到探病的同學,江鷗根本不敢認。

   當初老師鬧個笑話,前後桌笑倒一片的場景仿如昨日,一轉頭,他們已經人至中年了。

   杜承看到她很訝異,從病床上撐坐起來卻又不說話。還是江鷗先開的口,她問他怎麼突然回國了。他指著頭說:「長了東西,擴散了沒得治,過一天少一天。國外就那麼些東西,看久了也沒意思,就想回來了。」

   他沉默很久,又笑笑說:「不想死在外面。」

   因為這句話,江鷗在那個病房待不下去。胡亂聊了幾句就匆匆下樓了,一來她這幾年情緒敏感容易哭,見不得這些。二來她也怕待久了碰到季寰宇。

   杜承回國了,季寰宇肯定也在。

   江鷗回到樓下的時候,盛明陽正在給丁老頭辦出院手續,盛望拎著老頭叮叮噹噹的帆布袋子給他講笑話,逗得對方前仰後合。她的寶貝兒子手肘掛著老頭的外套杵在旁邊,滿臉寫著「這笑話真的無聊至極」,但又忍不住彎了幾下嘴角。

   這種場景讓她心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她剛要走過去,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收到一條消息,來自杜承。微信是剛剛才加的,消息內容只有短短一句話:謝謝你來看我。

   江鷗剎住步子,回覆道:應該的,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好好休養,別想太多。

   之後對方再沒回過什麼。

   *

   每年這段時間,都是盛明陽最忙的時候。資金賬目客戶往來,每一個環節都容易出問題,偏偏應酬還特別多,疏通這個、打點那個。

   自打安頓好丁老頭,他就沒放下過手機,電話信息一個接一個。哪怕進了梧桐外的老院子,他都是一隻眼睛留心腳下,一隻眼睛盯著屏幕。

   盛望本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他爸提一句,就說後面課業越來越重,宿舍熄燈太早,他跟他哥在校門口租了個房子。

   其實合同還沒簽,但以他多年經驗來看,先斬後奏才是對付盛明陽的不二法則。

   結果對方實在騰不出空來閒聊,盛望只好把這話題推後了。

   江添在醫院就注意到了江鷗的鬱鬱寡歡,憋了一路終於還是問道:「你怎麼了?」

   「嗯?」江鷗心不在焉,差點被廚房的門檻絆一跤。她尷尬地扶住門,解釋說:「沒事,就是最近資金回籠有點問題,有個許可也沒辦下來,折騰得有點累。剛剛醫院又見到一個以前同學,看著也挺難受的。」

   「哪個同學?」江添問。

   「我說了你也不認識。」江鷗失笑,道:「哪天有空把以前的畢業照翻出來給你認認,我自己可能都認不全,太久沒聯繫了。」

   江添剛點了一下頭,想到那畢業照上還有季寰宇,頓時又拉下臉說:「再說吧。」

   江鷗看到他那副吃了餿飯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後無奈地拍了他一下說:「你跟小望玩會兒,我去廚房給你們弄點吃的。」

   「別忙了,點外賣吧。」盛望從廚房外面探進來一顆腦袋。

   「不信我的手藝啊?」江鷗笑著繫上了圍裙。

   結果她這手藝最終還是沒發揮成,盛明陽接了個電話,急忙把她叫出來,兩人得往市產業園那邊跑一趟。

   廚房攤子都鋪好了,忽然沒了掌勺,盛望和江添面面相覷。丁老頭擼了袖子準備自己上,被兩個大男生架著摁回床上。

   「醫生說了,你血壓高,容易出血,也容易有血栓。」江添一點都不委婉,給他開了電視裹了毛毯說:「在這待著。」

   盛望拽了他一下:「你挑著說,別又給老頭嚇回醫院。」

   江添指著老頭說:「你看他是會被嚇到的人麼?」

   丁老頭掙扎著要掀毛毯:「我當年當兵的時候,子彈貼著頭皮飛都不怕,還怕這點小毛病。」

   盛望:「……」

   他想了想,把毛毯從老頭手裡摳出來,掖得嚴嚴實實:「爺爺,我家隔壁有個鄰居老奶奶,高血壓,就是這麼從床上坐起來打了個晃,人就沒了。」

   丁老頭:「……」

   「這毛病不能累到,更不能著急。我今天還跟一個護士姐姐聊了,她說隔壁病房有個類似老年癡呆的老人家就是血栓,某天因為個什麼事氣了一下,就變得稀里糊塗的——」盛望說,「爺爺你看你剛剛就有點急。」

   丁老頭:「……」

   老人家骨頭硬,比起怕死他更怕變傻,嘴上罵著臭小子,身體還是老實下來。

   盛望還想再開口,江添一把捂了他的嘴,把這嚇唬人的熊玩意兒拖回了廚房。

   「再胡說八道就真要回醫院了。」江添說。

   「唔唔唔。」大少爺還被他捂著,說不出人話,乾脆撅嘴親了一下他手心。

   「……」

   江添被他弄得心癢,倏地收回了手,盛望撐著桌台壞笑。

   「我也沒胡說八道,護士確實這麼跟我說的,原話。」盛望跳坐在桌台上,看著廚房洗好的菜說:「這一大攤子怎麼辦?要不咱倆弄點吃的?」

   江添狐疑地看著他:「你會做飯?」

   盛望矜持地說:「會一點。」

   大少爺是個行動派,說幹就幹。他跳下桌台,洗了手說:「你熱鍋,我把這弄了一半的白菜切完。江阿姨打算怎麼炒來著?」

   「糖醋。」江添說。

   「行,等著。」盛望站到案板邊,一手摁著碼好的白菜,一手拿起了刀。

   鑒於某人手裡有凶器,江添目光根本不敢離,撐著桌台盯著他。眼睜睜看著盛望以高空走鋼絲的狀態切了兩刀,寬窄不一就不說了,第三刀對齊的時候直接對到了指頭上。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江添心說。

   他把某人拎開,抽了刀說:「門在那,出去。」

   盛望在他背後探頭探腦:「哎我就是不熟,你讓我再試兩刀。」

   「我不想吃白菜炒手指頭。」江添面無表情地說,「一邊待著。」

   「那你會嗎?」盛望問。

   江添當然會做,畢竟他獨立慣了,也不像盛望有個孫阿姨管吃管喝,他一個人的時候都是自己來,但他並沒有耐心鑽研這個,所以技術並不怎麼樣,只到「能吃」這個程度。

   養活他自己沒什麼問題,滿足某個挑食狂魔就很有問題。

   江添切完了菜,繃著臉正準備硬著頭皮上,院子門突然吱呀一聲響,啞巴叔拎著兩袋東西解救了他。

   啞巴剛從喜樂趙老闆那裡回來,沿途買了餃子皮、絞好的肉和蔥薑,準備回來包點餃子凍上,餓了就下點。

   江添二話不說,把切好的白菜剁了,讓啞巴叔拌進肉裡,調好了餡,三人便鑽在廚房裡包起了餃子。

   大少爺依然不在行,盯著江添的動作學著包,有時候還攔住對方的手指強行暫停。

   他餡不是塞多了就是塞少了,要麼漏一塊,要麼扁扁一片,站都站不起來。偏偏還死要面子強詞奪理:「這皮太硬了,沒有粘性。孫阿姨都是自己擀皮,那個就很好包。」

   江添一點也不配合,說:「我們都粘得起來。」

   「餡不聽話,老是亂動。」

   「我這很聽話。」

   「……」

   盛望一邊試圖給他哥搗亂,一邊努力精進自己的技術,包出一堆醜東西後,終於有了點餃子的模樣。他把成品托在手心,對江添說:「幫我跟我兒子拍張合照。」

   江添:「……」

   餃子皮沒剩幾張,啞巴剛好洗了手去一旁燒水,沒人注意到他們。江添抽了張紙巾擦手,摸出手機對準盛望,摁下拍照鍵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我不認這種兒子。」

   啞巴煮上水再回來的時候,發現盛望突然不貧了,老老實實在包最後一個餃子,仔細認真地像在做工藝品,就是脖子有點紅。

   *

   盛明陽和江鷗是趕回來的,本打算趁著天剛黑,把廚房丟下來的攤子繼續做完,沒想到剛進門就聞到了醋和餃子香。

   丁老頭披著外套從臥室裡出來,招呼他們進廳堂:「回得剛好,倆小孩跟啞巴包了餃子。」

   「倆小孩?」盛明陽有點不敢相信,「您確定是兩個都包了?」

   「包了,小望學了半天呢。」丁老頭說。

   盛望的滿堂子孫下鍋就現了原形,破了不少個,餃子湯都快成白菜湯了,但啞巴還是樂呵呵地都撈了上來,裝了滿滿幾大盤端上了桌。

   小院難得這麼熱鬧,三代人也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頓煙火飯,有那麼一瞬間,簡直有了溫馨的意味。

   老頭從床底翻出了藏了很久的酒,倒了三杯,跟盛明陽和啞巴淺酌起來。喝到興頭上,老頭忍不住調侃道:「小望啊,你這手藝得練啊,不然以後騙不到老婆。」

   盛明陽差點被酒嗆到,在旁邊笑得不行。

   盛望張口想說點什麼,最終「唔」了一聲,悶頭咬了口餃子。他其實想說「那就不娶了」,但他鞋子被江添輕輕碰了一下,瞬間理智歸位,把話又嚥了下去。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慫,如果只是他一個人的事,那根本用不著怕,當著盛明陽的面出櫃他都敢,大不了打死他。

   可是還有江添。

   只要牽扯上江添,他就忽然變得膽小了。

   盛望的腿在桌下抵著江添,悶頭吃了幾口,又狀似無所謂地玩了一會兒手機。等到長輩調侃的玩笑徹底過去,他才抬起頭,結果就發現他那糟糕手藝包出來的破皮餃子,都被江添挑著吃完了。

   他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又匆忙低下頭,心裡酸軟一片。

   這頓飯並不豐盛,但他們吃了很久。盛明陽酒量深似海,最後卻有點微醺。他倒了瓶子裡最後一點酒,舉著杯子跟丁老頭和啞巴碰了一下,興頭上來了,忽然開口說:「我跟江鷗打算年前找個時間,請幾個家裡人和朋友吃頓飯,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大操大辦有點浮誇,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簡單為好。到時候一定要來。」

   盛望吃飽了正在發飯後呆,剛聽到這話的時候差點沒明白意思。過了好幾秒他才反應過來,盛明陽是說他跟江鷗要定下來了。

   請朋友家人吃個飯,把證領了,他們就是法律上的一家人了。

   盛望的臉在燈光下白得看不出血色,他抿著唇沉默許久,抬眼對上了江添的目光。

 

   第87 寒假

   「一會兒小陳過來接,怎麼說,你們倆今晚回家住麼?」盛明陽幫著江鷗把碗筷拿去廚房,洗著手問盛望。

   「不回了。」盛望搖頭道:「老師只給我們批了晚自習的假,不包括萬晚上查寢。」

   「也行,反正馬上就期末考了,考完回家好好歇一歇。」

   「嗯……」

   盛明陽抽了張紙巾擦手,面前的窗玻璃水亮一片,盛望就站在那片反射的光亮中出神。盛明陽瞥了一眼,轉頭問道:「怎麼了?一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沒,就是睏了。」盛望抓了抓眼角,順口答道。

   「哦,我以為快考試了有壓力。」

   「可能麼?」盛望笑了一下,「你什麼時候見過你兒子考試壓力大。」

   「也是。」盛明陽大笑起來往外走,經過的時候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

   男生抽條拔節,長起來飛快。他還記得盛望一丁點大的時候,後腦勺毛茸茸的,垂手就能拍一下。彷彿只是眨眼的功夫,當年的小崽子已經跟他差不多高了,甚至還要再竄一些,這個拍頭的動作他做起來已經不再順手。

   沒幾年了……盛明陽想。

   他現在還能罩住兒子的方方面面,再過幾年就說不定了。成年了、翅膀硬了、飛得太遠了。沒有哪個家長能坦然接受這個過程,就像獸類爭奪最後的地盤。

   好在他這寶貝兒子還算省心。

   盛望和江添打了聲招呼,結伴回了學校。小陳把盛明陽和江鷗接上,驅車開往白馬弄堂。江鷗在椅背上靠了一會兒,忽然問盛明陽:「怎麼把時間往前提了?咱們之前不是說年後請大家吃飯麼?」

   她是個非常知曉分寸和場合的人,很少會當場拆誰的台。她和盛明陽之間其實常有分歧,這是工作夥伴或夫妻之間不可避免的碰撞,更何況他們兩者兼有,但他們從不會在江添盛望面前表現出來。

   盛明陽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笑說:「喝了酒有點上頭,說到興頭上就自作主張了。怎麼?不想那麼早麼?」

   江鷗看了一會兒窗外:「也不是,年前事太多,怕顧不過來。」

   其實不怪盛明陽,年前年後區別不大,她只是有點心煩意亂,可能是醫院那場會面的後遺症。她摩挲著手機屏幕,解了鎖漫無目的地刷了幾下朋友圈,然後忍不住點進了杜承的相冊。

   他的相冊裡東西不多,前期偶爾分享一些文章報導,這兩年多了些生活性的東西,有時是沉悶的掛畫,有時是醫院的照片。大多情緒不高,甚至有點陰晴不定。

   江鷗聽醫生說,腦部有病變的人就會這樣,脾氣大改,難以捉摸。她正走著神,隨手一拉刷新鍵,就見杜承的相冊忽然多了一條狀態,發佈於剛才——

   他給床頭櫃拍了一張照片,上面擱著同學朋友送的果籃,當然也包括江鷗臨時買的一束花。配了沒頭沒尾的三個字:對不起。

   病人的胡言亂語很容易讓人跟著喪氣起來,江鷗盯著那條狀態看了一會兒,感覺不太舒服。

   「你那個同學?」盛明陽問。

   「嗯。」江鷗點了一下頭。

   「什麼病?」

   「癌,擴散了。」

   盛明陽有點惋惜:「今天太匆忙,過兩天找個時間買點東西,我陪你再去看看他。年紀應該跟我們差不多大吧,要是出點什麼事,老婆孩子日子就太難過了。」

   江鷗點了點頭,片刻後又不太確定地說:「他好像……沒結婚。」

   *

   盛望和江添挑中了一套房,中介那邊速度很快,轉眼就把手續辦完了,結果房東接連出差,要等他回來才能拿到門禁卡和鑰匙。

   這學期也不剩幾天了,兩人索性打算考完試再搬。

   盛明陽那天晚上所說的話像這個季節的陰雨天,青灰一片壓在頭頂,盛望和江添默契地跳了過去,誰都沒有主動再提。

   因為他們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們既不可能莽莽撞撞衝過去告訴盛明陽和江鷗,他們已經在一起了。也不可能攔在兩個長輩之間說你們別結婚。

   這個問題目前無解。

   期末考試前最後幾天,很多走讀生自發留下來上最後一節晚自習,也包括A班的幾個。高天揚去飲水機那灌了瓶水,邁著方步走到江添桌邊說:「添哥,感動麼?晚自習終於不用一個人包場了。」

   江添筆尖不停,寫完一道式子才抬頭:「你幹嘛多上一節?」

   「他屁股重唄,穩坐班上倒數第一的位置,誰拽都不走。」宋思銳插嘴說:「現在知道慌了,怕期末考試被盛哥一腳蹬去樓下。」

   「你他媽才屁股重。」高天揚毫不客氣地罵回去,又問:「你怎麼也不走?」

   宋思銳說:「我媽放話了,期末能進年級前五,賞新手機一部。」

   「你真物質。」高天揚坐在桌子上等上課鈴。他轉頭朝後面看了一眼,叫道:「辣椒?小辣椒?黎佳同學?」

   辣椒被他的小紙團扔中腦門,這才抬起頭:「幹嘛?」

   「你都考過年級第一了還這麼拼?」高天揚指了指江添說,「看這架勢,是不想讓我添哥回皇位啊。」

   辣椒朝江添瞥了一眼,又匆忙收了視線:「你管我。」

   高天揚這個粗神經難得能注意到別人的異樣,問道:「哎?我發現你最近蔫了吧唧的。」

   藝術節之後,辣椒的狀態一直不太好。她不小心撞見了一個秘密,第一場青蔥暗戀自此告終。

   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但又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是一種悶悶的酸。看江添酸,看盛望更酸,唯有跟高天揚鬥嘴,才能短暫地緩和一會兒,偏偏這個傻鳥什麼都不知道,專挑雷區趟——

   江添寫完這道題,在他們拌嘴的間隙裡收了卷子,拎起了書包。

   高天揚連忙問:「你拎包幹嘛,翹晚自習啊?」

   江添朝後門的方向一抬下巴:「去階梯教室。」

   高天揚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發現盛望上來了,一手搭著書包一手插著兜靠在後門口。

   「今天這麼熱鬧?」盛望說。

   「盛哥!」高天揚和宋思銳衝他打著招呼,又問道:「所以添哥你平時都是去階梯教室上晚自習?」

   江添還沒開口,盛望就插話道:「對。樓下人多氛圍好點。」

   高天揚一聽氛圍好,立刻把書擼進包裡:「那我也去。」

   這話一說完,盛望、江添、小辣椒都默默看向了他。高天揚愣了一下,抓著頭說:「怎麼了?」

   辣椒心想這就是個二百五,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結果幾分鐘後,她這個很有眼力見的人被高天揚和宋思銳這對二百五一起拖到了階梯教室,還非要坐在江添盛望正前面。

   她聽見高天揚轉過頭去,壓低嗓音對那兩位說:「我下學期也準備住宿,不知道能不能跟老師商量調換一下,我想跟你倆住一屋。」

   「我們下學期不住宿。」江添說。

   「啊?」高天揚納悶地問:「那住哪兒?」

   「租房子。」江添說。

   「你倆一起啊?」

   「嗯。」

   辣椒下意識用手肘拱了一下後排桌子。她本意是想提醒一下,階梯教室這麼多人,讓他們說話稍微小心一點。

   結果提醒完她才意識到自己想多了,附中租房的學生數不勝數,這話本身沒有任何問題。

   她不尷不尬地抬起頭,發現那幾個男生都一臉茫然地看了過來。

   辣椒對上盛望的視線,差點沒繃住。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有話你們下課聊。」

   可能是她演技太差藏不住心事,後來的幾天晚自習,盛望的目光總有意無意掃過她,被她撞見過一次後抱歉地笑了笑,那之後便再沒看過來,像一種克制而禮貌的觀察。

   直到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個傍晚,這種觀察才有了下文。

   她在回家的校車上收到了盛望的微信,他說:辣椒,問你個事。

   這天氣溫驟降,凌晨零星下了幾點雨,又很快轉成了雪,下到傍晚,整個附中已然一片霜白。雪並不很大,盛望和江添沒有打傘,走到西門的時候只有肩上洇了一點濕痕。

   盛望握著手機飛快地打著字,關節透著微紅。

   「跟誰聊得這麼爭分奪秒?」江添瞥了他一眼,從兜裡抽出手抓了一下他的指尖,感覺抓到了冰皮點心。

   因為下雪的緣故,西門外沒什麼人。盛望趁機把整個手背貼在他掌心,捂了一會兒又翻了個面,然後搓著指腹繼續打字。

   發完那句話,他才抬起眼說:「問辣椒一點事。」

   雪沫從他眼睫上滾落下來,江添用指彎接了一下,問道:「什麼事?」

   盛望剛要說話,手機屏幕便亮了一下。他捏了捏手指關節,過了幾秒才垂眸解鎖,就見微信聊天框裡多了一句話。

   辣椒:我看到了,就藝術節那天。

   果然。

   盛望心想。

   他跟江添對視一眼僵在雪裡,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去回。就在他懸著手指斟酌字句的時候,辣椒又發來一句話。

   她說:我沒跟別人說。

   她說:別擔心。

   盛望愣了好久,忽然彎下了眉眼。

   這是第一個直白表態的知情人,居然是站在他和江添這邊的。有點出人意料,但放在辣椒身上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一個朋友其實代表不了什麼、也解決不了什麼。但依然短暫地掃開了陰雲,讓他們放鬆地喘了幾口氣。

   於是寒假就這麼來了。

   附中的寒假不長不短,從臘月廿五放到大年初五,避開了前後兩個高峰期,勉強湊了十天。臨放假前,學校開了一場簡短的動員,意思很簡單——寒假結束就是2月初了,距離3月初的小高考剛好一個月。

   所謂小高考就是把選修外剩餘的科目一口氣考完。像盛望江添這樣的理化學生,要考的就是史地政生,按分數劃等級,拿一門A高考就能加1分,四門全A能加5分。

   而小高考不合格的考生,沒有參加正式高考的資格,所以各大學校都很重視。

   按照附中傳統,學校會停掉主課專攻這四門,集中複習一個月。按照A班的傳統,那就只有一個要求:全A

   不是盡量,是必須。誰漏一個誰丟人。

   因此,盛望他們的寒假作業多了一沓史地政生的卷子,算是一種預熱。如果擱在以往,他肯定會在假期前幾天把作業刷完,但這次例外。

   寒假剛開始,他就變得「公務繁忙」起來,經常盤腿坐在江添臥室的窗台上,手機嗡嗡震個不停,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江添頭兩天在趕楚哥輔導班的課件,沒顧得上盯著。等到課件趕完再抬頭,人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

   盛明陽江鷗都在,兩人不方便粘得太緊。

   江添藉口倒水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沒找到某人一根汗毛,於是回臥室給盛望發微信。

   哦:在哪?

   你再說一遍:在外面,你歇下來了?

   江添挑了一下眉,敏銳地從後半句話裡品出點別的意味來——某人好像是特地趁他幹活溜出去的。

   哦:去外面幹嘛?

   你再說一遍:有點事,你不用繼續弄課件嗎?

   哦:……

   江添沉默片刻,決定出門抓人。

 

   第88 禮物

   他以為盛望悄悄溜來租的房子這邊了,結果開門卻發現對方並不在。屋裡倒是多了些東西,飄窗上鋪了毯子,塞了兩個靠枕。客廳一角多了個可以高位截癱的懶人沙發。牆邊粘了個籃球框,玄關還摞了幾個沒拆封的盒子。

   江添拆了快遞,裡面是成對的水杯、拖鞋、牙刷、毛巾等等,也不管他們有沒有,統統都買了,充分體現了大少爺的闊氣和興奮。

   他把這些東西一一擺放好,又把飲料塞進冰箱。然後拎著空了的紙箱扔到樓下垃圾桶,給盛望打了電話。

   「人呢?」江添問。

   盛望大概聽到了經過的小電驢喇叭聲,嗓音帶著得逞的笑意:「你在學校北門?」

   江添不想承認自己抓人失敗,半晌才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我去那邊收了幾個快遞就走了。」

   「看出來了。」江添往小區門外走,一邊看著往來車輛,一邊把聽筒換成耳機,「現在在哪?」

   盛望身邊似乎還有人,他低聲問了別人兩句,給江添發來了定位:「有點遠,你要來嗎?」

   「嗯。等我。」江添說。

   某人平時有點什麼恨不得在他鼻尖下顯擺。這次一反常態,擠牙膏似的語焉不詳,手段堪比釣魚執法,顯然就是為了把他往那個地方騙。這都看不出來,他這個男朋友就可以換人了。

   盛望發來的位置確實有點遠,在邊郊大學城。地鐵要轉兩條線,過去得一個小時。江添沒想明白有什麼禮物一定要在那裡準備。

   今天過了零點就是127號,他生日。傻子都知道大少爺在折騰什麼。但為了配合對方想製造驚喜的效果,他只得紆尊降貴地拉下智商,假裝自己是個二百五。

   有點傻x,但他樂意。

   江添原以為那會是某個店面或者餐廳,到了地方卻發現居然是大學學生宿舍旁的一棟小樓。盛望發著語音給他指路:「進來上二樓,左手邊第三個房間,寫著活動室的那個。」

   江添順著樓梯上去,看到那個房間門口掛了個木牌,上面寫著:來訪請先敲門,謝謝配合。

   他有點納悶,還是抬手敲了兩下。

   門從裡面打開,他找了一下午的人就站在那裡,手裡獻寶似的舉著個小東西,彎著眼睛對他說:「哥,給你看個寶貝。」

   他手裡的小東西極度配合,細細地叫了一聲。

   那是一隻奶貓。

   看到它的一瞬間,江添恍然有些出神。因為它長得跟當初梧桐外的那隻太像了,就連左耳多出來的那團斑紋都一模一樣。

   有那麼幾秒鐘,他差點以為那隻叫「團長」的小貓時隔十二年,又來找他碰瓷了。

   盛望把貓往江添面前送了送,說:「我問過了,給摸。就是年紀有點小,不能太用力。」

   江添僵立了一會兒,有點無從下手。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看到這樣的小貓崽子依然是相似的反應,半點兒長進都沒有。還是盛望輕輕踢了一下他的鞋,他才抬手撓了撓奶貓的耳朵根,小東西立馬瞇起眼睛呼嚕嚕地哼了起來。

   「你跑這麼遠就是來摸貓的?」江添手指陷在奶貓細軟的毛裡,指尖碰著盛望,低聲問道。

   「來拿領養單的。剛簽完字填了表格,它現在名義上歸我們了。」盛望衝身後抬了抬下巴。

   活動室裡放著很多貓窩和爬架,牆角擱著餵食餵水的盆,三隻年紀偏大的母貓蜷在光照好的地方曬太陽,肚皮上趴了幾隻花紋各異的小貓,一看就不是同窩的。

   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張辦公桌,桌邊夾著一沓表格,盛望指的就是那個。

   「這學校搞流浪貓救助,生下來的小貓可以領養。其實這種花紋的還有四五隻。你微信頭像角度太單一了,我也不太確定,就要了幾個視頻讓丁爺爺看,他說這隻最像,簡直跟團長一模一樣。」盛望說完,摟著小貓看向他:「像麼?」

   江添點了點頭。

   「本來想明天拉你過來的,但人家救助協會的人要回去過年了。幫忙看貓的大爺又不管領養,我怕晚了被人搶先,就今天來簽了。那個副會長去複印材料了,我在這裡等他。」盛望解釋了一長串。

   江添安靜地看著他,過了片刻問道:「找了多久?」

   野貓隨處可見,寵物貓店裡都有,但要找一隻連花紋都這麼相似的無異於大海撈針。不知道這人費了多少心思。

   盛望卻在滿嘴跑火車:「還行,之前就有在留意,後來又偷了你的頭像出去懸賞,找起來就很容易。」

   他說完靜了幾秒,問道:「這個生日禮物……你喜歡麼?」

   「喜歡。」江添說。

   他其實一直是個戀舊的人,也許是記憶力太好的緣故,總會對一些遺憾耿耿於懷。就像他始終記得「團長」是怎麼慢慢長大的,又是怎麼漸漸變老的。但印象最深的,卻總是它趴在窩裡停止呼吸的那一幕。

   老頭在耳邊說:「已經沒了,別看了。」

   他卻固執地在那蹲了一天。

   老頭說:「把你那手機頭像換了吧,總看著心裡不堵得慌?」

   他卻一用就是好幾年。

   老頭還說,貓老了就回不來了。可是……

   看,有人把它送回來了。

   窗外,太陽矮矮地垂掛在遠處的樹枝上,深金色的光斜照進屋內,給抱著貓的男生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邊。

   江添不擅表達,說不出什麼好聽話。他垂眸看了一眼小貓,問盛望說:「送給我當兒子麼?」

   「你等下。」盛望一隻手摟著那小崽子,拎起尾巴認真看了一眼貓屁股:「對,兒子。」

   江添偏開頭沉沉笑了起來。

   「笑屁。」盛望說,「這總比餃子好吧?」

   「嗯,好不少。」江添轉回去:「那它跟誰姓?」

   盛望:「……」

   副會長拿著複印好的材料上了樓,盛望終於從他哥的悶騷話裡回過神來,他說:「名字還沒取,你慢慢想,反正暫時帶不回去。」

   副會長就聽見了最後一句,走過來把材料遞給盛望說:「對,這貓還沒滿1個月,得跟著母貓喝一段時間的奶。再等一個月多吧,我們把前幾針疫苗打了,到時候喊你們來領,太小了帶回去很難養活。」

   「行。」

   「那我到時候聯繫誰?」副會長問。

   盛望想說聯繫誰都一樣,反正也是一起來接。結果副會長已經點開微信二維碼,讓江添也加一下好友。

   「那個——」盛望下意識出了聲。

   副會長一臉茫然地看過來:「怎麼了?」

   其實也沒什麼,他只是忽然敏感了一下,覺得加兩個人的微信不是個好兆頭,好像他們誰不能來似的。但這話說出來就顯得很奇怪,於是他笑著擺了擺手說:「算了,沒什麼。」

   *

   江添在返程的地鐵上收到了趙曦的語音,對方問他和盛望晚上有沒有時間,出來吃頓飯。

   「我們明天的機票走,想避開臘月最後兩天高峰期。而且明天不是你正生日嘛,家裡人什麼的總要給你過的,我跟林子就不霸佔了。」趙曦說。

   江添因為禮物心情正好,回覆他說:行,我來請吧,楚哥剛給我轉了賬。

   輔導班的楚哥很上路子,念著要過年了,把第一批課件的報酬提前結了,還給江添額外發了個大紅包,希望他年後再費點心思,課件裡加點競賽初級難度的東西。

   江添從裡面劃了一部分出來轉給江鷗,說:季寰宇給的。

   但是直到他們從梧桐外地鐵站出來,江鷗都沒有任何回覆,這讓他有點納悶。

   「怎麼了?」盛望注意到他皺著眉看了好幾次手機。

   江添說:「我媽沒回。」

   江鷗手機不離身,對江添的消息回覆得尤其快。以往這種信息發出去,不出幾秒就會收到回音。今天都快一個小時了,實在有點反常。

   盛望腳步頓了一下。

   江添注意到他臉色的變化,又說:「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兩個正忙,估計沒看到。」

   盛望點了點頭:「忙什麼?」

   江添沉默數秒:「發請柬。」

   說是發請柬,其實沒那麼正式。盛明陽和江鷗打算在江添生日後一天請吃飯。在這之前,他們已經跟朋友們打過招呼了,只是今天再統一聯繫一遍,顯得禮貌尊重。

   他們邀請的朋友成分比較複雜,有些確實交情深,一個電話打過去不可能三兩句就掛,總要聊上一會兒。有些則是有生意上的往來,這種就更不容怠慢,連寒暄帶說笑又要花上不少時間。

   一來二去,整個下午都耗在上面了。

   江鷗這幾天有心事,精神一直懨懨的,想到兒子要過生日了勁頭才足一點。可惜老天彷彿有意要逗弄她,先是倒水的時候走神燙到了手,接著換衣服不小心弄斷了項鏈。下午安排人給幾個客戶寄新年禮品的時候又發混了信息。

   其實這些都源於她的心不在焉,但總給人一種流年不利的錯覺。盛明陽接過剩下那點事,讓她靠著沙發歇一會兒。

   江鷗咕噥說:「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綜合症,心慌得厲害」。

   盛明陽跟她開玩笑:「沒見過脾氣這麼好的更年期,估計還是這兩天睡眠不好。」

   江鷗嗯了一聲,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她歇了一會兒又坐起來,回了幾條朋友微信,順手刷了一下朋友圈。

   沒翻幾下,就看到了杜承下午發的狀態。

   他說:頭疼使人精神錯亂,感覺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配了一張自嘲的玩笑圖。

   江鷗皺起眉,她連劃幾下,略過了那條朋友圈。然後衝廚房忙碌的孫阿姨說:「孫姐,銀耳湯還有麼?我想喝點熱的,不太舒服。」

   「有的,我給你盛。」

   孫阿姨舀了一盅端給她,江鷗伸手去接的時候,微信突然震了一下。

   她眼皮莫名一跳,垂眸去看手機屏,杜承的微信頭像從底下翻到了最頂上,旁邊顯示著消息內容。

   他說:最近一直睡不著,老是想起以前。可能虧心事做多了,死都死不順當。我知道大過年的,說這些喪氣話挺敗興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過完這個年,索性仗著現在腦子不清不楚,衝動錯亂,一鼓作氣給你道個歉。

   他說:我混賬,不是東西,噁心齷齪。我跟寰宇對不起你。

   碗底忽然灼燙,江鷗手一縮,滿滿一盅銀耳湯掉落在大理石,噹啷一聲,白瓷四分五裂,迸濺一地。

   *

   江添本想借這頓晚飯給趙曦和林北庭好好送個行。趙曦也本想趁著酒興,在臨行前點破一些事,跟這兩個弟弟聊幾句。

   可惜一切並不總是那麼盡如人意,事情來的時候往往倉惶迅急,並不會先喊一句321

   江添在席間給江鷗撥了幾次電話,等候音響了幾十遍始終無人接聽。他正納悶的時候,江鷗給他回了一條微信。

   她說:這幾年的錢真是季寰宇給的麼?

   這頓晚飯最終沒能吃完,草草收場。江鷗一直不接電話,盛望情急之下給盛明陽撥了幾遍,最後一個終於接通。

   盛明陽說:「我們在省立醫院。」

 

   第89 針尖

   「省立醫院?!」盛望朝江添看了一眼,急忙問道:「江阿姨怎麼了?為什麼去醫院?」

   「沒生病,不是生病。」盛明陽那邊似乎一團亂,聽得出來他正陷在突如其來的糾紛中,言語匆忙,又不想讓盛望他們跟著心慌,「有點事,你跟小添——小陳?去跟護士打聲招呼。」

   他話說一半,急急向身邊的人交代了一句,這才又對盛望說:「你跟小添一會兒自己回家。爸爸這邊——」

   「不回。」盛望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現在過去,房號多少?」

   盛明陽的聲音夾在嘈雜中,遲疑片刻說:「算了,過來吧。903,來的路上注意安全。」

   盛望生怕江添擔心,掛了手機立刻安撫道:「別著急,江阿姨沒事,沒生病。估計有別的什麼事——」

   「季寰宇。」江添打斷道。

   「什麼?」

   「是季寰宇找她了。」

   江添臉色很難看,壓著火氣。說話間已然攔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大步過去拉開了車門。盛望愣了一下,跟趙曦和林北庭匆忙打了聲招呼便緊追過去,跟著鑽進了車裡。

   司機大概被催過,門一關,車子就直衝出去。

   江添的家事很複雜,扯上「季寰宇」這個名字就更是一團亂麻。這點趙曦還是知道的,也清楚這是江添的雷區和忌諱,所以沒有貿然摻和。只是給兩個弟弟各發了一條微信說:有什麼需要就給哥打電話。

   江添這一路異常沉默,手機界面停留在江鷗的聊天框,一眨不眨地盯著最末端。看到江鷗那句問話的瞬間,他就知道瞞不住了。

   他花了這麼多年砌的一堵保護牆,被人掄了一記重錘,功虧一簣,轟然倒塌。

   一定是季寰宇跟江鷗說了什麼,否則她怎麼會忽然起疑心。

   江添心想。

   省立醫院是之前丁老頭住的那家,離梧桐外並不遠,三公里而已。司機把車開成了游蛇,在夜晚擁擠的道路上鑽行,愣是不到10分鐘就把人送到了目的地。

   他們在903門外見到了季寰宇。

   他敞著大衣外套從拐角過來,眼下兩團青黑,下巴還帶著沒剃乾淨的青茬。衣冠還在,風度全無,緊擰的眉心裡滿是煩躁和厭惡。他抓著手機差點撞上來,匆忙說了句「抱歉」才看清自己撞的是誰。

   「小添?」

   季寰宇剛張口,江添就攥著他的衣領一拳揮過去。周圍響起一陣驚呼,走廊裡頓時混亂成片,避讓的、拉架的、勸解的吵成一團。他腦中嗡嗡作響,連砸了對方幾下,才被人從背後抱住拉拽開來。

   「哥!別在這裡。」盛望箍著他,「別在這打。」

   「小添!」盛明陽和小陳的聲音也夾在裡面。

   護士醫生都趕了過來,四周全是人,男女聲混成一片,尖銳地扎著大腦,像淺池裡聒噪的蛙。

   「我跟你說過別找她——」江添帶著一身低氣壓,滿臉陰鬱。

   「我沒找她!」季寰宇踉蹌著站直,臉色同樣很難看,「我沒找過她!」

   「不是你還有誰?」

   「我……」

   他欲言又止,少見地在人前爆了一句粗,擦著嘴角磕破的地方低著頭無聲罵了句「操」。

   「小添!進去再說,先進去。」盛明陽橫插過來抓住江添胳膊,盛望在後面半抱半拽著,把他拉進了903

   江鷗就站在那裡,一貫紮得齊整的頭髮鬆散著,垂落了幾縷在臉側。她垂著目光,拉著嘴角,眼下微微浮腫,不知是哭過還是單純太過疲憊。

   江添想叫她一聲,還沒張口就看到了扶著床欄的人。

   有一瞬間,他覺得這人陌生又眼熟,陌生在於對方病入膏肓的模樣,眼熟在於對方抬眸看過來的神態。

   他愣了兩秒,終於認出來。這是那個跟季寰宇在昏暗臥室裡糾纏不清的男人。

   江添不記得那人的臉。幼年時期長久的排斥讓他遺忘了長相,像刻意打上去的馬賽克,但他記得對方驚愕的眼神,那一剎那的對視令他噁心了很多年。

   以至於再次見到的這一刻,那種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又來了。

   江添臉色瞬間冷下來,下意識摸向後頸的疤。這個動作落在江鷗眼裡,她僵了好一會兒,慢慢抬起頭啞聲問:「小添,你認識他啊?」

   雖然是個問句,但她的語氣卻是篤定而麻木的。

   江添搖了搖頭,幅度小得彷彿只是動一下。

   「你認識他。」江鷗又說了一遍。

   江添這次沒再否認,而是陷入了沉默。

   「你怎麼認識他的?」江鷗聲音很輕也很慢。明明只是站著,卻好像極費力氣,「是見過麼?在附中那個老房子裡?」

   過了半晌,江添才擰著眉含糊應道:「嗯。」

   「所以……」江鷗嚥了一下,像是在把某種翻湧的情緒摁下去,又像是在努力壓著噁心,「所以你知道了?你知道他跟你爸……他跟季寰宇什麼關係?」

   「嗯。」

   那個瞬間,江鷗感覺有點心疼。但巨大的荒謬感鋪天蓋地淹沒過來,以至於她掙扎在其中,忽略了那點酸軟的刺痛。

   她說:「所以就我不知道。就我一個人、跟傻子一樣、什麼不知道。」

   「小鷗——」季寰宇叫了一句。

   「你別叫我!」江鷗聲音快破了。她平日裡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尖銳的音調,「你不要叫我,我噁心!」

   其實來醫院之前,她覺得自己是可以保持理智的。杜承給她發了很多消息,她坐在沙發上一條一條地看,每個字都看得很清楚,沒有崩潰也沒有混亂。只是覺得冷,從胸口到四肢冷得打顫。

   杜承說「寰宇打給小添的錢全都被退回來了,一分沒收,他一直覺得自己沒盡到義務。」她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大腦還沒有變成空白,甚至還給江添回了一條微信。

   她以為自己可以冷靜的,沒想到只是情緒太濃了,堵在了路上,直到這一瞬間才洶湧爆發。而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她渾身都在抖,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說:「我真的覺得好噁心啊季寰宇。我18歲就跟你在一起了你知道那是多少年嗎?我這一輩子就一次18,你能還我嗎?我因為你跟我媽吵過多少回架你數過沒?!她年紀大了記不清人了還抓著我跟我說,你別一門心思惦記著那個男生,媽比你識人。我哄過她多少回?我跟她說了多少次放心?我媽到走都沒放過心。你能把她還我嗎?你當初跟我說,兒子你會照顧,你照顧了嗎?我把他接回去的時候,睡著了幫他蓋個被子他都躲你知道嗎?」

   季寰宇僵在那裡,形容狼狽。既像被迫遊街示眾又像反省。既惱怒又羞愧。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跟杜承混在一起。」江鷗說。

   她第一次這樣言語直接地戳向某個人,一個彎都不打,怎麼尖銳怎麼來,像是崩潰前的歇斯底里:「小望——」

   盛望突然被叫到,愣愣地看向她。

   江鷗指著病床邊的男人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麼?」

   盛望動了動嘴唇,他有點心疼江鷗,想讓她別這樣。因為她每一句話都是雙向的,既扎了季寰宇,也扎了她自己。但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勸阻,不止他,這裡誰都沒有資格勸。

   「他是阿姨的中學同學,就坐阿姨後面。」江鷗認真地說,「阿姨把他當最好的朋友之一,有了孩子我當乾媽的那種朋友。」

   「這麼好的朋友,跟我丈夫滾到一張床上去了。」江鷗話還是跟盛望說的,目光卻盯著季寰宇,垂在身側的手一直在抖,「男的跟男的,是不是很噁心?」

   她知道季寰宇好面子,不喜歡在任何一個外人面前暴露不堪。所以她偏要說,還偏要挑他最沒關係的人說。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季寰宇身上,所以沒有發現,在她說完那句話的時候,盛望的臉色變得煞白一片。

   他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朝後撤了一步,又被江添抓住了手腕。

   季寰宇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江鷗,滿身痛處都被戳了個遍。那點愧疚瞬間消失,被惱羞成怒填塞滿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克制著語氣說:「小歐,我從來沒有想要故意噁心你。我發誓,當年跟你在一起是真心的,我——」

   江鷗閉了眼睛,一副把他屏蔽在外的樣子。她在季寰宇身上吃過太多虧了,她已經被搞怕了。以前她試著信他每一句話,現在她一個字都不想信。她甚至陷入了一種惶恐不安的境地,覺得周圍誰都有問題,誰都不說真話。

   「好,不說這個,我知道說了你也不信。」季寰宇嚥下話頭,又試著解釋道:「我答應過小添,不找你、不給你添堵。小添不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我也沒臉找你,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噁心、齷齪。但是杜承不一樣,他一直以為你是知道的,只是時間久了看開了。杜承他——」

   「你在幫你的出軌對象跟我解釋嗎?」江鷗說,「還是你本來就是同性戀,你們高中就在一起了,我才是那個橫插進去的?」

   季寰宇有些煩躁:「不是,我只是——」

   江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這句話本來是為了刺激季寰宇,可是說出來的那一瞬,她才意識到這句話刺激的是她自己。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真是活得一塌糊塗。沒做過一次正確選擇,從頭到尾都瞎了眼。

   她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腳有點站不住了。於是她白著臉對季寰宇說:「我不想聽你說話,我看到你們這樣的人就想吐。」

   「我們這樣的人?」季寰宇的耐心終於告罄,他冷下臉來尖刻地問:「哪樣?跟男的在一起?同性戀?」

   他性格很極端,氣急了也依然口不擇言,只想把箭都扔回去,專挑對方的心口扎。江鷗的心口大概只剩一個兒子。

   於是季寰宇朝江添這邊看了一眼,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跟盛望之間那點微妙的東西。季寰宇嗤笑一聲,對江鷗說:「那你記得也提防提防兒子,搞不好跟我一樣。」

   江鷗和盛明陽下意識朝江添看過來。

   在他們目光落下之前,盛望把手從江添指間抽了出來。

   江添攥得用力,他抽得也用力。

   其實只是為了遮掩而已,但江添手指從他腕間滑落的時候,他心臟重重一落。就像站在出了故障的電梯裡,腳底突然一空。

   江鷗的錯愕只有一瞬,下一秒,她就站直了身體,甩了季寰宇一巴掌。

   她幼年乖巧,少年活潑,人至中年反倒柔弱怯懦起來。四十多年從沒跟人動過手,這是第一次。

   她把江添擋在背後,對季寰宇說:「你放心,小添跟你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永遠不可能跟你一樣。」

   這一個巴掌一句話彷彿用了江鷗所有力氣,打完之後她整個人都在晃,幾乎就要站不住了。盛明陽眼疾手快扶住她,轉頭叫了護士。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湧進來,又帶著江鷗他們湧出去。

   盛望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離開的,只記得所有人臉色都很差、腦子也亂,像被打散的鳥群。等到一番折騰完回到家,盛望在沙發裡坐下來,才後知後覺感到掌心一陣刺痛。他低頭一看,兩隻手掌被掐出了一片紅印,幾乎破皮見血。

   他攥得太緊了……

   孫阿姨這天夜裡沒回去,在盛家忙前忙後。屋裡的氛圍沉悶而壓抑,所有人說話都是輕而慢的,有種精疲力盡的意味。

   江添靠在沙發上,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盛望轉頭看過去,發現他抓著手機不知不覺睡著了,眉心卻是皺著的。

   盛望茫然地盯著手機時鐘,看著指針一格一格挪著,終於挪到了0點。

   他想親一親江添,跟他說:哥,生日快樂。

   但他說不出口,因為江添根本不可能快樂。

   一點也不。

 

   第90 鈍刀

   江添睡得並不踏實,卻還是做了好幾個夢。

   夢見杜承從煙霧後面探出頭來說:「寰宇,他都長這麼大了?上一次見還是十年前。」

   夢見季寰宇對江鷗說:「你兒子也喜歡男的,高興麼?」

   夢見江鷗在尖叫,而他站在梧桐外的長巷裡,老邁的團長趴在腳前一動不動,丁老頭朝他和貓看了一眼說:「難啊,救不活了,走吧。」然後在他面前關上院門。

   他在原地站著,覺得又累又荒謬。明明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拿,卻想要撐著膝蓋歇一會兒。

   他試了幾次,怎麼都彎不下腰,只覺得疲憊又煩躁,便從夢裡驚醒了。

   睜眼的瞬間,江添沒弄清自己睡在哪裡,只看到盛望坐在面前,眼裡映著溫亮的燈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哥。」盛望很輕地叫了他,然後單膝支著靠過來,親著他的眉心、眼尾和嘴唇,小聲說:「18歲了,我愛你。」

   夢裡那些令人煩躁又難過的情緒瞬間消失,就像有人短暫地卸掉了他脊背上的鋼板,讓他能彎腰喘一口氣。

   江添反客為主,抓著盛望的後頸想要吻回去,卻又忽然想起他們還在客廳,屋裡最危險的地方,隨時可能有人來。

   他僵了一下,鬆開了手。

   「幾點了?」江添低聲問。他坐直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蓋了條絨毯,只是在剛剛的動作下滑到了腰際。

   「120多。」盛望看都沒看手機就報了時間。

   江添心裡軟成一片,他伸手碰了碰對方的臉問:「一直在等?」

   「沒,上下樓好幾次,不耐煩地看了N回時間。」盛望指著茶几上的遙控器說:「剛剛在考慮把你打醒然後假裝換台。你可能感覺到了殺氣,自己醒了。」

   江添笑了一聲,正想說點什麼,遠處臥室門被人打開,蒼白的燈光從裡面漏出來,斜長一道,直直從沙發上切過去。

   沙發上的兩人匆忙分開。

   盛明陽趿拉著拖鞋走過來,撐著沙發背低聲問:「小添醒了?餓麼?孫姐煨的銀耳湯還在鍋裡溫著。」

   「不餓。」江添掀開毛毯,朝臥室方向瞥了一眼。

   他不擅於跟人熱絡相處,不喜歡示好,但不代表他不明事理。他知道季寰宇也好、杜承也好,不論給他和江鷗帶來過多少陰影,跟盛家都沒有關係。盛明陽其實完全可以選擇不承受這些,但他卻全部接納了下來。

   這讓江添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來,就好像一直由他擔著的東西,突然被盛明陽分過去了。他似乎應該輕鬆一點,可事實卻並沒有。這跟他多年來所習慣的不一樣,但他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道謝或者道歉。

   「今天——」

   江添沉默片刻,剛一張口就被盛明陽打斷了:「今天的事情是個意外,跟你們誰都沒關係。就算有點什麼,那也是我們這幫長輩之間要溝通的。我本來不想讓你們去醫院……算了,已經這樣,就不要老去想,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嘴上這麼說,眉心卻是皺著的。也許是太晚沒睡的緣故,臉上滿是倦意。大概每一個說「算了不要想」的人,都只是在表達一種希望而已。

   江添看著他的臉色,又沉默下來。

   盛望朝他哥瞥了一眼,拽了毛毯折起來,岔開話題:「爸你出來是?」

   「哦。」盛明陽看了看手裡的空杯子,說:「你江阿姨有點發燒,給她倒點水備著。」

   「發燒?」

   「放心,吃了藥了。就是睡不太踏實,關了燈就慌。今天受了這麼大的刺激,換誰估計都夠嗆。那些事放我身上,我可能也要崩潰一陣子。她本來就是不愛發脾氣的人,有什麼不高興也悶在肚裡,今天這麼發洩出來說不定是好事。我找朋友約了個醫生,年後帶她去見見,聊一聊。這段時間就……就互相多擔待一點吧。」

   「行了,不早了。折騰一晚上,你倆也趕緊睡覺吧。」盛明陽拍了拍沙發背,忽然朝靜音的電視機掃了一眼,玩笑似的指了指盛望:「說是要在這看會兒電影,你這看的是默片啊?」

   有那麼一瞬間,江添感覺盛明陽的視線從他這裡掃過,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

   盛望嘴唇動了一下,說:「不然呢,我哥睡覺,我開著大音響轟他麼?」

   盛明陽又催促了兩句,端著水杯去了廚房。不久後吱呀一聲響,他帶上門回了臥室,只是門並沒有關嚴,光從塊變成了極細的一條,依然落在沙發上。

   兩個男生分坐在沙發兩端,被那條線切割成了兩塊孤島。

   片刻後,有人穿過那條線抓住江添的手晃了晃說:「上樓麼?」

   「嗯。」江添朝臥室那邊看了一眼,拽著他回到二樓臥室。

   剛剛在沙發上囫圇睡過一覺,他其實不太睏。倒是盛望,眼皮都開始打架了,還跟在後面轉悠不停,好像犯了什麼錯似的。

   他洗漱,盛望倚在門口。他鋪床,盛望抓著被子一角幫忙。他翻出楚哥的那摞資料書,盛望抽了一本說他也可以分一點。

   「你怎麼了?」江添最後不得不轉身逮住他。

   盛望盯著他的手指,安靜片刻之後反握住說:「我以後不抽手了。」

   江添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事。他先是有點哭笑不得,緊接著更為複雜的情緒漫湧上來,他忽然就不知道該答什麼了。

   過了很久,他才眨了一下眼說:「恐怕不行。」

   他當然清楚盛望為什麼會是那種反應,如果不那麼做,以季寰宇惡那股噁心人的勁,不知道會說出什麼更瘋的話,大概又是每一句都直捅向他。他是江鷗最後的防線,如果連這條線都塌了,那離瘋也不遠了。

   只是理智歸理智,清楚歸清楚。他理解所有原因,不代表手裡變空的瞬間不會感到難過。這才是他跟盛望之間的無奈和無解。

   索性他們爭吵、衝突,不斷爆發矛盾,或者在時間消磨中感到乏味、無趣、相看兩厭。常態下的一切導火索理性想來都沒那麼難以接受,因為當人站在爭吵的終點,厭煩總是多於愛意的,也就沒那麼難過了。

   但他們沒有這些,只有理解下的不得不為。就像他此刻正在做的。

   「我現在是高危分子。」江添語氣有點自嘲,又慢慢沉斂下來,「季寰宇那句話,我媽和你爸應該都聽進去了。」

   「不會,誰都看得出來他當時是狗急跳牆亂咬人。」盛望說。

   江添搖了一下頭:「聽到了就是聽到了。」

   他們或許會覺得荒謬,並不相信,但是言語如刀,說出來的話終究會在心裡留下印子,然後在某個不經意間冒一下頭。

   不管有意或是無意,他們一定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多疑敏感起來。

   盛望垂下眼,抓著江添的手指收得很緊。過了許久他開口說:「我爸一半開明一半古板,我記得以前有誰在他面前提過……」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道:「提過同性戀相關的話題,他反應不大,沒有說過誰誰誰很噁心或者很變態之類的話。上次在醫院聊那個案子,老頭他們是話趕話,我爸那性格你懂的,就是順著別人說,不代表他自己的意思。」

   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盛明陽確實一半開明一半傳統。別人的兒子喜歡女人還是喜歡男人,跟人在一起還是跟妖在一起,他都接受良好,甚至能包個大紅包真心送祝福。那是因為他不愛嚼舌根,也管不著。

   但他自己的兒子就不同了。

   這些盛望不打算提,他只想把好的那些說給江添聽:「江阿姨那邊……也是因為有心結,年後醫生跟她好好聊一聊,把心結解了,等到她不會因為人渣對這些帶偏見,就容易很多。」

   「高中離家太近,大學就不一樣了,山高皇帝遠,不像附中這邊,老師多多少少都認識我爸和你媽。」盛望說:「我加把勁跟你進同一個學校,再租個房子,把貓兒子帶上。有句話叫遠香近臭,那時候我倆都是香的,再跟他們慢慢磨,總有能說通的一天。」

   「現在我爸一言不合就敢給我辦轉學,大學就不會了。我不信我考上清華北大了,他會說『走,為了阻止你談戀愛,我們換個學校』。」

   江添終於被他的話逗到,笑了兩聲。

   盛望頓時來了勁,把他撲到床上鬧似的狠親了半天。

   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時機不對,有時候盛望會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一點,最好躺下去再睜眼就已經成年了、大學了或是工作了,如果是那時候認識江添,恐怕又是另一種樣子。

   所以再等等就好了,只要熬過這兩年。

   聊天的時候,「高中」、「大學」,幾個字就能帶過去了,花不到兩秒的時間。可睜開眼,日子卻還在緩慢地往前爬。

   他們夜裡好不容易緩和的心情,在第二天清早就被毀壞殆盡,因為江鷗的狀態實在很差。她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話帶著笑,拉著孫阿姨在廚房忙碌,想給江添做一頓好好的生日餐。

   她做完一件事就匆忙去找下一件,一秒都沒讓自己閒下來。結果只是江添說了一句,想跟盛望出門一趟,她就不小心打了一整只砂鍋。

   滿鍋滾燙的燉菜灑了一廚房,潑得她兩腳通紅。

   「阿姨,我們只是去拿蛋糕,之前訂好了的。」盛望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沒聽清江添後面的話,驚疑不定地解釋了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江鷗坐在沙發上,燙到的地方抹了藥膏。她低聲說了幾遍,然後歉疚地說:「阿姨沒事,就是剛剛走神了一下。」

   這麼一來,他們誰也沒再提過出門,改讓蛋糕店把東西送過來。

   蛋糕有兩個,都是盛望很早以前訂好的,一個是拿來吃的,一個是可以保留的翻糖。這主意還是他從微信群裡看來的,鯉魚跟辣椒約著寒假去學這個,說是做好了可以保留很久。

   他訂給江添的翻糖蛋糕有個小房子,房前站著一群Q版小人,江鷗、丁老頭、高天揚、趙曦、林北庭,他自己以及一隻貓,團團圍著代表江添的那個小人,熱鬧豐盛。他猶豫許久,看在父子關係的面子上,走後門把盛明陽也加了上去。

   屋旁有個牌子,上面寫著最好的18歲。

   可是等到蛋糕進門的時候,廚房滿是狼藉,屋內一片沉寂。

   蛋糕裝在透明的盒子裡,遠看漂亮極了,近看卻有些瑕疵。盛望讓店裡用了最好的糖,可以保留很多年。但是送來的路上不知是被磕了還是怎麼,有幾個地方已經出現了裂紋。

   盛望有點急,送貨員一直在道歉,還是江添拎過了蛋糕說:「我帶上樓了。」

   這是他喜歡的人送他的18歲,每個他在意的人都圍在身邊,圓滿而美好,他得好好珍藏。儘管現實完全不一樣。

   鑒於江鷗反反覆覆在發燒,每天都處於心神不寧的狀態裡。盛明陽不得不把安排好的宴席無限期往後推,還得給每一個被邀請的人解釋一番。

   盛望和江添替他承擔了一大半瑣事,這才使得他沒有太過焦頭爛額。

   盛明陽在給別人的電話裡說:「幸虧有兩個省心兒子。」

   他對江添其實很好,但一直保持著應有的距離,因為他知道江添不是容易親近的人。他以前從不會用「我兒子」來形容江添,但這兩天卻頻繁提及。

   這幾個字聽在盛望和江添耳朵裡,就成了一種強調和提醒。正如之前江添說的,季寰宇的話像一把鈍刀,在他們心裡磨了一道印跡,不至於流血,卻又隱隱作痛。

   以至於盛明陽也好、江鷗也好,總會無意識地觀察江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在這種盯視之下,那種某一個人驟然抽手的事發生過很多次,多到他們自己都有些麻木了。

   以至於寒假的最後一天,盛望抓著手機下樓吃飯,等待的時候坐在了沙發最左側。片刻之後江添跟下樓來,習慣性地坐在了最右邊,中間已經沒有那道臥室門漏出來的光線了,卻依然隔山隔海。

   盛望盯著那片空白處,忽然冒出一種古怪的想法。

   如果沒有那間出租屋在遠處等著他們,如果他跟江添日日夜夜身處的環境都是這樣,如果分坐兩端和劃開界限已經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的日常,那他們還算情侶嗎?

   就好像周圍站了一圈看不清臉的人,他開口時,他們扎江添一刀。江添開口時,他們扎他一刀。

   時間久了,會不會就分不清那種難過是誰引起的了?

 

   第91 冰箭

   白馬弄堂的這棟房子已經成了一個隨時爆發的炸藥桶。盛望在整理行李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過江鷗和盛明陽的談話。其實也不算談話,是江鷗單方面的道歉。她這段時間精神高度緊張敏感,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道歉。讓人無力招架又無從苛責。

   她覺得自己眼下的狀態很有問題,對盛明陽並不公平,想要分開一段時間。盛明陽只是寬慰道「沒事,別想太多,先把身體調養好要緊」,然後去露台抽了很久的煙。

   盛望直覺他們兩個可能結不了婚了。

   他以為自己知道這一點的時候會慶幸或遺憾,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感覺。他和江添並肩站在鋼絲上,光是保持平衡就耗盡了所有心力,根本無暇去管其他。

   附中開學要召開年級家長會,一方面聊一聊上學期的期末成績,另一方面為3月初的小高考做個動員。

   家長會比以往都要正式,學校生怕有人不跟家長提,直接拿著聯繫單群發了一遍消息。

   說來諷刺,這段日子大概是盛明陽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他從政教處徐大嘴那邊收到通知,當即爽快答應下來。

   他本想自己一個人去,讓江鷗在家好好休息,由孫阿姨照顧她。但思來想去,又覺得有個機會散散心也好,轉換一下環境,也許能讓江鷗從那些糟心事裡跳出來,別再鑽牛角尖。

   盛望本想趁開學喘一口氣,結果被這個家長會打回原形,以至於去學校的路上神色懨懨。

   盛明陽自己開的車,他從後視鏡裡瞄了兒子好幾次,終於還是笑著問:「怎麼了,多大人了還捨不得假期呢?」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盛望覺得諷刺得有點荒謬。他實在沒忍住扯了一下嘴角,像是不經意的自嘲。江添的手垂在座椅上,在盛明陽和江鷗看不到的地方輕輕撥了一下他的小指。

   盛望心裡的煩躁少了一些。他目光看著車外,手指卻勾緊了江添。在盛明陽又一次朝他看過來的時候,含混敷衍地「嗯」了一聲:「起早了有點睏,我睡會兒。」

   他順手抓了個腰枕,墊靠在窗邊閉上了眼睛。

   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刨開上課和睡覺,剩餘不過零頭而已。這樣想來,其實畢業也並不久遠。

   他在寒假翻了很多書,刷了很多題。有時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只要他們拚命跑拚命跑、跑得比別人都快,日子就會縮短一點。

   盛明陽認識的朋友多,人還沒進附中呢,電話微信就震個不停。彷彿不是來開家長會的,而是來搞聚會的。

   他一整個假期都被江鷗的事情困鎖著,直到這時才想起來很久沒關注過兒子學校的情況了,惡補起來像個臨時抱佛腳的考生,什麼都往耳朵裡填塞。

   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大多是關於成績和學校表現的話,還幾乎都是誇獎。但盛望就覺得他跟江添像是被養殖的什麼東西,窩在透明的培養皿中,任由別人口述著觀察日誌和成長報告,上一句是誇獎,下一句永遠未知,而他們只能聽著。

   「聽見沒?小添厲害啊,除了送老先生去醫院的那次有點影響,每次考試都是第一。期末這次發揮得尤其好。」盛明陽收了線,毫不吝嗇地誇著江添,江鷗也笑得溫和漂亮。

   成年人就連偏見都是「體面禮貌」的,這一刻,他們彷彿已經忘了自己平日是怎麼有意無意觀察江添的,好像那些因為季寰宇生出的嫌隙根本不存在。

   「望仔也很不錯。」盛明陽笑著說:「第二。說實話,一個學期能追到這個程度,爸爸真的挺高興的,看得出來是吃了苦下了功夫的。」

   盛望「嗯」了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第二名」從那些電話裡透露出來總是虛無縹緲。他感覺不到真實,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如釋重負。

   盛明陽和江鷗進了學校沒多久就被老師引往大禮堂,年級家長會在那邊召開,徐大嘴春光滿面,還帶他們看了榮譽牆。

   看到他們走遠,盛望才拍了拍江添,兩人上了明理樓。幾級台階一跨,僵化很久的血液才活泛起來。

   盛望大步跨上二樓,插著口袋轉過身來,一邊看著江添笑一邊倒退著往上走。他說:「聽見沒,第二,我說什麼來著?一個學期必然摸上老虎屁股。」

   江添「嗯」了一聲,步子配合著他,不緊不慢。他應聲的時候還帶著假期裡慣性的陰鬱,過了幾秒終於融化開來,開了個玩笑:「好摸麼?」

   盛望剛要開口,何進抓著幾張紙從樓上匆匆下來,見到江添的時候鬆了口氣:「怎麼來這麼晚?走,跟我去禮堂。」

   「幹嘛?」

   「第一嘛,學生代表。一會兒家長會上需要說幾句話。」何進抖了抖手裡的紙,「就一小段,照著念就行。」

   盛望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拍了拍江添的肩膀說:「我先上去,晚點再說。」

   晚點再說,這句話充斥在他們整個假期裡。

   這種被突然打斷再另找時機的瞬間發生過太多次,他們已經說得很熟練了。只是大多數被打斷的話都只在那一刻是有趣的,過了那個點,就沒有再續上的意義了。

   盛望往樓上走的時候,何進又叫了他一聲,提醒道:「這次末考發揮不錯。一會兒趁著自習把東西搬回樓上,我剛跟班長他們說過給你騰個位置出來。」

   「啊?」盛望愣了一下。

   何進笑說:「怎麼,放個假把神經放鬆了,反應還變慢了?考了第二,回A班了!」

   盛望進B班教室沒多久,鯉魚和高天揚就下來了,趴在後門口衝他招手。盛望跟前後桌打了聲招呼,拎了書包出來了。

   高天揚再次成功苟在了A班,又替盛望高興,顯得很亢奮,手舞足蹈:「你來得晚還顧得上打聽吧?我去辦公室替你偷聽過了盛哥,你這次就跟添哥差5分,老吳說你有兩個小失誤還蠻可惜的。我感覺添哥皇位有威脅了,這學期可以期待一下你倆一位爭奪戰了。」

   鯉魚說:「何老師讓安排個位置出來,騰出來的空座太靠前了,你個子高視力也沒什麼問題,坐前面擋人,所以還給你排的老位置,坐江添前面。」

   直到這時,盛望才真正意識自己回A班了。之前那個換班的煞筆決定至此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繞了一個大圈,又坐回到江添前桌。往後的日子也驟然變得明晰起來——聽課刷題搞競賽,他也許可以搶幾次第一,也許能跟江添並肩拿幾個獎,把榮譽牆玩成連連看,比誰照片更多一點。

   這麼一想,好像很不賴。

   這大概是近期唯一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盛望跟他們往樓上走,順口問了一句:「那這次有幾個慘遭流放的?」

   「哦,就一個。」高天揚的笑意沒了,說不上來時候唏噓還是別的什麼。

   「一個?誰?」

   「還有誰?齊嘉豪唄。」

   盛望愣了一下,剎住了步子。

   「他上學期就一路往下掉,遲早的。」高天揚朝樓上瞄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你今天來得晚,你要早點來還能看見,齊嘉豪他媽來這邊了,我靠……說真的有點慘,我都——」

   話剛說一半他就倏然停住了,因為齊嘉豪拎著書包從樓上下來了。他嘴角破了,頭髮很亂,鼻子裡塞著紙巾,洇出一片紅,顯得滑稽又狼狽。

   盛望回A班,他被擠出去了。一個要上樓,一個要下樓。這個交錯尷尬而嘲諷,又是注定的。

   最狼狽不堪的樣子被最討厭的人迎面撞見,又避無可避。齊嘉豪那個瞬間看向盛望的眼神滿懷怨憤,偏偏又梗著脖子帶了幾分不屑。

   他經過拐角的時候故意沒讓,重重撞過盛望的肩,「繼續說啊,剛剛不是說得很開心麼,操!」

   「你有病吧?」高天揚有點訕訕,但被連帶著撞個踉蹌,心裡還是窩了火,尤其被撞的盛望根本什麼都沒說。他知道齊嘉豪只是找由頭起茬而已。

   齊嘉豪倏地站住,陰沉著臉轉頭道:「我有啊,你們不是一直覺得我有病麼?覺得我是個傻逼,當我不存在,現在總算轟出來了,高興嗎?」

   他又轉而盯向盛望,問:「把我擠走了,爽嗎?」

   那個眼神帶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意味,像是拎著油桶在火邊圍觀。他上一秒是狼狽的,下一秒又有幾分高高在上的感覺。這讓盛望莫名其妙,又很不舒服。他忽然想起小辣椒許久之前的提醒,說齊嘉豪丟了包要查監控,最終又不了了之。

   盛望本想回他一句「你之前第二麼?我是搶了你的名次還是怎麼?」但想到那次監控,又蹙著眉把這話忍了回去,他拽了一下高天揚說:「老高,走了。」

   「走什麼?幹嘛慫呢?你不是挺傲的麼?」齊嘉豪蹭著鼻旁的血,不依不饒。他在A班的角落裡憋了大半個學期,被無形地排擠和孤立,起初是覺得自己錯了。時間久了,怨憤和委屈就佔了上風,再到被擠出A班、被他媽劈頭蓋臉擰打的瞬間轉化成了扭曲的憤怒。

   「你們幹嘛呀,別吵了,今天家長都在呢。」鯉魚有點懵,試圖在裡面緩和一下。

   高天揚翻了個白眼跟著說:「是啊家長會,你在這鬧丟不丟臉?」

   「要什麼臉?!我媽打我的時候你們那麼多人在旁邊,我要什麼臉?我人都滾出A班了要什麼臉?」齊嘉豪吼起來。

   盛望實在沒忍住:「那你找你媽去。」

   「我媽不講理,但你們是噁心。」齊嘉豪說。

   盛望對「噁心」這個詞幾乎要有條件反射了,整個寒假都因為這個詞籠罩在令人窒息的盯視裡。以至於他聽見這兩個字就煩躁至極。

   奈何齊嘉豪還在說:「都覺得我垃圾、傻逼,但是以前衝著垃圾老齊長老齊短的也是你們。那你們算什麼?」

   高天揚:「我們瞎行嗎?」

   「是挺瞎的。」齊嘉豪點了點頭,又看了盛望一眼,一字一句地說:「供著兩個同性戀當寶,」

   盛望腦中嗡的一聲,樓梯拐角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樓上樓下的教室喧鬧不息,卻好像被阻隔在厚厚的磨砂玻璃之外,彷彿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模模糊糊的,他聽不清楚。

   他只有一個念頭:果然……

   那柄懸在頭頂的劍時隱時現,果然沒有消失,只是在等一個時機轟然砸落。它大概是冰做的,否則碎片埋到頭頂,怎麼會讓人遍體生寒。

   「你他媽放什麼屁呢?!」高天揚最先從怔愣中反應過來,彷彿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又憤怒不已。

   齊嘉豪拽了拽書包,說:「你不知道啊?你最好的兩個朋友兄弟亂——」

   「倫」字沒能出口,盛望已經一拳砸了過去。

   高天揚怎麼破口大罵的、鯉魚是怎麼勸架的,徐大嘴又是怎麼抽身從禮堂趕過來的,盛望都記不清了。

   他不知道齊嘉豪為什麼最初選擇不說,後來又沒能忍住。他只知道對方開口的那個瞬間,他跟江添堪堪維持的平衡被毀得一乾二淨。

   鋼絲鏘然斷裂,他們兩腳一空,直墜深淵。

   等他終於砸落在地,怔然回神,他已經站在了政教處辦公室裡,盛明陽在不遠處,聽著齊嘉豪奮力辯駁。

   徐大嘴信奉一切事情低調處理,能少牽涉幾個人就少牽涉幾個人,除了消息靈通聞訊而來的盛明陽,再沒有別人。禮堂那邊一切照常,學生代表發言剛剛結束,台下家長們掌聲熱烈。對比之下,這間沒開空調的辦公室冷得像冰窖。

   齊嘉豪說他沒撒謊,他看見過,就在藝術節那天,他只是當時不想說。

   盛明陽說:「我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我信他做不出那種事。學校這種地方不是有監控麼?是真是假,一查就知道了。十幾歲的學生有點衝突口角很正常,急起來口不擇言,這都可以理解。但是風言風語攔不住,傳出去就害人了。老徐,幫我查。」

   他或許是真的不信,也可能是在找證據支撐自己。他的每一句話都很平靜,卻像是摁著盛望的肩膀,一刀一刀扎進他身體裡。

   ……

   也不全對。

   盛望想,其實也是他摁著盛明陽,一刀一刀地扎過去。

   他在徐大嘴站起來的時候開了口,聲音沙啞。他說:「別查了。」

   假期沒結束的時候,盛望總會想。時間久了他和江添會變成什麼樣。但他忘了,他們隱患太多,連「久」的機會都不一定有。

 

   第92 荒原

   江添的座位在主席台最邊上,他其實發完言心思就飛了,但扭頭就走實在不合適,愣是被何進摁到了下一個流程開始,才逮住機會離開。

   他幾乎是大步跑回明理樓的。盛望終於搬回了A班,他佔了很久的座位終於能還回去了,從此往後他不用抬頭就可以看到對方的影子落在他的書桌上。

   可當他跑到頂樓,扶著後門門框剎住腳步,卻並沒有在教室裡找到盛望的身影。

   教室氛圍很奇怪,從他進門起嗡嗡的嘈雜就被摁了靜音鍵,所有人都抬頭望向他,卻沒人說話。

   江添愣了一下,走回自己座位邊問高天揚:「盛望呢?」

   周圍人的表情瞬間古怪起來,就連高天揚也僵了一下。江添抬起眼,發現鯉魚和小辣椒在前面欲言又止。

   那個瞬間他心臟忽地一沉,彷彿有所感應。

   「看什麼看,自習呢!」高天揚衝周圍喊了一句。他扔開一字未動的卷子,有點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拉著江添出了教室。

   「盛哥去政教處了。」高天揚說。

   「為什麼?」

   「打架。」高天揚遲疑片刻,又補充道:「因為齊嘉豪說你們……」

   他聲音驀地低下去,「同性戀」這幾個字說得異常含糊,總覺得當面說這個就像給江添直直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而當他說完再抬眼,江添已經大步下了樓梯,眨眼便消失在了視野裡。他只記得對方跑過樓梯拐角的時候,嘴唇緊抿,臉色一片蒼白。

   奔往政教處的路上差點撞到人,但江添已經記不清了。他滿腦子都是盛明陽從禮堂前排貓腰離開去接電話的一幕。他不敢想像兩者之間的聯繫,就像他不敢想像盛望孤零零地站在政教處的辦公室裡。

   而當他直闖進那間辦公室,卻只看到徐大嘴插著腰愁眉不展地站在窗邊。

   被推開的門「砰」地撞在牆上,他在木門的顫動聲中張開口,嗓音艱澀:「老師……」

   徐大嘴轉過身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說不上來是想罵他還是想歎一口氣。

   江添努力壓著呼吸,問道:「盛望呢?」

   「走了。」徐大嘴說。

   有那麼一瞬間,江添皺著眉,似乎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腦中嗡然一片,像是浸沒在了冰河裡,一陣一陣冷得發麻。

   「什麼走了?」他聽見自己不解地問了一句。

   徐大嘴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被他爸爸帶走了。」

   「去哪了?」

   「我哪知道呢?」徐大嘴擰眉看著他,「江添……」

   他剛說完這兩個字,就見門口的男生垂下眼。他似乎終於繃不住了,彎腰撐著膝蓋,鼻息粗重,像是跑了幾萬里。

   徐大嘴忽然就說不出什麼了。他不是沒處理過這種情況,正是因為碰到過,才更想歎氣。

   中學裡面沒有秘密,只有不脛而走不知真假的流言,就算他告誡過知情人,有些東西也依然會傳遍四處,甚至要不了幾分鐘。

   徐大嘴看見江添撐在膝蓋上的手指捏縮起來,攥成了拳,拇指死死掐著關節。

   看得連他都感覺到疼了,江添才站直身體啞聲問了一句:「打他了麼?」

   徐大嘴啞然許久,回答道:「沒有,沒打。」

   江添點了一下頭,走了。

   徐大嘴看見他跑過窗下,穿過樓後堆滿枯葉的花壇,直奔往三號路……不知道要去哪裡找。

   其實有一瞬間,盛明陽是想打的。盛望說「別查了」的那一刻,誰都看得出來他這個口口聲聲說「不可能」的父親有多無地自容。他手都已經抬起來了,又在最後關頭垂了下去,手指顫得像痙攣。

   他在那站了很久,最終只是強壓著情緒對徐大嘴說:「老徐,我帶他出去一下,就不佔用你時間了。」

   哪怕盛怒之下,他也沒有生拉硬拽弄得一團狼狽,父子兩個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拍了一下盛望的肩,示意他往外走。

   臨出門前,他又剎住腳步,轉頭衝一臉愁容的徐大嘴說:「有什麼錯我替他認,小孩不懂事,我這個當爸的也一塌糊塗,給你添麻煩了。」

   他微微躬了身,像那些明明事業有成、對著老師卻卑微恭順的家長一樣。

   那個巴掌明明沒落下來,盛望卻感覺自己重重挨了一下,從臉一直疼到心臟。他想說「你別這樣」,但造成這個場面的恰恰是他自己,他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可是他真的錯到這個程度嗎?他明明……就是喜歡一個人而已。

   那個瞬間,盛望難受得想彎下腰。但他最終只是沉默地跟著盛明陽往外走。

   他以為盛明陽會直接把他帶回家,他知道對方需要一個沒有外人的地方,但盛明陽沒有。

   車直接上了繞城高速,速度極快,跟盛明陽一貫的開車風格完全不符。不知過了多久才踩下急剎,盛望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又重重磕回椅背。

   車停在郊區某個產業園區不知名的偏道上,周圍無人往來。這個角度剛好正對太陽,無論駕駛座還是副駕駛都被扎得睜不開眼。盛明陽伸手想拿墨鏡,但最終又垂下手來煩躁地拉了手剎。

   他開不下去了。

   盛望的眼睛被光線刺得一片酸澀,但他沒有閉上,只是一直盯著那個光點,盯到世界變成一大片空白,才聽見盛明陽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他嗓音裡面帶著火氣,在車裡響起來卻悶得壓抑,像稠密的水草層層纏繞上來,又一點點勒緊。

   「不記得了。」盛望說。

   四個字就把盛明陽的火氣全勾了上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什麼叫不記得了?你們哪天開始鬼——」

   他可能想說「鬼混」或是別的什麼,但話到一半自己就說不下去了。他揉摁著眉心深呼吸了幾下,默然很久,才竭力放緩了語氣:「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小添他——」

   「不是。」盛望打斷道。

   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巨大的荒謬。

   他想說你知道季寰宇究竟給江添留下過多大的陰影嗎?你知道他被纏繞在那些根本不該他承受的東西裡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才從那些事情裡掙扎出來嗎?

   而你們就這麼武斷地、毫無根據地把所有問題都歸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生來就該是那樣的。

   就好像他根本不會難過一樣。

   「我追的。」盛望說:「我喜歡的,我先開的口,我想盡辦法勾的他,我還因為他不給回應把自己砸到了B班,又因為想跟他待得久一點拚命考回來了,你看不出來我平時繞著他轉的時候有多開心麼?」

   盛明陽臉色難看極了,盛望每多說一句,他的表情就狼狽一分。好像被曝光示眾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他皺著眉,終於找到間隙打斷道:「別說這些!」

   盛望停了話,臉色同樣很難看。過了片刻他才生澀開口說:「你問的,你讓我說實話。」

   「爸爸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沒那些毛病。」

   「你不知道。」盛望說:「你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我喜歡我哥,我是同性戀。」

   盛明陽還在試圖講道理:「我知道你現在這些話有點逆反心,純粹為了氣我——」

   「我沒有。」盛望垂下眼,「我沒想氣你,我一邊高興一邊難受,很久了。」

   車內一片死寂,盛明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盛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剛剛說的所有都只是在強找理由。他就是不想承認兒子變成了這樣。

   盛望垂眸坐著,餘光裡他爸的手指攥著撥檔器,無名指和小指微微抽動著,像不受控制的顫抖。如果手邊有什麼東西,如果他是獨身一人,可能已經砸了一片了。

   但他只是攥了一會兒,冷下臉說:「斷掉。」

   盛望抬起眼。

   「你不用回學校了,晚點我給老徐打電話。」盛明陽說:「給你辦轉學。」

   「我不轉。」盛望說。

   「要麼你走要麼他走!」盛明陽終於沒壓住火,吼了一句。吼完他顫著手指發動了車子,眼也不抬地說:「我有的是辦法,你自己選一個。」

   車子直竄了出去,盛望像被摁死在椅背上,片刻後又驀地鬆開。他在不斷的急走急停中感到無力和反胃。

   他還記得江添生日那晚他為了哄人開心說的玩笑話,沒想到一語成讖。

   「爸你知道快小高考了麼?」他在暈眩中閉上眼,牙關咬得死緊。忍了片刻他才繼續道:「你有想過現在轉學有多大影響麼?你每次去辦那些手續的時候想過這些麼?想過我有可能追不上麼?想過我有可能這一次就真的適應不了,然後一落千丈麼?」

   「你自己想過麼?」盛明陽面無表情,「你但凡多想一點,都做不出這種荒唐事。」

   「我不覺得荒唐。」

   「你真不覺得?你不覺得荒唐為什麼怕被發現?不覺得荒唐為什麼一邊高興一邊難過,你難過什麼呢?不是應該理直氣壯麼?」

   盛望張口結舌。他想說不是這樣,但那個瞬間他忽然找不到反駁的詞彙了。就好像人在暗處走久了,連自己都會摸不清路。

   盛明陽看也不看他,「你現在去告訴所有人,你跟你自己的哥哥搞在一起,你看看別人什麼反應!」

   他氣到幾乎口不擇言,說完自己先閉了一下眼。車身跟著抖了一下,盛望卻並不覺得驚心,只是胸口冰涼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固執地說了一句:「我不斷。」

   盛明陽沉默地握著方向盤,很久之後點了點頭說:「你這話別跟我說。」

   那跟誰說呢?盛望有一瞬間的茫然。

   車子在山林彎道中呼嘯而過,開進了郊區公墓裡。這個時間不早不晚,整個公墓陷落在冷清和寂靜中,白色的大理石像結了厚霜,冷得人心口發麻。

   盛望被拽進那座蒼白的建築裡,穿過一排排同樣蒼白的照片,然後在其中一張面前停下。

   盛明陽拽著他,指著照片上笑著的人,卡了許久疲憊地說:「你跟你媽說,來,望仔。你看著她,說,你要跟你哥在一起,你是同性戀,說!」

   *

   江添跑到三號路的盡頭,順著學校西門出去,在盛明陽停車的地方剎住腳步,那裡早已換了人停。

   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又匆忙跑向梧桐外。

   丁老頭和啞巴兩人在屋內摘菜,一個只會比劃,另一個卻看不大懂,只能沉默無趣地對坐著。

   老頭在家悶了一個假期,成夜成夜地琢磨著江鷗季寰宇那些事。人老了就是這樣,每時每刻都在操心。他有時會半夜驚醒,有時乾脆就睡不著覺。也許是天太冷了,人也變得滄桑遲鈍起來。

   以至於江添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有幾秒沒反應過來,許久才「哦」了一聲,亮了眼睛說:「小添啊?今天不是開學麼?」

   江添扶著門框喘氣,「嗯」了一聲。直到這時他摸向口袋,才發現自己去禮堂開會沒帶書包,手機還藏在包裡。

   「跑這麼急幹什麼?」老頭顛顛過來。

   江添低下頭,他咬了一下牙關,才把那股酸澀的感覺嚥下去。問老頭:「盛望來過麼?」

   「沒啊。」

   意料之中。

   江添點了一下頭,動作卻生澀艱難。他跟老頭借了手機,給盛望打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他心臟瞬間活了過來,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高天揚在那邊說:「添哥……」

   他心臟又砸回了地底。

   「盛哥書包在教室裡。」高天揚低聲說。

   江添掛了電話,在老頭的通話記錄裡翻找到了盛明陽,又撥了過去,對方已關機。

   他又叫了車衝回白馬弄堂,屋內空無一人。孫阿姨臨走前打掃過,整個房子裡漂浮著洗潔劑的味道,因為潮濕未散的緣故,空曠得讓人發冷。

   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最後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門那個一天也沒住過的出租屋。

   裡面一片冷清,他知道沒人,他也沒帶鑰匙。但他站在那裡,還是忍不住敲了門。彷彿多敲幾下,會有人從裡面開門迎他進去似的。

   因為他記得有人說過,不會把他關在門外的。

   可他敲了很久也沒人來開。

   他從小到大都習慣扮演著類似成年人的角色,照顧丁老頭,照顧江鷗,照顧他自己。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雖然很累,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承擔得來。

   以至於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擔得起,他無所不能。

   可當他18歲,真正邁入成年,才發現有太多事情是他顧不全的。他像個拙劣的瓦匠,拆了東牆補西牆,左包右攬卻捉襟見肘。到頭來,他連跟盛望站在一起這件最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識到,他跟盛望之間的牽連密密麻麻,卻細如髮絲,全都握在別人手裡,只要輕輕一鬆,就會斷得一乾二淨。

   城市那麼大,人來人往,周圍密密麻麻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怎麼跑、都找不到想見的那一個。

 

   第93 苦夏

   江添再次見到盛明陽是這天中午,在兵荒馬亂的醫院。

   他們誰都不想把事情捅到江鷗面前,但偏偏忘了一件事——世上從沒有密不透風的牆,而學校恰恰是流言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江鷗開完年級家長會,打盛明陽的電話無人接聽,只有一條微信留言說「有點急事,晚歸」。因為季寰宇的關係,她跟盛明陽本就處在將斷未斷的矛盾期,又因為身體緣故,生意那邊也不再插手。所以她看到微信並沒有多問,而是跟著大部隊去了明理樓,想跟江添盛望打聲招呼再走。

   結果在走廊間聽到了那些關於她兒子的傳言。

   高天揚認識江鷗,也是最先發現她狀態很不對勁的人。盛望江添的手機書包都在教室,他只能輾轉回撥上一個號碼,電話便通知到了丁老頭那裡。

   於是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江添趕回附中時,迎接他的就是這樣的一團亂麻。

   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人在跟他開一個荒誕玩笑,他明明已經很用力了,卻好像總是慢了幾秒。他沒趕上第一步,就注定錯過所有,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車廂一節撞上一節,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而他只能站著,看著。

   他不善言談、不善發洩,是個徒有其表的啞巴。

   盛明陽趕到醫院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他出電梯的時候,看到江添坐在走廊某個無人的長椅上,支腿弓身,頭幾乎低到了肘彎。眉宇輪廓依然帶著少年人的鋒利感,卻滿身疲憊。

   他本來是想說點什麼的,他帶著滿腔強壓的怒意而來,看到了這副模樣的江添,忽然張口忘言。

   那一剎那,他驀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大男生其實跟盛望差不多大……

   他好像從沒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又被壓了下去。江添聽見腳步朝他看了一眼,又下意識瞥向他身後,電梯裡空無一人,鏘啷一聲又關上了。

   盛明陽皺著眉,片刻後開口道:「盛望沒來,我托人照看了。」

   這種向別人交代他兒子行蹤的感覺很古怪,他心裡一陣煩躁,剛壓下去的火氣又翻湧上來。但他做不到像對盛望一樣跟江添說話,他會下意識克制、打官腔。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真正把江添當成家裡人。

   江添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其實比盛明陽高,雖然有著少年特有的薄削,依然會讓人感到壓迫。他說:「我的問題,你別罵他。」

   盛明陽覺得很荒謬,明明是他的兒子,別人卻在越俎代庖,好像他是個大反派存心害盛望一樣:「你什麼時候見我罵過他?」

   他反問一句,實在不想多說,匆匆進去了。

   盛明陽從沒見過江鷗這樣歇斯底里的模樣,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她會瘋或是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總之,跟他當年認識的人完全不同。他們之間要說有多深的感情,並不至於,只是剛好有這麼一個人,剛好勾起他對亡妻的幾分懷念,剛好合適。就好像江鷗最激烈的感情也不在他這,而是給了季寰宇一樣。

   寒假那段時間裡時刻緊繃的神經消磨了不算濃厚的感情,他對現在的江鷗只剩下幾分責任、幾分同情,還有不想承認又忽略不掉的責怪——

   沒有江鷗就沒有江添,事情也不會鬧到這樣無法收拾的難堪境地。

   但是同樣的,對江鷗來說,沒有盛望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事。所以責怪之餘,盛明陽又有幾分歉疚。

   病房裡充斥著濃重的藥水味,伴隨著女人崩潰的尖聲和低低的不曾間斷過的嗚咽,以及時而爆發時而歇止的泣訴,像幾種相互矛盾又強行雜糅的糟糕音調,壓抑得讓人待不下去。

   盛明陽不知道江添在醫院待了多久,僅僅幾分鐘,他就有點受不了了。這期間他又去了幾趟樓下,丁老頭趕去學校的時候,因為神思恍惚,在跟江歐的拉扯間摔了一跤。

   都說年紀大的人不能摔跤,丁老頭還多一樣,他不能生氣也不能著急。寒假裡季寰宇那些糟心事已經讓他徹夜難眠,變得遲鈍了,這次又來一擊,整個人都萎頓起來。他白髮蒼蒼地倚靠在床頭,肩背佝僂,看著窗外不知哪處,長久地發著呆,像是一下子就老了。

   盛明陽和江添在醫院忙得焦頭爛額,直到夜裡才稍稍喘了一口氣。他們在家屬區歇坐下來,沉默和窒悶緩緩蔓延,填滿了這個角落。

   過了很久很久,盛明陽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後悔麼?事情弄到這個地步。」

   江添垂著眼,目光盯著某處虛空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單純的沉默。

   「你大一點,成熟很多。」盛明陽語氣裡透著疲憊,耐著性子說:「你是怎麼想的,我聽聽看。」

   半晌江添才開口:「我不欠誰的。」

   他輾轉長到這麼大,沒跟誰久待過,沒把誰當成支柱。他習慣了往外掏,卻很少拿別人的。但凡拿一點,都會加倍掏回去。

   他誰也不欠。

   他做著他覺得應該做的事,承擔著他應該承擔的。他誰也不用怕,誰也不用看,他只看盛望。

   盛明陽大概也知道他的情況,一時間居然找不出話來應答。愣了片刻才說:「但是望仔不一樣。」

   江添「嗯」了一聲,那個瞬間幾乎脫了少年氣。他說:「我知道。」

   盛望心軟,敏感,常說自己脾氣不好,卻總在考量別人的感受。明明小時候一樣孤獨,反應卻截然相反,一個索性把自己封在冰裡,一個卻伸出了無數觸角,探著四面八方的動靜。

   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有交集。

   就是因為心軟,他一個人站在白馬弄堂深夜的路燈下,盛望才會開窗叫住他。

   他就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早上滿世界地找著盛望,下午卻沒有再問。不是不想見了,是不想盛望來見他,不想盛望見到他面前攤著的滿地狼藉。

   他知道盛望會難受。他也知道,看見盛望難受的瞬間,他會有一點動搖。

   *

   盛望到醫院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沒有書包沒有手機,盛明陽找人看了他一整夜。他白天處於深重的煩躁與焦慮裡,只想找江添說幾句話,哪怕交代一下去向讓人不用擔心。夜裡又反覆回想起公墓裡的那一幕,想起他媽在蒼白的照片中笑著看他,而他抿唇看著別處,直到眼睛發紅也沒能說出想說的話。

   都說至親的人最清楚捅哪裡最疼,盛明陽太知道怎麼讓他難過了。他第一天被帶去公墓,第二天被帶到了病床前。他去的時候江添不在,盛明陽特地打了個時間差。

   年紀大的人覺少,護士說丁老頭天不亮就這麼佝僂地坐在床上了,整日整日地發著呆。他摔了個跟頭,半急半嚇引發了血栓,變得愚鈍起來,別人說什麼話,他都只是瞇眼笑著。讓人弄不明白他是不計較還是聽不懂。

   盛望進病房的時候,他慢半拍地轉過頭來,盯著盛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著招了招手。

   事情曝光後,這是唯一會笑的長輩,盛望莫名一陣鼻酸,說不上來是難過還是別的什麼。他遲疑著走過去,丁老頭枯瘦的大手抓住他,一邊攥著,一邊轉頭去夠床頭的手剝橙。

   老頭塞了兩個最大的給他,抬了抬下巴說:「吃,甜呢。」

   盛望低著頭,手肘夾著橙子剛要說點什麼,就見老頭又指指樓上說:「給小望也拿一個去,甜!」

   他瞬間愣住,片刻之後偏開頭死死咬住牙關,眼圈一點點泛了紅。他知道老人家有時候迷糊了會口誤,只是一個瞬間的事,並不代表真的癡傻分不清人。但是老頭以前精神矍鑠,從沒有過這種情況,這是第一次……

   這比當場打一巴掌還要令人難過,盛望幾乎是落荒而逃。

   盛明陽又拽著他去了樓上,指著門裡的江鷗說:「我知道你強,好像不堅持一下就顯得自己特別懦弱,但你再看看呢,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盛望記不清自己看到江歐的一瞬是什麼感受了,只記得自己近乎茫然地走進去,想跟對方說點什麼,卻張口結舌。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關心還是該道歉,直到江鷗緩慢地抬眼看向他,然後情緒突然失控。

   護士和盛明陽都在安撫她,她掙扎著抓住盛望說:「阿姨求你,求你好嗎?」

   盛望面無血色。

   江歐終於在各種人的努力中安靜下來,她看了盛望一眼,背對著他蜷回被窩裡,閉著紅腫的眼睛再不說一句話。盛望僵硬地站了一會兒,從病房裡出去了。

   江添從樓梯拐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看見幾個護士匆匆忙忙從病房裡出來,明顯剛經過一場大鬧。他看見盛望背靠著醫院慘白的牆壁,低頭站在病房門外,垂著的手指無意識地掐捏關節,難堪又沉默。

   那一瞬間,江添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盛望毫無負擔的笑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背負的所有東西都是帶刺的,密密麻麻全部直衝著盛望,對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親近一次,都會被那些尖刺扎進去再拔出,鮮血淋漓。

   那顆總繞著他轉的太陽,因為他,已經不發光了。

   他想親一下對方低垂的眼睛,不再帶笑的唇角。一個人站在那裡太孤獨了,他想過去抱一抱盛望,但他轉頭看到了自己滿身的刺……一天不磨平,一天不得靠近。

   江添最終只是走過去,低低叫了一句:「望仔。」

   盛望抬起頭,眼底發紅。

   *

   盛明陽忙忙碌碌在給盛望辦轉學手續,忽然接到了江添的電話。他說:「他轉太多次了,沒在哪裡久待過,快考試了,別再給他轉了。」

   盛明陽說:「總得走一個。」

   江添說:「我吧。」

   他拿出來很久的行李,終於還是又收回了箱子裡。彷彿囫圇一場好夢,不小心又驚醒過來。

   *

   江添轉學是在二月中旬,帶走了盛望簽領的那隻貓。一併離開這裡的還有江歐和丁老頭。他帶著他的刺,走得乾乾淨淨。

   自那之後A班便空出了一張座位,所有人都忘了提醒老師去收,就像徐大嘴憑空提過兩次,卻始終沒有把江添的照片從榮譽牆上撕下來。

   3月初的小高考照常舉行,時間並不會因為某個角落裡的聚散離合停住腳步。A班一個月的集體抱佛腳效果顯著,全員4A,毫無懸念地完成了何進定下的目標,並沒有誰掉隊。

   盛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寡言起來,偶爾一個瞬間,高天揚他們會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總是唏噓片刻便莫名難過起來。

   A班風氣開放,當初那件事只是讓氛圍彆扭了幾天便回歸原位。跟盛望關係好的人依然關係好,他們湊著各種熱鬧的場子,說著誇張的笑話和八卦逗他開心,看著他爬到第一,釘在第一,慢慢甩開第二名一大截,再起哄似的嗷嗷哀嚎。

   高二下學期是個旺季,小高考結束之後,其他班級開始進入總複習,A班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競賽上。盛望擼到了數理化所有複賽名額,78兩個月被各種特訓班、夏令營、集訓填得滿滿當當。

   高天揚作為A班屁股最沉的吊車尾,只進了化學複賽。他心態極好,樂得清閒,每次看到盛望的排課表都嘖嘖搖頭。說:「慘,太慘了。」

   盛望沒好氣地說:「真覺得慘記得拎上貢品來探監。」

   江添走後他第一次這樣開玩笑,高天揚他們受寵若驚,當即發了毒誓說不去不是人。

   自那天起,盛望慢慢又有了以前的模樣,會踩著椅子一下一下晃,會轉著筆拆高天揚和宋思銳的台,會打完籃球仰頭灌水,然後拎著衣領一邊扇風一邊笑著跟人聊天說話。

   有時候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所有都已回歸正軌、塵埃落定。

   只是偶爾經過長廊榮譽牆的時候,他會停下腳步,看著牆上自己的照片從一張變成兩張、三張,然後越來越多,幾乎佔據了小半壁江山……

   而另外那個半壁再也沒有變動過。

   高二結束的那個暑假,盛明陽提了一句,說有兩個北京的學長幫忙,江添申好了國外的學校,避免了進度和考制不一致的尷尬,還替江歐和丁老頭安排了適合調養的醫院。

   盛明陽沒提自己,但盛望覺得他應該也插了一手。

   那段時間盛望正在集訓。那個學校2號門邊有個便利店,裝潢跟喜樂極像,盛望總是去那邊買東西,儘管它離住的地方極遠。一來二去,就跟老闆混熟了。

   收到盛明陽那份信息的時候,盛望正在便利店裡買水,老闆翹著二郎腿在那嘬櫻桃,結賬的時候大方地把玻璃碗往前一推說:「來,吃點。」

   盛望看著手機屏幕許久沒回神,在老闆催促下胡亂拿了一顆,一嚼卻是古怪的苦澀。

   他剛出過汗,臉色在空調機前吹得有些蒼白。老闆琢磨著不太對,問他怎麼了。

   他摁熄屏幕,把手機塞回口袋,低頭付錢說:「你這買的有問題,我吃了個苦的。」

   老闆翻著碗看了一圈,說:「櫻桃期短容易壞,你運氣不好。」

   盛望沒抬頭,過了半晌「嗯」了一聲,然後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能是壞櫻桃作祟,他走了沒幾步,胃裡就一陣陣難受起來。難受的範圍太模糊,以至於有種胸口發涼的錯覺。

   他忽然想起二月的那天,江添走過來低聲叫他:「望仔。」

   還沒開口,他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了。

   他那時候猶豫又混亂,胡言亂語了一些什麼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攥著江添說:「我這次沒鬆手。」

   江添沉默了很久說:「我的錯,我先鬆的。」

   ……

   胃難受得厲害,心口也涼得發疼。盛望拎著冰水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往前走。

   「這個學校也有跟附中相似的梧桐道,烈陽穿過寬大的枝葉投照下來,亮得刺眼。轉眼又是一場盛夏,但他再也沒聽過那樣聒噪的蟬鳴了。」

 

   第五卷 椰子

   第94 流年

   盛望曾經設想過在某個學科決賽考場、夏令營裡遇見江添。

   他想像得了那個場景,甚至天氣陰晴冷暖、周圍往來人流匆忙與否都很具體,但他想像不出自己會說什麼。也許會叫一句「哥」,也許會故作自如地打聲招呼,也許……還沒開口就先難過起來。

   後來得知江添去了國外,便連想像的餘地都不再有了。

   盛望把所有時間都投到了競賽裡,忙忙碌碌,不給自己閒下來發呆的機會,幾乎是以自虐的方式在學。他自認聰明,卻遠沒到天才的程度。當初摸個老虎屁股都費了一番時間,到了競賽後半程更是明顯感覺到了辛苦。

   跟普通同學相比,他還能被開玩笑地叫聲「掛逼」,混到全省乃至全國最頂尖的人裡,他也不過爾爾,就算再怎麼以學習發洩,精力也實在有限。

   所以他物理混了個說得過去的省級二等獎,專攻的化學進了選拔營,碰上狀態好又走運進了國家集訓隊,輾轉拿到了保送資格。

   家長老師都很高興,他卻像踩在虛空裡,總也落不到實處,就好像一直在被某種情緒推著往前跑,不敢停步、不敢張望。某天胸前忽然撞來一道紅線,旁邊人歡呼起來,告訴他「恭喜,你到終點了」。

   各大高校的自主招生門檻總是紮堆出來,A班這一年的競賽表現總體不錯,大家捏著獎項到處遞申請交材料,幾乎每個人都拿到了幾個選拔名額。

   高天揚的證書是一棵獨苗,等級也並不很高,那陣子總開玩笑說「我要變成唯一的留守兒童了」。盛望看不下去,抱著筆記本在網上泡了幾天,愣是翻到了幾所條件合適的名校,幫他修了一遍初審要用的作文和英文材料,交了上去,沒想到真的通過了。

   那一個月,高天揚恨不得每天衝他磕三個響頭,順便包圓了他的早飯。老高心眼比炮筒粗,不會想太多,總是自己覺得什麼好吃就給盛望帶什麼。連著帶了二十多天的漢堡可樂,吃得盛望看見他就自動飽了。

   到了月末,這二百五終於反應過來盛望吃怕了。轉而換了中式。他努力回想著盛望以前吃過的早飯,破天荒起了個大早去食堂排隊,帶著豆腐腦、雞蛋和紅罐牛奶進了教室……

   然後那一整天盛望除了拿到早飯時的「謝謝」,再沒說過一句話。

   到了寒假前後,通過自主招生初審和綜合能力測驗的同學紛紛奔往各個大學考試去了。那陣子何進簽假條簽到手軟,教室裡大半是空座位,課沒法排,經常整日整日上著自習。

   有一天下大雨,從早上起就陰慘慘的,教室裡亮著冷白色的燈。盛望踩著桌槓,書攤在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刷著題,忽然聽見桌面被人「篤」地敲了一下。

   他恍然怔住,差點混淆了時間,彷彿回到了剛來附中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下著大雨,他發著燒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江添跑了一趟醫務室,拎著一袋藥跟高天揚說話,好像也這樣敲了他桌子一下。

   盛望從題目上收回視線,倉惶抬頭,看見班長鯉魚拿著一張表格問他:「你什麼時候離校?」

   他默然片刻,說:「不知道,大概4月吧。」

   鯉魚在表格上登記了個大致時間,又有點擔心地瞄著他:「你臉色好差啊,生病了嗎?」

   「沒有。」盛望握著筆指了指頭頂,說:「燈光照的。」

   鯉魚走開很久,他才垂下眼睛。

   又過了很久,盛望才忽然想起來。江添拎著藥跟高天揚說話的那天,並沒有敲過他的桌面。敲他桌面的那次,他也並沒有生病。

   明明才過了一年多,他就開始記不清了……

   他默然坐了一會兒,匆促從書包深處翻出耳機塞進耳朵裡,隨便找了個重金屬搖滾歌單,把聲音開到了最大。

   教室太冷清了。

   附中這一年戰果纍纍,收割了一大批高校的保送和降分優惠。辣椒拿到了盛望同所學校的本一線錄取資格,宋思銳他們幾個保送了省內top高校強化班,鯉魚奔往上海。

   高天揚大概生來就是戲劇本身,自主招生都搞得一波三折。他本來發揮不錯,拿到了15分的優惠,在滿分480的前提下已經很可觀了。他爸媽正要高興,他卻臨到橋頭反了悔,大手一揮放棄了。

   「我爸氣得淘寶了一把雞毛撣子。」高天揚驕傲地說:「我小學之後他就發誓搞佛系教育,這回差點破功。」

   盛望問他:「幹嘛不要優惠?高考憋了個大招啊?」

   「不想去那個學校了,突然大徹大悟,要趁年輕瘋一把。」高天揚說:「等著,哥們兒去北京陪你。」

   保送的那批人在4月中旬離校,盛望始終很淡定,宋思銳他們憋瘋了。走的那天硬要搞點氣氛,把高中積攢的小山一樣的試卷從頂樓扔了下去,白色的紙下雪一樣飄了滿地,然後被樓下尚未脫離苦海的同學罵了一上午,又被政教處請去喝了最後一杯茶。

   盛望無辜受了牽連,被罰著跟那幾個傻鳥一起掃試卷,不掃完不准走。然後A班那群二百五一邊笑罵著一邊衝下樓,給他們幫起了忙。

   楊菁翻著白眼找人送來一輛廢品收購車,給他們堆卷子。

   那個季節已經有點微熱了,滿地狼藉收拾完,盛望出了點汗。他在換了店員的喜樂便利店裡買了瓶冰水,把捂人的校服外套脫下來。

   他把外套甩到肩上,拎著水走出校門的那一瞬間,塵世間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面前的大街上穿行而過。

   他慌亂躁動的少年期至此倉惶落幕,一生一次,再不能回頭。

   *

   因為保送的緣故,盛望那個暑假比別人多出了一倍的時間,卻並沒有在家久待。事實上自從江添走後,他就很少回家了。

   說沒有怨憤是假的,不過更多是為了迴避。只要回到白馬弄堂那幢房子裡,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事來。

   他去找了那個搞輔導班的楚哥,接下了江添曾經做的事,利用假期那幾個月給自己攢了一筆錢,解綁了盛明陽給他的所有銀行卡。

   楚哥這兩年發展得不錯,不想只盯著附中這一塊,先後在市內幾個區都搞了分店。他說現在規模大了,需求也大,讓盛望大學刻苦之餘別忘了他,有空就幫幫忙,順便給他當個金字招牌。

   盛望說:「看在關係好的份上,我可以優惠一點,不收你廣告簽約費。」

   楚哥哈哈大笑,臨開學前給他包了個大紅包。

   比起商人,他更像個混江湖的,舉手投足都透著仗義,不過表達仗義的方式比較單一,就是錢。他很喜歡盛望的性格,剛好也聊得來,每每付起報酬都格外大方。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大學生涯裡,這成了盛望獨立於盛明陽的底氣。

   當然,僅僅是獨立並不太夠。

   盛明陽第一次發現兒子不再花他的錢,是在盛望去北京以後。他很少會查那幾張卡的情況,只在盛望和江添關係被發現的那段時間裡盯過一陣。冷不丁發現花銷停在很久之前,他是有點驚訝的,但並沒有當回事。

   他自認很瞭解盛望,知道自己兒子大手大腳慣了,跟誰吃飯都溜去買單請客,偏偏性格有點驕又有點懶,解綁銀行卡頂多是一時意氣,出於對一些往事的反抗。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垂頭耷腦地綁回來。

   但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所謂的「意料之中」。

   真正讓他感受到兒子逐漸脫離掌控是在盛望大二的時候,某次假期他去北京出差,期間聯繫了幾個生意上的老朋友一起吃頓飯,把盛望也叫上了。席間聊天的時候他才發現,盛望的專業已經換了,而他居然一無所知。

   當初盛望說是通過競賽拿的保送資格,所選專業自然跟競賽科目相關。但他只在那個專業待了一年就轉向了經濟類,還修了個法學雙學位。

   盛明陽問他怎麼想的,他沒解釋什麼七七八八的理由,只說了一句:「不喜歡就換了。」

   盛明陽本身不贊同這種學幾天就換的行為,總覺得有點草率,但他對盛望原本的專業也沒什麼瞭解,說不出草率的支撐理由,只得作罷。

   盛望有時候會在課上碰到辣椒,她本專業就是法學。下課之後如果時間剛好,會一起吃個午飯或者晚飯。不過不是他們兩個人,而是三個——

   高天揚頂著雞毛撣子的威脅,高考發揮順利,成功實現了「到北京陪盛望」的承諾。他學校離盛望不遠,隨便左繞還是右繞,公交車幾站就能到。

   只是保福寺橋和五道口那塊高峰期常年擁堵,他經常坐在公交車上抓耳撓腮,一邊瘋狂在群裡發微信說「馬上就到」、「看到門了」,一邊絕望地卡死在車流裡。所以他們三個人的午飯晚飯永遠準時不了。

   高天揚一怒之下改騎車。那一帶時常刮「妖風」,經常人到了,腦子也吹傻了。

   盛望起初信了他的邪,還挺感動。後來越看越不對勁,終於在某天拽了他問道:「老高你老實說,來北京是陪我的還是來追辣椒的?」

   高天揚混跡江湖二十載,頭一回臉紅得宛如猴屁股,說:「說什麼呢,當然是陪你的!」

   盛望「呵」了一聲說:「放你的屁。」

   高天揚的傻帽精神持續了兩年,踩著大二的尾巴終於成功把辣椒拿下。於是三人小分隊變成了一對小情侶和一隻單身狗。

   盛望一邊欣慰於二百五開竅了,一邊覺得自己日了狗。

   有一回吃飯碰到了學生會的朋友,那人看著盛望被餵狗糧的嫌棄臉忍俊不禁,調侃道:「怕什麼,你也找!就憑你這張臉,只要說句想談戀愛,一個系的女生都能衝過來,還怕氣不死這倆?」

   他本意是開個玩笑,沒想到這話說完,桌上幾人對視一眼便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高天揚衝他直擠眼睛,頻率高得活像抽搐。他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眼觀鼻鼻觀口地喝起湯來。盛望垂眸吃著飯,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嚥了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冰水,這才衝朋友一笑說:「有點道理。」

   辣椒在旁邊咬著吸管補充道:「他都忙死了,哪有那閒心。」

   學生會那人「哦哦」兩聲,說:「那倒是。」

   大學跟高中不同,不是刷刷題搞搞競賽就能悶頭走到底的。但盛望依然把自己弄得很忙碌,雙學位、學生會、活動比賽、還有跟著老師搞的項目。好像不把24小時填得滿滿當當就過不下去似的。

   人忙起來的時候,時間總是溜得很快。

   高中的時間是按天算的,大學就變成了按年。好像只是睡了幾覺,睜了幾次眼,一年就倏忽到了頭。

   他上一秒還是剛入學的新生,下一秒就成了學長。

   他被女生堵在樓後,聽到對方喊他「學長」的時候,就有這種時光恍惚的感覺。那時候他定了一份令人艷羨的工作,除了搞論文和辦手續,已經很少回學校了。

   女生個頭不高,笑起來的時候唇角有個梨渦,很甜。她說:「我也是法學院的,之前一直以為你跟黎佳學姐是一對,不敢表白。後來發現她有男朋友,所以我就大著膽來了,我堵了好久才堵到你。學長,馬上就是元旦了,新年新氣象,我給你當女朋友行嗎?」

   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學院在開元旦晚會,贊助還是他們學生會外聯部去拉的。但盛望彷彿才意識到似的,怔愣兩秒答非所問地說:「今天幾號?」

   「29號啊。」女生說。

   盛望點了點頭。

   很奇怪,明明已經離開附中很久了,但他聽到「年底」和「元旦」這樣的詞,第一反應依然是「以前附中總是在年底辦藝術節」。

   以前附中總在年底辦藝術節,活動結束就很晚了,三號路上人影幢幢,好不容易擠回宿舍人也睏了。再睜開眼,一年便到了頭。

   明明他已經做了很多事,把每天填得滿滿當當,記憶卻並沒有跟著及時革新。偶爾出神的時候,腦中依然是以前、以前、以前……

   「學長,我有戲嗎?」女生並不是害羞的性格,還煞有介事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盛望回過神來,抱歉地說:「不好意思。」

   「啊……」她拖長了調子,又問道:「為什麼啊?我長得不好看嗎?我覺得挺好看的啊。」

   盛望被逗笑了,點頭說:「挺好看的。但是……」

   女生眨著眼,等他「但是」的後文。

   盛望看著她,忽然覺得時間真是神奇,曾經在附中沸沸揚揚的傳言,不出幾個月便沒人再提,然後再過幾年就成了陳年往事,連知道的人都沒有了。

   這周圍沒人知道,在他的陳年往事裡有一個人,只停留了一會兒就走了,他卻盯著那處空白望了好久。

   盛望把領子翻起來,擋住冬夜的風。

   他衝那個女生笑了一下說:「我喜歡的是男生。」

 

   第95 重逢

   這個世界很神奇。以前關於喜歡的話他只能悄悄說給江添聽,不敢讓別人知道。現在他可以平靜地告訴很多人了,又只有江添聽不到。

   明明通訊那樣發達,可他們就是在人潮人海間斷了聯繫。

   起初是盛明陽防賊一樣地盯著,那陣子盛望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想著反正他怎麼抓都抓不住,索性就算了吧——你費了這麼大勁不就是想看我一個人嗎?那我格式化給你看。

   那時候年紀小、腦筋也拗。他難得叛逆,因為不忍心直捅別人,總帶著點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架勢。他當著盛明陽的面清空了賬號、卸了微信,把舊手機連同那個「哦」和「養生百科」一起鎖進了抽屜裡。

   盛望記得合上抽屜的那個瞬間,盛明陽站在桌邊沒說話,表情有幾分失落。而他一邊眼睛發酸,一邊覺得爽。就像用最尖的牙去咬最疼的潰瘍。

   那之後,別人聯繫他要麼電話、要麼信息。江添所有的動向都要經過盛明陽的口轉告過來,他對盛明陽說:「爸,這樣放心了麼?」

   盛明陽沒有說話。

   附中在北京有個校友會,每年新生入學前後會組織聚會吃飯,歷屆學長學姐有空的都會出席,歡迎學弟學妹們入京。

   第一次盛望婉拒掉了。年紀小的時候他在這種活動上總是如魚得水,跟誰都能聊得來,明明酒量不行還總抱著杯子喝到傻。後來他卻只覺得厭煩——沒完沒了的寒暄、客套、故作親近,實際上全都是陌生的人。他沒那個心力。

   第二次他是被辣椒和高天揚拖過去的。

   可能是天生的吧,真到了那個環境下,他又自動切換成了如魚得水的模式。直到趙曦姍姍來遲,他就像被摁了靜音鍵一樣安靜下來。

   趙曦當時一眼就看到了他,跟別人說笑著調換了位置,坐在他旁邊,趁著無人注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說:「出息了啊盛望同學,學會失聯了。」

   趙曦給他倒滿一杯啤酒,端著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奶白色的泡沫濺了出來。他喝了一大口,聽見趙曦說:「很苦吧?」

   他就嚥不下去了。

   趙曦說他一直有幾分微妙的愧疚,怕盛望是受了他和林北庭無意的引導,才會走上這條路。那他罪過就大了,害人無端受苦。

   盛望說不是。

   因為趙曦和林北庭就在那裡,而他遇到的如果不是江添,恐怕也走不到這條路上來。至少他自己想像不出那個場景。

   他又問趙曦,當初是怎麼說服家裡的。

   趙曦怔了一下,說:「林子沒這個壓力,至於我嘛……老趙以前也軸,我脾氣爛可能就遺傳的他。當時跟林子吵崩了,也跟老趙吵崩了,我就直接出了國。我媽見不著人就跟我爸發脾氣,磨得軟化了一點。後來老趙生病,忽然就看開了。這兩年嘮叨林子也不比我少,大概當成親兒子了吧。」

   盛望一愣,恍然想起來喜樂趙老闆是做過癌症手術的。

   「不過……」趙曦說:「如果再來一回,我倒寧願多磨他兩年,換他別生病。誰的時間不是時間呢。」

   人時間歡喜悲苦各不相同,再怎麼相近,日子也是自己的,借鑒不了什麼。

   盛望又問趙曦:「他去國外是你跟林哥幫的忙麼?他……」

   他過得好麼?

   趙曦以前常聽他說「我哥、我哥、我哥」,冷不丁聽到掐頭去尾的「他」,還有點不大習慣。愣了一下又反應過來,那個拼湊的家庭已經分崩離析,那聲「我哥」已經名不正言不順了。

   江添不再是哥哥,也不再是男朋友,兜來轉去,又成了盛望不知該怎麼稱呼的人,又成了無法述諸於口的某某。

   趙曦說他跟林北庭幫忙安頓了一部分,主要還是江添本身夠爭氣,有獎學金的前提下日子不會那麼難過。但也僅僅是不那麼難過而已。

   盛望又問他跟江添還有沒有聯繫,他說很少。

   因為這短短一句回答,盛望鬼使神差回了趟江蘇,把舊手機翻出來折騰著登了微信。剛登陸就收到了一大批未讀消息。

   它們在時間的縫隙裡滯留太久,已經沒有了回覆的意義。盛望一一看下來,從頭拉到尾,唯獨江添的聊天框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卸載微信、丟棄手機,並不是純粹的賭氣。

   他知道江添的性格,也知道對方決定的鬆手意味著什麼——江添把他的學校、老街、長巷、同學、朋友……所有塵世熱鬧都留給了盛望,自己帶著一隻貓走得乾乾淨淨。

   而盛望只是不想接受這個事實而已。

   那段時間,他會反覆戳進江添的信息界面裡。

   對方的暱稱還是「哦」,頭像還是「團長」,相冊封面是那張光影下的書桌,朋友圈停止在那首「童年」上,好像流年戛然而止,此後再無更新。

   大四元旦,婉拒學妹表白的那天,盛望抓著手機在操場看台上坐到深夜。他想跟江添說話,前所未有地想,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當初收場的方式太過匆促難堪,兩邊都一片狼藉。以至於少年時候頭腦一熱就能說的那些話,大了卻怎麼都發不出去。

   其實發出去也沒什麼用,他們之間橫亙的東西一天不消失,說了就只是平添糾葛與煩惱。藕斷絲連這個詞聽著曖昧繾綣,不過是背道而馳又非要耗著而已,耗到足夠遠足夠長,就能斷得平平靜靜。

   他更發不出什麼寒暄的話,他想像不了有一天,他和江添會彼此問候著「忙麼」「最近怎麼樣」「有空出來聚聚」,然後給少年情動一層層撒上土,埋進過去。

   大學正式畢業的那天,他被辣椒和高天揚拽著,跟一大群人吃了頓散伙飯。好像每個學校每個班的散伙飯都有那麼一個固定流程,給各種暗戀對象前男女友打電話。就像愚人節一樣,台階早早就搭好了,萬一不盡人意,順著下來就是。

   盛望起初覺得他們是一群傻鳥,太幼稚了。後來被那群傻鳥輪番敬酒,喝得在包廂角落沙發上呆坐半晌,伸手問高天揚:「我手機呢?」

   高天揚比他還懵:「你手機給我了嗎???」

   他茫然片刻,「哦」了一聲,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來,認真地點進微信置頂,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你還在嗎?

   然後撤回。

   又輸入:我畢業了

   然後撤回。

   再輸入:拿了兩個學位,厲害麼

   ……

   他一句一句地發,再一句一句撤回,專注得像在修訂學術論文。

   等到高天揚喝完一圈逃到那個角落,瞄見聊天界面裡一個綠條都沒有,只有長長一排的「你撤回了一條消息」。

   然後盛望說著「我靠想吐」,摁熄屏幕衝進了衛生間。

   他的撤回堆得很長,卻沒能等來一個問號。倒是別人的消息蹦跳不息,成群結隊地來祝他畢業順利。總有這樣的一些人,掐著各個時間點祝他生日快樂、節日快樂、新年平安。而他連名字都對不上,只能公式化地回一句謝謝,你也是。

   那天之後,盛望再沒做過這種事。他好像已經收拾好了所有,精力旺盛地投進了工作裡。他去了一家頂級諮詢公司,門檻很高,那年在他們學校錄取的大多是碩博,他是少有的獨苗。

   以前孫阿姨常說他十指不沾陽春水,炒個飯都不知道要先擱一點油,不知疾苦。大學畢業他卻一秒不曾多賴,迫不及待地投進了人間疾苦中。公司客戶很廣,各行各業都有,他所在的組別重點對接外資,但他長得好會說話,能力也強,跟各組關係都不錯,很快攢了自己的人脈網。

   盛明陽以前總把「你還小」掛在嘴邊,直到某天生意上碰到一個檻,需要疏通一下關係。他以往的業務很少涉及那一塊,一時間還真沒找到合適的人牽線搭橋,最後兜兜轉轉竟然繞到了自己兒子那裡。

   那天盛望趁著出差喊他吃了頓飯,順口把牽線的事應了下來。盛明陽這才猛地意識到,不知不覺中,盛望早就不是那個窩在沙發上喝著汽水打遊戲的小孩了,也不會再因為他一句話扭開頭紅了眼眶。

   也許是突然感覺自己在衰老,也許是酒到酣處。盛明陽看著盛望在席間握著手機戳戳點點似乎在聊微信,忽然問了一句:「你跟……你們又聯繫上了?」

   盛望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打完字,收了手機說:「沒有。」

   他吃了幾口東西,又補充道:「他微信好像已經不用了,你放心。」

   那個瞬間,盛明陽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他印象裡的兒子有點嬌生慣養,這也挑那也挑,鬧脾氣的時候像動物崽子炸起了毛,看著根根直立,其實都是軟的。

   現在卻有不一樣了。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兒子給自己包了一層殼,堅硬帶著毛刺,嚴絲合縫還有點扎手。那個後腦勺毛茸茸的望仔已經消失在了時光裡,不知道要去哪裡找。

   不過盛望有一點弄錯了,江添不是故意不回消息,而是丟了手機。

   江鷗和丁老頭是趙曦林北庭幫忙安置的,費用方面也墊了不少。他不喜歡欠著別人,哪怕關係好也不行,但凡攢下一點錢就會還回去。所以即便有獎學金,也過得並不寬裕。他的簽證有限制,打不了太多零工。為了盡早還清,他把開支壓縮到了最低,租住的街區不太安全。

   他被攔過、偷過、搶過,起初都打算忍耐下來,直到連丟兩部手機,才匆匆搬了地方。每回換新手機,他總是第一時間去雲盤上把存好的舊視頻舊照片扒下來,建個私人相簿,仔細保存好,但又很少點進去。

   有一年12月初,他跟著教授去參加一場科研會,返程的時候因為教授私人原因在瑞典待了兩天。那裡的冬天漫長難熬,下午三點天就開始黑了。

   附近的商店關了門,唯一亮著燈的那家只有酒。教授邀他一起喝點熱熱血。他喝了幾杯便窩去了角落,坐在窗邊的扶手椅裡,看著太陽早早沉沒在地平線,忽然點進了手機相冊,翻出很久以前的一段視頻,來來回回拉著進度條。

   視頻裡,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在路燈下直直走了幾步,忽然轉頭看向他,問道:「拍得清嗎?」

   江添弓身垂著眼,拇指不斷地在進度條上抹著,每每放到頭就拖拽回起點。明明很清醒,卻像一個固執又笨拙的醉鬼。

   教授跟朋友聊完天,走到這邊來,新奇地瞄了一眼手機,也沒看清具體內容便笑著問說:「你在看什麼?」

   江添把手機屏幕摁熄說:「沒什麼,我的貓。」

   「噢。」教授知道他有一隻貓,精心養了很久。他理解地點了點頭:「我見過照片,很漂亮。它叫什麼?我總是念不好那個名字。」

   江添手指撥轉著手機,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處,似乎有點出神。他沉默了幾秒才答道:「望仔。」

   視頻和照片好找,綁了手機號的各種賬戶卻麻煩極了,更何況有些還認設備。江添換了新的微信,卻並沒有加過多少人,其中大部分是留學生,聊天記錄多是課業方面的事,只有一個例外。

   那是他某天坐在凌晨的巴士上一時衝動加上的,對方聯繫人大概已經爆了,連他是誰都沒問,胡亂寒暄了兩句就睡了。他卻像個守財奴一樣,盯著那兩句不分對象的嬉笑客套看了一整條長路。

   這個不為人知的微信彷彿給他套了一層隱身衣,他藉著這層虛殼自欺欺人。他會在節日給對方發一句克制的祝福,然後掐著1240點,跟對方說一句生日快樂,再換一句簡單禮貌的謝謝。

   他在這一句句的簡單回覆裡匆匆往前趕,提前畢業又直接申了博,好像他再努力一點,時間就能縮短一些,變得不那麼難熬。

   然而他每次疾跑幾步,總會被人拉拽著倒退一些——

   江鷗前兩年恢復得很好,有時候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她只是在集中的刺激下生了幾天氣,過了那個節點氣就消了。

   她一度變得溫和文雅,跟人說話也總是帶著笑的模樣,不急不氣。以至於江添以為一切都好了。直到某天,他試著提了一句盛望,江鷗像被摁了開關,瞬間焦躁不安起來。他這才發現心理上的問題解決起來並沒有那麼容易,只能靠時間和耐心慢慢磨。

   而在這期間,丁老頭又進過幾次醫院,做過一場手術。人老了就像站在鋼絲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過了這個坎還有下個坎,膽戰心驚。

   所以江添跑得再快也沒用,因為影子移得太慢了。

   他花了很久很久,才讓影子勉強跟上一些,然後稍稍喘了一口氣。

   他的導師是個大牛,那陣子有個關於納米材料醫療應用方面的合作項目需要回國久待一陣。江添看到合作學校的時候,鬼使神差提了申請。直到坐上回國的航班,他才覺得自己這一趟跑得有點昏。

   他想看一眼的那個人早已畢業了。

   *

   年底總是最忙的時候,盛望連軸轉了兩天半,在國內踩著國外的作息跟客戶那邊開了個視頻會,好不容易在天亮之後逮住時間,準備補它一天覺,就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晚上安排了一場飯局,

   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抓著頭髮坐起身。睡眠少了容易上火,本就灌了滿肚子氣,冷不丁聽到這橫插進來的事,簡直是一腦門的官司:「哪個客戶這麼會挑時間?」

   「一個納米科學方面的牛人,原本的合作公司跟咱們這邊有點往來。後來轉到了醫療領域,聯繫就少了。他這次帶了幾個博士過來搞一個項目,合作學校你熟得很,不用我說了。剛巧咱們公司跟你們學校也有個合作發展中心,再加上那教授跟par有幾分私交,反正一來二去,這個飯局就定下了。」

   盛望一點都不覺得剛巧,只覺得擾人清夢要遭雷劈,所以他晚上到地方興致懨懨的,並不那麼有精神。

   那位大牛長了個白皮臉,黃皮胃,偏愛淮揚菜,公司這邊給定了個包廂。大牛說是帶了三個博士,臨到盛望進門也只見到倆,還有一個座位始終空著,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他抻著神經寒暄片刻便在椅子裡坐下,架著手肘懶洋洋地回了幾波微信。期間忽然聽見對面教授和倆博士提到了一個「江」字,便條件反射地抬起頭。

   盛望看著對面愣了幾秒,沒再聽見類似的字眼和全名,又覺得自己簡直有病。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尚且數不清,更何況只是一個姓呢。但他每次都要多看兩眼,好像這姓有多罕見似的。

   過了不知多久,教授接了個電話笑咪咪地說人到了。

   盛望拋下手機,揉摁了一會兒睏得發沉的眼皮,起身說:「我去接。」剛好透一口氣,緩緩他的睏勁。

   他拉開包廂門出去的時候,江添恰巧自拐角轉來。

   某個瞬間他們四目相對,然後就再也邁不動步子了。

   盛望愣了兩秒,大腦「嗡」地一片空白。

   周遭人來人往,話語不斷,唯獨他們兩個站在一條僵直寂靜的線上,愕然地看著對方,眉眼明明還是熟悉的樣子,卻有些不敢認了。那些曾經充斥著衝撞、曖昧和焦灼的流年就這樣從旁緩緩滾過。抵著鼻尖擁抱接吻像是上輩子的事。他們站在原地,卻被撞得面目全非。

   盛望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又鬆開,喉嚨乾澀發緊。他說:「哥。」

   ……好久不見。

 

   第96 胡話

   當初選擇轉專業包括進公司後待的組別,盛望都是抱了私心的。

   曾經流行過一句話,說世上任意兩位陌生人的關係間隔不會超過六個人。盛望不止一次設想過,如果對外業務接得足夠多,關係網覆蓋得足夠廣,他跟江添會不會在某個場合下不期而遇。

   那就不能怪他們藕斷絲連了,該說世事無常或者命中注定,而他說起話來也會少些負擔和顧慮。

   殊不知真正到了這一天,他卻張口忘言。

   他想說「我今早睡囫圇覺的時候還夢到你了」。

   跟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江添穿著寬大的T恤,藍白校服敞著前襟,袖子高高地擼到手肘,屈著一條腿坐在飄窗上,塞了白色的無線耳機刷題。

   外面陽光太亮,空調嗡嗡作響,臥室裡面溫度總是打得很低。窗台上的人轉過頭來說:背書不要搖椅子。

   他還夢見江添趴在桌上補眠,左手還是那樣搭在後頸上,被人吵醒就不耐煩地皺著眉。走路的時候不緊不慢,上下樓梯卻一步三級,奔跑過後會出一層薄薄的汗,張揚又冷淡。

   但盛望最終什麼都沒說,因為夢裡那個男生已經脫下了校服,換上了陌生的深色大衣。他從遠方而來,風塵僕僕,隔著幾米距離看過來的時候,像冬日清早漫起的霧。

   直到這個瞬間,盛望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分開已經太久了。世界飛快地往前跑,不會因為某兩個人而慢下腳步。時間可以改變的東西太多了,亂石都能磨成砂。

   他忽然有點近鄉情怯了。

   包廂門被人推了開來,同事走過來拍著盛望的肩:「不是接人麼?幹嘛豎在這裡當木頭啊?」

   盛望怔然片刻才從江添身上移開視線,轉頭問:「你剛說什麼?」

   教授另外一個博士從裡面探出頭,「哦」地笑起來,隔著人衝江添招手說:「不容易,總算到了,你這車堵得可夠久的。教授念道你半天了!」

   接著好幾個人湧出來,填塞在盛望和江添中間,滿口聊笑圍擁著他們進了門。

   盛望夢遊似的回到座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被燙得舌尖一痛,驟縮的心臟才慢慢鬆開,一泵一泵地往四肢百骸送著血,發麻的手指終於有了溫度和知覺。

   盛望抬起眼,看見江添被推到教授旁邊坐下。他脫了大衣,露出裡面乾淨合身的襯衫,一邊解著領口的扣子,一邊應著教授的問話。

   他似乎也心不在焉,只是點頭或是回簡單的詞,當他解開袖口翻折起來的時候,終於抬眼朝這邊看過來,目光橫穿過圓桌和滿堂笑語,落在盛望身上。

   同事眼尖,幾乎立刻問道:「哎,我剛剛就琢磨了。你倆不會認識吧?」

   滿桌人都停了話頭,饒有興趣地看過來,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著。

   盛望愣了一下,莫名覺得這場景荒謬得有點好笑。高中時候的自己一定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跟江添同坐一桌,會分在最遠的兩頭,而旁邊的人居然訝異地說「原來你們認識」。

   他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同時聽見江添「嗯」了一聲。

   「大學同學?」

   「不是。」盛望說。

   「我記得你大學就沒在國內了吧?」江添的同門只是隨口一提,桌上兩人卻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微妙地沉默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盛望希望周圍多餘的人都消失。因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釘死在了桌對面,根本無暇分神去應付其他。

   好在同事張朝是個多話的人,不會讓聊天出現哪怕一秒鐘的空白:「大學整個兒在外面念的?那就好,我以為吃個飯又被隔壁學校包圍了呢。省了我一場攀比性舌戰了。」

   一桌人哄笑起來。

   張朝又道:「不是大學的話……那是高中一個學校?」

   江添說:「一個班。」

   右手邊的同門拍著他說:「你這邊有老同學你不早說!」

   這位情商略有些滯後,話說完了才反應過來不太妥當。飯局上有老同學,當事人卻都不清楚,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雖然是同學,但關係顯然好不到哪裡去,至少不常聯繫,沒準兒連對方幹什麼都不清楚。

   比起對面直來直去的學術派,盛望他們這邊就圓融很多。張朝立刻接話抱怨說:「這上哪早說去?我們都是今早才接到的通知說今晚管飯呢。」

   其他人立刻笑了起來,把那微妙的尷尬揭了過去。

   那位長得頗為敦厚的博士踩了一次雷便謹慎起來,不再多扯同學舊識,專心致志地誇讚起其他人來。從教授誇到同門,然後著重吹起了江添:「他厲害。他本科畢業直接申的博,我們幾個當初申請的時候戰戰兢兢,生怕收到個拒信。他一點兒不用愁,教授早瞄上了,穩穩的。一般參加個什麼會,如果有人員限制,教授都叫上他。我們都是眼巴巴看著,也不能下毒。」

   教授說中文舌頭打結,但是聽沒問題。他哈哈笑得像個聖誕老頭,說:「下一次,我保證,下一次再有那樣的會議,一定邀請你陪我一起去。」

   「早該這樣了教授,把他留下來,至少姑娘們會謝謝你。」

   教授哈哈大笑。

   ……

   盛望感覺自己像個半鏽的鐵釘,明明被對面的磁石擾得嗡嗡直顫。還得抽出一半注意力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上課都沒這麼認真過,這會兒聽著閒聊卻伸長了耳朵一個字都不敢漏。他在那些調侃玩笑和描述中挑挑揀揀,篩選出跟江添有關的部分,拼湊出漫長歲月裡的小小一隅。有些聽得驕傲,有些聽得酸澀。

   那是他錯失的那些年。

   這教授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對酒的興趣遠大於其他食物,到了寒冷的季節尤其如此。張朝他們幾個又是海量,陪著遠道而來的客人推杯換盞。

   盛望也喝了不少,他每次端起杯子,江添都會越過杯盤看過來。

   包廂頂燈華麗繁複,光線交錯交織,再加上玻璃杯相碰之間的折射,有時會迷了眼。他們就在這樣紛亂的燈光下克制地坐在兩端,視線糾纏。

   杯子剛喝空,他就窩去包廂一角的沙發上躲著了。

   酒食酣足,大家陸陸續續去了洗手間,包廂裡一下子冷清下來,只有兩三個遺留在桌的人還在小聲聊天。

   盛望拎著桌上溫著的水給自己倒了一杯,江添從洗手間提前回來,繞過圓桌逕直走了過來。

   盛望像被點了穴,握著杯子肩頸僵硬。仰頭喝水的時候,他甚至能聽見自己骨骼關節的卡卡聲。

   沙發往下輕輕一陷,江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手指交握著,能聞到淺淡的洗手液味。盛望朝旁偏了一下目光,看到了腕骨邊熟悉的小痣。

   曾經最親暱的時候,他抓著江添的手親過那裡,又被對方反扣著吻回來。

   盛望眸光一動收回視線,握著玻璃杯的手指無意識地轉著杯口。

   以前他們也這樣坐在一起過,好的時候他把江添當靠枕,壓抑的時候遠遠分在兩端。但很少像此刻這樣,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兩相沉默。

   其實盛望想說的話有很多,每一句都翻湧著衝到舌尖,又在開口前退了回去。

   給你發的胡言亂語收到了嗎?

   為什麼從來不回呢?

   想起以前還會難受嗎?

   是耿耿於懷還是放下了?

   身邊有沒有出現過更好的人?

   還會被誰逗笑嗎?

   有過一瞬間的心動麼?

   ……

   十七八歲的時候不能理解久別重逢的人為什麼總是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這一刻盛望才明白,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敢問。就像要趟一片密集的雷區,不知哪步走錯就會被炸得支離破碎……

   不如寒暄。

   他看著杯子裡輕晃的清水,轉頭問江添:「回來跟曦哥他們說過麼?」

   「沒來得及。」江添說。

   「很匆忙嗎?」

   江添沉默片刻說:「臨時決定的。」

   明明是再無聊不過的話,盛望的心臟卻一陣一陣緊縮,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揪緊又鬆開,反反覆覆。

   他舔了一下發乾的唇沿,靜了片刻問:「會在國內待多久?」

   「半年。」

   盛望拇指用力地抹著杯璧,點了一下頭。

   他餘光能看到江添的臉,垂著眼似乎在看他的小動作。他拇指一滑,收了起來。江添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盛望想問他我變化是不是很大,跟高中相差很多?

   不過還沒開口,就聽見江添低聲問:「喝那麼多酒,難受麼?」

   盛望眨了一下眼,短暫地安靜了幾秒,說:「偷偷練過,不是三杯倒了。」

   江添看向他,他伸了個巴掌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漲到了五杯。」

   他那一瞬間的神情有少年時候開屏炫耀的影子,只是倏忽冒了一下頭,又立刻縮了回去。江添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包廂門被人從外推開,聊笑聲湧了進來。那幫去洗手間的,去吸煙室冒煙的都回來了,從架子上拿下外套,做著最後的寒暄。

   沙發一角的氛圍瞬間被打破,教授叫了江添,語速飛快地說著事,大概是明天或後天的安排。張朝拉了盛望,忙忙碌碌地給一桌人安排車。

   明明沒有超量,盛望卻覺得自己酒意很濃,大腦應和著疾跳的心臟,有種眩暈著落不到實處的感覺。每一通電話和安排都像是身體的條件反射,口舌有它自己的意識,自動說著合適妥當的話。

   等他來回跑了兩趟再進包廂,就發現人去房空,只剩下自己和張朝了。這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口拙舌笨,漏了太多話沒跟江添說。

   他忽然想起當年剛進A班那陣子,有一次去喜樂吃午飯忘了帶錢,江添拿著手機來贖他。兩人回到教室的時候,午休的練習卷已經發了很久,他只剩15分鐘,緊趕慢趕還是漏了很多沒做。

   卷子被抽走的瞬間,就是現在這種感覺。

   張朝給盛望也叫了代駕,兩人在露天停車場邊等著人來。他比盛望大不少,當初盛望實習的時候就是跟在他手下,後來成了平級。很多時候,他都像一個操心的大哥,盯著盛望防止拼到過勞,

   他正開著微信挨個往通訊裡加人,頭也不抬地衝盛望說:「一會兒加完我給你推一遍。」

   盛望心不在焉,說:「我有。」

   張朝一愣:「好幾個人呢你都有微信?」

   盛望這才反應過來他只有江添一個人的,改口道:「說錯了,一會兒給我推吧。」

   「行。」張朝點了點頭。

   他那邊加完,盛望手機接連震了幾下,全是張朝推過來的名片,他沒有立刻看。倒是聽見張朝忽然問了一句:「你跟那位江博士就是高中同學?我怎麼覺得不止呢?」

   他本意是想問他們有沒有過矛盾或者過節,但這話聽在盛望耳朵裡就是另一種意思了。

   這個季節的夜風寒得驚人,盛望拉了一下圍巾掩住口鼻。他朝停車場入口方向看了一眼,說:「是不止。」

   「怎麼說?」張朝問。

   盛望想了想說:「以前男朋友。」

   張朝驚得一口風嗆在喉嚨裡:「哎我操……」

 

   第97 舊情

   江添這晚喝得也有點多。

   盛望那位同事有副三寸不爛之舌,以一己之力撐住了席間80%的熱鬧,灌酒如灌水,張口閉口「高端人才」「年輕有為」,專業詞彙一套一套的,什麼話題都能接上,什麼玩笑都開得起,端著杯子到處聊。

   如果擱在以往,江添不想喝酒會直接拒絕,今天卻好像忘了帶舌頭,對方敬一次他就喝一杯,客套話都沒有,乾脆得像個機器。直喝到太陽穴突突脹痛,他卻連對方姓甚名誰都沒記住,只記得關於盛望的部分。

   那人說自己跟盛望很有緣分,大學門對門,畢業以前就在學校活動上見過面,其他人互嗆得不亦樂乎,唯獨盛望這個年紀最小的最沉得住氣,話很少,撐坐在桌沿隔岸觀火鬥,偶爾開句玩笑。

   他還說自己當時就記住了這個大二男生,同行幾個女生也很喜歡盛望,覺得學弟帥氣乾淨,看著挺乖的,逗起來一定很有意思,結果後來發現根本逗不動。因為盛望跟人的熟絡止於檯面,活動一結束就抓不到人了,既不愛發微信,也不愛到處玩,小小年紀就有了工作狂的潛質。

   後來他們成了同事,再一看,果然是個工作狂。除了特定的休息日,不管什麼時候找盛望,他總是醒著的,好像一個不知停歇的陀螺,仙氣吊著就能活。

   江添聽著那些斷斷續續的調侃,腦中總會浮現出畫面來,有時熟悉,有時陌生。

   他能想像盛望坐在桌沿的樣子,眼尾帶笑幸災樂禍地看著別人打成一團,然後逮住空子使壞。

   但他想像不出盛望話很少。

   他的望仔逗起來是真的很有意思,會抓狂、會得意,喜歡強撐面子又撐不了多久,常常順著台階落荒而逃,跑不了多遠又灰溜溜地繞回來。他脾氣很好,朋友不管隔了多久找他,都能熱絡地聊。

   他是真的愛發微信、也是真的愛睡懶覺。

   同事感歎說盛望成長飛快,自愧弗如。江添卻只看到那個明亮張揚的少年一層一層給自己裹上殼,把那些和煦的、柔軟的、熾烈的東西都封到了最裡面。別人都在誇讚,他卻只有心疼。到了後來酒勁一催,渾身上下都難受得厲害。

   項目組的接洽人員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合作學校裡,條件很好,一人一屋。江添被推著上了返回住處的車,一進後座便擰著眉閉上了眼睛。

   結果剛開沒多久,不知誰放下了車窗,深夜寒風一吹,酒勁散了一半。江添忽然睜開眼睛,扶著前座傾身對司機說:「停下車。」

   教授已經睡著了,同門從前座轉過頭來問:「幹嘛了?想吐啊?」

   江添說:「有點事。」

   「那讓車送你一下吧?」

   「不用,回頭我自己叫。」

   江添在其他人的疑惑中下了車,大步往回趕,回到包廂卻只看見收拾杯盤的服務員。他問了路又匆匆下樓去往露天停車場,剛繞過牆角,就看見盛望拉高了圍巾,衝同事打了聲招呼。

   夜裡的溫度很低,盛望說話的時候,鼻尖前有一片淺淡的白霧,跟他的膚色一樣。他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鑽進車裡。車身順著彎道滑出去,轉眼便沒入了茫茫夜色中。

   那一刻江添忽然意識到,盛望再也不是那個喝了酒會乖乖待著等招領、強行拽著他走直線的男生了。

   很快彎道裡又拐出去一輛車,偌大的停車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在深濃寂靜的夜色裡站了很久,心臟被一種情緒緩慢又洶湧地填滿,脹得生疼。

   他以為自己帶著刺走遠一點,盛望會被扎得少一點。卻沒想過自己隔了太久才回,一時間已經摸不到那層堅硬外殼的開口了。

   他開始後悔了。

   這個城市他很陌生,卻是盛望生活了很久的地方。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他以為這是對方所喜歡的熱鬧,但他在這份熱鬧裡把他喜歡的人弄丟了,他只有最原始的地圖,不知要從哪裡開始找。

   大學校園到了夜裡也不會太安靜,附近的烤翅店、火鍋店人滿為患,路上多的是從圖書館出來的學生。跟以前的附中不一樣,跟他在國外住的地方也不一樣。

   江添經過的時候會看幾眼,想像盛望是不是也曾在某張桌前吃過飯,跟誰吃的?還那樣挑食麼?

   這次的項目期很長,他把貓也帶了過來。動物對陌生的地方總是很敏感,以往他只要一進家門,那隻貓必定會蹲在鞋櫃最高的一層,探頭探腦來蹭他的手。今天卻不知藏到了哪個角落,半天也不見影子。

   他倒了食物和水,脫了外套在沙發上坐下,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貓崽子從沒來得及扔的紙箱裡伸出頭,警覺地盯了片刻,顛顛跑過來。

   他撓著貓下巴,摸出手機猶豫片刻,給趙曦打了電話。

   *

   盛望喝了酒會犯睏,再加上之前連軸轉,回家倒頭就睡了。明明難得睡足八小時,第二天起床去公司卻掛上了黑眼圈。

   張朝被他嚇了一跳,趁著接咖啡的功夫跑過來擠眉弄眼:「幹嘛了你?怪嚇人的。」

   盛望給自己排滿了事,一副忙得不行的模樣:「還能幹嘛,宿醉傷身沒聽過啊?我酒量比你差遠了。」

   「拉倒吧。」張朝撐在他桌上,死賴著不走。這人昨晚聽到了驚天八卦,還沒來得及品咂品咂,當事人就上車跑了,他憋了一肚子八婆勁,不倒一倒簡直無心工作。

   「你這哪裡是宿醉傷身。」張朝咬著杯口低下頭來,賤兮兮地說:「我看你面相,比較像舊情難忘。」

   盛望:「……」

   這人真是絕了,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提得人惱不起來,因為一針見血。但這話其實也不對,有了新人才能叫舊情,盛望壓根連這個流程都沒有走過。

   「還真被我說中了?」張朝這個糟心玩意兒飯局上是個人精,到了這種時候又不會看人臉色了,頂著盛望的逼視繼續說:「那好辦啊!不都說老情人見面乾柴烈火麼?一次火不起來就多見幾回,明後兩天不是合作中心那邊有會麼?你跟我一起去唄。」

   唄什麼唄。

   盛望頂著一腦門官司,調出行程安排給他看:「看見沒?我明天出差。」

   說完他又忍不住補了一句:「一週。」

   無意識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那真是造化弄人。」張朝搖著頭感歎,「但也沒關係,你不是有人微信麼?聊啊!隨便找點什麼事,一旦開個口子不就說上話了麼,說上了後面不就順理成章了麼。」

   這人自己單身三十年沒搞過對象,也不知道是不是憋瘋了,格外熱衷於撮合別人。講起理論來一套一套的,就是從沒親身實踐過。

   盛望再次被戳了痛點,抓起一個文件夾反手把他抽走了:「你懂個屁。」

   八卦搗亂的人跑了,盛望目光回到電腦上,盯了好半天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索性自暴自棄地重重靠回椅背上。

   很久以前他想著,他跟江添之間攔著的東西只要一天沒消,走得再近也是徒勞無功。可真見到人了,他就根本顧不上那些所謂的「理智」了。

   他看到江添的手指只想抓上去。看到喉結,只會想到當年被他親得發紅的樣子。看到每一處地方都在想:這些以前全是我的,想怎樣都可以。

   分開的那幾年,想念是一種執拗的習慣。真正見到了才意識到,他是真的……很想江添。瘋了一樣地想。

   但他找不到那個口子了。

   其實張朝說得沒錯,隨便找點什麼,一旦開了口子就都順理成章了。可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找不到那個口子。

   他花了好多年給自己一層一層裹上殼,應對這個應付那個,等到見了江添,他卻忘了怎麼卸下來了。

   他想見江添,想跟對方說話,又怕見了面無話可說。他躲在殼裡翻翻找找,卻不知道哪樣才是江添熟悉的他。

   如果每次見面都是生澀的,那「舊情」只會在不斷的失望中慢慢耗盡,那才是他最怕的。

   盛望掏出手機,點進那個多年置頂的聊天框,盯著空白界面看了很久,又一字未留地退出來。他煩躁地仰在椅子上,直到手機又震了幾下才垂下眼應付工作。回完幾條信息,他順著屏幕往下滑了幾道,這才想起來昨天張朝推的名片還沒加。

   張朝很貼心,每個微信名片下面都附了人名,免得他對不上號。盛望一一發去申請,然後看到了最末端的一條提示。

   盛望動著手指給張朝回道:怎麼還有一條撤回?撤了什麼?

   張朝剛巧抓著手機經過,冷不丁看到一個空白頭像跳上來驚了一跳。當初剛工作的時候,盛望的頭像還是一對大白眼,暱稱也很凶。張朝看不下去,委婉地提醒了他一句,說頂著大白眼回客戶回老闆都不太合適,最好換一下。

   他不知道盛望究竟有多喜歡那雙大白眼,反正對方換得不情不願,換完之後連續幾天心情都不怎麼樣,於是他把未說出口的建議又憋了回去——他不覺得一片空白的頭像和「?」這樣的暱稱比原來好多少。

   他到現在看到那片空白還覺得自己網絡有問題呢。

   張朝回覆說:撤回了你的舊情難忘,你不是有他微信麼?

   ?:……

   ?:哦

   張朝看著他的回覆,莫名心情複雜。他是沒談過戀愛,但年少無知的時候也暗戀過那麼一兩個人,知道那種抓心撓肺的感覺。一方面是媒婆心作祟,一方面是因為欣賞這個弟弟,張朝作為旁觀者恨不得替他扯個紅線,就是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扯。

   愁啊,愁死了。

   張朝在那兒替皇帝著急的時候,皇帝自己慫去了外地。

   盛望看到出差行程的時候還有點煩,但真讓他去找江添他又想不出什麼理由。他轉悠半天,想到江添要在這邊待半年,忽然定下心來,收拾了行李第二天就跑了,一桿子把自己叉到了廣東。

   他在機場剛落地就接到了趙曦的電話,對方說:「弟弟,救救你曦哥。」

   盛望在那等行李,聽得一頭霧水:「怎麼了?」

   「老趙同志最近更年期更大發了,比老太太還囉嗦,一人頂一個養鴨場。我跟你林哥準備出來避難,後天不就31號了麼?我說我倆找你去跨年,你考慮收留一下。」趙曦估計被煩傷了,語氣非常麻木,「你是不是住在石景山那塊?哪個小區,給個門牌號,我跟林子到時候投奔你。」

   盛望哭笑不得:「曦哥,我在廣東出差,回北京都3號了。」

   趙曦:「……」

   盛望沉默了片刻,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提一句江添回國了。轉而又想江添自己肯定有安排,他沒必要越俎代庖,於是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他不知道的是,趙曦剛掛電話就給江添發了消息:出差一週,地址沒問到,你要不打個的去廣東追人?

   江添:……

 

   第98 開口

   打的去廣東那就是真的瘋了。

   江添下意識切換了app,手指飛快點著屏幕。直到旁邊的同門拍了他一下,掩著嘴小聲說:「本來還以為能歇兩天四處轉轉再開始,這下好,泡湯了。」

   江添這才回過神來。他朝投影上接連幾天的項目安排看了一眼,又看到自己手機屏幕上的航班查詢信息,捏了捏鼻樑,心說自己離瘋也不遠了。

   他關掉app摁熄了屏幕,正要把手機收起來,就接到了趙曦的來電。

   「我接個電話。」他跟教授打了聲招呼,抓著手機出了研討室。

   「曦哥。」

   「哦,看你半天沒回嚇我一跳。」趙曦嗓音懶洋洋的,他最近幾天休假,開車帶著兩個老的去山裡泡溫泉,日子挺愜意的。跟盛望說的那些純屬扯淡,還被旁聽的趙老闆指著鼻子瞪了幾眼:「還以為你真打的去了。」

   「怎麼可能。」

   「那就好,還有點理智,不至於連個酒店名都沒有就打飛的亂跑。」趙曦說。

   「……」

   差點這麼幹的江添戰術性沉默了幾秒。

   趙曦又說:「說到這個我有點納悶。」

   「什麼?」

   「你幹嘛繞這麼大一個圈子讓我去旁敲側擊?自己問啊。」趙曦作為過來人,一方面有點微妙的感同身受,一方面又恨不得把他倆懟一起算了:「就說來個地址,我去找你。他還能不給麼?」

   沒等江添開口,趙曦又自顧自地下了總結:「哦對,忘了,你悶騷。」

   江添:「……」

   「不是。」他默然片刻,語氣變得有點頭疼:「他會跑。」

   趙曦:「啊?」

   「給他多餘的時間他會想很多,沒想通就會跑。」

   江添完全能想像得到那種場景,就像高中時候某人一聲不吭把自己打包送去了另一個班。

   他的貓幾乎完美遺傳了這一點,主動伸著爪子過來撩褲腿的是它,撩完溜得飛快的也是它。

   當初江添還能攢一本筆記本把人抓回來,現在他手裡還有什麼呢?

   「那怎麼辦,出其不意當面抓?不給他多想和跑的機會?」

   「他出差回來,我去等他下班。」江添說。別的地址沒有,公司地址他還是知道的。

   趙曦想想覺得還挺逗,調侃道:「我怎麼感覺你跟逮麻雀似的。」

   江添並不想給他當樂子,硬邦邦地說:「掛了。」

   「誒——」趙曦阻攔了一下。

   「還有事?」江添停住上樓的腳步。

   這次趙曦收了玩笑,斟酌了片刻問道:「那你媽那邊……」

   「最近狀態好點了。」不然他也不會一時衝動就回國。江添說完這句飛快地蹙了一下眉,補充道:「可能是聽說季寰宇身體也不行了。」

   「你居然會跟她說這事?」季寰宇身體不行的事還是趙曦打聽到告訴江添的,他以為江添知道了也不會提,畢竟這個名字應該是江鷗最大的雷區。

   「我沒說,她從別人那邊知道的。」江添說。

   這讓他很是意外了一陣子,因為江鷗聽到「季寰宇」三個字的反應比他預想的小很多,只是那幾天精神懨懨的,到他回國前已經恢復了常態。相比而言,她對「盛望」的反應反而大一點。

   趙曦的聲音把他拉回神:「你媽還沒完全恢復,你確定要把人追回來麼?」

   他並不是讓江添打退堂鼓,他只是見過太多反反覆覆的離合,怕這兩個弟弟又一次草草收場。

   江添沉默良久:「我早說過我不欠誰的。」

   他的選擇從來就不是因為江鷗怎麼樣,而是盛望怎麼樣。面前始終只有兩條路,分開或者走下去。他們試過其中一條,走得面目全非……

   再壞也不過如此了。

   江添想起那天夜裡盛望寡言少語的模樣,安靜了片刻說:「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差。」

   趙曦啞然失語,半是複雜半感慨地笑了一下:「行,那我跟林子就等著你倆請吃飯了。」

   他作為旁觀者看了這麼多年,其實很想幫點什麼,有時候恨不得把自己經歷過的、糾結過的統統告訴江添盛望,免得受苦。但那倆終究不是他和林北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

   不如來點實用的。

   趙曦掛電話前開玩笑地問了一句:「要哥給你講講分手重逢怎麼追人麼?」

   江添:「你說。」

   趙曦沒想到這個悶騷居然真打算聽,當即卡了一下殼,平靜道:「經驗之談,多見幾面就容易滋火,消不掉就吵架,吵不明白就打,打著打著……等下,你成年了吧?」

   「……」

   江添摘了耳機,直接掛掉了電話。

   *

   盛望人躲在廣東,日子卻並不消停。

   先是高天揚個二百五清早5點鬼來電,炸著嗓門把他從被窩裡挖出來:「添哥回來了你知道嗎?!」

   盛望自從工作之後就聽不得手機震動,一聽必醒,什麼睡意都被攪飛了。他抓著手機茫然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腦子裡上演了高天揚的一百零八種酷刑,這才下床喝了半杯水說:「我知道。」

   高天揚嗓門倏地小了:「哦你知道啊?你怎麼知道的?添哥回國聯繫你啦?」

   「想什麼呢。」盛望說:「吃飯碰上的。」

   高天揚啞然良久,說了句:「我操,這也行?」

   其實當初江添離開,高天揚有陣子很不痛快,甚至有點生氣。他想說好歹這麼多年的朋友,怎麼能說斷就斷?後來換位想了想又不氣了,只覺得苦。

   也就是那段時間裡他忽然開了竅,拒了自招考去了北京。這麼想來,江添和盛望還能算他半個月老,只是月老自己都還單著呢。

   高天揚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說:「那什麼辣椒讓我問你們,還打算好嗎?」

   盛望:「……」

   您可真會挑話題。

   「幹嘛問這個?」他沒好氣地說。

   高天揚解釋道:「是這樣,老宋345號來北京出差,我們打算問問鯉魚他們有沒有時間,乾脆湊一波聚一聚。你跟添哥你倆……嗯?」

   盛望現在尚處於慫著的階段,他想了想那個場面,在場的全是老同學,知根知底。萬一他跟江添對不上頻道舉止尷尬,那就好比扒光了遊街,想想就很窒息。

   於是他猶豫片刻,道:「那不巧,我在廣東出差呢,你們把他叫上吧,很久沒見了。點人頭先不用算我。」

   高天揚有點失望,「噢」了一聲就掛了。

   結果打發了高天揚,還有個張朝等在後面。

   這位八卦先鋒可能連著開會開傷了,閒極無聊便來逗盛望。他這兩天都待在大學裡,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巧合,偶遇了江添好幾回。單是偶遇就算了,他還拍照片。

   盛望跟客戶扯皮了一個白天,晚上剛回酒店就收到了他的連環轟炸。微信震了七八下,全是大圖片。

   盛望點開愣了一下,索性在窗邊的沙發裡坐下來,一張一張地看著。他手機裡其實有江添的照片,封存在私密相冊裡,要麼是當年趁著睡覺的偷拍,要麼是兩人並肩的影子。因為隱晦,所以少有正臉。像張朝發的這些,倒算是稀有了。

   他一張張存下來,存到最後一張頓了片刻,因為照片裡有幾個女生在看江添。

   這讓他恍然想起附中的日子,也常有女生這樣嬉笑著從旁路過,頻頻回首,而江添總是冷冷淡淡的,對往來的關注置若罔聞。

   張朝說:你眼光可以啊,就幾分鐘的時間,起碼兩撥女生跑去跟他說話了。

   張朝:還有要號碼的,我看到她們躍躍欲試掏手機了

   張朝:現在的大學小姑娘真活潑,嘰嘰喳喳的,還挺熱鬧

   ?:……

   ?:你不是去開會麼,就開這個?

   ?:舉報了

   盛望原本不打算搭理他,但看著他說的那些話,莫名改了主意。也不知道是被照片扎了一下,還是被那些「熱鬧」的形容詞扎了一下。

   他懟完張朝關便關了微信,洗了澡換了衣服回覆了好些工作上的消息,然後在沙發上靜坐許久,鬼使神差地給高天揚發了一條信息。

   他說:我3號回北京,聚會如果排在4號我應該可以。

   高天揚:???

   *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盛望這場出差提前結束了。

   他要應對的客戶出了名的麻煩,本來預計要耗費一週,誰知碰上對方喜事臨頭,再加上盛望會說話,兩天半就解決了所有要商談的內容,買最快的航班到北京,他居然還踩上了這一年的尾巴。

   遺憾的是,他雖然趕上了跨年的時機,卻沒法約上趙曦和林北庭。因為組裡接到消息就搶訂了位置,藉著跨年聚餐搞慶功宴,他是主角,跑都跑不掉。

   在這種場合,主角就是被坑的份,盛望當得不情不願。他其實跟張朝學過一點技巧,明明是個五杯倒,卻能應對大部分飯局。但公司聚餐不一樣,因為他知道的技巧大家都知道,根本派不上用場。

   所以這天晚上,他是真的喝得有點多。以至於散場的時候,他在晃眼的燈光下盯著杯子裡剩餘的啤酒花,忽然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可能那個包廂的裝飾色調跟「當年」燒烤店的那個包廂有點像,也可能他只是藉著酒勁放肆地把自己沉浸在回憶裡。

   他坐了好久好久,總覺得該有個什麼人來領他回去。直到被人拍了拍肩,問:「給你叫了車,走得穩麼?」

   他抬起頭,看見問話的人是張朝,又有點失望地垂下了眼。

   「怎麼了?還行麼你?」張朝問他。

   就連問話聲都像是泡在了酒沫裡,模糊不清。盛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又不動了。過了好久他才抓著椅背站起來,拽著張朝說了幾句糊話。

   酒勁太濃,具體說了什麼他轉頭就忘,倒是站還站得直,乍一看也沒有酒鬼的樣子。他跟張朝打了聲招呼,鑽進了叫好的車裡。

   城市有時候很奇怪,明明天南地北隔了數千里,到了夜裡卻變成了一個樣。盛望靠著車窗,看著外面萬家燈火,忽然想起附中到白馬弄堂的那條路。

   他那時候也喜歡這樣,斜靠在小陳叔叔的後座,餘光裡江添的手機屏幕忽明忽暗,他在燈火裡打著盹兒。

   盛望沒有睡實,酒意醺然的緣故,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沒睡。只知道手機一震他就條件反射睜開了眼。

   司機師傅看他坐直起來,苦笑著解釋說:「這路可太堵了,昨兒個還沒這樣呢,今天真是趕上日子了。」

   盛望衝他囫圇點了個頭,垂眼解了手機鎖,發現多了個微信群。

   群是兩三分鐘前剛建的,拉人的是張朝,群名改成了xxx項目往來合作小組,他在裡面簡單寒暄了兩句,提前祝了元旦快樂,好幾個人冒頭接了話。

   盛望這會兒反應有點遲鈍,盯著群名看了好久才意識到那是江添參加的項目。而群裡那些冒泡的人,都是之前一起吃過飯的,江添的教授、博士同門、還有助手。

   他茫然片刻,終於在鈍化的記憶裡摳出了枝節。他在離開餐廳時,拽著張朝說他想和好了,但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和,連話都找不到場合說。

   所以張朝拉了個群,帶頭說元旦快樂。

   盛望握著手機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說了一句元旦快樂。很快,後面又冒出來幾個人,回應著他的話,但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江添。

   倒是第一個回應的人很奇怪,其他每個人都頂著備註名,唯獨他沒有。

   盛望皺著眉盯著那個微信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點開群成員核對了一遍,那天席上所有人都在,少了江添,多了這個。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人的頭像其實也有貓,只不過一隻封存在相框裡,擱在書桌上,另一隻趴在照片旁,因為縮成小圖的緣故,沒那麼顯眼。

   盛望心跳忽然變得很快,每一下都砸得極重。他順著頭像點進去,發現自己早已添加過對方。他又點進了聊天框,發現裡面並非一片空白,而是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相似的話。

   這個人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給他發消息了,從年頭到年尾,每個節日都有,一次都沒有遺漏過。

   最近的一條在二十多天前,124日的零點,分秒不差。

   他說:生日快樂。

   盛望盯著屏幕,不敢抬頭也不敢眨眼睛,就像當初在陽台上收到那本筆記。

   他對張朝說,他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和好,連話都沒有場合說。

   可是他現在才發現,他想和好的那個人其實很早就開了口,一個人說了好久。

   *

   江添接到電話的時候剛洗過澡,換了寬鬆的白色套頭衫和灰色棉質長褲,這裡的暖氣很足,頭髮倒是乾得很快。

   他看到來電人的時候愣了一下,立刻點了接通。

   沒等他開口,盛望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你在學校嗎?」

   「在。」江添有一瞬間的空白,下意識回了一句。

   下一秒,他便聽到了對方那邊傳來的風聲,他覺察到了什麼,問道:「你在哪?」

   「我在往你那邊走,但我不知道你住哪間。」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江添已經換鞋下了樓。

   他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這座學校大得過分,有些地方燈火通明,有些地方卻悄寂無聲。

   這條路上就沒什麼人,偶爾有情侶經過帶著切切的私語聲。他零星數人的側目中輕擦而過,在拐角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他弓著肩喘了幾口氣,然後抬頭看向盛望。那一瞬間彷彿回到了高二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也是這樣穿過校園。他在喜歡的那個少年前面剎住腳步,說:「我現在在了。」

   這次江添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長大的少年就開了口。他眼睛裡有一層薄薄的水汽,依然被遠處的路燈映得星亮。

   他帶著濃重的鼻音,啞聲說:「哥,我喝酒了。你還需要招領失物麼?」

   江添抿唇緩著呼吸,胸口起伏。他抬手抹了一下盛望的眼尾,然後捏著對方的下巴吻過去。

 

   第99 融化

   盛望其實不會哭。

   每一次鼻尖發酸,他都會睜大眼睛或者仰起頭,片刻之後多餘的水汽就會洇下去,他再飛快地眨上幾下,那股勁便緩過去了。只有眼尾會泛起一抹紅。

   江添見過他這樣,也只見過他這樣。很久以前聽盛明陽提過一句,說他兒子只要不哭都不是大事。看盛望的習慣,恐怕過了幼年期就再沒有過「大事」,哪怕情緒到了極致也只會眼尾發紅而已。

   但是這一次,江添吻到盛望的眼睛,卻嘗到了滿唇鹹澀。他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弄丟過很多東西,「失去」體會過很多,「失而復得」還是第一次。

   原來這滋味是鹹的、濕漉漉的、洶湧又酸澀。

   盛望腦中是空的,心口是滿的。他被江添牽著,稀里糊塗地跟著對方回到住處,上樓進屋。

   他被抵在門上,幾乎喘不過來氣。

   江添看著冷淡,但他的吻卻總是溫柔的,當初即便帶著少年期的青澀躁動,也只是親暱難耐而已。但今天不同,他就像在確認某種存在一樣,吻得很深很重。

   盛望一度覺得太久不做的事會不知從何下手,太久沒見的人會變得無話可說。

   直到他微微讓開毫釐,偏頭喘了一口氣,又如當年一樣抓著江添的後頸追吻過去,他才意識到,人的記憶遠比他想像的牢固,心裡的是,身體上的也是。

   就算他喝了酒、反應遲鈍、不知所措,也會有肌肉記憶帶著他像十七八歲時候一樣,追逐回應著他喜歡的那個人,就像深入骨髓的本能。

   我的骨骼說,我還是愛你。

   「望仔。」江添微微分離開,眸光從半睜的眼裡落下來,迷亂中透著微亮。他嗓音很低,響在安靜的夜裡,聽得人心裡酸軟一片,「我們和好好不好?」

   年紀小的時候,他想做什麼想說什麼總要等一等,自認為那是理智成熟。等出了烏托邦、等盛望想明白、等酒醒了、等長大了……

   後來他終於明白,世界總是在變,沒人知道下一瞬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就像剛滿18歲那年樓梯拐角的那句「晚點再說」,誰能想到他們一晚就晚了這麼多年。

   他現在一秒都不想多等了。

   盛望愣了好久,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他舉止依然帶著酒意,反應有點慢,又顯得格外直白認真。他點完頭後又垂了眼,透著一股懊喪:「但是我跟以前不太一樣,很多人這麼說。」

   他垂著的拇指捏著其他幾根手指關節,又開始了無意識的小動作。他想說「你可以等一陣子再看」。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江添「嗯」了一聲:「聽說了,喜歡你的人比高中時候多很多。」

   盛望有點懵,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平日清醒的狀態下,他一定能立刻反應過來,江添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惜他現在還醉著,只能呆呆地看著對方。

   直到江添又開口說:「那換我來追,你決定要不要答應。」

   「算了。」盛望洩氣地說。他安靜片刻,低低地咕噥道:「捨不得。」

   他說話的語氣神態分明跟十七八歲時候相差無幾,讓人無端想逗弄一下。但江添此時滿是心疼,只是沉靜地看著他,然後低下頭輕輕地啄著他的眼尾、臉頰、唇角。

   盛望被他弄得心癢難耐,又忍不住回應起來。

   *

   如果不是因為被某個毛茸茸的東西拱到腿,驚得盛望沒站穩撞到了茶几一角,他們這會兒可能已經滾到沙發或者床上去了。

   肌肉記憶作祟,盛望親著親著就忍不住要去弄一下江添的喉結。以前是出於惡趣味和佔有慾,想看他哥從冷冷淡淡的模樣被他一點點逗到失控。現在……

   現在好像也是。

   那點少年期的使壞心思總在相似的情境下倏忽探出頭來,根本用不著刻意去想。好像對著江添,他就能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攤開來。

   茶几是木質的,邊角有點尖。江添其實買了一組硅膠包邊,但這幾天心思跟著某人飛去了廣東,包裝盒都還沒拆。

   盛望小腿被蹭破了一道印,細細地滲著血,他捲了褲腿坐在沙發上,跟蹲在茶几上的罪魁禍首大眼瞪小眼。

   可能是貓的目光過於專注。盛望的神經在酒勁中掙扎了一下,感覺到了微妙的尷尬,於是他拽了個抱枕過來摟著,默默擋住了腰胯。

   這貓被江添慣得無法無天,哪兒都敢坐,還不怕生人。

   想到「生人」這個詞,盛望有一點點不爽。江添去臥室找藥膏,他趁著對方聽不見,傾身向前,伏在抱枕上看著貓說:「你是我那個失散多年的兒子麼?」

   貓可能以為他要撓它,默默往後撤了腦袋。

   盛望又問:「你怎麼長這麼胖了。」

   貓虎著臉瞪他,變成了飛機耳。

   盛望還想再開口,就見江添從臥室出來,手裡拿了個小盒說:「是那隻,不是胖是毛多。」

   他一出現,客廳裡兩個活物都消停了。貓癱坐下來舔起了爪子,盛望摟著抱枕窩了回去。

   半晌,他老老實實地「噢」了一聲。

   「別盤腿。」江添示意他把破了的那條腿放下,在盒裡抽了張創口貼說:「剛住過來,沒別的。」

   「我自己來。」盛望剛要伸手,就被江添讓了過去。

   創口貼帶著微微清苦的藥味貼在了破口上,江添的指尖落在他小腿皮膚上,在創口貼邊沿抹抹碰碰。盛望下意識收了一下腿,默默摟緊了抱枕。

   那貓不知是對藥味好奇還是怎麼,忽然湊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尖嗅了嗅他腿側。

   「它這是在親我麼?」這貓畢竟是盛望當年費勁挑的,稍稍有點親近的姿態,他就覺得真討人喜歡。

   誰知他剛有點享受這種親近,江添就潑了他一桶冷水:「不是,它在蹭鼻涕。」

   盛望:「???」

   放你的屁。

   盛望給了他一腳,不重,就像是傷腿來了個膝跳反應。

   踢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先愣了一下,抬眼卻見江添站在那裡收著創口貼盒,然後偏開頭很低地笑了一聲。

   盛望感覺自己像一個在雪地裡長途跋涉的旅人,守著火堆坐了很久,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暖熱。解凍從手腳末梢開始,血液活泛起來便淌滿了四肢百骸。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哪怕他自己都覺得已經面目全非了,卻依然可以逗笑那個人,一如往昔。

   江添的聲低笑就像一個開關。那之後,盛望忽然變得粘人起來,跟著他進出臥室和廚房,看著他沖泡了一杯解酒的蜂蜜水,然後異常自覺地抓過來灌了下去。

   他的話終於緩慢地多了起來,最初是問江添,問他為什麼換了微信,在學校過得怎麼樣,生活還方便嗎,有沒有交到一些還不錯的朋友。

   他聽到江添說住的地方空氣不錯,只是人很少,節假日尤其到了聖誕之前,周圍的商店總不開門,只有幾間狹小的超市亮著燈,卻找不到想買的東西。

   附近有家中餐廳,味道並不怎麼讓人滿意。有一回過年,幾個同學叫上江添包了餃子,卻只買到了果醋,蘸著味道很奇怪。有個奇才破罐子破摔,往醋裡擠了同樣奇怪的辣醬和芥末,一頓年夜飯差點吃出終身陰影。

   留學生時常有聚會和聯誼,江添被拽著去過兩次,實在沒有興趣,便再沒參加過。

   ……

   然後慢慢的,盛望從問轉為答,說到了自己。

   他一直過得匆匆忙忙,很少會回想這幾年的經歷,碰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好像過去了就過去了,不願細說。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給這幾年劃開一道口,零零散散地說給江添聽。

   他以為會很難過,可真正說出來又覺得一切還好。

   他說了大學生活,著重吐槽了隔壁宿舍醉人的「香氣」,逼得他很早就搬出來租房住,一度想養一隻貓,免得房子太冷清。可是每次挑選,都會想到很多年前被領走的那隻,所以貓窩、貓砂盆、貓玩具買了一整套,卻始終閒置在那裡。

   還說了各種社團和比賽,其實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卻在江添的注視下描述得熱鬧非凡。說到後來終於流露出幾分本性,不動聲色地吹噓了一下自己在學生會搞策劃、拉贊助的能力。

   好像看到江添挑起的眉和流露出的訝異,那些東跑西竄日夜顛倒的日子就沒有白瞎。

   盛望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跟人聊過天了,好像怎麼都說不完。就像高中時候明明沒什麼事,依然能抱著手機跟江添你來我往,在上課的間隙裡聊一整天的微信。

   江添一度擔心他會口渴,瞄了他嘴唇好幾眼,終於還是沒忍住,起身去廚房倒了一杯水。等到端了杯子回來,口口聲聲要睜著眼跨年的某人已經睡著了。

   他洗過澡,脫下了矜持沉穩的襯衫,從衣櫃裡翻了一件寬大T恤和運動長褲來穿,因為弓身的緣故,肩背輪廓分明,棉質的布料裹在腰間,拉出清瘦緊繃的線。

   他睡覺依然喜歡趴在枕頭上,頭髮凌亂滑落,因為暖氣太足,額際也總會有幾分微潮,跟多年以前如出一轍。

   江添自己喝了一口水,然後撐著床沿俯身吻了他一下。盛望無意識地舔了一下嘴唇,側過頭更深地埋進枕頭裡。

   他忽然想起當年附中藝術節後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深夜,盛望霸佔著他下鋪大半張床,沒等到0點就已經睡著了。他也是這樣親了對方一下,在迷濛睡意裡等著新年到來。

   這一瞬間,所有場景都銜接上了,彷彿中間錯失的那幾年並不存在。

   昨天是1229,他站在附中偌大的禮堂舞台上,穿著帶有另一個名字的襯衫,用臨時抱佛腳學來的吉他彈了一首「童年」。

   今天是1231,他像往常一樣關了燈躺到床上,喜歡的人近在咫尺。

   元旦就要到了,他在最後幾秒的時間裡閉上眼,扣住盛望的手指低聲說:「望仔,新年快樂。」

   我很想你,每天都是。

 

   第100 「望仔」

   新年第一天,盛望的手機6點就開始嗡嗡震動。

   他眼也沒睜,帶著一腦門的起床氣,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往枕邊摸。結果手機沒摸到,震動卻自己停了。

   盛望睡蒙了的腦袋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他正處於宿醉過後短暫的斷片兒中,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自己人在哪裡,也沒能立刻想起來昨晚經歷了什麼。他只是在過每天早上機械的流程——鬧鐘響了,他得關掉起床。

   結果今天不用他關,鬧鐘自己就消停了。然後有人抓住他在枕邊亂摸的手,塞回了被子裡。

   溫暖包裹上來,意識又開始不堅定地往下沉。他趴在枕間迷糊了幾秒,忽然意識到不對勁,詐屍似的抬起頭。

   窗簾沒拉開,看不出來外面天色如何,屋裡倒是一片溫暖的昏暗。

   江添似乎也剛被弄醒,眉宇間還有惺忪睡意。盛望看見他從床頭櫃拿來手機,掃了一眼屏幕說:「605,你有工作?」

   他嗓音很低,帶著睏意未消的沙啞。說完像是怕某人記不清日子一樣,又補充了一句:「今天元旦。」

   其實江添平時起床也就這個點。天氣好會晨跑,陰雨天就早早進實驗室。不過北京的深冬妖風陣陣,厲害起來能把小姑娘吹倒退,所以他這些天早起歸早起,並不會去風裡找虐。

   今天是難得的例外,不是起不來,只是想把某人一些無關痛癢的小習慣養回來,比如假日的懶覺。

   盛望露出了一絲茫然,他的眼珠在昏暗中也依然很亮,一眨不眨地看著江添,像是在緩慢梳理昨天到今早的來龍去脈。

   幾秒過後,他又趴回到了枕頭上低聲答道:「沒有工作。」

   某種程度而言,他跟他那隻貓兒子真的有點像。驚醒的瞬間會警覺地炸起毛來,發現沒什麼事,又會慢慢軟化下來癱回窩裡。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能睡個懶覺,繃起的神經放鬆下來,任由睏意捲裹上頭。

   「本來是有事的。」他聲音沙沙糯糯,像是不願多動舌頭,話語間的停頓很長,像半夢半醒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客戶不做人,我本來要出七天差,把元旦假全給佔了。」

   江添很享受這種久違的抱怨,沒有說「我聽說了」,只是「嗯」了一聲,任盛望懶懶地往下說。

   犯睏的人思維是斷層的,內容也很跳躍。他說完了「本來」,呼吸輕緩下來,像是已經睡著了。

   過了幾秒,他忽然又說:「那客戶長得像徐大嘴你知道嗎,我看到他就想藏手機。」

   江添沉沉笑起來。

   盛望的反應已經跟不上說話內容了,他抱怨完才想起來該問一句「政教處徐大嘴你還記得嗎」。聽到江添毫無停頓的低笑,他翹起的神經枝丫又放了下來。

   原來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總惦記著附中的日子,他記住的,江添也記得。

   時間並沒有在他們的聊笑中插入沉默、茫然和停頓,就好像那些年他們從來都是並肩走過的。

   直到這一瞬,盛望才真正全然地放鬆下來。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半悶在枕頭裡甕聲甕氣地說:「我兩天就做完了一週的事,所以今天休息。」

   他感覺江添揉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弄亂了頭髮,但他不想動彈,很快就睡著了。

   等到兩人真正起床,已經將近10點了。

   盛望坐起來的時候,發現他失散多年的貓兒子正睡在被子上。它在兩人之間挑了個縫隙,把自己填在裡面,睡成了長長一條,宛如夾縫中生存。

   盛望沒有真正養過貓,被它的睡姿弄得根本不敢動:「我要是挪一下腿,它是不是就被擠死了?」

   「不會。」江添掀開被子下床:「它會把人蹬開。」

   貓被兩人的動靜弄醒,一臉迷糊地抻直了脖子,聳著鼻尖跟盛望臉對臉。盛望看它翻滾了兩下,掛在床邊搖搖欲墜,忍不住捏住它一隻爪子:「我要鬆手它會掉下去麼?」

   「不會,沒那麼傻。」江添又說。

   盛望鬆了手,貓光當一下掉在地板上。

   江添:「……」

   他的表情跟吃了餿飯一樣,傻兒子一骨碌翻起來竄出房間,盛望笑得倒在了床上。

   江添繃著臉去洗漱,又從冰箱裡翻了兩個雞蛋出來敲在煎鍋裡。他對吃的一貫不挑,要求只有兩樣——熟的、沒毒。所以在國外生活那麼久,廚藝卻長進緩慢。思來想去只有煎蛋不容易砸,能應對某人極挑的嘴。

   盛望在他的指點下找到了新牙刷和毛巾,洗漱完便抱著貓在廚房邊轉悠。

   江添瞄了他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道:「你是打算吃煎蛋配貓毛麼?」

   盛望聽著就覺得嗓子癢。他默默走遠了一點,手指插進貓毛裡擼了一把,果然擼到一手貓毛。

   「你怎麼跟蒲公英一樣。」盛望拍掉手裡的毛,從沙發旁拖出一隻掃地機器人,開了讓它吸毛。

   不一會兒,他兒子掙扎著跳下去,蹲在了機器人上開始巡視疆土。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拽著外公去大街視察的模樣,摸了摸鼻子心說還真是「親生的」。

   只是這親生的玩意兒實在有點重,掃地機器人掙扎了一會兒,死在原地不動了。

   盛望衝貓招了招手,想把它叫下來,張口卻發現自己還不知道貓的名字。

   他轉頭衝廚房道:「它叫什麼?」

   江添恰好端了兩盤煎蛋出來,他把盤子擱在餐桌上,朝這邊看了一眼,不知為什麼含糊其辭:「隨你怎麼叫。」

   盛望:「?」

   說話間,門鈴忽然響了。

   盛望站起身,下意識走過去開門。

   來的是江添的博士同門,飯桌上問「你有老同學你怎麼不早說」的那位,盛望努力回憶微信名片,想起來他好像叫陳晨。

   今天元旦假期,北京又下了雪。陳晨他們幾個商量了一下,本打算去西山滑雪,再請教授好好吃一頓迎接新年。結果說了半天也沒見江添在群裡冒頭,便乾脆過來串個門問一聲。

   他們算是師兄弟,都知道江添習慣早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不例外。所以來摁門鈴的時候並沒有多想,誰知開門就看見一個年輕帥哥穿著寬鬆的白色T恤和灰色運動長褲一臉懵圈地看著他。

   陳晨第一反應是:「對不起,走錯門了。」

   他自顧自闔上門,再抬頭一看……不對啊,是這間啊!

   他默默又把門拉開,就見那個帥哥乾笑一聲說:「陳博士,來找江添嗎?」

   陳晨從茫然中抓回一點神智,盯著帥哥的臉看了幾秒,終於意識到這是那天飯局見到的那位青年才俊——江添老同學。

   他還記得自己說錯話時滿桌尷尬的場景,還有江添和這位同學之間僵持又莫名的氛圍。

   這會兒再一看——

   現在是上午9點多鐘,外面大雪紛飛,應該不會有什麼普通朋友閒得蛋疼不畏風雪來做客。

   而這位老同學還穿著江添慣常在家穿的衣服,頭髮還沒完全打理過,褲子上沾著貓毛。

   理性分析完,陳晨心裡只剩一句「臥槽」。他總算明白那晚席間這倆的氛圍為什麼那麼微妙了。

   這哪是老同學見面啊,這是舊情難忘天雷動地火吧!

   他們這群所謂的師兄早就習慣了江添冷冰冰的性格,舞會不去、聯誼不去,同門近親難得吃個飯,那麼多活潑有趣的師姐師妹衝他表露好感,他都無動於衷。偏偏有些姑娘愈挫愈勇,越是撩不動,越是前赴後繼。

   就這樣,這麼多年都沒誰能把他拿下。

   萬萬沒想到……

   陳晨在門口魂飛天外,盛望就略有點尷尬了。好在貓兒子終於巡視到了附近,不忍留他一個人,飛奔過來救駕。

   盛望把貓撈起來抱在懷裡,江添終於洗了手從廚房出來了。

   「誰來了?」他走過來,看到了傻站著的陳晨。

   面前忽然多了一貓一人,陳晨終於回了神。

   江添問道:「你怎麼來了,項目有事?」

   陳晨立刻擺手說:「沒!項目哪有什麼事,今天國假。就是沒見你晨跑,有點納悶,過來看看。」

   江添默默往窗外掃了一眼,白雪茫茫:「這種天晨跑?」

   陳晨:「……」

   他生平第一次覺得情商真他媽是個好東西,可惜他沒有。陳晨四下瞄了一眼,最後乾笑兩聲,摸了摸盛望懷裡的貓說:「我來擼一下貓不行嗎?是吧望仔?」

   其實他從來沒擼過江添的貓,他怕死了這種帶毛的動物,就連名字都是從教授那邊聽來的。但是能救命的貓就是好貓,於是他跟貓打完招呼便說:「好了,我真就是來看看,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腳底抹油跑了,還不忘替江添關上門。因為跑得太快,甚至沒發現他喊完「望仔」之後,屋裡兩個人都沒了音。

   盛望摟著貓站了一會兒,轉頭問江添:「他剛剛是喊貓麼?」

   江添垂眼看他,動了一下嘴唇。看得出來他內心很是掙扎了一會兒,終於破罐子破摔,癱著臉扭頭就走。

   那一瞬間的表情像極了他少年時候偷偷表示善意,轉頭就被人當面拆台的模樣。

   盛望忽然彎著眼睛笑起來,不依不饒地跟在他後面,像個甩不掉的尾巴:「哎你別跑啊。」

   「哥。」盛望故意不放過他。

   江添已經聾了,逕自從冰箱裡拿了一盒牛奶出來往廚房走。

   「江添。」盛望又溜溜躂達跟進了廚房。

   江添掏了兩個玻璃杯出來,把牛奶倒進去。

   「江博士。」盛望還在後面招魂。

   江添把紙盒捏了扔進垃圾桶,端著兩個杯子回到餐桌。

   「我都跟貓同名了,我還不能要個解釋?」盛望又順勢跟過來,在旁邊要笑不笑地逗他。

   江添擱下杯子,看著他開開合合的嘴唇,湊過去堵了個嚴實。一直吻到盛望抱不住貓,伸手抓住椅子,他才站直了道:「你還是話少點吧。」

   盛望被親得腿軟,在心裡自我唾棄了一下。嘴上卻道:「做夢。」

   兩人鬧著的時候,盛望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他心思都在江添這,沒看來電名就按了接聽,話音裡還帶著笑,「喂」了一聲。

   對方似乎被他的笑意弄得愣了一下,片刻後才道:「在幹嘛這麼高興?你這兩天在北京麼?爸爸剛好過去有點事,出來吃個飯?」

 

   第101 鬆動

   盛望有一瞬間的怔愣,笑意從眼尾嘴角褪淡下去。

   江添端著牛奶杯往他臉頰上輕碰了一下。他接過來喝了,瞥眼看見江添正在回覆群裡師兄們的消息。

   盛望看了一會兒,擱下玻璃杯對電話裡的人說:「行,時間你定?」

   盛明陽就等他應聲呢,聞言笑道:「我下午就到了,這兩天都有空,現在爸爸不如你忙,得就你的時間。」

   盛望說:「那就今晚吧,你幾點到?我去接。」

   江添看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掛了電話。

   「又有工作?」

   盛望一手掛在他肩膀上,把手機扔到了桌邊:「嗯。我剛偷看了,你是不是今天也得請教授吃飯?」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越到節日越不得消停。

   元旦的北京大雪紛飛,在屋裡窩上一天的美好願景被扼殺在了計劃裡。江添被師兄們叫走了,主要為了給教授過個公歷新年,順便八卦一下他和「老同學」的關係問題。盛望則去見了盛明陽。

   儘管天公不作美,但畢竟是元旦,四處依然人滿為患。盛望在一家洋房火鍋店定了位置,這裡倒沒那麼吵鬧。

   盛明陽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把襯衫袖子翻折到了灰色的羊絨衫外,四下掃了一眼說:「你那樓下不就有商場餐廳,怎麼跑來這麼遠?」

   「你不是喜歡這家的和牛?」盛望說。

   盛明陽愣了一下。

   他確實喜歡這家的和牛,早前約上朋友叫了盛望在這裡吃過兩回。可能順口提了一句,也可能沒明說過,反正他自己已經沒印象了,沒想到兒子還記得。

   這些年他們父子的關係就是這樣。盛望很孝順,非常孝順,方方面面細枝末節都能照顧到,甚至算得上熨帖。跟盛明陽二十多年前對那個小不點的期望和預想一樣,出類拔萃、玉樹臨風。按理說他該欣慰高興的,但又總會在某個瞬間變得落寞起來。

   都說父子間必然要有一場關於話語權的拉鋸戰,就像雄性動物爭奪地盤,從掌控到被掌控,有些人能為此吵吵嚷嚷鬥一輩子。

   但他們不一樣,他不喜歡毫無風度的吵嚷,盛望也不喜歡不講情面的爭鬥。

   盛明陽一度認為自己是開明的,他跟兒子各佔半壁江山,和平融洽。很久之後他才意識到,他從未停止過圈畫地盤,只是他每圈一塊,盛望就會往旁邊挪一點,不爭不搶,卻越走越遠。

   等到他終於反應過來,卻連影子都看不清了。

   他偶爾會有點想念那個毛手毛腳的望仔,會嫌他語音太長只聽開頭,會按照他分享的內容給他亂改備註名。心情不爽會直接掛他電話,高興了就叫他「盛明陽老同志」。

   他以前常覺得頭疼,現在卻再也享受不到了。

   有時候悶極了,他會想藉著酒勁問一句:「你是在報復爸爸嗎?」

   但他知道其實不是,因為盛望心軟,不會是故意的。正因為不是故意的,所以盛明陽才更覺得憋悶難受。

   這次的北京之行其實並沒有那麼必要,他可來可不來。但昨天臨睡前洗臉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鏡子,發現自己鬢角居然有了白頭髮,還不是一根兩根,彷彿一夜之間催長起來的。

   他撥著頭髮在鏡前站了一會兒,忽然特別想見一見兒子,想在新年的第一天跟盛望好好吃頓飯。

   也許是年紀大了,比起事業有成過得體面,他更想聽盛望用十來歲時候的語氣說一句:「盛明陽同志,你長白頭髮了。」

   然而他抬起頭,卻只看見盛望合上菜單衝服務生笑笑,轉過頭來問道:「爸,你要酒麼?」

   說不失望是假的,盛明陽沉默了一下,擺手說:「不了,水就行,最近見了好幾個喝出痛風的,我得節制一點。」

   如果是小時候的盛望,一定會說「等瘸了就晚了」。現在他卻只是點點頭,道:「不是應酬還是少喝點吧。」

   服務生端來了花膠鍋底和兩份蘸料盤。盛明陽喝了一口清水,帶上笑意另起了話題:「前陣子去杭州,跟小彭也吃了頓飯,他還跟我告狀呢,說你忙起來日夜顛倒,逮你一回不容易。」

   盛明陽口中的小彭全名彭榭,微信名八角螃蟹,這麼多年來跟盛望一直斷斷續續地聯繫著。他在廣州念的大學,盛望去找他玩過兩回,他也來過北京。畢業後各自忙成了陀螺,見面閒聊便難了不少。

   螃蟹家底不錯,畢業後上了倆月班就受不了管束,跟他爸借了點啟動資金,辭職下海撈金去了。因為夠義氣又能喝能說,居然混得很不錯。

   有陣子盛明陽生意碰到了坎,想找人疏通一下關係,兜兜轉轉繞到了兒子那裡,盛望找的就是螃蟹。

   兩邊一串,盛明陽自動跨了個輩分,跟螃蟹成了生意夥伴。

   「還行吧。」盛望撥好醬料,把空盤遞給服務生,「他上次當爸爸了在那乾激動,我不是陪他聊到了凌晨三點麼。」

   盛明陽笑起來,從手機裡翻了個幾張照片劃給盛望看:「你看過他那小孩沒?我那天去見到了,眉清目秀,挺端正的。」

   「這才幾個月你都能看出眉清目秀了?」盛望沒好氣地說,「當年你還說政教處的徐主任長得端正呢。」

   盛明陽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哪個徐主任,然後便愣住了。

   這些年他們父子之間見面聊天,很少會提到附中的人和事。那就像一塊禁區,只要提了,十有八九會以沉默收場,盛明陽不愛自討沒趣。

   這是盛望第一次主動提及,還是以開玩笑的口氣。盛明陽心裡莫名一陣發酸,就像撬了很久的岩石終於有了鬆動的痕跡,他這個做爸爸的幾乎有點感動了。

   花膠雞濃稠金黃的湯汁在鍋裡汩汩沸著,服務生給他們燙了和牛,分夾進兩人的餐盤裡。盛明陽在騰騰的熱氣中低下頭,因為吃得匆忙,還被燙了舌尖。

   他連喝了幾口水,想把話題和氛圍繼續下去,於是逮住螃蟹一陣深挖。聊他怎麼一畢業就結了婚,聊他跟他爸打的借條到今年終於還清了,聊他一家三口長了一張臉,都很有福相。他爸媽最近什麼事也不幹,天天圍著孫女轉,要星星不給月亮。

   興致上頭一不小心就聊進了雷區。

   盛明陽說:「你什麼時候也給我弄個小玩意,爸爸就可以金盆洗手享享天倫之樂了。」

   他也就是話趕話蹦了這麼一句,說完就覺得不太妥當,看到盛望停頓的筷子,更有點後悔。但礙於服務生還在給他們燙肉,他又緩緩鬆了一口氣——還有外人在,盛望不至於說什麼太過的話。

   盛望只停了一瞬,便繼續蘸起了料。吃完那口又喝了水,這才擱下杯子說:「這個可能不行。要不我給你弄隻貓,或者以後領一個回來,想要孫子或者孫女,你說了算。」

   盛明陽剛夾起一筷子牛肉,聽到這話便頓住了動作。他懸著筷子僵了幾秒,緩和地笑了一聲:「行,你還小,我知道你們這年紀的人都這樣,問就是沒有,再問就是不要了。先不說這個,等以後——」

   盛望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很平靜:「以後可能也是這樣。」

   盛明陽抬起眼,正要張口,盛望又道:「江添回國了。」

   沉默瞬間在父子之間蔓延開來。盛明陽終於沒了胃口,擱下筷子。他朝服務生掃了一眼,對方目不斜視燙完了最後一片肉,夾進餐盤,說了句「慢用」便識時務地走開了。

   那一瞬間,時光彷彿又倒流回了數年前的那一天。他們也是這樣沉默著坐在車裡,直到其中一個主動開口。

   當初是盛明陽,這次是盛望。

   他說:「就前幾天的事,他回國做項目,我們在飯局上碰到了。」

   盛明陽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皺著眉,良久才接話道:「然後呢?」

   「你今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在他那裡。」盛望停頓了一會兒,坦然地說:「我還是喜歡他,還是打算跟他在一起。」

   盛明陽擱在桌上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某一瞬間,他想,如果不是在這樣的餐廳就好了,如果周圍沒有這麼多人……但緊接著他又意識到,那又能怎樣呢?盛望再也不是那個他一拽就走的少年了。

   再然後,另一種認知漲潮似的從底下翻湧上來。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盛望接電話的一瞬間是帶著笑的,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岩石開始鬆動了。

   很荒謬,他作為父親,一邊在忐忑期待著這一天,一邊又想把這些摁回去。他想要結果,不想要那個原因。

   但這並不由他說了算,他只能選擇全盤接受,或者粉碎徹底。

   盛明陽盯著桌面上的某一點出神許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抬眼道:「如果我還是以前那個態度呢。」

   「很正常。」盛望說,「你如果說換就換我反而比較意外。但是我想說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你那時候說,讓我告訴所有人我喜歡男的,看別人什麼反應。」盛望很淺地笑了一下,說:「你這幾年不在這邊,可能不知道。我跟很多人說過了,只要有人問,我就敢說。結論挺奇怪的,沒有一個人指著我說你是不是瘋了。」

   盛明陽忍不住道:「那些都是外人,外人當然不管你!」

   「所以外人都不在意,家裡人擔心的是什麼呢?擔心我被人說荒唐、變態?這個邏輯很奇怪啊不覺得麼?」盛望收了笑,有點無奈地說,「爸,除了你,我真的再沒聽人這樣跟我說過了。」

   盛明陽瞬間沉默下來。

   許久過後,他握著杯子沉聲道:「那是當面,你怎麼知道人家背地裡不說?」

   「大街上的人那麼多,每天背地裡說的話數都數不清。這個人圓滑、那個人木訥、這個人太高、那個人太矮,這個人厲害金光閃閃,那個人廢物一無是處,就是背地裡說我喜歡男的,跟我剛剛那些話有什麼不同麼?誰不被說?」

   盛明陽沒了話音。

   盛望看著他,又說:「那時候你還問我,如果不覺得荒唐,為什麼會難過。還能為什麼呢,爸?」

   盛明陽當然清楚是為什麼,只是在質問的時候偷換了概念。他對江添說過「盛望心軟」,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兒子為什麼難過。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輪迴。為了讓他高興,盛望這幾年再沒高興過。現在卻輪到他小心翼翼,只想換盛望笑一下了。

   盛望說:「我現在敢去公墓了,也敢跟我媽說我喜歡江添,我想跟他在一起。我覺得我媽應該不會罵我,可能還會跟我說新年快樂。」

   他默然良久,抬眼對盛明陽說:「你會跟我說這句話麼?」

   有那麼一瞬間,盛明陽幾乎要開口了。但也許是沉默太久,口舌生了鏽,他心裡酸澀一片,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四個字。

   盛望也沒有逼迫,他有著成年人的體面和圓融,又跟少年時候一樣心軟。

   他們近乎沉默地吃完了這頓飯,盛望本想開車送他回去,盛明陽卻說雪天路滑,讓他不用來回折騰。

   可能父子就是這樣,想聽的話打死說不出口,無用的嘮叨又總是一堆。最後還是盛望替他叫了一輛專車。

   盛明陽上車的時候,盛望站在車窗外替他扶著門,臨行前對他說:「爸,新年快樂。」

   這話扎得他心裡一陣密密麻麻的難受。

   盛望在店前澄黃的光下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輛車沒入長街連成線的尾燈流中。雪停了一個下午,這會兒又漫天遍野地下了起來。盛望拉高了圍巾,正要往停車場走,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撐著傘從天橋上下來。

   那人和少年時候一樣,喜歡敞著前襟,在北方的夜裡顯得高瘦又冷清。他的大衣衣擺被風吹攪得翻飛起來,雪沫打在上面,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

   他順著台階走到店門前,掃掉前襟的雪衝盛望說:「又不打傘,淋得爽麼?」

   盛望僵了一晚上的眉眼終於舒展開來。他晃了晃手裡的鑰匙說:「我開車了。」

   「你怎麼過來了?」盛望跟他並肩往車那邊走。

   江添指了指對面的商業區:「剛好在那邊吃飯,看到你說洋房火鍋就過來了。」

   「幸虧我站了一會兒,不然你要追著我車屁股跑麼?」盛望說。

   「我瘋了麼雪天追車。」江添不鹹不淡地說。

   「顯得感情比較深。」

   「算了吧。」

   盛望閒著的那隻手默默伸出一根中指,還沒抻直,又被他哥精準地摁了回去。

   「工作聊得怎麼樣?」江添問。

   盛望坐進駕駛座,悶頭繫著安全帶。他發動了車子,掃開擋風玻璃上薄薄的雪層,匯入大街的車流中才開口道:「其實不是工作,我爸找我吃飯,我順便跟他又出了一次櫃。」

   江添對於「盛明陽單獨找盛望」幾乎有心理陰影,一聽這話當即皺著眉看過來。

   盛望心說要不然我先踩油門再開口呢,他騰了一隻手擋了一下江添的眼睛,說:「我開車呢,雪天容易出事故,不要用視線干擾我。」

   「那你騙我說工作?」

   「我知道錯了,正在坦白從寬啊。」盛望狡辯道。

   江添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心說哄誰呢,你知道個屁。

   「主要我一個人去那是跟老同志講道理,兩個人就是示威了,他不得掀鍋啊?」盛望笑著看著前方車流,片刻後又認真地說:「放心,不會像那次一樣了。」

   過了好久,江添才慢慢放鬆下來,沉沉應了一聲:「嗯。」

   盛望說:「我爸好像有點鬆口了。」

 

   第102 絕育

   他當然知道盛明陽不可能在一頓飯的時間裡想通,但他能感覺到對方的動搖和遲疑,這就足夠了。返回的路上,他慢慢變得高興起來,甚至有點不經意的興奮。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外兩個人。

   「江阿姨和丁爺爺什麼時候過來?」盛望問道。

   江添回覆消息的手指頓了一下,說:「還有一陣子。」

   在他回國之前,丁老頭所在的療養院跟旅行社合作,給一群症狀類似的老人家安排了一場旅行式療養,保持心情放鬆,旅行方式也以修養調理為主,不會吃力勞累,玩幾天歇一陣。江鷗跟著過去了,一方面照顧老頭,一方面自己也能放鬆舒緩一些。

   按照行程,他們到北京就要月底了。

   盛望想起江鷗曾經歇斯底里的樣子,依然心有餘悸。但他也記得江鷗最初溫柔可親的模樣,幾乎把他當成了親兒子慣著。

   都說旅行能解壓,況且人的本性在那裡,怎麼也不會由善變惡。所以他一邊忐忑,一邊又抱有一絲期待。盛明陽都開始鬆口了,江鷗應該不至於毫無軟化。

   這樣想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等時間。

   盛望心情不錯,開車繞去了石景山。

   江添對於北京的路線並不熟悉,但再怎麼不熟也不至於分不清東西南北,起碼路標上的字還是認識的。

   他盯著碩大的路牌問道:「你要回去?」

   「拿點換洗衣服。」盛望已經毫不客氣地把江添那裡當成自己的地盤了,兀自決定了要在那裡消磨掉元旦最後的假期,說完才想起來房屋主人就坐在旁邊,又假惺惺地問道:「我這兩天住你那行嗎?」

   江添其實很享受他這種強佔地盤的行為。車外燈光星星點點,晚餐的酒後勁有點大,他靠在副駕駛椅背上,嗓音很淡,懶懶地逗著盛望:「給個理由。」

   「你還拿起架子了?」盛望想了想說:「我想去擼貓,這理由行嗎?」

   江添淡淡道:「駁回。」

   盛望:「它都叫望仔了,我還沒權擼啦?」

   江添:「嗯,沒權。」

   盛望想也不想改口道:「那我擼你行嗎?」

   說完他感覺哪裡不對,緊接著車內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盛望掙扎了一下:「不是,我沒有要當街耍流氓的意思,要不換個動詞?」

   「摸?算了。」

   「玩?也不對。」

   這話越描越黑,越聽越流氓。

   他還想再往外蹦字,就聽見他哥在旁邊毫無起伏地說:「閉嘴吧。」

   盛望終於沒忍住,扶著方向盤笑了半天,被江添重重揉了一下頭。

   因為這番流氓話著實辣耳朵,想像一下更是……總之高冷禁慾的江博士選擇了一路沉默,不太搭理人。直到盛望回到住處挑衣服,他才重新上線。

   盛望拿了兩套居家穿的T恤長褲,他說:「我那有。」

   盛望又拿了之後上班要穿的換洗襯衫,他又說:「我那有。」

   簡而言之,拿什麼他都說有,聽得盛望哭笑不得,最後把衣服都堆他身上認真地問:「哥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對我穿你衣服有什麼癖好?」

   江添動了動嘴唇,一臉無語地拎了衣服轉身就走,留下盛望滿眼是笑,在儲物櫃裡挑挑揀揀收了一大包東西。

   江添把那鼓鼓囊囊的一包放進後座,納悶地問:「這又拿的什麼?」

   盛望繫了安全帶,倒車出了小區說:「貓玩具,我要借住兩天,佔了它的地盤,總得送點禮物討它歡心吧?單親家庭養出來的心思重。」

   江添:「……」

   雪漸漸又停了,四周圍均是一片茫茫的白,車在夜色下穿行而過,夜晚安靜得讓人生出一絲懶意。

   盛望在街口停下等紅燈,忽然聽見江添開口說:「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讓它回歸雙親家庭。」

   他嗓音低低的,很襯夜色。盛望摸了一下右邊耳垂,心裡有點癢:「現在不算嗎?」

   「哪個雙親家庭是拎了行李住兩天就跑的?」江添說。

   盛望「噢」了一聲,在紅燈的倒數下轉頭看向副駕駛:「哥。」

   「嗯。」江添應了一聲。

   「你是在邀請我同居嗎?」

   「那你答應麼?」江添問。

   紅燈跳到了綠燈,盛望目光回到前方踩了油門促狹道:「這是大事,我得考慮考慮。」

   他在等紅燈的間隙裡順著江添的邀請想像了一下——他們共同住在大學某一角,共同養著一隻貓,然後在時間的作用下慢慢說服家人。

   有一瞬間他覺得這種生活有些熟悉,怔愣片刻後恍然想起,這是江添18歲生日那天,他們窩在房間裡對大學生活所做的設想。

   這個世界有時候存在著一種冥冥之中,冥冥之中,他們還是會過上曾經想像中的日子,只是不小心遲到了幾年而已。

   *

   他們回去的時候,單親家庭金貴的貓兒子一反常態沒來迎接,而是兩爪扒在窗台上朝外瞭望,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哲理人生。

   江添轉了一圈,發現是貓食盆空了。

   他剛打開貓糧盒,那位思考人生的瞭望者就飛也似地撲了過來,繞著他褲腿蹭頭蹭臉,還翹著鼻尖親人賣乖。

   盛望那一大包貓玩具擺在家裡沉寂已久,好不容易撈到能玩的機會,當即傾倒出來,挨個拆挨個試。

   這人有沙發不坐,盤腿坐在地毯上,跟貓打成一團。

   江添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發現某人口口聲聲要「討貓歡心」,幹的都是找打的勾當。貓崽子兩腳直立,伸著爪子去夠逗貓棒。他非要突襲似的拽一下貓腳,然後看他兒子一個沒站穩,噗通倒在地上。

   貓被他惹急了,扭頭就要跑,他非捏著人家一隻後腳,任憑對方三爪飛蹬,就是跑不掉。逼得貓崽子伸著爪子躍躍欲試要呼他巴掌,結果他伸手跟它擊了個掌。

   幾次三番過後,貓壓根不敢過來了,委委屈屈趴在窗台上。

   盛望怎麼搖逗貓棒都不被搭理,忍不住扭頭問江添:「他怎麼老往窗外看,我以前想養貓的時候研究過,說貓如果總想著往外跑,可能就是發情了。」

   江添:「……」

   他一肚子的話不知挑哪句來懟,最終沒好氣地說:「不是發情,它做過絕育。」

   盛望「哦」了一聲,又去擺弄他的逗貓棒了。

   過了幾秒,他突然反應過來,蹭地轉過身問:「你說什麼?你給它做過絕育?」

   江添一時不解:「嗯,怎麼?」

   「你管它叫望仔,然後你把它給閹了???」盛望一臉難以置信。

   他的表情實在很生動,江添愣了片刻沒忍住,捏著一隻棉布小老鼠笑了起來。

   「你還笑?」盛望扔了逗貓棒撲過去,把他哥從沙發上薅下來,一邊撓他癢一邊說:「簡直居心不良,你怎麼不管它叫小江呢?你別跑——」

   江添沉笑著躲讓:「多大了還來這招?」

   盛望理直氣壯:「我十八!」

   他一邊笑罵一邊往江添長褲裡伸,本想說要不你也嘗嘗那個滋味?結果三鬧兩鬧,兩人糾纏著便蹭出了火。

   盛望撐著地毯,血色一點點漫上來。

   他把江添拉下來吻過去,然後順著對方的下巴吻到喉結。剛想使點壞,就感覺有手伸了進來。

   他陡然曲起了一條腿,攥住江添的手腕,想阻止又一點兒也不堅定,反倒像是變相的幫忙。片刻後,他瞇著眼,額頭抵著江添肩頸,眼裡霧氣朦朧。

   江添的喉結也很紅,眸光順著薄薄的眼皮垂下來,在對方不上不下的時候忽然停了手。

   盛望有點耐不住地偏頭咬了他一下,嗓音沙啞地叫了聲「哥」。

   江添閉了一下眼又睜開,看著對方一貫清亮的眼珠倏然漫起一層潮,然後低頭把他嗓子裡的聲音堵了回去。

   ……

   等到兩人鬧完,地毯一片狼藉,貓早不知溜去了哪裡。

   盛望伸手夠來一杯水,喝了兩口又遞給江添。他意猶未盡地親著對方的下巴,逗著玩兒似的問了一句:「哥,你知道還有一種別的方式麼?」

   畢竟是成年人了,他料定了江添知道,本來就是順嘴耍句流氓,過過癮就算。誰知他哥在喝水的間隙從眼尾瞥掃過來,說:「不知道。」

   「……」

   盛望心說你認真的嗎?他納悶地追問了一句:「你沒看過就算了,也沒聽說過嗎?」

   江添收回目光,仰頭又喝了一口水。然後手肘架在曲起的膝蓋上,瘦長的手指一圈圈捏著杯口問:「沒有,你演示一下?」

   盛望:「我……」

   至此他終於確定,某人裝聾作啞耍他玩的本事簡直爐火純青。

 

   第103 聚會

   人說食色性也,有些事不提便罷,一旦提了就忍不住會多想一下。

   17歲的時候,盛望覺得自己簡直不禁碰,跟江添親一會兒都有反應,打鬧摸蹭鬧到關進衛生間更是常有的事。那都不能叫年少氣盛內火旺,那是身體裡住了個太陽。

   後來江添走了,他就變得清心寡慾起來。每天都填塞了太多事情,忙得連睡覺都成了抽空,自然也就沒時間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現在,一切又變了。

   盛望盤坐在地,在玩手機的間隙裡第三次瞄向江添摸貓的手,看到他瘦白修長的手指在貓毛中若隱若現,總會想起不久之前這些手指沒入布料的畫面,以及指骨在布料下收緊又舒張的輪廓……

   他盯著看了幾分鐘,一臉鎮定地爬起來,從冰箱裡翻出一瓶冰水光光灌了兩口,然後抄起換洗衣服第二次進了浴室。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內火旺盛的17歲,身體裡住著的那個日……不是,太陽又升起來了。

   江博士科研實力驚人,能讓人永葆青春。

   盛望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流氓,一邊又悄悄去搜了點東西。都說學霸進取的原動力在於「對世界保有旺盛的好奇心」,正事上是,不那麼正的事情上也是。

   他上一次看這種東西還是大一,宿舍6個人裡3個是老流氓,片庫豐富,什麼類型都有。開學沒倆月,他們就打著「好物共賞、加深感情」的旗號,精心挑選了幾部,強拽著盛望他們幾個看了個全。

   那幾個哥們兒本來是好心,挑的是他們審美框架裡的上品。唯一的問題是……盛望跟他們壓根不是一個框架。

   他們喜歡聲音好聽的、胸大腰細的,剩下的只要簡單粗暴就可以。盛望這裡聲音好聽的是他哥、身材好的也是他哥,因為談過戀愛的緣故,簡單粗暴並不可以。於是那天下午,他的觀影體驗只有兩個字:瞎了。

   那幾部片子直接把他從清心靜氣看到了無慾無求,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心有餘悸。

   但是人的本性是屬金魚的,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於是時隔多年,本著「加深感情」的初衷,盛望主動伸出了罪惡的手。他想著自己搜索、自己篩選,怎麼也比那幾個哥們兒挑的強。

   況且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助興,他就是想看看究竟怎麼弄比較科學。

   可惜大少爺忘了一件事——拍成片的,它往往不太科學。有些定格畫面很藝術、很親暱,彷彿真的是一對愛侶,結果一動起來,他滿心只剩「我的媽」。

   江添臨睡前接到了教授的電話,抱著電腦開著郵件去客廳聊了很久。盛望一邊聽著他冷靜理性地飆著英文,一邊靠坐在床頭開開關關尋找「愛的教育」。

   江添回臥室的時候,盛大少爺正看到一個什麼玩意兒都敢往裡塞的。他餘光瞄到門口動靜,裝模作樣淡定地摘了耳機,然後「啪」地把電腦合上了。

   「在看什麼,臉色這麼差?」江添的視線在他臉上掃量了一番,奇怪地問。

   大少爺想了想說:「恐怖片。」

   江添表情更古怪了:「哪部能把你嚇成這樣?」

   「沒看名字。」

   「講什麼的?」

   「……」盛望的表情一言難盡,像癱在絕育台上的貓。他欲言又止,說:「黑洞奧秘吧。」

   江添:「?」

   可能那片子是真的很恐怖吧,江添坐在床頭敲郵件的時候,某人揉搓著昏睡的貓發了一會兒愣,又擺弄了幾下手機就躺下了。

   等到江添發完郵件轉頭一看,他已經趴在枕頭上睡著了,凌亂的額髮半遮著眼,嘴唇微啟,脊背像一條凹線。

   江添垂眸看了一會兒,伸出食指撥了撥盛望的頭髮。他忽然想起剛剛某人盤著腿擺弄手機的架勢,像極了以前有事沒事換頭像的模樣。

   他心思一動,點進微信看了一眼。

   也許是心有靈犀吧,盛望的信息界面居然真的有了變化,工作之後就一片空白的頭像終於撤掉,換成了一個卡通的巴掌。

   江添深知他的習慣,不用細看也知道這隻手是從大字型旺仔貼紙上截的,而某人的暱稱也從問號改成了一行字:這手我不要了

   江添:「……」

   得多瞎眼的片子才能把人害成這樣?

   *

   托手賤的「福」,盛望連續幾天都沒再想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事實上別的事也被他攪和忘了。直到4號下午他在公司接到高天揚的電話,才想起來還有個朋友聚會等著他。

   「老規矩,燒烤擼串兒!」高天揚嗓門一如既往的大,聽得出來他興致很高。「就上次咱們三個去的那家,地鐵口那個。那邊烤生蠔和烤蟶子簡直絕了,我跟老宋提過好幾次,還給他發過圖,他饞好久了,這次點名要吃那個。」

   盛望自然沒意見。他嘴太刁,經過檢驗的店總比沒試過的新店雷區少,況且那家確實不錯。他跟趙曦、林北庭也在那約過兩頓。

   他以前就有獻寶的毛病,吃到什麼好吃的、聽聞什麼好玩的,總要找機會跟江添現一現。後來不在一起了,毛病卻怎麼也改不掉,只是省去了一步——心裡想過了,就相當於已經現過了。

   每次去那家燒烤店,他都會想,江添應該會喜歡這家的藕夾,肉沒那麼多那麼膩,藕也生脆。如果某年某月某天有機會,他要拉江添來試試。他並不知道那個「某」會具體到多久,所以始終只當是妄想。

   沒料到,妄想成了真。盛望整個下午心情奇佳、效率也極高,在張朝八卦狐疑的目光中早早幹完了所有事。下班時間剛到點,盛望就套上大衣走了,進電梯的時候迎面帶著風,撲得兩個新來的實習小姑娘面紅耳赤。

   他剛坐進車裡就收到了張朝的微信: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第一次看你趕著下班。這就是老情人的力量嗎?

   盛望一手轉著方向盤從車位裡出來,一手匆匆打字道:現男友,謝謝。

   張朝:???????

   張朝:草

   *

   那家店離江添更近一些,盛望過去反而要繞路,所以兩人沒有強行兜圈子膩到一塊走。約的是7點,本來時間綽綽有餘,但加上堵車就要了命。

   盛望一路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挪到地方,已經655了。他停好車,按照高天揚發來的消息進了包廂,就見一桌人整整齊齊坐在那裡笑著看他。

   「我說什麼!我說什麼——」宋思銳敲著手腕上的表說:「盛哥肯定踩點到,誤差不超過兩分鐘。說準了吧?願賭服輸別耍賴啊,給錢!」

   他戴了好幾年的眼鏡在大學畢業後摘下了,換了隱形,個頭也竄了一截,雖然不算高大,但也不再是以前那副豆芽兒相了。

   高中畢業之後,盛望跟桌上大多數人的見面次數屈指可數。像宋思銳這樣氣質變化巨大的,大街上迎面撞上可能都不太敢認,剛進門的一瞬間甚至還有幾分陌生。但只要一開口,瞬間就能拉回幾年前。

   一桌人唉聲歎氣地掏手機,手指飛快地點著什麼。

   盛望感覺自己指間一震,劃開屏幕一看,高天揚已經拉了個微信群,這會兒群裡正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蹦紅包,宋思銳收得手軟。

   收到高天揚的時候,那玩意兒眼疾手快把消息撤回了。

   宋思銳「靠」了一聲,罵道:「你是不是人?兩塊錢都撤?!」

   高天揚一副不要臉的模樣:「我是不是人你第一天知道嗎?」

   熟悉的爭吵一出現,盛望笑了起來。他晃了晃手機說:「過分了吧?我人還沒到呢,就拿我聚眾賭博?舉報了啊。」

   「別啊,拿你賭才有人下注。這要是拿老宋賭,誰稀罕搭理是吧?不值這個錢。」高天揚說。

   「滾!」宋思銳隔空罵了一句。他拍了拍身邊的空座位,衝盛望說:「盛哥,請上座。」

   那空位離盛望最近,他也沒多想,掛了大衣便坐下了。正想問江添到了沒,包廂門就被人推開了。

   江添項目上有點事,提前跟高天揚打了聲招呼。不過最終也不算遲到,只晚了兩分鐘。他進門掃了一眼,目光跟盛望撞了一下,剛想開口。包廂裡就出現了一副奇景——

   就見鯉魚、老宋、高天揚他們叮呤光啷挪起了椅子,一個擠一個,在離盛望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高天揚旁邊空出了另一張座位,對江添說:「添哥,來坐。」

   盛望:「???」

   他一腦門問號地懵了半天才想起來,哦,這幫熱心市民還以為他跟江添崩著呢。

 

   第104 狗糧

   滿桌的鵝……不是,人都伸著脖子望向江添,一副努力維持輕鬆氛圍的模樣,大概是不想給某兩人徒增尷尬。

   江添在眾人巴巴的目光中脫了大衣掛上衣架,然後走到高天揚旁邊,伸手抓住了椅背。他抬眸看了那個二百五一眼,問:「你排的座位?」

   高天揚仰著頭:「……昂。」

   江添點了點頭,不知是嘲諷還是什麼,衝他比了個拇指。然後拎著椅子走到盛望旁邊,光噹一聲放下了。

   ……

   整個包廂就很寂靜。

   主要是茫然。

   一個圓臉服務員進來給盛望和江添補了兩杯水,又在盛望的要求下拿來了一桶碎冰。直到服務員給他們關上包廂門,盛望往自己和江添空著的飲料杯裡撥了點冰塊,又把冰桶往對面推了推叫道:「老高。」

   高天揚才從懵逼中還魂。他把冰桶拽到面前,卻忘了往杯子裡加,而是緊緊摟著它問道:「不是,你倆什麼情況???」

   「就你看到的這個情況。」

   高天揚試圖找小辣椒面面相覷一下,結果小辣椒根本不看他。她在擁擠中舉了一下手,衝盛望和江添解釋說:「我沒想挪啊,你倆一進門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他們逼我的,這傻子擠起來山都頂不住——」

   她拍了拍高天揚的狗頭,說:「別看我,趕緊往旁邊挪。我這椅子四個腳還懸空了一個。」

   於是這群人一邊滿頭問號,一邊叮呤光啷把椅子又挪了回去,然後齊刷刷地看向盛望和江添。

   宋思銳離得最近,衝擊最強,終於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倆又好上啦?」

   盛望跟江添對視一眼,笑著轉了一下桌上的杯子:「嗯,又湊一塊了。」

   一桌人立刻齊刷刷怒視高天揚。

   「老高你就說尷不尷尬吧!」宋思銳斥道:「瞎報什麼軍情,你是不是有毒?」

   「你才有毒,我多冤吶!」高天揚遠遠衝盛望叫道,「盛哥!咱倆兄弟這麼多年,你得還我個公道!我上禮拜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說讓我把添哥叫上,你就不來了?」

   二百五話音剛落就是一聲「嗷」,因為腳被小辣椒的高跟鞋碾了。

   江添鬆鬆握著杯子,轉頭看向盛望:「你說的?」

   盛望:「……」

   他歎了口氣,順手抄了一本菜單豎在臉側,把江添的目光擋住,對高天揚說:「你是真的有毒。」

   「這麼多年了,眼力見毫無長進。」辣椒補充道。

   高天揚縮著一隻腳,非常委屈:「那誰能想到他倆這麼快呢。」

   「怎麼說話呢?」宋思銳嗆他,「男人能說快嗎?」

   「有你什麼事?文明點,沒看見班長整顆頭都紅了嗎?」高天揚堵了回去。

   辣椒翻了個白眼,挽著身邊班長小鯉魚的胳膊說:「畢業這麼多年了,這幫男生還是這麼……」

   煞筆。

   鯉魚說:「是啊。」

   盛望還是喜歡轉筆,點菜的時候,鉛筆在修長的手指間轉成了虛影。江添還是那樣話少,偶爾蹦一句冷槍,配合上盛望一臉懵逼或者「您是不是缺少毒打」的表情,全桌都能笑翻。

   高天揚還是滔滔不絕,任意兩個人說話他都能插一腳,什麼話題都能發散成海,是朵黑皮「交際花」。宋思銳依然像隻大鵝,逮住他就一頓叨,又被更凶地叨回來。

   小辣椒還是潑辣,誰開她一句玩笑都能被她追著打回來。只不過現在縮小了範圍,主打高天揚。

   鯉魚大學念了臨床醫學,讀書生涯肉眼可見的長,比起直接申博的江添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還是喜歡紮個簡單的馬尾,還是容易害羞,誰逗一句都能滿臉通紅。

   ……

   明明去了不同的大學,天南地北,有過新的同學和朋友,跟他們見面更多、說話更多,生活和工作都有交集。但不知怎麼的,他們說起最親的、最惦念的人,始終還是A班那一撥。

   也許是因為見證過彼此的少年時光吧,見證過他們最熱血也最傻逼的樣子。

   盛望第三次往杯子裡撥冰塊的時候,鯉魚終於忍不住了:「你們知道現在是冬天嗎?」

   「知道啊。」盛望忍俊不禁,「外面零下十來度呢。」

   「……」鯉魚認真地問:「你們不冷嗎?」

   「我靠終於有人提了。」宋思銳抽了一瓶啤酒在桌沿磕開,「服務員拿著冰桶進來的時候我就想說了,大冬天吃冰啊,你們真不用去醫院查查?溫度認知障礙什麼的。」

   「去你的。」高天揚罵道。

   「老宋我跟你說,我們學校以前冰棍就冬天賣得最好。」盛望說,「你猜為什麼?」

   宋思銳信了他的邪,認真問:「為什麼?」

   「因為有暖氣。」盛望說完又裝模作樣「哦」了一聲,說:「對,你們沒有,體會不了那種樂趣。」

   「我——」宋思銳氣得抄起一隻空碗。

   盛望壞笑著往後一仰,讓開了他的攻擊範圍,剛好背後有江添抵著他。

   學委行兇不成,還被塞了一嘴狗糧,重重擱下碗憋出一句:「靠!」

   同樣享受不到暖氣的鯉魚感覺到了不公。她默默倒了半杯啤酒,跟江浙滬的幾個同學沆瀣一氣,在宋思銳的帶領下給北京代表團瘋狂敬酒。

   說是代表團,其實就兩位——辣椒感冒沒好還在吃藥,忌酒,於是派出了她的男朋友。盛望一來就亮了鑰匙說要開車,於是也派出了他的男朋友。

   這就更加激發了江浙滬代表團的鬥志。因為朋友這麼多年,高天揚和江添的酒量一直是個迷,反正在座的沒人見過他倆喝醉是什麼樣子,於是鉚足了勁要灌他們。

   剛開始還找點理由,什麼「歡迎添哥回國,走一個」,「添哥跟盛哥不容易,走一個」,「老高昇職了,走一個」。

   後來就變成了「辣椒居然能容忍你這個傻逼,必須喝一杯」,「添哥你是不是養了貓?祝貓健康,碰一下」。

   等到能找的理由都找盡了,他們就只好開始找樂子了。一群人白長了這麼多歲,說到飯桌遊戲,第一反應還是當年的「憋七」。

   高天揚跟這裡老闆混得熟,他主動舉手說:「老闆那邊有工具,等下啊,我找服務員拿。」

   「還有工具?」宋思銳工作之後酒量見長,強行撐到了現在,就是眼神有點發直。

   等到高天揚拿了個小盒子進來,大家才知道他所謂的工具是一套真心話大冒險用的卡牌,寫了現成的問題和冒險內容,誰輸了誰抽。

   如果既憋不出真心話,也幹不出大冒險,那乖乖喝酒就行。宋思銳那幾個對這種玩法拍桌叫好,他們反正臉皮厚,幹啥都可以,這樣就能少喝幾杯多撐一會兒。

   但是江添就不同了。認識這麼多年,他們還不清楚江添的性格麼?肯定兩樣都不選,直接喝。那不就正好合了他們的意麼!

   於是一桌人擼了袖子說玩就玩。

   江添起初是無所謂的,畢竟他反應快,玩這些從來就沒輸過。但後來他就有點無奈了……反應再快也架不住某位大少爺恃寵而驕,卯著勁坑他。

   第四輪驚險通過後,江添端起盛望的飲料杯聞了聞。

   「你幹嘛?」盛望睨著他。

   「你往裡加酒了。」江添問。

   「沒有。」

   「沒喝多?」

   「非常清醒。」

   江添看著他眼裡蔫壞的笑意,忍了幾秒沒忍住:「你分得清誰跟誰一家麼?」

   「分得清啊。」盛望說:「我輸了算你的。」

   江添:「……」

   到第六輪,非常清醒的盛大少爺終於把男朋友坑下不敗王座,江添頭疼地瞥了某人一眼。

   宋思銳已經喝飄了,站在那兒比劃說:「來!添哥!來選,這摞真心話,這摞大冒險,選一摞抽!但是我們不勉強,不想抽可以直接喝,不多,三杯就行。」

   他說著便拿起酒瓶,都準備好要給江添倒酒了,卻聽見對方淡定地說:「那我抽吧。」

   宋思銳愣了一下:「啊?你居然抽啊?你抽哪摞?」

   話音剛落,江添已經從真心話裡抽了一張。

   準確而言,他都不是抽,是直接掀了最上面的一張。眾人紛紛湊頭看過來,就見牌面上寫著:最近一次接吻是什麼時候?

   這問題其實很常規,但放在江添身上就有種奇妙的效果。在座的人只見過他平日裡冷冰冰的模樣,很難把他跟戀愛、接吻這種詞彙聯繫起來。

   包廂陷入了曖昧的安靜中。

   江添朝盛望瞥了一眼,把翻好的牌面往桌邊一扣,淡聲答道:「今天。」

   明明就是很簡單的兩個字,盛望卻感覺臉面有點熱。他維持著表面的坦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加了冰塊的牛奶,再一抬眼,發現所有人都下意識朝他看過來。

   ……

   靠。

   盛大少爺默默放下杯子,感覺自己把自己坑死了。

   他反省了幾秒,聽見他哥偏過頭來低聲問道:「皮得爽麼?」

   幾輪一來,被坑的江添還沒怎樣,灌酒的那幾個已經先炸了。宋思銳擺著手說:「不玩了不玩了,刺激太大,受不了了。我就是個絕頂憨批,怎麼想的,跟兩對情侶玩真心話,我踏馬要被狗糧撐死了!」

   這之後,幾隻單身狗就開始撒潑了,以自己心靈受傷為由,拽著高天揚和江添又喝了一波。到最後這倆真的有點醉了,宋思銳已經站都站不穩了。

   他手肘掛在椅背上,趴著緩了一會兒神,忽然大著舌頭說:「添哥,盛哥,有個人不知道你倆……你倆還記不記得。」

   盛望跟服務員要了一杯溫水遞給江添,聞言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誰啊?」

   「其實我之前跟老高說過——」

   「我讓你別提呢。」高天揚反應也有點慢了,隔著幾個人叫道。

   「哎,我知道。」宋思銳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廢話,「老高說你倆估計懶得知道,但我就憋不住,就說一句。」

   「你說。」盛望道。

   「我不是在市政嘛。」宋思銳說,「有時候會接觸到一些工程上的事,然後今年上半年吧,開發區那邊有塊工地出了一起安全事故,就追責嘛,刑事責任。盛哥你猜我在責任人名單裡看到誰了?」

   盛望隱隱有點預感,但還是問了一句:「誰?以前同學麼?」

   「齊嘉豪。」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盛望怔愣了好一會兒。許久之後輕輕「哦」了一聲,出乎意料的平心靜氣:「刑事責任?那他不是要留案底了麼。」

   「對。」宋思銳點了點頭,「他爸不是搞建築工程承包的麼?當然,規模不大。他高考不是心態失常砸了麼,好像畢業之後就跟著他爸幹了,結果安全措施不到位,就出了那些事,要賠不少錢,據說到處在借。」

   高天揚遠遠罵了句:「該!」

   宋思銳說:「我就是告訴你倆一聲。」

   盛望點了點頭。

   當初這些朋友同學知道他跟江添的事,就是拜齊嘉豪所賜,那天之後他的生活開始脫軌,變得面目全非。要說不在意、不厭惡,肯定是假的。但是更多時候,他根本無暇想起那個人,久而久之,甚至連對方的長相都記不清了。

   17歲的時候,那個叫齊嘉豪的人對他而言是一切巨變的導火索,現在卻成了他生活裡一個面目模糊的小角色,小到只存在於酒後閒聊的幾句醉話裡,佔不了幾分鐘。

   時間真神奇。

 

   第105 解酒

   宋思銳最後大著舌頭對天發誓,脫單之前都不想見到他們。

   高天揚遠遠指著他說:「你有本事發得再毒一點。」

   宋思銳警覺地問:「幹嘛?」

   「今年就有附中校慶,你來你是狗。」

   宋思銳一聽立刻補充道:「宣誓人:高天揚。」

   在場醉的沒醉的都笑翻了,高天揚罵了一句「日」,拿起面前的雞翅骨頭就扔了過來,結果這個二百五還沒瞄準。

   盛望眼疾手快抄起菜單擋了一下,才避免了被雞骨頭正中門面。

   「你完了。」盛望拎起了冰桶,高天揚飛也似地竄了起來,一邊喊著對不起我錯了,一邊衝江添叫:「添哥你管一管!」

   江添靠在椅背上說:「管不了。」

   他這會兒嗓音帶著懶意,看得出來有點醉了,目光一直落在鬧著的某人身上。盛望繞回座位的時候,聽見鯉魚在跟他聊專業方面的問題,他居然有問有答。

   「你不是搞納米的麼?」盛望手肘搭在他椅背上,好奇地問了一句。

   「修過臨床的一些課。」江添說

   「哪些啊?」

   「人體、細胞生物、組織胚胎之類。」

   他目光從盛望搭著的手上掃了個來回。再跟鯉魚說話的時候,伸手捏住了盛望的手指尖,就那麼一邊答話一邊捏著玩。

   盛望盯著自己被捏著玩的手指,忽然覺得有點新奇。他哥在別人面前很少會有小動作,這種透著親暱和依賴感的更是難得一見。就像當年發燒時的粘人一樣,大概是精神憊懶放鬆的產物,並沒有什麼意義,倏然冒一下頭,盛望就極其享受。

   他有時候覺得江添像一隻魔盒,怕盒裡的東西會嚇到人,所以每次只開一條縫,讓那些稠密洶湧的東西慢慢溢出來。就會顯得柔和一點。

   但越是那樣,盛望就越喜歡逗他掀掉蓋子。就像他平日越是冷淡,就越有吸引力一樣。因為盛望見過他隱秘之下的樣子。

   如果不是酒多了傷身,盛望簡直想騙他再喝幾杯,看看他會憊懶放鬆到什麼程度,會不會乾脆敞了蓋。

   ……

   一群人聊到將近11點才散場,盛望繞了一下路,先把宋思銳他們送回酒店才往學校方向開。途中經過一家超市,盛望朝那望了一眼問道:「你那蜂蜜是不是沒有了?」

   問完沒聽到回答,他轉頭一看,發現江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車外的路燈落在他臉側,從額頭到上唇勾出一條輪廓線,鋒利又安靜。

   盛望在路邊停車線裡熄了火,給車窗留了條縫隙,悄悄下車進了超市。他惦記著江添還在車裡睡著,拿了瓶蜂蜜就去了收銀台。

   收銀台旁總會有那麼一兩個貨架,展覽似的擺著些少兒不宜的東西。盛望當然知道,只是以前並不會在意,這次可能是受前幾天片子的影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人的手天生就會背叛自己,他腦中明明想的是「恐怖教育片」害人不淺,等回過神來,收銀台上卻多了兩樣東西。

   他遲疑了一瞬,剛想把東西撤回來,就聽見超市門叮咚叫了一聲「歡迎光臨」。剛剛還在睡覺的江添不知為什麼醒了,目光隔著滑開的自動門往店內掃了個來回,落在了收銀台這裡。

   盛望抬頭就對收銀員說:「結賬,謝謝。」

   他要了個袋子,把東西囫圇掃了進去。上車又特地擱在了後座。

   「怎麼醒了?」盛望以為江添的酒勁這就消了,誰知他只是悶頭扣了安全帶,沉沉「嗯」了一聲,又轉頭去看後座的白色袋子。

   盛望一陣心虛。

   「買什麼了?」江添問。

   「蜂蜜。」盛望斬釘截鐵地答道。

   *

   他進屋先把江添安頓在了客廳沙發上,然後拎著袋子匆匆進了廚房。他解了結,看著袋子裡那兩個多餘的玩意兒,心說黑洞陰影都沒消呢,我買這回來幹嘛?搞科研嗎?

   他順手拉開一個不常用的抽屜,把東西塞了進去,然後老老實實燒起了水。

   電水壺在靜靜工作,盛望把蜂蜜瓶上的密封玻璃紙撕了扔進垃圾桶,轉身正要去玻璃櫃裡拿杯子,卻見江添靠著廚房門安靜地看著這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喝了酒有點待不住,總在找人,找到了又不吭聲,就那麼不遠不近地站著。廚房的燈從頭頂斜照過去,卻照不透他的眼睛,看上去又深又沉。

   「哥?」盛望抓著杯子叫了他一聲。

   「嗯。」江添眼皮抬了一下,眼睫投下的陰影收成了狹長的線。他盯著盛望看了幾秒,走過來從背後把人抱住了。

   有一瞬間,盛望能感覺到他肩頸肌骨的緊繃,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放鬆下來,下巴壓著盛望肩窩垂下眸光。

   「望仔。」江添低低叫了一句。

   「嗯?」盛望應聲。

   他卻又不說話了,好像只是單純想叫一聲,

   之前盛望總說想看他哥喝多了的模樣,微醺也行。現在真看到了,又感覺心尖被人捏著掐了一下,酸軟一片。

   他大概知道江添為什麼一個人待不住,睡著了也會醒,又為什麼總在找他。他也知道為什麼江添會給貓取那樣的名字了。

   也許是獨居異國的時候希望叫這個名字的瞬間,屋裡能有一點回應的聲音。

   盛望任他抱了一會兒,摸了摸他的臉側說:「我在給你泡蜂蜜水,解酒的。」

   「看到了。」江添低低應道。

   他依然壓在盛望肩窩,說話的嗓音很低,帶著闌珊酒意。

   盛望耳朵本來就不禁碰。聽他這麼靠近著耳根說話簡直是一種變相的刺激,心裡那陣軟意轉頭就被麻麻刺刺的感覺取代了。

   他很輕地偏了一下頭,又聽見江添說:「你在超市買什麼了?」

   「……沒買什麼。」

   「真的?」

   盛望很輕地舔了一下發乾的唇角,他忍了一會兒沒忍住,說:「你別在我耳朵旁邊說話。」

   江添沒動,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怎麼:「為什麼?」

   盛望閉了一下眼,心說你故意的麼,還能為什麼。結果剛張口,就感覺江添低下頭,在他側頸摩挲片刻然後咬下去。

   盛望本來就意志不堅定,被他哥一弄,沒過多會兒就沒了聲音。不知是該往下去抓對方的手,還是去抓琉璃台的邊緣。

   他仰了一下頭,片刻後又轉臉回吻江添,反手抓著對方,手指沒入對方的頭髮裡。他隱約聽見江添拉開了抽屜,在接吻的間隙中拿出他藏的東西,啞聲說:「找到了。」

   盛望腦中轟地燒了起來。

   「你真的很想試麼?」江添問。

   他當然知道盛望所謂的另一種方式是什麼,畢竟他曾經撞見過,並且一度成為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內的陰影。那是他幼年以及少年時期對醜態的全部理解,因為就連季寰宇本人都把那些瞬間視為不可多提的恥事。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很排斥這種事,直到有了喜歡的人,直到開始情不自禁,直到有了躁動和欲求。他很喜歡看盛望沉溺其中的模樣,皮膚很白,眼尾很紅,焦灼的時候喜歡很輕地皺起眉,眼珠會蒙上潮濕的水汽。像太陽半沉在海水裡,光和浪潮交織出了濃稠的霧。

   但是有些事情,想做和真的去做並不一樣。所以他每次都止於常態能接受的程度,他擔心真的做到底,盛望回想起來也會覺得那是一種醜陋姿態。

   可他架不住某人一次又一次有意無意的逗玩,所以他認真地問了盛望一次:你真的很想試麼?

   盛望確實有一瞬間打了點退堂鼓,想說「我就隨便買買」,但他被江添吻著吻著就什麼都管不著了,大概骨子裡他還是17歲時那個跟男朋友親幾下就能不管不顧衝動上頭的人吧。

   ……

   怎麼從廚房出來,怎麼磕磕絆絆洗的澡,又是怎麼進的房間,盛望都記不清了。

   他趴在枕頭上,血色一點點從肩背漫上來。他額頭抵著手背,某個瞬間他迷亂不清地轉頭看了一眼,看到了江添濃黑色的半垂著眸子以及瘦白的手腕。

   他在被探索。

   這個認知讓他眼眶一下子燒得發紅,他眼睫翕張著,閉上眼轉了回去。接著聽見江添說:「望仔,你有點燙。」

   他更深地抵進枕頭,血色漫到了耳根。

   不久之後,他腰際抖了一下。一條腿蜷了起來,膝蓋發紅。他背手抓了一下身後的人,胡亂攥到了對方撐在一側的手腕。

   因為汗液打了一下滑,又扣進了指間。「哥。」他嗓音啞極了,低聲說:「行了……」

   不久之後,他便在推進的動作裡瞇起了眼,然後急喘了幾聲,眼睫一片潮濕。

   ……

 

   第106 枝丫

   張朝踩著正常的時間點到公司,發現某位工作狂居然不在,再一問說是請假了,頓時有點擔心,連忙發了微信去慰問。結果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一句回覆。

   這手我不要了:剛剛不小心又睡著了,才看到

   張朝有點納悶,工作狂不僅極少請假,也很少會在這個點睡著過去,那個「又」字很有靈性,看得他更擔心了。

   張朝:你沒事吧?

   這手我不要了:沒事,就有點不舒服

   張朝:哦,我看你請的事假,不舒服幹嘛不請病假?

   這手我不要了:懶得去醫院了

   張朝:開什麼玩笑不去醫院

   張朝:你不要亂來

   這手我不要了:?

   其實張朝這麼問是有原因的。畢竟以前盛望連發高燒都不請假,藥倒是吃得很自覺,還假模假樣挑牌子挑成分挑副作用,每次都看得張朝一腦門氣,苦口婆心地勸說「你回去睡一覺少喝幾瓶冰水比什麼藥都強」,可惜對方並不聽。

   反觀這次,都不用他勸就老老實實請了假,那得多不舒服?

   張朝自己腦補了個齊全,越想越擔心,卻見對方拍了個溫度計。

   這手我不要了:看見沒,體溫正常,真沒大事

   張朝:那你哪兒不舒服?

   這手我不要了:……

   這手我不要了:腳崴了

   張朝還想再發點什麼,就見對方連甩三張鞠躬的表情包,然後問他:你今天不忙嗎?

   他想說「我今天還真的不太忙」,結果剛說完就遭了報應,被兩封郵件和一通電話抓走了,再沒能分神搞八卦。

   盛望盯了會兒屏幕,確定張朝沒了動靜,這才扔了手機爬起來,去洗他昨晚到今天的第三次澡。

   他套了條寬鬆的黑色慢跑褲,正擦著頭髮去衣櫃找乾淨T恤,就聽見大門響了一聲,江添居然回來了。

   盛望朝房門外看了一眼,順手把毛巾搭在一邊,摘了件灰色T恤。他套了袖子正在套頭,江添就已經走了進來,一手搭著他的腰。

   盛望穿了半截,赤著的腰肌在觸碰中下意識繃緊了。他連忙把衣服拉下來,抓著江添的手指說:「不來了不來了,我不想連請兩天假。」

   江添:「……我只是想問你難不難受。」

   盛望默默回頭看著他,說:「難受也不是這裡。」

   江添眸光往下一瞥,剛要換個地方,盛望立馬摁住他說:「算了算了,一點都不難受,你別動了。」

   江添剛要張口,盛望又道:「哥。」

   某人一這麼叫,江添就沒轍。他其實真的沒打算做什麼,冤得臉都木了。偏偏盛望一句接一句,堵得他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最後只能封口了事。

   盛望親著親著感受到了怨氣,忍不住笑起來。

   江添讓開一點,問道:「真難受?」

   其實難受真不至於,就是有點彆扭。昨晚盛望渾身是汗眼尾發紅、把聲音全部悶進枕頭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哥真的是修過臨床人體方面專業課的人……

   就算剛開始不太舒服,也被後來那些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應取代了。不然他也不至於洗澡的過程中禁不住摸索又來一回。

   「還行。」大少爺強撐著臉皮說:「不讓你亂動主要是因為我意志力比較薄弱。」

   「什麼意思?」江添挑了一下眉,低頭問道:「解釋一下,沒聽明白。」

   盛望心說我信你的邪再說一遍。

   他把江添翻了個面,勾著肩一路推進廚房說:「我快餓死了江博士,給口吃的吧,我給你幫忙。」

   並不精通廚藝的江博士被他勾著脖子,一時間忘了自己的水平,問道:「想吃什麼?」

   「還能點菜?」盛望想了想說:「那我想吃糖醋排骨、石鍋蛙、黑椒牛柳、剁椒魚頭、蟹粉豆腐。」

   江添:「……」

   盛望歪歪斜斜地站著,一手插在長褲口袋裡,一手勾著他搖了一下說:「醒醒,我點完了。」

   江添的表情很是一言難盡:「醒了。」

   「那你幹嘛這麼沉默?」盛望憋著笑。

   江添瞥了他一眼說:「我敢做你敢吃麼?」

   盛望問:「包送醫院麼?」

   江添:「我勉強算學過醫。」

   盛望:「再見。」

   江添下午才需要去實驗室。他看了一眼時間問盛望:「真想吃這些?要不出去吃?」

   大少爺一臉木然:「你要是能找到一家站著吃的餐廳,我就跟你出去。」

   「……」

   江博士默然反省了幾秒。盛望已經走到一旁翻起了冰箱。

   「我就說說,真吃這些不上火就有鬼了。」盛望並不想連著請假,他扶著冰箱門在裡面挑挑揀揀,然後拎起一個袋子說:「想吃意面了,這個給做嗎?」

   這個江添還真會。

   他不僅會,還比一般餐廳做出來的好。因為他知道哪些配料盛望喜歡,哪些不喜歡。調整出來的成品完全是衝著盛望去的。

   為了照顧大少爺的「寡人有疾」,江添連盤都沒裝,兩人一人一根叉子,站在鍋邊一邊聊天一邊分著吃。

   結果剛吃兩口,貓兒子就聳著鼻子就顛顛地來了。它一大早就找了個角落窩著,盛望等飯無聊的時候想把它薅出來玩會兒,愣是沒找到。現在倒是不請自來。

   盛望剛叫了一聲「兒子」,兒子就伸爪抱上了他的褲腿。這條褲子寬鬆,他洗完澡還沒繫抽帶,差點被貓把褲子薅下去。

   他連忙拽了一下,問江添:「它拽我褲子幹嘛?」

   「想吃麵。」江添說。

   盛望一腦門問號:「貓不是肉食動物嗎?被你養變異了?」

   江添彎腰抓著貓的後脖頸,把它挪到一邊說:「喜歡牛奶跟芝士的味道,不知道學的誰。」

   盛望看著他把貓兒子騙回客廳開了個罐頭才回來,莫名想笑,又有一瞬間的慶幸,慶幸當年的自己沒挑別的禮物,給他找了這麼一隻貓。

   盛望吃到一半收到了張朝的微信,挑著工作上的事回了兩句,然後順手拍了一張意面圖發過去。他知道對方最近突然奮起,找了個私教健身,吃的都是私教訂製的健身餐,每天拍照給教練看的那種。

   果不其然,對方回了一大串屏蔽詞,說自己很久沒吃過加料的東西了,讓盛望滾蛋。盛望滾了。

   結果沒過幾分鐘,張朝又卑微地問了一句:好吃嗎?

   這手我不要了:好吃啊

   張朝:你這麼挑都說好吃?哪家餐廳?

   這手我不要了:我家

   張朝:你會做飯?你蒙誰呢,你冰箱裡除了礦泉水就是我們上回帶去的幾聽啤酒,你會做個鳥的飯。

   這手我不要了:誰跟你說是我做的

   張朝:?

   張朝:……

   張朝:我可去你的吧!走了,不聊了。

   這人自己非要過來問,問完又自己氣走了,盛望「呵」了一聲。

   「笑誰呢?」江添問。

   「張朝。」盛望說:「就我那個同事。」

   說到這個,他又想起來什麼,把之前的聊天記錄拉下來懟給江添看:「今早追著我問哪裡不舒服,逼得我說我腳崴了。」

   告完狀,他把手機摁熄扔回長褲口袋裡,又捲了一叉子面。他剛叼進嘴裡,就聽見他哥忽然開口說:「腳崴了其實可以休一週。」

   盛望拿叉子的手一頓,抬眸看了江添一眼。

   他懷疑他哥在耍流氓但他沒有證據。

   *

   兩人一貓的日子太愜意,讓人一不小心就忘了時間。江添某天從實驗室出來看了一眼手機,這才發現已經臨近年關了。

   今年過年很早,125號。本來江鷗和丁老頭也差不多那個時間回來,剛好能趕上春節。誰知一件事情突然橫插進來,打亂了原本的計劃。

   17號這天江添突然接到了一通電話,是個陌生號碼,說話的是個女聲。對方張口就問道:「請問您是季先生的家人嗎?」

   季先生這個稱呼他實在很少聽到,以至於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在他愣神的幾秒鐘裡又接著說道:「他現在狀況不是很好,走路說話都不太便利,所以托我打了電話。」

   江添皺了一下眉,把「我不認識」這句話又嚥了回去。

   早在去年年初,趙曦就跟他說過季寰宇身體出了問題已經住進醫院裡去了。

   當初杜承腦癌沒能撐多久,在寒假後的某一天停了呼吸。據說最後那天,醫院勸季寰宇把他帶回家,畢竟大多彌留的病人都想著要落葉歸根。但是杜承的老家早就沒了,他在北京、上海都住過一陣,又去國外待了很多年,走過的地方很多,能躺著離開的卻一處也沒有,最後還是在病床上停了呼吸。

   不過那時候,江添盛望這邊一團亂麻,盛明陽也好、江鷗也好,根本沒人會分神去聽杜承的事,等他們終於知道消息的時候,早已時過境遷。

   杜承死後,季寰宇便再沒了動靜。據說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頹喪消極的狀態,不知道是因為把曾經喜歡過的前妻人生毀得一團糟,還是因為情人過世。要說前者,他向來自私沒那麼有良心,要說後者,他也從沒有多上心。

   這事別說別人,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總之在那段時間裡他把什麼事都幹了,像一灘泥。後果就是給自己招來了一堆病,然後某一天他暈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就不會走路了,話也說不太清晰。

   他並不缺錢,可以支撐長久的醫藥費,還有個護工幫他忙前忙後。但他這輩子最要的就是面子,哪能受得了這種日子。所以別人一邊治療一邊復健,還能恢復一些,他卻不行。在他身上肉眼可見精力和生命力在流逝,僅僅一年多,狀況就已經很差了。

   護工說:「他說他想再見見你,覺得虧欠你挺多的,他還有點房產和錢,也沒別人可以留。」

   這天北京又在下雪,江添站在樓下聽了這些話,皺著眉安靜了一會兒,說:「我用不著,讓他找別人給。」

   話雖然這麼說,但三天後的週六他還是去了一趟醫院,因為他聽說江鷗提前回來了。

 

   第107 雜草

   人和人之間恐怕真的存在緣分,善緣也好、孽緣也罷。

   之前江添他們都在江蘇的時候,季寰宇人也在江蘇,因為杜承想回老家了,想落葉歸根。

   現在江添他們在北京,季寰宇恰好也到了北京,因為他沒有杜承那種想法,他孤兒出身,家那種東西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重要意向,他更想要好的醫院、好的條件,光鮮體面一點。

   江鷗來醫院前沒跟任何人提。

   她始終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糟糕夜晚,那天在醫院的每個人都被扭轉到了另一條人生岔道上,一走就是五六年。這群人的關係就像盤紮虯結的樹根,可追根究底,一切的源頭只是她跟季寰宇、杜承三人之間的一筆爛賬而已。

   她在最崩潰的時候,曾經被那些交錯的關係繞了進去,鑽在最深的牛角尖裡怎麼也出不來。後來花了兩年的時間吃藥治療,在引導下慢慢理清了大半,終於意識到那個最大的結在她自己。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當局者迷。她狀態好的時候覺得,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之前怎麼也看不清呢?狀態差的時候又覺得麻煩沒有盡頭。

   直到這一年聽說季寰宇進了醫院,她才有了變化。就像在灰濛濛的雲霧裡懸浮了很久,突然墜落下地。

   醫生建議她,可以試著從源頭解起。所以她接到護工的電話,決定再來見一見季寰宇。這次沒有別人,不牽連其他,她自己來解這個結。

   只是在上樓之前,她在醫院門口碰到了一個小插曲。那時她剛下車,掩了大衣正要往大門裡面走,忽然瞥見不遠處有個穿藏藍色大衣的人正站在路邊接電話,他側對著這裡,一手還扶著車門。

   江鷗近視,但度數不算特別深,所以平日不戴眼鏡。這個距離她只能確定對方是個高瘦白淨,氣質出眾的年輕人,看不清臉。但他轉頭的某個瞬間,江鷗就覺得他拿著手機說話的模樣平靜冷淡,跟江添有點像,連她都差點認錯。

   好在她及時反應過來,江添沒有這個顏色的大衣,也很少會圍這樣厚的黑色圍巾。於是失笑一聲搖了搖頭,逕自進了醫院。

   江鷗很久沒有見過季寰宇了,上一次看到他還是在杜承的病房裡。

   那天對方深夜趕來,身上帶著寒氣又被江添打過,一反以前衣冠楚楚的模樣,有點狼狽。在她印象裡,那就是季寰宇最不體面的樣子了。

   最初聽說季寰宇病了,她就順著那晚的模樣想像過——更瘦一點、蒼白一點、邋遢一點。因為深惡痛絕的緣故,還醜化了三分。

   但她真正看到病房裡的季寰宇時,還是愣住了。

   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告訴她,她根本認不出來這是跟她糾纏了十來年的那個人。

   那個曾經有副好皮囊的「騙子」穿著醫院毫無剪裁的病號服,一隻手被護工攙著,另一手抓著一根支地的鋼杖——其實就是枴杖,只是這個詞放在季寰宇身上,實在太過彆扭。

   他弓著腰一小步一小步往衛生間挪,結果半途瞥到門口有人,便遲緩地轉過頭來……

   於是江鷗看到了一張蒼白浮腫的臉。

   都說人的走路姿勢會影響骨骼和氣質,時間久了,連模樣也會跟著變化。很久以前,江鷗和季寰宇關係還不錯的時候,她常聽人誇讚,說她丈夫是個美男子,風度翩翩。而現在,這個浮腫遲緩的男人身上已經找不到絲毫過去的影子了。

   江鷗攢了滿肚子的話,都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有那麼幾秒鐘,她甚至陷入了一種茫然裡,她在想這個蒼白臃腫的中年人是誰?為什麼看到她的一瞬間,會下意識抬手擋住了臉,然後又拽著護工倉皇匆促地往衛生間挪,以至於姿態變得更滑稽了。

   許久之後,她才回過神來,心裡輕輕「哦」了一聲:這是季寰宇。

   這居然……是季寰宇。

   她因為這樣的一個人精神崩潰、強抓著唯一能抓住的江添,在塵世裡足足浪費了五六年……

   多可笑啊。

   季寰宇在衛生間裡待了很久,不知道是單純因為不便利,還是因為沒做好見人的準備。等到護工重新把他扶出來的時候,江鷗已經把病房門替他虛掩上了。

   季寰宇一點點挪回床邊。他以前眼眸很靈,需要的時候可以溫和可以熱烈,現在卻一直低垂著,顯得麻木又軟弱。

   護工把他扶上床,調好靠背傾斜度,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對江鷗說:「您坐。」

   「不用了。」江鷗說:「我就來看看,站著就行。」

   護工本想在一旁待著,卻見季寰宇揮了揮手,口齒含混道:「去外面。」

   「那……」護工遲疑了一下,便樂得清閒地出去了,病房裡只剩下兩個人。

   江鷗說:「你是讓我來看你過得有多慘麼,季寰宇?」

   對方依然不看她,垂著眉眼坐在床頭。他剛剛走動的時候,雖然艱難,好歹還有幾分活氣。現在躺到床上,那種死氣沉沉的麻木便又包裹上來。過了很久,他才眨了一下眼含糊道:「小歐,對不起啊。」

   十幾年前聽他說這句話,江鷗總是有點委屈。五六年前在醫院聽他說這樣的話,江鷗氣得歇斯底里。

   現在又聽到了這句話,她應該是嗤嘲且不屑的,可這一瞬間,她居然無比平靜。

   一個陌生的季寰宇把她從過去的影子裡拽了出來,變成了旁觀者。她拎著包站在床邊,看著並不熟悉的病人說著無關痛癢的話。

   那一瞬間她忽然知道,為什麼醫生建議她來見一見這個人了。

   只有真正見到她才會明白,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喜歡過、倦怠過、憎惡過的那個人早就不存在了,沒人留在原地等著給她一個解釋。這些年折磨她的,只是記憶裡的一個虛影而已。

   「還那麼噁心我嗎?」季寰宇說。

   江鷗看著這個陌生的中年人,忽然有點想笑,也真的在心裡笑了,接著便一片複雜。

   她挽了耳邊一縷滑落的頭髮,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算了。」

   跟這樣的人說恨,真的有點滑稽。

   季寰宇抬了一下眼,動作依然遲緩,但還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情緒。

   他爭強好勝盤算了幾十年,就為了一點體面。喜歡他也好、厭惡他也好,只要不是看不起,他都能坦然接受。他一度覺得,這世上誰都有可能因為某件事衝他露出輕視的表情,除了江鷗。因為她只會永不見他、或者恨他。

   不曾想到頭來,他在這個最不可能的人眼裡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大概……這才是他最大的報應。

   他寧願江鷗像幾年前一樣歇斯底里,一樣紅著眼睛罵他、打他,宣洩積壓的憤怒和委屈,結果江鷗只是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然後對他說:「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本來想好的話現在也不想說了。就這樣吧,就當我只是接了電話來看看,一會兒就先走了。你……」

   江鷗啞然片刻,說:「你好好養病,做做復健。」

   季寰宇艱難地露出了自嘲的笑,那種表情落在他如今的臉上,更像一種肌肉抽動。他張了張口,剛想說點什麼。

   江鷗就打斷了他:「別想太多,沒人要你那些房產和錢。」

   這話跟江添倒是如出一轍,季寰宇緩慢地垂下頭,盯著虛空中的一點,不再動了。他蠅營狗苟大半輩子,最後難得良心發現,想把手裡的東西送出去,卻無人肯要。

   江鷗最後看了他一眼,推門出了病房。

   這間病房在走廊盡頭,旁邊就是一扇寬大的玻璃窗,深冬的陽光照過來,並不溫暖,只是慘白一片有些刺眼。

   她走遠了幾步,在一張空著的長凳上坐下了。剛剛在病房說得一派平靜,可坐下來的一刻,她還是忍不住發起了呆。就像學生埋頭苦讀十多年,在高考結束後的那天總會陷入空虛一樣。

   說不清是什麼感受,也很難描述是失落,還是如釋重負。直到身邊坐下一個人,往她面前遞了一杯水,她才倏然驚醒。

   「小添?」江鷗接過水,怔怔地看著身邊的人。

   有一瞬間,她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陌生感,或許是她太久沒有這樣跟江添平靜地坐在一起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冗長乏味的夢,猛然驚醒,她那個高高瘦瘦、總會緊抿著唇偏開頭的兒子已經變成了大人。

   「你怎麼來了?」江鷗茫然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來的?」

   「挺久了。」江添說。

   他一接到江鷗到北京的消息,就立刻來了醫院,幾乎跟對方前後腳。不同的是,他在樓下耽擱了幾分鐘,因為看到了盛望。

   江添本意不想讓盛望過來,所以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了一聲有點事情,晚點回去。誰知被對方猜了個正著。但他依然不想讓盛望來面對這些陳舊的爛攤子,所以連親帶哄,讓對方留在車裡等他。

   他趕到病房的時候,江鷗剛剛虛掩了房門,他並不想見季寰宇,便靠在門外等著,把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聽了個全。

 

   第108 修剪

   江鷗握著他遞的那隻紙杯喝了一口,溫度調得剛好,她嚥下水,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她的兒子總是這樣,不常說話,卻總把人照顧得很好。就是因為太好、太沉穩了,以至於有時候連她都會忘了,他的年紀其實也沒有多大。

   「藥吃了麼?」江添陪她坐了一會兒,沉聲問道。

   江鷗點了點頭:「來之前特地吃了一顆。」

   他們母子間的交流似乎總是如此,江添不擅閒聊、不擅開解,更不擅長找話題讓人放鬆開心,每次都是沉默地待在她能觸及的地方,像個穩重又無言的影子。

   江鷗盯著他腳底的影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聽見他問:「玩得怎麼樣?」

   她愣了一下,有幾分意外。她以為江添會開門見山,問她和季寰宇說了些什麼,沒想到多年過去,他居然學會了委婉。

   「挺好的,不累,很放鬆。」江鷗很輕地笑了一下,眉眼舒展的時候依然溫和可親,只是多年的心理折磨讓她比當初多了幾分疲態,「老爺子也很喜歡,找了個兩個棋友,還認識了一個會彈鋼琴的老太太。」

   江添「嗯」了一聲,朝病房的方向偏了一下頭說:「那幹嘛搭理他回來?」

   江鷗笑意一頓,很久之後輕輕歎口氣。她就知道,委婉也只是暫時的,她兒子還是那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的冷倔脾氣。

   「就想試試。」江鷗說。

   「試什麼?」

   「試一下醫生的建議,看我有沒有真的好起來。」

   「為什麼突然想試?」

   江鷗張了張口,想說因為我知道周圍人有多累,也知道你有多累。但五六年遠居異國的時間橫在面前,這句話顯得無比蒼白無力,她說不出口。更何況,她依然會因為幾句話無端緊張起來,恢復得並不那麼完全。

   她被問得啞口無言,正想開玩笑說有這麼盯著媽盤問的麼?忽然想起醫生曾經說的話,說她在這段母子關係中更像一個小輩,更多是在依賴而非照顧對方。以前就是這樣,只是她沒能清楚地意識到,只當是江添比較獨立,她想照顧也插不上手。

   後來因為季寰宇和杜承,她變得惶恐多疑,覺得誰都不可信,誰都不值得傾注感情。唯一的例外就是江添。

   所以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把這個兒子當成了救命稻草,求生本能讓她攥得死緊,生怕一轉頭,連這個唯一也不見了。

   見她怔愣許久遲遲不知回覆,江添抿著唇垂下眼。他手肘支在膝蓋上,十指鬆鬆地交握著。片刻之後,他又問道:「跟他聊得怎麼樣?」

   「誰?」江鷗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季寰宇,於是她除了一會兒神,答道:「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江添轉過頭來看著她,她輕皺著眉斟酌道:「我以為我會很不舒服,焦慮出汗什麼的,但是沒有。他變化挺大的,差點沒認出來。也可能確實過得不好,我反而沒什麼可氣的了。」

   這次江添沒說話,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鷗自己有點坐不住,瞄了他兩眼。

   「小添?」江鷗叫了他一聲。

   「嗯。」

   「是不是覺得媽挺可笑的?」

   江添扯了一下嘴角,根本不能算是笑。他說:「不可笑,我就是有點想不通。」

   「什麼想不通?」江鷗溫聲問。

   江添眼都沒抬,淡聲問:「連季寰宇你都可以說句算了,為什麼我不行?」

   江鷗心裡猛地一揪,就像被人用最利的指甲掐住了心尖上的一點皮肉。

   他雖然說話直接,卻從沒有問過這樣的話。怕她焦躁失眠或是情緒崩塌。他摁著自己的性子,旁敲側擊了那麼多年,今天第一次沒有忍住。

   「我比季寰宇還讓人難以接受麼?」

   他的語氣其實很平靜,就像真的只是困惑。越是這樣,江鷗心裡就越揪得生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這些年鑽進牛角尖裡,不過就是怕自己養得不好,怕江添歪到季寰宇那條路上……歸根結底,就是不希望江添跟季寰宇有一丁點相似之處。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江添居然會把自己跟季寰宇放到了一桿秤上。而她張口結舌,竟然不知怎麼反駁。

   她想說當然不是,怎麼可能呢?你跟季寰宇天差地別。

   可是她茫然四顧卻發現,這些年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站在這個觀點的對立面,自己的每一個反應似乎都在叫囂「你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那個人渣」。

   最可怕的是,如果江添不這麼問,她甚至從沒意識到這一點。

   可是……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小添。」江鷗喝了一口水,捏著杯子把情緒緩慢地壓了下去。剛剛面對季寰宇的過程給她提供了經驗,她下意識去回想那個瞬間,努力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旁觀者。面前坐著的不是她兒子,而是一個試著跟她交心的陌生年輕人。

   她不那麼容易焦慮了,比前幾年好了太多。她只是很難過……

   這些年為了避免情緒上的劇烈起伏,也因為藥物,她已經很久沒有整理過自己的想法了,或者說,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這個行為了,以至於在這個瞬間,太多話湧到了嘴邊,她卻不知該怎麼說。

   沉默很久後,她終於找到了一句開頭:「我其實有試過的。」

   江添抬了一下眼。

   這就像一個鼓勵,她捏著杯子,又繼續道:「媽真的試著理解過,有一陣子狀態還行不用吃藥,我想了很多天。我就在想……為什麼當爸媽的都希望兒子女兒能好好結婚,好好生個孩子?我媽,你外婆以前也跟我說過。她說就是想到以後老了,她又不在了,我孤零零一個人該怎麼辦?身邊有個人就好了,有個靠譜的人能照應我,她就放心了。其實我也差不多,我就想啊……」

   她頓了一下,眼圈有一點泛紅。她低頭喝了一口水才又說:「我兒子小時候就孤零零的,總沒人照顧。其實很怪季寰宇也沒用,我自己也不合格,還不如一個沒有血緣的老爺子跟你親。但是很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如以前好。包括我自己,以後都是要先走的。如果那時候你還沒結婚,就還是孤零零的。平時無所謂,生病了呢?碰到麻煩呢?以後年紀大了呢?」

   江添動了一下:「結婚也不能保證這些。」

   「我知道。」江鷗說得很慢,總帶著幾分鼻音,「你看,媽是真的想過的。我後來就跟自己說,結婚其實也不代表什麼,結了也可能會離,我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可是我有你,你以後有誰呢?我那時候想啊想啊,很多天鑽在裡面出不來。」

   江添沉吟良久,轉向江鷗:「你當初來梧桐外接我,想的是自己七八十歲有人照顧麼?」

   「當然不是。」江鷗說。

   「那為什麼要我想?」江添說。

   他並不是質問,語氣也不重,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的,帶著幾分無奈和傲。但江鷗確實聽得愣住了。

   「老頭沒結過婚,沒生過小孩,現在依然有人養。季寰宇旁邊卻只有個護工。」江添拇指摩挲著指節,出神似的說:「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麼事,提前那麼多年規劃好有用麼?」

   「不試試怎麼知道?」江鷗說。

   「我18歲試過。」江添說。

   江鷗忽然就說不出話了。

   18歲是個坎,從那以後,江添再沒過過生日。她和丁老頭、教授、同學或鄰居,不管誰試著給他準備,都會被推拒。他就像怕了那一天,甚至厭惡那一天。

   只要想到這件事,江鷗就會難受得透不過起來。

   她匆促低頭,又喝了幾口水。

   走廊並不那麼暖和,水涼得很快。江添伸手拿了她的紙杯,起身往水房走。

   這幾年裡,江鷗看過很多次他的背影。也許是這層太過空曠的緣故,顯得愈發沉默孤獨。走廊很長,水房在另一頭。

   有那麼一瞬間,江鷗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那個孤獨的背影會長久地走在窄路上,怎麼也走不到頭。

   她攥了一下手指,忽然起身跟了過去。

   江添在水房兌著溫水,杯口熱氣氤氳,在不鏽鋼的水箱上蒙了一層白霧。餘光裡江鷗跟了過來,站在他旁邊。

   過了幾秒,他聽見對方輕聲問:「一定要是小望嗎?」

   江添一愣,差點被開水燙到食指。

   他垂下眸,匆忙關掉水龍頭,捏著微燙的水杯在那站了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麼不能是他?」

   為什麼連季寰宇都可以平靜對待,聽到盛望的名字卻總是那麼敏感?

   江鷗臉上沒什麼血色,看上去有些蒼白:「因為我真的有把小望當成兒子。」

   她知道盛明陽商人心性,會對江添好,卻很難視如己出。但她不是,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真的把盛望當成了第二個兒子,親生的。不是因為她對盛明陽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為她把盛望當成了另一個時空裡的江添。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吧?我聽過很多小望小時候的事,覺得他跟你小時候很像,只不過他被養成了那樣,你被我養成了這樣。我經常會想,要是我能合格一點,多陪陪你,慣著你,你會不會也長成小望那樣,會笑會鬧會生氣。不是說他性格比你好,我就是覺得……如果那樣的話,你會不會成熟得晚一點,考慮得少一點,也能多笑一笑。」江鷗說。

   她是真的把盛望當成了兒子,要怎麼接受兩個兒子在一起的事實?

   江添聽了那些話沒有吭聲,只是沉默地站著,盯著杯中微晃的水線出神,過了好久才忽然開口:「你之前見過他麼?」

   江鷗一時沒反應過來:「見過誰?」

   「盛望。」

   「……沒有。」

   「你應該見一見。」江添說。

   「為什麼?」

   「我一個月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會笑、不會鬧、也不會生氣了。」他扯一下嘴角,笑裡帶著自嘲,「花了五六年,又養出一個江添。」

   江鷗呼吸一滯,心臟像被人抓出了一道長長的破口,汩汩漏著血。她難過極了,不知道是因為說著這種話的江添,還是因為變成了「江添」的盛望。又或者……是因為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把所有人都磨成「江添」的自己。

   她忽然想起醫院門外看見的那個年輕人,茫然張了張口,問道:「小望來了麼?」

   「來了,我沒讓他上來。」江添說。

   她下意識想問為什麼,好在話音出口前剎住了,否則就是徒增尷尬。她還想問「你們是不是又在一起了」,但也沒能問出口。因為她連季寰宇都說過算了,不知道還能用什麼立場來問這句話。

   好像只要問了,就是把兩人跟季寰宇擺在了一條線上,而這本該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她沒找到立場問,江添卻主動開了口:「我應該換不了別人了。」

   江鷗愣了一下。

   「我想跟他過很久,哪一年都不想錯過。」江添看向她,「如果接受不了,以後還是我一個人找你,不會有什麼變化。如果可以接受,那就兩個一起。」

   他頓了一下,說:「不是徵求意見,只是想跟你說一聲。」

 

   第109 來電

   有些事並非三言兩語能說通,總要有個消化的過程。江鷗沒有明顯的情緒問題,這就是最大的成功了,其他的都得交給時間慢慢去解。江添到底也沒有讓她跟盛望碰上面,他替江鷗叫好了車,把人送到了樓下。

   司機從駕駛座上下來,幫忙開了車門,江鷗坐進後座理著衣服,終於還是沒忍住,扭頭透過後車窗往外望。

   她看見江添大步流星往大門另一邊走,走到院牆拐角處時,有人從路邊停著的車裡鑽出來。

   這麼遠的距離,江鷗只能看清那人身上穿著眼熟的藏藍色大衣,裹著厚實的黑圍巾。

   那居然真的是盛望嗎?江鷗茫然地看著那個年輕人。

   她還記得對方接電話時冷淡穩重的模樣,也許是在聊工作上的事吧,給人一種有條不紊的幹練感,放在人群中一定是最為出眾的那個。但那真的不是她記憶中的盛望。以至於她匆匆一瞥,居然把他認成了跟江添相似的陌生人。

   「車內溫度合適麼?」司機發動車子的時候問了一句。

   江鷗恍然回神,禮貌又匆忙地笑笑說:「挺好的。」

   而當她再轉回頭去,依稀看到那個年輕人趴在車窗上笑著招了招手。面向江添的那個瞬間,他身上終於有了過往的影子,好像還是那個會笑會鬧的生動少年。

   江鷗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終於轉過頭來沉默地垂下了眼。

   *

   盛望往江添身後掃了一眼,沒看到其他熟悉身影,雖說是意料之中,卻還是有點微妙的失落感。

   結果他坐回駕駛座剛要扣上安全帶,江添就探頭過來吻了他一會兒。

   盛望有點懵:「擋風玻璃是透明的。」

   江添坐直身體,也扣上了安全帶,「你介意?」

   「我當然不介意了。」盛望摸了一下唇角說:「我怕你以為擋風玻璃是單面的。」

   「……我智障麼?」

   盛望笑起來。

   其實也不是,他只是覺得這個舉動在江添身上有點反常,擔心母子之間的對話並不愉快。不過聽到他哥熟悉的譏嘲語氣,他又放下心來。

   一切似乎比預想的好不少。

   「阿姨自己回去麼?」他問道。

   「嗯,不順路。」江添說。

   盛望有點想笑,心說順路她也不可能來坐我的車。他哥一貫直來直去,特地扯個不順路的理由真是為難死他了。

   盛望自認英俊體貼,當然不會拆穿。他一邊搜著導航一邊問:「她現在不住療養院了吧?」

   「早不住了,在老頭附近租了間公寓。」

   「什麼公寓?」

   江添瞥了他一眼:「我這麼好騙麼?」

   盛望手肘架在方向盤上悶笑著打字,過了一會兒,衝江添豎起手機屏幕:「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住哪兒了?來之前找曦哥問過了。」

   他敲著屏幕上的路線說:「看見沒,特、別、順、路。」

   江添:「……」

   某些人十來歲的時候熱衷於看別人拆他的台,現在膽子肥了,開始親自動手。江添凍著臉跟他對峙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後脖頸:「要笑去後面癱著笑,車我開。」

   「你別拿拎貓那套對付我。」盛望渾身都怕癢,哪哪都是命門,尤其怕被江添碰,「放手!我不信任你資本主義培養出來的車技。」

   「試試。」

   「試什麼試,車上兩條命呢,哥。」盛望掃開他的手,換擋打燈踩鬆剎車一氣呵成,生怕被趕去後座,「我還年輕,有事業有家庭……」

   江添靠在座椅上聽著某人胡扯,他特別想念這些不著調的話,吵吵鬧鬧充斥著每一天。他做過最好的設想就是這樣聽一輩子。

   「……雖然我長得挺帥的,但你不能害我。」某些人前面還勉強靠譜,到了後面就純屬胡說八道。

   江添在車流燈光中挑了一下眉,懶聲道:「昨天咬我肩膀的時候也沒聽你說有家庭。」

   盛望「呵」了一聲,在路口停下。可能是紅燈映照的關係,他脖子臉都漫上了血色,神情卻非常坦然。

   他看著車前眨了一下眼,說:「當然有,早戀騙來的。家屬是個海歸博士,又高又帥,羨慕麼?」

   「羨慕誰?」

   「我啊。」

   江添搖了一下頭,「我比較羨慕那個家屬。」

   盛望瞇起眼睛,過了好半天才摸了一下耳垂。

   雖然他很早就認清了這件事,但還是想說,他哥是真的悶騷……

   *

   春節前的最後幾天,大家忙得十分機械。高天揚和辣椒早早就訂好了票,問盛望和江添幾號回江蘇。

   盛望回答說:「你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

   高天揚一想也是,對盛望而言,老家只有祖宅和盛明陽,現在某人處於已出櫃狀態,回去怕是給親爹添堵。至於江添……江鷗本來就在北京,江蘇除了附中門口那個已經租出去的老房子,同樣沒什麼可看的。

   這兩人情況特殊,是走是留都很尷尬。

   高天揚說:「要不你倆乾脆訂個行程,找個冷門地方來個春節七日遊算了!」

   江添前幾年習慣了過節到處走走看看,下意識就要翻景點機票了,結果被盛望摁住了:「你搭理他,過年哪個地方都不冷門,十幾億人呢。」

   他們糾結兩天,最終還是訂了往來江蘇的機票。

   一來A班微信群在年前開始瘋狂跳動,相約節後去看老師。二來……盛望在距離放假還有三天的時候,突然接到了盛明陽的電話——

   元旦那次晚飯後,父子之間始終縈繞著幾分尷尬。有很長一段時間,盛明陽既不給他分享養身文章、也不轉發朋友圈了,陡然沉寂下去。不知是在作思想掙扎還是單純在冷戰。

   這通電話是元旦後的第一次聯繫,接通的瞬間,兩人都沉默了幾秒。最終是盛明陽先開了口,「春節回來的吧?」

   他沒用「回來嗎」,直接用了半肯定的句式。這依然是他一貫的做法,用看似溫和的方式掩蓋住了內裡的強勢。但不知怎麼的,用在這次,反倒成了一種變相的退讓。

   盛望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吭聲。那幾秒的時間裡,他敏銳地感覺到盛明陽有兩分緊張,他一貫強勢的爸爸在等他回答的瞬間居然會緊張。

   他沒有戳穿這一點,回神便說:「搶到票就回,春節酒店也有點難訂。」

   在這通電話前,他其實已經決定不回去了。忙了一年,春節能窩在住處跟江添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也不錯,比出去看人頭有意思多了。

   但他沒有把這個原計劃說出來,只把原因歸結在難搶的票上,像一種心照不宣的規避,免得讓電話那頭的人難過。

   盛明陽一聽他的話便道:「訂酒店幹什麼?家裡有房子不住住酒店嗎?」

   這麼一說,盛望就規避不下去了。他遲疑兩秒,無奈道:「不是我一個人回。」

   說完他便不再吭聲。

   電話那頭安靜了好一會兒,盛明陽像是被摁了關機鍵,聽都能聽出他有多僵硬。良久之後,他才含糊開口:「我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回,家裡房間不還在那嗎。」

   這次輪到盛望張口忘言了。

   聰明人之間對話往往不用說那麼明白,畫外音誰都懂。盛明陽就很聰明,盛望青出於藍,偏偏這次,他想當個笨人。

   他嘴唇動了一下,抬眼看到餐桌對面的江添,又認真地問了盛明陽一句:「爸,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麼?」

   盛明陽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我剛在朋友圈看到老徐說,你們班那些同學準備回學校看看。」

   盛望心跳得有點重,等著他繼續說。

   「你倆不都是麼。」盛明陽說。

   盛望「嗯」了一聲。

   盛明陽又說:「我今年事情多,也就三十初一能在家待兩天,吃兩頓飯,初二一早就走。」

   盛望又「嗯」了一聲,只是嗓音有一點點啞,並不那麼清晰:「又一堆飯局?」

   「過年總得走動走動。」

   「喝酒前先看一眼你的腿。」盛望說。

   盛明陽不知為什麼又沉默了,半晌才說:「現在買,票還搶得到麼?」

   盛望說:「機票好買一點。」

   盛明陽說:「行。」

   只是一個字,幾年來的負重便卸去了大半。知道肩背筋骨都慢慢放鬆下來,盛望才意識到,原來之前的自己一直是緊繃著的。

   「確定回來我就讓孫阿姨把房間打掃一下。」盛明陽又說。

   盛望想了想說:「那給阿姨省點事吧,我那屋理一下就行,隔壁就算了,用不著兩間。」

   盛明陽琢磨了一下,發現這話並不能細琢磨,二話不說直接掛掉了電話。

   盛望指著手機跟江添告狀:「看見沒,掛我電話,不搭理我了。」

   江添想想他剛剛的話,有點無語:「你就那麼刺激他?」

   「以前也沒少刺激。」盛望想起年紀小的時候跟盛明陽胡扯淡的日常,恍如隔日,又好像已經過了好多、好多年。

   他揪了玻璃碗裡最後一粒青提扔進嘴裡,端起只剩禿籐的碗往廚房走,經過江添的時候探頭親了一下對方唇角,搖頭晃腦地說:「老同志年紀大了,不禁逗了,以前都是我掛他電話。」

 

   第110 故里

   盛望和江添買了24號一大早的機票,剛落地就收到了盛明陽的微信說他白天有另一個飯局,讓他們到家自己休整休整,晚上的年夜飯已經提前訂好了。

   以往的盛明陽不管多忙,大年三十這天一定是空出來的。今年突然安排了飯局,想也知道就是在躲人。

   他一邊希望盛望他們能回來過年,一邊又抹不開面子。白馬弄堂那間小樓是個特殊存在,見證過兩個家庭四個人的聚散離合。在那個場合下重新見到相攜歸來的盛望和江添,他實在不知道第一句該說什麼。

   老同志精明大半輩子,擅長說各式各樣的漂亮話,到頭來唯一應對不了的還是自己兒子。

   盛望當然知道他是什麼心理,只是默默收了對方分享過來的餐廳定位,並沒有戳穿。

   等行李的時候,盛望接到了一個電話。江添聽他跟對方確認著方位和停車區域,問道:「誰打來的?」

   盛望說:「小陳叔叔。」

   江添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怔愣片刻再回神,盛望已經推著行李過來了。他伸手在江添面前打了個響指說:「回魂。」

   江添把他作亂的手指摁下:「他已經到了?」

   「對,到停車場了。」

   江添下意識去看頭頂停車場的方位標誌,卻被盛望拉著往滾梯那邊走:「你看標誌幹嘛,看我就行了。」

   這個機場江添只走過出發,沒有走過到達。盛望這些年倒是往來過不少次,每回都行色匆匆,唯獨這次例外。

   肉眼可見大少爺心情不錯,頗有幾分皇帝出巡的架勢,毫無顧忌地在他哥面前吹牛皮:「別的地方不好說,機場我是真的熟,可以給你當活體導航儀,免費。」

   江添推著行李車「嗯」了一聲:「免費的容易出問題。」

   「放屁。」盛望伸手說:「要不你給錢也行。」

   江添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拍在他手裡,又在他收緊手指之前抬了起來:「先證明一下。」

   「證明什麼?」

   「值得收錢。」

   「你問,隨便問個店我都能給你指出來。」

   江添又「嗯」了一聲,問:「西在哪?」

   盛望:「……」

   好,整段垮掉。

   大少爺馳騁江湖好幾載,跑過國內外不少地方,依然分不清東西南北。活體導航儀剛營業就遭遇滑鐵盧,一分錢也沒騙到。

   春運期間哪哪都忙,停車場裡人滿為患,私家車網約車堵成了長龍,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盛望打了小陳叔叔的電話,就「車究竟在哪」開啟了問答式拉鋸戰。

   小陳換了無數種描述方式,最後崩潰道:「就跟在一輛白車後面,打著雙閃。」

   盛望說:「叔,這裡最多的就是白車,哪輛不打雙閃?要不你給個範圍,我倆一路找吧。」

   小陳又說:「K區偏北。」

   盛望沉默兩秒,直接把手機塞給他哥:「你來,我只認左右前後。」

   他哥還不忘問一句:「你不是活體導航麼?」

   「倒閉了。」

   結果江添只花了兩分鐘就找到了車,活體導航直接從倒閉變成了自閉。

   小陳倒是毫無變化,頭髮依然是最簡單的樣式,這個季節的衣服也是萬年不變的翻領短夾克。他從車上下來幫忙拎行李,看到江添的時候步子頓了一下,然後笑著感慨道:「又長高了,帥倒還是這麼帥,啊?」

   *

   有些地方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一個人、一條路、一棟建築就能讓人夢迴年少。江添坐在小陳車後座,看著盛望靠在旁邊昏昏欲睡,就有這種感覺。以至於某個瞬間,他甚至想要把袖子擼到手肘,好像他身上穿的還是那件藍白校服似的。

   小陳另外還有事,把他們送到白馬弄堂的院門口便順著另一條路開走了。江添站在門口看盛望輸密碼,發現這麼多年下來那數字居然沒有換,還是當初他被告知的那一串。而開門之後,屋裡淺淡的清潔劑味也一如以前。

   這幾年裡,江添每次想起這棟房子,鼻前總會浮現出這股味道。那是他對這裡最後的記憶,並不太好。以至於只要聞到,他就下意識覺得自己剛剛跑過了幾萬里。

   好在當初遍尋不到的那個人此刻就站在身邊,說笑著,觸手可及,於是那股氣味也變得溫和起來,不再那樣空曠冷清。

   他扣住盛望手指的那一刻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他們將擁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可以慢慢覆蓋曾經失落的、難過的、空茫一片的那些年。

   *

   樓房採光很好,但只要打掃過又半天沒人,屋內就會變得陰冷起來。盛望跟以前一樣,換了鞋就開始找遙控器,一路走一路開空調。甭管他人窩在哪,反正該開的一個都不能漏。夏天要涼到裹被,冬天要暖到穿單衣,也不知道是什麼與生俱來的毛病。

   江添跟在他身後,剛剛門口的那點不適應在某人的各種小動作裡慢慢消退,一點都沒剩下。

   大少爺捉賊似的直奔二樓,擰開江添住過的臥室門一看,說:「我就知道!」

   「什麼?」江添問。

   「我不是說收拾一間就夠了麼。」盛望把門徹底推開,朝裡面抬了抬下巴說:「喏——老同志一點沒配合,讓孫阿姨理了兩間。」

   十來歲的時候,他覺得盛明陽從不聽他說話。現在看到這些行為,卻只覺得有點好笑。

   盛明陽展現了一個商人應有的圓融,儘管有八百個不樂意,在整理江添臥室這件事上還是充分體現了長輩的大度。床單被套都是嶄新的,也沒有讓孫阿姨換下就了事,至少被子是曬過的,蓬鬆暖和……

   當然,想讓江添老實睡在這邊的心理也昭然若揭。

   盛望又擰開了自己的臥室門,結果更想笑了。

   因為床上不倫不類地放了兩床被子,一看就不是孫阿姨的整理習慣。他衝江添招了招手,彎腰查看了一下兩床被的邊角,然後捏著其中一個被角說:「看見沒,這種被套沒扯好還凹了一塊的,不用問,肯定是我爸自己弄的。」

   由此可見孫阿姨本來只在這邊鋪了一床被,盛明陽想想覺得不行——萬一倆人非要擠一間呢?於是又倔強地加了一床。盛望從這個凹陷的被角裡看到了老同志的掙扎。

   他搭著江添的肩笑了半天,然後掏出手機對著被角拍了一張照,微信發給盛明陽。

   這手我不要了:爸,你幹的?

   片刻之後,盛明陽回覆道:我哪來這功夫

   這手我不要了:哦

   這手我不要了:那我問孫阿姨去,一年不見,她手藝怎麼退步了

   兩句話一逼,老同志那點面子和矜持徹底粉碎。盛望剛回覆完,他就一個電話追過來了,語氣很是無奈:「到家了?」

   「剛進門。」盛望說。

   「我這裡走不開,你們中午湊合一下。」盛明陽沉吟片刻,終於主動提到了另一個,「別點外賣。我記得小添會做一點的吧?廚房有菜。或者你們給孫姐打個電話。」

   再次從他口中聽到「小添」這樣的稱呼,江添有幾分意外。

   盛望朝他哥眨了眨眼,衝著手機說:「我們一會兒去趟梧桐外,丁爺爺昨天到的家,午飯應該就在那邊解決了。」

   「行,晚上我訂的包廂,位置夠。要是老人家願意,就一起吃頓年夜飯。」盛明陽慣來這樣,別的不說,該有的禮貌體面從來一點不落。

   盛望「哦」了一聲,又簡單說了兩句。臨掛斷前,他才使壞似的補充道:「對了爸——」

   盛明陽以為他還有事:「嗯?」

   「我剛剛一直開的是免提。」

   「你……」

   盛明陽默然兩秒,直接掛了電話。

   *

   兩人收拾完到梧桐外的時候已近正午,長巷裡到處都瀰漫著飯菜香,還有牽著孫子孫女歸來的老頭老太。他們看到江添的時候,都會拽著他說一句:「幾年沒有看到你咯,長大了嘛!」

   江添大概這輩子沒做過這麼頻繁的寒暄,偏偏老人家問來問去總是那麼幾句,他被迫成了復讀機。盛望就那麼兩手揣在口袋裡笑著看戲,不幫忙就算了,還故意引老人家多問兩句。

   一條直筒筒的巷子他們愣是耗了半小時,好不容易走到頭,江博士臉都癱了。他瞥了某人一眼,問:「好玩麼?」

   「還行吧。」盛望眼裡的笑掩都掩不住。

   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一跨進那間久違的小院子,花盆前忙著剪枝澆水的老人便回過頭來。

   丁老頭繃著臉的時候,嘴角紋路下拉,顯得凶巴巴的不好親近。但他看清盛望的瞬間,那兩道僵直的皺紋就有了弧度,整個人都和藹慈祥起來。他摘了老花鏡,擱下老式的大剪刀,枯枝似的手抓著盛望。

   有那麼一瞬間,盛望以為他會叫兩聲「小望啊」,或者叫錯成「小添」,然後像巷子裡那些老人一樣感慨道「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再寒暄幾句。

   誰知老頭只是捏了捏他的肩膀,不滿地說:「你怎麼又只穿這麼點!上課不冷麼?」

   盛望懵了幾秒。

   江添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老頭別的沒事,就是有時候時間概念有點亂。」

   ……可能還以為我們每天都來。

   盛望「哦」了一聲,反抓住老頭的手。他垂下頭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直到把眼裡那陣熱意眨下去,才對老頭說:「還行爺爺,教室有空調,你看我手是熱的。」

 

   第111 人間

   除了偶爾犯點糊塗、背有點佝僂,老頭哪哪都好。嗓門依然很大,板著臉依然很凶,最大的愛好依然是看電視,頻道永遠在軍事、新聞、農業之間來回倒,碰到卡頓就擼起袖子上巴掌。如果再有個像高天揚一樣的熊玩意兒來爬屋頂,他一定還能抄起掃帚把人打下來。

   原本盛望和江添打好了商量來做飯,結果剛洗了手就被老頭趕鴨子一樣轟出廚房。他虎著臉說:「有你們倆什麼事,一邊待著去。」

   「我其實還可以。」盛望掙扎了一下,「不信你讓我試試。」

   「去!」老頭一點都不客氣,「回頭再給我來一鍋破肚餃子誰吃?」

   「放心,自產自銷,我吃。」盛望說完伸出一根手指捅了他哥一下。

   江添:「……還有我。」

   老頭翻了個白眼:「除了小添誰搭理你。」

   盛望勾著江添的肩,斜靠在廚房門邊笑。老頭拎著菜刀朝他們比劃了一下,然後一記大嗓門,把剛進門的啞巴招來了。

   其實這幾年盛望每次回老家都會路過一下梧桐外,老頭不在、喜樂趙老闆也不在,他怕啞巴的日子會變得無趣又難熬。只是偏偏不巧,他每次來,這間小院門都鎖著,啞巴永遠不知在哪處忙忙碌碌,撿拾廢品,或是照料他的小菜田。

   後來盛望才聽趙曦說,他爸媽在北京根本待不住,身體稍微好點了就往江蘇跑,每年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在老家待著,一半是放不下喜樂,一半是因為這個孤獨的啞巴朋友。

   聽到那話的時候盛望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情羈絆往往比看上去的深切長久。

   啞巴這幾天很高興,在他的視角中,他熟悉的鄰居朋友都回家了,一批又一批,熱鬧非凡,是過年該有的樣子。

   他最近都窩在喜樂。趙老闆弄來一大批上好的桂圓蜜棗,他在幫忙分裝封袋。年三十這天抱了兩大包回來,一包給老頭,一包給兩個小的。

   盛望和江添其實都不愛吃太甜的東西,但收得很高興。因為他們知道,對啞巴這個年紀的人而言,新年最好的祝福就是未來的每一天都過得很甜。

   兩人不擅長給長輩準備過年禮物,本來規規矩矩買了補品,畢竟他們最希望的就是老頭們長命百歲。但等飯的時候又改了主意,偷偷溜去最近的商城,買了兩個適合老人用的智能機。

   丁老頭不用說了,一直都用著,只是給他更新換代一下。至於啞巴……

   他們就是見不得他孤零零的模樣,尤其是熱鬧散去的時候,他站在那裡咿咿呀呀邊比劃邊揮手,看得人都不忍心走。雖然他拿著手機也不能打電話,但好歹可以寫字。

   盛望給他調好了輸入方式,一步步教他怎麼用:「想聊什麼就聊什麼,可以給趙老闆發,給老頭發,給我或者江添發。」

   啞巴和老頭得了新玩意興奮得不行,窩坐在小籐椅裡面對面發了一下午信息,效率倒是比自創的手語強。

   江添指著老頭的背影說:「眼熟麼?」

   盛望一腦門問號:「不啊,怎麼了?」

   江添:「我眼熟。」

   「為什麼?」大少爺認真地問。

   結果江博士不鹹不淡地說:「你以前上課悶頭發微信就這姿勢。」

   盛望:「……」

   他默然兩秒,叼了剛剝完的橘子肉,然後用橘子皮把他哥打了出去。

   這天的晚飯訂在一家私房菜餐廳,老闆是個老北京,小時候的盛望特別喜歡他家的炒紅果、水煮蝦球和豌豆黃,三天兩頭下聖旨要吃。盛明陽除了沒時間陪他,什麼要求都能滿足,一來二去就跟老闆有了交情。

   其實大了之後盛望的口味就變了,但老同志的信息更新就像手機換代一樣,總是落後年輕人幾步,還停留在很多年前,固執地記著那三道菜。

   這應該是幾年來人最多的一次年夜飯,盛望把老頭和啞巴都帶上了,卻並不熱鬧,畢竟盛明陽同志心裡還有幾分膈應未消,聊天全靠情商撐,內容回想起來乏善可陳,算不上愉快,也算不上沉悶,大多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

   老同志應酬搞多了,有點「職業病」,總覺得飯局不能白設,多少應該推進點什麼。於是臨到尾聲,他一個沒憋住,試著推了一下——

   他搖著杯子裡最後一點酒,狀似無意地問:「小添是不是還沒畢業?」

   江添點了點頭說:「還有兩年。」

   「那你項目搞完還得走?」

   「對。」

   老同志「哦」了一聲,抿了一口酒,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結果親兒子突然開了口:「既然聊到了,我先跟你說一聲。」

   盛明陽直覺不妙,端杯子的手指一頓,問:「說什麼?」

   盛望說:「我到時候可能也會出去一趟。」

   盛明陽簡直滿頭官司:「什麼叫也出去一趟?你出去幹什麼?」

   「公司有外派。」盛望說,「我前陣子跟他們聊了一下……」

   盛明陽心裡嘔了一口血,默默把杯子放下了。聊了什麼屁話老同志並不想聽,他只知道自己有一瞬間的後悔。

   他彷彿打了場花式檯球,一桿子撞了個黑的,在桌沿輾轉曲折老半天,又光當撞了個白的,然後雙雙入袋。當初把江添送出去的時候,誰能想到還他媽能有這麼迂迴的後續,時隔六年多,終於把盛望也拱出去了。

   但他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畢竟當初的第一桿是他親自打的。

   餐廳老闆友情送了他們一份足料羊蠍子,老同志就著聊天吃了一點,吃完就上了火,嘴疼。尤其回家看到那倆小的進了一間房,他就更疼了。

   相比而言,盛望心情倒是很不錯。

   雖然年夜飯的氛圍離「其樂融融」還差不少,但這都在意料之中。事實上,他們能坐在一桌完整地吃一頓飯,本身就意味著冰山消融的開始。

   再加上除夕夜裡12點整的時候,江添收到了江鷗的微信,內容其實很簡單,無非是祝兒子新年快樂、讓他注意休息。只是在祝福的結尾額外加了一句話。

   她說:都喝了酒吧,記得泡點蜂蜜水,免得明天頭疼。

   儘管只發給了一個人,但這顯然不是對一個人說的。也許只是單純的叮囑,無關其他。但盛望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莫名覺得,再過一年或者兩年,沒準兒他們真的可以圍坐在一起,像多年前梧桐外的那個夜晚一樣,好好吃一頓餃子。

   *

   年初二這天上午,盛望定了個鬧鐘,卻還是不小心起晚了一些。

   他睜眼的時候已經8點多了,樓下臥室敞著門,被褥鋪得整整齊齊,盛明陽已經出發去趕早班飛機了,沒來得及跟兒子吃頓臨行早飯。

   當然,也可能是故意不想吃,畢竟老同志還在上火,嘴邊起了個大燎泡。

   空調剛關沒多久,盛望又一一打開,穿著衛衣長褲在樓下找吃的。他抓著頭髮在廚房掀了一遍鍋,又轉到了冰箱邊,看到了上面壓著的字條。

   盛明陽寫了一筆盛望沒遺傳到的好字,比起江添的,他更厚重圓融一些,一看就是個商務派:

   「趕航班,歸期不定,如果初七未到家,你跟小添自行出發去北京。——爸爸」

   盛望捏著字條的時候,江添帶著一身洗漱完的薄荷味過來了。某位大少爺喜歡徹夜開空調,早上起來嗓子又乾又熱,開了加濕器也沒用。

   江添從冰箱裡拿了一瓶水擰開,灌了兩口潤了潤嗓子,這才問道:「你爸留的?」

   「嗯。」盛望嗓子還透著沒睡醒的沙啞,「你以前沒看過他的字條吧?我來給你翻譯一下,意思就是我走了,你倆好自為之,假期結束就趕緊滾蛋吧。」

   江添短促含糊地應了一聲,又用瓶口碰了碰某人下唇問:「你是不是沒喝水?」

   「噢,忘了。」盛望就著他的手灌了幾口,「我說我怎麼嗓子這麼啞呢,還以為你趁我睡死偷偷幹了點什麼。」

   他說完張口還要喝,江添已經撤了瓶子轉身走了。

   大少爺喝了個空,笑著跟過去:「別跑啊江博士,你怎麼這麼不禁逗。」

   江添開了電視,拎著半瓶水在沙發坐下,拿著遙控器挑app:「有本事當著你爸的面逗。」

   「那不行,中老年人心血管不通暢,別氣出血栓來。」盛望從他手裡抽了水瓶,說:「況且在盛明陽同志眼裡,他兒子斯文禮貌,並不會耍流氓。萬一有點什麼肯定是別人的問題。」

   他自己說完自己琢磨了一下,衝江添說:「我差不多可以想像你在我爸心目中的形象了。」

   江添:「……」

   大少爺叼著瓶口想了想說:「你蒙冤了,為了補償,我決定親自動手給你做頓早飯,高興麼?」

   江博士並沒有感到高興,他看了某人一眼,掏出手機就開始翻外賣。盛望把水瓶往旁邊一撂,單膝壓住沙發就去箍他脖子:「你翻外賣什麼意思?」

   江添被他箍在手肘間,喉結輕動著低笑起來。

   儘管江添對某人的廚藝沒抱一點希望,但還是勉強同意當一次小白鼠,反正當年某人跟丁老頭聯手給他吃過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也不差這一回。

   畢竟是自己挑的男朋友,還能怎麼辦。

   江添本想以「幫忙」為藉口去廚房盯著點,但某人直接鎖了拉門,隔著玻璃衝他比了個「請」,示意他離遠點不准插手,他只好作罷。

   其實盛望這麼幹時候有原因的,江添一走,他就從長褲口袋裡掏出手機,點開微信跟高天揚他們扯皮。

   附中A班大群這幾天跳得歡,原因無他,就是在回校日期上游移不定。班上大部分人初三到初五都有空,選擇餘地越是多,日子就越難定下來。

   盛望出於私心,想讓高天揚和宋思銳在群裡不動聲色地引導一下,最好能把重聚定在明天,因為明天是江添生日。

   樸實無華高天揚:那好辦啊!群裡說一聲添哥生日不就行了?

   這手我不要了:別,太高調了。我怕他知道了去都不去。

   大宋:為什麼啊?過生日啊,不是高高興興的麼?

   盛望拇指懸在鍵盤上,想起回江蘇前聽到的話——

   他們只回來一週,貓兒子匆忙換環境容易生病,所以臨走前把門卡托給了江添那個博士師兄陳晨。陳晨每天餵貓會給他倆發一段小視頻,由此跟盛望也熟悉起來,偶爾會聊幾句。那天話趕話剛好提到,陳晨說了一句讓盛望悄悄心疼很久的話。

   他說:江添從不過生日,越是準備他就越是躲,常常提前幾天就不見人影了,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排斥。

   盛望垂眸站了一會兒,捏著關節打字道:反正別提就是了

   好在高天揚和宋思銳對他們知根知底,有些事不說也能猜到個七八分。兩人沒再多問,也沒堅持高調。衝盛望比了個「OK」的表情,便鑽回了班級群,幾句話一攪和,就把返校日定了。

 

   第112 年少

   盛大少爺擅長安排這種悄然的驚喜,聚會是,早飯也是——此人忙著在微信上扯皮,本就拿不出手的廚藝更是打了折扣,顧頭不顧腚。他拿辟啪亂濺的油鍋沒轍,站在距灶台八百米的地方,仗著個子高手長,拿了個鍋鏟在那比劃。

   玻璃門鎖著,廚房煙熏火燎,他瞇著眼睛眨了半天才想起來油煙機忘開了。等到把油煙機打開緩一口氣,飯粒和蛋又有點粘底了。

   總之……效果就很「驚喜」。

   江添摁著擔心和好奇心,在客廳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就在他撂下手機準備去廚房看看的時候,某人端著盤子帶著一身煙火氣來了。

   不是形容,是真的煙火氣,江添直接被嗆得咳了兩聲。

   他撈過之前剩下的那點礦泉水喝了一口,不動聲色地朝盤裡一瞥,表情登時變得有點木然。

   這一攤子黑乎乎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江博士話都到嘴邊了,想起廚師是他家望仔,又默默把刻薄嚥了回去,清了清嗓子說:「你這是——」

   盛望把盤子往茶几上一擱,強撐著臉皮,用一種心虛混雜著蛋疼的語氣說:「醬油炒飯。」

   江添「……」

   盛望想說你為什麼沉默,但不用問他也知道為什麼。兩人對著一盤飯愣是搞出了一股默哀的氛圍,僵持幾秒後,大少爺自己先笑了。

   江博士頓時也不憋著了,他在盛望笑倒在沙發的時候指著盤子冷靜地說:「我以為你不想過了,拿機油給我炒的。」

   「滾,我認真的。」大少爺坐直起來開始狡辯,「我就是沒把握好那個量,而且孫阿姨這次買的醬油顏色有點重。」

   「來,再說一遍。」江添掏出手機開錄音,「回頭放給孫阿姨聽。」

   盛望沒好氣地說:「我懷疑你在撩架。」

   「我不撩架就得吃這個了。」

   「吃一口怎麼了?它看著是慘了點,萬一呢?」大少爺自己先挖了一勺,剛進口又默默把勺子拿了出來,表情萬分愁苦。

   江添忍著笑問:「什麼感受?」

   盛望:「呸……齁死我了。」

   至此某人放棄掙扎,老老實實掏手機點了兩份粥。

   自打搞砸了一頓飯,大少爺就變得很老實,心懷愧疚。畢竟他希望這兩天江添能過得完美一點,於是他決定不折騰了,當個百依百順的男朋友。

   之前盛明陽在家,他們多少會有點收斂,而且畢竟是成年人了,逢年過節禮節性的東西都得到位,沒有機會單獨出門。

   仔細想來,他們都曾在這個城市生活過很多年,但從沒有過光明正大的約會同遊,少年時候生活兩點一線,來去都在附中那片天地間,說是「無所不能」,其實從沒真正「肆無忌憚」過。

   現在忽然有了大把時間,總想把那些遺憾慢慢填滿。

   盛望說要不下午出門轉轉?有想去的地方麼?

   江添掏出手機翻了幾頁,說:「晚上有燈會,看麼?」

   盛望心說哥,你是不是在玩我?

   這裡每年春節到元宵都有燈會,確實是每年最大的活動,但人也是真的多,他們簡直是上趕著去送人頭。但是幾分鐘前,他剛剛發誓要做一個百依百順的男朋友,於是忍著痛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但他不知道的是,江添其實對那個也沒什麼興趣,只是以為他想出去玩,所以本著慣著的心理硬著頭皮挑了一個。

   這天夜晚的開始就源於這樣一場烏龍,誰也沒抱什麼期待,還做好了腳被踩腫的準備。可當他們真正站在那裡,在人潮人海中順理成章地牽著手,像周圍無數普通情侶一樣說笑著、慢悠悠地往前走,又覺得再沒比這更合適的選擇了。

   經過一片難得的空地時,盛望拽了身邊的人一下說:「哥,看我。」

   江添轉過頭時,他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燈下的合照。

   旁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身後是明明暗暗的燈火,沿河十里,從古亮到今,長長久久。

   他想把這張合照也洗出來,夾進那個相冊裡。人間四季又轉了好幾輪,他們還是在一起。

   假日裡,熱鬧總是遲遲不散,頗有點燈火不夜城的意思。兩人到家的時候已經11點多了。

   盛望摘了圍巾掛在玄關衣架上,光光開了一串空調。

   「開心嗎?」他問。

   江添指著自己被踩了不知多少回的鞋:「你覺得呢?」

   盛望快笑死了,推著他哥往樓梯上走:「別心疼鞋了,洗澡去吧江博士。我吃撐了,在客廳溜躂一會兒消消食。」

   江添看著他星亮的眼睛,有一瞬間想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抬腳上了樓。他當然知道盛望忙了一天是因為什麼,但他確實很久沒過過生日了,以至於看到時間慢慢逼近0點,他的神經會下意識變得緊繃起來,像是一場延綿數年的心有餘悸。

   說不清是什麼心理,他在衛生間待了很久,擦著已經半乾的頭髮在洗臉池邊倚靠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樓下有門鈴聲,他才倏然回神,把毛巾丟進洗衣機,抓著手機下了樓。

   他以為自己依然會有一點不適應,但當他在沙發上坐下,看到茶几上那個風格熟悉的透明蛋糕盒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不是排斥,只是想念。

   他太想讓面前這個人跟他說句「生日快樂」了,除了盛望,誰都不行。就像個弄丟東西的幼稚小鬼,一定要那樣東西完整無缺地還回來,他才願意跟自己和解。

   「我還找的那家蛋糕店,這次翻糖沒裂了,我檢查過。」盛望說。

   這次的蛋糕跟幾年前的色調很像,但並沒有擠擠攘攘擺那麼多小人,上面只有他和江添,還有兩隻貓。一隻安靜地趴著睡覺,那是曾經的「團長」,一隻還在玩鬧,那是「團長」的延續。

   盛望說:「以前幹點什麼就喜歡拉上一幫人,現在不了。」

   年紀小的時候喜歡用盛大的詞彙,就連許諾都不知不覺會帶上很多人。後來他才明白,他沒法替別人承諾什麼,何時來何時走、陪伴多久,他只能也只應該說「我」。

   我會陪你過以後的每個生日,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我愛你。

   秒鐘一格一格走到0點,一切的場景一如從前。還是這張沙發,還是這樣的兩個人。盛望傾身過去吻了江添一下說:「哥,19歲了,我愛你。」

   他又吻了一下說:「20歲,我還是愛你。」

   「還有21歲的你。」

   ……

   他每數一年就吻一下,從19數到24,從嘴唇到下巴再到喉結,最後一下在心口,他說:「江添,生日快樂。」

   江添抵著他的額頭,眉心很輕地蹙了一下,不知道是在緩和那種細細密密的心疼還是在壓抑洶湧的情緒。

   他摸著盛望的臉,偏頭吻過去,從溫柔繾綣到用力,最後幾乎是壓著對方吻到呼吸倉促難耐。

   ……

   他們差點在沙發上弄一次,最後憑著一點理智進了盛望臥室的衛生間。

   玻璃門上霧氣濕滑,盛望抓著邊緣的時候忽然記起很久以前江添說的話,說這裡隔音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好。

   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沒過片刻,江添看著一片紅潮從他肩背漫了上去。

   這晚氣氛太好,兩人都有點瘋。

   盛望衣服剛換沒多久,又被江添推了上去。他跪坐著,咬著衣擺難以抑制地仰起頭,再低下來的時候,眸光都是散的,卻又被燈映得極亮。

   *

   滿打滿算他們其實沒睡多久,盛望以為難得的聚會他倆又要踩著點到了,沒想到7點多他就已經不睏了。

   聚會約在上午10點,他們收拾完到附中的時候,還不到9點半。

   這個城市的冬天溫度並沒有那麼低,如果遇到晴天,甚至會有種春日將至的錯覺,只是灌進鼻腔的空氣依然沁涼。

   高中校園跟大學很不一樣,只要沒開學便見不到什麼人影,是一種空曠的安靜,卻並不會寂寥。就像被大雪覆蓋的密林,有種隱秘待發的勃然生機。

   為了配合這種獨屬於中學的氛圍,盛望這天沒穿大衣,特地套了身運動系的外套,又帥又颯,引得零星經過的女生一陣輕呼。

   附中高二高三會在初五開始上課,極少的一部分住宿生已經提前住回了學校。路過籃球場的時候,盛望終於聽到了人聲,伴著籃球砸地的聲響,給這個冬日添了幾分飛揚色彩。

   那幾個男生對路過的陌生人也有些好奇,側目看過來,以至於球沒控好,一個手滑砸到了籃板邊沿,直接彈到場外,撞到了江添腳邊。

   其中一個男生吹了聲口哨,高高抬起手來做了接球姿勢。

   這是校園裡男生間的一種心照不宣,場上的人抬起手,場邊的人就會撿起球拋扔過去,招呼都不用打。

   他彎腰撿起籃球,正要扔回去,卻聽不遠處有人打了個響指。他轉頭一看,盛望壞笑著也做了個接球姿勢。

   江添嗤了一聲,十分偏心地把球扔給了自家人。

   剛傳過去,他就看見不遠處A班大部隊踩著臨近10點的時間,零零散散地沿著三號路來了。

   高天揚老遠便看到了他們,叫道:「添哥,盛哥!你們居然到得這麼早?!」

   另外兩個人跟著吆喝說:「怎麼?要打球嗎?」

   「行啊!好久沒打,手都癢了。」

   江添遠遠衝那群同學抬了一下手。

   他轉過頭,看見盛望高高挽著袖子,運了兩下球,在籃筐前跳了起來。

   籃球在膝彎下一劃而過,從他左手換到了右手,行雲流水地在空中劃了一道弧,它在高高的籃筐裡轉了一圈,刷地從正中落下。

   有那麼一瞬間,讓人幾乎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他們還在附中,只是放了一場悠然長假。

   三號路依然長得沒有盡頭,梧桐蔭還是枝繁葉茂。

   人間驕陽剛好,風過林梢,彼時他們正當年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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