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優 音樂家們的手指《陸首席的手指》

《生命總有缺憾,只是不能缺你》的長篇。

小提琴首席陸早秋和作曲家鋼琴家鍾關白的故事。

Preface

在本文快要十萬字之際,我決定為本文寫一個前言,前言中沒有任何劇透,不感興趣的讀者也完全可以直接跳過。既然不是研究性論文,自不必為寫前言而弄出一堆背景、主題與意義,顯得本文如何有用,可以隨心。

這篇文的絕大部分篇幅都是隨心而寫,甚至為了隨心,一些故事發生年代的真實感都缺乏。

關於某些歷史,我查了一些研究資料,瞭解了一些事實,我硬著頭皮看完那些真實的、發生在一個個平凡人身上的事件,感到非常不適,如果作者沒有說明那是對於某些歷史事件的調查與研究,讀者大概會認為作者瞎編了一些不合邏輯與人性的荒誕故事。

應該說,這些事件於我而言,本來就缺乏真實感。

我在動筆之前做過選擇,是去靠攏史料的真實,還是接近我內心嚮往的真實。後來我想,如果想要看最真實的東西,看歷史就夠了,我何必動筆,我的筆難道會比歷史本身更有力量嗎?

還有一點。

我不想給這篇文打上太強的年代烙印,所以寫的時候避免了一些年代感過強的名詞,當然,不可能完全避免。這樣做的一個原因是:我在反思一個問題——那個數百上千萬人的悲劇真的只是由某個歷史事件以及參與那個歷史事件的人造成的嗎?隨著事件的結束、一代人的老去,那些事就不會再發生了嗎?

大概不是。它會發生,只是換了頭臉、披了別的衣服,不斷地、週而復始地在我們意識到與沒意識到的地方不斷出現又消亡。

我不敢冷酷地去批判那個時代,彷彿我和我的時代就乾乾淨淨一般。

於是我想,去貼合我內心嚮往的真實吧:人有缺陷,也有溫度。缺陷永遠不會消失,溫度也永遠不會消失。

哦,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是一個水平低下的作者,一個文盲,這是毋庸置疑的。

這篇文的誕生最初源於一首曲子:《Michael Meets Mozart》。

因為這首曲子,所以有了陸首席與鍾先生的短篇《缺憾》。因為《缺憾》太薄(當然不止是篇幅),我想賦予它多一點東西,讓它厚重一點,所以才有了這個長篇。

這篇文寫得艱難,我提過,因為這篇不是像《論如何追求一個志同道合的變態》和《狗生》那樣,憑著激情寫文了。激情的正面是熱血,反面是憤怒與不平,而在這篇文下筆前,我就告訴自己:克制,別去灌輸什麼東西,別去說服別人,別去雕琢文字,就平平淡淡地去寫一些人,一些事——有些東西,如果心裡有,那麼即使不寫,它也會流淌出來,我相信這一點。

這篇文前九萬字的艱難,其實是一種幸福的轉變。以前我是不允許自己這樣做事的,用《狗生》裡的話說,我是一個工科生,做事是要講投入產出比的,現在已經寫完的九萬字,遠比上兩篇文寫九萬字花的時間久,我不是指時間跨度(然而有人竟說我這文寫了兩年,可惡),而是平均到每個字的時間。我常常坐在電腦前一整天,十幾個小時才能寫兩三千字,同時與腰傷和自我懷疑作鬥爭。就像我在這篇文裡說的那樣,改變會帶來陣痛,哪怕是一個很小的改變。

再回頭看,確實是一種幸福。能夠嘗試一些不同與改變,總是幸福的,不管它在其他意義上是不是成功,在我這裡,算是吧。

除了《Michael Meets Mozart》,這篇文也是伴著許多歌曲寫下來的,尤其是鋼琴曲與絃樂曲,在每一章的標題後我都附了一首歌或曲,絕大多數是曲。這首附的歌或曲,基本就是我寫該章節的背景音樂,文中的一些靈感也來自於這些音樂的旋律中。

這些音樂非常美,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數學那樣美。

儘管硬生生地這樣直接講十分矯情,但是音樂與數學,二者確實同樣震徹心靈。

音樂終究是不可以被文字替代的,文中的所有描寫都不如音樂本身那樣美。雖然我的水平低下要對此負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據我看到的一些古典樂評論家寫的文章而言:聽,仍然是最重要的。

如果有人因為這篇文去聽了一些美好的音樂,我會覺得十分榮幸。

還有,關於古典樂的背景,人物的職業特點,也充滿了作者主觀的想像與偏愛,有些地方並不符合古典樂背景的現實。同時,關於古典樂知識,作者水平也非常低下,如有錯誤,還望不吝指出。

這篇文主要不是講狹義的愛情的。

它確實建立在幾段感情上,但並不都是愛情。

我對精神的成長、對熱忱、對自我、對與他人的不同、對人與人間的關係、對瞭解一些未知,對太多東西的興趣都遠超過狹義的愛情。我更願意說:這篇文在講「熱望」。

熱望,這個詞多麼好啊,像是從心裡湧出來的,還帶著胸腔的溫度。

熱烈地渴望著什麼,去追尋什麼,有時候走了彎路,有時候搞錯了,弄丟了,最後再去找回來——找的時候肯定是狼狽的,沒有內心與外表雙雙優雅萬分、不緊不慢的熱烈——有時候能找回來,有時候找不回來。

我非常喜歡這個過程。

寫到九萬字時,這篇文離完結還尚有距離,但應該不會太遠了。

如果你看到最後,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寫這篇前言是因為我太想寫後記了,但是文沒有完結,客觀條件不允許我寫後記,我只好寫一篇前言了。

最後,寫在正文前:

願每個靈魂都有歸處,敬所有生生不息的熱望。

 

1 【《Piano Sonata No.14 in C-sharp minor- Ludwig van Beethoven

陸早秋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

「本期《對話大明星》精彩看點——」

「作曲家及鋼琴演奏家鍾關白對於天才鋼琴少年賀音徐的鋼琴獨奏會處女秀評價:純屬搞笑,車禍現場。」

陸早秋聽見電視裡的聲音,扶著冰箱門的手一頓。典型的引戰標題,誇張到有些愚蠢。

他關上冰箱門,從廚房走出來,坐到沙發上,去看電視裡的鍾關白。

鍾關白的頭髮快要齊肩,微卷,額發全綁在腦後。他化了妝,眉目的輪廓比不化妝的時候顯得深一些,蒼白的皮膚,微微下陷的雙頰以及刻意畫淡的唇色都顯出幾分不留情面的味道,甚至有些懾人,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口嘲諷什麼人。

這是一檔上星衛視的訪談節目,十點播,在這個十二點睡覺已經算不上熬夜的時代,算是黃金檔。

陸早秋看著屏幕,好像有一點印象,鍾關白上個月去錄了這個節目。

女主持人說:「鍾先生,說完配樂和作曲,我們說說演奏吧。聽說你近兩年都沒有舉辦過獨奏會,也沒有跟其他樂團合作演出過,對於下個月的獨奏會,會不會感到緊張呢?」

鍾關白面無表情道:「不會。」

「有人說,你近年來專注於作曲,以及影視作品的配樂,還有人說,你參加了太多的綜藝節目,不專心做音樂,演奏水平有所下降——」女主持人捂著嘴,笑得恰到好處,笑容下怎麼想的,便不得而知了,「當然,我是不信的。那你自己怎麼看這一點?」

鍾關白勾起嘴唇,眼睛裡卻沒什麼笑意:「等下個月的獨奏會結束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吧。」

女主持人問:「說到獨奏會,上個月也有一位鋼琴家舉辦了一場十分成功的鋼琴獨奏會。鍾先生,你作為一位鋼琴家,怎麼看待這位後輩賀音徐呢?」

鍾關白一臉冷漠:「誰?」

女主持人:「賀音徐。」

鍾關白用毫無起伏地陳述口氣吐出三個字:「那是誰。」

女主持人:「就是最近大火的天才鋼琴少年賀音徐,你沒有聽說過他嗎?」

鍾關白:「沒有。」

女主持人笑道:「那麼我們來看一段短片吧,上個月,賀音徐舉行了他的鋼琴獨奏會首秀,當時可謂一票難求,萬人空巷,演出結束後他的表現也受到許多業內人士的稱讚。」

演播廳的大屏幕上出現了賀音徐的演奏畫面,鍾關白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屏幕。

這是一段節選,只有一分鐘,挑的是貝多芬的《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中的一小段,演奏的時候進行了改編。

少年穿著燕尾服坐在黑色的三角鋼琴後,一頭長直的黑髮被一條帶子束在腦後,月白色的光束從頭頂正上方打在他身上。

少年的手指纖長而有力,似乎要將整個音樂廳的人都帶進他自己的世界中。

陸早秋家的屏幕格外大,幾乎佔了半面牆,四周圍繞的音響將少年鋼琴裡的每一個音符都放大到容不下任何瑕疵。

陸早秋看著屏幕裡的少年,微微蹙眉。

這個少年讓他想起還在音樂學院讀書的鍾關白。

一樣的風華,一樣的樂癡。

鍾關白成名不如這個少年早,鍾關白成長在靠一場一場比賽與音樂會彈出名聲的年代,於古典樂而言,一個視頻火遍全網一曲成名的時代尚未到來。

這個少年,跟全盛時期的鍾關白還不能比,但他只有十六歲。

而今年,鍾關白已經二十七了。

視頻的最後一秒,少年抬起頭看向鏡頭,眼神鋒利如芒。

短片播放結束後,女主持人對鍾關白說:「這就是最近網上很火的一段演奏會視頻,連我看完都要變成賀音徐的迷妹了。」

鍾關白一臉冷漠地說:「這是在搞笑呢吧。」

女主持人看起來有點尷尬:「怎麼會是在搞笑呢?」

鍾關白:「十級車禍現場。」

女主持人:「……呃,我不是很懂,但是我覺得還是很好聽的,而且許多業內人士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呢。」

鍾關白:「呵呵。」

女主持人看著鍾關白的臉色,打圓場道:「當然,鍾先生作為前輩想必還是可以給出不少建議……」

陸早秋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

快要十一點了。

他拿起手機,屏保上是鍾關白坐在一台老舊的立式鋼琴後,一邊彈琴一邊看著鏡頭笑。

陸早秋看著那個笑容,臉上也露出一個淺笑來。

他撥了個電話過去,對面過了很久才接,背景嘈雜:「陸,陸首席?」

陸早秋說:「你在哪?」

鍾關白好像喝了很多酒,他大著舌頭,說:「陸,陸早秋,唔,你先睡,一會我讓小喻送我回來,估計得一,一兩點。」

陸早秋重複:「你在哪。」

「陸首席,你先睡——」鍾關白不知道在對誰說,「我操我不抽那玩意兒,滾滾滾。」說完他又對著電話這頭放柔了聲音,「陸首席,你先睡,等你明天早上醒來,我肯定就在你旁邊我保證——」

陸早秋聲音沉下來:「鍾關白,我問最後一次,你在哪。」

鍾關白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麗金宮。陸首席,你別過來,我馬上回來,小喻,小喻——」

陸早秋:「門口等我。」

等陸早秋開車到麗金宮門口的時候,鍾關白正在門口大吐特吐,但是沒人敢管他,任他把酒店門口的深色平絨地毯吐得慘不忍睹。

好在酒店處在郊外,只招待固定的客人,從園區入口開車到酒店大堂也得幾分鐘,狗仔想在外圍拍音樂人鍾關白深夜酗酒,尚有難度。

助理喻柏一隻手扶著鍾關白,一隻手拿著手機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不好意思啊,白哥真不能喝了……是,您說的是……」

喻柏正說著話,突然感覺手上一鬆,一轉頭,鍾關白已經落在陸早秋懷裡了。

「陸首席。」喻柏連忙打招呼。

陸早秋低頭看鍾關白,鍾關白最近好像瘦得厲害,上節目時梳在腦後綁起來的額發散在臉頰邊,顯得有點狼狽,沒有化妝品的遮掩,更顯出微微下陷的、泛著不正常潮紅的臉頰,和眼下的一片青黑。

喻柏說:「今天實在是沒辦法,白哥在和幾個電影製片人,一個大導演還有幾個演員喝酒,談電影的事兒。唉,業內好幾個音樂人也都在場。」他小心地看陸早秋的臉色,「其實白哥也特別想早點回家。」

「辛苦了。」陸早秋對喻柏點一下頭。

他轉身把鍾關白抱到副駕駛上,喻柏在他身後不放心地說:「陸首席,你別怪白哥,他最近壓力特別大。」

陸早秋摸了一下鍾關白的額頭,很燙,也不知道只是因為喝多了還是發燒了。

「你別看白哥整天在電視上那麼毒舌,他特別怕你,這麼多年一直都這樣……」喻柏一臉擔心。

陸早秋微微頷首:「謝謝。我帶他回去了。」

陸早秋剛踩油門,鍾關白就受不了地要繼續吐,但他迷迷糊糊還知道自己在陸早秋車上,麗金宮的地毯他敢吐髒十條,陸早秋的車他是一次也不敢亂吐,於是忍著噁心脫了自己的外套,一股腦兒全吐在外套裡。

胃全吐空之後,酒醒了不少,鍾關白抱著外套,轉頭去看陸早秋的臉色。

陸早秋看著前方,放慢了車速,伸出一隻手摸摸鍾關白的額頭:「沒發燒。車上有溫水。」

鍾關白摸到一個杯子,打開喝了一口,胃頓時舒服不少:「陸首席……」

陸早秋沒有轉頭,應了一聲:「嗯。」

鍾關白把手放在陸首席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手指在他的指縫間摩挲。多年前手術的疤只留下極淺的痕跡,幾不可見。

「陸首席。」鍾關白喊。

「嗯。」陸早秋看著前方,繼續開車。

「陸首席,你別生氣啊,我都要嚇死了,我今晚睡沙發行不行,只要你不生氣。」鍾關白厚著臉皮不停地摸陸早秋的手指,還用食指在陸早秋的指縫間戳來戳去。

陸早秋翻過手掌,抓住鍾關白的手,輕歎一口氣。

陸早秋不留客過夜,家裡沒有客臥,鍾關白又經常晚歸,怕打擾陸早秋,於是經常睡沙發。鍾關白知道他們的關係出了問題,或者說,他自己出了問題。但是這麼多年,一個一個選擇,選錯一個尚且可以退後重來,可無數個選擇後,那些結果就像一件衣服,早就穿得和皮肉融為一體,要脫下來換一件新的,就得連皮帶血地扒下來。

有時候人不去撕那件醜陋的衣服,不是怕疼,而是撕了之後,還剩什麼可穿呢。

人活得好看難看,至少不能光著。

到家之後,鍾關白主動鑽進離客廳比較近的浴室,他隔著門說:「陸首席,你先睡,我洗完澡去臥室找你,要不睡沙發也行。」

陸早秋站在浴室門口,看著鍾關白的模糊身影,不放心地推門進去,果然鍾關白光著身子,對著鏡子,一臉苦大仇深地在摳隱形眼鏡,他喝了挺多,酒是醒了,手還抖著,半天取不下來。

陸早秋說:「我來。」

鍾關白轉過身,微仰起頭,臉對著陸早秋。

陸早秋用免洗消毒液洗了手,一隻手托著鍾關白的臉,一隻手取下兩片隱形眼鏡。

鍾關白一個流氓,流氓了二十多年,本性難移。他們挺久沒做了,鍾關白抓起陸早秋托他臉的手,含在嘴裡。

陸早秋把手指抽出來,「你先洗澡,洗完我們談——」他看著鍾關白憔悴的臉,改口道,「洗完早點休息。」

「陸首席。」鍾關白跟出去,神色小心,和多年前並無二致,「早秋,你要說什麼?你說吧,我等不了。」

陸早秋拿了一條毯子,遞給鍾關白,又去倒了一杯熱水。

「今天太晚了。」陸早秋有點心疼。

鍾關白搖頭,「陸首席,你說吧。明天你就要去柏林巡演了,可能又說不成。今天你不說我肯定睡不著。」

陸早秋:「我看了你上個月錄的節目。」

鍾關白:「《對話大明星》?」

陸早秋:「嗯。」

鍾關白:「那都是人設,劇本早寫好了。那小子彈得還行吧,跟我那時候也不能比。」

陸早秋:「你有多久沒練琴了?」

鍾關白:「陸首席,你擔心我下個月獨奏會是吧,肯定沒問題我跟你說——」

陸早秋:「我看到你換的曲目了,一場三首奏鳴曲,這樣的安排不合適。你的手會很累,觀眾也會疲勞。返場曲目,也炫技太多,沒有必要。」

鍾關白:「陸首席你還怕我彈不下來啊,那小子都能彈,我難道還不行?」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你不用這樣。」過了一會,他輕聲說,「音樂不是這樣的。」

鍾關白一慌,立馬握住陸早秋的手,「陸首席,你對我失望了,是不是?」

「不是。」陸早秋說。

鍾關白抓緊了陸早秋的手指,「早秋?」

陸早秋站起身,想說什麼,終究還是變成一句:「我明天一早的飛機,你照顧好自己。」

鍾關白手一鬆,陸早秋轉身去了臥室。

 

2 【《Piano Concerto No.2 in B-flat minor, Op.83-Johannes Brahms

「小趙,修容太過了。」鍾關白指著鏡子裡看起來凹陷得過分的雙頰。

「哎呀呀,白哥,這樣又顯瘦又顯立體,舞台上燈光一打,看不出修容的,上鏡就更看不出了。我跟你說哦,但凡有一點不夠瘦,都有黑粉要罵你油膩的哦。」化妝師小趙拿著刷子,繼續把鍾關白刷得像兩邊側臉各被人打了一拳,鍾關白怎麼看怎麼覺得鏡子裡那張臉有點饑民的味道。

「小趙,」助理喻柏說,「白哥不是怕不好看,只是吧,以前陸首席都是陪著看現場的,現在陸首席去巡演了,估計要看直播,你把白哥畫這麼瘦,陸首席隔那麼老遠,看了肯定心疼得不行,白哥哪裡捨得陸首席心疼。是吧白哥?」

鍾關白斜眼看了一眼喻柏,「就你厲害,就你能。」

喻柏臉上勉強維持著謙虛,嘴裡已經忍不住得瑟:「要不怎麼就我能留下來呢?」

鍾關白哼笑一聲,對化妝師說:「小趙,盡量畫得,嗯,我想個詞,」他十指交叉,思考了兩秒,「豐潤一點。」

化妝師說:「您給個案例我借鑒下唄。」

鍾關白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這樣。」

化妝師:「哎呀呀,這是十幾年前?我們白哥以前真是鮮美可口啊。」

鍾關白把手機一收,板起臉:「你以為我現在多少歲?」

化妝師:「最多不到四十吧。」

鍾關白:「小喻子,把這個人給我叉出去。」

喻柏以下犯上,用力按住鍾關白,「小趙,抓緊時間下手。」

在鍾關白的「反了你們了」的罵聲裡,終於造型完畢。鍾關白蹺著腳,一臉不爽地給唐小離發微信:「你上回塞過來那個化妝師小趙,從哪弄來的?」

唐小離回:「哎喲喂,還我塞過來的,那是我借你的。您又哪兒不滿意啊,這世界上還有您滿意的人嗎?」

鍾關白:「忒不會說話了那人。」

唐小離:「論不會說話誰比得上您吶?上回還沒被賀音徐的粉絲罵夠?再說小趙是我家秦昭的御用,免費借你算便宜你了。您的臉能有秦昭金貴?」

鍾關白:「滾滾滾,他龍臉啊。一個兩個都跟要繼承皇位似的。」

喻柏站在旁邊提醒:「白哥,一會要準備上場了。」

「嗯。」鍾關白應了一聲,點開微信置頂聊天,上次和陸首席對話還是好幾天前。時差?兩個人都忙?這樣的理由好像太過形式化與表面化,就像公眾人物的分手聲明那樣乾癟而無味,誰都知道那不是事實。不過成年人好像已經習慣了心照不宣地一笑置之,只有小孩子才會對真相追問個不停。

鍾關白有點無奈地鎖了屏,把手機遞給喻柏,「你拿著。」

遞過去的一瞬間,手機亮了,鍾關白眼睛也跟著一亮,屏幕上是陸早秋發來的一句話。

「我在等直播。」

鍾關白摸了摸陸早秋的頭像,回:「等我。」

他想了想,又發了一句:「我愛你。」

發完鍾關白等了一會,陸早秋沒有回,於是他把手機交給喻柏,向音樂廳舞台走去。

其實按照原本的安排,這是一場純鍾關白作曲的主題鋼琴獨奏會,但是鍾關白後來覺得難度不夠,曲目重排,自己作的曲只留下了兩首最經典的電影配樂,一首放在上半場開頭,一首放在下半場開頭,還有全場的最後一首,他沒公佈在節目單上,那是作給陸早秋的,紀念他們在一起的第六年。

鍾關白前幾年就因為給電視電影配樂一隻腳踏進娛樂圈,現在兩隻腳全陷在裡面,這次音樂會弄得像演唱會似的,網絡直播,一千八的票炒到八千八,座無虛席。

場下有一大群粉絲是衝著鍾關白這個人來的,作品粉反而不多,席間還甚至有人帶了螢光棒,進場發現場合不對,立即塞回包裡。

鍾關白穿著一件燕尾服,走上舞台的一剎那場下發出巨大的呼聲與掌聲。

他姿態優雅而從容地走去和伴奏樂隊的指揮及首席握手,看起來像一個有禮而冷淡的紳士。

然後他對台下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地坐到琴凳上。

場下立馬安靜下來。

第一首曲子是他最經典的曲目之一,電影《聽見星辰》主題曲《一顆星的聲音》。

鍾關白微微閉了閉眼,抬起雙手。

音符從指尖流瀉到琴鍵。琴弦振動。

第一個音響起。

安寧而乾淨的琴聲不斷流淌出來,像是要去往天際,成為銀河中的一抹光。

這首曲子太經典,本身電影也很經典,劇情感人,琴聲一響就讓人淚目,一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鋼琴聲越來越輕,低沉的大提琴加入了進來,像是在纏繞著鋼琴聲,低聲訴說。

琴聲越來越快,小提琴與中提琴隨之而來,鋼琴聲與絃樂交織,彷彿連心跳都隨之共鳴,場下有人擦起了眼淚。

曲子漸漸走向最高潮,鍾關白的眼皮突然一跳,一抬眼,果然樂隊指揮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

場下的人還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但是指揮和鍾關白自己都發現了,大提琴進來之後,他彈錯了一個低音和弦。

就算一時場下沒人發現,但是直播視頻一流出去,一定會有人聽出來。

鍾關白勉強鎮定心神,繼續往下彈。

鍾關白演奏的長處,一向在於情感,風雨旭日,雷霆霜雪,都在他的琴聲裡。但是這次的開場曲從那個錯音開始,他的琴聲無功無過,一點情緒也聽不出。

一曲畢了,場下一片掌聲。

唐小離以前嘲諷說,這年頭聽鍾關白演奏會的,十個裡有七個顏粉,兩個人設粉,最後一個音樂粉也不是什麼專業人士。真正的古典樂愛好者才不承認一個幾年沒開過演奏會,整天在綜藝上露臉,時不時登一下微博熱搜榜的人能算演奏家。

倒也沒錯。

鍾關白彈完,感覺背上已經起了虛汗。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一雙手都不像自己的了,他坐在琴凳上,手掌翻轉,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在看別人身上的東西。

忽然,諧謔的小提琴聲響起,拉了起了電影《聽見星辰》裡的一首幽默的曲子,像是要跟觀眾互動。

這不在安排之內,盯著自己手指出神的鍾關白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小提琴在提醒他。

他一抬手,跟上小提琴的曲調,觀眾也跟著節奏拍手。

彈完那一小段,鍾關白心神定了一些,開始準備第二首,勃拉姆斯的《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

這首曲子是由圓號先開始,再進入緩慢的鋼琴,接著加入長笛和絃樂。

鋼琴聲突然一沉,帶起了主旋律。

這首曲子第一樂章很長,難度也大,第二樂章一進來就是激烈而急切的鋼琴,彈到第二樂章中部的時候,鍾關白眼前一黑,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重重扯了一把,突然一片空白。

樂隊還在繼續演奏,但是鋼琴聲卻戛然而止。

鍾關白的手突然抖起來。

台下只有很少的觀眾發現了異樣,這時候整首曲子正好行進到絃樂組為主導的部分,沒有鋼琴也聽不出太大異樣。但是這陣氣勢輝煌的絃樂結束之後,應該馬上接一段鋼琴獨奏的琶音。

絃樂組演奏完,鋼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場上一片壓抑的靜默。

大顆的汗水從鍾關白的額頭上滾落下來,砸在琴鍵上。

場下發出一陣騷動聲。

樂隊指揮立馬示意跳過那段琶音,直接進圓號獨奏。

但是圓號之後還是一段鋼琴獨奏。

鍾關白想嘗試接上圓號,但是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

他的手指顫了顫,在鍵盤上按出不成曲調的幾個音符。

整首曲子根本進行不下去。

樂隊只好直接再次直接進絃樂組,直到第二樂章演奏完畢。本來應該由鋼琴的沉重和弦將緩慢的圓號聲帶往激烈的絃樂中,現在少了這段鋼琴,連接變得異常突兀,再加上前面詭異沉默裡的幾個音符,再沒有音樂常識的觀眾都知道發生了演出事故。

指揮的詢問的眼神已經很露骨了,場下的騷動變成了喧鬧,有人在問到底怎麼回事,有人已經開始抱怨。

鍾關白坐在琴凳上,垂著頭,他的額頭上佈滿了汗水,幾顆汗水打下來,落在他睫毛上,就像在哭。

死一般的寂靜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利喝:「退票!」

鍾關白好像看見了一座大廈。

這座表面完好的大廈被丟了一塊石頭,砸破了一扇窗戶,只是一塊,就已經預示著大廈的傾覆。設計與建造時遺留的缺陷,使用時的破壞,所有的痕跡都隨著那塊石頭會被翻出來,最後所有人會圍著那座大廈,說:「這是一棟不值一提的破樓,我們拆了它吧。」

不會有人記著,他們也曾仰望它,讚頌它。

他緩緩轉過頭,朝觀眾席看去。聚光燈砸在他臉上,讓他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一張臉。

「垃圾!」

「什麼玩意兒!」

「我要退票!」

在一片罵聲中,突然一個聲音喊道:「關白加油!」

場下許多人跟著一起喊起「加油」,還有人鼓起掌來,逐漸蓋過了那些喊「退票」的聲音。現場的畢竟絕大多數都是粉絲,某些時候更嚴苛,某些時候也更寬容。

鍾關白看了一會觀眾席,任舞台上的白光照得他頭暈目眩。

過了一會,他撐著鋼琴站起身,朝著觀眾席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又朝樂隊鞠了一躬。

超清的直播可以看到屏幕裡鍾關白鞠完躬的一剎那,眼睛裡全是血絲,睫毛上不知是汗是淚。

像一個因自知瀕死而絕望的人。

陸早秋沒有見過這樣的鍾關白,心疼之外,幾乎有種失職的感覺,他拿起手機,「我也愛你」四個字還停在輸入框裡,沒有發出去。

他捏緊了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訂機票,回北京。」

手機那邊說:「現在?陸首席,巡演那邊……」

陸早秋:「換人。」

「可是——」

「換人。」陸早秋說。

「陸首席——」

「有事我擔著。」

他掛了電話,看向筆記本的屏幕。

鍾關白看著台下,鏡頭給了鍾關白的臉部一個特寫。

細密的汗水佈滿了他的額頭,連綁在腦後的額發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說:「對不起。」

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喉結也跟著動了動。

「請讓——」

陸早秋以為鍾關白會說:「請讓我重來一次。」

鍾關白看著台下,聚光燈把他的臉照得慘白,像只剩下白骨。

他的一張臉上,只有眼睛裡還帶著顏色。

一片血紅。

「請讓工作人員為大家退票。」

全場大嘩。

陸早秋盯著屏幕,右手緊緊捏住了左手小指的第二根指節。

 

3 【《Introduction and variations on Nel cor piu non mi sento from Paisiellos La molinara, Op.38- Niccolo Paganini

喻柏蹲在陸早秋家門口蹲了十幾個小時,蹲到第二天下午,胡茬冒了一下巴。他隔一個小時給鍾關白打一個電話,其餘時間一邊跟工作室的公關聯繫一邊刷微博。

等他手機沒電插上充電寶的時候,網上已經開始流傳鍾關白的演出車禍現場視頻。

充電寶用到第二個的時候,工作室的公關發了鍾關白生病的通稿,鍾關白上了頭條,微博已然淪陷。

充電寶用到第三個的時候他聽見了腳步聲。

一抬頭,一個提著琴盒,穿著西裝的高大身影站在他面前,陽光打在來人的半邊臉上,硬淨的輪廓裡顯出風塵僕僕的味道。

喻柏站起來,把門讓開:「陸首席,白哥電話還是打不通,他自己開車走的,我沒攔住。」

陸早秋說:「應該在家。」

他拿出鑰匙開了門,走了一圈,家裡是空的,只有琴房的門關著,他輕輕扣了兩下門,裡面沒動靜。

他從外面打開門,鍾關白像一隻可憐的大貓一樣蜷在鋼琴鍵盤下面的地板上,樂譜散了一地。

鍾關白沒有卸妝也沒有換衣服,他以前健身的時候肌肉線條很漂亮,後來應酬太多,在外面吃得亂,睡得少,沒時間健身,肌肉掉了不少,現在裹著皺巴巴的燕尾服蜷在地上,看起來瘦得過分,像個被壞人蹂躪過的落難王子。

一部被摔出了裂痕的手機落在鍾關白手邊的地上,裡面正循環播放著視頻。

視頻裡傳出來鬼畜式的演出事故片段,鍾關白在訪談節目裡那句「十級車禍現場」被和「請讓工作人員為大家退票」剪輯在一起1.5倍速播放,極其刺耳。

陸早秋走過去把手機拿起來,關了視頻放到一邊。

他回頭看了一眼喻柏,從琴房退出來,關上門,低聲說:「你辛苦了。」

喻柏知道自己不方便留在這裡,於是說:「我應該的。陸首席,公關那邊肯定會處理,你注意別讓白哥看手機,我覺得,其實他在乎的東西,真挺多的,可能這次就是太在乎了……」

陸早秋關上門,走到離琴房遠一些的地方,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邊。

喻柏笑了一下,跟著走遠了點,小聲說:「嗨,我就不廢話了。那我先走了。」他轉身沒走兩步,又返回來,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樣子,「陸首席,你對白哥……對白哥好點兒,他走的時候臉色特難看,什麼都沒說,我就最後聽見一句話,『他肯定失望了。』」

陸早秋盯著琴房的門沉默半晌:「我打算帶他走。」

喻柏一愣:「走去哪?」

陸早秋沒回答:「你把他的目前為止所有的合同都發給我。」

喻柏嚇了一跳:「這,那什麼,這事兒我得跟白哥說,他現在身上三個代言,一個綜藝,還有電影作曲——」

陸早秋:「律師會處理的。」

喻柏急道:「陸首席,這,你要終止合同?這樣一走,白哥就毀了。」

陸早秋沉默了一會,說:「說實話,我不在意。」

喻柏不敢置信:「不在意?」

陸早秋的聲音裡聽不出一點情緒:「明天律師會去你們工作室。」

喻柏深吸了一口氣,他折騰得一晚沒睡,現在更是急出一肚子火,偏不敢對陸早秋發,只好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像陸早秋那樣平靜:「陸首席,沒那麼嚴重,一次演出事故砸不了白哥的招牌,他生病的通稿已經發出去了,這就是一次意外,大不了以後他不開獨奏會。配樂,作曲,綜藝,他的商業價值還在那裡。這些都是白哥的理想,打拼這麼多年,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陸早秋:「這不是他的理想。」

喻柏:「陸首席你不知道白哥多看重這些——」

「我知道。」陸早秋說。

喻柏看著他,還想說什麼,但是陸早秋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陸早秋說:「我知道。」

「喻柏,」陸早秋的聲音很平靜,像在描述一個世人皆知的真理。

「鍾關白只有兩個理想,一個是音樂,一個是我。」

喻柏瞬間怔住。

他跟了鍾關白好幾年,從鍾關白還不太紅的時候就跟著。陸早秋是鍾關白心尖上的人,吃個飯都又給扶椅子又給擦手的,瞎子都能看出來,這麼一對比,就顯得陸首席不冷不熱起來。如果說古典樂出身的鍾關白是娛樂圈裡的一股清流,那陸早秋就是蒸餾水,乾淨是乾淨,就是沒活人氣,喻柏嘴上不敢說,心裡總有點為他主子不值。

陸早秋不太說話,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喻柏也不好再說什麼,「陸首席,你這樣……反正工作室是白哥的,我等他的決定。」喻柏垂下眼睛,沒有看陸早秋,轉身走了。

陸早秋在琴房門口站了一會,打開門,輕聲喊:「關白。」

鍾關白往後縮了縮,用手臂摀住自己的眼睛。

陸早秋無聲地看了一會鍾關白,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一張五線譜,是《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

陸早秋把琴譜放在鋼琴上,然後從琴盒裡拿出小提琴。

琴弓觸上琴弦,是鍾關白寫的那首《遇見陸早秋》,陸早秋改成了小提琴版,他的琴聲像一陣風,又像一條河,激盪而深情。

陸早秋永遠技術精湛,他坐在交響樂團裡,就是教科書,他離開交響樂團,對著鍾關白再抬琴弓的時候,永遠能讓鍾關白震顫。

過了很久,鍾關白的手臂動了動,慢慢從眼睛上移開。他悄悄睜開眼,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陸早秋。

陸早秋沉靜地拉著琴,眼神落在鍾關白的雙眼上。

鍾關白被看得像一隻被剝了皮丟在沸水中的蝦一樣,陸首席眼神越溫柔,他越覺得羞愧難當。

「起來彈琴。」陸早秋說。

鍾關白用手掌摀住臉,一直沒有落下的眼淚從指縫間溢出來。

琴聲將他帶回那個下午,曾經,琴室裡有一架鋼琴,他坐在鋼琴凳上,彈出他們合奏的畫面,彈出一個音樂廳,一架三角鋼琴,一個模糊的清瘦背影,一把小提琴,一把琴弓,一雙纏著白色細繃帶的手。

鍾關白把那首曲子命名為:《遇見陸早秋》。

他曾經像一個瘋子,生命中只有兩個愛人,一個是鋼琴,一個是陸早秋。

他閉眼就是一首曲子,感情與靈感豐沛得像被上帝握住了雙手,琴聲像被天使親吻過。

那天下午他對陸早秋說:「你不喜歡的事,我都不做。」

「我不接受分手。」

「不管你要跟我說什麼。我每天都去找你,我會去你琴房蹲你,跟你吃晚飯,陪你練琴,再送你回家。」

他說:「我們還會有《追到陸早秋》,《和陸早秋的第一年》,《和陸早秋的第二年》,《和陸早秋的第三年》……」

他說:「我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你。」

靈魂伴侶,萬中無一。

陸早秋還是那個讓他靈魂震顫的陸早秋,而他鍾關白再也彈不成當年的鍾關白了。

小提琴聲像在割他的五臟六腑,鍾關白的手掌握成拳,重重砸在地板上,痛哭失聲。

陸早秋放下小提琴,走過去把鍾關白抱起來,在他被砸得發紅的手指上輕吻了一下。

鍾關白不敢看陸早秋的眼睛:「陸首席……」

「關白。」陸早秋說,「有些話我走之前就要跟你說。」

鍾關白突然驚慌失措起來:「陸首席——」

「你的直播我看了。」陸早秋說,「就算沒有忘譜,你的水平也下降了不止一點兩點。」

鍾關白更加不敢看陸早秋的臉,頭幾乎要垂到地上去。

「你彈成這樣,我不會安慰你。」陸早秋的聲音從鍾關白頭頂上方傳來,低沉而溫柔。

陸早秋放開鍾關白,站起身,從琴房的架子上拿出一疊專輯,第一張封面上是鍾關白坐在三角鋼琴前的側影。

「這張錄的是你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視頻。」

「出這張專輯的時候你才十八歲,我還不認識你。」

「這張是我們一起錄的。」

「這張收錄了你所有的電影配樂。」

「這張是電視劇的。」

鍾關白不敢轉頭去看那些專輯。對於一些人來說,過去的成功好像是一種詛咒,時刻提醒著所有人他們已經江郎才盡的事實。

隔音良好的琴房內一片死寂,鍾關白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每跳一下就像被了抽一個耳光。

陸早秋坐回鍾關白身邊,把《將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琴譜拿下來,問:「關白,勃拉姆斯的《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是什麼時候寫出來的?」

鍾關白想了想,低聲說:「1881年。」

陸早秋:「他的《第一鋼琴協奏曲》?」

鍾關白:「好像是1858年。」

陸早秋:「時隔二十三年,他中間沒有再寫過任何鋼琴協奏曲,但這不妨礙《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成為古典樂史上最偉大的鋼琴協奏曲之一。1881年的時候勃拉姆斯48歲,你現在才不過27。」

陸早秋頓了一會,然後說:

「從頭來過。」

鍾關白一怔。

「我去柏林之前就想跟你說,」但是當時的時機實在不好,藝術家總是敏感而脆弱的,所以陸早秋沒有在演奏會前說這些話,「你的狀態不對,不要說你今天27歲,你就是57,我也要帶你找回以前的狀態。」

陸早秋坐在鋼琴凳上,拿起鍾關白的手放在黑白琴鍵上,兩雙同樣修長的手並排放在一起。

鍾關白完美的手指在琴鍵上微微發抖,「我不行的,我彈不了……」

「我十三歲的時候可以拉帕格尼尼最難的曲子,現在也可以。」

陸早秋拿起琴弓與小提琴,一段帕格尼尼的《我心惆悵》傾瀉下來,右手運弓的同時左手撥弦。

陸早秋不喜歡炫技,但是當他炫技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從樂譜到樂器的翻譯機器。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手指,窗外夕陽殘照映進琴房,他的指尖上好像有神祇降臨,在人間跳舞。

「可是剛做完手術的時候,我連琴弓都拿不起來。」

陸早秋放下琴弓,帶著傷疤的手握住鍾關白那雙完美的手。

「所以,你怕什麼。」

 

4 【《小星星(鋼琴變奏)》- 陳明章】

陸早秋說要帶鍾關白走,也不可能真的隱形埋名住到山裡去,像他這樣的大首席,在音樂學院還有副教授的教職,請一個月的假已經是極限。

院長在電話裡把他罵了一通,從作為客座首席巡演突然回國到莫名其妙請假,連在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休學一年去做手術的事都揀出來又念叨了一遍:「陸早秋,鍾關白彈得好你要去切手指,鍾關白彈得差你要去旅遊,哪來那麼大個情種?」

鍾關白在一邊聽得坐立不安,陸早秋用在學院開會的語氣說:「家庭為重。」

院長季文台指揮系出身,得虧陸早秋沒站在院長辦公室,否則季文台能氣得當場用指揮棒抽他。當年季文台看陸早秋就跟看女婿似的,怎麼看怎麼滿意,姿態端得客客氣氣,後來發現女婿招不成,只好當親兒子看,沒了顧忌。

老子罵兒子,天經地義。

季文台說:「你叫鍾關白接電話。」

陸早秋看了一眼坐在旁邊蔫眉耷拉眼的鍾關白,說:「您有事跟我說。」

季文台在那邊罵了兩句,陸早秋一言不發硬挨著,鍾關白愧疚得不行,坐不住,跑過去從陸早秋手裡拿過電話,「季老師。」

「呵,不敢當不敢當。」季文台說,「我可沒教過你。」

鍾關白說:「老師……老師他也看了直播嗎?」

季文台看陸早秋,再不滿意也就是個性向不正常的兒子,能力品性擺在那,還是要承家業的,鍾關白這兒子吧,整個就一不肖子,長得跟正統音樂學院的哪一位爹都不像,越長倒是越像隔壁野雞藝術學校的種。

「不知道。」季文台口氣極其誇張,鍾關白幾乎可以想像季文台嘖嘖搖頭的樣子,「可憐老溫啊,二十年就收了一個學生,要是看見了估計得從輪椅上跳起來。」

鍾關白聲音越來越低,「我一會兒給老師打個電話,要是他有空就去他家看他。」

季文台哼了一聲,「打什麼電話,你老師還能去哪?趕緊去,我要是你,連夜就背兩捆琴譜跪他家門口請罪。」

鍾關白應了半天「是」,季文台才沒好氣地掛了電話。

鍾關白對陸早秋說:「去看老師吧。」

陸早秋應道:「好。」

溫月安家在北京郊外。

怕被媒體看到,鍾關白特地開的陸早秋的車。

快開到郊外的時候,陸早秋接了一個電話,是喻柏。連著幾天陸早秋的律師都駐紮在工作室,整個工作室又聯繫不上鍾關白,喻柏幾乎要瘋了,萬不得已才打電話給陸早秋。

「陸首席,麻煩你讓白哥接一下電話。」

「他在開車。」陸早秋按了免提。

鍾關白一邊開車一邊故作輕鬆地說:「小喻啊,我手機讓陸首席沒收了。」

喻柏:「……」他從鍾關白的話裡聽出了一股類似已婚人士的驕傲勁兒,泛著比一般情侶戀愛時更難聞的酸臭味。他覺得他主子可能就是那種喜歡被嬌妻管束的類型。

喻柏:「白哥,你能不能一會兒給我回個電話?」

鍾關白坦然道:「你直接說。」

陸早秋做人的姿態永遠在那裡,他把免提關了,拿著手機放到鍾關白耳邊。

喻柏不知道陸早秋聽不到,他尋思著這場景怎麼都是陸妖後要亡我鍾家王朝,我一開朝老臣當著陸妖後的面也要死諫。但這話他不敢說出口,只敢拐著彎小心提醒:「白哥,下周要錄節目。」

鍾關白看了陸早秋一眼,說:「我知道。」

喻柏:「那你——」

鍾關白:「律師在工作室?」

喻柏:「一直就沒走。」

鍾關白:「照律師的意見辦。」

喻柏急了:「這,白哥你是真打算走啊?」

鍾關白半天沒說話。

喻柏咬著牙又問了一遍,「是,真走啊?」他把那個「真」字咬得很重,哽在喉頭一般,好像就在等鍾關白反駁他,告訴他那是假的。說到底,喻柏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鍾關白會真走。

鍾關白深吸一口氣,悶在胸腔裡,呼不出來。

他打著方向盤把車先停到了旁邊的停車道上,然後從陸早秋手上接過手機,緊緊捏在自己手裡。

半晌,他嘴角動了一下,吐出兩個字。

「……真走。」

電話那頭也跟著靜默了很久,半天喻柏才說:「……那我去處理。」

他說完話,卻沒有掛電話,聽筒裡只剩下呼吸聲。

「財務那邊可能要慢一點。」喻柏艱難地說,他其實從鍾關白的話裡聽出了幾分遲疑,他得抓住那一點遲疑,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鍾關白沒說話。

喻柏等了一會,沒有等到回應,又繼續說:「……是張姐那邊,她上個月離婚了。」

張姐是工作室的會計,有段時間總是鼻青臉腫地來工作室,鍾關白知道她有個家暴的賭鬼丈夫,還幫她報過警,但現在聽了她離婚的消息,鍾關白嘴上卻說不出一聲「恭喜」。

「她丈夫跑了,追債的人圍在她家門口砸門,她說怕給你添麻煩,不敢來工作室。她女兒今年上大學,考得很好……六百多分,但是學費還沒有著落。」

鍾關白說:「從工作室支吧。」

「支不起。」喻柏說,「支付了合同違約金之後還有虧損,工資發不出去,你定期資助的兩個特殊教育學校資金鏈也要斷了,還有一個關於殘疾人的慈善基金項目也要擱置……」

「還有許姐,當初是她一力捧的你,又為了你簽到工作室來,跟老東家不歡而散,肯定回不去了,估計以後只能做獨立經紀人。除了你,她手上現在一個藝人都沒有,她忙著處理上次演出——嗯,」喻柏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怎麼說,「上次演出的後續事情,今天才看到那幾個律師,她問我怎麼回事……我,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白哥,你說,我該怎麼跟她說啊?」

這是一種隱隱的指責,將所有細枝末節剝開,一一來給鍾關白看:你看,你走了,就是這麼個後果,你真做得出來這樣的決定?

鍾關白右手握著手機,左手的手指用力地伸展開,像是要抓住空氣中某種不可見的東西,因為太過用力,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手背上的青筋跟著爆了出來。

鍾關白走到這一步,這個名字代表的已經不是他自己。

他背後站了多少人,早就數不清了。

犧牲自己是一種豪邁的英雄主義,往往沒那麼艱難,痛苦的是犧牲他人。想要改變的人有千萬,而改變永遠伴隨著這樣那樣的陣痛,熬不過去的是大多數。

喻柏那邊靜默了一會,然後傳來「呲呲」的手掌摩擦聲,好像是喻柏摀住了話筒。

電話那邊斷斷續續傳來喻柏模糊不清的聲音,不知道在安慰誰,「沒事沒事,怎麼會有事呢……別哭了……我說……別哭了!都別哭了!」

過了很久,電話那邊才傳來喻柏強自鎮定的聲音。

「白哥……我再問你一次。」

「真走了?」

鍾關白閉上眼睛,仰頭靠在車椅背上。

陸早秋轉過頭,鍾關白的嘴唇沒有血色,下巴緊緊繃著,仰起的脖頸蒼白而脆弱,就像一隻被囚在籠中的天鵝。

鍾關白睜開眼,轉頭看著陸早秋。

他的眉目和當年一樣繾綣溫柔。

鍾關白伸出手,與陸早秋十指交握。

鍾關白眼睛盯著陸早秋,對電話那邊說:「我不知道。」

喻柏像個被行刑前恍惚聽見一句「刀下留人」的死刑犯一樣,急忙問:「什麼叫不知道?」

鍾關白一邊看著陸早秋,一邊從耳邊拿下手機,在屏幕的免提上按了一下。

喻柏焦急的聲音一下子佔滿了整個車廂。

「白哥,什麼叫不知道?你是不是不走了?」

鍾關白盯著陸早秋,陸早秋神色平靜,無喜無怒。

「你讓我想一下。」鍾關白說。

「你這就是不走了,是不走了。」喻柏竟然一下子哽咽了。

「我想一下。」鍾關白掛掉了電話。

他把手機遞給陸早秋,陸早秋接過手機,看了鍾關白一會兒,無聲地推門下車。

鍾關白立即跟著下車,他的眼睛追逐著陸早秋的身影,眼裡一片兵荒馬亂。

陸早秋走到駕駛位邊,說:「我來開。先去看溫先生,太晚會打擾到他。」

鍾關白點點頭,默默走到副駕駛那邊。

車不久就開到了溫月安家門前。

院門開著,清澈的溪水從院子裡的各色石頭上流過,幾尾錦鯉繞著一朵荷花打轉。

溪邊的竹木小几上有一個棋盤,棋盤上擺著一副殘棋。

鍾關白走進去,喊:「老師——」

院中的獨棟小樓裡傳來鋼琴聲。

鍾關白一愣,那是一首極其簡單的童曲,《小星星》。

門沒鎖,鍾關白推門進去。

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坐在輪椅上,他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穿一件青色的長衫,看起來像是民國舊照裡的人。若論皮相,他不過三十出頭,但是那雙眉眼間沉澱著故事,那副骨子裡寫滿了滄桑,說年過五十也似乎可能。

男人正在看電視。

裡面播的不是電視台的節目,而是一段清晰度很低,夾雜著背景噪音,明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錄像。

錄像的右下角印著老舊的紅字:「溫月安慈善鋼琴獨奏會」。

電視裡有一個青年,坐在一架三角鋼琴後,彈完了一首《小星星》。

畫面切到了負責氣氛的司儀臉上,她笑著對台下說:「現場來了很多學鋼琴的小朋友,所以溫月安哥哥為大家彈了一首《小星星》,有沒有也會彈這首曲子的小朋友,來跟溫月安哥哥合奏一下呀?」

電視畫面切到了台下,很多小朋友都舉起了手,司儀正在找原本預定的那個托,還沒來得及把人點上台,一個小男孩就直接衝上了舞台。

司儀有點尷尬地回頭去看溫月安,溫月安溫和地對小男孩說:「你過來。」

小男孩跑過去坐到琴凳上,腿在空中晃悠著,還碰不到地板。

溫月安說:「你先彈。」

小男孩看著眼前的黑白琴鍵,像是看見了一樣埋藏了全部渴望卻從未得到過的珍寶。

他小心翼翼地將右手放上去,單手彈出最簡單的主旋律。

「彈錯了!要兩隻手!」有小朋友在台下喊。

坐在溫月安身邊的小男孩嚇了一跳,手立馬縮了回來,溫月安看了小男孩一眼,眼神中帶著安撫,他一抬左手,接著小男孩彈出的旋律彈了起來,只不過沒有主旋律。

小男孩抬頭看了溫月安好久,終於試探著伸出右手,繼續和溫月安彈完了一曲。

溫月安低頭對小男孩說:「再來。」

小男孩猶豫著伸出了兩隻手,磕磕絆絆地彈了起來。

彈著彈著,錯了一個音,溫月安伸出手接著錯了的那個音,繼續往下彈。即興的改編行雲流水,就像刻意作的變奏曲。

溫月安彈完一曲,低頭問小男孩:「第一次彈琴?」

小男孩被問個正著,心裡不好意思,想往台下跑,但是他太矮,跳下琴凳一個不穩差點摔一跤,溫月安伸手去扶他,他往後一跌,手摸到溫月安的大腿上。

小男孩嚇了一大跳,吃驚地回過頭看溫月安。

那根本不是大腿,溫月安的褲管是空的。

司儀一看情況不對,趕緊跑過來,要趕小男孩走,「這位小朋友,我們這個互動環節結束了,你可以回到你的座位上了。」

溫月安用有力的雙臂將小男孩扶好,面色溫和。

小男孩看著溫月安,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沒有腿了。」

司儀臉色大變,溫月安卻淡淡地笑著問:「為什麼?」

小男孩說:「因為你有世界上最好的一雙手。」

「老師——」

坐在輪椅上的人回過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鍾關白。

「阿白來了。」輪椅上的男人說。

錄像裡,溫月安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拉長聲音說:「鍾關白——」

「鍾情的鐘,關山的關,白雪的白。」

 

5 【《梁祝-文武貝鋼琴版》- 文武貝】

溫月安側過頭,像在聽什麼,「早秋也來了。」

陸早秋從門外走進來,頷首道:「溫先生。」

溫月安對陸早秋點點頭,轉頭對鍾關白說:「阿白,來彈琴。」

這幾年溫月安精神不如從前好,兩三年前就跟鍾關白說不用去看他,鍾關白已經很久沒來了,再來卻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幾乎抬不起頭來。

溫月安那句「來彈琴」,跟很多年前鍾關白還不及鋼琴高,提著琴書來上課的時候一模一樣。

一樓客廳的窗邊擺著一架半舊的立式鋼琴,顯出古樸的樣子。鍾關白走過去,看見琴譜架上擺著《降B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

鍾關白翻開琴蓋,硬著頭皮彈了一遍。

溫月安說:「再來。」

鍾關白不敢回頭,又抬手彈了一遍。

溫月安說:「再來。」

琴聲一遍又一遍在房內響起。

彈到第五十遍的時候,陸早秋走過去抓住鍾關白的手,回頭對溫月安說:「溫先生,就到這裡吧。」

溫月安抬眼看了一眼陸早秋,「阿白,他寵著你,你自己怎麼說。」

「我——」鍾關白低下頭,「……再來。」

窗外的日頭一點一點沉下去,房中漸漸陷入一片黑暗,溫月安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陸早秋站在鍾關白身側,也靜默不語。

房中只有鋼琴聲。

鍾關白看不見琴譜,乾淨而流暢的音符卻一點點流淌出來。

一遍一遍的重複,好像沒有任何分別,但是在看不見的地方,似乎有一堵石牆正在緩緩裂開,碎石與砂礫從牆上不斷脫落,細微的光從裂開的石壁上透進來。

被堵在石壁那邊的琴聲從裂縫中穿過,變成細流。石壁一點點瓦解,細流匯成了江河,奔湧而來。

終於,那座石壁轟然倒塌。

在黑暗中,鍾關白的琴聲像海水洶湧。

等他收手的時候,餘音便如平靜的大海,潮已退去,只餘一絲已然逝去的壯闊。

房內寂靜無聲。

鍾關白好像又回到了最開始練琴的時候。

在考進音樂學院之前的十餘年,鍾關白的放學與週末幾乎都在這棟小樓裡度過,寒來暑往,風雨無阻。

那些嚴寒的冬日,他把兩隻手縮在袖子裡不肯拿出來,溫月安便跟他說:「阿白,手指不動,是要長凍瘡的。」

那些燥熱的夏天,他汗流浹背地練琴,熱得不肯練了,溫月安便要他在書桌上拿著毛筆寫「靜心」二字,什麼時候願意練琴了就停筆。

溫月安的時間好像是不會流動的,他院子裡的殘棋,房內的電視機,書架,鋼琴,甚至許多琴譜都和鍾關白第一次踏進這座房子裡的時候一模一樣。

鍾關白從琴凳上站起來,憑借熟悉的記憶打開房內的燈。

他垂著頭跪在溫月安的輪椅前。

溫月安說:「荒廢了兩年,不要想著一晚上撿回來。」

鍾關白應道:「……是。」

溫月安對陸早秋說:「我管不了阿白幾年了,你不要把他寵壞了。」

鍾關白呼吸一窒,心痛得跪在地上不能動彈。

陸早秋應了「是」,溫月安又說:「阿白心軟。」

溫月安從不說重話,一句「心軟」已經是在說他意志不堅,鍾關白怎麼會聽不懂。他艱難地抬起頭,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老師」。

溫月安說:「書房的桌上有一幅字,阿白你走的時候帶上。」

鍾關白跪著不肯起來,溫月安說:「早秋,你帶他回去。」

陸早秋扶著鍾關白從地上起來,鍾關白看見牆上的老式掛鐘已經指到十點了,他不敢再打擾溫月安,只好去書房拿字。

書房在二樓,鍾關白開了燈,開闊的一方桃木桌上,青紋白底的瓷鎮紙下壓著一幅字。

關山此行望歸早

白雪落盡仍是秋

鍾關白拿起那幅字,手指在「望歸早」三個字的上方描摹。

溫月安這是在叫他回頭。

一句「白雪落盡仍是秋」是在告訴他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鍾關白將那幅字仔細捧在手上,關了書房的燈。他抬步下樓,沒走幾個台階腳步一頓,又返回書房,展開一張沒寫過的宣紙,用鎮紙壓好,磨墨提筆。

白雪關山雖行遠

萬死未敢負師恩

他太久沒有練過字,寫得不好看,怕溫月安更加失望,於是又將那張宣紙揉成一團,丟在垃圾桶裡。

等他捧著溫月安的字下樓的時候,隱約聽見溫月安對陸早秋說:「阿白喜歡幹什麼,你一直是不插手的,你寵著他……阿白是個好孩子,他有時候看不清,忘了自己到底最喜歡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你啊,不能看著他亂走,要叫他回來。以前他回我這裡來,以後他回你那裡去。」

鍾關白聽了,「咚咚咚」幾步跑下樓梯,差點把自己絆了一跤。

「老師?!」鍾關白驚疑不定地喊。

溫月安淡淡笑起來,「阿白太吵,我是老人家,不要來鬧我。」

鍾關白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溫月安說:「你們回去吧。」

鍾關白深深鞠了一躬,才和陸早秋一起出去,走出門的時候,他轉身輕輕帶上房門,關門的一剎,他聽見溫月安輕聲說了一句話。

「人活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哪怕負盡天下,不瘋魔不成活。」

鍾關白怔在原地。

良久,門內傳出極輕的鋼琴聲,像捲著落花的湖水。

「老師在彈《梁祝》。」鍾關白輕聲說。

鍾關白抬起頭,琴聲裡的月光帶著愁意。

他把那幅字小心展開,藉著月光給陸早秋看。

「關山此行望歸早,白雪落盡仍是秋。」陸早秋輕聲念出那兩行字,微微動容。

一關一白為頭,一早一秋為尾,正是叫鍾關白回陸早秋那去。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眼裡是和從前全然不同的東西,他說:「早秋,我們去法國吧,就像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去歐洲巡演那次一樣。」

那是他們第二次一起跟音樂學院的交響樂團去歐洲巡演,不演出和排練的時候他們都住在一起,租一台鋼琴,一起練琴寫曲子。

陸早秋將鍾關白攬進懷裡,聲音低沉而溫柔:「好。」

回到家,鍾關白從抽屜裡拿出兩份房產證,然後給喻柏打了個電話。

喻柏接了,「白哥?」

「小喻子,賠完違約金,工作室還虧多少?」鍾關白問。

喻柏:「白哥你還是要走?!」

鍾關白:「你先說虧多少。」

喻柏遲疑了一會,報了個天文數字,鍾關白又從抽屜裡摸出兩份汽車產權證,再算了算手上的股票:「嗯,好歹攢了點身家,賠得起,還能給你們每人再發半年工資。」

喻柏想說什麼,鍾關白打斷他,「小喻,這麼幾年過來,我鍾關白還是有幾個朋友的,我會盡量把你們都安排好。」

「我是擔心自己沒地方去嗎?」喻柏幾乎憤怒地說,「弄了半天你覺得我們都在擔心自己的出路?所有人都是在為你工作,白哥,你都這麼紅了,我們不能為你可惜?陸首席那種不識人間疾苦的人覺得我們在娛樂圈追名逐利,庸俗,你也覺得?好,就算我們庸俗,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靠著我們這些庸俗的人運轉的,你賺的錢讓多少人吃上飯了?你捐了多少錢做慈善?沒有名氣,沒有錢,哪來的這些東西?」

鍾關白一言不發地聽著。

喻柏一股腦兒說完,卻沒得到回應,於是他喘著粗氣問:「白哥?你在聽嗎?」

鍾關白說:「我在聽。」

喻柏梗著脖子說:「我說完了。」

「小喻子啊——」鍾關白走到琴房的書架邊,伸出手,一冊一冊地去摸書架上擺好的鋼琴琴譜,他從一頭摸到另一頭,手指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灰。

他收回手,低頭盯著指尖上的灰塵,說:「有愛心的慈善家裡不缺一個鍾關白。」

慈善界不需要鍾關白,是鍾關白需要慈善。

捨不得不去當救世主,不見得比捨不得名利高尚幾分。

當聖母容易,當惡人才難。

人哪,所有的境遇彷彿都是被生活所逼,受命運所迫,其實不過是捨不得。若鎖腕便斷腕,縛足便斷足,世間哪又有什麼桎梏牢籠可言。

喻柏急得口不擇言:「白哥,彈鋼琴的裡,也不缺一個鍾關白。」

鍾關白沉默一會,自嘲道:「是。不缺。」

喻柏還沒來得及放下心來,便聽見鍾關白一字一句道:

「但是鍾關白這個人,缺了鋼琴不行。」

鍾關白說完,掛了電話。

他放下手機,站在書架邊出神。

過了一會,他感覺到肩上微微一沉,回過頭,是陸早秋給他披了一件外套。

「陸首席,我們訂機票,明天就走。」鍾關白說。

陸早秋說:「不要急,慢慢來。」

鍾關白搖頭,「我不能讓你再失望了。」

陸早秋在鍾關白唇上輕吻一下,「我沒有失望。」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眼睛問:「你看我彈得那麼差,看我不練琴,看我變成那樣,你也沒有失望?」

陸早秋眼底幽深,滿溢溫柔,「那不是失望。」

鍾關白問:「那是什麼?」

陸早秋沉吟了一會,說:「大概是害怕。」

怕你把自己最喜歡最珍視的東西弄丟了,怕你不快樂。

 

6 【《光 (若能綻放光芒)鋼琴改編》- 斧頭龜SFTGSoft

鍾關白立即訂了第二天的機票,然後開始收拾行李。

他收到書架上的琴譜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冊舊琴譜後面有個東西,便拿起來看了看。

那是一個透明的立方體,不知道什麼材質,沉甸甸的,裡面漂浮著一把小提琴與一把琴弓,琴身與琴弦都極為精緻,連琴弓上極細的弓毛也根根分明。

鍾關白覺得有點眼熟,腦子裡好像閃過一些片段,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他聽見陸早秋在洗澡,也就沒去問,想來是陸早秋的東西,於是又放回了原處。

他沒太多東西要收,只有琴譜單獨裝了一個箱子,細細封好,要走特殊物品的途徑托運過去。

等他收拾好了,陸早秋已經洗完澡,正坐在臥室裡看一本書,姿態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陸早秋低著頭,修長的手指翻了一頁,鍾關白才發現那不是書,那是一本相冊,是他們第一次巡演的時候拍的,學院做成了紀念相冊,樂團成員人手一本。

鍾關白遠遠看著,一顆心成了太陽底下的一顆蜜糖,不一會就化成了糖稀,在他胸腔裡滾動流淌,甜得他幾乎有點發疼。

他們在音樂學院唸書的時候跟著學院的交響樂團做過兩次大型巡演,第一次巡演的時候陸早秋對於他而言還只是高山仰止的小提琴首席,教科書一般的冷靜,不苟言笑,寥寥數語只有鋼琴與樂團的整體配合。

那時候鍾關白心裡除了敬畏,什麼都不敢有。

陸早秋揀著有鍾關白的照片看完,將相冊放進抽屜裡。

鍾關白走過去感歎說:「那時候我怎麼就沒跟你在一起呢。」

陸早秋一愣,仔仔細細看了鍾關白一會,眼睛裡的些許複雜逐漸變成了淺淺的溫柔笑意與平和包容,他說:「早點睡吧。」

鍾關白不敢造次,老實躺到陸早秋身邊。

他太久沒有這樣早睡過,連日的疲憊讓他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鍾關白把一應文件都交給了律師,下午就坐在機場的貴賓室裡拿陸早秋的手機給秦昭打電話,給自己手下的人安排出路。

秦昭一聽,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他當年能迅速從一個過氣演員變成現在家喻戶曉的影帝,是承了鍾關白和唐小離的恩義。

那時候唐小離寫的東西挺火,有投資人要買他的IP改編電影,他坐在投資人面前,指名道姓地要秦昭演男一號,他自以為很有情懷地說:「我這本書就是為秦昭寫的。」

投資方連秦昭這個名字都沒怎麼聽說過,上網一搜,這人屬於典型的「演的角色家喻戶曉但是誰也不知道演員本人到底叫什麼名字」,總而言之,沒有名氣,擔不起票房,但是演技炸裂,片酬還低,是個演配角的好人選。

投資方搞明白了情況,發話了:

要秦昭當男一,白給IP也不拍,要拍就要請當紅小生來扛票房。

唐小離氣得把鉑金鋼筆朝合同旁邊一甩,說:「愛拍不拍。」

在這個圈子裡,唐小離到底還是新人,沒有被成功改編的影視作品,他話放在那,非要秦昭,一下子還真沒人肯冒險拍。

唐小離一個電話把鍾關白叫出來喝酒,一臉慾望得不到發洩的惆悵,「沒人拍我怎麼睡得到秦昭?」

鍾關白和唐小離,那是「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情誼,說通俗點,就是曾經睡在一張床上,蓋著棉被純潔地分析對方炮友活好活爛的戰友。

兩個騷零,情比金堅。

鍾關白算是跟著溫月安長大的,本來應該長成一副清心寡慾的樣子,奈何後來交的狐朋狗友全不是正經人。在這方面,他和唐小離的腦回路是一樣的,他很快地找到了拍電影和睡秦昭之間的密切聯繫。

但是他已經有了陸首席,當然就不是以前那種炮王心態,他喝了兩杯酒,就開始語重心長地跟唐小離吹牛逼,「我跟你說,有老婆的感覺,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唐小離翻白眼:「你一個零號,這個逼是不是裝得有點兒太大了?嘖,那您給說說,到底什麼感覺?」

鍾關白一臉深沉,「我跟你說,陸首席剛批准我跟他睡一起的時候,我躺在他旁邊一晚上沒睡著。其實一點光沒有,我又夜盲,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就是睡不著,我不敢碰他,只敢朝著他臉的方向盯著看,一團黑的,我一看就看到了天亮。」

唐小離還沒搞清楚狀況,他問:「沒幹?」

鍾關白用一種對牛彈琴的語氣說:「靈魂的事,你是不會懂的。我跟你說,你不要老是想著搞別人,有意義的人生,就應該找個正經人,彈彈琴,唸唸詩什麼的。」

唐小離說:「你變了。」

鍾關白說:「哪變了?」

唐小離一臉對於美好過往的唏噓感歎,「你以前不是這種虛無縹緲的人,以前我們都是實在人,真Gay不打假炮。」

鍾關白說:「好吧。看來你還是要搞那個秦昭。」

唐小離:「你知不知道秦昭長什麼樣?」

鍾關白:「不知道。」

唐小離掏出手機,「你看。」

鍾關白:「這不是那個,演那什麼的——」

唐小離:「就是他。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鍾關白:「沒有。」

唐小離:「自從我高中畢業看了他演的一個劇,從此以後我打過的炮都有他的痕跡。」

鍾關白回憶了一下,「好像有幾個長得是有點像他。」

唐小離一臉莊嚴肅穆,「不是有幾個,是每一個。」他說完以後拿起杯子,豪邁地抬頭悶了一整杯酒,「所以說什麼我也得把他睡了。」

鍾關白突然有點感同身受起來。

他愛陸首席的方式是說什麼也不亂搞,小心鄭重,不敢褻瀆,只要陸首席不睡他,他萬不敢睡陸首席。

唐小離愛秦昭的方式可能就是拚命亂搞。

於是鍾關白說:「不就是電影麼,我給你拍。」

這話是借了點酒勁兒,但也不是空頭支票。

那時候鍾關白憑借《聽見星辰》剛得了一個電影配樂獎,認識幾個人,手裡有兩個錢,正好燒得慌,不是唐小離他說不定也會去投資別人。

鍾關白把唐小離的本子一看,配樂在腦子裡就有了雛形,他自己出了一部分資金,又說動了一個製片人,很快電影就提上了日程。

秦昭一炮而紅。

三個提名一個影帝,直接封神。

後來秦昭對唐小離是一腔恩義全部肉償,對鍾關白他不能肉償,只好一手把鍾關白的人收容到自己的工作室去。

唐小離在那邊聽了電話,立即叫秦昭開免提,「鍾關白你真要去歐洲大農村練琴呀?到時候等你回來,年事已高,貨架上都是小鮮肉,你人老珠黃可怎麼辦呀。」

唐小離整個人就剩一張嘴,近年磨得越發利了,那刻薄勁兒,就是站在他身邊的真·影帝說起台詞來也比不上他。

鍾關白的眼睛停在他身邊的陸早秋身上。

「我又不是貨,上什麼架啊?」鍾關白一邊欣賞著陸早秋的側臉一邊對電話那頭說,「陸首席是正派人,紅顏摧殘,君心不悔,我不怕。我早就跟你說了,有……咳,那什麼,有老公的感覺,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陸早秋轉頭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一點好笑的意味。

鍾關白說:「我雖然不是正經人,但是陸首席是正經人,那四捨五入我也算是正經人了。我們正經人,你是理解不了的。」

唐小離「呸」了一聲:「那我四捨五入就是影帝了。」

鍾關白說:「你錯了,你一直都是影帝。」

他掛了電話,把手機塞進陸早秋口袋裡,趁機隔著口袋亂摸了一把。

陸早秋淡淡道:「這是機場。」

鍾關白突然覺得有點恍惚,當年他和陸早秋剛在一起,去巡演的時候,他也忍不住這麼摸了一把陸早秋,當時陸早秋臉立刻就黑了。

鍾關白想到那個場景,再看現在的陸早秋,心裡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他說:「我就摸摸。」

陸早秋居然沒有再駁回,也沒搭理他,只安安靜靜地繼續看書。鍾關白把手放在陸早秋的口袋裡,公然在候機室裡摸了半天,陸早秋沒有硬,他倒先把自己摸硬了。

沒過多久要登機了,鍾關白坐在沙發上不肯起來。

陸早秋低頭看了一眼鍾關白的褲子,鍾關白神色很是可疑,他低聲說:「陸首席,等一會……我需要一點時間……就一會。」

陸早秋說了「好」便在一旁等著。

過了一會,鍾關白啞著嗓子說:「陸首席,你別這麼看著我。」

陸早秋:「嗯。」

鍾關白:「陸首席你暫時別跟我說話。」

過了半天鐘關白臉上那種一言難盡的表情終於結束了,他站起身,一隻手提起陸早秋的小提琴盒一隻手提起隨身行李,跟陸早秋一起登機。

機窗外的建築一點點遠去,那些繁華精緻的高樓,交錯縱橫的道路,來往奔忙的車輛慢慢變小,最終全都看不見了。

蜜色的暖陽流動著,浸透了漂浮的雲海。

那是希望之光。

 

7 【《黃昏》- 加古隆】

法國,海濱阿爾卑斯省。

前往藍色海岸海濱某鎮的火車上。

「這位年輕的先生,您手上的花真美。」一個大概六、七歲的小女孩說。

她穿一條粉色的裙子,白襪子外套一雙黑色的小皮鞋,金色的頭髮梳成一條馬尾辮,鼻子上有淡淡的可愛雀斑,一雙淺藍色的大眼睛盯著鍾關白手上的玫瑰,神色靦腆。

鍾關白笑著用法語跟小女孩說:「謝謝。我十分想送你一支,但是——」

鍾關白在小女孩極為期待的眼神下,毫無愧疚感地繼續說:「但是這些花是要送給我旁邊這位先生的。」

小女孩看了一眼靠著窗坐著的陸早秋,然後眼巴巴地看著鍾關白,小聲說:「一位紳士應該把玫瑰花送給一位淑女。」

小女孩的媽媽把小女孩抱起來,對鍾關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後低頭跟小女孩說:「一位紳士也可以把玫瑰花送給一位紳士。好了,Elisa,我們該下車了。」

小女孩仍然一直眼巴巴地看著鍾關白。

陸早秋從鍾關白手裡的玫瑰花束中抽出一支來,遞到小女孩手裡。

小女孩高興地接了,「先生,您真大方。」

小女孩的媽媽抱著小女孩下了車,小女孩還一直隔著車窗盯著陸早秋看,鍾關白酸溜溜地說:「先生,您真大方。」

陸早秋說:「她只是想要花,不是想要你。」

鍾關白故意問:「要是她想要我怎麼辦?」

陸早秋眼裡浮現出一點笑意,「那就只能扔白手套了。」

火車停在海濱的城鎮,陽光甜蜜,海風粘稠。

陸早秋在這個小鎮上租了一棟帶三角鋼琴的房子,就在海邊的山上,在自家院子裡就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灣。

他們剛從一個花田回來,鍾關白坐在鋼琴邊寫曲子。

雙麥克風駕在三角鋼琴琴弦上方,準確地錄下鍾關白琴聲裡的每個細節。

鍾關白一直彈到傍晚,每一遍都總覺得哪裡缺了一點,就像花田綿延數里,他只能彈出一枝一葉。他想改一時又找不到靈感,於是有點心煩。

陸早秋拿起小提琴,拉了一首舒緩的曲子,像在撫慰鍾關白的焦躁。

鍾關白站起來走了兩圈,又回到鋼琴凳上坐下。

天才總是極為敏銳,有些東西在生命裡流逝,常人一無所覺,但是天才不會。他們因為知曉自己曾經擁有而痛苦。

陸早秋拉完一首曲子,走到鍾關白背後,說:「不要心急。」

鍾關白彈出幾個音,又收回手:「陸首席,我覺得我以前肯定是被神握住了手,現在他鬆手了。」

陸早秋傾下身子,伸出手虛放在鍾關白手的上空:「他沒鬆手。來。」

鍾關白彈了一會,還是找不到感覺。

陸早秋說:「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技法靠練,你這些天練得夠多了,情感靠刺激,你找不到感覺,說明你沒有被觸動。」他握起鍾關白的手,「先不彈了。我們出去走走。」

兩人沿著山上的小路散步,微風帶來植物的氣味,海面的落日把整座海濱小鎮照得格外溫柔。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側臉,突然說:「陸首席,我好像很久沒給你念詩了。」

陸早秋看著海面,忍笑:「真念還是假念。」

鍾關白說:「我的水平你是知道的。」

陸早秋停下腳步,在鍾關白嘴上輕輕親了一下:「別念。」

鍾關白回味似的舔了一下嘴唇,「你是海上的一輪明月——」

陸早秋笑著低聲說:「閉嘴。」

說完他用力吻上鍾關白,唇齒交纏,呼吸交錯。

鍾關白得了一個長吻,心滿意足,氣喘吁吁,再不提念詩的事。

他們走了許久,忽然聽到了鋼琴聲,好像是從小路盡頭的一間餐廳裡傳出來的。

鍾關白一聽就知道那水平很是一般,他說:「走,陸首席,我們進去露一手。」

彈鋼琴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二十出頭,鍾關白走過去幾句話就把女孩哄了下來,自己坐上去彈了一首德彪西的《暮色中的聲音和芳香》。

鋼琴聲在餐廳中安靜流淌,將餐廳外降臨的夜幕渲染得更加溫柔。

一曲畢了,四周響起掌聲與讚歎。

不遠處,一個翡翠色眼珠的高壯男人的掌聲格外響亮。他站了起來,對鍾關白說:「『Les sons et les parfums tournent dans l'air du soir.』」

鍾關白笑了一下,沒說話。

男人走過來,手撐在鋼琴旁,兩隻綠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鍾關白,用刻意壓低顯得格外有磁性的聲音說:「這是德彪西的《Les sons et les parfums tournent dans l'air du soir》,多美啊,不是嗎?你知道這個名字出自哪裡嗎?」

鍾關白說:「波德萊爾的詩,《黃昏的和諧》,第三句。」

「我有這個榮幸認識你嗎?」男人驚訝又讚歎地伸出手,自我介紹,「Lance,小提琴拉得不錯。」

鍾關白聽見那句「小提琴拉得不錯」低頭笑了一下,搖搖頭。

Lance以為鍾關白不信,「噢,這位先生,」他回到座位上從小提琴盒裡取出小提琴,「你有興趣與我合奏一曲嗎?你一定會體會到那種的美妙的感覺的,那是音樂的力量。」

鍾關白朝遠處正在看著他的陸早秋抬一下下巴:「我只是那邊那位先生的鋼琴伴奏而已。他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小提琴手。」

Lance看了陸早秋一眼,聲音志在必得:「或許我可以和他比比。」

鍾關白好笑:「比什麼。」

Lance:「說不定你會發現,你更適合做我的伴奏。」

鍾關白搖頭,「那可不行。他是我的男朋友。」

Lance更加有興趣了,鍾關白到法國以後重新開始健身,肌肉線條恢復不少,南法的陽光將他的皮膚曬成了淺蜜色,十分好看。

比起陸早秋那樣的高挑清瘦,終年皮膚蒼白,鍾關白這款更受歐美人歡迎,Lance故意挑起眼睛,視線在鍾關白的臀部和兩腿之間逡巡:「說不定在其他方面,我也更適合你……他太瘦了。」

鍾關白不耐煩,想走了,「不,我只喜歡他那樣的。」

Lance意味深長地說:「那是因為你沒有試過不同的。」

他沒等鍾關白再回答就提著小提琴走向了坐在遠處的陸早秋。

陸早秋這種清瘦的亞洲男人在Lance眼中根本不夠看,他居高臨下地對陸早秋說:「我們比一下,誰贏了——」Lance轉頭向鍾關白眨一下眼睛,「那位美人今晚就是誰的。」

 

8 【《Concert Fantasy on Carmen Op.25: Moderato- Pablo Martin Meliton de Sarasate y Navascues

周圍吃飯的人都在看好戲。

餐廳老闆也饒有興趣地靠在吧檯邊,對Lance做了個「祝你好運」的手勢。

Lance 掃了一眼周圍,對被圍觀的盛況很滿意,他拿著琴弓對陸早秋比劃了一下,「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看一個人的水平,可以看他琴的使用情況。

陸早秋站起來,看了一眼Lance的小提琴,神色淡漠,用標準的巴黎口音說:「我找不到彈琴的理由。」

Lance揚起一邊眉毛,「美人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嗎?」

「當然是。可是,」陸早秋輕笑一聲,好像聽到了一個不太高級的笑話,出於禮貌施捨了一個笑容,「他本來就是我的。」

「也許比賽結束之後就不是了。」Lance故意挽起短袖的袖管,就像穿了一件無袖的背心,露出強壯的手臂肌肉,他回頭看一眼鍾關白,帶著暗示意味地挺了挺腰,花緊身褲襠部一大包跟著動了動,很是扎眼。

陸早秋掃了Lance的下半身一眼,面上平靜無波,而放在身側的左手卻背到了身後。

手指一根一根收了起來,指節繃緊,微微發白。

Lance打量著陸早秋,「你不敢?」

陸早秋的右手不著痕跡地在左手小指的第二根指節上捏了一下,眼睛裡一片冷光,「來。」

陸早秋一向克制又冷靜,以前從不理會這種不知從哪片田里冒出來的土撥鼠。鍾關白也不知道陸早秋今天怎麼了,竟然願意屈尊對土撥鼠扔白手套。

Lance慷慨地做了一個遞琴的動作:「需要我讓你先來嗎?」

陸早秋淡淡道:「我讓你。」

鍾關白快步走過去,站在陸早秋身邊,用法語開了個玩笑緩解氣氛:「兩位紳士,法國好像已經不流行決鬥了,不是嗎?」

說完,他湊到陸早秋耳邊特別慇勤地說:「陸首席我們回家吧啊,我們回家。」

陸早秋看了他一眼:「等一下。」

「海倫寶貝兒,這可是特洛伊之戰。」Lance沖鍾關白燦爛一笑,行了一個誇張的中世紀禮,「海倫寶貝兒,你可以為我伴奏嗎?」

海倫,娘的,誰是海倫寶貝兒,鍾關白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拒絕。」

「你真幸運,現在海倫寶貝兒只願意為你伴奏。」Lance對陸早秋說。他說完,只好請原本在餐廳彈鋼琴的女孩幫他伴奏,「《Carmen Fantasy》,Waxman。」

鍾關白無語,好嘛,卡門,又是一個女人跟別的男人跑了的故事。

Lance半閉上眼睛,陶醉般地側頭,下顎偏向左方,用脖子夾起小提琴,手上誇張地比了一個開場的手勢。

鋼琴開場就是歌劇中鬥牛士場景的音樂,一下子將整間餐廳的氣氛引燃。

Lance閉著眼睛,在鋼琴的最後一個重音落下的同時,極為利落地一抬琴弓,一串連貫弓法,左手緊接著一串極為快速的指法變化。

鍾關白眼神稍微變了變,這不是個普通的土撥鼠。

陸早秋面上一片平靜,看不出情緒。

小提琴明顯比伴奏的鋼琴高了幾個段位,合奏略有一點不和諧,但是Lance也渾不在意,他技藝不俗,拉琴的時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中,很是享受。

等他彈到結尾快而急的部分時,已經有人忍不住站起來準備為他鼓掌了。

最後一弓——

極為短促乾淨,聲如裂帛。

Lance一揚琴弓,姿態熱情而大方,像是在公然邀掌,翡翠色的眼睛在餐廳不算明亮的燈光下璀璨得像真正的寶石。

他在掌聲和叫好聲中走向陸早秋,遞出小提琴的琴弓。

「墨涅拉奧斯,我要帶走你的海倫了。」Lance得意地說。

陸早秋接過小提琴,Lance看見他手指上的淺淡疤痕,翡翠色的眼珠一動:「你受過傷,還是做過手術?」

陸早秋沒理他,舉起小提琴調音。

「喂,我是不想欺負傷者。」Lance揚起一邊眉毛,「你放心吧,我的音準沒有問題。」

「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陸早秋側著頭,給了鍾關白一個眼神。

鍾關白回給陸早秋一個明瞭的眼神,然後默契地坐到鋼琴凳上,給了一個基準音。

陸早秋閉著眼睛,聽著鋼琴聲,左手極細微地擰了一下A弦,再用琴弓拉出雙音,根據A弦依次調好其它三根弦。

拉小提琴到陸早秋這個份上,如果不是要用餐廳這架鋼琴伴奏,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耳朵和演奏曲目的需要給出一個最合適的基準A

Lance懊惱地看了一眼鋼琴。

他的小提琴再准又怎麼樣,他忘了,這只是一架街頭餐館裡的普通鋼琴,肯定跟標準的440Hz有細微偏差,他用440Hz校出來的小提琴在這架鋼琴的伴奏下當然就是不准的了。

而在陸早秋的耳朵裡,音準沒有誤差大小一說,音準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正確,要麼錯誤。

Lance看著已經調好音的陸早秋,明白自己已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陸早秋回頭對鍾關白說:「《Carmen Fantasy》。」

鍾關白笑起來,腦中出現兩個大字——

悶騷。

他忍著笑問:「Sarasate?」

陸早秋淡淡應了一聲。

鍾關白想,陸首席今天這個白手套估計是想扔對方臉上,拉什麼不好,也要拉卡門,對方拉韋克斯曼的,他就要拉薩拉薩蒂的。

薩拉薩蒂這個人,相對比較浮誇,自己小提琴拉得好,寫曲子也喜歡炫技。兩個《卡門幻想曲》都取自歌劇《卡門》,十分相似,但薩拉薩蒂的那首明顯增加了很多繁複而艱深的小提琴技巧。

陸早秋平時不是這種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掉進哪個醋罐子裡了,鍾關白腦補出了一隻Q版陸早秋不小心掉進一個大醋罐子的樣子,再看寬肩窄腰略顯瘦削的陸早秋面無表情地拿著小提琴一副清清冷冷遺世獨立的姿態就覺得分外可愛。

陸早秋微微向鋼琴的方向側過頭,鍾關白抬手,伴奏序曲響起。

陸早秋聽著鋼琴聲,抬起琴弓,像敘述詩般的小提琴聲伴隨著如鼓點一般的鋼琴聲流淌出來,忽而琴聲一轉,勾出一絲別樣的味道。

琴聲漸漸走向第一次高潮,鋼琴隨著小提琴聲漸強漸弱。

幾聲撥弦,幾個頓弓,鍾關白的鋼琴隨之停下伴奏,繼而又在陸早秋的偏頭示意中開始了下一段。

Lance盯著陸早秋的手指,一時被迷住。

他從沒發現這個在他看來過分瘦削的東方男人有這樣的魅力,這個男人氣質清冷,像一座冰山,但當他拉小提琴的時候,琴聲卻好像被什麼東西點燃,裡面帶著灼人的溫度與耀眼的光。

陸早秋閉著眼睛,手指在琴弦上移動,琴弓跳躍,速度讓人幾乎看不清。

他在全曲的第四部分刻意做了即興改編,鍾關白耳朵一動,猛地抬頭看向陸早秋,陸早秋側過頭看了鍾關白一眼,眼神銳利而滾燙,鍾關白幾乎被那個眼神脅迫。

那是一個小提琴手對一個鋼琴手的信任。

更是陸早秋對鍾關白的期待。

他辜負不起。

鍾關白精神大振,伴奏突起,與小提琴交相呼應。

黑白鍵盤上十根手指,每一根都連著跳動的心臟,而鍾關白的心臟裡,一半是手下的鋼琴,一半是前方的陸早秋,滾燙的血液從心臟裡奔湧而出,帶著理想與愛人流滿全身。

小提琴聲與鋼琴聲彷彿是世間僅剩的聲音,餐廳似乎變成了音樂廳,他們在演奏兩個人的交響。

小提琴的最後兩弓沉沉劃過,餐館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鍾關白猛然站起身,向陸早秋走去。同時,陸早秋轉身,拎著小提琴與琴弓朝鍾關白走去。

鍾關白站在陸早秋面前,四目對視。

陸早秋忍不住低頭,嘴唇與鍾關白的嘴唇輕觸。

鍾關白突然發瘋一般將陸早秋壓在鋼琴邊的一張空餐桌上狠狠親吻啃咬起來,他邊吻邊說:

「陸早秋,你是我的神——」

「你又握住了我的手。」

「喂,海倫,墨涅拉奧斯,你們快停下來,那是我的琴。」Lance大喊,「你們要壓壞我的琴啦!好吧那不是我的琴,那是我客戶的琴,他會要我的賠的我可沒有給這把琴買保險——」

鍾關白把陸早秋放開,陸早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嘴唇卻紅腫濕潤,嘴角還破了一點。

Lance略帶不滿地說:「噢,海倫,你要把墨涅拉奧斯寶貝兒親壞了。」

鍾關白:「……」

陸早秋走過去將小提琴還給Lance

Lance看著陸早秋走過來,面容頓時一肅,身上那股浪蕩浮誇的氣質褪得一乾二淨,他一隻手接過小提琴,一隻手鄭重地朝陸早秋伸去,就像一位名門望族的紳士。

「重新認識一下。制琴師Lance Chaumont。」

9 【《海聲》- Softly

陸早秋伸手,「陸早秋。」

Lance嘴裡「Lu」了半天,也沒能正確發出「陸早秋」三個字,他看著陸早秋的眼睛由衷讚美道:「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你的名字太美了,就像小提琴一樣。你知道的,發出優美的聲音需要練習。」

那可是陸早秋,鍾關白從來沒見過有人敢明目張膽上來撩撥陸早秋,他立馬擋到陸早秋面前,對Lance說:「好了,我們該走了,帕裡斯,你是不是也該回你的特洛伊去了?」

Lance自來熟地攬上鍾關白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噢,海倫,我不會把你的墨涅拉奧斯寶貝兒帶走的,他不是我的那一款。而且,你看,他的眼睛裡只有你……我的天,你們一定要這樣看著對方嗎?這樣我會以為你們下一秒又要親起來了……」

鍾關白說:「行使合法權利而已。」

Lance掏出一張明信片,插在鍾關白胸前的襯衣口袋裡,「嘿,海倫,如果你想送你的小提琴手一個特別的禮物,可以來找我,如果你們想參觀世界上最特別的小提琴手工工廠,也可以來找我。」

Lance拎起小提琴,走出餐廳,他沒有轉頭,只瀟灑地在夜幕下的最後一點落日餘光中揮了揮手。

鍾關白掏出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把手繪的黑白小提琴和三行字。

一行小字是名字,一行更小的字是地址,最醒目而妖嬈的那行是一行法語花體字: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造不出的小提琴。」

鍾關白隨手把明信片放回口袋裡,說:「陸首席,我們回家?」

陸早秋應了一聲,然後在餐廳點了幾個菜和甜品,請餐廳服務員送到家裡去。他要付錢的時候,餐廳老闆笑著拒絕,「請讓我們來請。」

陸早秋把菜錢與小費放在吧檯的玻璃碟子上,「我們在這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傍晚。」

餐廳老闆笑著聳聳肩,沒多說什麼,晚餐的時候卻叫餐廳服務員額外送了一瓶酒。

他們租下的院子裡架著一張木桌,上面擺了三盞燭台,燭台邊的玻璃瓶裡插著他們從花田里帶回來的玫瑰。

金槍魚沙拉新鮮美味,可麗餅上的冰淇淋剛剛化開一點。

鍾關白幫陸早秋拉開椅子,擺好餐具,然後拿起熱毛巾為陸早秋擦手。

「陸首席,你假期都沒幾天了,我們明天去埃茲吧,那邊有個熱帶植物園。」

溫熱的濕毛巾擦過陸早秋的手指,陸早秋看著鍾關白低頭握著他手小心擦拭的樣子,低聲應道:「好。」

晚上陸早秋在客廳拉小提琴,鍾關白去洗澡,洗了很久都沒出來,陸早秋不放心,於是放下琴,走到浴室門口,敲了敲門,「關白?」

裡面只有水聲。

陸早秋推開門,聽到水聲中夾雜著低啞的喘息聲。

鍾關白靠在浴室的牆壁上,他的頭髮被水浸透了,貼在側頰上,水流從他的臉上流下,劃過胸膛和腹部,以及手背。他閉著眼睛,手握在性器上,上下擼動。

陸早秋走過去,把手掌放在鍾關白的後腰上。

低於水溫的觸感嚇了鍾關白一跳,他睜開眼,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滑倒,「陸,陸首席——」

陸早秋一把撈住鍾關白,「怎麼不叫我。」

鍾關白說:「今天挺累的,本來也沒想……洗著澡聽見琴聲,想到你拉琴的樣子就沒忍住……」

陸早秋一隻手攬著鍾關白的後腰,一隻手撫向鍾關白的下身。

常年按弦的手上有薄繭,鍾關白最受不了這個,小腹,大腿和臀上的肌肉都像過電一樣繃了起來,「嗯……」

陸早秋一邊在鍾關白的耳邊親吻一邊用手撫弄鍾關白的性器,他的手指太修長也太靈活,前三根手指搓揉柱身,食指間或在龜頭的邊緣撫摸,無名指和小指將陰囊和會陰也照顧得細心周到。

「唔!」鍾關白的手緊緊抓著陸早秋的衣擺,全身脫力地靠在陸早秋手臂上,「陸首席,你,你慢點……」

陸早秋對這副身體瞭如指掌,不一會鍾關白就受不了地射了出來。

鍾關白閉著眼睛挺動腰身享受高潮後的餘韻,陸早秋一邊用手指幫鍾關白延長快感,一邊注視著鍾關白潮紅的臉。

鍾關白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陸早秋的眼睛裡有一閃而逝的難過,但是在水霧繚繞的浴室中,又像是某種錯覺。

陸早秋放開鍾關白,調高了水溫,「你別洗太久,早點出來睡覺,明天我們去植物園。」

鍾關白抓住陸早秋的手臂,「你全身都濕了,一起洗吧。」

陸早秋在鍾關白的嘴唇上親了一口,笑容像湖水一樣,沉靜而包容:「沒事,我去換件衣服。」

鍾關白站在浴室裡,心裡覺得今天的陸早秋不太對勁,以前陸早秋雖然也沒有什麼慾望,但是對鍾關白的身體是很喜歡的。除了他們前段時間關係出了些問題沒怎麼做之外,陸早秋通常不會像今天這樣。而他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恢復了。

鍾關白很快衝完澡,穿著浴袍出去。

陸早秋正站在院子裡,看著遠處的海灣。

鍾關白從背後抱住陸早秋。

陸早秋回頭,「嗯?」

鍾關白說:「我去把你即興改編的那段抄成譜子吧,再錄下來。」

陸早秋說:「我已經寫好了。」

鍾關白說:「那明天我們錄?」

陸早秋:「好。」

鍾關白湊到陸早秋耳邊喊:「陸首席。」

陸早秋:「嗯。」

鍾關白突然手腳並用地跳到陸早秋背上,他只比陸早秋矮一點,身材看起來是剛剛好,但身高擺在那裡,體重自然不輕,陸早秋用力托住鍾關白的臀腿,朝鍾關白偏過頭,無奈道:「你這是幹什麼?」

鍾關白厚著臉皮說:「陸首席,你背我去看海唄。」

他們目之可及的遠方就是深色的海水,一點遮擋物都沒有,但陸早秋應了一聲「好」就背著鍾關白朝院子外走去。

小路上十分安靜,耳邊是海浪聲,蟬鳴,風吹著植物的聲音,還有陸早秋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陸早秋一直背著鍾關白沿著小路從山上走到了海灘邊。

鍾關白趴在陸早秋背上,聞著陸早秋脖頸上乾淨的味道,突然想,如果他還有什麼事沒有跟陸早秋做,那應該就是求婚。雖然他們早就已經跟結了婚沒有兩樣,但是總歸缺那麼一個儀式。

月色下的海灣深沉而溫柔,空氣中潮濕的氣息都帶著甜膩的味道。

鍾關白馬上從陸早秋的背上跳下來,陸早秋扶了一把,「你小心點。」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眼睛,跪了下來。

陣陣海風吹來,海浪的聲音起伏著,像來自遠方的古老歌謠。

鍾關白說:「陸早秋——」

不,不行。

不該這麼突然,不該是這樣毫無準備的求婚。正因為知道無論怎麼樣的求婚陸早秋都會答應,所以才不能就這樣隨便說出來。

鍾關白說:「……我給你念首詩吧。」

陸早秋的眼神變了變,最終浮上笑意,「洗耳恭聽。」

「你是海,是海風,是海風中的浪花。」

陸早秋的笑無奈又縱容。

鍾關白繼續大喇喇地念道:「在遠方,在眼前,在我心裡。」

陸早秋把鍾關白拉起來,再次背到自己背上,有力的雙臂穩穩地托著鍾關白沿著長長的海岸線向遠方走去。

鍾關白趴在陸早秋背上,說:「陸首席,我決定,等我老了,就出一本詩集,把我給你念過的詩都收錄進去,詩集名就叫《獻給陸早秋》。」

陸早秋帶著低低笑意的聲音與海風一起傳進鍾關白耳朵裡:

「我會拄著枴杖,排隊請你為我買的詩集簽名。」

 

10 【《忘》- 西村由紀江】

當陸早秋打電話給季文台說要再請一周假的時候,季大院長氣得差點沒把茶杯摔到地上。

「陸早秋,你是不是不想回來了?請了整整一個月的假,最後一天你跟我說還要再請一個禮拜?鍾關白被多肉植物紮了?多肉植物?!」季文台氣得口不擇言,「那一個禮拜之後你是不是準備告訴我鍾關白正在待產啊?」

季文台的罵聲嚇得院長辦公室外面一堆要進來辦事的人擠成一團不敢進去,一群人都在想到底是何方神聖正在待產,但是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一個敢敲門,怕撞槍口上。

季文台拿著手機在辦公室踱來踱去,「陸早秋,你明天就給我滾回來。」

陸早秋說:「不行。」

季文台只恨當初心一軟批了陸早秋的假,現在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陸早秋一根筋全拴在男人身上,說什麼也不肯回來。

季文台敲了敲桌子,強壓火氣,「再給你一周,還不回來就別回來了。」

陸早秋:「嗯。」

那個「嗯」音還沒落季文台就掛了電話。

鍾關白趴在醫院的床上,艱難地把被子拉到頭頂。

陸早秋隔著被子摸了一下鍾關白的頭,「好了。」

鍾關白悶聲喊:「陸首席……」

時間回到一天前。

法國,埃茲,熱帶植物園。

這座植物園位於海岸邊的高山上,風景很是特別,園中從幾米高的仙人掌到無數說不出名字的各類其他大型多肉植物,一應俱全,許多植物邊還配了別緻的短句。

鍾關白看到一棵高大的多肉植物旁邊的牌子上寫道:

Le sol me retient,

Et alors?

J'ai la tete au ciel.

鍾關白看著那棵大植物,居然莫名覺得有點感動,「『雖然扎根在地上,可頭卻在天堂。』這棵植物很心酸啊。」

陸早秋說:「反過來才心酸。」

鍾關白一想,可不是,從泥土裡出來長到天上,不心酸,如果本來就是天上人,卻被拘在泥土裡,那才是真心酸。

他看了一圈植物,找到一個好角度,遠方是蔚藍的海灣,近處又有各色不同的多肉植物,「陸首席,我給你拍個照吧,這個角度特別好看。」他走到陸早秋身邊,「你也特別好看。」

陸早秋說:「哪裡。」

陸早秋明明是在問站到哪裡拍,鍾關白卻油嘴滑舌地撩撥:「你當然哪裡都好看。」他把陸早秋擺在他找好的地方,然後退後幾步,舉起相機。

「陸首席,好像距離有點太近了,你後面那棵仙人掌我拍不全,不好看,我再找找角度——」鍾關白往後退了退,「那棵仙人掌太大了,估計有兩三米,那個頂端怎麼都拍不出來啊。」

鍾關白又向後退了退,「海灣和遠方的雕像要是也能一起拍出來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後退。

「小心——」陸早秋一驚,伸手去攬鍾關白。

已經來不及了。

「啊啊啊啊我操——」鍾關白腳下一崴,一屁股坐到了一棵帶刺的大型多肉植物上,站都站不起來。

陸早秋一隻手一把抓住帶刺的植物,一隻手攬著鍾關白,把人和植物分開,神色焦急,「能不能站起來?」

植物刺破了陸早秋的手指,鍾關白管不了屁股和背上的劇痛,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空出兩隻手把陸早秋的手包在自己手裡,心疼萬分。

陸早秋擰起眉,神色變得嚴厲,這是他跟鍾關白這麼多年來第二次顯出要發火的樣子,上一次還是他在電話裡聽到有人要讓鍾關白抽什麼東西。他用空出的那隻手打了急救電話,再把鍾關白翻了個面抱在自己懷裡。

鍾關白穿的衣服薄,刺穿過了衣褲紮在他的背和後臀上。

陸早秋一摸,刺下面的皮膚已經腫起來了,有點發燙。

陸早秋問鍾關白感覺怎麼樣,鍾關白一邊疼得抽氣一邊跟陸早秋打哈哈,陸早秋擰著眉毛看了鍾關白半天,聲音沉下來:「閉嘴。」

他避開刺把鍾關白打橫抱起來,快步往植物園外面走。

他走到植物園門口的時候救護車剛好到了,幸好他把鍾關白抱下來了,植物園裡全是小道和陡坡,擔架不方便進去。

醫生檢查了一下說沒有大事,雖然受傷面積大,但是這種植物毒性不大,去醫院拔刺解毒靜養幾天就行。

鍾關白抓著陸早秋的被刺破的手指跟醫生說:「醫生,半個上帝,您一定得確定他的手指沒有問題。」

醫生笑著說:「你的情況比他嚴重多了。」

鍾關白說:「不不不,我傷的是無關緊要的地方,他可是個小提琴手。」

醫生被迫仔細檢查了陸早秋的手,再次確認傷口癒合後不會有任何後遺症,鍾關白這才老老實實地上了擔架,被塞進救護車裡。

於是陸大首席又在法國滯留了一周。

陸早秋回國的那天鐘關白已經活蹦亂跳了,他開車送陸早秋到尼斯藍色海岸機場,陸早秋說:「你開車小心。」

他走了兩步回過頭,鍾關白還跟在他後面。

「怎麼。」陸早秋問。

鍾關白說:「……陸首席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陸早秋:「我下個週末就回來。」

鍾關白:「我來接你。」

陸早秋:「嗯。不要提早到。」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背影,心裡覺得有點空。

他掏出Lance的那張名片,決定去他那裡找找跟陸早秋求婚的靈感。

Lance幾乎約等於住在山裡,鍾關白開了幾個小時車下車問了半天路都沒找到目的地,遠處是一大片人高的向日葵,前方似乎已經無路可走。

熱辣的陽光照得引擎蓋發燙,鍾關白捲起袖子準備開車走人。

「嘿——」好像有人在叫他。

鍾關白抬頭看去,遠處的滿是向日葵的原野上站著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男人的臉在逆光中看不分明,只看得見佈滿汗珠的結實的手臂和腹肌,他肩上扛著一把斧頭,像一個木工。

「海倫,」男人吹了一聲口哨,「你的車真酷。你是自己開車來的嗎?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沒有和你一起來嗎——」

果然是Lance

鍾關白往向日葵那邊走去,「沒有,你死心吧。」

Lance聳肩,「真可惜。你要來給他買禮物,還是?」

鍾關白說:「你這裡可以訂做戒指嗎?」

Lance挑起一邊眉毛,「噢,我這裡可不是珠寶公司,往北兩百七十公里有一個Tiffany。」

鍾關白想了想,「你有沒有見過縮小版的小提琴模型,小到可以鑲在戒指上,但是要精緻到琴弦,琴橋和F孔都能看清楚。」

「小提琴工藝品?」Lance領著鍾關白進屋,「我這裡確實有很多,不過放在戒指上,海倫,你打算拿著放大鏡向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求婚嗎?」

「他值得最好的——」鍾關白踏進門的一瞬間,愣在了原地。

這不是一間屋子,準確地說,這個由數間屋子聯通在一起的宮殿是一個小提琴工廠,進門就有一個階梯連接著地窖,其中雲杉,楓木,烏木,一排一排的木頭原料蔚為壯觀。遠處有一間房間裡有繪製了小提琴形狀的木板,另一間房裡擺滿了油漆桶與上漆的工具。

「我以為這是你的家。」鍾關白說。

「這是我的家,」Lance自豪地環顧四周,「以及辦公間。海倫,我告訴過你,如果你想參觀世界上最特別的小提琴手工工廠,你該來這兒找我。你看地窖裡,那可是自然風乾了三十年的德國雲杉,前人的窖藏。」

鍾關白轉頭看去,「你準備用它做琴身?」

「做面板,不過還早著呢,它還得再等上十年。」Lance說,「一年從我手裡出去的琴,」他伸出兩根指頭,「最多兩把。」

鍾關白點點頭,Lance又擺擺手說:「噢,說實話,我更想跟墨涅拉奧斯寶貝兒聊小提琴,他比你更懂小提琴。雖然你身材不錯,但是他,噢,他是我見過最美的東方男人,你明白嗎,那種美不在他的身體上,而在他的身體下面。」

身體下面?

媽的。

鍾關白說:「呵,我當然比你更明白。」

Lance拍拍鍾關白的肩膀,「走,我帶你去看工藝品吧,為了我們的墨涅拉奧斯寶貝兒。」

那間裡房裡全是各式各樣的小提琴工藝品,從巨大的小提琴型木櫃到極小的小提琴掛墜,從簡單的小提琴模型玩具到極度複雜的小提琴主題鐘錶,應有盡有。

「這裡的工藝品有一部分是我做的,另一部分是我的朋友們做的。你看那些小提琴模型與裝飾,就是我做的,它們都是用廢劈料做的,儘管這樣,那也都是風乾了幾十年的雲杉和烏木。」Lance語氣很得意,「如果你想送給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話,我可以送你一個,他一定會喜歡的。」

鍾關白搖搖頭,「這裡有我說的那種縮小版小提琴嗎?」他的視線突然落在一個透明的正方體上。

那個正方體被小心地放在一個銅製的雕花盤型容器裡,周圍沒有其他擺設,只有頂部有一個透明的防塵罩,可見主人十分呵護。

「那是什麼?」鍾關白走過去,回頭問道,「我可以拿起來看看麼?」

「噢,你可小心點兒,我可不會把它賣給你。」Lance立馬走過去,小心地揭開防塵罩,讓鍾關白看。

透明的正方體裡安靜地漂浮著一把小提琴與一把琴弓。

「這也是你做的?」鍾關白疑道。

「不是我,我做不出來。做它的工藝師是個住在山裡的老頭子。」Lance說。

「就像你這樣?」鍾關白說。

「噢,海倫,你這麼說就太失禮了。」Lance搖頭說,「總之那位老先生的夫人去世以後,他每年只做十二個,只賣給愛音樂的情侶。他手藝高明,如果他還在,肯定能訂做出你想要的小提琴戒指,不過他現在已經去世了。」

鍾關白看著那個精緻的立方體,有點出神,「情侶?」

「沒錯,我覺得那個老頭可能在懷念他的夫人吧,他不單賣,永遠都只一對一對地賣出去。」Lance聳聳肩,說。

「可是你這裡只有一個。」鍾關白疑惑道。

Lance盯著那塊立方體,翡翠色的眼珠漸漸染上了更深的顏色,聲音也低下來,像在自言自語,「那是因為,那個人走的時候,把另一塊也帶走了。」

鍾關白一怔。

那陸首席的那塊立方體……

Lance說:「你還記得我給你的名片上的那句話嗎?」

鍾關白回過神來,想起名片上的花體字,「……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造不出的小提琴?」

Lance點點頭,「其實它後面還有一句——」

「和一個愛不到的人。」

 

11 【《Absence- Adam Hurst

尼斯,藍色海岸國際機場。

鍾關白前後看了看,把車停在機場附近的路邊。

路上許多剛從機場出來的遊客,穿著清涼而隨意,步伐輕鬆,交談悠閒。夏末的熱風夾雜著植物的味道,把鍾關白的白T恤吹得貼在身上,顯出漂亮的腹肌輪廓。

一個棕髮穿花襯衣的男人從他身邊經過,像是西班牙人,邊走邊對他吹了聲口哨。

鍾關白挑了挑眉,沒理,他一邊往機場到達大廳走一邊給陸早秋發消息:「陸首席,我在往出口走,你飛機降落沒?」

他正發著消息,卻被幾個穿得嚴嚴實實一身黑,背著大包的大鬍子外國男人擠了一下。那幾個人講著鍾關白聽不懂的語言,也在往到達大廳走,一下子就快步走到了他前面。

鍾關白甩甩胳膊,低罵了一聲,順手打字跟陸早秋吐槽:「居然有幾個遊客穿棉襖,陸首席你出來別穿太多啊,熱。」

「嗯。剛出機艙。」陸早秋的消息。

鍾關白迫不及待地按快捷鍵打電話過去,「陸首席,我在往你那邊走,你有行李要拿沒?我進到達大廳給你拎行李呀?」

「沒有。」陸早秋說,「你原地等我。」

鍾關白說:「不行,我得往你那邊走。」

只有一個星期,鍾關白一腔思念在胸口撓來撓去,撓得他心尖發軟。陸早秋太忙,每天視頻的時間不多,他幾次想問那塊懸著小提琴的立方體是怎麼回事,但是視頻那頭,陸早秋的神情總是溫柔中帶著疲倦,他心一疼,就什麼都問不出口了。

那天Lance問他:「海倫,你想買一對送給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我倒是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收藏家朋友……」

鍾關白有點自嘲地說:「不,墨涅拉奧斯已經有一個了。」

Lance臉上帶上一點羨慕的神色,「噢,說不定他正打算給你一個驚喜。」

鍾關白想到那塊被隨意放在舊琴譜後,並沒有受到小心呵護的立方體,「不,大概不是。」

Lance看了鍾關白半天,誇張地歎了一口氣,翡翠色的眼睛裡帶著同情,「海倫,你擁有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現在,甚至還有將來,你還想要什麼呢?」

鍾關白沉默了一會,又笑起來,「是啊,還想要什麼呢。」

雖然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克制而冷淡的陸早秋可能喜歡過其他人,喜歡到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初中生,去買這樣只屬於情侶的東西。

Lance觀察鍾關白的表情,「那你還要向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求婚嗎?」

鍾關白盯著透明立方體裡的小提琴和琴弓,說:「為什麼不?」

不管那個立方體背後有什麼故事,那是陸早秋。

那是陸早秋。

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那之後Lance打電話過來,說幫他找朋友訂做了小提琴戒指,只不過工期大概要一個月。鍾關白想,一個多月之後立秋,是陸早秋的生日,適合求婚。

他想到求婚,腳步輕快起來,恨不得跑著去見陸早秋,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他對著電話那邊肉麻道:「陸首席,我特別想你。」

陸早秋:「嗯。」

鍾關白把手機緊緊按在耳朵上,好像這樣就能離陸早秋更近點兒,「我感覺吧,你也特別想我。」

陸早秋的聲音帶著笑意,「嗯。」

鍾關白故意問:「想我嗎?」

陸早秋說:「我到出口了。」

鍾關白繼續問:「想嗎?」

陸早秋:「我看到你了,你站在馬路對面不要動。」

他看著遠處的鍾關白,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那裡面裝著一個小盒子。

鍾關白還在電話那頭問:「想嗎?」

陸早秋低笑。

鍾關白:「那我開始念詩了。」

鍾關白:「你是——」

「好了。」陸早秋阻止他念詩,聲音裡的笑意卻藏也藏不住,「你停下來,我過去。」

鍾關白咧嘴笑起來,「陸首席你在哪我怎麼沒看到你?」

陸早秋無奈地說:「你走過頭了,轉過來——」

「陸……」鍾關白轉過身,嘴角還帶著殘留的幸福笑意。

「……首……」他喊完剩下的兩個字,聲音卻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席。」

時間像被拉長了,一個全身黑衣的人緩緩舉起了槍。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機場出口的一個巡邏警察。

「砰!」

警察被一槍爆頭,頭骨瞬間破碎,血液和腦漿濺了一地,沉重軀體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地上僅剩下半邊腦袋。

「槍!」

槍聲,尖叫聲,暴喝聲,急促的腳步聲。

「那個人有槍!」

「槍擊!」

人群四散奔逃。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有人在四周用機槍掃射,隆隆的槍聲像是死神降臨的聲音。大片的平民像被收割的麥子那樣倒在地上。

血肉模糊。

沒有受傷的,臉上被彈片劃傷的,手臂被打爛的,甚至腹部在流血的人都像瘋了一樣地朝外圍跑。

「跑啊!」

鍾關白聽見暴喝炸裂在耳邊。

他逆著人流,被推搡著無法前進。一片混亂,他根本找不到陸早秋。巨大的槍聲在敲擊他的耳膜,讓他根本停不清電話那頭的陸早秋對他說了什麼。

「滾開!」他被推了一下。

「你想死嗎?」有人把他撥到一邊,往外圍跑去。

「啊!」一個小男孩摔倒在鍾關白腳下,鍾關白把他拎起來。

小男孩抬起腦袋看了鍾關白一眼,「砰!」背後傳來槍聲,他低下頭甩開鍾關白的手,迅速朝遠方跑去。

「砰!」

帶著血的小運動鞋落在鍾關白腳邊。

「放下槍!你們被包圍了!」十幾名警察從機場裡衝出來,舉槍射死了一名正在瞄準另一位警察的恐怖分子。

外圍掃射的槍手被擊斃了兩個。

場面似乎已經被控制了。

四周安靜下來。

鍾關白覺得自己什麼都聽不到了,好像已經死了一樣,無法呼吸。

「陸早秋你在哪?!」鍾關白緊緊捂著電話問,面前滿目瘡痍,地上許多平民的屍體,空氣中瀰漫著血腥氣,他幾乎絕望地說,「我找不到你……」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

眼前有那麼多人,但是沒有陸早秋。

「我找不到你啊……」

他突然感覺被一個溫暖身體抱住了。

那個身體帶著長途跋涉後風塵僕僕的氣息與硝煙的味道。

「走。」低沉的聲音從他耳畔傳來。

鍾關白回過頭。

是陸早秋。

似乎從這一刻開始,空氣又重新鑽進了肺裡,他又活了過來。

「彭——!」

鍾關白劫後餘生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火光映紅了他的臉,將他照得面目全非。

巨大的爆炸聲。

耳膜幾乎被震破。

一瞬間,畫面像是凝固了。

炸彈從殘餘恐怖分子的腰間爆開,滾燙的煙霧與塵土從破碎的建築中噴湧出來,硫磺的氣味撲面而來。

那些警察的身體在一瞬間被滾燙的煙塵吞噬。

大地跟著劇烈震動,滾燙的空氣,像要將骨頭碾碎的壓力從身後襲來。

鍾關白來不及動作,就已經被陸早秋護在了身下。他的頭被陸早秋的手指托著砸在地面上。

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嘀嗒——」

滾燙而黏稠的鮮血順著陸早秋的臉劃下來,打在鍾關白臉上。

鍾關白的指尖哆嗦著,艱難地抬起手臂去摸陸早秋的臉。

陸早秋冰涼的嘴唇擦過他顫抖的指尖。

「關……」

「啪嗒——」

「啪嗒——」

越來越多的血液像下雨一樣砸在鍾關白臉上。

鍾關白慌亂地用手去捂陸早秋的傷口,卻怎麼都找不到。

「別……」陸早秋的眼神居然還像平時那樣溫柔,只是說話只剩下了氣聲,好像隨時會斷掉,「別摸了。」

「到底在哪啊?!」鍾關白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那是……別人的血。傻瓜。」陸早秋不捨地看著鍾關白的臉,緩緩閉上了眼睛。

警笛聲。

救護車鳴笛聲。

機場到達大廳的外部被圍上了隔離帶。

四周停滿了救護車,不斷有擔架將隔離帶裡的人抬出去。

幾名警察在清理現場。

一個癟掉的破盒子,上面有指痕,好像曾被緊緊捏住過,已經髒到看不出顏色,只是破掉的邊角裡面似乎隱隱泛出金屬的光澤。

一個穿制服的警察餘光瞥見了那點光澤,「咦」了一聲,走過去,將盒子撿起來。他拍掉盒子上的灰,打開盒子,裡面是兩枚戒指。

戒指圈內刻著極為精緻的小提琴與鋼琴鍵盤簡化圖案,兩種圖案的中間寫著花體字。

他拿起其中一枚。

Lu?

又拿起另一枚。

Zhong?」

 

12 【《Theme of SSS Piano Arrange Ver.- Key Sounds Label

花店的遮陽棚下,一個穿著吊帶碎花連衣裙的女人修剪了幾根花枝,然後將一束鮮花捆在一起,插在店門口的水桶裡。女人麥色的皮膚上滲出了薄汗,手臂抬起來的時候可以看見背上有力的肌肉線條,帶著熱愛運動與陽光的女性特有的美,像那些新鮮的,還帶著水珠的花束一樣,昭示著生命的力量。

沒有人會想到十幾個小時前,距離這間寧靜美好的花店僅僅在不足十公里的地方,幾十條生命瞬間流逝,隔離帶內幾乎成為死地。

機場的出口變成了地獄的入口。

鍾關白站在花店門口,他手臂上帶著擦傷,白T恤上髒污一片,看起來很狼狽。

「先生,請問您需要幫助嗎?」花店前的女人抬起頭,眼神驚訝,「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但是她的驚訝很快轉為了擔憂,「需要我為您叫計程車送您去醫院嗎?其實醫院離這兒不遠,如果您還有力氣走過去的話……」

鍾關白垂著頭,眼睛裡一點光都沒有,幾乎沒有力氣去分辯女人言語和身份,「謝謝,不用。我剛從醫院出來。我想買一束玫瑰。」

女人的表情更驚訝了,「誰說亞洲人保守?居然有這樣浪漫的人,一位帶傷的男士從醫院跑出來,只為了買一束玫瑰,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嗎?」

「浪漫?不,我只是……」鍾關白嘴角牽動一下,卻扯不出一個像笑容的表情來,「等待是很痛苦的。所以,幹點什麼都好。」

十幾個小時的等待,像是一把銼刀,一點一點銼平了他的希望,露出他骨子裡埋藏的恐懼。

「啊……」女人像是理解了什麼,臉上的笑意變成了淡淡的同情。

鍾關白扯了扯嘴角,彎下腰去挑花。

「媽媽,天哪,媽媽!」花店裡傳來了小女孩的尖叫聲。

花店門口的女人對鍾關白歉然一笑,疾步走進店內,「發生什麼了?」

「他們有槍!啊!」店內的尖叫聲還在繼續,「媽媽……」

鍾關白聽見花店內的電視裡遠遠傳來槍聲,卻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用手在裝著花束的水桶裡撥來撥去。玫瑰花的刺劃過手指,感覺不到疼痛。

走進店裡的女人輕輕拍著小女孩的背安慰道,「一切都會好的,Elisa,寶貝兒,不要看,一切都會好的。」

鍾關白從水桶裡拿起一束花苞緊閉的橘色玫瑰,走進花店。

「這束花多少錢?」他問。

女人緊張地盯著電視,沒有轉頭,鍾關白的眼神也跟著落到電視屏幕上。

電視裡的視頻是用手機在遠處拍攝的,搖晃得厲害,奔逃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地上,人群中一個穿白色襯衣的東方男人拿著手機,嘴唇緊抿,好像在尋找什麼。

彈片飛濺,男人摀住了自己的手臂,手機摔落在地上,血從襯衣的袖子從浸透出來,哪怕在這樣遠距離的鏡頭中都清晰可見。

「媽媽!是那位送我花的先生!」Elisa睜大眼睛,害怕地說,「那位先生有危險!他們有槍,他們要傷害那位先生!」

鍾關白臉色慘白,感覺自己的胸腔被狠狠捏了一把,連心臟都擠得發疼。

屏幕上的畫面斷了,變成了新聞主播的臉。

「在槍擊得到控制後,殘餘的恐怖分子引燃了身上的自殺式炸彈,現場發生了爆炸……截至今天下午三點,死亡人數已達32人……重傷29人……其中有21人為外國遊客……」

鏡頭裡根本看不清炸彈是怎麼樣爆炸的,一團火光將攜帶炸彈的恐怖分子和周圍近距離的人直接炸成了齏粉,建築和車輛都變成了碎塊和粉末,巨大的能量衝擊讓周圍很遠處的人都撲倒在了地上。

爆炸以後視頻裡是死一般的寂靜,過了很久,在一片濃煙籠罩的廢墟與屍體的畫面中,背景音出現了抽泣的聲音。

鍾關白似乎在鏡頭的一角看到了陸早秋的背影。

那副身軀……陸早秋在他心裡一直瘦削的,但是當時陸早秋卻撐著手臂,給了他一個全然安全的空間。

那是死地中唯一的生處。

女人恍然地轉過頭:「我記起來了,那是你的……」

「……愛人。」鍾關白盯著電視屏幕說。

女人看到鍾關白手上還未開的玫瑰。那天在火車上,這個男人手上也拿著一束玫瑰,盛開的花像是盛開的愛意。也許這次,等玫瑰花開的時候,他的愛人就會醒來吧?

Elisa偷偷覷了一眼鍾關白,掙開女人的手,跑到花店的一角。

「先生。給。」Elisa跑過來,扯扯鍾關白的髒T恤下擺。

她手裡拿著一束花,五瓣,綠葉。

淺藍色的花瓣和她的眼睛一樣明麗,像是純淨的天空。

「先生,請收下這束花。一位淑女應該將這束花送給一位受傷的紳士。因為,我的媽媽對我說,它的原地產是中國,它是一種非常堅強的花。」Elisa說。

她把花塞到鍾關白手裡,「先生,請您記住,它非常堅強,它不會死。無論發生什麼。」

L'Archet醫院。

鍾關白抱著花走到病房門口。

剛換了夜班的護士,查完房的護士小姐攔住他,「先生,請問您是陸先生的朋友嗎?」

「我是陸先生護照上的緊急聯繫人。」鍾關白拿出陸早秋和自己的護照,給護士看自己的名字。

Zhong……」護士小姐看見護照上的拼音,點點頭,「鍾先生,一個小時前,清理恐怖襲擊現場的警察打電話來問我們醫院是否有一位名叫LuZhong的傷者,我想,」護士小姐將一個信封遞給鍾關白,「這應該是您或者陸先生遺失在現場的東西。」

「謝謝您。」鍾關白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破損的盒子和兩枚戒指。

陸早秋打算跟他求婚?

他的眼睛被戒指圈內小提琴與鋼琴鍵盤圖案刺了一下,生疼。

「請您確認一下,如果是您或陸先生的東西,那麼,請您在這裡簽字確認一下。」護士小姐說。

鍾關白接過鋼筆,簽字確認收到物品之後又說了一次:「謝謝。」

「他醒來了嗎?」鍾關白問。

護士小姐說:「還沒有,但是我相信醫生已經跟您說過了,他應該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醒來,如果他能夠醒來,應該就沒有問題了。您可以繼續進去等他,如果他醒了您可以按鈴,就會有護士過來,每兩個小時值班的護士也會來查一次房。當然,您自己也要注意休息。」

「如果……」

如果沒有醒來呢?

鍾關白不敢問,只能緩緩點了點頭,轉身走進病房去看陸早秋。

陸早秋躺在病床上,手上吊著水,臉像頭上的紗布一樣蒼白。

幾個小時前醫生已經推著陸早秋做過一系列檢查,沒有骨折,鍾關白反覆問了很多遍手指有沒有問題,醫生都說只是擦傷和撞傷,並沒有傷到骨頭,等傷口痊癒之後不會影響手指發力。

陸早秋的傷主要是顱腦受損,在被送進來的十幾個諸如內臟破裂等生命體征極度不穩定的傷者中並不算嚴重,至於鍾關白這一號擦傷的,連傷患都算不上。

鍾關白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觸碰陸早秋的嘴唇,「陸首席,等你醒來,我就要向你求婚。用你買的戒指,用我買的玫瑰……差點就被你搶先了。」

他在陸早秋唇上吻了一下。

不需要等什麼特殊的日子,特殊的物品。所有的特殊不過是為了使這一天不同於別的日子,而這一天,血與火,生與死,從絕地而歸,已經足夠了。

護士又來查了兩次房,陸早秋還是沒有醒。

鍾關白心疼地拿著棉簽蘸水,塗在陸早秋微微乾裂的嘴唇上。

雖然只要等待,但是等待是一場煎熬,時間彷彿靜止了,鍾關白不停地看表,寂靜的病房內,指針的滴答聲好像都變得無比緩慢,好像他的心臟都已經跳動了幾百下,才能聽到秒針「滴答」一聲。

在病房燈光下,橘色的玫瑰花苞微微打開了。

淺藍色的花束漂浮在水裡,像是慘白病房裡唯一的希望。

陸早秋的手指動了動。

鍾關白迫不及待地按了緊急呼叫鈴,「醒了……陸首席……」

他已經錯按了好幾次鈴,護士想要責備他,但是又不忍心,每次查看一番後,都只能歎著氣告訴鍾關白:「他還沒有醒。」

護士還沒有來,鍾關白緊緊地盯著陸早秋的眼睛,不敢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陸早秋的睫毛扇了扇,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又像適應不了燈光一樣馬上閉上了。鍾關白把病房的大燈全關了,只留下一盞小小的床頭燈。

鍾關白像對待一件易碎品那樣摸了摸陸早秋的手指,「陸首席,你醒來了嗎?」他感覺到陸早秋的手指又動了動,不是他的錯覺,「醒了……醒了……」

陸早秋睜開了眼睛。

鍾關白的臉倒映在那雙像深海一般的瞳孔裡。

陸早秋輕蹙著眉,好像在忍受著某種痛苦。

「陸首席,陸首席,太好了,醫生和護士馬上就要過來了,你想要什麼,」鍾關白幾乎語無倫次地對陸早秋說,「我們現在在醫院裡,你沒有事,我也沒有事,我們,我們……」

鍾關白激動地講著話,嘴唇開開合合,眼睛裡都是真正劫後餘生的狂喜,泛著淚光。

陸早秋本就蒼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了,原本蹙起的眉展平了,臉上卻一點喜悅的意味都沒有,反而像是遇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事情。

「陸早秋,我們安全了。」鍾關白牽起嘴角,終於露出了一個近乎誇張的,讓嘴咧大到唇角發痛的笑容。

「你是不是太累了……」鍾關白的嘴唇一開一合。

陸早秋抬起手,推了鍾關白一下。

那力道太輕,幾乎讓人以為是撫摸。

「陸首席?」鍾關白疑惑地拿起陸早秋的手,「你想摸我嗎?我沒有受傷……」

陸早秋又推了鍾關白一下,臉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可怕。

「怎麼了……」鍾關白感覺到了,那是一個虛弱傷者的拒絕,他驚疑不定道,「你痛嗎,怎麼護士還沒有過來,我去叫他們——」

「鍾……關……白……」陸早秋的聲音虛弱得像是強撐著一口氣,但是口吻卻不容置疑,「你……出去。」

「為什麼……」鍾關白愣在一旁,像個迷路的孩子。

「出去。」陸早秋又重複了一次。

「病人情緒不穩定,鍾先生,請您先離開病房。」剛到達病房的護士將鍾關白勸離病房,她把病房的門關上,「現在有醫生在病房裡,不用擔心,有什麼情況等醫生出來以後會告訴您的。」說完她又進了病房。

鍾關白靠在牆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撐不住坐到了地上。

一點光亮透出來,病房的門被從裡面打開了。

鍾關白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眼前一黑,醫生馬上將他扶住,「鍾先生。」

鍾關白馬上從門口去看陸早秋。

陸早秋躺在床上,頭側向窗邊,鍾關白只能看見他被紗布裹住的後腦。

「病人不希望您進去。」醫生感覺到鍾關白的動作,立即阻止道。他看了護士一眼,護士馬上將病房的門關上了。

鍾關白盯著醫生,「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醫生說:「我知道,您是他的伴侶。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鍾關白的身體晃了晃,「……您說吧。」

醫生說了一串法語醫學名詞,鍾關白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等一下。」一個威嚴的女聲從他們身後傳來,是標準的巴黎口音。

醫生停了下來,朝聲音的來源方向看去。

鍾關白也轉過頭。

那是一個高挑而瘦削的東方女人,她塗著冷色調的口紅,上身穿著白襯衣,下身穿著黑色的闊腿褲,穿了細高跟之後幾乎跟鍾關白一樣高。

「陸早秋的護照上有兩位緊急聯繫人。」女人拿出自己的證件,「第一位,是我。所以,尊敬的醫生,我有權知道他的傷情。」

「而且,」她瞥了一眼鍾關白,「好像這位先生的法語水平,不足以與醫生進行病人的傷情交流。」

醫生看了鍾關白一眼,鍾關白沒有在意女人的責難,只點點頭。

醫生看著兩人,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鍾關白好像聽懂了,卻不敢相信那幾個詞疊加在一起的含義。

「你聽懂了麼?」女人看了鍾關白一眼,眼底的憂心,焦急,心痛一閃而過,最後回歸冰冷。

鍾關白還呆立在原地,變成了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

女人冷色調的嘴唇輕啟,彷彿施捨一般,用中文對鍾關白說:

「突發性耳聾,原因不明。」

 

13 【《Albumblatt in Walzerform, S.166- Franz Liszt;《Moon River-Ernesto Cortazar

醫生定下了明早進一步檢查的時間就準備離開了。

陸早秋的顱腦損傷不嚴重,不應該直接導致聽覺神經損傷,醫生判斷突聾的可能誘因是前庭導水管擴大,如果是前庭導水管擴大,那麼治癒的可能性就極低,具體還要等做完HRCT後醫生才能判斷。

鍾關白根本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不會的,他是一名小提琴手,如果您聽過他拉小提琴的話,您就會知道,他不能……」鍾關白盯著醫生的眼睛說,「他不能失去聽力。」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結果,不是嗎?」醫生認真道,「您應該保持穩定的情緒,否則會給病人帶來更大的壓力。」

鍾關白低下頭:「您說的沒錯。」

醫生又朝一邊面容冷淡而矜持的女人點點頭,走了。

「真是軟弱。」女人看著鍾關白說。她的聲音很輕,那像是一種在醫院走廊上刻意保持安靜的良好教養,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極為刻薄。

「……應如姐,我進去陪早秋。」鍾關白低聲說。

「我當不起你一聲姐。」陸應如的手握上門把手,「他不會想見到你。」

「他需要我。」鍾關白說。

「鍾關白,你從沒有瞭解過早秋。」陸應如說。

她是陸早秋的姐姐,當她面無表情的時候,便和陸早秋有五分像,光是面容就有幾分懾人,自帶某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鍾關白極力維持著對陸應如的尊重:「應如姐,請你讓開。」

「你對早秋的驕傲和自卑,一無所覺。」陸應如審視了鍾關白片刻,「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後來又願意跟早秋在一起了,如果是因為小提琴的話——現在他可能要失去拉琴的能力了。」

鍾關白眉心動了一下,蹙起來:「你在說什麼?什麼叫……又願意?」

陸應如沉默了一陣:「七年前,我是不同意早秋做手指手術的,風險太大,而且其效甚微。我當時罵他:『你喜歡他,就去和他交朋友,去追他,一個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做個毫無用處的手術,算什麼?不過懦弱。』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

「……說什麼。」鍾關白不知所措。

「他跟我說——」

「他『已經追過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你現在告訴我,你什麼都不知道?」

「應如姐……你到底在說什麼。」鍾關白額頭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陸應如看著鍾關白的眼睛,像在分辨他話語的真假:「你們第一次巡演的時候,早秋就已經跟你……你不知道?」

鍾關白怔在原地,有什麼東西從他腦海裡猛然劃過,他卻抓不住。

「早秋是不跟我說這些的,他只告訴了他的醫生。我是去和他的醫生交流手術問題才知道這些……」陸應如是體面人,說話不好太直白,「在和你……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ED。因為這一點,被你拒絕,他的自卑可想而知。後來你又因為聽到他拉小提琴跟他在一起,那就是他全部的底氣與驕傲。」

陸應如語氣平靜,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卻字字如刀,將鍾關白凌遲。

「鍾關白,對於這些事,你是不是跟獨奏會的琴譜一起,全忘了。」

突然依稀的琴聲出現在他的耳邊,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乎是一支圓舞曲。

「你——」鍾關白感覺像被釘子釘在了空氣中,「這不可能……」

那是……假的吧?

他在第一次巡演,其實只和一個人有過……

他死死地盯著地面,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張銀色的面具。

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

七年前。

巴黎,塞納河。

鍾關白坐在藝術橋的長椅上,喝掉了一瓶開胃酒。

他看著對面的盧浮宮,突然想到《縱橫四海》裡張國榮站在藝術橋上抽煙的那一幕。一個街頭畫家給張國榮畫了一幅肖像,張國榮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街頭畫家笑了笑,不知道。

張國榮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回過頭,說:「我是個通天大盜,明天看報紙吧。」

鍾關白站起來,舉著空酒瓶子靠在橋的欄杆上:「巴黎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無處發洩的春情啊。」

已經是夜晚了,塞納河畔有許多年輕人,都在聊天喝酒。

一個花臂的帥氣法國青年看了鍾關白一眼,鍾關白不經意地撩起下衣擺,露出低腰牛仔褲上面一截完美的人魚線。

法國青年很感興趣地朝他走過來,用英語問:「一個人?」

鍾關白那時候法語還很是一般,他用英語故作漫不經心地說:「當然不是。」

法國青年正大感失望,鍾關白又輕佻地接了一句:「還有你。」

法國青年笑起來:「跟我走?」

鍾關白挑眉:「你想把我帶去哪?」

法國青年說:「去有趣的地方跳舞,怎麼樣?」他說完就攬上了鍾關白的腰。

他們走了兩步,鍾關白突然看見迎面走來幾個人,都是一起巡演的樂團成員,裡面還有一個跟他比較熟的鋼琴手陶宣。這就有點尷尬了,鍾關白對法國青年說:「等我一會兒,那是我的同事。」他不想被人知道他是來巡演的學生。

法國青年識趣地鬆開了手。

「這不是鍾炮……」陶宣本來隨口就要開玩笑,但是他顧忌到身邊的人,又改口道,「鍾關白嘛。」

鍾關白一邊走過去一邊笑罵:「炮你妹啊,都是巴黎風氣不正你知不知道啊。」

他正要嘴上亂開車,就注意到陶宣旁邊站的是不苟言笑的樂團第一小提琴首席,陸早秋。

陸早秋嚴肅又冷淡,鍾關白跟他不熟,不敢亂說話,於是馬上說:「我就夜遊一下塞納河,你們玩得開心點,我先走了啊。」

陶宣說:「你要不跟我們一起?陸首席法語說得跟母語似的,請他當一次導遊機會難得。」

鍾關白瞥了一眼旁邊正在等他的法國青年,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陸早秋:「不行啊,我還有朋友等我。」

陶宣跟著看了一眼那個法國人,馬上就露出一臉心照不宣的笑,「那什麼,明天晚上還有演出,你『夜遊』注意點啊。」

「行了行了,我至於嘛。」鍾關白隨口說著就要走。

「你要去哪裡。」陸早秋淡淡道。

大概是陸早秋太少過問別人的事,他一開口,其他人都吃了一驚。

「我?」鍾關白指著自己,眼睛睜大,搞不清楚陸大首席怎麼突然對自己的行蹤感興趣了。

陸早秋:「嗯。」

鍾關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總不能告訴一看就是性冷淡的陸大首席他要去跳舞泡吧喝酒可能還會幹點別的什麼吧?

「明天有演出,我要確認演出成員的安全。」陸早秋說。

鍾關白聳聳肩,看向法國青年,卻發現自己連對方名字都沒問,於是只好喊:「寶貝兒,咱們去哪兒呀?」

法國青年說:「今晚有一個蒙面舞會,就在『Amour』酒吧。」

鍾關白對陸早秋說:「就是那了。」

陸早秋:「嗯。」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陸早秋的臉色有點難看。但是陸大首席反正也從來不笑,鍾關白沒想太多,招呼一聲就走了。

Amour酒吧。

鍾關白買了兩個羽毛面具,自己戴上一個,遞給法國青年一個。

黑色羽毛貼在他的眼周,在一片燈紅酒綠裡顯出格外妖冶迷人的味道。

他進去之後又喝了點酒,法國青年也喝了不少,兩個人在舞池裡扭了半天,下來的時候法國青年挺興奮,一屁股直接坐到了鍾關白大腿上。

鍾關白突然意識到,這人可別是個壯零吧?這種場合,通常都是他鍾關白坐別人的大腿,就算他在健身房練腿,那也是為了好看,可不是用來給別人坐的。

兩個零做不成炮友,做朋友吧,法國小青年又有點無趣。

這麼一想他立馬就冷淡下來,把法國青年丟到一邊,自己去吧檯孤獨地喝起酒來。

吧檯上輕輕一響。

一杯礦泉水出現在了鍾關白面前。

鍾關白懶懶偏過頭,旁邊站著一個戴銀色面具的男人,很高,面具覆蓋了他的大半張臉,只有嘴唇與下巴的輪廓露出在外面,看起來像是亞裔。

鍾關白勾起嘴角,用不太流利的法語問:「給我的?」

男人點點頭。

鍾關白把兩根手指放在杯口,眼睛卻向上挑起來,看向男人,「那我請你跳一支舞?」他說完,朝男人伸出手。

男人卻沒有把手遞過去,而是像鍾關白一樣,也伸出了手,微微彎腰,做出邀請的姿勢。

看來是一號。

還是幾個世紀之前來的那種。

鍾關白笑起來,一口喝完男人請的礦泉水,舔了舔嘴唇,然後把手放在男人的掌心,等男人一握上他的手,他就反客為主地牽起男人走向酒吧的樂隊。

「嘿,兄弟。」鍾關白對樂隊的鍵盤手說,「華爾茲,有沒有?」

鍵盤手樂了,第一次有人來他們酒吧點華爾茲:「哪首?」

鍾關白右手牽著陌生的男人,左手抬起來,在鍵盤上隨意傾瀉出一段李斯特的《A大調圓舞曲紀念冊的一頁》。

鍾關白彈著琴,感覺自己的右手被男人握得更緊了,他抬起頭,發現男人看他的目光灼人,很有那麼點意思,他朝男人笑了笑,左手繼續在黑白鍵盤上劃出令人的驚艷的弧度。

這首曲子不難,他只用了一隻手彈了主旋律,鍵盤手立即就明白了。鍵盤手把手放在額頭上,跟鍾關白抬手致意了一下,便開始了完整的圓舞曲。

這不是一間Gay吧,戴黑色羽毛面具的男人和戴銀面具的男人站在舞池中央相對而立,很是引人注目。立即有人吹起口哨來。

鍾關白微微仰起頭,對銀面具的男人說:「誰跳女步?」

男人沒有說話,只把手輕輕放到鍾關白的後腰上,但是沒有真的貼上去,只是虛懸著自己的手掌,克制守禮得過分。

對於這種古板行為,鍾關白大為驚奇:「嘿,你這可不是跳舞。」

他把男人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在自己的腰上,在男人的手觸上自己的腰的時候,鍾關白似乎感覺到男人的呼吸變沉了。

鍾關白想到今天出門前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的腰腹,心中很是滿意,沒枉費在健身房流的汗。

在格外動聽的圓舞曲中,男人帶著鍾關白在舞池裡旋轉。

他是過分體貼而溫柔的那種舞伴,他微微低頭注視著鍾關白的臉,讓鍾關白把重量全靠在自己身上。

鍾關白和男人離得很近,他偏過頭,在男人的衣領與側耳間聞到了一種很淡的乾淨的味道,那種味道和酒吧的氛圍格格不入。

就像男人請他喝的那杯和酒吧格格不入的礦泉水一樣,乾淨而特別。

他許久不曾接觸過這樣的人了。

鍾關白用手輕撫男人的背,感覺男人的背脊僵硬了一下。

「跟我走吧。」鍾關白說。

他拉著男人,穿過跳舞的男女,穿過圍觀的人群。

穿過嘈雜的交談聲。

穿過迴盪在耳邊的圓舞曲。

所有喧囂都被拋在了身後。

巴黎的夜空,滿天繁星。

月亮映在塞納河裡,波光粼粼。

銀面具在月色下反著光,卻遮不住男人如水的目光,他就那麼看著鍾關白,沉靜安寧。

鍾關白輕輕哼起了《Moon River》的旋律。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鍾關白一邊哼唱一邊向天空伸出修長的十指。

十指在天空中划動,就像是在天幕中演奏一首鋼琴曲。

幾乎像一個瘋子。

男人安靜地看著鍾關白的動作,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不說話?」鍾關白轉頭,用法語問。

男人看著他,仍一言不發。

酒精帶來的醉意,月色下這樣浪漫的夜晚,讓人忍不住做一些瘋事。

鍾關白盯著男人的銀面具,突然笑起來,「也好。」他用中文說,「那你現在一定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男人果然依舊沉默著。

鍾關白繼續用中文說:「你知道嗎,中國有一部電影,是講東方不敗的。好吧,你應該不知道他是誰……令狐沖當年和東方不敗坐在屋頂,東方不敗也沒有說話,令狐沖以為他是扶桑女子,於是便說:『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在說什麼,那我們永遠都不會有恩怨。如果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們也不用退出江湖了。』」

他念著電影裡的對白,緩緩抬起手,想去揭男人的銀面具。

男人退後了一步。

鍾關白笑著搖搖頭,又用中文說:「也好。你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那我們永遠也都不會有恩怨,大概過了今晚……也不會有不必要的牽掛。」

「你知道嗎,那部電影裡,有一首我很喜歡的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如江湖歲月摧。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鍾關白去買了兩瓶酒,遞給男人一瓶,男人接了,鍾關白又說:「雖然你聽不懂,但是——」

「為我們的不相識,乾杯。」

鍾關白直接吹了一瓶,男人也想學著他那樣豪飲,才喝第一口就險些嗆到。

鍾關白的臉上醉意更甚,他拍拍男人的背,用法語說:「噢,甜心,你不會喝酒嗎,你得這樣——」

他拿過男人的瓶子喝了一口酒,仰起頭,吻上男人的唇。

雙唇相觸的一瞬間,男人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一吻結束,鍾關白舔舐著男人的微微腫起嘴唇,意猶未盡。

「甜心,雖然你不會說話,不會喝酒,不會接吻,你也聽不懂我念的詩,但是,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了。」鍾關白帶著醉意看著男人,低聲用結結巴巴的法語問,「你夜遊過塞納河嗎?你知道塞納河上有多少座橋嗎?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數一數?」

男人深深地看著鍾關白,點了點頭。

涼風習習,月光如水。

鍾關白一隻手牽著男人,一手在空氣中彈著不知名的樂章。

每走到一座橋,他就唱一遍《Moon River》。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他看著男人的眼睛,輕輕唱道:「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day.

唱完這句,他對男人說:「Someday is today.

總有一天,我會優雅地遇見你。

而那一天,就是今天。

男人握緊了鍾關白的手。

在他們走過第十座橋的時候,男人的腳步停了下來。

酒的後勁漸漸湧了上來,鍾關白靠在男人身上問:「你累了嗎?」

男人忍不住伸手撫摸鍾關白的側臉,但是剛一觸上那發燙的臉頰,又極為克制地收回了手。

他看了鍾關白一會,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透明的立方體。

月光下,那塊立方體裡懸浮著的一架三角鋼琴與琴凳就像真的一樣。

鋼琴的八十八根黑白琴鍵,琴身內的琴弦,下方的踏板,都極為精緻分明。

男人把那個立方體放在掌心,遞給鍾關白。

鍾關白接過來,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的手指在透明立方體的上方舞動,好像在彈琴。他一邊彈一邊歪著頭,帶著醉意對男人說:「其實,我是一個鋼琴手。」

男人的嘴角浮現出一個清淺的笑。

鍾關白又說:「不,不是鋼琴手。我不是一個鋼琴手。我是一個——」

「偉大的鋼琴手。」

他對男人傻傻地笑著:「我是一個偉大的鋼琴手。」

鍾關白低著頭,假裝在透明立方體裡的鋼琴上彈完了一首自己作的最偉大的鋼琴曲,然後將立方體塞到男人手裡,「甜心,謝謝你願意讓我彈你的鋼琴。」

男人再次把立方體遞給鍾關白。

「送給我?」鍾關白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要送我一架鋼琴?」

男人點點頭。

鍾關白看了男人半天,「那我該送你什麼呢?我住的酒店大堂裡有一架真的鋼琴。」他像在說秘密那樣壓低了聲音,「甜心,我們趁著晚上沒有人,偷偷溜進去,就我們兩個,怎麼樣?我彈琴給你聽。」他已經醉得忘了自己一路都在說中文了。

男人目光溫柔地看著鍾關白,再次點頭。

 

14 【《大好笑顏》-川田琉夏】

已經到了後半夜,河畔格外安靜。

河水緩緩流淌,好像要與漫天星河流往同一處。

鍾關白拉著男人走了半天,走到一盞路燈下的時候停了下來,像個耍賴的孩子一樣蹲在地上。

男人被他拽得彎下身,低頭看著他。

鍾關白左右看了看,一臉迷茫地對銀面具的男人說:「甜心,巴黎的房子都是藍灰頂黃色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男人看了鍾關白一會,背過去,蹲下來。

鍾關白跳到男人背上,男人站起身,背著鍾關白沿著河畔向東南方走。

鍾關白摸了摸男人背上的蝴蝶骨,男人身形一僵,還是沒說話。

他們一路走著,男人瘦削,腳步卻很穩,走了很遠,一直走到酒店門口,男人的手臂都從未松過一下。

酒店前台只有兩個服務員在值班。

大堂另一側一片黑暗,放置稀疏的沙發上空無一人,一架黑色三角鋼琴擺在中央。

鍾關白低聲對男人說:「我們先假裝回房間,然後從那邊繞過去,我彈琴給你聽。」

男人看他的一眼,眼神又好笑又無奈。

但是鍾關白全無自覺,暗自偷偷摸摸地往裡跑。

男人幾步走到前台,看了一眼酒店的時鐘,壓低聲音用法語對前台服務員說:「我的,」他頓了一下,語氣中帶著與冰冷銀面具氣質不符的遲疑和柔軟,「……愛人,還有不到十八小時就要在巴黎歌劇院演出,他很緊張。」

服務員小姐好奇地往鍾關白那邊看,戴著羽毛面具的大男孩躲在鋼琴後面,露出一雙被黑色羽毛包圍的眼睛。

男人摸了一下自己的銀面具,輕聲說:「他是一個很有童心的鋼琴手。」

鍾關白揭開琴蓋,左右四顧,眼睛終於聚焦在男人臉上。

「嘿,甜心,你被敵人發現了嗎?」鍾關白壓低了聲音朝男人喊,就像在玩諜戰遊戲。

男人嘴角勾起一個無奈的笑,轉頭對服務員說:「我記得這家酒店房間的隔音非常不錯。」他拿出自己的房卡,「但是,如果因為我們造成酒店的任何損失,請記在我的賬上。」

這樣的男人讓人無法拒絕。

服務員小姐看了他一會,低頭笑著記下房號。

前台上擺了一個盤子,裡面裝著用來招待check in的客人的薄荷糖。男人本來轉身要走,看到糖又停下來,拿了一顆,才向服務員點一下頭,轉身離開。

他走到琴凳邊,鍾關白說:「甜心,你幹什麼去了?」

男人伸出手。

掌心上躺著一顆糖。

鍾關白怔怔地望著那顆糖,有點恍惚。

他拿起糖,盯著看,「你去偷糖?給我的?」

男人忍住笑意,認真地點點頭。

鍾關白剝開糖紙,找不到地方扔,於是暗搓搓地把糖紙塞到男人的口袋裡,男人轉頭看旁邊,假裝沒有看到。

那種薄荷糖是兩片圓環形的糖拼在一起的,鍾關白一邊把糖掰成兩半,一邊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去練琴,我的老師也會給我一顆糖。話梅糖。他家裡只有一種糖,就是話梅糖。他說他小時候練琴的時候,也有人給他一顆話梅糖。後來長大了,他就不給我了。」

「他說,人長大了,就不吃糖了。」

一顆糖被分成了兩個圓環糖片,鍾關白把一片放在自己嘴裡,一片塞進男人嘴裡。

男人看鍾關白的眼裡還帶著幾分複雜,猝不及防嘴裡一甜,頓時一愣。

「所以,謝謝你。」鍾關白說。

他嘴裡含著糖,甜得彎眉笑眼,「甜心,你有沒有聽過偉大的鋼琴手彈琴?」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指尖已經落在琴鍵上。

零星幾聲脆響,像那杯礦泉水與男人的到來。

低沉的和弦,像跳舞時男人低頭的樣子。

流暢的琶音,像塞納河中的流水,像河畔上方的星空。

最後琴聲漸弱,像戀人的低語,像一顆慢慢被體溫融化的糖。

等糖全部融化的時候,琴聲停了。

剛好半顆糖的時間。

口中還留著淡淡的甜味,空氣中還存著若有若無的餘音。

男人看著鍾關白,目光灼灼,他的手動了一下,似乎想抬起來抱住鍾關白。

但是他低頭看著坐在琴凳上的鍾關白,只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支鋼筆。鍾關白似乎知道男人想幹什麼,緊接著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來一包餐巾紙。

曲子不長,但是餐巾紙太小,記完一首曲子用了一整包餐巾紙。

「送給你,《半顆糖》……唔,或者《半顆甜心》?」鍾關白拿過鋼筆,「可是找不到地方寫曲名……」他站起來,在男人唇上親了一口,拿起男人的手,在手掌上寫下「半顆甜心」四個字,再簽下「偉大的鋼琴手」作為落款。

男人看了一會手中的字,修長美好的手指慢慢收攏,最終卻沒有握成拳,像是要抓住那幾個字而又怕將字弄髒擦去。

滿腔柔情總是化作萬分小心。

一片光從遠處灑來,瀉在三角鋼琴旁。

男人站在光裡,面朝黑暗,鍾關白站在黑暗裡,面朝光亮處。

兩人相對而立。輕吻變成了舔舐,再變成了啃咬。

「你真甜。」鍾關白看著男人的眼睛,聲音低啞。

他發現男人的眸色變深了。

「上去……」鍾關白一邊親吻著男人,一邊從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兩個字。

房間裡一片黑暗。

男人沒有給鍾關白機會開燈,他托著鍾關白的頭把人放到床上,一顆一顆地解鍾關白的扣子,將衣物放在床頭櫃上。

男人的動作溫柔而細緻,鍾關白急不可耐,一把將男人的衣服和皮帶扯開,手同時向男人的下身探去。

「你——」鍾關白隔著內褲在男人下身揉了一把,可是那裡一團柔軟,毫無反應。

鍾關白仰頭親吻男人的耳朵和頸側,手在男人身下不斷撫弄。

男人好像也察覺了不對勁,動作一僵,但下一刻便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有些粗暴地揉捏起鍾關白的精瘦的側腰和飽滿的臀部。

「等,等等……」鍾關白親吻男人的嘴唇,「甜心,輕點兒。」

男人的力氣越來越大,鍾關白感覺到男人已經快要將他的腰掐斷,但是男人的下身依舊沒有變化,就好像面對他的身體,男人沒有慾望,反而在忍受什麼痛苦。

一種羞恥感頓時湧了上來。

這個人對他的身體沒有感覺。

可能男人喜歡他彈琴的樣子,但是並不喜歡和他做愛。

他腦子裡最後那點酒意和滿腹慾望一瞬間退了個乾淨。他用手撐住男人的胸膛,將想要吻他的男人推開。

那一下用了很大的力,男人全無防備,猛地一下被推得撞在床頭櫃上。

「唔。」

「啪——」

男人的悶哼和一聲脆響同時響起。

鍾關白嚇了一跳,連忙要下床去開燈。

男人卻抬手擋住了他。

鍾關白低頭一看,他本來要落腳的地方,是無數的透明碎片。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照在男人的銀面具上,冷得嚇人。

而地上,無數的透明碎片像從天空中落到地上摔碎的星河。

立方體裡的三角鋼琴掉了出來,摔斷了一根琴腿。

摔壞的鋼琴與琴凳躺在那堆碎片裡,像是經歷了某種浩劫。

鍾關白看不到男人臉上的表情,猜不透男人到底在想什麼,他只覺得清醒之後頭痛欲裂。

「對不起。」他看著地上的碎片說。

男人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穿好衣服,向門口走去。

等鍾關白套上衣服追出門的時候,男人已經不見了。

 

15 【《L'emprisonnee- Dark Sanctuary

第二天晚上演出前,整個樂團包了酒店的自助餐廳提前吃晚餐。

鍾關白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手上拿著一顆蘋果,有一口沒一口地啃。

他正出神,結果聽見頭頂傳來更大的啃蘋果聲。

抬起頭,是季文台。

季大院長帶著睥睨渺小生物的姿態看著鍾關白,「喲,昨晚幹嘛去啦?精神恍惚的。一會化妝把黑眼圈遮遮,眼袋比我的都大。」

「……那是臥蠶。」鍾關白反駁。

「搞區分概念,治標不治本。」季文台把蘋果核丟在鍾關白桌上,拿起桌上的餐巾優雅地擦了擦手,「晚上還有《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我知道你能彈下來,我就一句話,別太自我。」

鍾關白看著那個蘋果核一呆,溫月安君子如玉,自己跟著沒學半點好,反而把季文台這種隨手亂丟東西的毛病學了個十足。

鍾關白有點不是滋味,那張被塞進男人口袋的糖紙,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我晚上不會出亂子的。」他說。

「光不出亂子就行了?你得學學陸早秋,精益求精……不過他也有毛病,太標準,不像人。算了,你就這樣吧,一個團裡總得有一個他那樣的,一個你這樣的。」 季文台把沾了蘋果汁的餐巾丟在鍾關白桌子上,走了。

鍾關白啃完蘋果,拿著杯子去倒咖啡。

陶宣正好也過來倒咖啡:「欸,季大老闆跟你講什麼啊?」

「說我縱慾過度,眼袋比他還大。」鍾關白心不在焉地滿嘴跑火車。

陶宣故意笑得很猥瑣:「那個法國小哥看起來就很……嘿嘿,是吧?」

鍾關白無語:「那就是個零號,估計還不如我。」

陶宣一個直男,不知道為什麼聽這種八卦也跟著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失望,「沒成啊?我發現你可能有點水土不服,你上次約的那個好像也沒成,就那個特別帥的中國小哥……」

「可能是。」鍾關白突然正經起來,「我難道很沒有吸引力嗎?」

陶宣誠懇地說:「對我來說,是的。」

鍾關白:「滾。」

陶宣端正態度,問:「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鍾關白有點說不出口。

一個人如果從小就好看,那麼他很難不自知。

在這方面,鍾關白到底是個凡人。

難得碰上個人他特別有感覺,偏偏對方毫無反應,他裡子沒得到,面子過不去,說出來不高興,想閉口不言又憋屈:「就是……唉,後來我在酒吧又遇到一個人。」

陶宣興致勃勃地看鍾關白,就差擺一個doge臉。

「我喝多了,有些細節想不起來,應該是個法國籍的亞裔吧。」鍾關白的表情變得更正經了,「我覺得他很特別。就像……嗯,比如,你有沒有某次彈琴的時候,突然感覺『我練琴這麼多年,就是為了彈給面前這個人聽』?」

陶宣一個激靈,感同身受道:「我有。」

鍾關白感覺自己遇到了知己,「說,什麼時候。」

陶宣嚴肅道:「第一次考級的時候。」

鍾關白:「……」

陶宣:「還有第一次參加比賽。」

鍾關白:「你知道你為什麼是候補嗎。」

陶宣:「……」

鍾關白:「這就是原因。」

陶宣:「呵呵。」

他「呵呵」完鍾關白之後還覺得不夠有殺傷力,於是明知故問:「哦,那你把人搞定沒?」

「……沒有。」鍾關白想著那張銀面具,越想越難受,倒也沒有難過得受不了,那更多的像是一種遺憾,比如錯失了一件價值連城的非必需品,「我覺得,他可能是直男吧……對我沒感覺。其實我後來想,不上床也沒什麼,能上床的那麼多,何必呢,做朋友也好。」

陶宣嘖嘖稱奇,「這不像你啊。」

鍾關白端著咖啡往回走,「有些事,真的是,遇上方知有。」

陶宣調侃:「那你以後就從良了,等那麼個彩虹出現?」

鍾關白搖頭失笑,「你當我是王寶釧啊。真遇上再說吧。我好歹是個正常男人。」

他講完這句話,看到幾步外的陸早秋,於是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陸早秋眼神漠然,與他擦肩而過。

鍾關白再回想起陸早秋那個漠然的眼神,心就像那塊透明立方體一樣,碎成了無數片。

他突然想起來,那個眼神他還見過一次。

歐洲巡演結束以後,他們在北京演出。

表演結束的時候,羅書北給他送玫瑰,陸早秋也是這樣看了他一眼,眼睛裡空得好像什麼都沒有。

那之後,就聽說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因傷休學。

陸大首席一直是風雲人物,這樣的新聞,鍾關白一向直接當作江湖傳說來聽,並不關心。

一年後,陸早秋再次歸來,十指纏滿了白色的細繃帶。

當時他看著陸早秋拆下繃帶,幾近完美無瑕的一雙手上,手術縫合的疤橫貫在十指指縫間,幾乎可怖。

他原本以為陸早秋做手術將十指指縫剪開,再縫合,只是為了追求更大的手指跨度,去彈更難的曲子,陸早秋卻告訴他:「我不是想學鋼琴。我只是,想感覺一下,你的世界。」

對於這句話,那個時候的鍾關白是當表白來聽的。

於是他認定他一定可以追到陸早秋,勝券在握。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那句話,與其說是表白,不如說是絕望。

他不敢想像,陸早秋絕望地做完手術返校,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接受他的追求,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平靜地告訴他:「我是ED。」

鍾關白,你簡直該死。

陸應如看著鍾關白的表情變化,「想起來了麼。」

鍾關白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對陸應如說:「抱歉。」

陸應如冷然:「你對我道什麼歉。」

鍾關白:「應如姐,我為接下來的事道歉。」他說完,搶先進了病房,把陸應如鎖在門外。

他輕輕朝陸早秋走過去。

走了幾步他才突然意識到,其實他是吵不到陸早秋的。

陸早秋什麼都聽不到。

鍾關白在陸早秋背後站著,陸早秋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沒有發現身後有人。良久,陸早秋似乎有所感應,突然轉過頭,鍾關白髮怔的樣子猝不及防撞進他眼裡。

鍾關白看起來很落魄,渾身髒兮兮的,手臂上都是擦傷,剛才臉還沒事,出去再進來的時候,卻腫了一邊。

陸早秋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鍾關白腫起來的臉。

鍾關白怕他擔心,「我自己弄的。」說完他又後悔地閉上了嘴,拿手指了指自己,再用手在自己臉上輕拍兩下。

陸早秋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叫你出去,你就把自己弄成這樣?」

這種溫柔的責備讓鍾關白心酸得不得了,他去桌上拿了紙筆,寫道:「那我不出去行不行?陸首席,我不想出去。」寫完又畫了一個可憐的表情,才把紙舉給陸早秋看。

陸早秋看了鍾關白很久,微微點了一下頭。

鍾關白蹲下來,趴在陸早秋病床前。他有太多話想一次說清楚,但是偏偏陸早秋什麼都聽不到,於是想寫給陸早秋看。

陸早秋歎了口氣,「不要動。聽我說。」

鍾關白像聽課的小學生一樣撐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陸早秋。

「至少現在,我還沒有接受這件事。」陸早秋垂下眼簾,沒有去看鍾關白的眼睛,「所以,給我一點時間。」

鍾關白拚命點頭,忍不住一直又快又急地重複:「會好的,會好的,醫生沒說不會好啊,肯定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但是陸早秋聽不見,他依舊垂著眼眸,視線落在地上。他臉上沒有顯出情緒,睫毛卻不受控制地輕輕扇動,隱隱透露著不安,過了很久,才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

「在那之前……先留在我身邊。」

一片死寂。

絕對的,連自己心跳都聽不到的寂靜足以使任何一個普通人崩潰,足以摧垮任何一個自命堅韌的人的意志。

何況,陸早秋曾經擁有那樣超出常人的敏銳聽力。

他曾經說:「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麼細微的差別,連Lance這樣的制琴師都沒有察覺。

那是天賦,更是無數個日夜的訓練後的結果。幾乎可以說,是那些日夜構成了現在陸早秋。

喪失了善的善人,不可以稱作善人。

那麼,喪失了聽力的陸早秋,好像也不可以稱作陸早秋了。

陸早秋感覺到床在抖,他微微抬起眼,去看鍾關白。

鍾關白跪倒在地上,滿臉淚痕。

陸早秋慢慢抬手,擦掉鍾關白的眼淚:「不許哭了。」

鍾關白的眼淚一直無聲地掉。

陸早秋嘴角勉強扯出一個溫柔的笑,一邊給鍾關白擦眼淚一邊說:「叫你出去,你就真的出去了。叫你不許哭,怎麼不聽?」

這幾乎像是在撒嬌了,柔軟得過分,陸早秋平時哪裡會這樣說話,鍾關白聽了,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心尖上最軟的地方,眼淚止不住地全打在陸早秋的手指上。

 

16 【《夢幻擁抱》- 阪本昌一郎】

過了一陣,鍾關白從口袋裡摸出一個信封來。

他在紙上寫:「陸首席,答應我。」

陸早秋沒說話,靜靜看著鍾關白。

鍾關白從信封裡拿出那對護士轉交給他的戒指來。他本來就跪在地上,於是就著這個姿勢,在紙上寫:「我訂的戒指還沒有做好,所以就用你買的求婚了。」

陸早秋看著那兩枚戒指,眉心蹙起來。

鍾關白又寫:「可以嗎?」

陸早秋盯著那三個字,神色複雜,最終看鍾關白的眼神慢慢變得平靜溫和:「不行。」

鍾關白一慌,擔心再次彼此誤會,於是他把他能想起來的,他們第一次巡演的事都寫在紙上。他寫著,那些畫面一一劃過腦海。他突然想起他們來法國之前,陸早秋看他們第一次巡演的相冊,他隨口對陸早秋說:「那時候我怎麼就沒跟你在一起呢。」

他心裡一酸,在紙上認真寫道:「陸首席,我愛你,不因為任何事改變。那次的誤會我不想再來一次,你與別人不同,我愛你,你與過去的你不同,我也愛你。我還和當年一樣——你可以因為任何原因拒絕我,反正也沒用。」他一鼓作氣地悶頭寫,「我會陪你吃飯,開車送你去想去的地方,給你作曲,聽……」

他寫到那個「聽」字的時候,突然手一哆嗦,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本來要寫「聽你拉琴」。

鍾關白怔怔地盯著那個「聽」字,一滴眼淚從眼眶裡掉下來,把那個字暈開,模糊得看不清了。

對於陸早秋的突發性耳聾,其實他也是沒有真正接受的。這些來來往往寫在紙上的對白,就像一場臨時的演習,理智上他被通知了陸早秋的病情,但是潛意識裡,他根本不相信陸早秋真的已經聽不見了。

陸早秋輕輕拿起那張紙,仔細看上面的字。

鍾關白不敢搶陸早秋手裡的紙,但他又擔心陸早秋看了會有很大反應,而陸早秋卻只是有些恍然地盯著那張紙。

他在看鍾關白寫的那段過往。

過了很久,陸早秋低喚了一聲:「關白。」

鍾關白下意識地去應他。

陸早秋像是在想什麼,「以前,小喻說,要我對你好一點。」

鍾關白搖頭,陸早秋對他已經不能更好了。

「唐小離也說,要我對你再好一點。」

鍾關白不停搖頭。

「其實,」陸早秋輕聲說,「ED這件事,我沒有那麼在意,被其他人嘲笑也無所謂。」

「只是一想到,這麼好的你,平白要比別人少一些東西……」陸早秋的聲音更輕了,「我就覺得很難過。」

低低的聲音傳到鍾關白耳裡,有如轟鳴。一字一字,如鋼鐵巨獸駛過,將他全身的每一寸筋骨,連同腹內五臟六腑全碾得粉碎。

「所以,現在這樣,我更無法說服自己答應你。」陸早秋抬手擦鍾關白的眼淚,「好了,不要哭了。」

鍾關白感覺自己好像一條被人拿捏住了七寸的蛇,動彈不得,他僵硬地從地上撿起筆,又拿了一張紙,寫道:「我沒有比別人少任何東西,我比誰都擁有得多。陸首席,你反過來想,如果今天躺在這裡的是我,你會跟我求婚嗎?」

陸早秋看著那行字,良久沒有說話。

鍾關白突然想,大概,根本沒有那種可能,因為陸早秋是不會讓他躺在那裡的,陸早秋從來都只會把一切擋下來,護他周全。他正要再寫什麼,卻聽見了護士的聲音。

鍾關白抬頭,是護士從外面開了病房的鎖。

陸應如跟在護士後面。

護士推了機器過來,給陸早秋測了血壓,看了瞳孔,說一切沒有問題,她明早再來。

陸應如走過去,鍾關白默默把紙筆遞給她,帶上病房的門,出去了。

陸應如低頭,看到紙上那段:「我沒有比別人少任何東西,我比誰都擁有得多。陸首席,你反過來想,如果今天躺在這裡的是我,你會跟我求婚嗎?」

陸早秋看著陸應如,回答了剛才不曾向鍾關白回答的問題:「我會。」

陸應如在紙上飛快地寫出幾行字,那字自成一體,有殺伐風骨,「你不會。如果是你,必不會挑這樣的時機求婚。」

她太瞭解陸早秋,知道陸早秋那句「我會」只不過是在掩飾鍾關白的不體貼。

陸早秋沉默半晌,「他這樣直接,我只覺得可愛。剛才我,」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柔情,「差一點就答應了。」

陸早秋沒和陸應如說過這種話,應該說陸家沒有人這樣說話,陸應如一時不知該接什麼,於是直接無視,轉而寫道:「你需要休息,不要說了。我簡單跟你寫明情況。我跟醫生談過了,明天上午做檢查,如果情況不好,就轉院。我跟林開通過電話了,他和這邊最好的耳鼻喉科醫院有合作。」

陸早秋點一下頭。

「我拿到大使館的傷亡名單從巴黎飛過來,兩個小時後必須飛回巴黎。」陸應如快速寫完,看陸早秋虛弱地躺在那裡,到底心疼,於是又寫了一句,「睡吧,我看著你。」

陸早秋精神很差,和鍾關白說那麼多話已經是在強撐,他疲憊地閉上眼,眉頭卻蹙著,不像在安心休息。過了一會,他又擔心地睜開眼,低聲喊:「姐。」

陸應如用眼神詢問。

「你……不要為難他。」

陸早秋不求人。

在陸應如的記憶裡,他只這樣說過兩次話。

上一次還是在二十多年前,幼小的陸早秋抱著自己的小提琴,光著腳站在牆角,對盛怒的父親說:「你……不要砸我的琴。」

已經比陸早秋高出一截的陸應如穿著得體的裙裝,擋在陸早秋身前,「爸,這樣太難看了,樓下還有許多客人在等您呢。況且,有我,還不夠麼。」

她表情鎮定,聲音底氣十足,氣勢已經像一個舉重若輕的成年人,只有年幼的陸早秋能看見,她背在身後的手在微微發抖。

在父親轉身離去後,陸應如也跟著離開了。

「姐。」年幼的陸早秋在陸應如身後小聲說,「……謝謝。」

陸應如腳步一頓,又走回去,拿起掉在地上的拖鞋,小心地給陸早秋穿上,然後低頭對陸早秋一字一句道:「早秋,你記住,我們家,總要有一個人,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陸應如收回思緒,輕歎一口氣,點點頭,往門外走。

「姐。」陸早秋在她身後說,「……謝謝。」

陸應如回過頭,陸早秋正看著她。其實他的輪廓已經完全是個成熟的男人,不知怎麼的,陸應如還是覺得那一眼看過去,和小時候有點像。

她極其罕見地淡淡笑了一下,走出門去。

鍾關白站在門外等著,陸應如對他說:「你進去陪早秋。」

鍾關白應了一聲。

陸應如說:「鍾關白,如果我是你,我會先考慮早秋的身體,再考慮他的事業,最後再討論我和他的關係。」

鍾關白一愣。

陸應如看了他一會,語氣放得柔和了一些:「我喜不喜歡你不重要。從小,陸早秋喜歡的東西,陸家人都不喜歡。」

她說完,就走了。

鍾關白看著陸應如離開的背影,那身影像某種兵器,強悍冰冷而又孤獨。

鍾關白進去的時候陸早秋已經睡著了,過分安靜的睡姿幾乎讓他產生了後怕的感覺。

他去問護士小姐要了一套乾淨病號服,然後在病房的浴室收拾了一下,悄然躺到另外一張床上。

他看著陸早秋的側臉想,可能應如姐是對的,他太急了,急於證明無論發生什麼他們之間都不會改變。可是現在躺在他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和以前不同的陸早秋。

這麼一想,陸早秋比他要強大太多。

在他演出事故後,陸早秋對他說:「你彈成這樣,我不會安慰你。」

陸早秋不會向鍾關白證明什麼,也不會安慰他,陸早秋只會說:「從頭來過。」

然後帶鍾關白離開,默默陪他練琴。

陸早秋從來都是那樣,像苦寒之地唯一存活的一棵樹,沉靜堅韌,不可撼動。

鍾關白悄聲從床上下來,在陸早秋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陸早秋,如果你走到了不同的地方,我也會像你一樣,帶你回到我這來。

第二天陸早秋睜眼的時候,鍾關白手裡正拿著一個速寫本和一支鉛筆坐在床邊等他。

鍾關白見他醒來,拿起素描本,翻開第一頁。

上面畫了簡筆畫,還配了文字。

一個和鍾關白一樣髮型的小人兒拿著一個牙刷杯和一支牙刷,旁邊寫著:「陸首席,刷牙。」

再旁邊,另一個小鍾關白拿著一個馬克杯,配文:「醫生說今天早上還不可以進食,但是可以喝水啦。」

陸早秋摸了一下紙上的小鍾關白,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鍾關白把擠好牙膏的牙刷和水杯遞給陸早秋,又把速寫本翻了一頁。

陸早秋刷完牙,一抬起頭,速寫本上的小鍾關白嘴邊有一個對話框:「大鐘關白不高興了。」

陸早秋把牙刷和被子放下,又摸了摸大鐘關白的頭。

鍾關白抓住陸早秋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吻了一下,然後再翻了一頁速寫本。

上面有一個表情很害羞的小鍾關白,配文:「那個那個,陸首席,你要上廁所嗎,醫生說你不可以下床,所以大鐘關白跟護士學習了怎麼幫你……他的榮幸。」

陸早秋看鍾關白,鍾關白一本正經。

真到解決問題的時候,鍾關白一臉嚴肅,然而手上該占的便宜一點也沒有少占。

陸早秋說:「你……好了,放開。」

鍾關白收回手,清理好,舉起素描本,翻一頁。

上面是更害羞的小鍾關白,配文:「陸首席,你對大鐘關白的服務滿意嗎?A.滿意;B.滿意;C.滿意;D.滿意。」

陸早秋沒說話,眼底卻不自覺帶上笑意。

鍾關白再翻了一頁,一個小鍾關白戴著一個聽診器,配文:「陸首席,如果你準備好我們就可以去做檢查啦。」

陸早秋點點頭,眼底的笑意漸漸散去。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臉色,趕快又翻了一頁速寫本。

速寫本上畫著一個可憐兮兮的小鍾關白和一個板著臉的小陸早秋。小鍾關白對小陸早秋說:「你要是表現好,我就親你一下。」小陸早秋板著臉點頭。

鍾關白眼巴巴地看陸早秋,陸早秋眼底帶上一點無奈:「好,去做檢查。」

鍾關白用力在陸早秋臉上親一口,然後去叫護士。他和護士推著可移動病床,陪陸早秋去做HRCT

做檢查很快,但是等結果要一點時間。

鍾關白舉起速寫本,上面的小鍾關白說:「陸首席,我們有一個隨堂測驗,請務必參加。」

下一頁,小鍾關白歪著頭問:「陸首席,你最喜歡誰?A.鍾關白;B.關白;C.阿白;D.白白。」

陸早秋從鍾關白的手裡拿過速寫本。

厚厚一本差不多都被畫滿了,差不多對陸早秋一天的生活安排全都畫在本子上。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眼神柔軟得像要化開:「昨晚沒睡?」

鍾關白一呆,這個問題他沒預料到,所以沒有畫,只好向陸早秋搖搖頭。

陸早秋翻回「陸首席,你最喜歡誰?A.鍾關白;B.關白;C.阿白;D.白白。」的那一頁,對鍾關白說:「鉛筆。」

鍾關白把筆遞給陸早秋,陸早秋在本子上寫:「ABCD」。

明明是自己出的題,鍾關白還是撐不住有點不好意思。他厚著臉皮把速寫本往後翻一頁,後面一頁寫著:「陸首席,ABCD都是正確選項,給你一百分,獎勵:念詩。」

鍾關白彎下身,眼睛亮晶晶的,對陸早秋念:「陸首席,你是——」

他剛張嘴,突然一慌。

陸早秋是聽不見的。

這件事,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容易習慣。

陸早秋把鍾關白的慌亂全看在眼裡,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像平時阻止鍾關白念詩的時候那樣,給了鍾關白一個深長的吻。

「咳。」負責做檢查的醫生從房間裡出來,手裡拿著一個文件袋,「兩位先生,結果出來了。」

鍾關白馬上走過去,用身體擋住陸早秋的視線,幾乎用一種脅迫的眼神看著醫生,問:「是好的結果,對嗎?」

 

17 【《沉思》- 呂思清】

醫生點點頭:「可以這麼說。」

「好結果就是好結果,什麼叫『可以這麼說』?」鍾關白追問,「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找不到原因。」醫生抬手打斷鍾關白的疑問,「找不到原因就是好的結果。你明白嗎,他的身體沒有問題。」

鍾關白皺著眉微微點頭,「那,他什麼時候可以聽見?」

醫生說:「高壓氧配合藥物治療,他的主治醫生會決定具體的治療方案,兩周以內都有恢復的可能性。」

「那兩周以後呢?」鍾關白被「兩周內」這三個弄得心情複雜,好像希望和絕望就是一線之隔。

「可能性比較低。」醫生的話很有保留性。

鍾關白收緊了手指,握成拳頭。

醫生往後退了一步:「先生,雖然你的手臂受傷了,但是如果你想動手,我可是會還手的。」

鍾關白鬆開拳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畢竟一個小時之前我剛解決了一個暴躁的病人家屬。」醫生聳肩。

鍾關白的注意力還在那句「兩周內」上,他問:「這種病,治好的可能性大嗎?」

「治癒率並不低。但是治療效果和病人的心理狀態也有關係,如果病人壓力太大,很可能對治療效果產生負面影響。」醫生看著鍾關白,「你看起來太緊張了,你會把病人也帶進你的情緒裡。他對你非常關注,所以你的一點情緒波動都會對他產生很大的影響。」

鍾關白微微低下頭,「……沒錯。」

「放輕鬆一點,儘管這很難,但是,試著這樣做。」醫生淺灰色的眼睛裡帶著一種見慣生離死別的平和,「很多時候,我們看到愛人生病,都會表現出強烈的負面情緒,好像我們在對他生氣,氣他為什麼要生病。儘管我們都知道,那並不是他的錯。你懂嗎,那種愧疚感會壓垮他的……好吧,我不常和病人家屬說這樣的話,但是……」醫生拍拍鍾關白的肩膀,灰色的眼睛眨了眨,「兄弟,你們好歹在我面前接過吻。」

愧疚感會壓垮他的……

鍾關白沉思了一會,對醫生說:「謝謝。」

等醫生走了,他拿著文件袋,轉身走到陸早秋身邊。

他給了陸早秋一個充滿信心的笑,然後拿起速寫本翻到空白的一頁,準備寫字。

陸早秋說:「不用。你把文件袋給我。」

鍾關白猶豫著把文件袋遞過去。陸早秋法語太好,看了一遍已經知道情況,但是他沒說話,只安靜地點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

鍾關白看了一會陸早秋,他的臉色還很蒼白,只有下顎左側的琴吻是淺紅色的,看起來有點像吻痕。

鍾關白忍不住摸了摸那塊印記。

陸早秋是從不疏於練琴的人,他左手手指上永遠有薄繭,下顎左側永遠有琴吻,左邊的鎖骨上永遠有一塊印子。

鍾關白對這幾個地方愛不釋手,喜歡到仔仔細細去摸的時候心裡總有點發疼。

陸早秋睜開眼,輕輕握住鍾關白的手,「關白,幫我……」

鍾關白詢問地看著他。

陸早秋搖搖頭,「沒事。」

鍾關白的指尖摩挲著陸早秋左手手指上的薄繭,頓時明白了那句「幫我」後面,陸早秋沒說出口的話。

下午陸早秋進高壓氧艙做治療,鍾關白立即開車回他們租的房子裡。

他知道,陸早秋當時想說的是:「幫我拿我的琴。」

鍾關白不是一個足夠細心的人。

但他是一個鋼琴手。即便他有一天聽不見了,他還是會渴望觸摸琴鍵。

那麼,陸早秋也一樣。

陸早秋主要用的琴有兩把,一把十八世紀初的斯特拉迪瓦裡小提琴放在北京,一把他母親留下來的琴放在南法他們現在住的海濱小城。

鍾關白走之前擺在院子裡桌上的玫瑰已經被曬失了水,花瓣枯萎掉下來,和木頭桌子一個顏色。

他匆匆把平時要用的物品都收好,再帶上陸早秋的琴。剛走出院門,他又返回去,把陸早秋租房子時給他買的書全裝在一個箱子裡,一起帶走。

車快開到尼斯的時候,他手機響了。

鍾關白出國之後換了號碼,幾乎沒人知道,他一看是唐小離,於是開藍牙耳機接了。

唐小離聽到他的聲音,心放下了,開始揶揄:「你這是考慮復出還是結婚啊,這麼大陣仗。」

鍾關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沒心思問,「我這開著車,有事說。」

唐小離說:「你人在哪呢?」

鍾關白:「去醫院,我老婆還在醫院。」

唐小離:「陸首席?你們不是還一塊拉琴呢嗎?」

鍾關白:「什麼?」

唐小離:「不是,就機場恐襲那事,有人現場拍了視頻,微博上不很多YouTube搬運工麼,結果有人認出你在裡面,還有個神秘男子保護你。就沒過多久,又出了一個你和神秘男子在餐廳彈琴的視頻,也不知道誰拍的……那什麼,你們彈完吧,還來個激吻,你都不知道國內網上現在成什麼樣了,陸首席『某著名音樂學院管弦系教授』都被扒了。評論都在討論攻受,我都沒眼看。」

鍾關白罵了句髒話,差點摔了耳機。

他在娛樂圈那幾年,一直把陸早秋保護得特別好,他領獎什麼的,也從來不帶伴兒,就是怕影響陸早秋。

鍾關白在音樂學院的時候一直很高調,沒人不知道他的性向,進了娛樂圈以後雖然沒親口承認過,但是不少人都默認了,他也不反駁。

唯獨一個陸早秋。

想要捧給所有人看,最終還是收到衣襟裡,放在心口上。

唐小離說著,自己也回過味來:「你們彈琴在恐襲之前?」

鍾關白深吸了一口氣:「陸首席現在,什麼都聽不見。」

唐小離那麼一張利嘴,半天沒說話。

他見陸早秋的次數不算多,就特別記得第一次去他們家,比約定的時間到得早,鍾關白來開的門,開完門沒理他就走了。他進門聽到一陣小提琴聲,曲子挺耳熟但叫不上名字,就跟著鍾關白往裡走。

鍾關白站在一個房間的門口。他跟著向裡一看,裡面居然在放《貓和老鼠》的動畫片,只是沒開聲音,一個清瘦的男人正在拉小提琴,視線雖然落在屏幕上,手裡的琴和弓卻像有生命一樣。唐小離看了一會,發現琴聲的節奏跟動畫片裡TomJerry的動作居然正好能配上,他那時候才突然想起來《貓和老鼠》的配樂確實都是經典的古典樂。

鍾關白靠在門框上,一臉著迷地看著那個男人拉琴的背影。

動畫片一集結束,男人放下琴弓,左手也鬆開,小提琴完全靠下顎夾著,轉過身,像個不知人間歲月的世外人一樣,朝鍾關白歪頭淺淺一笑,眼神溫柔得要化開:「關白,來彈琴。」

唐小離被那個笑晃了眼睛:「鍾關白你們家藏了個神仙啊?」

鍾關白的眼神落在男人身上:「……是啊。」

唐小離現在想起那一幕都覺得驚為天人,再聽到這個事,瞬間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半晌他說:「你要是錢不夠,一句話。網上那事吧,我讓秦昭的公關處理,你別管了,先顧好陸首席。」

鍾關白說:「不跟你說謝了,我還有個電話要打。」

他是要打給季文台。

季文台接電話的時候,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鍾關白,你叫陸早秋那小子早點回來,老請假像什麼話,休婚假都沒有這麼休的。是吧老溫?」

那邊溫月安的聲音淡淡的:「我沒有休過婚假。」

季文台唉聲歎氣:「老溫,你要是休了婚假就不至於現在是我大晚上來給你掃院子……你這棋盤還擺這?」

溫月安說:「還擺這。」

季文台又說:「你說我們院的那誰誰至今對你念念不忘,一生未嫁,我們都這麼大年紀了,你乾脆就……是吧,至少有人照顧你。」

溫月安沒回答,只問:「是阿白?」

季文台這才想起來一隻手還拿著手機,於是對鍾關白說:「你小子什麼事啊?」

鍾關白說:「我們在尼斯機場遇到恐襲,早秋暫時……聽不見了。」

季文台把掃把丟到一邊:「什麼叫『聽不見了』?」

「突發性耳聾,正在治療。」鍾關白髮現他無論第幾次說出這些話,都沒有變得更容易一些,「醫生說治癒率還是很高的,前兩周是關鍵。」

季文台沉吟片刻:「有什麼需要和進展直接給我電話。」

鍾關白:「嗯。還有,季老師,我們,我和早秋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擔心他……」

溫月安的聲音從那邊傳來:「文台,把電話給我。」

鍾關白:「老師?」

溫月安說:「阿白,早秋這個孩子,你不要小看了他。」

鍾關白應了一聲,又說:「我不會。」

溫月安說:「在你帶他來我這裡之前,他自己來過一次。」

鍾關白一愣。

「我平時不見人。那天上午,他敲了一次門,沒人應,我也沒有鄰居,他就一個人在院子外拉了一首《沉思》。不久之後下起雨,我以為他拉完就走了。沒想到,天黑的時候,他在門外說:『不打擾溫先生休息,學生明天再來。』」

溫月安坐在輪椅上,看著院門口的一盞石燈和石燈上的門簷。

那天,溫月安開門的時候,陸早秋正好站在門簷下,雨水從門簷滑落下來,打濕了他的衣服,石燈映在他身上,能看到提著小提琴盒的手指上纏著繃帶。

溫月安看到那雙手,道:「阿白提起過你。」

陸早秋朝溫月安深鞠一躬,「溫先生。關白說要帶我來看您,又擔心您不同意。」

溫月安說:「所以你就自己來了。」

陸早秋:「我怕到時他難過,只好提前叨擾。」

溫月安問:「若我不同意,你便天天來麼。」

陸早秋低下頭,雨水從他的髮梢流下來,劃過下巴,他輕聲道:「學生不敢打擾。學生站在簷下,溫先生就當是躲雨人吧。」

 

18 【《雜》- 久石讓】

「阿白。」溫月安對電話那邊道,「這道坎,他過得去。你要信他。若兩周後——」

「那我就站在他身邊,做他一世撐傘人。」鍾關白道。

溫月安沉默一陣:「你去吧。」

待他掛了電話,將手機遞給季文台,道:「阿白……不像我。」

季文台哼了一聲:「鍾關白要是像你就好了。」

溫月安望著那盤殘棋出神:「還好不像。」

季文台撿起地上的掃把:「你啊……二十年收一個學生,心裡喜歡也不讓他來看你,就一個人待著。」

溫月安道:「老人家,有什麼好看。」

季文台看著溫月安,溫月安還穿著二十幾年前的衣服,梳著二十幾年前的頭髮,夜晚的月色將他的眉眼照得一如當年。

「好看。還是好看。」季文台回憶起來,「當年他們戲稱你什麼來著?那個時候的女學生是真對你好啊……我記得鍾關白小時候打壞了你一隻杯子,你自己坐著輪椅找遍北京城也非要找個一模一樣的回來。也不知道誰把這事兒說出去了,全院的女學生都恨不得幫你找一個出來。」

溫月安也想起來,道:「女孩子,總是心善。」

季文台神色揶揄:「那還有幾個同去的男學生呢?」

溫月安抬眸,淡淡看了一眼季文台,「文台,你與學生也這樣說話?」

季文台:「咳,老溫,我是告訴你,男學生也心善。要一視同仁。」

溫月安看著院子裡的溪水與荷花,臉上顯出一點回憶的神色:「現在想來,不該找的,把阿白嚇壞了。」

季文台看著那盤殘棋,搖頭道:「你還是要找的。這麼多年,這裡一直維持原樣……老溫,雖然我一直勸你,但你心裡想什麼,我多少還是知道點。」

溫月安沉默著調轉了輪椅,半晌問:「文台,彈琴嗎。」

季文台歎口氣:「我不彈。老溫,你哪裡是要聽琴,你這是要聽人,我彈不來。」

溫月安推著輪椅進了樓內,用手撐著特製的扶手上樓梯。季文台跟進去,看著溫月安空空的褲管懸在空中,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來。

溫月安在樓梯上垂眸看了他一眼。

「我不扶你。」季文台收回手,背在身後,像往常一般,慢慢跟在溫月安身後上樓。

溫月安坐到二樓備用的輪椅上,進了書房。

書房的桃木桌上有一幅字。

白雪關山雖行遠

萬死未敢負師恩

雖然那紙已經被展平了許久,上面仍有大小皺褶。

季文台進去,一看見那幅字,就嗤笑道:「鍾關白寫的?他的字也不像你。」

溫月安推著輪椅過去,微微抬起手,停在「關山」二字上,「文台,請人幫我裱起來吧。」

季文台邊看那幅字邊笑:「老溫啊,你看得上眼的東西不多,就這,也值得裱起來?」

「阿白小時候寫的字,我都留著。」溫月安從櫃子裡拿出一疊一疊釘成冊的宣紙,他低頭看著那上面的字,眼中帶上了淡淡笑意,「你看。」

季文台大笑,「『靜』字還少一橫。」

「阿白那時候會的字還不多。」溫月安把厚厚的冊子翻到末頁,「後來就寫得很好了。」

「我看也一般。」季文台低頭看一眼桌上的字,哼笑,「他不是個用功的。你還真要裱起來,裱了掛哪?」

溫月安道:「他長大以後難得寫一幅給我,又怕寫不好,這還是我從廢紙簍裡撿回來的。只怕沒有下回了,得好生收著。」

季文台拿紙的手一頓,又故作淡定地繼續將那幅字捲好:「老溫你這說的什麼話?什麼叫沒下回了?等兩個小崽子回來,叫他坐在這兒給你寫一百幅好的。」

他剛說完,看見自己捲起的字下面還有一張宣紙。

紙上只有兩句詞。

月照玉樓春漏促

颯颯風搖庭砌竹

這頁詞的紙下還有字,密密麻麻,卻看不分明到底是什麼字。

溫月安低頭翻著鍾關白的小時候的毛筆字冊,道:「文台,你裱了字,不要告訴他。阿白心軟,別人說什麼,他都放在心裡,捨不得讓任何人失望。他的字是我教的,寫得不好,我也喜歡。」

季文台沒有答話。

溫月安抬頭一看,淡淡道:「只是顧敻的兩句詞。文台,不早了,回去吧。」

季文台沒有抬手去揭那張宣紙,他退後兩步,拿著要裱的那幅字,道:「老溫,等他們回來,你跟他們一起來我家吃飯。」

溫月安說:「好。」

季文台:「中秋也來。」

溫月安:「中秋不來。」

季文台歎口氣,「我走了。裱好給你送來。」

待季文台走了,溫月安揭開上面那張宣紙。

最下面一張,滿紙深深淺淺,只有兩個重複的字。

玉樓

溫月安看了一陣那兩個字,又下樓去,拿出一盒錄像帶。

他打開電視,聽見一陣鋼琴聲。

原本溫月安是不看電視的,聽見琴聲便多看了一眼。

是阿白。

溫月安將輪椅推後了一些。

電視屏幕上,播放的是陸早秋和鍾關白在餐廳合奏的畫面。一曲還沒有播完,畫面就切到了一個演播廳裡。裡面坐著一個主持人和一個少年。

少年一頭黑直長髮垂在腰間,眼中收斂著星芒。

主持人道:「鍾先生算是你的前輩,你覺得他的演奏如何?說起來,他也評價過你的獨奏會呢。」

少年有禮道:「我很尊敬鍾先生,他是我的前輩,我沒有資格評價他。」

主持人笑道:「果然像網友說的那樣,你特別有禮貌啊。今天因為你來,我們節目組還特意準備了一架鋼琴,你要不要給大家展示一下?」

少年笑道:「謝謝節目組。我的榮幸。」

主持人道:「讓我們掌聲歡迎天才鋼琴少年賀音徐——」

賀音徐的頭微微後仰,抬手拿出一跟帶子綁住長髮,坐到鋼琴凳上。鏡頭給了他綁頭髮的動作一個特寫,纖長的十指,少年清俊的面容,仰起脖子露出的喉結,都被放大在屏幕上。在他指尖觸上鋼琴鍵盤的那一刻,眼中收斂的光芒瞬間大盛。

溫月安看著電視屏幕,少年眉眼像極了故人。

意氣,更像極了故人。

「師哥,這個孩子,竟也……姓賀。」溫月安輕聲道,彷彿這幾十年未變的小樓中,還有一人。

 

19 【《Clair De Lune- Achille-Claude Debussy

鍾關白拎著小提琴快步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陸早秋正靠在床上,閉著眼睛。

他慢慢朝陸早秋走去,病房過於寧靜,皮鞋踏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響聲。

陸早秋沒有任何反應。病床上的男人蒼白而安靜,就像茫茫雪地中,刀斧鑿刻的雪人。

鍾關白走到病床邊看了陸早秋很久,才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了一下陸早秋的睫毛,然後迅速把臉湊到離陸早秋的臉不到兩公分的地方。

陸早秋睜開眼,睫毛在鍾關白的框架眼鏡上刷了一下。

鍾關白和陸早秋對視了一會,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他一個大近視,現在得照顧陸早秋,一天用眼時間比以前多,戴隱形眼鏡扛不住,只能框架上場。

鍾關白本身極少戴眼鏡,嫌不夠帥。而用唐小離的話說,戴眼鏡的那都是良家子,他們那就不是正經人,戴了也是衣冠禽獸,斯文敗類。

鍾關白拿起速寫本,寫道:「陸首席,是不是不帥了?」

這話撒嬌賣萌求反駁的成分居多,陸早秋取下鍾關白的眼鏡,看了一會雙目迷離的鍾關白,又把眼鏡戴回去。

鍾關白眨巴眨巴眼睛。

「戴著。」陸早秋說。

鍾關白期待地寫:「還是帥的吧?」

陸早秋看了鍾關白半天,道:「這樣來找我比琴的人應該會少些。」

其實陸早秋從來不評價別人的容貌,無論褒貶,鍾關白乍一聽,甚至覺得有點稀奇,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什麼意思。他就像個特別講究的老帥哥人到中年突然一不小心發福了,還被自家漂亮老婆嫌棄了似的,在速寫本上畫了個戴眼鏡的小鍾關白羞憤大哭,配文:「真不帥了啊?」

「這也信?」陸早秋笑起來,但他眼神落到鍾關白帶來的小提琴盒上時,笑意便褪了些,「現在如果有人來找我比琴,我大概不敢。怕比不過。萬一,把你輸給別人了怎麼辦?琴給我。」

鍾關白心裡狠狠一疼,來不及寫字,先忙著把琴盒打開。

陸早秋接過小提琴,側頭夾住,左手手指在琴弦上移動。他沒有拿琴弓,一連串繁複的指法變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像一個人的默劇。

這幅畫面有種荒唐的悲傷感,鍾關白不太敢看。

陸早秋閉著眼睛,眉心微蹙,下顎仍夾著琴,兩隻手空出來,好像在思考什麼。過了一會,他的右手在左手小指指節上按了按,嘴角竟然漸漸浮現出一個笑,病房裡瞬間冰雪消融。

鍾關白看著那個笑容,心中也跟著安寧下來。

陸早秋向護士要了一卷細繃帶。他保持著夾琴的姿勢,低著頭,將每一根指節都纏上繃帶。

鍾關白突然理解了這些動作的意義。

陸早秋同時也看向了他,輕聲解釋道:「從頭來過。」

一周後,陸早秋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院,只需要定期去醫院做高壓氧治療以及服藥。

鍾關白在接陸早秋出院之前,先去了一趟花店。

Elisa正坐在花店門口看書,鍾關白說:「早上好,小淑女。」

Elisa抬起頭,眼睛一亮:「先生。」

鍾關白問:「今天有上次你送我的那種花嗎?」

Elisa鑽進店裡,很快小女孩的聲音就從裡面傳出來:「有,而且它們已經全開了。」

鍾關白跟進去,看見大片的淺藍色五瓣花。

他微笑起來:「你說得沒錯,它們非常堅強。」

當鍾關白遠遠看到從醫院裡走出來的陸早秋時,時光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白色細繃帶纏繞的手指,拎著小提琴。因為迫不及待要出院,陸早秋身上還穿著帶條紋的病號服。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鍾關白看著他舉起了琴弓。

琴聲飄散開,傳到鍾關白耳朵裡。

當他走到鍾關白跟前的時候,琴弓正拉出一聲長長的顫音,鍾關白感覺自己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也跟著被激起了雞皮疙瘩。

「我等不及了。」陸早秋看著鍾關白的眼睛,問,「你聽到了嗎?」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揉弦的左手手指,極慢地點了一下頭。

可是那琴聲,非常奇怪,像是嗓音最好的歌手刻意在唱跑調的歌,每一聲都那麼美,但整首曲子的音準全是錯誤的。

陸早秋低頭看了一會自己的左手,「我也聽到了。」他臉上再次浮現出和那天摸到小提琴時一樣的笑容,「跟那天一樣。還有鋼琴聲。」

鍾關白的眼睛裡滿是哀傷,鼻子忽然一酸,根本不敢去看陸早秋的臉,只能用最大的力氣抱住他。

「我聽到了,它們很美……」他在陸早秋耳邊重複說著無意義的話。

陸早秋感覺到噴在自己耳邊的熱氣,隔著繃帶的手指在鍾關白唇上碰了一下:「我聽不到。」

鍾關白用手機緩緩地打出幾個字:「很美。這是我聽過最美的琴聲。」

陸早秋的睫毛動了動,盯著那行字問:「真的嗎?」

鍾關白再次用力抱住陸早秋,在他頸邊不斷點頭。

等鍾關白鬆開手臂時,陸早秋再次揚起了琴弓。

這個穿著病號服的男人,就站在醫院門口,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拉著沒有人能聽懂的曲子。陽光將他的病號服照得刺目,風吹起還沒來得及剪的頭髮與病號服的衣擺。

醫院裡快步走出來一個護士,像是要警告在外面製造噪音的男人。

鍾關白眼神請求地看著護士,不斷搖頭。

「我馬上就帶他離開,再讓他彈一會兒,就一會兒,好嗎?」

護士停下腳步,眼神漸漸變成了同情。「其實……」她本來想說,其實精神科的病人不應該就這樣出院,可是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看著不停跳躍移動的手指與琴弓,她突然覺得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可能所有瘋子都不會被理解,天才也一樣,那些古怪的、錯亂的聲音莫名地像在敲擊她的胸口,讓她覺得內臟有了一種酸脹的感覺,「也許是我無法理解這種美。但是……它確實是一種美。」

他們的時間徹底慢了下來,就好像開始了一個不知期限的假期。鍾關白遠離了從前的圈子,不用應酬、錄製節目。陸早秋也不用再忙著上課、演奏、奔波於世界各地。

陸早秋出院的第二天早上,鍾關白是被一聲巨大的東西摔倒的聲音驚醒的。他轉頭一看,視線來不及聚焦就已經可以判斷陸早秋不在他身邊。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反應,他抓起床頭的眼鏡就往外面跑。

琴房裡,小提琴的琴譜架倒在地上,琴譜散了一地。

陸早秋背對著他,低著頭。

雖然知道並不會打擾,但是鍾關白仍然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他看到陸早秋左手握著琴頸,右手遲疑地停在弦軸邊,甚至不敢去擰它們。那種不自信的感覺,就像一個普通人突然看到自己的雙手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自己不會使用的結構。

四根琴弦完全松著,那是一種沒有辦法拉琴的狀態。

鍾關白突然明白了陸早秋的琴聲為什麼會有問題,他對於小提琴的控制力就像面對自己的身體那樣熟悉,就算聽不到,手指的位置也不會錯。

但是,陸早秋沒有辦法調音。

每次練過琴之後都要放鬆琴弦,再拿起小提琴的時候就需要調音。鍾關白不知道出院前陸早秋是怎麼調音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陸早秋突然發現了音準的問題。

他走到陸早秋身邊,陸早秋抬起頭盯了他很久。

眼神裡全是不信任,還有,巨大的失望。

那種失望差點擊倒了鍾關白。

「出去。」陸早秋說。

鍾關白搖頭。

陸早秋沒有重複第二遍,他冷漠地收回目光,拿著小提琴離開了琴房。

鍾關白跟著追出去,卻被鎖在了一間空房間外面。敲門沒有任何作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這是陸早秋租下的房子,他甚至找不到開門的鑰匙。

房間裡沒有任何響動,寂靜得讓人害怕。

鍾關白越來越心慌,所有可怕的猜測一一出現。這個空房間在二樓,窗戶正好對著他們的院子,鍾關白衝了出去,找鄰居借梯子。

被陽光曬得皮膚發紅的老人從倉庫裡搬出一個金屬樓梯來,笑著說:「我有時用這個來粉刷牆壁。」

鍾關白點點頭,接過梯子,準備走。

老人在他身後說:「嘿,你的朋友看起來不太好。」

鍾關白急著搬梯子,只隨口應道:「是。」

老人又說:「今天早上我看到他在院子里拉小提琴,但是聲音很奇怪。我還問了他:『你的琴壞了嗎?』」

「什麼?」鍾關白腳步一頓,回過頭,眼睛瞪得很大,嚇了老人一跳。

「他拿了紙筆請我把說的話寫給他,我才知道他聽不見。所以我寫:『你是不是不知道,也許你的琴壞了?』」老人說,「他皺起了眉毛,一直盯著他的琴看,我覺得也許是我太失禮了,畢竟他聽不見,所以我又寫:『可能是你的曲子太特別了。』可是他說出曲子的名字時,我知道,我聽過,那是小提琴版的德彪西的《月光》,我怎麼會不知道那首曲子呢?德彪西可是法國人。」

 

20 【《Violin Sonata in G Minor,The Devils Trill」》- Giuseppe Tartini

鍾關白爬上最後一級階梯的時候,看到了陸早秋。

他抱著小提琴,坐在陽光照不到的那面牆邊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粒碎玻璃渣掉到了陸早秋的腳邊,他才有了一點反應,抬起了頭。

碎玻璃瀉了一地,被陽光照得刺眼萬分。鍾關白正試圖從滿是尖銳玻璃碎片的窗戶上爬進屋內。

陸早秋還沒來得及阻止,鍾關白就已經從窗外跳到了地上,睡褲被劃破了,有半截掛在玻璃上,他乾脆撕了褲子,撲過去把陸早秋按在地上,明知道對方什麼都聽不到,他還是忍不住在對方耳邊說:「可是我真的覺得那很美……」

陸早秋一隻手拿著小提琴一隻手拿著琴弓,於是格外笨拙地用琴弓的弓背在鍾關白的後腦上劃了劃,就像在模仿撫摸的動作,他邊做這樣的動作邊低聲說:「我在生氣。」

鍾關白突然覺得有點想笑,他當然知道陸早秋在生氣,但是就這樣直接說出來莫名有種……幾乎算得上是可愛的感覺。

他先在陸早秋嘴上啃了一通,才點點頭,做出「我知道」的口型。

陸早秋瞪了鍾關白一眼,但是配上被吻得殷紅濕潤的嘴唇,更像在調情。

鍾關白還沒來得及在眼前的風情萬種上做點什麼,突然大腿後側靠近腿根的地方一痛。

他被弓背打了一下。

打得並不重,像是一種警示。

「起來。」陸早秋說。

鍾關白捂著大腿跳起來,陸早秋居然會打人?

「你不能這樣。」陸早秋站在他面前,嚴肅地看著他,「你先出去。」

鍾關白站在原地不動。

「你先出去。」陸早秋重複道,「我現在在生氣。」他看著鍾關白一點一點揚起來的嘴角,突然歎了口氣,「算了。」

陸早秋是一個極少會產生憤怒情緒的人。如果一個人沒有太多在意的東西,那麼他就很難憤怒。而不慣於憤怒的人,通常難以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去表達他的憤怒。尤其是,站在他面前的是鍾關白。

「我錯了。」鍾關白比完口型,委委屈屈地低下頭,一副準備挨訓的樣子。

「鍾關白。」陸早秋喊完名字以後頓了很久,「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生氣。我想找到一種對你生氣的方法,讓你意識到這件事很嚴重。你不能騙我,尤其是在這件事上,不能騙我。」

「鍾關白,你看著我。」陸早秋用弓背抬起鍾關白的下巴,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也越來越沉,「音樂……是有真理的。我不能歪曲它,你也不能。以前,我只相信我的耳朵,現在我想要……相信你。」

鍾關白看見陸早秋的眼睛裡倒映出自己的樣子,最初的一瞬間可能是慌張的。

對於陸早秋這樣的人來說,這一句「想要相信你」,不止是托付失去的聽力,這幾乎已經等於在托付他的生命,和他僅剩的世界。

鍾關白的胸口不斷起伏,他注視著陸早秋,緩緩抬起手,輕輕抓住了抵在自己下巴上的琴弓。

接過琴弓的一剎那,他終於徹底地意識到,他到底接過了什麼。

就像柏拉圖認為物質世界的背後一定有一個理型世界一樣,所有的音樂家腦海裡一定也有一個理型音樂,那是屬於每一個藝術家自己的完美,而其他人耳朵所接收到的,不過是那種理型的一個投射。鋼琴鍵盤的每一次振動,小提琴琴弦的每一次顫抖,都是在靠近那個理型。

現在陸早秋的世界裡只剩下了那個絕對完美的理型。

「你可以相信我。」鍾關白默念出這句話,他是講給自己聽的。他將陸早秋的小提琴放到了左肩上,將琴弓揮到了半空中,再默默地看向對方。

鍾關白聽陸早秋調過無數次弦,他揮起琴弓的那一刻甚至可以想起陸早秋獨奏時偏愛的那個基準A,那比標準的440赫茲低一點,讓琴聲整體有種格外沉靜的感覺。

陸早秋點了一下頭。

鍾關白要作曲,當然是會小提琴的,但是調音遠不如陸早秋快。他在陸早秋的目光下,擰動弦軸,一弓一弓地去試A弦。

等到他調好四根弦,陸早秋接過琴,以極小的幅度轉動弦軸,每一根他凝神都轉動了很久,才轉回原處。

「試一下。」陸早秋說。

鍾關白把四根弦試了一遍,音準沒有改變,他朝陸早秋點點頭。

陸早秋又把四根弦全部鬆了,然後完全憑著手指對於琴弦鬆緊程度的感覺,將弦軸擰到了某個位置:「再試一下。」

鍾關白拉出一弓雙音的時候怔怔地盯著弦軸。

音幾乎是准的。

但是,對於陸早秋來說,幾乎也是錯誤的一種。

陸早秋盯著鍾關白的眼睛,後者微微搖頭。

「我沒有練習過。」陸早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它的感覺並不像聽覺那樣靈敏。」太過依賴耳朵,做過上萬次的動作也不可靠。

鍾關白握住陸早秋的手指,不斷親吻指尖。

直到把指尖親得微微發抖,他才在陸早秋的掌心上鄭重寫下三個字:「交給我。」

當他把重新調好音的小提琴交給陸早秋時,陸早秋想了很久,然後拉了一首塔蒂尼的《魔鬼的顫音》。據說塔蒂尼夢到自己把靈魂交給了魔鬼,然後從魔鬼的演奏中得到了這首曲子。

陸早秋拉琴的時候一直看著鍾關白,似乎每一弓都要向他確認。

鍾關白不斷地點頭,直到最後一弓落下,他才走過去,在陸早秋掌心寫道:「相信我,塔蒂尼也不會比你拉得更好。陸早秋,從現在開始,我將是你一個人的魔鬼。」

陸早秋的嘴角一牽,露出安寧溫柔的笑意:「好。」

鍾關白小心翼翼地奪過陸早秋手裡的小提琴和琴弓,放到一邊,然後把陸早秋按到牆上,粗暴地親吻。

啃完之後,他抓過陸早秋的手掌,難耐地寫道:「你不想嘗嘗魔鬼的滋味嗎?」

陸早秋的眸色變了變:「哦?」

他手臂發力,將鍾關白反壓在了身下,胸腔微微震動,聲音極度低沉,就像在念中世紀的詩歌:「魔鬼啊,那……你不想嘗嘗神仙的滋味嗎?」

「唔!」鍾關白悶哼一聲,忍不住喘息,「嗯……」

一直到下午送陸早秋去做高壓氧治療鍾關白都不太敢往副駕駛上看。他越想越不對勁,懷疑陸早秋上午其實一直沒有消氣。

陸早秋詢問般看了鍾關白一眼:「怎麼了,嗯?」

鍾關白右手搭在方向盤上,左手搭在腰上,覺得自己身體中間這一截完全是空的,裡面什麼都沒有。

他回想起上午,在那個被陽光照得燥熱過度的房間,無論他怎麼求饒,陸早秋都沒有停手。陸早秋這樣溫柔的愛人,從來都體貼得不像話,唯獨今天,臉上看起來還是冷靜的樣子,但是手上的力氣卻大得嚇人,一隻手將鍾關白的兩隻手腕鎖在頭頂,另一隻手完全掌控著鍾關白的身體。

不知道多少次,鍾關白被逼出了眼淚,縮著身體求饒。

每次陸早秋的聲音都是那樣低沉溫柔,靈活的手指卻一次又一次地不斷開疆拓土:「關白,你在說什麼……抱歉,我聽不見。」

鍾關白當然喜歡神仙的滋味,但是他被迫一次性吃了太多,導致現在看神仙一眼,心裡都有點發楚。

等停了車,他才用手機打出一行字:「神仙一怒,伏屍千億。」

陸早秋看了一會兒,淡淡道:「看不懂。」

鍾關白不敢解釋,怕陸早秋聽了污言穢語便用琴弓抽他,只打字問:「陸首席,你現在不生氣了吧?」

陸早秋一路都沒有回答,磨得鍾關白心裡忐忑,進高壓氧艙前他才轉過身,在鍾關白耳邊低聲說:「好像找到了一種對你生氣的辦法。」

陸早秋躺進高壓氧艙,上次遇見的那個灰眼睛醫生路過,笑著跟鍾關白說:「他比上次看起來好多了。」

鍾關白透過透明的高壓氧艙壁看著陸早秋的臉:「是啊。」

醫生說:「你好像也沒那麼緊張了。」

「我想要學會適應他的變化,比他自己更快適應。」鍾關白就那麼一直注視著陸早秋,好像怎麼也看不夠。

中途他開車去了一趟附近的樂器行。

他走到一架電鋼琴邊,手指在鍵盤上隨意一掃,然後問老闆:「可以聽到琴聲嗎?」

老闆走過去,打開電源:「現在可以了。」

鍾關白關掉電源,在老闆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彈了一曲,指尖遊走在鍵盤上,僅僅發出單薄的觸擊聲:「好聽嗎?」

老闆聳聳肩:「先生,請原諒我無法判斷。」

「原來是這種感覺。」鍾關白不停撫摸著琴鍵,陸早秋的世界,原來是這種感覺……

「我要買下它,請幫我放到車上吧。」他輕聲說。

 

21 【《Silent Prayer- Secret Messenger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鍾關白就醒了。陸早秋練完琴有松琴弦的習慣,他準備一早去給小提琴調音。房中一片黑暗,他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發現書房的門邊漏出一線微弱的燈光,再打開臥室的燈,回頭一看,陸早秋果然不在床上。

書房就放了一些書,還有一台安了作曲和錄音軟件的電腦,他們用的時候並不多。

鍾關白走過去,慢慢推開門。

電腦屏幕亮著,上面有一個女人,正在比劃某種鍾關白看不懂的手勢。

陸早秋斜背對著門,模仿著屏幕上女人的動作。他顯然很不習慣這樣的肢體的動作,平時極為靈巧的手指都顯出幾分笨拙的味道。

鍾關白退後一步,默默關上門。

等他調完音再回到書房門口時,陸早秋已經在學別的手勢了。天色一點點地亮起來,陸早秋側頭望了一眼窗外,手上的鼠標移向了視頻右上角的叉。鍾關白飛快地關上門,準備悄悄回臥室,走了幾步,卻突然轉過身,快步走向書房,推門進去,從背後抱住了陸早秋。

他感覺到陸早秋的背脊僵硬了一瞬,又慢慢放鬆下來。

「做什麼?」陸早秋偏過頭,說。

鍾關白把兩隻手繞到陸早秋面前,舉起兩隻拇指相對,彎了彎,這是剛才屏幕上的女人做的手語,他猜測應該是誇獎的意思。

陸早秋轉過身,看了鍾關白一會,豎起手掌,向外推出。

鍾關白詢問地看陸早秋,後者在他後腦勺上撈了一把,然後彎下身:「上來。」

陸早秋背著他走去海邊,走著走著忽然說:「要是以後你再對我念詩,我不會阻止。」

太陽從海平面升起,陽光走過了八分鐘,終於落到他們身上。

鍾關白的默默親吻陸早秋的耳後,無聲地念道:「陽光照亮了你……」

那幾天,鍾關白開車在南法遍地找中國文具用品店,要買筆墨宣紙,為陸早秋抄詩。最後竟真的讓他在一個車都開不進去的石板路老街裡找到了,準備結賬的時候他看見櫃檯不像一般開在歐洲的中國商店那樣放著財神、招財貓或是一缸錦鯉,而是放著一張竹製的三行箋,上面壓著一枝風乾的梅花。

竹箋下方也畫著一枝雪中白梅,上面用毛筆抄著三行小楷:

衷腸事 托何人

若有知音見采

不辭遍唱陽春

鍾關白問老闆這種三行箋放在哪個架子上。

老闆是個法國老人,手裡還拿著一卷書,聞言抬起頭,摘掉老花鏡,看了鍾關白一眼,用流利的漢語笑說:「這是非賣品,用來討好我的太太。」

鍾關白說:「就買一張,我也想討好我的太太。」

「你準備寫什麼呢?」老闆一邊擦老花鏡一邊問。

寫詩,寫所有的聲音,寫這個世界……

「愛。」鍾關白說。

愛是一個被過度濫用的字眼,越來越少有人能記住它本身的重量和可貴。一個人只有經歷無數人事才不會濫用愛這個字,就像一個人只有看遍千山萬水才不會濫用美。

而老人竟然被這一個字說服了,他戴上老花鏡,彎下腰從櫃檯下拿出一張竹箋,遞給鍾關白。

那上面繪製著一簇淺藍色的五瓣花,和鍾關白買過的很像,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種。

老人見鍾關白盯著那簇花看,便解釋道:「倒提壺,產自中國,花語是『沉默的守望』。」

鍾關白將那片竹箋收在了襯衣的上口袋。

於是那天陸早秋練完琴推門出來就看見門簷上垂下一根朱紅色的繩子,下方掛著一片三行箋,箋下還墜著一朵新鮮的淺藍色五瓣花。竹箋在微風中搖晃,陸早秋把那一小片東西托在手心:

早秋

陽光照亮了你

你也照亮了陽光

鍾關白買的電鋼琴放在樓中的空房間裡,陸早秋走進去的時候鍾關白正在彈琴,沒有開電源。

眼裡黑白琴鍵的沉落自動轉化成了腦海中的音符,那是一種神妙的感覺,陸早秋只看了一串跑句就知道那是一首即興的曲子,但是旋律是那樣明晰,甚至可以感覺到琴聲中的情緒。

他去琴房拿起已經鬆了琴弦的小提琴,走到鍾關白身邊,偏頭壓住小提琴,憑借這幾天練習過無數次的方法調好了音。

琴弓沒有碰琴弦,完全靠著手指對於琴弦鬆緊的感受。那應該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當陸早秋擰完最後一根琴軸後,揚起琴弓,用小提琴完全重現了一遍鍾關白即興曲的主旋律。

分毫無差。

心疼與驕傲的感覺摻雜在一起讓人心口辣痛,這太過分了,鍾關白心想,或許他應該開始信教,哪種都可以,只要那個教的神仙願意讓陸早秋康復,他便願意用一輩子虔誠禱告。

等做那一周的最後一次治療的時候,陸應如給鍾關白打電話,說要準備讓陸早秋去德國治療。的確,兩周的時間已經到了。

「現在的情況?」陸應如問。

「正在做治療,目前看來沒有明顯效果。」 鍾關白看著高壓氧艙裡的陸早秋,他好像睡著了似的,閉著眼睛。

陸應如那邊沉默了一會:「如果還有殘餘部分聽力的話,至少可以用助聽器。我已經安排好後續治療團隊了。」

鍾關白隱約聽到背景音中有一個低沉而不容置疑的男聲:「叫他不要拉小提琴了,縱容他玩到二十多歲,夠久了。」

「應如姐,早秋——」

「我知道。」電話那頭傳來高跟鞋的聲音,陸應如走了幾步,離開了原本的房間,她的聲音聽起來可靠無比,「這裡有我。」

陸應如站在露台上,看著東半球的夜空,這裡已經成了新的不夜城,在幾十年間拔地而起的建築無數,如星子般璀璨密佈的窗戶裡坐滿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的人。

「陸總,上半年的財報。」領帶系得一絲不苟的第一秘書拿著一疊材料走到她身後,低聲提醒。

陸應如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工作,而仍背對著秘書,淡淡道:「Abe, 你覺得這份工作怎麼樣?」

第一秘書先生極其難得地遲疑了一秒,因為他從沒有被問到過這麼容易回答的問題:「非常好。」

陸應如:「我當然知道這是一份好工作。」

Abe:「陸總,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歡。」

陸應如轉過身,沒有看秘書,逕自向辦公室走去:「那麼你很幸福。」

Abe跟在陸應如身後,看著她比例完美的背影。那是常年自律的結果,每一寸骨骼與肌肉都長成營養師與健身教練指定的標準樣子。「那您……」開口的一瞬間他就意識到這對於下屬來說是一個極其不妥當的問題,無論是問陸總是否喜歡她的工作還是問她是否幸福。

「而幸福是一種小概率事件。」陸應如翻開了財報,「出去吧。」

Abe在帶上門的一瞬間,看見陸應如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一個小時後,位於西半球的高壓氧艙打開了。

鍾關白抱著從Elisa那裡買的花去接陸早秋。

治療室的門開著,陸早秋已經從高壓氧艙裡出來了,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當鍾關白走到門邊的時候,皮鞋接觸到地面,發出一點響動。陸早秋的頭先是微微一偏,再睜開眼,向門口看去,那是一種聽到了什麼聲音反射性看過去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鍾關白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這段時間,往日舉重若輕的陸早秋甚至要控制自己不被一個突如其來擁抱或者身邊的人影嚇到,因為所有移動的物體對於他而言出現得都太過突然,像是從真空里長出來的。

鍾關白無比心疼那個會因為擁抱而顫抖的陸早秋,這樣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心疼漸漸熬成了一種磨人的痼疾。

而現在,陸早秋的一個眼神,便讓他不藥而癒。

他就那麼怔在原地,張了張嘴,卻不敢說話。

陸早秋輕聲說:「過來。」

鍾關白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試探著又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陸早秋的左手小指不自覺動了一下,微微點了一下頭。

鍾關白在原地呆了兩秒,然後像個孩子似的跳了起來,皮鞋重重撞擊在地面上,發出一陣陣巨大的響聲,好像要把整棟醫院都踩塌。

兩人對視良久,陸早秋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卻像想教小孩規矩又捨不得說重話的家長一樣,對鍾關白無奈道:「你動作輕一點。」

坐在陸早秋對面的醫生跟著笑起來。

古今文人,賦詩萬篇,於鍾關白而言大約沒有一句比這句「輕一點」更好聽。

鍾關白衝過去,跑了兩步又收住腳,試探著喊:「早秋?陸首席?」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像是在回味那聲「早秋」與那聲「陸首席」,過了好久,他才應道:「……我在。」

鍾關白帶著克制不住的狂喜與極為劇烈的後怕,一步一步,非常緩慢的,好像一個不小就會隔著空氣把陸早秋弄壞了似的走過去。他每走一步,就小心翼翼地喊一聲:「早秋?」

陸早秋應道:「我在。」

一直走到陸早秋面前,鍾關白都不敢說一句別的話,像確認一般,再次喊道:「早秋?」

「我在。」

在再次做完檢查之後,醫生得出了結論:高頻還是有一些聽力損失,偶爾可能伴隨耳鳴,其餘頻段聽力基本恢復,在後續藥物治療後應該會痊癒。

那天鐘關白像個瘋子一樣,開車帶陸早秋去他上次買電鋼琴的樂器行,把裡面所有的樂器都演奏了一遍,從鍵盤到絃樂,再從管樂到打擊樂,也不管那種樂器他會不會。所有電樂器都被他插上了電,所有音響都被他接到了可以插線的地方。

他甚至抱著一把從未見過的、不知道哪個民族的撥絃樂器,一邊彈一邊對陸早秋唱情歌。

從低沉輕哼唱到聲嘶力竭。

從笑得合不攏嘴一直唱到淚流滿面。

 

22 【《平湖秋月》- 陳培勳】

人可以堅強到花幾天來接受巨大的痛苦,卻可能要花一年來接受痛苦的離去。那不止是事後的慶幸與狂歡,更是後怕,是心有餘悸。那個在樂器行大笑與痛哭的下午,不是某種終結的儀式,而是另一種開始。

鍾關白開始不厭其煩地做一些無聊的事,比如不停地叫陸早秋的名字。

比如不停地對陸早秋念他並不高明的詩。

比如突然寫出幾張旋律極其搞笑的樂譜,佯作鄭重其事地遞給陸早秋,叫他視奏。

比如隨便出一個諸如「大腿」之類的奇怪主題,叫陸早秋即興作曲演奏,目的十分可疑。

再比如蒙上陸早秋的眼睛,然後拿著琴弓在琴弦上劃拉兩下,問:「多少赫茲?」

一邊問一邊拿紙記錄,美其名曰:視唱練耳考試。

陸早秋的絕對音準沒有什麼可質疑的,只是他穿著白色襯衣站在窗邊,眼睛上蒙著白色布,面朝鍾關白回答出一個一個數字的樣子禁慾而純潔,甚至帶著一點可以讓人隨意欺負的錯覺。

考官鍾關白一邊著迷地欣賞著陸早秋認真的樣子,一邊膽大包天地用手敲了敲桌子,問:「那這個呢?」

「嗯?」陸早秋朝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鍾關白故意說:「陸首席,你還沒回答我,這是考試——」

「唔!」他被捉住雙手,按在了桌子上。

陸早秋揭下眼睛上的布,覆在鍾關白的眼睛上:「公平一點,輪到你了。」

視線被剝奪讓其他的感官驟然變得敏感,鍾關白感覺修長的手指劃過腿間,擠進身體裡:「嗯……什麼輪到我了……」

手指與黏膜摩擦,漸漸發出足以讓人臉紅的水聲。

陸早秋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多少赫茲?」

水聲越來越大,鍾關白的身體一直從耳畔酥麻到了腳趾,手指緊緊抓住桌子的邊緣,艱難地從唇齒間發出一點聲音:「……陸……早秋……」

「回答我。」陸早秋的另一隻手拿起鍾關白記錄成績的鋼筆。

「啊……嗯我不知……唔……」

夏末的暖陽一點一點地照進來,把桌子的影子拉得很長。

木地板上,深色的桌影不斷搖晃,鋼筆從桌子上掉了下來,落在地上,也被拉出長長的影子。

潮濕的海風從窗外吹來,吹散了房中燥熱的空氣。一頁紙被吹離桌面,緩緩飄落,掉進了牆邊五斗櫃的下方。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鍾關白只穿著一條三角的緊身泳褲,支著一雙長腿大大咧咧地坐在車頂上,叫陸早秋下樓,說是要去朝陽下游泳。

不但要去游泳,還要做遍所有從前不曾與陸早秋一起做的事。

所以當他和陸早秋遊完泳回來接到季文台電話的時候,他懷著並不太多的愧疚心情,對季大院長隱瞞了陸早秋已經恢復大部分聽力的事實,並在電話裡說將細心照料脆弱的陸首席。

「你?」

只說了一個字,但是誰都聽得出來,季大院長言下之意其實是:「就憑你?」

鍾關白假裝沒聽懂,誠懇道:「是我。」

季文台這時候正拿著裱好的字往溫月安家走,「你們得早點回來。對於疑難雜症其實國內的醫生經驗更豐富。」他走到院門口,停住腳步,「你別多想,我可不想見你們……是老溫。」

鍾關白:「老師?」

季文台:「他不太好。」

鍾關白一愣:「老師生病了?」

「精神不好。」季文台又向外走了幾步,離院子遠遠的,以免說的話被溫月安聽見,「老溫這個人,年輕的時候也沒朝氣蓬勃過,但是現在,就跟自己不想活了似的。上次我去看他,他說:『只怕再也見不到阿白了。』」

季文台學得有聲有色,鍾關白聞言,突然慌亂起來,告訴季文台他現在就要訂機票回去。

季文台咳了一聲,懷疑自己把溫月安的話演義得太誇張,於是又像大家長似的訓道:「……也沒那麼急,鍾關白你什麼時候能穩重點?反正你們早點回來總是好事,老在外面像什麼樣子。」

鍾關白放不下心:「那老師到底怎麼樣?」

季文台還沒說話,電話那邊先傳來極輕的一聲:「文台。」

季文台回過頭,看見溫月安坐在院門邊,正看著他:「老溫你先進去,別曬著。我就進來,打個電話。」

溫月安的輪椅沒有動:「我等你。」

「老溫你說你平時為人挺正派的,怎麼落下一偷聽人打電話的壞毛病呢?」季文台訕訕道,「你先進去。」

溫月安淡淡掃了一眼季文台的手機:「文台,阿白穩不穩重,我來操心。」

季文台站在原地半晌,氣得對電話那頭說了一句:「你老師好得很,還會訓人。」說罷掛了電話,還是老老實實跟在溫月安的輪椅後頭,不忘帶上院門。

「掛哪兒?」季文台把裱好的字放在溫月安面前,「我給你掛。」

溫月安說:「鋼琴對面的牆上。」

季文台一看:「老溫,那上面不是正掛著一幅嘛,還是我當年出去留學之前給你寫的,寫得多好。」

溫月安:「把原來那幅取下來。」

季文台氣結:「老溫你這可不對啊,就鍾關白這幅字,也值得掛?」

溫月安點一下頭:「掛那裡,好看。」

季文台殷切地問:「那我的呢?」

溫月安想了想:「收到櫃子裡去。」

「……」季文台看了溫月安半天,後者神色卻毫無變化,靜靜地等著他動作。他歎了口氣,把自己那幅「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拿下來,再把鍾關白那幅狗屁不通的掛上去,然後拿著自己的字問,「收到哪個櫃子裡?」

溫月安說:「書房。」

那幅字不小,季文台打開書房裡最大的一扇櫃門,看見裡面還放著另一幅字。那幅字看起來被小心處理過,但仍能看到裱框內部的紙面上有裂痕和早已乾透的泥水污跡。

紙上兩個大字:

靜心

遒勁有力,卻又帶著少年意氣,僅僅兩字便能看出功夫極深。

而落款十分簡單,不過六字:

玉樓丙午中秋

季文台看了許久,聽見溫月安的聲音,才把自己的字放進櫃子裡,關門下樓。

「老溫,」季文台一邊下樓梯一邊說,「你對我,還是好。」溫月安能讓他把字跟落款為「玉樓」的放在同一個櫃子裡,不容易,足見心意。但他說完,也略有疑惑,溫月安從前不願提故人,不該就讓他這樣輕易看到那幅字。

溫月安的手在琴鍵上拂過,按出一首曲子的前幾個音,琴聲清麗無匹。他只彈了幾個小節就停了下了,背對著季文台,彷彿不經意般問:「文台,最近有個姓賀的孩子,開了獨奏會?」

季文台一下就想到了賀音徐:「有,美國籍的小孩,柯蒂斯音樂學院出來的。雖然是華裔吧,不過第一場獨奏會就跑到中國來開,不多見。」

溫月安沉吟:「美籍……可是他說話沒有口音。」

季文台:「據說他父親少年時在中國長大,生於音樂世家,比你年齡還大些,老一派。你想想鍾關白小時候你怎麼教的,估計人家出了國對子女的教育還要嚴些——老溫!」

輪椅「砰」的一聲翻倒在地上,垂落的青衫遮不住空蕩蕩的褲腿。

季文台大驚,趕忙把溫月安扶起來,看有沒有摔傷:「老溫你怎麼回事?」

「生於、生於哪個音樂世家?」溫月安抓著季文台的手臂,幾乎要把手指下的袖管掐進皮肉裡。

「我記得在你這裡放了常用醫藥箱……」季文台看到溫月安手腕上的傷痕,先急著要處理。

「我問你,生於哪個音樂世家?」溫月安一字一字道。他盯著季文台,從來如古井般的眼眸此時卻像見過血的刃,把季文台震懾在原地。

「……老溫,你……你這麼看我我也不知道啊。」季文台仔細思索了一下年月,「這事兒應該沒人記得了。你想想,十年浩劫,又是個學西洋樂器的,那個年代,這種家庭有活路嗎?」

「是,那個年代……」溫月安鬆開了手,修長的十指垂在褲管上,指尖微微動了動,「沒有活路。」

季文台看溫月安好像平復了一些,於是去找醫藥箱:「你把那箱子收哪兒去了?」

溫月安的聲音極輕:「上面那個抽屜。」

季文台一邊給溫月安包紮一邊數落:「你又不是鍾關白,一把年紀了,穩重點——」想到在院門口被訓了一頓,又改了口,「什麼事值得你這樣?你想見哪個小孩,我就叫他過來,沒有人聽到溫月安三個字還敢不來。有什麼事值得你變一變臉色?」他說到這裡,卻猛然想到落款處的「玉樓」二字和溫月安抄的那句「月照玉樓」。

季文台一句話含在嘴邊,最終沒有說出口:他……也姓賀?

溫月安看了一會兒自己的雙手,面上恢復了平靜無波:「文台,回去吧。」

季文台實在不放心就這麼走,但那是溫月安,不會留任何人陪在身邊的溫月安。他把醫藥箱放回原處,再給溫月安倒了一杯熱水:「有事給我打電話。」

溫月安應了一聲。

季文台走到小樓門口,又說:「沒事也打。」

溫月安沒有說話。

季文台歎了口氣,向外走去。

夕陽下,院中溪水裡的石頭被照得發光,荷花已呈敗象,幾尾錦鯉朝季文台簇擁而來,錯以為是有人來餵食。

房內傳來琴音,一聲一聲,像光在流動,真如「月照玉樓」一般。

季文台向四周看了看,這樣的石燈,門簷,竹木小几,這一切……都不是真正的北國光景。

這可能只是溫月安的一個故夢。

夢裡有江南的庭院,有溪水與錦鯉,有竹有荷,有字有棋有琴,還有人。

季文台從窗台上拿了一把魚食灑在水裡,便向院門走去。

當他輕輕帶上院門的時候,越來越低的琴聲驟然一斷。

房中傳來一聲巨響。

「老溫!」季文台跑進去,溫月安倒在鋼琴邊上,一點反應都沒有,怎麼叫都叫不醒。他一摸溫月安的手腕,連脈搏都沒了,「月安——」

 

23 【《新月》- 呂思清】

「我要見那個孩子。」

這是溫月安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他哪裡也沒有看,聲音清冷,像在自語。

季文台端詳了半天溫月安的臉,然後說:「我知道了。」

過了一會他又說:「我給鍾關白打個電話。」

溫月安說:「別打。」

季文台:「老溫你就逞強吧。叫完救護車我沒敢打,搶救的時候我沒敢打,你沒醒我也不敢打。現在還不能打?」

溫月安閉上眼睛:「文台,你覺得我要死了麼。」

「你,老溫你怎麼老說這種話呢?」季文台抬起手,懸在床邊一會,握成拳頭,「這不是找打麼?」最後拳頭落下來變成掌,給溫月安掖了掖被子。

過了很多天,遠在九千公里外的鍾關白都不知道溫月安病了,那時候他正在沒日沒夜地寫曲子,像所有音樂人那樣,把痛苦與快樂全部變成歌。

他和陸早秋重遊當年巡演的地方,維也納,柏林,阿姆斯特丹……再返回當年的最後一站巴黎。

鍾關白帶了一大摞五線譜紙和寫譜筆,每到一個地方就寫一首曲子,等回到他們本來居住的南法海濱小鎮時,已經集成了厚厚一冊。鍾關白自己寫曲子總是沒有數,除了已經被影視作品、唱片公司收錄的曲子,已經出版的樂譜,他不知道還有多少這種用古老方式隨手寫就的曲子。這些年都是陸早秋連同作曲軟件上的那些一起打印出來,整理成冊,編好作品號,收在一起。

鍾關白特別喜歡看陸早秋整理樂譜,尤其是這次的一冊,中間有三首連著的都是小夜曲,直白得像一本情書。

「陸早秋。」鍾關白靠在門邊,第八次喊。

陸早秋手裡拿著已經訂好的一冊琴譜,在扉頁上寫好了作曲的日期和地點,聞聲手中的墨水筆一頓,在扉頁上留下一個黑點。

「陸早秋。」鍾關白第九次喊,眼神仍然黏答答地粘在陸早秋的側影上不肯下來。

陸早秋低著頭,默默在時間地點後面加了一行字:阿白,磨人。

「手機。」陸早秋提醒。

鍾關白這才戀戀不捨地去找不知道在哪發出聲音的手機。

「海倫,代我向墨涅拉奧斯寶貝兒問好。」Lance的聲音從電話那頭飄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獵獵風聲和枝葉沙沙的聲音,幾乎讓人聞到植物的味道。

他在自己的一塊林子裡伐木,此時正光著膀子坐在一根樹墩子上曬太陽喝酒。

「閉嘴,帕裡斯。」鍾關白心情好,嘴上也跟著玩笑。

「海倫,我可不能閉嘴。」Lance舉著酒瓶子笑道,「你要的戒指做好了,你準備好跟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求婚了嗎?」

「準備好?不,不是這樣的。」鍾關白露出了一個介於甜蜜與酸澀之間的笑容,把他曾經想要求婚時的猶豫與前段時間的意外都講了一遍,「你懂嗎,準備好向他求婚,就像準備好寫一首絕對好的曲子,天堂也許會有,人間,不存在的。我早該知道,沒有配得上他的求婚方式,我應該像所有凡夫俗子那樣,懇求他答應我。」

「海倫……」Lance透過瓶子直視太陽,看見一片金燦燦的光暈,「形式並不重要,我打賭,你就算拿著一個易拉罐環去求婚,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也會答應你。」

「我不想再等了,可是……Lance,你能想像嗎,有一天,他拉著我寫的曲子……」

「當然。」Lance回憶起陸早秋站在鋼琴邊拉小提琴的樣子,那簡直是他見過最美的身姿。

那你能想像當他左手手指按到第七把位的時候,手指仍然精確地在演奏,可是眼睛卻茫然無措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嗎?

鍾關白沒有求婚,不是在等戒指,而是不敢。

陸早秋當然是堅強的,比從前更堅強,甚至讓他擔心剛過易折。

「有一部分音域他還是聽不到,是嗎?」Lance在鍾關白的沉默中猜到了原因。

鍾關白沒有回答,他聽見琴房傳來低沉悠長的琴聲。

「明天我去拿戒指。」鍾關白掛了電話。

但是第二天他沒能去成。

天沒亮的時候他接到了季文台的電話。

「鍾關白,你得回來。」季文台一改往日的口氣,聲音極為嚴肅,「老溫病了,心衰。你別急,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本來老溫不想告訴你……」

「我馬上回來。」鍾關白立即說。

陸早秋把鍾關白攬進懷裡,馬上叫人訂了回國的機票。

「陸早秋怎麼樣?」季文台問。

鍾關白照實說了情況,季文台好歹放心了點,「行,那你們趕快回來。」他想說明情況,又突然覺得有點無從解釋,「你還記得賀音徐嗎?」

鍾關白:「記得,怎麼了?」

季文台:「老溫要見賀音徐,他竟然不肯。他經紀人開出的條件是讓你和他比琴。」

鍾關白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也沒說輸了才肯見還是贏了才肯見,不知道那小子怎麼想的。」季文台不耐煩,想到溫月安的身體和那股固執勁兒更加冒火,「總之你快滾回來,別問那麼多。」

季文台掛了電話走進病房,對溫月安說:「要我看,那小子記仇,誰叫你學生以前罵過他。」

溫月安:「不見就不見吧,何必告訴阿白?」

季文台:「那是鍾關白自己惹的禍,叫他回來怎麼啦?」

鍾關白和季文台想的一樣,他在候機的時候把自己評價賀音徐的那一期節目視頻找出來看了一遍,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看那期節目。看了一會他皺起眉:「這怎麼剪的?」

陸早秋再看也發現畫面銜接有問題,很多時候鍾關白的回答都是單獨一個特寫的畫面。

「從演奏技術和表情上講,他是不如我,但是也沒多差,我記得我當時的評價確實沒留情面,但那句『這是在搞笑呢吧』和『十級車禍現場』根本不是評價賀音徐的,他們先放了一個車禍演奏視頻。」鍾關白關掉視頻,「無聊。那小子不會真信了吧。」

飛機直降首都機場。

鍾關白看到大群的記者湧過來才發現自己沒戴口罩。他握住陸早秋的手,把人擋在自己身後。

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一旦回來,就不再自由,好像將自己置身一塊滿是螞蟥的水窪中,等著被吸乾最後一點血。

「讓一讓,讓一讓——」

鍾關白看見一個人影一邊喊一邊從人群裡擠出來,不太高,臉也嫩,一身制服,穿得像學生似的。

那個人影一直擠到鍾關白身邊,先恭恭敬敬朝鍾關白身後的人喊了一聲:「陸首席。」然後才跟鍾關白擠眉弄眼地遞上一個口罩,「走走走,這邊。」

鍾關白髮現那些記者居然沒朝這邊來:「唐小離你怎麼做到的?」

「鍾關白你得感謝我,我把秦昭押在記者堆裡了,好來解救你們。你看,跟秦昭一比,你就是一過氣小明星,有什麼好採訪的。」唐小離嘴上噴了會兒毒液,終於心滿意足,「說吧,去哪,我當司機。」

鍾關白說要去醫院,唐小離知道陸早秋的聽力還沒完全恢復,不敢提,眼睛在鍾關白腰上來回掃:「怎麼,腎不行啊?」

鍾關白看了一眼陸早秋,恨不得塞上唐小離的嘴。

唐小離一邊開車一邊滿嘴跑火車,不小心從後視鏡裡瞥到面無表情的陸早秋,趕緊轉移話題,「現在到處都在傳你要和賀音徐公開斗琴的消息,你想幹嘛啊?」

鍾關白:「你應該問問他想幹什麼。」

唐小離:「這不對啊,你們兩個裡面,明顯你是妖艷賤貨他是白蓮花。」

陸早秋聞言道:「不是這樣。」

這護妻護的,唐小離在後視鏡裡沖鍾關白「嘖嘖」搖頭,神情揶揄。他把兩人送到醫院,然後從後備箱裡拿出一個輪椅,是鍾關白叫他幫忙訂的,可以自動上下樓梯。

「走了,去解救我家秦昭。你們記得請他吃飯。」唐小離朝車窗外喊。

鍾關白走到病房門口,剛好撞上辦完出院手續的季文台。

「老溫要回家休養,我拗不過他。」季文台說,「這段時間你陪著他。」

鍾關白點點頭,推門進去,喊:「老師。」

陸早秋喊:「溫先生。」

溫月安正靠在病床上聽音樂,聞言抬起頭,看見鍾關白和陸早秋,眼中便帶上了溫度:「阿白和早秋都過來。」

他細細地看了一會二人,才微微點頭道:「好,真好。」

鍾關白拿起梳子,認認真真地為溫月安梳好頭髮,再把人抱到輪椅上,送回家去。

那段時間鍾關白放不下心,每天都待在溫月安家。溫月安總是在書房裡看書寫字或者在樓下彈琴,並不多話,倒也沒有要他走。陸早秋也經常來,和鍾關白合奏一些舒緩的曲子。

因為溫月安的身體,立秋那天鐘關白沒能求婚,陸早秋也不願意過生日。

鍾關白紮了兩盞孔明燈,一盞寫「康健」,一盞寫「平安」,他和陸早秋在溫月安院裡把兩盞孔明燈放了。

大大的「康健」與「平安」漂在墨黑的夜空中,燈光搖曳著,照在他們身上。

鍾關白抱著陸早秋說:「早秋,你會平安康健,老師也會。」

陸早秋說:「你也會,我們都會。」

過了幾天,賀音徐的經紀人告訴鍾關白,比賽定在中秋那天的下午,專門包了一家劇院,不公開售票,但是網絡直播比賽過程。

溫月安聽到這個日子的時候,臉色驀然一變。

鍾關白詢問:「老師?」

溫月安反問道:「阿白,你要彈什麼?」

鍾關白想了想:「第一首選肖邦的《冬風》?」

溫月安不置可否,他坐到鋼琴面前,低聲歎息,只有自己能聽見:「中秋,中秋……是你,我知道是你。」

他久久注視著鍵盤,手懸在鍵盤上方,輕輕張合,然後像撫摸情人那樣落了下來。

那是一首鍾關白從沒聽過的曲子,旋律壯麗遼闊,意氣飛揚,依稀帶著一絲俠骨豪情,像是由某首中國古曲改編的,難度甚至超過《冬風》。

鍾關白聽完,深呼吸了好幾次:「老師,這應該是雙鋼琴曲吧?」

「很久以前,是。」溫月安彈完以後,像是衰老了很多,眉眼都帶著倦色。

鍾關白看得心裡難受,他雖不知道為什麼溫月安要見賀音徐,也不敢多問,但到底是因為他和賀音徐之前的過節才讓老師在病中仍然憂心。

「老師,我去打個電話。」鍾關白說。

溫月安看出他的心思,淡淡問:「打給誰?」

鍾關白沒答,只說:「這是我跟那小子結下的梁子。」

溫月安:「你要做什麼?」

鍾關白的口氣像極了季文台:「比賽另說,先把那小子押過來。」好像現在就要沖去綁了賀音徐似的。

溫月安沉默了一陣,低聲道:「阿白,你等等。」

他上樓,取出一冊琴譜來和一個老舊的本子來,下樓交給鍾關白:「那個賀家的孩子不肯見我,不是因為你。」

鍾關白看見琴譜封面上豎寫著三個大字:

秋風頌

「秋風頌」的一側豎寫著:

作曲 賀玉樓

鍾關白翻開琴譜,正是溫月安彈的那一首,那是雙鋼琴的總譜,哪一部分是「安」,哪一部分是「樓」,都標得明明白白。

鍾關白問:「老師,是要我彈《秋風頌》?老師是覺得彈這首,我就會贏嗎?」

溫月安看著琴譜上的「賀玉樓」三字,眉眼溫柔得像看戀人的少年一般,他用極輕柔的聲音一字一字道:「不,他會贏。」

「那為什麼……」才說了幾個字鍾關白就停下了。

那神色同以往太過不同,鍾關白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說,連呼吸都放輕了,好像發出一點聲音就會打碎籠罩在溫月安身上的某種東西。

溫月安沉浸在那種情緒裡很久,才恍然回過神似的,把手上的本子遞給鍾關白。那本子裡用鋼筆寫滿了字,鍾關白剛翻開一頁,看了一眼就小心地合上了,他不敢看溫月安的日記。

「看吧。」溫月安道,「看完也許你就不願去了。」

「怎麼會?」鍾關白忙說,又再次翻開了本子。忽然,本子裡飄出來一張發皺的薄紙片,他彎腰撿起來,發現是一張褪了色的糖紙。

溫月安接過糖紙,細細用手指撫平:「阿白,這本是我一個人的事。」 思念這種事,熬了太多年終究變成了一個人的事,再與對方無關。有些事,他雖惦念許多年,可若沒有也就罷了。唯獨這個學生,看著長大,就算心裡再多惦念,也捨不得他糊里糊塗攪進陳年恩怨裡。

展開的糖紙正中是因為顏色脫落而顯得斑駁的「話梅糖」三字。跟著糖紙一起被展開的,彷彿還有幾十年前的光陰,那是屬於溫月安的童年,也是屬於鍾關白的童年。

曾經練琴時,他們都被給予過一顆話梅糖。

「老師錯了。」鍾關白說,「這世上,沒有什麼一個人的事。」

 

24 【《鄉愁》– 賀西格】

舞台的左側擺著兩架三角鋼琴。

觀眾席坐滿了記者和其他媒體人、音樂人。劇院二層的右方——溫月安說那是整間劇院最好的位置,音樂飄到那裡時最為平衡,既不粘滯也不乾澀——有兩間包廂,每間包廂不過四個座位。

季文台和溫月安坐在第一間包廂裡,第二間包廂空著。

鍾關白上舞台前還在後台的單間休息室裡看琴譜,他靠在一張沙發上,琴譜遮住了他的臉,只能看見垂在身側的一隻手不太自然地蜷曲著。

陸早秋把琴譜從鍾關白臉前拿開:「別背了。」

鍾關白一隻手扯住陸早秋的襯衣,將人扯到自己身上,他把頭埋在陸早秋頸邊,沒有說話,只是拚命地嗅陸早秋身上的味道。

陸早秋等了一會,才把鍾關白拉起來,為他整理燕尾服和領結:「你記不記得我有次講課的時候,你去我課上搗亂?」

鍾關白想起來,一本正經道:「什麼搗亂,我是去教那幫小子做人。」

那時候鍾關白去音樂學院接人下班,正巧陸早秋在跟教室裡十幾個學生講門德爾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揉弦技巧。

鍾關白靠在教室後門偷偷摸摸欣賞了一會陸早秋,然後看見一個學生站起來回答問題。

「隨著旋律線條的上升,揉弦的力度應該增強。」學生分析道,「主要是增加手指在按弦時的垂直力度,以及水平移動的頻率——」

「回答錯誤。」鍾關白說。

學生冷不丁被被打斷,愣了兩秒才發現身影是從後門傳來的。他回過頭,一瞬間以為鍾關白是在校園裡巡視的哪位老師,第二眼又覺得氣質不太對,好像在電視上見過,「沒,沒錯吧……那個,呃,老師……」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鍾關白,但是學院裡多的是年輕音樂家,喊老師總是沒錯,「這首曲子,就是應該在旋律線條上升時增加揉弦力度,下降時減少,以及手指的移動頻率確實也是——」

「錯了。」鍾關白板著臉道。

那學生漲紅著臉,不知道自己哪兒錯了,一會兒看陸早秋,一會兒回頭看鍾關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對。

陸早秋幾步走到鍾關白面前,低聲說:「想做什麼,嗯?」

鍾關白討好一笑,壓低聲音說:「想引起陸大教授的注意。」

陸早秋:「那你說說,答案是什麼?」

鍾關白:「咳。」

他感覺到了來自陸早秋俯視目光的壓力:「一位溫柔而高貴的愛人。」

回答問題的學生等了半天等到這個不知所謂的答案,傻眼了:「……什,什麼?」

陸早秋卻聽懂了,有點想笑。

上個世紀,作曲家戈爾在梅西安那裡學習,分析莫扎特作品時說:「在這個小節轉入下屬小調和弦。」梅西安兩次都毫不客氣地說:「錯。」最後戈爾去請教正確答案,梅西安說:「那個小節,是莫扎特在音樂中灑下了一道陰影。」

陸早秋的表情看得鍾關白心裡癢,他藉著被陸早秋身軀擋住的位置,抬起手在後者胸口輕輕畫了個圈,然後闊步走上講台。

「門德爾松寫這首協奏曲的時候,想的是在這裡增加揉弦的手指力度嗎?」鍾關白指著琴譜的一行,一臉可惜地搖頭,「這一句,他想的當然是一位溫柔而高貴的愛人,就像……」他的目光慢慢落到陸早秋臉上。

「你看,」陸早秋整理完領結,再把鍾關白過長的頭髮撥到耳後,「所有的技巧與形式,都是為音樂服務的,它們本身並沒有意義。如果擔心忘譜,你就帶著琴譜上去,你不一定需要它們,但是你會安心演奏。背譜表演,自李斯特時代才開始盛行,可沒有人說莫扎特不是一位偉大的鋼琴家。」

「你真好。」鍾關白抓著陸早秋的手背親吻了一會兒,「我上去了。」

陸早秋點一下頭:「我去溫先生那裡。」

兩人推門而出,剛好不遠處另一間休息室的門同時開了。

鍾關白下意識朝那邊一瞥。

一個同樣穿著黑色燕尾服,比鍾關白稍矮一些的少年走了出來。少年黑色的長髮披在腦後,一直垂到了腰際。他嘴裡叼著一根黑色的髮帶,兩隻手正要去攏頭髮,把它們束起來。

少年也注意到了旁邊的人,於是還保持著扎頭髮的姿勢微微偏過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跟視頻裡他彈琴時抬頭看人的一眼一模一樣,真正的少年意氣,眼裡都是純粹,和鍾關白彈琴時的目光像極了。

連陸早秋這樣從不對人外表多言的人都低聲對鍾關白說了一句:「關白,他像你。」

鍾關白:「賀音徐哪裡像我?」

陸早秋:「不是眉眼,是意氣。」

賀音徐見是鍾關白他們,立即放下了頭髮,把髮帶拿下來,走上前去鞠躬:「關白老師好,陸老師好。」

鍾關白面無表情道:「我姓鍾。」

賀音徐趕緊又鞠了一躬:「我知道,只是非常仰慕鍾老師,所以忍不住那樣稱呼,冒犯了,請您見諒。」

小孩禮貌的樣子確實不像記恨人或耍大牌的主,鍾關白問:「你的事都是你經紀人說了算?」

賀音徐一愣:「我沒有經紀人……噢,您說的是我父親吧。我還沒有成年,演出這類的事都是我父親在打理。」

鍾關白心裡一突:「你父親今天來了嗎?」

賀音徐點點頭:「他訂下了劇院第二層右邊第二間包廂,他說那是樂聲最好的位置。」

鍾關白神色變了幾變,眼睛裡全是複雜情緒。陸早秋握住鍾關白的手,發現他一手的冷汗,於是一隻手捧著他的後腦勺,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安撫的吻:「我等你。」

賀音徐站在旁邊,像不諳世事似的,睜著一雙明淨的眼睛地看兩人接吻,等陸早秋走了,才說:「鍾老師,我們上去吧。」

鍾關白點一下頭:「走。」

兩人走上舞台的瞬間,台下響起一片快門聲,在現場直播的主播已經介紹起了情況。

鍾關白沒有化妝,但是眉眼比往日更奪目,這些出走的日子洗掉了他那一件又一件華美卻爬滿蚤子的衣服,最後只剩下他本身,這種本身像是自然賦予人類的美,與壯麗山河、碧空皓月並無分別。

賀音徐有禮貌地跟各路媒體與前輩打招呼,而鍾關白卻什麼也沒說,只緩緩抬眼看向了劇院的二層。

陸早秋、溫月安和季文台都坐在第一間包廂裡,第二間包廂仍然空著。

陸早秋與鍾關白的目光相逢,輕輕點了一下頭。季文台正在對溫月安說著什麼,溫月安卻出神一般凝視著舞台。

鍾關白順著溫月安的目光看去,賀音徐正坐在鋼琴凳上束頭髮。

忽然,溫月安轉過身,向包廂門口望去。其實包廂門關著,而且劇院地面鋪了厚地毯,即便有人經過走廊,包廂裡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是溫月安一直久久地盯著門,好像知道門外有人走過。

沒過多久,鍾關白看見一個男人出現在第二間包廂裡,坐在最靠近包廂圍欄的座位上,那男人像出席一場正式的古典音樂會那樣穿著黑色西裝,繫著夜空色的領帶,手上戴著一雙白手套。

「鍾老師,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賀音徐問。

鍾關白比了一個手勢,讓賀音徐先開始。

賀音徐朝台下鞠了一躬,又朝鍾關白鞠了一躬,才利落抬起手腕。

他是沒有帶琴譜,演奏技巧比第一次獨奏會又精湛不少。

觀眾席上有人竊竊私語:「他彈的什麼曲子?怎麼沒聽過?」

溫月安盯著賀音徐,無聲道:「《秋風頌》……師哥,你也選《秋風頌》。」

賀音徐彈的是單人版的《秋風頌》,改編過,加了大量的裝飾音,以大段華彩結尾,不知是即興而為還是演奏前寫過譜,整曲顯得比普通單人版更飽滿動人,表情與技巧都絕佳,可莫名有種孤寂之感,在中秋這天聽來,便更增一絲蕭瑟。

等台下的掌聲落盡了,鍾關白站起來,僅僅朝劇院第二層的右側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鍾關白這一生只有一杯酒可以敬,他不會敬他的對手、他的觀眾或聽眾、更不會敬任何媒體,他只會敬音樂本身。

而他鞠躬的方向,那裡坐的人是他音樂的一部分。

他行完禮,不顧其他,便坐到琴凳上,十指如秋風一般掃過鍵盤。

與賀音徐所奏曲目一樣的主旋律,可宛如雙鋼琴的演奏,幾乎讓台下的人忍不住站起身去看鍾關白的雙手。

每一個音都那樣乾淨分明,好像珠玉流淌,可匯在一起卻成磅礡之勢,好像可以見到一位少年正立於月下,在秋風中潑墨揮毫。

坐在二層第二間包廂的男人緩緩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白手套緊緊地握住圍欄邊緣。他的視線像暴雨一樣壓下來,從上空俯視著鍾關白。

鍾關白翻了一頁琴譜,抬起頭,與男人視線恰好撞上的一瞬間,猛地一怔,手中即興流瀉出改編的旋律,曲調大開大合,壯闊而悲涼。

鍾關白突然明白為什麼陸早秋說賀音徐像他了。其實賀音徐那一眼不是像他,賀音徐是像此刻站在包廂裡的男人。而他自己,也像包廂裡的這個男人。

溫月安看著他長大,教他十餘年琴,旁人都說奇怪,鍾關白竟然不像溫月安,處世不像,就連彈琴的模樣也不像。原來他以為他像季文台,或者像他的諸多狐朋狗友。現在他發現,都不是,那些都是形,是皮,不是骨。

指尖在琴鍵上流動,改編與原曲嚴絲合縫,他連賀玉樓的曲都是懂的,懂那個幾十年前的少年當初的心境。

原來他是像賀玉樓。

鍾關白終於明白,溫月安那句「他會贏」說的不是賀音徐會贏。

是賀玉樓會贏。

鍾關白想起那個溫月安彈《梁祝》的夜晚,他聽見溫月安說:「人活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哪怕負盡天下,不瘋魔不成活。」

可是這場持續了幾十年的戰爭,溫月安還是捨不得讓那個與他隔了一道牆,也隔了大半生的男人輸。

《秋風頌》還在繼續,一聲一聲將所有人帶回當年月下。

鍾關白也跟著想起了溫月安給他的本子,那是一本回憶錄,看起來像是日記,其實是後來溫月安成年後補寫的,多少真,多少假,是否有遺忘疏漏,無人知曉。

在溫月安的筆下,那個南方城市裡,有那麼一座小樓,樓前有個院子。

中秋那天,月光照在院中的溪水上,溪邊有一個竹木小几,幾上一張棋盤,一盞小燈。

坐在幾邊的少年穿一件青衫,剛被他對面年齡大些、穿黑衣的少年屠了大龍,抿著唇,眉眼冷冷淡淡地從棋罐裡執了一粒黑子。

黑衣少年將青衫少年的手一擋:「不下了。」

青衫少年問:「為什麼不下?」

 

25 【《Humoresque》–Antonin Leopold Dvorak

黑衣少年在空中摸了一把,一顆話梅糖便躺在掌心上:「練琴去。」

青衫少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伸手去拿,黑衣少年卻將手掌一翻,轉眼糖就不見了,就像糖來的時候一樣,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把糖變沒的。

「練完再說。」黑衣少年笑著說。

青衫少年收回手,自己轉著輪椅往房裡走,眼睛看著前方,下巴微微抬著,不理人。他被這個把戲騙過無數次,但每次只要對方把手遞過來,他還是會上當。

「玉樓,你又欺負人了?」一個穿素色長裙毛線罩衫的女人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大一小兩件款式相同的外套,「快推月安進來,站在那幹什麼呢。」

女人的語調是特有的溫軟,與那張鵝蛋臉,小山眉,還有笑起來彎月似的眼睛十分相襯。

「媽,我沒有,不信你問月安。」賀玉樓走到輪椅後,一邊推輪椅一邊故意把頭湊到溫月安臉頰邊,眨巴兩下眼睛,假惺惺地問,「我欺負你沒有?」

溫月安看了一眼賀玉樓。

「沒有。」他說。

賀玉樓的嘴角一點一點勾起來。

賀玉樓喜歡笑。

溫月安很多年以後都記得,師哥喜歡笑。

賀玉樓把父親賀慎平與母親顧嘉珮好看的地兒都挑到一塊兒長了,五官輪廓每一處都生得剛剛好,就是畫裡江南的俊朗少年該長成的樣子,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只是每每笑起來,要麼像是撩撥小姑娘,要麼像是想使壞,既無父親的穩重也無母親的溫柔。

「壞笑什麼呢。」顧嘉珮瞪一眼賀玉樓,把小外套披到溫月安身上,再把大外套遞給賀玉樓,「快進來,我做了月餅。」

月餅是金貴東西,前兩年過節還能憑月餅票買個一斤半斤,現在已經找不到賣月餅的地方了。

家裡五口人,餐桌上剛好五個月餅,每個月餅上都刻了不同的圖案或文字,不過吃起來全是一個味道:麵粉、雞蛋、糖和在一起,沒有陷兒。

賀家已經是富戶,賀慎平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顧嘉珮是鋼琴系主任,也就中秋節前院裡單發了糧票,才能自己做幾個月餅。

「要不去院子裡吃?」顧嘉珮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一家人一起賞月,就是天有點涼了。」

「聽顧老師的。」溫月安說。

「你們快點。」房裡,一個微卷長髮束在腦後的漂亮女孩坐在桌邊,她眉目在顧盼間十分明麗,與賀玉樓長得有五分像,但不愛笑,賀玉樓一笑起來,兩人的五分像就只剩下半分。

進門處有台階,溫月安也可以自己轉輪椅過去,只是有些費勁,不那麼方便,賀玉樓在時便總是抱的。賀玉樓正連帶著輪椅一起把溫月安抱進房裡,女孩催促道:「就等你們了,老是這麼慢吞吞的。」

賀玉樓一聽,刻意把腳步放得更慢了,不但沒理女孩,還故意拉長聲音說:「哎喲,偏偏今天腳疼,走不動。」

溫月安的一隻手不自覺悄悄向後抓住賀玉樓的手臂,指尖輕輕在對方手腕上方一寸的地方按了一下。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賀玉樓,要不要給你也買一副輪椅啊?」女孩把手上的杯子往餐桌上「嗒」地一放,極不客氣。當然,她也不是客人,不僅不是客人,就說那放杯子的動靜,那是從小受盡寵愛的孩子在自個兒家才敢發出來聲響。

「玉閣。」顧嘉珮輕斥道,「你都是高中生了,怎麼還這樣說話?」

「我不吃了。」賀玉閣「噌」地站起來,「你們一家四口吃吧。」

「玉閣,坐下。」同坐在桌邊的賀慎平道,「今天是中秋。」

「過什麼中秋?」賀玉閣沒敢走,卻也沒坐下來,就那麼僵硬地站在桌邊,手指一下一下地摳桌子的邊沿,好像要摳個洞出來。

「中秋就是團圓的日子,什麼一家四口,就愛胡說。」顧嘉珮走過去,摟著賀玉閣的肩,「快坐下,玉樓和月安也快過來,姐弟三個有什麼好吵的。」

「一個外人,還年年在我們家團圓。」賀玉閣用眼尾掃了一下溫月安,低聲哼了一句,然後才不情不願地坐下了。

溫月安什麼話也沒說,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上。

他幾年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不說話,也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那時候一場大火,溫家只剩下一個殘疾的孤兒,顧嘉珮從報紙上看到新聞,看到「孤兒的母親是個鋼琴教師,常常免費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上課,不僅如此,還總是留吃不飽飯的學生在自己家吃飯」那一行,立即就把溫月安抱回家了。

溫月安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餓了疼了難受了都不會講,對其他人的言語行為也一概無動於衷,連生病了都要病得身體出現不自然的反應才會被人發現。

顧嘉珮推他曬太陽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太陽偏了角,直直地照到他眼睛上都沒有反應,也不叫人給他換個方向。那時候賀玉樓在上小學,正是招貓逗狗的年紀,溫月安越沒反應他越要去招惹,覺得比招惹班上女孩子還有意思,又是講笑話又是翻觔斗,要不就捉些蟲子麻雀之類的嚇人家。

溫月安還是沒有反應。

賀玉樓折騰了幾個月,連魔術都學了,一放了學就變魔術,到了晚上,恨不得把天上的一個月亮變成九個給溫月安看。

賀慎平與顧嘉珮結婚好幾年才有第一個孩子,所以百般縱容,等再生了賀玉樓的時候,賀玉閣已經被嬌慣得不像話,於是養賀玉樓的時候便嚴厲起來,三歲開始學琴練字,寒來暑往,一日不可廢。

所以經常當賀玉樓從空氣中摸出一顆話梅糖,還沒來得及把糖變走的時候就被顧嘉珮捉去練琴了。

一天晚飯後,顧嘉珮和賀慎平要去別人家做客,帶著賀玉閣一起去,留賀玉樓在家裡練琴。

顧嘉珮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玉樓,月安睡得早,你練完琴就去寫作業,別吵他,聽到沒?」

賀玉樓滿口答應,等他們一走,又彈了好幾分鐘琴,等確保父母遠遠地聽著琴聲放心離去後,他從琴凳上跳下來就往溫月安房間沖。

顧嘉珮走之前就帶溫月安洗漱完了,溫月安坐在被子裡,眼睛看著窗戶外面。他常常這樣坐著,一動不動,幼小的身體極度疲憊不能保持坐姿了就會倒在床上睡著。

賀玉樓爬上溫月安的床:「我來了。」

溫月安仍看著窗外。

賀玉樓走到窗戶邊,朝著月亮的方向伸出手,一抓:「你看,我從月亮上摘了一顆糖。」

溫月安沒反應。

「你跟我說句話,這個就給你吃。」賀玉樓把話梅糖伸到溫月安鼻子底下。

沒反應。

「你不說的話,我就把它變回月亮上去。」賀玉樓引誘道。

沒反應。

賀玉樓手掌一翻,假裝可惜道:「你看,沒了。」

溫月安看著窗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賀玉樓能耍的把式都耍過了,他又是個不認輸的,一下子脾氣上來,又沒顧嘉珮賀慎平看著,直接就把溫月安抱了起來,然後爬上鋼琴凳,踩在上面把溫月安放到了鋼琴頂上。

那時候賀玉樓已經能彈難度很大的曲子,雖然還不知道什麼叫炫技,但是急著顯擺引人注意的心態和每個有點特長的小男孩一樣。他一邊手指翻飛,一邊時不時抬頭去看溫月安。

溫月安居然在低著頭看琴鍵,而且不是木木地盯著某一點,他的視線在隨著賀玉樓的手指移動。

賀玉樓極盡誇張之能事,翻出一本《世界鋼琴名曲選集》,專挑最難的彈。

溫月安坐在鋼琴頂上,眼睛一眨不眨,賀玉樓的手指到哪裡,他的視線就跟到哪裡。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一點一點勾起嘴角。他飛快地彈完一串上行音階,然後右手突然抬起來。

溫月安的視線也迅速跟著賀玉樓的手抬起來。

賀玉樓的手指動了動,溫月安的眼神也跟著動了動。

賀玉樓慢慢把手指移動到自己臉前。

溫月安的目光也跟著慢慢地移動,然後,第一次落到了賀玉樓臉上。

賀玉樓在笑。

泛黃的琴譜,一塵不染的琴鍵。

燈影搖曳下,小一點的男孩坐在鋼琴頂上,大一點的男孩坐在鋼琴凳上。

小的那個低著頭,大的那個抬著頭,互相看著對方。

在往後的許多年裡,那一天看起來都沒有什麼特別。直到十多年後,溫月安在回憶起那一天時,記下了八個字:「從此就是兩個人了。」

突然,一聲鑰匙響。

賀玉樓回過頭,溫月安還低著頭看賀玉樓。

門一點一點開了,顧嘉珮和賀慎平正準備進來,賀慎平還抱著已經睡著的賀玉閣。

「我先把玉閣放到床上去。」賀慎平低聲說。

顧嘉珮點點頭:「好,我去看看月安。」

結果她一抬頭,表情一連變了好幾變,最後已經說不清是目瞪口呆還是出離憤怒,連賀玉閣還睡著都顧不上:「賀玉樓你幹什麼?!」

「我彈琴給他聽。」賀玉樓眨巴兩下眼,揚起一個大大的笑,本來是想表明誠意與無辜,但他一笑,就像是干了壞事還挺得意的混小子。

顧嘉珮幾步走到鋼琴邊,小心翼翼地把溫月安抱下來,仔細檢查了一番身上沒摔著撞著才送回房裡。

等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顧嘉珮手裡已經拿了一把長尺,賀玉樓察覺不對,立即撒腿就跑。圍著院子跑了幾圈發現沒人追了又悄悄溜回去,剛溜到自己房間門口,就發現顧嘉珮正坐在他房間裡等著。

賀玉樓靈機一動,索性溜到溫月安房裡,躲在床底下。

他敲了兩下床板,小聲說:「別讓我媽看見我。」

上面良久沒有動靜。

賀玉樓剛要抬手再敲兩下,突然聽到一個他從沒聽過的童音。

「知道了。」

對於挨打的恐懼立即煙消雲散,賀玉樓從床底下爬出來,趴在床邊,驚奇道:「你會說話?再說兩句聽聽。」

溫月安不吭聲。

外面傳來腳步聲,賀玉樓又躲到床底下。

一線光從房門外照進來。

顧嘉珮聲音很輕,語氣卻有點急:「玉樓跑到哪裡去了?都這麼晚了。」

賀慎平低聲道:「這一片都是學院家屬,玉樓又是男孩子,能出什麼事?你先去休息,別管他,他精得像鬼一樣,等你一走就自己回房睡覺了。」

房門關了,一室又黑又靜。

賀玉樓敲兩下床板:「哎,我琴彈得是不是特別好?」

許久,上面說了一聲:「嗯。」

過了一會,賀玉樓又說:「地板好硬,硌死我了。」

床上扔下來一個枕頭。

賀玉樓把枕頭塞在腦袋下面,在溫月安床底下睡了一宿。

那幾年賀玉樓惹了禍總躲到溫月安床底下,後來長成了一個足夠耀眼的少年,不再惹事了便也不用再躲了。

只是有時候還會跑去睡覺,像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怪癖,除了溫月安,誰也不知道。

溫月安要是找不到人,多半往自己床底下看一眼就能看見喜歡穿黑衣的少年躺在地上,身邊散著一堆沒寫完的琴譜。

 

26 【《黃河鋼琴協奏曲:黃河頌》- 孔祥東】

溫月安坐在輪椅上,稍微彎了點腰,去看床下的少年。他輕聲喊:「師哥。」

賀玉樓沒有弟弟妹妹,小時候總想當哥哥,便讓溫月安喊他「哥」,好過一過哥哥癮。

溫月安不肯。

賀玉樓比劃了一下,兩人都坐在鋼琴凳上,他比溫月安高出不少:「我本來就比你大,你叫一聲哥怎麼了?」

溫月安說:「你不是我哥。」

賀玉樓說:「我就是你哥。」

溫月安:「你是顧老師和賀老師的兒子,我不是。」

他一早就分得清清楚楚,沒把自己當過賀家人。

賀玉樓想了一會兒,從書櫃最高一層的一堆琴譜裡翻出一本他藏的小人書——一本古代遊俠演義繪本。

「好,你原該叫我一聲哥,不叫也不是不行。你在這裡學琴,又比我後學,叫聲師哥總是應該的吧。」賀玉樓指著其中一幅圖道,「不過,你看,『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我們學琴的麼……大概算武。要是彈得過我,那你便不用守這個規矩。」

那時候溫月安年紀太小,只聽懂一半:賀玉樓要跟他比琴。

他已經揀了最難的彈,還是比不過。

賀玉樓比溫月安多彈了好幾年琴,本可以贏得輕鬆。溫月安彈有五分難的曲子,他彈六分的就可以贏,但是賀玉樓一貫是不讓人的,他在音樂學院附小就常下別人的面子,有十分的本事,定是不肯彈九分的。

賀玉樓彈完整曲,溫月安仍一直盯著他的手指,半天不說話。

賀玉樓笑了起來——又是那種像使壞或撩撥人的笑。

笑了半天,他才悠悠然道:「叫人。」

溫月安不叫。

賀玉樓挑眉,嘴角的弧度更大,這回全然是要使壞了:「再來?」

溫月安抿著嘴唇:「再來。」

「不行。」賀玉樓笑著搖頭,「你先叫人。」

溫月安不說話。

賀玉樓站起身,抻了抻手指,伸個懶腰,然後轉身朝院子裡走。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他語調揚著,一副悠閒自在又志得意滿的樣子,溫月安從他的背影裡都能看見笑意。

過了半天,溫月安猶豫著朝門外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其實就靠在小樓的外牆上,一邊遠遠地給錦鯉投食一邊等著溫月安喊他,可偏要裝作沒聽見,想多聽兩聲。

等他聽見輪椅的動靜時,就乾脆躺到院子裡的草叢裡,假裝睡覺。

溫月安把輪椅轉到門口,朝草叢裡遠遠地喊:「師哥。」

等他喊了好幾聲,賀玉樓才翻身坐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若無其事地問:「幹什麼?」

之後,溫月安常與賀玉樓比琴,除了最後一次,從來沒贏過。

所以一聲師哥,便從孩提喊到了少年。

有一回,溫月安在床下尋著了賀玉樓,便喊:「師哥,顧老師叫你跟我一起去臨帖。」

賀玉樓沒睜眼:「臨什麼?」

溫月安說:「《曹全碑》。」

賀玉樓伸手摸了一張琴譜,把臉蓋住:「《曹全碑》太規整,無趣。」

溫月安想寫行書,從二王,風姿秀逸,但出口便是:「那,還臨魏碑?」

賀玉樓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半天從床下出來,逕直就去裁紙磨墨,說臨魏碑。

顧嘉珮喜歡漢隸,而賀玉樓好魏碑,這一點像賀慎平。

賀玉樓小時候,賀慎平叫他臨《張猛龍碑》與《鄭文公碑》,賀玉樓一手字有虯健雄俊之骨,是魏碑的底子。

多年之後,溫月安寫回憶錄,怪得很。

人的一生中,也許只有那麼幾天的天翻地覆,還有數不到頭的平淡無奇。他對那些平淡無奇總著墨過多,講彈琴,講練字,講下棋,一頁又一頁,彷彿不知疲倦般地去寫那些極細小、甚至重複的事,好像沒有一天不值得寫。

對於那些天翻地覆,他卻常常幾筆帶過,甚至一頁紙上只有一句話。

比如,一些孩提往事中的一頁就只有兩行字:壬寅隆冬,大雪,賀老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瓷器廠勞動,顧老師帶我們去火車站送他。

南方的雪總是裹在冰雨裡,落到身上就化了,寒意一直能浸到骨子裡去。而雨雪被風刮得斜飄起來,再大的傘也擋不住。

賀慎平提著行李,背著背包,顧嘉珮抱著溫月安,賀玉樓和賀玉閣一人打一把傘走在一邊。

一行人踏著冰雪走去火車站。

那並不是多美的茫茫雪景,雪在地上化得很快,早被踩得一片污濁,泥水淌在冰粒子上,蜿蜒開來,一不小心便從鞋尖滲進襪子裡。

南方不常下雪,賀玉閣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問:「書上說『山舞銀蛇,原馳蠟像』,又說『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我怎麼看不到?」

賀玉樓說:「你忘了第一句,『北國風光』。」

賀玉閣說:「哪有那麼多不公平?難道北方的雪就是乾淨的,南方的雪就是髒的嗎?」

賀慎平把行李掛到拿傘那隻手的肩膀上,騰出一隻手摸了一下賀玉閣的頭,溫聲道:「雪當然是乾淨的。有時候,有人把它弄髒了而已。」

一路上顧嘉珮都沒說話,這個時候卻低聲說了句:「髒的是人。」

賀慎平輕歎一聲:「嘉珮。」

兩個字一下就飄散在風中了,一個名字,在這樣的漫天雨雪中輕如鴻毛。

「凍死了,凍死了。」賀玉閣踩進一個水窪裡,連忙把腳一縮,「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火車站啊?」

賀慎平單手把賀玉閣抱起來:「快了。」

火車站頂上的大鐘已經在雨雪霧氣中顯了一個輪廓。

顧嘉珮緊了緊手臂,把溫月安抱得更牢了點:「在雪天裡走還希望路能長些,倒是第一次。」

地面傳來踏雪聲。

一聲又一聲。

前方傳來鐘聲。

一聲又一聲。

到了火車站,火車還沒來,賀慎平從背包裡取出一包糖:「你們吃。」

賀玉樓拆開包裝袋,給了顧嘉珮、賀玉閣、溫月安一人一顆,然後把袋子塞回了賀慎平的背包裡。

在溫月安的記憶裡,就是在那一天,他捏著一顆糖,還沒來得及放進嘴裡,就看見賀玉樓站在獵獵寒風呼嘯而過的月台上,接過賀慎平肩上的行李,用一輛綠皮火車開來的時間,從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少年。

長長的鳴笛聲響起,火車來了。

這趟車在這一站停十分鐘。

賀玉樓把賀慎平的行李放上行李架,看一眼月台上的掛鐘,對還站在火車門外的賀慎平說:「爸,只剩九分鐘了,上車吧。」

「九分鐘啊。」賀慎平沉吟道,「玉樓,你過來。」

賀玉樓從火車上跳下來。

「玉樓,你記住……」賀慎平翻開袖子,從自己左腕上解下一塊手錶,戴在賀玉樓手上,「九分鐘,可以彈兩遍肖邦的《幻想即興曲》。」

棕色的皮表帶,銀色的金屬表盤,是賀玉樓沒見過的外國牌子。

賀慎平比此時的賀玉樓高大許多,皮表帶距離最近的那個孔是後來另打的,但戴上去仍比賀玉樓的手腕粗了一小圈。

「我打的。」賀慎平說,「知道有一天會給你,只是沒想到……這麼早。」

他說完,走到顧嘉珮身邊,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再對三個孩子說:「月安還小,玉閣和玉樓都不小了,知道我是去做什麼的嗎?改造。我有一些錯誤,所以需要去勞動改造。」

賀慎平思考了一會兒,目光挨個掃過三個孩子的眼睛,解釋道:「就像地上髒了,就要打掃。」

賀玉閣問:「爸,你犯了什麼錯?」

賀慎平凝眸看著鐵路的盡頭,直到火車就要發車了也沒有說話。

他踏上金屬梯的一剎,回過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是——」

「嗚——」

長長的鳴笛聲伴隨著火車開始行駛的轟隆聲淹沒了賀慎平的話語。

「但是,音樂當然是乾淨的,琴,當然也是乾淨的。」

在龐大的機器面前,一個人的聲音總是太輕。說些什麼,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中,尚有迴響。

賀玉樓追著火車,喊:「爸,你說什麼?」

賀慎平從背包裡拿出剛才那包糖,遠遠拋給給賀玉樓:「我在一天,你就還是孩子,可以吃糖。」

袋子在半空中散了,糖撒了一地。這些糖只有一個大外包裝袋,沒有單獨的糖紙,表面一下子全沾滿了灰塵。

包裝袋被風吹倒了另一根鐵軌上,迅速被一列轟鳴而過的黑漆漆的載貨列車碾了個粉碎。

綠皮火車越來越小,最後,跟鐵路的盡頭一起消失在大雪中。

賀玉樓跪在地上,把糖一顆一顆撿起來,再一顆一顆塞進嘴裡,不知道塞了多少顆,直到什麼也塞不下。

他鼓著腮幫子往回走,手裡還捧著一把從地上撿起來的糖。

顧嘉珮說:「玉樓,別吃了。」

賀玉樓一嘴的硬糖,有些艱難地勾起唇,笑著說:「還能吃一天。」

溫月安從賀玉樓手裡抓了一把糖,也塞進嘴裡。

那是賀玉樓最後一天吃糖,但溫月安還繼續吃了好多年,都是賀玉樓給的。

那一年,沒人要求他們臨魏碑了,賀玉樓卻比往日寫得更多,等賀慎平回來的那一天,臨了魏碑的紙已有人高了。

 

27 【《金色的爐台》- 潘寅林】

賀慎平進了瓷器廠後,便是練泥。天天要去礦區擔瓷石,兩百斤的瓷石擔子壓在肩膀上,從礦區走到瓷器廠,後來他的脊椎都有些變形。

白天擔石頭,擔回來用鐵錘敲碎,壓成粉,再用水和泥,一雙彈琴的手泡在泥水裡,反覆擠壓泥團,去掉裡面的雜質;晚上和其他工人一起睡在通鋪上,有時候拿手電照著,看書或者給家裡寫信。

「哎,老賀。」賀慎平正寫到練泥的經過,旁邊的年輕工人用手肘頂了他一下,遞了根煙過去,「抽煙。」

這些工人並不知道賀慎平是什麼人,只知道是下來勞動的,廠裡領導叫他老賀,其他人便也跟著叫老賀。

賀慎平道:「不用,我不抽煙。」

「抽一根兒,抽一根兒。」工人一邊伸著脖子看賀慎平的信紙,一邊把一根煙放到賀慎平的枕頭上,「老賀,你在寫什麼哪?」

「給家裡寫信。不用,我真不抽煙。」賀慎平把煙還回去,問,「有事?」

「嘿……到底是文化人。」那根煙,工人自己也捨不得抽,放到耳朵上面夾著,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麼開口似的,「老賀,我這有封信,你能不能幫我唸唸?」

賀慎平說:「好,你拿來。」

結果工人從櫃子裡拿來了個生銹的鐵皮盒子。他一揭開蓋子,層層疊疊的信紙向外湧,都快要從盒子裡滿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按住,像抱著一隻總想向外伸腦袋的貓似的抱那盒子。

「念哪封?」賀慎平問,「還是都念?」

「都,都念,都念。」工人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麻煩……」他不知不覺就改了口,一連聲道,「麻煩賀先生,麻煩賀先生。」

「兄王彬……」賀慎平看一眼落款,「是你妹妹王珍的信。」

「我認得,名字我還是認得,都是她的信。」王彬赧道,「我也不是一個字不認,就是這……不認識的字有點兒多……」

賀慎平點點頭,便開始念起來,念王珍考了大學,學校外的綠豆冰棍兒比鹽水冰棍兒貴一倍,豆子不多,挺甜,學校鍋爐房的熱水洗澡比自己家裡燒方便,不冷,絮絮叨叨許多事,從頭年夏天講到第二年冬天。

王彬聽得喜滋滋的,眼角眉梢又有那麼點兒欣羨的意思:「嗨,我不是讀書的料,她行,還能上大學,我們那兒頭一個,爭氣。我五年前就出來,供她,挺好,挺好,值。等她畢業分配工作了,要是給我介紹個活兒,准比在這兒舒服。」語氣倒是驕傲。

念到最後一封信,王珍說要過年了,問王彬回不回去。

王彬躊躇半天,說,還是不回了,車票錢攢給她作學費,課業苦,夏天多吃兩根綠豆冰棍兒也是好的。

賀慎平把信收好,放進盒子裡,問:「要回信?」

王彬把鐵盒子小心塞到櫃子裡,用鑰匙上了鎖:「是是是……實在不好意思。」

賀慎平替王彬回了信,王彬講話,他寫,也不打斷,任王彬講,鋼筆小楷密密麻麻,最後足足寫了三十頁紙,正反兩面。

王彬講完一看,傻眼了:「這,這麼多?」

賀慎平把紙晾好:「不多。」

王彬伸手點數:「一、二……三十張紙,這還不多?」

賀慎平:「三十頁紙載五年之話,哪裡多?」

等墨跡干了,賀慎平用裁紙刀把紙邊多餘部分裁了:「雖然不好看,但或可省些郵費。」

王彬一連說了好幾個謝,第二天從礦上回來便硬搶著多替賀慎平擔了五十斤瓷石,隔了幾天午飯時又塞給他一顆雞蛋,不知從哪處攢來的。

一日下了工,賀慎平去吃飯,剛吃了幾口就被圍住了,一個個工人把他堵在凳子上,多半都是年輕力壯的。

賀慎平把筷子一放,問:「什麼事?」

「哎,哎,我說你們退後點兒,都擠在這兒,賀先生怎麼吃飯?就不能等賀先生吃完飯再說?」王彬從人牆外擠進來,「這幫孫子……嘿,賀先生……」王彬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他們也想請您幫忙寫封信,您看?」

賀慎平說:「好,一個一個來。」

王彬說:「對,先吃飯,先吃飯,吃完飯排隊。」

吃完飯,有人搶了賀慎平的飯盒去刷,連臉都沒讓人看清就一溜煙跑了,過了一陣回來,慇勤地把還滴著水的飯盒揚了揚。可惜這時候一夥人早已拿的拿凳子,蹲的蹲地上,把賀慎平圍了個嚴實,飯盒經了三隻不同的手才遞到賀慎平面前,賀慎平抬頭一看,一水兒黝黑結實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誰洗的。

「我,我!」一隻乾燥的手在空中搖了搖。

王彬罵道:「吵什麼,吵什麼。」

那隻手的主人說:「我剛刷的飯盒,賀先生下一封信幫我寫吧?」

眾人便罵,便宜都讓二猴佔了,不過刷個碗筷,竟插起隊來。

「你們就嫉妒老子唄。」二猴不管,笑著擠到賀慎平左手邊的位置說,信是要寫給他老子娘的,讓二老給他說門親。

有人嘲笑道:「你不識字,你老子娘更不識字,寫了信誰看得懂哇?」

「讓我老子娘拿著信去請先生念不就得了?」二猴擺擺手便開始說信。

「……還有我們家的賠錢貨,快嫁出去,要不成天吃喝家裡的,我怎麼娶媳婦兒?你們怎麼抱孫子?」二猴自顧自地說得眉飛色舞,說了半天,拿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幾口茶,放下杯子時才有工夫順帶看了眼賀慎平面前的紙,「賀先生,我說了這麼老半天,你怎麼就寫了這麼點字啊?」

賀慎平寫完「雖家貧,亦應為姊妹尋得良人」,把筆一放,不緊不慢道:「哦,書面語總是簡練些。還有其他人的信要寫,就先到這裡吧。」

寫了幾封信,食堂師傅來趕人,一群人又擁著賀慎平回屋裡繼續寫,門窗關得嚴嚴實實,點了炭盆燒著。盆裡的炭塊從漆黑燒得發紅,又從旺紅燒成了一堆灰,灰燼從盆裡一縷一縷飄起來,再落回盆子裡。

自那之後,餐餐飯有人搶著給賀慎平刷飯盒,次次上礦區有人給賀慎平背瓷石,像王彬那樣攢雞蛋的倒沒幾個,主要是平時也見不著兩隻雞。

等到臘月下旬,廠裡開總結會,有人主動提議跟賀慎平換個崗位,說自己年輕,能擔擔,賀慎平擔得少,一雙手卻挺巧,不如去學學拉坯刻花的活計。

廠領導說讓大家投票。

一開始舉了十幾隻手,慢慢一隻一隻手跟著舉起來,都是受過賀慎平大小恩惠的,最後幾個沒舉手的人看了看四周,也跟著把手舉了起來。

「老賀啊,全票通過。你要好好珍惜人民群眾對你的信任啊。」廠領導拍了拍賀慎平的肩。

過了春節,賀慎平的家信便從練泥講到了拉坯,之後的一封封信又講到利坯、曬坯、施釉、燒窯等等。

每一封信賀玉樓都反覆讀很多遍,能背,那些信合在一起就像一本制瓷器的指導書。他看會了,便去跟溫月安講怎麼制瓷器,那宛如兩隻錦鯉在游的盤子、那鴛鴦蝴蝶的碗杯、那山水瓷鎮紙,一件件彷彿都他親手制過一般。

溫月安尚小,有些地方聽不大懂。

賀玉樓也不多解釋其中細節,只說:「要是什麼時候我能去看我爸,就給你燒一個杯子,上面畫個月亮。」

溫月安對這個月亮杯子極為期待,一開始還按捺著不去問,後來寫字的時候便忍不住要賀玉樓畫出來瞧瞧。

賀玉樓勾了一隻杯子,杯麵又勾了一輪圓月,卻怎麼看都不滿意。月亮是好畫的,可是月色不好畫,月光更不好畫。底色塗了全黑,方見一輪白月,月色有了,只是沒有月光。

溫月安想了想,在旁邊再描了一隻杯子,杯子上勾了一輪月,月下勾了一座樓,再將底色塗黑,只餘一輪白月,與月下一座玉樓,這樣便有了月光。

賀玉樓將溫月安畫的杯子裁下來,收好:「到時候就照著你畫的燒一隻。」

溫月安說:「師哥,奇怪了,賀老師那裡的石頭和水,最後竟然能燒成這樣的杯子?」

賀玉樓笑起來:「你看,練琴就是CDEFGAB最後成了莫扎特,寫字就是黑漆漆的墨最後成了詩,瓷器嘛,就是石頭和水最後成了『憑君點出琉霞盞,去泛蘭亭九曲泉。』」

 

28 【《鷓鴣飛》- 趙松庭】

長木桌擺在靠近門檻的地方,門大開著,陽光斜落進來,將一桌瓷白的罈罈罐罐照得發光。

賀慎平坐在木桌的一側,面前擺著一個施了釉的茶壺,他正在釉面上繪一枝梅花。對側坐著一個比他年紀還大些的男人,頭髮染了些許白,粗糙的手指在一個巨大的瓶子上勾出極壯美的江山。

「江先生——」王彬從遠處跑過來,跑了挺久,臉被曬得黑裡發紅,「欸,賀先生也在。」

江鶴來瞇著眼睛盯著瓶子,拿筆的手懸在半空,另一隻手朝王彬一豎:「慢點,一來就地動山搖的。」

王彬擦了把汗,笑呵呵地:「我不動,您接著畫。就是廠裡成立了工作小組,正開鑒定會呢,小組領導叫我來喊您一聲,說都快五月了,您也來了也三年了,需要鑒定鑒定。」

江鶴來應一聲:「哦。」然後繼續畫他的江山。

王彬低聲道:「您還不知道吧,要是鑒定結果好,您就不待在瓷器廠啦。」

江鶴來邊畫邊問:「哦,那什麼叫鑒定結果好啊?」

王彬說:「我哪兒知道怎麼鑒定……我估摸著就是能跟群眾打成一片,是個好人唄。」

江鶴來嗤笑,小鬍子一撇:「你當我不知道?我都鑒定兩回了,要是個好人,早走了。」

「是不是好人,您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得工作小組說了才算。」王彬瞧著江鶴來還在畫,不理人,急得抓了抓腦袋,愁眉苦臉,「哎呀,您就去吧,要不我怎麼跟工作小組的領導交代?」

江鶴來畫了半天,終於把江山底色填得差不多,才放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行,走吧,興許我今年就變成好人了。」他臨走看了一眼賀慎平的梅花,「慎平老弟,你這個梅花,太拘謹啦。」

王彬看著江鶴來走了,終於鬆了口氣,跟賀慎平閒聊起來:「賀先生,工作小組要是叫你去鑒定,你可千萬別跟江先生似的,誰都不放在眼裡……」

賀慎平沒多說話,王彬看他挺忙,招呼兩句便走了。走了十幾步被幾個工友一攔,拐到牆根,還沒反應過來頭上就挨了不輕不重一巴掌:「王彬,你小子是不是撞了腦袋啊?」

王彬揮了一把胳膊把人揮開,抬眼看清了來人:「什麼亂七八糟的,出什麼事兒了就給我一頓罵?」

「這廠裡就沒兩個文化人,要不就跟姓江的老東西似的不理咱們,要不就跟瘋了似的,好不容易來了個願意給咱們寫信的,這都寫了好幾個月了,他要是鑒定好了,嘿,好勒,他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那誰給咱們念信寫信啊?」

王彬「呸」了一聲:「你們這幫孫子,人家又不是專門給你寫信的。」

「王彬,你還想不想給你妹寫信了,他要是走了,你就抱著你那破鐵盒子哭去吧,還一個勁兒在這兒充好人。」

「就是,我們早都說好了,要是賀先生也被叫去鑒定,那我們就去跟組織反應情況,說他跟群眾打不成一片,還沒改造好,不能放他走。」

王彬怒極了,反手就給了說話那人一拳:「你良心給狗吃了?」

「你良心才給狗吃了。」幾個人把王彬按住,「賀先生待在這,就寫點字、畫點畫,他要是病了,飯都有人替他打,怎麼就不能待了?」

「就是,他那活兒還是我跟他換的,現在他肩不擔擔手不提籃,留在這兒寫字怎麼了?」

王彬嘴不夠利索,辯不過其他幾個人,他沒什麼文化,聽著覺得他們說的那一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只能被按著,氣得一邊罵娘一邊喘粗氣。

等其他幾個人走了,他在牆根站了半天,又踢又打,還把牆上的土磚摳了一地粉末,看著土磚上的幾道印子,突然靈機一動,反身就去找賀慎平。

等他回去的時候,江鶴來已經回來了,他便急著問:「江先生鑒定得怎麼樣?」

江鶴來未答,只拿了一支極細的筆,給瓶子一望無際的江面上隨手添了一個白頭老翁。

賀慎平的梅花畫好了,正要請江鶴來指點一二,看到那老翁,歎了句:「一蓑煙雨任平生。」

江鶴來在江山旁寫了兩行字,龍飛鳳舞,賀慎平甚至在字間看出了一點兒逍遙自在: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彬看了半天,沒看懂:「這寫的什麼,鑒定得到底怎麼樣啊?」

賀慎平看了,眼睛裡浮現出笑意:「江先生要走了。」

王彬奇道:「賀先生,你怎麼看出來的?」

賀慎平沒說話,江鶴來把筆一撂,擺擺手走了,邊走邊說:「定下來了,九月走。」

王彬看著江鶴來的背影,這才想起來自己原是要回來幹什麼的:「賀先生……你有空的話,能不能教我寫字?」

賀慎平沒問緣由,只應一聲:「好。」在他這樣的人看來,學寫字不需要理由,不學才要。

王彬開始學字後,有人也動了心,跟著去學。一開始是在屋裡教的,後來人多了,賀慎平在紙上寫字後排的人瞧不見,也不能跟著寫,於是便改到外面教。

瓷器廠附近有一片梅子林,歇晌的時候正好可以在樹蔭下學,賀慎平用樹枝在地上寫字,其他人跟著寫。後來天亮得越來越早,晌午太陽又太烈,樹蔭下能待的人十分有限,便將上課時間改成清早上工前。

漸漸地就有幾個人能自己寫些簡單書信寄回家,也有許多根本不願學的,還是照常求賀慎平代寫。

一日吃了晚飯,賀慎平又替人寫了幾封信,從食堂回宿舍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忽然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廠外面走。

他認出那個背影,趕忙走過去喊:「江先生?」

江鶴來揮開他:「別理我。」

賀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鶴來身後,出了瓷器廠,一直跟到了梅子林。

江鶴來在一棵梅子樹下挖東西,他沒有任何工具,只有一雙手,空手刨,刨得塵土飛揚,一邊刨嘴裡還一邊念叨著什麼。

坑邊的土堆越來越高,坑裡露出一個瓷罈子。

江鶴來把罈子抱出來,摸了半天壇身,才把罈子上的封口一揭,只聽見「啵」的一聲,頃刻間,梅子林裡便酒香四溢。

江鶴來抱著罈子坐在土堆旁邊,過了許久才抬頭看了眼賀慎平,發現他手裡有從食堂帶出來的飯盒。

「借我你的飯盒用用。」江鶴來打開飯盒,抱起罈子在一分為二的飯盒和蓋子裡都滿上梅子酒,「喝嗎?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

賀慎平拿起蓋子,坐到樹根旁邊,喝了一口,極香,卻發酸。

江鶴來一口氣喝了半飯盒,打了個嗝:「本來這酒得等我走的時候才開封,不過,現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

賀慎平遲疑片刻,方問:「為什麼不走了?」

江鶴來不理,只顧喝酒,干了剩下半個飯盒,然後抱起罈子又滿上一飯盒,再喝,再倒,終於把酒罈喝空了,他還在繼續倒,罈子底下泡得稀軟的梅子撒出來,滾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來,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開始嚎啕大哭。

「慎平老弟,我記得你有一雙兒女,是不是?」他哭著問。

賀慎平不知該如何勸人,只好答:「是。」

江鶴來又問:「他們給你寫信了。」

賀慎平應道:「是。」

江鶴來說:「你跟我說說。」

賀慎平說了幾句,要扶江鶴來回去,江鶴來不肯,一個勁說:「從小時候講起,多講些,多講些……他們怎麼長大的?」

一直講,天色全黑了,彎月從遠處的山丘升過梅樹梢頭,江鶴來酒喝得太多,一直在吐,吐無可吐了便歪在地上睡著了。

第二日清早,賀慎平去上課,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就撞上來。

那人急匆匆地往回跑,根本沒看清賀慎平,一頭撞上了便罵:「看路看路,好狗不擋道。」

賀慎平把人往旁邊一扶:「怎麼了?」

那人聽見聲音,抬頭一看,果然是賀慎平,他也是跟賀慎平學字的,當下便道歉:「賀先生,實在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

賀慎平不在意,只問:「出什麼事了?」

「梅子林,江鶴來——」除了賀慎平和王彬,沒人叫江鶴來一聲先生。

前一晚賀慎平將江鶴來背了回去,此時他一聽到梅子林,便記起來那壇梅酒和一地殘跡還不曾收拾。

可下一刻,那人便說:「江鶴來吊死了,就在梅子林裡,吊在一棵樹上,臉嚇死個人,樹底下還有一地爛梅,一個酒罈子,酒倒是給喝光了……」

聲音被拋在身後,賀慎平跑到梅子林,看見了懸在樹上的人。

賀慎平試圖把江鶴來抱下來,但是他一個人怎麼都弄不下來,於是又撿了一塊石頭,去磨繩子。

繩子終於斷了,人「彭」的一聲砸在地上,賀慎平去抱,身體還是溫的,還不僵硬,渾身還帶著梅子酒的味道,跟他把人背回去的時候沒有多大區別。

賀慎平把人背在身上,一路跑回瓷器廠,遇見一個去梅子林上課的人就說一句:「今天不上課。」

他說一句,後面就跟上一個人,最後一群人跟著賀慎平回了廠。

出了事,工還是要上的,礦區的石頭等著采,窯裡燒著火,坯子等著上釉,哪道工序不值錢,等不得。

所以直到晚上,賀慎平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江鶴來的舍友把幾封信交到賀慎平手上,說是江鶴來枕頭底下的,請他唸唸。

賀慎平一行一行看過去,舍友問:「到底咋回事?我看他拿了信就魂不守舍的,是又不讓他走了還是咋的?」

賀慎平拿著信,抬頭四顧了半天,終於找到一把椅子,扶著椅背慢慢坐下來。

舍友急道:「賀先生,你快說呀。」

賀慎平說:「北邊鬧饑荒,他家裡人……餓死了。」

「都餓死了?爹娘媳婦兒全餓死了?兒子孫子也餓死了?這不是都夏天了?」

「還沒到開春就……只是消息來得晚。」賀慎平胃裡一陣翻湧,他想忍住但最終還是把晚飯全吐了出來。

「怎麼就吐了?吃壞了?」舍友趕快找了條毛巾,倒了杯水,「也太造孽了,我聽說他家有好幾口人,他是教畫畫的,家裡也不窮,怎麼能全餓死了?」

賀慎平坐在原地半天,一口水也沒喝。

直到離開,他也沒說出口,不全是餓死的。

那個夏天,賀慎平經常吐,沒有食慾,尤其吃不下葷腥,好在那一年,瓷器廠的工人也沒有幾次吃肉的機會。

他有時候會焦慮地圍著瓷器廠走,想找個像琴的東西彈一彈,可是實在找不到,最後只能砍了根粗細合適的竹子,削了支和笛子有七八分像的玩意兒,坐在梅子樹下面吹。

一林的梅子從青變紅,差不多給人摘光了,只有賀慎平經常靠著的那棵梅樹,果實一直是滿的,懸得每一枝都顯得沉甸甸的,最後爛熟的梅子掉了一地,沒人吃。

枝頭剩下數顆沒掉的,賀慎平摘下來釀了梅酒,埋到地下。

天轉涼了,清早的課又改成了晌午,能自己寫信讀信的人越發多了起來,賀慎平便不再一味講字,也講文章,再後來便講些歷史,文史都不拘泥於本國。

一日下了課,王彬等所有人都走了,又偷偷塞了一顆雞蛋給賀慎平,他說:「賀先生,你都瘦成這樣了,吃一個吧。」

賀慎平不收。

這是他那個月第七次塞雞蛋給賀慎平,每次賀慎平都不收。一個雞蛋王彬可以塞兩次,天亮前煮好,第一天塞一次,第二天再塞一次,第三天蛋就壞了,他只好自己吃掉,第四天再煮一顆新的。

等到他偷偷在鍋爐房煮那個月的第五顆蛋的時候,住在附近的農戶找到瓷器廠來了,說瓷器廠裡有人偷了他的蛋。

「家裡就一隻黑母雞,剛下完蛋,窩還熱著,蛋就沒了。」農民抓著一隻雞的兩根翅膀,拎到廠領導面前控訴道。

 

29 【《割草(鋼琴獨奏)》- 夏良】

「我怎麼知道是瓷器廠的人偷的?」廠領導活靈活現地學著農戶的口氣,手裡像拎著一隻雞似的拎著一個大瓷杯,「你瞧瞧這黑雞毛上沾的白泥巴水,不是瓷器廠還能是哪兒?」

他學完,瞬間變成一副正經幹部樣子:「誰偷了蛋,自己站出來。不拿人民一針一線,沒有學過嗎?」

「沒人承認是吧?等我查?以為我還不知道?」廠領導在工人隊伍四周繞來繞去,一個一個連著的問句嗖嗖地從工人後脖子裡往衣領裡鑽,像一股股冷氣似的,背上的汗還在流,心已經給吹涼了,「平時誰總往廠外邊跑?誰喜歡自己加個餐?你們心裡都有數吧……我們這裡,絕大多數同志都是很好的,但是對於那些不好的,我們當然是要揭發的,難道要放任極少數不好的,帶壞了全廠的風氣嗎?」

拖長的語調,下沉的口氣,挨個警告的眼神。

「有沒有人做第一個揭發的?」

空氣一點點凝滯起來。

「好,也沒有。」

過了飯點,沒水喝,帶著一身臭汗,乾站著,同樣的聲音繞著一顆顆腦袋嗡嗡地響。質問,說教,循循善誘,如此往復,幾乎就要讓人以為這個繞著人群走來走去、沾著唾沫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大肚子男人是個充滿耐心的教育家……當然,只是幾乎,最後他還是失去了耐心。

那些連他的大肚子也消化不掉的憤怒,以及從來都不能一手掌控這幫螻蟻的無能,最終變成了一個毫無新意的指令:連坐。這個指令如此古老,逾千年未變。

「要麼自己承認,要麼大家就一起把他揪出來……在找到這個偷蛋賊之前,一天減一半的口糧。」

廠領導等待了許久,只等到了因為烈日而加重的呼吸聲、掀起棉布衣擺擦汗的動作、無意義地用腳踩地上石子的行為,以及或麻木或躲閃的眼神。

他想,也許這些沒有讀過兩天的書的人並不明白這個偉大指令的含義。

「會算嗎?意思就是,不找到偷蛋賊,昨天的兩斤紅薯今天變成一斤,明天變成半斤,後天就只剩下二兩半,再往後,可就連一兩都沒有了。」

這句話說完,他滿意地看到大多數人的神色都發生了變化,一些人開始交頭接耳。

食物,只有食物是最後的底線。

金錢、自由、甚至性,關於絕大部分慾望的威脅都是沒用的,因為生活在這裡的人並不曾被滿足過——

除了飽腹。

賀慎平用手摀住了自己的胃,一股熱流在向上湧,不受控制,因為他突然想到了江鶴來的信。同時,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荒誕的慶幸,幸好在這個工廠,短缺食物只作為一種懲罰、一種迫人就範的手段,幸好這裡也只有一群成年男人,不會有人因為飢餓而交換自己的兒孫。

賀慎平的腳動了一下,卻立馬被王彬拉住了。

王彬的眼神滿是哀求,賀慎平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一起去,說清楚。」

王彬的手死死地拽著賀慎平的手臂,他年輕力壯,幾乎將人鎖在原地:「不行,不行,賀先生,賀先生……我一會兒跟你賠禮道歉,但是現在……不行,真的不行,不能去。」

廠領導觀察了一會人群,然後帶著某種基於對人類弱點認知的篤定走了,微笑著,點燃一根煙,夾在手裡,邊走邊抽。

而聚集在一起的工人們已經互相交換了眼神與意見。雖然他們的大部分教育來自於幾個月以來梅子林的授課,但是關於剛過去不太久的戰爭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詳。可能沒幾個人知道王子安是誰,但是沒人不知道邱少雲。所以當二猴提出來,誰也不能當叛徒的時候,沒有人敢反駁。

一個群體也許可以接受偷竊、搶劫、強姦甚至殺人,但是叛徒不行,再沒有底線的群體都不能接受叛徒。

但他們此時已經被飢餓折磨了好幾個鐘頭,有人小聲嘀咕:那……沒飯吃咋辦。

這確實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最後,二猴蹲在地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幾下,吊著眼睛把站著的人都看了一圈,壓低聲音用極不屑的口氣道:「那狗日的胖子還真敢把全廠人都給餓死不成?」

這句話說服了所有人。

直到所有工人全散了,王彬才把賀慎平放開,他按得死緊的手隔著衣服在賀慎平手臂上留下了幾道印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給賀慎平揉手臂,動作、神態都與他高大壯實的個頭不相襯,內裡像住了個孩子,看起來笨拙又心酸:「賀先生,我真的不能去,我妹妹上大學還要錢,我得攢錢,我不能走。」是的,這個像江先生與賀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想要逃離的地方,已經是他觸手可及的安身立命之所。

賀慎平也從王彬的眼神中讀出了這一點,他們都身在一窪泥水裡,而王彬不能走,這個地方是他的希望,他關於妹妹上完大學給他介紹工作、再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美夢,所有的一切都跟這個吃上一顆雞蛋都需要犯罪的地方有關。

賀慎平長長歎了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這場無聲的飢餓戰役開始了,伴隨著王彬離開時塌下的肩膀與背脊,賀慎平久久佇立,凝望火車站方向的背影。

第一天晚上,賀慎平這種坐在椅子上給瓷器做彩繪的人還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而那些擔瓷石和燒窯的人就已經有些受不了了,不過所有人都還在勉力支撐。

王彬從賀慎平身邊走過的時候低著頭,沒有打招呼。

第二天晌午賀慎平去梅子林講課的時候發現來的人少了一半,王彬說很多人擔了一上午石頭,中午還沒啥吃的,餓得走不動,不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湊到賀慎平身邊,一臉酸苦相,平時黑裡透紅的臉此時沒有一點血色,嘴也白著,乾裂的皮從他的下嘴唇上翻起來。他在賀慎平耳邊道:「賀先生,我,我……要不我去自首吧。你是對的,我應該去說清楚。要不害得大家都沒飯吃。」

賀慎平說:「我同你一道。」

王彬把賀慎平按在梅子樹下:「賀先生,你別去。你是個好人,要是鑒定起來,可不能跟我扯上關係。再說,這還有好些人等著你上課呢。」

說完,他沒等賀慎平反應就跑了,朝著廠領導辦公室的方向。

那不是一段很長的路,王彬卻覺得他好像把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全想了一遍,乏善可陳。他想起賀先生曾背著江先生走這段路,最後廠領導對賀先生說:把背上的東西放下來,會有人埋的,去幹活。

王彬突然覺得自己背上也背著什麼,可能是他妹妹,他就像賀先生背江先生似的,背著他妹妹的未來走同一段路,廠領導最後可能也會隨意地瞟一眼他的背,然後對他和顏悅色地說:王彬,把你妹妹的未來放下來,你,滾吧。

他這麼想著,麻木地走到了領導辦公室門口,機械地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

被其他人飢餓的樣子激起的勇氣與拯救他人於水火的英雄主義只夠他敲這一次門,再抬不起第二次手。

「老天爺不給我機會……」王彬默默念著,轉身準備往回走。

「嘎吱」一聲,領導辦公室的門從裡面開了,一股煙味從裡面傳出來,王彬渾身一僵。他以為裡面沒人,心理建設已經全塌了,就好比以為敵軍撤退於是防禦工事全拆了,結果敵人開著幾百兩坦克頃刻碾了過來。

「王彬啊,什麼事?」

王彬轉過身,煙霧噴了他一臉。他在煙霧繚繞中看清了廠領導的表情,對方已經把他的來意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我……」王彬低下頭,盯著地面,還有廠領導的鞋子,那是一雙新膠鞋,新得似乎能聞到鞋膠味,「……我來……自首。」

廠領導把煙蒂按熄在門框上,抱起胳膊轉身回屋:「進來說說吧。」

賀慎平下午上工前遠遠路過廠領導辦公室,王彬剛好從裡面出來,邊走還邊在說:「五個,真的就五個。我都來自首了,五個還是十五個蛋,有什麼區別?我怎麼會騙人?」

領導皺著眉毛搖頭:「王彬,區別很大,性質都不一樣,我們這裡關於偷東西的金額那是有規定的。五個,你留下,賠蛋錢;十五個,你賠完蛋錢,走人。你懂嗎?偷多了性質就變了,量變引起質變,你沒學過嗎?好了,要上工了,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幾個?人家農戶可跟我們說得清清楚楚,他丟了十五個蛋。想要改過自新,想做個好同志,就先要誠實地面對錯誤。」

門嘎吱一聲,再卡地一聲,關上了。

王彬看見遠處的賀慎平,連忙跑過去:「賀先生,你給我作證。」

賀慎平詢問地看了一眼王彬。

後者道:「五個蛋,我真的只拿了五個蛋,領導說不止,是十五個。可是我真的沒有偷十五個。」他一路都掰著手指頭給賀慎平算,唯恐多算了一顆。

賀慎平點了一下頭:「放心,等下了工我便陪你去說清楚。」

可到下工時,廠領導再次將所有人聚在一處。

「來,王彬,你來說說,到底是什麼回事?想了一下午,想清楚了嗎?」

王彬突然感覺被幾十上百雙眼睛盯住了。他像一隻披著狼皮進入狼群的羊,這一刻,狼皮掉了,他露出了屬於異類的內裡,隨時可能被生吞活剝。周圍的一個個身體向旁邊挪了挪,像是某種屬於兩腳直立獸類的蓄勢待發——只要事實如他們想像的那樣,就撲上去,解決掉這個異己。

日頭一點點落下去。

「王彬——」領導催促道。

一直低著頭的王彬忽然抬起了下巴,高昂著,看著落日餘暉,像宣誓般說:「我偷了蛋。是我。」

他一邊宣誓,一邊在餘光中看見有工友對他比了個大拇指,再旁邊的一個工友還給了他一個誇張的口型:捨己為人,捨生取義。

這一刻,王彬從一個異己變成了英雄。

有人趕緊接話,小心翼翼提示道:「領導,您看現在……人也找到了,跟人家農民大哥也有了交代是吧……」

「不急。」廠領導微笑道,「王彬,你偷了幾個蛋啊?」

王彬說:「五個。」

「你記清楚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王彬:「記清楚了,就是五個。」

「好,五個,就是五個。」廠領導緩緩點頭,點了半晌話鋒突然一轉,「可是人家找上門來說是十五個,那就是說,還有另外一個偷蛋賊。」又是那樣挨個警告的眼神,不過此時眼神中還帶了些一切都將在意料之中的得意,「請大家再堅持堅持,擦亮眼睛,找出另外那個偷蛋賊。」

他將「另外」二字重重強調,像是喉嚨牙齒舌頭嘴唇都貢獻了一份力量,每說到這兩個字,他的目光都掃過王彬,似乎並不相信真的有第二個偷蛋賊。

不光他不信,整個瓷器廠都沒人信。

廠領導一走,王彬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你耍我們哪?要認就一塊兒認了,現在這是幹啥?讓大夥兒跟著你喝西北風啊?」

王彬捂著後腦勺罵道:「我拿了五個,憑什麼要認十五個?」

二猴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要不就別認,他最後肯定拿咱們沒辦法,你現在倒好,認又不認全,那狗日的胖子知道這招兒對付咱們管用了,你看他下不下狠手?你見過董存瑞炸碉堡就炸一半的嗎?」

賀慎平把王彬往旁邊一拉:「就是五個,沒有更多。大家冷靜些,這不是王彬的錯。」

「賀先生,你這個人我二猴是佩服的,但是你這說法,它不對。」二猴歪著腦袋,吊著眼睛看王彬,「這事兒就是王彬的錯,本來他偷了東西,兄弟們一起扛著,現在他要去當英雄,我們也不攔著,可你別英雄沒當成還把鬼子引進村了啊?你們其他人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賀慎平說:「不是這樣——」

「賀先生你別跟他廢話。」王彬漲紅著臉攔住賀慎平,向二猴撲過去。

「打架是吧?」二猴退後一步,躲到幾個人中間,「你別光找我啊,你也不看看,現在你是要跟誰打呢?你就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面,知道麼你?」

果然,王彬一看,他身邊只剩下兩個人,一個賀慎平,還有一個看管鍋爐房的老啞巴。

 

30 【《送別(小號)》- 中國國家交響樂團】

天剛濛濛亮,一邊泛了點魚肚白,另一邊顏色淺淡的月亮還沒落下去,像天邊上的一個水印子。

老啞巴用力蹬著三輪車,車上放著王彬為數不多的一點行李:臉盆、口杯、飯盒、一床被子,再加上些零碎。

王彬背著一個雙肩包,一邊肩帶上掛著一個掉了漆的扁水壺,另一邊掛著一雙半舊的膠鞋,比他腳上那雙磨掉了色的要新不少,是廠領導不要了的,送了他。

他要走了。

他打贏了那場架,被好幾個人攔著、拽著,仍舊紅著眼睛把二猴揍了個鼻青臉腫。但他也只贏了那場架。

他知道自己在瓷器廠裡待不下去了。

賀慎平走在王彬旁邊,手裡抱著一壇梅子酒,是他前一天夜裡從梅子林裡挖出來的。前一天下工的時候王彬跑到他身邊,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在一隻盤子上寫下一片讚歌。

「真好看。」王彬扯開嘴角,「賀先生,現在這些字,我都能認全了。哦……你能給我也寫一幅嗎?」

賀慎平還未答,他又說:「也讚頌讚頌我唄,我好歹當了一回英雄。」

賀慎平筆尖一頓,聲音有點發沉:「什麼意思?」

王彬的嘴角越扯越大:「我認了,都是我偷的,管他十五個還是二十五個,我都認了。賀先生,你快去吃飯吧,今天晚上加餐,別都讓那幫孫子搶了……我啊,」他笑得連眼睛都紅了,「我就不去了,賀先生,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是有個道理我還是懂。」

他盯著盤子上的讚歌,說:「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就是因為他們都沒能回來。所以我也不去見他們了,我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去火車站……賀先生,我就要走了,你最後能給我寫幅字嗎,不用寫多了,就寫兩個字:英雄,行嗎?」

賀慎平讀了那麼多書,如今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自江鶴來死後,他便變得更加寡言。有時候他會想起一些往事,他的父親如何要求他學西方之哲學、藝術又如何要求他不忘東方之傳承,他如何坐船去歐洲留學,研究那些古典樂在古鋼琴與現代鋼琴上的不同表現,他抱著怎樣的想法回來,希望在西方的樂器中注入一絲東方的魂……

而今他只有一把自己削的笛子,和在梅子樹下寫就的,如今藏在枕頭中的幾十頁新譜。藏起來,不是怕被偷,沒有人會偷樂譜,只是這樣就不必解釋為何要花費力氣在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東西上。

賀慎平也沒有去吃飯,他跟著王彬一道回屋。

正是飯點,屋中沒有人。

賀慎平找了一張未裁的紙,鋪在地上,然後揮筆寫了兩個大楷:

英雄

後來,賀慎平再也沒有寫過這麼大的字。

寫完待墨跡干了,折起來,交給王彬:「換一方天地,願你……」

賀慎平原想說「願你能成英雄」,可他看著王彬年輕的臉,看著王彬將紙小心收在衣服裡貼近胸口的內口袋時,他歎了口氣,沉默很久才低聲道:「願你不必做英雄。」

王彬已經轉身去收拾東西了,不知道聽沒聽到。

瓷器廠離火車站不近,得走上十幾里地。

王彬背起行李準備走的時候,發現賀慎平已經在門口等他了。二人出了門,遇上早上剛給鍋爐房開門的老啞巴。王彬不知道這個駝背的老啞巴哪那麼大的力氣,硬是把他背上的行李給拽下來,放到三輪車上,比劃著要送他們去火車站。

在瓷器廠,老啞巴像個隱形人,他不會說話,也不跟人爭搶,每天開鍋爐房燒水,再給鍋爐房鎖門,也掃掃地,擦擦窗戶,什麼都做,但做什麼都沒人注意。連王彬這樣在瓷器廠好幾年的人都沒跟他打過交道。

老啞巴拉著王彬和賀慎平,堅持要兩人坐到三輪車上去,要載他們去火車站。王彬和賀慎平哪裡肯,僵持了一會兒,王彬說再爭下去他就趕不上火車了,老啞巴這才鬆了手,有點難過地騎上三輪車,蹬兩腳一回頭,怕兩人跟不上。

等他們走到火車站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

這個火車站很小,不過寥寥三個站台,鐵軌銹跡斑斑。

賀慎平將酒罈揭開,不知道是他釀的方法不對還是時間太短,一罈子水不像梅子酒,倒有點像梅子醋。

王彬聞了便說:「賀先生,你是不是也學江先生,釀一壇梅子酒,等要走的時候喝?梅酒起碼得釀個小半年,你現在挖出來,可惜了,可惜了。」

賀慎平把酒倒在王彬的飯盒、飯盒蓋子還有漱口杯裡:「不可惜,梅子年年有,酒可以再釀。」人一分別,卻不知何時能再相逢。

王彬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真酸哪……」他砸砸嘴,酸得打了個哆嗦,過了一會兒又扯了扯嘴角,看著賀慎平和老啞巴說,「你們說奇怪不奇怪,」他朝賀慎平舉了一下杯,「賀先生,彈鋼琴的文化人;」又朝老啞巴舉了一下杯,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看鍋爐房的;」最後他把杯子貼到自己的胸口,「還有一個偷蛋賊!這樣三個人竟然在一起喝酒,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老啞巴看起來更難過了,一張長滿老年斑的臉皺在一起,渾濁的眼睛裡有血絲。他彎下腰,在自己的左邊襪子裡掏了掏,掏出一顆老舊的五角星,又趕緊塞回去,再在自己右邊的襪子裡掏了掏,掏出一點錢,於是塞到王彬手裡。

剛好是十個雞蛋的錢。

王彬推辭,老啞巴又塞,兩人相持不下,最後火車來的時候,老啞巴趁王彬看車的工夫,將錢塞到了他的背包裡。

火車停了,王彬拎起放在三輪車上被子臉盆和一干零碎,還有仍發著酸氣的杯子飯盒,上了車。

他在車窗裡揮手,看見賀慎平口袋裡的笛子,於是喊道:「賀先生,吹首曲子吧,吹你老對著火車站吹的那首。」

賀慎平拿出笛子,朝著這趟綠皮火車開來的方向,吹了起來。

他想起玉閣和玉樓很小的時候,顧嘉珮教他們唱: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玉閣最喜歡那句「去去莫遲疑」,玉樓卻更喜歡「來時莫徘徊」。

他想著往事,臉上浮起久違的笑。

在穿過整座站台的綿長笛聲中,突然地,一聲少年獨有的、帶著試探意味的「爸——」從賀慎平身後的車廂傳來。

笛聲戛然而止。

一聲更響的「爸!」再次從後方傳來,這次聲音更近了,更快地擊在了賀慎平的後脊樑骨上。

賀慎平還沒來及轉身,就被一雙手臂從身後抱住了。

等他轉身的時候,才發現那姿勢有多奇怪:賀玉樓抱著溫月安,騰不出手來,溫月安張開的雙臂懸在空中,過了片刻又馬上收了回去,小聲喊:「賀老師。」他仍是一副童音,語氣卻並不像小孩。

賀慎平點了一下頭。

可能想念真的積攢了太久,他張開嘴後竟只剩下一句責備:「玉樓,你怎麼把月安帶出來了?」

溫月安說:「賀老師,我求師哥的。」

賀慎平問:「嘉珮知道嗎?」

賀玉樓說:「我媽出差了,玉閣吵著要跟去,家裡只有我和月安。爸,別擔心了,我們明天就走。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他旁的都沒帶,就帶了一整背包的書,都是賀慎平從前喜歡看的。

「還有一本字典,爸,你信裡說在教人寫字,月安就叫我帶一本過來。」

賀慎平拿起字典,說:「等我一下。」

他走到車窗邊,趁著火車還沒開,將字典遞給了王彬。

王彬接了,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一連聲說:「謝謝,賀先生,謝謝。」

賀慎平點了點頭,道:「我原該教你的,那日江先生寫的是蘇軾《定風波》中的後三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彬默念了幾遍,笑起來,不似之前那種帶著嘲諷意味的笑,黝黑的臉,有點憨的樣子:「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比做英雄好些。」

火車開動了,王彬遠遠朝月台上僅剩的幾個人喊:「保重。」

回瓷器廠的時候,老啞巴還是蹬著三輪車,這次上面載的是溫月安和賀玉樓帶來的書。

快要到瓷器廠的時候,老啞巴停了車,比劃著叫他們等等,然後把堆在廠牆一側的乾柴和煤抱到三輪車上,讓兩個孩子藏到柴火煤堆裡,把人順利帶進了瓷器廠。

白天工人上工的時候,賀玉樓和溫月安就躲在鍋爐房裡看書,老啞巴負責照看他們。等工人都下了工,老啞巴便他們往賀慎平畫畫的地方帶。

賀玉樓拿出先前溫月安在紙上畫的杯子,賀慎平看了,眼睛一亮,顯然是滿意的,卻不急著誇獎,只問:「是誰畫的?」

賀玉樓說:「月安。」

賀慎平仔細再看了看,說:「玉樓,你看,月安也把你的名字畫進去了。」

賀玉樓看一眼溫月安,笑起來。

溫月安看向一邊。

賀玉樓說:「爸,能不能做兩隻一樣的杯子,月安和我一人一個?」

賀慎平道:「先前在信裡答應了你,施釉燒窯的時候便多留了兩個杯子,是我跟廠裡買的,原是怕畫壞了才留兩隻,那你仔細些,兩隻都畫好。」

怕被人發現,屋中只點了一盞小燈,賀玉樓捧著一隻杯子在燈下琢磨圖案,溫月安捧著另一隻杯子看燈下的賀玉樓。

賀慎平在一隻沒有上釉的白瓷鎮紙素胎上繪青花,一邊畫一邊告訴賀玉樓和溫月安釉上彩與釉下彩有何分別,應注意什麼。

賀玉樓在紙上練了好多遍,有了把握便在杯子上勾勒起線條。

他畫完紋樣,眼睛也不抬,可卻像頭頂長了只眼睛什麼都能看見似的,勾著嘴唇道:「溫月安,你不畫畫,看我做什麼?」

溫月安收回目光,提筆小心翼翼地開始勾他的月下樓。

賀慎平瞧了一眼兩人的杯子,道:「勾完便可以填彩了,顏色無需很濃,等進爐一燒,色澤便會比原本繪的更加鮮亮。」

兩隻杯子都是月與樓,但兩隻杯子又截然不同。賀玉樓下筆恣意,畫的是帶著蕭殺氣的東方城樓,上面一輪冷月在萬古長空中,看天下興衰。溫月安筆觸工整,畫的是西方的建築,像個音樂廳,夜空中的圓月映下來,音樂廳泛著柔和的光。

兩隻杯子一起進了低溫紅爐。

出爐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拿了對方畫的杯子。

溫月安細細端詳,才發現賀玉樓悄悄在杯底寫了字,用極細的筆寫他一貫的魏楷,竟然幾乎將《六州歌頭》的上闕全抄在了杯底: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只沒寫最後一句:樂匆匆。

後來溫月安寫回憶錄,在此記了一筆:師哥他,原該寫那三個字的。

那夜賀玉樓和溫月安住在老啞巴的房裡。因為老啞巴一個人住在一個狹小屋子裡,不跟其他在大通鋪中的人同住。

溫月安還在回憶錄中記了另外一筆。

那夜他還沒睡著,聽見有人敲門,敲得很重,幾乎像是砸門。老啞巴將他和已經睡著的賀玉樓藏在櫃子裡。他聽見有什麼東西撞在櫃門上,發出巨響。透過櫃子的縫,他看見是老啞巴被推得撞在了櫃子上,又跌倒了地下。

被吵醒的賀玉樓一隻手把溫月安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抵住了櫃門。

「喂,你今天跑哪兒去了?」一個臉上還帶著傷的年輕男人罵道,「他娘的,不會去胖子那兒告狀了吧?我告訴你,全廠就你一個看鍋爐房的,要是有人知道了我在鍋爐房煮過雞蛋,那鐵定就是你這個老東西說的。哼,還敢來找我,叫我去認錯?王彬那個傻子跟你有什麼關係?他都已經走了,事情到這兒就完了,老東西,你就別折騰了。」

老啞巴力氣不小,爬起來,好像想還手,年輕男人退了一步:「想打我是吧?老東西還挺能耐,你忘了,你死了的戰友有個閨女在紡織廠上班吧?我早就跟你說了,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每天晚上去找她。你要是敢打我,你動一次手,我就去找她一次。你說你戰友要是知道他閨女因為你……嘿嘿,你覺得他恨你不?他在地底下還能安生不?」

老啞巴氣得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嘶吼,卻真的不敢動手了。

年輕男人嘴裡不斷說著淫言穢語,老啞巴氣得在原地直喘氣,又無法反駁,年輕男人一看,知道老啞巴什麼也不敢做,立即得意地上前兩步,給了老啞巴頭頂上一巴掌。

賀玉樓手臂上肌肉繃緊,眼看就要推開櫃門去幫老啞巴,溫月安卻抓住了他的手,手指在他手腕上方輕輕按了一下。

賀玉樓看向溫月安。

溫月安無聲提醒道:「師哥,別給賀老師惹麻煩。」

他們一來一去,外面的人已經給了老啞巴幾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賀玉樓推開門,去扶老啞巴,老啞巴搖搖頭,把溫月安抱出來放在床上,比劃著叫他們睡覺。

不知道是不是這屋子的窗戶太破,月光照進來,映在床上,太亮,亮得溫月安根本睡不著。

他靠在賀玉樓懷裡,聽見不規律的呼吸聲,他師哥也沒有睡著。

溫月安輕聲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醒著,卻沒有應。

過了好久,他又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轉過身,留給他一個後背,半晌,再次轉回來,將溫月安抱在懷裡。

「睡覺。」賀玉樓說。

 

31 【《無錫景》- 鮑元愷】

第二天賀玉樓和溫月安走之前,賀慎平給了他們一個青花白底的瓷鎮紙,正是他昨晚畫的那個。火車是下午的,賀慎平沒法去送,還是托老啞巴把兩人放在三輪車上,這次藏在是乾草堆裡,載到了火車站。

老啞巴自己沒有子女,看他們格外喜歡,當做自己的兒孫一樣,臨走時還一人給了一個沾了白糖的麵粉餅,讓他們在路上吃。

賀玉樓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著窗外,手臂卻一路都摟著溫月安,怕車加速減速時溫月安摔倒。溫月安靠在賀玉樓身上,手裡一直拿著賀玉樓給他畫的杯子,低著頭看。

這一去,他們又等了好幾個月,終於,在一個濕冷的雪天裡,賀玉樓收到賀慎平寄來的信:年底回家。

他在一次鑒定中被認為改造成功,可以回去繼續回音樂學院工作。

信紙上的文字並不見多少歡喜。

信中還提到一件事。在賀玉樓和溫月安走後一個月,廠裡的鍋爐房發生了爆炸。當時正是工人上工的時候,誰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了,就聽見鍋爐房那邊傳來幾聲巨響,等一群人跑過去看的時候,土磚房已經塌了一半,房頂上冒著濃濃的黑煙。

鍋爐房的大門是從裡面鎖上的,外面的人進不去。

廠領導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開緊急會議,一點人數,發現少了兩個人。

立即就有人發現二猴不在,另一人是誰,卻沒人想得起來,賀慎平說:「應該是守鍋爐房的老人。」

這才有人附和,好像確實是看鍋爐房的。

廠領導急得大喊:「不管還差誰,快給我進去看看,死沒死人。」

事故和自殺不一樣,江鶴來的死只跟他自己有關,而鍋爐房的事故要是死了人,領導是要擔責任的。而且這一年,離那個瘋狂的丙午年還有一點距離,不可以用「死因不明」解釋一切。

兩個膽大的工人去開門,卻發現鍋爐房的門是從裡面鎖上的,從外面根本推不開。最後是廠領導命人把碎掉的窗戶整塊卸了下來,從窗戶裡進去看才知道怎麼回事。鑽進去的人已經干了大半天活兒,突然聞到一股烤肉味,焦香焦香的,還挺好聞,就覺得有點餓,打著手電筒朝裡面一看卻差點沒吐出來。

他把腦袋從窗戶裡伸出來,廠領導問:「死人沒?」

「……都燒熟了。」

廠領導又問:「死了幾個?」

那人又把腦袋伸進去,過了一會兒,整個人從裡邊爬出來,說:「反正有倆腦袋,都糊了,是誰就看不出來了。」

廠領導留了幾個人處理鍋爐房,然後警告了一番事情還沒弄清楚,誰都不許造謠,不許上報就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

那天夜裡賀慎平睡覺的時候被枕頭裡的東西硌到,他一看,裡面不止有他的琴譜,還有一些錢,一顆五角星,外加一張紙條。

紙條的一面是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段繡兒,紡織廠宿舍十六房。

另一面寫著:拜託賀先生,親手交給她。

那上面的字竟然和賀慎平的字有幾分像,只是比劃生硬,像剛學書法的人照著模板畫出來的似的。

賀慎平握著那張紙條,想起一個月來老啞巴不但來聽他講課,還常在課後比劃半天,只為請教他一個字怎麼寫。賀慎平記性很好,仔細回想起來,雖然順序是亂的,但是那些字調整順序拼在一起正好是紙條上正反面的兩行字。

一切好像都是為了這一天、這場爆炸事故安排好的。

賀慎平離開前許久,鍋爐房的事故就已經水落石出,可是直到他離開,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老啞巴要把自己和二猴反鎖在鍋爐房裡,為什麼他們都被炸死了,但他隱隱覺得,那場爆炸與王彬的離開有某種關係。

而看完那封信的賀玉樓和溫月安卻彷彿窺見了事情的全貌。

賀玉樓拿著信,跑到溫月安床底下,躺到了深夜也沒出來。

半夜的時候,溫月安在床上喊:「師哥。」

賀玉樓說:「你不該攔我。」

過了好久,溫月安才低聲說:「可是賀老師……」

賀玉樓打斷道:「如果父親在,也不會坐視不理。」

溫月安沒說話。

賀玉樓從床下爬出來,背對溫月安道:「溫月安,你不像我們賀家的人。」

他說完,便走了。

溫月安在黑夜中默默道:「師哥,我……姓溫。」

那幾天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些天,賀玉樓看見溫月安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看一本之前賀玉樓幫忙拿給他的書,看完以後,卻怎麼都沒法把書放回高高的書架上,艱難得差點要從輪椅上翻下來。

賀玉樓便走過去,要幫溫月安把書放回去。

溫月安抓著書,不看賀玉樓,也不說話。

賀玉樓說:「月安,書給我。」

溫月安死死抓著書,仍不肯鬆手,眼眶慢慢紅了。

賀玉樓放緩了語氣,道:「書給我,我來放。」

溫月安紅著眼睛瞪賀玉樓,他眼眶裡盈滿了淚,卻一滴也沒有流下來。

賀玉樓根本沒見溫月安這樣過,溫月安從小就沒有太多反應,連逗他多說兩句話、逗他笑一笑都要好半天工夫,現在這樣,竟然是要哭了。

少年的胸腔裡突然有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感覺,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想趕緊讓眼前這男孩笑起來,永遠不要哭泣;又有一絲隱秘的、讓賀玉樓自己都感到太壞的念頭:想讓他真的哭出來,想以後都常常把他弄哭。

賀玉樓立馬遏制住了那一絲可怕的念頭。

他湊到溫月安臉旁邊,笑著說:「給師哥一個效勞的機會好不好?」

這一笑,溫月安的眼淚卻真的掉下來了。

賀玉樓趕緊拿手帕給溫月安擦眼淚,他下手沒輕重,大冬天哭起來皮膚本就不好受,溫月安一張生嫩的臉被擦得通紅,像要被擦破了似的。而且溫月安哭起來悄沒聲的,也不知道喊疼,賀玉樓更自覺犯了大錯,直跟溫月安道歉。

溫月安還是不說話,只瞪著賀玉樓不停掉眼淚。

賀玉樓想了半天,變出一顆話梅糖,遞到溫月安面前。

溫月安還是小孩,看到糖就忍不住伸了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轉開視線,帶著微弱的哭音說:「我不吃你們家的糖。」

賀玉樓剝了糖紙,把糖塞進溫月安嘴裡,然後趁著溫月安吃糖的工夫,拿過溫月安的書放到書架上,又蹲下來,看著溫月安的眼睛,認真道:「你就是我們家的人。」

溫月安要說話,賀玉樓搶道:「是我錯了,什麼像不像的,你就是我們家的。我再不胡說了,你也不准說。」

溫月安紅著眼睛,不答話。

賀玉樓想再變一顆話梅糖來哄溫月安,他原本是一天給溫月安一顆的,此時身上已經沒糖了,便想再去拿一顆來。溫月安以為賀玉樓不耐煩了要走,於是在他轉身的時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溫月安輕輕捏了捏賀玉樓的手臂,小聲說:「師哥別走。」

賀玉樓勾起嘴唇,轉過頭,挑起一邊的眉:「嗯?」

溫月安鬆開手,賀玉樓的一張笑臉瞬間又湊近了:「嘖嘖,不哭了?」

溫月安覺得好像上了當,不肯再理賀玉樓。

賀玉樓笑問:「練琴去?」

溫月安不應。

賀玉樓故意道:「今天陪你練四手聯彈,去不去?」

溫月安便顯出有點動心的意思。

賀玉樓的笑容更大:「今天再比一次?贏了我喊你一聲師哥怎麼樣?」

溫月安眼睛一亮。

賀玉樓壞笑著轉身朝鋼琴那邊走,留給溫月安一個背影,和一個帶著引誘語氣的問句:「去不去,嗯?」

溫月安馬上轉著輪椅跟上去。

當然,溫月安仍是比不過的。

他還是要喊賀玉樓師哥,一喊又是幾年。

終於,溫月安也從男孩長成了少年,而溫月安回憶錄中第一個仔細寫下的中秋,乙巳年的中秋也快要到了。

那年的暑假,賀玉閣帶了女中的同學來家裡玩。那女孩叫常良言,幹部子弟,梳一頭短髮,臉盤生得不如賀玉閣好看,但是帶著一股豪爽的氣質,熱烈得像一朵太陽花,心直口快,像武俠繪本裡那種敢愛敢恨的英氣女子。

常良言走進賀家院子的時候,賀玉樓恰好在練琴,那時候賀玉樓的琴技已經極好,許多時候都在自己寫曲子,而且會根據自己技巧上的長處寫只有自己能彈的曲。常良言聽著不同於她以往聽過的琴聲,好奇地跟著賀玉閣往裡走。

家裡人人都會彈琴,賀玉閣聽不出是誰在彈,走到屋門邊,看見賀玉樓的背影才說:「我弟,賀玉樓。」她打開鞋櫃,「良言你等著,我給你拿拖鞋。」

常良言看著賀玉樓的背影,漫應了一聲:「哎。」

賀玉樓彈完一曲,轉過身。

常良言正脫完鞋,一雙白嫩的腳踩在地板上。陽光從她身後的門外照進來,讓賀玉樓看不太清她的臉,只看見她穿著學生裝、紮著腰帶的週身輪廓與一頭染著一點兒陽光金色的利落短髮,還有一聲爽朗的、帶著笑意的:「你好啊,賀玉樓。」

那是賀玉樓第一次接觸一個青春期的、比他成熟一些的陌生女孩,第一次聽到一個女孩用這種方式叫他的名字。他靜默了幾秒,沒有擺出一貫的笑容,反而聲音低沉地打了一個略顯嚴肅的招呼,僅僅兩個字:「你好。」

坐在一邊的溫月安注意到了賀玉樓的異樣。

那一刻的他尚無辦法貼切地描述賀玉樓的反常代表了什麼,但是他已然體會到,賀玉樓對待這個女孩的不同,甚至隱隱覺察了,這一刻,賀玉樓想被這個女孩當成一個男人,而非同學的弟弟。

 

32 【《三年》- 劉一多/羅威】

溫月安轉著輪椅到鋼琴前,扯了一下賀玉樓的袖子,說:「師哥,一起。」

賀玉樓收回了視線,說:「好。」他沒有逗溫月安,沒有像以往那樣故意談些奇怪的條件,就這麼答應了。

兩人坐在一起,鋼琴聲再次響起,四手聯彈。

賀玉閣說:「良言,走,去我房裡。跟他們不好玩,就知道練琴。」

常良言一邊跟著賀玉閣往臥室走,一邊說:「我只會吹口琴和豎笛,倒是挺羨慕會彈鋼琴的人。」

賀玉閣輕哼了一聲,說:「你想學啊?真學起來可苦了。你別看我爸媽,瞧著脾氣不壞,教起琴來卻嚴得不得了,就因為這個,我小時候才學不下去的。不過我爸媽對我還好點,不肯學就算了。我弟要是不學,只怕要被我媽打斷腿。反正吧,你要是想學琴,可千萬別來我家學。」

常良言回頭看了一眼賀玉樓,壓低聲音問:「那,他呢?」

「他?你說要賀玉樓教你啊?」賀玉閣嗤笑,「他就會捉弄人。要是讓他教你,非把你氣哭不可。」

常良言撥了一下耳邊的頭髮,又回頭看了正在彈鋼琴的賀玉樓一眼,看的時候眼波流轉,聲音帶笑:「我怎麼不覺得呢?」

兩個女孩說著話,進房間了。

溫月安覺得坐在他左手邊的賀玉樓有點心不在焉,於是停了下來,喊:「師哥?」

賀玉樓繼續彈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來,看著琴鍵,問:「吃西瓜嗎?」

溫月安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微微側頭看著賀玉樓的脖子,還有上面的喉結,輕聲道:「什麼?」

賀玉樓說:「我去切西瓜。」

顧嘉珮前一天傍晚買的西瓜,拿桶沉在井水裡,冰了一夜。賀玉樓把桶拎上來,取了西瓜來切。紅瓤黑籽的西瓜,冒著絲絲涼氣,甜味好像裹著涼氣一起出來了,在悶熱的酷暑裡流淌出沁人心脾的瓜果香氣。

溫月安看著賀玉樓站在桌邊切西瓜。

他突然覺得西瓜這種圓圓的、笨重的東西與賀玉樓這樣高挑瘦削的少年很相襯,因為他們都帶著某種奇特的生機勃勃,恣意生長成與眾不同的樣子的可愛,以及與這個沉悶的、燥熱的、多汗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清爽與乾淨。

賀玉樓切得不算熟練,因為他對瓜果零食已經沒有很大興趣。西瓜被去了皮切成一顆一顆晶瑩的小方塊,裝在兩個盤子裡。

賀玉樓拿起一個盤子,放上一個勺子,遞給溫月安。

溫月安接了,說:「好多。」

賀玉樓笑著說:「等著我一會兒過來跟你一起吃。」

他說完,端起另外一個盤子,拿上兩根勺子去敲賀玉閣的門。

溫月安端著盤子,遠遠看見門開了。他以為賀玉樓會進去,與常良言說笑,拿西瓜逗她,就像逗自己一樣,可是沒有,賀玉樓只站在門外說了一句:「給。」

然後便回來了,陪溫月安吃西瓜。

溫月安只吃了兩塊,就說:「吃不下了。」

賀玉樓笑著說:「多吃兩塊,好歹是我切的。」

溫月安放了勺子,輕聲道:「不是為我切的。」

賀玉樓說:「就是給你切的。」

溫月安看了賀玉閣關著的臥室門一眼,又轉過頭,看向窗外。太陽很烈,知了在窗外叫個不停,很聒噪。

過了一陣,賀玉樓問:「真不吃了?」

溫月安看著窗外,「嗯」了一聲。

賀玉樓沒像往常一樣笑著逗溫月安吃,只說了句:「不吃就放桌上吧。」說完便回自己房裡看書了。

溫月安在原地坐了半天,才緩緩把輪椅轉到鋼琴邊,一個人練琴。

他彈了很久,一直彈到賀玉閣和常良言從屋子裡出來。常良言走的時候對賀玉閣說:「哎,要不明天去游泳,把你弟也叫上?」

溫月安手指一頓,鋼琴發出低沉而短促的一響,聲音戛然而止。

常良言朝鋼琴那邊看了一眼,沒再說游泳的事,她覺得在溫月安面前說游泳,似乎不大友善,便只給賀玉閣悄悄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幫我問問他。」然後同溫月安也打了招呼,才離開。

第二天,賀玉樓果然跟賀玉閣一起出了門。

溫月安整個下午都坐在院子裡,自己同自己下棋。快傍晚的時候賀玉樓才回來,頭髮是濕的,進了院門便走到小几邊,隨手從棋缸裡摸了一子出來,落在棋盤上。

那步走得很妙,溫月安卻把那粒棋子拿開,扔回棋缸裡。

賀玉樓笑著問:「不准我下?」

溫月安自己另下一步,才淡淡道:「觀棋莫動手。」

賀玉樓笑得厲害:「好,不動手。」他說完,就靠在牆邊,看溫月安自己下。

夏天的熱氣將賀玉樓身上那種游完泳之後的味道蒸得越發濃烈,那味道帶著頭髮上的水汽,皮膚中散發的少年獨有的氣味,同時伴隨著院子裡的青草氣與花香。

溫月安屏住呼吸,不去聞賀玉樓身上那種彷彿瞬間可以統治他所有感官的味道,然後撿起棋盤上的棋子,往兩隻棋罐裡收。

「等一下。」賀玉樓擋住溫月安的手,「這裡,白子還有一線生機。」

溫月安另一隻手摸了兩粒白子置於棋盤右下角:「投子認負。」

賀玉樓好笑地鬆開手,問:「那跟我來一局?」

溫月安繼續往罐子裡收棋子:「不來。」

溫月安平時不這樣。

賀玉樓不知道自己又哪裡惹到了溫月安,只覺莫名其妙。

那個夏天,他似乎常常惹到溫月安。每次只要他出門,回來的時候溫月安就是一副不理睬人的樣子。

家裡和外面是兩個世界。

家裡是一成不變的,而外面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不同於架子上一排排的書籍、琴譜,放在客廳的鋼琴,書房裡的鎮紙、筆墨、學校裡的課本,院子裡的棋盤,外面有泛著波光的游泳池,郊外的綠色山丘,文化宮的節目,還有用於大興修建的各種堆積成山的磚塊、巨大的水泥管——常良言趁其他人不注意,把賀玉樓拉到裡面,在黑暗中親吻他的嘴唇。

她膽子很大,又熱情主動,飽滿的嘴唇像完全熟了的柔軟桃子。

「哎,良言他們呢?」

賀玉樓在水泥管理聽見外面的人走了幾步,喊起來。

常良言雙手撐在賀玉樓的肩膀上,頭在他脖子邊,輕聲地笑。

「我先出去,你過一會兒再跟上來,別叫他們看見。」常良言在賀玉樓耳邊說完,悄悄鑽了出去。

溫月安在賀玉樓身上感覺到了越發明顯的變化。

有一次他去喊賀玉樓吃飯,卻發現賀玉樓正在畫畫,不是像他畫杯子那樣類似國畫的寫意畫法,而是像畫油畫那樣,寫實、色彩逼真。

畫上是一雙光著的腳,踩在地板上,陽光從腳後跟的方向照過來,將腳踝襯得雪白而純潔,連學生裝褲子邊的纖維毛邊都畫得細緻。

溫月安停在門口,看賀玉樓如何仔細地給那幅畫上色,又用怎樣的眼神看畫上那雙腳。他一直緊緊捏著自己空蕩蕩的褲腿,過了很久,才用幾乎完全波瀾不驚的聲音喊:「師哥,吃飯。」

鍾關白在讀溫月安的回憶錄時,讀到這一段,出了一身冷汗。

溫月安寫,他其實沒有想過,也不懂所謂愛情,他們那時候不怎麼講喜歡,也不怎麼講愛。那時,他接觸的人很少,看的書籍裡也沒有什麼講男女之情的,心中對於男女之別都不很分明。他那時候只知道,賀玉樓生來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的,兩個人,一生。

這與他和賀玉樓是男是女毫無關係。

兩個人,一生——只是賀玉樓,不會是另一個男人,也不會是另一個女人。

可是,從那幅畫開始,他發現,賀玉樓也可能會和別人在一起。

而在溫月安看來,他與這個別人最大的不同,不是性別,而是她有一雙好看的腳,賀玉樓甚至喜歡得把這雙腳畫了下來。

回憶錄中寫完這段,那頁紙上便沒有字了,鍾關白往後翻,發現後一頁只有一行字:

可是我沒有好看的腳。

那晚溫月安沒有睡著,他手指掐著自己大腿被截斷的地方,眼睛看著窗外,一直看到天亮。

第二天午後,賀玉樓出門,一個人,沒有跟賀玉閣一起。溫月安等賀玉樓走了,自己悄悄轉著輪椅到院門口,遠遠看見等在一棵樹下的常良言跑向賀玉樓身邊,在無人的街上親了他的臉。

溫月安抬起手,緩緩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對應著賀玉樓被親吻的位置,是離唇角不遠的地方。

是這裡。他默念道。

過了很久,溫月安才轉著輪椅回去,進屋時跌了一跤,他像一個沒有任何反應的玩偶那樣在地上臥著,等疼痛稍緩,手臂能動了,再一聲不吭地爬回輪椅上,轉著輪椅去彈琴。

後來的一段日子,溫月安總是在深夜悄悄地進賀玉樓的房間,想在賀玉樓熟睡的時候去親那個曾被常良言親過的地方。

坐在輪椅上,彎下腰去偷偷親吻床上的人而不被發現並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溫月安試了很多次,總是無功而返。

一天夜裡,溫月安又轉著輪椅到賀玉樓床前。

賀玉樓的頭正好向著床外側,溫月安小心翼翼地將手撐在床上,傾身靠近賀玉樓。

那一晚,他的嘴唇第一次貼上賀玉樓的臉。

貼了很久。

然後側過頭,把自己的臉頰貼上賀玉樓的嘴唇。

又貼了很久。

最後,唇挨上唇。

溫月安聽著賀玉樓的呼吸聲,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一直彎著身子。

相貼的嘴唇是乾的,有些發涼的,只是單純地貼在一起,沒有其他動作。溫月安覺得這是這麼多天來他最高興的時候,賀玉樓離他那麼近,他高興得忘了時間,忘了注意門外的動靜。

忽然,一束光從門外照在他臉上。

「溫月安你在幹什麼?」賀玉閣用氣聲喝道。

她之前也發現溫月安似乎會在晚上進出賀玉樓的房間,不過不久就出來了,她原沒當一回事,可是這次溫月安進去了就沒出來,她便跑過去看一眼。

這一眼,就看到溫月安的嘴唇正貼在賀玉樓的嘴唇上。

等溫月安出來,賀玉閣盯著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有毛病。」

她唯一慶幸的一點是,賀玉樓閉著眼睛,應該是在睡覺,什麼都不知道,所以談不上參與其中。

賀玉閣平日裡與賀玉樓鬥嘴歸鬥嘴,遇上這般事,自己人與外人便立馬涇渭分明起來:「我們家骨子裡可沒帶這套髒東西,你少去招惹我弟弟。」

她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找到了一個討厭溫月安的正當理由。

溫月安自小下苦功練琴學樂理,溫月安被顧嘉珮格外憐惜,溫月安一個外人卻比她更像賀家的孩子,這些都不能算是理由,賀玉閣不承認。

溫月安低聲說:「我沒有。」

賀玉閣壓著聲音反問:「沒有什麼?趁著玉樓睡覺的時候對他做那事——」她連說出到底是什麼事都嫌髒,「被我抓個正著,還說沒有?」

溫月安說:「沒有髒東西。」

賀玉閣抬起下巴,朝賀玉樓的臥室門揚了揚:「不髒?那你幹什麼跟做賊似的?你等玉樓醒來再這麼干試試?你看他覺不覺得髒?」

溫月安沒有說話。

隔著一堵牆壁的臥室裡,賀玉樓緩緩睜開眼。

他遲疑地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起。

食指的背面劃過嘴唇,停在離唇角不遠的臉頰上。

 

33 【《知音》- 劉寬忍】

「看我帶什麼來了?」常良言把傘放到門邊,打開布包。

「西瓜?」賀玉閣看了一眼,沒覺得有什麼稀奇,「下這麼大雨背個西瓜來幹什麼?我們家少你西瓜吃啦?」

常良言神秘道:「農業研究所的新品種,無籽西瓜,吃的時候不用吐籽,外面可買不著。哎,我跟你說,再過幾天等收葡萄的時候我再跟你帶些更好的來,名字叫得可好聽了,都是什麼美人啊,玉啊之類的。」

賀玉閣點點頭,去切西瓜,常良言問:「玉樓呢?不在?」

「他啊,估計還在睡懶覺吧,從早上就沒出來。」賀玉閣說到賀玉樓,臉色有些不自然。她一晚上沒睡好,溫月安做那事的畫面在她腦子裡起起伏伏,鬧得她心神不寧,恨不得找個人好好說說。早上起來,賀慎平與顧嘉珮已經去學院了,賀玉樓和溫月安兩個人就一直就沒從房裡出來過。平時與父母鬧了矛盾,賀玉閣還可以跟常良言說兩句,現在這事,她雖然只覺得是溫月安的錯,但是溫月安一直就住在賀家,她怕這事一傳出去,別人覺得他們賀家人都帶了這髒病,要戳他們的脊樑骨。

常良言仔細瞧著賀玉閣的神色,笑著問:「又跟玉樓吵架啦?」

「沒有。」賀玉閣煩躁地把刀一丟,不肯切了,找了兩個勺子插在瓜瓤上,說,「挖著吃吧。」

「到底什麼事啊,跟我還不肯說?」常良言用胳膊碰碰賀玉閣的手臂,「說嘛。」

賀玉閣吃了兩口西瓜,心裡的火降了點:「唉,我不是不想說,我都快憋死了。但是吧……唉。」

常良言說:「那你說給我聽,我保證,聽完我就忘了,絕對不說出去。」

賀玉閣看著常良言的眼睛:「你保證?」

常良言舉起手:「我保證。一千個保證一萬個保證。」

賀玉閣拿著勺子,一下一下地捅那瓣西瓜,等把西瓜捅得慘不忍睹了,她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低聲道:「昨天晚上,我看見溫月安親了玉樓——啊!」

她慘叫一聲,抬起一隻腳跳到一邊:「常良言你幹什麼啊?」

常良言手裡拿著勺子,她剛剛正在吃的那瓣西瓜掉下去砸了賀玉閣的腳,現在摔在地上,汁水濺得到處都是。

「你嚇死我了。」常良言說。

「你才嚇死我了。」賀玉閣揉了揉自己的腳,也顧不上收拾地板,「不過,不怪你,我看見的時候也嚇死了。」

「玉閣……」常良言壓低聲音,像在討論某種特殊任務似的,問,「玉樓他,呃,他當時……」常良言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拿著勺子,一會兒用勺子指著左邊,一會兒又用勺子指著右邊,「他們兩個呃……」

「沒有,沒有,你想哪兒去了?」賀玉閣像受了竇娥冤似的,急忙解釋道,「玉樓在睡覺,什麼都不知道。」

「哦,哦,這樣啊。」常良言咬著勺子,「我說玉樓也不像……」

「那當然了。」賀玉閣說,「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不該告訴我媽,叫她把溫月安送走啊?送去醫院……之類的?不過我不想給人知道我們家有這麼個……他也不能算我們家的。要不,我再教訓他一頓,叫他保證以後不幹那事了,就算了?哎,你別光聽著,也給我出出主意啊。」

「這種事他保證有什麼用啊?這是病,你要是真為他好,也為玉樓好,你就得把他送去看病。」常良言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還得告訴玉樓,叫他躲著溫月安點。」常良言說這話倒是沒有吃醋的意思,因為在她看來,溫月安是男的,那和女的不一樣,所以那事聽起來不像是某某親了賀玉樓,而像是賀玉樓差點走進了一個瘟疫區。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在為賀玉樓與溫月安好。溫月安不正常,就得去看醫生,別害人害己。

賀玉閣覺得有道理,卻苦惱道:「嘶……那我該怎麼說啊?」

常良言說:「實話實說。」

賀玉閣一想,實話實話總是沒錯的:「那行,那我先跟玉樓說,等我爸媽回來,再跟他們說。賀玉樓這小子怎麼還沒出來?都幾點了,良言,你在這等我,我去把他喊出來。」

賀玉閣去敲賀玉樓的門。沒有人應,門也沒反鎖,她一推,發現裡面根本沒人。

賀玉樓早就不在自己房裡了。

他躺在溫月安的床底下。

前一晚賀玉樓剛進來的時候,溫月安還在想賀玉閣說的那句:「你等玉樓醒來再這麼干試試?你看他覺不覺得髒?」

他沒有想過賀玉樓會覺得那髒,因為當常良言這樣親賀玉樓的時候,賀玉樓明明在笑。

但當聽見賀玉樓的腳步聲時,溫月安仍然瑟縮了一下,因為害怕,怕萬一他師哥真的像賀玉閣說的那樣,覺得髒。

溫月安閉著眼睛,賀玉樓說:「別裝睡了。」

溫月安輕聲喊:「……師哥。」

賀玉樓笑了一聲,但聽起來更像是生氣:「你知道我是你師哥?」

溫月安沒敢抓賀玉樓的手腕,他只輕輕捏著賀玉樓的衣擺,在黑暗中看著賀玉樓,又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被這個動作討好了,他總是很容易被溫月安這樣示好的小動作或者眼神討好。他蹲下來,平視著溫月安,像認真教溫月安彈琴的時候那樣,溫聲道:「月安,你不能對我這樣。」

「哪樣?」溫月安湊過去,在賀玉樓唇角親了一下,「這樣?」

賀玉樓馬上站起來,退了一步,溫月安看不清他的臉了。

「對,不能這樣。」賀玉樓說。

溫月安說:「除了這個,別的都可以?」

賀玉樓微微蹙起眉:「別的?你還想做什麼?」

溫月安說:「還想彈琴,寫曲子,下棋,寫字,做杯子……」

賀玉樓說:「可以。」

溫月安:「畫畫,看書,餵魚,吃糖……」

賀玉樓:「可以。」

溫月安:「一輩子。」

賀玉樓:「……可以。」

溫月安:「沒有別人。」

賀玉樓:「……月安。」

溫月安:「沒有別人。」

賀玉樓:「月安,我一輩子都是你師哥,但你我遲早都會娶妻生子。」

溫月安:「我不會。」

賀玉樓:「你會的。」

溫月安:「我不會,一輩子都不會。」

賀玉樓:「但是我會。」

溫月安不說話了。

賀玉樓在床邊站了一陣,躺到溫月安床下,說:「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再走。」

就這樣,一個人在床上,一個人在床下,兩人聽著對方的呼吸,知道對方都沒有睡著。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窗外的草木與石頭上。雨聲像某種樂器,一聲一聲,不急不緩地從耳畔灌進心裡,然後又在心中不急不緩地蕩來蕩去。

天漸漸亮起來,雲端好像有了日光,雨卻還在下,像是永遠不會停。

賀玉樓敲了敲床板:「想明白了?」

溫月安不說話。

賀玉樓喊:「月安。」

溫月安:「師哥,我要是一輩子想不明白,你就一輩子留在這裡嗎?」

賀玉樓氣笑了:「你打的這個算盤?你知道這地板有多硌人嗎?」

床上扔下來一個枕頭。

賀玉樓把枕頭扯到自己腦袋下:「你小時候還待我好些。」

溫月安低聲道:「……你小時候也待我好些。」

賀玉樓抬腳輕輕踢了一下床板:「什麼我小時候,你見過我小時候嗎?」

溫月安淡淡道:「見過。你小時候把小人書藏在琴譜裡邊彈琴邊看,練字的時候左右兩隻手一起寫,闖了禍就躲到我這裡來……」

溫月安聽不到賀玉樓的動靜,聲音越來越小。

房中一片寂靜,只聞雨聲。

突然,從床下傳來了賀玉樓的笑聲,是真心的,開懷的,十分高興的那種笑。

溫月安聽著賀玉樓的笑聲,也微微揚起了嘴角。

過了一陣,賀玉樓說:「月安,就這樣,不好嗎?」

溫月安不笑了,沉默了一會兒,問:「哪樣?」

賀玉樓說:「和小時候一樣。」

溫月安說:「小時候不娶妻生子。」

難得的,賀玉樓竟然被溫月安堵得無話可說。

兩人又都不言不語了,卻也都不動,不起身,不出門,就聽著窗外雨打萬物的聲音,好像在一處避雨的兩個陌生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口傳來敲門聲。

賀玉閣在門外問:「玉樓在裡面嗎?」

賀玉樓說:「在。」

賀玉閣擰了擰門把手,溫月安的房門竟然是反鎖的。她急道:「賀玉樓你在這裡面幹什麼?快給我出來。」語氣很急,聲音卻壓得很低,她怕常良言聽見。

賀玉樓把門打開,懶懶道:「睡覺。」

賀玉閣一把把賀玉樓拉出來,問:「你為什麼跑溫月安房裡去睡覺?」

賀玉樓笑起來:「溫月安房裡怎麼了?我還在衣櫃裡睡過覺呢。」

「你小聲點。」賀玉閣壓著聲音問,「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溫月安他有病,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幹什麼了?」

賀玉樓看著賀玉閣,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賀玉閣咬咬牙,用極低的聲音道:「他親你了。」

賀玉樓:「哦,這事,我知道。」

賀玉閣:「你知道?!你知道還跑他房裡去?不行,我真得告訴媽,我現在就去她辦公室,叫她把溫月安送到精神病醫院去,要不等他把髒病傳染給你我們家就完了。」

溫月安房裡傳出來一點響動,賀玉樓回過頭,看見溫月安穿著青布睡衣坐在房門口的輪椅上,正看著他,眉目疏淡。

賀玉樓說:「月安,你先進去。」

溫月安沒有動,他看著賀玉樓的眼睛,說:「師哥,聽一聽你要怎樣處置我,不過分。」

賀玉閣對溫月安說:「肯定是送你去治病,我們家對你仁至義盡了。」她說完就要出門去找顧嘉珮。

賀玉樓擋住她,說:「月安不會再那樣了。」

賀玉閣盯著溫月安,問:「是嗎?」

溫月安的眼神還在賀玉樓身上,他看了賀玉樓好久,像要把賀玉樓的樣子烙進自己眼底深處。

「不是。」溫月安輕輕吐出兩個字。

賀玉閣把賀玉樓的手打開:「賀玉樓你也聽到了,別攔著我。」

賀玉樓擋住賀玉閣,又說了一次:「月安,先進房裡去。」

溫月安沒有動,就那樣靜靜地看著賀玉樓。

賀玉閣說:「賀玉樓,你看他那眼神,他怎麼看你的,他就是有病,噁心。你居然還攔著我?你現在攔得了,你以為爸媽回來了,你還攔得住嗎?」

賀玉樓點點頭,側過身,讓開道,對賀玉閣說:「你去說吧。」

賀玉閣剛鬆了口氣,轉身還沒走半步,就聽見賀玉樓接了一句:「把我也送去醫院。賀玉閣,你弟有病,讓全城人說去吧。」

賀玉閣猛地轉身,盯著賀玉樓,不敢置信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賀玉樓說:「是。」

賀玉閣還來不及說什麼,賀玉樓又道:「你猜猜我昨天晚上去他房裡幹了什麼?」

賀玉閣咬著嘴唇,艱難道:「什麼?」

賀玉樓勾起嘴角,用他一貫的、帶著一股壞勁的笑,道:「睡、覺。」

這個睡覺和之前的睡覺不是一個意思,賀玉閣的臉登時漲得通紅:「賀玉樓你還要不要臉了,你——」

「不要。」賀玉樓笑著說,「你就想吧,儘管想,怎麼都不算過。」

他說完,逕直走到溫月安的輪椅後,把人推進房間,鎖上門。

過了好久,溫月安才摸到賀玉樓的手腕,用自己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著賀玉樓手腕上溫熱的皮膚,顫聲喊了句:「……師哥。」

賀玉樓一邊笑著,一邊咬牙切齒道:「現在滿意了,嗯?」

 

34 【《夜色 鋼琴與簫》- 趙海洋】

沒過多久,敲門聲再次響起,輕輕的,有禮的,伴著一聲「玉樓,是我」,是常良言的聲音。

賀玉樓看了門一眼,臉色有些發沉,他不知道常良言也在。

溫月安抓著賀玉樓手腕的手指突然一緊。

「我去開門。」賀玉樓說。

溫月安死死地握著賀玉樓的手腕。

賀玉樓任溫月安抓著,站在原地,低下頭,俯視著溫月安的眼睛。

「玉樓?」常良言在門外喊。

「等一下。」賀玉樓說。

他俯視著溫月安,彷彿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師哥。」溫月安喊。

賀玉樓仍舊那麼看著他,沒有應聲。

溫月安看著賀玉樓,慢慢鬆開了手指。

賀玉樓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他沒有讓門大開,只讓門開到比一人稍寬,剛好讓他擋住。

常良言的耳尖有一點紅,臉卻是發白的:「玉樓……我都聽到了。」

此時在一旁的賀玉閣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見常良言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後悔起來,她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就不該把事情告訴常良言的。

常良言咬了一下嘴唇,咬得很重,讓賀玉樓想起它們的味道。即便聽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她仍帶著一點希冀般地看著賀玉樓,問:「不是那樣的,對吧玉樓?」

如果這時候只有她和賀玉樓兩個人,也許,僅僅是也許,她會聽到別的答案,也許賀玉樓會跟她解釋之前那些奇怪的言語。但是現在,賀玉閣也站在旁邊,她也像常良言一樣看著賀玉樓,希望他可以說不,希望他可以像平時一樣壞笑著說:「騙你的,這也信了?」然後便可以坦然地只送走溫月安一人。

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候賀玉樓在想什麼。

他靠在門框上,修長的手指按在門上,指甲的頂端有些發白。

窗外辟啪的雨聲更顯出一室的死寂。

他想起常良言從泳池上來的時候,四周響起的水聲。她穿著紅色的連體泳衣,胸脯隆起,大腿緊實,雙手撐在扶手上。水珠從她的頭髮上、身體上滾落下來,太陽那麼燦爛,把那些水珠與水流照得流光溢彩。

少女的皮膚像是奶,上面流淌著蜜。

他想起常良言坐在郊外的山坡上,吹豎笛的聲音。這樣簡單的樂器她也吹得不好,風有時候會把短髮吹到臉頰上,她正吹著笛,兩隻手本在笛孔相應的位置上,卻不自覺抬起一隻手去撥頭髮,吹出的笛聲馬上便不倫不類起來。

她乾脆不吹了,大方地把豎笛遞給賀玉樓:「你來。」

在陽光下,笛嘴上淺淺的濕痕明顯又曖昧。

畫面,聲音,觸感,氣味,因為常良言的出現,這個夏天變得格外不一樣,它是美的,但不是賀玉樓學習過的那種所謂的藝術上的美,這種美不需要鑒賞與思考,不需要挖掘與發現,它就在那裡,自然、原始而濃烈。

但是夏天快過去了。

「玉樓?」常良言向前邁了一步,她想伸手去碰一下賀玉樓發白的指尖,卻忍住了,此時此地並不止他們兩人。

賀玉樓低聲「嗯」了一下。

他知道,在他身後,溫月安也在看著他。

溫月安看賀玉樓的眼神與常良言不一樣。如果目光有實質,常良言的目光或許會在賀玉樓身前印下兩圈淚痕,而溫月安的目光在賀玉樓身後,大概是要留下兩片燙人的血跡的。

賀玉樓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道:「就是那樣。」

常良言盯著賀玉樓,嘴唇微微張開,臉頰輕輕動了動,像是不受控制。

「賀玉樓,你,那你還……」常良言的胸脯上下起伏了一會兒,「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你沒有那種病,我知道。」

賀玉樓說:「就是那樣。」

「你別說了。我要回家了。我,我不會再來你們家了。」她說完,卻沒有動,還在原地看著賀玉樓,等待他的反應。

賀玉樓的指甲尖更白了,他沉默了一陣,低聲說:「……好。」

「……好?!」常良言不敢置信地又上前了一步,控制不住地砸了賀玉樓一拳。

她覺得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轉身就往大門外跑。

賀玉閣追了上去,比起安慰,她更想確認常良言不會把這件醜事說出去。

賀玉樓沒有轉身去看溫月安,他從外面帶上了門。

溫月安轉著輪椅,開門,跟出去,賀玉樓背對著他說:「別過來。」

溫月安的嘴唇動了動,連一聲「師哥」也喊不出口。

他看著賀玉樓走遠,過了一陣,客廳傳來鋼琴聲。

那旋律大膽、夢幻、可愛、甜蜜,溫月安從未聽過,按說賀玉樓寫了新曲他不會不知道的,何況是這樣一首曲子。他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靜靜地聽那首曲子。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賀玉樓那樣彈琴,明明是那麼快樂的旋律,賀玉樓卻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彈得越來越悲傷。

過了很久,院子裡,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響起。

「賀玉樓。」是常良言的聲音。

鋼琴聲停了。

溫月安轉著輪椅到窗邊,看見賀玉樓從屋中走出來,站在常良言面前。賀玉閣跟著常良言回來,遠遠站在院門口。

常良言手裡還拿著一張畫與一疊琴譜。

「還給你。」她說。

賀玉樓說:「你若不要,便扔了吧。」

常良言說:「我再問你一次——」

「就是那樣。」賀玉樓說。

常良言看著賀玉樓,眼眶帶淚,她一邊狠狠點頭,一邊把手上的所有紙一起撕成了碎片。

雨已經停了,草地上還有水,緩緩將紙片洇濕。

賀玉樓低下頭,看著飄落一地的碎紙,常良言以為他會有什麼反應,可是賀玉樓只說:「原是送你的,隨你處置。」

常良言又氣又傷心,忍不住道:「你,你就不怕我告訴別人?」

賀玉樓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像畫上的少年。

他輕聲道:「我,也隨你處置。」

溫月安聽到這話,全身一陣劇痛,彷彿尖刀被破開胸膛,讓這幾個字鞭笞五臟六腑。這種痛,甚至讓他想起遙遠記憶中失去雙腿時的感覺。

常良言看著賀玉樓,眼淚頃刻間決堤:「我不會說的。」

賀玉閣聽見常良言的話,頓時鬆了口氣。

常良言哭了很久才平靜下來,她抹了一把臉,說:「我走了。賀玉樓,我以後,真的不會來了。」

她轉身走了幾步,賀玉樓說:「我送你。」

兩人走出院子很久,一路無話。

到了那棵常良言曾經等待賀玉樓的樹下時,常良言停下腳步,抬頭看著賀玉樓的眼睛,說:「我還是不信你有病。我知道你沒有,我就是知道。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明明沒病,為什麼要說你有?」

賀玉樓沉默了一陣,看著她說:「回去吧。」

常良言搖搖頭,沒有再看賀玉樓:「我走了。」

她走出很遠之後,忽然聽見一陣輕柔美好的樂聲。

她回過頭,賀玉樓站在樹下,手裡拿著一片葉子,吹著剛才彈的那首曲,他身後的雨後青空中竟然出現了兩道同心彩虹。

賀玉樓一個人慢慢走回家的時候,也問了自己一句:你明明沒病,為什麼要說你有?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發現一地碎紙都已經不見了,他遠遠看見溫月安坐在窗前,也正看著他。

賀玉樓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他站在院子裡,看著溫月安,想了很久,才想出了一種可能。

大概是因為,良言是他喜歡的姑娘,如果這個夏天,走進他家的是另一個姑娘,那麼,那個姑娘也許也會成為他喜歡的姑娘。

月安不會是他喜歡的姑娘,月安只是月安。

但是月安……永遠是月安。

溫月安如果能知道這一點,也許後來的許多事都會不一樣,但是他並不知道。

他在賀玉樓隨著常良言一起走出的院子的時候,轉著輪椅到院子裡,艱難地撿起了一地的濕碎紙。

那天晚上,他一直拼那些碎紙片到深夜,小心整理,再細細粘好。

被重新拼在一起的琴譜有六頁,名叫《夏》,題目下方寫著:致良言。

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都是賀玉樓親筆。

那幅畫也顯出來原本的面目,只是被地上的雨水弄得有些變形:一雙好看的腳。

溫月安悄悄轉著輪椅到一面穿衣鏡前。

他看了一會兒輪椅上的自己,然後彎下腰,慢慢把那幅畫立著放到了輪椅的前方,原本自己的腳會在的位置。

溫月安看著鏡子,鏡子裡的人穿著青衫,拿著一疊被重新粘好的琴譜,空空的褲管下方有一雙稍有變形的、依舊好看的腳。

黑夜中,鏡子裡的人不斷撫摸著琴譜上的「致良言」三個字,緩緩扯起一個慘淡的笑容。

「如果這首曲子是寫給我的,我就是現在死了甘願。」

 

35 【《月下美人》- Soul Hug

後來,常良言不再來賀家。賀玉閣也不再提要將溫月安送去治病的事,但這是她為賀家的迫不得已,於是看溫月安便又多了幾分痛恨,連帶對賀玉樓也再沒好聲氣。

溫月安像是對所有惡言與怒目都無所覺似的,又變成了他剛來的時候那樣,總一個人坐著,毫無生氣。

賀玉樓有時會默默在他身邊做些自己的事,看書或寫字,但再不像從前那樣招惹他。

顧嘉珮也發覺不對,便去問溫月安怎麼了,他只看著窗外小聲說:「想家。」

賀慎平也聽到了,真當他想起小時候的事來,便提起在瓷器廠的事。江鶴來畫了一輩子畫,想家的時候就埋頭畫畫,家鄉多產牡丹,所以常畫上兩三株,以抒鄉情。賀慎平與樂器打了一輩子交道,瓷器廠沒有條件,便自己削了一支笛子,也算安慰。

「所以,月安,」賀慎平對溫月安道,「去彈琴吧。」

溫月安問:「彈琴就不想了麼?」

賀慎平說:「會好受些。」

小時候,溫月安想家而不可得,後來有了賀玉樓,便不太想了。現在,他想賀玉樓而不可得,便改作練琴。

不是像從前那樣一天固定練幾個小時,而是像上癮了一樣,只要沒人喊,他就可以一直彈下去。

顧嘉珮有些擔心,可是賀慎平說,如果他喜歡,那就不是壞事,多少藝術家,一生只做一件事。

確實不像是壞事,因為自從溫月安近乎瘋狂地練琴開始,他便好似在漸漸痊癒,好像鋼琴真的補償了他的求不得,琴聲重新把空洞的軀殼填滿了。

溫月安一天一天變得正常起來,連賀玉樓都敢像從前一樣開起玩笑:「你這樣練,是想贏我?」

溫月安淡掃一眼賀玉樓,答道:「敢不敢來?」

賀玉樓笑意更深:「怎麼不敢?」

慢慢地,賀玉樓和溫月安之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有一陣子,雖然只是短短一陣子,在溫月安的回憶錄裡,一頁一頁的記錄又變得像從前那些幾乎一成不變日子,他又開始細緻、重複,不厭其煩地寫賀玉樓與他一起彈了什麼曲,下棋走了什麼招,寫賀玉樓喜歡躺在院子裡的草地上,用書或琴譜蓋著臉,身上有時候會沾露水與草痕。

那些回憶那麼詳細,細到賀玉樓躺在草地上寫曲子,寫得睡著了,他的筆從手上滾落,掉到了溪水裡,一尾小魚用嘴去拱那支停在卵石上的筆這樣的畫面也被記了下來。

再過了一陣,起風了,一張張琴譜被吹起,有一張飄到了溪面上。

賀玉樓醒來的時候,坐起來,頭髮上還粘上了一隻蒼耳。綠色的,帶著毛刺的果實停在睡眼惺忪的賀玉樓頭上,讓他看起來不像平時那麼聰明。他左右四顧,把散落的琴譜撿起來,一邊哼著上面的旋律一邊往屋裡走,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想做改動:「我的筆呢?」

溫月安說:「水裡面。」

賀玉樓一愣,笑了,回去把筆撈出來,逕自握著濕筆站在溪邊改琴譜。

改完進屋,溫月安喊:「師哥。」

賀玉樓:「嗯?」

溫月安:「過來。」

賀玉樓走過去,溫月安說:「蹲下來。」

賀玉樓蹲在溫月安面前,溫月安把他頭上那顆蒼耳拿來下來。

四目相接,太近了。

賀玉樓想趕快離開,便笑著說:「你看,蒼耳結果,秋天到了,哈哈。我去……寫首曲子歌頌一下偉大的,咳,秋天。」

「等等。」溫月安說。

他的拇指與食指還捏著蒼耳,餘下的三根指頭卻忍不住去碰賀玉樓睡得有些凌亂的頭髮,一下,兩下,把翹起來的頭髮撫平。

在溫月安的想像裡,他的手指向下移了一些,停在賀玉樓的嘴唇上,細細描摹。但他沒有真的這樣做,他只是用眼神描摹了一會兒那兩瓣唇,便將輪椅轉退了幾步:「師哥,等你寫好曲,要給我看。我先去練琴。」

很快便到了乙巳年的中秋。

那天下午,賀玉樓把溫月安帶到音樂學院附中的一間琴室。琴室靠窗的地方有兩架相對而立的黑鋼琴,上面擺著兩份手寫琴譜。

賀玉樓推著溫月安到一架鋼琴前,溫月安看見琴譜上封面上的字:

秋風頌

作曲 賀玉樓

他翻開一頁,發現是雙鋼琴曲,眼神裡便帶上許多日來不曾有過的一點希望:「這……是為我們寫的?」

賀玉樓坐到另一架鋼琴前,坦然笑著:「不為誰,頌一曲秋風而已。」

溫月安應了一聲,垂下眼,問:「來?」

「嗯。」賀玉樓抬手。

兩人合奏起來。

一架鋼琴的琴聲遼闊飛揚,另一架寧靜哀傷。

窗外的秋風吹落了一樹桂花,隨風捲進琴室。

兩個少年彈著全曲的最後一句,抬起頭,相對而視,看見細白的花瓣飄進來,悠悠落在對方頭上。

一曲秋風,一曲白頭。

琴聲停了。

沒有掌聲,連呼吸聲也沒有。

恍若過了一個世紀一般,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鍾關白抬起頭,看見劇院二樓的第一間包廂裡,溫月安的輪椅停在了緊挨圍欄的位置。劇院的包廂圍欄像露天陽台那樣有些許延伸,相鄰包廂的人若站在圍欄附近,不僅可以看見彼此,甚至可以握手。溫月安此時正側過頭,與站在第二間包廂圍欄前的男人相對而視。

鍾關白髮現,溫月安好像突然老了,他不久前才為溫月安梳過的一頭青絲已經悄然變成了白髮。

季文台和陸早秋站在溫月安身後。

季文台彎下腰,好像在溫月安耳邊說了句什麼,臉上還帶著他平時那種笑,好似並不在意,眼中卻是難過的。

溫月安聽了季文台的話,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鬢角:「都白了麼?」

季文台說:「白了也好看。」

「也早該白了。」溫月安看著隔壁包廂的男人,還有他那雙戴著白手套緊握圍欄的手,低聲自語道:「只是,師哥……未見你,我不敢老。若當年,真能一曲秋風,一曲白頭,該多好。」

 

36 【《黃河鋼琴協奏曲:黃河憤》- 孔祥東】

站在圍欄前的賀玉樓俯視著坐在輪椅上的溫月安,緩緩脫掉了一隻手套。

溫月安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他伸出一隻手,顫抖著,想去摸一下賀玉樓的手指。

夠不到。

全場仍舊一片寂靜。

鍾關白遠遠地看見了那一幕,他看見了賀玉樓的手,指骨變形,手指上遍佈可怖的陳年舊疤,小指末端缺了一截。

下一刻,鍾關白看向了陸早秋。

陸早秋的手指上是聽力缺失後重新纏上的白色細繃帶,後來大部分聽力恢復了他仍保持著這個習慣。他也在看鍾關白,眼神溫柔。

鍾關白突然很想摸一摸那雙手上的疤。

但是還不行,《秋風頌》停在了乙巳年的中秋,但是溫月安的回憶錄沒有。

鍾關白再次抬起手,他要把這首《秋風頌》未曾寫出來的光陰,重新彈給所有人聽。

這個世上被塵封的過往有那麼多,不管用什麼方式,總得有人掀開一角,直面繁華下乾涸的血跡。

丙午年,夏。

賀玉閣想盡辦法弄直了自己原本微卷的頭髮,剪到齊耳。她說,她要跟資本主義髮型一刀兩斷,跟其他紅衛兵一起去造反。

那段時間顧嘉珮叫她學習,她就說:「高考都沒了,還學什麼學?革命第一。」

顧嘉珮臉色不好看,細眉擰在一處,原本彎月似的眼睛裡滿是憂色:「革命……玉閣,你知不知道到底是去幹什麼?」

賀玉閣也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麼,她只好說:「就是鬧革命唄。女中的同學都參加了,跟著大家一起,總不會錯吧。」

顧嘉珮要是不允,她就說:「媽,你不能脫離群眾,不能反革命。」

賀玉閣喜歡這句話。

她其實不完全懂這句話,但她知道這句話好用,百戰百勝。

她到了學校才知道其他人在幹什麼。

女中的幾個校領導被捆在升旗台上,幾個穿著學生裝戴著紅袖章的女高中生揮舞著銅頭皮帶。

幾個校領導已經滿臉的血印子,尤其是校長,被打得幾乎昏死過去。

「喂,別裝死。」一個梳兩把刷辮子的女生抓起校長的頭髮,把腦袋往旗桿上磕,「快說,為什麼你以前說遇到火災大家不要管教室裡的任何東西,趕快逃離?」

校長已經被問了太多遍這個問題,她嘴角滿是血沫,意識都不清醒了,嘴上還機械地回答著:「我錯了,我錯了,應該先搶救教室裡掛的主席像,不能逃離,不能逃離……我沒有反革命……」

「兩把刷」抬手又是一鞭,正好打在校長眼睛上:「還敢為自己辯解,就算不是現行反革命,也是歷史反革命!」

她打了一會兒,打累了,便叫一個梳麻花辮的女生替班。

「欸,玉閣,你來了。」另一個在打人的女生轉過來,是賀玉閣的同班同學,她抹了把臉上的汗,把皮帶遞給賀玉閣,「你上。」

賀玉閣接過了皮帶,心裡卻有些害怕,她怕眼前那些破碎的皮肉。這些被捆著跪在地上的人已經被打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如果不是聽到其他人的罵聲,她光看著那一張張腫脹流血的臉,幾乎分辨不出到底誰是誰。

「賀玉閣,你還愣著幹什麼?」女生催促道。

其他人也轉過頭來看賀玉閣。

「賀玉閣,你不會和這些反革命頭子是一派的吧?」

「才不是!」賀玉閣挽起袖子,揚起了皮帶。

那一鞭下去,她面前那個女老師的頭皮就被刮掉了一塊,痛得倒在地上哀嚎。

其他人拍手叫好,說對待革命的敵人,就要這樣。

「姓李的又裝死了!」「麻花辮」喊道。

幾個人衝上去,再次把校長的頭往旗桿上磕,但是這次,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升旗台下的幾個女生說,她們去提水,把人潑醒。

等水來了,「麻花辮」拿起桶,一股腦澆在校長頭上。

紅色的水流從校長身上流下來,汩汩淌了一地。皮開肉綻的腫脹的軀體仍舊歪倒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不會真死了吧?」一個女生猶疑道。

「兩把刷」拿過皮帶,又抽了幾下,校長的軀體仍沒有動靜。

「真死了?」

「現在怎麼辦?」

旁邊跪著的一個老師有氣無力地說:「送醫院,送醫院……」

「兩把刷」一皮帶砸在那老師的頭上:「誰讓你說話了?」她連續抽了好多下,才罷手,對其他幾個學生骨幹道,「先把姓李的抬去醫院吧。你們繼續批鬥,我跟他們一起去。」

到了快傍晚,這些學生才回來,空著手,沒把校長一起帶回來。

「麻花辮」問:「怎麼樣?真死了?」

「兩把刷」說:「死了。家屬領回去了。」

賀玉閣手一鬆,銅頭皮帶掉在地上:「……死了?」

「兩把刷」看向賀玉閣,哼了一聲:「怕了?」

賀玉閣趕忙撿起皮帶:「……沒有。」

「兩把刷」說:「我們革命小將,誰也不用怕。我告訴你們,家屬老老實實把人領回去,連屁都沒敢放一個。」

有個女生遲疑道:「家屬……不問嗎?」

「兩把刷」自豪道:「醫生開了死亡證明。我們跟醫生說了,死因那一行,他得寫:不明,要是他不寫,就是妨礙我們進行革命,他要是敢反革命,我們下一個批鬥的就是他。」

「可是,都打成那樣了,眼睛都給打瞎了,家屬看不出來嗎?」

另一個同去的學生不耐煩道:「別問了!婆婆媽媽的,還怎麼革命?」

「兩把刷」說:「就是。再說了,要是家屬敢反革命,我們一樣批鬥!」她揚起拳頭,喊,「革命就是要文鬥也要武鬥,革命就是會流血!」

她的聲音激動人心,其他人跟著舉起拳頭,喊:「革命就是要文鬥也要武鬥,革命就是會流血!」

賀玉閣也跟著舉起她酸痛的手臂,高喊起口號來。

升旗台下,這群年輕有力的鮮活生命被夕陽照得熠熠生輝。

那一刻,在金色的陽光下,在嘹亮的口號聲中,原本有些不適應的賀玉閣突然也像其他人一樣,覺得他們做的一切都正確無比,他們把控著歷史的方向,他們消滅敵人,世界終歸是他們的,他們就是希望本身。

天都快黑了,賀玉閣才回到家。

顧嘉珮做好了飯,正往外端:「玉閣回來了。就差慎平了,都幾點了,還不回來。」

賀玉閣累壞了,恨不得趕快找個地方躺下來。

還沒找到,家裡的門就被捶得「啪啪」作響。

顧嘉珮手裡有盤子,便喊:「玉閣,去開門。」

賀玉閣抱怨:「我爸自己怎麼不帶鑰匙啊。」

賀玉樓嘲笑道:「爸敲門會像擂鼓似的嗎?」

賀玉閣瞪他一眼:「準是你的同學,你去開。」

賀玉樓:「不去。」

賀玉閣:「那我也不去。」

門外響起一個年輕男聲:「有人在家嗎?」

賀玉閣沖賀玉樓得意地使眼色:「我們女中可沒男的,你去開。」

門外的人繼續喊:「是賀慎平家吧?有家屬在嗎?」

賀玉樓一聽,想是正經事,便跑過去開門。賀玉閣也跟了過去。

門一開,外頭站著兩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和賀玉閣穿一樣的學生裝,戴一樣的紅袖章。

兩個男生先打量了一下賀家的客廳,一個便說:「果然是走資派,遲早得抄了他的家。」

賀玉閣說:「喂,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那男生打量她的裝扮一眼:「我看你也是一顆紅心,就是家庭成分不好,你劃清界限沒有?」

賀玉閣哪裡容得別人這樣說她:「你說誰成分不好了?」

賀玉樓把賀玉閣擋在身後,面無表情道:「請問有什麼事?」

男生先看著賀玉閣,說:「賀慎平是老右派,早就下放過了,現在還妄想鎮壓學生革命,他這種學院領導,就是文藝黑線專政,第一個批鬥的就是他。你也是革命小將,應該清楚。」他說完,又打量了一下賀玉樓,「我們是來通知賀慎平家屬的,他在醫院,你們去接人吧。」

顧嘉珮在廚房遠遠聽見聲音,衝了出來:「醫院?怎麼會在醫院?慎平他怎麼了?」

門外的男生不答,就報了個醫院地址:「你們去接吧。不過我警告你們,薪薪之火,可以燎原,革命的火種才剛剛燃起,你們要是企圖熄滅革命的火種,那就是反革命,就是歷史的罪人。」

兩個男生說完就走了。

顧嘉珮連圍裙都沒解就往外面走:「我去醫院。」

賀玉樓說:「我也去。」

賀玉閣從剛才那個男生說出「醫院」二字,就一直怔在原地,她白著臉,一身冷汗。

顧嘉珮說:「玉樓在家裡照顧月安。玉閣跟我一起去。」

賀玉閣站在原地,像是什麼都聽不見似的。

顧嘉珮回頭,朝賀玉閣喊:「玉閣快點。」

賀玉閣突然瘋了一般地哭起來,邊哭邊喊:「我不去,我不去醫院,我不去……」

溫月安說:「師哥陪顧老師去醫院,不用看著我。」

顧嘉珮點點頭,顧不上賀玉閣的反常,和賀玉樓一起急匆匆地去了醫院。

 

37 【《欲將血淚寄山河》- 黃霑】

夜色並不清朗,月亮四周泛著污濁的光暈。

在暗淡的月光下,賀玉樓站在一輛三輪車旁,他看著那上面躺著的人,仍然覺得像他今晚第一眼見到的時候那樣陌生。

蹬三輪車的是一個老頭,戴一頂破草帽,嘴裡銜著一根草,正嚼吧著。

「是這吧?」老頭把草一吐,「把人弄下來,我還得回醫院送別人哪,就一輛車。」

賀玉樓在發抖。

他看老頭的目光簡直像要當場把老頭殺了一般。

「看我幹什麼?」老頭催促道,「快把人弄下來。」

賀玉樓一把抓住老頭的領子,一隻手握成了拳頭。

顧嘉珮眼睛是腫的,臉上的淚已經干了。她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似的,一言不發地去三輪車後抱賀慎平,但是抱不起來,只能拖著賀慎平下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半拖著往屋裡走。

「小崽子,放手。」老頭不耐煩道,「我得回醫院了。」

賀玉樓一拳打在老頭側臉上,把老頭打得從三輪車座椅上摔了下來。

「咳,咳……」老頭吐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

「我想不通……」賀玉樓死死地盯著老頭,喉嚨裡發出低啞顫抖的聲音,像受傷的困獸,「我父親那麼好的人被打死了,你這樣的人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小崽子,你今年幾歲啊?」老頭被打了也不怒,上下打量了一下賀玉樓,「我看你也不小了,怎麼一點道理不懂?」

他從破草帽上揪了一根草下來,嚼了兩口:「平時我懶得說,今天就跟你多說兩句。這世上他媽每天都在死人,你家裡死人你就是老大了?我就得小心伺候著了?呸,我告訴你,小子,天下只有兩種世道,一種叫亂世,一種叫太平盛世。亂世就是一小撮人弄死一大撮人,太平盛世就是一大撮人弄死一小撮人。就你們家人金貴,不能死?都他媽一樣。」

老頭說完,騎上三輪車走了。

賀玉樓站在原地,過了很久,才感覺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低下頭,看見一截纖細的手臂,再順著手臂向上看,慢慢地,看到了溫月安的臉。

溫月安沒敢出聲,只敢抓著賀玉樓的手腕,默默等他反應。

賀玉樓看了溫月安半天,好像真的要看那麼久,才能確認面前的人到底是誰。

「月安?」賀玉樓喊了一聲。

「師哥……」溫月安用極輕的聲音說,「進去吧,別讓顧老師一個人……」

兩人進屋的時候看見賀玉閣坐在地上,手裡拿著一張紙。

「那不是我爸。」她說,「這上面寫錯了,那不是我爸。」她說著,抬起頭,盯著賀玉樓說,「你再去看看,你們肯定也弄錯了,那不是我爸,我爸不是那樣的。」她剛才看到了顧嘉珮拖進來的軀體,全身是瘀血痕跡,面目腫脹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就像今天她學校升旗台上跪著的每一個人,唯獨不像她爸。

賀玉樓站在原地,看著賀玉閣,不說話。

賀玉閣一遍遍重複那幾句話,直到賀玉樓走過去,蹲下來,伸出手繞到她的背後輕拍了一下,就像一個短暫的擁抱。

「……姐。」那是賀玉樓人生中極少數幾次這樣喊她。

他喊完後,好像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說,撐著地板緩緩站起來,去找顧嘉珮。

顧嘉珮在臥室裡坐著,手垂在身子兩側,死水一般的目光落在床上。

賀慎平在上面。

那些天,顧嘉珮就那麼一直坐著,每隔一段時間眼淚就會汩汩流下,她一開始會擦,擦得臉頰都破了,後來乾脆任眼淚自己流,自己幹。

直到鄰居來問他們,是什麼那麼臭。

那是夏天,遺體難以保存。

顧嘉珮看著鄰居,眼神空洞:「是什麼啊……哦,是慎平。」

鄰居是音樂學院管行政的老師,聞言一下子反應過來,眼中悲哀,臉上卻不敢顯出來,不但不敢,還要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正確姿態:「唉,賀院長他……他不該不認錯的。他是老右派了,應該知道的……要是革命小將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樣……」

顧嘉珮臉上浮現出一種恍惚的神色:「……我不明白。」

鄰居走近到顧嘉珮跟前,壓低了聲音:「顧老師,不管你明不明白,要是你挨了批鬥,認錯求饒就是了,千萬別學賀院長……就算你不顧全自己,家裡還有三個孩子哪。」

顧嘉珮垂眼看著地面:「……對,孩子。」

「你聽我的,把你們家那些書啊畫啊全燒了,磁瓦玻璃一概砸碎……」鄰居搖頭,重重歎息,「顧老師呵,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就是一點覺悟沒有……外面,早變天了。」

那天夜裡賀玉樓在樓後面挖了一夜的土,第二天夜裡再將賀慎平埋了。

沒有棺材,沒有墓碑,連悲傷都只能偷偷進行,不能當著別人的面流淚,否則說不定哪天就有大字報揭發他們:不正確對待群眾運動,不擁護革命勝利的果實。

革命勝利的果實躺在土坑裡,穿著年輕時演出的衣服,身邊放了一冊莫扎特,一支平時慣用的筆,還有一把竹笛。

土一點一點地蓋上軀體,直到完全看不見了。

地面被壓平,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賀玉樓找了一塊木板,寫上字,當作賀慎平的牌位。顧嘉珮把牌位藏在衣櫃裡,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打開衣櫃,在牌位前點一支白燭。

天亮了以後,窗外又響起了整齊的踏步聲、激昂快樂的歌聲與口號聲,鑼鼓喧天,管號齊鳴。

革命如火如荼,學校全部停課。

那段時間蹬三輪車的老頭一直就沒休息過,一開始還拉到別人家裡,後來直接拉往火葬場。

火葬場的焚屍爐全開,超負荷工作,但很快也不夠用了。

十幾天之後,有人通知老頭,不用幹了,因為他們不通知家屬了,反革命的屍體賣給醫院,五百塊一具。供大於求,比曾經便宜不少。

賀家大門一直緊閉著。

賀玉閣把自己鎖在房裡,房中時而傳來大哭,時而傳來大笑。

顧嘉珮每天都給三個孩子做飯,但是自己幾乎不吃不喝。

家裡精緻的杯碗全砸了,只剩下賀玉樓和溫月安親手畫的那兩隻,溫月安捨不得砸,於是賀玉樓便悄悄將那兩隻杯子一起埋在院子裡,同埋的還有書、琴譜,以及賀慎平做的鎮紙與他這幾十年留下的諸多手跡。

他們家的書與琴譜太多了,花了好幾個晚上才埋了一半。

還沒有等他們將家裡的東西處理完,抄家的風潮便席捲了全城。

一天晚上,當一群紅袖章衝進賀家的時候,正看見賀玉樓和溫月安在埋琴譜。本來這群革命小將是白天行事的,但是很快地,他們發現那些狡詐的反革命分子常常白天溜出去躲起來,晚上才回家睡覺,於是他們決定晚上搞突襲,事實證明,效果不錯。

「喲,這是什麼?」一個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領頭男學生從溫月安手裡搶過一本琴譜,翻了翻,「莫扎特,這是什麼洋鬼子名字?好啊,你們居然敢偷藏資本主義的東西!」他說著,便點燃了那冊琴譜。

溫月安想伸手去搶回來,那男學生便將琴譜丟在地上還未埋掉的書堆裡,微弱的火焰一下子高漲起來,將整堆書都引燃了。

賀玉樓眼看著那麼多書和琴譜都要化為灰燼,想都沒想便跳進坑裡,試圖把火踩滅,可還沒來得及,便被好幾個紅袖章給拽了出來,死死地壓著跪在地上。

「噢,我想起來了,這不是賀玉樓嘛,以前就老在學校彈資本主義曲子,還寫封建主義詩詞。」另一個三角眼的男學生說,「而且他爸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老右派。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就是階級敵人,不用跟他客氣。」

「說得好!」一個女學生一揮手,「咱們今天就是要把他們黑暗的舊世界砸個粉碎。」

他們押著賀玉樓和溫月安,逼著二人看那些正在燃燒的書籍和琴譜。

火光沖天,顧嘉珮從房裡跑出來,立即被幾個站在旁邊的紅袖章按住。

「放開我媽!」賀玉樓不停掙扎嘶吼,像瘋了一般,但是對方人太多了,反抗顯得無力,更讓他像一隻螻蟻。他們用力把少年按在地上,少年的膝蓋在地上留下凌亂的痕跡,最終還是陷進了泥土裡。

隨著那些紙張的燃燒,賀玉樓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等那些承載了無數文字與音符的紙張都成了灰時,賀玉樓不動了。

「走!進去!」領頭的男學生說,「抄他們的家!」

家裡其實已經不剩多少東西了。

能抄的只有客廳那台鋼琴,它太大了,移不走,埋不掉。

「說!平時你們是不是就是用這個東西宣揚資本主義的?!」押著顧嘉珮的紅袖章吼道,「你還教學生?教什麼?想用資產階級的骯髒音樂腐蝕我們無產階級的英雄兒女嗎?!」

顧嘉珮白著臉,看了一會兒賀玉樓,又看了一會兒溫月安,她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樣子,白白的,小小的,一個很鬧騰,一個很安靜。她看他們第一次四首聯彈,賀玉樓彈琴的時候便安靜下來,溫月安彈琴的時候才更像個孩子,笑得單純快樂。這樣的東西……怎麼會是骯髒的?

「……我沒有。」她說。

「還敢不承認?」紅袖章給了顧嘉珮一巴掌。

賀玉樓目眥欲裂:「……畜生。」他驟然發力,押著他的紅衛兵不備,被他掙開了。他衝上去給了打顧嘉珮的紅袖章一拳,把人打倒在地。

下一刻賀玉樓便被幾個高壯的男學生按在了地上。

「師哥!」溫月安喊。

「你們幹什麼?」顧嘉珮想去阻止。

但他們一個被按在輪椅上,一個被按在地上跪著,兩人一動不能動,只能不停地喊,喊得聲音支離破碎,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男學生抓著賀玉樓的頭不停地砸地板,砸得口鼻都出了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顧嘉珮的嗓子已經喊得嘶啞了。

男學生停了手,問顧嘉珮:「你承不承認你用資本主義音樂腐蝕群眾?」

顧嘉珮嘴唇動了動。

男學生再次抓住了賀玉樓的頭。

「我承認!」顧嘉珮幾乎是高喊出來的,三個字,近乎破音。

「承認什麼?」

「我用……我用資本主義音樂……腐蝕群眾。」說完最後一個字,顧嘉珮頹然倒在地上,臉色由蒼白轉做全然的灰敗。

紅袖章們露出得勝的笑容。

押著顧嘉珮的紅袖章把人拎起來,把頭髮一半全剃光,一半剪得參差不齊,剪完陰陽頭還嫌不夠,還將顧嘉珮一邊的眉毛也剃光了。

「去,把那資產階級的玩意砸了。」紅袖章往顧嘉珮手上塞了一把斧子,然後把人往鋼琴上一推。

顧嘉珮背對著眾人,拿著錘子的手垂在身側。

「快點!」身後有人催促道。

「快點砸!」

「難道你對資產階級的東西還有什麼不捨嗎?!」

「就是!快點!給我砸!」

「媽……」賀玉樓低低喊了一句,立馬淹沒在高呼聲中。

顧嘉珮顫抖著轉過身,佝僂著背。

賀玉樓艱難地抬起頭看母親,她原本的鵝蛋臉已經成了消瘦的瓜子臉,一半的頭上沒有頭髮,一邊臉沒有眉毛,看起來蒼老又陌生,幾乎脫了人形,像個什麼別的物什。

「媽……不要砸。」賀玉樓說。

「不砸?不砸你還打算彈這玩意嗎?」一個男學生用腳重重碾上賀玉樓的手指,「我看,今天要是剷除不了資產階級的鋼琴,就只能剷除這雙資產階級的手!我看你還拿什麼彈!你說,」男學生俯下身威脅道,「到底砸不砸?!」

賀玉樓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盯著顧嘉珮,一字一句道:「媽……我爸沒做過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沒有承認過的事,你也不要承認……」

顧嘉珮一怔,一隻手摸索著扶住身後的鋼琴,然後慢慢地,站直了。

這一刻,賀玉樓像極了賀慎平,不僅是眉眼,顧嘉珮一瞬間恍惚,覺得被按著趴在地上的就是年輕時的賀慎平。

「承父親訓……我們賀家,即便什麼都沒了,至少還剩……唔!」

一把生銹的錘子砸在賀玉樓的左手上。

溫月安遠遠看見賀玉樓的手被敲碎,小指的一截已然脫落,像一灘血泥一般黏在地上。「師哥,師哥……」他坐在輪椅上一遍一遍地喊,喊得幾乎要背過氣去。賀玉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昏死過去了。

過了好半天,賀玉樓才微微動了一下頭,發白的嘴唇輕啟。

「……至少……」他的臉頰、喉結、胸腔全都抖動著,發出巨大的喘息聲,好半天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還剩……一點浩然氣,十寸不折骨。」

「父親至死堅持的,我也要做到。」賀玉樓抬起頭,鋒利的眼神逐一掃過一根根胳膊上鮮艷的紅袖章,那都是他眼中的血。

 

38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群紅袖章站在原地,半天沒出聲。

領頭的男學生說:「這個反革命嘴巴硬,可是再硬,硬得過我們革命的鐵拳嗎?今天,我們就要把這裡的牛鬼蛇神都砸個稀巴爛!」他拎著錘子,往賀玉樓的右手邊走去,「各位革命小將,你們說是不是?!」

「是!」其他紅袖章受了鼓舞,紛紛鬥志高漲。

「等一下——」溫月安閉上眼,兩行淚再次滾過臉頰。

男學生回過頭,看著溫月安,揚了揚錘子:「等一下?等什麼?你的手也想試試這個嗎?」

賀玉樓低吼:「溫月安,你閉嘴。」

溫月安的手指發著抖,纖瘦的身體縮在輪椅上。

「你姓溫?這個姓好,比姓賀好。」男學生點了點頭,「所以你不是他們賀家的人,是吧?」他將一把斧頭扔在溫月安輪椅上,壓著他空褲管,然後湊上前去,在溫月安耳邊半是誘哄半是威脅道,「你只要跟這些資產階級劃清界限,揭發他們,就還是個好人!現在就有個好機會,你先去把那個資產階級的罪惡產物砸了。願不願意洗心革面,就看你自己了!」

溫月安看著賀玉樓貼在地面的左手,和那截小指,輕聲對他身邊的紅袖章們說:「煩請讓讓。」

眾人給他讓開一條路。

溫月安久久看著賀玉樓帶血的臉,淚水不斷地從眼眶裡淌下來。

好半天他才別過頭,轉動輪椅朝鋼琴而去。

賀玉樓根本不相信溫月安會去砸琴:「溫月安!」

一個紅袖章踢了賀玉樓一腳:「閉上你的狗嘴!」

賀玉樓猛咳了一陣,艱難地抬起頭看著溫月安的背影,繼續道:「賀家……家訓……」

紅袖章不停地踢賀玉樓的肋骨,但是無法阻止他說話。

溫月安拿起斧頭,賀玉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溫月安盯著那架鋼琴。

走馬燈一般的光陰從這架鋼琴前流過。

「你看,我從月亮上摘了一顆糖。」

……

「哎,我琴彈得是不是特別好?」

……

「我本來就比你大,你叫一聲哥怎麼了?」

……

「叫人。」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

……

「還能吃一天。」

……

「你不該攔我。」

「如果父親在,也不會坐視不理。」

「溫月安,你不像我們賀家的人。」

……

「給師哥一個效勞的機會好不好?」

……

「是我錯了,什麼像不像的,你就是我們家的。我再不胡說了,你也不准說。」

……

「今天再比一次?贏了我喊你一聲師哥怎麼樣?」

……

「一輩子。」

「……可以。」

……

「你猜猜我昨天晚上去他房裡幹了什麼?」

「睡、覺。」

……

「我爸沒做過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沒有承認過的事,你也不要承認……」

……

「我們賀家,即使什麼都沒了,至少還剩……一點浩然氣,十寸不折骨。」

溫月安轉過頭。

「別打了!」

他看著不斷咳血的賀玉樓,眼中凝了不知道多少言語,可說出來的只有一句:「師哥,你也……別說話了,說了也沒用……畢竟,我不是賀家人,我……姓溫。」

賀玉樓不敢置信地看著溫月安,咳得更劇烈了,似乎比方纔還痛苦。

溫月安說完那句話,好像費了全身力氣,過了好久才緩緩轉過頭,背對著賀玉樓,垂頭看著那些黑白琴鍵,無聲道:「所以,我溫月安做的事,都與賀家人無半點關係。賀家人,世世清白正直,乾乾淨淨。師哥呵,浩然氣和不折骨都留給你,我不要浩然氣,也不要不折骨……我只要你活著,這琴,也活著。」

「咚——」

是斧頭落地的聲音。

賀玉樓猛地睜開眼。

領頭的男學生說:「溫月安,你不想洗心革面了嗎?快把斧子撿起來,砸!」

「就是!砸!」紅袖章們揮著拳頭,齊聲喊道。

「不是這樣的。」溫月安輕輕撫摸著琴鍵,癡然地,甚至看起來有些病態,「各位聽我說……」他努力組織語言,像那些革命小將那樣說話,「毛主席曾用繳獲的美軍鋼筆,林副主席也曾用繳獲的日軍大衣,你們說,毛主席會犯錯嗎?林副主席會犯錯嗎?」

其實溫月安只是隱約聽過類似的故事,也記不清到底是誰的事,便自行安在主席頭上,說這話的時候他極力克制自己快要變得顫抖的聲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又自信。他知道,這裡距北京一千多公里,這幫紅袖章們根本無法證實他說的是真是假。

一時沒人說話,溫月安又壯著膽子反問:「連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嗎?」

「呃……」一個女學生像是受了污蔑般,趕忙辯解道,「怎麼會不知道!我每天都學習領袖的事跡,當然是知道的!」

溫月安看其他人:「你們呢?」

其他紅袖章們連忙爭先恐後地答道:「當然知道!」

許是答得太急,幾個紅袖章臉都漲紅了。

溫月安又問:「那你們說,毛主席會犯錯嗎?林副主席會犯錯嗎?」

領頭的男學生瞪大眼睛,義正辭嚴道:「當然不會!」

溫月安點點頭:「所以,我們要向他們學習。」

男學生說:「你到底要說什麼,別想拖延時間!」

溫月安挺直了腰桿,學著紅袖章們那樣揮舞了一下手臂,可惜做得不倫不類:「我沒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以用帝國主義的東西來建設共產主義事業,我們也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他的胸腔中像橫著一根什麼東西,阻止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但是他硬生生地壓下了那根東西,像逼迫自己吞下一把匕首,把五臟六腑劃得支離破碎。

「我可以——」溫月安扯出一個笑容,「用資產階級的鋼琴彈無產階級讚歌!」

溫月安抬起手,彈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雄偉的前奏響起,他竟跟著樂聲唱了起來,唱得就像他每天在家裡聽見外面的遊行隊伍那樣歡快而嘹亮: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賀玉樓突然想起來,這好像是溫月安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這麼多年,他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溫月安。

他閉著眼,不願意承認此時坐在鋼琴前的人是他心裡永遠的月安。

溫月安像個瘋子,一邊彈一邊唱,表情是那種誇張的、千篇一律的、用於上台演出的大幅度笑容,眼淚卻流了滿臉。

溫月安彈完了一遍,一個紅袖章剛要開始講話,溫月安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你們!」他抬眼望著一個個紅袖章們,帶著一臉的淚,笑著,聲音嚴厲地質問道,「你們怎麼不跟著唱!想到領袖你們不高興嗎?不感動嗎?為什麼不一起歌頌領袖?你們一個個的,難道還想砸了這架歌頌領袖的鋼琴嗎?難道想反對領袖嗎?」

那原本要開口的紅袖章竟一下被鎮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月安環視著一張張不知該說什麼的臉,一字一句道:「歌頌領袖,不分白天黑夜,今晚,我們就一起唱,誰要是先停了,誰就是反革命!」

溫月安說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感覺上面好像也長出了一枚鮮艷的紅袖章。

他閉上眼,再次彈了起來。

前奏一過,所有人都唱了起來,沒有人敢不跟著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嘹亮喜慶的歌聲飄蕩起來。

歌聲飄過溫月安帶淚的臉,飄過一枚枚紅袖章,一張張英氣勃發的面孔,飄過被砸碎的傢俱、飄過顧嘉珮光禿禿的半邊頭顱,飄過賀玉樓死死緊閉的、不願多看溫月安一眼的眼睛。

歌聲飄出了客廳,飄到顧嘉珮臥室的衣櫃裡,飄到那塊簡陋的、以魏楷寫就的賀慎平牌位前。

歌聲飄到院子裡,飄過被掀翻的棋盤、散落一溪的棋子,飄在那些潑了的墨、折了的筆,還有燃盡的書與琴譜上方。

歌聲越飄越遠,飄過家家戶戶,迴盪在整個城市的天空。

溫月安從天黑一直彈到天亮,又從天亮彈到逼近正午,把那些紅袖章們都給唱得喉嚨嘶啞,昏昏欲睡,再也沒力氣批鬥任何人。

終於,那些風風火火衝進賀家的人,疲憊不堪地走了,走之前還勉力扯著嗓子喊口號,說讚歌在心裡,從未停過,也永遠不會停。

 

39 【《咫尺天涯1- 陳其鋼】

天陰,大雨忽至。

醫院的台階上坐著一個老頭,嘴裡叼著一根草梗。一簾雨幕從屋頂上垂下來,剛好打在老頭腳下的一截台階上,水花濺濕了鞋面。

老頭身後的大門發出「嘎吱」一響,他隨意轉頭一瞥,樂了:「喲,是你啊。」

賀玉樓看了一眼老頭,一言未發。他臉上帶著傷,左手被紗布包裹著,不自然地舉在身側。

「挨揍啦?」老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賀玉樓,嘴裡的草朝停在一邊的三輪車上抬了抬,「小崽子,要我送你回去不?」

賀玉樓看著遠處,說:「不需要。」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等到顧嘉珮,便朝門邊走了兩步,聽見顧嘉珮的聲音依稀從門內傳來:「……麻煩您,借我們一把傘,我兒子的手不能淋雨。」

賀玉樓推開門。

走廊上,顧嘉珮滿臉疲憊地站在一個護士面前,一邊光著的頭頂與眉毛怪異又刺目。來來往往經過的人,彷彿都得了歪脖斜眼病,一個勁兒地看她,直到脖子和眼睛都轉不動了,便再犯起嘴也合不上的新病來。

護士盯著顧嘉珮的頭頂說:「沒有。請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顧嘉珮整個人已經搖搖欲墜,可還想懇求:「可是我看見——」

賀玉樓單手脫下上衣,輕輕披在顧嘉珮頭上:「走吧。」

護士看見賀玉樓裸著上身,先是一愣,然後便嚴厲道:「你幹什麼,快把衣服穿上!這不是耍流氓嗎?」

賀玉樓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再環顧四周各色打量的眼神:「沒穿衣服的不是我。」他面無表情地說完,不顧身後的謾罵,推開門,扶著顧嘉珮走了出去。

「小崽子,過來。」老頭穿著雨衣,坐在三輪車座上。三輪車後面放著兩件雨衣。

賀玉樓不想理他,他不耐煩地嚷道:「你逞什麼能?讓你媽陪你一起淋雨?」

賀玉樓猶疑了一瞬,然後便扶著顧嘉珮朝三輪車走:「以前不見你這麼好心。」

老頭把草往地上一吐,隨口道:「拉死人和拉活人,能一樣嗎?」他抬起頭,恰好看見雨水從顧嘉珮額頭上淌下來,沒有眉毛的那邊雨水不斷地流進眼睛裡,但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活人眼裡總是有星火的,眼睛會躲,就是還有活氣。老頭低下頭沒再看母子二人,腳在草上碾了碾,便踩上三輪車踏板:「嘖,我欠你的,還不趕緊上來。」

老頭拉著兩人往賀家騎。

「你怎麼挨的打?」

「小崽子,問你呢。」

路上幾次老頭想搭話,賀玉樓都沒理。

又騎了一陣,老頭往後瞧了賀玉樓一眼:「你以為我猜不出來?你看你那樣,別的本事沒有,就會死撐著,不揍你,揍誰?」

賀玉樓看了一眼自己雨衣下的左手,冷著臉,還是沒說話。

老頭掀開自己的雨衣,露出一截腰背:「看著這窟窿沒?現在裡邊還有一顆子彈沒拿出來。我這,日本人打的,保家衛國,還算挨得值。你那,稀里糊塗被另外一群小崽子打的,你覺得值不?」

賀玉樓一路都不答話,只有雨水辟里啪啦打在雨衣上的聲音。

一直到了賀家門口,顧嘉珮下了車,進了院子,賀玉樓才脫下雨衣,直視著老頭:「現在是亂世還是盛世?」

老頭本來準備走,聞言抬起眼皮看了賀玉樓一眼,突然樂了:「還挺記仇。」

賀玉樓甩了甩雨衣上的水,丟給老頭:「算了。」

老頭看著賀玉樓的背影:「這話別人問,盛世;你問,亂世。」

賀玉樓回過頭,盯著老頭:「都是亂世,沒有什麼值不值。土地失一寸,還奪得回來,但是這裡,」賀玉樓指指自己的膝蓋,「跪下去,你以為還站得起來麼?」

老頭突然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用力給了賀玉樓腦袋一巴掌,暴怒道:「當然站得起來!只有像你爸那樣躺在醫院裡的,才是真的永遠站不起來了!」

賀玉樓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握緊右拳,砸向老頭的臉。

眼看拳頭就要砸到老頭的眼睛了——

「那天在醫院,你爸旁邊還躺了個人。」老頭看著賀玉樓,不躲不閃。

賀玉樓的拳頭停在離老頭的眼睛只有一線的地方。

「我兒子。」老頭說。

那天,確實還有一個人,也是被打死的,原來是這老頭的兒子,但是……賀玉樓突然想起來,那天,老頭是先送他父親回家的。

舉在老頭臉前的拳頭慢慢垂了下來。

「這裡,」老頭指了指自己的膝蓋,「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話,我也跟我兒子說過。」那雙眼睛裡竟閃過一點淚光,「我只後悔當初沒跟他說……想站起來,先得活著。」

淚光只是一閃而逝,老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隨手從賀家院子邊隨手扯了一截野草,叼在嘴裡,上了三輪車。

「折易……彎難啊……」老頭一邊用方言模糊不清地低吟著,一邊蹬著三輪車,漸漸三輪車消失在了大雨中。

雨水與泥土的腥氣包圍了四周。

「折易彎難……」賀玉樓站在院門的簷下,雨水從簷上落下來,辟啪地打在他的頭上與肩上。但他就那麼站在原地,沒有進屋。

良久,忽而在大雨聲中,傳來一聲:「師……賀,賀玉樓。」

賀玉樓遠遠望著輪椅上穿著青衫的溫月安,竟然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想起在他去醫院之前,那些紅袖章們剛走的時候,溫月安轉著輪椅到他身邊。

那時候,溫月安小心翼翼地喊他師哥,而他把左手伸到溫月安面前,笑著問:「比琴嗎?」

溫月安如遭雷擊一般,好像被他的笑容嚇到了:「……師哥?」

賀玉樓走到鋼琴邊,用早已失去知覺的左手敲了敲琴鍵,鋼琴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音。他這樣敲了一陣琴,轉過身,對臉色蒼白的溫月安道:「你看,沒有你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彈得好。你贏了。」

「溫月安,你贏了。」

溫月安轉著輪椅去抓他的右手腕,想像從前那樣,從這樣的小動作裡獲取一點支撐與依靠:「師哥……不要……」

賀玉樓一點一點抽回手,向外走去。

「我再也彈不過你了……所以,你不用再叫我師哥。」這就是他出門之前對溫月安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走出屋門,站在院子裡,看見早已敗去的花草,溪中全都死去的魚,看見那些染成灰燼的琴譜與書籍,土地上那些到處被翻挖的痕跡,突然像失控一般,拿鏟子粗暴地挖出了那些溫月安想要小心埋藏的東西。

那裡有他們為對方畫的杯子,還有他們一起臨過的字。

等他挖完,回頭發現溫月安坐在屋門口,就那麼看著他一直流淚。

他當著溫月安的面,點燃了所有的字。

熊熊烈火隔在他和溫月安之間,彷彿之前的所有過往與羈絆全部如這些字,付之一炬了。

可是好像還不夠,眼前的這把火遠沒有心裡那把火燒得烈。

當他砸了溫月安為他畫的那只杯子時,溫月安哭著喊:「另外那個不行!那是你給我的,就是我的,你不能砸我的東西……我只有那杯子了……」

他看了一會兒那只杯子。

黑底,冷月,城樓。

月照玉樓呵。

杯底是《六州歌頭》意氣飛揚的上闕,他心中卻只剩悲憤淒涼的下闕。

最後,他把那只杯子放在了窗台上,走出了院門。

此時兩人遠遠相對,溫月安手裡緊緊抱著那只杯子,好像怕賀玉樓再改主意。

賀玉樓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內裡已經被擊碎了。

如果父親是對的,那麼溫月安就不可饒恕。可是,如果溫月安是對的,那父親的死簡直毫無意義,不光是父親,還有所有他曾認同的堅持、抗爭、英雄以及犧牲都顯得可笑起來。

如果是這樣,那麼所有人一開始都只要跪下就好。

反正只要活著,就可以再次站起來。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的消瘦的身影,根本不敢走近。

他知道自己已經動搖了。因為當他再次回想起溫月安流著淚彈琴唱歌的樣子,再次回想起他當著溫月安的面燒掉那些字、摔破杯子的畫面,原本的憤怒已經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矛盾與愧疚。

溫月安叫了他那麼多年師哥,他竟要靠溫月安的委曲求全來保護。

最後還……

賀玉樓閉上眼,不敢再看溫月安。

他只能聽見輪椅緩緩轉動的聲音,過了一陣,又聽見傘撐開的聲音。

溫月安小心地舉著傘,可是夠不到賀玉樓的頭頂:「……賀……玉樓,接傘。」

溫月安喊了這麼多年師哥,現在真的不喊了。

賀玉樓勉強睜開眼,接過傘,卻低低地拿著,擋住溫月安的頭頂,自己置於雨下:「進去。」

傘擋住了溫月安的身體,也擋住了溫月安的目光,這樣彷彿能好受些。

溫月安輕聲道:「……手。」

賀玉樓說:「沒事。」

溫月安便不敢再說話。

走到門邊,賀玉樓收了傘,用右手與左臂抬起輪椅,這一刻兩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錯,溫月安的手指卻因為死死捏住杯子而泛著青白。

賀玉樓放下輪椅,想說句什麼,原本那樣聰明的人,這一刻卻無比笨拙,根本想不出該說什麼。

樓梯上猝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翻倒的聲音。

「玉閣呢?」顧嘉珮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狼狽不堪,「玉閣不是一直把自己鎖在房裡嗎?月安,玉閣出去了?她連鞋都沒穿。」

溫月安望了一眼樓上,想要回憶起賀玉樓摔碎杯子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卻發現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不知道。」

賀玉樓問:「有沒有什麼人來過?」

溫月安臉色更白了:「……我不知道。」

「我不是說你——」賀玉樓心裡又酸又痛,想像從前那樣哄一下溫月安,卻做不到。

「我去找她。」顧嘉珮連傘也沒拿就出門了。

賀玉樓趕忙跟著出門。

剛出屋門,他就聽見自己腦海中響起一聲師哥,於是忍不住回頭望去。

溫月安捧著杯子,坐在一片陰影裡,並沒有說話,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像在看那些曾經寫過字與那把大火,也像在看那只碎掉的杯子。

 

40 【《梁祝》- 呂思清】

深夜顧嘉珮和賀玉樓才回來,溫月安仍坐在客廳裡。

「玉閣回來了嗎?」顧嘉珮一進門就問。

溫月安極輕地搖了一下頭。

顧嘉珮再也支持不住,直接癱倒在地上,她全身濕透了,嘴唇卻乾裂著,眼睛裡全是血絲,靠著眼角處還有血塊。

賀玉樓找了條毯子蓋在顧嘉珮身上:「我再去找。」

「……方纔,有人來過。」溫月安小心地看了一眼賀玉樓的背影,說,「說是……大清洗,讓所有人都搬到鄉下去。」

剛準備出門的賀玉樓轉過身,看著溫月安。

溫月安說:「就這幾天,他們說,還會再來,如果不走,他們就……親自來清洗。」

顧嘉珮扶著一把椅子站起來:「我不走。找不到玉閣,我不走。」

幾乎水米不進,不眠不休,只幹一件事:找人。

她穿著破舊的工裝服,頂著那半邊剛長出一點青茬的腦袋,在城裡奔走。身體上的疲憊與精神上的羞辱都已無法再撼動她,同樣,這種麻木也意味著,一種放棄,對於她的生命,對於她所在的人世。

若還有唯一的牽絆,那便是孩子。

她常常在街上將別的女孩錯認成賀玉閣,哪怕那個女孩才五六歲,不過是長得像賀玉閣小時候。

幾日過去,全城都翻遍了,城郊也跑過了,還是沒有結果。

一天傍晚,剛日落,十幾個紅袖章拿著棍棒再次衝進了賀家的院子,說這片地他們佔領了,所有人現在就得走,一個人都不能留。

顧嘉珮已經形銷骨立,她不斷對那些紅袖章說,再晚一天。

「現在就得滾,都給了好幾天了,蹬鼻子上臉。」紅袖章說。

顧嘉珮看著遠處的一株桂樹,昭昭圓月正從樹梢處升起。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她想起了從前的中秋。

第一次全家一起過中秋時,溫月安還太小,不知道中秋是什麼,她與賀慎平便在院子裡為三個孩子講中秋的來歷與習俗。

賀慎平講《禮記·月令》,也講古時君王宴群臣,顧嘉珮覺得對孩子來說有些難,便講起嫦娥的故事。

溫月安聽了,指著顧嘉珮與賀玉閣懵懂道:「嫦娥,玉兔。」

顧嘉珮看了一眼賀慎平,笑問:「那賀老師呢?」

溫月安想了想:「后羿。」

賀玉樓好奇,便湊上去問:「那我是誰?」

溫月安看了賀玉樓半天,道:「豬八戒。」

思及此,顧嘉珮的唇邊竟然漸漸漾開一抹像是笑意的波紋。

從前,賀慎平還在,三個孩子也都在,即便有爭執,也總是一家人在一起。顧嘉珮想起來,總覺得那時候,日日都似中秋。

可唯獨今日,雖一輪明月當空,偏最不像中秋。

一個紅袖章嚴厲道:「中秋?什麼中秋?那是封建糟粕,早就被新時代拋棄了。我看你們,是既封且資,無可救藥!」說著便要將賀家的人全數趕走。

溫月安說:「可是,房裡的鋼琴怎麼辦?」

那些紅袖章裡有人吃過他的虧,便罵道:「溫月安,你別想再找借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以為還看不透你的把戲嗎?」

溫月安看了賀玉樓一眼,賀玉樓心裡微微一酸。

溫月安不緊不慢道:「中秋當然是不用過的。可走之前,總得彈一晚毛主席,誰擋著,我就寫一張大字報揭發他。」

他天生不適合說這樣的話,說的時候神色依舊淡淡的,毫無那些革命小將喊口號的氣勢,但他眼裡帶著一股偏執的狠勁兒,有些□人。

「他媽的,瘋子。」一個紅袖章破口大罵,「好,好,你彈,明天我們再來,看你還想幹什麼。」

紅袖章們剛走出院門,溫月安便捂著胃彎下腰,吐了起來。

多年以後,當戴著值日紅袖章的小鍾關白去溫月安那裡上課時,溫月安也是這樣,瞬間胃裡翻湧,不停嘔吐。

那晚,顧嘉珮把家裡剩下的一點食材做成了一桌飯菜。

「你們吃。」顧嘉珮摸了摸賀玉樓和溫月安的腦袋,「我累了,吃不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兩個孩子面前說累。這種累不是因為奔波勞碌,也不是因為缺乏食物和睡眠。

她本有許多話想說,可眼前的兩個孩子早熟而靈慧,她不敢多說。

「我去彈一會琴。」她說。

賀玉樓與溫月安坐在桌邊,聽到琴聲如清澈的溪水緩緩滾過卵石一般流淌出來。

是《梁祝》。

細流漸漸變作風雨,風雨越來越急,全數砸到人世間,熄滅了所有火焰、溫熱與光明。

琴聲漸止,最後只餘寒冷永夜。

顧嘉珮彈完琴,說:「明天就要走了,你們不要睡太晚。」她說完,看了兩個孩子好一陣,又說了一次很累,然後便回了臥室。

賀玉樓和溫月安坐在一起,卻都一言不發。自從那日賀玉樓燒了字摔了杯子之後,他們還沒有如此久坐在一處過。

溫月安吃不下東西,只是干拿著筷子坐著。

賀玉樓給溫月安夾了一筷子菜,溫月安低頭看著那一筷子菜,用手抱緊了自己的碗,捨不得吃。

賀玉樓說:「快吃。」

溫月安還是捨不得,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轉著輪椅離賀玉樓近了點,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眼裡滿是複雜和痛意,卻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答不了。

很多事,只要選一個位置站,總有一個對錯,也總有一個答案,唯獨他這個位置,沒有答案,怎麼都是錯。

溫月安試探著把手放在賀玉樓的左手腕上,順著手上包覆的紗布一點一點極輕柔地向下摸:「那……你……還疼?」

紗布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賀玉樓把溫月安的手拿開:「還好。」

溫月安兩隻手攥在一起,微微壓低下顎,眼睛上抬著,小心翼翼地仰視賀玉樓。

賀玉樓不知該如何對待溫月安,做不到毫無芥蒂,但又捨不得看他難過,滿心都是對溫月安的愧疚,恨自己沒能保護他,恨自己傷害了他,但又責怪他偏要用這種方式一人承擔一切。

賀玉樓這幾日都在外面找賀玉閣,乍一與溫月安相處,便發覺仍像幾天之前那樣難以面對。太多複雜的東西蜂擁而至,不斷啃噬,最後在心口上留下一個名為溫月安的窟窿,從此再填不上。

兩人又變回了方纔的樣子,都不說話。

溫月安細細地瞧了賀玉樓很久,眉目,鼻樑,嘴唇,下巴,喉結,肩膀,雙手,像是重新描摹一般。

「那……我去睡覺了。」過了好久,溫月安終於收回了目光。

等溫月安離開,賀玉樓在原地回想了好久溫月安的眼神。那眼神太深太重,好像在把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掏空,再全數放到對方身上。

賀玉樓閉了閉眼,腦海中全是溫月安的樣子。

神情疏淡的樣子,滿是期待的樣子,笑著的樣子,紅著眼的樣子,落淚的樣子,咬著嘴唇的樣子……

還有,叫他師哥的樣子。

他突然站起身,跑向溫月安的臥室。

溫月安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輪月亮。

門被推開了。

溫月安轉過頭,看見賀玉樓站在床邊,一束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他身上。

「眼睛閉上。」賀玉樓說。

溫月安微微搖頭。

「聽話。」賀玉樓說。

溫月安不肯:「能多看一陣也是好的。」

賀玉樓右手在空中摸了一下,左手不自然地動了動。

溫月安眼睜睜地看著賀玉樓像從前那樣變魔術,卻一連兩次都失敗了,最後那顆話梅糖掉到了地上。

賀玉樓用右手撿起來,遞給溫月安:「給。」

那是家裡的最後一顆糖。

溫月安伸過手,又縮回來,一連反覆好幾次,才從賀玉樓掌心接過那顆話梅糖,緊緊握在手裡。

「……我已經長大了。」溫月安輕聲說。

「還沒有。」賀玉樓摸了一下溫月安的額頭,下意識地就說出了賀慎平曾對他說過的話,「我在一天,你就還是孩子,可以吃糖。」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一瞬間想到了父親。關於賀慎平曾經的教導,賀慎平對他的期許,還有賀慎平最後面目全非的樣子……

膝蓋骨都碎了。

想到這些,賀玉樓心中大慟,原本在跑來溫月安臥室時,那些想告訴溫月安的話、想要溫月安再叫他一聲師哥的念頭,便再說不出口了。

「睡吧。」賀玉樓完,便出去了。

溫月安摩挲著那顆話梅糖的包裝好久,忍不住起身去找賀玉樓。

他遠遠看到賀玉樓站在鋼琴前,撕開紗布,雙手久久懸在琴鍵上方,一邊完美無瑕,一邊畸形殘缺。過了一陣,賀玉樓將鋼琴蓋上,出了屋子。

隔著那麼遠,溫月安都能感覺到他的掙扎與不安。

等賀玉樓進來的時候,右手拿著一疊沾了泥水的宣紙、一塊被摔碎的硯台,還有一隻被折斷的毛筆。

他站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寫兩個字:

靜心

心神不寧的時候練琴或練字,從來就是賀家人的習慣。

墨已潑了,筆也折了,寫得格外艱難。

溫月安看著賀玉樓寫字的側影,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永遠不會被原諒,只要他在賀玉樓面前一天,賀玉樓就會永遠像今天這樣,不得安寧。

在他想好,在他彈那首曲子唱那支歌的時候,他就該明白,會有這麼一天,他逃不掉。

等快將那疊紙寫完的時候,賀玉樓好像真的就鎮靜了一些。他寫到最後一張時,發現溫月安遠處在看他。

可溫月安一發現他的目光,便低下頭,轉著輪椅回了自己房間。

無人看到,溫月安最後收回目光時,低頭那一眼,悲哀至極。

賀玉樓拿起筆,把最後一張寫完,添了六字落款:

靜心

玉樓丙午中秋

最後的字跡,已不似初始時煩亂。

賀玉樓把那張紙裁好,悄悄進了溫月安的臥室,然後把那幅字放在溫月安床頭。這是他欠溫月安的,自他燒了他們從前寫的那些字以後。

賀玉樓準備離開,卻聽見溫月安極低地說了一聲:「……別走。」

賀玉樓沒有應聲,只像從前一樣躺到了溫月安的床底下。

溫月安遞了一個枕頭到床下,然後拿起床頭的字,看了很久,光看還不夠,他還將那字蓋在自己的臉上,不停地聞那幅字的味道。

「……你……賀玉樓……」溫月安嘴上這樣喊著,可是心裡還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喊師哥,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他緊緊抓著被子,幾乎要把被子抓破,「明天我們去哪個鄉下?」

「老家應該有一塊地,一座老屋。」賀玉樓說。

溫月安又在心裡喊了好多聲師哥,才說:「我不去。」

床下靜默許久,才聽到賀玉樓問:「為什麼?」

「……你……以後還……彈琴嗎?」溫月安問。

他等著賀玉樓的回答,有若一場酷刑。

窗外的明月被濃雲掩去,寂靜的屋中變得黑壓壓一片。

床下沒有任何聲音。

燙人的淚水從溫月安的眼眶裡滾出來,順著眼角流到他的耳朵裡:「我只想跟……手指……完好無損的……能彈琴的賀玉樓……一起。」

屋中仍舊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似乎有細微的水滴聲響起,床板有一點動靜,又很快消失了。

「人活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溫月安頓了片刻,顫聲道,「我只想彈琴。」

濃雲仍未散去。

賀玉樓從床下出來,站在床邊,看不清溫月安的臉。

「溫月安,你要留在這裡?」

「是。」

「為了彈琴?」

「……是。」

「可現在,你能彈什麼?」

「彈什麼都好。他們想聽什麼……我便彈什麼。」

賀玉樓摸了一把溫月安的臉,沾了一手的淚。

 

41 【《兄弟》- 大島】

「常良言,你真的跟你父母劃清界限了?」

「……真的。」

「好,那你趕緊揭發,除了搞特權,用公款,脫離群眾,吃特供的瓜果,他們還幹了什麼?還說了什麼?!」

「……沒了,真的沒了。」

「你再好好想想,要揭發重大錯誤、典型問題,不要避重就輕!人的壞,有大壞有小壞,不要企圖用小壞掩蓋大壞!」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了……」常良言低著頭,不敢朝她父母多看一眼。

她知道,他們被押著跪在地上,戴著鐐銬,臉上早已被顏料塗得亂七八糟,此時真成了別人口中的牛鬼蛇神。

「我看你,還是沒有跟這些反革命劃清界限!」

「不,我真的不知道了……」

「快揭發!」

「對,快揭發!」

「揭發重大錯誤,揭發典型問題!」

口號一聲比一聲嘹亮起來。

「揭發重大錯誤,揭發典型問題!」

「揭發重大錯誤,揭發典型問題!」

一個紅袖章把常良言按到她父母面前,逼迫她看兩人被塗得面目全非的臉。左邊的一張臉被畫成了血盆大口,臉頰上都是紅叉,右邊的臉半邊沒了頭髮,滿臉被塗得漆黑。那兩張臉上的兩雙眼睛都看著她,眼眶紅著,兩雙眼睛下面都有水痕,暈開了顏料。

那兩雙眼睛讓她想到有一回看屠戶宰牛,牛也是這麼看人的。

待宰的時候,人和畜生也沒什麼分別。

「我,我想起來了……」常良言伸手用力抹掉那兩張臉上的顏料,「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麼了?再警告你一次,不要試圖用小錯誤掩蓋大錯誤,用小問題掩蓋大問題!要揭發重點,揭發典型!」

常良言說:「是重點,是典型。」

「好!快說!」

「不是他們的事……是……」常良言盯著地面,喉嚨發緊,「我揭發別人……」

「不要吞吞吐吐的企圖矇混過關!」

「我揭發別人!」常良言大聲喊道,「有人,有人……這個城裡,有一對兄弟,他們,他們……亂……亂……」

「亂什麼?!」

「他們……他們兄弟亂倫!」

那「倫」字一出口,音還沒落,紅袖章們霎時便興奮了起來,這可真是重大錯誤,典型問題,這比全城的反革命加起來都值得批鬥。

各式各樣的批鬥會開了那麼些天,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可真是……

紅袖章們臉上寫著:這般苟且行徑真是讓人出離憤怒;眼睛裡卻寫著:真新奇,真有意思,比叔嫂、扒灰還有意思。

領頭的厲聲問常良言:「你揭發的這兩個人,到底是誰?!」

常良言抿著嘴,也作出同仇敵愾的樣子:「說了怕你們找不到,這樣,我帶你們去!」

領頭的一握拳:「好,這就去!」

說完,他便要指派人留下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反革命。可沒有一個人想留下來,都說那可是天大的錯誤,性質特別嚴重,誰能不趕著去批鬥?也是,畢竟這幫走資派幹部,他們看多了,批鬥多了,也就那麼回事,但另一邊,那可是稀奇玩意兒,誰肯放過這個機會?

領頭的想了想,便說:「既然今天對於這兩個反革命的批鬥會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今天也不早了,就暫時到這裡。我們現在就一起去抓典型問題,抓重大錯誤,抓主要矛盾!常良言,你帶路!」

常良言回頭看了那兩張花臉一眼,無聲道:「快走。」說完便穿過給她讓開一條道的人群,一步一步朝賀家走去。

賀家院門大敞,裡面一片破敗,與這一隊人走來時經過的家家戶戶並無二致。

「讓讓,都讓讓——」

常良言扭頭一看,是一個騎著三輪車的老頭,戴著一頂草帽,嘴裡還叼著一根草。

老頭把三輪車停在賀家門口,沖紅袖章們說:「裡頭有個死人,我去拉出來。」

領頭的紅袖章一聽,好像事情有變,不知批鬥會還開不開得成,便趕忙問:「誰死了?這家兄弟死了?」

常良言一路提著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猛疼過後彷彿放鬆下來,她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希望賀玉樓已經死了,這樣便不用再向他解釋。

老頭擺擺手:「不是,是個女的,寡婦,上吊了。」

這下領頭的紅袖章放心了,一想到批鬥會可以照常舉行,他便只隨口批評了一句:「哦,這些人哪,就是用這種方式抗議,表達對革命的仇恨與不滿,他們這是死不悔改,自絕於人民,誰也救不了。」

老頭盯著領頭的:「對,誰也救不了,誰也救不了啊……那,小將們到這都沒救的地方來幹什麼哪?」

「不是那個女的,這家有對兄弟。」領頭的不耐煩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別礙事,讓開。」

「這家的兄弟啊……那我趕緊先去把死人拉走,免得礙你們的事,你們先等等,也不知道人什麼時候死的,裡頭肯定臭得很。」老頭說完,便推著三輪車朝裡頭跑,他推得不大利索,車輪不小心重重碾到領頭的腳背上,身後立時傳來抽氣聲和叫罵聲。

不過誰都沒立即跟著老頭進去,嫌臭。

老頭一個勁兒往裡走。他是被賀玉樓叫來的,賀玉樓找他的時候手裡還捏著遺書,說今天不得不走,什麼都可以不帶,只有爸媽,一定要借他的三輪車一起帶走。

「人呢?」老頭故意大聲吆喝起來,「你們這些反革命,讓我等不要緊,外面可都是英勇的革命小將,你們怎麼能讓他們等?」

屋門開了,地板上擺著兩具被床單裹起來的軀體,其中一具腐爛得太厲害,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賀玉樓抱起一具軀體,放到三輪車上。

老頭壓低聲音在賀玉樓耳邊說:「小崽子,你知道外面那些人來幹什麼的嗎?」

賀玉樓又回去抱了另一具軀體出來,然後把屋門關上:「知道,大清洗,趕我們去鄉下。」

「不是!」老頭在賀玉樓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吼,「他們剛說了,是來找你們兄弟的,我看,是有人揭發了你們兩兄弟,好像就是領頭的一個姑娘,現在他們要抓你們去開批鬥會。」

揭發了你們兩兄弟……

賀玉樓看著老頭,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老頭壓低聲音怒罵道:「你看我幹什麼?我說你真的是一點道理都不懂,現在這個關頭了,你還要跟我爭誰他娘的最有骨氣?你爹媽就躺你跟前,你要他們看著你們家絕後?」

賀玉樓看著三輪車上躺著的兩具軀體,膝蓋一曲,重重跪了下來。

老頭氣結,揚起手就要給賀玉樓一巴掌:「你這是要告爹娘然後去死?」

賀玉樓俯下身,給老頭磕了個頭。

那一下磕得重,發出「咚」的一聲,老頭要打人的手猛然頓在空中,駭道:「你拜我幹什麼?」

賀玉樓直直跪著,道:「祖上有座老屋,房三十六間。前有一口塘,後有一座山。求您代我,將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頭問:「那你到哪去?」

賀玉樓又磕了一個頭:「求您代我,將我父母葬在那座山上。」

老頭氣得跺腳:「蠢,蠢!我見過的人裡,就數你最蠢!」

賀玉樓磕了第三個頭:「多謝。」

磕罷,他站起來,對老頭道:「幫我看一下外面。」

賀玉樓打開屋門,溫月安還在客廳裡,他沒法跪,只能斜倚在地上,一直同賀玉樓一起守在顧嘉珮和賀慎平身旁。

賀玉樓一句話也不說,把溫月安抱起來,往溫月安臥室裡跑。

溫月安沒有聽到賀玉樓在屋外說的話,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賀玉樓把溫月安放地板上,挨著床。

「月安……你聽著。」賀玉樓一隻手不便,只能用手肘撐在溫月安身體兩側,貼得極近地俯視著他,「現在有人來了,他們是來趕人的。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惹了禍,總躲在你床下……」

溫月安輕輕點一下頭。

「你待在這裡,等他們走了再出來。」賀玉樓主動把自己的一隻手腕放到溫月安的指尖上,好讓他安心,「別怕。我媽……那麼細心的人都找不到,他們更找不到。」

溫月安忍不住道:「那你……」

賀玉樓看著溫月安的眼睛,聲音低沉而緩慢,他喉結與胸腔的振動似乎與兩人的心拍數一樣,一下一下,合在了一塊:「我去的地方,沒有琴。以後我不彈琴了,也不想再見你。但是你,還要彈下去。」

賀玉樓輕輕拭去溫月安臉上的淚,一字一句道:「溫月安,從今以後,你這雙手,要扛著賀家的琴,一直彈下去。無論這人世間成了何種模樣,哪怕再無日月,白骨纍纍,你都不能逃,不準死,你要一直活著,把琴傳下去,像我父母教你那樣,像我教你那樣,教你的學生……這是你欠我們賀家的,你要用一輩子來還。」

溫月安抓住賀玉樓的手:「……賀玉樓……這輩子,你都不見我?」

「啪啪——」

臥室外響起錘門聲。

老頭在門外壓低聲音喊:「小崽子,快點,他們等不及了。」

賀玉樓翻過身,把溫月安推進床底下,然後便馬上跟著老頭出去了。

「你要他一直活著,去扛那琴,那你自己呢,就這麼撒手不管了,什麼也不扛?」老頭推著三輪車往外走了兩步,突然問道。

賀玉樓低頭看著三輪車上兩張床單裹著的軀體,說:「賀家除了琴,還有一個字——直。」

老頭把三輪車推到門口,眾人立即退開三尺,老頭嚼著草,騎上車走了。

領頭的紅袖章繞著賀玉樓走了兩圈:「幹那髒事的人原來長這樣啊,真是人不可貌相。還有一個人呢?」

賀玉樓說:「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不知道?就是跟你干髒事的,你那兄弟。」

賀玉樓看了一眼常良言,說:「我家只剩我一個了。」

領頭的質問:「另一個呢?」

賀玉樓仍然看著常良言:「你也看到了,剛才車上有兩個人,我媽,我弟,都死了。」

「我……」常良言被賀玉樓的目光籠罩著,突然改口道,「許是我……許是我記錯了。」

領頭的紅袖章厲喝:「記錯了?!這種事也是能記錯的?!我看你是想包庇反革命!」他對兄弟倆已經死了一個的事本就非常不滿,常良言竟然還敢改口,於是便命令道,「把這兩個反革命都給我押到牛棚去!」

……

溫月安仍舊躺在床底下。

他終於知道了賀玉樓躺在這裡的感覺。

他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床板,也終於知道了賀玉樓為什麼會喜歡躺在他床下。他靠手臂移動自己的身軀,極為仔細地看床板上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墨跡。他從前根本不知道,賀家竟然有這樣一片天地,竟然就在他每天睡覺的地方。而不躺在床的正下方,根本看不到這些——

賀玉樓親手抄的曲譜、棋譜、詩篇、碑文。

賀玉樓自己作的曲、畫的畫、寫的文章。

溫月安一行一行地往下看,看到一塊區域時,怔住了。

那一小片地方寫著:把月安弄哭的次數。

下面跟了好幾個正字。

而最後一個正字的後方原本像是留空了一大塊,賀玉樓留這塊空白,大約存了壞心,若能相伴到老,他還打算把溫月安弄哭不少次。

可此時那塊空白上卻有兩個紅褐色的大字:

月安

那是用血寫的,血跡還很新,大約是前一晚才寫的。

溫月安想,定是他做錯了事,前一晚又對躺在床下的賀玉樓講了那樣狠心的話,才有了這兩個血紅的字。賀家墨也潑了,筆也折了,若不是恨極,賀玉樓如何會這樣也要寫下月安二字?

盯著那兩個血字許久,溫月安用指尖沾上自己臉上的淚,在最後一個未寫完的正字上加了一橫。

他淚眼模糊地繼續向下看,便看到了《秋風頌》的曲譜。琴譜依舊是雙鋼琴的,與賀玉樓去年中秋給他的並無區別,只在題目「秋風頌」三字下方多了兩行字:

獻給月安

願吾月安 歲月平安

溫月安顫抖著手,不斷撫摸那兩行字。

所有人都走了,方圓好幾里都沒有人煙,沒有人聽到,在這座殘破的小樓裡,一張舊床板下,響起了啜泣聲,還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輕聲哼唱。

是《秋風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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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

是這樣的,因為之前回憶殺沒寫完,所以看到關於回憶殺的討論,有點擔心寫文受到影響,所以就沒有登錄論壇來更新。

現在寫完了回憶殺,就一起貼上來了~

總之,謝謝各位的批評建議~

寫得不好,以後會加油~

 

42 【《Lead, Kindly Light- Steven Sharp Nelson

鍾關白彈下了最後一個音,他續的這後半段《秋風頌》也停了。

萬籟俱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仍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離場,連掌聲也沒有。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段帶著歲月痕跡的琴聲裡,出不來。

鍾關白抬頭看著站在二樓包廂裡的陸早秋,竟然有種可怕的錯覺,彷彿他們兩人也過了一次賀玉樓與溫月安的人生,彷彿他們也分開了好多年,這一眼看過去,便瞬間被思念與恐懼填滿了全身,再不敢移開眼。

鍾關白站起來,朝所有人說了一聲「謝謝」便返回後台,朝二樓包廂而去。

賀音徐馬上跟著站起來,朝著鍾關白的背影站了很久,像在行注目禮,等到鍾關白都走入後台了,他才追上去。

現場直播的主播這才反應過來,她迅速擦掉眼角的淚水,對著鏡頭說:「我們可以看到,兩位鋼琴家一同離場了。比賽到這裡,應該就結束了。這是一場沒有評委的比賽,這也意味著,所有人都是評委。相信此刻,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結論。」

「關——鍾老師。」賀音徐跟了鍾關白半天,一直跟到樓梯邊才喊了一聲。

鍾關白腳步未停地往樓上走,嘴上應道:「嗯。」

「鍾老師贏了。」賀音徐說。

贏了麼……

原本鍾關白是看了一遍回憶錄的,可是等他彈完以後才懂這場比賽意味著什麼。

賀玉樓贏了那麼多年,讓溫月安叫了那麼多年師哥,最後只輸了一回,這場比賽,賀玉樓大概想贏,而溫月安,應是想輸的。

「贏了,也不能算是我贏的。」鍾關白說。

是那些歲月傷痕,最終成就了這首曲子。

賀音徐聽懂了,「這首《秋風頌》背後是有故事的,是不是?」他一邊跟鍾關白保持著兩個台階的距離,一邊問。

鍾關白反問:「你父親沒告訴你這首曲子是誰作的嗎?」

賀音徐看著鍾關白的背影:「我知道,是我父親作的。」

鍾關白:「那你怎麼不去問他?」

賀音徐:「他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經過樓梯的轉角,鍾關白瞥到賀音徐的神色有點落寞。

「是有個故事。」鍾關白覺得小孩也挺可憐,「但是不該由我告訴你。」他想,賀玉樓沒有告訴賀音徐這個故事,總有原因。

「那,還有誰知道這個故事嗎?」賀音徐問。

鍾關白隨口道:「問你媽。」

賀音徐說:「我沒有。」

鍾關白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小孩好像也不難過,便放下心來:「哦,沒有就沒有吧,我也沒有。」

「我遇到的其他人,這個時候都會向我道歉。」賀音徐說,就像是一種法律規定。其實我不懂為什麼。」

「以前我也不懂。」鍾關白想到唐小離的話,「後來有個朋友跟我說,人類就是這樣,如果自己有什麼而別人沒有,就會同情心氾濫,也不管別人到底需不需要。哦,但是你不要聽他的,他講這些完全是因為他是個沒有禮貌的人,你不要向他學習。」

人在家中坐的唐小離揉了揉鼻子:「鍾關白在罵我。」

秦昭給他拿了一件外套:「天氣轉涼了,不要穿這麼少。」

唐小離大手一揮拒絕直男外套:「不,我知道,絕對是鍾關白在罵我。」

鍾關白說完,加快了腳步,他實在太想念陸早秋了。

賀音徐想了想,說:「我知道了。我確實沒有傷心,因為一直就沒有,所以也不知道有母親是什麼感覺……小時候看別人有,所以也問父親要過,但是父親說,就是沒有,後來我也不敢再問。」

走到了二樓,賀音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鍾老師,這些好像太私人了,煩了您一路。」

鍾關白轉過身,點點頭,贊同道:「是的。」

「抱歉。」賀音徐的耳尖微微紅起來。

兩人走到了二樓包廂的門口,兩間包廂的門都開著。鍾關白看見陸早秋的瞬間,就覺得好像回到了家裡,他有一種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安全感,彷彿陸早秋就是他靈魂的棲息地。

鍾關白走上前去,圈住陸早秋的背脊。

陸早秋低頭吻了鍾關白一下。

「這是獎勵?」鍾關白問。

「嗯。」陸早秋眼裡一片溫柔,溫柔中還有一種尊敬與驕傲,這種尊敬與驕傲只會在他看鍾關白的時候出現,尤其是鍾關白彈琴的時候,儘管琴聲中的某些音他仍然是聽不到的,「彈得不錯。」

「那,不夠,還要別的。」鍾關白扯開自己領結,露出一點好看的鎖骨,然後將領結塞進陸早秋的褲子口袋裡,順便隔著口袋在重要部位不規矩地摸了一把。

陸早秋無奈,立即抓住鍾關白的手,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來。

「咳。」季文台剛好看到這一幕,板著臉說,「你們兩個,想當著我們這群老人家的面幹什麼?」

陸早秋說:「維持家庭和諧。」

季文台沒好氣道:「敢情在你陸早秋眼裡鍾關白就是家庭的同義詞了是吧?」

陸早秋未答,但是他看鍾關白的眼神已經在說:是的。

鍾關白問:「老師呢?」

陸早秋說:「溫先生在隔壁。」

鍾關白轉過身,發現賀音徐站在第二間包廂門口,沒有進去。

「鍾老師,」賀音徐對鍾關白說,「我父親平時很有威嚴,我不知道他也會哭。」

鍾關白把小孩叫過來:「別人哭的時候不要盯著看。」

賀音徐站在一邊,輕聲說:「剛才房裡的另一位先生對我父親說了兩句話,不是用普通話說的,是用一種很柔軟的南方話說的,說得很慢很慢,那種方言我不會,但是我父親會。那位先生說:『記得少年騎竹馬,轉身已是白頭翁。』我父親聽到,眼睛就紅了。」

季文台聽了,感歎道:「老溫啊……」

鍾關白其實一直有些走不出來,彈完這首曲子之後好像找到了一個出口,將心頭一部分的壓抑與悲傷釋放了出來,可是現在,聽到這番話仍不好受。

「老師他們的話,一時說不完,我先出去走走。」鍾關白說。

陸早秋便陪著他去休息室換掉演出服。

說去走走,也不是真的可以自由自在地軋馬路,不過是鍾關白開著車在大馬路上轉悠,此時已經是傍晚,開著開著居然還堵車。

鍾關白把車停到一邊,朝窗外四周看了看:「陸首席,咱們逛個菜市場吧。」

陸早秋看見不遠處三個紅色大字:菜市場。

「陸首席,你……去過菜市場吧?」鍾關白突然想到他們在一起這幾年,兩個人都沒有做過飯,陸早秋連燒水都是靠飲水機。

陸早秋平靜而坦然地:「沒有。」

鍾關白靠過去,為陸早秋解開安全帶,順便在陸早秋嘴唇上親了一口:「那我向你介紹一下?」

陸早秋笑:「好。」

鍾關白也很多年沒有來過菜市場了。菜市已經到了要收市的時候,又是中秋,他本以為這裡應該門可羅雀才是,沒想到一個偌大的菜市場竟然還這麼熱鬧。

一塊一塊不同的區域,瓜果看起來一顆顆鮮艷可愛,蔬菜葉子上還有水珠,豆腐泡在水裡白嫩柔軟,海鮮擺得整整齊齊,大把大把的海帶被束在一起掛在一旁,各種各樣的蘑菇就像剛長出來的,連掛成一排的張著嘴的鹹魚看起來都很可愛……

那些產品堆得高高的,一些攤主肩膀以下差不多都被埋在了菜堆裡,顧客說要什麼,攤主便找出來,稱斤,收錢,再把袋子交到顧客手上。

來來往往的一張張都是笑臉。

鍾關白站在菜市場門口,看到這些瑣碎而平凡的景象,突然覺得壓在心口的某種東西鬆動了一些。

「陸首席,我以前覺得這些東西很庸俗,可是現在你站在我旁邊,我卻感覺到這些東西有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它們是一種所有人都觸手可及的幸福,讓我覺得真實。」鍾關白說,「……也讓我相信,那些歲月浩劫真的已經過去了。」

說完,他便牽起了陸早秋的手,手指在陸早秋手心的繃帶上摩挲。

陸早秋被鍾關白牽著往不同的攤位走,他並未說話,眼神卻帶著溫柔笑意,一直落在鍾關白的側臉上。

走到一個賣河鮮的攤位上,鍾關白看見一隻桶裡裝著幾隻大螃蟹,青背白底,一雙雙烏溜溜的小眼睛伸出來看著他,爪子在桶壁上抓來抓去。

鍾關白問:「哎,老闆,這個螃蟹多少錢?」

攤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像是要收攤了,正在數錢:「八十一斤,只剩幾個了,一塊兒買走就七十五。」她數完前,抬起頭,「要不要?哎——你是,你是那個那個——」

姑娘看看鍾關白,又看看陸早秋,兩個容貌不俗的高大男人穿著西裝,在這個菜市場顯得格外顯眼。

「是的話,」鍾關白眨巴兩下眼睛,好奇道,「能打折嗎?」

姑娘眨巴兩下眼睛:「可以。能簽名嗎?」

鍾關白:「能打幾折?」

姑娘:「能簽幾張?」

陸早秋捏了一下鍾關白的手,教育道:「別人工作到這麼晚,不要講價。」

姑娘看看陸早秋,又看看鍾關白,笑得合不攏嘴:「沒事沒事,正好賣完回家。」

鍾關白看一眼陸早秋,對姑娘道:「……按原價買。」

陸早秋付了錢,鍾關白提著六隻大螃蟹,還給姑娘簽了名才走。

走了一會兒,鍾關白故作委屈道:「陸首席,你剝奪了我講價的樂趣。」

陸早秋不理解:「樂趣在哪裡?」

鍾關白仔細解釋道:「你看,我向攤主展現我的魅力,於是我用更少的錢買到了更多的東西,這樣既省了錢又證明了我的魅力。」

陸早秋微微蹙眉:「不如這樣,你向我展現你的魅力,我付錢買東西,這樣你也既省了錢又證明了你的魅力。」

鍾關白看向陸早秋,陸早秋的神色竟然很認真。

鍾關白的心像是突然被搓揉了一把,他慢慢靠過去,在陸早秋耳邊喘息著低語道:「不如這樣,陸早秋……你向我展現你的魅力……我為你做任何事。」

 

43 【《Air on the G String- Johann Sebastian Bach

「你不用為我做任何事。」陸早秋說。

鍾關白一邊拉著陸早秋往前走,一邊誘惑道:「那,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怎麼樣?」

陸早秋直視著前方,面上波瀾不驚:「我本來就可以對你做任何事。」

鍾關白瞧了一會兒陸早秋的側臉:哎呀。

陸早秋感覺到鍾關白奇妙的眼神,仍看著前方,眼角卻洩露出一絲笑意:「我說的,不對?」

「對極了。」鍾關白慇勤道。他的嘴角要咧到頭頂上去,怎麼也合不攏。

兩人走了幾排攤位,鍾關白東瞧瞧西瞧瞧,突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攤位擺了大米麵粉各色豆類,再瞧了瞧陸早秋那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立即就生出一點壞心眼。

「陸首席,這邊。」鍾關白說。

他把陸早秋手上的細繃帶解開,然後握上陸早秋的手。一隻手帶著另一隻手,兩隻手一起慢慢插進了一堆綠豆裡。

乾燥的、涼爽的小圓粒一顆顆滾過皮膚表面,最後將兩隻手全部包裹住。

鍾關白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並極為期待地看著陸早秋。

攤主看著兩個旁若無人的大男人:「……」

這時候來了一個年輕女人,帶著一對龍鳳胎。兩個小朋友好奇地圍觀了一會兒鍾關白和陸早秋,然後學著他們的樣子一個把手插進了小米裡,一個把手插進了黃豆裡。

沒過多久,又來了一個老奶奶,帶著孫女,小女孩圍觀了他們一會兒,然後歡快地把小手插進了大米裡。

攤主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的攤位擠滿了被家長帶出門的小孩,彷彿全菜市場的兒童都跑到這裡來了,以及——

兩個明顯已經成年的男人。

陸早秋把手拿出來,鍾關白滿臉希冀地問:「怎麼樣?」

陸早秋:「你喜歡這樣。」

鍾關白點頭,依依不捨地把手抽出來,追問道:「那你喜不喜歡?」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期待的臉,回答道:「喜歡。」不是喜歡把手放在豆子裡的感覺,而是喜歡看著你做你喜歡的事。

鍾關白想像了一下他和陸早秋一起蹲在家裡玩豆子的場景,興致勃勃地:「陸首席,我們在家裡放一箱豆子吧。」

於是陸早秋手裡多了一箱綠豆。

陸早秋看了一眼手錶:「回去吧,接溫先生。」

兩人走到菜市場門口的副食店,鍾關白在冰櫃裡挑了一盒冰淇淋,說要給「沒娘爹不疼還輸了琴」的賀家小孩。

陸早秋站在鍾關白身後平靜地:「你喜歡他。」

此時鐘關白正準備關冰櫃門,聞言關門的手一頓,立即從裡面多拿了幾大盒冰淇淋出來,用陸早秋絕對可以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給陸首席多買幾盒……嗯,他最好了。」

拿完,他轉過身,慇勤道:「陸首席,你還有什麼想吃的?」

陸早秋好笑又無奈:「車載冰箱已經要放不下了。」

「那,這盒大的路上吃。」鍾關白刻意保持嚴肅地表情。

陸早秋一向不在車上吃東西,也不喜歡,鍾關白跟著也只敢喝飲料而已,今天不知為什麼卻突然膽大包天起來。

等他們放好東西,鍾關白手裡還抱著一盒冰淇淋,並繼續刻意保持著正經的語氣:「陸首席你來開車,我要吃冰淇淋。」

等陸早秋把車開到大路上,才知道鍾關白到底想幹什麼。

副駕駛的座椅被調到最後的極限位置,鍾關白跪在車座前的地上,拉開了陸早秋的西褲拉鏈,用嘴。

「嘶——」

含著冰淇淋的口腔包裹住了溫熱的身體部位。

舌頭輕輕舔舐,冰淇淋一點一點化開,嘴唇吮吸每一處融化的甜蜜。

「鐘,關,白……」陸早秋一隻手扶著方向盤繼續開車,一隻手挑起鍾關白的下巴,輕輕用拇指抹掉他嘴角的白色奶油沫,「你就是這麼吃冰淇淋的?」

鍾關白的舌尖在陸早秋的手指上打了個轉,濕潤飽滿的嘴唇在指尖留下一個個帶著甜味的吻:「還剩好多,我要吃完。」

「不許這麼吃。」陸早秋說。

鍾關白規規矩矩地把陸早秋的身體擦乾淨,拉好拉鏈,然後抱住陸早秋的腰,趴在他的大腿上:「早秋……我說過,你不喜歡的事,我都不做。可是,」他微微抬眼看著窗外倒退的車輛與燈火,覺得陸早秋的身體讓他安心,「我很想你,就算已經坐在你旁邊還是覺得距離太遠,無論如何都想要再近一步。要是旁邊的人能看到車內的景象,可能會覺得噁心,可是我不覺得,我只是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想對你做這些事,從在劇院抬頭看見你的時候就想,一刻也等不了。你那麼好,觸摸、親吻都會讓我覺得,我真的站在一個值得嚮往的人世,而不是鮮血淋漓的地獄……早秋,在這個時候,性好像不再是單純的慾望,它是死亡的反面。」

陸早秋摸了一會兒鍾關白的頭,才緩緩道:「關白,抱歉……我聽你的琴,便知道那很辛苦,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那份辛苦。」

鍾關白趴在陸早秋的腿上,環在他腰後的手一點一點扯開被西褲束縛住的襯衣,再將手伸進襯衣內,不隔一點障礙地直接貼在了陸早秋後背的皮膚上。鍾關白拿過冰淇淋盒的手指是冰涼的,陸早秋卻一聲也未吭,源源不斷的溫熱從後背上傳來,將手變得溫暖。

「對這份辛苦的感知,是你天賦,也是這份天賦被標明的價格。」陸早秋看著前方的路,一隻手輕輕撫摸鍾關白的身體,從髮根到背脊,「但你要知道,你的前方不是一片黑暗。那裡可能是一片墳地,卻埋葬著許多同樣痛苦的偉大靈魂,值得你付出代價去追。」

一個紅燈,車停了。

陸早秋抬起鍾關白的下巴,俯下身給了他一個深長的吻:「而我會跟你一起。」

陸早秋早已明白,那種不同於他人的天賦與代價。

於陸早秋而言,那種天賦可能是一種近乎癡狂的執著,從而造就了他那雙無論什麼曲子都能拉到完美的手,也在這種幾乎癡狂的執著中,留下被割裂的手指。

因為他也曾這樣追過,望著一位鋼琴手的背影,便窺見了整個世界。

痛苦並幸福。

鍾關白抓住陸早秋的手,吻了吻,然後又靠在陸早秋的腿上,抱緊了他的腰背,像個疲倦的、尋求依靠的孩子。

綠燈亮了,車平穩地向前駛去,一輪白月懸在天空,清朗明淨,照亮了前路。

 

44 【《思鄉曲》- 陳蓉暉】

車停在劇院門口。

晚上沒有演出,劇院內一片黑暗,只有二樓的包廂與走廊還亮著燈,是季文台要劇院的工作人員留的。

賀玉樓和溫月安還沒有出來。

幾十年過去,他們似乎有太多話可以講,又好像根本無從說起。人生已過了大半,不知現在已經老去的軀體裡,還有多少是當時的少年。

溫月安的眉目還一如當年。大約是因為他不敢變,只敢把一生都活成賀玉樓曾要求的樣子。

賀玉樓的輪廓也仍可以找出少年時的模樣,可是從前那麼愛笑的人,現在眉宇間已帶著重重威壓,眼神深不可測,再不苟言笑。

真正坐在賀玉樓的對面,溫月安便喊不出那聲師哥,他看著賀玉樓,從頭看到腳,不放過每一個角落,如此看了許久,才輕聲道:「你……我看看你的手。」

賀玉樓走過去,溫月安順著左手腕,一節一節地摸賀玉樓的指骨,每摸到一處傷痕他的指尖就抖一下,淚水從眼眶裡滾出來,落在賀玉樓的手背上。

「從前,沒有這般……」那些舊疤和變形,比他最後一次見時更可怖,溫月安抬起頭看著賀玉樓,「後來,你……」

一定還吃了苦,那份苦也一定更甚從前。

賀玉樓走到溫月安的輪椅後,俯下身,去摸溫月安鬢角的白髮,他的動作那樣小心,像是在碰一件可能會隨時風化的文物。

確實,溫月安就像一件塵封在他記憶裡的文物,是不能輕易拿出來的。

他就那樣站在溫月安身後,一直沒有說話。

「你……在看我的頭髮?」溫月安緩緩道,「不好看。記得少年騎竹馬,轉身已是白頭翁……莫要看了。」

賀玉樓看著那些白髮,紅了眼眶。

「你……聽了阿白的琴,覺得如何?」溫月安微微偏過頭,去看賀玉樓的神色。

賀玉樓的眼神與手還停留在溫月安的髮根,像是要一眼將溫月安的幾十春秋看盡。

「……阿白他,很像你。」賀玉樓不回答,溫月安便自己回憶起來,仍帶著淚的眼底浮起一點笑意,語氣低柔,淡若晨風,像怕驚擾一場好夢,「從小便很像……阿白小時候常惹禍,不肯練琴,長大了些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心卻是極愛琴的。我見過最有天賦的人,便是阿白……除了你。

「我初見阿白的時候,是一場慈善音樂會,別的小孩大多是正在學琴的,所以父母帶來聽獨奏,只有阿白,是一個人偷偷進來的,沒有買票。後來我才知道,他沒有父母,住在孤兒院裡,聽說那場音樂會的收入是捐給他們孤兒院的,他才偷跑出來看……

「之後,我便開始……如你教我一般……教他彈琴,教他寫字,教他下棋……阿白有些笨,無論如何也學不會下棋,只好作罷。

「只愛彈琴,也是好的。

「阿白長大了,彈起琴來更像你,我便不讓他留在身邊了,看著他寄來的比賽錄像、演出照片、新作的曲譜,聽到他在電話裡講他也捐助了一些特殊教育學校、孤兒院,便也覺得很好。到底是我疏於管教,阿白走了一些彎路,也吃了許多虧,好在有早秋這個孩子,阿白也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為時便尚不算晚,雖然辛苦,終究還是走回來了。

「阿白今天能彈成這樣,我可以安心,對你……對賀家,也有了交代……如此,應可放心離開了。」

溫月安說了很久很久,賀玉樓一直靜靜聽著,聽到「應可放心離開了」才說了第一句話:「你要去哪裡。」

溫月安細細看著賀玉樓的眉眼,輕聲問道:「你……願意同我說話了?」

這般站在溫月安身後的場景,賀玉樓夢見過太多次,常常是溫月安坐在樹下彈琴,桂花飄了滿頭,甜香四溢,他俯下身為溫月安拂去那些花瓣,在溫月安耳邊低聲說:「月安,我是師哥。」

可是,每次一開口夢就醒了。

醒在牛棚裡,醒在強光燈的照射裡,醒在拖拉機裡,醒在火車裡,醒在輪船的貨倉裡,醒在大洋彼岸的街頭、橋下、地下室、公寓、宅邸。

一樹桂花變作了皮帶、冷水、磚瓦、貨物、傢俱;花香變作了血腥味、汽油味、腐爛了的垃圾味。

只有這一次,沒有醒。

竟不像是真的。

賀玉樓像在夢裡那樣,怕溫月安不肯認似的,自我介紹道:「月安,我是師哥。」

「我認得。」想了一輩子的人,怎麼會不認得。溫月安慢慢解開賀玉樓的袖口,將手指放到他的前臂上,兩人的皮膚都不再如少年一般光滑,相觸時彷彿可以摸到歲月流過的痕跡。

「認得,卻不喊了。」賀玉樓說。

「該喊的。兩個孩子都彈你寫的曲子,也都彈得好,還是你贏了……師哥。」最後兩個字,溫月安的聲音微微發顫,幾十年了,從前的拒絕仍讓他心有餘悸。

賀玉樓回味了許久那聲師哥,才道:「賀音徐比起鍾關白,還差很遠。」

「他還小,歲月長。已經夠好了。」溫月安想起方纔,賀音徐安安靜靜地站在走廊上等著的樣子,「師哥……這孩子,教得這樣好,不知是誰與你一同教的?」

賀玉樓說:「沒有其他人。」

「那他……」溫月安想起賀音徐的相貌,那眉眼嘴唇真的都像極了賀玉樓,那就是賀家孩子的模子,一如畫裡的江南少年,「師哥……這些年,你到底是怎麼過的?」

怎麼過的……

被關押,挨打,出來以後還是放心不下溫月安,再回到賀家去找,卻怎麼都找不到,又被抓住,受刑,最終流落到境外。一個殘疾的少年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片土地上掙扎,待他有資本重返這片土地時,已經是很多年以後。

賀玉樓從那些歲月中挑了些不那麼艱難的對溫月安粗粗講來,溫月安聽得一葉,便可想出全貌,聽著聽著,淚濕了青衫。

他恍然道:「師哥……原來你去找過我?你可記得,賀老師下放時的信裡曾提到一個人,叫王彬。」

賀玉樓仔細想了想:「記得。」

溫月安說:「王彬北上投奔他妹妹,他是貧農出身,家庭成分好,後來,他妹妹又為他介紹了份好工作,他與賀老師還常有書信往來。那一年……賀老師不在了,他諸多去信都無人回復,便怕是賀家出了事,於是急急南下來找賀老師……等他到的時候,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他便把我一同帶到了北京。

「師哥……那後來,我常在各地開獨奏會,你為何不再來見我了?」溫月安去了太多國家和地區,別人不明白為什麼他連那樣小的城市也要去,就算沒有觀眾也要演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萬一有一天賀玉樓想找他了,卻看不見他。

「月安……」賀玉樓歎息一聲。

他與溫月安到底不一樣,溫月安可以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溫月安可以負盡天下人,他賀玉樓不行。

賀玉樓心裡裝了太多東西,肩上有太多擔子。

這麼多年,他一直帶著顧嘉珮的遺書與遺志:若有機會,要找到玉閣;若有機會,要為父親平反。

賀玉樓回到中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杳無音信多年的賀玉閣,第二件事就是為他父親平反,起訴當年的殺人者。還有太多事未做,他不敢先去找已經名滿天下的溫月安,覺得那樣便是愧對賀家已亡人。而且當他脫下手套,看見自己的左手,便也覺得,沒有理由再去找溫月安。

賀家從前的房子已經易了主,因為土改,鄉下的老屋三十六間房全部被拆,那些積澱了數代人的書香與貴氣變成了一堆堆磚瓦與木料,村民分之,一家家便蓋成了自己的房子,那些雕花的大床、繪著魚鳥的櫃子,甚至每一把椅子、每一張臉盆、每一個實木的胡椒碾子,全都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傢俱與財產。還留存的一點書籍孤本與古老的家譜,則被目為無用之物,全數燃盡。

時過境遷,要找一個幾十年前就失蹤的人,談何容易。

而上訴一事,則被告知時間久遠,早已過了追訴時效期限,平反可以,尋找兇手,卻並無可能。那些兇手已經成了最尋常的普通百姓,隱匿在人群中,一如既往地繁衍並教育他們的後代。

賀玉樓放棄上訴,轉而用自己積累的多年的資本資助那些對那段歷史進行研究的學者,法律不能審判的,便求諸歷史來審判。

他另一面,則是一心尋找賀玉閣。

請了專業的人調查,走遍大半個中國,經年累月,千難萬難,終於還是找到了。

在一家腌臢的洗頭房裡。

枯瘦如柴的女人大著肚子,躺在滿是污跡的床上,身上還壓著一個禿了頭的老男人。

老男人很快完事,把錢塞在流淌著濁夜的腿間,走了。床上的女人眼神空洞地看著外面,癡癡地張著嘴,連口水流出來了也不自知。

「有些男人就是喜歡玩孕婦,而且那女人早瘋了,價錢便宜,也虧她長了一張俏臉,要不誰願意為個瘋女人花錢。」穿著一雙漁網襪的洗頭房老大把老男人剛塞的錢拿走,放在抽屜裡,然後便坐回油膩的紅皮沙發上,艷紅的嘴唇吸了一口煙,「你別這麼看著我,顯得我逼良為娼似的。這瘋女人賺的錢根本養不活她自己,這些年要不是我給她一口飯吃,她早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你要是想要人,現在就帶走,我一分錢也不要。」

彼時,賀玉樓已從大風大浪裡走過,再沒有任何醜惡能讓他皺一皺眉頭。他早已知道,其實並無天堂,也並無地獄,所有的,不過就是這真實的人世間。

紅塵滾滾,沒有一處乾淨,因為太乾淨的,也活不下來。

他抱起賀玉閣,走出洗頭房。

賀玉閣的口水淌到他的手臂上,他拿紙把賀玉閣下巴上的口水擦乾,賀玉閣木木地看著他,口齒不清地唱起歌來:「韶光逝,留無計,今日卻分袂……來日後會相予期,去去莫遲疑……去去莫遲疑……」

賀玉樓帶賀玉閣去做了檢查,才知道她已經一身的病,於是便將人接回美國,治療、養病、待產。

幾個月後,賀玉閣臨產。

難產,引起併發症,自身的疾病隨之加重,生了一天一夜,誕下一個男嬰便去世了。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男嬰的父親是賀玉樓,賀玉樓也默認下來,為這個孩子取名為Ince,來源於innocent,因為,一個人往往不能選擇,他只能成為他不得不成為的人,一個人若能夠永遠天真純潔,大概就是足夠幸福的象徵。這孩子的中文名則從屈原的「五音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與「路漫漫其修遠兮,徐弭節而高厲」中各取了一個字,組成發音相近的音徐二字。

賀玉樓抱著襁褓中的賀音徐,看著賀玉閣的屍體被送往太平間。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他曾與溫月安一起跪在顧嘉珮的遺體面前念那封遺書,這麼多年,不知溫月安有沒有找過賀玉閣。

這個念頭只是一瞬,他便更難再去見溫月安,只能獨自撫養這個孩子長大……

轉眼到了如今。

賀玉樓沒有將所有的細節一一說出來,他只提了如何找到玉閣,又如何有了賀音徐,畢竟他們都已經老了,老得不適合再去提那些舊日恩怨。

他花了整整一生,把作為賀家的兒子該做的事都做了,如今老了,終於可以做一回溫月安的師哥。

「月安,今年,我把我們小時候的家買回來了。」賀玉樓蹲下來,直視著溫月安的雙眼,「不知道……你還願不願跟我回去。」

鍾關白握著陸早秋的手走進劇院。

從劇院底層看去,二層包廂的燈下有一雙剪影。

坐在輪椅上的人影緩緩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蹲著的人影的臉龐,點了一下頭。

 

45 【《Cantabile, op.17- Niccolo Paganini

「吶。」鍾關白把冰淇淋遞給賀音徐。

賀音徐七分不好意思兩分受寵若驚外,還有一分是對於鍾關白行為的懷疑:「給我的?」

鍾關白:「不然你以為呢。」

賀音徐微微紅了臉,笑起來:「謝謝鍾老師。」

鍾關白手裡還有一盒冰淇淋,他抬頭望天花板,一隻手則悄悄把冰淇淋塞到陸早秋手裡,並小聲道:「陸首席,你去討好一下季大院長。」

於是當賀玉樓推著溫月安從包廂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季文台和賀音徐一老一小兩個人靠著牆在挖冰淇淋吃。

賀音徐一見賀玉樓就趕快放下了勺子,他本來只是拿著冰淇淋,因為賀玉樓教得嚴,他從小就知道不能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奈何季大院長揭開蓋子便吃得很歡還邀他同吃,一時無法拒絕。

賀玉樓沒說什麼,溫月安卻對季文台道:「文台,你怎麼帶人在劇院裡吃東西?」

季文台吃完最後一口,心滿意足地指出罪魁禍首:「鍾關白買的。」

溫月安看一眼鍾關白:「阿白知道心疼人。」

季文台:「……」

鍾關白:「咳,我和早秋送老師回家。」

溫月安側頭看著賀玉樓,眼波如月下落滿了桂花的水面:「師哥,今年這中秋,你與我同過?」

「好。」賀玉樓笑起來,這一笑便比方才更像他少年時的樣子。

季大院長的夫人女兒都趁假期去旅遊了,也無處團圓,於是幾人便說好一同去溫月安家過中秋。

賀玉樓要等在車內的司機離開,自己將溫月安抱上副駕駛,將輪椅放到後背箱裡,再返回副駕駛去為溫月安系安全帶。賀音徐自覺地打開車後門,準備老老實實地坐在後排,鍾關白走過去將人拎出來:「你坐陸首席的車。」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等賀音徐坐進車裡,鍾關白忙解釋道:「唉,陸首席你看,反正我們車裡已經有了一個季大院長,也不多一個小孩。老師剛見到賀先生,總有許多話要說,一定想同他單獨坐一輛車。」

陸早秋低下頭,靠在鍾關白耳邊,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像一把刷子在鍾關白心尖上刷了兩下:「可是阿白……我也想同你單獨坐一輛車。」

陸早秋難得做這樣的事,鍾關白一聽,一顆心便癢得不行,恨不得立即滿足陸早秋的所有要求:「那那那……我現在就再給他們叫個車。」

陸早秋退開兩步,像從沒說過那撩撥人的話似的,幾步走到駕駛座邊,淡淡道:「上車。」

鍾關白坐進副駕駛,偷偷覷一眼陸早秋,然後把手輕輕覆在方向盤上的那隻手上。

陸早秋如往常一樣發動車,鍾關白又開始在陸早秋的指間摸來摸去。

季文台看多了,便開始視而不見:「陸早秋,你什麼時候回學院銷假?」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側臉,他們回國以後他便一直陪著溫月安,陸早秋並非天天都來,他便以為其餘的時候陸早秋是去音樂學院了,如果不是,那他……

「現在還不行,聽力高頻部分缺失。如果繼續治療也不能改善,可能今後的工作重心會發生改變。」陸早秋平靜道。

車廂裡的氣氛一下子便凝滯起來,季文台歎了口氣:「等過完節再說吧。」

這些日子鍾關白的精力都放在溫月安與那本回憶錄上,此時便有許多話想問,可當著他人的面,又不合適。他還什麼都沒問,就感覺陸早秋翻轉了手掌,與他的十指牢牢相握。

那是一種讓人心安的力度。

陸早秋就這麼一直握著鍾關白的手,把車開到了京郊。他做嚮導,賀玉樓跟著,兩輛車一前一後,停在溫月安家的院子門口。

賀玉樓推著溫月安進院門時,藉著月色看清了院中的景色。

賀音徐跟在後面,也見到了那溪水、小几、棋盤,他微微訝然道:「父親在南方買下一座帶院子的小樓,親自畫了設計圖,也將那處的院子修成這個樣子。」

賀玉樓走到那竹木小几邊,低頭看那副殘棋。

「這是……」賀玉樓從棋罐裡執起一粒黑子,「那年中秋未下完的一局,月安,你這一子還未落。」

溫月安臉上帶著淡淡的追憶神色,全身像被一層帶著暖意的光籠罩著:「是。當年你知道我要輸,便不肯與我下了。」

賀玉樓眼底帶著笑意:「怕你哭。」

溫月安道:「我哪有那般輸不起,明明是你……最是爭強好勝。」

「好,是我,都是我。」賀玉樓的笑意從眼底漫到嘴角與眉梢,「那今晚,不如將它下完?」

溫月安看著賀玉樓帶笑的眉眼,也淺淺笑起來,應道:「好。」

一盤殘棋就這麼放了幾十年,終於等到要下完的一天。

鍾關白去屋裡拿了燈放在小几上,賀玉樓與溫月安坐在棋盤兩側,重新下起那盤棋來。

季文台和賀音徐在旁邊觀棋,鍾關白又去車裡取了那六隻螃蟹出來,拎著綁螃蟹的繩子說可以做中秋螃蟹宴。

沒有人做。

這整個院子裡只有兩人會做飯,而這兩個人現在正在下棋。

鍾關白悄悄握著陸早秋的手進了屋:「陸首席,不如我們一起做飯吧。」

陸早秋點頭,但他先出去打了個電話訂好一桌酒菜,才返回屋中陪鍾關白處理那幾隻螃蟹。而等他一進廚房,便發現鍾關白正如臨大敵地拿著一把剪刀,五隻被捆好的螃蟹還在水池裡,而那只已經被鍾關白剪開繩子的螃蟹正在飛快地爬向門口。

陸早秋關上廚房門,那只螃蟹便又橫著往另一頭爬去。

「陸早秋。」鍾關白的視線追隨著那隻大螃蟹,嚴肅道,「幸好我們沒有孩子。我連一隻螃蟹都管教不好。」

陸早秋笑得無奈:「我來。」

其實陸大首席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來。

「小心手……陸早秋……你說我該把它夾起來還是撿起來,或者,抱起來?」鍾關白緊張地在廚房左右四顧,終於拿起一隻鍋與鍋蓋:「嗯,應該是關起來。」

他迅速把鍋蓋在螃蟹身上,然後就聽到鍋的內壁發出蟹爪碰撞的聲音,再將鍋微微掀起一點,把蓋子塞進縫隙中。

「好了……」鍾關白小心地托著鍋蓋,將那只螃蟹轉移到了水池裡。

「搞定它比搞定李斯特難。」他站在水池邊,跟那只螃蟹大眼瞪小眼,「你別這麼看著我。」

陸早秋查了一下烹飪方法,照著準備蒸鍋:「應該可以不剪開繩子直接蒸。」

鍾關白把拎著繩子把那五隻螃蟹一一放進蒸鍋裡,再用兩隻巨大的勺子把那只沒了繩子的螃蟹夾進鍋中,然後馬上蓋上蒸鍋蓋:「這樣,直接開火就可以了吧。」

兩人站在灶台前面,看著一鍋螃蟹。

一秒,兩秒,三秒……

那只沒有繩子的螃蟹不斷用鉗子敲著透明的鍋蓋,小眼睛盯著鍾關白。

四秒,五秒,六秒……

鍾關白突然把火一關,端起那鍋螃蟹。

「陸首席……要不我們把它們放了吧,院子裡正好有一條小溪。」他眼巴巴地看著陸早秋。

「好」陸早秋眼帶笑意。

鍾關白把所有的繩子都剪了,看著那六隻螃蟹爬進了小溪裡,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色下的一塊塊卵石中。

陸早秋一直在旁邊看著鍾關白,笑意越來越濃。

鍾關白在溪邊坐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我們晚上吃什麼?」

「我訂了餐,應該等一下就到。」陸早秋說。

鍾關白聽了,沮喪道:「陸首席,你早就知道我做不成螃蟹宴。」

「不是。」陸早秋坐到鍾關白身邊,「只是一個備選。」這樣你就總可以隨心,做自己想做的,不問結果。

鍾關白突然想到車上的事,便問:「早秋,你這些天去哪裡了?」

「醫院。安心。」陸早秋站起來,「溫先生與賀先生的棋應該也要下完了,過去吧。」

兩人走到小几處,賀玉樓與溫月安已分了勝負,季文台對鍾關白道:「你的螃蟹呢?」

鍾關白指了指溪水:「生龍活虎。」

好在這時候訂的酒菜到了,幾人決定藉著月光,就擺一桌在院子裡。

賀音徐還未成年,賀玉樓和陸早秋是開車來的,便都沒有喝酒。倒是溫月安,從不喝酒的人這一晚卻喝了很多。

他喝多了仍然很安靜,臉依舊白得像玉一樣,只有眼角微微被熏紅了,最後靠在賀玉樓的懷裡,抓著賀玉樓的衣袖說:「師哥……不要走。」

季文台也有了醉意,他看著這樣的他從未見過的溫月安,感歎道:「老溫這人,當年的學生哪,不管是男學生還是女學生,當面都只敢恭恭敬敬地叫一聲溫先生,背後那可是叫他月安公子的。誰能想到這般人物,竟會像現在這樣……這般人物,竟這樣過了一生。我原想,老溫應是一生淡泊,後來才知道,他是滿腔情義,全付了一人。」

一陣陣晚風吹來,賀玉樓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溫月安身上。

「月安,太笨。」賀玉樓用手梳了梳溫月安的鬢髮,「從不知道如何活得輕鬆些。」

季文台笑起來,帶著酒意:「這一行,只有笨人做得,太聰明的,做不得。」

大約今晚坐在這院子裡的,都是笨人。

溫月安下意識地一點一點摸到賀玉樓的手腕,捏了捏,睏倦道:「師哥……睡覺了。」

「賀先生。」陸早秋說,「請賀先生在這裡陪溫先生吧。我來送他們。」

賀玉樓抱起溫月安,對陸早秋說:「辛苦。」

送完人,陸早秋開車回去。

已經快要到深夜,車穿行在空曠的城市中。

鍾關白把頭靠在窗戶上,醉意朦朧地說:「早秋……我腦子裡已經有一個雛形了,有一個故事,可以寫成協奏曲……以前你說技法靠練,情感靠刺激……我是又有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了,可是這些刺激我都不想要,我不想要你出事,不想要你聽不見,不想要老師那樣過一輩子……就像如果可能,我也寧願從來沒有得到寫出《一顆星的聲音》的靈感……

「我知道……陸早秋……不是音樂伴隨痛苦而生,而是因為痛苦,所以一個人才會需要音樂……可是有時候我好想用我所有的天賦與才能,我寫的所有曲子,換你們平安……」

鍾關白一直語無倫次地說著話,說著說著,就快到了。

「……陸早秋,我不是怕承擔那份痛苦……我就是想要你平安……歲月這麼長,我想跟你一起……活著……」

等車停到車庫裡,陸早秋去給鍾關白開車門。

鍾關白下了車便掛到陸早秋背上,用腿盤住他精瘦的腰:「陸早秋,帶我回家……」

陸早秋用手臂托住鍾關白的大腿,將人背穩:「帶你回家。」

 

46 【《Piano Sonata No.16 in C Major, K545:II. Andante- Wolfgang Amadeus Mozart

鍾關白是驚醒的,他又做噩夢了。夢裡,他和陸早秋站在幾十年前的賀家院子裡,看著其他人燒光他們的琴譜,砸掉他們的琴。

好在醒來的時候窗外風和日麗,家中一切如常,只有背上多了一層冷汗。

床頭放了一杯水,鍾關白一邊拿起水杯喝水一邊下床去找陸早秋,找了一圈發現陸早秋不在家。

他發了條消息過去:陸首席,你在哪,我要跟你進行精神交流。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復,他又躺回床上,解開睡衣扣子,拉低睡褲,找了半天角度,刻意讓窗外進來的陽光照在他緊實的胸肌與腹肌上,襯得大片的肌膚如蜜一般,然後拍了張照片發過去,坦白道:陸早秋,我要談戀愛!

仍舊沒人回,他怕陸早秋有要緊事,沒打電話去打擾,點了份早餐,吃完便把自己關進琴房裡寫曲子。

鍾關白是天賦大於努力的那種作曲家,從前寫曲子就幾乎不作修改,一氣呵成,哪怕是交響樂他也不是規規矩矩地循著曲式、和聲、對位與配器的路子,從一個音樂動機慢慢發展出一部宏大的交響曲。那些復調音樂從來都是直接出現在他腦海裡,他拿起筆就可以直接寫出總譜。

這種太有靈氣的人,往往也格外依賴這份靈氣,永遠需要源源不斷的刺激才能寫出好曲子,乏味的精神生活或者麻木的感知於他們而言都有如死亡。

鍾關白坐在鋼琴前,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的時候便拿起筆,在五線譜上自下向上分別寫上:低音提琴、大提琴、中提琴、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獨奏鋼琴、豎琴、定音鼓、長號、降B調小號……

第一個低音譜號標在低音提琴那一行,第四線,升FG大調。

抒情的慢中板。

第一個音符從低音提琴與定音鼓開始,第二個小節加入大提琴與中提琴,一個帶著肅穆基調的低沉引子,開啟了鋼琴協奏曲中奏鳴曲式的第一樂章。

鍾關白寫完一頁便將那頁隨手扔到身後,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將他低頭寫作的側影映在琴凳右邊的地上。

 

引子結束,調性一轉,變為E大調,與引子形成對比,進入呈式部,第一主題自《秋風頌》衍生而來,少年相識相知,志趣相投,琴棋書畫,詩酒年華。

連接部則加入豎琴與大提琴,如夢似幻,好似光陰流轉。

過了連接部後,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是一段嶄新的旋律——

沉靜如深湖,湖底卻水波翻湧。

這段升C小調的第二主題背後是一個清瘦的背影,一雙纏著白色細繃帶的手,還有手中的一把小提琴與一把琴弓。

這兩大主題在鍾關白筆下不斷交錯、變奏。

日光一點一點偏轉,他的影子也跟著一點一點移動。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腦海中的旋律裡,一張張五線譜從手裡流出來,鋪了一地。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將那些譜子一張張撿起來看,劃掉一些,留下一些,塗塗改改,這次寫曲,好像不能如從前那樣恣意。

寫著寫著就發覺面前好像有一座大山,仰望著便自覺卑微,下筆戰戰兢兢,不敢有一絲驕矜。

等他寫完發展部的時候,稍微停了一下筆,聽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抬起頭,才發覺已經寫了太久,天色都變了,一時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鍾關白還沒有回過神,腦海中仍是獨奏鋼琴流動在一片絃樂中的聲音,身體自動地走出琴房、走向客廳、開門,機械地問:「請問找誰?」

唐小離抬起手,在鍾關白的喉結上戳了戳:「……喂,醒醒。」

鍾關白沒有反應。

唐小離伸頭朝屋裡望了一眼,沒有看見陸早秋:「鍾關白,你傻了?陸早秋為了管住你,都開始對你施法了?」

鍾關白退後一步,關上門。

「鍾關白你夾到我的腳了!」

鍾關白低頭一看,一隻黑色的皮鞋卡在門邊,只有鞋,沒有腳。

他再次打開門,皮鞋掉在地上,唐小離若無其事地迅速脫掉另一隻鞋,擠進門裡:「我給你打了四十二個電話,都沒人接。」

鍾關白擋在門口:「我在寫曲子。」

言下之意:快滾。

唐小離繼續厚顏無恥地站在原地,並自我肯定道:「陸大首席肯定對你做法了,哦,應該是下蠱,敬業蠱。」

他說完,突然聽到一聲清冷的:「你在幹什麼。」

「陸首席?!」唐小離汗毛一豎,完球,背後講壞話被人聽到了,他回頭一看,卻發現沒有人,於是半驚嚇半懷疑地,「……鍾關白,你搞什麼鬼?剛才那聲音從哪兒出來的?」

鍾關白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遙控器,又按了一次。

「關白,來練琴。」陸早秋淡淡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個揚聲器裡傳出來,逼真得讓人以為他就在家裡。

唐小離看著那個遙控器:「……好變態。這誰弄的?」

鍾關白:「我。有段時間弄來嚇自己的,一聽就不敢揮霍生命了。」

他說完,自己先笑起來,這才像是從剛才那些帶著濃烈情緒的旋律中掙脫出來了。

唐小離:「我應該給教育部寫信,建議他們給全國中小學生配備這玩意兒,保證人人都上重點大學。」他思考兩秒又自我推翻道,「不過我嚴重懷疑這玩意兒的合法性,陸首席有時候說起話跟恐嚇似的,中小學生家長肯定會投訴的。」

鍾關白:「……」

鍾關白:「你到底來幹什麼?」

唐小離掏出手機,翻到一個已下載的視頻:「你的直播視頻,《秋風頌》火了,好像這幾年只有你一個人還帶譜上台演奏,視頻封面就是你用左手翻譜的這一幕——」

屏幕上的鍾關白微微傾身,眼眸低垂,形狀美好的脖頸收在白色立領與黑色領結中,手腕從袖口中延伸出一小截,修長的手指捏著一頁琴譜。

「這個,號稱年度最優雅瞬間,不知道多少人拿來做手機屏保。」唐小離翻視頻下面的評論,「不過底下也有很多黑你的賀粉,說你一把年紀了還欺負小朋友,臭不要臉。哦,還有,說你早就過氣了還回來蹭他們天才鋼琴少年的熱度。」

鍾關白無所謂道:「哦。」

唐小離開玩笑:「要不要我給你買個水軍?」

鍾關白:「你可以把本來要買水軍的錢打給我。」

唐小離翻白眼:「鍾關白你說你一個藝術家,怎麼這麼愛錢?」

鍾關白嘲諷:「對,藝術家就活該貧困潦倒而死。」

唐小離上下打量鍾關白:「你這麼缺錢啊?還貧困潦倒,我看陸早秋把你養得如花似玉的。」

鍾關白:「……我跟你說實話吧,解散工作室、違約,我本來就已經賠的跟王八蛋似的,一分錢沒有了,現在還約等於失業在家,靠老婆養著。」

唐小離不信:「得了吧,你作曲的版稅呢?每年都有吧?而且你不就一直得意於被老婆管著麼?」

鍾關白:「……這個是有,也在老婆賬戶裡。其實我本來沒想這事,老師的事辦完之後,早秋說如果他高頻聽力不能恢復,可能就會改變工作重心。後來我就想……如果我要求婚,我希望能送他——」

唐小離大吃一驚:「你連買高級助聽器的錢都沒有了?陸首席家教這麼嚴的嗎?」

鍾關白:「不是。我希望我能送他……一支交響樂團。」

「為什麼……」唐小離反應了好半天,然後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鍾關白,「……我知道了,如果你買下一支交響樂團,那不管發生什麼,這支交響樂團的首席就永遠都會是……陸早秋?」

鍾關白的神色十分認真:「對。」

唐小離想,果然愛會使人想要創造一個世界,啊,真是黏黏糊糊。

「那正好。」他從包裡掏出一個口罩,丟給鍾關白,「戴上跟我走。」

鍾關白:「去哪?」

「去賺錢。」唐小離點開視頻播放鍵,琴聲便隨之流出。

「這個視頻我是和秦昭一起看的。他看完就說,故事性太強,誰都聽得出來,這曲子背後有點什麼。」唐小離說,「秦昭說,那是一種直覺,不管這個『有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他都想把它拍成電影,請你做配樂。他現在稍微露個臉都被人圍追堵截,所以我才來找你,接你去談這個事。」

「不行。這曲子背後是有點什麼……」鍾關白想了想該怎麼說,「其實不是有一點什麼,那是一些人真實的人生,我不知道他們願不願被打擾,以這樣一種形式。」

唐小離說:「鍾關白,這不是一種打擾,我們不是要扒開某些人具體的人生來瞧瞧看,沒那麼噁心。我應該這麼說,有些東西之所以可以打動人,那是因為它是屬於人的、共有的一種東西。一些作品被創作出來之後,自己已經有了生命力,不再受創作者的初衷拘束。哪怕創作的時候只是一顆種子,它自己也能長成一個世界。《秋風頌》之所以動人,歸根結底不是因為它奏出了一些人的人生,而是因為,每個人都能從這裡面找到自己人生中的一個角落,用海明威的話說,它為每個人而鳴。」

「跟我去吧。」唐小離把鍾關白拖出門,「放心,不是我訂的地方,秦昭訂的,沒有煙,沒有酒,沒有雞,沒有鴨,單純談事情。」

鍾關白坐在車上,給溫月安打了個電話,想徵求意見。

是賀玉樓接的。

「賀先生?我是鍾關白。」

「嗯。」賀玉樓應道,「找月安?他在院子裡看魚,看得睡著了。」

鍾關白把唐小離的意思說了,賀玉樓說:「放手去做。」語氣聽起來沉穩而不容置疑。

鍾關白不放心:「可是老師……」

「我在收拾月安的東西,過兩天南下。他囑咐我,你小時候的東西,要收好,一起帶走。鍾關白,你是月安的學生,他有一樣,你卻沒有學會。你若覺得對,便去做,不必遲疑。若不敢負人,終不能成事。」賀玉樓頓了一會兒,聲音慢慢變得悠遠,「何況,現在是什麼年月了……我與月安都老了,只嫌所剩歲月不夠相伴,哪裡會在意旁人。」

鍾關白想起溫月安也曾說他心軟,可是聽賀玉樓說來,他卻忍不住為溫月安問一句:「賀先生,您……留老師一人過了幾十年,難道如今也覺得是對的麼?」

「是。」賀玉樓說。

那十年留下的最大烙印,並不是死亡與分別。它閹割了一代人,讓他們在幾十年後仍心有餘悸,不敢多說一句不正確的話。

賀玉樓可以負月安,卻不能把溫月安心裡那個師哥變得面目全非。若他不只身一人做那些事,不走那麼多年,他也就不是賀玉樓了。

鍾關白掛了電話,唐小離問:「請示得怎麼樣啊?」

賀玉樓一個短短的「是」字,堅定有力,鍾關白便懂了。他對唐小離說:「拍。」

唐小離興奮地敲了一下方向盤:「就快到了。」

地點在一家私人會所裡,廊橋流水,竹林幽靜。

秦昭已經在等了,他是這個圈裡難得的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上來就直接談正事。他想做什麼,要什麼樣的效果,有什麼要求,能提供的資源,通通說給鍾關白聽。和秦昭合作特別簡單,他是一根筋的人,足夠真誠坦率,只有把事做成一個目的,別的都沒有。

鍾關白把《秋風頌》的背景簡要一提,然後說:「我不想拍得浮於表面,但是弄深了,又擔心不能過審。」

「每年都有大批的電影不能上映。」秦昭說得很直白,「幾年前,我自己也吃不飽飯,想的肯定是生存問題,但是現在就算電影全賠了,也沒關係。走到這一步,拍電影這件事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為了口碑和影響力,就是想留下一些值得留下來的東西。我不是拍給審查部門看的,今天的觀眾看不了也沒關係。」

「我明白。」鍾關白說,「就像老巴赫。」

其實偉大的音樂家也一樣,不跟隨於潮流,不受困於時代。

他們談了許久,把能敲定的都敲定了,唐小離送鍾關白回去。

唐小離在車上炫耀:「沒想到吧,秦昭這麼紅,但是一點沒膨脹,不像你。」順便貶低一下鍾關白。

鍾關白說:「我也謙虛。」

唐小離嘲笑道:「你就扯吧。誰不知道你,就沒把其他音樂人放在眼裡過。」

鍾關白:「人家比我差,我嘴上還說好,那是假謙虛。」

而真正的謙虛是對於音樂本身,對這個偉大的領域,永遠心存敬畏。就像秦昭那樣,不為其他,只想為某個領域留下一些值得留下的東西。

唐小離:「嘖嘖。」

鍾關白:「愛信不信。」

唐小離正準備回嗆,卻突然看見了什麼,他踩剎車減速:「鍾關白,你看那裡,人行道。」

鍾關白順著唐小離的目光看去:「快停車,我打120。」

唐小離把車停到一邊,兩個人走過去,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摔在地上,臉上和胸口都是血,已經暈過去了。

「這怎麼可能?不是被人打了放到這兒的吧?」唐小離不敢相信,因為看樣子,女孩像是一頭撞在了十幾根從大貨車尾部伸出來的金屬桿件上才摔倒的。

那些粗大的金屬桿那麼明顯,根本不可能繞不開。

本來女孩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當鍾關白和唐小離過去之後,旁邊馬上就圍了一群人,有幾個還舉著手機拍照。

唐小離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鍾關白,雖然戴了口罩,暫時沒被人發現,但是也因為口罩和不同於一般人的氣質被拍了不少照片。

鍾關白打完急救電話,指了一下女孩身下的地面,對唐小離說:「盲道。」

唐小離怒了:「操。這貨車也太他媽缺德了吧,剛好從半空中伸出這麼一截到盲道上來,盲杖都發現不了。」

鍾關白:「唐小離,你剛才不是也沒發現?這不是故意干缺德事,這就是忽視,假裝一個少數群體不存在,反正跟他沒關係。」

唐小離語塞,半天才說:「……你怎麼就發現了?」

鍾關白低聲說:「你忘了,我以前還沒失業的時候,也是資助他們的。」

唐小離想起來:「我記得你以前讀書的時候也經常去一個特殊教育學校給那些小孩彈琴,有個看不見的小女孩問你,星星長什麼樣子,你說彈給她聽,所以後來才有了《聽見星辰》和《一顆星的聲音》。」

鍾關白也想起當時那個小女孩:「好多年了,她應該都長大了。」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兩人不放心,於是跟著救護車一起去了醫院。

圍觀群眾見無瓜可吃,這才作鳥獸散。

護士問能不能聯繫到女孩的親屬,鍾關白把女孩的包遞給護士,讓她看看有沒有什麼能提供身份信息的東西。

護士找到一本殘疾證,裡面寫著監護人和電話。

「您好,請問是李意純女士嗎?」護士問。

鍾關白原本想等護士聯繫上女孩的家人就走,沒想到聽到了這個名字。

護士說明情況,報上醫院地址,請對方盡快過來。得到肯定答覆後她才掛了電話,對鍾關白說:「已經聯繫上監護人了。您要是有事的話,可以離開,沒關係的。」

「我還是等監護人來吧。」鍾關白說。

護士點點頭,準備離開,他又多問了一句:「這個受傷的女孩,叫什麼名字?」

護士翻開殘疾證:「鍾霽和。」

梅雨霽,暑風和。

鍾關白問:「鍾霽和?不是李霽和?」

護士又看了一眼,確認道:「是姓鍾沒錯。」

唐小離說:「怎麼啦?不能跟你同姓啊?」

鍾關白說:「我留下來等監護人過來。」

唐小離:「你認識?」

鍾關白忍不住朝急救室看去,可是門關著,他什麼也看不見,剛才的女孩滿臉是血,他也認不出樣子。

「那個問我星星長什麼樣的小女孩,叫李霽和。」鍾關白說。

唐小離說:「說不定是同名不同姓。」

鍾關白想起好多年前,他每週都去那所特殊教育學校彈琴,那所學校裡有很多孤兒,都是天生殘疾被父母拋棄的,李霽和也是其中一個。

去得多了,他和孩子們都熟悉起來。

有一天,李霽和抱著鍾關白的腿,對其他小孩說:「你們誰都不能嫁給阿白哥哥,只有我能嫁給阿白哥哥。」

鍾關白想了想,彎下腰解釋道:「阿霽,阿白哥哥只能和男孩子結婚,而且是成年了的男孩子。」

小女孩立馬就哭了:「那我怎麼辦?」

鍾關白說:「阿霽是妹妹。」

李霽和哭了半天才決定退讓一步:「那,那好吧……就妹妹吧……但是我以後要改名叫鍾霽和,和阿白哥哥一個姓,才是真妹妹,阿白哥哥要是再認其他妹妹,就都是假妹妹。」

鍾關白笑著摸摸李霽和的頭:「好,阿霽以後就跟我姓鍾。」

鍾關白回憶起來,後來在娛樂圈裡沉浮,雖然一直提供資金,可是那麼多年都沒有再回去過,仔細一想,也不知道究竟忙了些什麼竟忙成這樣……

等了二十來分鐘,他看見一個女人焦急地朝這邊走來。女人老了許多,一張白皙的圓臉卻還和從前一樣和善,他認出來,是李意純,於是便摘下了口罩。

「請問有個剛被送來的女孩是不是在這邊……」李意純又是驚訝又怕是自己認錯了,「是……鍾關白?」

鍾關白點點頭:「李老師。」

他喊完,又覺得十分愧疚,人家一直記得他,還一眼就認出來,他卻沒有再回去。

「好,好。」李意純還想著方纔的電話,有些著急,「我來看阿霽,我先去問問她的情況再來找你。」

「是我送她來的。」鍾關白把具體情況說了,「現在她還在急救室,不過剛才在救護車上,醫生看了,說沒有生命危險。」

「好,那我在這裡等她出來。」李意純這才稍微放下一點提著的心。

過了一會兒,鍾關白問:「……李老師,學校現在怎麼樣?」

「不錯的,添了很多教學設施,多虧了你一直在捐款。」李意純看了看鍾關白,「好像這幾年比從前瘦了,也不要太忙了把身體弄壞了,你看你,都忙得沒時間回來看,其實比起捐錢,孩子們都更想你回去看看。」

鍾關白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可能李意純不知道他今年沒法捐款了。

他正想著如何回應,李意純卻說:「你看,你今年又捐了這麼多錢,暑假的時候都已經開始修新校舍了。」

「我……」鍾關白疑惑,「今年捐了款?」

李意純點點頭:「只不過換了一個捐款賬戶,賬戶名是陸早秋,轉賬記錄上也說明了是鍾關白捐款。陸先生我早就認識了,知道他是你的伴侶。他說你太忙,沒有時間,所以他總是自己一個人來,有時候拉小提琴,有時候也彈鋼琴。我想想,他這樣,也有好幾年了吧。」她說著,笑起來,「不過陸先生不愛笑,說話也嚴肅,小朋友們怕他,還是更喜歡你些,也一直都記著你。陸先生也覺得這樣很好,他說,他也希望那些小朋友更喜歡你,能記得你。」

「最近陸先生幾乎天天來學校,給孩子們上音樂課,他還能教中文和英文……今天他還教那些聽不見的孩子手語……」李意純看著鍾關白的神色,以為他在難過,「我知道他的耳朵出了問題,但是你也別太擔心了,他這麼好的人,一定會平安健康的。」

鍾關白沉默了很久後,突兀道:「其實他還能教法文……他是最好的人。」

 

47 【《君世界 Strings Ver.~》- 吉俁良】

「你的電話。」李意純聽見鈴聲,對鍾關白說。

鍾關白本來還在想著陸早秋出神,聽見提醒便一邊按著減音量鍵靜音一邊看屏幕,屏幕上正好是他在想的人。

「早秋。」鍾關白壓低聲音。

陸早秋問:「你在哪裡?」

「醫院。」還沒等陸早秋問他就解釋道,「送一個出了意外的小孩。我沒事。」

陸早秋說:「具體地址。」

鍾關白不想讓陸早秋過來:「早秋,在家等我。」

陸早秋:「嗯,要我接就打電話。」

鍾關白:「好。」

陸早秋的聲音變得更低,彷彿貼在鍾關白耳邊:「鍾關白,我也要談戀愛。」

鍾關白一愣,突然想起自己早上給陸早秋發的那條消息,於是試探著膽大包天道:「那……咳,先拍張照片過來給小爺瞧瞧。」

陸早秋輕笑一聲:「好。」

鍾關白得寸進尺:「要……咳,性感的,很性感的那種。」

陸早秋又應了一聲「好」便掛了電話。

鍾關白突然有點緊張,難道陸早秋也會脫了衣服躺在床上自拍?不不不,他連陸早秋穿著衣服自拍的樣子也想像不出來。

只過了幾秒,鍾關白就感覺手機在掌心震了一下。

屏幕上顯示:

陸首席:[圖片]

在一邊的唐小離故意伸著脖子來看:「陸首席的裸照?」

鍾關白把手機一收,警惕道:「我去洗手間。」

他走到男衛生間,找了一個隔間,鎖好門,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像要觸發某個新世界般地解鎖了手機屏幕。

點進聊天界面——

不是裸照。

鍾關白卻覺得臉頰微微發燙,下腹好像有熱流湧過,從大腿到腰側都酥麻起來。

他看著那張圖片,忍不住握住了自己的下身。

「唔……」呼吸慢慢變重。

手機屏幕在隔間裡發著光,照出鍾關白泛紅的臉。

圖片映在鍾關白的眼睛裡——

那是一隻放在琴弦上的手,五指修長乾淨,橢圓的指甲修剪成自然美好的形狀,微微彎曲的指節讓鍾關白想到它在自己身體裡不斷進出、按壓、探索的感覺。

那樣靈活那樣長的手指,簡直,簡直是……

鍾關白雙目迷離地想,每次簡直就是在他身體裡為所欲為,可以給他絕對的快感,也可以施以小小的懲罰,讓他求饒。

「操……」鍾關白低罵一聲。

那樣的感覺,和現在這樣站在醫院的衛生間裡自給自足完全不是一回事。

鍾關白鬱悶地整理好衣服,洗手,走出衛生間。

唐小離看見鍾關白出來,低頭看一眼手錶,然後一臉十足誇張的驚訝:「才七分鐘。鍾關白,沒想到你這麼快。」

鍾關白:「……你閉嘴。」

唐小離湊到鍾關白身邊,用一副「我都是為你好」的口氣,苦口婆心道:「你這樣不行啊,得去吃點藥,就算是零號也很影響家庭生活和諧的。」

鍾關白:「……不是你想到那樣。」

唐小離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啊,不是那個啊……那七分鐘就有點太久了,你是不是……得痔瘡了?」他看著鍾關白,眼中滿是惋惜與同情,「這就更影響家庭生活和諧了,陸首席好可憐哦。」

鍾關白:「……」

鍾關白:「……再見。」

唐小離還想介紹點什麼私密護理偏方給鍾關白,鍾關白趕緊坐到李意純身邊,說:「李老師,我這兩天想去學校看看,方便嗎?」

李意純笑道:「直接來就行,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和陸先生一起來嗎?」

鍾關白說:「我想在他之前去。」想等著陸早秋,讓他一到學校就看見自己。

李意純點了點頭,又說:「陸先生總是到得特別早。」

陸早秋總是很早出門,鍾關白說:「嗯,我知道。」

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護士推著病床出來。

李意純急忙站起身,前去詢問。

「病人已經醒了。」護士說,「情況穩定,現在送去病房休息。」

李意純看見阿霽臉上的傷,很心疼,她是看著這個孩子長大的,就跟自己的女兒一樣。

「怎麼傷成這樣……」

「李老師?」阿霽聽見李意純的聲音,頭朝那邊偏了偏,牽動了傷口,疼得縮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走著走著就……可能有一個什麼東西擋著……想不起來了……」

她臉上的血污已經被清理乾淨了,鍾關白看清了那張臉,女孩的五官長開了,還是能看出小時候的樣子。

他和李意純跟著病床一起往病房走,李意純看鍾關白好像有點想喊阿霽,於是便說:「阿霽,你猜誰來了?」

阿霽猜不出來,鍾關白說:「確實……太久了。」

「……阿白哥哥?」阿霽勉強抬起一點手臂,手指動了動,無神的眼睛裡都好像有了一點亮光。

「阿霽。」鍾關白把阿霽的手放回病床上,「是我。」

「阿白哥哥……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阿霽不願意鬆開鍾關白的手,一直緊緊抓著,怕他跑了,「我現在會彈鋼琴了,最近在練莫扎特的K545,他的奏鳴曲寫得真好啊……」

她扛不出身體上的虛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手卻沒有放開。

李意純對鍾關白說:「關白,不早了,你先回家吧,以後有時間再來,我在這裡就行。」

鍾關白輕輕把手從阿霽的指間抽出來:「出院的時候我來接她。」

走出醫院,唐小離突然感歎道:「鍾關白,我發現你特別招老人和小孩喜歡。」

鍾關白一想,好像是。

唐小離真誠道:「我覺得吧,一個人要是能一直特別招老人和小孩喜歡,那這個人肯定很善良。」

他難得不帶嘲諷的調子說一句好話,鍾關白覺得稀奇得很:「說完了,沒有可是?」

唐小離情真意切地:「沒有。」

鍾關白:「謝謝您勒。」

走了兩步,唐小離繼續道:「我的車還停在事故地點……我還覺得吧,這個時候,一個善良的人,會選擇自己打車回家,而不是麻煩朋友送。」

鍾關白:「……」

果然唐小離還是唐小離。

鍾關白自己叫了個車,上去的時候車上的廣播電台正在放新聞。

「下面是娛樂專題新聞——」

「嘿,煩人。」司機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叔,一臉正氣,聽見「娛樂」二字就覺得禍國殃民,準備換個頻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嘰嘰歪歪誰胖了誰瘦了誰結婚誰出軌……」

「今天的專題是:音樂。中秋節的下午,一場令人驚艷的斗琴在鋼琴家鍾關白與賀音徐之間展開……」電台女主播的聲音從揚聲器裡傳出來,「前輩與後輩,兩位相差十一歲的天才鋼琴家,都選了《秋風頌》一曲,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情感,似乎也代表著不同的人生階段與領悟……」

鍾關白餘光發現本要換台的司機大叔收回了手。

司機大叔看一眼戴著口罩的鍾關白,說:「不影響您吧?」

鍾關白擺手:「沒事,您隨意。」

司機大叔是地道北京人,馬上就跟平時載客的時候一樣,自顧自地同乘客聊起來了:「我平時也不愛聽娛樂新聞,不過我跟您說啊,這個叫鍾關白的,還行。我閨女也學鋼琴,也不是專業的,就一個愛好吧,特喜歡他,早幾年就老拉著我一起看他比賽的視頻啥的。我一看,小伙子琴是彈得挺好,形象也不錯。你看現在的小年輕,那一個個的,都瘦得跟竹竿兒似的,臉畫成妖魔鬼怪,我也不認識幾個,就他看起來還健健康康有點肉。您說說,這些公眾人物,是不是也該給年輕人樹立一個正面榜樣?」

鍾關白摸了摸自己的腹肌:「……是,是,您說的是。」

司機大叔又感歎道:「不過他這兩年就不爭氣,我跟您說,這啊,就跟那課文《傷仲永》似的,多浪費啊,白學那麼多年了,得虧他不是我兒子,要不我非得揍死他不可。」他感歎完,又習慣性地反問一句,「您說說,是不是?」

鍾關白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口罩,確認戴得很嚴實了,才附和道:「……是,是……得虧他不是您兒子。」

司機大叔以「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了一眼鍾關白:「像你這麼肯聽過來人說話的年輕人,不多了,真不多了。」

電台裡女主播的聲音繼續傳出來:「……剛才是節選的兩小段斗琴音樂。現在,讓我們開通交流熱線,如果正在收聽廣播的您也聽過這次斗琴,如果您也熱愛音樂,熱愛分享,那麼,歡迎您撥打我們的交流熱線,與其他聽眾一起分享您的音樂感受。在節目的最後,我們將抽取一位幸運的來電聽眾,贈送神秘大禮——」

鍾關白:「……那個,師傅,要不咱們把廣播關了吧。」

司機大叔自己感覺跟鍾關白已經聊熟了,大大咧咧勸道:「別介,咱們一塊兒聽聽別人怎麼說唄。」

鍾關白:「……」

女主播:「好的,現在是手機尾號為9077的聽眾朋友,您能聽到我嗎?請問您貴姓?」

「能聽到、能聽到。免貴姓歐。」

女主播:「歐女士您好,請問您看了鍾關白與賀音徐的斗琴視頻嗎?」

歐女士:「看了、看了。」

女主播:「您認為如何呢?」

歐女士:「我特別喜歡。我是一名音樂教師,除了自己看,還在音樂課上放了這個視頻。我個人建議多開展這樣的活動,有利於陶冶情操……」

女主播:「那您覺得這場比賽誰彈得更好一些呢?」

歐女士:「都彈得不錯。從專業的角度上來說,當然是鍾關白更勝一籌,不過賀音徐才十幾歲,有的是機會……」

女主播:「非常感謝這位歐女士的來電,節目時間有限,讓我們再聽聽其他聽眾的分享。好,下面是手機尾號為8462的聽眾朋友。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姓王。」王先生還沒等女主播回答便說,「我覺得這種節目就不該出現。」

女主播頓了一秒,聲音依舊溫柔:「請問您為什麼這樣認為呢?」

王先生控訴道:「我媳婦兒看了,當晚就拒絕了性生活。」

……

女主播:「咳,好的,現在有一個新的熱線電話接入,尾號為1085的聽眾朋友。請問您有什麼想與其他聽眾朋友分享的嗎?」

1085:「有。我打這個電話來,就是為了宣告全世界:鍾賀大法好。」

廣播裡突然傳來另一個不同的聲音:「閉嘴!你把電話給我!賀鍾!是賀鍾!」

……

女主播:「……由於節目時間不多,我們現在轉到尾號為3766的聽眾朋友——」

3766:「我打這個電話就是為了告訴剛才那兩位,鍾關白的正宮是一位音樂學院的牛逼大教授,你們沒看過他們在餐廳裡的合奏視頻嗎?沒看過他們在恐襲裡一個保護另一個的感人視頻嗎?請其他邪教都閉嘴好嗎?」

……

女主播:「……由於節目時長原因,現在我們接入最後一個熱線電話。最後一個電話,我們由衷地希望能夠聽到關於音樂體驗的真誠分享,我們,由衷地期待著——

「好的,現在連線到的是手機尾號為2319的聽眾朋友。請問您貴姓?」

鍾關白本來想低著頭一路裝死算了,沒想到卻聽到隔壁司機大叔興奮地說:「是我嗎?是我嗎?我的電話通了嗎?」

幾乎同時地,同樣的聲音從廣播裡傳出來:「是我嗎?是我嗎?我的電話通了嗎?」

「……」鍾關白的身體紋絲不動,只有目光一點一點地移動到司機大叔那邊,然後看見司機大叔立在手機架上的手機正處於通話中,開著免提。

女主播:「是的,我們正在連線中。請問您貴姓?」

司機大叔興高采烈地:「哎,好勒,免貴姓張。」

女主播:「張先生您好,歡迎您向我們分享您美好的音樂體驗。」

司機大叔突然意識到現在正有無數人在聽自己講話,變得有點緊張:「……呃,其實我也不是很懂音樂,就是經常跟我閨女一起聽聽。」

可能是之前的衝擊過大,女主播聽了這話倒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沒關係,人人都可以欣賞音樂,同樣的一首曲子,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感受。正因為不同,所以我們才需要分享。張先生,請您說說自己獨一無二的音樂體驗吧。」

司機大叔組織了一下語言:「這個……我是個開出租車的,中秋節那天也在上班。晚上回家的時候大概七點多,我媳婦兒做了一桌子菜,我閨女下樓買了一斤蓮蓉雙黃的月餅,一瓶紅星二鍋頭。吃飯的時候我說看個中秋晚會吧,我閨女說老看晚會沒意思,要不一家人一起看個別的,然後就給我和她媽放了她下好的《秋風頌》視頻。

「聽著聽著我就想哪,要是我爸能活到現在,也能嘗嘗帶鹹蛋黃的月餅,再喝一口二鍋頭,那多好啊。

「聽著聽著,我再看看我閨女,看看閨女她媽,又覺得我這輩子也值了。」

鍾關白抬起頭,忽然看見車內反光鏡上吊著的一枚掛墜,裡面嵌著一張照片,是一張全家福,普普通通的一家人,笑得幸福。

司機大叔說著說著,好像忘了自己在跟所有廣播電台的聽眾說話,又習慣性地問坐在副駕駛的鍾關白:「您說說,是不是?」

女主播接道:「是,您說得太好了,太令人感動了。」

「讓我身邊這個小伙兒也說兩句。」司機大叔把手機從架子上扯下來,遞給鍾關白,「他也聽了這個你們這個節目一路了,得讓人說句話,別光我說。」

女主播動情道:「只要是關於音樂的分享,我們都抱以萬分的期待。」

鍾關白被迫拿著司機大叔的手機:「……」

女主播:「我們正在等待著您的分享。」

司機大叔鼓勵道:「年輕人不要害羞嘛,外向一點,當作一個歷練。」

鍾關白只好敷衍道:「……我也很喜歡《秋風頌》。」

女主播做這期節目前是認真做過功課的,鍾關白的每個訪談她都鑽研過好幾遍,短短幾個字就已經發覺了這個聲音的不同:「這位聽眾朋友的聲音非常耳熟……聽起來非常像是——

「鍾關白先生?」

鍾關白:「……」

司機大叔:「……」

司機大叔發出爽朗的大笑聲:「哈哈哈你們節目組真愛開玩笑,要是鍾關白就坐在我旁邊我還能認不出嘛——」他說著就下意識地多瞄了一眼副駕駛上戴口罩的青年,頓覺確實有點眼熟,「……哎,這個,您這個這個……」

女主播馬上從司機大叔的言語中推測出了什麼,聲音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真的是鍾關白先生嗎?您也一直在收聽我們的節目嗎?聽了剛才這些熱心聽眾的來電,您有什麼想對他們說的嗎?」

剛才這些熱心聽眾的來電……

鍾關白腦子裡不知道怎麼就蹦出了剛才那句氣勢洶洶的「請其他邪教都閉嘴好嗎」。

女主播:「鍾先生?」

女主播:「您有什麼話想對我們的聽眾朋友說嗎?」

鍾關白對著手機,鎮定地:「請其他邪教都閉嘴。」

說完以後,光速掛斷了電話,再光速關掉了廣播。

司機大叔開始每隔幾秒就朝副駕駛瞟一眼,大概瞟了好幾眼之後,猶豫道:「那個……」

鍾關白直視前方,戴著口罩的臉看起來沒有太多異樣:「師傅,好像快到了,麻煩您靠一下邊。」

其實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是他覺得已經不能再在這輛出租車上待下去了。

待車一停,他飛速拋下兩張鈔票,打開車門,奪路而逃。

鍾關白一口氣跑到家門口,摸了半天鑰匙才把門打開。

陸早秋聽見聲音,已經走到門口,問:「怎麼了?跑得一頭汗。」

鍾關白撲上去,啃一口陸早秋:「……我想你。」

陸早秋拿了一條毛巾給鍾關白擦汗:「那怎麼不讓我去接?」

鍾關白沒有回答,只把頭靠在陸早秋肩上,悶聲道:「早秋……我好像闖禍了。」

陸早秋一邊輕輕擦拭鍾關白汗濕的額發,一邊安撫地將一隻手放在他的後腰上托著,安靜地等著他繼續說。

「早秋,我問你個事……上一次我們在尼斯機場意外的視頻還有在餐廳合奏、接吻的視頻被公開之後,你有沒有受到影響?」鍾關白抬起頭仔細看著陸早秋的眼睛,陸早秋太體貼也太隱忍,他擔心漏掉一絲一毫的細節。

當時他們都在國外,遠離社交網絡,況且鍾關白一顆心都懸在陸早秋的耳朵上,無暇他顧,後來回了國又在擔心溫月安,不是今天的事,他根本不會想起來他們的關係早已曝光於所有人之前。

「什麼影響?」陸早秋淡淡問。

「就是……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你面前說什麼?應如姐,或者你家的其他人,還有學院領導有沒有找過你?還有網絡上那些……」

「他們不會成為影響。」陸早秋的神色十分平靜,「從前雖沒有刻意提起,但也不曾否認過,關白,」陸早秋摟著鍾關白的腰把人帶進自己懷裡,「我總不至於過了這麼多年還沒有準備好……」

鍾關白感覺陸早秋的呼吸輕輕拂在他耳測,那一把嗓子低柔沉靜,令人心安:「事實上,當我們還沒有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所以,不要擔心。」

鍾關白狠狠地咬上陸早秋的嘴唇,不停吮吸。

陸早秋眼裡閃過一抹特別的顏色,那是一種特殊的喜愛,雖然他已經足夠愛鍾關白,可是每當這樣被鍾關白強烈需要的時候、每當鍾關白帶著全然不掩飾的熱情與生命力的時候、當那些熱情與生命力是因他陸早秋而產生的時候,那種特殊的喜愛還是會顯露出來。

「早……早秋……我覺得在今晚……嗯……正式談戀愛之前我還是得告訴你一下我剛才闖的禍……」鍾關白喘息道。

陸早秋單手解開鍾關白的皮帶,一隻手摸到鍾關白的後臀,靈活的手指隔著棉布的內褲,一點一點探進鍾關白體內,那紡織品也順著手指一點一點地被頂入了鍾關白的身體裡。

「唔……陸早秋……」鍾關白幾乎要站不住,只能抱著陸早秋的後背,「不要……不要連著那個一起……我先告訴你……呼……呼……」

手指越來越深。

「好像還是談戀愛比較重要。」修長而有力的手指重重地按壓在某一個凸起上,「不是麼。」

 

48 【《Gigue- Johann Pachelbel

秦昭在看劇本,唐小離躺在秦昭身上玩手機。

「這個熱搜是什麼鬼?」唐小離好奇地點進去,「『請其他邪教都閉嘴』?讓我來研究一下。」

「噗哈哈哈哈哈——」唐小離一邊翻一邊狂拍秦昭大腿,「你快看快看,我不行了我要打電話給鍾關白,他現在根本就是一個不用社交網絡的農民音樂家,肯定不知道網上都炸了,簡直羞恥play,鍾關白在出租車上慘遭公開處刑哈哈哈哈哈——」

「哎,把你手機給我,我要把我手機上這段念給鍾關白聽哈哈哈哈,居然還有錄音?」唐小離驚喜萬分地打開外放,「我要買個移動硬盤把這段錄音專門存起來放在銀行保險櫃裡。」

他一邊喜滋滋地播放錄音,一邊用秦昭的手機給鍾關白打電話。

這時候鍾關白剛跟陸早秋把當晚的戀愛談完,兩人洗了澡,一起並肩坐在琴房裡討論協奏曲的第一樂章——

正是一天裡最好的光景。

與最愛的人共處一室,彼此談論著最愛的事,同時還在一起創造著他們最愛的東西,有什麼比這更好的?

陸早秋指出一處:「阿白你看,按照雙管的樂團建制,這一段獨奏鋼琴的聲音將完全被樂團掩蓋,無論你演奏得多用力,都不可能被台下聽到。當然,如果不考慮現場,只考慮錄音效果,由調音師調整比例,是可以的,但我想,那應該不是你要的。」

鍾關白的創作總是像被上帝握住了手,有時寫痛快了,便不那麼實際,作為足夠有經驗的小提琴首席,陸早秋常常可以看到鍾關白作曲時沒有考慮到的技術問題。

不過……

這次不是。

鍾關白在陸早秋側頰上親了一口:「你再看一眼。」

陸早秋微微挑起眉,他在技術上從未出過錯,不可能走眼,不過有時候確實有技術之外的原因,於是他又認真看起來。

鍾關白站起身,走到陸早秋身後,手臂一張把坐在椅子上的人環到自己懷裡:「陸大首席……」他故意在陸早秋耳邊這樣喊,「你偶爾犯一次錯的樣子……好可愛。」

陸早秋微微回過頭,看了鍾關白一眼,便又繼續看樂譜。

陸早秋總是足夠坦然,他極少犯錯,卻也不怕犯錯、不懼人言,這般底氣,大概來源於從小對自己足夠苛刻的要求,日積月累,終於打磨成了現在的模樣,筆直堅韌而純淨剔透,生平無一事不可與人說、不可為人知。

鍾關白在陸早秋耳朵邊啃了一會兒,聽見手機響,卻並不想鬆開陸早秋,只是怕響聲打擾了臂彎裡看譜的人,才不情不願地去拿手機。

如果這個電話是用唐小離的手機打的,可能鍾關白就直接拒絕接聽了,唐小離打電話總之沒好事,但是屏幕上顯示的是秦昭的名字,鍾關白想可能是跟電影有關的事,便接了起來。

接通的瞬間他就後悔了,對面傳來唐小離的一陣桀桀怪笑。

「鍾關白你快猜猜今天的頭條是什麼?」

鍾關白:「……沒有興趣,再見。」

唐小離:「你這個歐洲土農民,讓大中華地區高端人士給你念一下目前熱搜第一:『請其他邪教都閉嘴』。」

鍾關白:「……」日。

唐小離假裝悲傷道:「今天全宇宙最悲慘的可以說就是鍾賀黨與賀鍾黨了。」他悲傷完還沒有一秒,聲音馬上又變得喜氣洋洋好似過年,「不,不是,還有比他們更慘的,那就是你哈哈哈哈哈哈——」

鍾關白:「……我掛了。」

「哎,你先別掛。」唐小離的口氣正經起來,「我也不是光為了笑話你來的呀。我跟你說,其實這一步走得不差。你看起來是蠢點哈哈哈,哎哎,你別掛,別掛,我又不是只八卦,要從八卦裡看到事情的本質嘛。你看這次,其實誰都沒像上次那樣真往陸首席那兒挖猛料,整個公眾情緒導向都是歡脫的,大家開開玩笑就過去了,現在為了紅炒CP的多了去了,說不定還有人覺得你為了找回事業第二春故意炒作。」

鍾關白聽到最後一句,忽然有點擔心,他還沒來得及告訴陸早秋這件事,不知道如果陸早秋從別的地方知道這件事,是不是也會這樣想,認為他要像從前那樣再錯一次。

他掛了電話,走去琴房。

陸早秋已經看完了譜,他對鍾關白道:「這一處,你是故意的。」

鍾關白笑起來。

不會的,陸早秋不會認為他在炒作,不會認為他要像從前那樣再錯一次,陸早秋那麼瞭解他,連他那一處從天而降的靈感也能看懂。

「獨奏鋼琴是主角,樂團是背景。主角無論如何拼盡全力掙扎也不能與時代背景相抗衡,哪怕獨自發出零星的聲音都是困難的——這便是你此處的用意所在。」陸早秋緩緩道。

「陸、早、秋。」鍾關白一字一字喊,「過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陸早秋走過去,鍾關白立馬抱住他的腰,說:「我愛你。」

「我知道。」陸早秋雙目含笑。

鍾關白又說:「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你不知道。」

陸早秋低頭看著鍾關白,等待他繼續。

「等我。」即便鍾關白已經確認了他們之間的默契,他還是去書房拿了筆記本過來,搜了一下自己的淒慘經歷,同時打開文字和錄音,然後把屏幕朝陸早秋那邊轉了轉,「……嗯,就是這個。」

不知道爆料人是從哪裡拿到的資料,錄音將那檔廣播節目的全程全部記錄了下來,一點沒漏掉。

陸早秋非常好涵養地聽完了全部錄音,看完了全部文字,才總結道:「我有三個地方不明白:鍾賀大法、賀鐘,完全不理解語義;邪教,不理解它在這個語境中的含義。」

「呃……」鍾關白不知該從何解釋。

陸早秋說:「難以解釋的話,可以造句舉例。」

鍾關白絞盡腦汁,艱難道:「咳,比如說……我們,你和我在一起,就是陸鐘,你要是和別人在一起,就是邪教,我和別人在一起,也是邪教。邪教是不被允許的。」

陸早秋點點頭表示同意:「大法和鍾陸?」

鍾關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大法可能就是很好的意思大概……我也不太懂……鍾陸就是……呃,我們之間只能是陸鐘,陸在上,鍾在下,反過來就,不行。」

陸早秋想了想,嘗試運用新詞彙:「所以,正確的說法是,陸鍾大法好,鍾陸是邪教,其他非陸鐘的,也都是邪教。」

鍾關白聽著陸早秋說出這麼一段話,面紅耳赤地摀住了臉,他覺得自己簡直不可饒恕,竟然讓神仙般的陸早秋做了這種凡夫俗子才會做的事。

陸早秋把鍾關白的手拿開,看著他問:「阿白,為什麼你說自己闖禍了?」

鍾關白紅著臉,還沒反應過來:「嗯?」

陸早秋又看了一遍屏幕上的文字:「你看,陸鍾大法是正確的,有人支持邪教,而你反對了邪教,所以你做了正確的事,為什麼是闖禍?」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一臉認真的表情,嘴角一點一點翹起來,最後變成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那,既然我做了正確的事……陸早秋,你要怎麼獎勵我?」

陸早秋笑問:「你想要什麼獎勵?」

鍾關白一時還真的想不出來,因為但凡他想要的,可能還沒有說出口,有時候甚至在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陸早秋就已經給予他了。

「嗯,讓我好好想想……」鍾關白作思索狀。

陸早秋把手臂放到鍾關白身後,溫柔地將人帶到懷裡,人畜無害地、不經意般道:「阿白,在你想出來要什麼獎勵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鍾關白還沉浸在可以得到額外獎勵的喜悅以及陸早秋溫柔的懷抱裡:「嗯嗯,你說你說。」

淡淡的語氣,低沉的聲音,從鍾關白的耳朵上方傳來:「阿白,你來告訴我,為什麼會有鍾賀與賀鍾這樣的說法?」

那一刻,幸福得像飄在溫暖的雲端而導致格外遲鈍的鍾關白彷彿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但是陸早秋身上那種於他家一般的安全感反而讓他本能地往陸早秋懷裡靠了靠。

兩人貼得更緊了,一絲縫隙也沒有。

突然,鍾關白一個激靈,猛然醒悟過來:「什麼為、為什麼……」

陸早秋說:「你來告訴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完全不知道。」鍾關白辯解道,「可能是他們自己覺得吧……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哦?」陸早秋道,「他們覺得?難道你與賀音徐看起來很相襯麼。」

「不不不,不是這樣……」這種時候,鍾關白總是格外弱小,「要不我把他們這些邪教全舉報了吧……」他說著便趕緊拿起鼠標,從最熱門開始一個一個舉報那些提及鍾賀或賀鐘的消息,舉報理由全選了傳播虛假消息那一欄。

陸早秋看著鍾關白,低低地笑起來。

鍾關白抬眼覷陸早秋。

陸早秋站起來,笑著朝琴房走:「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上,我不在意。」

鍾關白自知被捉弄,憤憤地跳起來從背後抱住陸早秋。

陸早秋轉過身,道:「去不去看曲?」

「去……」鍾關白毫無抵抗之力,只能在陸早秋的喉結上不斷吮吸咬噬,留下一塊濕乎乎的深紅印記。

 

49 【《Piano Trio in E-Flat Major, Op.100 (D.929):II. Andante con moto- Franz Schubert

天邊還懸著白月,鍾關白悄悄翻個身,用手捂著手機兩側看了一眼時間,早上五點差兩分。

陸早秋睡眠很淺,極容易醒來,鍾關白連一個睡夢中的吻也不敢討要,就在一片漆黑中朝著陸早秋的方向看了一陣,便輕手輕腳地溜出臥室,偷偷摸摸執行計劃:從衣帽間裡翻出唸書時穿過的襯衣、針織衫和牛仔褲,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得像好幾年前般(帶著回憶濾鏡的、過度自我幻想的)清純可人,然後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

早秋,我有點事先出門了,晚上才能回來。

寫完之後總覺得缺點什麼,想了想,又在下面補了一句:到時候一起談戀愛!

這才滿意地落了個不要臉的款:

你的

出門,打車,大約是飽受心理陰影折磨的緣故,鍾先生上車報了目的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司機:「您好我想休息一會兒,路上不想聽廣播,謝謝。」

司機:「……好的。」可是車上並沒有開廣播。

鍾關白靠在座位上,看依稀的白月穿行在一棟棟不斷變化的高樓之中,白月越來越矮,漸漸落下,天色慢慢變亮,某一瞬間,金光忽至,從後排的車窗進來,灑了鍾關白半個肩膀。

真美,鍾關白想,有一些東西總是特別有力,比如陽光,無論它是落在一座都市,一塊山林,還是一片廢墟,都永遠是美好的。

再比如陸早秋,無論他是坐在國家大劇院的舞台上,站在硝煙火海裡,還是躺在病床上,都永遠是美好的。

司機開著車,發現身邊這位說要休息不想被打擾的先生竟興致勃勃地、旁若無人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調來。

車開進了一條兩旁栽滿銀杏樹的街,樹梢綠色扇形葉子的邊緣已經開始泛一點黃。

「就是那裡。」鍾關白指給司機看。

他所指的街的一側就是那所特殊教育學校。北京的一些地方多種銀杏,不僅是這條街上,連學校裡也載滿了銀杏。記憶中那些深秋裡,有枯葉被踏碎發出的窸窣聲響,他想起來,那是一些孩子在金色的落葉上遊戲奔跑發出的聲音。

可能對鍾關白這樣的人來說,聲音可以比畫面留存得更久些,更深些。

司機把車停在校門口,戴著隱形眼鏡的鍾關白清楚地看見保安已經坐在門衛室裡就著豆漿吃雞蛋灌餅了。

還是當年的保安,還是當年的雞蛋灌餅。

「哎,您這雞蛋灌餅哪兒買的?」鍾關白跑過去半開玩笑似的問。

「就往南走兩百來米。」保安指一下,「您往那兒瞅,對,那兒。」

鍾關白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這種東西,他是那種胡亂吃喝不運動就會過瘦的人,在音樂學院上學那陣又特別騷包,追求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所以飲食運動都是健身標準,後來工作了也沒機會吃路邊攤,現在一看見,就有點像個執念似的,明知以前也沒有多喜歡,但還是想要買來吃一吃——

來個故地全套體驗。

等他拿著熱騰騰的雞蛋灌餅,摘了口罩邊吃邊又走回學校門衛室的時候,保安驚訝道:「哎,是你,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哪。」

「那您給我開個門唄。」鍾關白笑瞇瞇地說。

保安說:「行,那先登記一下,這兒,簽個名。」

鍾關白拿著筆,正準備簽,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筆停在空中。

「怎麼了?」保安斜眼瞅鍾關白,笑著揶揄道,「大明星,您放心吧,這人員進出登記簿是要存檔的,我不能拿去賣錢,再說,我也幹不出這事兒來。」

「……那倒不是。」鍾關白略微羞窘。

他是在想在他還沒有出名、還沒有刻意為「鍾關白」這個品牌練出一手商業性的特殊簽名的時候,他是怎麼簽下「鍾關白」三個字的。

大概是因為溫月安要求他從小練字的緣故,從前寫字是有魏風的。

鍾關白想了一會兒,便在登記簿上認認真真地寫了自己的名字,三個字寫得謹、沉、正,自己看著,竟都覺得有些不像他寫出來。

寫完,走進學校裡,教室都還沒有人。

他在學校各處轉了轉,再憑著記憶走到從前老教學樓的音樂教室裡,發現他彈過的那架舊鋼琴還擺在原處。

倒是很奇妙,因為學校建了新教學樓,老教學樓的內部設施也已改進了許多,不少老舊的桌椅、教學設備都換了,唯獨這間音樂教室一點也沒有變。

老舊低矮的立式鋼琴,鋼琴邊放樂譜的櫃子,支在架子上不太大的黑板,佈滿各色塗鴉的木頭椅子,淺色的窗簾……

真的一點沒變。

鍾關白坐到琴凳上,揭開琴蓋,發現琴鍵被保養得很好。他隨手彈了一首多年前的作的曲,發現這架鋼琴的音準也極好。愛琴之人都知道,養琴要靠彈。像陸早秋這般家世的人,要將任何一間屋子當做博物館般封存收藏起來,不是難事,難的是讓這架鋼琴永遠發出當年的聲音,讓這間教室裡永遠有一些喜歡音樂的孩子。

彈完一曲,鍾關白又走到放樂譜的櫃子邊。

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櫃子是陸早秋整理過的。鍾關白自己作的曲都懶得整理,更不要說別人的。而陸早秋不同,陸早秋不能接受巴洛克時期的亨德爾混在古典主義時期的海頓裡,看著他整理出來的一櫃樂譜的書脊,就像直接在看一根古典樂史的脈絡。

鍾關白從上至下一排排看下去,發現這個櫃子最下方的最後一冊,放的是一本《鍾關白作品集》。

一櫃子琴譜,沒有一冊是全新的,看起來都被翻過很多遍,而最後這本,看起來最舊。

鍾關白把那本作品集拿起來,翻開,裡面有一些標注。鍾關白不是那種會把裝飾音與情感要求全寫在琴譜上的作曲家,所以那些標注,大概就是陸早秋自己的解讀。

他對著陸早秋的標注彈了一曲,覺得很有趣,彷彿可以聽見陸早秋是如何彈他寫的曲子的。一曲一曲彈下來,每一曲彈罷,好像就又離陸早秋更近了一步。

教室外傳來了說笑聲和腳步聲,快要到上課的時候了。

鍾關白彈著琴,忽然聽到有一個童聲喊:「陸老師好!」

片刻後,他便聽到了陸早秋的聲音:「早上好。」

另一個童聲響起來:「咦?裡面彈琴的不是陸老師嗎?」

鍾關白沒有聽到陸早秋的回答。

他只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像從前每一次朝他走來的時候一樣。

鍾關白坐在鋼琴後,彈著琴,在腳步聲停下的時候抬起頭,給了教室門口拎著小提琴盒的男人一個笑容。

陸早秋久久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他的眼神那樣幽深而灼人,只有見過他這般注視鍾關白的人,才會相信陸早秋也是一個有慾望的人。

鍾關白從《遇見陸早秋》開始彈,彈到《和陸早秋的第一年》,《和陸早秋的第二年》……一直到最後,他看著陸早秋的眼睛,彈下了因為那次演奏事故而沒來得及彈給陸早秋聽的《和陸早秋的第六年》。

上課鈴早就響過了,他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其他人。

鍾關白站起來,想要走向陸早秋。

「別動。」陸早秋說,「你坐在那裡。」

鍾關白又坐下來,陸早秋大步走到鍾關白身邊,傾下身,隔著鋼琴抬起鍾關白的下巴。

一個幾乎有些凶狠的吻。

「唔……嗯……」

吻得太深太久,唾液不受控制地從鍾關白的嘴角流出來,被陸早秋用拇指輕輕擦去。

「咚咚——」

兩聲敲門聲之後,音樂教室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了。

「陸先生,等一下的音樂課——」李意純的話音猝然一頓。

此時,她眼中十分嚴肅冷靜的陸先生正在教室裡十分不嚴肅不冷靜地托著鍾關白的下巴,而鍾關白雙目瀰漫著霧氣,臉頰泛紅,嘴唇濕潤,齒間還洩出一絲難耐地低喘。

……

門被輕輕帶上了。

「陸大首席……」鍾關白的手在陸早秋的皮帶扣下方摸了一把,再順著襯衣扣子一點一點往上,手指劃到頸部,繞著喉結打圈,「你這是在音樂教室裡幹什麼呀?」

陸早秋繞到鋼琴後,捉住鍾關白犯上作亂的手,把人圈進臂彎裡,禁錮在自己大腿上。

「陸早秋……」鍾關白心裡甜蜜又歡喜,嘴上卻假惺惺地抱怨,「你在教室裡耍流氓。你看——」他把陸早秋的手往自己褲腿間凸起一塊的地方帶,「都怪你,這樣我怎麼出去?」

陸早秋說:「那就不出去。」

「那等下打下課鈴,有小朋友進來怎麼辦?」鍾關白問。

陸早秋輕歎了口氣,把鍾關白放到琴凳上,再從櫃子裡拿出一本李斯特,翻到《Rondeau fantastique sur un theme espagnolEl contrabandista, S252》擺到琴譜架上:「彈琴。」

鍾關白望著琴譜,瞬間回憶起小時候練這首時的慘狀,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果然……

煙消雲散,心如止水。

等一下有一節音樂課,鍾關白饒有興趣地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欣賞陸早秋講課。

孩子們陸續走進來,年齡有大有小。特殊教育學校的規模不很大,年級也並不像普通中小學那樣分明。

在這裡講課和在音樂學院講課是不一樣的,在這間教室裡,陸早秋並沒有人師的樣子,他不講艱深的樂理,不講演奏的技巧,也並不喜歡叫人回答問題,因為有些敏感的孩子光看著他就會緊張。他總是演奏多於言語,單純像個誕生於音樂中的赤子,手裡捧著他覺得美的東西獻給所有人。

許多類似的特殊教育學校會想方設法教這些特殊的孩子一些技能,努力讓他們成為「有用」的人。

這很好,但他們其實也需要一些「無用」的東西,因為有時候,就是這些無用的東西,給了辛苦的人生一點熱望與暖光。

今天這節課陸早秋講克萊斯勒。鍾關白想,大約他來上過許多次課,所以現在已經講到了當代的小提琴家。

陸早秋先拉了《愛之憂傷》,然後就有小朋友問,能不能用鋼琴也彈一遍。

往常這樣也常有大膽的孩子提這類要求,陸早秋有時候會彈,有時候則會坦然承認,他不知道或者不會鋼琴版本。

跟其他小朋友一比,大只得非常顯眼的鍾關白在最後一排高舉起了雙手,自告奮勇:「陸老師,我會!」

小朋友們集體朝身後看去。

有大孩子認出了他,喊:「阿白哥哥!」

隨著幾聲「阿白哥哥」,鍾關白已然成了這些孩子的同輩。在這個神奇的情境裡,他完全把自己當成了陸早秋的一個學生,樂顛顛地上去炫耀他會彈一首其實毫無難度的曲子。

明明是一首憂傷的曲子,鍾關白卻把它彈得像一件帶著陽光味道的白襯衣,溫暖又乾淨。

等他彈完了,一個看不見的小男孩說想知道彈鋼琴的哥哥長什麼樣子。

鍾關白走過去,蹲下來:「你摸摸看。」

小男孩摸了摸,笑起來:「真好看。」

鍾關白把陸早秋也拽到身邊:「你再摸摸陸老師。」

小男孩摸了摸,又笑著說:「真好看。」

鍾關白起了壞心眼,清了清嗓子,故意問:「咳,那,誰更好看?」

「我……」小男孩不知所措。他不自覺地朝鍾關白那邊靠了靠,本能地畏懼於對陸早秋發表任何意見。

陸早秋摸了摸鍾關白的臉,從眼角眉梢摸到鼻樑嘴唇,極溫柔,最後拇指停在唇邊。

摸完收回手,陸早秋對小男孩說:「我也摸過了,阿白哥哥更好看。」

小男孩點點頭:「陸老師肯定不會騙我。」

鍾關白面紅耳赤:「……」你們陸老師現在才、才不是什麼正經人呢。

下了課,鍾關白拉著陸早秋在校園裡散步,邊走邊問:「今天還有沒有課?」

陸早秋:「只有剛才那一節。」

鍾關白:「那你本來打算上完課去幹什麼?」

陸早秋沒說話。

鍾關白看了看四下無人,便啃了一口陸早秋:「告訴我。」

陸早秋:「……醫院。」

鍾關白:「我要陪你去。」

陸早秋:「只是去複查。」

鍾關白:「我要陪你去。」

陸早秋:「……好。」

兩人走了一會兒,鍾關白突然停下來,踢了一下地面的小石頭:「陸早秋,我很生氣。」

陸早秋不明所以:「生什麼氣?」

「你什麼事都自己偷偷做,從來不告訴我,去醫院也是,來學校講課也是,還有……」他執起陸早秋的手,在指間的疤痕上摩挲,「這個也是。我並沒有你那麼聰明細心,很多時候我都後知後覺,總是讓你一個人。

「你背著我準備飄浮著鋼琴的禮物,背著我去做手術,背著我去找老師,背著我捐款、替我做我本該做的事,背著我準備戒指,背著我去看病……」

鍾關白直視著陸早秋的雙眼,緩緩道:「陸早秋,你連愛我這件事,都要背著我做。」

「阿白……」陸早秋輕輕喊出的兩個字像一聲歎息。

「陸早秋,接下來的日子還很長,足夠我瞭解你的全部。」鍾關白一邊暗中看著陸早秋的眼色,一邊努力氣鼓鼓道,「如果你不盡快改正,那麼,我將花一生來反抗你偷偷摸摸的行為。」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efunte- Joseph-Maurice Ravel

兩人走出校門的時候,陸早秋的表情極細微地變了變,蹙起眉,望向遠處。

鍾關白也朝那個方向看,沒看出有什麼奇怪的:「怎麼啦?」

陸早秋有些疑惑朝遠處走去,鍾關白不明就裡地跟著。

走了一陣,他發現陸早秋停在他早上買雞蛋灌餅的攤前。

鍾關白:陸早秋什麼時候也開始吃雞蛋灌餅了?

陸早秋在攤前站了一會兒,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想起音樂教室裡那個吻,於是轉頭對鍾關白道:「它們聞起來像你。」

鍾關白聞言哈哈大笑,順便引誘道:「要買一個嘗嘗嗎?」

陸早秋平靜拒絕:「我嘗過更好的。」

鍾關白:這裡有人耍流氓。

但他只這麼想了一秒,一秒後就十分高調地牽起陸早秋的手,正色道:「正是!」

陸早秋的車就停在附近。但凡鍾先生沒病沒痛沒喝酒,總是十分樂意當陸早秋的車伕,此時更是慇勤萬分,拉車門系安全帶做了全套,關門前又討了一個吻,這才老實地坐上駕駛座開車去陸家新收購的一家私立醫院。

鍾關白說:「等一下我要一起進去。」

陸早秋說:「在診室外等我。」

鍾關白伸出一根手指,撓陸早秋的手心,並堅決抗議道:「我不接受。」

陸早秋低聲說:「阿白,其實我……」他一向坦然,此時卻像有了難言之隱,「……你在外面等我。」

「不行。」鍾關白說,「我要知道你的情況。陸早秋,我走了很多彎路才學會一樣東西,就是我沒法同時做太多事。從今往後我的所有時間都是給音樂的,還有,給你的。讓我陪你一起,無論什麼事。」

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自然而然地說出這番話,倒不像是宣誓與承諾,只是在平平淡淡描述自己已經在做的事。

陸早秋終於妥協道:「好。」

他們到的時候剛好是預約的時間,護士來門口接陸早秋,說醫生已經在診室等了。

這時候,鍾關白的手機震了起來,一看是賀玉樓的號碼,不能不接。

鍾關白對護士說:「我在外面接個電話先,我是陸先生的——」他本來想說合法配偶,可是一想,他們不僅不是合法配偶,甚至沒求婚,連未婚夫也不是,於是口不擇言道,「我是陸先生的心肝寶貝,一會兒一定要放我進診室,我要陪他。」

護士認出了鍾關白,但還是非常專業地看向陸早秋,詢問意見。

陸早秋點點頭,面不改色地:「他是。」

護士引著陸早秋去了診室,鍾關白在外面接電話:「賀先生?」

電話那邊響起少年的聲音:「鍾老師,是我,賀音徐。」

「咦?小賀同學,你是不是偷拿你爸手機了?」鍾關白簡單粗暴道,「我有事,你現在有一分鐘時間把事情講清楚,計時開始。」

賀音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和平時不太一樣:「……這是我的號碼,只是以前手機一直由我父親保管。抱歉,打擾鍾老師了。」

鍾關白:「五十五秒。」

賀音徐:「我還是下次再打給您吧。」

鍾關白:「四十九秒。」

賀音徐:「……」

鍾關白:「四十五秒。」

賀音徐:「鍾老師……」

鍾關白:「四十二秒。」

賀音徐:「溫先生會變成我的……繼母嗎?」

鍾關白:「……」

賀音徐:「我知道,溫先生是很好的人,但是——」

鍾關白:「你等等。我保證,小賀同學,老師並不想做你的繼母。」

賀音徐:「可是,我父親說,他以後都要和溫先生一起生活……鍾老師……在我的記憶裡,我父親幾乎沒有笑過,哪怕我琴彈得再好,他也不會很高興。我一直很想被他認可,一直努力不辜負他的期望……可是他跟溫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高興,有說不完的話……鍾老師,我以前以為,父親就是那樣不苟言笑的性格,可是現在我發現,不是的,他其實也會高興,只是可能……」電話那頭的少年像是哭了,「我並不是父親喜歡的兒子……對不起,鍾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話給您添麻煩,只是……莫名就很相信您……」

鍾關白聽到前半部分已經覺得頭大,聽到後半部分想起來唐小離說自己招小朋友喜歡,頭更大了:「你現在在哪裡?」

賀音徐報了地址,是一家酒吧。

「現在才幾點就喝酒?」還是上午,怪不得對面很安靜,鍾關白突然想起來就算是半夜賀音徐也不能喝酒,「再說你還沒到法定飲酒年齡吧小朋友?」

十分守法的賀音徐小朋友答道:「……我點了一杯可樂。」

鍾關白:「你聽著,我現在有事,你,原地坐著喝飲料,等我辦完事來接你。帶夠錢了嗎?如果要我來給你結賬的話,我建議你不要點超過五十塊的飲料,我現在很窮。」

賀音徐:「帶了我父親的卡。」

「那好,無酒精飲料隨便喝,不要搭理陌生人,等我去接你。」鍾關白掛了電話,去找陸早秋。

護士看到鍾關白,沒等他開口,就直接領著這位「陸先生的心肝寶貝」往診室走。快到的時候,護士低聲介紹道:「陸先生已經複查完了,現在應該在進行鼓室注射,您可以等注射完陸先生休息的時候再進去。」

「鼓室注射是什麼?」鍾關白一邊問一邊輕手輕腳地跟著護士走到診室門口,準備做一個高素質病人家屬。

「鼓室注射是一種微創的治療手段,刺破鼓膜,將藥物送入中耳腔……」

鍾關白隔著透明的窗戶看到了陸早秋,護士的解釋像某種正在被調小的背景音,漸漸地聽不到了。

陸早秋躺著,整張臉、甚至嘴唇都被醫用強光燈照得過分蒼白。醫生正將一根注射器慢慢伸入陸早秋的耳內。鍾關白看著那根金屬針頭一點一點消失在陸早秋的耳朵裡,陸早秋閉著眼,神色仍是平靜的,只是眉心有一道極淺的皺褶。當醫生將注射器的液體全部推入他耳內時,纖長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滴眼淚忽然流了出來。

只是一邊眼睛,只是一滴眼淚。

鍾關白看著那一幕,感覺好像親眼看著一棵自己仰望多年的松樹突然死了。總覺得那棵樹很堅韌,會永遠站在高山之巔,在風雪之中開出花來,永遠不死不敗不朽。

鍾關白忽然覺得下巴有點癢,一摸發現自己手上也沾了淚。

「很……痛嗎?」鍾關白問。

可是問出口,又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刺破鼓膜,當然很痛。

護士在一旁輕聲道:「第一次比較痛,這是陸先生第二次做鼓室注射治療了,應該疼痛感比較小。」

「那他……為什麼哭了。」鍾關白吸了一下鼻子,轉過身去不讓護士看到自己的眼淚,「抱歉。」

「你可能不知道,他不像我……」鍾關白粗魯地抹了一把臉,「他就像一個……我不知道怎麼說,他就像一個神仙,像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怎麼會哭呢?」

「應該是生理性的流淚。鼓室注射的時候,病人會感覺液體從耳朵流向鼻腔與口腔,且不能吞嚥,可能對於陸先生來說,這樣的感覺比較難以忍受。」護士小心地措辭道,「而且……陸先生是病人啊。」

神仙的話,應是不會生病的。

可是陸早秋總是完美而強大,似乎永遠沒有脆弱的時候,就連失去聽力的時候,他都沒有失去控制,可能只有剛剛發現聽不見的那幾秒不那麼冷靜,之後便開始安撫鍾關白、與陸應如溝通、開始接受聽不見的事實、接受治療、學習手語、嘗試用手指來控制小提琴的音準、像從前一樣拉小提琴……

鍾關白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因為陸早秋實在太好了,他便真把陸早秋當作了神仙。

可是陸早秋不是大理石上一座完美無缺的、不知冷暖悲喜的雕塑,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人會動情、會吃醋、會失望、會生氣、會犯錯、會笑、會哭、會拿愛人沒有辦法、會遇到一隻亂跑的螃蟹不知該處理……

此時的陸早秋正按醫生的要求側臥著,讓剛送完藥的那只耳朵處於上方。這樣側臥的姿勢讓他看起來不那麼有安全感也不那麼強大,孤零零的,像個沒有人關心的孩子。

醫生從裡面打開診室的門,對鍾關白道:「需要側臥休息三十分鐘。」

鍾關白小聲問:「複查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說:「從這次的結果來看,上一次接受鼓室注射的效果不錯。如果是普通人,其實這樣的聽力已經足夠了,只是陸先生想恢復到以前的聽力水平,除了小提琴的音域上限,他還需要聽到所有樂器的泛音。古典樂演奏家,像長笛手或者小提琴手,其實常有聽力勞損的問題。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漸漸損失部分高頻聽力,也是人類的一種必然。很多時候面對這類問題,現代醫學也非常無力。」

鍾關白沉默地點了點頭,走進診室。

他跪在床邊,抱住陸早秋,等著這三十分鐘過去。

陸早秋一直沒有睜眼,只有在鍾關白去擦他臉上隱約的淚痕的時候睫毛微微顫了顫。

休息完,醫生來對另一隻耳朵進行注射。

鍾關白全程握著陸早秋的手,陸早秋仍舊只是閉著眼睛靜靜地接受醫生的指令。

鍾關白近距離地看著醫生操作,看著陸早秋輕蹙的眉心,看著同剛才一樣的一滴淚水從陸早秋的睫毛根部浸出來。

當那滴淚水控制不住地流過臉頰時,陸早秋終於像是不堪忍受一般說了一句:「阿白,出去。」

「現在不能說話。」醫生收起注射器,提醒道。

鍾關白心痛得要死,但還是逼著自己做了一回壞人,趁著陸早秋不能說話,強硬地留在診室裡抱著陸早秋。

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欺負,都可以感覺到臂彎裡的人在發抖,鍾關白想,陸早秋肯定很生氣。

一直到第二次休息結束,陸早秋都沒有睜眼看鍾關白一眼。

等醫生進來告訴陸早秋如果覺得沒有不適就可以離開的時候,陸早秋才站起來,跟醫生道謝。

醫生把情況都交代好,陸早秋便朝外面走,可能因為鼓室注射導致的輕微眩暈,他在走下台階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要不再回去躺著休息一下?」鍾關白連忙把人扶住,陸早秋卻不著痕跡地把手臂抽了出來,繼續朝停車的地方走。

「陸早秋!」鍾關白從背後抱住陸早秋,委屈道,「你答應過的,讓我陪你,你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你不能。」

陸早秋沒有說話,鍾關白把頭抵在陸早秋肩膀邊悶聲道:「好吧……你可以生氣,但是就氣一會兒行不行?」再長他就要受不了了,捨不得。

陸早秋其實有些站不住,如果鍾關白沒有跟他一起來,就會有司機來接他回去,因為他知道治療之後他沒有能力開車。

但是在鍾關白面前,陸早秋永遠沒有站不住的時候,他轉過身,像平時那樣讓鍾關白把重量放在自己身上。

鍾關白仔細觀察陸早秋的神色,嘗試著攬著陸早秋的腰背,想讓人靠在自己身上,卻發現有點攬不動:「早秋……你能不能靠著我?」

陸早秋說:「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鍾關白抱著陸早秋,一遍一遍地說,「因為我需要,我需要……」

陸早秋慢慢將身體靠在了鍾關白身上。

但是只是靠了一小會兒,他就站到一邊,微微彎下腰,說:「阿白,上來。」

鍾關白不敢置信道:「你……要背我?現在?」

陸早秋:「上來。」

鍾關白哪裡敢在這個時候幹這種讓陸早秋費力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肯上去。

陸早秋便直接把鍾關白抱了起來。

他走得比平時艱難許多,鍾關白連一動都不敢動,只能不斷重複:「放我下來,陸早秋!」

陸早秋低頭看著鍾關白,說:「不行。」

鍾關白氣道:「這種時候你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陸早秋沉聲道。

鍾關白不說話了。

陸早秋把鍾關白抱到車邊,放下來,自己打開副駕駛的門:「你來開車。」

鍾關白坐到駕駛座上,一聲不吭地開車。

陸早秋看了一眼路,不是回家的方向,便問:「你要去哪裡?」

鍾關白繃著臉不說話,開了幾百米看到一家酒店,就把車一停,拉開副駕駛門,對陸早秋說:「下來。」

陸早秋看了鍾關白一陣,從車上下來。

鍾關白走進大堂,一臉凶神惡煞的樣子開了一間房,前台認出了他也一句多話沒有敢說。

進了房間,鍾關白把陸早秋按到床上,然後就開始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了便站到陸早秋面前,宛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赤條條地來到人間。

「陸早秋,你信不信,如果可以,我現在想把這副軀殼也脫下來。」鍾關白注視著陸早秋,眼底有淚光,「這樣你就能看見,剝掉所有東西的我,有多愛你。

「這個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堅強美好的人,有成千上萬健康的身體,甚至有成千上萬的小提琴手,但是,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陸早秋。」

鍾關白張開雙臂,好像要把自己內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打開給陸早秋看。

「陸早秋,你明白嗎,你根本不必隱藏你的其他樣子,不必只給我看那個你認為符合我期待的所謂的永遠堅強的、冷靜自持的、強大到無所不能的『陸早秋』——

「你就是陸早秋。」

 

51 【《Love Is Just A Dream- Claude Choe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陸早秋這些。

陸家人從不這樣說話,應該說,在陸家,根本不會有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因為連提起這些詞彙都被視為一種軟弱。

在陸早秋很小的時候,他父親曾讓手下帶他和陸應如去佛羅倫薩美術館,看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去之前,父親把他們叫到面前,說:「回來告訴我為什麼男人應該像《大衛》。」

當站在大衛像前時,陸應如問陸早秋:「早秋,你準備怎麼回答父親?」

陸早秋注視著雕像,答道:「眼神,還有,肌肉線條。」

「不。」那一年陸應如也不過十歲,她看了陸早秋一眼,又抬起頭仰視著大衛像,用不屬於她那個年齡的口吻說,「早秋,你是對的,但你不能這麼回答父親,你要對他說,因為《大衛》永遠站在大理石底座上,供千萬人瞻仰。這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當他們回到陸家的時候,陸早秋卻不願意回答。

陸應如向前走了一步,擋在陸早秋身前,對神情不滿的陸父道:「父親,並不止男人。我們陸家人,都站在大理石底座上,沒有下來的一天,我陸應如也一樣。」

像陸家的所有人那樣,陸早秋從那個光著腳抱著小提琴的幼小男孩長成坐在交響樂團第一排的首席,其間不知道多少艱難與阻礙,二十年不曾被人詢問過一句累不累。

他看著鍾關白,後者的眼神堅定而灼熱,蜜色的肌膚浸在陽光裡,每一寸肌肉線條都恰到好處,美得像是剛剛從陽光裡生長出來的。

如此直接的告白,如此熾熱的身體,讓陸早秋有一種錯覺,好像此刻的鍾關白就是生命這個概念本身。

「阿白。」陸早秋說,「過來。」

可是鍾關白只走了半步,他又說:「別動。」

陽光只落在床邊的地上,那樣耀眼的光芒與屋中其他地方之間的分界如此明顯,讓鍾關白跨過這條邊界都像是一種罪過。

鍾關白只頓了一下,便毫不猶豫地撲到陸早秋上方。

火熱到幾乎有些發燙的肌膚從上方慢慢貼下來。

「陸早秋,你知不知道……」鍾關白解開陸早秋的皮帶與衣扣,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陣,然後便從陸早秋的下身開始親吻,再一步步到小腹、側腰、胸膛、手臂、手背、手指、鎖骨、喉結、下巴……最後停在下顎邊的那抹琴吻上,不斷吮吸舔舐,同時把陸早秋偏涼的手放到自己熱燙的胸膛上,「我愛你,愛得這裡都痛了。」

陸早秋感受著掌心下劇烈的心跳,低聲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鍾關白的手緊緊覆在陸早秋的手背上,像是要將陸早秋的手按進自己的胸腔裡,直接去觸摸那顆砰砰直跳的心臟,「陸早秋,你只知道我愛你,卻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如果你知道,怎麼會捨得把我愛的一部分藏起來?」

「阿白。」陸早秋想了許久,眉間染上一絲從不曾有過的茫然,「我……習慣了。」

那是一種習慣,同樣也伴隨著一種需要。陸早秋需要隨時隨地被鍾關白索求、被鍾關白依靠,讓鍾關白覺得安心,滿足鍾關白的所有期待。

「這樣,阿白你……不喜歡?」陸早秋看著鍾關白的眼睛,問。

他這樣問的時候,低沉的聲線像黑夜中映著星子的水面,似乎是平靜的,可水裡卻帶著一點光暈,好似希冀,短短三個字問出口,內裡不知道還留了多少思量是不肯說出來給人聽的。

鍾關白一下子慌亂起來,心裡像撒了一把羊毛針,又癢又痛:「早秋,早秋,我不是覺得你現在這樣不好,其實,其實只要是你,怎麼樣都好,只要你覺得好,就……怎麼樣都好……真的。」鍾關白髮現自己又一敗塗地了,剛才那種把陸早秋按在床上講道理的氣勢洶洶瞬間消失不見。他是真·懼內,在醫院受了刺激,一鼓作氣叉起腰就想教陸早秋做人,現在回過神來,自己差點嚇死。

「那就是喜歡的。」陸早秋的手從鍾關白的後頸沿著脊椎骨向下撫摸,摸得鍾關白背脊發顫。

摸到後腰,修長的手指繼續往下,帶著不同於以往的掌控欲,太過強勢,好像看見一束特別美的陽光,愛到想要直接握在手心裡。

「唔……呼……」鍾關白在陸早秋頸邊喘息起來,他本來就雙腿大分,跪在陸早秋身體兩側,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手法,不自覺就想合攏雙腿,「別……別那麼摸……嗯——」

陸早秋也不阻攔鍾關白的動作,只是在他耳邊如低吟般輕聲說:「阿白,我很難過。」

鍾關白掙扎的動作一滯,生怕陸早秋不高興,連忙去看他的神色。

陸早秋眼底一片幽深,那哪裡是難過,明明是在醫院被欺負了一把,現在想欺負回去。

鍾關白的一顆心像被浸在一盒橘子罐頭裡,變得又酸又軟。他老老實實地抱住陸早秋的脖子,親了親陸早秋的嘴唇,然後便壓低腰身,擺出更方便被對方隨手欺負的姿勢。

「陸早秋……」

一遍一遍地喊著對方的名字,接受對方給予的高潮。

「喜歡?」陸早秋問。

「……喜歡……最喜歡了……」因為被給與了太多快樂,已經沾了白色液體的側腹仍然繃緊起來,肌肉一陣一陣不受控制地收縮。

陸早秋抱起鍾關白,將人放到已被曬得溫熱的沙發上。

沙發很大,足以讓兩個人都躺在陽光裡。

鍾關白頭枕在陸早秋的臂彎裡,輕輕在陸早秋身邊哼他為陸早秋寫的曲。

「阿白。」陸早秋說,「如果你喜歡……那麼,我會學著改變……只要你喜歡。」

「你不用為我做任何改變。」可能是喊了太久,也可能是因為心疼,鍾關白的聲音有些啞,「我不想改變你,一點兒也不想。陸早秋,我想清楚了,你不想讓我看的,我都不看……可是你記住,如果你有那麼一點點,嗯,想讓我看到,我就在你身邊……」

鍾關白說著說著,側過頭看見陸早秋就在他身邊那樣安靜地睡著了。

那不太像是陸早秋平時的樣子,那麼放鬆與安心。

他是真的在學著展示自己柔軟的那一面,學著去依靠鍾關白,因為他知道,那也是鍾關白的需要。而滿足鍾關白的需要,就是陸早秋的需要。

許多人在愛裡做出改變與犧牲,於是被歌頌,有時候人們歌頌起愛情,竟是在歌頌那種令人感動的捨己為人,有如歌頌道德。

可那只是愛表面的樣子。

愛不是一種感人的獻祭,不是拿自己的某一部分去填補對方的某一部分;愛只是一種太幸福的感覺,是填補對方的同時,自己缺乏的那一塊也被填滿了。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的睡顏,覺得看不夠,明明人就在他身邊,他仍覺得想念。

不知道看了多久,一直看到陸早秋醒來。

已經過了中午,太陽偏到了另一邊。

陸早秋剛睡醒,看著鍾關白,聲音低啞:「為什麼沒有太陽了?」

鍾關白一聽,幾乎覺得是自己、或者太陽本身犯了錯,他立刻就想要糾正這個錯誤,把陸早秋的太陽弄回原處。但他手上沒有一根牽著太陽的繩子,沒法把已經偏轉的太陽拉回來,只好抱著陸早秋說:「我們出去曬太陽吧。從這裡走出去,一邊散步,一邊找一家餐館吃午餐。我保證,一路的太陽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鍾關白描述著那幅美好的場景,忽然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等等。」他看了一眼手錶,驚覺,「現在已經過了吃午飯的點了……」

陸早秋給鍾關白一個輕吻:「是不是餓了,為什麼不叫醒我?」

「不不不……」鍾關白說,「陸首席,你那麼可愛,可能我太愛你了,於是就……把一位不那麼可愛的小朋友忘在酒吧裡了。」

 

52 【《Drei Klavierstucke D.946:No.2 Es-dur, Allegretto- Franz Peter Schubert

當鍾關白和陸早秋走進酒吧的時候,賀音徐小朋友正坐在吧檯上,連他那一頭標誌性的黑長直都強烈地散發出「今天我並不是很開心」的氣息。

鍾關白於心有愧,便十分不捨地掏出(陸早秋的)銀行卡,決定幫小朋友結一下賬。

哪知道當他走過去,發現根本不用他結賬,賀音徐小朋友面前擺著的各色飲料全是其他客人請的,一杯杯都是滿的,喝都喝不過來。

鍾關白隨口感歎了一句:「想當年,小爺我往吧檯一坐,也有這個效果。」

陸早秋淡淡道:「阿白,你好像很懷念。」

「咳,不。」鍾關白嚴肅道,「我當年就十分痛恨這種輕浮的做派。」

陸早秋看他一眼:「是麼。」

突然間,鍾關白依稀想起來一副模糊的畫面,好像在巴黎的時候陸早秋也這樣請他喝過一杯礦泉水。

「陸首席你聽我說!」鍾關白的求生欲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是這樣的……有格調的正經人都是請人喝礦泉水的,低級趣味的人才請人喝這些顏色奇怪的飲料。」

陸早秋挑眉:「原來是這樣。」

鍾關白為自己捏了一把汗:絕處逢生。

賀音徐聽到兩人的聲音,轉過頭來,眼睛微微一亮,馬上站起來問好:「鍾老師,陸老師。」他大概是那種從小就習慣於在家裡等大人回來的小孩,聽到鍾關白有事要處理,於是一等好多個小時也沒有再打一個電話。

鍾關白斜眼瞄那一排飲料,調侃道:「小賀同學你今天日子過得很滋潤嘛。」

「我沒有喝。」賀音徐看了一眼酒吧內的鋼琴,「我覺得他們請我喝飲料是想讓我彈琴,可我今天不想彈。」

小賀同學你真是太純潔了,鍾關白想,沒有人在酒吧請喝飲料是為了讓人家賣藝。

「小賀同學,你可能得想想怎麼跟你daddy解釋。」鍾關白瞥見四周打量的眼神,於是用一種極度討人嫌的口氣感歎道,「你看,這是公共場所,你現在又有點小名氣,肯定被人拍了照片,要是打開手機,說不定已經能看到『某H姓少年鋼琴家竟獨自在酒吧買醉』的新聞了呢。」

「阿白。」陸早秋看鍾關白一眼,眼神裡帶著「不要皮」的意味,鍾關白立即擺出一副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優秀姿態,對賀音徐說:「賀音徐小友,你餓嗎,我們找個適合青少年兒童的地方吃午飯吧。」

兩大領一小上了車,賀音徐一個人坐在後排,悶聲道:「鍾老師,其實就算有負面新聞,也不用想該怎麼對我父親解釋,他現在……應該沒有時間管我。」

鍾關白從後視鏡裡看賀音徐一眼,發現後者看著窗外,很落寞的樣子。

哎呀,小朋友總是需要很多愛和關注。

「小賀同學啊,」鍾關白一邊開車一邊當心靈導師,「你看,賀先生現在每天都比從前高興,這不是很好嘛。」

「是很好,可是……」賀音徐有些難堪道,「鍾老師,可能是我太自私了。」

「你希望他的高興是因為你,是吧?」鍾關白一臉瞭然地,「可是小賀同學,你要知道,每個人對不同感情的理解和表達都是不一樣的,你不能這麼去比。賀先生對你,那是父親對兒子的方式,賀先生對老師,那是……」

鍾關白一時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去形容賀玉樓與溫月安的關係,那太複雜。他從後視鏡裡看一眼,發現賀音徐正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後文。顯然,賀音徐也很關心這個問題。

「他們那是亦師亦友,親如兄弟,是知己……嗯……」鍾關白想到那本回憶錄,心下有些悶,大約也是敬畏,便不敢繼續用寥寥數語論斷兩位先生的一生。

他自覺不是當導師的料,便趕緊以眼神示意坐在副駕駛的陸早秋:陸首席,救救孩子。

陸早秋想了想,說:「小賀,是這樣,分類與概念的提出,總有一些局限。」

賀音徐不太明白,陸早秋便舉了個了個非常淺顯的例子:「學界普遍把莫扎特看做古典主義音樂的代表,但不能說他的音樂裡沒有浪漫。」

這是很好理解的,賀音徐點點頭,說:「我明白。」

陸早秋繼續道:「小賀,類別劃分的目的是找到一些共性,幫助一個人更快地認識事物。它到底是一種主觀認知,太過根深蒂固,便成了傲慢與輕率,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在人類的分類之內。父母子女、老師學生、配偶伴侶、兄弟姐妹、親戚朋友、陌生人……如此種種關係,也都是主觀分類,有分類便有邊界限定,而真實的人、真實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不能被限定的。」

「對對對。」鍾關白十分不要臉地補充了一個他自己的例子:「沒錯,小賀同學,你看,比如我吧,就是陸首席的伴侶、朋友、校友、伴奏、學生……再並上心肝寶貝兒。」

他說完,還得意洋洋地反問陸早秋:「陸首席我說得對吧?」

陸早秋淡淡道:「下次發言前先舉手。」

嘴上這樣說,眼中卻滿是寵愛。

賀音徐低著頭,抿唇不說話。

陸早秋極有耐心,接著道:「小賀,我對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與你講對錯,你可以不認同。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和阿白的關係不是世界上佔多數的那一類,但是我們尚且有一個類別可分,所以我們是有歸屬的,至少在這個群體內部,我們會被理解,群體內外也有人在不斷爭取平等的權利。即便這樣,我仍怕阿白委屈。

「而賀先生與溫先生,沒有選擇任何一種分類,他們一生過得辛苦,歸屬不過彼此,你若能體諒,他們也會輕鬆些。」

鍾關白慢慢把手覆上陸早秋的手背,偏涼的皮膚反而讓他覺得溫暖起來。

陸早秋並不喜歡說教,他在學院也是那種專業精深的硬派教授,評價學生只看實力,是大環境下難得的不把意識形態放在重要位置的人。

此時說了這麼多,也是因為這些人、事都與鍾關白有關。

這麼多年,但凡與鍾關白有關的,陸早秋都親力親為,看得比自己的事更重要。

賀音徐認認真真聽了,想了許久,眼睛便慢慢紅了:「我覺得,我是個很糟糕的人。」

鍾關白由衷地安慰道:「你只是琴彈得有點糟糕,人不糟糕。」

陸早秋平靜地指出一個事實:「阿白有時候也彈得糟糕。」

鍾關白:「……」

是的,論琴技,現場大概只有陸早秋是真的沒有人敢說一句糟糕。唯一算例外的,也不過是陸早秋聽不見的時候,鍾關白捨不得說,當玩笑也不行。

「……陸老師說的,我沒有想過,我該想到父親很辛苦。」賀音徐想起他小時候,賀玉樓是親自教中文的,一遍地一遍地教,把他教到像在中國長大的孩子那樣,說起中文來不夾一個英文單詞,寫一手比學校中文老師更好的字。

其實不用賀音徐說,任誰看一眼賀音徐這小孩,都會知道賀玉樓曾在教養上下了多大心力。那不是朝夕之功,勢必言傳身教,十六年如一日地做一個足夠成為任何男孩榜樣的嚴父。

「一直以來,我都很想聽父親說一次,說我琴彈得也算……不錯,說他其實對我也算……有一點滿意。所以,這幾天就只顧著自己難過了……卻沒有想過,他一直想過的都是現在的生活。」賀音徐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車後座上,聲音越來越低。

「其實,」鍾關白把車停到一家餐館門口,「老師也不曾對我說過『滿意』兩個字。現在回想起來,說得最多的……是『再來』。」

賀音徐微微一怔:「父親對我說得最多的,好像也是……『再來』。」

他說完,更加難過:「可是,再來的意思……不就是並不滿意嗎?」

「不。」鍾關白說,「不是這樣的,那不是評價的話。」

曾經,在他走錯路的時候,想要走回來卻感到陣痛的時候,在他的記憶與手指都不受自己控制的時候,在他毫無靈感覺得自己寫不出一行旋律的時候,在他與陸早秋合奏感到幸福的時候,陸早秋也說過:「再來。」

曾經,在陸早秋聽不見並決定訓練用手指調音的時候,在陸早秋剛剛恢復聽力嘗試拉琴喜悅到無以復加的時候,他也說過:「再來。」

所有的艱澀幽暗處,所有的繁花征途,都有這兩個字。

鍾關白轉過身,對賀音徐道:「再來,是希望,是有人對你心懷期待。」

他說完,下車為陸早秋開車門,等陸早秋出來了,便望著陸早秋的眼睛表明心意:「早秋,我還有好多個再來想對你說。」

陸早秋眼神溫柔:「我都聽著。」

鍾關白在陸早秋身邊柔情蜜意半天,發現賀音徐還沒有下車:「咦?我是不是不小心把小朋友反鎖在車裡了?」

一拉車門,發現並沒有,是小朋友自己不肯下車。

「小賀同學,你自己下來。」鍾關白把頭伸進車裡,嚴正聲明,「車伕這個功能我只對你陸老師開放權限。」

 

53 【《Georges Waltz (I)- Shigeru Umebayashi

賀音徐從車上下來,一頭長髮垂在腰際,鬢角還有一縷稍短的,被眼淚打濕了貼在臉頰上。他刻苦練了這麼多年琴,就是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可,聽說父親要去跟別人一起生活,原本有種深深的被拋棄感,覺得好像已經沒有彈琴的意義了,可是鍾關白卻說,他父親其實也對他心懷期待。

賀音徐屬於家長嚴格又比較懂事的小朋友,這種小朋友通常都有一個特點,被嚴厲批評的時候能強忍住難過的情緒認真反省自己,被溫柔以待的時候反而哭得稀里嘩啦。

何況,他之前還一時衝動做了件反抗父親的事,本來在酒吧時就是傷心失落夾著不安,聽了一番教導後失落是少了些,可是愧疚卻要把他淹沒了。

小朋友今天穿了一件連帽衫,鍾關白看他那一副哭得慘兮兮的樣子,便走過去,拉起那隻大帽子一蓋,把賀音徐紅著的眼睛連帶著半邊臉全罩在帽子裡,免得被人看見。

「走,陸老師請吃蟹粉小籠。」鍾關白走在賀音徐前面,用背影十分瀟灑地比了個「跟我來」的手勢。

賀音徐跟在後面,小聲道:「謝謝陸老師。」

鍾關白頭也不回地說:「不客氣,主要是我想吃。」

進了包廂,服務員熟門熟路,上菜單之前先上了一籠蟹粉小籠包來,這是鍾關白來此處必點,一進來就要吃,等不得。

小籠皮極薄,一筷子夾起來便能感覺到裡面裹著的湯汁在流動。

鍾關白曾像一隻深山老妖似的評價道:咬下一口,再吸食之,有如吸食天地精華。而精華的熱量,他並不想知道。

陸早秋也比較喜歡來這裡,他對食物沒有什麼愛好,在這裡唯一的愛好就是看鍾關白吃。

上了菜,鍾關白吃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見吃相優雅的陸早秋和乖巧聽話的賀音徐,突然有種自己老婆孩子都有了,人生圓滿的錯覺。

「小賀同學,吃完飯我送你回家,我和你陸老師還有大人的事要幹。」鍾關白擺出一副成年人的嘴臉,其實哪有什麼要緊事,不過是想支開小朋友和陸早秋單獨談一談成年人的戀愛罷了。

賀音徐一聽「回家」二字,便悶聲道:「我不想回去。」

善良的鍾老師拿出一顆定心丸:「小賀同學,這是跟陸首席出來,不是跟我,所以你放心吃,管夠,不會被抵在這裡給人洗盤子。」

「不是……」賀音徐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告訴鍾關白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鍾老師,父親這些天一直住在溫先生那裡,沒有回來過。所以……我這些天很排斥練琴。」

鍾關白覺得不是大事,便指示道:「那你正好吃完飯回去練,以後每天多練兩個小時,補回來。」

賀音徐又遲疑了一陣,才繼續說:「……可是,家裡已經沒有琴了。因為排斥……前兩天,我找了一家裝修公司,刷父親的卡讓他們把琴房改成……」

說到後面,他聲音小得鍾關白聽不見:「改成什麼?」

賀音徐低下頭,像小學生承認錯誤那樣說:「……電玩室。」

鍾關白其實脾氣並不太壞,尤其是對小朋友,可他聽了賀音徐的話,愣了兩秒,突然就站起來摔了筷子。

鑲了金邊的桃木筷子砸在桌邊,摔到地上,發出幾聲脆響。

賀音徐被嚇了一大跳。

那根本不像鍾關白平時的樣子。

賀音徐知道如果是賀玉樓的話,聽了這事肯定是會生氣的,但是賀玉樓從不動手摔東西,賀玉樓生起氣來,會花很多時間跟他講道理,然後讓他自己待著把錯誤想清楚。

鍾關白前一刻還在開玩笑,他沒想到下一刻鐘關白就會生氣,更沒想到鍾關白生起氣來這麼可怕。

陸早秋站起來,把鍾關白拉到自己臂彎內,聲音低沉冷靜:「阿白,不許動手。」

鍾關白仍盯著賀音徐,對陸早秋說:「他稍微有點不滿意就可以幹這樣的事,卻不知道老師與賀先生當年為了保住一架鋼琴付出了多大代價,他……他哪裡像個彈琴的人……」鍾關白氣得說不出話。

「小賀,我和阿白需要一點時間。」陸早秋對站在一邊不敢說話的賀音徐說完,便叫了服務生帶賀音徐去另一個包廂。

待房內只剩了他們兩人,陸早秋轉過鍾關白的頭,迫使他看著自己:「阿白,現在與當年已經不同。況且,他確實不知道那些事,你不能怪他。」

「他是不知道……」鍾關白看那份回憶錄的時候有多痛苦現在就有多憤怒失望,即便理智上知道賀音徐什麼都不知道,仍舊意難平,即刻便要去找賀音徐,「那他今天就得知道。」

陸早秋把鍾關白禁錮在自己懷裡:「冷靜一點。」

「早秋,別攔著我,他今天就是得知道。」鍾關白掙扎了一下,卻沒掙開。

陸早秋重複道:「阿白,冷靜,前後有太多事,先想清楚再說。」

鍾關白怎麼用力都沒法掙開陸早秋的手臂,更憤怒了:「陸早秋,你放開我。」

那份憤怒當然不止來自於沒法立刻衝過去教訓賀音徐的無力感,更強的無力感是當年的所有事都已經發生了,再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任何東西。

「阿白——」

「這件事你不要管。」鍾關白說,「我來處理。」

陸早秋眼底一黯,問:「你要怎麼處理。」

鍾關白氣沒消還被陸早秋一直攔著,語氣裡便帶了一絲不耐煩:「反正我沒法冷靜處理。我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早秋說:「因為知道,才不許你衝動。」

「陸早秋,我不是機器,我一直就不能像你那樣冷靜克制……彈琴的人怎麼可能沒有衝動?怎麼可能沒有憤怒?《秋風頌》最後那段即興是怎麼來的?他們就是該被記住,尤其是,我要記住,他,」鍾關白指著賀音徐,「他也得記住。他得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得知道自己要往哪去;他得知道他自己在幹什麼、要幹什麼,那太重要了……他現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鍾關白越說越激動,也越說越遠,說到後面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了,甚至有些語無倫次,「陸早秋,你知道的,我靠什麼彈琴,我為什麼彈琴,我受不了什麼。你可以冷靜地練習技法,不管發生什麼,演奏起來永遠正確,像個精密的儀器,我不行,我一直就不行……」

陸早秋慢慢鬆開禁錮鍾關白的手,沉聲道:「阿白,你覺得我是機器?」

鍾關白一滯,立即否認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早秋注視著鍾關白,沒有說話。

「我就是……我就是受不了他做這樣的事。我彈完《秋風頌》之後,那些事就像治不好的瘡一樣長在我身上……」鍾關白看著陸早秋發沉的眸色,焦急地解釋道,「早秋,我敬佩你的演奏技法和音樂詮釋,於你而言,音樂也可以只是音樂,是簡潔流暢的旋律線條,背後沒有其他東西。你可以研究錄音時代之前的大師如何詮釋他們的音樂,然後便同他們一樣地去詮釋。」

這麼多年,鍾關白當然知道陸早秋是如何工作的。陸早秋並不像鍾關白那樣自由隨意,那樣天馬行空,想寫什麼便寫什麼,想彈什麼便彈什麼,可以不拘其他,全然把自己的感情表達放在第一位。他需要研究那些大音樂家的曲目、音樂詮釋、絃樂的弓法指法、樂團各部配合、當時樂器與現在的區別……甚至樂器擺放位置的設計,然後將整個樂團協調好,並非只需要坐在樂團最顯眼的位置把自己的琴拉得動聽而已。

陸早秋從來如教科書般標準,讓所有人都覺得正確、完美,那早就不是一種對自身實力的證明——他從少年時起就不再需要證明這一點了——那是任何一個頂級樂團的需要。

「我——」鍾關白極其鄭重地執起陸早秋的手,虔誠道,「非常尊敬這一點,非常、非常尊敬。陸早秋,你是我最尊敬的小提琴家與樂團首席,沒有之一。」

「……但是我自己,不行。你知道的,我需要刺激,需要在意,需要衝動……我連痛苦都需要,我需要把很多音樂附帶的東西裝在肚子裡重新活一遍,哪怕其實我的身體想要嘔出來,我也得吞回去……所以,我現在真的……」鍾關白望著陸早秋,將對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像握著什麼能夠救贖自己的東西,「真的非常難過。老師和賀先生當年……如果他早一點知道,必不敢做這樣的事……如果他早一點知道……」

說到最後一句,已經有些不對勁了。

可能連鍾關白自己都沒有發現,他說到此時的賀音徐就好像說到了之前的自己。雖然兩人所做之事不盡相同,做錯事時也什麼都不知道,可在他內心深處,那就是同樣的軟弱,同樣的不堅定。這樣的意志不堅暗地裡狠狠戳中了他最懊悔的那個痛點。

可是人大約沒法直接痛恨過去的自己,於是只好痛恨別人——

恨不能衝出去拎起外面那個小孩,把他按在鋼琴前,告訴他那到底意味著什麼,讓他免受自己昨日追悔莫及、連皮帶肉撕去外衣重生之苦。

在鍾關白那句「他哪裡像個彈琴的人」與「我要記住,他也得記住」脫口而出時,陸早秋就隱約察覺了鍾關白的那份不理智是由何而來,此時隱約的察覺也已經變得明晰了。說到底,鍾關白還是在痛恨自己,只是他不自知,以為自己滿肚子火氣只是對後輩的怒其不爭。

「阿白,」陸早秋懂了,便從身後抱住鍾關白,聲音低柔得像是一片羽毛直接輕輕擦在鍾關白耳壁上,有如最溫柔的誘哄,「阿白……」

鍾關白髮洩了許久,陸早秋一直靜靜聽著,鍾關白心裡那把火燒到現在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他在陸早秋懷裡聽著一聲一聲的「阿白」,內裡最後一陣沸騰也漸漸平息下來。

「阿白。」陸早秋在鍾關白耳邊說,「有一點,你講得不對。」

鍾關白生完氣,其實不能完全想起來自己到底都講了些什麼,於是偏頭靠在陸早秋頸側從善如流道:「……嗯,我聽著。」

「阿白,你總是太怕別人失望。溫先生對你說『再來』,我也對你說『再來』,是因為對有所期待,這沒錯。但溫先生不是期待你承擔什麼責任,不是期待你變成賀先生。他從你小時候就看出了你愛琴,便期待你能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期待你能快樂。溫先生是通透人,也把你看得很重,他那樣想念賀先生,要你去彈一首《秋風頌》都思慮再三,你若能接過他想傳下來的東西,當然是好的,可若你真正愛的不是琴,他哪裡會要求你一彈二十年?」陸早秋站在鍾關白身後,兩隻手分別握住鍾關白的兩隻手,放在後者身前,「阿白,我也對你說過,從前的,不是失望,只是怕你弄丟了最愛的東西。與你在一起之前,我沒有什麼害怕,與你在一起之後,我便變得怕這怕那,細想來,不過是怕你不快樂。」

「早秋……」鍾關白心中酸麻柔軟,「你怎麼跟我說這個……」

「你不知道?」陸早秋反問道,「那你說說,為什麼剛才發那樣大的脾氣?」

鍾關白悶悶道:「……我已經說過了。」

陸早秋說:「我沒有聽到,再說一次。」

「因為賀音徐那小子……」鍾關白忽然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剛才怒火燒起來的地方一片平靜,連火星也沒迸出來一顆,他突然就懂了,「……我怕他變成我。」

陸早秋沉默了一會兒,把鍾關白轉過來,親了一口:「一個你尚且愛不過來,兩個你便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鍾關白臉漲紅起來:「他,他敢,賀音徐那小子怎麼會變成我來讓你愛?」

陸早秋的嘴角淺淺牽起來,看著鍾關白的眼睛低低道:「你看,他不會變成你。

「小賀現在年紀小,哪怕愛琴,也不自知,全然以為是為了賀先生的期許才彈琴。阿白,你若告訴他那些往事,不過更添他愧疚,讓他繼續為父親彈琴,那他什麼時候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喜歡鋼琴?」

「也是,有道理。」鍾關白點了兩下頭,又覺得很替賀音徐的家長著急,「可是……要是他真的不喜歡,那怎麼辦?」

「如果他真不喜歡,我想就是賀先生,也不會勉強。」陸早秋說,「人生苦短,做什麼,只講一個心甘情願。」

鍾關白聽了,在陸早秋唇上啃了一會兒,討好道:「陸首席,你就是我的心甘情願。」

然後趁著陸早秋被獻慇勤的勁兒還沒過,便挽起袖子,露出相當不容忽視的手臂肌肉,打開包廂門:「那什麼,陸首席你等我一會兒哈,我現在就去讓小賀同學感受一下什麼叫心甘情願。練琴這個事嘛,挨幾次揍就心甘情願了,真的。」

 

54 【《Waltz on Air- Jonathan Edelblut

賀音徐正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食不知味地吃玉蘭餅,看見鍾關白開門,立即站起來。他有許多事想問清楚,可是卻連上前打一個招呼也不敢,怕鍾關白髮脾氣。

露著修長有力漂亮胳膊的鍾先生靠在門邊,沖小朋友招招手:「過來。」

賀音徐聽話地走過去,沒有站得太近。

「服務員,麻煩把桌上的點心打包一下,再來兩份梅花糕一起帶走。」鍾關白喊完,便對賀音徐說,「小賀同學,你陸老師吧,是正經教授,傳道授業解惑的正派人,兩分鐘以前,他把我訓了一頓,不允許我對少年兒童使用暴力,並讓我為剛才的行為跟你道歉。」

賀音徐沒想到鍾關白態度這麼好,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便聽見鍾關白壓低聲音快速道:「梅花糕是請你吃的,等下陸首席進來你就說你原諒我了,要不咱們沒完。」

等陸早秋進來,鍾關白一臉誠懇地稟告道:「我跟小賀同學道過歉了。」

陸早秋看賀音徐,賀音徐看鍾關白,鍾關白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難道不是嗎?」

賀音徐看見鍾關白那一排整整齊齊並反著危險白光的八顆牙,回答道:「……嗯,是的,鍾老師……很好。」

鍾關白聽了,一臉跟陸早秋邀功的得意神色:你看吧,我也是正經老師。

「小賀同學,我和你陸老師送你回家。」鍾關白說。

賀音徐:「可是家裡……」

鍾關白大手一揮:「今天就去你家打遊戲了。」

鍾關白嘴上一向不算仁厚,賀音徐以為這話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嘲諷,可是鍾關白說完,真的就往駕駛座上一坐,像帶老婆孩子出去郊遊似的把車開到了賀音徐家樓下。

這是賀玉樓買下的一間複式公寓,從他帶賀音徐回國起就住在這裡。吊頂極高的二層全部打通貼隔音磚,卻只放一架斯坦威大三角鋼琴,四面的牆壁完全是內嵌的書架,裡面放滿了琴譜——

這是這間琴房幾天前的樣子。

現在,原本設計古典的琴房完全變成了現代科技的產物:房間四角安裝了小型激光基站,數台實現強大移動計算渲染功能的主機隱蔽在牆邊,擁有大量精密傳感器的VR裝具擺了一整排架子。

當時接這個改裝活兒的公司直接把賀音徐當做那些今天一個愛好明天一個愛好的富家公子哥,一切配置按最高的來做,一切設備數量按一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可能有的狐朋狗友數來購置。

鍾關白打量了眼前的房間許久,說:「小賀同學,你有這身家,居然讓我請你吃東西。」

賀音徐說:「我……現在就去讓他們改回來。」

「別呀。」鍾關白擺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你玩過嗎?好玩嗎?」

賀音徐:「沒有。其實……鍾老師,我看著他們進進出出,把鋼琴搬出去,把這些東西拿進來,聽見他們安裝的聲音……覺得不太舒服,所以之前都沒有上過樓。」

鍾關白故意說:「是你自己要改的,有什麼不舒服?我看倒是舒服極了。」

賀音徐極度羞愧:「我知道這樣不對。」

鍾關白反問:「為什麼不對?」

賀音徐自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那對不起父親。」

鍾關白想,果然被明察秋毫的陸首席說中了,為了父親。

「賀先生說過不讓你打遊戲嗎?」鍾關白問。

為了得到賀玉樓的認可就已經花費了全部的時間與精力,哪裡有工夫想別的,賀音徐從小時候起都在做賀玉樓要求的事,所以根本不知道賀玉樓不許他做什麼。

「沒有是沒有,可是……」雖說沒有明令禁止,但是賀音徐知道,賀玉樓一定不會喜歡他打遊戲。如果不是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一時衝動叫人把琴房改得面目全非。

「沒有不就行了。」鍾關白拿起一套VR裝備,「戴上,開打。」

他叫賀音徐打遊戲,有他的目的。小朋友有陸早秋看著,揍是不能揍了,但是讓小朋友感受一下遊戲裡的痛苦還是可以的。很多時候,人不是因為喜歡什麼才擅長什麼,而是擅長什麼就會覺得喜歡。鍾關白篤定賀音徐一個新手菜雞,在遊戲裡被虐幾把就會知道彈琴是多麼快樂的事。

鍾關白前後差別太大,賀音徐有一肚子的疑惑,不想打遊戲只想把事情弄清楚,但是鍾關白一副「你敢不過來試試」的架勢,強勢得像帶他在劇院吃冰淇淋的季大院長,讓人根本無法拒絕。

其實VR遊戲鍾關白自己也沒玩過,他只聽唐小離說過在這種遊戲裡給一個八塊腹肌臉長得還很像秦昭的病人做某種奇怪的手術多麼有趣。

啟動軟件,有不少種類的遊戲可選,好在沒有唐小離喜歡玩的那種。

鍾關白隨手選了個射擊類遊戲,一看有3V3模式,便揣著欣賞陸早秋另一面的小心思攛掇陸早秋也一起來打一局。

在陸早秋近三十年的生命中,遊戲這個概念就只是個理論概念,從來不曾實際操作過。

於是他非常坦然地承認:「我沒有玩過。」

鍾關白一邊幫陸早秋戴裝備,一邊非常膨脹地說著「不會沒關係」、「等一下就跟著我」這樣充滿雄性保護欲的話,順手還在賀音徐小朋友看不見的地方將人摸了幾把,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宣佈:進入遊戲。

遊戲任務很簡單:跟另外一組人爭奪一份絕密檔案。

進去了之後,鍾關白研究了一下地圖,開始自認為英明神武地組織路線:「我們進去,沿著這裡上頂層。」

賀音徐和陸早秋跟在鍾關白身後,進入大廈。

遭遇戰來得太快,不過上到第三層,兩隊人就碰面了。

狹路相逢勇者勝,拔槍!

「……我操?」鍾關白拔是拔了,拔出來卻發現根本不知道怎麼用手裡那玩意兒,「這他媽怎麼——」

沒等他弄清楚怎麼操作,對面已經開槍了。

電石火光之間,陸早秋攬過他的腰,將他護在身後,並一個點射擊斃了朝他開槍的敵人。

同樣是眨眼間,賀音徐小朋友利落地抬起手,幹掉了另外兩個敵人。

鍾關白:「……」

賀音徐見鍾關白呆立原地,便提醒道:「鍾老師,我們可以去拿檔案了。」

一直到爆破保險箱,拿到檔案鍾關白都沒有說話。

忍到遊戲結束,鍾先生終於忍不住,憤而摘掉裝備提出指控:「你們!你們肯定背著我偷偷玩過!」

陸早秋:「沒有。」

賀音徐:「鍾老師,我沒有。」

鍾關白一臉不信任,陸早秋說:「阿白,我中學時被要求修射擊課,難度比今天的遊戲大一些,但操作類似。」

賀音徐點點頭,道:「我也是。」

鍾關白:「……」

鍾先生極度不爽,內心唾棄了三秒教育資源的不平等,然後再次打開遊戲列表——

「我不喜歡剛才那個遊戲,換一個。」

鍾先生一心想找回面子,便一邊選遊戲,一邊若無其事地問:「哎,你們修不修高爾夫課的?」

陸早秋:「嗯。」

賀音徐:「修的。」

鍾關白:「……賽車的話,小賀同學你有駕照嗎?」

賀音徐:「有,滿十六歲的時候拿到的。」

鍾關白非常不高興地持續大力虐待選擇遊戲的裝置:「這個不好玩。」

「這個不要。」

「丑。」

……

賀音徐提議道:「不如我們不玩了吧。」

「不行。」鍾關白一口回絕。

 

55 【《在銀色的月光下》- 呂思清】

在鍾關白倔強選遊戲的同時,一輛車正緩緩朝這棟樓開來。

副駕駛上,穿青衫的人頭髮全白了,目光一直落在開車的人身上,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看了一路,一下也不曾移開。開車的人穿了許多年西裝,如今也換成了黑色長衫。幾十年後,兩人坐在一處,身體裡竟像坐著兩個少年。

「到了。」賀玉樓說。

賀玉樓把溫月安抱下車,溫月安問:「師哥,這是來做什麼?下了車也不肯告訴我?」

賀玉樓推著輪椅向樓內去,進了電梯才微微傾身對溫月安道:「月安,這些年,我寫了些曲子,都放在這裡。明天就要南下,我想先帶你來看看。你若有喜歡的,揀些我們一起帶走,不喜歡的,就留在這裡。」

溫月安聽了,垂下眼簾,淡淡道:「這次不知又是為誰寫的。」

賀玉樓望著溫月安的模樣笑起來,笑得久到溫月安都像是要瞪他了,才說:「還能是為誰?」

溫月安說:「我哪裡知道。」

賀玉樓不笑了,直視著溫月安的雙眼,道:「為你。」

一抹帶著柔光的淺淺波紋從溫月安眼底漾開:「曲裡都寫了些什麼?」

賀玉樓想了片刻,答道:「故國明月,殘破山河,夢裡舊人。」

溫月安輕輕握住賀玉樓的手腕,道:「師哥,從今往後,你若不想,便不必再寫這些了。你的故國明月仍在,殘破山河也已收拾,舊人不剩多少,這裡卻還有一位……」

見時長相守,別時長相憶。

來去一生,都是你。

賀玉樓伸手理了理溫月安的頭髮,道:「好,不寫。」

電梯到了,賀玉樓推著溫月安到門前,發現門口有三雙鞋。

「好像是阿白與早秋也在。」溫月安說。

開了門,一樓沒有人,賀玉樓說:「他們應該是在二樓彈琴,琴房隔音好,樓下聽不見。」

溫月安點點頭,問:「上去看看?」

「好。」賀玉樓應道。

溫月安淺淺笑著,聲音裡竟帶了一絲小小的炫耀語氣:「這個輪椅可以自動上樓梯,是阿白送的。」

「不走樓梯。」賀玉樓一指,溫月安便看見公寓內居然也有一個電梯。

賀玉樓解釋道:「當初買下裝修時就安著。」他沒有說,後來,他已經可以在各地購置房產時,買下的每一處都要有電梯,諸如洗手台、櫃子等所有設備都要是坐在輪椅上能夠到的高度,就是因為心中隱隱有一個奢侈的念想:來日當有相見時。

二人進電梯時,都懷著「好好看看三個孩子彈琴」的心情,然而當電梯門打開的一剎那——

鍾關白頭上戴著溫月安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手上比著溫月安看不懂的手勢,正在大喊:「完了完了那邊來了一個殭屍,對就在你左手邊,小賀同學你快砍一下!」

賀玉樓看向賀音徐——

賀音徐也戴著同樣的裝備,一手劈掉左側的空氣,並開心地稟報:「砍掉了!我們現在進到前面那個舊倉庫裡去吧!」

「好,前進!」鍾關白一邊點頭一邊朝右側看了一眼,大喊:「陸首席,你那邊又來了一個!」

賀玉樓和溫月安朝陸早秋看去——

連身為「別人家的小孩」的陸早秋都戴著那種設備,一雙大部分時間都在拉小提琴的手竟然也在劈空氣,劈完還如同在他作專業學術性報告那樣認真地說:「目標清除。」

三個人就這麼在偌大的空曠房間裡,一會兒砍空氣,一會兒壓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摸索前進,一會兒呼叫救援……

賀玉樓環顧整個房間,找到所有設備的總電源,按了關閉按鈕。

三個人同時停止動作,然後便看見鍾關白一邊摘掉腦袋上的裝置一邊大大咧咧地說:「怎麼沒了,小賀同學,是不是你們家停電了?我說,你們最近交電費了嗎?」

「交了。」賀玉樓說。

耳機離開耳朵的一瞬間,鍾關白就聽見這句「交了」,然後馬上反應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那種嚇破膽的感覺讓他瞬間穿越回小時候練琴摸魚被溫月安發現的時候。

「賀、賀先生……」鍾關白拎著他的遊戲裝具,非常僵硬地招呼道,「……您好,您吃、吃了嗎?」

下一秒他發現溫月安也在,瞬間嚇破膽×2:「老師……老師也吃了嗎?」

沒有人回答他關於吃沒吃的問題。

賀玉樓掃視一圈四周,最終視線落在跟著摘掉遊戲裝具的賀音徐身上,問:「Ince,這裡是怎麼回事?」

賀音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賀玉樓等了一陣,沒有等到回答,於是說:「跟我出來。」

賀玉樓是那種不會當著旁人的面教育小孩的父親,賀音徐低著頭跟著賀玉樓去書房,走之前還非常可憐地看了鍾關白一眼,但是鍾關白也救不了他,因為下一刻溫月安便說:「阿白,你們在幹什麼?」

「我們,呃……」鍾關白支支吾吾,可是怎麼都沒法把在一個原本是琴房的地方聚眾打遊戲這件事說得理直氣壯。

他是抱著非常高尚的意圖帶小朋友來打遊戲的,但是後來一個不小心,不僅沒讓小朋友感受到被虐的痛苦,還連帶著自己都一起沉迷遊戲無法自拔起來。

溫月安看著並肩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孩子:「早秋,你來說。」

陸早秋從身後悄悄握住鍾關白的手,然後便將前因後果如實道來。

鍾關白對陸早秋使眼色:陸首席你就這麼把小賀同學賣了?

溫月安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我明白了。阿白,你不要急,師哥教出來的小孩,不會不愛琴的。只是,師哥這麼多年過得苦,賀家現在又只剩了小賀一個孩子,師哥教起來可能太嚴厲了。喜歡這個事……有時候一開始並不長成喜歡的樣子。說喜歡的,並不一定真心,說不喜歡的,也不一定就真正不喜歡。很多事都要回頭看,看到自己將所有時間都花在一樣東西上,才知道那就是喜歡……阿白,早秋,我去同師哥說一說這事,你們帶小賀一起把這裡恢復原樣,莫要讓師哥生氣。」

溫月安說完,便去書房找賀玉樓,鍾關白與陸早秋跟在後面。書房外很安靜,聽不到說話的聲音。溫月安輕輕敲了兩下門,在門外喊一聲師哥。

賀玉樓開門的時候還沉著臉,見到溫月安便緩和了神色。

溫月安說:「師哥,我有話同你講。」

賀玉樓關上書房的門,應道:「嗯。」

關門的瞬間,溫月安瞥見了站在書桌前的賀音徐:「師哥,我先進去同小賀說兩句話,你在這裡等我出來,我們再講。我在裡面的時候,你要是想自己教訓阿白和早秋,我不答應。」

賀玉樓忍不住勾起嘴角,點點頭:「好。」

等溫月安進了書房,鍾關白非常尷尬地站在賀玉樓面前,主動道:「那個,賀先生,您要是想教訓也是應該的,我保證不跟老師說。」

賀玉樓好笑:「我看還是算了,你是月安的寶貝,說不得。」

鍾關白極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老老實實等溫月安出來。

過了一陣,溫月安開了門,讓賀音徐出來,然後便把賀玉樓叫了進去。

賀音徐出來的時候眼睛微微紅著,鍾關白好奇地問:「老師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賀音徐抿著唇,不肯說。

鍾關白覺得十分新奇,賀音徐小朋友通常不太敢反抗他,居然現在也學會拒絕了。他想起這位小朋友好像挺喜歡吃甜食,便湊過去一點,哄勸道:「說說嘛,說說。小賀同學,你吃不吃蛋糕?抹茶口味的喲,你想像一下,醇厚的茶香在嘴裡散開,啊~每一個味蕾都在高潮。」

賀音徐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他不想說。

剛才在書房裡,他跟賀玉樓認了錯。賀玉樓聽了果然臉色不好看,告訴他賀家的孩子不能這樣做事。

溫月安進去的時候,他正站在書桌前反省。

「坐。」溫月安說。

賀音徐不敢,溫月安說:「你要站在那裡,看我的頭頂?」

賀音徐聽了,連忙找了把椅子,坐了一個椅子邊。

溫月安看著他,說:「不敢辜負他人的人,是很苦的。這個苦,大多數人都是要吃的。」

鍾關白不敢辜負所有靠他生活的人,陸早秋不敢辜負鍾關白的期待,賀玉樓不敢辜負母親的囑托,溫月安自己,不敢辜負賀玉樓臨走前的要求……

賀音徐也不敢辜負父親。

「只不過,有的人吃得高興,有的人吃得不高興。你過來些。」溫月安看著賀音徐的眼睛,那眼睛同賀玉樓實在很像,「小賀,我問你,你吃這苦,高不高興?」

賀音徐想了想,疑惑地問:「什麼苦?」

溫月安淡淡笑起來,說:「那看來是吃得高興的。」

有時候,那不敢辜負的與自己喜歡的根本是同一件事,苦吃起來,甘之如飴,也就是高興的了。

「小賀,你知不知道,師哥這幾日跟我說到你?」溫月安問。

賀音徐有些緊張地:「父親說我什麼……」

溫月安:「說你像他。」

賀音徐不自覺將身體向前傾了傾,重複道:「父親說我像他?」

「嗯。你確實像他……長得本就像,彈起琴來更像。我是同師哥一起長大的,自然記得。」溫月安唇角漾開的笑柔和得像傍晚的一抹淺色雲霞,「不過,你比他當年,討人喜歡得多。你莫要看他現在這個樣子,當年他也有不挨打便不肯練琴的時候,後來彈得好了又總是炫耀,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大跳和雙音顫音彈得好……不知道有多可恨。」

賀音徐乖乖聽著溫月安講父親從前的樣子,倒是一點可恨的意思也沒瞧出來。

溫月安:「這幾日,師哥還同我說,他覺得你有天賦,也刻苦,賀家有你這樣的孩子,他覺得很放心。」

賀音徐突然就紅了眼睛:「那他為什麼從來不對我說……」

溫月安說:「師哥這個人,有些話是不說出口的。他就是對你放心,覺得你能獨立把事情都做好,才決定去做自己的事。

「師哥當年……也是十幾歲便獨自生活,因為那時候他背後已經空無一人。小賀,不管你想如何生活,背後還有師哥、有阿白和早秋,如果你願意,也有我。

「我和師哥不是去什麼你到不了的地方,你想師哥了,便過來,我們家鄉有許多桂樹,我給你做桂花糕。」

 

56 【《夕陽山頂》- 李戈】

家長在書房談話,賀音徐小朋友則打電話緊急聯繫裝修公司把琴房恢復原狀,好在那架斯坦威和所有琴譜他全數讓施工的人放在了空置的車庫裡,保存完好,否則他今天可能真的會挨揍。

鍾關白一臉可惜地看著那些遊戲裝備,嘴上說:「拆得好,就該拆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那個,拆之前要不我們再來一局吧?我還沒看到那個舊倉庫裡面長什麼樣。」

陸早秋說:「阿白,非要溫先生與賀先生出來,你才知道害怕?」

「哪須他們出來?光是你……」鍾關白聲音漸漸變小,「我就怕得不行。」

陸早秋:「我怎麼?」

「你特別好。」鍾關白趕忙說完,小心思又動到那些遊戲裝備上,「哎,陸首席,這些裝備都用過了估計也退不了,扔了也可惜,要不我們買下來,在家裡裝上一起玩吧?你不是也玩得很開心嗎?」

「不行。」陸早秋說,「這個月已經給你買過玩具了。」

「什麼時候的事?」鍾關白受了天大冤屈般申辯道,「我這個月勤勤懇懇,辛苦工作,沒有進行任何娛樂活動。」

陸早秋提醒道:「綠豆。」

鍾關白:「……」

是的,那是他跟陸早秋申請買的,也確實是用來玩的。和陸早秋在一堆涼爽的豆子裡十指交握的感覺實在非常好,好到鍾先生立馬放棄了那些遊戲裝備。

等賀音徐打完電話,鍾關白又跑過去使壞:「哎,小賀同學,這些東西以後就玩不到了,會不會捨不得呀?」

賀音徐搖搖頭,不但沒有不捨,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精神滿滿的樣子,一頭長髮好像都有光澤了不少,恨不能立刻坐下來把肖練曲目全彈一遍。

溫月安與賀玉樓講完從書房出來,留鍾關白和陸早秋一起吃飯。

畢竟第二天就要走,東西都收好了,要交代的事還不曾好好說一說,即便不在這裡遇見,溫月安也是要去找他們的。

賀玉樓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幾人坐在一處吃飯喝茶。

這地方的杯碗是月白色的,內裡底面有青色鯉魚,模樣可愛,與溫月安很相襯。

要交代的並不多,溫月安把回憶錄留給了鍾關白,說不管做什麼都好,不必再過問他,畢竟回憶錄是為了回憶,如今他自己打算再次走進那本回憶錄裡去,與回憶裡的人一同生活,便也不需要回憶錄了。

「師哥,連帶那本《秋風頌》譜我也交給阿白了。」溫月安說,「算是你給阿白的見面禮。」

賀玉樓點點頭,說:「好。」

京郊的那棟小樓也交給鍾關白,那是溫月安為自己仿造的童年故鄉,卻是鍾關白一直練著琴真正長大的地方,溫月安說:「阿白若想過幾天小時候的日子,便同早秋回去住住。」

鍾關白有點難過,因為就算回去住,那裡也沒有他的老師了。

「若不想,也記得偶爾去看看,我怕沒人去看,阿白胡亂放生的螃蟹氾濫成災。」溫月安說罷,又將一片鑰匙給陸早秋,「這是書房櫃子的鑰匙。裡面都是阿白小時候的東西,阿白粗心大意,早秋,你替他收著。」

陸早秋應了,溫月安才繼續道:「屋中還有一幅我新寫的字,早秋,你替我交給文台。當年他出國前給我寫了一幅『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如今我要離開北京,也寫一幅同樣的給他。」溫月安與季文台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兩人於對方皆是全無所求,不過一道談論音樂見解,竟也一談就是幾十年,「我幾十年受他照顧,許多年前在學院偶爾講學也受眾多學生照顧,要走了沒什麼好留,只有一些書籍琴譜與一筆存款,便都捐給學院。」

鍾關白見溫月安越說越像是留遺言,險些就要跪下來求溫月安不要走。

溫月安察覺,看著鍾關白道:「阿白怎麼還沒長大?」

鍾關白從來不輕易頂溫月安的嘴,此時卻梗著脖子硬邦邦地說:「如果長大就是,就是……那我不長大。」

溫月安柔聲道:「好,阿白不長大。」其實在溫月安心裡,鍾關白也是不會長大的,他一眼看過去,看到的不是二十來歲的鍾關白,而永遠是當初跑到舞台上與他分坐一張琴凳的小男孩。

鍾關白聽了,像是得到了一個承諾,溫月安就算走了也會一直平平安安地坐在南方的那座小樓前曬太陽,只要他去看,溫月安就會在。

「小賀,書房裡的桌上還有一隻瓷鎮紙。」溫月安對賀音徐說,「是師哥的父親賀老師親手制的。那只鎮紙,賀老師與顧老師夫婦用過,師哥用過,我用過,阿白也是用它學的字。我同師哥說,當年的東西,現在仍舊完好的所剩無幾,在三代人手上流轉過的只有那只鎮紙了,現在交給你,也算它的一個好歸宿。師哥也覺得很好。」

賀音徐連忙看向賀玉樓,賀玉樓對他點點頭,說:「收著。你是賀家的兒子。賀家的兒子,沒有差的,也沒有什麼接不起的東西。」

一句「賀家的兒子沒有差的」讓賀音徐的嘴角難以抑制地彎起來,太過激動,眼底盈滿了淚,哽咽著不停地說:「謝謝溫先生……」

溫月安把一些舊物的去處都交代了,鍾關白忍不住難受地問:「……老師,什麼都不要了?」

溫月安笑著說:「阿白的照片、錄像、曲譜,還有給我寫的字,我都是要帶走的。老人家,總是要翻翻從前的東西。」

把一切說完,溫月安有些疲倦,他一一看過面前的三個孩子:「阿白,早秋,小賀,都很好,我也沒有什麼要教的了。」

溫月安說罷,微微側過頭,看著站在自己輪椅後的賀玉樓:「師哥,我們去看看你寫的曲,取了譜,便回去吧。」

公寓裡的施工還未結束,遊戲設備都被清理了,可裝潢沒有恢復,琴譜與鋼琴都暫時擺在客廳裡。

賀玉樓將自己作的曲都收在一起,拿給溫月安。

鍾關白見溫月安精神不大好的樣子,便說:「老師別看了,我來彈,老師聽就好。」

他視奏能力極好,就那麼一曲一曲地彈下來,彈給溫月安聽。

賀玉樓作的曲裡,其中有一整本都是四手聯彈,顯然是賀玉樓為溫月安與他自己寫的,其中複雜的情義鍾關白未讀譜便可料想。於鍾關白而言,表情之重要不比技法輕,他覺得這些曲目不適合他與賀音徐聯彈。

鍾關白本是想與陸早秋合奏的,陸早秋自從與他在一起,練鋼琴也很頻繁,足夠將這樣並非為了炫技的曲目彈下來。可是當他翻開琴譜一讀,發現這本四手聯彈寫得奇怪,鍾關白看了一眼賀玉樓垂在身側的手,一如他第一次見時那樣戴著白色的手套,是了,這四手聯彈不是為兩個雙手完好的人寫的。

鍾關白不敢再彈,只能將那本琴譜拿到溫月安面前。

溫月安看了看,對賀玉樓輕聲道:「師哥,我們合奏一曲。」

賀玉樓將琴凳移到旁邊一些,再推著溫月安到鋼琴前,這才自己坐到琴凳上,在譜架上擺上琴譜。

賀音徐走近兩步,幫他們翻譜。

賀玉樓側頭看溫月安一眼,兩人同時抬起手,幾十年仍默契如初,不用任何言語與多餘的動作便可通心意。

鍾關白與陸早秋站在他們身後,看著兩人的背影。

兩個身影都已經不年輕了,發染霜雪,肩背也支撐了整個身體太久,並不顯出十分強健的樣子。

可當琴聲響起時,其餘聽著琴的三個人卻都覺得,那分明還是少年人才能彈出的琴音,裡面帶著彷彿不曾經受苦難的光亮,與年少時同門並肩的信任與情義。

琴聲是不會騙人的。

如果他們靜靜地坐在某一處,或許看起來只是兩位氣度高華的老人,但是當他們的手指觸上琴鍵的那一刻,他們就是一個一去不復返的時代。

 

57 【《Lautunno I. Allegro- Antonio Vivaldi

溫月安與賀玉樓走的時候沒有讓任何人去送。

他們走後,鍾關白連著好幾天都窩在溫月安的那棟京郊小樓裡彈琴作曲,有時候還跑到書房裡一遍一遍地寫「靜心」二字。

他在書房的櫃子裡找到了溫月安留給他的一袋話梅糖,袋子裡有一張紙條,墨跡還是新的:阿白不長大,可以吃糖。

溫月安走後的這幾天,鍾關白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把自己悶在房裡不停地工作,但是當他坐在地上剝開糖紙吃下第一顆糖的時候,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哭了半天又跑去練琴,像小時候那樣,從《哈農鋼琴練指法》一個一個抬手指開始,整本整本地練,不知疲倦飢餓。

陸早秋沒有阻止他做這些事,只在他不小心趴在鋼琴上睡著的時候把人抱到床上去。

鍾關白一直重複著從前在這棟房子裡做過的事,說什麼也不肯出院子一步。

直到李意純打電話過來,說阿霽康復了,問他有沒有時間去看看,鍾關白才想起來,他答應過要去接阿霽出院的。

他打起精神,拿了一張自己的專輯去醫院接人。

專輯上的簽名是用美工刀刻的,阿霽摸著凹進去的「鍾關白」三字,一臉期盼地說:「阿白哥哥,我想聽你當面彈給我聽。」

鍾關白說:「好啊,等李老師辦完出院手續,我們回學校彈琴,阿霽想聽什麼我就彈什麼。」

回學校的路上,鍾關白問:「李老師,肇事司機找到沒有?」

李意純說:「找是找到了,但他不承認是自己的責任,先是說阿霽自己不小心,後來又說盲道設計本來就不合理,離停車位太近。」

鍾關白一聽就覺得惱火,但這些跟法律和追責有關的事讓他本能地覺得頭大,他一向連自己的法務問題都搞不定,只好打個電話叫陸早秋那邊的律所處理。

車到了特殊教育學校。

鍾關白心情本就不大好,同阿霽與李意純一起進學校的時候又看見一個坐輪椅的小孩坐在教學樓前的樹下,情緒更加低落起來。

阿霽雖然看不見,可不知怎麼卻像是能夠感覺出鍾關白的心情似的,拉著鍾關白的手說:「阿白哥哥,你是不是很忙,沒有時間陪我?」

「不是……就是有點……」有點覺得這個世界太苦了。

他自己是很幸福的,但是這個世界真的挺苦的。

「有點什麼?」阿霽揚著頭問他,她臉上還帶著結了疤的傷痕,嘴角卻彎彎的。

「沒什麼。」鍾關白笑著搖搖頭,他在這樣的小姑娘面前,說不出世界太苦這樣的話,「我們去彈琴。」

並沒有選什麼有難度的曲子,彈的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從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到帕夏貝爾的《卡農》,再到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還彈了幾首自己作的曲。

彈到最後,便開始即興演奏。一些鋼琴家把即興當做一種考驗,總要提前準備很多樂段,隨時準備在即興演奏時拿來用,但是鍾關白從不,即興只是他表達的方式,那只代表他那一刻的感受,所以即便有人將他即興的曲子記下來的,後來再彈也與當時不同了。

一期一會,樂過無蹤。

鍾關白彈完,又答應下一次與陸早秋一起來合奏,阿霽才同意放他離開。

走的時候阿霽說:「阿白哥哥今天的琴聲像在哭。」

鍾關白不知該說什麼,阿霽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對面的反應,便換了個輕鬆的話頭:「阿白哥哥,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簽名?教我鋼琴的姐姐是阿白哥哥的同校師妹,她很喜歡你,我想幫她要一張。」

鍾關白問了名字,提筆的時候說:「要寫什麼?」

阿霽說:「阿白哥哥寫幾句勉勵和祝福的話?」

鍾關白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在紙上寫上七個大字:好好彈琴,別學我。

然後非常謙虛地落款:

鋼琴系學渣 鍾關白

寫完,他突然非常想念在音樂學院唸書的時候,於是出了特教學校便往學院跑。

一進學院,鍾關白就去院長辦公室騷擾季文台,賴著不肯走,東看看西看看,好茶讓他喝了三壺,橘子也剝了六七個吃得乾乾淨淨,扭捏半天就是要讓季大院長批張條,好去借學院不對外開放的琴房的鑰匙。

季文台被煩得不行,一批就批了一年,只要有空琴房,鍾關白就可以借。

鋼琴系的學生練琴刻苦,鍾關白生怕等不到空琴房,便指著那批條,厚著臉皮說:「季老師,您不如再多寫兩個字,直接把001琴房批給我吧,我以前就是用那間的。」

001都是給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學生用的,早就有人了,一學期裡沒有一天是空著的。現在你往我這兒一站說想用就能用?還多寫兩個字……」季文台嫌棄道,「你看用過001的人裡,哪個不比你強?」

鍾關白分辨道:「那,那至少說明我是我們那一屆最好的。」

季文台氣得大罵:「你們那一屆就是最差的一屆!」

鍾關白:「可是現在我們那屆的那誰不是也在世界巡演了,還有那誰誰跟柏林愛樂合作效果也不錯,我前段時間翻樂評雜誌還看到那個——」

季文台:「鍾關白,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鍾關白拿起那張批條往外走,季文台還以為這小子消停了,拿起茶杯剛想喝口舒坦茶,沒想到等鍾關白走到門口的時候,委委屈屈地回過頭看著季文台說:「要是老師在……肯定不會看著我被這麼欺負。」

「咳,咳……」季文台被嗆了一大口茶,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季文台咬牙切齒地指著假裝要失落離開的鍾關白:「鍾關白,你給我回來。」

鍾關白走過去,季文台怒氣沖沖地在批條上加了一行字,掏出一串鑰匙來取下一片扔在批條上。

鍾關白拿起批條一看,好嘛,001有人不能批,季大院長把院長專用的琴房批給他了。

「謝謝季老師!」鍾關白收好批條和鑰匙,受寵若驚地連聲感謝。

季文台說:「鍾關白,現在,你給我以急板的速度滾出辦公室。」

「急板哪夠,必須是最急板。」鍾關白興高采烈地滾了,出去的時候還順走一個橘子,季文台剛要罵,便聽見鍾關白說,「我這兩天就給老師打電話。」

季文台被噎了一下,只好把他原本要罵出口的話全吞回肚子裡,悻悻道:「你在我這裡可一點委屈沒受,別讓老溫來訓我。」

學院的琴房裝潢是統一的,鍾關白一走進那棟樓就覺得回到了學生年代。

季大院長的琴房是雙鋼琴琴房,鍾關白選了一架近的來彈。近日來逐漸完成的鋼琴協奏曲的獨奏鋼琴部分自然而然地從指尖流瀉出來。

伴隨著鋼琴獨奏,鍾關白腦海中也自動交替著交響樂團的各個音部的樂聲來去。

彈了一陣,可能是旁邊的管弦系同時有幾個學生在練圓號,傳來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一部分鋼琴聲,不過應該是院長琴房的位置好,干擾並不嚴重。

鍾關白的手指一頓,再看向琴房中的另一架鋼琴,彷彿受到了什麼啟發般,猛地站起來,衝出了琴房。

他生怕遲到似的一口氣跑到了旁邊管弦系的琴房,也不顧一路上旁人的眼光。

跑到記憶中那個最熟悉的琴室,發現門是關著的,裡面沒有琴聲。

鍾關白都來不及調整呼吸,只隨手整了整上衣,就敲起門來,邊敲邊說:「我想到了,陸首席,我們用雙鋼琴!《秋風頌》可以用雙鋼琴,協奏曲也可以用雙鋼琴,你看,當我一個人的時候,鋼琴聲就被整個樂團蓋住了,是根本聽不見的,可是,如果我們一起彈,雙鋼琴的聲音,不會被整個樂團蓋住,現在樂段甚至都已經出現在我腦子裡了,我彈給你聽……那聲音就像,就像……」鍾關白靈感忽至,從頭到腳都透著瘋狂的味道,「對這個時代發出的吶喊,如果一個人是非常艱難的,那兩個人,是不是或多或少就可以留下一些痕跡?就像老師遇見賀先生,也像我,我遇見你——」

琴室的門開了一條縫,裡面的人可能被外面鍾關白瘋子一般的行為嚇到了,說話的時候門都不敢全打開:「你是不是找錯琴房了?」

鍾關白愣了好一陣,然後問:「你在裡面怎麼不練琴?」如果裡面有小提琴聲傳出來的話,他一定能分辨出那不是陸早秋。

這段時間鍾關白彈琴作曲強度大到幾乎要瘋魔,剛才還一直沉浸在音樂裡,他一瞬間太過興奮,那種靈感降臨的感覺,有如高潮,讓他忍不住去找陸早秋分享。他坐在學院的琴房裡,一時間生出了錯覺,以為他還在這裡唸書,而只要一直跑,跑到管弦系,就可以找到每天准點在固定琴室練琴的陸早秋。

裡面的學生聽了鍾關白的問句,又反應過來他是誰,怕他以為自己佔著琴房不用,連忙解釋道:「我練完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

鍾關白隨口就說:「你練多久了?」

同學答:「三個小時。」

鍾關白下意識地就拿這個同學跟學生時代的陸早秋作比較:「才練三個小時就要走?」

這話聽起來太像批評,那同學猶豫道:「那……我再練會兒?」

鍾關白背著手,威嚴道:「趕緊的,練滿六個小時再去吃飯,食堂開到十點半,夠你吃了。」

他說完,趁這位同學還沒反應過來趕緊大步離開,免得有其他教過他的老師經過,讓他當場現出原形。

回到季大院長的琴房鍾關白就給陸早秋發語音消息,一條一條全是五十九秒的,把所有樂思全講了一遍,才請求道:陸首席,你來學院陪我彈琴好不好?

過了好一陣,大概是將那些語音消息全聽完了,陸早秋才回:我就在學院。

鍾關白:啊,你在學院幹什麼?

陸早秋:備課,還有,定下次演奏曲目的弓法。

鍾關白從琴凳上彈起來,一個電話就打了過去:「早秋,你,你備什麼課?演什麼奏?我是說,那,那你的意思就是你銷了假,開始工作了?」

陸早秋在電話那邊的笑了一下,說:「阿白,你是不是想問——」

「是的是的是的。」鍾關白迫不及待地應著,激動得說起話來都有點卡殼,「可是我有點,有點不敢問。我,我這麼問吧……陸早秋,你是不是又偷偷背著我……背著我去看醫生了?」

大概是鍾關白的語氣太可愛,陸早秋又笑了一聲,才道:「做了複查,痊——」

「先別告訴我結果!」鍾關白在琴房裡團團亂轉,轉了好幾圈才像能控制自己的腿似的向外走,「我來管弦系,你在辦公室等我,別掛電話,我跑步前進。」

「不是說要我來陪你彈琴嗎?」陸早秋的聲音低低的,帶著無限的縱容,「我朝你那邊走。」

鍾關白跑得太快,顧不上說話,電話裡只有他喘氣的聲音。

金色的銀杏葉鋪了滿地,鍾關白一路跑著,腳下揚起一片片碎葉。

然後便看見陸早秋正拎著小提琴盒,踏著落日餘暉,闊步朝他走來。

 

58 【《Romantic Pieces for Violin and Piano, Op. 75 I. Allegro moderato- Antonin Leopold Dvorak

見到那身影的時候,鍾關白就放慢了腳步,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自動接過陸早秋的小提琴盒,站在他面前,端詳了好久,鍾關白才磕磕巴巴地說:「告訴我結果——不,你點一下頭,點一下頭就行了。」已經默認沒有別的結果,別的他一概不接受。

陸早秋笑著點點頭。

鍾關白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口氣,然後看著陸早秋的眼睛輕聲說:「我想親一下你的耳朵。」

他的渴慕如此直白大膽,請求卻又如此小心翼翼。那不止是普通的對於戀人疾病康復的喜悅,那更是一個音樂家對另一個音樂家的敬重與惺惺相惜,沒有人會比鍾關白更明白,如果陸早秋不康復意味著怎樣的損失,康復又到底意味著怎樣的失而復得。

其實縱觀著樂史星河,即便隕落一顆星辰也絕不掩其浩瀚壯闊,可是兩顆星辰交相輝映時,若一顆星辰湮滅,與其並肩的另一顆顆星辰大約會覺得整條星河黯淡了一半。

這一刻,他們在彼此眼中熠熠生輝,於是這世界也跟著如星河般燦爛起來。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裡,晚風吹落了一片片金黃的銀杏葉。

陸早秋從鍾關白頭頂拂落一片葉子,然後應道:「好。」

全然的縱容。

鍾關白正踮起腳,忽然聽見一聲:「陸老師好。」

是一個跟陸早秋打招呼的學生。

管弦系是大系,陸早秋又是全校知名的大教授,幾乎沒有學生不認得他,自陸早秋從辦公室出來,這已經不知道是路上遇到的第幾個主動跟他打招呼的學生了。

陸早秋對學生點一下頭,說:「你好。」

說完,便又看向鍾關白,低聲道:「要不要?」

鍾關白聽了,心頭一麻。

剛才說的,還要不要?

要是肯定要的,但是……

鍾關白極為不捨地搖了搖頭,規矩萬分地走到陸早秋身側。

自從他們從法國回來,他還沒和陸早秋同時出現在學校裡過。以前在法國的那兩段視頻還沒有出現的時候,鍾關白膽子相對比較大,只要沒有媒體,他就忍不住去招惹陸早秋,常在學院裡單方面做些讓陸早秋看起來不那麼符合「陸教授」身份的事,現在兩人的關係已經被放到了明面上,他在媒體面前倒是敢胡說八道了,可是在學院裡反而不敢做出有損陸早秋聲譽的事來。

鍾關白一邊一本正經地向前走著,一邊非常不正經地說:「等到了琴房,你看我怎麼……」說著聲音便越來越低。

陸早秋道:「怎麼?」

有學生經過,鍾關白嚴肅道:「咳,看我怎麼念詩給你聽。」

往鋼琴系琴房走的一路都遇到不少跟陸早秋打招呼的學生,鍾關白好奇地觀察了一會兒,說:「陸首席,我以前也沒注意,現在突然發現這些學生都隨你,打起招呼來也板著臉。」

陸早秋低笑一聲,剛好遇到下一個學生的時候,這個迷人的笑容還沒有結束,就那麼清淺地浮在嘴角,眼角眉梢都是溫柔。

那學生呆立兩秒,臉上也漸漸化開一個喜悅的笑容。

鍾關白加快腳步向前走,等走到那學生應該聽不到的距離,便十分不滿地對陸早秋說:「我覺得剛才那學生太不正經了,他修你的課嗎?這學期你最多給他一個C就行了,讓他知道什麼是尊師重道。」

陸早秋眼底帶著笑意:「阿白,你想不想來修我的課?」

鍾關白彷彿受到某種特殊的約會邀請似的,驚喜道:「我覺得很榮幸。」

陸早秋點點頭,道:「照你平時與我打招呼的樣子,到時候我便給你一個D。」

鍾關白:「……」

鍾先生又委屈又氣憤地大步向前走,走了幾步偷偷往後一看,發現陸早秋並沒有上前挽留他,於是趕緊溜回去,走在陸早秋旁邊,情真意切地說,「我想了想……其實DD也不錯……我恨不得不能畢業,天天在你這裡重修。」

走到琴房,鍾關白跟做賊似的關了門,把陸早秋按在琴凳上,再跨坐到陸早秋腿上,說:「我要念詩了。」

陸早秋剛說了一聲「好」鍾關白便湊上去,不斷親吻陸早秋的耳廓。

他沒有詩要念,親吻本身就是詩。

親完耳朵,又忍不住親吻嘴唇。唇齒相貼,呼吸交錯好一陣,鍾關白站起來,故意繞著陸早秋走了兩圈,惡人先告狀:「陸大首席,你在琴室亂來,違反校規了。」

陸早秋十分配合地問:「那怎麼辦?」

鍾關白邪念頓生,又想不出具體怎麼操作,正苦惱之間陸早秋循循善誘道:「是不是該任人處罰?」

「任人」二字極大地引誘了鍾關白,他雙目放光,擊掌道:「正是!」

陸早秋點點頭,道:「好,阿白,現在我以學院教師的身份通知你,你違反校規了。」

鍾關白:「……」

鍾關白:「……那個,陸首席,我覺得我們佔著琴房不用是不道德的,先不要說別的了,陸首席,你過來,我再給你講講剛才那個協奏曲的想法吧,我怕一會兒忘了……不不不你也不用這麼過來,你坐到對面那個鋼琴那裡去,對對對,你看過我的總譜,我們可以試著一起改編一下solo部分。」

真說到曲子,陸早秋便不再玩笑,坐到另一架鋼琴邊,說:「阿白,你先來。」

鍾關白將第一樂章的獨奏鋼琴拆作雙鋼琴的兩部分,第一鋼琴第二鋼琴各彈一遍,陸早秋聽了,便從小提琴盒裡拿出琴來:「阿白,你彈第一鋼琴。」

鍾關白立即明白了陸早秋的意思,等陸早秋調好琴弦便重新開始彈。

兩個小節後,小提琴聲與鋼琴聲交匯在一起。

陸早秋即興改編了鍾關白的第二鋼琴,效果比鍾關白預想的更好。尤其是第一樂章的發展部,小提琴的婉婉道來,將他作曲時的心情一一說盡。

「讓我想想。」鍾關白閉上眼,久久回味剛才的合奏,然後在季大院長的琴房裡找了一沓空白五線譜一支寫譜筆,提筆就寫,一連寫了好多頁。

鍾關白是太恣意的作曲家,規則是被他放在很下面的東西,而且他也不同於很多鋼琴家,雖然他與當代的大多數鋼琴家一樣受正統教育學習鋼琴,跟隨溫月安耳濡目染之下他當然尊敬鋼琴,但溫月安從來沒有讓他把樂器放在比音樂更高的位置。

後來鍾關白想,也許那是從賀先生、甚至賀老先生那裡留下來的東西:音樂是最簡單的,隨時隨地隨心,哪怕只有一竹一葉。

筆隨心動,鍾關白寫,陸早秋站在他身後看。

一開始還是寫的雙鋼琴,寫到第二主題時就變成了鋼琴與小提琴,幾乎沒有人這樣寫過協奏曲,鍾關白這是完完全全還原了賀玉樓與溫月安代表的第一主題,還有他自己與陸早秋代表的第二主題。

鍾關白寫完,把琴譜往陸早秋那邊那架鋼琴上一放,滿眼滿心都是期待地對陸早秋說:「再來。」

陸早秋點一下頭,兩人這便分坐兩架鋼琴,眼神相觸,琴聲響起。

鍾關白自己作曲,曲譜自然爛熟於胸,不必看譜也不必看琴鍵,一心相合,眼神自然就落在了陸早秋身上。他看著陸早秋的睫毛微微低垂,視譜而奏,隨著他一起用鋼琴聲講出當年的故事……

第二鋼琴漸漸弱去,第一鋼琴風格一轉變得悠揚輕快,陸早秋站起來,拿起小提琴與琴弓,長長一弓拉出一聲入人肺腑的顫音,恰如他第一次遇見如同陽光般的鍾關白的時候,像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活。

整首曲子都在第一主題與第二主題間交錯,於是雙鋼琴的形式與小提琴加鋼琴的形式也跟著一起不斷變換。

陸早秋從鋼琴凳上站起來,拿起小提琴,側過下顎,再揚起琴弓的瞬間實在太過迷人,那從眉眼鼻樑再到嘴唇下巴喉結脖頸的側影線條如此美好純淨,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姿勢,彷彿他就是為了拉小提琴而生。而且大概是因為聽力完全恢復的緣故,那種絕對的自信讓他自內而外散發著一種旁人不可能有的光華,如謫仙般遺世獨立,鍾關白從開頭看到曲畢,還是覺得沒有看夠。

其實,看了這麼多年,他都沒有看夠。

「再來。」鍾關白說。

他想再看一遍這樣的陸早秋。

陸早秋先提了建議,拿起筆稍稍修改幾處,再同鍾關白合奏了第二遍。

這一遍,鍾關白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陸早秋身上,他修長美好的側影,在琴弦上移動的指尖,隨著動作而微微飄動的額發……

「阿白,你在想什麼。」陸早秋拎著琴與琴弓走到鍾關白身邊,「這遍彈得不如上一次好。」

鍾關白挨了批評,自知今天很不專業,只好解釋道:「……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

陸早秋點點頭,說:「最近你有點透支身體了,回去休息。現在這版還有諸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不急在今晚。」

鍾關白才不是真的覺得累,他只是一時沉迷於陸早秋,雖然他一直沉迷,可是這次卻沉迷得有點影響正常工作了:「我在這裡休息一下就好……早秋,我想聽你拉琴。」

陸早秋道一聲「好」便十分體貼地站在他面前拉起舒伯特的《搖籃曲》。

這是一首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曲子,被填了詞後更是版本無數,在他們學院的琴房裡絕不會有人練這樣一首簡單的曲子。沒有人會選擇這樣的曲子比賽或考試,甚至僅僅是在這個高手如雲的地方練習,都會讓人覺得臉紅。

只有陸早秋這般實力強到根本無需證明的人才能如此坦然地在這個地方拉這樣的曲子,而這樣的行為,不過為了哄愛人休息一小會兒。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極盡溫柔地拉一首《搖籃曲》,簡直宛如看見一位長著鋼筋鐵骨的戰神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剛出生的柔軟嬰兒。

這樣巨大的反差讓他覺得感動,忍不住也跟著那簡單旋律彈起鋼琴來。

「不累了?」陸早秋問。

「不累了。」鍾關白的手指觸在琴鍵上,同樣極盡溫柔。

他想賦予陸早秋同樣的溫柔與愛。

舒緩的小提琴聲與鋼琴聲交織,鍾關白甚至覺得那聲音是有形的,因為他好像看見了柔軟的水雲與星光在他們周圍漂浮。

一曲還未彈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鋼琴聲,彈的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練習曲》中的第一首,不僅速度快,力度也大,一聽就知道琴聲的主人用了十分力氣,似乎是故意要讓周圍的人聽到。

那琴聲一傳來,鍾關白眼前夢幻的水雲星光瞬間消失殆盡,手下的曲子便也跟著停了。

陸早秋未受影響,仍在為鍾關白拉著《搖籃曲》。

「陸首席,你等等。」鍾關白掰了掰手指,皮笑肉不笑道。

陸早秋放下琴弓,看著鍾關白的架勢便覺得好笑:「琴房都是挨著的,這樣的情況很常見。你在這裡練了好多年琴,又不是不知道,還要和學院的小孩過不去?」

「我沒有要和小朋友過不去。」鍾關白不懷好意地等著那小孩把一曲彈完,微笑道,「哦,是這樣的,我突然也想練這一首。」

對方還沒有來得及彈第二首,鍾關白就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技巧將同一首曲子演奏了一遍,他彈得極其精準,每一個音都乾淨利落,如同詩句「大珠小珠落玉盤」,順暢得又像莫扎特所說的「有如油在流動」。

在音樂學院的琴房裡,這種行徑絕對能排進最招人討厭行為的前三名。

果然,鍾關白彈完之後,對方很久都沒有動靜。

陸早秋好笑又無奈地看著鍾關白,後者正在興致盎然地等待對方再彈點什麼。

陸早秋是從不做這種事的,而鍾關白則是從小就愛幹這種事,只不過他小時候幹這事被人告狀到溫月安那裡去過,溫月安當著人家的面沒教訓他,等回了家便將鍾關白對人家小朋友做的事全部對鍾關白做了一遍。

小鍾關白被溫月安打壓得覺得自己此生彈琴絕沒有出頭之日,哭了一個晚上,還是被溫月安用一罐子點心哄好的。

從此他便不太幹這種事,今天大概是真的覺得和陸早秋的幸福氛圍被打破了,非要教外面那個小朋友做人不可。

等了半天,對方才試探著彈起《超技》第四首,不過這首大約沒練多久,彈得不如第一首好,彈起來明顯也不如第一首那樣有底氣。

鍾關白伸了個懶腰,等外面琴音一落便將剛才的可惡行徑又重複了一次。

他彈完,心想對面的小朋友應該老實了,沒想到不一會兒就聽見一個男生憤怒地在走廊上喊:「剛才是誰在彈《超技》四?」

鍾關白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決定裝死。

「哎,你別喊了。」另一個聲音說,「我發現《超技》一、四好像都是院長專用琴房裡傳出來的。」

「季院長怎麼幹這種事?」被欺負了的男生壓低聲音憤憤不平道,「再說,他不是學指揮的嗎?」

「這誰知道……老藝術家不很多都是什麼都會嘛……哎呀走啦走啦……」

「哪個老藝術家會幹這種事……」

鍾關白的肩膀一直不停抽動,好不容易等到走廊外面徹底沒有聲音了,他才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陸早秋十分無奈地搖頭,眼裡卻都是笑意。

鍾關白笑著笑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橘子,高興道:「一起吃。」

琴室的窗簾被晚風吹得輕輕晃動,兩人站在窗邊,並肩看著校園的夜景,在深秋的星空下共同分食一顆橘子。

鍾關白一邊把橘子瓣塞進嘴裡一邊靠到陸早秋肩膀上,過了一陣,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振動:「早秋,好像是你的手機。」

陸早秋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號碼眼底的笑意便漸漸消失了,他注視了那個號碼許久才接起來,接通後也沒有說話。

「你的醫生已經跟我匯報過了,說你病好了。你也快三十了,該回家做正事了。」

陸早秋不帶一絲情緒地說:「不可能。」

對面的男人像是聽到了一句童言似的,笑了一聲:「我們家不需要藝術家,喜歡什麼,買下來就是了。」

陸早秋一言不發地掛斷了電話。

鍾關白也聽見了那些話,於是拿過陸早秋的手機,關了機放到一邊,再抱住陸早秋,給了他一個橘子味的吻。

 

59 【《The Swan- Charles-Camille Saint-Saens

窗外飄著小雪,室內很暖和,桌上擺著數小碟精緻吃食,還有一隻被支在蠟燭上暖著的透明矮茶壺,壺底泡著各類水果,甜香散了一室。

鍾關白隨意套著一件寬鬆衣服坐在榻榻米上,靈活的手指發揮了最大的作用——拿著筷子不停地夾東西吃。

「鍾關白,我請你到這裡來不是讓你光吃飯不幹活的。」唐小離把劇本往鍾關白眼皮子底下塞,「我命令你通讀全文,過兩天再跟秦昭具體談。」

鍾關白現在是個光桿司令,上次和秦昭談的時候就已經說好,配樂工作的團隊由秦昭工作室來負責接洽,從前期談合作到後期錄音、混音都不用鍾關白操心,他只需要拿出每一個配樂節點的樂譜,坐在錄音棚裡指揮交響樂團演奏出電影需要的音樂效果就行。

「我才不看你寫的東西。」鍾關白繼續吃飯,光揀高蛋白的吃,他發現前段時間老跟著小賀同學吃甜食吃得腹肌好像有點不夠硬了。

「你給我看看署名。」唐小離強按鍾關白的頭,「專業編劇寫的。秦昭跟我睡覺是一回事,拍電影是另一回事,才不像你,作了曲就只找陸首席合作。」

「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早秋就是最好的小提琴家,而你——」鍾關白斜眼看了唐小離一眼,「相信你有自知之明,不用我說出真相。」

他說完才低頭看了一眼劇本封面,發現電影名叫做《手指》,下面標著「根據鋼琴家溫月安回憶錄改編」的字樣。

翻了翻劇本,鍾關白髮現整個電影是由三段故事的組成的,一家三代人,兩頭略,中間詳。跟著劇本的敘述一路看下來,他竟然在第三段故事裡看到了自己和陸早秋的影子。

這與他寫協奏曲時的想法不謀而合。

唐小離也跟著看到了那部分,便解釋道:「回憶錄裡當然沒有你,但是賀先生知道你要為這個電影配樂後,聯繫了秦昭。他在電話裡說,歷史永遠會往更好的地方走,不必過分強調苦難與傷痕,應看到希望,而年輕一代,就是希望。」

唐小離頓了幾秒,才感歎道:「很難想像有他這樣經歷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我覺得真的能從那些地方走出來的人,反而就會這樣說話,也……有資格這樣說話。」鍾關白說完,閉了許久眼才繼續往下看。

唐小離歎了口氣,說:「你這兩天仔細看一下,等面對面開會的時候效果比較好……唔,這次不是以前那種商業模式,讓你對著劇本或成片作曲,你得在拍攝之前把主題旋律給弄出來,拍攝現場就要用,算是初步創作的一部分吧,你要是對劇本有意見也儘管提。」

鍾關白把劇本全翻了一遍,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主題音樂已經寫得差不多了,其他地方還要考慮一下,劇本問題我到時候直接跟秦昭說。開會時間定在兩周之後吧,這兩周我有事。」

唐小離好奇:「你一個落魄賣藝的,能有什麼事?」

鍾關白:「雖然我是個落魄賣藝的,但是我也是個顧家的落魄賣藝的。」

唐小離:「我覺得你現在的顧家程度已經僅次於被陸首席監禁在家裡了。又不是不放你回家,你老實說,是不是沉迷陸首席無心工作了?」

「是有這種情況。」鍾關白見唐小離一臉「果然如此,樂界敗類」的嫌棄表情,又特別黏黏糊糊地補充道,「我倒也想,但是其實更多的時候都是一看見他就更想工作了。」

唐小離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嘲諷他,反而點頭說:「我懂。」

鍾關白沉默了一會兒,拿起茶壺,往兩人面前的透明小杯裡各添了半杯果茶。

他們就那樣捧著茶杯坐著,像從前他和唐小離全部的資本僅僅是足夠年輕的生命與尚未被太多人知道的才華時一般,定期找一個環境不錯的地方待一會兒。那時候他們活得特別野,恨不得把整個世界全嘗一遍,嘗完說不定還要互相比一比,看誰過得更有滋味點。

「這幾年,可能很多人都覺得我是個特好的男朋友,恨不得把早秋供起來的那種好,你們這一個兩個有毒的朋友吧,還說我浪子回頭金不換,好像我這麼個人管住下半身有多不容易似的……其實你們都沒看到,他付出得特別多。早秋和很多人都不一樣,他是那種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的人。」鍾關白喝一口茶,柚子與橙子的微苦與酸甜在口中化開,有些像他此時的心情,「我以前在外面喝酒回家晚,把他吵醒了,他只是問我過得高不高興,我回答高興他就會衝我笑,我說喝多了頭很痛他就會難過……

「小離,我們都知道,時間是過得很快的,但是今年我才發現,它過得到底有多快,除了實實在在留下的作品、開過的演奏會,我甚至想不起來這幾年我到底幹了些什麼……最讓我難受的是,我連早秋都沒有好好瞭解。前段時間早秋拿到了我小時候的東西,他一樣一樣地問我那些東西的來歷,好像那些亂七八糟的字和破破爛爛的老舊玩具真的是什麼價值連城的東西。

「我一直以為我是最懂早秋的,但其實我只瞭解那個拉起小提琴來和神也沒有區別的陸早秋,我根本不知道他怎麼變成了這種無所不能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一個人跨過了多少阻礙。」

鍾關白說了半天,越說越覺得想念,可是明明早上陸早秋去學院時他們才在家門口親吻道別。

「這段時間早秋特別忙,他之前在法國陪我、後來又出了事,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工作。我就想趁著這段時間,去看看……他以前是什麼樣的。」

鍾關白沒有說,其實他一周之後還要去見陸早秋的父親,畢竟從前陸早秋也是獨自去見溫月安的,大約現在,陸早秋為他做過的,他也都想為陸早秋做到。

唐小離聽了,沒有像從前那樣發表什麼惡評,只問了句:「兩周時間不會太短嗎?」

「兩周只是一個開始。我從前比較急躁,做什麼事都希望可以立竿見影,早秋總說不要急,慢慢來……」鍾關白摩挲著溫暖的杯壁,臉上露出一個期待的笑容,「他那樣從不浪費時間的人說慢慢來,是因為他知道,我和鋼琴之間是有一生要過的,我和他之間,也是有一生要過的。」

鍾關白第二天便去了南法,他跟陸早秋說不放心國際快遞,要親自去Lance那裡取戒指。他特意訂了下午的飛機,這時間陸早秋要在學院工作,不必辛苦開車送他。

飛機降落的時候已經是深夜,Lance發揮國際主義精神開車來接他。

「嗨,海倫。」Lance揚起手臂表明自己的存在,等鍾關白走過去,他眨著翡翠色的漂亮眼睛說,「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決定帶著你的戒指去中國旅遊了。你知道的,你們中國的官方社交媒體賬戶總是發一些好看的長城或者熊貓照片引誘我們,當然,最重要的是,那裡有迷人的墨涅拉奧斯寶貝兒,誰也比不上他。」

上了車,Lance交給鍾關白兩個戒指盒:「海倫,你說要訂一個小提琴戒指求婚,還要趕在秋天到來之前,當時時間不夠,就只做了一個,後來你太久沒來拿,我想還有時間,於是叫朋友再做了一個鋼琴的,正好一對。」

鍾關白打開戒指盒——

一把極小的小提琴與一排極小的鋼琴鍵盤分別安靜地躺在兩枚銀色的細指環上。

Lance把車內燈調到最亮,然後體貼地從車裡的某個小儲物櫃裡摸出一把放大鏡遞給鍾關白:「贈品。記得把另一隻戒指的錢付給我。」

鍾關白拿著放大鏡細看,果然手藝高明,細節精緻完美,無一處疏漏瑕疵,他想,就是這樣才與陸早秋相襯。

「現在我非常貧窮,沒錢給你。」鍾關白趕緊把兩個戒指盒都收到自己口袋裡,以防Lance後悔,「這樣吧,等墨涅拉奧斯答應了我的求婚,我跟朋友們收一些禮金再付你戒指錢。」

Lance疑惑:「禮金?」

鍾關白科普道:「是的,按照我們中國的習俗,如果一個人要結婚,他的朋友就要給他錢。」

Lance點點頭:「那我也需要給你錢嗎?」

鍾關白真情實感地:「我想是的,如果我們是朋友的話。」

Lance謹慎地:「那麼,給朋友多少錢比較合適?」

鍾關白學著莎翁《李爾王》中小女兒台詞那樣的句式,只是強行轉換成了他自己翻譯的法語,聲情並茂地:「咳,我們給錢只依照朋友的本分,恰好一個戒指的價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Lance:「……」

Lance:「好的,海倫,我必須告訴你,我不是你的朋友。」

鍾關白掏出手機轉賬。

Lance分外真誠道:「海倫,我們現在又是朋友了。等你和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結婚的時候,會邀請你們的好朋友去參加婚禮嗎?」

鍾關白遺憾道:「我覺得不會。」

Lance:「海倫,你要在這裡停留幾天?需要我做你的嚮導嗎?也許過幾天你就會改變你的想法。」

鍾關白倒真的是想讓Lance幫個忙,他來法國,取戒指是一個原因,更多的卻是想瞭解從前那個會特地去買兩件只屬於情侶的手工藝品的陸早秋。而且,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買到那位已經去世的老人生前留下的工藝品,彌補當年打破那個透明立方體的遺憾。

「我預留了一周的時間。」鍾關白說。

Lance做出驚訝的表情:「海倫,你居然願意離開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一周?」

鍾關白笑了笑,很甜蜜:「現在的墨涅拉奧斯非常忙碌,我不想打擾他。這一周,我想和過去的墨涅拉奧斯待在一起。」

 

60 【《Sonate di Lucca, Op.3- Niccolo Paganini

過去的陸早秋是什麼樣的?

那像一個未知的花園,等著鍾關白走進去看一看。而只要一想到如此探尋像是愛了陸早秋兩遍,他就已經迫不及待。

鍾關白將來意一說,Lance在方向盤上敲了半天手指,可惜道:「但是那位老先生已經不在了。如果你想要他製作的工藝品,我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朋友們,也許有人願意把自己的收藏賣給你,但是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故事?當然,我們是可以去那位老先生的故居看一看,可是我不認為還有人能說給你聽——除了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他自己。」

Lance說完,見鍾關白一個人在沉思什麼似的,又道:「我覺得很奇怪,海倫,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墨涅拉奧斯寶貝兒呢?」

鍾關白說:「Lance,也許你不明白,東方人有一種含蓄,那就是不對愛人訴說自己的付出,而我的愛人,大概是最東方的那一種。他的言行遵循著某些傳統的做派,有如千年前的貴族,我們稱之為——風骨。」

最後兩個字用了中文,Lance沒有聽懂,但是這不妨礙他理解鍾關白要表達的含義。

「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看起來就像那樣的人。」Lance點點頭,「那我們明天就去那位老先生的故居,但是你做好心理準備,很大可能我們連他的院子也進不去。」

鍾關白說:「就算只能站在外面,那也是他到過的地方。」

Lance抖了抖,假裝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海倫,你可真不像含蓄的東方人……說到東方,海倫,在認識你和墨涅拉奧斯寶貝兒之後,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Lance打開音響,「如果仔細聽的話,從琴聲裡就可以分辨出演奏家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比如這個,你能聽出來嗎?」

鍾關白聽了一會兒音響中傳來的鋼琴獨奏,笑起來:「當然。這是俄羅斯的鋼琴家,非常明顯,他們的訓練體系就是不一樣的。」

Lance誇張地讚美道:「海倫,你真厲害。再猜猜看。」說著換了一張CD

鍾關白瞥見CD的封面,調侃道:「你居然買了我的專輯,早知道我就送你一張了。」

Lance把那張CD收起來,並抗議道:「海倫,你這種作弊行為是不對的。」

鍾關白笑著閉上眼,片刻後便聽見了換CD的聲音,按鍵聲,接著一抹小提琴聲緩緩而起。

「你知道嗎,」鍾關白仍閉著眼睛,去感受那沉靜如水的琴聲,「在這個大多數演奏家都趨向於把音調得超過442以求琴聲更明亮聽覺更刺激的年代,只有他會調得略低於440。音頻越來越高,大概所有人都忘記了幾百年前的大師時代還是用著較低的頻率。」鍾關白睜開眼看向Lance,「不過,你居然買到了這一張,不容易。現在市面上已經很難買到他的獨奏專輯,大多數都是和各大樂團合作的現場演奏錄製。這張,你是今年買的?」

鍾關白問完,發現車裡的氣氛有些不對,Lance盯著那盤CD的盒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是今年,也不是我買的。」過了許久Lance才說,「鐘,」這一次他沒有用「海倫」這樣一個戲謔的稱呼,「有些事情非常奇妙……我清理櫃子的時候發現了一些舊CD。它們大概是被遺忘了,沒有被一起帶走。我一張一張地聽,居然在裡面發現了陸。」

鍾關白想到那個「愛不到的人」:「他是……」

法語裡的他和她區別很大,Lance糾正道:「她。」

鍾關白訝然:「我以為你是……?」

Lance聳聳肩:「我是。她是例外。很難理解吧?」

鍾關白想了想,搖頭:「不,很好理解。總有一些特別美好的……人或者東西,會超過你對自身的認知與預設。」

「比如你的墨涅拉奧斯寶貝兒?」Lance笑著調侃了一句,馬上又恢復了那副樂天的樣子,「好了海倫,不要說這些讓人難過的事了。我們快到你訂的酒店了。明天我再來接你。」

鍾關白到酒店洗漱完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是東八區的上午,他算了算時間,這個時候陸早秋應該已經在辦公室了,自命體貼模範伴侶的鍾先生覺得不應該去打擾,可按捺了半天還是沒按捺住,一個手快就把消息發過去了:我到酒店了,你想我嗎?

等不及對方回,又補充道:我特別想你。

沒想到陸早秋直接發了一個視頻請求過來,鍾關白喜滋滋地點了同意,還順手把自己的皮帶也給解了,接通之後的視頻畫面上只有一截天花板,鍾關白正想說要陸早秋露個臉,不露臉露個手也行,沒想到下一刻便聽到手機裡傳來季文台的聲音,差點沒把他嚇軟了。

鍾關白一聲也不敢出,立馬最小化視頻,打字過去:陸首席,現在什麼個情況?

過了一會兒,陸早秋那邊回復:學院開會。

鍾關白一邊抱著手機笑一邊假正經地批評道:陸老師您這個不行啊,公然開小差。

陸早秋回了四個字:事出有因。

鍾關白:你且說來聽聽,若有隱情,本一家之長定不怪罪於你。

陸早秋:想你。

鍾關白看著那兩個字在床上打了半天滾,才假裝嚴肅地回:念你初犯,便從輕處罰罷。

陸早秋坦白:不是初犯。

鍾關白被狠狠撩撥了一下,正尋思著怎麼回,忽然發現手機那頭季文台千篇一律的思想工作講話停了,季大院長提高聲音道:「陸老師,我的講話內容有那麼好笑嗎?」

鍾關白突然有點擔心陸大教授在學院會議室裡當著眾多教職工的面被當場抓包。

陸早秋說:「抱歉,心情太好。」

在這個場合,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肯定極不嚴肅,可是陸早秋這樣平時完全不苟言笑的人說起來偏偏就顯得無比誠實,一點兒不正經的意思沒有,季大院長一聽,再不爽也不能阻止人家心情好,只好繼續往下念他自己也不怎麼感興趣的講話稿。

鍾關白又好笑又是鬆了口氣,連忙打字:別摸魚了,要是被抓包多丟臉啊。

過了一陣,陸早秋回:想你有什麼丟臉。

鍾關白還沒來得及再訴一訴衷情,陸早秋又發了一條:不過你那邊太晚了,睡覺。

鍾關白意有所指地控訴:我不想看著天花板睡覺。

陸早秋沒再回,視頻畫面裡卻出現了一隻手與一截手腕。鍾關白把手機支在枕頭旁邊,一直看著那隻手,直到睡著。

第二天Lance接到鍾關白,便開車往南法海濱某座不知名的山而去。

「我出門之前打了好幾個電話,沒有人願意出售那位老先生製作的任何工藝品,因為那是絕版。不過有個好消息:一個朋友告訴我,老先生的遺產由他的一位侄女繼承了,那位女士是一位富商,她將老先生的故居建成了一座小型的紀念館,據說那裡有他的札記,記錄了每一對去他那裡購買工藝品的戀人的故事。」Lance說,「說不定今天你就能看到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故事了。」

鍾關白突然感覺像是有一場重要會面即將到來。

Lance:「海倫,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鍾關白:「我很高興,只是有點緊張。」

Lance不解:「緊張什麼?」

鍾關白理所當然道:「和七年前的愛人見面,你不緊張嗎?」

Lance皺著眉頭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好吧,你的說法也可以成立。」

鍾關白永遠有這樣一份純情與天真,許多時候旁人都不會理解,可是正是這些別人認為幼稚的東西讓他成了那個寫下無數樂曲、詮釋無數樂曲的鍾關白。

車一路開進山裡,開到半山腰的時候鍾關白隱約看見了一點房頂,是淺淺的灰藍色。這次再回來,歐洲已從盛夏到了冬天,南邊雖然不像北邊那樣過分蕭條,草木也遠不如幾個月前繁盛。等車開到了院前不遠處,鍾關白便看到房子的全貌,灰藍頂,黃白的牆,黑色金屬的院門周圍的護欄被籐蔓纏繞著,籐蔓上長著不知名的花朵,這個季節竟然還沒有敗。

Lance停好車,和鍾關白一路走到院門口,發現上面貼著牌子,說紀念館還未正式開放。

「啊……」鍾關白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剝奪了本應得到的棒棒糖的小孩,整個人一副極度失望的樣子。

「我看看。」Lance繞著院子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其他公告,「沒有說什麼時候開門。」

鍾關白保持失望了幾分鐘,然後便振作起來:「沒關係,以後我會經常來。」

一帆風順只是偶然,曲折才是常態。

Lance,你能不能等我幾分鐘?我想在這裡站一會兒。」鍾關白說。

Lance點點頭:「不用擔心時間,你儘管享受墨涅拉奧斯寶貝兒到過的地方,我去車裡睡一覺,你好了直接喊我。」

鍾關白一個人站在院子前,想像著七年前的陸早秋就站在他身邊,拎著小提琴盒,那時候的陸早秋沒有伴侶,大概是一個人來的,他究竟說了什麼,或者拉了一首什麼曲子才打動了那位只把自己的作品賣給情侶的老人?

是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愛之憂傷》?還是舒曼的《三首浪漫曲》的第二首?或者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說不定只是一首簡單的法國情歌……

想像不出來。

鍾關白回到車上,叫醒Lance,問:「你也有一個那位老先生製作的工藝品,你是怎麼買到的?」

Lance還沒睡醒,苦著臉說:「海倫,你太殘忍了。你明知道我們的故事沒有一個幸福的結局,為什麼總是問起它的過程呢?」

鍾關白於心有愧,舉手投降:「好吧,我不問。我想,我去租輛車吧,這幾天我都要來這裡看看,這樣比較方便。」

接下來的連續幾天,鍾關白都自己開車到這座山上來,望著那些植被,想像陸早秋當年站在繁花中拉琴的樣子。

他帶了正在修改的協奏曲曲譜以及不少空白五線譜來,有時候就靠在車引擎蓋上,反覆修改他內心關於陸早秋的樂段,從清晨到傍晚,夜幕將至了便開車回去。

晚上在酒店裡,拍下新寫的樂譜,發給陸早秋,每一張樂譜都簽著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有些樂譜上還情不自禁地添些旁人看了要臉紅害臊的情話,當作來自遠方的情書。

陸早秋當他在法國有了作曲的新靈感所以不願回家,也不催他回去,只將那些樂譜演奏出來,將錄音發給他聽,最多再在錄音裡加一聲「阿白」,以示想念。

鍾關白被陸早秋的行為弄得抓心撓肺,恨不得立即飛回家對陸早秋做點什麼過分的事。

臨回國前最後一天,鍾關白照常去了老先生的故居。

冬日的太陽挺暖和,鍾關白穿著一件高領毛衣懶懶地坐在車頂上,一邊哼著他腦海裡的旋律,一邊在紙上寫寫劃劃。

午後的時候,一輛貨車停在了他的車旁邊。

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看見鍾關白,打了個招呼便問他在這裡幹什麼。

鍾關白想了想,說:「來聖地感受一下愛情。」

男人哈哈大笑,揚了揚手說請隨意。

鍾關白問:「請問聖地什麼時候對公眾開放?」

那人應該並不負責紀念館的管理,擺手說不知道,然後便同其他工人一起卸起貨來。

鍾關白多看了兩眼,發現他們準備把一架鋼琴抬進院子裡,於是從車頂上跳下來,問:「這些也是紀念館的一部分?」

「沒錯,還有其他樂器,一切按照Galois女士的吩咐。」

鍾關白問:「這位Galois女士會來嗎?」

對方看了一眼手錶,說:「大約一個小時候之後,她要親自確認這些樂器都擺在了她指定的位置。」

鍾關白便坐在車頂等,一個小時候之後,他遠遠看見一個穿著灰色斗篷大衣與黑色高跟鞋、戴著與大衣十分相襯的同色系帽子的女人正走過來。山路這麼遠,她竟然沒有開車。

大約是因為身材太好,等女人走近了,才能看出年紀像是過了四十,其實她保養得宜,只是身上有種年輕女孩不太可能具備的成熟氣質與溫和優雅。

鍾關白拿起陸早秋或者陸應如說法語的那種腔調,上前去搭訕。說話內容倒是十分實誠:想看老先生的札記。

他說話細微處免不了語法錯誤,Galois也不介意,只笑著說:「我明白了。但是在獲得所有購買者的許可前,我們不會公開那份記錄著他們故事的札記,請您諒解。」

「我,只想看我的愛人的故事。」鍾關白怕對方不理解,索性將事情原委全部道來,「……如果這些無法打動您,我希望能在這裡彈一些我為他作的曲,我想也許能夠改變您的想法。」

Galois聽到鍾關白的敘述就已經知道他的愛人是誰,那本札記中有諸多情侶,只有一位是一個人來的。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翻看那本札記的時候,看到了一頁非常平淡的記敘。

「他是一個人來的,帶著小提琴。」

「他冷冰冰地拉著帕格尼尼最難的隨想曲,像個演奏機器。」

「我請他離開。」

……

Galois看著鍾關白,說:「跟我來吧。」說完便領著鍾關白向院內走去。

這院子與房子大概都被小心呵護著,一路走進去所有植被都被精心修剪過,每個角落、每件擺設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進屋內的最顯眼處,便是那一排透明立方體,統一擺在一個看起來碩大而厚重的架子上,每一個裡面都漂浮著一種不同的樂器,每樣樂器都只有一個。

再走幾步,便看見放在窗邊的鋼琴,Galois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鍾關白試了試,鋼琴是調過音的,但基準不是他最中意的那個,再調音也費時,於是自行手動降調,這樣與他心中的陸早秋更契合。

他坐著琴凳上,默默按照他與陸早秋在一起後作曲的順序,一首一首地彈下來。

春夏秋冬,一載接一載,同嘗甘苦,共見人間。

等他彈完了,Galois靜靜等了一會兒,等到整室被琴聲染上色彩的氣氛漸漸散去,才說:「抱歉,這些曲子太美了,我不捨得讓它們這樣流逝,也不想打擾你,所以沒有問就錄音了,如果你不同意,我現在就將它們刪掉。」

鍾關白搖搖頭:「沒關係。」

「謝謝。」Galois說,「我還是不能將札記給你。但是,我可以為你讀那一頁,記錄那位獨自前來的年輕人的那一頁。」

鍾關白站起來,說:「謝謝。」

Galois從包裡拿出鑰匙,再戴上一雙可以將她的手細緻包裹的薄手套,然後從一個櫃子裡取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小心地翻開。

翻到她記憶中的那一頁,便開始讀,她吐字緩慢而優雅,語調平和,聲線有恰到好處的一點沙,就像風輕輕吹動紙張的感覺。

「他是一個人來的,帶著小提琴。」

「他冷冰冰地拉著帕格尼尼最難的隨想曲,像個演奏機器。」

「我請他離開。」

鍾關白的手指捏緊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

「他又開始拉,還是帕格尼尼,《盧卡的奏鳴曲》,整整一組,沒有吉他,只有小提琴。這組曲目一點也不『帕格尼尼』,只是戀愛中的少年。」

Galois頓了一下,抬眼看了鍾關白一眼,後者正在發怔。

Galois垂下眼簾,繼續慢慢念道:

「他拉著這組曲子,院子裡的花忽然全開了。」

「曲子結束了,一隻藍翎白腹的鳥停在他拿琴弓的那隻手上,看著他。」

「我詢問他,為什麼兩次的帕格尼尼,有這樣大的區別。」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蹲下來,笨拙地將那隻鳥放到地上,好像不知道鳥會飛,一邊對我說,因為遇到一個人。」

 

61 【《Faun-olafur Arnalds

Galois念完最後一個單詞,輕輕合上札記。

鍾關白站在原地許久,才說了一句:「……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文字大概是種奇妙的東西,幾個單詞就讓那些畫面一一出現在他眼前,當年的陸早秋似乎現在就站在開滿鮮花的院子裡,觸手可及。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真的。」鍾關白自顧自地重複道。

「那就不說。」Galois笑了笑,十分體貼。她覺得鍾關白此時的樣子和札記中不知如何對待一隻鳥的男孩一樣,有些笨拙。這種一時間的不知所措,在她身邊已經不太常見,那倒並不為年輕人所特有,只是內心已經老去的人很難對某些美好事物保持一份驚奇與小心翼翼。

Galois收好札記,思考了一陣,便從架子上拿下那個漂浮著三角鋼琴的立方體:「我覺得你會想要它。」

「能聽到札記的內容,我已經很高興。」鍾關白搖了搖頭,沒有接,「每樣只有一個,少了一樣,對紀念館來說是一種遺憾。」

「不是遺憾。」Galois說,「我的叔父非常愛音樂,卻沒有演奏天賦。他的妻子年輕時曾是一個交響樂團的長笛手,後來因為疾病退出了樂團。他做這些的初衷,是為了讓他的妻子開心,也是因為對音樂的熱愛。我想,對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愛與音樂。這裡已經有了你的琴聲,而它,」Galois看了一眼那立方體中的鋼琴,「也可以由最合適的人保管著。」

鍾關白想了想,還是沒有接:「如果它現在是我的了,那麼,我決定將它永遠放在這裡,讓更多人看到。因為,愛與音樂,應當屬於所有人。」

Galois被這個決定觸動了一下,點了點頭。

兩人告別的時候,鍾關白說想一個人再在院子裡待一會兒,Galois笑著說,走的時候將院門帶上就好。

有風吹來,鍾關白似乎聞到了一絲海水的味道,在被各色植物環繞的院子裡,他忽然想起了那片與陸早秋一起走過的玫瑰花田,那座多肉植物園,還有那個「根在土壤,頭在天堂」的短句。

其實那說的就是陸早秋,他想,被拘禁在平凡人間的陸早秋。

當初說什麼心酸,現在想來,那簡直是他鍾關白一生可遇不可求的幸運。

歐洲冬季的黑夜來得早,等夕陽快要下沉時他便鎖了院門開車回酒店。一路海濱山城的景色,手機裡的小提琴曲通過藍牙從車載音響裡傳出來,那是陸早秋只為他一個人演奏的樂曲,沒有第三個人聽到過。那些曲子中的情感如此不加克制,每一弓都傾瀉出彷彿要將人擁入懷中的渴望,若不是極其細緻而完整地研究過陸早秋整個演奏生涯的樂評人或研究者,大概很難相信那出自陸早秋之手。

車大約行了一半路,小提琴聲忽然被打斷,鍾關白朝手機屏幕瞥一眼,是陸應如的電話。此時國內已經很晚了,應該是要緊事,鍾關白想到與陸早秋父親約定的見面,心裡微微發沉。

「應如姐。」鍾關白按下接通鍵。

「鍾關白,我剛聽父親說,你要去見他。我建議你不要去。」陸應如的聲音沒有什麼情緒,就像某種付費的高級專業顧問,「也許你覺得事情嚴重緊急,但是你應該能想到,如果父親真的非常堅決,像他那樣的人,多的是手段。這麼多年他都沒有採取什麼真正能稱得上『徹底禁止拉小提琴』的行動,只是偶爾對早秋……」陸應如頓了一下,選了一個她幾乎不會使用的難聽詞語,「發瘋,說明他並不十分堅決。你不必多做什麼,萬一真的有事,這裡也有我。」她沒有直接說出口的是,那個身居高位習慣掌控一切的男人正在老去,也正在逐漸喪對陸家的掌控。

「應如姐,你……」鍾關白說,「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接受有一個人不定期地對早秋發瘋,就算那個人是他父親。早秋從前從不讓我知道這些事,現在他好不容易願意讓我知道了,我不可能什麼也不做。」

「你打算做什麼?」陸應如倒沒有生氣,即便她與鍾關白觀點並不一致,可她能感覺到鍾關白與從前的不同,那個在她看來軟弱、毫無擔當的鍾關白似乎也成長了起來,儘管速度並不快,現在在她眼裡也不能算配得上陸早秋,但這樣的成長仍讓她有了一絲好感。

「說服早秋的父親,用一切方法。」鍾關白說,「當然,我知道這件事你們一定都嘗試過,可是我還是想試一試,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一個身為小提琴演奏家的陸早秋。萬一我真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他,至少我希望以後他不要再打那樣的電話給早秋,任何時候,他有任何不滿,對我說就好。」

對陸應如而言,鍾關白這番話仍然非常天真,可她沒有再阻止,只是說:「你不要太樂觀。」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樂觀是件好事,我也還是相信如果我足夠真誠足夠努力地去溝通,就有撼動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見的希望。改變當然很難,但只要開始做了,改變就是可能的。應如姐,你也說了,早秋的父親並不十分堅決,可我,」鍾關白看著道路前方的一抹霞光,笑著說,「非常非常堅決。」

「鍾關白,」陸應如非常難得地笑了笑,此時她忽然發覺其實鍾關白和陸早秋有某種本質上的相似處,「你過五分鐘查收一下郵件,如果與我父親見面時有難處,打電話給我。」她轉頭對秘書說,「Abe,把我父親的資料發給鍾關白。」

鍾關白聽見那個名字,稍微好奇了一下,Abe來源於亞伯拉罕,在中國應該沒人會取宗教感這麼強的英文名。不過對方是陸應如的人,他沒有多問。

陸應如掛了電話,Abe很快便說:「陸總,已經發送了。」

陸應如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繃得有如鋼板的背脊慢慢放鬆下來,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說:「放一下早秋小時候參加比賽的視頻。」

陸早秋在成長期間參加過不止一次重大比賽,每次比賽又有一系列賽程,Abe問:「陸總,請問是哪一次比賽的視頻?」

陸應如說:「帕格尼尼,決賽。」其實不是什麼小時候,那時候陸早秋已經念中學了,只是對陸應如來說,除了現在以外的過去,都可以算作陸早秋的小時候。

Abe在用於視頻會議的顯示屏上播放出比賽視頻,便站到一邊,陪陸應如看。

屏幕上的東方少年琴技精湛,表情也毫不遜色,任誰看了都會被吸引,並非後來的樣子,確實,如機器一般演奏的人就算有再高明的技法也不可能進入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的決賽。陸應如記得,那是陸早秋非常罕見的一個時期,快樂得像最初他們的母親還不曾離開的時候,那個時期來得突然,也非常短暫,從那個時期結束之後,陸早秋便陷入了長時間的抑鬱,不停地吃藥,在嚴重的副作用下不斷胃痙攣、嘔吐,變得更加消瘦,同時像機器一樣不分晝夜地拉小提琴,在遇見鍾關白前都幾乎再沒有過笑容。

Abe,找一下早秋最近的演奏視頻。」等比賽視頻放完了,陸應如又說。

第一秘書發揮了專業的搜索能力,立即給出了本年度所有公開演出視頻與一系列偷拍視頻以供挑選。

陸應如說:「都放一遍。」

當她看到不知道是誰偷拍的鍾關白與陸早秋近日在學院裡合奏的視頻時,漸漸露出一個顯得比平時柔軟得多的笑容:「年後休個假吧。」

陸應如難得這樣放鬆,Abe已經覺得有些稀奇,不過畢竟是第一秘書,這樣的稀奇還是可以掩飾的,而且自陸早秋康復後,陸應如看起來也比之前要平易近人些,可是聽到「休假」二字,第一秘書先生差點沒有控制住面部表情,因為別說在他的任期內,哪怕是他和上任那位也被陸應如叫做「Abe」的秘書交接時,就被告知陸總從不休假,陸總聘用多位秘書的原因之一就是確保秘書們合法休假的同時她仍然可以工作。

「陸總,您要休假?」Abe確認道。

「有什麼問題麼?」陸應如微微抬眼,反問道。

「沒有。」Abe迅速將陸總年後要休假一事記錄下來。他記錄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陸應如上一次的話,陸應如應該是不喜歡她的工作的,可是不知為何卻從不休假,而且總能將工作做到無可摘指。

「有問題就問。」陸應如看了一眼Abe

Abe低下頭:「不算工作上的問題。」

陸應如站起來,說:「今晚我住在這裡,不用送我回去。」她慣於工作到深夜,多處辦公室設計之初就都備了套間,所需物品一應俱全,「你現在下班了。」

Abe斟酌了半天語句,還是覺得不該問,於是便低聲說:「陸總,那我先走了。」

陸應如微微頷首,沒有再說話。

與此同時,回到酒店的鍾關白點開了那封郵件。

附件大得嚇人,比他在網上搜到過的結果都要詳細得多,他抱著手機躺在床上,打算先粗略瀏覽一遍這位陸先生的生平。

當劃到某一頁的某一行字時,鍾關白突然坐了起來。

 

62 【《The Crisis- Ennio Morricone

這座方型的建築落在中央公園的內部,四周被如同護城河般的樹海包圍著。若從城市頂空向下俯瞰,樹海的一側有練太極劍的老人、帶著孩子散步的夫妻、寫生的藝術生,還有各色男女聚集的相親角;而樹海的另一側全然是寂靜的。

此時樹海外圍的某張長椅上坐著一個正在沉靜地閱讀報紙、身上似乎帶著古典時期貴族氣息的男人。

男人的頭髮梳在腦後,有兩縷微卷的垂在額頭邊,穿一套訂做的西裝,羊毛大衣鬆鬆地搭在肩上,粗粗一眼掃過去,全身上下不過極簡的黑白兩色,只有一根別在白襯衣兩邊領子上的領針是通體金色的。領針下方垂著兩縷細鏈,下方那縷上墜著一朵騷包得剛剛好的淺藍色五瓣花,如果走得足夠近,便能看見那朵花中央鐫了兩個大寫字母:LU

「咳咳咳——」鍾關白看了一眼手錶,毫無氣質可言地把報紙一扔,趕緊裹上大衣,「姑娘,您這人物速寫也太久了,大冬天的凍死我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剩下的您就自行發揮想像力吧。」最後還回頭朝人家眨了眨眼,「記得胸肌可以再大一點。」

鍾關白理了理領口,大步朝那片樹海走去。

他自然不是來給人家做模特的,只是來之前考慮了路上各種可能的突發情況,所以預留了足夠的時間,沒想到一切非常順利,連紅燈都沒有碰到一個。提早到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鍾先生先是在中央公園指導一群小朋友玩了兩把飛盤,又抱著助人為樂的心情供一位大學生畫了一幅(準確地說是大半幅)人物速寫,這才將多餘的時間與即將見愛人家長的緊張情緒一併消磨掉。

當鍾關白走到那片樹海內外側的交界處時,便感覺到了不同,比起他來時的那片喧囂塵世,前方的世界安靜得像是假的。

安靜,本身就是一種門檻,尤其是在這種地方。這種刻意的人造完美讓鍾關白踏進的第一步就不自覺繃緊了身體。

「先生,請出示您的會員卡。」門童微笑道。

其實這地方並不需要什麼會員卡,記得每一位會員的臉是門童最基本的要求,這是「請勿入內」的同義句,因為鍾關白的臉不在他的記憶範圍內。

鍾關白不算遠離這類地方太久,很明白怎麼回事:「陸懷川先生約我在這裡見面,我姓鍾。」

門童的微笑不變:「抱歉,我們沒有收到陸先生的通知。」

鍾關白一聽就知道陸早秋的父親在暗示,他們之間的門第差距足以讓見面都成為一道無法跨過的坎,哪怕他們此時在地理位置上相距可能根本不到五百米。

「我打個電話。」鍾關白說。

門童微笑不說話。

鍾關白料想現在報陸應如或陸早秋的名字肯定沒用,他也沒有打電話給陸懷川,而是直接打給了賀玉樓。

賀玉樓接了電話便問是不是找溫月安,他們正在畫杯子,「月安嫌我畫的月亮不夠大,說要我再畫一隻」,鍾關白隔著電話都能聽出賀玉樓的心情有多好,也跟著高興起來,賀玉樓開了免提,鍾關白忙問這幾天溫月安身體好不好,聽了溫月安的一個「好」字他便放心地開始吹噓自己最近練琴有多刻苦作曲有多認真,溫月安才誇了一句,他就翹著尾巴說自己現在特別想喝某個會所的茶,「那裡的茶最像老師從前給我泡的,別家的茶沒有這個味道」,最後委屈地告狀:可是門童偏不放他進去。

溫月安是看著鍾關白長大的,一聽就知道那話裡十分至少有七分是鬼扯,可是鍾關白電話都打到他這裡來了,想來必有緣由,他也不多問,只看向賀玉樓。

賀玉樓故意不鹹不淡地對電話那頭的鍾關白說:「想喝月安泡的茶,自己過來就是。」

說完掛了電話,賀玉樓瞧見溫月安拿著筆像是要瞪他,便笑著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的樣子:「我馬上叫人去辦。」

鍾關白被賀玉樓最後一句話噎了半天,正想著要不要打個電話給秦昭試試,沒想到只一會兒就有個姓平的經理出來接他,遞了名片,說是賀先生的人。

平徽遠領著鍾關白往裡走,邊走邊笑著說:「久聞鍾先生大名,沒想到鍾先生與賀先生還有這樣一層關係。」

「什麼關係?」鍾關白問道,他走進樓內覺得溫度很高,便脫了大衣和西服外套,剩下一件襯衣與一件馬甲。

平徽遠想到那句不太符合賀玉樓一貫語氣的「家裡有位小朋友被關在外面了,來我這裡鬧」:「咳,很好的關係。鍾先生具體是要去哪裡?喝茶的話,我帶鍾先生去個安靜的茶室。」

「是這樣的,陸懷川先生約我見面,應該就在——」鍾關白突然看見遠方略高處設計感很強的曲折迴廊上出現了一個穿對襟白衣的男人和幾個穿制服的保鏢,「在那裡。」

同時,對方也看到了他。

跟資料上的照片幾乎長得一樣,是陸懷川,而且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年輕,大約是因為照片並顯不出他身姿高大挺拔,陸早秋的好相貌大概有一半自他而來。但是資料上沒有說,陸懷川看人的時候,眼睛是半抬的,好像有種過分的輕忽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居高臨下的緣故。

平徽遠說:「那我現在送鍾先生上去。」

等他們與陸懷川隔了幾步遠時,平徽遠便停下來,先不卑不亢地喊了聲「陸先生」,然後對鍾關白說:「鍾先生,賀先生說了務必送您回去,您走之前記得打名片上的電話,否則我不好向賀先生交代。」

這話一半是說給鍾關白聽,一半是說給陸懷川聽,平徽遠在這裡許久,自然對裡面的人物都有幾分瞭解,賀玉樓不曾交代得這麼仔細,他辦事卻不能不小心。

鍾關白點點頭,說了好,平徽遠又替他把外套收好才離開。

「差一點沒有認出來。」現在兩人已經站在同一高度,陸懷川仍然是半抬著眼睛打量了一眼鍾關白的衣服,他都沒有繼續說話鍾關白就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果然,陸懷川又看了路過的一個服務生一眼,後者也穿著襯衣和馬甲,雖然顏色與材質都和鍾關白的完全不一樣。

鍾關白告誡了自己三遍「對方是陸早秋的老爹,我是個心理成熟的成年人」,以及「我可以用足夠漂亮的胸肌撐起白襯衣」,便特別好脾氣地把馬甲脫了下來搭在左臂上,然後上前兩步,誠懇地伸出右手,說:「陸先生,您好。」

陸懷川瞥了一眼鍾關白的手,根本沒有握手的意思:「沒有人教過你,跟長輩見面不能遲到麼。」

鍾關白一向特別反感所有以「沒有人教過你」或者「你爸媽沒有教過你」這類話開頭的問句,而且他不信陸懷川沒有調查過他的背景,這時候雖然沒有表現出不高興,但是也沒有了一開始的主動,收回手便擺出一個抱歉的笑:「您說的是,您是早秋的父親,當然也就是我長輩。實在是我考慮不周,我不是這裡的會員,以為準時到門口就行了,哪裡知道這個地方報陸先生的名字不管用,還要麻煩別的長輩。」

陸懷川半抬的眼皮微微往上掀了一分,看鍾關白的眼神好像與方才有了一點區別,好像又沒有,鍾關白仍然看不透那雙併未完全睜開的眼睛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要是知道陸懷川三個字的人都能進來,那這裡跟外面有什麼區別?」陸懷川笑了一聲,像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好笑,「不過,我倒是不知道進門這樣簡單的事也要靠別人才能辦成。走吧,鋼琴家——」陸懷川不再提「長輩」二字,選了這麼個稱呼便轉過身,「我還有不少人要見。」

鍾關白跟在陸懷川身後,同那幾個保鏢一起消失在迴廊一角。

沒有一絲拼接縫隙的巨大鏡面地板倒映出一張張鋪著精緻桌布的長餐檯、舉著高腳杯的形形色色華服之人、演奏著宴會音樂的管絃樂隊、白色的三角鋼琴……

此時,也倒映出剛走進宴會廳的陸懷川。

樂隊裡大提琴正在拉的那一弓都沒有拉完,琴弓便直接離了琴弦,樂聲戛然而止,那些交談的賓客不管身處廳中的哪個位置,哪怕是背對著大門的都同時安靜了下來。

所有目光都朝同一個方向聚攏過來,鍾關白站在陸懷川身後,雖然這些面孔裡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可是對於這樣的場合他並不感到陌生。

陸懷川沒有向任何人介紹鍾關白的意思,他只是朝大廳一角的三角鋼琴抬了抬下巴:「去吧,鋼琴家,結束以後會有人結算你的演出費,如果能夠彈得讓每一位客人都滿意的話,今天你會比以往開過的任何一場音樂會都賺得多。」

全場太過安靜,這番話落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鍾關白看著陸懷川,他知道陸懷川並不尊重音樂,但是一瞬間仍然不太願意相信陸懷川會做這樣的事:「陸先生,您答應與我見面,就是為了讓我……在這種場合彈琴?」

「你不就是彈琴的麼,不過,以後這種事,還是聯繫宴會策劃比較合適。哦,對了,那邊還有一些藝術生,說不定是你的校友,可以去打個招呼。」陸懷川隨意看了一眼宴會廳中幾位穿著如出一轍的緊身短裙的年輕女子,便走向了幾位聚在一起交談的賓客,沒再理會鍾關白,好像他真的找不到其他與鍾關白共處一室的理由。

鍾關白站在大廳的入口,看著那些項鏈、裙擺、高跟鞋,還有領帶、西褲、皮鞋,突然覺得十分荒謬。可能在這個奢華的房間裡,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會覺得陸懷川的提議不合適。

大概所有學琴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經歷,就是總被人不分場合地要求:你不是會彈琴嗎,給大家彈一個聽聽。而旁觀者永遠將這事目為理所當然。

鍾關白還記得溫月安教他琴時,對他說過:「阿白,出了我的門,彈不彈,彈什麼,都由你自己說了算,莫髒了這雙手。」

白色的三角鋼琴離他不過大半個宴會廳的距離,這距離不算長,只是在這個地方,或者說在這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從宴會廳入口到宴會廳深處的距離,有些人需要花上幾十年來走。

鍾關白穿過人群,一步一步朝那架鋼琴走去。

週身的一切顯得光怪陸離起來,好像每走一步都有什麼在發生變化,人群的交談聲像潮水,在他耳邊不斷漲起又落下。

突然地,過往記憶的片段彷彿都被包裹在周圍的交談聲中,此起彼伏地鑽進鍾關白耳中——

「陸首席,這把是斯特拉迪瓦裡琴,我認得,你第一次跟我合奏就是拉的這把琴。那,另一把呢?」

——「我母親的。」

「她也拉小提琴?等你……那個……什麼時候帶我去你家的時候,我們一起——」

——「她走了。而且,我不回家。」

……

「我們家不需要藝術家,喜歡什麼,買下來就是了。」

……

還有資料上的那行字,一遍一遍地隨著四周的聲音湧了上來——

「葉虞,陸懷川前妻,國際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現任配偶從羽,同為國際著名小提琴演奏家。」

……

離那架鋼琴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了。

鍾關白看向遠處的陸懷川,陸懷川也半抬著眼朝他那邊瞥了一眼,又側過頭對身後的助理說了幾句什麼,那姿態與陸早秋並無一分相像之處。陸早秋的氣場大多數時候都是內斂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容不得有人多做探究,而陸懷川哪怕只是吩咐身邊的人去倒杯酒,都自帶著讓全場關注的外壓。

這次倒不是倒酒,陸懷川對助理說的是:「把監控視頻發給陸早秋,讓他看看他養的小明星是怎麼給人表演的。」

 

63 【《疾走 魂》-佐籐直紀】

——本章請務必配合BGM食用

筆記本屏幕上有一條帶著鍾關白名字的視頻鏈接。

陸早秋拿出手機,點了一下屏幕上的「阿白」二字。話筒中響起機械的「嘟」聲,一遍又一遍,沒有人接,陸早秋一直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才微微蹙著眉心按了掛斷鍵。

鍾關白鮮少有接不到他電話的時候,即便在公開演出的前幾分鐘,哪怕他就坐在觀眾席中,鍾關白也會黏人地發消息說一句陸首席等下請多指教。

陸早秋看了一會兒手機鎖屏上鍾關白的笑顏,拇指在他揚起來的嘴唇上輕輕劃過,然後手指方向一轉,點開了視頻鏈接。

清晰度極高的視頻畫面,陸早秋在一整個宴會廳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鍾關白,還有站在鍾關白身邊的陸懷川。

若是旁人遠遠隔著鏡頭看到這一幕,可能不知道陸懷川要幹什麼,但是陸早秋不會不知道。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在舉行宴會時拉小提琴而差點被父親砸了琴,可能天下絕大多數父親都會為年幼的兒子能把小提琴拉得那樣好而驕傲,而陸懷川不會,陸懷川只會說,陸家人從來都只被別人取悅,不做這般供人取樂的事。

陸早秋看著屏幕上的鍾關白,後者像一個突然掉進大人世界的孩子。他的真誠、他的音樂、他珍惜的一切在屏幕那一端的世界裡全部變得一文不值,不過是供人取樂小玩意兒。

鍾關白一步一步朝鋼琴走去,周圍的人自顧談笑,並沒有什麼人注意他的存在,偶有看向他的,也不過是曾在媒體口中聽過他的名字,此時想看場好戲。這是鍾關白成名以後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走向一架鋼琴,既沒有任何鮮花與掌聲,也沒有被任何人期待。

其實鍾關白有無數個理由轉身就走,可唯獨只有一個理由讓他留下。

離開是如此輕而易舉,而他偏選了個最難的。

陸早秋目光發沉,右手不自覺在左手小指的第二根指節上重重捏了一下,然後便迅速撥了個電話叫人訂機票。

對方雖然是常年為陸早秋處理事務的人,聽到地名依舊愣了一下:「陸先生,您現在終於……決定回去了?」

陸早秋有無數個理由遠離那個地方,可唯獨只有一個理由讓他回去。

陸早秋低低「嗯」了一聲,又看回筆記本屏幕——

那裡站著孤身一人的鍾關白。

離鋼琴不過十步的距離了,鍾關白微微抬起下顎,閉了閉眼。

微卷的額發垂到耳側,被他隨手拂到耳後。修長的手指移動到領口前,單手取下領針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上面的兩個字母再收到西褲口袋裡,最後解開襯衣最上面兩顆扣子與袖扣,露出筆直的鎖骨、一小片胸膛,還有暴起了青筋的手臂。

這些動作加起來也不過短短幾十秒,可是就在這幾十秒裡,他想了太多東西。

童年記憶裡第一次聽見歌聲,只是沒有歌詞的淺淺低唱,就讓滿是灰塵的陰暗房間裡照進了一點星光。

第一次聽到鋼琴聲,全世界都跟著亮了起來,從此以後涓滴、馥郁、光華、壯闊、溫柔……甚至是早秋,所有他學習到的美好詞語都有了對應的聲音。

第一次摸到琴鍵,覺得不可思議,連帶著觸碰到琴鍵的手指也顯得不可思議了起來。

第一次央求溫月安彈琴給他聽,是拉威爾組曲《鏡》中的《海上孤舟》。

第一次聽《安魂曲》,想像著三十五歲的莫扎特全身浮腫,捧著《安魂曲》的手稿躺在床上唱女中音部,唱至「落淚之日」痛哭失聲,放下手稿後不久就與世長辭,於是也跟著落淚。

第一次寫下自己的曲子,此後每一寸特殊的記憶與心情都被以留在了一張張樂譜上。

第一次在圖書館裡讀音樂史,想像某根遺留在原始洞穴中、萬年後再次被人類發現的骨笛,曾經如何在遠古山河中迴響。

骨笛的主人早不知身在何處,沒有人知道它是用於哄嬰兒入睡、祭祀,還是用於狩獵後的慶祝、躲避猛獸時的警示,又或者只是在某次殘酷的部落戰爭後由某個活下來的人對著戰場遙遙吹響……

從一支簡陋的骨笛到面前這架複雜的三角鋼琴,其中相隔的歲月太長,數不盡的生死,即便是後來多如星辰的音樂人與可填山海的樂譜,也不過其中一隅。

從這歷史長河中掬一把河水捧在手掌中,可能是幾十年,是一首《秋風頌》。

萬年時空變遷,不同文明漲落,無數的人生,浩如煙海的故事……若真的有角度可以窺見這一切,音樂應是其中一個。

等鍾關白再睜開眼時,沒有再看任何人,逕自闊步走到鋼琴前,先盯著自己的十指看了一陣,再轉向了琴鍵,他的目光自鋼琴最左端的那根白鍵開始,跨越一片片交錯的黑白,最後停在最右端的那根白鍵上。八十八根琴鍵,一一看過,又敬又愛,有如一位兒子看著他的父母。

這些琴鍵供養他的十指已有二十多年。

忽然,他的雙手砸下兩個力度極大的低音和弦,那一瞬,強烈的震動幾乎將整個宴會廳都撼動了一下。

有個離得較近的服務生嚇得將托盤裡香檳灑在了在了一位女士的裙子上,那女士捂著自己的胸口斥責了一句,驚疑不定地看向了鍾關白。

四面八方不滿的目光朝同一個方向匯聚。

鍾關白幾個大步走到管絃樂隊前,對坐在最前排不知所措的小提琴手說:「借我用一下你的小提琴。」

小提琴手猶豫了一下,鍾關白盯著琴上未被擦乾淨的松香痕跡,沉聲道:「放心,我比你更愛惜它。」

那位小提琴手面色難堪,旁邊另一位小提琴手站起來,認真地看著鍾關白,遞過小提琴與琴弓,朗聲道:「用我的。」

鍾關白朝她點一下頭,接過琴,緩緩掃視整個管絃樂隊。

「你們……」鍾關白說,「現在可以選擇保持安靜,以後繼續給他們表演,或者——」

「錚」的一聲,鍾關白側著頭,揚起琴弓,極快的一弓拉到底,琴聲如破空之箭,似乎要將一切穿透。

那在人群中孑然而立的堅定姿態,和陸早秋一模一樣。

驚醒所有人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拿琴弓的手停在空中,鍾關白再次俯視樂隊裡的所有人,目光如炬:「趁還活著,跟我一起幹點真正的樂手該幹的事。」

他說完,沒有等待任何人的反應,直接拉出一段磅礡肅穆的小提琴前奏,彷彿有不容忽視的力量在緩緩推動一張巨大的卷軸。

整個宴會廳靜極了,沒有人能在這樣的背景音樂下自如談笑。

樂隊成員面面相覷,剛才遞小提琴的姑娘看著鍾關白,眼皮微微一跳:「這是……《巴黎聖母院》……」

但是又不完全是。

《巴黎聖母院》歌劇的序曲不是這樣開始的,他是將最高潮時的那段旋律改成了前奏。

小提琴的最後幾聲顫抖著,一直到鍾關白將琴遞還回去,仍有餘音。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樣極盡自我的宣洩,不是在為任何人表演。

餘音尚未落,鍾關白已經坐回鋼琴凳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彈琴,可是沒有人想到在鋼琴聲響起的同時,低沉的男聲也跟著響起了。

C'est une histoire qui a pour lieu ……」

刻意壓低的蒼涼男聲,吟唱《Le Temps des Cathedrales》,即《大教堂時代》。

當鍾關白唱到那句「我們這些無名的藝術家,用意象與詩韻,試著賦予它生命」時,忽然有一把小提琴試探著加入了進來。

鍾關白向樂隊瞥了一眼,是那位給他遞琴的姑娘。

接著,第二把小提琴也奏響了。

「人類企圖攀上星辰,鏤刻下自己的事跡……」

他每唱一句,便更大聲一分,手指也多用上一分力,每唱一句,便多一把琴與他共鳴。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長笛……當將唱至最高潮那句「現在已是大教堂的時代」時,幾乎整個樂隊都在與他合奏了。就連方纔那位不曾借給他琴的小提琴手也跟著站了起來,站得筆直,面色肅然,面向鋼琴揚起琴弓。

那已不止是在唱歌詞中那座一磚一石所建成的、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大教堂與信仰大教堂的時代。

汗水不斷滴落下來。

衣背濕透。

額頭上的青筋也已經暴起。

漸漸地,歌聲再次輕了下來,十指放在鍵盤上一動不動,所有樂器也都隨著鋼琴一起停了下來,整個宴會廳中鴉雀無聲。

鍾關白低著頭,嘴角帶著一絲誰也看不到的笑,如發問般低唱:

Qui promettaient au genre humain

De meilleurs lendemains

誰向人類許諾,明天會變得更好?

沒有人回答。

只有一把金屬叉子落到地上,發出「叮」的一聲。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音樂已經結束之時,鍾關白抬起頭,給了樂隊一個眼神,同時再次抬起了手。

鋼琴聲如暴風雨般席捲而來,恢弘的管絃樂跟著奏響。

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鋼琴聲驀然一頓。

鍾關白雙手撐在鋼琴上,站了起來。他就像在往常指揮那些與自己合作過的樂團一般,背對著樂隊給了他們一個手勢:繼續。

鍾關白的前方有無數的人,他們都搞不清楚這究竟算是什麼,既不像提前安排好的特殊演出,也沒有人能相信這可能是即興發揮。

在交織成一片壯闊背景的管樂與絃樂中,鍾關白一步一步走向了人群。

他發現他的音樂中,缺乏打擊樂,他需要定音鼓,大鼓,小鼓,鈴鼓,三角鐵……或者,剛才那把與地面撞擊的叉子。

只是要再響一些,再劇烈一些。

鍾關白的步伐有些急,可是每一步又如此堅定有力,他看起來像是在直奔某個明確的目的地而去,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一條道。

鍾關白停在了長餐檯的一角,修長的手指從桌布上輕輕拿起了一塊白瓷盤子。

他緩緩高舉起盤子,耳朵隨著旋律的變化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在某一刻,在恰好最需要一聲驚雷般的鑼聲時鬆開了手指,白瓷盤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同時爆發出的清脆響聲也在那一瞬間與管絃樂交相輝映。

場面一時間突然混亂了起來,這簡直像某種以摔杯為令的暗殺,陸懷川身邊的保鏢瞬間全部進入警戒狀態。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連管絃樂隊都沒有停止演奏。

鍾關白根本沒有管周圍發生的事,他沿著那張長長的餐檯走過,一個一個盤子、杯子、刀叉……一切他需要的物品都一一從他的手指間輾轉經過,最後按照他想要的樣子發出聲音。

凡經他手之物,都是樂器;凡他所到之處,都成交響。

如果說之前的行為只是有些不像普通人,那麼現在所有人都已將他目為一個瘋子。

這一刻,他也的確是。

當那張餐檯的最後一個高腳杯落下時,鍾關白轉過身,看向了眾人。

他一步一步踏過那一地如金玉般璀璨的粉碎再次向鋼琴而去,同時有如實質的目光從那一張張震撼、驚訝、恐懼、厭惡或者迷惑不解的臉上掃過。

歌聲再次響起,只有最後這幾句,就是為這一張張面孔而唱,為所有人而唱。

Il est foutu le temps des cathedrales

La foule des barbares

Est aux portes de la ville

Laissez entrer ces palrens' ces vandales

大教堂的信仰時代已成雲煙,野蠻的人群聚集在城門,異教徒與破壞者紛紛湧入……

當鍾關白的目光落到陸懷川臉上時,緩緩吐出了最後一句——

La fin de ce monde

世界就此終結。

唱完這句時,最後一步剛好也已走完,鍾關白不疾不徐地坐回鋼琴前,抬起手腕。

全曲已至尾聲,鋼琴聲伴著管絃樂摧古拉朽般推碾而過,將那張卷軸重重合上,彷彿激起了滾滾塵埃,最後又煙消雲散。

在一片寂靜中,鍾關白低著頭,指尖輕輕從琴鍵的最左端拂到最右端,八十八根琴鍵,一一撫摸,有如君王撫摸他的臣民。

這二十多年裡,他也曾怠慢它們,於是摔下王座,那時候,隨便一個不相干的人隔著屏幕與鍵盤對他做出的惡評都是巨大的羞辱,有如被迫赤裸著跪在眾人面前,可是當他自己一級一級台階爬了回去時,當他一次一次重新感受到掌握自己十指的力量時,無論是誰都不能再使他頭上沾染灰塵、尊嚴有損。

「啪——啪——」

幾聲孤零零的掌聲在宴會廳裡響起,是一位面向鍾關白的方向起立的大提琴手。

接著,所有的樂手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掌聲越來越密集,一直持續著,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來。

鍾關白站起來,朝那些樂手鞠了一躬,再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襯衣袖口、領口的扣子全部扣好,將領針重新別回衣領。

待他將自己整理好,唇上便揚起一個笑,朝陸懷川走去。

「陸先生。」鍾關白問,「剛才的演奏,您還滿意嗎?」

陸懷川的眼皮掀起來,好像與初見面時有了一絲不同,好像又沒有:「做這樣譁眾取寵的事有什麼用?」

鍾關白說:「沒有任何用。」

即便在這個時候,鍾關白仍然保持著他的真誠和傻氣,大概是因為剛彈完了琴,他全身都是濃烈的朝氣,那樣蓬勃旺盛,覺得一切都有希望,連之前的一點憤怒都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有千萬個可以為您所用的人,卻只有一個鍾關白。」鍾關白笑了笑,「我生來就不是為了有用的,也不會按照任何人的要求演奏……可能這麼說顯得不太謙虛,算了,反正也沒幾個人覺得我謙虛,我就直接說了吧——」

鍾關白突然收了笑容,神色變得嚴肅:「陸先生,我一向憑直覺彈琴,不敢以藝術家自居,但音樂一定是藝術的一種。從來都是藝術引著大眾向上探索,萬沒有藝術低下頭顱俯就大眾與潮流的道理,一旦藝術開始嘗試屈就服從,它就不再是藝術。公眾可以不理解音樂,這不要緊,要緊的是,音樂還是會繼續向前走,它一向走在大多數人的前面,有時還留個幾百年給後人追,畢竟,最偉大的手,有時確實幾百年才能出一雙。」

說著,鍾關白的手指不自覺摩挲了一會兒領針上的淺藍色五瓣花,摸著摸著便又恢復了笑容,那笑容還帶著溫度,像是冬日裡的一朵太陽:「其實我平時不跟別人說這些,和早秋也不太說,但是我知道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可他是不會說的,那麼我來說。您可以不理解,我會一遍一遍地說,您也可以不相信,我會一遍一遍地證明。」

 

64 【《Miroirs, M.43: III. Une barque sur l'ocean- Joseph-Maurice Ravel

「陸先生,陸先生……喂!」鍾關白用力拍了兩下被鎖上的大門,無果,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宴會廳裡,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心胸這麼狹窄的人。

陸懷川不但沒有被他說服和打動,而且說到後面不知他哪一句話說錯了,陸懷川居然一言不合就直接讓保鏢把他關在裡面了。

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應,鍾關白準備給平徽遠打電話,掏出手機卻發現正處於無服務狀態,而且快要沒電了。他氣呼呼地來回走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有效的求救方法,最終決定去某張還沒被他破壞的餐檯上端一碟子水果吃。

總不至於餓死,鍾先生樂觀地想。

吃了水果,彈了會琴,又枕著自己的手臂在地上躺了好半天,在鍾關白睏倦到睡著之前終於意識到一件事:他可能真的要在這個鬼地方過夜了。

等他被凍醒的時候發現連電都斷了,四週一片漆黑,原本維持恆溫的室內冷得和室外一樣,他不僅沒有被子,連一件外套都沒有。

鍾先生需要維持體溫,只好開始做俯臥撐,做了一會兒又在黑暗中尋找食物以提供熱量。正一邊走一邊摸索著餐檯上的食物,鍾關白忽然看見遠處的角落有一小塊泛紅的光源。

等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火警按鈕。

雖然沒有火情,但是鍾關白想到連手指被卡在戒指裡拔不出來這種事都可以找消防員,就覺得自己這情況也不能算浪費警力,於是便將手伸向了火警按鈕。

在他按下的一瞬間,整棟樓裡都響起了刺耳的報警器聲。

幾秒後,火警確認燈亮了。

鍾關白隔著厚重的大門,聽見隱隱約約的喊叫聲與奔跑聲,可是很快就消失了。

「哪兒著火了?」

「快,快點出去。」

「操……」

不斷有罵聲從不同的房間裡傳出來,然後很快就有衣衫不整的男女從那些房間裡衝了出來,有些人甚至只裹了一條浴巾。

「搞什麼啊?別告訴我這時候在搞什麼火警演習,操!」

「誰他媽敢在這裡搞演習,趕緊跟著前面的往外跑吧,這他媽就是起火了,沒燒到你面前你還以為是跟你鬧呢,等燒到你面前就晚了。」

……

當陸早秋到門口的時候,正看見有人接連不斷地從樓內跑出來。

穿著昂貴襯衣但下半身只有一條內褲的男人和穿著漂亮長裙但光腳拎著高跟鞋的女人比比皆是,在寒風中凍得不住發抖,人群裡還有不少衣著完好的服務員或保潔人員。

一看就是裡面出事了。

陸早秋還沒開口問情況,就聽到了遠處響起的消防車聲,這下連都不用問了。鍾關白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從陸早秋上飛機到下飛機,聽筒裡的女聲從暫時無人接聽變成了暫時無法接通,陸早秋站在門口打了最後一個電話,這時候聽筒裡的聲音已經變成已關機了。

之前的監控視頻是網絡實時傳輸的,到鍾關白彈完琴走到陸懷川面前不久就斷了,之後發生了什麼陸早秋一概不知。但他知道陸懷川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一切正常,可能視頻還會繼續,若是陸懷川真想幹點什麼事,他手下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掉所有監控設備。

人流從陸早秋的左右擦過。

有從高音喇叭裡傳出的警告聲從身後傳來,請所有人不要恐慌,保持鎮定。

這裡可能馬上就要被封鎖了。

陸早秋拔腿逆著人流向裡走去。

裡面已經改了裝潢,陸早秋太多年沒有回來過,不知道視頻裡那間宴會廳到底在哪裡。他只能一層一層地找,不斷打開一張又一張門,按摩館、泳池、酒吧、茶室、餐廳……錯落的設計讓人找不到任何規律。這地方本就不是為了吸引更多客人建造的,它只為一些不太會變動的人群服務。陸早秋的方向感已經足夠好,也只能保證不重複走進已經檢查過的地方。

「鍾先生——」在一陣一陣刺耳的火警警報聲中,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陸早秋立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是平徽遠,他正在一間一間包廂地找人,聽見腳步聲便抬頭望去。可能不在古典樂圈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因為鍾關白才認識陸早秋,但是平徽遠不是,他能認得出陸早秋,先是因為陸早秋是陸懷川的兒子,然後才是因為陸早秋是鍾關白的伴侶。

當年陸懷川的老婆跟別人跑了一事成了這個圈子裡年度最大笑柄,平徽遠還記得當時有一次,一群闊太太打牌聊天,牌桌上便紛紛笑陸懷川蠢,說砸錢捧的女人和娶回家做太太的女人都分不清,這不,現在頭上一片慘綠,一兒一女都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之後陸懷川性情大變,喜怒無常,明裡暗裡都動了手段,再後來圈裡便沒有任何人敢公開提葉虞,一直到現在在網上都找不到任何當年的新聞,但是知道當年那事的人私下也會交換一個獵奇的眼神,說不知道陸懷川看見他兒子也拉小提琴是個什麼感覺,會不會覺得越拉越像他老婆的情夫。

陸早秋一眼看見平徽遠手上的外套,眉心蹙起,那是鍾關白的,他認得。

平徽遠察覺陸早秋的目光,趕緊主動上前跟陸早秋打了招呼,把賀玉樓叫他安置鍾關白的事簡要一提,然後便說:「我不知道陸懷川先生把鍾先生帶去哪裡了,現在找不到人。不過,我已經讓人調了入口的監控,現在可以確認的是,鍾先生沒有走出這棟樓。」

陸早秋從平徽遠手裡接過鍾關白的外套,眸色發沉:「他之前在一間宴會廳裡,有鋼琴,地面是鏡面。」

平徽遠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中沒有去過這麼一個宴會廳:「宴會廳太多了,也不集中在一起,我也只能挨個找。」

陸早秋的眸色沉得更厲害:「就算一時找不到,但是有警報聲應該就可以查到是哪個報警器被觸發,找到起火點的大概範圍,我要先確認鍾關白不在那裡。」

「我也是這麼想的,報警器跟總控室連著,應該很快能確定位置,但是總控室那邊根本不透露任何信息。」平徽遠重重歎了口氣,一邊繼續不斷打開路過的每一張門,一邊解釋道,「這地方,陸先生,您可能也看到了,消防車早就到了,怎麼還沒進來?樓裡現在怎麼一個保安都沒有?沒別的,人都在外面僵持著……現在沒人,我說一句實話,這裡有些東西,有人寧願燒了也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道今晚有什麼人物來過?說不定,不是總控室那邊不肯說,是總控室今晚也被清場了。」

以前也不是沒出過有人在裡面報警的狀況,甚至就是在真的起火的時候,也都被壓下來了,統一說是誤報,第二天連新聞報紙邊角也沒有佔一個。

即便是游泳池的深水區,到底也還要再分一分深淺,不是進來的就都是頂級高手。就像方才外面那些穿著內褲或拎著高跟鞋奔逃的人,一旦遇了事,也不見得比服務他們的人更體面。

無論已經站在多高的地方,總有更上層的人或事,讓其顯得無關緊要。

陸早秋對這些東西並無興趣,他把自己手機號給了平徽遠,說:「分頭找,找到了麻煩您給我電話。」

說完,陸早秋便向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

尋找是一件痛苦的事。

小時候的陸早秋也這樣找過,推開一張一張門,永遠希望能在門後看到一個拿著小提琴的身影。

他從小便執著,不斷失望又不斷地重新推開下一張門,和現在一樣。只不過現在一邊推門一邊喊出的兩個字,已經變成了阿白。

走到某一處時,陸早秋突然停下了腳步,伸向某張門的手也頓住了。

他凝神細聽,在尖利的警報聲中有一抹鋼琴聲,像是被烈火包圍的平靜水面,那琴聲極輕微隱約,如果此時換做他人必定是聽不見的。

一點懷疑也沒有,陸早秋仔細辨別著聲音的來處,那就是鍾關白的琴聲,《鏡》組曲中的《海上孤舟》,大概只有鍾關白有這個興致,就算被困在四周都是擾人心神的警報聲的地方也能自如地彈他喜歡的拉威爾。

循著逐漸變強的琴聲,陸早秋走到了兩扇相對而合的大門前。

門不僅鎖了,一雙把手上還另加了一把金屬大鎖。

陸早秋敲門,提高了聲音喊:「阿白。」

隔著門的琴聲驟然一頓。

鍾關白懷疑自己在黑暗裡待了太久,有點幻聽了,等他聽到第二聲「阿白」的時候才猛地站起來,一邊應著「我在裡面」一邊朝門口跑。

「早秋。」鍾關白朝外面喊。

陸早秋問:「裡面是什麼情況?」

鍾關白把前前後後一說,讓陸早秋知道自己很安全:「……反正除了有點冷,沒別的,我剛才還吃了不少海鮮呢……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按了火警按鈕也沒人來這裡看一下,我還以為很快就有保安來救我出去了。」

「阿白。」陸早秋的聲音像從前一樣沉著,「你在裡面等我。」

「你要去找你父親嗎?我覺得還是……」

「等我。」陸早秋留下兩個字,便離開了。

「早秋你別去找他——」鍾關白一聽,外面已經沒有了反應,只能對著自己小聲說完後半句話,「……他真的脾氣很差而且很小氣……」

鍾關白不知道陸早秋去幹什麼了,乾等了幾分鐘也沒等來什麼,於是便繼續去彈琴。

彈了許久,忽然聽見好像在不遠處的上方傳來什麼聲音,可是四週一片黑暗,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鍾關白心懷戒備地去餐檯摸了一把長餐刀,還沒等他找到方才聲音的來處,便突然聽到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比警報聲還要響。

那是天花板上連接通風管道的那面巨大的送風口外殼轟然砸落地面的聲音。

鍾關白站在下方,瞠目結舌地看著那一幕——

一束光從天花板上灑下來。

光的來處是一隻拿著手機的手,皮膚表面有被利物劃破的細小血痕。

順著那隻手,能看到沾了污跡的手臂與衣袖,再然後,便看到了那張稜角分明的、蹭了灰塵的臉。

陸早秋什麼也沒說,就那樣從高處跳了下來。吊頂太高,他趔趄了一下,可很快又站好了,朝鍾關白伸出雙臂。

鍾關白朝那雙手臂跑去,快要跑到陸早秋跟前的時候才想起來把手裡的餐刀給扔到一邊。他看著陸早秋,並沒有上前擁抱,反而突然停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又不太敢碰陸早秋。

陸早秋並不催促,只靜靜地看著鍾關白。

「那個……」鍾關白看了看缺了一塊的、黑洞洞的天花板頂,又看了看面前的陸早秋,再看了看地面倒映出的身影,根本無法相信剛才發生的事,「這個……你怎麼可能……」

「難道除了修射擊課,你還要學……通風管道檢修?」

鍾關白說了兩句又覺得這時候根本不該問些有的沒的,只是他一向認為陸早秋十指從不沾這些東西,從他們在一起開始,他便覺得諸如開車門當車伕以及干各種粗活兒都該是自己的事,所以此時太過震驚。

陸早秋聽了那句「通風管道檢修」,先是被逗得低低笑了一下,然後便想到了什麼,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等一下……」鍾關白光注意著陸早秋臉上的污跡了,也沒看到對方的變化,就藉著陸早秋手裡昏暗的手機光線,去找了一壺礦泉水與一條沒被用過的餐巾,然後將餐巾打濕,為陸早秋擦臉,看著那些灰塵一點點被擦拭乾淨,鍾關白才突然發覺,方纔的不知所措、不敢置信、震驚……其實不過都是心疼的另外一個名字,「你……其實可以等人過來,我說了,我很安全……」

陸早秋垂下眼睫,看著鍾關白輕聲道:「可是,我等不及。」

鍾關白用鼻音嗯了一聲,繼續為陸早秋擦手,擦到那些細小的血痕時突然十分懊惱,覺得自己沒能獨自把事解決好。

可是畢竟陸懷川和溫月安不是同一種人。從前陸早秋在溫月安院前拉一曲《沉思》,溫月安知曉陸早秋對鍾關白的心意,便將陸早秋當自家晚輩對待;而鍾關白今天就是彈死在鋼琴前,陸懷川也不知會不會有所觸動。

這一點陸早秋明白,鍾關白即便懊惱,倒也是明白的。

兩人都沒有說什麼自責的話,即便鍾關白知道陸早秋因為自己才如此狼狽,陸早秋也知道鍾關白是為了自己才被父親如此對待。

大概是因為這一年過得艱難,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了改變,他們有了一種比從前更深的默契,鍾關白覺得那應該是一種絕對的信任,那種信任使他們不再為對方的付出心懷愧疚。

愧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應該心懷一點別的。

比如愛。

如果已經有的話,那麼還可以再多一些。

因為要從通風管道進來,兩人的外套都被陸早秋留在了外面,四周溫度很低,有再多話都可以到暖和的地方再說,陸早秋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握住鍾關白髮涼的雙手,說:「跟我出去。」

鍾關白看著天花板上那個洞,猶豫著是不是要多搬幾張椅子:「……怎麼出去?」

「你聽,有人。」陸早秋看向大門,「我進來之前打了電話叫人來開鎖,應該到了。」

鍾關白:「那你還自己——」

「我說了,」陸早秋牽著鍾關白的手往門口走,「我等不及。」

 

65 【《Cypresses for Two Violins, Viola and Cello, sine Op. (B. 152): VII. I Wander Often Past Yonder House (Andante con moto)- Antonin Leopold Dvorak

當大門打開的時候,站在外面的並不是陸早秋叫來開鎖的人,而是陸懷川身邊的一位助理,助理身後還有幾個保鏢。

助理見到陸早秋也在裡面的時候暗驚了一下,心道自家老闆所料不錯。他來之前,陸懷川只是看了一眼牆邊的立鐘,便說:「早秋該回來了,你去把人接回來。」

片刻後,助理掩藏了心思,有禮地招呼道:「小陸先生。」

陸早秋並未應答,拿起放在一邊的外套為鍾關白披上,自己的外套拿在手裡都沒穿,就說:「走吧。」

「鍾先生。」助理察言觀色,趕緊又跟鍾關白招呼了一聲,才解釋道,「陸先生一得知這裡出了事就讓我過來了,現在外面的情況有些複雜,出入都不方便,我送兩位回去吧,車就在樓下。」

陸早秋看了助理一眼:「回去?」

助理道:「是,您也有好多年沒有回家了,陸先生吩咐我接您回去。」

陸早秋淡淡道:「我剛從家裡過來。」

助理一滯,陸早秋掃了一眼助理身後的保鏢,這些保鏢來意明顯,可此時誰也沒敢有什麼動作。

「阿白。」陸早秋準備走。

助理說:「您要是不回去,我們沒法跟陸先生交代。」在他和這些保鏢看來,陸早秋的脾氣和陸懷川幾乎不相上下,他們不敢對陸早秋做什麼,卻也不敢讓陸早秋就這麼走了。

「早秋。」鍾關白喊,同時握住陸早秋的手,看著後者的眼睛,低聲說,「如果我說,我想和你一起去你以前的家看一看,你願意嗎?」

陸早秋沒說話,鍾關白又走近一步,挨在陸早秋胸前,說:「當然,你要是不想,我們就不去。」

如果他們今天不去,鍾關白也會自己去見陸懷川,可能仍然會碰壁,但是他肯定還是會一遍一遍地去碰,直到把那座牆壁碰出一點縫隙來。

毫無疑問。

陸早秋沉默地看了一會兒鍾關白,眼睫垂下來:「好,去。」

助理沒想到這麼多年陸早秋第一次回家竟然是被鍾關白說服的,不由對鍾關白另眼相看,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陸早秋不好說服,而且要是尋常人受了之前陸懷川那般對待,恐怕也做不出這麼一番事來。

一行人分上了兩輛車,車駛離的時候鍾關白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建築,靠到陸早秋肩頭,說:「你家,是不是跟這裡差不多?」

陸早秋閉了閉眼:「不是。」

鍾關白聽出那聲音裡的疲憊,於是坐直了,把陸早秋的頭放到自己肩上。

陸早秋一路都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車開出市區,遠處隱隱有波光,再開一段,便能看清楚那是一小片湖泊,湖邊停了小舟,還有兩隻交頸的天鵝。經過最外圍的門口,一個站崗的保鏢向車內行禮致意,隨後車一路環湖而行,駛及數棟有一半都嵌在湖水中的房子時,車速減慢了。

這些房子裡住的,都是陸家人。

車行至最裡的一棟房子前,停了下來。

助理下車為陸早秋開車門,鍾關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想讓陸早秋多睡一會兒,後者卻已經睜開了眼睛。

「不用送,我認得路。」陸早秋對助理道。

助理等人便站在車邊等候,想來是要看著陸早秋進去才放心。

大門是指紋鎖,陸早秋開了門,裡面一片漆黑。

「太晚了,應該都睡了吧。」鍾關白小聲說。

陸早秋點點頭,說:「跟我來。」

鍾關白摸了摸陸早秋的手,突起邪念:「去你臥室嗎?」

「嗯。」陸早秋領著鍾關白往裡走,地面有細碎的燈光隨著腳步亮起,鍾關白這才發現他們像是直接踩在湖面上,偶見幾尾游魚。

這裝潢有年頭了,按理來說應顯得過時,可是被小心保養得太好,所以只是讓人感覺像置身過去而已。

忽然,不遠處一間房間的燈亮了。

陸懷川穿著一件白色浴袍,眼尾有微微笑意,正準備從臥室裡走出來。鍾關白驚訝地發現,此時的陸懷川與之前在宴會廳時判若兩人,而正是此時的陸懷川才更像他在資料中看到的那位陸先生的大多數時候,尤其是年輕的時候——

不僅有揮戈返日之能,亦有明月入懷之氣度。

「陸——」

陸懷川與陸早秋都沒有說話,出於禮貌,鍾關白準備先主動打招呼,可是招呼還沒有出口,便聽見一聲悶哼。

陸早秋看著穿浴袍的陸懷川,極力忍耐了一陣,卻沒有忍住,站在原地劇烈地嘔吐起來。

他胃裡沒有什麼東西,除了一些液體根本沒什麼可吐,但是又控制不住這樣的生理反應。鍾關白嚇了一跳,趕緊扶著陸早秋,一邊輕輕拍他的背,一邊連聲問怎麼回事。

陸懷川正準備叫保姆和醫生,卻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止了動作,他盯了一陣嘔吐的陸早秋,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浴袍。

他的衣服一向有固定的人做,自過了愛好新鮮的年紀後,各類穿戴便幾乎十餘年也不變一次樣子。

陸懷川看向陸早秋,這時候陸早秋也抬起了頭。

這一刻,兩父子眼神交匯,都看見了十多年前的同一個晚上。

那是個雨夜,湖面不平靜。

雨水打在車窗上,開車的保鏢梁德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陸早秋,後者正看著窗外。

梁德放慢了車速,猶豫道:「這樣大的雨,還開窗嗎?」

往常梁德開車進出陸家,總要開一陣窗,因為陸早秋要看他養的那對天鵝,尤其是天鵝窩中有了蛋之後,每逢天氣好的時候他都要下車去餵天鵝。

陸早秋隔著模糊的車窗看到了兩塊白影,點點頭,說:「要。」

湖上的一對天鵝並不懼雨水,正在互相為對方梳理羽毛。

有雨水飄進車窗,沾濕了陸早秋的頭髮,他卻笑著,顯得比平常看天鵝時更高興些。

梁德接送陸早秋好幾年,幾乎沒見過這樣的笑容,加之前不久好像陸早秋剛得了一個什麼小提琴大賽的冠軍,於是忍不住多問一句,是不是又新得了什麼獎項。

陸早秋低頭看一眼手邊的小提琴盒,說:「沒有。」

他一向都寡言少語,梁德聽到「沒有」二字也沒打算再問,可是陸早秋看了一會兒天鵝,又主動開口道:「最近交到了朋友。」

梁德詫異地看向後視鏡,在他的記憶裡,陸早秋還沒有提過朋友二字。

他大概能猜到,陸早秋不提,是因為好幾年前的一件事,沒那件事,他也接不了當初那位張姓司機的差事。

……

陸早秋從小就不愛說話,一個人練琴,一個人看書,不太懂得主動去交朋友。

後來陸早秋在小學的學校裡好不容易交到了一個朋友,便要張司機每天晚十五分鐘來接他,好讓他下課後跟朋友一起走一段路。

這事本不合規矩,但張司機是看著陸早秋長大的,一直負責接送陸早秋去上所有陸懷川要求的課程,知道陸早秋沒有像同齡小孩那樣的娛樂時間,心一軟就答應了。

張司機雖然答應了,但仍不太放心,所以總會準時到,遠遠跟著,看著兩個小男孩肩並肩地走一段路。那些天,陸早秋總會把對方送到車站,再自己走回校門口。

校門口停著許多車,因為那所學校的學生幾乎都有私家車來接,第一天張司機還問過,為什麼另一位小朋友沒有人接。

陸早秋想了想,說:「不知道。」

當時陸早秋還不懂這些,但是張司機是懂的。他多問了幾句,便知道那個孩子是拿學校資助的特優生。通常貴族名校都會有少量的名額給那些成績極優異但家庭條件不好的貧困生,不僅是為了流入不同階層的新鮮血液,更為了所謂的政治正確。

張司機本想跟陸懷川匯報,但想到陸懷川近兩年的喜怒無常,便將陸早秋交了朋友的事與晚些接人的事一同隱瞞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陸早秋說想跟朋友多待一會兒,便要張司機再推遲十五分鐘來,總共比往常晚半個小時。

張司機又遠遠跟著看了幾天,發現陸早秋出校門後並沒有跑到別的什麼地方去玩,只是在車站聽朋友講話,一直等到公交車來,朋友上了車再走。

漸漸地,張司機放下心來,有一天便晚到了。

只是一天而已,只是晚了半小時而已,那天他就沒等到陸早秋出現。

張司機沿著校門口到公交站的路來回開了好幾遍,學校裡,方圓幾公里的路都找過了,沒有人。他受過訓練,本該第一時間就報告陸懷川或者報警,可是因為擅自晚到半小時,所以根本不敢把陸早秋不見了的事告訴別人,他擔不起這個責任,一心只想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陸早秋找回來。

天慢慢黑了下來,張司機不知道多少次把車停在車站邊,此時他全身的冷汗已經出了又干、干了又出好幾遍,想給自己點根煙,卻發現手抖得連打火機的火都湊不到煙上去。

忽然,他聽見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摸了半天摸出來發現是陸懷川的電話,當即又出了一身冷汗。

這電話不能不接,甚至都不敢接晚了,可是接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哪知道陸懷川根本不用他說話,直接叫他回去配合安保團隊與警察,因為陸懷川已經接到了綁匪的電話——

就在一分鐘前。

張司機一路超速闖紅燈回了陸家,剛跟警察交代完所有他知道的事就被解雇了,從此再也沒在陸家出現過。

……

梁德看見後視鏡裡的陸早秋拿起了座位旁的一冊琴譜,翻開一頁,低頭看起來,於是問:「是拉小提琴的朋友?」

陸早秋點點頭:「嗯。」

梁德笑說:「真好啊。」

車開到了門前不遠處,梁德準備下車為陸早秋撐傘。

陸早秋說:「不用了。」

梁德也不勉強,就在車上看陸早秋進門。

這時正好來了電話,梁德一看是以前安保團隊裡的哥們,便接了起來。

「嘿,你現在下班了吧?找個地方喝兩杯?」對方笑說。

梁德也笑:「可不,沒下班怎麼接你電話?哪兒喝去啊?」

「以前老地方,你可別跟我說你忘了啊?你說你,走之後也不多跟我們聚聚,真是——」

「我哪敢忘啊?」梁德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順口問了一句,「哎,我走之前的那事,那天我不是休假嘛,到底怎麼回事?」

對方一愣,反應不過來:「老兄,你在說哪個事啊?」

事情已經過去,現在只是在電話裡閒聊舊事,梁德也不過想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所以問得挺輕鬆:「就是綁架案嘛,當時不是有兩個人嗎?是不是在綁匪面前,那貧困生一下就把陸家的公子哥兒賣了?」

梁德看著陸早秋一隻手打著傘,一隻手拎著小提琴盒,孤身一人走向門口。

男孩子嘛,最怕被兄弟背叛,梁德心想,否則怎麼會這麼多年不再提朋友二字。

「沒有,綁匪確實順道綁了倆,但那窮小子又不是正主,帶著嫌麻煩,放了又怕他多嘴,上車沒多久就給宰了。」對方也答得輕鬆,只不過一說完就沉默了,過了好半天才笑了笑,說,「你看,還是有個有錢的爹好吧。」

「喂?喂?你怎麼不說話了?」電話那邊傳來聲音,「還是信號不好?」

「……噢,我剛才也在想,有個有錢的爹就是好。」梁德扯了下嘴角,看著陸早秋收傘開門,走進一片黑暗的房子裡。

 

66 【《Cypresses for Two Violins, Viola and Cello, sine Op. (B. 152): II. Death Reigns in Many a Human Breast(Allegro ma non troppo)- Antonin Leopold Dvorak

耳邊還殘留著屋外的雨水聲,更顯室內的寂靜。

陸應如已經在讀大學,不常回來。家裡一片漆黑,陸懷川要麼不在家,要麼已經睡了。陸早秋放輕了腳步朝自己的臥室走。

一步一步,腳下也一點一點亮起。

忽然,陸早秋聽到一絲動靜。

極輕的一聲,隔著陸懷川的臥室門,像是下床的聲音。

陸早秋擔心是自己把父親吵醒了,便停下了腳步。

臥室的門縫下洩出一小片光來。

門開了,陸懷川穿著白色的浴袍,眼睛半抬,俯視著站在臥室前的陸早秋。

「父親。」陸早秋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手中的琴盒。

輕微的衣料摩擦聲。

臥室裡似乎還有人。

嗒。

嗒。

光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

嗒。

一雙纖長的手搭在了陸懷川的手臂上。

垂到胸前的濃密長髮擋住了一部分身體,可是過短的透明吊帶裙還是掩蓋不住少女臀腿間的痕跡。

「……早秋?」

少女的聲音和第一次喊他的時候一樣,帶著不確定。

陸早秋站在原地,就在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胃裡的東西不受控制地噴濺了一地。

他一隻手捂著胃,一隻手緊緊抓著小提琴盒的把手,轉身就走。

外面的雨還是很大。

陸早秋一路走到湖邊,那裡有一些被雨水打濕的大石頭,他坐下來,脫下外套,蓋在琴盒上,抱著琴盒看天鵝。

兩隻天鵝正在覓食,頸項彎進湖中,露出一片白色的後背和上翹的可愛尾羽。

雨一夜沒有停,淋得陸早秋全身透濕。

天漸漸亮了,一把傘出現在他頭頂。

是梁德。

「到去上課的時間了嗎?」陸早秋問。

梁德應道:「是。」

陸早秋站起來,梁德拉開車門,說:「先回去換身衣服吧。」

等陸早秋再次走進家門的時候,陸懷川已經吃完了早餐,正在看報紙。

「你這是什麼樣子?」陸懷川抬起眼,「一晚上都在幹什麼?」

陸早秋低著頭,他身上的雨水打濕了地板,確實不成樣子。

「明汀……」陸早秋頓了許久,才說,「是我的同學。」

「我知道,她是我資助的藝術生。」陸懷川把報紙放到一邊,「但是,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陸早秋沒有說話。

陸懷川站起來,繫上西裝的扣子,向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停下來,沒有回頭地說:「收起你軟弱的樣子。」

這句話跟綁架案後陸懷川說的話一模一樣——

收起你軟弱的樣子。

說完之後陸懷川便要求年幼的陸早秋修反綁架課程,學習在各類緊急情況下的逃生技能,之後便是模擬,測驗,直到陸懷川滿意。

當初尚且如此,現在的情況便更加不值一提。

陸早秋換了衣服,梁德正在門外等他。

仍是像往常一樣去學校,天放晴了,路過湖邊的時候梁德特意開了窗,陸早秋遠遠望著兩隻天鵝,卻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梁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陸早秋的樣子也不敢多問。

陸早秋一路沒說話,到了學校便開門下車。

梁德遠遠看著陸早秋進學校,發現有個提著小提琴盒的長髮女生也站在校門口,像是在等陸早秋的樣子。看到這一幕,梁德心想,陸早秋見了朋友總會高興起來,便鬆了口氣,開車走了。

陸早秋逕自向裡走,沒有多看校門邊的人一眼。

明汀落後半步,跟著陸早秋走進校門。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陣,明汀突然喊:「早秋。」

陸早秋腳步一頓。

「……你喜歡我嗎?」明汀看著陸早秋的背影,問。

等了一陣沒有等到回答,明汀走到陸早秋面前,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們只是朋友。」

陸早秋沒說話,明汀直視著陸早秋的雙眼:「我不會跟你道歉的,因為我沒有錯,我只是在談戀愛,這是我的自由。」

「和我父親。」陸早秋說。

「他是單身。」明汀頓了幾秒,「我也是。」

不知怎麼的,陸早秋突然想起明汀對他說過的話:你媽媽也會拉小提琴嗎,她以前喜歡拉什麼曲子,你告訴我,我學來拉給你聽好不好?

曾經,他確實被這句話打動過。

陸早秋沉默了一陣,說:「我知道了。」

說完便快步向前走去,一整天都沒有再說話。

……

陸早秋傍晚從學校出來,梁德接他回去。

車快開到湖邊時,陸早秋說:「到前面停一下,我想喂天鵝。」

梁德應了好,到了湖邊陸早秋便拿著常備在車上的飼料下了車。

正是晚霞動人的時候,空氣清新,植被隨著風輕輕擺動,湖面映著霞光,與天連作一起。

可是沒有天鵝。

陸早秋拿著飼料繞著湖走了一圈,沒有看見兩隻天鵝,他又特意去看了天鵝的窩,發現連從前那六隻天鵝蛋都不見了。

陸早秋轉過身,說:「沒有了。」

梁德連忙安慰道:「肯定是暫時飛到別的地方去了,蛋可能也孵化了嘛,剛出生的天鵝那麼小,說不定躲在湖旁邊哪片草叢裡呢。」

陸早秋在湖邊站了很久,想等天鵝回來,梁德說:「明天再來看吧,陸先生吩咐過了,今天在家裡吃晚飯,您還是不要讓他等太久比較好。」

「嗯。」陸早秋應一聲,又坐回車裡。

梁德將他送到門口的時候,大門正開著,像是在等他回來。

餐廳裡,廚師正推著餐車準備上菜。

陸懷川坐在餐桌的一頭,說:「等早秋好了,就上菜。」

陸早秋去換了衣服洗了手,坐到餐桌的另一頭。

餐車與以往有些不同,上面只有四個盤子,都蓋著蓋子。廚師兩個盤子放到陸懷川面前,再將兩個盤子放在陸早秋面前。

廚師放完,便默默推著餐車出去了。

陸懷川揭開蓋子,陸早秋看見了他父親盤子裡的東西,睫毛顫了一下,沒有揭自己面前的蓋子。

陸懷川淡淡道:「吃飯。」

過了好半天,陸早秋才抬起手,去碰那兩隻蓋子。

蓋子揭開,面前兩張盤子裡的東西和陸懷川正在吃的一樣。

三顆鵝蛋,一隻燒鵝。

 

67 【《Harpsichord Concerto No.5 in F minor, BWV 1056: II. Largo- Johann Sebastian Bach

四個盤子,就是陸懷川對於當年那個雨夜的所有反應。

十多年後,陸懷川看著嘔吐的陸早秋,已經想不起來他資助過的那個女生的名字,只記得那女孩為他拉過葉虞最喜歡的曲子。

無論怎麼回憶,最後不過兩個字,葉虞。

鍾關白扶著陸早秋,看向陸懷川的瞬間發現他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眼尾的笑意不見了,眼睛半抬著,看不出情緒。

鍾關白突然覺得這樣反覆無常的陸懷川簡直像個怪物。

「離開陸家之後,你沒有一點長進。」陸懷川看著捂著胃臉色蒼白的陸早秋,說。

鍾關白雖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聽了這話當即也忍不住要發火,可馬上他便意識到要是今晚真鬧得不可開交,那不能休息的就不止他和陸懷川,還有他臂彎裡的陸早秋。

「今天太晚了,早秋也不舒服,您有什麼話,不如明天再說吧。」鍾關白說。

陸懷川看了鍾關白一眼,並不像要等到明天再說的樣子,可這時,他臥室的電話卻響了起來。那是內線,能撥入的人沒有幾個,又是這個時間點,緊急程度可想而知。

趁陸懷川去接電話,鍾關白扶著陸早秋去浴室,脫下被弄髒的衣物。

他接了一杯水給陸早秋漱口,才一邊給浴缸放水一邊問:「好點了嗎?要不要去醫院?」

陸早秋撐著洗手台,搖搖頭。

等熱水放好,兩人坐進浴缸,陸早秋將鍾關白環在自己懷裡,下巴輕輕放在鍾關白肩上,睫毛垂下來,像是疲倦極了。

過了一會兒,鍾關白便聽見外面有腳步遠去的聲音與一聲關門聲。

那聲音很輕,卻像是把陸早秋弄醒了。鍾關白偏過頭,說:「他走了?」因為方才陸懷川的話語與態度,「你父親」這般的稱呼,鍾關白現在就是說不出口,只能用「他」這種指代,彷彿這個人與他們全無關係。

「應該是。」陸早秋說。

「那,我們洗完澡睡一覺,有什麼事明天起來再說。」鍾關白小心地握住陸早秋的兩隻手腕,將它們舉向天空,擺出一個如歡呼般的幼稚姿勢,「你手上有傷口,別沾水,我來給你洗。」

熱水上升,慢慢覆蓋到胸前,水面上的皮膚也因為蒸氣而濕漉漉的,耳邊是緩緩的水流聲。

自從回到陸家,鍾關白仔細一想,似乎是從回陸家的路上開始,陸早秋便顯得反常,只是在車上的時候更像是因為奔波而造成的疲憊,可是與陸懷川碰面後,那種反常便明顯了起來,方纔的嘔吐,也絕不只是因為身體不適而已。

但是他現在站在浴缸邊給陸早秋洗頭髮,低頭看見那雙閉著的眼睛,就捨不得問了。或者回憶,或者敘述,他都不想做什麼逼迫,那費人心神,陸早秋已經足夠疲憊。

「阿白。」

鍾關白把臉湊近去。

陸早秋抬起手,摸了一下鍾關白的頭,說:「今天好安靜。」

「我平時很吵嗎?」鍾關白在陸早秋耳後咬一口。

陸早秋沒有回答,過了一陣,才低笑著「嗯」了一聲。

「你喜歡吵的。」鍾關白說。

陸早秋又「嗯」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樣幾句話,鍾關白就突然覺得,剛才那些令人難受的情緒都煙消雲散了,明明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卻像就在家裡一樣。

可能並非是陸早秋總帶他回家,陸早秋就是他的家。

就像對於所有的艱難處境和失敗囚牢,陸早秋也並非總帶他走出一條路或者尋得一把鑰匙,陸早秋就是那條路,或那把鑰匙。

洗完澡,陸早秋帶著鍾關白去臥室。

臥室吊頂極高,滿壁的書,多是大部頭,從地面延伸到房頂,宛如以書為磚的彩色堡壘,一個巨大的、像歐洲圖書館裡收藏的那種古老木製地球儀,地球儀上繪製著歐洲的部分被轉到最上方,一支黑色的琴譜架,整個房間過分空曠且一塵不染,幾乎連一件多餘的小擺設都沒有,顯得毫無人氣。

陸早秋徑直向前走著,對這些東西沒有眷戀,一瞥也沒有給。

再往裡走的一個房間才有床。那房間還連著一個下沉的露天陽台,要從樓梯一級一級下去才能走到,陽台的延伸處彷彿一個小型碼頭,可以直接下到湖裡去。

鍾關白看見這一切,忍不住開始想像少年陸早秋可能的樣子,越想越是心裡發癢,很是想仔細瞧一瞧陸早秋長大的地方,此時卻只是快速拉好窗簾關掉燈,喊人睡覺。

在黑暗中,鍾關白摩挲了一會兒陸早秋的手指,聽著他的呼吸,等他睡著自己才迷迷糊糊跟著睡去。

睡夢中,鍾關白忽然感覺手被握住了。他馬上清醒過來,小聲喊:「早秋?」

此時天已經微亮,落地窗簾底下瀉出一層淺色光暈落到地板上。

陸早秋一聲不響地把鍾關白拉到自己懷裡,沒有什麼動靜,手臂力量卻很大,不容抵抗掙扎。他幾乎從未做過這樣單單因為自己的需要而把在睡夢中的鍾關白弄醒的事,鍾關白立馬抱住陸早秋的後背,用一種彷彿早已醒來且對於這個擁抱等候多時的口吻說:「我也醒了。」

在陸早秋頸邊胡亂嗅了一會兒,又沒頭沒尾地說:「我覺得你想告訴我。」

之後的沉默便是等待,就像陸早秋無數次做的那樣,耐心等候。

只是陸早秋不擅長傾訴,所以他需要額外給一些鼓勵,比如用手指在對方的指間抓撓兩下,表明渴望,或者在對方的耳朵上落下一個吻。

窗簾下方的光暈越來越亮,染得窗簾底部也有了一層溫暖光邊。

鍾關白索性起身把窗簾拉開大半,讓陽光浸滿大半張床,只不刺陸早秋的眼。然後自己便坐在陽光裡,拉著陸早秋的手,衝他笑。

「一天早上。」陸早秋面上表情沒有變化,小指卻不自覺動了一下。

那個早晨稀鬆平常,之前捕捉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如果沒有後來的事,幾乎可以說是寧靜美好的,一如往常。

往常的意思是,當陸早秋坐在房裡看了四十分鐘書之後,葉虞會來叫他吃早餐。

葉虞總是穿白色的棉質長裙,如百合花瓣的領口收束到脖頸,垂下的長髮帶著自然的弧度,她不是一個尋常的美人,沒有令人第一眼便驚艷的眉目。

她是一個關於溫柔的定義。

她會輕輕敲門,喊「早秋」,等到陸早秋應了才推開門。她總是知道陸早秋正在讀的是什麼書,會淺笑著問陸早秋的想法,兩人聊幾句,便關上門,去餐廳等陸早秋。

她會在早餐後給陸應如和陸早秋念詩和故事,用不同的語言,或者拉小提琴,再講講那些曲子的來歷。

陸懷川會為那樣的早晨推遲重要的會議,聽葉虞在樹葉開始漸漸飄落湖面的時候拉維瓦爾第《四季》中的《秋》,聽她說:

「這個時候真美。」

她曾說,美,應如早秋。

沒有人想到她會在那麼美的一天走,沒有行李,只提著一個小提琴盒。

那個早晨,當門被推開的時候,陸早秋還在睡覺。葉虞走到床邊,摸了摸陸早秋的頭,在她轉過身的那一刻,陸早秋睜開了眼睛,看著她的背影變小。

當葉虞回過身準備輕輕帶上房門時,她和陸早秋四目相對。

沒人知道那目光裡有什麼。

葉虞看了一會兒陸早秋,輕聲說:「還早。」

然後便帶上了門。

還早,天還沒亮。

陸早秋閉上眼,等到鬧鐘響了,他起來,走到書桌前,坐在高背椅上,晃了晃腿,腳還夠不到地面。

此後便是不斷的找尋,從明顯地找尋到背著父親暗自地找尋,從不停的地詢問身邊的人原委到把所有疑惑與情緒都放到心裡,包括忍受隨之而來的一切變化。

鍾關白聽陸早秋講母親的背影,兒時的朋友,姐姐的保護,嘔吐的原因……

在那長達十餘年的黑夜裡的生活。

陸早秋只會講發生了什麼,講某些出現在他眼前過的畫面,不會講自己的感覺,但那已經足夠讓鍾關白感覺到震動與某種鬱結的難受。

從陸早秋說到那頓和陸懷川一起吃的晚餐開始,鍾關白就想到兩隻天鵝死後便應該是陸應如所說的抑鬱。那時,陸早秋大量服用抗抑鬱藥物,病到沒有辦法出國唸書,後來他遇見鍾關白時發現的ED,也被診斷出是某種抗抑鬱藥留下的副作用。

鍾關白又想到在南法時Galois女士念出的句子:

「他拉著這組曲子,院子裡的花忽然全開了。」

「曲子結束了,一隻藍翎白腹的鳥停在他拿琴弓的那隻手上,看著他。」

「我詢問他,為什麼兩次的帕格尼尼,有這樣大的區別。」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蹲下來,笨拙地將那隻鳥放到地上,好像不知道鳥會飛,一邊對我說,因為遇到一個人。」

還有那銀面具,破碎的立方體,被割裂的手指,那些細繃帶,那首在學校音樂廳奏響的曲子,那一手拿小提琴一手拿琴弓的背影……

所有的事,一點一點連結了起來,像是由不同顏色與材質的線結成的一張布,別人告訴鍾關白的,鍾關白自己找尋的,最後終於等到陸早秋願意開口,說出那些別人從他處無從知曉的。

最終那塊布上顯出了陸早秋的面容與身軀。

應該說,那不是一塊,而是無數層的,從過去排列到現在的厚厚的一疊布。但是絕大多數人都只能看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張。絕大多數愛,愛的也只是最近的那一張。可是,一個人不是他某時某刻的樣子,一個人是他所有的時光。

鍾關白欺身上去,抱著陸早秋的後背。

他正準備說話,陸早秋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來自法國的陌生號碼。

陸早秋接起來,用法語說了一聲「是」,然後聽到什麼,便看向鍾關白。看著看著,嘴角漸漸上揚,眉目更溫柔,過了一會兒又應了一聲「我明白了」。

「等一下。」陸早秋將手機稍稍拿遠,問鍾關白是否介意他們的故事被公開。

原來是Galois打電話來徵求當年的買主同意。

「你知道的。」鍾關白故意大聲用法語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告訴所有人。」

不消陸早秋再說,已經有了答案。Galois聽見鍾關白的聲音,笑著在電話那頭祝福他們。

陸早秋掛了電話,問鍾關白:「你去法國做什麼了?」

鍾關白敏銳地從「你去法國做什麼了」裡聽出了「你去法國背著我做什麼了」的意思,便轉移話題道:「我寫了曲子,是想著你寫的。我彈給你聽吧。現在,我們現在就去。」

陸早秋看了一陣鍾關白,眼裡帶笑:「好。」

「如果我們現在出去,外面會有人攔著嗎?」鍾關白問。

「也許會。」陸早秋說。

鍾關白將窗簾全部拉開,眺望著遠方。

晴日湖光。

「早秋。」鍾關白喊。

「嗯?」

「你會划船嗎?」鍾關白問。

晴日湖光好泛舟呀。

陸早秋知曉他心意,低笑一下:「會。」

鍾關白伸出手作邀請狀,彷彿要與身後之人一同奔赴星辰大海:「我們走。」

陸早秋握住鍾關白的手,領著他下到陽台外停泊的小舟上。

兩人劃至湖心,鍾關白心裡一動,遙遙一指,說:「去那邊。」

陸早秋問:「做什麼?」

遠處是鍾關白來時見到的天鵝,據說是陸應如後來為陸早秋重新買的,鍾關白擔心陸懷川哪天一個不高興又命廚子下手。

「將那兩隻鵝子一併帶走。」鍾關白說,「今後我們來養。」

 

68 【《Erla s Waltz- olafur Arnalds

陸早秋先前已經給平徽遠去過電說平安無事,一切都好,溫月安還是打了個電話來詢問。那時候鍾關白正在思考回了北京怎麼養天鵝,溫月安的院子養幾隻螃蟹尚可,養天鵝是不夠的,他甚至在想兩隻天鵝會不會因為冬天太冷就一個招呼不打自行飛回南方過冬了。

他這麼想著,便在電話裡問:「老師那邊還暖和嗎?」聽得「暖和」二字又問溫月安住處附近有沒有湖,湖邊草木是否豐盛,問了半天便期期艾艾地表示想去住兩天,至於還要帶鵝過冬的事,沒敢開口。這就跟帶私生子回家似的,怕提前說了招人罵,等真見了面,誰會不喜歡徒(鵝)孫(子)呢。

溫月安聽了,知道不是住兩天的事,卻只說:「來就是。」

鍾關白問賀先生的意思,溫月安抬頭看身邊正在看書的賀玉樓一眼,說:「這裡不是他做主。」

鍾關白仗溫月安之勢,喜滋滋地說了到的日子,又囑咐兩句注意身體,說到掛電話時連想吃的想喝的也一併說了。

陸早秋還有工作,要回北京,鍾關白送了人去機場,之後便打電話給陸應如。他知道和陸懷川的事沒這麼容易解決,不是他和陸早秋一走了之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陸應如在電話裡聽了幾句來龍去脈,又問了兩人情況,才說:「我知道,那晚的電話是我打的。鍾關白,你不瞭解他,我瞭解,我說過,事情不會像你想得那麼簡單。你太急。」

有些事須經年累月,而陸家人都足夠耐心。

「因為我一天也受不了。」鍾關白說,「他就像個定時炸彈。」

「你必須受得了。」陸應如的聲音清晰而冰冷,帶著某種硬度與份量,「就算是個炸彈,也得一條一條線地拆。」

「我覺得,我找到了關鍵的那根線。」鍾關白沉默了一下,才說,「應如姐,我們走的時候,我問過早秋為什麼長大以後,有了能力,卻沒有再去找母親。」

當時他們在湖上,陸早秋划著船,眉目間似乎有一瞬難得的迷惘,只是片刻,神色又淡下來,如往常一般平靜:「我不知道。」

又過了好久,小舟靠岸,陸早秋用手托著鍾關白的後腰護人上岸,就在那短短的、他站在鍾關白身後,鍾關白看不見他神色的幾秒鐘,他才低聲說了一句:「她不需要我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鍾關白覺得他早應該想到的,陸早秋就是那樣的人,寧願年復一年地忍受陸懷川,也不願意去動葉虞的生活。陸早秋心裡應該是沒有恨的,甚至說,十多年後,陸早秋仍然願意默默保護模糊記憶裡那個離去的母親,儘管他連她離開的原因都不知道。

葉虞離開的時候陸早秋還太小,可是陸應如已經可以獨自觀察成年人之間的某些暗潮洶湧,並且對他們下一些判斷——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或者,既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

她聽了鍾關白的轉述,並未接話。

鍾關白問:「應如姐,那,你也沒有找過嗎?如果她肯出面……也許——」

「鍾關白,你似乎對這個世界抱著一種天真的認知。」陸應如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她附身看著宛如甲蟲或者螞蟻的車流,想起了從前的那些找尋。

如果算是的話。

比如在勃蘭登堡門前擁擠的人潮中擺脫陸懷川的手下,獨自穿過猶太人紀念碑、波茨坦廣場去柏林愛樂廳聽一場有葉虞的音樂會。

再比如,在美景宮的禮炮鳴響中一路向北奔跑,最後躲進維也納音樂協會的勃拉姆斯廳,坐在離舞台最近的那一排,仰視身穿黑色長裙的葉虞。她記得離她最近的那位小提琴手的金色長髮被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髮夾束著,下半場時因為演奏得過於投入導致那只髮夾被甩了出來,跌落舞台,剛好落在她的腳邊。

陸應如將那只髮夾撿起,在整曲結束時遞還到那位小提琴手手上。

因為這只蝴蝶髮夾,她得到了葉虞的一瞥。

那一瞥就像她現在注視著高樓下的車流一般,遙遠,陌生,對下方那些奔湧著的一切一無所知,並且自認為這樣的一無所知沒有不合情理之處。

「你大概認為,我和早秋找到葉虞,就會有一場感人的重逢認親,我們的父母會有一場,」陸應如笑了一下,這個笑與陸早秋有點像,彷彿有人在故意展示一種拙劣的幽默而其他人並不覺好笑,「世紀大和解。陸懷川解開心結,從此就變成一位慈父,為你和早秋送上誠摯的祝福。」

鍾關白雖沒敢想像從陸懷川嘴裡能出來什麼誠摯的祝福,但是他的思路確實和陸應如說得差不多。

陸應如見鍾關白沒說話,自知猜對了:「世界上遭受痛苦的人非常多,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變成一個……」她輕輕吐出那個詞,「瘋子。」

鍾關白不知道該說什麼,陸應如又問:「鍾關白,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什麼嗎?」

鍾關白自嘲道:「我只知道你哪兒都不喜歡,竟不知道還有最不喜歡的。」

「我最不喜歡你把你的音樂和你的愛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還理所當然的姿態。」陸應如淡淡道,「你不知道責任是什麼。和葉虞一樣,她為了所謂音樂和愛情,連子女都可以……獻祭。」

鍾關白以為陸應如會說「放棄」或者「不要」,可是沒想到她竟然會用「獻祭」這個詞。

這個詞太重,也太極端。

鍾關白對陸應如並不如何瞭解,可是此刻也能覺出她有些反常,陸應如是不該這麼說話的。

獻祭。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到上一次電話中的那個宗教意味濃重的名字:Abe——

亞伯拉罕,決定殺死自己的兒子以撒以獻祭上帝,以示忠誠。

對於年幼的陸應如和陸早秋而言,陸懷川可以算作上帝了,或者,另一個意義上,上帝是葉虞的那位伴侶,再或者,未知的一切也都可以算作上帝。誰都可以做兩個兩個幼小孩童的主。

鍾關白忽然感覺後背一陣寒意。

《舊約》裡的上帝最終派使者阻止了這場獻祭,那麼,在陸應如所說的這次獻祭裡,誰是那個使者?或者,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使者降臨?

「應如姐,」鍾關白有些突兀地問,「為什麼叫Abe?」

連主語有沒有的問句。

為什麼歷任第一秘書都叫Abe?陸應如平靜道:「早秋和我小時候在餐桌上聽過不少故事,長大以後,早秋都不記得了,我還記得一個。」

鍾關白故意笑了笑,卻有點笑不出來:「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會就叫Abe吧?」

「當然不是。」陸應如頓了片刻,說,「故事的主角叫耶和華。」

鍾關白真的笑不出來了。

耶和華和亞伯拉罕的故事,分明是同一個故事。

鍾關白有些艱難地:「每喊一次Abe這個名字,不都在加深一次……我可以說是仇恨嗎?」

「哪有那麼多愛恨。」陸應如收回目光,線條分明的下顎微微抬起,不再看那些離她不知有多遠的車流與眾生了,「Abe這個名字只是在提醒我,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做成。」

「是……什麼事?」鍾關白問完,又覺得似乎已經猜到答案。

陸應如對著電話說了幾句話。

她的聲音很低,像刀輕輕劃破軟肉,不留痕跡。

鍾關白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不太懂其中方法,提不出更具體的問題,只是直覺上感到某種隱隱的恐懼,卻又說不出反對的理由,過了一陣,才說:「……早秋,應該不知道。」

「當然。你大概想問,那我為什麼告訴你。」陸應如笑了笑,這次像是真心的,甚至帶了一點平日不可能見到的溫柔,「我知道你這個人,既不聰明,又急著想把事情做好,要是我不說個明白,你只怕天天要去找我父親理論,不知道還要弄出什麼麻煩事來。」陸應如說完,話鋒一轉,口吻變回了最初的那般冷硬,「而且,我想讓你知道,讚頌你的愛情、感謝你的音樂、和你一樣說著什麼希望與理想的,自有遠遠的旁觀者、有後來者,而在你的近處,你拋棄過的人們,不會原諒你。」

陸應如說完,掛了電話。

她穿著薄薄的真絲襯衣,又在寒風中站了許久,才轉過身。

轉身的一剎,她看見Abe拿著一件羊毛外套,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你在那裡多久了?」陸應如看著Abe的眼睛,問。

兩人視線交錯,Abe微微垂下眼:「不太久。」

陸應如走回辦公室,拒絕了Abe手上的外套:「你下班了。」

Abe將外套收起來掛到衣櫃裡,卻沒有出去。他在原地站著,似乎在猶豫什麼,過了一陣才朝陸應如走了兩步,問:「陸總,我可以加班嗎?」

陸應如坐在辦公桌前,沒有抬眼,也沒有說話。

Abe繼續走了兩步:「陸總,幾個月前您曾說過,幸福是一種小概率事件。」

陸應如仍舊沒抬眼:「有什麼疑問?」

「沒有疑問。」Abe說,「只是最近重新看概率論,發現了一個推論。」

陸應如終於轉過頭,看向了他。

Abe走到陸應如面前,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如果時間足夠長,那麼任何小概率事件都必然會發生。」

陸應如盯了一會兒Abe,然後閉上眼,過了半天才睜開眼,喝了一杯水。

Abe還站在桌前,一臉嚴肅,眼含期待,似乎在等著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答覆。

陸應如看著他笑了笑:「Abe,你今天加班是吧?正好,開車去送一下鍾關白,要不他還以為拎著兩隻裝鵝的籠子就能上高鐵。」

 

69 【《Ballade No.4 in F minor, Op. 52- Frederic Chopin

鍾關白拎著兩隻豪華鵝籠,走到院門前的時候大剌剌地就進去了,因為那院子和溫月安在京郊的小院幾乎一模一樣,除了周邊植物外再無其他不同。這模樣的地方他走慣了,幾乎要當成自己家,再加之一路都在想與陸應如的那通電話,神思並不專注在腳下。

「鍾老師到了。」走了兩步,只見穿著白色外套的賀音徐從小樓裡走出來,一頭黑髮已經過了腰際,唇紅齒白,笑得眼睛微微彎起來。

「小賀同學,沒上學呀?」鍾關白也笑起來。

「嗯,放假回來一周,陪父親。」賀音徐看見鍾關白手裡拿著兩個罩著布的碩大籠子,便說:「我來拿吧,咦,這是給溫先生帶的禮物嗎?」

「小賀同學,這可是你兩位師侄,望你好生招待。」鍾關白一邊說,一邊揭開籠上的罩子。

賀音徐本還好奇地彎著腰去看,一下被近距離的兩大團會發出叫聲的白色物體嚇了一跳,定了神看清是兩隻天鵝,臉上便顯出一點紅暈,心下喜愛,想摸一摸又不敢。

鍾關白一個勁兒地拿著籠子往賀音徐身上湊,壞還沒有使成便聽見一聲「阿白」。他立馬朝門口看,此時賀玉樓正推著溫月安從房內出來,溫月安穿一身對襟青色薄棉服,手上捧著一個漆木小食盒,說:「來吃點心。」

鍾關白將鵝籠往賀音徐手裡一塞,跑向溫月安,其實也沒幾步路,他還要邊跑邊問:「有什麼好吃的?」

走到近處,抱了食盒,對溫月安的廚藝一通誇獎,瞧見溫月安和賀玉樓氣色都不錯,這才介紹起他和陸早秋的兩隻鵝子,介紹完又怕溫月安覺得他玩物喪志,接著便一邊吃點心一邊誇大其詞地將兩隻鵝子心酸來歷一通渲染,說這倆白糰子是陸早秋的珍寶云云,要當兒子來養,奈何北京冬天太冷不能將鵝子養在身邊,先養在南方,等開春暖和了再接回去。

溫月安和賀玉樓知道鍾關白的話大半要打折扣,只是縱著他,說想養便養在這裡,會有人替他照看著,倒是賀音徐全篇都信了,還說:「鍾老師,那等一下我開車帶你去湖邊吧。以後只要我來,就去餵它們。」

鍾關白聽了,連忙停下往嘴裡送點心的手,趁食盒裡還剩下幾個,沖賀音徐招手:「小賀同學,一起來吃、一起來吃。」

賀音徐不過去,他放心不下天鵝,又去找了穀物和水,將鵝籠安置在安全的地方,這才去找其他人。

等他進屋的時候,賀玉樓與鍾關白正在聊天,鍾關白本正在說著什麼,語氣中沒有半點玩笑意味,臉色也不輕鬆,瞥見他進來便收了話頭。在鍾關白眼裡,賀音徐還是小朋友,許多話不適合在他面前說。

待吃過飯,賀音徐和鍾關白帶著鵝子一起去湖邊。鍾關白讓賀音徐給他和兩隻鵝子合影,確認照片裡的人與鵝看起來都很歡樂,便發給陸早秋,並附言:鵝子們在這裡過寒假,我很快就回來。

賀音徐給說:「鍾老師,你能不能也給我拍一張照?」

鍾關白眼睛還盯在手機屏幕上等陸早秋的回復,嘴上接道:「你是要發給誰看呀?」

賀音徐大大方方答道:「我的女朋友。」

「什麼?」鍾關白大吃一驚,「小賀同學,你知道女朋友是什麼意思嘛?」

賀音徐點頭:「知道。」

鍾關白斜眼,一副大尾巴狼的樣子:「可不是單純一起彈琴的小夥伴哦。」

賀音徐:「她不是學音樂的,她學數學。」

鍾關白一下子好奇心達到極點:「有沒有照片,快給你鍾老師看一看。」

賀音徐打開Facebook的一張主頁。主頁頭像就是照片,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身滑雪裝備,孤身站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山上,一頭尚不及耳的短髮,皮膚微黑,一雙眼睛清澈透亮,極有神。不過最令人矚目的不是這張照片,而是主頁上的學歷——這位小姑娘正在美國讀數學博士。

鍾關白馬上不敢以看小朋友的眼光看賀音徐了:「你們怎麼認識的?」

「一個月之前,我們都去了Pollini的獨奏會,聽他彈肖邦。」賀音徐說,「剛好是鄰座。」

鍾關白嘖嘖兩聲:「這就是女朋友了?」

這時賀音徐的耳尖才微微紅起來:「音樂會結束後,要離場了,她感歎了一句意猶未盡。我不想她聽不夠,便說……其實,肖邦……我也能彈。」

鍾關白聽到此處,差點要為賀音徐鼓掌,心道下次也要請陸早秋去聽鋼琴獨奏。

正巧這時陸早秋回了消息:好,到時我來接你。

鍾關白忙不迭地打字:等我回來咱們去聽音樂會。

陸早秋:好。

鍾關白高高興興地收了手機,拿賀音徐的手機給他拍照。長髮的少年正好蹲在湖邊喂天鵝,長髮垂到湖面,像一幅畫。拍了許多張,賀音徐看了半天,最後只發了一張平平常常站在湖邊笑的,說怕其他的不夠有男子氣概。

回去的路上,鍾關白一個勁兒地問賀音徐為什麼喜歡人家呀,喜歡人家什麼呀之類的問題,很是煩人。

賀音徐紅著臉老老實實回答,喜歡她大方,爽朗,可愛,聰明,喜歡聽她講古典樂和數學的關係。

鍾關白聽得心裡直笑,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還嘖嘖不停。下車的時候又壞笑著壓低聲音問:「這事賀先生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要保密呀?」

「父親知道。」賀音徐一下車便趕緊躲開鍾關白,怕他還要問什麼細節。

等鍾關白進了院子,小賀同學已經不見蹤影。他走進小樓時,只有賀玉樓在客廳裡看書,見鍾關白進來,便低聲說了一句:「月安在午睡。」示意他不要吵。

鍾關白輕手輕腳走到書架邊,拿了一本書,也看起來。可是他心裡有事,書架上的書又艱澀的居多,他挑的這本更是怎麼都看不進去,勉強看了幾行,字入了眼,沒有入腦,好像全不認識似的。鍾關白重複嘗試了幾次都沒把第一頁看完,也不欲再裝,便將書還回書架上。

賀玉樓看他一眼,也合上手中的書,低聲道:「出去走走。」

鍾關白知道要繼續之前沒說完的話,便跟在賀玉樓身後。

他一路往外走,一路想陸應如在電話裡的最後幾句話。不知為什麼,他總有一種擔憂,陸應如將這件事告訴他,並不止她說的那兩個原因。鍾關白並不怕被陸應如說不聰明,也足夠堅定,不再因為負了旁人而站不起來。他害怕的是,這些告知可能是某種告別。他怕陸應如會出什麼意外,儘管,並沒有任何徵兆,至少沒有明顯的徵兆。

但他確實有一種恐懼,在陸應如說出那幾句話的時候。

「等月安醒來看見你這樣,是要擔心的。」走出院子好一段路,賀玉樓才說。

鍾關白落在賀玉樓身後,應了一聲,說:「不會讓老師擔心的。」他能在賀音徐面前打起精神,也肯定能在溫月安面前打起精神。

賀玉樓慢了一步,和鍾關白並肩而行:「說說,之前問精神病的事,是怎麼回事?」

鍾關白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總不能複述陸應如的原話:總是發瘋的人,就應該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說到底,他心裡還是認為這是陸早秋的家事,哪怕再糟糕棘手,他也不能對別人說。別說賀玉樓不行,就是溫月安身體好的時候他也不能對溫月安說。陸早秋的家事,到他鍾關白這裡就該打止了,因為一定程度上他就是陸家人,再往外一步,便不能算了。

所以他只能就方法上問賀玉樓一句,送直系親屬進精神病院需要做些什麼,難度有多大。因為陸懷川自己肯定是不會自己去看病的。或者說,陸懷川的狀態,到底能不能算是精神疾病?鍾關白不能確定,他細想起從前與陸懷川為數不多的相處,雖確實不好,但不能說就是精神有問題,可是再想陸應如給他的資料上的、陸早秋所說的陸懷川的某些行徑,某些時候突然的、彷彿不受他自己控制的變化,確實又不像一個正常人。

也許鍾關白的那一絲恐懼就來自於這種不確定。

陸懷川沒有到非關進精神病院不可的地步,可是陸應如一旦開始行動,就必須成功證明他有病,因為如果沒有能把他送進去,等待她和陸早秋的就不知道是什麼。即便她成功了,可如果陸懷川是因為被下了錯誤的診斷而被關了一輩子,那他們其他人的這一生,又真的可以無愧嗎?

行至一個十字路口,鍾關白停下了腳步。

「不想說便不說。」賀玉樓也停下來,「但也不要逞強。」

鍾關白實在想不過來,便含糊問:「賀先生,如果我有個親戚,可能有精神病,自己又不願意去看病,但是身邊其他人都想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怎麼辦?」問題一問出口,鍾關白又覺得不對,那麼具體的事情,簡化成這樣一個荒唐問題,根本沒法回答。

賀玉樓並未計較這著實問得差勁的問題,答道:「精神疾病的鑒定沒有那麼容易,就算是直系家屬提出來,也需要病人配合。儀器檢測大腦是否病變,醫生對病人進行問診,這些沒有病人的配合就都非常難做到。」他當年找賀玉閣時便對這方面有所瞭解,賀玉閣失蹤時精神狀態已經不正常,所以尋找時特意留心過,此時便將些常識與鍾關白說了。

賀玉樓說了一陣,鍾關白又問了些問題,問來問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問到點子上。終於,等鍾關白沒有提問了,賀玉樓看一眼表,大概快要到溫月安起床的時間,便說:「該回去了。」

兩人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不平靜,鍾關白走了半天,忽然又問了個問題:「那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病人主動配合?」

賀玉樓說:「親屬說服,或者,咨詢醫生,讓他們給出建議。」

鍾關白問:「親屬應該怎麼說服?」

賀玉樓想了一下:「如果讓病人認識到,去接受診斷和治療是對他有利的,那麼情況也許會好一些。」

「對他有利……」那一瞬間彷彿鬼使神差,一個念頭撞進鍾關白腦子裡,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這不就是有些殺人犯用來逃脫法律制裁的手段嗎?

 

70 【《Hanging D- Joep Beving

進院子之前,鍾關白站在院門簷下給陸應如打了一個電話,沒有人接。倒是唐小離打電話過來催他回去工作,鍾關白說:「過兩天就回來。」

唐小離罵其言而無信,說最多再寬限兩天,屆時人還不到便要去陸首席處揭發其不能為外人道的行徑,絕無虛言。

鍾關白一邊聽電話,一邊走進院內,聽到唐小離提起陸早秋,忽然想起那個也曾站在簷下的陸早秋,便回過頭去看屋簷,簷上一片片瓦一層一層往高處疊,視線裡最後一排瓦延伸到冬日裡白茫茫的、冷清高闊的天空。

他不自覺又往回走,站在簷下,摸了摸院門的門框。

抬起頭,看見簷內結了一隻燕子巢。

「會回來。回來請你和秦昭吃飯賠罪。」鍾關白沒有跟著唐小離開玩笑的心情,他在想陸早秋,想陸應如,想陸懷川,甚至想葉虞,也在想自己做過的無用功。這種想,並不是一種思考,只是紛至沓來的東西不斷填塞進腦子裡,無法排空。

屋內有琴聲,飄飄裊裊,踏著一池溪水而來,鍾關白掛了電話,進屋去看。

賀音徐在彈琴,溫月安坐在旁邊聽,賀玉樓正拿起一個裹著白底青紋布套的小手爐放到溫月安手裡。

鍾關白也跟著聽了許久,等賀音徐彈完了,溫月安便招一下手,道:「阿白過來彈。」

鍾關白坐到琴凳上,彈他新近寫的曲子,還有那首還未定稿的協奏曲。他不彈或許還能在溫月安面前裝得幾分心安,一彈便露了破綻,琴聲中一開始就有幾絲慌張不寧,接連彈下來全是無盡的憂慮,彈至協奏曲時,情緒像一場大雨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一點也收不住了。

彈完了,才像是大夢初醒似的地轉頭喊了一聲:「……老師。」

溫月安去給他泡了一壺安神的茶,等他情緒平復下來。

鍾關白捧著小紫砂杯小口啜飲,喝了一會兒,才說:「老師,我……得走了。」他本是打算住兩天的,可是越想越安不下心,加之在這裡也只會讓溫月安更擔心,便打算走。

溫月安看出鍾關白的心思,知道他不想說是什麼事,也信他如今不必讓人操心,所以既沒說留人的話,也不多問,只說:「喝完茶再走。」

那只紫砂壺不小,茶也燙,得喝上好一會兒才能喝完。

這便算是在留人了。

鍾關白於是又在溫月安面前坐了好一陣。

從前就是屬他話多,他在,溫月安家便熱鬧,現在他不說話,家裡就安靜得不得了,連屋外燕子還巢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幾個人就這般坐在一處,偶有幾句家常。

等鍾關白起身要走時,窗外已有些許暮色,賀玉樓推著溫月安,目送他出門。

輪椅停在院門口,石燈亮起,映在賀溫二人的白髮上。

鍾關白站在溫月安面前,有些捨不得走,便問過年那陣要是得了空能不能過來,溫月安點頭道:「帶早秋一起。」

賀玉樓對賀音徐說:「你去送他。」

路上,鍾關白又給陸應如打了個電話,依舊沒有打通。等他掛了電話,另有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接起來,是Abe,說陸應如在開會。

鍾關白問:「什麼會?」

靜了兩秒,Abe才說:「是工作會議。」

一聽就像是具體情況不能告知,鍾關白便問:「那應如姐什麼時候開完會?」

Abe看了一眼表,會議室的門緊閉有兩個小時了,沒有任何人進出,門內甚至連一點聲響也沒傳出來。

「還不能確定。」Abe說,「等陸總出來我會轉告她您來過電話。」

鍾關白一隻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摸到車內的空調出口,覺得那裡出來的風涼颼颼的。賀音徐看到,低聲問:「怎麼了?」

鍾關白說:「車裡有點冷。」

賀音徐忙調高了空調溫度。車裡有些燥熱起來,鍾關白卻才剛開始覺得暖和了一點,他接著對Abe講:「如果應如姐開完會,麻煩讓她給我回個電話。我現在往你們那邊去,如果她一直沒出來,我到時候就在外面等她。」

準備掛電話的時候,鍾關白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陸先生也在會議室嗎?」

Abe知道這個「陸先生」是指「陸懷川」,答道:「陸先生不在。」

鍾關白這才稍微放心了幾分。

原本上車之後賀音徐有點怕鍾關白又要拿他開玩笑,沒想到鍾關白打完電話便一個人坐著,頭往後倚靠在座椅靠枕上,眼睛盯著車廂頂出神。直到車停在高鐵站,賀音徐提醒他下車,鍾關白才回過神去開車門。下車的時候他也沒像平時一般說什麼讓人臉紅害臊的話,反倒挺認真地囑咐:「好好練琴。下次見面彈來給我聽。」

賀音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好。」

說完又問鍾關白方才最後彈的協奏曲叫什麼名字。

這首曲子在鍾關白腦海中停留了太久,一遍又一遍,不斷增添、刪減、修改、打磨……樂譜堆積如山,直到現在卻還沒有一個名字。

鍾關白想了一陣,說:「……應該叫《手指》。」

這幾個字不像回答,更像一種思考斟酌時的自言自語,車來車往之下賀音徐沒有聽清:「什麼?」

鍾關白擺了下手,說:「以後告訴你。」

賀音徐點點頭,給了鍾關白一個擁抱,說:「一路平安。」

鍾關白拍拍他的肩:「我哪兒能出事。」

等鍾關白到陸應如辦公室樓下時,已近午夜。Abe去樓下接他,見了面便道:「陸總還在會議室,我帶您去休息室。」

鍾關白在休息室等到兩點,終於撐不住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後半夜驚醒了一次,跑出去問,會議室仍舊大門緊閉。

等天濛濛亮時,鍾關白被極輕微的推門聲弄醒,Abe面帶歉意地對他說:「陸總已經離開了。」

鍾關白急道:「怎麼沒喊我?」

Abe臉色也不算輕鬆,因為這場會開得太久,久得不正常,陸應如從會議室裡出來後和平時也不太一樣:「沒來得及。」甚至他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陸總剛走,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也沒帶。」

鍾關白盯著Abe:「她自己開車走的?」

Abe說:「陸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到了。陸總一從會議室出來就上了陸先生的車,陸先生帶了保鏢,應該是安全的。」

「安全?你就讓她直接上了陸懷川的車?」鍾關白的話衝口而出,說完才意識到無論是陸懷川要帶人走還是陸應如自己要走,Abe都是攔不住的,況且在絕大多數人眼裡,陸懷川與陸應如是父女,只怕誰也想不到會有什麼意外,「抱歉。你知道車去了哪裡嗎?」

「陸總身上有定位裝置,但是一般情況下不能查看。」Abe臉色凝重起來,「陸總有危險?」

「我不知道。」鍾關白自己也一頭亂麻,一切不過是他的猜測,「我還不知道,」他又重複一遍,「所以我現在得知道。」

那個「得」字咬得很重。

可是還不足以說服對方,鍾關白走近一步,盯著Abe的眼睛,絞盡腦汁威脅道:「如果你們陸總沒有事,她怪罪起來我擔著,要是陸總出了事,陸早秋就要回來繼承家業,到時候他不會留你。」

鍾關白的威脅太樸素,Abe已歷沙場,沒有被威脅到,他冷靜地回想開了一天的會,會議內容他不知道,只知道陸應如召集了所有股東。往常他不會不知道會議內容,這次陸應如沒有讓他知道,連人也不是他通知與會的,是在那些股東到齊後,他才知道來了哪些人,這一切改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他在露台上聽了陸應如的電話,所以失去了她在執行這件事上的信任。

想到此處,他便逐字逐句地回憶起那些話,從他剛走近時的那句「Abe這個名字只是在提醒我,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做成」到最後那句「而在你的近處,你拋棄過的人們,不會原諒你」,中間還有些低語,聲音太輕,聽不見。

當時他聽的時候並不能直接判斷出這些話和陸懷川有什麼關係,可是現在聯繫到鍾關白對於陸懷川極度不放心的話語與態度,突然地,一些曾經的疑問似乎有了模糊的答案。

陸應如這些年在幹什麼?

像陸家這樣的家族,掌控的企業擁有員工無數,等級與制度分明完備,大小企業早已自行運轉,陸應如其實不用事必躬親。只要她願意,陸家遲早是她的,根本無須像個機器般高速工作,更無須做什麼爭權奪勢之事。

除非,她不想等了。

陸應如曾說:「年後休個假吧。」

Abe想,按陸應如的行事作風,那必定是因為她要在年關前把沒做完的事做完。

——很可能就是今天,是現在。

只是一個念頭流轉,Abe就果斷地調出監控陸應如位置的系統,輸入三次不同的密碼,進入了一幅地圖。

地圖上有一個藍色的點,Abe放大了藍點所在的區域,發現此時藍點已經出了城,正在緩緩朝某個方向移動。

移動的箭頭指向了一大片呈口袋狀的綠地,旁邊再沒有其他稍具規模的岔路可走,藍點必將進入那只口袋裡。

鍾關白沉著臉指向屏幕上那塊綠地,問:「那是什麼地方?」

Abe也沒有去過那塊地方,但是他知道那塊地方是幹什麼用的。

「那是,」Abe頓了一下,盯著逐漸遠去的藍點,說,「陸家的射擊莊園。」

 

71 【《By the Roes, And By the Hinds of the Field- Johann Johannsson

高聳筆直的水杉層層疊疊,有如屏障,包圍了一片寬闊而略有起伏的草地。天空濃雲密佈,朝陽僅僅在那灰白沉鬱中拉開一道斜口,將棕褐色的樹幹中的一截照得像它橙紅的葉子一般,顯出一種染了金的明亮。

漸漸地,穿過樹幹與枝葉間的光浸潤上每一寸淺草、沙石、土壤,乾枯的落葉,延伸到遠遠近近的、高低不同的人形靶上。

忽然,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破空而來,穿透靶紙在人形心臟正中的圓形標記一寸開外留下一個彈孔。

子彈的來處是一把霰彈槍。

「有兩年沒來了。」陸應如放下槍,護目鏡下的眼睛望著遠方。

她話音未落,另一顆子彈自她旁邊飛過,打在同一塊人形靶上,正中心臟,分毫不差。

「陸早秋這十年都沒進來過。」陸懷川摘下護目鏡,走向站了一排保鏢的休息區,「你弟弟還記得他姓陸嗎?」

「當然。」陸應如走到陸懷川旁邊,不緊不慢地坐下,摘眼鏡,動作和陸懷川一模一樣,待將眼鏡放在桌上,才唇齒輕啟,「不姓陸,難不成還姓葉嗎?」

姓葉,葉虞。

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再度在陸懷川面前提起葉虞。

從前是沒人提的,因為提起她,便有如在陸懷川的十指上剝倒刺,從指甲邊把皮揭起來,撕向手背、前臂、肩膀,最後那根倒刺一直沿著整塊臂膀到達胸膛,連著胸口的皮膚一同被扯掉。

陸應如這句話像是一顆子彈。之前靶上的那些都不能算,這才是她在陸懷川面前堂堂正正開的第一槍。

方纔用過的霰彈槍就在陸懷川手邊不遠處,跟隨多年的保鏢幾乎以為這一瞬間陸懷川會做出什麼失控的舉動來,沒想到他竟連面色也未變一下。

「陸應如,」陸懷川拿起一根煙,身邊的保鏢為他點上,他半閉著眼抽了一口,唇邊泛起不真實的、若有若無的笑意,「開了一夜的會跟股東們解釋我的『病情』,就是為了在這裡等我發作?」他夾煙的手指抬了抬,幾乎要燙到陸應如的側頰,那姿態半是教導半是遺憾,「現在是不是晚了一點,這句話,最晚也該在剛才拿槍的時候說,現在說——」

「怎麼讓我失手傷人呢?」陸懷川語氣平淡,手上的煙頭卻已經按到了陸應如耳朵下方的皮膚上,「這樣麼?」

陸應如一動不動,生生挨了那一下,當煙頭從她的耳下離開的時候,皮膚上落下一圈帶著細小血泡的燙痕。

在香煙觸及皮膚,再到它離開,那短暫而漫長的幾秒,陸應如直視著陸懷川半抬的眼睛,望到他的眼底。她在那裡面看到他病態的瘋狂,就像他表面的平靜一樣令人感到不適。

他早已變成了一個怪物,拙劣地披著人皮。

「您想錯了。」陸應如笑了一下,她下顎緊致而分明,即便臉上帶著燙痕看起來還是很優雅,「我們陸家人什麼時候這樣做事?」

同樣想錯的還有鍾關白。

此時他正坐在Abe的副駕駛上,看著車內屏幕上那個綠地深處的藍點胡思亂想,一路上腦子裡都是陸應如中槍倒在血泊裡的樣子。車速已經很快,鍾關白還是嫌慢,一邊催Abe開快點一邊忍不住描述起自己腦內的畫面。

「不會的。」Abe說。

「你怎麼知道不會?」鍾關白反問。

Abe依然直視前方,穩穩開著車:「陸總不會讓自己有事。」

鍾關白側頭看Abe一眼,看見他緊抿的嘴唇:「你要是真這麼想,那你幹嘛不直接回家睡覺?」

Abe不說話了。鍾關白感覺到座椅後背的推力,道路兩旁的樹木向後飛馳得更快了。

樹木的盡頭,陸懷川熄滅了手中的煙。

他永遠半抬著的眼終於全部睜開了,在他聽到陸應如的下一句話之後。

「父親,我想請教一個問題:當初,您怎麼會放葉虞走呢?」陸應如說完,拿起被陸懷川熄滅的那支煙,盯著發黑的那一端,意有所指,「憑她自己,走得了嗎?」

朝陽越升越高,撕破了所有雲霧。

廣袤的草地,一望無際的赤金水杉林。

林風急來,發出呼嘯聲,將陸應如指間的黑色煙灰吹散,其中一些飄到陸懷川穿慣的白衣上,就那麼粘在上面了。

指尖輕輕一鬆,煙頭掉在桌面上,陸應如站起身,向遠處走去。

「這裡,真漂亮。」陸應如望著眼前的一切,沒有回頭,但她知道陸懷川在聽,「這些漂亮的東西,姓陸,至少直到今天,還姓陸。」

陸懷川緩緩站起來,跟在陸應如身後,有保鏢想跟上來,被他抬手示意不必。

父女二人久久地走在這片草場上,就像在散步。

兩人都未說話,連走路的姿勢都很像。

當走到一塊人形靶邊時,陸懷川的手搭到那人形的肩膀上,像是拍了拍一個人的肩膀,然後與陸應如一起繼續向前走。

「漂亮?」陸懷川眺望著耀眼的太陽,「你只看到了漂亮?」

「這不是漂亮。」陸懷川看向那片潤澤的淺草,「也不是草地。」

還有那些錯落的射擊靶。

「不是靶子。」

還有遠方連綿不絕的水杉。

「不是樹林。」

還有那看不見的無數家產,與供養的人們。

已帶皺紋的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連帶的沙土從他的指縫漏下,落回地面。

「這是我一生心血,與陸家的榮光。」

陸應如伸出手,十分輕巧地將那塊石頭從陸懷川掌心彈到地上:「那麼,為了陸家最後的體面,請您自己去醫院吧。」

那是一塊看起來像石頭的硬土,摔到地面,土崩瓦解,不可能被再次撿起了。

陸懷川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這一刻她非常像葉虞。

當年葉虞要走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全身如往常一般裹在白色長裙裡,長袖與裙擺掩蓋了皮膚上大範圍的淤青,收束到下顎的花瓣領口也遮起了脖頸上的掐痕。

「陸家最賺錢的生物醫藥,每年都在製造大量的死亡和殘疾……有多少人知道,那些死亡和殘疾本來可以避免……」葉虞的聲音和平時一樣溫柔,「我不太懂,但是懷川,你應該清楚吧。」

陸懷川當然清楚那個漏洞。

人命抵不過資本,高層為了利益半是忽視半是縱容出那個漏洞,那個漏洞的秘密成了葉虞的一張通行證,讓陸懷川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陸家。陸懷川想,如今陸應如也想要憑借那張通行證,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陸應如,」陸懷川撣掉粘在白衣上的煙灰,轉身往回走,似乎對這次散步喪失了興致,「葉虞走了多少年,現在用那一套,是不是晚了些。」

當年陸家高層遺留的產業已經被陸懷川逐步割除掉,那些老舊的新聞也早已被掩蓋起來,釘上釘子,像那份產業製造出來的棺材一樣埋進了土地裡,輕易翻不到了。即便有人翻出來,如今陸家的公關也足夠對付那些陳年舊事,畢竟過去了太多年,翻不起大浪,撼動不了什麼。

「還不晚。沒有人告訴您嗎?」陸應如跟在陸懷川身後,看著她父親高大挺直的背影,聲音格外冷靜,甚至有點平淡,「陸家撿起了當年的生物醫藥……

「不僅重新撿起來。

「這幾年,我把它,養大了。」

她把曾經被陸懷川割除的產業再次養大了,就像當年那些高層一樣。

陸應如花了這麼多年,終於瞭解了葉虞的離開,同時也真正瞭解了陸懷川。她知道對陸懷川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當然不是她,也不是陸早秋,甚至不是葉虞。陸懷川最在乎的,是那座大衛像——

「永遠站在大理石底座上,供千萬人瞻仰。」

他一生心血,陸家人的榮光。

他養著陸家人,讓他們過最上等的生活,同時,陸家人的每一個人也必須按他要求的方式活著,站在大理石底座上,永遠不能下來。

「養大了……」陸懷川重複著那三個字,轉過身,看向陸應如,眼中已是遮掩不住的暴怒,「別忘了,你也是陸家人。葉虞走得了,你走不了。」

「我沒想過走。」陸應如繼續不緊不慢地向前走,林風拂過她冷色的嘴唇,「父親,我在提議您走,去看病。」

否則,底座要是塌了,大家全摔個粉碎。

她像往常安陸懷川的心一般,說出那句她最常說的話:「父親,這裡有我,還不夠嗎?」

陸懷川的手彷彿失去了控制,手指極重地掐上她耳下的燙痕,細小的血泡破了,血絲沾上他的指尖:「你不是陸家人,你姓葉。」

鮮血讓他變得更瘋狂,有如魔障。

此時的陸應如已經與當年的葉虞重疊,她們是一樣的女人。

不遠處就是槍架了。

只一眨眼工夫,陸懷川已經抽出了一把手槍,開了保險,槍口指向陸應如。他的食指已經放在扳機上,並且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動,隨時有走火的可能。

「葉虞……」陸懷川的嘴唇動著,喊著眼前的人。

鍾關白和Abe到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陸懷川與陸應如只隔了幾步遠,不說以陸懷川的槍法,任何人站在那樣的距離都不會擊不中。訓練有素的保鏢見情況不對,迅速跑上前去,雖然他們是陸懷川的保鏢,但也必須阻止老闆朝自己的女兒開槍。

可保鏢離兩人終究有一段距離,眼見情勢危急,鍾關白想都沒有想就跟著保鏢一同衝過去,同時喊了一聲:「應如姐!」

陸懷川似乎被那一聲叫醒了,他面前的人不是葉虞,而是陸應如。

槍口垂下了,朝向地面。

這像是一種投降,陸懷川投降了,陸應如是對的,他還是要那個大理石底座。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保鏢放慢了速度,鍾關白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鍾關白在不遠處沖陸應如招了招手,臉上泛出一個放下心的笑。

「父——」

只有離得最近的陸應如發現了陸懷川的意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瞬間,陸懷川朝鍾關白和Abe的方向舉起了槍,子彈迸出的瞬間,陸應如幾乎能聽到陸懷川的聲音,涼薄,古怪,病態,帶著恨意,那於他而言,這是打了折扣的復仇。

但是好歹也算是復仇。

「我是精神病不要緊,陸家還有你。」

 

72 【《Hurt- 2Cellos

「照顧一個長期昏迷的病人,需要為他翻身,避免生褥瘡。還需要幫他運動,對,就是讓他的肌肉被動地進行運動,讓肌肉被使用,以免萎縮得太嚴重……」

陸早秋照著護士的話,抬起鍾關白的手臂。

病床上的人的皮膚因為長期不受日曬而褪回了不太健康時的蒼白色,修長的手指顯得虛弱柔軟,甚至變得纖細,不像從前彈琴的時候那樣有力。

唐小離捧著花束來看鍾關白。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來了。陸早秋不說話,他每次也不說話,就坐在旁邊看鍾關白,坐一陣,說好下次什麼時候來就走。

這次他還像往常一樣坐在一邊,看陸早秋忙碌。坐了很久,時間越來越晚,不走不行了,他才不得不喊了陸早秋,不是滋味地說:「陸首席,不能等了。」

他不想直接對陸早秋說這番話,只是他不說,事情也不能繼續往下拖了,電影不是他的,也不是秦昭一個人的,全劇組等不起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的配樂。

「鍾關白,白哥,白大爺——」唐小離恨不得去揪鍾關白的耳朵,被面無表情的陸早秋制止了,只能罵道,「你再不醒,配樂就只能找別人了。以後你醒了,去電影院看電影,肯定會指著大螢幕罵娘的,你能滿意嗎,我還想像不出你那副聽了別人配樂不滿意的大爺樣嗎……所以你他媽快點給我滾起來啊。」

鍾關白沒有滾起來,自從那天他肺部中槍昏迷過去後就失掉了反應的能力,十幾天來都像一個安靜聽話的大人偶一樣躺在病床上。

Abe沒有躺在病床上,他被擊中了心臟,失去了住院的機會。

十幾天,一些事在悄無聲息中發生了劇變,令人猝不及防。

鍾關白被送到北京去後,陸應如只來看過一次,她忙著處理陸家的事。工作的時候她一開始還是會習慣性地喊Abe,換來其他秘書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

當她反應過來自己喊了Abe這個名字的時候,再也不會想到葉虞曾經對他們講的亞伯拉罕的故事,代替的是Abe中槍後的樣子。

當時他躺在草地上,血一直往外噴湧,弄了陸應如滿手。

Abe,救護車就快到了,保持呼吸,保持清醒。」那個時候,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可信。

「……方予揚。」血液不斷地從Abe口中湧出來,聲如游絲。

「什麼?」陸應如嘗試著為他止住血,「別說話。」

「……我名字。」

每次喊Abe,陸應如都會想起他最後說的這句話。只是喊了幾次,她就不再喊錯,因為很快她就取消了所有的秘書的英文名,記住並開始喊他們本來的名字。

陸應如每天都會打一次電話給鍾關白的醫生,問鍾關白的情況,也問陸早秋的情況,因為陸早秋不接電話。應該說,他幾乎不講話。照顧鍾關白不需要講話。

他照常去學院上課,去完成預定的音樂會演奏,只是把家搬到了病房裡,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都在鍾關白身邊。這有時會給人一種錯覺,鍾關白只是在睡懶覺,陸早秋捨不得喊他,便在一邊干自己的事。

某一天,陸早秋在報紙上讀到關於他父親和鍾關白的新聞。帶著的油墨味的字變了樣,把故事渲染成一個不同的劇本,劇情跌宕起伏,引人入勝。那天早上,陸早秋被娛記堵在音樂學院門口,各類問題蜂擁而來,最後是學校的保安和路過的學生攔住了記者。等陸早秋上課的時候,有學生告訴他,他才發現大衣前襟上掉了兩粒扣子。

但是這似乎無關緊要,這些記者會被擋在學院和醫院的外面,中間這一段路途上發生的事陸早秋彷彿可以視而不見。

新聞報道後,想來看鍾關白的朋友多了起來,且不知真假與用意,陸早秋又當了一次壞人,把鍾關白的絕大多數「朋友」都擋在了門外,只給賀玉樓去了一次電話,說溫先生心臟不好,先不要讓他知道了,賀先生也不必過來,免得溫先生多想,平添擔憂。

唐小離再一次來的時候是一天晚上,帶著秦昭一起來的。

他敲門進來的時候陸早秋正在看一些潦草的手稿。

劇組基本已經確定要換配樂,因為即便現在鍾關白醒來也需要時間休養,不能立即投入工作。秦昭把決定說得鄭重,甚至隱隱帶了一絲他不需要有的歉意。其實他已經等得夠久,從資金損失、檔期統籌安排變化上講都足夠道義,如今已經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劇組就要解散了。

陸早秋放下那疊手稿,問:「換了誰?」

唐小離講了兩個名字,說:「檔期都是有的,都還在和對方的工作室談,還沒定下來是哪一個。」

陸早秋聽了人選,視線從唐小離的眼睛淡淡移動到秦昭的眼睛,只說了兩個字:「不行。」

「我知道他們不如鍾關白,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秦昭頓了一下,「我不喜歡『沒有辦法』這四個字,因為我不相信真的沒辦法,人一旦習慣說這四個字,這輩子就開始做不成事了。但是現在,」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鍾關白,「就是為了把事做成,我得換掉他。」

陸早秋站起來,在桌子的一角拿起一本白皮書,遞給秦昭。

秦昭接了,才發現那是電影的劇本,打開一看,裡面做滿了筆記。極細的墨藍色鋼筆字工整地分佈在劇本的周圍,全是圍繞場景配樂展開的構想與設計。

「陸首席,我知道鍾關白為了這次配樂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是他現在——」

秦昭還沒說完,唐小離從他手裡拿過劇本,打斷道:「鍾關白什麼時候能把字寫成這樣?他要是老老實實寫字,是不難看,但他要是有了什麼構思,那叫一個運筆如飛,寫出來的玩意兒也就他自己能看得懂。這鐵定不是他寫的,是不是,陸首席?」

唐小離說完最後一個字,詢問的眼神落到陸早秋身上,忽然明白了過來。

字跡很美,墨痕尚新,尤其是寫到一些術語時用的是意大利語,字母的寫法與古典時期的樂譜手稿如出一轍。

鍾關白不這麼寫字,這麼寫字的只能是陸早秋。

秦昭再看劇本,也明白了。

「做成不夠。」陸早秋拿起方纔他在看的那疊手稿,一頁一頁按順序平鋪在桌子上。偌大的書桌全被五線譜紙鋪滿了還沒有鋪完,陸早秋手上還剩了一疊。

秦昭和唐小離站到桌子面前去看那些手稿,那才是鍾關白寫的,塗改多,字潦草,秦昭和唐小離也不是專業做音樂的,更是輕易不好辨認。這些都不是成稿,關於那部協奏曲與電影的配樂,鍾關白還沒有拿出過一份敲定的成稿來,連錄音都是片段。桌上的這些,是陸早秋從家裡的琴房、書房、客廳、臥室甚至陽台邊整理來的,所有的稿紙全收在一處,讀每一頁紙,每一行譜,每一個音符,細細推敲,再編寫好頁碼與修改版本,記錄存疑的地方,最終成了唐小離與秦昭眼前這滿滿一桌。

「這是阿白想做的事,要做好。」陸早秋說完,拿出一張CD,請他們回去聽。

陸早秋的小提琴錄音不算多,早年灌制過獨奏唱片,後來的錄音大多是音樂會的現場,近年來專門為了錄音而進行的演奏只有一種,那就是跟鍾關白合作錄下的。那CD是一張鍾關白配樂作品集,封面上沒有印陸早秋的名字,但是裡面的每一首交響都是陸早秋帶領樂團配合鍾關白的指揮錄的。一般的電影不會分給配樂太高的預算成本,所以其實請不起這般陣容,也只有鍾關白做起音樂來才肯不計成本。

唐小離在CD封底摸到奇怪的刻字,一看就是鍾關白自己刻的,「陸早秋」三個字被他刻成又溫又軟的樣子,並在「鍾關白」三個字旁邊。

不用多作解釋,唐小離與秦昭就已經知道那代表著什麼。

三人在醫院病房坐到深夜,配樂人員就在這不算明亮的燈下、在那一頁頁手稿中、在陸早秋對音樂描述的低沉聲音裡確定下來。

陸早秋會在電影開機前給出拍攝時就需要用到的背景音樂,而在電影的演職人員表裡、在日後的宣傳海報中,都只會留下鍾關白的名字,就像那張CD

 

73 【《アフタザレイン ~メインテマ~- 吉俁良】

放在病房的書桌被轉了方向,現在正朝著鍾關白的病床。陸早秋坐在那張書桌前寫總譜,寫到深夜累的時候抬頭看一會兒鍾關白。

他像考證從前那些大音樂家如何創作、如何演奏一般研究鍾關白的手稿,聽為數不多的協奏曲錄音片段,重複聽鍾關白從前的作品,回憶鍾關白創作的偏好與習慣。即便許多東西陸早秋早已瞭然於胸,但還是重新都過了一遍,恐有一絲疏漏。

耗費心神,但自己渾然不覺,身心都在其中,感覺不到累。

陸早秋本就偏瘦,身體的消耗瞞不住人,他自己還沒注意到就先被學生心疼了一把,之後又被以季文台為首的學院其他年長老師責怪不珍惜身體。季文台把他叫到辦公室,訓斥道:「你這是想幹什麼?想和鍾關白躺到一起去是不是?」季大院長說完發覺語有歧義,這兩人可不是早躺到一起去了?季文台自認為是老人家,不能細想,忙補充道,「還沒等他醒,你就先病倒了,怎麼辦?」

季文台那架勢恨不得把陸早秋拎回家養起來,非讓他吃撐睡飽不可。陸早秋無法,只好說最近有些忙,要把鍾關白那部協奏曲的總譜成稿寫出來,錄音待用,等不得。

季文台一聽,怒道:「哪有這樣的,寫完了總譜是不是還要寫分譜?協奏曲完了是不是還有其他配樂?這樣下去有完沒完了?」說著又忍不住數落陸早秋一個前途大好的學院教授,居然去替鍾關白那不成器的小崽子打黑工,於是大手一揮又叫人抓了幾個陸早秋的學生到辦公室,叫他們幫陸早秋整理分譜。

陸早秋平時沒有什麼教學以外的活兒給學生做,猛不丁有個任務,大家還覺得很興奮,陸早秋前腳出了院長辦公室,後腳就被學生跟上要樂譜了。

已經寫好的部分總譜在醫院,學生們說不勞陸老師送譜,他們一起去取一趟,就當出學校放風了,一個女生不知怎麼回事還捎帶上一句:「順便去看師母。」

哪裡有學生在陸早秋面前開過這種玩笑?

時至今日,他和鍾關白的事全學院的人都已經知道,學生大多開放,將這事視為一樁美談,議論不少,一些學生不知怎麼回事內心還有為這段難得的關係保駕護航的衝動,可是一切都僅存在於陸早秋的背後,從沒學生拿到陸早秋面前來講過。

這女生一說完,立即被其他幾個學生拉到身後,她自己也預感不妙,不敢看陸早秋。

陸早秋看她一眼,面色倒是沒有變化,只讓幾個學生坐他的車一起走,方便些。

一路寂靜,陸早秋不說話,也沒人敢講話。

到醫院,陸早秋去停車,幾個學生在附近買了些水果,拎去病房。陸早秋交代過,幾個人很快被准入了,等到了病房,一個學生敲敲門,只有一個護士出來,輕聲說:「陸先生說有些東西要複印,請大家等一下。」

幾人不自覺放輕了腳步,他們隔著門看見了鍾關白,大多數情況下只能在電視或網上見到的鍾關白。他看起來和屏幕上眾多不可一世、睥睨眾人的樣子不一樣,和曾經出沒在校園裡、在不苟言笑的陸教授身邊笑嘻嘻或賠小心的樣子也不一樣。

他微卷的發有點長,在蒼白的臉頰邊顯得細軟,整個人陷在白色床中顯出一種溫柔的模樣,也許過於溫柔了,像是隨時都會變成一片柔軟的羽毛,融進同樣顏色的被子裡,從此消失不見。

幾個學生沒有進病房,站在外面等。

陸早秋很快就回來了,把複印好的總譜給學生,每人一份,原譜他自己留著。

一個學生把水果遞給陸早秋,說:「買給……」因為受之前那女生的影響,差點出口又說成師母,可是不說師母,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最後支支吾吾變成一句誰也聽不清楚的:「買給……吃。早日康復。」

他們不知道鍾關白的具體情況,以為他只是睡著了,之前便不敢進去打擾。

陸早秋沒有接:「他不能吃。」

旁邊另一個學生小聲抱怨:「剛叫你買花吧。」

遞水果的學生更小聲地反駁:「我怎麼敢給……送花?」

並沒有人說既然鍾關白不能吃水果,那就請陸早秋吃,此時此刻,大家莫名有一種奇怪的共同認知:陸老師不像是會吃東西的人。

最後幾個學生聽陸早秋說完注意事項,還是把水果留在了病房門邊。

之後的一段時間,幾個學生得知不會吵到鍾關白,便時常來請教些問題,果然陸早秋從沒有動過那些水果,反倒是他們幾個學生你一個蘋果我一根香蕉的,每次來都有水果吃。

總譜與各音部的分譜一一竣工,由陸早秋檢查完,裝訂成冊以供演奏,這時才有學生指著空白的樂譜封面說:「陸老師,這首協奏曲還沒有題目。」

是的,鍾關白沒有寫下過曲名,在任何一張手稿中也找不到標題。

陸早秋對學生點一下頭,表示知道:「我想一想。」

那晚他躺在鍾關白旁邊的那張床上,隔著幾十厘米的距離,在黑暗中牽住鍾關白的安放在床上的手,無聲地問:阿白,你會叫它什麼?

沒有回應。

離樂團錄音日期只有兩天了。

陸早秋抽空回了一趟從前溫月安的京郊小院,那裡現在是鍾關白的了。他坐在院子裡,重讀了溫月安的回憶錄,重讀了電影的劇本,重讀了整首協奏曲的總譜。不知怎麼的,想起溫月安叫他收好的鍾關白小時候的東西來,便一樣一樣拿出來看,最後拿起鍾關白小時候練毛筆字的筆在協奏曲總譜上寫下兩行字:

手指·雙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

作曲 鍾關白

字體用的是魏楷。

那支毛筆被陸早秋帶回了病房,又帶到學院。所有分譜也都有了標題,只是比總譜多了幾個字,諸如獨奏小提琴、第一鋼琴、第二鋼琴、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長笛、定音鼓……

每一冊也都有了鍾關白的名字。

錄音那一天唐小離說好要去看,提早到了錄音棚外,秦昭不得空,唐小離說他如果來也會比較晚。

高水平的樂團錄音通常沒有綵排一說,分譜發下去,指揮和錄音師講好要注意的地方,各音部首席確定沒有疑問,便開始照譜演奏。

這是第一次,陸早秋不在樂團演奏中裡做首席小提琴。

第一小提琴音部首席有個職責,但是事實上鮮有人用:在指揮不在時代替指揮,接過指揮的權責與所有工作。

從前陸早秋沒有遇上過指揮缺席的時候,今天,他終於遇到了。

在錄音前,他沒有講太多話,分譜上的標記已經足夠細緻,情感、速度、強弱……所有基於原譜需要二次詮釋的地方全部都已經被陸早秋詮釋完畢,演奏者幾乎沒有任何根據樂譜再發揮的空間,因此也沒有任何錯誤的可能。

陸早秋講了錄音的用途,故事的梗概,其他注意事項,以及本次錄音一些稍不尋常的地方:樂譜標題寫的是雙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總譜上有兩架鋼琴的部分,錄音棚裡也有兩架鋼琴,鋼琴譜架上確實也分別擺著不同的兩份鋼琴部分分譜,但是這次錄音只會用到一架鋼琴,即第二鋼琴,這架鋼琴的演奏與獨奏小提琴的演奏以及指揮全是同一個人,貫穿全曲的第一鋼琴空缺,除此幾處略微特殊外,一切照譜演奏。

唐小離看著面色沉靜的陸早秋,突然感覺到了一絲難過,不同於他剛知道鍾關白中槍的時候,現在不是焦急,也不是憂心,只是一絲很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從心底裡洩露出來,在身體裡慢悠悠地打轉。

這可能也是唐小離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一場演奏,沒有座位,只是站在錄音棚外面。

他看著陸早秋站在樂團的最前方,手上一把小提琴,一把琴弓,和好幾年前他第一次見的時候沒有半點分別。

這些年,他變過,鍾關白變過,所有人都變過,只有陸早秋沒有變。

陸早秋似乎永遠站在那裡。

其實也有了一點不同。

唐小離想起前幾天去看鍾關白的時候,陸早秋的學生也在,他們中極偶爾有人敢在陸早秋面前說稍稍不那麼得體的俏皮話,他看見陸早秋極淺地笑了一下,雖然不明顯,那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笑容。

錄音棚裡的帶著光華的小提琴手是從當年音樂學院黑暗音樂廳裡的小提琴手來的,只是有什麼照亮了他,暗沉的身影一筆一劃添上了光的七彩顏色。

錄音完畢的時候,陸早秋全身的光芒便漸漸散開去。他一個一個與樂團成員握手,說感謝,送他們離開。但是他自己沒有從錄音棚裡出來,也沒有收各把譜架上的分譜。

向錄音師比了一個手勢後,陸早秋坐到那架沒有人動過的第一鋼琴前。

這架鋼琴的前側擋板也與第二鋼琴一樣被拆卸掉,露出整個擊弦機,雙話筒立在擊弦機前,準備收音。

所有人都走了,錄音棚裡一排一排空蕩蕩的座位與譜架後,只剩下一個彈著鋼琴的背影。

「鍾關白他好了?」

唐小離忽然聽到秦昭的聲音,回過頭驚喜地問出一連串的話:「鍾關白怎麼了?醒了?你剛才去醫院了?」

「那是……」秦昭走到唐小離身邊,看了一陣鋼琴前的人,覺得方纔這背影突然映入眼簾裡時的錯覺有些不可思議,鍾關白和陸早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從沒有人把他們弄混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剛才認錯了。」

唐小離愣了一下,沒說話,繼續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全曲剛才已經錄完了,陸首席大概是不想請別的鋼琴手彈第一鋼琴,他把這部分鋼琴拆開來,第一遍沒錄,現在應該是在親自錄第二遍,只錄第一鋼琴。」

秦昭想了想,說:「可能還不止,他在做兩手準備。鍾關白醒不過來,他代鍾關白彈,鍾關白醒來了,今後這首協奏曲的第一鋼琴部分還留了一個空缺,不管鍾關白什麼時候醒來,只要還彈琴,永遠都有把鋼琴部分補進去的一天。這是鍾關白的曲子,也是鍾關白的鋼琴。」

 

74 【《第一交響樂<我的祖國> 1前奏曲 詠雪》- 陳培勳】

那天陸早秋不止錄完了第一鋼琴,也把電影劇本裡出現過的各個角色要彈的鋼琴曲一併錄了,走的時候已經很晚,唐小離喊他一同去吃個飯,他搖頭說不去,要回醫院,最後臨告別時還說:「希望這些彈得不好的鋼琴曲最後都不必用在電影裡。」

室外飄著大雪,地面已經積了不薄的一層白。

陸早秋一個人走進了雪夜。

走了幾步,他的前方出現了一盞頂著雪的紅燈籠。再走兩步,原來路燈上的紅燈籠已經掛滿了前面的整條街。數不清的燈籠,每一盞都很紅,很亮,很大。

空氣中還存留著淡淡的食物味道,糖炒栗子,可能還有烤紅薯。

陸早秋回到醫院,聽見值班護士的交談才知道,快過年了。

原來要過年了。

鍾關白還是沒有醒,同時因為不可避免的肌肉萎縮而繼續消瘦下去。

第二天陸早秋收到錄音師發來的沒有剪輯過的協奏曲原錄音文件,點擊下載,保存,播放,調好音量,暫停。四隻藍牙耳機,兩隻小心放在鍾關白耳朵邊,兩隻塞到自己耳朵裡,重新播放。

播放器裡只有兩個文件:缺失了第一鋼琴的協奏曲,單獨的第一鋼琴。

就這兩個文件,一遍一遍,循環播放。

音樂裡有故事,浸滿了整個病房,天花板上像是模模糊糊出現了一本書的印記,紙張一頁一頁翻過去,翻了幾十年,每一頁上面都差一行字;又出現了另一本,也是幾十年,每一頁上都只有一行字。兩本書交替變換,老舊的建築,白磚黑瓦,各色人群,枯花茂草……像是夢境裡的光影。

虛山幻海在一聲手機震動聲中消失了。

陸早秋拿起手機,看見是陸應如的號碼。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電話,這一次,陸早秋把電話接了起來。

「律師告訴我,貨車司機違規停車盲道的案子勝訴了。那個姓——」陸應如看了一眼報告,「姓鍾的女孩獲得了賠償。」

陸早秋沒有說話。

「據律師說,當時鐘關白提過想拍一個關於盲道的宣傳片,我讓秘書去談這個事了。」

陸早秋仍舊只是聽著。

「鍾關白以前沒做成的慈善基金,明年就可以成立。」

陸應如說完這句,電話兩邊都一片寂靜,好像通話已經中斷了。

「早秋,」陸應如拿起另一份報告,過了許久才說,「他,父親……」

呼吸聲。

只有呼吸聲。

「確實有精神問題。」

陸早秋垂下眼,看著對於外界無所知覺的鍾關白。

他是一個傻瓜。

傻瓜不知道世界本來的樣子,以為全世界都和他一樣好。

「但是,殺人和傷人的時候是不是無意識,警方還需要進一步查明。」陸應如等不到陸早秋的回應,只能說,「……早秋,我先掛了。」

原本,如果一切按照計劃,她可以對陸早秋說:今年,他終於不在了,你要不要回家過年?

可是現在不行了,她問不出這句話。

通話結束以後不久,病房內的另一部手機也響了。那是鍾關白的手機,有號碼的人基本都知道他出了事,所以那部手機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過。現在響起,來電者不難推斷。

果然,是溫月安。

不敢接,也不敢不接。

陸早秋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溫先生。」

「是早秋。」溫月安問,「阿白在不在?」

陸早秋低聲答道:「……在。」

平日裡陸早秋接了溫月安的電話,應了「在」就要把電話遞給鍾關白,這回偏沒有鍾關白的聲音,溫月安問:「阿白怎麼不來聽電話?他前次來說過年要來親手挖院子裡的梅酒喝,我便沒讓師哥喝,還給他留著。」

陸早秋這樣的人,沒有說過謊,溫月安不問起他不提,可溫月安問起,他也不會編造。如今即便無禮,也只得閉口不答。

溫月安又喊了一聲:「早秋?」

電話對面賀玉樓無法,只得說明原委:「月安,鍾關白受了傷,不能接你的電話。」

「師哥,」溫月安說,「若我不打這個電話,你們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溫月安心細,前些日子鍾關白還動不動就要打電話過去,嘰裡呱啦說一通,不打電話才是難事,什麼時候會這麼長時間沒個消息?

現在瞞不住,溫月安知道是出了事,又要細問。賀玉樓從溫月安手裡拿過電話,不准他再問,只說:「年後。鍾關白年後就來。」

重逢後賀玉樓還沒有過這般顏色,溫月安看著他不說話,賀玉樓又放軟了口氣,道:「院子裡埋的梅酒,秋天收了曬乾的桂花,開春還有新茶,鍾關白最好吃喝,哪裡捨得不過來?現在還有兩隻天鵝,他總要來看一看。」

那通忽然沒了尾聲的電話掛掉後好久,賀玉樓才一個人出了院子給陸早秋重新回電話,說前幾日做了檢查,溫月安的心臟越來越不好,若知道了詳情,只怕情況更壞。

陸早秋聽了,不知該如何作答。久在醫院,祝福與希冀聽得太多,可是眼睛見到的真實更多,最終說不出好聽的話,只能變得更沉默。

小年那天,李意純帶著阿霽還有幾個特殊教育學校大一點的孩子到醫院來。李意純提著一個紙袋子,裡面裝滿了小朋友們剪的窗花,一片紅色,有鳥有魚,福壽俱全。

阿霽說這些都是大家送給阿白哥哥的,另有一個男孩覺得陸早秋一個也沒有,有點可憐,便自作主張補充說明:陸老師也能從中分得兩個。

還有一個女孩大著膽子問陸早秋會不會剪窗花,要不要她教,他們還帶了沒有剪裁過的紅紙。

陸早秋不會剪窗花。

和鍾關白在一起前,他對於年節習俗知道得都不太多。鍾關白喜歡過節,什麼節都要過,要貼春聯,要吃粽子,要吃月餅,要買玫瑰,要準備禮物,要找一切機會出去玩,要找一切理由談戀愛。

陸早秋看著那女孩從袋子裡拿出來的紅紙,點頭道:「請你教我。」

下午幾個人便坐在一起剪窗花,陸早秋剪了一張花一張福便掌握了訣竅,第三張開始就可以剪「鍾」字。

教陸早秋剪窗花的女孩看見,便對阿霽說:「陸老師剛剛剪了你的姓!」又說,「陸老師,這一張是不是要送給阿霽?」

阿霽看不見那窗花什麼樣,好奇道:「送我的嗎?」

李意純摸摸阿霽的頭,說:「是剪給阿白哥哥的。」

陸早秋收起那張「鍾」,另給阿霽剪了一張,又給所有孩子都剪了一張,每張都是鋼琴,三角的,立式的,正面的,側面的……整個琴身,或者一排琴鍵。

一個下午很快就過了,時近傍晚,冬季天黑得早,李意純要帶孩子們回學校。

走之前,每個孩子都去鍾關白床前握了握他的手,阿霽去握的時候默默提前說了她的新年願望:當新年的鐘聲一敲響,阿白哥哥就醒來。

除夕到來前連著有三天晚上陸早秋都有新春音樂會演出,每天傍晚至國家大劇院,十點多再踏夜而歸。

到了除夕那一夜,沒有任何事,陸早秋在鍾關白病床前坐了很久。

窗外下著大雪,陸早秋走過去,打開窗戶,伸出手,雪花落在他手心,融化的雪水順著指縫上的疤痕流下。

他收回手,走回病床邊,像幹壞事的孩子那樣,輕輕用手冰了一下鍾關白的臉,只是一下就拿開了。

一連幾個小時陸早秋什麼也沒有干,只是坐著,垂眸看鍾關白。

有什麼地方隱約傳來倒數聲。

十,九,八,七——

也許真的是所有人都在倒數,所以連隔音效果非常好的病房都依稀能聽見。新年到來了,不管你想不想知道,都得知道。它到了。

六,五,四——

三——

二——

一——

非常非常遠的夜空裡出現了模糊的煙花,被紛飛的大雪阻隔著,那是北京城外的煙花。

鍾關白依然在沉睡。

陸早秋緩緩站起身,出門,去外面的雪地裡堆了一個雪人。

回來,走到鍾關白身邊,凍紅的手伸到蒼白的臉邊,這次沒捨得去冰他。

這夜應該守歲。

陸早秋不知道尋常人家是怎麼守歲的,他這一年守歲一直在堆雪人。出門,堆雪人,再把雪人小心翼翼地捧到病房裡,放到外面的窗台上。

等到天亮的時候,窗台上站著好多好多小雪人,還有兩隻雪鵝。

陸早秋躺在鍾關白旁邊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陽光已經開始變得耀眼,把窗台上的還未來得及融化的雪人照得晶瑩可愛。

陸早秋的視線一一經過那些小雪人,到某一個雪人時,他的目光頓住了。

那個小雪人的手上被纏上了一點白色細繃帶。

再旁邊,另一個矮一點小雪人的頭上多了一朵淺藍色的五瓣花。

 

75 【《Ave Maria- Franz Schubert

陸早秋猛地轉身去看鍾關白,後者仍閉著眼睛躺在旁邊,虛弱得不像能起來的樣子。

「陸先生?」原來有個護士在房裡。

陸早秋坐起來,遲疑地問:「窗台上的雪人,有誰動過?」

護士笑著說:「是我。」

陸早秋直直地看著她,他很少這樣看別人,因為這樣顯得不太有界限感,現在這樣看,分明是因為不相信。

護士繼續道:「兩個小時前鍾先生醒了,劉醫生來看過。鍾先生一開始話都說不了,後來看見窗台上的雪人,一直盯著,過了好久才勉強開口,像小孩子一樣央求劉醫生去打扮雪人。劉醫生哪裡有時間為他幹這個?當時我和小李姐都在旁邊,小李姐第一個受不了,冒雪去給他買花,我去找的繃帶。」

陸早秋看著與之前沒有區別的鍾關白,幾乎能想像出鍾關白不停磨人的樣子,心化作一灘果醬,酸軟,又甜,甜得發了苦,於是把聲音放得更輕:「那他現在?」

「鍾先生昏迷了很久,太虛弱了。」護士解釋道,「所以醒了一小會兒又睡著了。」

陸早秋點點頭,說:「謝謝。」

說完去洗漱整理好,又出去和其他醫生護士一一講謝謝,講了好多遍,回來之後便像前一晚一般坐在鍾關白病床邊,看他。

時鐘轉了小半個圈,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偏轉了一個角,天又黑了。雪後晴日的夜晚,天空深靜,幾顆稀疏星子在動。時間過得很快。

陸早秋就這麼看著鍾關白,一直把他看醒。

「……陸……早秋。」

鍾關白手指動了動,前臂移了一點,去摸陸早秋的手。

陸早秋看著他,睫毛灑下一塊溫柔的陰影。

「……陸早秋。」

手在對方指縫間摩挲。

「……你怎麼不說話。」

食指在淺淺地戳對方的手背。

「……陸早秋。」

虛弱無力的手指勾起對方的手指。

「……說話。」

陸早秋沒有說話。

從那一天開始,從鍾關白醒來,陸早秋就沒有對他說過話,一句也沒有。

過了幾天,鍾關白開始可以喝水了,陸早秋把吸管放在杯子裡,小心地托著鍾關白的頭餵他喝。鍾關白喝完,眼巴巴地看著陸早秋,說:「陸首席,你跟我說說話嘛。」

陸早秋收起杯子,鍾關白怕他就這麼走了,連忙拽著他衣角說:「……沒喝夠。」

陸早秋又去倒一杯水,餵他喝。

鍾關白喝水都喝飽了,陸早秋還是沒跟他說上半句話。

慢慢的,鍾關白可以進流食了,陸早秋調起一點病床,坐在旁邊喂鍾關白吃。

後來,可以稍微吃一點固體的食物了,再後來,鍾關白已經可以自己拿著餐盤吃飯,甚至還可以拿著小賀同學寄來的遊戲機打遊戲了,陸早秋仍舊沒有說過話。陸早秋會詢問醫生和護士每個時期的情況,會對來看望鍾關白的人說謝謝,也會到病房外去接電話,但是從來沒有跟鍾關白說過話。

鍾關白拿著手機打字,跟唐小離訴說自己的遭遇:陸首席不理我了。

唐小離回:什麼叫不理你了?我不信,你這人真不知好歹。[豬頭]

鍾關白不明白唐小離怎麼突然變了:真的!他不肯跟我說話!

唐小離:你醒過來以後是不是還沒過刷牙?[齜牙]

鍾關白:……

鍾關白:……屁。

鍾關白:他還親我呢。

……

鍾關白:親很久的。

鍾關白:真的。

在某個陸早秋去學院上課的日子,唐小離來了,一進門二話不說就打開病房的電視屏幕,連上自己的手機藍牙,播放視頻。視頻畫面和聲音是後期合成在一起的。畫面是錄音棚的監控畫面的剪輯,聲音是協奏曲的錄音,第一鋼琴的旋律已經被疊加進去。

視頻沒開始播放前鍾關白還在跟唐小離開玩笑,突然地,當定音鼓與低音提琴奏響的一剎那,笑容與話語全部凝結了。

鍾關白看著視頻一幀一幀的變化,看著陸早秋的身影拿起小提琴揚起琴弓,又放下,看著陸早秋坐到一架鋼琴前,看著陸早秋指揮,再看著陸早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架鋼琴前,四周空無一人,只餘那些黑色的椅子與琴譜架。

琴譜架上的分譜封面上顯出協奏曲的名字,鍾關白隱約回憶起,似乎在好久之前他也曾想過用這個標題。

名字是他想要的名字,音樂也是他想要的音樂。

獨奏小提琴與第二鋼琴都那麼克制,情感從克制從不經意地洩露出來,聽的人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顆音符擊中了他的心。可是第一鋼琴又是那樣不被束縛,每一處都是情感傾瀉。唐小離後來重聽錄音的時候才想明白為什麼秦昭會認錯彈琴的人,因為那不是陸早秋的彈法,不像陸早秋的表達方式,那確實是鍾關白。

深愛一個人太多年,就會變成那個人。

這不是一句情話,這是樸實的事實,不容辯駁。

一切重歸寂靜後,鍾關白坐在床上,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也說不出話,好久之後才問一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唐小離給了鍾關白一張照片。現在已經不太多人像過去那樣把照片洗出來了,唐小離還是特意去洗了那一張。拍攝得並不太好,是隔著車窗用手機拍的,窗內有淡淡的霧氣,窗外有漫天的大雪,遠處有一個穿黑色大衣的身影,頭上肩上都落了幾片依稀可見的雪,再遠處有成片成片的紅燈籠與萬家燈火,與夜雪融在了一起。

「年前。」唐小離說,「我猜他還沒告訴你。他說你要安心休養,要我們不要和你談工作上的事。電影在拍,需要的配樂他都完成了。」

鍾關白捏著那張照片,去摸中間的背影。

「他一個人過的年。」鍾關白說。

唐小離坐到椅子上,妖嬈地蹺起二郎腿:「你還怪人家不理你。」

「我沒怪他。」鍾關白說,「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怕他不高興。」

「他肯定高興極了,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唐小離壓低了聲音,似乎怕被那個根本不在病房的陸早秋發現似的,「你知道嗎,說出來估計你都不信,我們都不信。你醒那天是大年初一,陸首席給所有朋友發了紅包。你能信嗎?陸早秋,給所有人,發紅包。」唐小離又重重地、帶著一種極度的不可思議與假裝的隱約嫌棄地重複了一遍,「發那種很土的紅包,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他話音未落,病房門開了,陸早秋站在門口,看著他說完最後那聲「大吉大利」。

唐小離不自覺地把二郎腿一收,端正坐好,清咳一聲,站起來,說:「陸首席,我還有點事,今天好像是有秦昭的戲,好像是,嗯,沒錯,我去探個班,先走了,拜拜。」

陸早秋把門讓開,唐小離給鍾關白使了一個眼色,出去了。

電視屏幕上還留著視頻畫面,一直等唐小離帶著他的手機走出好遠藍牙才自動斷了。

鍾關白看著陸早秋關了電視,咬了半天嘴唇,半天才招招手,說:「陸早秋,你過來。」

陸早秋過去,坐在旁邊,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上來。」鍾關白去拉陸早秋的手,同時讓開一點病床,「不會碰著傷口的,好多層紗布,而且都快好了。」

鍾關白央求了好一會兒,陸早秋才側臥到旁邊,從鍾關白身後環抱著他。

病床不夠寬,兩人緊緊貼在一起,陸早秋的下顎放在鍾關白的脖頸邊,嘴唇輕輕吻在他的耳後。

「等我能下床了,咱們一起去看老師吧。老師做了桂花糕,聽說還有小湯圓,紅豆餡兒的,賀先生說我再不去,小賀同學就要一個人全吃光了。」鍾關白窩在陸早秋懷裡提議。

陸早秋沒有說話。

鍾關白只感覺頸邊有規律的淡淡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耳後又得到了一個吻。

「再把鵝子領回來,天氣回暖了。我怕好久不去,鵝子都不認我了,叫別人爸爸。」

又一個吻。

「我們還去看看應如姐吧,好不好?」

一個吻。

「等電影拍完,所有配樂都確定不會再改了,咱們就去法國待一陣子吧,帶鵝子一起去,那邊有湖,還有花田……要不再把之前的房子租下來?可以看海,你背我去海邊,我給你念詩。」

還是一個吻。

「還有還有,得請秦昭他們吃飯,我之前說好了的,吃什麼呢……陽澄湖的大閘蟹,洞庭湖的玉簪魚,現在好像不是吃魚蟹的季節,那蟹粉小籠總還是有的,早秋,醫生說我現在能吃蟹粉小籠了嗎?」

陸早秋低低笑了一下,出去買蟹粉小籠了。

鍾關白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有點想哭。

他摸到床頭的手機,找到陸應如的號碼,看了半天,又喝了一杯水,才把電話撥過去,問:「應如姐,你現在怎麼樣?」

陸應如的聲音一如既往,冷清簡潔,所有的忙碌與常人無法忍受的壓力與情緒全部埋在兩個字下面:「還好。」

這些天,鍾關白在過去的新聞裡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或者說,大家認為的全貌,一個相對的真相。至於結果和尾聲,不知道是還沒有到來,還是被什麼人壓了下去,總之他找不到。就像許多大事件,爆發的時候轟轟隆隆,彷彿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那一件新聞,至於後續,就像煙花禮炮過後的煙塵,不知道飄散到哪裡去了。

也許整塊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都散佈著那些煙塵,只是它們太細微,淹沒在日新月異的風景裡,成為盛世的一塊磚瓦。

「那,陸先生呢?」鍾關白想了想,用了那個生疏有禮的稱呼。

「判決沒有那麼快。」陸應如說,「大概率是精神病院。」

「你去看過他嗎?」鍾關白問。

「沒有。」陸應如說。

鍾關白無話,陸應如問:「你身體恢復得怎麼樣?」醫生其實匯報過情況,她如此一問,只是想聽聽鍾關白自己的感受。

「好得挺快的。」鍾關白不知怎麼的摸到了唐小離給他的那張照片,突然又改口道,「其實也不怎麼快。讓大家等了很久。」

「嗯。」陸應如應了一聲,聲音裡有了隱約的笑意,「我還有事,先掛了。」

「等一下——」鍾關白不停地摸那張照片,好像想把那人影頭上、肩上的雪一一拂去,甚至,想將那人影擁入懷中,「應如姐,你知不知道,早秋不講話……不跟我講話,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他以前有沒有這種時候……」

陸應如耐心聽鍾關白囁嚅許久,才說:「是有。」

鍾關白還在養傷,她本不想告訴他,現在想了一陣,還是說了出來:「早秋前段時間的狀態有點像他從前抑鬱症的時候,他怕復發,最近一直在看醫生。」

 

76 【《小提琴手之舞》- LINGO MUSIC

鍾關白可以下床了,要拄枴杖。

他去秦昭那裡探班、繼續討論創作,被唐小離嘲笑腿虛腳軟。唐小離嘲笑完還是給他找了把舒服的折疊椅,讓他坐著當大爺。

鍾關白去了幾次,腳軟歸腳軟,吵架照常要吵。

秦昭堅持配樂是為電影服務的,鍾關白不是不認可這一點,但是某些時候當他發現音樂被放在電影下面了,就受不了,比如因為一些鏡頭的時長不得不分割或重組他寫的曲子,重點不是分割重組,是在他覺得不能分的時候分,不能組的時候組。除此之外,兩人還有很多理念不一樣,某處配樂是不是過於煽情,某種樂器在此處是不是合適……現場與劇本討論有太多不同。

鍾關白坐在椅子上,秦昭站著,兩人每每說到意見不一致處秦昭都比較冷靜,鍾關白就不行,沒說兩句就開始仰著頭罵人,稱秦昭的行徑為肢解,說他什麼都不懂,罵到最後太累了,毫無氣勢地捂著胸口說肺疼。

陸早秋把人抱起來,領走了。

第二天再來吵。

後來秦昭接受採訪時,有個記者拿著鍾關白指著鼻子罵人的照片問秦昭是否與鍾關白不合。秦昭說:「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我知道他工作起來是什麼樣子。等電影上映後請大家去聽音樂效果。」

鍾關白根本不接受採訪,某一次硬生生被記者攔住了,也被問是不是與秦昭不合,鍾關白看了那記者一眼,斯斯文文地回應:「他是一個臭傻逼。」

當晚又被拍到和臭傻逼一起吃火鍋。

回歸工作以後雜事又多了起來,配樂不是作曲,也不是演奏,它是個團隊活兒,與音樂有關的工作只佔一小部分,剩下的免不了要與人上上下下打交道,就算沒有應酬,也免不了煩心。秦昭把喻柏派回鍾關白,做臨時助理。

鍾關白坐在椅子上喝奶茶,上下打量一下喻柏,笑說:「跟著秦老闆吃得不壞呀。」

喻柏想起當時不愉快的散伙也覺得有點好笑,他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實際上誰都沒到真正完蛋的時候,沒有一個員工失去了工作,大家都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工作而已。天常常要變,卻不是要塌。他於是也笑著說:「那可不是,秦老闆比鍾老闆大方一點。」

鍾關白舉起奶茶,就要往喻柏身上砸。

喻柏雙手投降道:「就大方一點而已,一點。」

工作了幾十天以後,喻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白哥,你想沒想過重新把工作室建起來?以後再跟別人合作,可沒有秦導這裡這麼方便,人都讓你隨便使喚。」

鍾關白挑著眼睛看他:「跟著鍾老闆可吃不上好的。」

「也不用吃多好。」喻柏摸了摸頭,誠懇道,「怕以後你需要的時候我幫不上忙。」

鍾關白站起來,拍拍喻柏的肩:「跟著秦昭好好幹,他這個人,錯不了。我嘛——」

「做完這一部電影,以後就不做配樂了,分神,沒時間練琴。本來也不打算再做影視配樂了,只是這部電影不太一樣。」鍾關白準備走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小喻子啊,我老年人話比較多,你也就隨便聽聽,別當真理。人呢,理想不能有太多,太多那就是做白日夢了,畢竟沒有那麼多達·芬奇。我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年輕的時候會想做很多事,什麼都要試試,試試可以,試錯嘛,但是試完了就是完了,錯了就錯了,要想,要改,最後還是得想好這一輩子要做什麼。我老師說人這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我貪心點,做兩件吧。兩個理想也很多了。」

鍾關白收拾完,要出門,喻柏在他身後說:「白哥,其實我挺羨慕你的。那麼多東西,你說不要就能不要了,其實沒幾個人真能做到的。」喻柏藏在肚子沒有說的是:白哥,其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樣,他們其實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不曾得到過,所以其實連捨棄都沒東西可捨棄。你別看不起那些什麼都想要的人,他們生來匱乏。

鍾關白卻聽出了喻柏未說盡的話,他背對著喻柏,知道對方正在看著他。

羨慕鍾關白的人很多,隨處可以搜到他新聞,他鋼琴的演奏的獎項,他的大量作品,與頂級樂團、音樂人、名導的合作,甚至可以從各類八卦消息中看到他的收入、不動產、捐款……包括他那位永遠隱在暗處的愛人。

風光意氣,偶爾被提到坎坷失敗也不過是為了給故事添些佐料,讓成功來得更動人。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從孤兒院裡走出來的,什麼也沒有,連他躺著的那張上下鋪鋼架床也不屬於他。

「因為我沒覺得那些是我的。」鍾關白揮了揮手,沒有回頭,「明天見。」

他的愛人正在等他。

陸早秋抱著一束花,接鍾關白去學院,兩人一早就約好今天一起去練琴。

鍾關白身體剛痊癒,迫不及待就要當車伕,開了一會兒車,趁一個紅綠燈親了陸早秋一口,然後看著前方,一邊開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早秋,你的醫生好貴啊,我就和他聊聊天而已,居然收費那麼高。」

陸早秋微微一愣。

「咳。」鍾關白偷偷瞥了一眼副駕駛上修長的雙腿,以及兩腿之間的部位,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那個,我聽說啊,有些人在治某種副作用的後遺症。」

陸早秋不說話,也沒有表情,被鍾關白瞧了一會兒以後,頭還微微偏向了車窗外,露出一小塊泛紅的耳垂。

「據說治療得還不錯?」又一個紅綠燈,鍾關白去摸陸早秋的手,一個手指在對方的兩根手指間曖昧地進進出出,時快時慢,時輕時重,越來越像另外一種運動。

陸早秋受不了地收回手。但是就在車上,車座間就那麼點距離,他再收也收不到哪裡去,鍾關白總有辦法亂來,再不行,說些淫言浪語總是可以的,鍾關白尤善此道。

終於在不知道第幾個紅綠燈時,陸早秋沉聲道:「……停車。」

這是鍾關白醒來後陸早秋第一次對他說話。

兩個字,停車。

鍾關白再不敢造次,忙不迭把車靠邊停了,雙手都老老實實放在方向盤上,以示清白。

去學院的後半程,陸早秋開車,鍾關白被安排坐在後排,只能從反光鏡裡偷偷瞧人家的臉色。

自從他能自己走路以後,便開始見陸早秋的醫生,保持聯繫,隔幾日就要見一次。醫生一開始拒絕透露任何信息,後來還是鍾關白請陸應如出面,這才開始有了固定的約談時間。鍾關白開始抱著教材和資料學諸多心理學的名詞,開始真正瞭解陸早秋得過的病,吃過的藥,做過的治療,瞭解他現在的狀態。

鍾關白一開始非常擔心,怕陸早秋舊病復發。

醫生說暫時不用擔心:「他重新開始看病,不是因為真的復發了,而是因為他現在非常謹慎,知道愛惜自己了。不像以前,對待難受和痛苦都不知道要拒絕,一個人就那麼受著,得了病自己也不知道要治,姐姐送過來才知道已經病得很嚴重。現在知道愛惜自己,開始怕生病,是件好事。」

鍾關白這才放下心來,又跟醫生說陸早秋不肯說話的事。

「說不好是什麼原因,也可能有很多原因。」醫生說,「有些人會許願,用一些東西換另一些東西。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

鍾關白不太明白,醫生用了幾個病例解釋,比如有人墮胎以後會長期陷入抑鬱和自責,然後選擇花很多錢放生動物來消解自責;也有人為了求得親人重病的康復,決心再也不吃肉,再也不殺生。這些事件間沒有聯繫,但是人會不自覺地許願,自動付出代價。

「早秋他不是這樣迷信的人。」鍾關白想了想,「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醫生笑起來:「我說了,只是一個猜測。」

最近幾次談話的時候,醫生提到,關於從前陸早秋服用的抗抑鬱藥的副作用以及對應的治療方法,有了新的研究成果。

「不過,治療結果沒有辦法保證,願不願意治療,也需要他自己決定。」

鍾關白乍一聽到的時候猛然覺得驚喜,可是那種激動的感覺很快又消散了,他對醫生說:「別勸他,也別跟他提我,我沒什麼想法,他要是想,就治,不想就算了。」

直到上一次談話,醫生才告訴鍾關白,陸早秋已經開始接受治療了,進展順利。

鍾關白忍了好幾天,忍不住,這便就在車上調戲起來了。

結果沒想到一路在後排坐到學院門口,下了車也只能跟在陸早秋後面,連手也沒有拉上。

照舊是季大院長的琴房,鍾關白來練《手指》協奏曲裡的第一鋼琴還有其他電影中要用的鋼琴曲,他養傷期間沒有練琴,擔心手生,到時候錄音效果不好。而且電影有一些鋼琴演奏鏡頭,這個演員是完成不了的,要留待鍾關白和其他幾個不同的鋼琴手來拍。

一進琴房,鍾關白就抱住陸早秋的腰,把人抵在門上,小聲說:「我再不油嘴滑舌了,你跟我說話嘛。」

陸早秋低下頭看鍾關白,眼神溫柔。

春日的風從窗外吹來,輕柔和緩,風中夾著一聲低低的歎息。

「……阿白。」

鍾關白抬起頭,眼神灼熱到幾乎發狠,牙齒重重咬上陸早秋的雙唇。

廝磨。

啃噬。

吮吸。

再不放開。

那個傍晚,像七年前的某個黃昏。

陸早秋站在鋼琴一側,手裡拿著小提琴和琴弓。鍾關白坐在鋼琴凳上。

一遍遍合奏,小提琴聲伴著鋼琴聲,躍動著,旋轉著,如河流,如泉水,如繁花,如星月,如一切人世間的美好。

彈了許久,鍾關白說:「早秋,來四手聯彈。」

陸早秋坐到鍾關白身側。

長長的黑白鍵盤上,兩雙手慢慢分開,又慢慢靠近,忽然,一隻手抓住了另一隻手,不斷流淌的鋼琴聲戛然而止。

陸早秋被握住了手,於是偏過頭,一瞬間,鍾關白的唇輕輕擦過他的唇。

「現在是和陸早秋的第七年了。」

 

77 【《Zwei konzertetuden, S.145, No.1: Waldesrauschen- Franz Liszt

他們一起練了很久後,鍾關白開始單獨練,電影中出現了幾首極高難度的鋼琴曲片段,鍾關白要負責彈。因為確實有段日子沒有練琴了,剛開始練這些曲子的時候略微有些不合他自己的要求,不過每首兩遍下來也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砰——」

鍾關白正練著最後一首,外面驀然傳來一聲摔門聲。

「我說了,我不彈了。」一個隱約有點耳熟的聲音緊接著摔門聲響起,帶著怒火。

「喂,上次不是好了嗎,怎麼又說不彈了啊……回去練嘛……」另一個聲音也有點熟悉,「你怎麼知道人家是故意跟你比,琴房隔音沒那麼好,彈得響一點琴聲難免就傳過來了,回去練啦……」

「那你又怎麼知道人家不是故意的?我不彈了。」

「不彈了就不彈了,今天也練了那麼久了,回去休息一天,咱們明天再來嘛。」

「……以後都不彈了。」帶著怒意的聲音慢慢消沉下來,聲音變得更小,「其實我也沒怪人家,是我自己彈得爛。我彈了這麼久還彈這麼爛,上個學期那次就是,這次也是,隨便來個誰都比我彈得好,我這麼彈下去,一輩子都沒出路,彈個屁。我就是沒天賦,怎麼練都沒用,我認了。」

鍾關白想起這個聲音了,這不是去年彈《超技》那小子嗎?

「可是你還是有進步啊。」另一個聲音勸道,「有進步就有希望,總會彈好的。」

「什麼狗屁希望,難道我要彈到三十歲,發現自己還是彈成這個鳥樣,才說這回確實沒希望了?不如早點退學。」

鍾關白聽到這裡,從琴凳上站起來,大步走去把門打開。

走廊不遠處站著兩個男生,年齡看起來都還很小,兩人看見站在門口冷著臉的鍾關白都嚇了一跳。那是音樂學院鋼琴系學生談起天來就繞不過去的鍾關白,誰能想到他能在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晚上坐在院長琴房裡練琴?

「那你別彈了。」鍾關白沉聲道,「不要等你三十歲,就等明年,你連這個鳥樣都彈不出。」

陸早秋走到鍾關白身後,低聲道:「阿白,不要這樣和學生講話。」

鍾關白臉還冷著,回過頭,聲音軟下來,只有兩人可以聽到:「你心疼啦……他們又不是你學生。」

陸早秋眼睫垂下來,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鍾關白。

「好好好,我不說……」鍾關白受不了那眼神,再轉過頭時便像個正經老師般,嚴肅道,「過來,我看你彈。我就不信進了我們院的學生,真有彈不好的。」

那男生被叫住,不敢走,但是也不肯進琴房。

「去嘛去嘛,機會難得……」旁邊的男生從後面半推半送把人弄到琴房裡,經過鍾關白和陸早秋身邊還打招呼,喊,「陸老師好。」至於鍾關白,不知怎麼稱呼合適,於是報之以一個燦爛的傻笑。

那位聲稱要退學的男生被推到琴凳上,半天也不肯抬手。

鍾關白站在他身後,說:「您叫什麼名兒啊?牌真大,還要人請?」

站在一邊的男生笑著介紹:「他叫祁禹修,我叫米緯嘉。」

「小祁同學,您高抬貴手彈一個唄?」鍾關白說。

祁禹修後頸上被那涼涼的問句激起一陣寒意,硬邦邦地說:「不知道彈什麼。」

「練什麼彈什麼。」鍾關白說。

米緯嘉溜出去,從他們原本那個琴房裡拿來琴譜,擺在譜架上。琴譜被翻到《Waldesrauschen》那一頁,原來還是在練李斯特。

祁禹修彈了一遍,一開始因為過於緊張而絆了兩次,後來就順了。確實也沒有彈得多不好,只是沒有鍾關白好。差距擺在那裡,因為真的差得比較遠而根本不能用風格不同來解釋。能彈下這首曲子的人非常多,多如牛毛,能考上音樂學院的學生都能彈,但是彈好不是那麼容易,尤其是一個心不靜、只急著要彈好的人,更彈不出曲子裡意境。

鍾關白從頭聽到尾,沒打斷,聽完也沒說話。

祁禹修鼓起勇氣轉過身,想看鍾關白的反應。

鍾關白站在那裡,什麼反應也沒有,就說一句:「再來。」

祁禹修只好硬著頭皮轉回去繼續彈,彈完一遍又聽見一聲淡淡的「再來」。如此幾次之後,他也不轉身去看鍾關白的反應了,就一直彈,彈著彈著便忘了身後有人在盯著他,也忘了是彈給鍾關白聽的,彈了太多遍,連自己彈得好不好這件事都沒有再去想,整個人似乎融入了李斯特營造的氣氛裡,被風吹動的樹葉,沙沙的樹林,籠罩森林的霧氣與雲海,再到宛如暴風雨來臨時所有樹木的傾倒,不容抵擋的趨勢與氣魄,最終又回歸了一片靜謐,耳畔還是細語般的樹葉輕搖。

落下最後一鍵時,祁禹修聽到鍾關白說:「起來。」

這聲把他叫醒了,剛才竟然有點像是做了一個夢,漫步在森林裡,現在終於走出來了。祁禹修這才想起身後還有人,於是趕緊站起來,讓到一邊。

鍾關白坐到琴凳上,手指從琴譜上的標題下方劃過。

「《Waldesrauschen》,中文譯作《森林的細語》,這是他在羅薩裡奧聖母修道院寫的,寫給他的弟子Dionys Pruckner。那時李斯特已經五十多歲了,有大半生的閱歷,加之年輕時對琴技的苦練,所以當他站在修道院坐落的山岡上,對著那片山林,可以寫出這樣有哲思的曲子。」鍾關白說完,抬起手,也撫下了這首《森林的細語》。

也從林梢耳語開始,同樣發展到無人可擋的驚雷暴風,群木湧動,只是更溫柔,更深沉,更磅礡,最後天地俱寂時餘味更長遠。

祁禹修和米緯嘉都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米緯嘉一早準備好要鼓掌的手停在半空中,呆呆的沒有動作。

鍾關白站起來,看見祁禹修從拜服到羨慕再到愈加沮喪的臉,氣得敲了一下後者的頭。

「你剛才聽沒聽我說話?」鍾關白看見陸早秋不贊同的眼神,又趕忙把敲人腦袋的手背到身後,嘴上教訓道,「你練了多久?我又練了多久?你現在在想什麼?在想每天再多練三個小時,刻苦努力超過我?小祁同學,不是這樣的,不是坐在琴房練十個小時就能彈好,當然,你不練肯定也彈不好。你講天賦,是,是有這個東西,但是這個東西就在那裡,不多不少,你做什麼它都不會變的,你成天想著也沒有用。那你肯定要問我了,怎麼才有用。說實話,我也不能告訴你怎麼才有用,沒能人手把手把你教成一代大師,你明白嗎?」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喝酒泡——」鍾關白望向窗子外面,不大自然地,「咳,談戀愛,在圖書館裡翻舊書,在稿紙上亂畫,到處跑,想看山看海,想去滿世界的博物館看所有作曲家的手稿,看不同時代的鋼琴,看不同文化中的樂器,對著地圖幻想在內蒙古的草原唱歌跳舞騎馬,在愛琴海的星空下講詩歌和遺跡……

「而不是坐在琴房裡一邊痛苦地彈琴一邊懷疑彈下去沒有結果。

「琴不是這麼彈成的。你看過的,走過的,思考過的,經歷過的,」鍾關白看了一眼陸早秋,「還有,愛過的——

「最後都成了你。有一天,可能你彈成了,那時候你會發現,你就是結果;也有可能,你這輩子都沒成,那時候你還是會發現,你就是結果。」

鍾關白說了半天,覺得口渴,不僅口渴,他還餓了,看一眼表,九點多,於是一臉和善地對兩個學生提議道:「食堂還開著門,帶了飯卡吧?不如請我和你們陸老師去吃個宵夜?」

陸早秋無奈,對鍾關白說:「我有卡。」

四人一行去了食堂,祁禹修和米緯嘉二人走在前面,因為知道陸早秋和鍾關白在身後看著而步伐不大自然,彷彿剛學齊步走的軍訓新生。

鍾關白才沒有興致看他們,走在後面自然是為了趁著夜色對陸早秋動些手腳。

真到了食堂門口,鍾關白看見裡面亮著的燈和吃飯的人,喊住兩個學生,說自己不進去了,拿著陸早秋的卡要祁禹修幫忙買兩瓶水出來。終究還是擔心食堂人多,燈火通明,在陸早秋工作的地方,能低調還是低調些。

祁禹修出來,把水和卡遞給鍾關白,鍾關白接了要走,他別開眼睛小聲說:「謝謝。」

鍾關白笑起來:「謝我幹嘛呀,你幫我買水,我還沒說謝。」

「唉,他挺好一個人,就是這種話老說不出口。」看祁禹修不好意思,米緯嘉替他說,「他肯定是謝謝您聽他彈琴,謝謝您跟他說那些話唄。」

「別謝,我本來就話多。」鍾關白說,「走了。」走了兩步又繞回來,對還沒進食堂的祁禹修說,「那什麼,小祁同學,我跟你道個歉哈。」

祁禹修不明所以地問:「什麼歉?」

「那個,嗯,也不是什麼大事。」鍾關白摸了摸脖子,抬頭看了看夜空,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再眺望了一下遠方,終於道,「其實吧,也不是隨便來個人就比你彈得好,有點信心,畢竟,嗯,那什麼,從你們上個學期開始,院長專用的琴房就一直是我在用。」

祁禹修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米緯嘉呆了兩秒,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也不是隨便來個人啦,禹修今天說的氣話,其實,之前我們一直以為是季院長。」

鍾關白想了想,嚴肅道:「也不是沒有可能,他那裡確實還有一副備用鑰匙。」

 

78 【《Bluebird- Alexis Ffrench & Savannah Ffrench

當鍾關白完成全部的配樂工作時已是夏天。

京郊小院的院牆上爬山虎深綠,交織著各色籐本月季,香檳色的,粉白的,深玫的,淺紫的,還有木頭顏色的。院門邊是鍾關白親手種的幾株大向日葵,最高的那一株已經長得比人還高。走進院中,溪水裡的幾朵蓮花開得正好。

竹木小几上方不遠處掛著珍珠吊蘭,一顆一顆的綠色小球大大小小飽滿可愛,一串串有長有短,從花盆裡垂下來,其中最長的一縷正垂到了鍾關白的腦袋上。

那腦袋上的頭髮被曬得顏色變淺變亮,而且因為被剪短了些,看起來很清爽。

陸早秋坐在對面,正在研究怎麼把一個小瓷盆裡已經長大的藍色多肉植物換到另一個大花盆裡去。

鍾關白指揮道:「連小花盆裡的土一起移過去,鏟子輕一點,不要傷到它的根。對,對,就是這樣,哎,早秋你手指好靈活。」

陸早秋睫毛微微扇了一下,眼睛抬起來,瞳仁裡映著鍾關白的笑。

「怎麼啦,不能說你手指靈活呀?」鍾關白悄悄伸出腳,在小几底下撩撥了一下對面的小腿內側。

陸早秋耐心地默默將多肉植物移植好,才站起來,走進房裡洗淨手上的土。等再出來的時候眼神一片幽深,鍾關白有點發楚,今天份的腎還沒使用已經有點覺得虛:「你不許動手……至少,至少動手適量一點。」

陸早秋走過去,攬住鍾關白的腰,在唇上親一下,說:「下午還有演出。」

鍾關白回吻過去,手上也不老實,按在胸膛上就直往下走:「這才吃過早飯啊。」

陸早秋抓住鍾關白的手,給他看手錶:「阿白,你不是早上起來的。」

鍾關白看見表盤上時針指到了十二點,只好說:「……好吧。」

等陸早秋走了,鍾關白在院子裡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進屋練了練琴,快到下午三點的時候他才從屋子裡出來,一隻手裡拿著一把修剪花枝用的大剪刀,另一隻手裡提著一個竹編丙烯手繪籃子。

他在院子裡走了一圈,剪了一支桔梗,四、五支粉白月季,兩支茉莉,兩支夾竹桃,配了幾片萬年青的葉子,枝枝葉葉一起裝滿了一小籃。剪完花,又去找了兩根繩子,一張報紙。花紮成一捆,用報紙抱起來,再用繩子扎一圈,打個結。

三點了,鍾關白抱著花出門,將那束花放在副駕駛上。

鮮花上的水分將報紙微微浸濕了,連帶沾到了座位上,等鍾關白下車拿花的時候才發現,於是抽了一張紙巾將座椅擦乾,連同紙巾一起帶離了車廂。

車停在地下車庫裡,走在裡面與方才在夏天下午的室外相比顯得有點陰冷。

鍾關白拿著花,走進電梯。

「我預約了三點半的探視時間。」他說。

護士小姐看見鍾關白的臉,壓下眼中的訝色,確認道:「鍾先生,是嗎?」

鍾關白點點頭,說:「是。」

護士小姐又說:「看陸懷川先生?」

鍾關白:「是。」

護士小姐拿過一張寫著注意事項的紙和一本登記冊:「請在這裡和這裡簽一下字。」

待鍾關白簽了,她才帶著鍾關白去病房。

「這裡,」鍾關白說,「很安靜。」

安靜得不像他想像中的精神病院,更像是度假的地方。

「陸先生在特別病房,他畢竟,嗯。」護士小姐偏了一下頭,沒有說完,只給了鍾關白一個「你明白的」的微笑。

鍾關白明白,特別病房的意思其實換一個字就好理解,特權病房。

護士小姐將鍾關白領到一張巨大的金屬門邊,再由一名男護工帶著進去。

到的時候鍾關白在病房門口看見一個背影。那背影正坐在陽台上,陽台外是修剪整齊的綠色灌木和一座噴泉,噴泉中央立著一塊象牙白的雕塑,水流從四周的大理石壁上汩汩流下來,澄澈明亮。

那座雕塑沒有頭,可是脖子以下仍非常精緻,穩穩站在大理石底座上,紋絲不動。

鍾關白在門框上敲了三下,走進去。

陸懷川沒有轉身,鍾關白走過去才發現他在看書。

那是一本很厚的畫冊,銅版紙,印著列奧波多博物館的館藏畫作,旁邊有英文版的介紹與分析。桌子上還放著另外幾本畫冊,分別是美景宮館藏、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館藏、分離派作品等,一眼望去,都是與維也納有關的。

鍾關白將被報紙包著的鮮花放到那幾冊書旁邊。陸懷川餘光看見一抹夾竹桃花瓣與一截報紙邊緣,抬起頭,說:「坐。」

陽台上只有一把椅子。鍾關白去房裡搬了一把出來,坐在陸懷川對面。

「擋到我的光了。」陸懷川說。

鍾關白挪了挪椅子,讓陽光灑到陸懷川的畫冊上,Romako畫的窗邊少女在光下熠熠生輝。少女有著一頭長長的微卷的發,一直到腰際,白色的衣領圍繞在脖頸邊。她人站在屋內,手中停著好幾隻從天空中飛來的灰色鴿子,視線朝向窗外的遠方。

「我和早秋以前巡演時,看過這幅畫的真跡。」鍾關白說。

陸懷川把那一頁撕下來,隨手扔到垃圾桶裡:「那陸早秋有沒有告訴你,在他長大之前,這幅畫的真跡一直在陸家?」

鍾關白看著那團被揉皺的紙,沒有答話。

陸懷川也不再問,只隨手翻他面前那本畫冊,翻完又拿起另外一本,繼續慢慢翻看。

整整一個小時過去後,鍾關白站起來,問:「有什麼需要我帶過來的嗎?」

「你覺得我在這裡,會缺什麼嗎?」陸懷川半抬著眼睛,淡淡反問。

鍾關白想了想,說:「自由吧。」

陸懷川笑了:「你能帶來麼?」

鍾關白說:「那我走了。」

等他走到門邊,才聽見陸懷川說:「沒想到是你第一個來。」

「早秋和應如姐,應該不會來。」鍾關白說,「我下個月再來。」

「來幹什麼?跟我討論什麼是藝術?說服我音樂總會走在前面,我一輩子也追不上?」陸懷川把所有畫冊全部扔進了垃圾桶,「我在歐洲遊學的時候你還沒出生。」

鍾關白走回去,從垃圾桶裡撿起那些畫冊,包括那張被揉皺的少女像,打開,仔細展平,夾進畫冊缺失的一頁中。

「沒有,我不想討論了,也不想說服了。」鍾關白抱著畫冊,垂下眼,「我只是……」後面的話聲音太低,陸懷川已經聽不見了,「迷信而已。」

只是迷信而已。

只是因為某天夜晚一個荒唐的夢,怕有什麼神靈怪陸早秋不孝。

陸懷川是個殺人犯,是個精神病,是個怪物,但是他還是陸早秋的父親,他把陸早秋養大了,雖然是以一個怪物的方式養大的。鍾關白不希望陸早秋再跟陸懷川有什麼聯繫,但是他還是怕,怕有什麼苛刻的奇怪法則將會在某一天審判陸早秋。他怕這個其實他知道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他成了最渺小的人,什麼都怕。

所以要代陸早秋做一個兒子該做的事,哪怕只是坐在陸懷川旁邊,等著一個小時過去。還是要去,定期,風雨無阻,直到陸懷川老去,離開。

鍾關白回家前先去了一趟特殊教育學校,把那幾本畫冊交給李意純。

李意純問:「你買的?」

「沒有,撿的。」鍾關白說,「李老師,您那有透明膠嗎?」

「哪裡有這麼好的書撿?」李意純從抽屜裡拿了一捲出來,笑說,「我也叫人去撿幾本來。」

鍾關白一邊低著頭黏畫冊,一邊說:「再好,也總有不要的人唄。」

「行,粘好了。」鍾關白把畫冊合上,「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有就很好了。」李意純把幾本畫冊整理好,叫一個學生送到圖書室去。

鍾關白怕那學生不知道該放在哪排架子上,跟著去放了書才回家。

院子裡的小几上還擺著原來裝花的小籃子,剪刀隨手扔在一邊。陸早秋還沒有回來。鍾關白躺在院子裡的草地上,聽見蟬鳴,還有窸窸窣窣的草聲,轉頭看見一隻螞蚱。

他把螞蚱拿起來,放到一片葉子上,再把葉子放到小溪裡,意圖觀察。螞蚱後腿一蹬,離開葉子表面,從水上跳走了。

鍾關白躺回草地上,揪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上繞來繞去,編出一個戒指。

戒指。

該求婚了。

 

79 【《手指·雙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 鍾關白 & 陸早秋】

業內人士都知道,鍾關白最近在籌辦一場慈善音樂會,可是既不公開地點,也不公開時間,連在哪裡售票都沒人知道。大家互相打聽誰作為演奏嘉賓被邀請出席了,問來問去最後問到陸早秋那裡,陸早秋據實以告:「我被邀請了。」

再問:「那其他還有誰?」

陸早秋說:「鍾關白。」

原來這場音樂會只有兩個演奏者,一把小提琴,一架鋼琴。

立秋前的兩周,幾十張門票被放入白色的信封,從北京寄出,飛往世界各地。每一張信封上的姓名與地址都是鍾關白親手寫的,隨門票附在信封中的還有一封請柬,說明邀請原因,今生只此一次,請諸君配合。

信最早到了同一塊大陸的東岸。

秘書收了信,連同厚厚一摞文件放到了陸應如辦公桌上,出去了。

陸應如轉頭去拿文件的時候瞥到桌上的兩張相框,一張銅製的看起來已有些年月,裡面的照片是一家四口人,站著的男人和坐著的女人都被撕去了臉,只看得出一個白衣,一個白裙,站在男人身邊的小女孩與被女人抱著的小男孩都在笑。另一張白色的木製相框看起來還很新,是在某次國際高峰論壇被拍下的,不太正式,鏡頭聚焦下的陸應如穿著襯衣,西裝外套披在肩上,跟一個穿西裝的德國人握手,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穿正裝的身影,鏡頭沒有對準他,所以側臉不甚清晰,只看得出是一個年輕男人,視線向前,像是落在陸應如身上。

只多看了那兩張照片一眼,陸應如就把目光移開了,拿起最上面的文件,開始看。

瀏覽,審批,簽下名字。

下一份文件。

瀏覽,審批,簽下名字。

下一份文件。

再拿下一疊的時候,手指的觸感有些不一樣,陸應如抬眼一看,是一封信。信封被花型的藍色印泥封上,一角印著兩隻交握的手,一隻被白色細繃帶纏繞,手腕蒼白,另一隻同樣修長有力,泛出柔和的淺蜜色,指甲橢圓飽滿。

陸應如笑著把信放到一邊,繼續簽完剩下的文件。

等秘書在進來拿文件的時候,陸應如指了一下桌面上的信封,說:「這樣的東西以後和文件分開放。」

那天夜裡,陸應如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先給鍾關白打了個電話,說立秋那天有事,不去看他們的演奏了。掛了電話,她從裡間一個從來沒有被使用過的櫃子裡拿出一把小提琴來,想要拉一下,沒想到那琴因為經年累月未加保養的放置和老化,剛將弦按下指板的一剎那,琴弦就斷了,彈起來,差一點割傷了她的手。

陸應如把小提琴放回櫃子裡,坐回辦公桌前,摸了摸相框裡小男孩的臉。

陸家到底還是有一個人成為了他想成為的人。

陸應如靠在椅子上閉了閉眼,像是休息夠了才打開抽屜,那裡面躺著關於一家著名生物醫藥企業的報告。而報告底下,壓著另一疊打印的pkulaw數據庫法條和案例的資料。

天明時,辦公室已經沒人了。

辦公桌上的銅製相框裡,照片上小女孩的臉也不在了。

三天後,Lance也在門外的鐵皮郵箱裡發現了同樣的信封。

他靠在車上讀請柬,讀得哈哈大笑。給他的那張是用法語寫的,說海倫要為墨涅拉奧斯戴上戒指了,希望帕裡斯在他的王國也能幸福。請柬的最後幾行字,改用了花體字: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造不出的小提琴。」

「和一個愛不到的人。」

「帶著心中那把琴,和那個人,繼續向前走,不要停下,直到繁花盛開。」

Lance走回屋中,把請柬與門票收回信封,放在門邊的桌子上。桌面上還有一個已經收拾好的背包和一個打開的空小提琴盒。

Lance在他的工作間裡緩緩走了一圈,看了看已經幹掉的油漆桶,只剩下廢木料的製作間,看了看地窖裡那些被風乾了的烏木、雲杉、楓木,工藝品間裡的不同小物件……當他走到那隻銅制雕花盤型容器旁邊時,揭開了上面的透明防塵罩,拿起漂浮著小提琴與琴弓的透明立方體,包起來,放入了門邊的背包中。

最後,他走到一間上了鎖的門前,從一串鑰匙中找出許久沒有用過的一把,打開門,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把還沒完全製成的小提琴。

Lance輕輕拂去小提琴上的灰塵,琴身上重新顯出刻著的花體「N. Chaumont」,字跡與Lance的名片上如出一轍。

他拿起那把小提琴,以軟布細細擦拭每一處,然後把小提琴放入了門邊的空小提琴盒裡。

背上背包,拎起琴盒,拿起信封,鎖上所有房屋。

Lance翡翠色的雙眼望向東方,走過人高的金色向日葵地。

大西洋以西的同一天,賀音徐也收到了信,那時候他剛旁聽完一節介紹數論基礎的數學課,準備回家練琴。

他打開信封,先發現了裡面的門票,兩張。

門票底色是一張模糊的舞台照片,依稀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的完美側臉和坐在三角鋼琴後的一個剪影,似乎可以看到小提琴手偏頭去看鋼琴手的溫柔眼神,和鋼琴手仰起頭,唇角的弧度。

門票上不僅有時間地點與演奏者,音樂會的曲目也一同印在下方。賀音徐聽過的曲子已經不算少,但是那七首曲子,沒有一首他聽過。

賀音徐還不知道,那些都是鍾關白為陸早秋作的,未經出版,獨一無二,不可能再有他人演奏過。

七首曲子,一年選一首,每一首都是小提琴獨奏,鋼琴只作伴奏。

陸早秋對曲目有過疑問,他第一次看到那些曲子的時候說:「慈善音樂會用這些,不太合適,演奏是沒有問題,但是這些曲目,好像私人了些,都是你沒有出版的作品。」

鍾關白躺在籐椅上,哼哼兩聲,假裝在午睡。

當天晚上陸早秋又提了一次曲目問題,鍾關白枕著陸早秋的大腿,頭往對方腰側與下腹蹭了蹭,假裝犯困了。

半夜裡鍾關白爬到陸早秋身上,聲音低啞:「早秋,我就想彈那幾首……不行嗎……」

「行是行,但是,」陸早秋沉默了一會兒,「阿白,你在摸哪裡。」

鍾關白咬身下人的耳垂和鎖骨:「早秋,你手摸起來挺涼快的,那裡怎麼那麼燙?」

陸早秋接不住鍾關白這樣的話,只能給他一個深吻,要他閉嘴。

鍾關白被吻著,還忍不住含糊不清地說:「我洗了……唔……可以試試……我們……試一下」

陸早秋終於忍不住,翻身將鍾關白壓到身下。

肌膚相貼,床單皺起來。窗外的月慢慢隱向雲層中,許久後雲又散了。狸花貓從窗沿與屋頂走過,閃過一絲黑影,悄無聲息。

鍾關白的手指用力抓著床單,脖頸仰起難耐的弧度。皮膚滾燙,血管像是要從皮膚表面躍動出來。身體裡的東西比手指粗太多,突如其來的過分充盈讓人不習慣,頂到最深處,感覺要被撐破。

陸早秋做起來也很生疏,幾乎有點不知道該拿鍾關白怎麼辦。

鍾關白看起來既痛苦又愉悅,肌肉緊繃著,汗水漸漸濕透了枕巾與床單。

窗簾被風吹得輕擺起來,窗外傳來幾聲啾啾鳥鳴,呼啦,還有幾聲振翅聲。天邊迎來一線曙光,一抹粉色雲霞流向深深的夜色裡。天快亮了。

縱情過後的身體敏感而濕熱,一場情事持續太久,皮膚像是不能再承受任何一點刺激。

「早秋你……」鍾關白又感覺入口被抵住,深吸一口氣,側腰發著抖,指尖在陸早秋背脊上留下紅痕,「唔,嗯……陸……早秋……不行了,今天不行了……」

陸早秋永遠那麼溫柔。

鍾關白仗著這一點,喘息著在陸早秋耳邊求饒:「……不要了。」

陸早秋從上方看著鍾關白的眼睛,目光深深,聲音低沉:「再來。」

鍾關白不敢置信,幾乎要哭了:「……再來什麼啊,我真的來不動了。」

陸早秋溫柔並堅定地:「再來。」

「……不來了不來了,真的不來了。」

「再來。」

「……這次是真的不能來了,你看外面啊,天都亮了。」

「再來。」

再來,鍾關白想過無數次這兩個字的意義,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種。

陸早秋真的開始食起了人間煙火。

郵遞的車馬一直向南。

溫月安正在院子裡讀鍾關白寫的信。這一封最是特殊,由毛筆寫就,不是請柬,更像是從前在外的遊子有嫁娶大事,告父母的家信。

鄭重其事,還附帶了陸早秋的正式照片,照片背面板板正正地寫了名字和工作單位,讓人好笑。

前些日子鍾關白帶著陸早秋回來過,因為工作太忙還沒來得及領走鵝兒子,就餵了幾天,現在還由賀玉樓和溫月安照看著。這次信中說等秋天再回來,便帶兩隻天鵝去法國住一陣,又說等秦昭的電影剪出來,帶著原片回來,到時就在院子裡架起露天電影,陪老師和賀先生看。

溫月安看過,要回信。賀玉樓替他拿了筆墨,站在一旁看他寫。

也沒有什麼要囑咐,只圖個吉祥。

寫罷,賀玉樓問:「月安,要不要拆包裹?」

那是鍾關白連同信一起寄來的,和院門一樣高,郵遞員費了些力氣才放進院子裡,此時立在院牆旁邊。

溫月安點點頭:「阿白在信裡說,是他收來的一樣舊物。」

賀玉樓替溫月安打開厚紙板包裝,揭開防磕碰的泡沫與絨布,一個舊木頭的角先露了出來,有損壞的痕跡,接著,又顯現出幾個字,墨跡有些模糊了。

溫月安坐在幾步遠,看著賀玉樓將絨布全部揭開。

那是一張有些殘缺的舊床板。

溫月安推著輪椅,要過去,賀玉樓忙走到他身後,將他推到床板面前。玉白的手指輕輕撫摸那床板:「欲買桂花同載酒。」

賀玉樓微微俯下身,戴著手套的手握住了溫月安的手。

「去練琴。」

「好。」

不久,房裡就傳來鋼琴聲,繞著夏末的院子久久不散,似要帶來秋風。

院子裡竹木小几上,一方鎮紙壓著溫月安的回信,紙上的墨跡一點一點被晾乾,只有最後幾個字還帶著濕意:

琴瑟和鳴 百年偕老

……

一封封信就這樣寄出,將人們帶到立秋那天的北京,帶到鍾關白租下的一間不知名的小劇院裡。

立秋在八月,北京還很熱,到太陽落了山,晚風吹起的時候才涼快下來。

鍾關白和陸早秋都穿著黑色燕尾服,在後台互相為對方整理領結。

陸早秋的手上纏繞著從前的白色細繃帶,鍾關白的胸口佩戴著一朵淺藍色五瓣花。手指繃帶下有手術留下的疤,胸口的花朵下有槍傷留下的疤。

到了演出快開場時,鍾關白拉開門,微微躬身,笑著執起陸早秋的一隻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說:「我的小提琴手,請——」

The End

 

小番外

備註:

a.此番外發生時間為戀愛前期;

b.如有不合理處,以《音樂家們的手指》及《缺憾》正文為準。

第一次

——微信備註是必備的,誰沒有一兩個缺乏良知的朋友呢。

把唐小離的微信號推送給陸早秋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鍾關白早該認識到這一點的,但是他沒有。

不但沒有,他推送的時候還喜滋滋的,覺得陸早秋離自己的圈子又近了一步。

出人意料(卻在人性之中)的事情發生在唐小離加陸早秋微信的第二天,那天風和日麗,清空萬里,正是談戀愛的好日子,鍾關白買好早餐準備去陸早秋家門口接人一起練琴,就像一個老派的、以結婚為目的的交往對像一樣老老實實。

這個時候,他收到了一條消息:

今天不去練琴。

言簡意賅,是陸早秋發的。

這對一個熱戀中的男人,不,對一個熱戀中的鍾關自來說簡直太殘酷了。

但他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打字:陸首席你是不是有事?

打了又刪掉,改成:那我們明天再去?

過了一陣,陸早秋回:

我要想一下。

鍾關白大驚失色,這哪裡是有事,這是家庭內部出現了矛盾。

他仔細回想最近有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簡而言之,鍾關白人生終極六問:

牽手了嗎?牽了。

把人家的手往不該牽的地方牽了嗎?沒有。

接吻了嗎?接了。

接吻的時候手往不該摸的地方摸了嗎?沒有。

一起睡覺了嗎?睡了。

字面意思以外的覺睡了嗎?沒有。

想完之後,鍾關白就很委屈,因為他確實什麼都沒幹。說了不亂搞就是不亂搞,只要陸早秋不開口,他就什麼都不做。哪怕陸早秋說只能一起練琴他也願意就規規矩矩跟陸早秋練琴。

拎著早餐一個人走到琴房,也沒了胃口,只能一個人練琴。

練到中午,鍾關白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新消息,他鼓起勇氣發了一句:你想好了嗎?

陸早秋沒回。

鍾關自放下手機,連彈三首奏鳴曲——

還是沒回。

又彈一首練習曲一一

沒回。

再彈一首練習曲的前兩行——

沒回。

最後只彈了兩個音符就從琴凳上噌地站起來了,媽的,這誰還彈得下去?

人嘛,遇到坎坷的時候就容易舊毛病復發,尤其是鍾關白這種從小也沒養成什麼好習慣的同學。

心裡苦悶,他決定去找狐朋狗友喝一杯。

狐就是唐小離。

狗沒空,沒搭理他。

半個小時之後,鍾關白和唐小離就一起坐在了某剛開門沒多久的酒吧裡。

唐小離眼帶陰測測的笑意,點了一杯可笑的草莓之吻。

鍾關白:「你什麼時候開始喝無酒精飲料了?」

唐小離桀桀怪笑:「我寫了一個劇本,要驗收成果,不能喝酒。」

鍾關白咕嘟咕嘟地灌酒:「你什麼時候開始寫劇本了,你不是寫垃圾網文的嗎?」

「哦我剛開始寫……」唐小離迅速轉移話題,「話說你幹嘛找我喝酒,上次不還跟我吹噓你生活幸福以後不過這種生活了嗎?」

鍾關白低著頭,看著酒杯裡的浮冰。

大塊大塊的冰,一點一點化開,和浸泡它的酒融在一起。

唐小離察覺到鍾關白的眼神,想了想,嘖嘖兩聲道:「你別看冰塊融化這麼容易,就覺得人也是一樣的。」

鍾關白拿了根勺子,把那些還沒融化的冰塊一顆一顆小心挑出來,輕輕放在碟子裡。

冰塊剔透,有如珍寶。

倒不是外形真有多像,是鍾關白對待它們的方式讓它們有了價值。

「我就沒想改變他。」鍾關白說。

唐小離哼了一聲:「你得了吧。你這是把做不到的事自我合理化。你敢說要是人家天天主動得像個電動小馬達似的你不高興?我還不知道你,就知道嘴上說什麼看著人家睡著的樣子就高興……你真高興就不跟我坐這兒了。你說是不是?你可別告訴我你現在就是高興啊。」

鍾關白說:「你根本不懂。」

唐小離:「我不懂,那你說啊。你現在就知道跟我炫耀,半句你家神仙的壞話都不肯說,我到哪裡去懂?」

鍾關白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這他媽就是以前和現在的區別。就他,我不想說。」

唐小離也火了:「談個戀愛談成你這樣的我也是第一次見,他對你哪兒有半點好啊?你以為這世界真有神仙啊,人活著是要過日子的,什麼叫過日子?先得填滿兩張嘴。你可以覺得我特俗,但你別以為你能一輩子飄在雲上邊兒不下來。你沒用腳走過路,就不知道人身上是遲早要給弄髒的,誰也逃不過。要我說,你那就叫不現實。」

「唐小離。」鍾關白結了賬,站起來,說,「你沒見過好的,就說這世界上沒有。」

唐小離原本還在等待一個好時機,現在氣得不管了,把手機往鍾關白眼前一撂:「這也叫好的?」

鍾關白一看,是唐小離給陸早秋發了一幅截圖,點開圖片上面顯示的是鍾關白深夜發的一條朋友圈,委婉表達自己需要男友更多的愛,尤其是非精神上的那種。

鍾關白一時間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總之事情就是不對頭,因為他根本沒發過這種朋友圈。

「唐小離,這什麼?」他把手機屏幕抵到唐小離鼻子跟前。

「你別伸這麼近。」唐小離抓住鍾關白的手往後推,推到半臂開外才開始在屏幕上指點,「我幫你問他,看了你這條朋友圈什麼反應,你看他那冷淡的態度,他之後哄你沒?我看沒有吧——」

「我是問你,這幅圖你從哪兒截的。」鍾關白打斷道,「我沒發過。」

唐小離說:「你把手機給我,解鎖。」

兩人對峙半天,唐小離也不繼續講話,鍾關白只好瞪著眼睛把手機遞給他。

唐小離拿到手機,點進微信三兩下就把鍾關白的姓名頭像都改成了自己的,再發了一條朋友圈,最後截個圖。

看起來就像是唐小離發了朋友圈。

「想改誰改誰。之後跟他說這條朋友圈你已經刪了就行。」唐小離嘲諷地聳肩,「我就受不了你過那麼差還一聲不敢吭的。你正面抵抗不敢,暗示一下都慫成這樣?」

鍾關白完全不敢置信還有這麼個操作方式,奪回手機連氣都沒工夫跟唐小離生就出門打車去找陸早秋。

都在車上了他還嫌不夠快,忍不住要給陸早秋打電話解釋,可又不敢打。

猶豫了很久電話還是沒打出去。

等快到陸早秋家樓下時,手機響了——

一個來電。

來電聲音是小提琴曲,低沉緩慢的,不知怎麼的突然讓鍾關白想到大海或者城邦。

大海和城邦,那一瞬間可能都代指了審判,自然和社會的生殺予奪。

當然,沒那麼嚴重。

鍾關白接起了電話,汗濕的手心在屏幕上留下一個指印。

「……陸首席。」

全身只剩下了聽覺,呼吸聲在耳畔。

「鍾關白。」

「……嗯,我聽著。」

「你在哪?」

「我……」鍾關白看了看窗外,「……一分鐘後到你家樓下。」

「在哪兒停啊?」司機師傅問。

「前面……」鍾關白忽然看見遠處的身影,「停在那個拿琴弓的男人面前。」

推門下車,鍾關白盯了一會兒陸早秋的琴弓,嘴角不自覺翹起來:「陸首席你看起來好像下樓下得很著急,是急著幹什麼呀?」

陸早秋說:「見你。」

鍾關白一邊心裡齊奏著《婚禮進行曲》,一邊幾步跑到陸早秋跟前,說:「我得跟你解釋一個事。那個朋友圈一一」

「我知道。」陸早秋說。

鍾關白訝然:「你知道?」

「嗯。」陸早秋轉過身,「回去說。」

等到了家裡,陸早秋將琴弓放下,然後環住鍾關白,輕輕吻了一下。

鍾關白哪裡受得了,立即加深了那個吻,又是啃咬又是吮吸,兩隻手牢牢地抱著陸早秋的後背(老實地沒有往下移)。

忽然,鍾關白的動作一滯,呆呆地看著陸早秋的眼睛。

陸早秋停下動作,詢問般看著他。

「陸首席……」

鍾關白像在確認夢境似的,「你在摸我……的胸?」

陸早秋「嗯」一聲。

那聲「嗯」音還沒落,鍾關白就急不可耐地把陸早秋按到椅子上自己跨坐上去,等他真坐上了陸早秋的大腿自己又有點不好意思:「你,你平時都不摸,我健身房都去得少了,可能沒有以前大……話說,陸首席你怎麼突然……」

陸早秋說:「你說想要。」

「我什麼時候——」鍾關白話音一頓,朋友圈!

陸早秋知道的肯定還不是真相!

應該告訴他真相!

可是……

面前是可以摸的陸首席。

可以摸的。

「……嗯……那個……陸首席……」鍾關白趴在陸早秋耳邊,避開對方的視線,「我說想要就可以要嗎……」

過了一會兒,陸早秋才說:「嗯。」

鍾關白埋著頭:「你想了一天嗎?」

陸早秋:「嗯。」

鍾關白突然站了起來。

事是他喜歡做的,但是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做。

「那個,陸首席,你先聽我說。」鍾關白老老實實地站在陸早秋面前,看著對方的眼睛,像個跟老師誠實反映問題的學生。

「我知道了。」陸早秋說。

「那還能不能……」鍾關白期期艾艾。

陸早秋站起來:「練琴。」

鍾關白:「……」

鍾關白:「……好,好吧。」

當晚九點。

鍾關白生氣地說:「我不練了!」

陸早秋說:「好。」

鍾關白:「我要回家了!」

陸早秋:「嗯。」

鍾關白:「我真的回家了!」

他邁著大步走到門邊,內心極度掙扎地抬起手去摸門把手。

還沒碰到門把手那隻手就被握住了。

耳側被親吻。

腰被手臂攔住。

帶著琴繭的修長手指從身後輕輕撫摸嘴唇。

「阿白,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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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