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搶劫

  國慶連中秋九天,余皓被抓著不停地訓練。

  「你讓我休息會兒!」余皓道,「我快崩潰了!」

  傅立群隨手猛地抓住一隻蚊子,周升收拾一本中考模擬數學題集,說:「世間萬物都是飛來飛去的點,看見飛過去的東西迅速接住,這就對了。」

  「就、是、這、樣!」傅立群道,「打工了,走,生命在於運動。」

  國慶大假結束後,天氣漸漸涼快下來,十月下旬,三人開始各自打工,為了不耽誤上課,兼職時間全改到了晚上。余皓背著滑板,先去報社協助肖玉君做收尾整理,九點時再在附近的公園裡與不久前認識的男生們玩會兒板,等周升給初中生補完課後過來會合,吃宵夜回家。

  余皓去過兩次報社,辦公室裡兵荒馬亂,就像末日逃亡現場,肖玉君在辦公室裡給他準備了一張桌子,自己出門去採訪。余皓與實習生商量把稿件配圖搭好以後,九點便出門去公園裡練滑板。

  秋夜,公園廣場上的氙燈照亮了一大塊空地,余皓前不久在這兒認識了騎花式自行車的、滑單排輪的、玩滑板的、跳街舞的,大家年紀差不多,很快就熟了。幾個男生對余皓也很好,常指導他玩板,且都是大神,比學校社團成員經驗豐富多了,余皓便經常晚上過來,在自然公園外等周升。

  說也奇怪,自從確定關係後,周升反而不吃醋了,余皓開始還怕他揍人,周升卻道:「發現有問題再一拳一個也來得及。」

  余皓簡直無語,但根據他的觀察,這群男生全是直男,在一起玩只是因為投緣,沒別的意思。而且大夥兒還很羨慕余皓的裝備,尤其是滑板。

  「你真有錢。」一個小男生道,「買這麼貴的板。」

  余皓起初糊裡糊塗,知道價位後還找周升吵了一架,太貴了!但確實一分錢一分貨。

  「軸承和輪都是新換的吧?」休息時間裡,大夥兒看余皓的滑板。

  余皓只得道:「上個月換的,我男朋友幫我組的,你們不是都看過一次了嗎?」

  「嘖嘖嘖。」

  「虐狗。」

  「我也想交個男朋友,給介紹下唄。」

  「沒有了!」余皓道,「我自己都好不容易才追到的呢。」

  玩個滑板還被暴擊,十點時,眾人便朝余皓道別,各自散了。余皓自己蹬著板,看表,周升還沒來,按理說已經補完課了,余皓便給他打電話。

  「那小子趁我看書的時候睡著了。」周升在電話裡說,「老子讓他做題他給我趴桌上睡覺,白天太累了,還得給他加二十分鐘,你去酒吧裡坐會兒,點杯飲料喝吧。」

  余皓不想花錢,說:「行,到了你叫我。」

  周升電話剛掛,肖玉君的電話來了,說:「親愛的整理完了呀。」

  「採訪剛回來呢?」余皓踩著滑板練習跳躍過障礙,戴著耳機說,「趕緊回去休息吧。」

  「趕緊去趕最後一班地鐵。」肖玉君說。

  余皓和肖玉君熟了以後覺得她是真的生活不易,每天七點起床,夜裡兩點睡覺,到處奔波累得像條狗,只想在郢市買套房,家裡還有個弟弟,爸媽又重男輕女。

  余皓有時會叫她作「姐姐」,肖玉君則非常喜歡余皓,誇他是個懂事又溫柔的小男生,終日哀嘆他要不是gay就好了。

  「稿子這樣行嗎?」余皓又問。

  「可以了。」肖玉君答道,「不行我晚上回去再……」

  電話掛斷了。

  余皓:「?」

  余皓看電話,應該上地鐵沒信號了,他踩著滑板,左右看看,撥了回去。

  那邊直接把電話掛了。

  倏然間,余皓感覺到有點不對,沒有再撥,發了條消息。換作以前的自己,也許第一次那邊電話掛斷就默認暫時信號不好,不會再撥了,但肖玉君總是在晚上獨來獨往,余皓提醒過她好幾次得注意安全,肖玉君都隨口答應。郢市治安環境總體很好,報社對面不遠處就是市公安局,不會有什麼事。

  余皓踏上滑板,按了下快速撥號,那邊周升正結束補課出來。

  「我去看下君君姐。」余皓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太晚了!」

  周升果斷道:「地址給我。」

  余皓說了大概路線,他與肖玉君有一次一起很晚還走去坐地鐵,就在離公園不遠處。深夜路上車輛變少,余皓顧不得違禁,倉促上路,「唰」一聲掠過自行車道,飛身衝向地鐵站後。

  深夜,萬籟俱寂。

  肖玉君警惕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男人不高,拉起了運動服兜帽,臉上戴著面具,露出的手腕略瘦削,修長手指裡,握著肖玉君的手機,按掉了「小余」的來電,關掉了聲音模式,另一手裡握著一把尖銳的刀。

  「我身上沒多少錢。」肖玉君打開包,說,「你要就都給你吧,錢全拿走,我不會報案。」

  那搶劫犯朝肖玉君的包裡指指,說:「把電腦交出來。」他的聲音很奇怪,就像有個變聲器。

  肖玉君觀察搶劫犯,從包裡抽出電腦。

  「開機密碼是多少?」搶劫犯非常冷靜。

  肖玉君突然大喊一聲,將整個包扔了出去,轉身就跑,那搶劫犯反應動作卻比她更快,幾步上前,一把箍住了她的脖頸,把她拖了回來!

  肖玉君驀然被箍,頓時喘不上氣,手肘往後猛擊,搶劫犯卻輕巧一避,扔了手機,一手從身後穿過她的肘彎,推著她的脖頸,將她按在地上!

  肖玉君恐懼地喘氣,全身發抖,搶劫犯把她拖起來,說:「別做無謂的抵抗,我不想殺你。」

  肖玉君睜大雙眼,搶劫犯十分冷靜:「把包撿起來,按我說的做,快。」說著鬆開了她的一隻手。

  肖玉君開始意識到這人應該不是單純的搶劫犯,自己攤上事了。她慢慢地把電腦從包裡取出來。

  「開機。」搶劫犯又說。

  肖玉君不住發抖,說:「我……我一時想不起來,太緊張了……」話音未落,那把尖刀抵在了她的脖側。

  肖玉君一手在鍵盤上輸入開機密碼,搶劫犯低頭看鍵盤,剎那間一塊滑板無聲無息朝他後腦勺飛了過來!

  余皓身在空中,一腳控板,狠狠踹向搶劫犯,恰恰好避開肖玉君,這一招若得手,搶劫犯勢必被砸中後腦,整個人飛出去!然而那搶劫犯反應簡直飛快,左手將電腦一蓋,抓在手裡,躬身躲過余皓飛來的滑板,再亮刀!

  余皓險些被刀刺中,幸而千鈞一髮間,避開了他的刀尖。兩人在空中一錯身,搶劫犯左手抱電腦,右手橫匕,余皓用過匕首,剎那窺破他的動作,躬身閃避。

  「快走!」余皓喝道。

  然而那搶劫犯明顯是練過的,只等余皓起身,一招連環踢,踢中他的胸膛!

  余皓挨了當胸一腳,頓時胸口劇痛,摔在地上。肖玉君已跑出了小巷,大喊道:「救命!救命——!」

  搶劫犯將電腦塞進肖玉君包裡,提著包一甩,背在身後,手持匕首走向余皓,余皓掙紮起身,不住喘息,看著他戴著的那張京劇臉譜面具。這傢伙會打架……余皓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只要拖住他一小會兒……

  「媽了個雞。」周升的聲音響起,余皓頓時便知道安全了!

  周升如同一陣旋風般衝進小巷內,怒吼道:「有刀了不起啊!」

  搶劫犯出刀,余皓一顆心狂跳,但就在他看見周升出第一拳時,就知道這傢伙徹底沒戲了!

  周升的拳頭比敵人的刀更快,只是一圈便擊中了他的面具,木質面具發出斷裂聲響,被揍得凹陷下去,那搶劫犯旋身飛踢,周升左拳格擋,右拳飛速朝他膝彎一揍!

  余皓喝道:「好!」

  余皓跑向肖玉君,小巷裡搶劫犯與周升已交換了五六招,這是余皓第一次看見周升在現實裡火力全開,以前猴年馬月一拳揍倒雷洪波根本不算「打架」。余皓只見周升一手鎖住那搶劫犯手腕,另一手拖著他狠狠朝牆上一撞,發出「咚」的聲響,心想太彪悍了……

  那搶劫犯被摔了一個跟頭,伸腳掃周升,周升險些被絆倒,笑道:「有點功夫……」

  「當心他手裡東西!」余皓發現搶劫犯拿出一個黑色的像剃鬚刀般的裝置,周升猝不及防被電了下,大喊一聲。

  搶劫犯轉身飛速奔跑,周升一揉手臂,發力直追。余皓讓肖玉君站穩,起身追去。

  「別讓他跑了!」余皓道,「他手裡有君君姐的電腦!」

  周升回頭,等到余皓,兩人跑過地鐵站,這裡是一條直路,再往前跑就是公園了。那搶劫犯一步跑上公園圍欄,翻了進去,周升衝到圍欄前一個躬身,余皓一步踩上周升肩膀,跳了進去。

  周升退後,兩下助跑,翻過圍欄,與余皓追著搶劫犯而去,夜十一點,公園裡關了氙燈,一片黑暗。兩人跑出側門出口,外頭是條馬路。

  「朝那邊走了。」周升道,「追!」

  余皓根本找不到人,只得跟著周升跑,兩人沿著公園另一頭的路跑了過去。

  搶劫犯從樹叢裡出來,背著肖玉君的包,到馬路上打了一輛車,上車。

  出租車停了幾秒,開走了。

  余皓與周升從另一側樹叢裡出來,余皓用手機拍下了車牌號。

  周升揉了幾下肩膀,看余皓。

  余皓道:「沒事吧?」

  周升說:「一會兒就好了,那混賬還帶著防狼器。」

  余皓道:「趁剛剛那會兒上去,說不定能制住他。」

  周升說:「萬一帶了辣椒噴霧就麻煩了,還是別冒險的好。車牌拍得清楚麼?」

  「新手機拍動圖效果太好了。」余皓放大手機屏幕,拍下了那出租車的車牌號,周升又說:「這不像普通的搶劫,明顯有目的,走,找黃霆去,這事兒他鐵定管。」

  肖玉君已經第一時間報案了,做完筆錄以後,在派出所門口,抱著滑板,遞給余皓。

  「沒事吧?」余皓有點擔心。

  周升皺眉道:「你電腦裡有什麼採訪資料?」

  肖玉君已經鎮定下來,說:「當記者碰到的事兒多著呢,咱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沒關係。黃霆馬上過來,不介意的話,去我家說吧。」

  深夜一點,肖玉君家裡,氣氛有點緊張。

  肖玉君對黃霆略有不滿,因為他從接到電話後,花了將近三小時才趕過來,但身為警察,工作是最重要的,余皓生怕肖玉君說什麼,幸好大家都保持了一種理智而克制的互相理解。

  「已經報案了,筆錄也做完了。」肖玉君淡淡道,「你可以不用特地過來一趟。」

  「來都來了。」黃霆說,「瞭解一下詳情吧。」

  肖玉君的家裡很亂,黃霆耐心地詢問詳細經過,這個搶劫案屬於雲東區分管,到不了他手。

  余皓把在派出所做的筆錄內容又重複了一次,最後黃霆問出了與周升一樣的話:「你最近做了什麼採訪?」

  肖玉君眉頭深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自己這大半年來的採訪課題。

  黃霆又朝周升與余皓說:「謝謝你們,非常感謝,先回去休息吧?」

  周升說:「待會兒再走,余皓跟君姐工作過一段時間,我得確認不會有人找上他。」

  黃霆心神領會,這只是周升的一個藉口,周升的態度擺明了是要插手管這事兒,黃霆沒有立場阻攔。

  周升只是盯著黃霆看,黃霆便不再堅持。余皓忽然有種預感——周升是不是猜到了什麼,而黃霆是不是也知道什麼細節?

  「這是到六月的。」肖玉君道,「峰會採訪、特困戶、醫鬧、見義勇為……都不構成搶劫的動機……跟過三個你們的案子,沒有販毒與黑社會相關呀。」

  記者有時候的職業直覺相當於半個警察,這是余皓跟隨肖玉君做這份兼職後的感想,八卦也罷打聽也罷,他們總在孜孜不倦地拚命尋找各種蛛絲馬跡下的真相,就這點來說,與警察很像。

  黃霆沒說話。

  「再往前。」周升答道。

  「聯繫上出租車司機了。」黃霆看了眼微信,負責辦案的刑警給他發了條消息,「手機被對方關機,沒法定位。」

  周升沒說話,肖玉君說:「搶劫犯在哪兒下的車?」

  黃霆答道:「一條小吃街外頭,專吃宵夜,營業到兩點,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定位發出來看看?」周升抬眼看黃霆。

  黃霆皺眉,按理說朋友朝他披露案情進展已經是違反規定,但周升卻寸步不讓,看著黃霆。

  「沒有我們拍照,你查得到出租車司機?」周升道,「少囉唆,想破案就光明正大點。」

  黃霆道:「在我手機上看吧,玉君,你繼續寫。」

  肖玉君開始回憶上半年的採訪內容,手機電腦全丟了,說:「備忘錄也沒了。」

  余皓:「有雲端備份麼?」

  肖玉君馬上打開iPad,翻出共享的備忘錄對照。

  周升在黃霆手機上,把地圖擴到三公里範圍,住宅區、寫字樓、綜合商城、醫院、學校、消防局……

  「電腦密碼還差幾位?」周升又問。

  「兩位。」肖玉君道,「後八位都是數字,和我前任確定關係的那天。回憶到年初了,還是沒線索,你們看看有哪個是可能會導致我被搶的?不應該啊……」

  黃霆看了白紙一眼,說:「不回憶了吧,今天先就這樣。」

  深夜兩點半,周升看到其中的一樁自殺跳樓案,卻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我看黃警官已經對案情有眉目了吧?」周升說。

  肖玉君:「?」

  余皓:「???」

  黃霆眯起眼,沉聲道:「周升同學。」

  周升朝餐桌椅上一靠,說:「我用一個關鍵情報,換你的情報。」

  肖玉君道:「你們在說什麼?」

  黃霆答道:「不換,都回去吧。」

  周升:「真不換?只給你這一次機會,捅爆了別來找我。」

  黃霆深吸一口氣,似乎在考慮。余皓道:「周升,你知道什麼了?」

  周升「嗯哼」一聲,余皓見氣氛有點僵,生怕兩人發生矛盾,想了想,說:「咱們都開誠布公一點吧,別藏著掖著,互相信任一下,大家都是為了找回電腦不是麼?」

  「我也想開誠布公啊。」肖玉君叫苦道,「爹娘把我生得太笨了我有什麼辦法?黃霆,你別把他倆當小孩,今天要不是他們,我能不能活著見你都不知道呢。」

  黃霆突然道:「我也沒有辦法!有些話我不能說!」

  肖玉君:「這裡又沒有錄音,你說了誰還和你對質?等等……你什麼意思?」

  余皓:「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行。」反而是周升開了口,「既然老婆讓我信任你一下,就不拉鋸了。黃警官,去年我們在水庫裡撿到的那一百二十萬去哪兒了?」

  第91章:鬧事

  聽到這話時,黃霆瞬間色變,肖玉君震驚道:「是因為這事兒?這都過去多久了?」

  「上交市局。」黃霆說。

  余皓也想起來了,詫異道:「我都給忘了!當時你不是說已經有線索了嗎?」

  「你的情報又是什麼?」黃霆又道。

  周升靠著椅子,輕輕晃蕩:「為什麼輕飄飄地提過一句有線索,又沒有後續了呢?黃警官,這不合理吧。」

  黃霆注視周升:「這和你們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周升彷彿不認識般地看著黃霆,「錢是我們撿的,於情於理,都得給個交代吧!」

  黃霆眉頭深鎖,起身去抽菸。肖玉君道:「就在這裡抽,你給我說清楚。」

  周升又道:「這就是你的『不能說』,是不是?上頭的壓力很大嘛。」

  黃霆道:「因為不能打草驚蛇。」

  「蛇呢?」周升說,「只怕已經找不到蛇在哪兒了吧?線索斷了?」

  黃霆與周升對視,周升卻絲毫不退縮,答道:「誰會把一百多萬沉在了水庫裡?除了贓款,還有別的可能麼?我覺得沒有。什麼力量,能讓公安系統對這筆錢息事寧人,不再追查?上頭下了死命令,對不?我聽說過,你們所長的手不大干淨。不過這筆錢,想必他是不敢拿的。」

  「說話小心點,周升。」黃霆道,「我記得你爸是雲來春的老闆?飯局上聽說的傳聞,到處宣揚,會把你爸害得很慘。」

  余皓頓時想起以前周升說過「那個所長也不是什麼好人」的話,聯繫到周來春提及「上次見黃璟雅」,也即是說,周升在入學時,周來春就帶著兒子,與黃柏光吃過飯的!

  周升一笑置之。

  「行,我收回那句『手不乾淨』的話。」周升坦然道,「不過呢,所長看上去不是特別有堅持,這個我應該沒說錯。」

  「你很聰明,周升。」黃霆道,「具體內情我不清楚,但在轉交市局以後,這案子就成為了一個懸案,他們有沒有繼續查下去,不是我能干涉的。案情進展,他們也不會和我共享。」

  余皓眉頭皺了起來,黃霆不可能對他們抱怨自己的頂頭上司,但這句話已經默認了,所長朝他們施加壓力,不再讓他們查下去的事實。

  「ok,所以現在呢?」黃霆說。

  「那行。」周升道,「老婆,走了,回家睡覺。」

  黃霆難得地爆了句粗,余皓第一次聽見黃霆爆粗口,差點笑倒在地上,肖玉君也有點受不了,趴在桌上笑。

  「你的情報呢?!」黃霆幾乎是怒吼道,「你居然套老子的話?周升,我白把你當朋友了!」

  「情報我都給了啊。」周升坐回來,攤手道,「自己還推斷不出來嗎?」

  「說清楚再走!」黃霆四處抓帽子,想戴上去,今天穿的卻是便衣。

  「我們撿到的一百二十萬,」周升如是說,「是貪官家裡的贓款,一開始就確定了。」

  「你確定了,我可沒確定,與我沒關係。」黃霆冷冷道。

  「不用這麼小心。」周升道,「霆哥,我還害你嗎?」

  「你害我還害得少了?」黃霆說,「次次端水晶你都讓我一個法師上去送人頭!」

  余皓又是一陣笑,周升道:「贓款哪兒來的?我猜不是線索斷了,而是上頭施壓,不讓查了。」

  黃霆道:「少廢話!說你的情報!」

  周升冷笑一聲:「當時君君姐寫的報導上,『拾金不昧』有我倆名字對吧?」

  肖玉君道:「只留了你倆的名字和學校,沒寫班級。」

  「好的。」周升說,「那麼,在一個月前,有人通過一個小號,加上了余皓。這個人的父親,是國土資源局副局長歐偉紅。」

  余皓:「!!!」

  余皓:「周升,你……」

  周升答道:「去年抑鬱症自殺的官員就這麼一起,網上一搜就搜出來了。」

  「我還報導過。」肖玉君喃喃道,「今年一月,當時社裡幾次不讓提,最後還是放了。」

  「歐啟航的爸爸?」余皓一時無法相信,說,「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沒告訴過你啊。」

  「那天我就在你們後面,沒離多遠。」周升道,「給你買了暖寶寶回來,無意中聽到了這麼一句。」

  「怎麼證明錢是歐偉紅的呢?」黃霆說。

  「這不是你現在就要做的事麼?」周升說,「找到這個在老子手底下跑過了三招的跆拳道黑帶選手,奪走君姐電腦,翻出往事資料的搶劫犯。」

  「跆拳道……哦這個我說過的,你的意思是……」余皓道,「搶電腦的人是歐啟航?!這不能吧!」

  肖玉君:「你認識他?!」

  余皓瞬間就覺得有點像,身高、動作,他只見過歐啟航兩面,可隱隱約約,被周升一提醒,搞不好還真的是他!

  「不會吧……」余皓道,「他搶電腦做什麼?他爸已經去世了,為的不就是……」

  「保護他和他媽嗎?」周升隨口道,「裡頭還有別的想法吧,算了,我困了,不想再聊下去了。」

  「歐啟航。」黃霆道,「我知道了,周升,你爸有個好兒子。」

  余皓:「?」

  周升一笑置之。

  「你也有個好所長。」周升誠懇地回敬道。

  「兒子是自己生的。」黃霆道,「所長不是我能選的。」

  「老婆,走。」周升穿上外套。

  「最後那幾句是什麼意思?」余皓回校時朝周升問道。

  「首先,拔了蘿蔔帶出泥。」周升隨口答道,「那小子拿到證據以後,說不定就想往外捅,總之是個變數。搞不好呢,黃柏光也會遭殃?到時再把我爸給牽連上,咱們看熱鬧的,自己就變成了熱鬧了,對不?」

  余皓才明白過來,一時怔住了。

  余皓低聲道:「你爸和黃柏光有、有那個……勾結麼?」

  周升說:「在老頭子眼裡頭,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送錢他要能收了,我爸還能撮合我和璟雅?長得帥又風趣幽默能當老婆奴的兒子,是張好用的王牌,不到迫不得已必須留著。真要走到嫁兒子這一步,想也是得把我嫁省委裡去啊。」

  「臉吶?」余皓學著周升道,「還要不要了?快撿起來!」

  周升笑著把余皓攬懷裡,余皓最初也想不通歐啟航到底打算做什麼,聽到這話時,意識到只有一個可能——歐啟航在尋找當初這一百二十萬確實存在的報導,以及也許存在於肖玉君電腦裡的更多的證據,並打算利用它來做一些事,把這件事鬧大。

  周升掏出手機,低頭看了眼,翻通訊錄。

  周升說:「歐啟航那小子確實很聰明,自以為安排得天衣無縫,就是太嫩了點。這幾年裡老頭子實在太狂了,讓他收斂下不是什麼壞事。按他現在這麼整下去,遲早得出事玩兒完……喂,睡了嗎,沒事,你幫我警告老頭子一聲,讓他別再抱黃柏光大腿了,就說這麼一句,行,掛了。」

  余皓困得有點神志不清,想問給誰打電話,一時卻忘了。周升讓他爬水管回寢室,傅立群已經入睡,萬籟俱寂,兩人躺上床去,周升一手按他額頭,才發現金烏輪沒了,改而捏了捏余皓的側臉。

  「晚安。」周升小聲說。

  余皓在周升手指上親了親,說:「將軍,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陪著你。」

  「知道。」周升在黑暗裡低聲道,「睡吧,今天實在太累了。」

  翌日中午,周升沒叫余皓起來,直到十二點時,余皓才在睡夢中被周升搖醒。

  「快起來!」周升道,「出事了!」

  余皓被突然叫醒,腦子像是炸了,摸到手機,上面是黃霆與肖玉君的一堆未接來電。

  「我也去!」傅立群道,「要見義勇為嗎,這回別想扔下我!」

  郢市三中。

  歐啟航正坐在十一樓樓頂的水泥天台欄上,臉上帶著昨夜被周升揍出來的傷,安靜地看著操場上的學生們。

  警察面對這種情況,明顯很有經驗,消防隊的人已經在樓下準備氣墊,歐啟航卻十分冷靜,說:「別白忙活了,我真想死,怎麼樣都能死!這次接住了我,下回還是一樣的死。」

  「啟航!」歐啟航的母親在教學樓裡哭著喊道,「你這是干什麼?你快下來!」

  班主任喊道:「你媽媽看著你呢!啟航!你有什麼想法,下來說!」

  班主任、教導主任、科任老師、副校長,整個學校的人都出來了。

  「我有話要說!」歐啟航喊道,「記者來了嗎?」

  余皓、周升與傅立群趕到校門口,黃霆過來,朝保安出示警官證,把兩人帶了進來。

  三中已經很久沒有學生跳樓了,不像隔壁學校,每年都有一個跳樓指標。天台門一直鎖著,歐啟航選的時間恰恰好是午休,學生全部出來圍觀。

  「我在微博上、論壇上,留了很多信!」歐啟航喊道,「還讓網友幫我發帖了,等我死了,就會定時發佈!到了那時,你們就知道為什麼了!別想著去刪帖,刪不完的!」

  「你在說什麼?!」歐啟航的母親跑得高跟鞋都掉了,光腳站在氣墊外,臉上全是眼淚,朝兒子喊道,「是我錯了!啟航!你有什麼不滿,你告訴我,你別這樣!媽媽的心都要碎了!媽媽懷胎十月,經歷了多大的苦難才把你生下來,把你撫養大!你爸爸已經離開咱們了,你就這麼忍心,讓媽媽孤獨一輩子麼?」

  余皓跑到教學樓前,聽到這話時頓時心裡一酸。

  「對不起,媽!」歐啟航喊道,「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歐啟航看表,時近一點。

  歐啟航的母親跪在地上,大哭起來,大喊道:「誰能救救我的兒子……」

  天台門打開,歐啟航背對小門,抬起手:「再過來一步,我就跳下去。」

  「是我。」余皓突然出聲。

  歐啟航:「……」

  歐啟航驀然轉頭,余皓站在風裡,注視歐啟航。

  「不為昨天晚上道個歉麼?」余皓逕自走上前,歐啟航一時竟忘了讓他離開,直到余皓走到距離他五米外的天台欄杆前,伏在水泥圍欄上朝下望。

  黃霆身上繫著安全繩,從十一樓教室爬出來,小心地踩上一個空調,朝頭頂看,傅立群則從十樓的另一個教室裡爬出來,擔任二次緩衝,周升爬出九樓教室,成為第三道緩衝。

  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別人惹你了,我可沒惹你。」余皓說。

  「你不會介意的。」歐啟航說,「你是個很好的人,余皓,我都不忍心告訴你一些事。」

  「你是怕吧。」余皓說,「怕周升發現你的計畫,怕自己下定不了決心。」

  歐啟航自嘲般地笑了笑,余皓說:「我也試過。」

  「試過什麼?」歐啟航說,「別再過來了,過來也沒有用,一個想死的人,怎麼都能死,今天你把我拉下來,明天我一樣可以從天橋往下跳,後天我可以投江,大後天還可以燒炭,都準備好了。你又不能時時刻刻盯著我。」

  「試過放棄生命,一了百了。」余皓望向樓下,喊道,「都回去上課吧!別看了!沒事了!做你們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去,考北大清華!」

  歐啟航:「……」

  余皓笑道:「現在想起來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黃霆一手靠近歐啟航腳踝,卻終究差了那麼一點。

  周升緊盯著上面的余皓,生怕他也被歐啟航給拖下來。

  「在這個時代裡,」歐啟航說,「我們每個人的聲音都很小、很小,要不是用自己的生命當擴音器。無論怎麼喊,都不會有人聽見,是不是?」

  余皓的眉頭稍稍皺了起來。

  歐啟航:「只要我死了,這事兒就鬧大了,收拾不住了。」

  「只有這一個辦法嗎?」余皓道。

  歐啟航道:「這是最划算的辦法,一個成績很好的高材生,一個貪官的兒子,突然跳樓自殺了,留下一堆檢舉信,是不是很帶感?可惜我看不見了,到時候你可以留意一下。」

  余皓笑道:「我以前自殺的時候,倒沒想過這麼多。」

  歐啟航說:「等我腦袋著地以後,下面就會有人拍照發到網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大家就會開始聽我想說的話,紛紛為我聲討,挺好的。」

  余皓道:「是麼,那你跳吧,我也可以幫你。」

  歐啟航有點意外,說:「你就不想再說點什麼了?」

  余皓道:「沒什麼好說的了,跳吧。」

  歐啟航:「……」

  余皓轉身離開,歐啟航卻道:「等等,你為什麼也想自殺?」

  余皓道:「不耽誤你趕時間了,以後再聊吧。」

  歐啟航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不趕時間,想死的話機會總是很多的。」

  余皓只得道:「好吧,其實也沒什麼,至少現在看上去都是小事。」

  「你和周升好上了麼?」歐啟航問。

  「對。」余皓說,「人生整個就不一樣了,想起當初,就覺得自己很蠢。」

  「挺好。」歐啟航說,「其實我不厭世,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比活著更重要。那天我本來想安慰你幾句,當你說,每個人從生下來就是孤獨的時候,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余皓答道:「還是那個老師,曾經對我說過『我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你;就像你今天不知道怎麼來安慰我。說什麼都是蒼白而無力的,但我們的靈魂可以在此時此地,產生一種微弱的共鳴,這種共鳴來自於我們曾經遭受的磨難』。你之所以找到我,可能就是這種共鳴的指引吧。」

  歐啟航怔怔看著余皓,兩人對視。

  就在這一瞬間,黃霆如閃電般抓住了歐啟航的腳踝,鎖定,把他從天台上拖了下來!

  剎那教學樓下響起一陣驚呼!

  余皓雖然和他們早有商量,看見歐啟航被拖下去的瞬間仍是嚇了一跳。

  黃霆把歐啟航整個人拖下天台,帶著他直摔下去,傅立群在十樓躍起,接力,抱住了歐啟航的腰,把他扔給周升,周升接住,一個轉身,鬆手,抬腳往下一蹬——

  歐啟航墜落,摔在了氣墊上,消防官兵紛紛沖上,將他按住!

  歐啟航的母親當場昏了過去。

  余皓撲到天台上往下看,周升還吊在十樓與九樓半空,余皓馬上轉身,沿小門衝下天台,衝進教室。

  「周升!」

  周升正從窗外爬上來,余皓緊緊抱住了他,周升道:「沒事兒,就是被繩子勒得有點疼,你跟他東拉西扯這麼多做什麼,一腳把他踹下來給我們就完事兒了。」

  兩人朝下看,歐啟航已經被警察帶走了。

  第92章:父子

  余皓在校長辦公室裡時,還在心有餘悸,剛才那一幕實在太驚險了,傅立群卻抬起手,與周升擊掌,大喊一聲:「耶!」

  校長、教導主任與班主任千恩萬謝,又懇求肖玉君先別發稿子,畢竟這事可大可小,三中已經有很多年沒出過這種事了,學校裡最怕的事之一就是學生自殺。肖玉君明顯也心神不定,只能點點頭。

  「現在呢?」余皓朝周升問。

  「你說吶?」周升笑道。

  校長發現周升似乎是他們的頭兒,連記者也聽他的,又問:「要怎麼表達謝意……」

  「有錦旗嗎?」傅立群期待地問。

  「哎對,給個錦旗吧?」周升說,「舞個獅,放放鞭炮,敲鑼打鼓地送過來?」

  「這個……我們學校沒有舞獅隊。」校長明顯get不到周升的冷笑話。

  教導主任趕緊出來救場,連聲答應,周升知道余皓想去見見歐啟航,便示意先走。余皓從天台上下來後就明顯心不在焉,歐啟航的話對他來說,造成了不小的震撼,這令他心情相當複雜。在這種時候說同情,簡直就對歐啟航的侮辱。

  「下午記得回來練球。」傅立群提醒道,「我先回了。」

  肖玉君在學校外打電話給黃霆,拈著另一個耳機,示意周升與余皓誰聽,周升接過戴上。

  「這案子現在牽涉到三個派出所。」黃霆說,「已經不是我能干涉的了,玉君,回去先把新聞按著別報,你們領導也一定會朝你施壓。」

  肖玉君說:「我就問一句,黃霆,會有轉機嗎?」

  「我不知道。」黃霆答道,「希望吧,等所裡通知你過來領東西,應該快招認了,周升沒走的話,通知他與余皓,這兩天準備過來,指認昨晚搶劫的細節。」

  周升安靜聽了一會兒,黃霆沒多說,掛了電話。

  肖玉君看兩人:「那……先這樣?」

  周升點了點頭,肖玉君昨天腳踝扭了,還有點一瘸一拐,周升說:「君姐,我給你叫個車。」

  肖玉君正想推遲,余皓卻已經叫好了,把肖玉君送上車去,余皓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彷彿有股鬱悶感沉甸甸地壓著,卻說不出來鬱悶在哪兒。

  「都傷成這樣了。」周升道,「回去分點藥酒和特效藥給她。」

  宿舍裡有常用的藥酒,是岑珊託人給傅立群帶的,體育生扭傷是常事,余皓昨天也沒發現肖玉君扭得這麼厲害。

  「她想存錢買房。」余皓答道,「平時真的很省,和我以前差不多,午飯就吃個從報社裡拿的蘋果和酸奶,晚飯吃個餅或者兩塊錢的包子。」

  余皓一直很能理解肖玉君,她也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

  「一百二十萬,」周升說,「就能買歐啟航父子兩條命,這世道。餓了嗎?吃午飯去吧?」

  一輛SUV停在郢市三中外,余皓只覺得有點眼熟,周升卻逕自過去,拉開車門,余皓看見駕駛座上那人——周來春!

  「喲,風聲收得挺快嘛。」周升說,「這就過來了?」

  周來春還穿著睡衣,一言不發,車裡氣氛緊張得令余皓心臟狂跳,他沒接兒子的話,也什麼都沒問,把車開上江邊環道。周升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低頭玩手機,給余皓發了條消息。

  周升:【今天風和日麗的,不如咱們給他來個大驚喜怎麼樣?】

  余皓:【我覺得有點恐怖,你別亂來。】

  周來春那臉色徹底黑著,把車開進江邊一家餐廳的地下車庫,這裡還在裝修,落地窗已裝好,視野非常寬闊。

  「又來一家?」周升站在空空蕩蕩、本該是豪華包廂的餐廳裡,地上還擱著雜亂的電線與鋁合金條。

  江風把門「砰」一聲吹上,發出巨響。

  「你搞什麼?」周來春上前要揪兒子衣領,周升的反應卻很快,說:「老頭子,你現在不是我對手了,真要在這兒打架?」

  「叔叔!」余皓開口道。

  「是你幹什麼。」周升道,「綁架嗎?」

  「我要問你!你到底想做什麼!」周來春的聲音如同驚雷,余皓心裡忍不住吐槽這句「你幹什麼」真是老少皆宜,連這暴躁的兩父子都不能免俗,估計待會兒又要開始對loop「你幹什麼」,一時半會兒進不了主題,於是到落地窗邊的木箱前坐了下來。

  「小心木頭有刺!」周升道。

  余皓擺擺手,讓他專心吵架,周來春簡直怒不可遏,抄起一塊木板,吼道:「你找死?」

  余皓心想:「這麼快就結束了?」

  「你和歐偉紅的兒子混在一起做什麼?」周來春道,「那滾刀肉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你不知道輕重?」

  「哦。」周升道,「那讓他死麼?!腦袋著地,再拍照傳到網上去,把你的後台們搞下來?」

  周來春幾乎是咆哮道:「摻和這事,你想沒想過你老子我怎麼交代?!」

  「那是人命!」周升也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人命是什麼?!」

  兩人一對吼,余皓的耳朵瞬間就要聾了,這吊腳樓裝修房裡剛封上隔音玻璃,空曠又有回聲,周來春與周升說話胸腔力量本來就強,連玻璃都快被吼碎掉。

  「別吵了!」余皓回頭道,「就不能好好說話?!」

  周來春被余皓一吼,有點愣住了,余皓皺眉道:「周升!好好說話!」

  周來春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替他管教兒子,頓時一臉錯愕。

  然而更令他震驚的是,周升的氣逐漸平息下來,壓抑著憤怒,說:「行,好好說話,老頭子,你給黃柏光送了多少錢?」

  「關你屁事。」周來春冷冷道。

  這句話頓時又激怒了周升,余皓馬上一個眼神,制止了周升繼續發怒,周升道:「你說清楚,你和黃柏光有什麼牽扯,會被抓去坐牢不?」

  周來春靜了一會兒,周升又道:「你要能送得進錢,也不用我去談黃柏光女兒,是不是?」

  周來春看周升,那眼神裡帶著恨,又帶著不情願,最終沒說什麼,掏出一包煙,點煙抽。

  周升招了招手,也接過一根點了。

  周升說:「雲來春在郢市的這幾塊地,都是誰給你批的?和歐偉紅有關係沒有?送了多少錢?」

  「沒有。」周來春道,「歐偉紅去年冬天跳樓,雲來春今年春節後才進郢市,你自己不會算?幾塊地走的全是正規手續。」

  「真的正規嗎?」

  「正規。」周來春說,「歐偉紅跳樓後,人心惶惶,你倒是告訴我,誰還敢在風口浪尖收錢?」

  周來春彷彿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兒子,冷笑兩聲。

  周升:「做生意就做生意,我他媽也不想過歐啟航的日子,收斂點吧,別太狂,日子還長著呢。」

  「你他媽的是在給我拆台!」周來春又怒了,喝道,「你是想逼著我也去跳樓你才甘心?」

  周升頓時被梗住,氣得渾身發抖。

  「我爸走得早,但如果還活著,」余皓突然說,「他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說話,叔叔。」

  余皓今天的舉動實在超出了周升的意料,聽見這話時,周來春與周升同時靜了。余皓的聲音雖然平靜,措辭卻帶著怒氣,自從進來以後,他便始終面對江景,彷彿在思考著措辭。

  「跟他沒啥好說的。」周升有點疲倦地說,「咱們走吧,以後我再也不想說什麼了。」

  余皓從木箱上起身,走到周來春面前去。

  「余皓?」周升愣住了。

  「我對我爸的記憶不多。」余皓朝周來春道,「我只記得他以前在石料廠上班,每天去工作,都是樂呵呵的,從來不說為了我,生活有多累、多辛苦這種話。」

  「余皓。」周升道,「別說了。」

  周來春眉頭深鎖,看著余皓,眼中帶著不解。

  「我爸的工作很辛苦,而且掙不到幾個錢。」余皓道,「長大以後才知道他很不容易,我家裡是窮,可他努力賺錢養活我,雖然他只是萬千平凡人之一,但對我來說,他和你一樣成功,他賺不到你的身家……」

  周升眉頭深鎖,怔怔看著余皓。

  「可我奶奶也教過我,世上有沒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有啊,就是自己的愛人和家人,是這樣嗎?」余皓又說,「你給周升留下了再多的錢,萬一自己卻去蹲了牢房,對他而言,他只會覺得更難受吧?」

  周升安靜地站著,周來春拈著煙,手指輕輕發抖。

  「叔叔,你真的很有錢,也很成功。」余皓望向窗外江邊,「可在子女的眼裡,錢和愛,兩者必須取其一,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幸福的家庭。寧願沒有錢,父母卻相親相愛,沒有爭吵,沒有暴力,沒有出軌……」

  「這是再多的錢也換不回來的,可如今我們都已經注定失去了,結束了,過去了,它成為了一個不會實現的期待。」

  「父母常說,為了小孩,湊合過吧。可我們其實都尊重父母的選擇,只希望他們快樂,哪怕離婚了,重新開始生活,也沒有怨言,對不?所以,至少未來,周升希望你和阿姨各自都好好生活,別出什麼事,他愛你,這就是他想說的。」

  「我希望我的爸爸還活著,我猜,啟航他應該也無數次這麼想過吧?為人子女,一無所有,連身體髮膚都是父母給的,我們的意見很不重要,可哪怕是這樣,我們也希望父母能夠認真地聽一句啊,不要到失去了以後,才……」

  周升不住發抖,走到外面去,關上了門,周來春沒有再說話,走到落地窗前。

  余皓推門出去看周升,周升疲憊地坐在走廊角落裡,余皓在他身邊背靠牆壁,坐了下來,側頭靠在他的肩上。

  周升怔怔看余皓。

  「你想你媽嗎?」周升突然問。

  「她離開我以後只要過得好,就挺好的。」余皓答道,「以後有你了不是麼?這就是我們的家庭。」

  「咱們回去吧。」余皓被周升這麼抱著,怕被周來春看見,說,「我去朝你爸說聲。」

  周升點點頭,掏出煙盒,搖了搖,表情有點呆。

  余皓推門進去,看見周來春正在落地窗邊抽菸。

  「我們走了。」余皓說,「叔叔,再見。」

  周來春卻說:「余皓,你讓我想起了我師兄。」

  余皓有點不解,看著周來春。

  周來春彈了下菸灰,說:「我和師兄都在炊事班裡待過,當初說好,退伍了一起創業,後來因為一些事,沒合夥成。那天帶你們出來吃飯時,我看你倆說話,就想起以前我也有過這麼鐵的哥們……」

  余皓想起那個小炒店裡的老闆。

  「平心而論,」余皓笑道說,「我覺得他做的飯真的比你好吃。」

  「單論做飯,我確實不如他。」周來春有點出神,又靜了一會兒,末了,他轉向余皓。

  「謝謝你,余皓。」周來春說,「周升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的運氣。」說著有點傷感地扔了菸頭,彷彿在那一刻,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余皓心想你要是知道我倆關係,說不定當場就要在這兒摁死我吧……不禁開始慫了起來,剛剛理直氣壯的氣場全沒了。

  「周升呢?」周來春想起兒子了,說,「你給我進來!」

  外頭沒答話,余皓說:「下午還有訓練,我們得走了。」

  周來春想了想,知道周升在外聽,便朝余皓說:「那孩子哪怕真跳樓死了,也沒法把一群人拉下馬來。叔叔話糙,你別嫌棄,可這事兒我得解釋清楚。」

  周來春耐心地朝余皓說:「上頭真要拿掉你,你吃飯、喝水、去足浴中心洗個腳,摸下男服務員屁股,都是理由,上頭不想動你,有的是辦法保你。中國真不是法治社會。」

  余皓沒有回答,只安靜地看著周來春。

  「歐偉紅的兒子今天要真死成了,大夥兒自然各忙各的,刪帖的刪帖,通知的通知,走關係的走關係,總能壓得下去,多的是人想辦法。我不知道你倆怎麼就和這小子扯上了關係。歐偉紅死了以後,大夥兒都注意著他兒子呢。周升是我兒子,當官的消息靈通,沒一會兒全知道了,不過被你今天這麼一說……」

  周來春嘆了口氣。

  「回去吧。」周來春想起了什麼,問,「最近缺錢不?」

  余皓忙道不缺,周來春又說:「錢花完了給叔叔說一聲,都別虧待自己。」

  「你看,」余皓說,「沒有金烏輪,我們也能解開很多東西。」

  「那是因為,你就是金烏輪。」周升撕開泡麵,看了余皓一眼。

  「他想當市政協委員。」周升買來兩碗泡麵,與余皓坐在江邊吹風吃泡麵,余皓已經餓得不行了,今天周來春居然忘了請吃飯。

  「真了不起!」余皓驚訝道。

  但認真想想,周來春要是當上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他倆的阻力只會更多吧。余皓心想有個厲害的老爸,有時也不是什麼好事。

  「當官就像在唱戲。」周升如實說,「唱哪一出,演哪一幕,手裡頭都有劇本,摁頭按著劇本演就是了。」

  「也不一定吧。」余皓說,「像王老師還是很好的,大家都是現實的一部分吧。」

  「哪兒又蹦出來個王老師?」周升不知道王虹雁的事,把泡麵桶扔了,帶著余皓回校去,時刻注意著手機。下午傅立群又帶著兩人練球,不停地說:「集中注意力,你倆今天是怎麼了?」

  「我很正常啊!」余皓道。

  「我說周升!」傅立群拍了幾下球,問,「少爺,你沒事吧?」

  周升一直在走神,不耐煩地說:「來來放馬過來!還怕了你了?」

  傅立群:「錦旗什麼時候能到?」

  周升道:「這就命令他們加急辦理一下。」

  「行!」傅立群道,「小周啊,你辦事我放心!」

  翌日清晨,余皓收到了黃霆的消息,收拾書本從教室後門偷溜出來,周升正等在門外,出校門打了個車,直奔市局。接待他們的是另一名刑警,根據筆錄,重新確定了兩人的口供。

  肖玉君領完包出來,歐啟航的媽媽一臉憔悴,忐忑不安地等在外頭,正朝肖玉君道歉時,肖玉君卻低聲道:「阿姨別難過了,我不生氣。」

  說著肖玉君輕輕地抱了下她,歐啟航母親又開始抹淚,她是一家國企的中層主管,昨夜開始就等在市局,大致已猜到了發生什麼事。打了一輪電話,卻完全沒人出面,甚至找不到正主,全是秘書接聽的。

  歐啟航的舅舅正在趕過來,審訊室通道里,黃霆出來,朝余皓與周升說:「跟我來。」

  黃霆帶兩人穿過市局的小院子,朝余皓說:「歐啟航一直說想見你,他把玉君的電腦密碼試出來了。」

  周升說:「你把人折磨一天一夜了?」

  黃霆顯然也很煩躁,答道:「關我屁事,我也想快點解決,從那天晚上開始,老子就沒睡過覺,沒想到轉了一圈,這事兒最後又回到我手上。」

  馬上就要到二十四小時了,余皓大致知道歐啟航搶劫行為已經成立,因為從宿舍裡搜出了肖玉君的包。但他想做什麼,多半還沒有留下口供。

  「外頭出現什麼傳聞了麼?」周升說,「都準備好刪帖了吧?」

  黃霆說:「他讓他的朋友,把他跳樓的一刻拍下來發到微博上,現在既然沒死,就不會有什麼大面積的負面輿論。」

  余皓想到歐啟航朝自己說的,他與網友約好,要用自己的死來引發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件。

  「所以,他想找我聊聊?」余皓問。

  「他的母親想給他辦取保候審。」黃霆說,「但我們必須問出關鍵性的問題,才能給他辦這個手續。」

  「別人不招你也沒辦法不是?」周升道,「再過幾個小時就得放人了。」

  「可以拘留。」黃霆說,「搶劫是沒跑了。」

  周升無所謂道:「那你拘留啊。又不是拘留我,隨意!」

  余皓倏然明白,黃霆身上有任務,上頭要求他,必須問出歐啟航的詳細安排與動機。

  「他會沒事嗎?」余皓說,「你讓我做這件事,我總得確保他的安全吧。」

  「沒人想和一個高中生一般見識。」黃霆忍住煩躁,低聲說,「只要他把原因、動機、被牽連的人,統統交代清楚,不會對他怎麼樣的。監視他想必是免不了了。」

  周升道:「那可不一定呢,出爾反爾的人我見多了。」

  「搞他有什麼好處?」黃霆停下腳步,說,「上頭下了死命令,息事寧人最重要。」

  余皓突然說:「還挺有用。」

  黃霆:「什麼?周升,你笑什麼?」

  周升道:「我笑有人在怕,怕一個手無寸鐵的高中生。這不挺有趣的麼?」

  黃霆認真說:「他們怎麼想我不管,我想他活著。」

  余皓動動周升,示意他放過黃霆吧,周升便不說話了。

  第93章:預謀

  「進去以後,說話注意點,有錄音。」黃霆只這麼提醒了一句,便打開門,讓周升與余皓進去。

  這是余皓第一次進派出所的審訊室,按理說歐啟航可以在這裡被詢問二十四小時。中間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盞檯燈,四壁陰森而凜然。

  歐啟航也很憔悴,坐在桌前昏昏欲睡,卻不能趴在桌上,聽到響動時,驀然抬起頭,眼裡現出一縷希望的光。

  「我沒說想見你。」歐啟航說。

  黃霆與另一名刑警站在一旁,朝余皓問:「余皓,前天晚上,你碰上的人是不是他?」

  余皓與歐啟航對視,歐啟航無奈一笑。

  「是。」余皓朝黃霆道。

  黃霆又朝周升確認,完畢後,與刑警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我沒說要見你。」歐啟航朝周升說。

  「我是來當保鏢的。」周升道,「免得你這瘋狗說著說著突然動手,咬我老婆。」

  余皓:「……」

  「你才是瘋狗。」歐啟航反唇相譏道,片刻後,又加了一句:「身手不錯。」

  余皓道:「啟航,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別再做傻事了。」

  歐啟航注視余皓,說:「這不是傻事,我以為你能理解我,原來你和他們想的一樣。」

  「你爸為什麼自殺?」周升說,「這半年多里,你有好好想過嗎?」

  歐啟航看看四面牆壁,說:「想過,現在一定有很多人在聽咱們說話吧。」

  「沒有很多。」周升答道,「你覺得,他們會蠢得讓一群刑警聽咱們聊天?」

  歐啟航的目光始終集中在余皓臉上,余皓卻沉吟著,看周升手裡翻來翻去的金屬打火機。

  「如果這裡沒有竊聽多好。」余皓突然說,「我們就能進入對方的心靈裡,瞭解彼此的靈魂。」

  歐啟航道:「那天我來見你時,就有許多話想對你說,我想求你幫我。」

  周升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余皓抬眼注視歐啟航,問:「為什麼是我?」

  「我打聽了你們很久。」歐啟航輕輕地說,「你們救了一個被父親性侵的小孩,救了你們學院裡被家暴的老師……你們撿到了我爸藏在水庫裡的錢,卻不把它據為己有,我以為告訴你真相,你就會挺身而出。」

  「我想你一定有什麼超能力。」歐啟航稍稍傾身過來,周升玩打火機的聲音瞬間靜止,稍稍抬起一手,預備保護余皓。

  「想太多了。」余皓苦笑道,「哪有什麼超能力?都是迫不得已。」

  「確實。」周升說,「路見不平嘛,偶爾會挺身而出,但不會救你,你不值得救贖。」

  歐啟航稍稍坐回去,嘲諷道:「為什麼?」

  周升冷冷道:「因為你害一個無辜的記者扭了腳,到現在甚至還沒問過她情況呢。」

  歐啟航瞬間怔住了。

  余皓:「……」

  余皓心想周升一旦認真起來,嘴炮技能簡直是max

  「當然了,你連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周升又說,「自己的媽,不管,別的人怎麼樣,又何曾在你眼裡呢?像你這麼強大的人,哪裡需要救贖?你來救贖我們還差不多,對吧?」

  余皓本想試試看從歐啟航的父親著手,努力引導他,但周升率先發話,反而沒自己什麼事。他知道歐啟航現在已經很累了,心理防線正瀕臨瓦解與崩毀邊緣,他的內心世界,此刻一定正在狂風與閃電裡。

  如果金烏輪還在,歐啟航的內心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這麼冷血的人,心裡也會希望有陽光的降臨嗎?

  「我不強大。」歐啟航突然說,「我很弱小,否則我又怎麼會用這樣的方法來抗爭呢?」

  審訊室裡靜了一會兒,周升與余皓都看著歐啟航,這時候,余皓覺得歐啟航快要開口了,那純粹源自於他的直覺。

  周升道:「給你最後一個小時,你就當作這裡沒有錄音吧,把整件事交代清楚,取保候審,回家陪你媽。愛說說,不說我們走了,我沒有餘皓這麼好的脾氣。」

  歐啟航眉頭微皺。

  「我爸當了一輩子好人。」歐啟航說。

  聽到這話時,余皓心想,終於開口了。

  「他正直了很多年。」歐啟航說,「我家也沒多少錢,勉強只能算是中產吧,我不知道他怎麼就收了那筆錢,我猜他也許是想送我出國留學,也許是因為別的……」

  「去年有一天,他開車載我去打拳。」歐啟航陷入了回憶裡,又說,「我在後尾箱裡看見了那個黑色的塑料袋。」

  「我們撿到的那個。」周升說。

  「對的。」歐啟航說,「當時他在前面擦車窗,我只看了一眼,大概能猜到那是現金,但我沒有問。過了幾天,我回家拿一本練習冊,正要回學校時,家裡來了一位客人。」

  周升與余皓同時緩緩抬起食指,輕輕放在面前。歐啟航會意,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歐啟航說,「但我聽到了,他承諾我爸,他擔心的都能解決。」

  余皓的呼吸窒住了。

  「他又問,東西都處理好了沒有。」歐啟航說,「我爸回答他,處理好了。開始我還在奇怪,幾天前,聽見我爸媽在飯桌上的談話,知道上頭有人下來調查……開始沒想到那件事,當天回學校後,一直也沒什麼心思上課……四點五十分,聽見我爸跳樓的消息。」

  「嗯。」周升冷靜地說。

  「這是前因。」歐啟航說,「他在批地的時候收受賄賂,自殺了。我想當時客人,答應他『擔心的事都能解決』,就是照顧好我和我媽吧?可我不想就這麼放過他們,調查組拿走了他的遺書,沒有給我看。贓款找不到下落,數額也無法確定,來源更無法追溯,半個月後,我看見了你們在水庫裡撿到錢的新聞……」

  余皓:「……」

  「他以前去過那裡釣魚。」歐啟航說,「我想一定就是那筆錢了。」

  「你很耐心。」周升說。

  歐啟航道:「開始我一直在等,等這件事能繼續往下走,可是很快就沒消息了,我打電話去報社問後續,他們說暫時不清楚,得問派出所。後來我匿名寫了檢舉信,沒有回音。」

  歐啟航攤手,說:「這件事就像沒有發生過,完完全全地沉了。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辦,才能讓大家繼續關注這件事。但我也知道不能打草驚蛇,萬一鬧不大,我會馬上被控制住。」

  「過年的時候,我媽讓我帶表弟去遊樂場散心。」歐啟航說,「玩過真人CS出來以後,我無意中看見了你,看見了你的胸牌,余皓。」

  余皓道:「可我沒注意到你。」

  「你在給小孩子們表演蒙眼吃花生。」歐啟航笑道,「當然沒看見我,報導的新聞,各項內容,我都詳細地讀過,新聞上說拾金不昧的人是大學生,過年去遊樂場打工,我看你像。」

  周升說:「所以你想方設法,搞到了余皓的電話。」

  「對。」歐啟航說,「因為我一看周升你,就覺得不好惹,余皓反而最有可能願意幫我。」

  余皓說:「你的判斷發生了少許偏差。」

  「不。」歐啟航說,「沒有偏差,算了……我……也許是直覺吧?我覺得你喜歡男的,想你也許會對我這種類型的男生感興趣。可很快就開學了,我媽盯得很緊,我還懷疑有人在監視我們。於是一整個學期裡,我都非常小心,等這陣風頭過去。」

  歐啟航以雙手修長的手指,做了幾個無意識的動作,像是在旋轉。

  「直到暑假快結束時,」歐啟航又說,「我覺得有機會了,開始打聽你,剛好我有個遊戲上的網友,在念你們的學校,告訴了我不少你的八卦。那個時候我就想,拿我的小命當代價,把這件事給徹底搞大。先忽悠忽悠你,讓你幫我,在網上發點言論,就說派出所貪污了這筆錢。」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和你聊天時,我又不想牽連你了。」歐啟航有點遺憾地說,「這麼做肯定會把你害得挺慘,何必呢?」

  「當時你就有自殺的計畫了嗎?」余皓問。

  歐啟航認真地點了點頭:「輿論需要醞釀、發酵,先通過你,提出派出所貪污一百二十萬的這件事,當作預熱。半個月後,我再像昨天一樣,採取行動。」

  「我利用晚自習的時間翻出學校,跟蹤肖玉君,拿走她的電腦。電腦上鐵定有許多關於那包錢的照片,當時新聞沒有放出來。拿到照片以後,我打包給了我的五個網友。」

  「再通知他們關注我同桌的微博,」歐啟航說,「只要我的照片一發,他們就馬上截圖轉走,配上我事先寫好的文字,還有精神健康鑑定證明,以及那些錢的照片,還有那天客廳裡他們說話的錄音……」

  余皓:「……」

  周升:「!!!」

  「一起發出去。」歐啟航現出了傷感的微笑,「整個過程就是這樣。余皓,我曾經想求助你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替我發佈聲討派出所的內容;第二件事,則是在我死後——」說到這裡時,歐啟航短暫地遲疑片刻。

  余皓:「替你監視微博和各大論壇上的輿論,讓大家別忘了你用性命換回來的一切,是這樣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想過你爸沒有?如果你爸還活著……」

  歐啟航點了點頭。

  「他一定希望我好好的。」歐啟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我就不。我不能有我自己的主意嗎?我要報仇,我不在乎,我爸選擇為了保護我和我媽,自己去死;他收賄了有罪,我不否認。我為什麼不能選擇,把剩下那群當官的一起搞下來?人死不能復生,但我可以報仇——報、仇!」

  余皓安靜地看著歐啟航。

  「網友名字叫什麼?」周升預感到這件事有點麻煩了,「能把資料拿回來嗎?就不怕那些網友提前發出去?」

  「當然不會,我看上去有這麼笨麼?所有資料被我打了壓縮包,設了密碼。」歐啟航自若笑道,「跳下去前,我會把密碼用手機發給同桌的一個微信小號,讓同桌在微博正文裡,把密碼發出來。不過現在如你們所願,密碼只有我知道。」

  「都下定決心想死了,還搞這麼多事兒。」周升充滿嘲諷道,「你麻不麻煩?」

  「萬一沒死成,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嘛,這不,現在用上了?」歐啟航笑道。

  聽到這話時余皓只覺得,歐啟航的智商,也許遠在自己猜測之上。

  敲門聲響,黃霆進來了,兩人便起身離開。

  「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歐啟航道,「祝好運。」

  「好運。」周升淡淡道,「你有時候還是太嫩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還是長點教訓吧。」

  歐啟航臉色突然一變,頓時面如死灰,余皓察覺到異常,問:「怎麼了?」

  周升臉上現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搭著余皓出去。

  黃霆在外頭等著,皺眉不語。

  「完事了?」周升說。

  黃霆點了點頭。

  「怎麼謝我?」周升又說。

  「大後天請你和玉君吃飯?」黃霆說,「你選地方,我快猝死了,先回去睡覺再說,一覺睡過去的話,你們自己吃吧,整張黑白照片放飯桌上就行,感謝兩位大恩大德。」

  余皓:「……」

  「昨天你最後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余皓總覺得周升離開時有蹊蹺。

  翌日他與傅立群、周升去報名參加三人籃球賽,周升站著讓量身高,187公分了。

  「逗逗他玩。」周升饒有趣味地說,「誰讓他之前不清不楚,纏著你,想利用你?」

  「我的意思是,你拿什麼逗他玩……」余皓看了周升的身高,抓狂道,「不要再長了!你怎麼高了這麼多!」

  傅立群站上去量了下,193公分,長了一公分。

  余皓上去量,還是178,簡直欲哭無淚。

  周升道:「才兩公分怎麼了,高點你不喜歡嗎?這代表你的私有財產正在升值啊。」

  血量-25的傅立群道:「差太多就不好了,你嫂子說每次和我接吻,都像在當街表演吞劍呢。」

  余皓:「別長了,萬一到一米九,像哥哥一樣就麻煩了。」

  「一米九怎麼你了!」傅立群頓時抓狂道,「一米九吃你家米了啊!」

  「對啊。」余皓道。

  傅立群:「……」

  「那行,你說了算,不長就不長。」周升心滿意足地下來。

  期末預賽,寒假決賽,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由一家品牌商主要贊助,冠軍隊伍有三萬元獎金以及三雙限量版籃球鞋。周升又朝余皓說:「走,帶你買鞋去。」

  「堅決不去那家店買了。」余皓道,「又不是走秀,買這麼好的做什麼?」

  「不超過兩千,行吧?」周升說,「我帶你換一家,不去那家九千六的。」

  買籃球鞋余皓是拒絕的,這個學期周升已經在他身上花太多錢了,滑板、衣服、鞋、筆記本電腦、情侶表……平時練習傅立群與周升也舍不得穿各自最貴的鞋,只有在重要場合才穿。余皓對籃球鞋更沒什麼特殊審美。周升還想給余皓買相機,買籃球鞋,買蒂芙尼的刻字情侶手鏈,買……余皓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周升突然給他買回來了什麼。

  周升道:「總不能我倆穿AJ,讓你穿便宜的吧?咱們是一個團隊啊。大夥兒同AJ,同進退,以後想起來,多美好的回憶?」

  余皓說:「我隨便穿穿上場,這回憶就不美好了嗎?什麼邏輯?」

  周升叫苦道:「先買了,我再去打工賺行嗎?你能別這麼糾結不?」

  余皓和周升走在路上,開始吵架了,傅立群只得無聊地在後頭跟著。最近余皓與周升時不時會有小吵,每次余皓只要有點生氣讓周升別花錢,周升便只好不接他的話,耐心地等一會兒再服軟。

  余皓說錢的事說多了,自己也煩,又有點小鬱悶,有時自己都覺得有點沒完沒了的,真讓人討厭。

  他知道自己與周升的價值觀與消費觀一直有不小的偏差,也許競技場上有只還沒打的怪,就代表了周升的價值觀。但偶爾反省下,余皓心裡也明白,自己消費起來有時確實也太省,從前過慣了窮日子,喜歡拿時間去換錢。

  周升不一樣,哪怕父母離婚後,他媽媽也沒在物質上短過他什麼,反而有種暗中與周來春較勁的想法,更以零花錢的名義,多給周升一些,籍以表態「你跟著老娘也不比跟著那白眼狼差」。唯一讓周升很煩躁的是,買什麼東西他媽總要問長問短,用來與他爸做比較。

  這有效塑造了周升「千金難買我和我老婆高興」的價值觀,談起戀愛來,變著花樣給余皓買吃的買用的,花錢讓他長見識,氣質有時確實是拿錢堆起來的。余皓幾次讓他別太浪費,心裡也十分不安,可他自己習慣省著過日子,現在是兩個人了,總不能讓周升也跟著他降低生活品質吧?

  余皓知道自己的價值觀也需要稍做改變,在網上看到一些什麼關於「窮是骨子裡的」的文章,籍以討伐、指責窮養小孩的帖子與論點,就十分不服氣。然則現在的雞湯作者都特別毒,歸納總結出的類型明顯就是在說余皓自己,不認都不行。

  這令他在與周升相處時,時不時地產生自厭情緒,連帶著也沒法堅持己見,導致吵到一半氣勢就弱了下來,就像現在,周升服軟了,有點煩躁地說:「你喜歡就好,不買了。」

  余皓就開始鬱悶了。

  傅立群看看余皓,又看周升,說:「你們真是佛系吵架。」

  余皓差點抓狂,這還佛系?

  周升得意道:「是吧,我們向來都有話好好說,不像你們。」

  余皓:「……」

  「你們是怎麼吵的?」余皓突然好奇起來,自己和周升吵起來都這樣了,還能叫「有話好好說」?

  傅立群說:「我在意的東西,在你嫂子眼裡都不是個事,好吧?那種她完全不在乎的感覺,就像我說了什麼幼稚的話,那才讓我覺得煩,生悶氣,恨不得去撞牆,要麼揍自己。」

  余皓心想好吧那我們確實算佛系的。

  「但你們相愛啊。」余皓說,「相愛就可以克服很多東西。」

  「是的。」傅立群正色道,「就像你們一樣,你們相愛啊,其他的都可以克服,所以都別糾結了。」

  余皓:「……」

  周升:「……」

  三人都有點尷尬,平靜下來,不說話了。

  「那打個商量,買雙便宜點的。」周升徵求余皓的意見,「一千以下,行麼?」

  「好。」余皓答應了,周升於是笑了起來,帶余皓到店裡,也不等服務員,讓余皓坐在試鞋的軟沙發上,自己則坐在地上,拿著鞋給余皓試鞋,傅立群則自己也試了起來。

  「跳樓boy後來怎麼樣了?」傅立群道。

  周升隨口道:「拘留幾天,取保候審?看個人造化吧。君君姐沒找你嗎?」

  余皓想起歐啟航,心中隱約還帶著不安:「沒有。」

  「哦?」周升道,「她電腦上沒出現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余皓:「???」

  周升坐在地上,抬頭看余皓,忽然神秘莫測地笑笑,雙手十指就像虛握著一個無形的東西,反方向轉來轉去,眉毛一揚。

  余皓看著自己男朋友坐在地上,長腿分開,伺候他換鞋,戀愛感頓時飛起,頭上都在冒粉紅泡泡。

  「這雙喜歡嗎?」周升道,「想啥呢?看哪兒?你是盯檔貓嗎?」

  余皓臉上發紅:「給你也買雙?你喜歡哪雙?」

  周升低頭給余皓解鞋帶,換另一雙,自顧自道:「這要問你,我咋知道你喜歡看我穿哪雙?」

  余皓想笑卻忍著,周升又一本正經道:「吃冰棍的時候穿?」

  余皓就知道周升接下來要說這個,還好附近沒人,這傢伙常常用正兒八經的表情調侃他,最讓余皓受不了。

  「還是AJ最好看。」余皓不得不承認,看過這麼多,最後還是自己買的那雙AJ最適合他。

  「那當然。」周升笑道。

  余皓正要再說點什麼時,肖玉君的電話來了。

  「余皓,我電腦上多出個東西,你要不要來看一眼?」肖玉君說,「我還沒告訴黃霆。」

  余皓突然想起周升剛剛那句話,頓時傻了。

  「真有!」余皓道,「你怎麼知道?」

  「又怎麼了?」傅立群逛街就忍不住買東西,一邊給自己的新鞋付錢一邊心疼著,忙道,「還有錦旗嗎?快!帶上我寶貝們。」

  周升:「……」

  第94章:求助

  咖啡廳裡,肖玉君打開電腦,在「十一月專題備案」文件夾的子文件夾裡頭,多了個「未命名」的壓縮包,大小有三百來兆。

  肖玉君說:「昨天取電腦時我還沒發現,早上想開文檔工作,就看到這個了,我記得是你從U盤裡頭給我一起拷過來的,打不開,是你的東西?怎麼沒命名?」

  余皓:「不是……」

  周升道:「果然啊,這小子的智商真是太恐怖了。」

  「是歐啟航放的?」肖玉君道。

  傅立群一頭霧水,在旁邊只聽著沒有插嘴。余皓把電腦屏幕轉過來,點開壓縮包,顯示輸入密碼。

  周升一笑道:「這下好玩了。」

  肖玉君說:「這是什麼?」

  肖玉君並不完全清楚整件事的詳細內情,卻根據早先的推斷,大致能猜出一點,至於歐啟航準備的資料、密碼、佈局,肖玉君則完全不知道。

  肖玉君的電腦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兩個人碰過,一個是歐啟航,另一個是余皓。

  余皓道:「啟航為什麼這麼做?」

  「他想賭一把。」周升說,「賭咱們會幫他,現在千萬不能聯繫他。」

  「嗯。」肖玉君說,「昨天他媽媽告訴我他回了家,一定被徹底監控了,一接觸他,咱們搞不好也會被監視。」

  余皓皺眉道:「密碼是什麼呢?」

  余皓:「???」

  肖玉君驚訝地看著余皓,周升起身買咖啡,說:「猜下?猜出來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余皓道:「怎麼可能!連密碼有幾位都不知道!中六合彩也比這幾率大吧?」

  余皓望向周升,周升在櫃檯前點咖啡。

  「萬一猜不到呢?」余皓道。

  「猜不到也給你做。」周升回頭道。

  余皓這才放下了心,不對,現在最重要的是密碼吧!

  傅立群說:「這是證據嗎?」

  余皓道:「對,可是我完全沒頭緒……」

  肖玉君道:「周升你就別賣關子了!我都急死了!」

  周升道:「喝杯咖啡,穩定下情緒嘛,我叫黃警官過來了?」

  肖玉君沉默片刻,意識到這件事不能不通知黃霆:「可他萬一跟咱們不是站在一邊的呢?」

  「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吶?」周升笑道,「得相信你的眼光。」

  肖玉君嘆了口氣:「我的眼光?我就是被騙多了,不過……我是很想相信他的。」

  余皓有點聽不太懂,說:「為什麼這麼說?」

  「黃霆的上司,想把這件事壓著吧?」傅立群把電腦朝向自己,說,「這小孩是不是想找你幫忙,把事情繼續往下捅?」說著又朝余皓道:「萬一黃霆聽他上級的,把電腦收走,就白搭了。」

  余皓明白了,周升把咖啡拿回來,一人分了一杯,肖玉君沒有問他們為什麼帶著傅立群,但既然周升讓他隨行,想必是非常好的朋友。

  「打電話吧。」肖玉君說。

  周升拍了張照,說:「給他發個微信,看不見拉倒。」說著把電腦屏幕拍了照片發給黃霆,黃霆幾乎是秒回:「等我。」

  余皓:「沒說在哪兒呢。」

  「背景咖啡館他一看就知道。」周升漫不經心道,「君姐,來,咱們先聊聊,怎麼做?幫不幫他這個忙?」

  肖玉君說:「得想想辦法,公眾號不在我手裡,這孩子真是……」

  肖玉君完全沒有糾結 「幫」或「不幫」,而是「想想辦法」,余皓聽到這話時,彷彿重新認識了肖玉君。周升與傅立群對視一眼,周升漫不經心地拈著咖啡杯,喝了口,余皓則一直在想密碼的事,不過他知道周升已經心裡有數了,自己猜不出來也沒什麼。

  不多時,黃霆趕到,顯然剛睡醒,皺眉看了傅立群一眼:「你也來了?」

  傅立群道:「我是來圍觀的,你們別管我。」

  黃霆一時哭笑不得,搬過電腦看了眼,再看余皓、周升,說:「昨天你們的談話,局裡分析過一次,也包括監控視頻,沒找到隱藏在談話裡的密碼。」

  周升道:「還『不和高中生一般見識』呢?一群老奸巨猾的刑警,被一個小孩兒耍得團團轉,說出去都沒人信。」

  黃霆說:「天底下被犯罪人耍得團團轉的刑警不少,但大家往往忘記了一句話——」

  余皓還在想密碼,這時注視黃霆。

  黃霆認認真真,說出了那句嚴肅的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懂嗎?曲折是短期的,往復也是短期的。當刑警的人,總堅信著一些事,那就是我們內心的堅持。只要守住這堅持,就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所有人:「……」

  余皓心想說得太好了!

  肖玉君帶著欣賞的表情看黃霆,黃霆又說:「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希望歐啟航能取保候審,我沒有資格審判他,但如果讓我來評價,我很欽佩這孩子。玉君,你真的想插手這件事嗎?」

  肖玉君說:「他在朝我們求助,你說呢?」

  周升沒有給黃霆買咖啡,肖玉君便把自己的咖啡遞給他,黃霆喝了一口,眾人沒有說話,在這沉默裡,黃霆又朝肖玉君說:「這不是小事,很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工作和陞遷。」

  肖玉君一笑道:「有什麼關係,工作可以再找。」

  余皓:「……」

  黃霆:「你的獎金、你的首付也沒關係?」

  肖玉君哭笑不得道:「說什麼呢,錢財身外之物,能和真理與正義比嗎?」

  傅立群、周升與余皓同時臉色都有點異樣,傅立群誇張地說:「君姐,請受我一拜!」

  周升當即道:「你成為我的女神,和嫂子並列了!」

  肖玉君說:「記者也有記者的職業堅守,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情而已,不然為什麼進這行?」

  聽到肖玉君那句話時,余皓彷彿解開了一個困擾他很久的問題。

  肖玉君揉揉太陽穴,說:「就怕那孩子出什麼事。」

  黃霆答道:「內情牽扯了太多人,證據確鑿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這兩年裡本來風向就非常敏感,從上往下,一層接一層,找好破冰點的話,也許沒有想像中的難。」

  肖玉君道:「這個我知道,我們媒體消息總是比你們要快一點,記者群裡也都很八卦。」

  周升說:「去年打到一半停了,也是因為這個麼?」

  黃霆倒不意外,看了周升一眼,余皓沒太聽懂他們的話,但猜測是在議論官場。

  「周升的消息來源應該是最準的。」肖玉君說。

  「我就吃了兩頓飯。」周升隨口說,「沒什麼消息來源。」

  傅立群看了三人一眼。

  黃霆說:「想清楚了?密碼,來吧,讓我們看看裡頭有什麼。」

  周升示意余皓,余皓道:「我還不知道啊!」

  周升神秘一笑,做了個動作,余皓與傅立群注視周升,那一刻,余皓瞬間想起來了,那是個轉魔方的動作!

  「這……」余皓道,「他早就想好了?」

  「我覺得不是。」周升道,「搶走電腦那天,他臨時做了重設,只有這麼一個壓縮包用了這個密碼,因為他見到你與君姐在一起,覺得交給你們,會是正確的人。」

  傅立群想了想,在鍵盤上輸入:「ILOVEU,六個字母。」

  周升:「哥哥!」

  「你讓我輸啊!」余皓道,「這麼重要的瞬間……不,你怎麼會知道?」

  「少爺告訴過我,那小子送了你個魔方,六個面拼起來以後是……」

  「他也太高估我了。」余皓道。

  余皓陡然間全明白了!昨天從歐啟航見他們開始,甚至更早,他就留下了這一手,打定主意將資料交給余皓!而當著周升的面做那個動作,則是提醒他們魔方!

  余皓暑假結束時把魔方還回去,正是默認了拒絕,也默認了他拼出了魔方!歐啟航也默認他拼出來了!於是在奪走電腦後,留下了後手,把其中一個壓縮包的密碼設成魔方上的英文字母,留在了肖玉君的電腦裡。

  這其中一環扣著一環,周升居然還能見招拆招,全給歐啟航解開!而離開時,周升說的那句:「你還是太嫩了,長點教訓」——

  「對啊。」周升無所謂道,「我看他不爽,所以嚇一嚇他,讓他以為我和黃警官是一夥的,資料交給了敵人。」

  「我們本來就立場一致。」黃霆道,「你應該說,和市局裡頭某些人不是一夥的。」

  余皓:「你們這實在是太聰明了!」

  傅立群打開壓縮包,抬眼從電腦屏幕後看他們。

  余皓:「??」

  傅立群彷彿如釋重負,不再看電腦了。

  周升簡直拿傅立群沒辦法:「你想啥?他家產本來就不在郢市!」

  「你忘了創意園區?」傅立群說,「和雲來春一樣吧?」

  黃霆漫不經心,看了眼傅立群,將電腦轉過來,說:「我看下。」

  周升道:「我先看。」

  肖玉君:「這是我的電腦!」

  余皓:「都別搶了,我先看!」

  余皓把電腦轉到自己面前,眾人只得等他看,余皓點開文件夾,頓時驚了,裡頭有錄音,有照片,還有一份表格。還有……一份招標書,余皓詳細看配文,歐啟航連微博文案都寫好了。就在歐偉紅沉贓事件更早以前,有人把招標書事先送到了歐偉紅手中,歐偉紅把它帶了回家,無意中被歐啟航拍了下來。

  余皓插上耳機,一個遞給周升,另一個遞給黃霆,黃霆道:「你們先聽。」

  周升湊過來,與余皓一起看,兩人聽了錄音,歐啟航錄下來的,不是只有一段,還有關於投標時,一名來客在歐偉紅家中的談話。

  他錄這個做什麼?余皓心臟狂跳,但往下看時,便有了答案,與其說是一封公開揭發信,不如說是歐啟航的一段回憶錄,文檔足有五千多字。從小到大,他的父親從未將他當作不懂事的小孩,而是會提出人生、社會、職場,甚至官場的陰暗面,統統毫不諱言地與他分享。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在工作上,父親還會偶爾告訴他自己的抉擇,以及為什麼這麼做。

  這令歐啟航過早地懂得了許多事,知道貪污知道賄賂,清楚家庭財政狀況以及盤根錯雜的、郢市官場中的現狀,也令他有了政治敏感度。在文案中歐啟航的回憶裡,他也懂得,父親這麼做,是希望培養自己從政。

  余皓按著觸控板,把鼠標往下拉,看到這裡,周升無奈地搖搖頭。

  父親收受賄賂時,歐啟航還與他吵了一架,希望他把錢退回去。

  「這小子從一開始就清楚得很。」周升道。

  「不可能不清楚。」黃霆說,「生活在一個家庭裡,對父母的所作所為,孩子是最敏感的,看完了嗎?」

  余皓看不太懂歐啟航蒐集的資料,太複雜了,還有許多照片,但看上去應該都是鐵證,周升卻認真地往下拉,翻到了底。

  「從投標方著手,」周升說,「應該能帶出來一大串。」

  黃霆接過電腦看了眼,點了點頭,取出一個U盤,把資料拷走。

  「交給你了。」周升說,「別讓我們失望。」

  「不會。」黃霆說,「人在盤在,人亡盤亡。」

  余皓聽到這話時實在是太驚悚了,傅立群說:「你想找紀委?」

  「調查組早在你們撿到錢的不久後就聯繫過我,讓我有線索隨時通知他們。」黃霆答道,「恕我多嘴問一句,剛剛如果上面有關於你岳父的污點證據呢?你會馬上把文件刪了嗎?」

  傅立群笑了笑,說:「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黃警官。」

  周升說:「這真是一場拷問內心的道德審判。」

  黃霆漫不經心地說:「如果你們家裡,或愛人家裡牽涉其中,自己的行為又要如何去評價呢?作為既得利益的一分子,當正義和利益,甚至親情愛情發生衝突時……」

  肖玉君直截了當地說:「黃霆,這就是我為什麼有時候會覺得你很煩的原因。」

  眾人:「……」

  黃霆攤手,表情有點尷尬,余皓差點噴咖啡。

  這話確實很冒犯,但周升並沒有發怒,只心平氣和地說:「這對每個人來說都很困難吧,輪到你要面臨抉擇的時候,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不是麼?」

  「我是警察。」黃霆說,「我們一向都有答案,這就是我剛剛說的,我們內心都堅守著的東西。」

  肖玉君說:「所以你是個冷血的人,黃霆。」

  「以前我上課時,老師就說,人總喜歡問『如果這樣呢』『如果那樣呢』,來作假設,以便給他人作道德評價。已經發生的事兒你道德評價一下也就算了,沒有發生的事兒你還要給人假設一下,進行道德拷問,這正是陰暗想法的表現。」

  說著肖玉君又朝三人道:「你們都別在意他說的話,也別自己作什麼假設來進行拷問。」

  肖玉君這話說得很重,余皓擔心兩人要吵起來,但站在肖玉君的角度上,他知道她一定是幫著他與周升。因為那天被搶時,余皓與周升的行為已經表明了他們的立場。

  周升那表情,只想給肖玉君鼓幾下掌,但還是給黃霆留了面子,正要插科打諢幾句調節下氣氛時,黃霆卻很爽快。

  「我認錯,我道歉,各位,肖老師說得對。」黃霆說,「喜歡作假設是我的職業習慣。不過,我覺得我不冷血。」

  「我只是始終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行,現在輪到我去挨審判了。」

  肖玉君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黃霆道:「祝我成功吧。」

  余皓說:「為什麼這麼說?」

  「所長是我跟過的,對我最好的領導。」黃霆拋了下U盤,放進外套內袋裡收好,雲淡風輕地說,「這下他應該日子不好過了。但我想……把資料交給調查組,其實是救了他,因為這將不再讓他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

  說著,黃霆兩根手指抵在眉側,朝他們劃出,虛虛行了個禮,戴上警帽,一臉認真地出了咖啡廳。

  桌前一片安靜,秋天陽光透過落地窗灑了下來。

  「剛才我是不是說得有點狠?」肖玉君說。

  「謝謝。」余皓笑道。

  周升:「謝謝君姐。」

  「霆哥挺帥的。」傅立群說,「也是好人,我們都不如他。」

  肖玉君:「你們都還小呢,總會找到自己要守護的東西。」

  周升「嗯」了聲,正尋思時,肖玉君嘆了口氣。

  余皓問:「你很糾結嗎?」

  「喜歡就答應吧。」周升喝完咖啡起身。

  「一點點吧。」肖玉君嘴角帶著微笑,「兩個人不能在一起,有很多原因,不是喜歡就可以解決一切的。」

  周升:「只有先直面自己的喜歡,才有動力去解決一切,不是麼?」

  肖玉君沒說話,對著電腦沉思,三人朝她告別,離開了咖啡房。

  十月下旬連著幾場雨,氣溫驟降,全城入秋,郢市每年最漂亮的季節來了,余皓想起這一年,簡直恍如隔世。

  「咱們什麼時候慶祝下認識的那天?」周升問余皓。

  「別提了。」余皓想到去年那天,雖然確實很有紀念意義,卻也是做了件蠢事,想催眠自己忘了這段黑歷史,「我想把除了你之外,那天所有的記憶都清空好嗎?」

  余皓運球傳給周升,周升傳給傅立群,傅立群飛身扣籃。

  周升道:「當時我就知道,怎麼幫你疏解都沒用。」

  傅立群說:「對啊,你看現在過得多好?又有美男相伴,人生充滿希望,兩大男神陪你玩……」

  「臉呢?!」周升與余皓齊聲道,「還要不要了?」

  傅立群又拿到球,說:「當時我真的在想,如果真有你嫂子的爸,說什麼也得給刪了,坐牢就坐吧。」

  「別作道德拷問了。」余皓說,「這事兒沒有發生。」

  傅立群認真道:「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把球傳給周升。

  周升說:「黃霆從坐下到拿到資料,一直在暗示你呢,一會兒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會兒又是『不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你這左耳進右耳出的,光顧著猜密碼了。他和調查組鐵定一早談好,說不定就是個上頭派下來的臥底,打賭不?」

  余皓:「……」

  傅立群愣住了。

  「我以為你讓我跟著,就是讓我看看壓縮包裡頭提到你嫂子老爸沒有。」傅立群明顯也是才回過神,球卻一下被周升搶走了。

  余皓:「啊?是這意思?」他起初也在奇怪,周升為什麼偏偏這次帶上了傅立群。

  「好吧。」傅立群道,「我腦子真不夠你厲害,少爺。」

  周升投了個三分球沒中,余皓接過,也投了個三分,中了。

  周升卻朝傅立群道:「哥哥,起初我也擔心我那瘋狗老爸,可你仔細想想,有句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與其最後徹底玩兒完,不如提前給他們當頭一棒。」

  「總要為自己的貪婪負責,不是麼?現在放縱他們,以後只會死得更慘。人就是這麼一點點墮落的。名單上要是真有我爸,那我想,我這是在救他,不是在坑他,我坦坦蕩蕩。」

  「我中了個三分!」余皓道。

  傅立群有點沮喪,站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周升是對的,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啵唧個!」周升摟過余皓,親了口。

  一輛奔馳從山下開過來,余皓無意中一瞥:「陳老師回來了?」

  周升轉頭看,陳燁凱離開學院將近半個月,其間始終沒給他們發過任何消息,余皓有點忐忑,周升卻抱著「既然交出去就不要再管了」的態度,不聞不問。

  傅立群道:「蹭他飯?」

  周升說:「明天你不是有他的課?到時再說吧。」

  余皓:「嗯……」

  第95章:報告

  這學期終於輪到陳燁凱的課了,余皓根本想不到,居然有這麼多人上人格結構理論基礎,這只是心理班的一門專選,整個多功能教室座無虛席,女孩子佔了一大半,還有人拖著不情願的體育系的男朋友過來聽課。

  余皓一進教室就傻了,自己沒想到來提前佔座,周升道:「我就知道,還好讓他們幫佔了。」

  體育班的佔座永遠是最後三排,余皓心想還好,你們這群來看陳燁凱的,別害得我被點名沒到。

  「待會兒不許看他。」周升威脅道,「我要吃醋起來,可是要大鬧天宮的。」

  余皓知道周升在開玩笑,隨手推了下他腦袋,翻開打印的課本,這時候聽見一陣此起彼伏的小聲尖叫,想也知道陳燁凱進來了。

  天氣轉冷,氣溫降了近十度,陳燁凱穿了件黑色的高領毛衣,去了趟北京,頭髮長了少許,他戴上耳麥,說:「喲,來了這麼多人?」

  這話又引起一陣尖叫,陳燁凱卻平靜地說:「不想聽課就給我滾出去,接下來逮到誰是誰,有本事舉報我去。」

  余皓差點要為陳燁凱這氣場歡呼,太凶殘了!但是一歡呼起來說不定自己也得滾出去,恰好陳燁凱像是在搜尋誰,瞥見了坐在倒數第三排的他和周升,余皓便朝他比了個拇指。

  「先點名。」陳燁凱又說,「回去通知下沒來的,我每節課都要點名,三次不到,自求多福。」

  余皓趴在桌上笑得不行,周升也一改常態,沒有起鬨他,免得挨刀,陳燁凱與薛隆不一樣,他的課堂是神聖的。

  陳燁凱先花時間點過名,而後道:「人格結構理論基礎是個非常龐大的課題,新的理論還在不斷被發現……第二排左第四個,你給我出去!」

  拍照的被陳燁凱抓住了,這下整個課堂鴉雀無聲,陳燁凱又繼續開講,周升低聲道:「不許看他。」

  「不看他看哪?」余皓低聲道。

  「看書啊。」周升道,「老師臉上有書嗎?」

  「看我。」陳燁凱敲敲白板,說,「低著頭幹什麼?」

  余皓差點爆笑,周升則依舊在桌下折他的愛心給余皓,低聲道:「切。」

  陳燁凱的課時間過得很快,而且很有教學節奏,抑揚頓挫,讓人不自覺地跟著他的思路在走。余皓心想要是他教所有的科目就好了,有些課不是不想聽,實在是讓他昏昏欲睡。

  【叫上余皓來我辦公室。】陳燁凱給周升發了條消息。

  下課後,兩人逕自進了陳燁凱辦公室,學院為重金聘回來的導師們單獨清理出一排復古的小樓,就在後門前銀杏林外,很有點學術的感覺。陳燁凱與梁金敏共用一間大辦公室,裡頭的書簡直堆成了山。

  「這書……比圖書館還多了。」余皓是真心喜歡他的辦公室。

  「如果有天堂,那麼我想它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天堂的大門永遠為你們敞開。」陳燁凱扔給余皓一把鑰匙,余皓不敢收。

  「我怎麼能拿你辦公室鑰匙?」

  陳燁凱卻道:「收著吧,梁老師經過上次那事後,日常偶爾有點忘事兒,有時候把自己鎖在辦公室外頭,是得留把鑰匙。」

  余皓便收下了。

  周升坐在一堆書上,問:「怎樣?」

  余皓知道周升有點緊張,哪怕平時常說不管,但金烏輪與他聯繫這麼緊密,不可能一點也不在乎。有時余皓會想起,第一次見到夢裡宏大的金烏輪時,周升帶著他接受光火的洗禮,當時金烏輪便將力量注入了余皓的精神中。

  周升說那是碎片化的信息,就像語言或讀過的書一樣,接收後你不能系統地運用它,但在碰上某種特定情況時,這些信息就會自發地在腦海中浮現。

  後來雖然交出了金烏輪,余皓卻總覺得這些信息已印入了他的腦海。

  「分別在三個研究所做過鑑定。」陳燁凱說,「但相關資料跑了很多地方,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夢境的事,請放心。」

  外賣來了,陳燁凱點了三份,分給周升與余皓,余皓心想這盒飯一份得將近一百了吧……他拆了筷子要吃,周升卻沉吟不語,拿著盒飯等陳燁凱說下文。

  「分別是國博、中國文化研究所和STA下面的一個私人工作室。」陳燁凱說,「STA是一個科學機構,研究方向是納米技術和電子通訊。」

  說著他挪動轉椅,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匣子,小心地打開密碼鎖,再從匣子裡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周升。

  余皓的心頓時提了起來,看著信封,陳燁凱做了個動作,示意他嘴角有飯粒。

  周升打開信封,裡頭有幾張打印的材料,以及原封不動的金烏輪。

  「國博認為我是在開他們玩笑,拿著個工藝品過去尋開心。」陳燁凱無奈道,「我要求做個碳十四同位素測定,館長和幾個專家都說沒必要,一看這件工藝品就是批量做的,機器加工的痕跡很明顯,還搜了許多圖片給我對照。」

  余皓:「……」

  「我猜也是。」周升說,「本來還以為你會去文物鑑定中心呢。」

  「那些機構,基本上都和收藏家有牽扯。」陳燁凱擺擺手,說,「沒必要。」

  「文化研究所給出的鑑定,和國博差不多。」陳燁凱又說,「認為是個工藝品,他們不能鑑定。不過副所長是個喜歡談天說地的人,和我東拉西扯了半天。其中有關於成都二十四橋遺址的一些尚未發佈的內容。」

  周升與余皓都知道,陳燁凱不會隨便提起毫無關聯的事情,這裡頭說不定有線索。

  「長話短說,他們在對新的考古遺址的發掘中,發現了一個關於金烏輪的新的祭祀方式,通過幾尊銅像來表現。其中兩名祭司,一名雙手環在身前……」說著陳燁凱做了個兩手交錯虛握的手勢。

  「這個我看過。」周升說,「三星堆握器銅人。」

  「手裡握著兩根象牙。」陳燁凱點頭,「二十四橋遺址裡也出現了,值得特別一提的是,還另一名銅人祭司,平抬著一件東西……」說著做了個端盤的動作,「身前又有一尊銅人閉上雙眼,單膝跪地……咱們來演示下?」

  說著陳燁凱單膝跪地,說:「銅像高度有差別……」

  周升稍稍屈膝,做那個端盤的動作,余皓一臉蒙逼,片刻後放下飯盒,在一旁做了第一個銅人的動作。

  余皓:「是這樣麼?」

  「陳老師!」薛隆推門進來,剎那傻眼。

  薛隆:「……」

  陳燁凱單膝跪地,側頭看。

  余皓:「……」

  周升:「……」

  陳燁凱:「……」

  三人迅速各自恢復正常,薛隆那表情像是在看蛇精病,好半晌才回過神,說:「那個……今天我們年級,有個男生……被您那個……責備了一頓。」

  陳燁凱說:「是的。」

  薛隆說:「他說,他幫女朋友拍白板上的教案,閃光燈是忘關了。」

  薛隆是來幫那男生道歉的,囉囉唆唆解釋了半天,余皓與周升心想要道歉自己來啊,怎麼找輔導員來,也是夠了。最後陳燁凱點了點頭,說:「行,我知道了,薛老師慢走。」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薛隆臉色不大好看,又碰了個軟釘子,卻惹不起陳燁凱,只得走了。

  「繼續。」陳燁凱若無其事道,「你們覺得,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在做什麼我不知道。」周升嘴角抽搐道,「薛隆應該覺得咱們仨是神經病吧,這傢伙實在很煩,總他媽硌硬人。」

  陳燁凱道:「他的想法不重要,他這個人也不重要。他不會在你們的人生裡佔據什麼重要位置,頂多就相當於食堂裡頭,別人用過以後掉在地上的一次性筷子,你心情好就把它撿起來扔了,不想彎腰就等阿姨來掃,浪費這幾句話的時間來討論他都是在做蠢事……言歸正傳,余皓,你覺得呢?」

  余皓:「我覺得你殺傷力有時候也挺強的。」

  陳燁凱雖然從來不對人罵髒話,但那藐視一切的氣場比髒話還傷人,從最開始就把薛隆當成了一隻從書堆裡爬過去的蟑螂,隨手拍一拍,就把人順手給掃進了垃圾桶裡頭,沒名沒姓,不容任何反抗。

  「我說你覺得這個動作有什麼寓意。」陳燁凱說。

  余皓說:「有點像在加冕給人戴皇冠。」

  陳燁凱說:「但手的高度不對,不是懸在頭頂,而是……放在這兒。」說著他又把周升一手拉下來少許,放在自己太陽穴兩側:「這明顯不是戴皇冠。」

  「這明顯是有一件東西不見了。」周升喃喃道。

  陳燁凱說:「銅人都很小,跟兩根手指差不多大,幾個銅人同時出現在最深處的一個小型祭壇裡,這個祭壇是個非常重要的祭壇,是整個二十四橋遺址最核心的地方也是最深處,祭壇後面還有一幅壁畫,但很可惜,已經看不出是什麼了,距離現在有三千六百多年了。」

  周升注視余皓,余皓瞬間想到了什麼。

  「這……銅人手裡拿著的是金烏輪!」余皓道,「他把這個東西放在別人的頭上……」

  「確切地說,是套在頭外面,像個懸浮在空中的光環。」陳燁凱補充道。

  周升說:「說明他們知道,金烏輪與人的思維活動有關。」

  陳燁凱道:「整個二十四橋考古過程裡,就只有這裡的謎題未解。如果三個銅人背後的壁畫能復原,也許會有更多的線索,但現在看來,已經不大可能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STA了,STA的報告在信裡,你可以自己看。」

  「材質,合金。」周升喃喃道,「電子圖像……」

  陳燁凱說:「他們觀察的結果是,這裡頭有一個環形的裝置,有一個點,其他地方,還有非常複雜的納米光纖連接……」

  「靠!」周升打開信紙,拿出一張圖,裡面是黑白的圖片,金烏輪裡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環狀影像。

  陳燁凱說:「我的那個學弟非常激動,極力要求打開看一眼,當然被我拒絕了。」

  余皓頓時目瞪口呆,陳燁凱又說:「你覺得這是什麼?」

  「這是個電腦?」周升看著金烏輪上頭複雜的紋路,喃喃道,「我怎麼感覺它像活的?」

  余皓頓時覺得有點恐怖,惴惴地看了眼信封裡表盤大小的金烏輪——一切如常。

  「電腦嗎?」陳燁凱說,「他們認為,這些,這一滴液體,也許是它的能源,就像紐扣電池一樣。」

  周升皺眉不語,陳燁凱說:「這些納米光纖連接的彙集處,才是它的信息處理器。學弟銷毀了所有的資料,建議我拿到國外去,或者去中國量子物理研究所,被我暫時拒絕了。」

  周升最後取出金烏輪,陳燁凱說:「我沒辦法啟動它,目前看來只有你和余皓……」

  「沒被調包。」周升說,「還是它,我感覺到了。」

  周升把它放在手心,朝余皓攤手,余皓輕輕地碰了它一下,那一刻,他也感覺到了,就像直覺一般——在告訴他,這就是金烏輪。

  周升拋了拋金烏輪,說:「你不用還給我。」

  「不。」陳燁凱道,「促使我帶它回來的原因,是學弟說了一句話,他覺得這像個小型的超級計算機……當然,他很激動,懷疑是哪個地外文明留在地球上的裝置,如果把研究結果公佈於眾,也許整個人類文明史都會被改寫……」

  「……但是,幾乎所有計算機,都有它的開機密碼。」

  「我懂了。」周升喃喃道。

  陳燁凱道:「接下來是我的個人推測,你不覺得它和手機、筆記本的某些原理很像麼?手機可以指紋解鎖,或是人臉識別解鎖,那麼,我們換個方式……」

  「腦電波解鎖!」余皓道。

  「是的。」陳燁凱道,「如果這裝置能讀取腦電波,自然也可以腦電波解鎖。我想,既然只有你能用它,也就意味著,它在某個意義上,是屬於你的,它是你的一件私人財產。只有你能開啟它,需要更多的研究,也只能由你來進行配合。我想無論從哪個角度上,都必須尊重所有者的意圖。」

  余皓道:「這真是太神奇了!這……能通過它聯繫上外星人麼?」

  周升半晌沒說話。

  陳燁凱笑了笑:「能的話又怎麼樣呢?你還得小心點兒,外星人會不會朝地球搞什麼大屠殺……」

  外頭敲了敲門,周升馬上把金烏輪收好,梁金敏進來了,抱著幾本書,說:「我覺得應該在這兒放幾瓶酒,你們在聊什麼?大屠殺?」

  余皓有點緊張,梁金敏卻神色如常,周升索性道:「在聊如果哪天聯繫上了外星人,咱們得怎麼辦。」

  梁金敏答道:「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建議最好還是別這麼做。」

  陳燁凱笑了起來,說:「吃飯吧。」

  「為什麼?」余皓問。

  「人類相當期待與地外文明會面。」梁金敏說,「文明進程不如我們的,想必也不可能駕駛蒸汽時代飛船降落地球;能抵達地球的……想想歐洲人對印第安人做過什麼?」

  陳燁凱「嗯」了聲,開飯盒,擰飲料。梁金敏說:「人類大多不對低等文明產生敬畏之心,大航海時代裡,他們掠奪印第安人的資源,殺光他們,把他們從家裡趕出去,再佔有他們的土地。」

  外頭又飄起了細雨,余皓很喜歡這兒下雨的景象,學院在半山腰上,春秋兩季一下雨就起霧,兩人牽著手,到處一片霧濛濛的,就像走進了雲裡頭。

  「當初交出去的時候,」余皓道,「我就有種預感,總覺得它還會回來。」

  周升有點出神,霧裡,金烏輪折射著微弱的天光。

  余皓說:「咱們試試看,再問問它?」

  周升眉頭深鎖,余皓又道:「上一次我在梁老師的潛意識裡,像是誤打誤撞,觸發了它的什麼功能,這次,我想在表層意識裡問。」

  周升說:「如果問完還是沒有答案呢?」

  「你說呢?」余皓道。

  周升說:「要麼去澳大利亞玩的時候,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它扔大海裡?」

  余皓笑了起來,他知道金烏輪一直以來,都是周升人生裡一個極其重大的組成,就連他的圖騰的一半表現形式也是它,他一直認為金烏輪是一種神秘的、不該讓自己駕馭的力量,在使用它時,既忐忑又恐懼,聽完陳燁凱的情報後也許更加深了他的焦慮。

  「你的圖騰,有一半是金烏輪的模樣。」余皓說,「可見它在你精神世界裡的作用不小。」

  周升「嗯」了聲,牽著余皓的手指又稍緊了點。

  「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余皓說:「可你還有一半的圖騰是我。」

  兩人到了宿舍樓下,周升的雙眼十分明亮,看著余皓。

  「所以我覺得,」余皓想了想,答道,「無論怎麼樣,如果金烏輪的存在不是好事的話,那我應該也有和它差不多的力量?」

  周升道:「你太臭美了。」

  余皓瞥周升,周升一本正經道:「不過我喜歡。」

  余皓說:「別怕它會影響你什麼,有我在呢。」

  「行。」周升埋頭給傅立群發消息,告訴他兩人都想睡午覺,讓他回來輕點別吵醒了自己。周升繫上繩扣,調整手腕上戴好金烏輪,與余皓躺了上床,說:「夢裡見,晚安。」

  周升一手按住余皓額頭,意識世界裡金光萬道。

  金烏輪依舊出現在周升夢境世界中的平台上,朝外穩定地噴發著金色光焰。陳燁凱將它帶往北京的這趟旅途,似乎對它毫無影響。

  余皓與周升牽著手,走向金烏輪。

  「讓我仔細回憶下。」余皓說,「上一次,檢索的關鍵詞是『潛意識』。」

  「你思考下。」周升說,「譬如說,想想『潛意識到底是什麼』。」

  旋即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奇怪的概念,那概念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

  「有了。」余皓喃喃道,「但不是語言,也不是文字,更不是圖像。」

  「是數學公式?」周升道。

  「一種……一種印象。」余皓道,「有點像通感,不行,我表達不出來。」

  周升說:「換一個,你只想它,努力思考它到底是什麼。」

  余皓說:「我想過許多次,可我確定,它在它的系統裡的檢索詞,絕對不是我們給它起的名字『金烏輪』。」

  余皓皺眉,抬頭望向金烏輪,金烏輪光芒四射,如同一個巨大的星際之門,又像一座宏偉的神廟入口。

  他朝金烏輪伸出手,那光火頓時在他面前噴發,就像上一次進入陳燁凱夢境時,門中現出水紋般的投影,投影內閃爍著奇怪的景象。

  周升一時忘了他們的目的,定定看著金烏輪。

  金烏輪中的景象,乃是一個猶如置身於末日中的城市,余皓一時覺得這景色有點熟,是郢市?!

  余皓道:「這世界末日是……誰的夢?」

  第96章:樂園

  金烏輪中的景象非常平靜,蒼白的日光照耀廢墟,帶著荒涼的意味。周升看了半晌,看不出危險,景象中還出現了他們坐過的摩天輪。

  「進去看看?」周升說,「在摩天輪下等?」

  余皓疑惑不語,夢境的主人是他現實認識的人,而且夢見了他,於是金烏輪才得以朝他展現這一幕。

  周升與余皓對視一眼,余皓點了點頭,周升道:「看上去不危險,還有太陽,到了後分開的話,你在原地等我,我把龍叫過去。」

  余皓與周升跨出一步,同時躍進了金烏輪中。

  強光閃爍,余皓站在了一個荒廢的遊樂場中,一陣風吹過,不遠處正是周升朝他告白的摩天輪。到處都飄飛著傳單,堆著雜亂的紙箱,太陽陰冷的光芒灑了下來。這一切就像廢土科幻劇中的情境般,不見一個人。

  「又是這個遊樂場?」余皓自言自語道。

  余皓起初懷疑會不會是岑珊或傅立群,還有可能是那天與他們一起來遊樂場的體育班的朋友。

  「周升——!」

  他一手擋著熾日,稍稍抬頭看,只見一條龍飛出了太陽,周升把他的坐騎召喚過來了。余皓快步朝摩天輪跑去,並朝天上招手。

  突然間,余皓聽見附近一聲輕響。

  「周升?」

  余皓路過遊樂場餐廳,看見裡頭有人影,是NPC嗎?他靠近些許,在落地窗外朝裡頭張望,餐廳中桌椅、食物打翻了一地。

  落地窗倒影中,余皓清晰地看見了自己背後,一隻歪歪扭扭、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頭顱腐爛的人形怪物直勾勾地盯著他。

  余皓瞬間毛骨悚然,緊接著那喪屍發出含糊的叫喊,朝他撲了上來!余皓差點就沒反應過來,頃刻間無數次入夢的直覺驅使著他,朝身旁一撲,躲開了怪物,那腐爛的怪物「咚」的一聲,撞在了落地窗上,砰濺出了一大團腦漿!

  余皓:「……」

  余皓睜大了雙眼,渾身血液彷彿凝固了,全身發冷,險些就喊出來,緊接著連滾帶爬地起身,朝著餐廳後的小巷飛速奔跑。

  剎那間又有一聲怪物嘶吼,又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腐爛怪物從旁衝了出來,余皓再按捺不住,大喊道:「周升!」

  兩隻、三隻,余皓轉身掄起角落裡的拖把,把沖上前的怪物一棍捅飛出去,那怪物沖上前時形貌一下清晰了不少。

  「這是誰的夢!怎麼會有喪屍!」余皓抓狂大喊道。

  先前在傅立群經常追的一部美劇裡就有行尸走肉,余皓跟著傅立群看劇時,不止一次看見過這群傢伙,簡直一模一樣。他已來不及去想自己被咬到會怎麼樣,能不能痊癒,唯一的求生念頭讓他開始逃跑。幸而在千鈞一髮時,模模糊糊的印象裡,周升曾經教給過他的跑酷幫上了大忙,余皓從遊樂場餐廳後跳上了鬼屋,再沿著鬼屋快跑,一個翻滾上了旋轉木馬頂棚,回頭一看——

  ——那一下不得了,喪屍足有上百隻,已被余皓徹底驚動,從四面八方疾衝過來!

  旋轉木馬頂棚外,已再沒有建築,余皓正想跳到綠植園裡借樹木掩護逃時,整個世界驀然劇震!

  周升正快步狂奔,背後追著一群喪屍,他吼道:「老婆!你在哪兒?!」

  周升速度飛快,尋常喪屍根本跑不過他,他對遊樂場又熟悉,七拐八繞,瞬間就甩開了身後的追兵。正登上過山車懸梯時,地震開始了,周升一個沒站穩,險些摔下來,當即抖開金箍棒,卡在懸梯上,翻身坐上金箍棒,眺望遠處。

  黑龍離開這個夢境世界裡蒼白的太陽,朝大地飛來,周升一聲唿哨,幾步踏上懸梯高處,轉身落在黑龍背上,抬手一招,召回了金箍棒。

  余皓從旋轉木馬頂棚上滑下,頓時摔進了一夥喪屍中央,當即被一隻喪屍抱住張口就咬,余皓又是大喊一聲,來了個三百六十度迴旋,一腳將面前喪屍直踹出去,再一招過肩摔,把背後的喪屍摔飛!

  地震停了。

  「周升!」余皓脫困,飛速奔跑,越過花圃柵欄,衝過草地,跑向摩天輪。緊接著地震又開始了,這次大地開始傾斜,草地成為一個斜坡,余皓措手不及,險些滑向追著自己的喪屍群!

  這次地震比上一次更猛烈,天旋地轉,摩天輪在地震下傾斜,甩出座廂,朝著大地驚天動地地砸了下來!

  余皓:「……」

  余皓在斜坡上奔跑,跳過無數朝他滾下來的摩天輪座廂,更多的喪屍從兩側追來,紛紛被座廂砸中,翻滾下去。余皓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一個大型的神廟逃亡遊戲裡,怒吼道:「這又是什麼鬼啊!」

  「老婆——!」

  「周升!」

  龍炎滾滾噴發,轟然點燃了喪屍群,周升金箍棒一棍揮出,挑中滾到余皓面前的摩天輪座廂,朝著追到他身後的喪屍甩去!然而更多的喪屍撲上黑龍,抱尾的抱尾,抱翼的抱翼,頃刻沉甸甸地全壓在了龍身上。

  余皓在地面奔跑,黑龍一聲長吟,朝余皓衝來,周升伸出手,余皓躍起在空中一翻身。

  左右兩側喪屍合圍,余皓躍上空中,被周升攔腰一抱。黑龍在地面猛地一蹬,撲打翅膀,留下兩個深坑腳印,驀然躍起。

  「抱緊了!」周升吼道。

  余皓頓時下意識抱緊周升,黑龍在離地數米處展開翅膀,來了個大回轉,刷然甩飛了所有的喪屍,余皓只覺一陣暈眩,再落回龍背上,黑龍騰空而起,飛向高處!

  「媽的,這是哥哥的夢?就喜歡看喪屍片……」周升回頭看大地。

  「過山車!當心!」余皓大喊道。

  黑龍剛飛起,也正在回頭看底下喪屍,面前的過山車軌道在地震中坍塌,朝著兩人一龍直壓下來,周升倏地轉頭,兩人同時大喊。黑龍險些就被砸中,幸而最後時刻周升猛地一按龍頭,黑龍砰然化作光點消失,緊接著周升一手抱余皓,一手抓住過山車軌道,隨著那過山車倒塌,直墜向遊樂場外的大湖。

  「啊啊啊——」

  近二十米的過山車軌道直砸下去,將兩人帶進了湖裡,余皓耳畔轟一聲巨響,入水,周升卻一把抓住了他,把他拖出了水面。

  余皓在湖畔不住咳水,周升給他順背,左右看看,手指一抖金箍棒,變小,化作金箍圈,隨手吊兒郎當地斜斜戴在頭上。

  余皓:「你的唧唧沒事吧?」

  周升:「那不是唧唧!」

  余皓笑了起來,周升隨時注意著附近的動向,低聲道:「別發出太大聲音,沿著圍牆走,盡快出去。」

  「龍呢?」余皓擔心的卻是黑龍。

  「暫時回去了。」周升說,「目標太大,太容易驚動喪屍,找個安全的開闊地再把它召喚過來。先弄清楚這是什麼地方。」

  余皓道:「末日、喪屍,還有地震,真是太詭異了。」

  周升見遠處有三隻喪屍正在四處遊蕩,說:「只有末日與喪屍,或者說只有喪屍,末日是喪屍造成的。」

  「那地震呢?」余皓皺眉道。

  「地震是這段夢裡才開始的。」周升道,「你看,到處的樓不像被震垮過,也許是來自於睡眠中的外界影響。」

  余皓想起了有一次進陳燁凱夢裡時,飛機在氣流下的抖動令夢境產生了顛簸。

  「所以夢境的主人也在坐飛機?」余皓道。

  「比飛機還猛。」周升以手示意,做了個傾斜的動作,說,「剛剛大地變斜坡的一下,你覺得像什麼?我覺得像在剎車。」

  余皓:「對!」

  他們經過了密室CS的遊戲房外,余皓又說:「在車上做夢,不會是哥哥,會不會是嫂子?」

  「我倒覺得不像。」周升說,「進來前只是猜測,見這兒沒有活人,只有喪屍,幾乎可以確定是誰了。想想,會覺得整個城市的人,都是『行尸走肉』這種印象,你認為有可能是誰?」

  「是他嗎?!」余皓瞬間如醍醐灌頂,社會對許多事的漠不關心,以血液與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注意,除了歐啟航還會有誰?!

  周升打開真人CS遊戲場所裝備間的門,說:「是他沒跑了,趕緊去找他。」

  余皓說:「這是染色槍。」

  「我猜會有用。」周升說,「你記得他說過,認識你那天,他剛玩過真人CS出來麼?如果喜歡玩的話,那麼在他的印象裡,染色槍應該能發揮不小的……」

  說時遲那時快,周升一手持衝鋒槍,飛速轉身,把槍架在了余皓肩上,開槍!

  余皓背後,沖上前的喪屍頓時被一槍爆頭,摔在地上。

  「走!」周升將另一把槍扔給余皓,同時吹了聲口哨,蒼白太陽裡再次衝出來黑龍,朝著大地翱翔撲來!

  余皓持槍,大聲道:「果然有用!」

  「喪屍太多了!」周升道,「先出遊樂場,找個沒人的地方!」

  周升拉開染色槍保險栓,余皓順手掏了兩枚遊戲用的染色手雷,一手持槍,跟在周升身後,朝遊樂場出口跑。但那槍響驚動了更多的喪屍,兩人再次開始疲於奔命地逃亡。

  這裡已經是接近遊樂場後門的倉庫與調控中心,余皓靈機一動道:「往東邊走!」

  周升:「幹嗎?!」

  余皓拉著周升,給了身後喪屍一槍,兩人沿窗檯爬上房頂,站在此處,終於看清了遊樂場裡大片大片的喪屍,此刻正朝著他們所在之處追來。

  「也不是很多。」余皓道。

  周升:「比起《生化危機》裡確實不多……」

  余皓示意周升看遠處的倉庫,問:「你能打中那個窗口麼?」

  周升單膝跪地,低頭看瞄準鏡,眯起眼,說:「我試試,那裡頭是什麼?」

  余皓抬頭,見黑龍飛了過來,馬上就能載走他們,但一旦它降落,喪屍再圍上來,恐怕又要把黑龍拖下去。

  「放煙花的倉庫。」余皓答道。

  「你把耳朵捂著,」周升專注地看著瞄準鏡,說,「合適的時候喊開槍。」

  余皓緊張地看著喪屍群越來越多,直到喪屍爬上房頂,前赴後繼地朝他們湧來。

  「開槍!」

  周升扣動扳機,一枚子彈旋轉著飛向窗口,繼而他轉身拉著余皓,兩人沿著房頂奔跑,朝空中一躍。

  黑龍掠過,接住兩人。

  遊樂場後門處發生了大爆炸,升起一朵蘑菇雲,在那火光之中,黑龍拍打翅膀,翱翔而起!

  歐啟航站在教學樓頂邊緣朝下看,雙腳已踏上了水泥欄。

  教學樓下,密密麻麻全是喪屍,同學、老師、事不關己的路人,紛紛仰頭。

  「期待嗎?」歐啟航喃喃道,「你們很快就有東西可以吃了。」

  地震又開始了,這次卻是小規模的震動,歐啟航在天台水泥欄上一時站立不穩,底下的喪屍卻激動地朝教學樓前更密集地擁擠過來。

  歐啟航抬頭,望向天際那輪蒼白的太陽,閉上了雙眼。

  「歐啟航——!」

  余皓一聲怒喝,緊接著,一條西方龍噴出龍炎,沿著學校外直掃過來!龍炎滾滾,那黑龍全力以赴,噴火之時,全身鱗片綻放出金光!

  歐啟航驀然睜大雙眼,地震越來越頻繁,幾乎要讓他摔下去。與此同時,天台上的鐵門砰砰作響,終於被推倒,坍塌,喪屍前赴後繼地湧了出來!

  下一刻黑龍甩下周升與余皓,周升在半空中一個飛身,撲住歐啟航,把他踹了回去。余皓一落地則手持染色槍,射出連串子彈,將沖上天台的喪屍紛紛爆頭!

  歐啟航摔在天台上,頓時愣住了,周升順手把他拖起來,余皓將歐啟航擋在身後,四處開槍掃射,喊道:「現在去哪兒?」

  周升道:「去找他的避風港!」

  「在哪裡?」余皓扔出一枚手雷,把天台上的出入口房炸了,周升道:「這得問他!」

  地震又開始了,相對先前驚天動地的震盪,夢境世界開始更頻繁地抖動起來。余皓道:「抖得太厲害了,我瞄不準!」

  周升道:「你來看著他!找機會上龍背上去!」

  黑龍在教學樓上空盤旋,地震中天台已十分脆弱,搖搖欲墜彷彿將隨時坍下,周升不敢讓它停在天台上生怕將此處壓垮。歐啟航怔怔看著夢境裡的一幕,一時遭受了極大的衝擊。

  突然余皓抓住了他的襯衣領子,把他按在水泥欄前,焦急道:「啟航,聽我說。」

  歐啟航眉頭擰著,注視余皓雙眼。

  「如果在你的心裡,有一個地方,是你的避風港,你想去哪兒?」余皓道,「快!告訴我!」

  「我……我……」歐啟航漸漸平靜下來,「讓我想想,武館嗎?」

  「太多了!」周升持衝鋒槍在前掃射,道,「殺不動了!」

  「走!」余皓喊道,「啟航!跟著我們!」

  三人縱身一跳,躍出教學樓,上了黑龍脊背,飛向遠處。

  歐啟航指路,黑龍在一條小巷前停下。這城市裡到處都是喪屍,黑龍擠不進去,周升隨手在龍頭上一拍,令它化作金光消失,余皓已打頭,衝進了小巷裡的一道門。

  樓梯極其狹隘,穿著跆拳道服的喪屍疾衝下來,被余皓一槍爆頭,歐啟航驚道:「師兄!」

  「你確定在這兒?」周升殿後,朝著樓梯下不斷開槍。

  「是吧!」余皓簡直忙得應接不暇,就像周升帶他玩射擊遊戲一般,二樓門裡不停地衝出喪屍,須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到得後來,喪屍在余皓眼裡已經再沒有身體,只剩下一個個移動著的頭,而他的任務就是開槍懟死它們。

  「別坐電梯!」周升上得二樓,把歐啟航一把拽了回來,余皓朝歐啟航道:「你平時都在什麼地方想事情的!帶我們進去!」

  「是……這兒!」歐啟航道,「往走廊盡頭走!」

  余皓打開門,將歐啟航推了進去,周升閃身進來,余皓扔出一枚手雷,繼而關上門。外頭一聲巨響,門被鎖上,整個世界頓時安靜下來。

  關上門的那一刻,余皓就知道他們成功了,這裡確實是避風港。

  每一次抵達避風港時,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區域是完全、徹底獨立於夢境世界的,它有種保護的強大力量。

  「呼。」周升扔了槍,在一張墊子上坐了下來,累得直喘氣。

  余皓環顧四周,見這裡是跆拳道館的器材室,裡頭堆滿了雜物,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裹挾著一道塵埃飄飛的光柱。

  余皓詢問地看著周升,周升道:「累死了,召喚兩次黑龍,花太大力氣。」

  歐啟航喃喃道:「你們是真的人?不是我夢裡的……」

  周升道:「什麼也別問,讓老子休息會兒。」

  周升攤開兩腿,筋疲力盡地靠牆坐著,余皓試著施展治療能力,手中現出白光。

  這意味著什麼?他在歐啟航的夢裡獲得了「治療」能力,也即是說歐啟航同樣對他有「痊癒」的印象。余皓又看了眼歐啟航。

  周升指指脖子後頭,示意這兒,余皓於是把手按在周升後頸,片刻後,周升稍好了些,說:「只能再召喚一次。」

  「差不多了。」余皓知道只要找到了夢境的主人,就代表他們贏了一半。

  歐啟航說:「我猜得沒錯,你們果然……」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周升沒好氣道,「少廢話。」

  歐啟航也不多說,只答道:「問吧。」

  余皓盤膝在周升身邊坐下,與歐啟航相對,在這一刻,他似乎瞭解了他的內心。

  「對你來說,這輩子最重要的是什麼?」周升道。

  「我不知道。」歐啟航倒是答得很乾脆。

  余皓說:「不是報復麼?」

  歐啟航道:「那天你們把我從天台上拽下來,我突然就開始迷茫了。我有點後悔,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周升,在審訊室裡,你說的話,是騙我的,對不?」

  「對。」周升不耐煩道,「看你拽得二五八萬似的,不想讓你好過。」

  歐啟航笑道:「我猜也是。肖玉君發現我留給她的東西了麼?」

  「發現了。」周升撓撓頭,說,「密碼也打開了。」

  「讓我和你們一起吧。」歐啟航突然說。

  「不可能!」周升說。

  余皓:「???」

  余皓一時沒明白歐啟航與周升打的機鋒,周升卻給了余皓一個嚴肅的眼神。

  歐啟航道:「你們四處穿梭在夢裡救人,是麼?」

  「不是。」周升道,「你怎麼這麼囉唆?這跟你沒關係,要不是你夢見了余皓,我們根本不會過來。」

  余皓才明白過來,膽顫心驚地看周升,意思是你就這麼告訴他了?

  「瞞著他也沒用。」周升說,「他太聰明了,一定會猜到的。」

  余皓一想也是,已經被陳燁凱捅穿一次了,歐啟航應當也能猜到,現在再互相試探,明顯只是浪費時間。

  歐啟航顯然有太多想問的了,周升卻道:「你再問,我們就走了。」

  「別!」歐啟航說,「我知道哪怕我把這件事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們更不會在現實裡承認,可是別走!我什麼也不問了。」

  周升一句話堵住了歐啟航的所有好奇心,余皓發現歐啟航哪怕在夢裡,思路也非常清晰,如果自己做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被喪屍追,又有自己與周升來救,帶著他逃到了武館的器材室裡躲著……只會覺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根本不會多問才對。

  「他的圖騰在哪兒。」余皓說,「boss會是誰?」

  周升皺眉想了會兒,朝余皓答道:「要麼是他家,要麼是檢察院之類的地方?」

  「什麼意思?」歐啟航道,「對不起我又發問了,我只是……」

  周升給歐啟航稍作解釋,歐啟航彷彿明白了什麼,余皓道:「戰勝你自己,控制你的內心,奪回你的圖騰,你的內心世界才會恢復正常。」

  歐啟航苦笑道:「除非有人為我主持正義,否則,我想也許我一輩子也改變不了對這個城市的印象吧。」

  「是吧。」周升說,「那我覺得哪怕是我們,也打不贏你內心的那個boss。」

  整個世界又是一震,響起了奇怪的聲音。

  「請取卡。」

  「祝您一路順風。」

  那是高速收費站的電子聲。

  歐啟航沒再說話,余皓皺眉道:「你打算去哪兒?長途旅行嗎?取保候審期間不能離開郢市。」

  歐啟航說:「你問現實裡嗎?我被人綁架了。」

  第97章:雨夜

  周升:「!!!」

  余皓:「怎麼不早說?!」

  「忘了。」歐啟航道,「看見你們,一下沒想起來。」

  周升頓時傻了:「怎麼回事?說清楚!」

  余皓:「快回現實裡去!」

  「冷靜。」周升馬上道,「夢裡的時間都比現實裡慢一點,你在車上睡著了?」

  歐啟航倒是很冷靜,說:「我早上請假沒去學校,午飯後剛出門,就有人摀住了我的鼻子,想往我頭上套布袋。開始我讓套了,他們把我架著走,估計沒想到我半路上會突然還手,我把布袋扯了下來,還周旋了一會兒,但藥性發作,打不動了,他們把我拖上一輛車……」

  「記得車牌號麼?」余皓緊張道。

  「別克。」歐啟航說,「我看見了,車牌號記不大清楚,應該是這個。」

  「你被綁架了還這麼冷靜?」余皓簡直哭笑不得。

  歐啟航笑道:「你們讓我冷靜的不是麼?」

  歐啟航是跆拳道黑帶,要制服他並不那麼容易,被他看見了車牌號。

  「你覺得車會往哪兒開?」

  「上高速了。」歐啟航道,「中途在收費站停了一次,我聽見『請拿卡』的聲音……距離我家大概開了二十分鐘。」

  「等我們。」周升道。

  余皓馬上一手按在歐啟航額頭,整個夢境世界頓時轟然消失,兩人回到現實裡,同時睜開雙眼。

  傍晚六點,寢室里拉上了遮光窗簾,傅立群正在小心地吃外賣,戴著耳機追新一季的《行尸走肉》,正看到驚心動魄、大氣不敢出的時候——

  「啊!」

  背後周升與余皓突然大喊一聲,垂死病中驚坐起。

  傅立群差點被當場嚇出尿來,咖喱飯打翻了一身,狂叫著彈起,全身發抖,看著兩名室友。

  周升一起來便抓手機給黃霆打電話,余皓一個翻身下床還差點摔了,起身穿襪子,大聲道:「公安就沒人監控他嗎?」

  「查車牌號!」周升朝電話那邊喊道,「歐啟航被綁架了,微信發給你了!」

  傅立群貼在牆角,瑟瑟發抖,看余皓穿上短褲正穿鞋,周升跳下床:「凱凱電話沒人接!」

  傅立群:「……」

  「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周升道。

  傅立群眼裡還以為兩人突然被鬼上身,說:「你倆沒事吧?」

  余皓道:「陳老師現在應該沒在上課!」

  「被綁架了?」傅立群試探著看余皓,「怎麼回事?」

  「你給他打!」周升道,「你的他一定接!」

  余皓抓到手機,給陳燁凱打電話,果不其然接了,陳燁凱說:「怎麼了?正在開會……」

  「等、等……找陳老師做什麼?周升你找他幹嗎?」

  「讓他把車開出來,在學校後門等咱們!」

  周升換好鞋,開門,一陣風地衝了出去,傅立群已換了件T恤,說:「等等我!」

  「鑰匙!」余皓回身拿了寢室鑰匙,追在周升後頭。傅立群與周升跑得飛快,周升道:「哥哥你別來了!太危險了!」

  傅立群:「我當然得跟著你們!」

  「沒錦旗!」

  「開毛玩笑!」傅立群怒吼道,「你們是我兄弟,我能不管麼?」

  「親一個!」周升笑道。

  「哥哥親一個!」余皓也笑道。

  陳燁凱的奔馳停在後校門,周升拉開副駕駛位,繫上安全帶,陳燁凱道:「怎麼?」

  余皓:「這麼重要的案子,大家都盯著,就沒人保護啟航嗎?」

  周升:「監守自盜啊!還有別的可能嗎?」

  余皓陡然想通了一件事——歐啟航正處於密切監控下,自然有人負責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樣都能被綁走,說明什麼?!只恐怕這一切早就是有預謀的!

  余皓與傅立群上了後座,周升道:「往這條路開,上高速!」說著給陳燁凱手機定位,又說:「余皓,注意黃霆電話。」然後又開始打電話。

  陳燁凱也沒問,周升撥通了電話,朝那邊道:「老頭子,派個司機,帶三個打手,開輛車出來,在郢新高速等,別問為什麼!快!」

  「打、打手……」余皓還是第一次在現實裡聽到正兒八經地討論「打手」。

  那邊顯然也莫名其妙,周升只得道:「那小孩兒被綁架了!」

  余皓接了黃霆電話,黃霆道:「你們在哪裡?我去小區裡調監控,監控已經被提前刪了,他沒去學校也沒回家,我沒有通知市局……」

  余皓道:「到底是什麼人下的手?」

  周升又在打電話,答道:「市局派人監視他,眼皮底下被抓,肯定有內鬼。」

  傅立群:「你怎麼不看著那小孩?」

  「市局接手,我怎麼看?多說兩句話都會引他們起疑。」黃霆道,「就沒想到這麼狗急跳牆,我開車到高速入口,找你們會合。」

  「不該叫醒他,」陳燁凱道,「一叫醒就不知道他到哪兒了。」

  余皓:「被蒙著頭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

  周升馬上一個眼色制止了陳燁凱,陳燁凱想起傅立群還在後座上,馬上轉移話題道:「坐穩了。」接著一腳油門,開始加速。

  陳燁凱抄近路往高速走,把車開得飛快,卻非常穩。傅立群道:「凱凱你這車技可以嘛。」

  「承讓。」陳燁凱道,「你們的朋友為什麼被綁架?」

  「這事兒說來實在太長了。」余皓道。

  學校所在之處距離郢新高速只有不到十公里,天色昏暗,陳燁凱道:「說來聽聽?」

  余皓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只到了睡覺那段便截止,陳燁凱大致明白了經過,嘆了口氣,傅立群卻道:「你們怎麼知道他被綁架?」

  周升早就想好了,答道:「余皓和他約了一個微信上的暗號。」

  「哦……」傅立群心有餘悸道,「我說呢,嚇死我了。」

  余皓補充道:「那會兒我剛睡醒,看了眼微信也被嚇著了。」黃霆電話又來了,這次他開了外放,方便大家溝通。

  陳燁凱抵達高速入口,說:「你們確定是這兒?」

  黃霆說:「我看見Nicky的車了,我跟在你們後頭,開車注意安全。」

  周升也有點不大確定,深吸了一口氣,說:「不確定,賭一把吧,最有可能的就是這條路,我寧願選錯。」

  陳燁凱道:「理論上如果我要綁架一個人,說不得要在市裡繞個幾圈。」但他仍然上了高速,余皓卻道:「可是他們一定配合嚴密,不會讓任何人看見這輛車劫持了歐啟航,兜圈不是必要選項。」

  「這就要看他們的目的了。」陳燁凱打方向盤,上高速,說,「如果不兜圈,那麼他的處境會相當危險。」

  周升道:「嗯,所以我說我寧願是錯的。」

  余皓問:「為什麼?」

  黃霆答道:「因為他們打算殺人滅口,不準備把那孩子放回來了,所以不必再在市裡兜圈,Nicky,你能看見車不?」

  陳燁凱說:「勉強,如果車牌號沒記錯的話。」

  「往前開。」傅立群說,「我幫你盯著右邊的車。」

  周升說:「凱凱,千萬注意安全。」

  「當然。」陳燁凱說,「相信我的技術,好歹當初也是熱帶雨林裡一路開過來的。」

  電話裡黃霆說:「老司機,靠你了。」

  余皓:「下雨了。」

  一片黑暗中,陳燁凱唰地打開了遠光燈,頓時前方雪亮,暴雨傾盆,視野變得愈發模糊。然而強光射去,如神祇的力量,在開天闢地之時破開了整個混沌的宇宙。

  雨水在白燈照耀之下如同不斷相撞、又分開的千萬繁星,高速上無數車輛穿梭著,每輛車裡都有許多個故事、許多個人生。

  起初陳燁凱並未在意周圍的車,周升則在邊上按高速上大致的車速作了估算,醒來剎那距離現在的時間,劫持歐啟航的車輛,應當已開出了至少七十公里。

  周來春派的車也開上了高速,周升直接給那名司機打電話,讓他跟著奔馳。

  陳燁凱道:「睡會兒?有情況我會叫你。」

  「我打幾個電話,你們別吭聲。」黃霆在電話裡說。

  黃霆一個手機開著外放與他們通消息,另一個手機則撥號找同事,居然在閒聊,問對方晚上去不去唱K。周升回頭看了眼余皓,余皓忽然明白了,黃霆正在試探他的同事。

  掛了電話以後,黃霆那邊的聲音聽得出十分焦慮:「不好辦,也沒法通知高速出口攔車,容易走漏消息,萬一敵人收到風聲……」

  陳燁凱說:「這麼多敵人?」

  「嗯。」黃霆道,「……試試另一邊。」

  黃霆又繼續撥號,那邊一個女生「喂」了聲,黃霆說:「幫我轉白老師。」轉接後又道:「開放環境,請您聽我匯報。」說著將情況經過簡要匯報了下,最後道:「局裡有知情人,不能通知高速出口攔車,怕打草驚蛇,只能這麼跟著了。」

  一個男聲道:「知道了,我馬上通知人配合你們。」

  黃霆答道:「行。」

  那男聲道:「這孩子一定得想辦法保護好。」

  聽到這話時,眾人鬆了口氣。

  黃霆掛了電話,語氣中帶著疲憊道:「只是一個高中生而已,有必要這麼趕盡殺絕嗎?他們學校的老師們,還在給他寫求情信,希望能少判點。」

  「上,咱們能贏!替月亮懲罰他們,黃警官。」陳燁凱漫不經心道,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要能通知高速出口就好多了。」黃霆說,「狗急跳牆,估計還是收到了什麼風聲。」

  「地方與中央玩,玩不過的。」陳燁凱倒是很清楚。

  「陳老師,」黃霆在電話裡又說,「注意下影響。」

  陳燁凱不作聲了,周升在睡覺,余皓則始終緊盯著外頭的車,努力分辨歐啟航說的別克。不多時,周升又醒了,從倒後鏡裡看了一眼,極其緩慢地搖頭。

  「等,凱凱。」傅立群突然道,「少爺,你看是那輛不?」

  陳燁凱百忙中一瞥,車牌號錯了一個數字,卻是他們所描述的別克!

  「加雞腿!」周升大喊一聲,「哥哥!你是真男神!」

  余皓差點就大喊一聲「我去」!傅立群的注意力真是太厲害了!幸好帶上了他,否則就開過了!

  所有人一起喊道:「加雞腿!」

  傅立群卻道:「現在怎麼辦?」

  「等著!」周升馬上道,「別驚動了他們!黃霆,增援來了嗎?」

  陳燁凱開慢了點,見前面那車開始超車,說:「想開去哪兒?」

  別克變道,陳燁凱也跟著變道,轉到一輛貨車後面去,余皓頓時緊張無比,千萬別在高速上出什麼事。

  臨近收費站,雙方隔著不少車,陳燁凱始終盯著那車,眼看它開走了。黃霆那邊又在打電話,對方換了個對接的負責人,知道詳情後便道:「我們在半小時內趕到,麻煩你跟緊他們,非必要情況下不要發生直接衝突。」

  「別下高速……」周升喃喃道,「千萬別下高速。」

  陳燁凱看見那車,終於轉下了高速,所有人同時「靠」了一聲,余皓意識到有危險了,忙道:「陳老師!」

  「知道。」陳燁凱說,繼而打方向盤,也下了高速。周升給家裡司機打電話指了路,這是郢新高速中間的一個縣城,陳燁凱不敢開遠光燈,在國道上遠遠跟著,幾次險些跟丟了,傅立群卻都準確地指出了路。

  雨越下越大,周升道:「快看不見了,這車想去哪兒?」

  「他們對這兒熟。」傅立群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從沒來過。余皓你查下地圖……」

  「是座山。」余皓說,「不是風景區,下頭有種植園。」

  四週一片漆黑,路崎嶇不平,路上幾乎沒車了,陳燁凱道:「這車底盤太低了。」

  「是這兒不?」周升說。

  「沒錯!」傅立群道,「我看著往土路上走的。余皓,附近有鄉鎮麼?」

  「沒有……」余皓頓時背脊發涼,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帶著人質跑到這兒來,唯一的可能只有一個——毀屍滅跡……

  陳燁凱突然把車停了下來。

  「怎麼了?」傅立群道。

  陳燁凱說:「他們應該發現被跟蹤了。」

  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周升當機立斷道:「走,不能把大家置於險境裡。」

  黃霆道:「你們撤吧,定位發我,」

  余皓給黃霆發定位,就在此刻,陳燁凱的車發出一聲巨響,一輛車從側旁撞了上來,余皓差點大叫出聲,所有人被撞得險些頂在車門上!

  傅立群馬上穩住余皓,怒道:「媽的!」

  周升被這個舉動激怒了,吼道:「快走!」

  陳燁凱正在倒車,山路漆黑一片,對方的車又猛地加速,從側旁狠狠一撞!頃刻間大家都知道生死關頭到了。傅立群道:「再來一下就要翻下山了!」

  「下車找掩護!當心槍!」陳燁凱不再倒車,周升解安全帶,四人下車,各自飛撲。對方的別克再一撞,把奔馳直接頂到保護欄上,兩輪懸空!

  暴雨傾盆,余皓在山路一打滑,周升吼道:「快跑!」繼而竟是衝到別克駕駛座前,猛拉車門,車門上鎖,車後突然出現一人,手持鐵棍朝周升後腦勺猛地敲下去。

  傅立群大喊一聲,沖上前,車裡又出來兩人,周升一拳過去,敵人竟是躬身避讓,雙方打了起來。周升吼道:「練過的!別硬槓!」

  陳燁凱驟然上去,與傅立群合力對抗一個,余皓在路邊撿了塊石頭,沖上前,一招拍過去,拍中一人後腦勺。暴雨下一片混亂,眾人身上全是泥水,周升與一人纏鬥,從山路上滾了下去。

  「周升!」

  「別管我!」周升掙脫那人,朝著山路上跑來。

  敵人加上司機有四個人,明顯全學過擒拿格鬥,周升應付一個已十分吃力,另外余皓、傅立群與陳燁凱三人幾乎完全不是對手,只能繞著別克躲閃。

  「住手!」司機揪著一人,把他從車裡拖出來,正是歐啟航!

  一把匕首架在歐啟航脖上,司機的綁匪素質顯然很好,臨危不亂道:「都給我退回去!」

  眾人短暫分開,余皓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綁匪正在緩慢後退,周升卻提著一根繳獲的鐵棍,從綁匪背後緩慢靠近,耍開那鐵棍,無聲無息一棍下去。

  「我去你媽的……」

  「救人!」陳燁凱吼道。

  霎時又一片大亂,周升吼道:「救了人馬上退後!」

  雨下得太大,周升恐怕失手揍了自己人,那鐵棍專往綁匪頭上招呼,任何人挨了一下都相當危險。陳燁凱沖上去救歐啟航,傅立群與余皓馬上後退。

  「先對付他!」

  綁匪們配合起來極快,馬上認清了主要目標,必須盡快解決周升,只要周升一躺下,其餘人等便不構成威脅。這下周升得一個打三個,頓時壓力極大,抽身一讓,退到別克車後。

  余皓當即三步踏上別克車頂,全身一側躺,以手肘出錘,朝車後游鬥三人猛砸下去。周升翻身以背一扛,兩人在車後剎那交換位置,余皓手肘頓時擊中司機側頸,將歐啟航拖了過去。

  「走!」周升大喊道。

  余皓已經很久沒打架了,上回追林尋公文包時,那倆只是混混,現在的敵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敵人留下兩人對付周升,騰出兩名人手,回來追余皓與歐啟航,頃刻間那司機又揪住歐啟航衣領,帶著他滾下山路去。

  「放手!」陳燁凱衝過來了。

  余皓沿著山路一個側滑,帶起衝天泥水,直滑下去。陳燁凱已衝到司機面前,與他糾纏,歐啟航喊道:「余皓!是你嗎?!放了我!我來幫忙!」

  歐啟航手上綁著繩反剪著,被掀翻在地上,正掙紮起來要逃,陳燁凱卻一聲雷霆吼:「別跑!當心摔下山!」

  對方擰著陳燁凱手臂,把他甩開,又是一腳猛踹,陳燁凱大喊一聲,手臂被踹中,余皓從高處飛身下來,踹中那人頭頂,那人只得再轉身對付余皓。

  陳燁凱掏出瑞士軍刀,割開歐啟航手上的繩,把他頭套一摘,兩人滿臉都是雨水,短短對視瞬間——

  陳燁凱道:「你快走!我去幫他!」說畢又沖了上去。

  傅立群自己對付一人,緊張得有點發抖,他打架技術向來不如周升,只靠身材高大,以壓制性優勢纏鬥,他胸膛被踹了兩腳,下巴挨了一拳,卻堅持著無論如何要拖住敵人。

  山下傳來叫喊聲,那綁匪冷笑一聲,竟不再管傅立群,一個側身滑了下去!

  「別跑!」傅立群也跟著滑了下去。

  敵人兩人合圍,要二打一把余皓當場打死,陳燁凱沖上前,抬起手臂,替余皓擋了一下,歐啟航加入戰團,三人又開始混戰。周升在高處吼道:「別打了!人救到了趕緊跑,分頭跑!他們認不出誰是誰!」

  余皓已被對方打得兩眼冒星星,而耳畔傳來一陣發動機響動。

  「讓開!」余皓喊道,沖上前推開滑下山的傅立群。

  一輛車疾駛而來,將那司機頂得翻上車前蓋,黃霆推車門下車,朗聲道:「警察!把手放在後腦勺!蹲下!」

  黃霆那聲充滿氣勢,歐啟航馬上帶著陳燁凱,躲到黃霆車後去,四人卻棄了車也棄了周升和余皓,朝黃霆圍過來,黃霆掏出槍,沉聲道:「把手舉起來!」

  第98章:脫險

  周升抹了把臉,從山腰上滑下,己方加入一人,黃霆手中持槍,局勢頓時扭轉。

  余皓看周升,周升不住喘氣,手肘上、膝上全是擦傷,卻沒有受重傷,他點頭示意沒事,雙眼卻緊盯著敵人四人的動作。

  四周暴雨聲不絕,那司機喊了句方言,四人驀然各自散開,再一齊衝上來,竟是要奪黃霆的槍!黃霆明顯訓練有素,拉開距離,在雨夜中開了一槍,余皓聽見現實裡的槍聲,頓時就震撼了。

  「靠!」周升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麼不怕死的,當即翻上黃霆車頂,再次撲了上去!

  敵人四個,霎時已被黃霆放倒了一個,另兩人卻把黃霆纏住,抓著他的手腕。又一聲槍響,這槍卻沒打中,黃霆一被近身,便開始與敵人纏鬥,避免槍被奪走,而又有車開上了山坡,遠光一照,晃得眾人頓時睜不開眼。

  「他們的增援來了……」周升後退道,「馬上跑!跑掉一個是一個!」

  歐啟航與傅立群、余皓不斷退後,旋即車門打開,周來春一聲大喊道:「自己人!」

  緊接著車上又沖下四個人,周來春也提著根鐵棍。

  周升:「……」

  「往後躲!」周來春道,「上我的車!」

  現場一片混亂,周來春加入戰團,黃霆壓力頓時一輕,第三聲槍響,周來春也被嚇了一跳,道:「誰的槍!」

  黃霆:「拉開距離!別混戰!」

  「咱們的!」周升道,「你來這兒幹嗎?!」

  周來春勃然大怒:「你搞什麼?!」

  雙方再次拉開距離,黃霆持槍指向對方,依舊十分鎮定,說:「咱們的人都退回來。」

  對方意識到黃霆竟是要將他們全殺了,一時顧不得被子彈打中的同伴,緩緩後退,準備撤走。

  下一刻,直升飛機響,車輛發動機轟鳴,兩道強光照了下來,余皓抬頭,周升把他攬著,抬手替他擋住光。

  「怎麼跟拍電影似的。」周升道。

  余皓喘息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有死裡逃生的感覺。

  上面開始喊話,敵人見再逃不掉了,紛紛蹲下,兩手放在後頸,武警過來了,先把他們全部銬上。黃霆上車,出示警官證,指了人,眾人上了車,又有人為他們解開了手銬。

  「陳老師?」余皓驀然瞥見陳燁凱臉色蒼白,身上儘是汗。

  各項收尾工作結束的一個半小時後,醫院裡。

  陳燁凱的手臂打著繃帶與夾板,坐在椅上。

  「都回吧。」陳燁凱左臂骨折,打了麻藥接好後,反而還很精神。余皓軟組織挫傷,傅立群鼻青臉腫,幸而沒破相,護士給周升手肘上、膝上等擦破的傷口上碘酒。

  「還早呢。」余皓看了眼時間,這才晚上十點。

  周來春去給眾人繳過掛號費、藥費,讓司機買了四份盒飯,在旁看著他們吃。陳燁凱左手掛在胸前,右手拿著個勺舀飯菜。

  周來春:「……」

  眾人:「……」

  「對不起。」陳燁凱反而主動道,「是我失職,帶著學生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所有人馬上異口同聲道:「不是你的錯!」

  周來春忙道:「不不不,陳老師,您很了不起。」

  周升說:「是我找凱凱幫的忙。」

  陳燁凱又說:「如果知道情況這麼危險,我一定不會……」

  「沒關係,沒關係。」周來春說,「小兔崽子都說了,他是這事兒的主謀,連累你們,我周來春實在太過意不去。陳老師,您好好養傷,有什麼需要,儘管朝我提!」

  「什麼叫主謀?」周升怒道。

  周來春沒再說什麼,笑著掏出煙想點,余皓說:「叔叔,這兒不能抽菸。」

  「是的。」周來春馬上答道,「我出去抽,我看要麼也就……」

  「回見。」周升道。

  眾人:「……」

  周來春又叮囑了幾句,特別讓余皓注意周升的傷,別洗澡時感染發炎了,便起身走了。

  周來春一走,病房裡氣氛總算輕鬆了些,傅立群道:「媽的好像在拍警匪片,頭一次碰上,這輩子真是沒白活了。」

  陳燁凱道:「下回得千萬當心,太輕敵了,真是太……太,現在想起來還後怕。」

  「好啦不要作假設道德拷問自己了。」余皓說,「跟著君君姐這麼久,學到的就是人生總有許多突發狀況,過了就過了,下回當心就好。」

  周升說:「要不是跟上去,歐啟航現在多半已經死了。」

  傅立群眉飛色舞,說自己怎麼與那綁匪纏鬥,周升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最後傅立群道:「當然還是少爺最厲害。」

  余皓道:「你一個人最開始纏住了三個,後面還對付了兩個。」

  「周升太不得了了。」陳燁凱也有感而發道。

  那夥人簡直是亡命之徒,而且顯然還受過專業訓練,續戰力實在太強。最後還是黃霆開槍才廢掉了兩個,先前武警詢問過程時,也沒猜到對方的真實身份,只把他們帶走了,但慢慢地審訊,總能問出來。

  「對不起,凱凱。」周升愧疚地說,「害你受這麼重的傷。」

  陳燁凱笑道:「我這輩子總想當一次英雄,只是沒機會,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

  眾人都笑了起來,傅立群說:「英雄還是少當的好。」

  陳燁凱道:「實在沒辦法時,挺身而出,我不後悔。中國控槍控得非常嚴格,這點真的非常好,否則今天不會是這局面。」

  陳燁凱在國外生活了許多年,知道槍支不管控的結果會是怎麼樣,眾人都「嗯」了聲。到得這時,余皓心中不再後怕,也沒有半點激動,四人就像打完了一場激烈的籃球賽一般,感覺大夥兒都同生共死了一回,更建立了超越一般朋友關係的友誼。

  敲門聲響,黃霆進來了,身後還跟著歐啟航。

  「過來看看你們。」黃霆道。

  歐啟航看見四人,頓時有點不知所措,誰也沒開口,最後反而是陳燁凱笑道:「坐吧,洗過澡了?」

  黃霆過去看陳燁凱的手,說:「傷得不重,疼不?」

  陳燁凱說:「得掛上兩三個月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黃霆道,「沒我上回斷得狠。」說著又亮出手腕,給陳燁凱看:「復原以後不會有什麼問題。」

  陳燁凱說:「我倒是不擔心。」

  歐啟航只安靜地坐著,余皓額上貼了紗布,周升身上是大片大片的碘酒,傅立群則看著歐啟航笑。

  雨停了,余皓望向醫院窗外,華燈璀璨。

  「交給你一個任務,」黃霆朝歐啟航說,「陳老師每天喂飯你負責了。」

  眾人頓時大笑,陳燁凱卻正色道:「黃霆!」

  「對不起。」歐啟航愧疚地說,「對不起,害你們這麼危險,對不起,凱凱哥。」

  傅立群一句話解了圍:「想給他喂飯的人從這兒能排到江邊去了。」

  眾人又是大笑。

  余皓知道黃霆作為好哥們,一直想幫陳燁凱物色個對象,但這麼說實在太尷尬了,陳燁凱應該對這種情況下的戀愛也不感興趣。

  周升一手按著額頭,頗有點不忍卒睹的表情。

  黃霆開完這個不合時宜的玩笑,坐到一旁,摘下警帽,周升問:「怎麼樣?總得給個說法吧?哥們兒命都差點丟了。」

  黃霆:「移交調查組處理,嫌犯全部被控制起來了。市局裡頭現在有點亂,得過幾天才能理清楚情況,綁匪的身份有點複雜,其中有一個,是退役的省隊散打運動員……」

  所有人都有點驚訝。

  周升說:「和我纏鬥那個?」

  「是吧。」黃霆道,「相當難對付,目前的猜測,我想應該是他們其中一人對縣城環境、路況比較熟悉,準備將啟航帶到那裡,找個荒廢的魚塘,再……嗯。」

  「他們想找個地方殺了我。」歐啟航說,「這樣就不會再有人知道任何秘密了。」

  病房中安靜片刻,余皓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合理的,先前歐啟航就有過輕生念頭,偽造一個自殺的情景,讓他暫時失蹤一段時間,再找出屍體,許多線索就從此徹底斷絕。

  也許歐啟航隱約也能猜到自己早就身處險境,於是才將資料壓縮包留在了肖玉君的電腦裡,再提示了周升密碼。

  「我倒是想不通,」周升吃著飯,臉上還粘了飯粒,余皓給他拿了,周升朝歐啟航問,「你是怎麼騰出手,給我發那條求救消息,通知我們來救你的?」

  余皓:「……」

  歐啟航瞬間秒懂,說:「我盲發的,一被抓馬上就摸手機,在後袋裡頭,剛發出去以後,刪了消息就被他們搜走了。」

  周升「嗯」了聲,說:「牛叉,牆都不扶就服你。」

  余皓心想你倆真是太彪悍了,當著黃霆的面串供還能不能好了!而且一問一答,是如此地自然,那一刻余皓覺得自己的智商真是受到了徹頭徹尾的碾壓。

  傅立群接了個電話,看樣子是岑珊打來的,忙起身出去接電話。眾人又閒聊了一會兒,余皓不知道黃霆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便討論了幾句周升老爸給帶的飯。

  黃霆:「我還沒吃呢。」

  余皓:「撕個飯盒蓋,分你點?」

  黃霆:「謝了。」他居然也不嫌棄,接過就開始吃,顯然也很餓了。

  吃完後,數人又開始閒聊,黃霆彷彿在閉目思考,然而不片刻,竟是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睡著了。

  余皓:「……」

  陳燁凱道:「太累了吧。」

  余皓看看黃霆,再看陳燁凱,周升最後吃完飯,收了其他人的飯盒,朝歐啟航道:「抽根菸去?」

  歐啟航便起身,余皓知道他倆有話說,便沒跟著,留在病房裡玩手機。

  「車怎麼辦?」余皓道。

  「通知人去拖了。」陳燁凱道,「沒關係,買了保險。」

  陳燁凱望著離開的歐啟航的背影,說:「不像你們說的這麼堅強。」

  「心理防線終於塌了吧。」余皓笑道,「就像哥哥背著我到醫院的那天晚上,一下所有的堅持都煙消雲散了。」

  陳燁凱笑了笑,端詳余皓。

  周升到了醫院後門,這裡是一片寬闊的草地,下過一場暴雨,草地上還積著水,一場秋雨一陣涼,冬天快來了。

  打火機聲響,周升給歐啟航點了根菸,兩人相對沉默。

  歐啟航一直有點忐忑,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從何開始。

  「瞧你那慫包樣。」周升嘲笑道。

  歐啟航也笑了起來,周升漫不經心道:「怎麼就這麼前倨後恭呢?高材生,讓我猜猜?因為我有超能力?還是因為我們已經看透了你的內心?」

  「對。」歐啟航說,「在你們面前,我還有什麼好裝的?」

  歐啟航出了口長氣,在醫院後門蹲了下來,周升站著,歐啟航像個犯人般蹲著,抬頭眺望秋夜的星空。

  周升說:「你真的覺得在你的身邊,全是喪屍麼?」

  歐啟航一怔,側頭看周升。

  「你的老師同學們,」周升不看歐啟航,解釋道,「都在給檢察院寫求情信,希望你能振作。」

  「被你搶了電腦的君姐,願意冒著被開除的風險,也要替你伸張正義。」

  「黃霆是警察我就不說了,像凱凱這種,與你毫無利益相關的人。都能不怕生命危險來救你。」周升如是說,「你是什麼,眼裡就只能看見什麼,你把自己活成了一隻喪屍,在你眼裡別人也都是喪屍,你看不見有溫度的活人,所以你的內心成為一片廢墟。」

  歐啟航:「……」

  「人只能自己救贖自己。」周升把菸頭在垃圾桶邊按了,說,「加油吧。」

  病房裡,余皓檢查陳燁凱的包,駕照與一應證件都在。

  「你不考慮下啟航?」余皓笑道。

  「完全沒有任何興趣。」陳燁凱隨口道,「那孩子有點敏感,注意別在他面前開玩笑,不想招桃花。」

  「不過你們型號也不對。」余皓打趣道。

  陳燁凱說:「型號可以改,不成問題。」

  余皓:「哦?」

  陳燁凱笑道:「當然是讓對方改了,你懷疑我的能力麼?」

  「這是一種霸氣。」余皓笑著說。

  「陳老師每天最煩惱的就是,別到處惹桃花債。」黃霆打了個呵欠,小睡片刻,醒了。

  陳燁凱的衣服髒兮兮的全是泥水,頭髮也很亂,一手還打了夾板,從抵達醫院開始就樂呵呵的,余皓知道他是怕他們難過與愧疚,才一直帶著笑意。這應該是陳燁凱此生中最狼狽的情況之一,但哪怕這麼狼狽,余皓也覺得他很帥,非常帥。

  這麼好的人卻一直單著,實在太可惜了。

  周升與歐啟航抽過煙,找到傅立群,一起回來了,黃霆戴上警帽,看看眾人,正想說點什麼時,陳燁凱又說:「先就這樣?明早我還有課。」

  「最近會有大量的調查。」黃霆說,「我儘量讓他們別太麻煩你們,能一次解決的就一次解決,不要反覆叫去問話,但這個案子非常嚴重,方方面面,涉及太多,也希望各位能理解。」

  「理解的。」眾人紛紛說。

  黃霆:「說來慚愧,我也沒什麼能報答大家……」

  「哎!」

  「快滾吧!」

  數人忍不住笑道,黃霆沉默片刻,最後點了點頭,朝歐啟航打了個響指,示意他撤了。

  周升突然道:「看好他,再出什麼事兒,我們和你沒完了。」

  周升的語氣十分嚴肅,帶著不容違抗的氣質。

  「一定。」黃霆道,「今天辛苦了,改天讓他老媽燉倆豬蹄過來給陳老師補補。」

  黃霆又挨了幾句罵,才吹著口哨哼著歌,帶歐啟航走了。周來春吩咐的車等在醫院門口,把他們送回去,三人把陳燁凱送到宿舍,陳燁凱道:「沒關係,我泡下浴缸,能洗澡,你們快回吧。」

  陳燁凱雖一隻手行動不便,生活卻還是能自理的。周升便不再擔心他,及至爬回寢室時,三人才感覺到徹底的筋疲力盡。

  「喲!又打架去了?居然不叫哥們兒?」對面寢室的看余皓、周升、傅立群鼻青臉腫地回來。

  「別提了。」傅立群道,「差點被打死。」

  周升說:「一輛車坐不下,改天讓凱凱換個東風大卡車。」

  「行!」

  余皓搬著板凳進浴室,先給周升洗澡,周升渾身上下都是皮外傷,得小心感染,他像只大猴子般坐著,被打得一身傷,前面還翹著,有點不好意思。

  「我自己來吧。」周升道。

  「你爸讓我伺候你洗澡的。」余皓認真道。

  「喲。」周升說,「還有上頭命令了是不是?」

  余皓笑著給周升擦背,周升說:「沒想到今天他居然親自來,我他媽看見老頭子提著根鐵棍下來的時候,頓時慫了,生怕他挨那麼一下。」

  「他也愛你不是麼?」余皓起身拿浴巾,「哎有時真是受夠你們了,總是口不對心的……」說著踮腳給周升擦頭擦身,單膝跪地給他擦腿,周升只笑吟吟站著看他。

  「能規矩點嗎?」余皓笑道,「受傷了還不安分。」

  周升抓狂道:「這是生理反應,我又沒辦法,讓我怎麼規矩……」

  「你今天一打三的時候太帥了。」余皓忽然說,「洗完了,去吧。」說著摟住周升脖頸,讓他低頭,吻了他一下。

  「將軍嘛,不然怎麼打仗呢?」周升把浴巾一圍,大大咧咧就出去了。

  第99章:慶生

  直到這時候,余皓才慢慢地回想起整個過程:現在想來,所有人裡包括黃霆,今天戰鬥力最強赫然正是周升。雖然場面實在太亂,余皓沒有機會看見周升是怎麼打的,但周升拳擊只是業餘市級比賽選手,敵人卻是省級散打運動員。周升居然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了如此強的潛力,一挑三更毫無畏懼,下來不過是擦傷。

  更難得的是,敵方分出人手後,其餘數人正挨揍時,周升一共下了三次指令,第一次是剛判斷出對方實力就讓他們快撤;第二次是讓他們全部分頭跑,這樣綁匪分不出誰是誰,暴雨天外加黑夜,且沒有狗,能追上他們的幾率極小;第三次,則是在敵人破釜沉舟、上來搶奪黃霆的槍時,周升馬上判斷出情況不對,再次上前抵擋。

  余皓心想周升以後要是去當特警或是刑警,一定很不得了。不過要讓他像黃霆一般,累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是算了……余皓自己得先心疼死。

  余皓洗過澡,輪到傅立群。周升穿了件T恤,換了條鬆鬆垮垮的運動褲,露出漂亮的人魚線,裡頭還掛了空檔,余皓躺在床上簡直全身都要散架了。

  「晚上還去打怪不?」余皓趁著傅立群去洗澡的時候問道。

  「白天打夢裡也打,你不累啊?休息幾天吧。」

  周升爬上梯子,湊過來吻住余皓,兩人唇舌纏綿,吻了很久,直到浴室裡水聲和傅立群的歌聲停,兩人才隨之分開。

  「你快過生日了?」周升看著余皓的眼睛。

  「嗯……」余皓反應過來,馬上道,「千萬別買貴的!」

  「好了知道了。」周升笑道,又湊過來親了余皓一下,「晚安。」

  翌日陳燁凱來上課時倒是很精神,一出現在多功能教室裡,頓時整個教室就炸了,議論紛紛。前排開始懷疑,陳燁凱是不是泡了誰的女朋友被黑社會買兇毆打,余皓想解釋幾句卻十分無力,只得打消了念頭。

  周升耐心地在課桌下給余皓折心,前排議論到一半,有心理班的轉頭,詭異地看了周升與余皓一眼。

  「這位同學,」周升誠懇地說,「你想說什麼?來,大聲地說出來,我保證不在上課的時候動手打你。」

  余皓:「???」

  前面一排馬上不吭聲了,余皓有點莫名其妙,周升冷冷道:「找死。」

  余皓:「什麼意思?」

  周升朝他做了個鬼臉,遞給他一百塊錢的心,余皓把心夾在課本裡頭,他把一堆心收集好以後,放在一個傅立群給他的大玻璃瓶裡,開始上課。周升則掏出一本心理統計學課本,無聊地翻到中間。

  「你怎麼對這個有興趣了?」余皓問。

  「沒興趣啊。」周升說。

  余皓:「那你還看?」

  「不看怎麼給你補課?」周升說,「馬上期中考了,你能過?」

  余皓:「……」

  黃霆那邊一直沒消息,周升也不問,余皓擔心歐啟航夢裡的世界,周升只告訴他,時間還沒到,時候到了,自然會帶他再去看一眼。

  期中考前,余皓開始強烈地感覺到時間不夠用了,許多科目都沒認真複習,唸得最好的科目赫然是陳燁凱教的人格結構理論基礎,心理統計則完全像在看天書一樣。

  周升複習備考的科目不多,大多是體育項目,與傅立群隨便考考就能過,英語也沒有期中考試,剩下余皓自己一個人對著統計學發愁。幸而周升翻了三四天的書,說:「來,給你補。」

  余皓:「……」

  余皓學了半個學期的課,周升只用了不到一週就看得差不多了,給他突擊補了一週,讓他做了幾張卷子,都是讓傅立群去找學姐要來的。余皓做了七十分上下,周升又道:「好,去考吧。」

  深秋時節,銀杏漸漸黃了,期中考結束的第二天就是余皓的生日。考最後一門統計時,余皓坐在滿是銀杏樹的教室窗邊,看見外頭燦爛的金色樹葉,又是一年了。

  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算了不能想,簡直是黑歷史。

  余皓想到一年前的往事,恨不得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下課鈴響,考完了!余皓聽見外頭也跟著吹哨,傅立群在喊:「周升!」

  余皓交卷,朝外看了眼,只見周升快步跑向寢室,路過教學樓時,朝余皓喊了聲:「樓下等我!」

  余皓:「???」

  余皓伸了個懶腰,笑著下去,只見周升背著個單肩運動包,穿著紅色運動褲與那雙余皓給他買的AJ,跑得有點喘,站在銀杏樹下笑著看他。

  「考得咋樣?」周升道,「能過吧?」

  余皓道:「應該能過。」

  「談戀愛,走了。」周升又說。

  余皓道:「怎麼一身汗味!」

  周升聞了聞肩膀胳膊:「剛考完長跑,沒來得及洗澡,走。」

  余皓:「先去洗個澡吧,時間多得很。」

  「嫌棄老子了?」周升懷疑地看余皓。

  余皓哭笑不得,道:「那走吧……上哪兒?哥哥呢?」

  余皓明天生日,心想今天要麼請傅立群和陳燁凱吃飯,周升卻笑道:「嫂子來了,就在外頭。」說著搭上余皓肩膀,從後校門出去,朝岑珊吹了聲口哨。

  「嫂子——!」余皓情真意切地喊道,太久沒見岑珊了,還真十分想念她。

  岑珊也朝余皓吹了聲口哨,情真意切地喊道:「弟妹——!」

  周升與傅立群頓時笑得站不直,余皓滿臉通紅,一手扶額,周升道:「你們玩得開心!」

  傅立群眼裡已經看不見別人了,牽著岑珊的手上車去,朝他們拋了個飛吻。校外的銀杏大道下,到處都是考完試出來玩的情侶,成雙成對,周升一手牽著余皓,與他十指相扣,另一手用手機叫車。

  「好多人。」余皓不大敢與周升牽著,倆男生在一起,搭個肩膀很正常,一牽手就特別明顯了。

  周升手指卻緊了緊,不讓余皓掙開,說:「怕毛。」

  余皓牽著周升的手,兩人站在銀杏大道前等周升叫的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情侶,再看周升,只沒想到,自己也光明正大地在這兒談著戀愛,與世間所有的愛情一般自然。

  車來了,周升把余皓帶到江邊,還有二十五分鐘開船。

  「這……」余皓震驚了。

  周升把身份證給前台登記,正是上一次追緝林尋時,他們坐過的豪華遊輪!

  余皓道:「太貴了,這得兩萬。」

  「沒有兩萬。」周升朝余皓說,「知道你心疼,訂了普通大床房。」

  那也得四千八一間了!不過這個價格余皓勉強可以接受,前台似乎司空見慣,也沒好奇兩個男生睡大床房,給了鑰匙。打開房門時,余皓發自內心地「哇」一聲。

  雖然不比上次的頂層豪華套房,卻也有單獨浴室,帶了個小陽台,一張大床,有衣櫃有電視,余皓高興得趴在床上,大喊道:「太好了——!」

  周升笑著壓下來,趴在余皓身後動了幾下,說:「喜歡嗎?」

  余皓一時說不出話,回頭看他,周升眼裡帶著笑意,親了他下,起身道:「趕緊先洗個澡去,我都覺得自己有點臭了……」

  周升考長跑考了第一,趕著登船沒洗澡,只換了身乾淨衣服,現在才翻包拿沐浴露去洗澡。余皓高興地在房裡轉了幾圈,想起上一次周升說過的「下回再帶你來玩」,沒想到他一直記得,心裡頓時有點小難過。

  周升沒帶金烏輪出來,余皓翻了下周升的包,裡頭有兩人換洗的內衣褲,以及一小瓶旅行裝的……

  余皓:「……」

  余皓把那瓶潤滑油放了回去,一時心臟狂跳。

  「周升!」余皓喊道。

  周升正在浴室裡聽歌洗澡,「啊?」了一聲,片刻後不聽余皓回答,關了水出來看了一眼。

  「別錄!」周升馬上道。

  余皓拿著手機錄他,周升大大咧咧,一點不藏著,就這麼躍過來抓他。

  「一起洗……」

  「我不!」余皓正反抗,卻被周升制服了,抓著進了浴室,抱著洗澡。

  他抱住了周升,任由溫暖的水流淌過全身,感受著周升胸膛中傳來的心跳。

  「還好昨天晚上沒爆,我已經很小心不趴著睡了」周升說,「你看見那瓶東西了?」

  「嗯……」余皓道,「今天要那個麼?」

  「可以嗎?」周升眼裡帶著笑意,伸手從浴室外拿了刮鬍刀,帶了點水甩了下,再拿來剃鬚泡沫。

  余皓:「???」

  「哎!」余皓第一次被周升修整,真是太羞恥了,周升卻認真地說:「來嘛,別不好意思,稍微奔放一點……」

  洗過澡後,周升讓余皓躺上床去,船不知何時已經開了。余皓緊張得臉上發熱,蓋了被子,周升也跟著鑽進被裡來,抱著余皓,乾爽的肌膚與他在被下摩挲。

  「交給我。」周升一邊輕輕地撫摸他,一邊低聲在余皓耳畔親暱地說,「別緊張,相信我就行。」

  余皓聽到這話時稍微放鬆了些許。

  這感覺十分陌生,又彷彿極其熟悉,他無比期待著這一時刻,當它來臨時,那新奇與刺激的體驗又給了他超出期待的美好感受。這一整晚裡,最開始時周升看得出也很緊張,哪怕提前做了準備,仍有點笨拙,且繳械很快。不到五分鐘後,余皓正開始有感覺時周升就滿臉通紅地守不住了。

  余皓看他有點惱火,心裡又覺好笑,便與他抱著說話,然而不到十分鐘後,周升說:「再來一次吧。」

  這一次余皓開始體驗到周升的厲害之處了,除卻起初的習慣階段,剩下的四十分鐘裡,余皓簡直腦子裡就在不停地放煙花,一陣一陣,就像被潮水瘋狂衝過一般。到得後來已快要說不出話,只得把頭埋在枕頭上嗚嗚地叫,周升還不停地親他,在他耳畔小聲說話,余皓從未進入過這種忘我的境界,比夢境還要更強烈與深刻。

  這傢伙簡直就是撒旦附體,余皓第一次在毫無任何幫助下,直接被周升解決了。

  余皓筋疲力盡,卻感覺十分滿足,周升笑了起來,摸摸他的臉,說:「再去洗洗?」

  余皓簡單地衝了下,穿著浴袍,與周升並肩躺在陽台的長沙發上。

  「冷嗎?」周升摟著余皓,問。

  余皓道:「我……我有好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麼。」

  周升笑了起來,余皓枕在他胸前,兩人這麼靜靜抱著,余皓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心想天啊,這真是太刺激了。

  「什麼感覺?」周升饒有趣味道,「你太投入了,這麼喜歡嗎?」

  「像在坐過山車。」余皓答道,「太刺激了。」

  「那再來一次?」周升道。

  「不不。」余皓道,「讓我……」

  周升起身進去,余皓躺在沙發上,望向天空,輕輕喘息,還有點意猶未盡。夕陽的光灑在他的白淨胸膛上。

  周升再出來時,解開浴袍,只穿一雙球鞋,在轉椅上坐下,抬起右腳,踩在寫字桌邊,朝余皓說:「外頭冷了,過來,來老公懷裡,老公抱抱你。」

  余皓:「……」

  那景象真是太刺激了,余皓頓時熱血上湧,只得過去坐在周升身上。

  入夜,自助餐廳。

  「多吃一點。」周升說,「明天你生日,去年沒給你過上,那時咱倆還不認識,人生這麼多年,偶爾放空一次也還行,以後年年生日……」

  「別說了。」余皓既尷尬又感動。

  周升笑著拿手機拍他,余皓還記得去年生日,自己用身上所有的錢去吃了頓火鍋,吃完以後就……也就是那天,他認識了周升,認識了傅立群,認識了陳燁凱。

  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是他的生日,也是新生。

  深夜,周升還在船上餐廳裡訂了個蛋糕,到了十二點時,傅立群與岑珊給余皓唱了首生日歌,余皓正開心時,被周升用蛋糕糊了一臉。

  「還你的!」周升哈哈大笑,余皓道:「這裡是船上酒店!」

  余皓要糊他,又生怕給酒店打掃客房的添麻煩,周升笑著把他摟過來,舔了下他臉上的奶油,余皓趕緊去洗臉,出來時卻看見周升接了個電話——

  「誰?」余皓見周升用的是自己的手機。

  周升按了免提,那邊是個甜甜的女孩聲音。

  「大天使長,生日快樂。」

  「坭坭!」余皓驚喜道,「你怎麼知道的?」

  施坭說:「有一次你在我家樓下住酒店的時候,我看過你的身份證呀,你還在學校裡嗎?」

  余皓擦了下臉,被周升抱在懷裡,與施坭打電話,她現在在美國過得很好。閒聊了一會兒,掛了電話後,黃霆與陳燁凱又給他微信發了消息,而後余皓又接了個電話。

  「生日快樂,余皓。」梁金敏的聲音說,「Nicky說你出去度假了。」

  梁金敏居然會給他一個學生打電話,這相當出乎余皓的意料,她又認真地說:「林尋的審判結果出來了,數罪並罰,十二年的有期徒刑。我想這個消息,對你來說也許是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

  余皓本想說「太好了!」,然而想到這一切終於落幕,也與梁金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便說:「梁老師,加油。」

  「謝謝你。」梁金敏的聲音裡帶著笑意,「謝謝周升,謝謝你們。」

  「哎!」周升馬上道,「梁老師,我也在吶!」

  梁金敏笑著掛了電話。

  歐啟航的電話也打過來了。

  「你又怎麼知道的?」余皓笑道。

  「我和黃霆哥在一起喝酒。」歐啟航道。

  「他居然帶你去酒吧?」周升道。

  歐啟航忙道:「我自己想來,他只能跟著我。」

  余皓反而有點不大好意思,與歐啟航又寒暄了幾句,歐啟航說:「我給你們做了些東西,等你們回來,一起出去唱個歌?」

  周升道:「又是魔方嗎?」

  歐啟航道:「當然不是了。」

  余皓笑著掛了電話,周升把他抱起來放到床上,按著他,低頭端詳他,兩人安靜對視。

  「在想什麼?」周升問。

  「真要我說實話嗎?」余皓注視周升英俊的眉、清澈的眼、性感的唇。

  周升專心地看余皓,說:「你他媽的睫毛真長,真好看,有時候都舍不得用力碰你了。」

  「我在想,」余皓喃喃道,「這房間四天三晚,一個人得四千八,得做啥才不浪費……」

  周升笑了起來,余皓道:「我想咱們是不是得抓緊時間……可我實在不能再那啥了……可心裡又想要……」

  周升抱住余皓,整個人壓他身上,側頭在他耳畔說:「回去少爺出去外頭租個房住怎麼樣?」

  第100章:調查

  余皓對租房徹底動心了,雖然房租又是一筆很大的錢,卻可以與周升不用再有什麼顧忌,時時刻刻就能抱著親熱,人生其他的追求全部都可以靠邊站。數日裡,游輪安排了許多項目,有沿途景點遊覽,還有坐小木筏去幽靜的小三峽一帶,按周升的想法是遊覽項目統統不去,就在船上過了。

  余皓卻覺得還是去一去吧,不然實在太說不過去,而且時間雖然充足,可一直「那個」身體也有點吃不消,尤其周升在硬件方面又太彪悍。

  足足四天後,期中考假期還沒結束,余皓與周升就回了學校,彷彿穿梭過兩個世界,從一段美夢中回到了現實裡,周升本想約朋友們一起吃個飯,奈何傅立群不到最後一天不回寢室,只得等到週一晚上再約。

  「真難得,寢室裡頭就咱倆。」周升說道,並朝余皓打了個響指。

  余皓:「……」

  「床會垮的!」余皓道。

  「你坐椅子上。」周升抱著余皓,讓他坐好。

  余皓:「……」

  「我現在覺得是真有必要租個房。」周升喘息著在余皓耳畔低聲說,「在外頭住,你想讓我穿啥我就穿啥,我讓你穿啥你就穿啥……」

  「別說了。」余皓呻吟道。

  又是兩天過去,余皓開始覺得周升這個提議一直撓得他心癢,想想在校外租個小家,隨時就可以……而且周升是個很有性情趣的男生,俗話說就是騷包,知道怎麼樣收拾自己也知道怎麼給余皓收拾,這導致每次他隨隨便便就這麼坐著,撩起T恤抵在脖後,短褲白鞋都能讓余皓有點不可自拔。

  有時候余皓覺得自己與周升簡直就是兩隻動物,做多了心裡都有種羞恥感。

  「還是算了。」余皓道,「太頻繁也不好,這樣沒法學習了。」

  周升笑道:「我會注意控制自己,關鍵在你喜不喜歡。」

  余皓:「又要支出一筆錢!」

  周升說:「夠花,關鍵在你喜不喜歡!」

  余皓:「那哥哥怎麼辦?他會很難過的。」

  周升:「他自己週六日去開房不也沒叫上咱們。」

  余皓:「……」

  周升再次強調道:「關鍵你喜不喜歡!」

  「喜歡。」余皓老實道。

  周升說:「我給哥哥說。」

  「他太慘了!」余皓道,「不能就這麼扔下他,不行絕對不行……」

  余皓想到晚上下課了就和周升出去住,傅立群一個人躺在寢室風雨飄搖、無依無靠就心酸。

  當天晚上,傅立群發了個消息,實在難分難捨,今晚不回來睡了,讓周升明早找人幫點個名,明天上午再回校。周升看了眼手機,朝余皓道:「過來睡。」

  「我真不行了。」余皓道。

  「不做。」周升說,「抱著親親,一起睡。」

  深秋入冬,周升還沒換厚被,余皓過來與他一起擠著,既溫暖又安心,如果每天在一張床上睡著,總能這麼抱在一起多好。

  周升一手摟著余皓,一手拇指滑手機,屏幕的光照著他帥氣的臉龐。

  「喂。」余皓說。

  「嗯?」

  「現在是撒旦還是將軍在抱著我?」

  周升笑了起來,說:「你看我像誰?」

  「有時候像撒旦。」余皓道。

  周升放下手機,翻了個身,把余皓側壓著,不住摩挲,說:「既是撒旦又是將軍,大天使長,規矩點兒,聽魔王的話。」

  期中考分數公佈,余皓全過,上課時他卻實在有點撐不住,困得趴在桌上睡覺。這幾天雖然放假過生日,卻實在是太累了,那種滿足而懶惰的睏倦,外加入冬時節,天氣一降溫人就渴望愛情與溫暖,而余皓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到此處簡直徹底美滿,當真死而無憾……

  周升把圍巾給他蓋著,一臉無聊地看手機裡的動漫新番,時刻注意余皓的動靜,余皓則睡得稀里糊塗。周升看看動漫,兩手在課桌下折心,偶爾還瞥一眼黑板,幫余皓記點筆記。

  「你都快把心理課修完了少爺。」隔壁同學說,「怎麼不修個雙學位。」

  周升摘了耳機,低聲道:「有道理,少爺請你吃糖。」說著搖搖口香糖盒,給他兩粒。

  教室外,後門處,薛隆出現了,朝門裡張望,示意叫周升。隔壁動動周升,周升朝外一瞥,不耐煩地做了個口型:「又幹嗎?」

  陳燁凱正上著課,也注意到了薛隆,只假裝看不到他,說:「最後一排的同學把後門關一下。」

  薛隆:「……」

  學生們哄笑,薛隆只得到了前門,說:「陳老師。」

  陳燁凱眉頭微微一皺,薛隆說:「書記讓周升和余皓同學過去一趟。」

  周升這才叫醒余皓,余皓睡眼惺忪,說:「下課了嗎?」

  又是一陣哄笑,周升只得讓余皓出來,薛隆快步走在前頭,余皓被風一吹,清醒了點,眼神詢問周升,周升道:「應該有人來調查核實了。」

  果然,會議室裡坐著黃霆與三名從沒見過的男人,清一色西服,氣場極強。傅立群已經到了,薛隆剛要在會議室裡坐下,其中一人就說:「我們需要單獨朝這三位同學瞭解下情況。」

  薛隆馬上道:「好的好的。」屁股還沒沾著椅子,便趕緊又出去了。

  黃霆拿出錄音筆,放在桌上,那先開口的官員又說:「咱們隨便聊聊,三位同學請不要緊張,你們做得很好。」

  周升:「余皓,你說,隨便說。」

  傅立群:「對,你說吧。」

  「聊什麼?」余皓忽然道,「聊歐啟航發了匿名信,卻沒有任何人理睬他,直到他用生命作為代價,這事情才開始嚴查了嗎?」

  周升頓時笑了起來,朝余皓比了下拇指,顯然知道這種情況,只要一交給余皓,管你是誰,余皓馬上就能把對方K得連滾帶爬。余皓對弱勢群體一直很客氣,卻在碰上強者時,關鍵時刻能遇強愈強,絲毫不讓。他既無情地捅穿真相又逼得對方無路可逃,就像一把輕易不出鞘的刀,只要出鞘,必定見血。

  在這點上,他從來不讓人失望。

  「同學,你對我們有誤會。」

  「這一直是我們密切監視的頭號案件。」坐在中間的男人開口道,他一說話,另一個人頓時就不吭聲了,余皓知道這也許還不算負責人了,只盯著第三人看。

  「我叫任沖。去年我們收到了歐啟航的匿名檢舉信。」那名喚任沖的男人耐心解釋,「原本這案子就引發了強烈關注,大家也都下了決心,一定要徹查。為什麼不直接聯繫歐啟航,是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問題,希望儘量在不傷筋動骨的前提下,進行重整。」

  余皓又說:「什麼遺留問題?」

  「我這麼提示你一句你就明白了。」任沖又說,「拆一座腳手架,你得從上面開始拆,不能直接抽下面的結構,否則垮下來,容易壓到無辜的人。」

  會議室裡陷入了安靜。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第三人補充道,「年輕人很有勇氣,社會就是在你們的努力下,變得越來越公平、越來越好、越來越有朝氣。」

  余皓看了眼周升,周升點了點頭,傅立群「嗯」了聲,余皓便說:「暫時接受這個解釋。」

  會議室裡的三人都笑了起來。

  余皓想起了周來春說過的話,只不知道想躋身官場的他,對上調查組的這些人,會不會仍然堅持著自己的那一套價值觀。

  周升問:「歐啟航呢?」

  「學校給他寫了聯名求情信。」黃霆說,「也爭得了肖玉君的原諒,目前看來,嗯……」

  黃霆有些話不大好說,換了任衝開口,說:「辯護律師說,可以朝緩刑方向努力一下,不影響他的高考,你們可以放心。」

  余皓道:「最後一個問題,這個案子會報出來嗎?」

  「必須報出來,但接下來還會有一些後續。」任沖說,「我們瞭解過情況,知道大家都很關心,這是非常好的,證明年輕人有法制意識,關心我們國家的變化,與人民公僕的一舉一動。」

  周升突然又笑了。

  余皓:「?」

  周升擺擺手,沒解釋,任沖卻不生氣,又說:「有時案子不報,不是恐怕引起輿論恐慌,而是避免在接下來的一系列查辦下,讓一些人有了提前準備,增大難度。」

  「挺好的。」周升說,「你們想問什麼?」

  「前因後果,」第三個開口的男人說話了,「我們都從小黃那裡完全瞭解了,今天過來,是想見見你們。還有一位陳先生是你們的老師……」

  黃霆道:「他在上課,不用打擾他了。」

  陳燁凱在上課時間從來就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黃霆顯然知道這點,不去自討沒趣。

  「好。」任沖又說,「後會有期。」

  說著三人依次上前,與他們握手,余皓頓時有點感動,握過手後,黃霆給了他們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陪著出學院。

  「你剛才笑啥?」余皓小聲道。

  「我笑要是老頭子聽到這話,不知道怎麼想……」周升勾著余皓肩膀,小聲答道。

  正要下樓時,外頭傳來一陣「咚咚鏘」的聲音。

  兩隻舞獅,中間一人拿著面錦旗,伴奏隊在停車場外敲鑼打鼓,朝學院過來。

  周升:「……」

  余皓:「……」

  傅立群:「……」

  黃霆:「……」

  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學院門口不少學生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錦旗上書四個大字「嗯同再造」,到得學院門外,停下。

  傅立群看周升,周升一臉尷尬。

  「你真讓他們舞獅了?!」

  「我就開個玩笑!」周升抓狂道。

  「保安怎麼放進來的?」傅立群絕望道,「這學校保安就啥都不管嗎?」

  余皓:「我去上個洗手間!先走了!」

  周升:「我去抽根菸!各位領導,你們慢走!不送了!」

  「哎!就他!那個大個子同學!」歐啟航的班主任跟著隊伍,馬上道,「哎呀,我認得您!我對您印象太深刻了!來來來,把錦旗給他!你們學院的老師呢?」

  傅立群想到跑路的時候已經晚了,舞獅隊又開始咚咚鏘,把錦旗獻給了站在台階上的傅立群,周圍學生一臉茫然,錄像的錄像,起鬨的起鬨,傅立群當場尷尬瘋了,人生二十餘年從來沒這麼尷尬過。歐啟航的媽媽跟著上來,與傅立群握手,連聲道:「謝謝!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兒子!還有兩位同學呢?」

  調查組的三人率先鼓掌,緊接著不明真相的群眾同時鼓掌,掌聲匯聚起了一片蒙逼的海洋,整個學院的老師全出來了,看見歐啟航的媽激動無比,沒睡醒的傅立群則不住發抖,站在台階上,接過那面「嗯同再造」的錦旗。

  余皓與周升逃命般地回到了陳燁凱課堂上,陳燁凱連看也沒看就放他們進去繼續上課,周升刷著手機趴在桌上發抖,余皓則趕緊把這段記憶清除出去,不再去想可憐的傅立群。

  及至下課後,余皓才推了周升一下,說:「你瘋了?」

  陳燁凱過來,周升全身發抖,翻出群裡班上同學拍的照片,拿著手機給陳燁凱與余皓看,周圍還聚了不少學生,所有人頓時笑得差點掀了教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陳燁凱第一次笑得這麼誇張。

  還有不少錄像,全是傅立群要逃,卻被兩隻舞獅圍住,一臉炸毛。以余皓對傅立群的瞭解,看那表情,當時他心裡一定想給歐啟航的媽跪下,求她快點放自己走。

  「哈哈哈哈哈——」

  周升把「嗯同再造」掛在寢室裡,傅立群摘下來塞進衣櫃,周升又把錦旗掛上去,傅立群再收,周升笑得肚子疼,躺在轉椅上,傅立群一臉崩潰。

  「你們別玩了,哈哈哈哈……」余皓笑得躺在上鋪,已經沒力氣了。

  傅立群道:「求求你們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這面錦旗了。」

  「再搶絕交了!」傅立群終於抓狂了,把錦旗一把奪走,扔到書桌上。

  余皓放了群裡岑珊的語音,那邊岑珊正在瘋狂地「哈哈哈哈」,大笑道:「你們哥仨到底做了啥哈哈哈哈」。

  「誰把錄像發你嫂子的?!」傅立群道。

  「夏磊發的。」余皓道,「真不關我們事,哥哥。」

  「吃飯去吧。」周升道,「大夥兒慶祝下,走叻!」

  周升請陳燁凱、黃霆、傅立群與肖玉君吃雲頂山下的那家小炒,權當余皓過生日補請客,歐啟航有事沒來,托黃霆帶來了六個手工刻的篆文小木印。

  「小朋友手還挺巧。」陳燁凱道,「刻得不錯。」

  周升道:「來吧,乾杯。」

  眾人幹杯,肖玉君道:「希望能快點把這案子報了,也算了結一樁心頭大事。」

  「希望別影響他高考。」余皓最關心的就是歐啟航的考試。

  「不會。」周升說,「他會考上清華北大的。」

  「生日快樂。」肖玉君朝余皓笑道,「你們真是不得了,這才二十來歲,說出去都沒人信。」

  黃霆說:「我今天拍了幾張傅立群接錦旗的照片,給你做個專題……」

  傅立群頓時魂飛魄散:「求不要!不要!」

  「哈哈哈哈——」余皓剛忘了這事,又開始狂笑。

  翌日酒醒後,傅立群提心吊膽地看新聞,生怕自己的傻樣出現在新聞上。周升跑過步回來,安慰道:「不會的,你別擔心!報了這事,不就等於報了歐啟航的事麼?君姐答應過他們學校不會報的。」

  傅立群才心有餘悸,怒道:「關鍵時刻,你們自己跑了!」

  余皓早上沒課,初冬清晨,總是起不來床,想再裝下睡,周升便爬上來親他,周升的唇間有很清新的薄荷牙膏味,余皓便沒法再裝睡了,只得起床刷牙洗臉。

  傅立群道:「上午都沒課你們起這麼早幹嗎。」

  余皓洗漱過後又躺上床去睡,周升看來看去,只有自己站著,無奈道:「起來啊,打籃球去,快比賽了。」

  「啊……」余皓縮在被裡,冬天來了,不是默認早上都處於睡眠狀態嗎。

  傅立群也縮著,說:「休息幾天吧。」

  周升坐到轉椅上,想了想,認真地說:「哥哥,找你商量個事。」

  余皓心頭一凜,周升想給傅立群提租房的事了?回來以後,余皓一邊想天天和周升在一起,一邊又覺得實在對不起傅立群,心裡掙扎鬥爭了很久,更提出過要不要也帶上傅立群,租個兩室一廳算了,周升卻道交給他來說就行,反正租個房也不一定每天晚上都在外頭住,只是三不五時……

  「咋?」傅立群道,「調整戰術嗎?」

  傅立群只要一空下來,腦子裡全是他們的三人籃球戰術。

  余皓心裡七上八下,忽然覺得還是算了這樣真的不好,開口打岔道:「對,我總覺得——」

  「我想和余皓在外頭租個房住。」周升卻沒搭理余皓,朝傅立群道,「過幾天去看看房子。」

  傅立群:「……」

  余皓翻了個身,抱著被子,心想完了,傅立群一定會很難過。

  周升等傅立群的意見,朝他揚眉。

  余皓本以為傅立群會難過地說「哦,好的。」孰料傅立群突然就炸了,說:「不行!」

  周升:「……」

  「那我怎麼辦?」傅立群誇張地說,「你們不能扔下我!你們這樣太沒人性了!少爺!你忍心把我一個人扔在寢室裡嗎?!」

  周升道:「我們只是偶爾出去過幾次夜,外頭開房不乾淨!」

  「不行!不行!不、行!」傅立群絕望道,「我不同意!」

  余皓突然哈哈哈大笑起來,如果傅立群說「好的」,余皓也許也會很難過,然而傅立群把氣氛這麼一攪,什麼鬱悶頓時全沒了。

  周升也不管了,朝傅立群道:「我們要交配!寢室裡怎麼交配!你來個我看看?」

  余皓怒吼道:「周升——!」

  傅立群道:「我說了把寢室讓出來!」

  「這床會塌的!」周升說,「我們又不是天天在外頭過夜,至於麼?」

  「你們慢慢就不會回來了!」傅立群道,「我不同意!你說什麼都沒用!」

  第101章:新人

  這商量方式真是絕了,看來傅立群一直沒把自己當外人過,余皓心裡十分感動。

  傅立群說:「除非絕交,否則你倆別想扔下我。」

  周升真是沒脾氣了,只得道:「好好,算了,那我們每天去開房吧,一晚上兩百,一個月也就貴點六千,還不用洗床單收拾家裡。」

  余皓只想笑,傅立群卻黑著臉,靠在床上,周升有點鬱悶,三人都不吭聲。

  「哥哥你別生氣。」余皓說。

  傅立群想了想,突然說:「哎,少爺。」

  「幹嗎?」周升很不爽,和老婆的二人世界被傅立群攪黃了。

  傅立群道:「大夥兒一起租房吧,帶上我一個成不?」

  周升:「……」

  余皓:「……」

  周升:「萬一被薛隆查寢怎麼辦?」

  傅立群道:「你太沒人性了,讓我留下來就是為了給你們通風報信?」

  周升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了!本來也不會天天在外頭過夜!」

  傅立群說:「我去找房,大家一起住,這樣ok?房租咱倆平攤,租個兩室一廳,我住次臥就行。」

  周升正考慮,余皓道:「對啊,查寢讓夏磊給咱們打電話就好了。」

  傅立群說:「其實我也挺想在外頭租個房的,你嫂子每次過來,開兩百的房髒不行,住四星酒店又太貴了,一晚上五六百吃不消,租個房,佈置得舒服點兒……」

  周升瞥傅立群,傅立群可憐巴巴地說:「好吧?帶上孤寡老人一個唄。」

  余皓又笑得翻了個身,周升只得說:「好吧。」

  按先前周升的想法,倒不是不想與傅立群合租,而是租個一室一廳,自己與余皓更方便點,可以隨時隨地親熱,在家裡互相看看,親熱時也不會怕吵到別人,有個完全獨立的空間更好些。

  但退而求其次,有個單獨房間也挺好。

  「那行!」傅立群道,「一言為定,開銷咱們全對半。」

  余皓還是很喜歡傅立群這個室友的,而且大家分攤兩室,總比租一室一廳要便宜,正要歡呼時,有人敲了下寢室的門。

  「誰啊。」周升道,「大清早的沒做飯!」

  周升開了門,外頭進來個人,拖著旅行箱,提著個桶,桶裡裝著一堆衣架。

  「705寢室嗎?」那男生戴著眼鏡,與余皓差不多高,伸手給周升,周升還沒反應過來,與他握了握手。

  「大家好,以後請多照顧。」那男生自我介紹道,「我叫李陽明,『此花與汝同歸於寂』的那個陽明,心理二班。」

  余皓、周升、傅立群都是一臉茫然,看著那男生進寢室,四處看看,把桶放在空著的那張桌上,爬上鋪看了眼,說:「喲,這麼幹淨,還以為積了不少灰。」

  三人都沒說話,李陽明又道:「我剛坐了一宿火車。」

  「你……轉學過來的?」余皓道。

  「對啊。」李陽明答道。

  三人傻眼了,這才剛討論了租房,就有人搬過來了??這寢室裡空了一張床,原本的室友已退學了,卻萬萬料不到會在期中考試後,搬來了一個人!

  李陽明那模樣不帥,卻也不能說丑,很普通的一個學生,和余皓心理班上的同學差不多,穿著也完全正常。

  他開始鋪床,三人還沒從震撼中恢復過來,就這麼怔怔看著他鋪床。

  「你是周升吧?」李陽明朝周升道,「薛老師提起過你。」

  周升:「……」

  大家的大腦始終處於當機狀態,周升道:「對,我就是那個讓薛老師很不爽的周升。」

  「聽說你們寢室,哦不,咱們寢室有很多錦旗,」李陽明又說,「總是引起學院轟動。」

  「我叫余皓。」余皓心想怎麼辦?這房子還租嗎?周升顯然也在想這個問題,怎麼突然給他們寢室插了一個轉學生?

  「余皓你好。」李陽明說,「你能去走廊裡幫我打桶熱水嗎?」

  周升一臉震驚地看著李陽明,心想你第一天來就使喚老子媳婦幹活??

  傅立群也震驚了,余皓馬上示意他們別嚇唬新來的,說:「好,你先鋪床吧……」

  「我去吧。」周升要去,余皓卻擺擺手,去給李陽明打了桶熱水。李陽明接了冷水兌開,擦書桌。

  三人都是同樣的念頭,接下來得怎麼辦?

  周升點了根菸,抽了兩口。

  「周升,你能別在寢室裡抽菸嗎?」李陽明說,「我不想吸二手菸。」

  余皓心想這下完了。

  周升卻爽快地說:「行,對不起,我到陽台上去抽。」

  「陽台的煙味會順著風飄過來。」李陽明道,「最好到走廊上去抽。」

  余皓馬上給周升發消息:【千萬別動手!】

  周升朝李陽明笑著說:「那不抽了,反正余皓也讓我戒菸。他煩我煩很久了。」

  傅立群在群裡發了條消息:【薛隆這是什麼騷操作?】

  周升回了條:【我又不是瘋狗,不會隨便動手打人的,放心吧。】

  「這個先放你那裡。」李陽明朝余皓說。

  余皓心想你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順手接過李陽明的雜物,李陽明又問他去哪裡領書之類的,余皓一一答了。

  「幫我……」

  「給我……」

  余皓都幫做了,耐心地說「好的」,心想你接下來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最後李陽明從行李箱裡拿出特產,說:「請你們吃。」

  「快吃午飯了。」周升道,「三頓飯要按頓,少吃零食,才不會發胖。」

  李陽明笑了起來,余皓接過,說:「謝謝。」

  「食堂在哪裡?」李陽明又說,「一起吃午飯?」

  大家沉默地吃完了午飯,余皓感覺這氣氛實在是相當危險,傅立群在微信群裡提議要麼去找薛隆,給這人調寢室?可是無緣無故給個轉學生換寢室,這算什麼?周升的意思則是該幹嗎幹嗎,沒關係,多個人留守不是正好麼?

  余皓怕待會兒三人出去租房,萬一李陽明朝薛隆告狀,他們又得挨通報批評處分,學院裡在外頭租房住的學生不少,每個寢室都有好幾個,但明面上仍然是禁止學生在外住的,畢竟出了事要擔責任,只是大部分情況下薛隆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抓到就沒關係。

  可別人不同他們,薛隆肯定會變著法子來整周升,余皓心裡哀嘆道二人世界沒了,這下三人世界也完蛋了。

  「你們誰是寢室長?」李陽明吃飯時又問,「傅立群,是你嗎?」

  傅立群小心翼翼道:「我是他們養的寵物。」

  余皓:「……」

  「是周升?」李陽明道。

  「我也是寵物。」周升誠懇地說,「余皓才是負責遛我倆的。」

  余皓一手扶額,李陽明卻笑了起來,說:「你們體育系的一頓能吃半斤還不長胖,真了不起。」

  周升客客氣氣地笑道:「因為我們運動量大。」

  李陽明:「空了教我打籃球唄。」

  傅立群:「好的沒問題。」

  余皓突然覺得人生又有點絕望。

  下午上課時,李陽明坐到余皓身邊,與周升一邊一個,夾著余皓坐。

  「你體育系的怎麼來上心理課?」李陽明奇怪地打量周升。

  周升一邊在桌下折心,一邊耐心地說:「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我好學。」

  余皓:「你先看我的書吧。」

  李陽明:「那你戴耳機看動漫,怎麼聽課呢?」

  周升指指講台上,說:「我和老師可以用腦電波直接產生意識交流。」

  余皓聽不下去了,動了下周升,讓他別再逗這個新來的玩。周升把心給他,余皓便收起來,李陽明道:「哇,你的手這麼巧?給我看看?」

  周升:「……」

  余皓壓著那個心,朝李陽明道:「聽課吧。」

  「怎麼辦啊?」余皓下午練三人籃球時忍不住道,「你倆別老逗他玩,有話就說吧。」

  「我怎麼說?」周升茫然道,「難道威脅他不讓我在寢室裡抽菸就動手教訓他嗎?」

  傅立群道:「對啊,別人也不知道咱們仨是三朵奇葩吧。」

  余皓一想也是,李陽明是個很正常的人,反而是自己三人不正常才對。

  「那還出去住嗎?」余皓道。

  「住。」周升道,「管他的。」說著把球傳給余皓。

  余皓接球,道:「要是薛隆知道了,就會告訴你爸,你爸肯定會來看,到時候見咱們住兩室一廳,我和你睡一張床……」

  周升道:「那就正好出櫃了,家裡得備點兒天王保心丹。」

  傅立群:「要麼這樣?假裝我和少奶奶是一對?」

  周升怒吼道:「想都別想!」

  余皓:「要麼租個三室一廳,萬一你爸來了,咱們就假裝一人一個房間?」

  「幹嗎花這錢。」周升莫名其妙道,「我看老頭子能怎的。」說著把球拍給傅立群,與余皓迅速閃身去攔截準備上籃的傅立群。

  然而當天入夜,李陽明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周哥,」李陽明關心地說,「您要抽菸還是在寢室裡抽吧,別出去了,外面冷。」

  周升:「……」

  余皓心想你是不是終於打聽到了什麼風聲?周升一拳超人的名頭還是很響亮的,李陽明下午認識了新同學,說到他們寢室,心理班上的人肯定就會告訴他周升的輝煌戰績,以及與余皓的關係。

  周升打量李陽明,說:「說好的不畏強權呢?你要堅持原則,不要屈服,懂嗎?勇敢!」

  李陽明乾笑了幾聲,說:「我不知道你打架這麼厲害。」

  傅立群:「……」

  「喲!」周升驚訝道,「打架厲害就可以在寢室裡抽菸是什麼邏輯?這是個自由平等的社會嘛。」

  余皓:「周升!」

  余皓三令五申,讓周升與傅立群別拿他尋開心,但有時李陽明真的讓他有點無力吐槽。

  「在寢室裡抽是不對的。」周升認真地說,「以前抽是因為余皓和傅立群包容我,你不想抽二手菸,我當然就得照顧你的感受。」

  李陽明笑道:「你真好,愛你。」

  余皓:「……」

  余皓稍稍側頭,端詳李陽明,傅立群馬上道:「那個……余皓?你幫我看下這雙鞋怎麼樣。」

  周升:「我不愛你,注意安全。」

  李陽明:「???」

  余皓這才熄滅了怒火,一夜眾人無話,周升在手機上看房源,余皓抬頭看了眼,知道他已經在找房子了,便不再多說。想起以前被寢室裡的室友孤立,再看李陽明,漸漸地體驗到了另一種感受。

  也許以前的自己也是這麼惹人討厭吧,如果不是周升,余皓覺得根本不會有今天的自己。

  他伸手過去,摸了摸周升的臉,周升則用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親了親,再伸過去,輕輕按在余皓的唇上。

  【三天內一定給你搞定。】周升發了條消息,【絕對伺候好少奶奶,不要著急,晚安。】

  第二天,周升去上課時,余皓對著一堆書抓狂,天氣已經入冬了,大二的上學期很快就要過去。上半學期就沒怎麼唸書,又是肖玉君的兼職又是歐啟航的事,花了他太多的時間,統計學要是沒有周升給自己開掛,妥妥地掛掉。

  下半學期千萬不能再這樣了,余皓一直很羨慕歐啟航這種學霸——讀書讀得好的學生,學校會給他寫求情信,大家都相信他,未來能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席之地。那種「愛才惜才」的態度,在周圍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相信換了個讀書很爛、終日打架鬧事且游手好閒的學生,待遇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

  歐啟航出事以後,大家都願意幫他,但如果沒了這光環,哪怕連黃霆、肖玉君對他的印象也得大打折扣,最後也許只有周升與余皓願意伸出援手。

  讀書厲害的人,能受到這麼多的優待,彷彿有種特權。余皓也很想在哪一天,因為自己聰明會讀書,而獲得大家的喜歡。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余皓在歐啟航身上受到了刺激,想想也覺得慚愧,一邊讓他好好唸書準備高考,一邊自己卻在大學時分了心。

  他決定接下來不再接兼職,留個滑板社團與傅立群的三人籃球活動,剩下時間把書讀好,也是為了自己。

  余皓想起自己朝歐啟航說過,你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可換到自己身上,何嘗又不是呢?余皓自己從小到大,就沒有如何嘗到過讀書的甜頭,只是週遭人不停地告訴他要好好學習,最低限度也得考個本科,養活自己。他努力地照著做了,卻沒有從內到外的自我改變動機。

  直到他認識歐啟航之後,從這整件事裡所有人看待歐啟航的態度,余皓才發自內心地明白到,這非常非常重要。

  「余皓。」李陽明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大清早周升吻過他之後就與傅立群上課去了,余皓吃著早餐翻著書,看看李陽明,分給他一個薯餅。

  李陽明:「周升給你買的嗎?」

  余皓「嗯」了聲,李陽明有點小邋遢,很像在一起前的周升。

  「我問你個問題。」李陽明又說。

  余皓放下書,以為他想問作業,李陽明又神神秘秘地說:「你和周升,是一對嗎?」

  余皓:「……」

  余皓短暫思考後,點了點頭,他知道大家都在一個寢室裡,瞞不過李陽明。

  「你們是怎麼知道對方是gay的?」李陽明又問。

  余皓心想大哥咱們才認識第二天,還是別聊得這麼深入吧……但他忽然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李陽明莫非……

  李陽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真幸福啊。」

  「啊?!」余皓震驚了,李陽明的身份,稍稍扭轉了下先前的印象。

  「薛老師讓我來你們宿舍,」李陽明又道,「就說也許和你們有……共同語言。」

  余皓瞬間炸了,心道媽的原來是因為這個?!他簡直無法相信,問道:「你告訴薛隆你的性取向了?」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轉學的,唉。」李陽明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解釋道,「在以前學校裡鬧得風風雨雨,待不下去了。他們還說我有艾滋病,我就只在網上約過兩次,都想認真談談,就找不到合適的。」

  「哦是這樣啊……」余皓喃喃道,「其實這學校環境也不怎麼好。」

  李陽明認真地說:「可學校都知道你倆的事,我看,還挺包容的吧?」

  余皓根本不相信薛隆會轉性,最大的可能就是,薛隆知道李陽明是同性戀,把他安排到自己寢室裡來,想少點麻煩,避免他去騷擾同寢直男又讓人鬧起來,歸根到底還是抱著「你們這些變態就自己去互相騷擾好了」的動機。

  「你不該告訴薛隆。」余皓道。

  李陽明答道:「我家裡找了關係,才把我轉過來的,薛隆特地打電話問了我上個學校的班主任,瞞不住。」

  余皓心道真是……又叮囑道:「那你別再給人說了。」

  余皓能感覺到學校裡對同性戀還是有歧視在的,只是周升太強勢,在體育班裡人緣又好,沒人敢來惹他們而已。至於心理班,余皓則幾乎很少和自己班上的同學打交道,大家見面了也都客客氣氣的。

  「太羨慕你們了。」李陽明說,「我也想有個像周升這樣的男朋友,你能給我介紹個嗎?」

  余皓撓撓頭,說:「體育班的好像全是直男,據我所知……」

  李陽明只得點頭道:「好吧,有沒有喜歡你的、你又不要的分個給我,我不介意的。」

  余皓聽到這話時被雷了,忙擺擺手,沒說什麼,尷尬地開始讀書。

  「你從小到大身邊肯定不缺追求者。」李陽明又感慨地說。「

  余皓說:「你也不錯,挺有氣質的,青春朝氣一點,一定能找到適合你的。」

  李陽明唏噓道:「像你們長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我們就只能混日子了,唉。」

  余皓突然覺得,李陽明真是像極了從前的自己。

  想到這裡時,他心裡又隱隱地有點難受。

  「如果不是周升,我不會是現在這模樣。」余皓說,「衣服褲子鞋子,全是他給我買的。」

  「好了別虐狗了。」李陽明鬱悶地說。

  余皓本意不是這個,只是想鼓勵李陽明幾句,沒想到起了反效果,只得說:「我把上學期的重點給你劃下吧。」

  李陽明點了點頭,余皓便翻書,給他劃上半學期的重點內容,李陽明顯然在轉學前也沒怎麼認真讀書,及至午飯前,周升與傅立群回來了。

  余皓抬頭看了眼,正打算大家一起去食堂時,周升卻與傅立群各自坐了下來。

  余皓:「沒去上課?」

  「翹了。」周升答道,「和哥哥去看房子。陽明兄弟,有事兒找你商量下。」

  「看房子?」李陽明道,「你們打算買房嗎?」

  周升道:「租!哪有這閒錢買房?」

  李陽明道:「想大家一起出去租房住?可我一個月生活費只有一千二,恐怕不能……」

  傅立群有點尷尬,還以為余皓邀請了李陽明,看了余皓一眼,余皓滿臉茫然。周升卻隨口道:「那我和余皓、傅立群先搬了?」

  余皓又覺得有點對不起李陽明,這人一來寢室,所有室友就全要搬出去……太不人道了。

  傅立群說:「我們也不是天天在外頭過夜,一週會在寢室裡住個三四天吧。主要我女朋友偶爾來看我,外頭開房太貴了。」

  「行啊。」李陽明笑道,「你們在問我意見麼?我沒有什麼意見!寢室我一個人還寬敞些。」

  余皓心裡鬆了口氣,周升爽快道:「那行,公共區裡的東西,你隨便用,宿舍水電費以後都我們包了。」

  李陽明馬上道謝,這事出乎余皓意料,倒是很簡單就解決了。當天下午放學後,周升與傅立群帶余皓去了新家,周升與房東簽合同,手機轉了押金與前三個月租金出去。新家距離學院一站公交,地點較為僻靜,在山裡的一個小鎮上,四層樓的小洋房,全是學院裡的學生在住,鎮上還有一條小吃街。

  「你跟他聊那麼嗨做什麼?」周升明顯地不大喜歡李陽明。

  余皓道:「他挺寂寞的,就像從前的我。」

  周升聽到這話時差點炸了,怒道:「什麼?!你再說一次?」

  余皓:「???」

  傅立群:「少奶奶,我們知道你一貫喜歡自黑,但是也別這麼用力好吧。」

  「他自黑就算了還黑我!」周升打量余皓道,「你這是拐著彎罵我瞎?」

  「我沒這意思!」余皓道,「我只是覺得,唉……」

  他很難表述這感覺,一時也解釋不清楚,周升卻道:「你能別這麼聖母嗎?」

  「好了我知道了!」余皓道,「不要再說了!」

  周升一說余皓聖母,余皓就有點生氣了,他知道周升向來很難對一個人一開始就抱有友善態度,想和他交朋友的人,須付出很多,才能得到他基本的信任。如果第一印象不佳,那基本上是很難翻身了。

  傅立群:「他朝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余皓道,「這個話題打住吧。」

  周升也有點鬱悶,站在街上,朝余皓說:「我今天東奔西走,找了一天房子,又聯繫房東又買東西佈置……」

  傅立群叫苦道:「別在這兒吵了,少爺少奶奶。」

  「對不起。」余皓歉疚地說,「辛苦了,接下來的事都交給我吧。」

  「都弄完了!」周升站在樓道里,「還接下來?」

  傅立群催促道:「快,少奶奶開門,新家入夥了。」

  周升一臉不爽,把鑰匙給余皓,余皓開門,頓時有點傻了。

  「這麼好的房子?!」余皓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房裡寬敞,燈光明亮,一應設施全部備齊,拎包可入住,主次臥幾乎一樣大,而且在房子的兩側,並未緊挨著,不會互相打擾。周升特地選過了,客廳裡裝上了舒服的暖色燈,余皓頓時就激動了,在新家裡跑來跑去。

  「天啊!」余皓抓狂道,「你們怎麼找到這地方的?!真是太好了!太舒服了!」

  傅立群與周升圍在一個小暖爐旁伸出手烤火,周升朝傅立群道:「就是沒暖氣,山裡又有點冷,早上起不來。」

  傅立群說:「寢室裡不也沒暖氣,住這地方,有老婆在,天天過日子太爽了。衣服留點兒放寢室裡頭,上完課回去洗澡換身就行。」

  余皓到陽台上朝下望,周升又說:「大四一個學長,畢業分手了想退掉,轉給咱們的。」

  第102章:新家

  傅立群說:「再請個家政,每週過來打掃下,一百塊錢……」

  「請什麼家政?」余皓道,「我來就行!」

  「你坐下行嗎?」周升說,「別跑來跑去的,看著就累,有這麼激動?」

  餐廳裡鋪著格子桌布,冰箱空空如也,只有傅立群買的一箱啤酒、幾瓶可樂。余皓又去動動鍋碗瓢盆,心情一瞬間就好了起來,僅次於周升朝他表白的那天。

  周升說:「本來想把這房子買下來,哥哥讓我別買。」

  「還好勸住了。」余皓頗有點心有餘悸,「你瘋了!」

  周升道:「郢市房價肯定得漲,這兒雖然是鎮上,下頭卻快通地鐵了,是個好地方,不愁租不出去賣不掉,買下來先住個兩三年,到時轉手一賣,說不定還漲個百分之二十。」

  余皓忽然一想也是,自己的眼界有時與周升真的沒得比。

  傅立群道:「有錢傍身安全嘛,你也不缺這點兒。」

  周升:「你是哈士奇麼!余皓!過來坐著!別到處拉抽屜了!」

  周升笑吟吟地看余皓,余皓知道周升心裡不吭聲,一定也很高興,過來暖爐邊與他們一起坐下,又看看四周。傅立群一臉無聊,和他們在一起就不停地掉血。

  「嫂子吶?」周升又問。

  「週末過來。」傅立群見岑珊回消息,稍微好過了點,說,「到時一起做飯吃。」

  門鈴響,外賣送上來了,余皓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與外賣小哥擁抱,喊道:「你好!謝謝!」

  外賣小哥:「???」

  周升:「……」

  「要麼咱們讓陽明兄也過來住住?」飯後,周升心滿意足道,「我看你倆都挺喜歡人家嘛,哥哥要麼委屈下?」

  「我不!」傅立群馬上抓狂道,顯然他與周升也討論過這個問題。

  余皓道:「別說了,我錯了!」

  「壞人都讓我來做就好,大家都很善良啊。」周升叼著煙,收拾垃圾,下樓去扔了,又三步並作兩步上來,說,「洗澡去,冬天來了,冬眠!」

  余皓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彷彿又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從搬來周升與傅立群的寢室、確定兩人關係,再到如今搬進了新家,雖然只是租房,卻令他越來越有家的感覺。

  他們可以不用再介意外界,只要把門一關,晚上待在房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周升洗過澡出來,擦過身上的水,大剌剌地就往床上躺,再把余皓抓到懷裡親暱摩挲,肆無忌憚地親吻與做愛。

  在這張大床上,結束以後,他們可以舒服地抱著,睡上一整晚,夜裡山中萬籟俱寂,彼此身體的溫暖讓這一年的冬夜不再寒冷。清晨陽光投入時,余皓醒來,見周升把他抱在懷裡,認真地看他。

  余皓發現出來租房確實很難起床,不像在宿舍裡,夜裡纏綿多了,白天睡醒就全身散架一般,尤其兩人在一個被窩中抱著,清晨還想做點別的事。

  「今天第幾節?」余皓呻吟道。

  「三四節。」周升親吻余皓,說,「還做麼?」

  余皓道:「讓我休息會兒……這段時間有點太過頭了。」

  「行。」周升笑道,「我洗個澡跑步去了。」

  周升吹著口哨去洗澡,余皓像個小孩兒般坐著,待周升出來時瞥他,周升翻過T恤,自顧自道:「出來租房什麼感覺?」

  余皓答道:「幸福得有點不真實。」說著抬頭看他。

  周升又笑了,坐下穿襪子,說:「這還不算真正的家,畢業以後再買房吧,昨天不是哥哥說,我真想買下來了。」

  余皓道:「咱倆在一起,就是家了。」

  周升穿好鞋,過來親了下余皓。

  「說是這麼說。」周升答道,「還是想讓你過得無憂無慮的……走了。」說著便關上門,去學校了。

  余皓呆呆坐著,一時半晌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傅立群睡眼惺忪,見余皓在餐廳裡吃油條喝豆漿看書,給周升發微信消息,裡頭全是愛來愛去的表情包,傅立群像只喪屍般「啊——」了一聲。

  「一個人睡,晚上真的好冷啊。」

  「嫂子過幾天就來了,再堅持下吧,吃早飯。」

  傅立群看余皓攤著書:「上午沒課?」

  「今天開始,」余皓認真地說,「我一定要認真學習!」

  傅立群:「……」

  余皓覺得自己與周升的關係似乎隨著這間租來的房子,過渡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如果說以前是熱戀期的話,現在則進入了新婚生活。而這次租房,余皓本來並未太堅持,覺得寢室裡也可以住。

  但周升無論如何也要租房的這個舉動,讓他感覺到了周升一直在努力,要與他一起生活,過一輩子。

  說也奇怪,一搬到新家,余皓與周升頓時幾乎不吵架了,每天上課照舊,吃飯照舊,回家便親熱地坐在一起,一起看看書,或是周升看劇打遊戲,余皓做作業,不懂的問周升。

  彷彿慾望一得到釋放,周升那種煩躁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周升每天做得最多的動作,就是百折不撓地過來捉弄余皓,求親嘴,求膩歪,最開始哪怕中午回家也要來一次,早上起來忍不住要一次,晚上還要再來。余皓實在受不了,與他約法三章,每天只能一次,多了不行。

  傅立群在學校時則會儘量叫上李陽明,周升則對他的態度也有所好轉,畢竟過上了隨心所欲的日子,整個人脾氣頓時就變好了。

  余皓時常覺得這傢伙的脾氣發展路線是:他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周升十分狂躁——在一起後短暫地甜蜜了一段時間——又因為強行抑制慾望而開始狂躁——直到現在,終於恢復成了一個友善而正直的大好青年。

  這天余皓正在上陳燁凱的課,課堂上突然就響起了一陣低聲的議論,嗡嗡聲不絕,陳燁凱停下講課,眉頭微皺,課上又靜了下來。

  陳燁凱的課允許你睡覺、自習、玩手機或做任何事,只要提問你能答得上來就行,但絕不許你擾亂課堂秩序,影響想聽課的人。余皓這門課學得很好,除卻偶爾困了需要補眠,大部分時候都聽得很用心,今天的小規模騷動彷彿是不約而同的,令他覺得十分奇怪。

  學校發生什麼事了嗎?余皓看班級群,沒消息,靜悄悄的。

  周升一身汗,從後門躬身進來,到余皓身邊坐下。

  余皓看周升,周升翻開手機讓余皓看。

  余皓:「!!!」

  新聞出來了!郢市不少官員相繼落馬!網絡媒體、地方門戶網,一下全炸了,余皓馬上翻自己手機打開公眾號,看見了肖玉君臨時上的一個反腐專題。

  被雙規的名字余皓幾乎全不認識,下課後,食堂裡全在討論這件事。余皓道:「扯出來這麼多?」

  「一共有七個。」周升答道,「全聽說過,還在繼續偵查。」

  余皓沒聽說,但上面沒有黃柏光,應當沒什麼事,周升道:「要不要給那小子打個電話,恭喜下他?」

  余皓沉吟片刻,在食堂外給歐啟航打了電話。

  那邊接了,周升戴著一邊耳機道:「恭喜你啊,這個結果,連我們自己也沒想過。」

  「謝謝。」歐啟航笑了起來,答道,「沒有你們,不會有這個結果。」

  余皓道:「真不容易,啟航。」

  「嗯。」歐啟航答道。

  余皓一時心潮起伏,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片刻安靜後,歐啟航說:「我剛下課,正準備去食堂。」

  「好好學習。」余皓答道,「沒什麼事了吧。」

  歐啟航說:「爭取到了君君姐的諒解,應該會判我一個緩刑。陳老師的手好點了嗎?」

  余皓笑了起來,說:「你擔心他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給他呢?」

  歐啟航說:「我打了,他不接,霆哥替我問了他,他說都是小事……」正說話時,陳燁凱來了,見余皓與周升在打電話,於是指指食堂裡,意思一起吃午飯?周升遞給他一邊耳機,陳燁凱滿臉疑問地接過戴上。

  「……他讓我好好唸書。」歐啟航說,「昨天晚上我還夢見他來著。」

  「打住。」余皓見周升又使壞,馬上截住歐啟航話頭,免得說出什麼尷尬的話來,「他的手已經完全康復了,沒有任何問題。」

  陳燁凱一笑,把耳機還給周升,有點無奈。

  周升想了想,忽然問:「你的夢裡,應該沒有喪屍了吧?」

  「我不知道。」歐啟航說,「也許?我已經很久沒夢見過末日了。」

  周升道:「發揮你的想像力,如果讓你解決這個夢,你會召喚什麼?你老爸就沒給你留下過,能打敗逆境的力量嗎?」

  余皓一怔,周升則安靜而耐心地等待著歐啟航的回答。

  「有吧?」歐啟航有點意外,問,「怎麼這麼問?」

  「行。」周升答道,「帶好你的力量,晚上早點睡。」

  歐啟航馬上道:「等等!周升!」

  周升卻漫不經心地掛了電話,朝余皓笑了笑,余皓震驚了。

  「你想拉那孩子一把?」陳燁凱聽到對話,周升「嗯」了聲,答道:「反正他也已經知道了。」

  三人打過飯,余皓還有點不大敢相信,說:「周升,你居然這麼願意幫他?」

  周升說:「我其實挺欣賞他的,怎麼?吃醋了?吃醋就不去了。」

  余皓忙道不不,他半點也不吃醋,但周升這個決定,又令余皓更瞭解了周升一點。周升想想,又說:「他教會了我一些事。」

  陳燁凱道:「有關正義麼?」

  「不是。」周升說,「這算個很小的人情。」

  余皓懷疑地看著周升,周升促狹地朝余皓擠了擠眼,余皓則滿腦袋問號,周升只得答道:「你怎麼這麼笨呢?這小孩是咱倆的催化劑啊。」

  余皓:「……」

  余皓想起當初若不是歐啟航追他,也許周升還想拖到打贏美杜莎才朝自己表白。一時不知如何置評,只得滿臉通紅地低頭吃飯,陳燁凱則不知掉了多少血,只得假裝聽不到。

  「需要的話叫我。」陳燁凱說。

  周升道:「你過不來,叫了也沒用。」

  陳燁凱道:「真需要的話,總有辦法的。」

  周升:「你只是自己想去對吧?」

  陳燁凱道:「真沒有,就想著能不能幫上你們的忙,周升,你跟黃霆學壞了!」

  周升:「行行,你的心事我都知道,我給你想想辦法啊,凱凱別著急。」

  陳燁凱:「你太煩了周升,再說我就扣余皓的平時分了。」

  余皓:「……」

  下午。

  「你和陳老師關係很好嗎?」李陽明問余皓。

  余皓:「並不好。」

  李陽明:「可我看到你們中午坐一起吃飯了,我今天偷拍了一張打印出來了,你能幫我讓他在這張照片上籤個名嗎?」

  余皓:「我會被他把平時分扣光的,你別想了。」

  李陽明:「讓我再問個問題,他和周升一起追你的事情是真的嗎?」

  余皓:「……」

  李陽明:「周升是不是把他的手打斷了?」

  余皓一手扶額,問:「外頭都這麼傳嗎?」

  李陽明嘿嘿笑,余皓耐心道:「你覺得周升如果把陳老師的手打斷了,今天中午我們還會一桌吃飯嗎?」

  李陽明道:「這可難說。」

  余皓發現李陽明真是有種把天聊死的天賦,李陽明又道:「陳老師這麼優秀,你居然選了周升,周升一定覺得很幸福吧。」

  余皓看著李陽明,這是第一次,居然有人這麼間接地來評價周升,令他心情相當複雜。

  「周升很優秀,」余皓認真地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你是沒見過他發光的時候。我不想比較他們,可我非常崇拜周升。你沒發現嗎?每一個和他成為朋友的人,都發自內心地佩服他,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李陽明道:「我覺得他太凶了,不過聽你話是真的,只有你能勸住他。」

  「而且陳老師不喜歡我。」余皓道,「別聽班上的人胡說八道。」

  李陽明道:「情人眼裡出西施,可以理解。你沒注意到,陳老師上課的時候總是會先注意一下你來了沒有,找到你以後才開始點名呢。」

  「他只是怕我睡覺睡過去了。」余皓心想陳燁凱只是擔心出什麼意外吧,但這麼想來,似乎陳燁凱對他們仍然很關心。

  入夜後,周升與余皓在夢裡抬頭,看著金烏輪。

  「叫不叫他?」周升道。

  余皓答道:「怎麼叫他?他又沒把圖騰給咱們任何一個人。他來不了咱們這兒。」

  周升今天一身鎧甲,答非所問,想了想,說:「我搶了他東西,總得想辦法撮合撮合,對不?」

  余皓:「你搶了他什麼?」

  「你啊。」周升笑了起來。

  余皓忽然明白了:「怎麼老提這個,都說過沒有了!沒有!連你都這麼說,我要生氣了。別說沒有,就算是,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周升忙道:「好好好,別生氣,我錯了,再也不提了。」

  余皓皺眉看他,周升卻示意他看金烏輪,說:「凱凱夢見你了。」

  金烏輪中的景象出現了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余皓看了眼,周升卻牽起他的手,說:「走。」

  余皓:「等等……」

  周升牽著余皓,兩人跨過金烏輪,從陳燁凱夢境裡的太陽中掉落,余皓下意識地抱緊了周升,周升一聲唿哨,觔斗雲飛來,扛著金箍棒,帶著余皓,飛向奇琴伊察頂上。

  陳燁凱有點落寞地坐在王座上,抬眼望向天空,隨手一舉,手持銀色手槍,放了一槍。觔斗雲飛來,停下,陳燁凱一身大酋長裝束,說:「我就知道,今晚你們會來。」

  周升下了觔斗雲,余皓則到奇琴伊察頂端一側去,自從離開這個夢後,他還未曾好好地看過陳燁凱的精神世界,金字塔頂上平台邊上是個開放的房間,佈置起來正是他與龍生曾經的家。

  上一次進入井裡的「來生」時,余皓唯一的感覺就是溫暖、溫馨,知道那是龍生與陳燁凱共同的記憶。然而直到自己與周升開始在校外租房後,余皓才徹底明白到,這樣的一個家,意味著什麼。

  那是相守到老,執手一生的願景與承諾。

  餐桌只是一張餐桌,餐廳也只是吃飯的地方,沙發與遊戲機、電視、一張床、擺設,所有的東西,看似平平凡凡,和千萬個一室一廳抑或兩室兩廳的佈置毫無不同,但一旦它成為了「家」,就彷彿有了一種奇妙的魔法結界,令一切生機在這結界內蓬勃旺盛地生長。

  余皓在那開放房間的餐桌旁坐了下來,自己燒水泡咖啡,出神地望向遠方,坐在這裡,恰好能看見天青山上的小教堂。

  「看來你連做夢都挺無聊的。」周升道。

  陳燁凱起身道:「本來人生在世就很無聊,不比你們朝氣蓬勃。齊天大聖,今晚打算帶兄弟出去找樂子?」

  周升道:「找樂子就算了,突然想起,記憶還沒給你抹了呢。」

  「別了吧。」陳燁凱道,「就不能高抬貴手麼?」

  余皓:「……」

  「開個玩笑。」周升道,「這麼緊張做什麼?」

  「那小孩的記憶你確實得抹乾淨。」陳燁凱說,「萬一被說出去,不是鬧著玩的。」

  「我有分寸。」周升漫不經心道,「記得上回梁老師那次麼?」

  陳燁凱道:「記得,但歐啟航不一定會夢見我。」

  「再試試?」周升隨口道。

  余皓好奇地看著兩人,先前進梁金敏潛意識裡,證明陳燁凱與周升發現了金烏輪的某種規律,但他倆都從未告訴過他。未來想解開金烏輪的秘密,陳燁凱說不定是個非常有用的助力。

  余皓沒吭聲,看著他倆操作。

  「我一直以為,只有我能操縱它,後來余皓也獲得了它的認可,說不定……唔。」

  「從古蜀文明的發展軌跡來猜測,使用金烏輪的祭司,是兩個人,這點應當是不會有錯的,可在使用金烏輪的過程裡,參與者的力量是不是能被借助,這點還有待挖掘,畢竟你也看過祭祀時的陣列與動作……」

  陳燁凱走向金字塔頂端平台邊緣,說:「但我和他不熟,不像梁老師,沒有最關鍵的『信物』。」

  「有一個魔方,」周升道,「是他給余皓的。」

  「那沒有用。」陳燁凱道,「余皓能借助『信物』進去,我不能,不過他既然喜歡過余皓,也許余皓本來就獲得了進他夢的資格。」

  余皓道:「我們已經進去過一次了。等等,你說的『信物』,是什麼意思?」

  「就是相當於你把圖騰給了周升。」陳燁凱道,「獲得了穿梭於彼此夢境的資格。『信物』是靈魂裡的聯繫,當然能做到像你們這樣的情況應該很少。我在跟隨梁老師學習時,獲得過一本她的私人筆記,除了學術考察內容,還有一些關於她少女時代的記憶……」

  余皓道:「一種來自靈魂的、微弱的共鳴。」

  「是的。」陳燁凱道,「這也代表著『我朝你敞開了我的內心』,是一種靈魂的寄託,我在自己的夢裡,召喚出了筆記本,帶著周升進入了梁老師的潛意識,但這個歐啟航……嗯,很難辦,只見過一面。」

  周升朝余皓道:「老婆你看,凱凱分析起來簡直是一套一套的,我總覺得金烏輪該給他,說不定還能做更多的事。」

  余皓正想評價時,陳燁凱卻看了周升一眼,答道:「它選擇了你,一定有它的原因。」

  接下來的問題就變成了,怎麼把陳燁凱帶進歐啟航的夢裡去。這也許不那麼重要,但余皓覺得通過陳燁凱與周升的分析、思考,說不定關於金烏輪的許多奧秘,會逐漸被解開。

  「嗯……」

  「唔。」

  陳燁凱與周升各自思考著,余皓說:「過來喝咖啡吧。」兩人便過來了,坐在餐桌的兩側,默不作聲地看余皓做手沖咖啡。

  「要麼你們先去吧。」陳燁凱道,「我再想想。」

  「等等。」周升接過余皓遞來的咖啡,似乎想到了什麼,「歐啟航讓黃霆捎給過咱們什麼東西?一個印!」

  陳燁凱馬上起身,快步到平台前,余皓說:「有用麼?這代表了他把圖騰……」

  緊接著,陳燁凱站在平台邊緣,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他的手中懸浮著閃光的木製印章,緊接著,印章化作閃爍的光點被拉長,陳燁凱將雙手朝身前虛虛一環,做了個三星堆銅人祭祀時,反手握象牙的姿勢。

  下一刻,就在他的手中,無數光點飛射向天空中的烈日!建立起了一道奇異的連接!

  第103章:推測

  陳燁凱世界裡的金烏輪綻放出光輝,緩慢下降,降到一定高度時,發出一聲鐘響般的震盪,繼而發生瞬間位移,出現在了奇琴伊察頂端金字塔的平台上。

  余皓嚇了一跳,周升與陳燁凱卻十分淡定。

  「只有我們擁有了有效媒介時,才能召喚它下來。」陳燁凱說。

  「唔,你的推斷是對的。」周升皺眉端詳金烏輪。

  陳燁凱夢裡的金烏輪不似周升夢境中的景象,它沒有光火,中間也沒有水紋般的光屏。

  余皓端詳良久:「也就是說,只要有足夠的聯繫,每個人都能進到對方的夢裡去?」

  陳燁凱看了眼周升,周升道:「也許?」

  余皓想了想,又朝周升道:「那……某個意義上來說,金烏輪也不算認定了你?」

  余皓的想法是:周升對自己與金烏輪的聯繫,多少有點在意,總覺得它會為他們帶來未知的風險。而這麼說來一旦陳燁凱也能開啟金烏輪的部分功能,這種風險就多了個人來平攤,即把陳燁凱也拖下水了。

  周升遲遲不把陳燁凱的記憶消弭掉,也許正是因為在內心深處,仍然希望能解開有關它的秘密。

  陳燁凱卻不太明白余皓話中之意,反而認真道:「不,沒這麼簡單,我們不妨建立一個大膽的假設,記得祭司與青銅人的朝拜陣列麼?」

  陳燁凱這麼一提醒,余皓便想起了先前他所描述的遺址中,除了兩名祭司,還有許多青銅人。

  周升沉吟道:「金烏輪的作用,是把一些人的腦電波,連接在一起?」

  陳燁凱打了個響指,說:「對。根據余皓在梁老師的潛意識中聽見的關鍵詞,監視者與修正者,就是你們倆。至於其餘人等的夢,通過金烏輪,連接在了一起。」

  陳燁凱長身而立,戴著酋長帽,上身赤著,系兩條皮扣,袒露白皙胸膛,一身戰裙,猶如職業病發作,開始給兩人分析,余皓心想你要是穿成這樣去上課,估計得把教室挪到操場上去才坐得下。

  余皓有點走神,周升卻聽得很認真,「嗯」了聲,陳燁凱道:「周升,你看,建立連接的人是我,而開啟權限的人,是你。可以理解成一種『精神互聯網』,每個人就是其中的一個節點,而你們則是這個互聯網的網管,或者說,GM。」

  剎那間許多事變得清晰了起來!余皓簡直無法相信,陳燁凱只通過他間接轉述的、隻言片語的內容,竟是推測出了一大段如此合乎邏輯的猜測。

  「我懂了。」周升不是第一次與陳燁凱討論過這個問題,喃喃道,「所以,金烏輪是個遊戲服務器。」

  「只是猜測。」陳燁凱隨口道。

  周升說:「每個人通過腦電波,連接到這個服務器上,進行什麼……嗯,精神層面的交流,這麼說來,外星人把金烏輪扔在這兒的原因,大概也能猜到了。」

  余皓:「啊!」

  陳燁凱朝余皓一揚眉,說:「這個問題請余皓同學回答?」

  余皓笑了起來,三人一時無視了金烏輪,坐在餐桌前喝咖啡。余皓想了想,心裡大致得出了一點朦朦朧朧的輪廓——也許在數千年前,某個外星人的飛船來過地球,並帶來了他們的高科技產品:類似於什麼「腦電波交流器」也即是金烏輪,而這種交流器能令人類瞭解彼此,消除隔閡,促進文明的發展。

  但因為某些原因,它沒有持續發揮作用,而是侷限在古巴蜀地區,真正的作用無法被發揮,反而成為了一種圖騰象徵。於是日久天長,再沒有人啟動過它,直到它被周升撿到。

  余皓把自己的理解稍微分析了下,陳燁凱答道:「很可能就是這樣。」

  周升說:「我倒還有個別的看法,說不定呢,金烏輪就只是他們飛船上的一個路由器,或者是什麼消遣用的造夢機的一個零件。這些擁有高科技的生命,平時就用腦電波登錄,互相交流。然後飛船掉到地球上了,剩下一兩個生還,想回去又回不去,只能就這樣了。」

  「也有一定可能。」陳燁凱道,「想像一艘大型飛機,在非洲某個與世隔絕且無法通訊、沒有信號的深山部落裡墜毀,生還者偶爾用下機上的娛樂系統,對於咱們來說,也一樣地覺得神奇玄妙。」

  周升說:「於是我誤打誤撞,打開了登錄方式。」

  「嗯。」陳燁凱道,「所以你首先通過了認證,成為它的GM,余皓也許是被你添加進權限名單裡的另一名管理員?或者是,為了避免GM出錯,金烏輪的權限被拆成兩部分,『監視者』擁有鏈接、穩定這個意識互聯網裡所有用戶的權限,包括強制下線……」

  「晚安!」余皓激動道。

  「對。」周升明白了,「我能把任何人趕出夢境去。」

  陳燁凱道:「登錄、踢人,甚至禁言,或者修改對方的精神世界的力量,應該還會有更多,只是你還沒閱讀過系統的完整說明書,所以不會用。而另一名管理員『修正者』,也就是余皓,相當於這個意識互聯網的雙保險,監控所有人墜入潛意識,也包括『監視者』萬一掉進潛意識的情況下,改採取的特殊方式進行修正。這樣就避免了監視者在處於某些特定情況下,無法救援自己,而造成的系統崩潰。」

  「目前來說,這確實是最合理的推測。」余皓笑道望向周升。

  周升半晌沒說話,余皓卻知道陳燁凱的這個推斷,解開了一直以來,梗在周升心裡的那個結。

  「接下來,我想就是『小心求證』的環節。」陳燁凱輕鬆道,「現在去四處看看?兩位管理員?」

  周升起身,走向金烏輪,說:「你對金烏輪快要比我還好奇了。」

  陳燁凱答道:「人生在世,擁有點好奇心也沒什麼不好,求知慾是我們不斷前進與更新的力量,對不?我想,你也不必太擔心,會打開一個什麼樣的潘多拉魔盒。」

  說著陳燁凱眼裡帶著笑意,看了余皓一眼,余皓忽然覺得這一眼裡頗有深意,卻一時並未領會到陳燁凱的意思。

  三人站在金烏輪前,周升沉吟片刻,而後道:「行,讓我們看下歐啟航的夢吧。」

  陳燁凱使用那印章所釋放出的光點,已飛進了金烏輪中,金烏輪環內部分呈現出了一片混沌,周升站在金烏輪前,伸出一手,身上綻放出光火。

  轟然巨響,陳燁凱夢境中的金烏輪頓時被激活,如同周升自己夢裡的太陽,剎那間光芒萬丈,內裡的景象也變得清晰起來。

  「本市?」陳燁凱端詳其中。

  余皓道:「注意喪屍。」

  周升道:「進去以後在花房咖啡等,走!」

  周升與余皓率先躍入金烏輪中,陳燁凱卻道:「等等!你還沒告訴我……哎!」說著只得跟了進去。

  「嗡」一聲響,周升與余皓出現在歐啟航的避風港內,裡頭卻空無一人。

  余皓:「你還沒告訴凱凱……」

  周升:「他搞得定,那小子呢?不是讓他等的麼?」

  余皓四處看看,心想糟了,他們在奇琴伊察聊了太久,歐啟航估計已等不及自己出去了。

  避風港裡比起上回多出了不少槍支與彈藥,散落了滿地,手雷箱裡開著,旁邊還留了張英文紙條。周升道:「什麼意思?」

  「寫錯了。」余皓答道,「他讓咱們去他家。」

  歐啟航居然還能在夢裡留紙條?余皓在認識周升之前,每當做夢時,要在夢裡控制自己都很費勁,歐啟航留下的便簽錯了好幾個單詞,也許是夢裡意識不算太清晰的原因。

  「召喚龍與士兵們過來麼?」余皓問。

  「召喚一次得花很大力氣。」周升道,「最好到boss面前再試,外頭喪屍應當已經不多了,你知道他家在哪兒麼?」

  余皓想起在歐啟航曾經留下的資料上看到過,答道:「應該能找著。」

  「拿著。」周升扔給余皓一把沙漠之鷹。

  余皓:「……」

  「我不會用!」余皓道。

  「這個呢?」周升換了把衝鋒槍道,「軍械宅的夢裡還真爽啊。」

  余皓:「這個也不會。」

  「這個呢?」

  「這個更不會了!」余皓道,「一個高三生的夢裡為什麼會有火箭筒這種東西啊!」

  「這叫RPG!你會個啥?啊?」周升隨手摟著余皓,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口,說,「那你隨便拿點,跟著我走吧。」

  余皓頓時心中狂跳,周升挎著彈匣與一把衝鋒槍,繫上野戰馬甲肩帶,左手提一大排手雷,拉開門。余皓頓時大叫一聲,外頭全是喪屍!

  周升連著扔出三個手雷,馬上把避風港的門一關——

  外頭一片安靜,余皓道:「這喪屍根本就沒少!」

  周升再打開門,手雷已經爆炸了,走廊裡全是斷手斷腳,避風港屏蔽了所有的聲音與衝擊波,他繼而帶著余皓出去,答道:「嘴上說的都很容易,要真正在心裡改變對這世界的印象,確實很難,跟上!」

  余皓端著把槍,跟隨周升快步下樓,周升道:「小心身後。」

  余皓從來沒玩過《生化危機》,所有的力量都用來控制自己高度緊張的情緒,剛一轉頭便看見一隻喪屍撲過來,他抓著周升肩帶,只要稍微一動,周升便馬上轉身,左手持沙漠之鷹,「砰」地一槍把五步外的喪屍爆頭。

  「你到底是怎麼能這麼淡定的?」

  「回去帶你玩三天《生化危機》你就也一起淡定了……」周升拉上頭頂的瞄準用護目鏡,架在高挺鼻樑上,天色漸晚,紅外線準星四處搜尋喪屍下落。

  余皓道:「找車吧!」

  「我看你現在也挺淡定。」周升回頭笑道,「上回在遊樂場裡你也打喪屍來著,怎麼就不怕了?」

  上回人生地不熟的,光顧著震驚了,余皓總覺得自己一被扔到歐啟航的夢裡就像個要隨時尖叫的女主,道:「這是我努力控制自己的結果!」

  天色漸晚,歐啟航的夢裡漸漸入夜,路燈一閃一閃,兩側商店一時安靜無比。轉出小巷後,長街空空蕩蕩,身前只有戴著護目鏡持槍開路的周升,余皓則疑神疑鬼地跟在後頭。

  「被咬了會怎麼樣?」余皓道。

  「遵守夢境世界的規則。」周升自顧自道,「他認為被咬了會怎麼樣,就會怎麼樣。」

  余皓道:「變成喪屍麼?」

  「嗯哼?」周升朝街道那邊遙遙開了一槍,「砰」地聲響,余皓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周升指指余皓的紅外線護目鏡,示意他拉下來,這下余皓看見了,四十米開外,有一輛車,車前還有好幾個暗紅色的喪屍影子,正在四處活動。

  「待會兒過去開那輛車走。」周升打活靶一般地打掉街道盡頭的喪屍,比起上回果然少了許多,余皓道:「那你可得千萬當心,別被咬了,我戰鬥力不行。」

  周升說:「我要是變喪屍了你怎麼辦?」

  余皓道:「當然只能一起當喪屍了。可是喪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啊。」

  如果被留在了歐啟航的夢裡,自己與周升就將成為現實中的植物人?精神意識世界中,他們就會像這群喪屍一般四處遊蕩。

  余皓正設想著各種可能的情況,兩人經過一家旅行團的門店,余皓看見玻璃牆上貼著的海報,突然想起來了。

  「不是去澳大利亞玩麼?」余皓擔心周升把這事給忘了,忘了沒關係,沒折成獎金倒是有點可惜。

  周升「嗯」了一聲,換子彈,答道:「過年去?我記得吶。正好不用回家被念叨,哥哥說他也想和嫂子去過春節,到時各自玩就行,你覺得呢?」

  余皓當然可以,看海報上行程時,聽見了裡頭輕微的聲響。

  萬籟俱寂,長街上靜得簡直恐怖,路燈不斷閃爍,余皓側過頭,注視海報時——看見了一隻與他對視的喪屍。

  幾乎是與此同時,余皓掏槍,擋在周升背後,那喪屍狂吼一聲,朝他們衝了過來,玻璃牆粉碎,余皓開槍!周升換完子彈飛速起身,抱住余皓的腰一旋轉,兩人換位,那喪屍已被余皓一槍打斷脖頸,腦袋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余皓:「……」

  周升朝余皓豎了下拇指。

  余皓喘息道:「運氣好而已……」

  槍響聲驚動了更多的喪屍,黃昏時分,長街上已一片血紅色,周升拉起余皓的手,說:「走!」

  兩人沿著街道跑去,盡頭有一輛私家車,上百隻喪屍從小巷中追了出來,周升拉著余皓上車,打火,踩油門,撞開撲上駕駛位的喪屍。

  余皓道:「有喪屍追過來了!」

  「打啊!」周升道,「別怕!」

  周升系好安全帶,余皓道:「我不一定打得中,我試試!」

  余皓到後座去,抵著車後尾窗,周升沿著路開,到處都是被引擎聲驚動的喪屍,一轉彎,余皓差點被摔到車門上,大聲道:「慢點兒!」

  「慢不了!」周升道,「太多了!」

  余皓:「陳老師呢?」

  余皓一槍打掉後車窗,拿來周升的那桿不知道什麼槍,周升道:「AK後坐力太……」

  余皓隨手扳了幾下,突然開火,自己把自己給嚇了一跳。

  周升:「……」

  余皓:「什麼?」

  周升:「沒什麼……」

  余皓戴好護目鏡側坐在後座上開始朝著後面追上來的喪屍一頓打,周升耳朵都快被震聾了,翻了下前座擋板,在副駕前找到倆耳塞戴上,把車開過十字路口。余皓近距離開過第一槍後,忽然覺得也沒那麼可怕,打喪屍時反而還有種破壞與摧毀的快感,難怪都喜歡玩射擊遊戲,遊戲裡頭震耳欲聾的槍聲伴隨著強烈的打擊感,簡直不能再滿足推倒多米諾骨牌的慾望。

  余皓子彈打完,朝外頭扔了個手雷,已經看不見喪屍了,周升把車開上高架,喃喃道:「媽的,早知道不約咖啡廳……」

  余皓回到副駕駛座上,朝下看了眼,購物廣場下面全是喪屍,簡直人頭攢動,圍著一角的花房咖啡。

  「他在那兒麼?」

  「肯定在。」周升答道,「否則喪屍不會這麼多。」

  余皓正擔心陳燁凱時,忽想起他的武器是一把有無限子彈的手槍與一把來去自如的手術刀,應當不會有太大問題。

  「拿手雷炸了他們。」余皓道。

  「不夠看的。」周升說,「安全帶系好。」

  說著周升開車下高架,一手把方向盤,另一手掛擋,手肘擱在椅背上,回頭倒車。

  余皓:「……」

  緊接著,周升一踩油門,那車沿著天橋磕磕碰碰直接開了上去,天橋連著購物廣場二樓,余皓被顛得神志不清,周升猛一轉向,說:「開槍!」

  余皓頭昏腦漲,被周升轉彎時的力度甩到一邊,貼在車門上,車窗打開,余皓一槍打中購物廣場二樓的玻璃門,嘩啦粉碎,周升駕車衝進了商城二樓!

  余皓狂叫道:「有喪屍來了!別上手扶電梯!」

  「知道!」周升踩剎車,奈何裡頭地滑,背後又有喪屍衝了過來,余皓正想朝後面開槍,周升卻已撞破二樓的護欄,那車保持與地面平行,「轟」一聲掉下一樓,掉在中間噴水池裡。

  余皓:「下次不能讓你開車……」

  「那你來?」周升抓起AK出去,一槍一個解決四面八方上來的喪屍。

  余皓:「那是我的!」

  「我的!」周升道,「你是那把!」

  余皓用AK用得上癮,奈何周升也想要,兩人差點搶起來,周升道:「跟著我!快!」

  余皓:「你跟著我!」

  周升:「你給我等等!」

  余皓換了把衝鋒槍在前開路,這下周升反而成了殿後的,絕望道:「你怎麼這麼暴力!」

  余皓一槍打爆了愛馬仕的店門,把裡頭那個狗眼看人低的喪屍店員一槍爆頭,之前來打工時成天被他奚落已經不爽很久了,周升又在後頭開槍,從店裡穿了出來。連著毀了好幾家奢侈品店,又炸了兩排LV擺包的貨櫃,周升一瞥花房咖啡玻璃門裡堆著亂七八糟的桌椅,馬上朝余皓道:「別炸門!聽指揮!」

  余皓只得收槍,內裡陳燁凱看見兩人,指指一側,示意他們從另一個門進來,余皓心想還好沒炸門,轉到側門前,陳燁凱過來搬開桌椅,讓他們進入。花房咖啡裡亂糟糟一片,幾張桌拼在一起,歐啟航打著赤膊,肩背纏了繃帶,趴在桌上,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繃帶上滲出血來,歐啟航在自己的夢裡,被喪屍咬了。

  第104章:感染

  余皓小心地靠近歐啟航,一手剛碰到他的小臂,歐啟航便抬起頭來,醒了。

  「第幾節了?」歐啟航道,旋即意識到了什麼,「哦,是在夢裡。」

  「你在夢裡睡著了?」

  此時周升詫異的點反而不在歐啟航受傷這件事上,而是詢問他在夢裡睡覺,似乎很不解。

  「嗯……」歐啟航精神不大好,余皓主動坐到他身旁,解開繃帶,上面出現了極深的牙印。

  陳燁凱說:「啟航為了保護我被咬了。」

  「沒什麼。」歐啟航疲憊道。

  「想踹你一腳。」周升道,「怎麼就連這麼一會兒也等不及?」

  余皓看了周升一眼,歐啟航說:「我以為你們已經來了,卻被困在外頭,沒進我的避風港裡,怕出事,就出來找你們。」

  歐啟航赤著白皙胸膛,肩寬腰窄,平日顯然經常鍛鍊,像體育生的身材,瘦削卻有著不誇張的肌肉。余皓心想肖玉君常揶揄他是小狗,歐啟航這才是小狗。

  周升:「在夢裡睡著會夢見什麼?」

  歐啟航十分茫然:「說不出來,夢見了敦煌壁畫,許多印象開始顯得很清晰,然後就漸漸變成了線條……」

  「周升。」余皓提醒了句,意思是現在不是提這個的時候。

  周升到落地窗前往外看,花房咖啡外擁擠著密密麻麻的喪屍,被外牆玻璃擋住,面目猙獰地貼在玻璃上,反而顯得十分滑稽。

  陳燁凱道:「進入他夢境時,我出現在了醫院裡,出來以後沒走多遠就碰上他了,碰上一隻特別大的,還帶著一桿鐵錘。我用飛刀把它頭削了,啟航幫我守著背後,被咬傷了。」

  陳燁凱的語氣十分鎮定,歐啟航卻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周升注視外頭堆積如山的喪屍,余皓在旁凝聚自己的力量,雙手發出銀白色光芒,虛虛按在歐啟航傷口處,認真地看他。

  傷口開始癒合,歐啟航的臉色卻沒有好轉。不片刻,透出瘀黑色的肩背恢復如初,膚色也變回白皙。

  余皓試了下他的額頭——歐啟航在發燒,額頭滾燙。

  「我能治癒他的傷口。」余皓道,「可被喪屍咬過以後,他的傷還在。啟航,你得改變內心的印象……」

  歐啟航竭力搖頭,說:「我好些了,現在走麼?」

  余皓望向周升與陳燁凱,說:「他一旦變成喪屍,會怎麼樣?」

  周升沒有回答,陳燁凱則神色凝重。

  余皓原本並未想得太嚴重,事實上自打進入歐啟航的夢裡後,跟著周升,便始終把它看成一場遊戲,畢竟周升身手實在太好,就像在玩一般,一路到了花房咖啡,沒想到竟發生了這麼嚴重的問題。

  如果是他余皓、周升甚至陳燁凱被咬了,他們還能用送出夢境的辦法暫緩情況。但現在被喪屍感染的人,是夢境的主人歐啟航。

  換句話說,哪怕他們仨現在抽身走了,歐啟航還會留在夢境裡,繼續遭受感染……就在這一刻,余皓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金烏輪的提示。

  放任歐啟航的情況不管會怎麼樣?

  會遭到心理暗示的侵染,失去對精神世界的控制權,導致表層意識崩毀,逐步墜入潛意識。

  這段印象就像余皓內心產生了一段自問自答,而他敏銳地抓住了「心理暗示」這個詞。

  他馬上朝歐啟航說:「你是不是曾經想過,有朝一日,你也會變成他們的一員?」

  歐啟航的眼神中帶著些許茫然,余皓說:「這是你給自己的心理暗示。」

  「是的。」歐啟航倒是承認得很爽快,答道:「我確實想過,踏入社會後,我會不會也變成與他們一樣的人。」

  余皓又朝周升與陳燁凱解釋:「心理暗示已經形成,被喪屍抓咬的結果,是注定的。也就是他心裡隱隱約約的『希望』。」

  「會有什麼結果?」陳燁凱道。

  「等他變成喪屍,」余皓說,「夢境就會被毀掉,像梁老師一樣,進入潛意識裡。但只要奪回圖騰,一切都會回歸原樣,咱們得盡快。」

  周升說:「金烏輪告訴你的?」

  余皓點點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此時,得到了金烏輪的提示。

  周升說:「抓緊時間,走。」

  歐啟航說:「我還能撐一段時間。」

  周升扔給余皓槍,兩人分了武器,陳燁凱掏出銀色手槍,在指間打了個轉,示意自己的武器就是槍,正要攙扶時,歐啟航卻振奮精神,自己起來了。

  「我沒問題,你們看,好著呢。」歐啟航穿上外套,拿起槍械,「我給你們開路。」

  陳燁凱:「跟在後頭!別再衝動了!」

  陳燁凱那語氣中充滿十足威嚴,歐啟航馬上道:「好的,老師。」

  氣氛瞬間鬆懈下來,余皓忍不住被逗笑了。周升與余皓在前,陳燁凱殿後,歐啟航突然道:「霆哥沒來嗎。」

  「他不知道。」余皓解釋道。

  陳燁凱又道:「不要問了,規矩點兒。」

  歐啟航只得老實跟在余皓身後,余皓回頭,看了眼歐啟航,笑了笑,任何人在陳燁凱面前都像學生一樣,不服不行。

  外頭是沒法走了,購物廣場外全是喪屍,周升從商場一樓進了地下一層,摘下月台上的應急電筒,觀察地鐵線路。歐啟航說:「我家就在地鐵站旁的一個小區,沿這條線走就到了。」

  余皓道:「走地鐵軌道嗎?」

  周升朝黑暗的軌道盡頭照,說:「別怕,這兒應該沒喪屍。」

  四周靜得十分恐怖,周升打頭,在隧道內行走。余皓仍在思考,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金烏輪直接給他的提示,從前都是朦朦朧朧的印象。為什麼特地提示了自己,而非周升?

  「在想什麼?」周升道,「唱首歌來聽聽?」

  余皓道:「別鬧,我在想金烏輪的意識交流。」

  周升說:「有時候它會突然出現,提示我一句,又突然消失。」

  余皓眉頭深鎖,說:「也許是因為權限?一旦啟航治不好,就會墜入潛意識裡,根據凱凱的分析,潛意識世界是我的管理區……」

  「唔。」周升答道,「就像梁老師的意識最深處廢墟,我和凱凱都束手無策,只有你的精神不受影響,你成為了絕對黑暗區域裡的唯一發光天體,也就是月亮。」

  雙星系統,指的就是太陽與月亮麼?余皓越想越覺得真相彷彿正在朦朦朧朧地浮出水面,卻看不真切。

  「我問他是不是在夢裡做夢,」周升道,「也正是這個原因,通常很少人會在夢裡睡著,一旦離開了表層夢境意識,再往下走……」周升說著指了指自己腳下,又解釋道:「就有可能接近潛意識了。」

  余皓本想說自己也曾經做過夢中夢,事實上夢中夢的世界,依舊是存在的,並不是在夢裡一做起夢來就會直接掉進潛意識,《盜夢空間》中更提到夢境有許多層,最後一層才是潛意識世界。

  但仔細想來,表層夢是最清晰的,也是睡醒後最容易記得的,更是最容易控制自我意識的世界,而一旦在表層夢中再入夢,意識就會變得越來越模糊,世界更抽象也更雜亂。

  這麼說來,夢中夢的誕生,確實是一層層逼近潛意識區域的通道的建立。

  余皓拿著手電筒,周升戴著紅外護目鏡,走在最前,周升隨口道:「所以如果掌握了技巧,咱們也能在表層夢境不垮掉的前提下,進去潛意識世界?」

  余皓心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但在夢裡做夢也許更難。

  陳燁凱走在最後,隨時注意著歐啟航的動向,歐啟航有點喘,陳燁凱道:「情況不對就開口,別死撐著。」

  歐啟航答道:「我沒事兒。」

  隧道內長久靜默,前方傳來腳步聲與余皓周升小聲的交談。

  「我們現在要去做什麼?」歐啟航朝陳燁凱問,「拯救我自己的夢境世界?」

  「找回你的圖騰,你曾經堅守過,卻又以為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陳燁凱反問道,「周升沒告訴過你?」

  歐啟航有點茫然,伴隨著他粗重的喘息,腳步始終有點踉蹌。

  「那會是什麼?」歐啟航又問。

  陳燁凱稍一攤手:「這得問你自己。」

  這些話原本該由周升朝歐啟航說,卻不知為什麼,周升很少與歐啟航交流有關夢境世界的詳情,或許現在知道這件事的人已經太多了。

  歐啟航又忍不住道:「你們究竟是真的,還是我夢裡的形象?」

  陳燁凱道:「我以為你已經有答案了。」

  歐啟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覺得這一切不真實。」

  「你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那就是真實的。」陳燁凱隨口道,「反之亦然,有時連我們信以為真的記憶,也不一定是真實的。」

  「對、對!」歐啟航精神又振奮起來,朝陳燁凱道,「我在許多科幻小說上看到過……有時我甚至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虛假的,大家不過是我想像出來的一部分……他們都因為我而存在……」

  「也包括站在這裡的我。」陳燁凱道,「所以,這就是一切關鍵。」

  歐啟航停下腳步,莫名地看著陳燁凱,陳燁凱在他身前不遠處停下,黑暗的隧道盡頭,現出了一點點光亮,那光亮映照著他的背影。

  他稍稍側過頭,如同引渡已故者尤麗黛離開冥界的、英俊的天琴座吟遊詩人奧菲斯,卻依舊沒有多看歐啟航一眼。

  「既然整個世界為你而生,因你而滅,」陳燁凱道,「那麼它理應是你想要的樣子,為何仍要屈服?」

  歐啟航站直,就在此時,遠方傳來一聲槍響,兩人同時快步奔跑,趕往隧道盡頭。

  余皓拿著槍,周升道:「你太緊張了!這只是一隻貓!你謀殺親夫啊!」

  「我哪兒知道!」余皓抓狂道,「剛才它突然從車頂上撲過來!我怕你被抓了!」

  前面停著兩輛地鐵,周升正想爬上去,車頂卻撲下來一隻貓,余皓本來就精神高度緊張,看到個黑乎乎的東西,馬上一槍爆頭,把周升嚇了一跳。

  陳燁凱道:「從側邊走吧,側旁萬一有狀況好掏槍。」

  這條隧道里雙軌並行,狹隘空間僅容一人通過,周升本想沿車頂走卻確實施展不開,從兩輛車中間過是最佳選擇。

  周升沉吟片刻,最終點頭,陳燁凱道:「我來殿後。」

  一人接一人,走進兩輛地鐵的間隙中,走了幾步,余皓見地鐵開著燈,便朝門裡看了眼。車廂中一片慘白燈光,先前在隧道里看見的,就是車廂隱約投出的少許光芒。

  「別開槍。」周升叮囑道,「把槍收起來。」

  余皓收了槍,周升扛著金箍棒,一手牽著余皓在前走,歐啟航走在余皓身後。

  四周靜得有點恐怖。

  余皓低聲道:「你看前面,四周交給我。」

  周升道:「注意頭頂就行。」

  身後歐啟航與陳燁凱都沒有說話,余皓轉頭想看看歐啟航情況,倏然瞥見那車門裡,出現了一隻懸空的、抓住鐵桿的斷手。

  余皓:「……」

  下一刻,一隻喪屍「砰」地撞在了地鐵窗門上!

  余皓心臟險些停跳,歐啟航猛地轉頭,控制住自己別大叫,背脊在另一輛車的車門上撞了下,陳燁凱道:「背後也有!別靠近!」

  周升馬上道:「淡定點!它們出不來!加快腳步!」

  車廂裡上百隻喪屍全部炸鍋,密密麻麻地從兩側朝他們湧來,拖著腐爛的身軀,血漿與黃白色的不明液體染滿了車窗。周升率先開路,反而是陳燁凱道:「別緊張!繼續走!」

  歐啟航不住喘息,余皓馬上鎖住他的手腕,拖著他跟隨周升加快腳步。陳燁凱奔跑中不住回頭,抽出手槍。

  下一刻,車窗玻璃「嘩」一聲粉碎,上百隻喪屍從車窗裡擠了出來,擠在兩輛地鐵的縫隙中窮追不捨,陳燁凱道:「你們快走!」

  「開槍!」周升下令道。

  槍響,陳燁凱的槍如同激光,一槍能爆掉四五隻喪屍的頭,歐啟航回頭想幫忙,卻被余皓拖著疾奔,周升全速奔跑,余皓朝歐啟航道:「你是夢境的主人!你必須先走!」

  余皓成功地將歐啟航推了出去,陳燁凱被喪屍纏住,余皓抽出兩把匕首,喝道:「低頭!」

  陳燁凱朝後猛地一仰,匕首擦著他的側臉飛了過去,周升又喝道:「你倆趴下!」

  緊接著余皓架住陳燁凱胳膊,把他按在地上,金箍棒刷然伸展,一棍捅穿了數十隻喪屍,如同穿糖葫蘆般把它們穿了起來。余皓架著陳燁凱離開地鐵縫隙,歐啟航朝裡頭扔了枚手雷,眾人飛身躍上月台,快步跑上地鐵站出口。

  底下傳來爆炸聲,地鐵車頭被炸得變形,周升一棍敲上第一道防火閘,鐵門轟然落下,四人坐在台階上喘氣。

  陳燁凱左手被喪屍咬得鮮血淋漓,余皓馬上單膝跪地,雙手發出光芒,為他療傷。

  周升道:「這下兩個被感染了。」

  「沒關係。」陳燁凱說,「我們還有時間,實在不行,把我踢出夢境去,靠你們了。你呢?情況怎麼樣?」

  余皓檢查了陳燁凱,傷得比歐啟航重,歐啟航額上滿是汗水,喘息更粗重了。

  歐啟航點了點頭,余皓檢查他的瞳孔,稍有點擴散的跡象。

  「走。」陳燁凱道,「馬上到終點了。」

  周升抬頭望向出口,說:「是不是終點還不知道呢。」

  周升原本詢問的是,歐啟航的父親是否曾經為他留下過「戰勝自己」的關鍵,就像余皓的那套化作士兵的象棋抑或封閉他內心的盾。歐啟航認為也許那存在於他的家裡。那麼也就意味著圖騰與boss都在他家裡等著。

  余皓站在出口處,說:「我覺得這就是終點了。」

  地鐵站出口不遠處,黑暗夜色下,一片小區佈滿了黏稠的生物組織,中間一座扭曲的高樓,樓頂懸浮著黑色的詭異符文,從那符文中散發出黑暗的迷霧,遮沒了整片天空。

  「來了。」一個渾厚的聲音說。

  歐啟航已陷入神志不清中,聽到這聲音時瞬間清醒過來。

  「爸?」

  「來吧。」歐偉紅的聲音在天空下迴蕩,「啟航,你說過願意聽爸爸的。」

  餘下三人安靜地聽著,歐啟航顫聲道:「不,不行。」

  陳燁凱道:「記得我說的。」

  歐啟航頓時回憶起來,喘息著道:「這是我的世界,爸。」

  周升裝滿彈匣,抬頭望向天空,烏雲密佈,下雨了。余皓伸手接雨,雨水是猩紅色的。

  歐啟航所住的城堡前,出現了一朵詭異的、閃光的花。

  「那是什麼?」周升道。

  「是我爸跳樓墜地的地點。」歐啟航說,「那天我回到家時,樓下全是他的血。」

  這朵巨大的花朵紮根於大地,將喪屍病毒擴散到整個郢市。陳燁凱道:「開始吧,周升。」

  「沒有太陽,有點兒難打啊。」周升喃喃道,卻依舊吹了聲口哨,觔斗雲唰地出現了,余皓展開翅膀,兩人帶著歐啟航與陳燁凱飛向城堡頂端平台。

  平台盡頭出現了一扇門,大門敞開著。

  「沒有守門人?」余皓道。

  周升拉開槍支保險栓,說:「守門人已經在現實裡被幹掉了,進去以後,歐啟航召喚圖騰,咱們纏住他。」

  余皓瞬間明白了,為什麼等待在這裡的是歐啟航的父親!只因不久前官員們相繼落馬,已在某個意義上解開了歐啟航的第一道心結。但父親之死,依舊是他難以面對的人生陰影。

  這道心理陰影不在於父親的受賄,而在於,歐啟航一直認為,歐偉紅是為了他這唯一的兒子,才收下了這筆錢!

  周升:「咱們纏住boss,凱凱保護啟航奪圖騰!動手!」

  第105章:血海

  話音落,周升駕馭觔斗雲,一抖手上槍支,余皓展開翅膀,率先飛進了城堡!

  「齊天大聖來也——」周升一聲怒喝,紅色圍巾展開在空中飛揚,化為一道火雲,余皓猛然拔高,兩把匕首揮出,在空中一個旋身,直取歐偉紅!

  歐偉紅端坐在這夢境世界的王座上,頭顱早已消失,身軀骨骼扭曲,抬起斷指,輕輕打了個響指。

  巨響聲中,王座分解,化作無邊無際的血海,城堡天花板被無形力量拆開,地面開始上升,一如余皓、陳燁凱、施坭等人的夢境,化作一個宏大平台。無頭的歐偉紅佇立於血海中央,血海內伸出無數巨爪,朝天空中抓來!

  歐偉紅頭頂上,黑暗的圖騰正在緩慢降落,在那漆黑之中,現出一縷極淡極淡的金光,血海不斷擴散,沿著平台漫延出去,歐啟航的家裡成為了一片血池。

  陳燁凱半扛著歐啟航,在他耳畔道:「堅持住!馬上就到了!」

  余皓與周升正與血海中的無數利爪纏鬥,周升子彈射去,便將血爪打碎,滿彈匣子彈打光後順手把槍一扔,轉頭望向陳燁凱與歐啟航。

  「把太陽召喚出來!」周升喝道,「太陽一出來咱們就贏了!」

  血爪射向周升,余皓一聲怒喝,拖出兩道弧光,將血海中升起的爪子頓時斬斷。此刻歐啟航已來到了血海邊緣。

  「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爸……」歐啟航瞳孔逐漸擴散,全身現出屍斑,顫聲道,「不管……我看見的東西,是怎麼樣的,只要堅守內心……就……沒人能……改變……你……」

  余皓與周升在空中短暫分開,耳畔傳來歐啟航之聲,俱是一怔。

  無頭的歐偉紅發出聲音:「可是我的兒子,有時候,你總要為了家人,去背負更多的罪……我不後悔……」

  血海瘋狂湧來,頓時將陳燁凱與歐啟航一起淹沒,余皓與周升衝到近前,無數血爪組成一隻巨大的牢籠,牢牢困住了兩人!

  周升抖開金箍棒,朝著無頭歐偉紅的胸膛狠狠一捅——

  歐偉紅頓時被抵得朝後飛出牢籠,周升喝道:「趁現在!」

  陳燁凱在血海中釋放出飛刀,一道銀光將週遭斷手手指一起削斷,猛力划水,帶著歐啟航冒出水面,歐啟航瞳孔已變得渾濁不清,陳燁凱竭力托起他的手肘。

  「醒來,啟航。」陳燁凱低沉的聲音在旁道,「不要再睡了!」

  歐啟航頓時條件反射般睜大雙眼,五指朝向天空,轟然巨響,黑暗圖騰潰散,化作光點飛向歐啟航。

  與此同時,余皓在那血手牢籠中劃出一道弧光,與周升同時衝破牢籠,飛了出來!

  歐啟航發出一聲叫喊,一手指向天空中的圖騰,圖騰金粉如星河,沿著他的手臂射向他的全身,瞬間浸沒了他的身體。

  「凱凱!」周升抹了把臉上的血,與余皓同時轉頭,只見陳燁凱放開歐啟航,被驟然扯進了血池的深處。余皓與周升飛向陳燁凱,然則下一刻,整個平台轟然崩毀!

  歐啟航全身發出一道金光,呈環狀擴散,從血池中緩慢飛起,徐徐抬起左手,手上出現了套在手指上的機械指套。

  他的瞳孔化作了金色,余皓與周升同時飛開,低頭搜尋陳燁凱下落。

  「爸,」歐啟航道,「我愛你。」

  緊接著,歐啟航五指屈伸,指間迸發出強光,血池徹底炸開,朝著大樓下瘋狂傾瀉,形成四面八方的血色瀑布,血池中緩慢升起一台藍色高達,手中捧著昏迷不醒的陳燁凱。

  「凱凱!」

  「陳老師!」

  陳燁凱躺在高達掌中,一身血水刷然退去,雙眼緊閉。

  「啟航!你太幼稚了!」歐偉紅一聲怒吼,緊接著所有的血水朝著他的全身匯聚,裹挾著大地上的喪屍群飛向天空,形成一隻巨人!

  高達落地,將陳燁凱放在地上,打開面罩,接住歐啟航,放進面罩。歐啟航坐進駕駛室,將戴著機械指套的手指按在了控制光球上。

  「這是你買給我的,我最喜歡的玩具。」歐啟航的聲音響徹黑暗天空,喝道,「小時候你告訴過我,它像徵了正義,今天就讓我們來看看,到底誰才是對的!」

  話音落,血色巨人裹挾著無數喪屍斷肢,揮起了一道颶風,高達背後推進器噴射,懸空而起,一躍踏上側旁大樓,幾步助跑,在空中轉身,左手抖開堪比地鐵車廂大小的刀刃,右手亮起衝擊炮,一招點射——

  周升剛扛起陳燁凱一臂,頭頂大樓便轟然垮塌,余皓馬上踏上觔斗雲,喊道:「走!」

  高達與喪屍巨人足有十層樓高,余皓恍惚看見了奧特曼打怪獸的場景,週遭購物中心、居民樓、寫字樓全被撞得粉碎,喪屍巨人抓住高達,將它猛地推進了一座全是玻璃外牆的寫字樓,直接撞進寫字樓裡,玻璃崩了漫天!

  「凱凱!凱凱!」周升喊道。

  天邊烏雲捲著金光,一道陽光落在陳燁凱身上。

  陽光所到之處,陳燁凱臉色恢復,睜開雙眼。

  余皓道:「大酋長!」

  陳燁凱咳出一口血,余皓正緊張時,周升道:「是嗆進去的,好些了麼?」

  陳燁凱的瞳孔恢復神采,余皓將他放在電視塔頂上,高達與喪屍巨人打得驚天動地,沿途幾乎所有的樓宇都被摧成了廢墟。

  陳燁凱一恢復意識,馬上望向遠方。

  「我能照顧自己了。」陳燁凱翻身坐起,周升、余皓當即與他分開,兩人同時飛向天空,陰雲閉合,世間再度陷入長夜。

  周升道:「召喚吧!」

  余皓道:「開始!」

  周升一聲唿哨,陳燁凱轉頭朝向天空,首先一起破開烏雲,從遠方衝來的,是周升的黑龍與陳燁凱的羽蛇神,周升駕馭觔斗雲落在黑龍背上,陳燁凱則幾步助跑,躍出電視塔,踏上羽蛇神飛走。

  高達在寫字樓裡驀然開了一炮,炸飛了大半棟樓,如同刑天般的喪屍巨人發出狂吼,抓住它的炮臂,另一手上前去掀高達面罩——

  頃刻間高達背後炮台一翻,搭在肩上,朝喪屍巨人展開了一輪狂轟濫炸,巨人胸膛遭到襲擊,將它猛地推開!

  黑龍噴發龍炎,瘋狂灼燒喪屍巨人背脊,羽蛇神則張口嘶吼,口中射出無數飛葉利刃,地面藤蔓叢生,纏住它的雙腿!

  巨人猛一揮臂,砸中黑龍與羽蛇神,陳燁凱與周升在空中翻滾,各自坐騎飛開,正在它即將撲向被廢墟掩埋的高達時,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口哨。

  巨人堪堪轉過身,余皓一手持法杖,六道光翼齊展,銀光刺眼無比,法杖指向黑暗的天際。

  「天使長就是專克你們不死生物的。」余皓沉聲道。

  烏雲剎那破開,雷霆如瀑布般瘋狂砸下,伴隨著千萬天火與流星,頓時將喪屍巨人炸得粉身碎骨!

  流星落地,化作無數武將,抖開刀劍,追著喪屍巨人分解後的千萬喪屍四處追殺,一道血線平地而去,黑龍與羽蛇神再次飛來,龍炎、蛇口綻放強光,以及天頂傾下的雷霆——喪屍巨人在這強大的能量下不斷瓦解。

  「動手!」周升一聲怒喝。

  高達能量全開,終於撞出廢墟,在空中翻身,衝向喪屍巨人,面罩彈開,現出歐啟航的身軀,喪屍巨人胸膛崩毀,現出歐偉紅殘缺的身軀。

  歐啟航五指屈伸,手指作槍狀,隨著高達那一俯衝,左手抵在了父親屍體的胸膛處。

  歐啟航的臉上滿是淚水,週遭世界彷彿發生了溫柔的變化。和風捲來,漫天雲霞退開,光陰流逝,在六歲的那一年,某個灑滿金色陽光的午後駐留。

  那一天他與父親盤膝坐在沙發上,六歲的他手指比畫成槍,朝著自己老爸,帥氣地眯起眼,說:「砰!」

  高大英俊的父親便佯裝倒在沙發上,小歐啟航哈哈哈大笑,不多時,歐偉紅再坐起,小歐啟航又「砰!」,父親再配合他,躺在沙發上。

  他跳過去查看,父親便突然彈起來,大笑著把他抱在懷裡,讓兒子聽見他胸膛中心跳之聲。

  「砰!」歐啟航輕輕地說。

  機械指套迸發出強光,轟然一槍,擊穿了那無頭喪屍的心臟。

  喪屍卻緩慢地伸出手,將兒子溫柔而堅定地抱在了胸前。

  「爸,」歐啟航伏在父親身前,「結束了……」

  圖騰的光輝掀起了一道暴風,喪屍巨人刷然化作光粉消失,現出歐偉紅靈魂的光影,大地上金光萬道,如潮水般飛速掃過整個郢市,余皓、周升、陳燁凱同時抬起手臂,擋住這道強光。

  「看日出。」周升道,「結束了。」

  余皓落在黑龍背上,累得筋疲力盡。周升又觀察片刻,預防再出現奇琴伊察最後猝不及防的偷襲,直到整座城市開始恢復原狀,天邊現出紅光,才帶著余皓飛到了電視塔上。

  「打完了。」余皓說。

  陳燁凱說:「辛苦了。」

  周升與余皓、陳燁凱並肩坐在電視塔邊緣,望向遠處,層層烏雲退去,現出地平線上通紅的旭日。

  太陽升起來了。

  郢市中央,摩天大樓如同魔方,無數模塊飛速重組,拔地而起。

  「真好看。」余皓道。

  陳燁凱道:「上一次我倒沒注意,自己夢裡的太陽。」

  余皓說:「因為你是夢境的主人。」

  「你們穿梭夢境,就是為了看日出麼?」陳燁凱道。

  周升笑了笑,答道:「算是吧?再辛苦的過程結束後,能看見這場日出,總覺得許多事,都做得值得。」

  太陽升起來了,旭日東昇,紅光萬道。

  被大戰摧毀的郢市廢墟竟是化作千萬樂高積木般色彩鮮明的像素方塊,整座城市不斷重新建造。

  摩天大樓下的血之花溶解消失,浸入土地。綠植化作爬山虎,靜悄悄地覆蓋了整座城市。

  太陽升起來了,雲霞漫天,溫柔淡去。

  綠葉上的露珠折射著陽光,天地間恢復了喧鬧的生命之氣,藍色天空中大朵的白雲倒映在無數摩天大樓的玻璃牆上,猶如繪上了街頭塗鴉。

  高達站在大樓頂端,歐啟航站在高達身前,朝著天空中飛過的羽蛇神與黑龍抬起手指,敬了個禮。

  羽蛇神與黑龍懸浮在平台一側空中,周升腳踏黑龍,低頭注視天台上渺小的歐啟航。

  余皓正想道晚安時,周升卻驅使黑龍,落在了天台上。

  羽蛇神稍稍低頭,降至天台上兩米高處,陳燁凱卻不下坐騎。

  周升走上前,面朝歐啟航。

  歐啟航道:「謝謝你們……」

  「不客氣。」周升抬起手,側過手掌,朝歐啟航額上一按。

  剎那間歐啟航身周投射出千萬飛旋的、長方形屏幕般的畫面!

  「這……」余皓驀然想起了在自己的宮殿中,周升與他通過記憶重現畫面來交談的方式,那天周升教會他如何在夢境裡調出自己的一段記憶,現在則強行把歐啟航的記憶全部調了出來!

  陳燁凱只是安靜地看著歐啟航,眉頭皺了起來。

  歐啟航退後半步,轉頭環顧,飛旋的記憶,就像走馬燈般,一幕幕全是他從小到大的景象。或是父親牽著他去遊樂場;或是從車上下來,走進學校;或坐在天台上,背後余皓不斷接近……

  「有些事不能讓你記得一輩子。」周升道,「希望你理解。」

  歐啟航:「……」

  歐啟航眉頭深鎖,望向周升,說:「你要消掉我對你們的所有記憶?」

  周升泰然自若,就像只是在談論一頓飯般,手持金箍棒虛虛一點,被他點中的記憶景象便朝他飛來。

  「對。」周升答道,「別反抗,我不想在這兒和你打架。」

  「等等!」歐啟航馬上道,「給我說幾句話的機會。」

  余皓與陳燁凱各乘坐騎,懸浮在摩天大樓平台外。

  周升:「有許多話,說出口了反而沒意思了,是不是?你是個聰明的人。」

  歐啟航瞥向陳燁凱,又瞥向余皓,忽然笑了起來。

  周升眉頭一揚,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他的氣場也不允許歐啟航有任何反抗。歐啟航只得點頭,說:「醒來以後,我就不會再記得你們了?」

  「後會有期。」陳燁凱說。

  周升想了想,收金箍棒,一身鎧甲刷然覆蓋全身,成為鐵人,開始打響指,每打一次響指,金色的火焰便憑空出現,燒燬了歐啟航的記憶。

  緊接著,天空中的太陽驀然噴出一道金火,呼嘯著落向這夢境世界的某一處,遠方傳來震動,被金火擊中之地,竟是憑空消失了!

  余皓與陳燁凱轉頭,望向遠方消失的一個區域。

  金火將雨夜、追逐的車輛、高速路與山腰的記憶全部焚燒殆盡,太陽便噴出流火,擊中遠方的半山腰。

  一幕幕景象被周升的力量燒掉,周升道:「咱們得走了。」說著手指輕劃,把留在歐啟航記憶中的最後一幕拖拽到面前,有點緊張地注視歐啟航。

  歐啟航眼中帶著茫然,彷彿已有點混亂,背後的高達化作光點,重新歸入空中,化歸圖騰。

  余皓與陳燁凱升空,離開到歐啟航看不見之處。

  余皓望向陳燁凱,陳燁凱仍瞥向遠方大地,那裡的歐啟航與周升已化作兩個小黑點。

  周升拉上覆面的鐵鎧,走近歐啟航,左手劃出金烏輪,把手伸過金烏輪,按住歐啟航的額頭,右手持那記憶照片看了眼,虛虛放在空中。

  「最後一幕。」周升的聲音平穩而鎮定,「晚安。」

  說出「晚安」時,周升同時打了個響指,這場奪夢之戰的記憶伴隨著火焰化作灰燼,同時間歐啟航砰然炸為金色光點消失。

  空中的余皓只覺眼前強光一閃,整個夢境展平,在臥室床上醒來。

  周升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揉了下太陽穴,一身赤條條的,坐在床邊,稍稍仰頭,望向窗簾外的陽光,再回頭朝余皓笑了笑,露出犬齒。

  余皓抱著他的腰,靠在他灼熱光裸的背上。

  「第幾節課?」

  「三四節,陳老師的課。」

  「那你再睡會兒。」周升道,「我得趕緊上課去了,晚上想吃啥?手機發我。」

  周升套上運動長褲,余皓提醒道:「降溫了,多穿點兒,把內褲穿上!」他擁著被子,目送打赤膊的周升收拾東西出門去,周升頭也不回道:「今天沒體能課……那小孩兒說不定會給你打電話,注意別穿幫了。」

  周升抹去歐啟航記憶的印象令余皓一時震撼無比,雖然他不禁覺得這確實很殘忍,但周升自己則根本不在乎,這也許就是他的魄力所在。

  他有沒有抹過自己的記憶?余皓忍不住又想起了一些朦朧的片段。就在此時,電話來了,是歐啟航,余皓接了電話。

  「啟航?」余皓心想果然來了!

  那邊沉默不語,余皓道:「啟航?怎麼了?」

  「你怎麼知道這號碼是我?」歐啟航的聲音帶著疑惑,「我記得我沒有給你留過電話啊。」

  余皓差點第一句就穿幫,歐啟航記不得給過他電話,余皓也並不清楚周升從哪個節點開始抹掉了他的記憶。只得說:「黃霆給我的。」

  「我……」歐啟航似乎有點煩躁。

  余皓:「怎麼啦?」

  歐啟航沉默片刻,而後說:「沒什麼,我感覺我失憶了,忘掉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兒,想找你問問清楚。卻不知從何說起。」

  余皓努力地假裝若無其事,答道:「失憶了?會不會是他們做的?」

  「什麼?」歐啟航答道,「誰們?」

  余皓答道:「調查組。」

  調查組的事,歐啟航是記得的。

  「是麼?」歐啟航遲疑道,「也許吧?你有時間麼?我想找你核對下前因後果……」

  余皓認真道:「你現在應該做的是認真讀書,等高考結束以後吧。」

  歐啟航沒再說話,過了良久,輕輕地「嗯」了聲,最後道:「掛了。」

  余皓掛電話,周升那一手來得猝不及防,卻十分強悍,令他有點恐懼,周升能隨意地抹去別人的記憶,也即意味著這是一種非常強悍而恐怖的能力。換作余皓,他應當會保留現實裡的記憶,只消掉有關夢境的一切。

  余皓想著想著,忽然想起,周升這麼做確實是合理的——雨夜綁架那段記憶,是歐啟航發現他們擁有入夢能力的開始,如果不在源頭直接將記憶景象燒掉,後面一連串的事情就會始終對不上。這麼一來,歐啟航只會覺得自己有關綁架部分的記憶被遺忘了……他馬上抓起手機發消息給周升。

  【這是我想好的。】

  周升很快回了消息。

  【他去找人核實可以,人都會絞盡腦汁地尋找各種理由,這樣正好可以把這段記憶的缺失,推到他被迷藥影響,過後一段時間發作上去。或者認為,在打鬥時被砸到頭,產生腦震盪,過後才發作。】

  余皓不得不承認,周升的構思非常完美,說不定在第一次入夢時就已經想好了該怎麼做。這麼看來,這傢伙說下手就下手,保留陳燁凱的記憶,並不是因為心軟,而是緣因他也許在某個程度上,能協助他們理解金烏輪。

  這點讓余皓覺得周升相當像撒旦,聰明的另一面,也可以理解為心機深沉。當然別人也許會怕周升,他余皓不會,畢竟他們是愛人。

  余皓起來刷牙,見牙膏已經擠好,溫水接好,放在洗手池旁,一時心情複雜,又有點小甜蜜。

  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李陽明,余皓看了眼,按了下免提。

  「老師來了。」李陽明道,「余皓,你們晨練完了麼?」

  余皓差點被嗆著,薛隆這大清早的來查房?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然而那邊卻響起了陳燁凱的聲音:「我跟他說。」

  是陳燁凱……余皓被嚇了一跳,陳燁凱道:「你們搬出去租房住了?大清早的沒見人。」

  余皓忘了告訴陳燁凱,漱過口,說:「你怎麼這都能猜到?」

  「傅立群不疊被子。」陳燁凱答道,「想吃什麼早餐?我給你帶。」

  余皓掛了電話,把地址發給陳燁凱。陳燁凱一身運動服,顯然也是剛起,頭髮有點亂卻很精神,朝舖位上的李陽明點了點頭,說:「別告訴你們薛老師。」說著開門出去了。

  余皓給陳燁凱做手沖咖啡,陳燁凱穿著一身藍色李寧運動服、白球鞋,把椅子反過來跨坐著,在餐桌前出神,環顧四周,余皓正要告罪沒通知他,陳燁凱卻道:「有一方小天地很不錯,過過二人世界,就當婚姻磨合了。」

  余皓笑了起來,陳燁凱注視著他把壺裡的水注入濾紙斗裡,玻璃皿中耶加雪啡落下。

  余皓知道他大清早過來,想必有話要說,是有關周升抹去記憶的本領,抑或是關於歐啟航?

  但他沒主動開口問,只是耐心地坐在餐桌另一側,與陳燁凱相對。他不太喜歡別人開他與陳燁凱的玩笑,所以也不會去特地撮合陳燁凱與歐啟航。那天在病房裡他問了第一次,陳燁凱說「沒感覺」,余皓便相信他是真的沒感覺。除非他主動改口,否則余皓認為,朋友之間,起碼這點是要互相信任的。

  余皓等了半天,陳燁凱沒吭聲,只是出神地看著咖啡,余皓便翻翻筆記,陳燁凱的課已接近結束了。

  第106章:假設

  「你的手沖做得不錯。」陳燁凱道。

  「跟你學的。」余皓笑道。

  陳燁凱以前在紐約的一家咖啡廳打過工,還是三星咖啡師,余皓在花房咖啡學的那點技巧在陳燁凱面前簡直被秒成渣,跟他學了些許,勉強沒被陳燁凱嫌棄。

  「教我做手沖的老師說,」陳燁凱道,「沖咖啡就跟談戀愛一樣,每一杯咖啡都有屬於它自己的獨特的味道,沒有兩杯咖啡是一模一樣的。」

  余皓有種預感,陳燁凱也許改變主意了,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抬眼,彼此對視。

  余皓挪開濾紙,輕輕搖了搖玻璃皿,說:「我覺得你今天不是來教我泡咖啡,或者給我劃期末考試重點的。」

  「當然不。」陳燁凱說,「我沒什麼好教你的了,反而要請你教我。」

  陳燁凱接過咖啡,余皓說:「喜歡就說出來吧。」

  陳燁凱一怔,注視余皓,繼而意識到了什麼,笑了起來。

  「不。」陳燁凱道,「你誤會了,余皓。不過我今天過來,確實想朝你解釋幾句,有關那孩子……嗯……」

  余皓一臉莫名其妙,陳燁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喝了口咖啡,沉吟道:「我對歐啟航沒有任何興趣,努力說服周升,讓我進入末日夢境的原因,別有目的。我想這不必瞞著你……余皓,歐啟航的父親死了。」

  「是的。」余皓疑惑道,「怎麼了?」

  「死去的人偶爾會在生者夢境裡印象重現。」陳燁凱道,「這不用懷疑了。」

  余皓欲言又止,他大概明白了陳燁凱的意思,接下來的話題,也許與龍生有關,他很想勸陳燁凱,不要再去想這些,但他強行按捺住了自己。畢竟陳燁凱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也不是偏執狂或精神病,身為心理學的一員,這個時候他需要做的就是傾聽,不厭其煩的傾聽,而不是打斷陳燁凱,武斷地給他任何建議。

  「對。」余皓答道。

  陳燁凱做了個動作,同時仍在思考:「我想,也許在歐啟航的夢中,我們同樣會發現這樣一個情況,他已故的父親,出現在了他的印象中,並與他進行對話。」

  「果然出現了。」余皓答道,「所以呢?」

  余皓非常耐心,他開始漸漸覺得,陳燁凱會找他討論這個話題,確實是給予他極大的信任。

  陳燁凱手指輕輕叩擊桌面,余皓補充了一句:「我曾經在夢裡,也見到了我的奶奶。」

  「嗯……」陳燁凱說,「那麼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金烏輪擁有能讓已故之人,以某種改換後的形式,活在另一個人精神世界裡的能力?」

  余皓良久沒有說話。

  陳燁凱說:「就像那句『他活在我的心裡』,我們所保有的,是許多我們曾經在一起的記憶,根據這些記憶,重現了一個人的形象以及尚不完整的靈魂……」

  余皓道:「陳老師,我接下來的話只是討論,我不想勸你什麼走出過去之類的話,事實上這種事如果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不大可能辦到,人都是說得輕巧……」

  陳燁凱笑了起來,做了個手勢,答道:「我懂你意思。」

  余皓道:「但這種用我們的精神所『模擬』出來的一個人,始終不是真正的他,當然對咱們自己來說,聊以催眠慰藉是可以的,只是最好還是別沉迷。」

  陳燁凱忽然又道:「如果說,存在於我們記憶裡的人,是真正的他呢?」

  余皓:「……」

  「只是一個設想。」陳燁凱答道。

  余皓道:「你相信世界上有靈魂嗎?」

  陳燁凱道:「自從知道了這一秘密後,我常常設想,如果我們在活著的時候,通過金烏輪,把所有的記憶與印象,自主思維留在了這個裝置裡,是不是就從此完全進入了夢境世界,獲得了永生不死、以另一種方式來把生命延續下去的資格?」

  上午八點多,陽光照進房中,余皓卻突然覺得有點後背發涼。

  陳燁凱道:「昨天晚上,除了意識交流器與娛樂系統這兩個猜測以外,我還有第三個猜想,你想聽聽看麼?」

  余皓道:「你……為什麼不把這話朝周升說?」

  陳燁凱跨坐那椅子,兩手擱在椅背上,眼裡帶著莫名滋味,看了眼余皓。

  「周升只會讓我別想東想西的,讓我放下,走出來。」陳燁凱喝了口咖啡,眉頭深鎖,「可我想的是,余皓,你能明白我的心情。」

  說著陳燁凱又沉吟道:「一旦我想太多,周升也許會本著幫助我的出發點,像消去歐啟航的記憶一樣,讓我忘了這些事。」

  余皓心想確實是這樣,你的顧慮不是全無道理,可是哪怕你告訴了我,我也並不能為你做多少事。

  「第三個猜測是什麼?」余皓終於問道。

  「一個讓身體與腦電波分離的裝置。」陳燁凱說,「在星際航行中,身體需要休眠,也即是『入夢』,而精神仍需要進行活動。所以,你可以把它當作『意識存儲器』,或者『靈魂匣』,又或者某種『魂器』。」

  余皓馬上道:「不要再說下去了,有點恐怖。」

  陳燁凱微微揚眉,說:「你是唯一一個,在我夢境裡真真切切地認識了龍生的人,我想你也許能判斷……」

  余皓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他忍不住站起身,在餐桌旁走了幾步以平復心情:「那只是你對龍生的懷念,才構建了一個趨於真實的印象……」

  「是的。」陳燁凱道,「所以我始終在尋找,會不會有什麼事,我並不知道龍生這麼做了,可他卻朝你進行展現,這是唯一能證明他是靈魂而非記憶的證據。就像你在我夢裡的『游泳』……」

  「不要說了!」余皓汗毛都豎起來了,說,「陳老師!」

  陳燁凱臉上帶著笑意,眼裡卻有點悲傷,說:「不用怕,他是我的愛人。」

  余皓一想也是,如果真有這事,龍生對他來說是個鬼魂,對陳燁凱來說卻是愛人吧。

  「你怎麼會想到這麼奇怪的事情上去的?」余皓道。

  「我與師弟討論了很久。」陳燁凱說,「畢竟一個文明,要在浩瀚的宇宙中航行幾百年乃至成千上萬年,才能找到另一個有智慧生命的星球。而金烏輪的存在,證明了這些人的飛船一定是物質構成的,物質不可能超越光速,甚至無法達到光速,這是技術極限……」

  「……作一個大膽的推測,在航行中令身體與意識分離出來,不是很合理麼?」

  余皓做了個無意義的手勢,陳燁凱又道:「我不想朝周升提及這個推測,你應該能理解。」

  余皓道:「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陳燁凱點頭,說:「那麼,隨你?」

  余皓心想現在你倒是把這個難題扔給了我,當真可惡。

  「那你想我為你做什麼?」余皓說,「證明你記憶裡的龍生是真正的龍生嗎?」

  陳燁凱攤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說著又笑了起來:「就當成一個孤獨的人,朝大天使長的,某種意義上的告解吧。如果世間有真相,那麼我想它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走,上課去?」

  余皓吃過陳燁凱給他帶的早餐,始終在想這件事,陳燁凱的意思則是不過是「說說而已」,而他也不想因此遭到周升的記憶消除大法。余皓則知道周升一直以來對金烏輪有種莫名的畏懼,那是對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產生的畏懼,現在好不容易暫且打消了這個念頭,舊事重提,只會徒惹煩惱,一時也拿不準是不是與周升好好談談。

  但歸根到底,這仍是陳燁凱的一個猜測,歐啟航的事終於宣告結束,他也徹底忘了陳燁凱。其間黃霆還給他們打過電話,確認事情經過,歐啟航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一切往事。

  「你要把凱凱的記憶消掉嗎?」余皓私底下問周升。

  周升說:「暫時不,怎麼了?」

  余皓搖搖頭,在三人籃球賽的場地旁繫鞋帶。

  周升道:「你最近有心事,老婆。」

  余皓道:「如果我在場上做了什麼蠢事,你一定要把我的記憶給抹乾淨……」

  周升哭笑不得道:「我一直不想在你面前用,就是不想讓你覺得我隨時會消掉你的記憶,咱們又不是沒吵過架,我做過這種事?」

  傅立群過來,說:「寶貝們,準備好了嗎?加油!來!」

  三人把手搭在一起,外頭哨聲響,進場,一月來到,三人籃球賽開始了。

  燈光晃得余皓有點暈,上場時感覺尤其陌生,周升卻道:「別緊張!有我們呢!」

  余皓運球,傳給傅立群,「砰!砰!」的籃球撞地聲,猶如擊在自己心臟上的重鼓,四周觀眾席上嘩然聲響,傅立群飛速帶球過人,灌籃!

  余皓傻眼了,傅立群的首得分引起了全場的瘋狂歡呼,先前他們制定戰術,練習,與同班同學打切磋賽,一直是玩票性質,直到真正上了賽場,余皓才意識到,他們這隊的實力似乎非常強!

  周升一個轉身,瀟灑搶到球,朝余皓道:「還在緊張?」

  余皓戴著髮帶,額上全是汗,對方知道他是他們隊伍裡最薄弱的一環,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只顧著攔截傅立群。傅立群兩手打了幾下手勢,周升與余皓各自守住本位,余皓做好準備,周升突然傳球過來,余皓在三分線外射籃,中了!

  這實力實在太懸殊了,對方球隊也是業餘的,根本不夠他們仨打,周升過來與余皓擊掌,各一轉身,傅立群一手指指地上又指籃板,意思是威脅解除,隨便打吧。

  余皓在歡呼聲中被周升與傅立群帶了全場,最後大比分壓制對手,對方上來挨個握手,結束。

  余皓:「……」

  「嫂子吶?」周升在休息室裡換長褲,問。

  「她等十六強才來看。」傅立群換襪子,余皓還在喘,他最大的問題就是體力不比周升與傅立群,周升摸摸他的頭,親了下他額頭,說:「老婆少跑幾步,說了你別太興奮。」

  余皓擺擺手,猛灌水。傅立群打完籃球賽後與周升就跟沒事人一樣,大夥兒一起回家複習,準備期末考。

  三人籃球賽本該在寒假開始,主辦方卻不知為何提前了賽期,打到半決賽一共有六場,隔三天一場,余皓還得複習期末考。入夜時,周升用余皓的電腦刷網頁,傅立群背公共課,余皓整理周升給他勾的統計學筆記。

  餐桌上開著溫暖的黃燈,大家都很安靜,只有周升用蘋果鼠標的聲音與傅立群小聲背書的聲響。

  余皓從筆記裡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

  傅立群:「?」

  周升一瞥余皓,問:「餓了?給你做宵夜吃?」

  余皓搖搖頭,笑了起來。

  「你在看啥?」余皓走神了,瞥了眼周升。

  「準備春節去澳大利亞。」周升說,「籃球賽打完就帶你辦護照去。嫂子那邊說好了麼?」

  傅立群攤攤手,不置可否。

  余皓看看周升,又看傅立群。

  周升與傅立群懷疑地看著余皓,周升道:「你到底想說啥?」

  余皓說:「我在想,咱們大家以後要是總能這樣在一起多好。」

  周升:「靠!你想搞三批麼?」

  傅立群馬上叫道:「別肉麻好嗎少奶奶!你給我拉仇恨麼?」

  余皓笑了起來,有時他總感覺與周升既像好哥們般的戀人,又像戀人般的好哥們,許多曾經在一起的習慣都保留著,打籃球賽時,周升下來,總會在更衣室裡親他一口,對方隊友不僅半點沒懷疑他們的關係,反而說「你們關係真好」,雖然打輸了,居然也學著周升,自己隊裡互相親幾口。

  而傅立群更是賺足了光環,每次得分能拿下將近百分之七十,余皓起初還怕自己太崇拜傅立群讓周升吃醋,而後在打第三場時,他赫然發現,周升看傅立群的眼神也很有欣賞感,三人常常會心一笑,余皓便不再介意。

  「今天的隊貌似有點強。」傅立群搭上手,說,「少爺上週看他們比賽了麼?」

  周升:「沒看,補家教去了,隨便打吧,馬上進半決賽了。」

  中間有一支隊伍退賽,一月中旬,傅立群的「少爺隊」要搶十六強了。

  外頭通知,雙方進場,余皓頓時傻眼。

  對手隊是黃霆、陳燁凱以及歐、啟、航!

  陳燁凱卻十足淡定,朝他們招手,說:「來了?好好打!」

  余皓:「!!!」

  余皓每次打完球就催著他們回去複習,根本不在意對手,傅立群看對手時,登記表上全是隊名,叫「啟明星組」,根本沒想到是這仨傢伙!

  周升卻很快鎮定下來,說:「心理戰術走起!」

  余皓:「什……什麼心理戰術?」

  雙方上前拍手,傅立群與黃霆拍。

  傅立群朝黃霆說:「黃警官,你的鞋是假的。」

  黃霆:「……」

  周升與陳燁凱拍,周升道:「陳老師,你今天這髮型好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受。」

  陳燁凱罵了句髒話,說:「周升你給我等著,我他媽今天就讓你知道誰是受。」

  余皓與歐啟航拍手,說:「你怎麼不花時間學習?」

  「保送了。」歐啟航笑得陽光燦爛。

  余皓:「保送比得上自己考麼?」

  歐啟航:「保送清華。」

  余皓:「……」

  哨聲響,比賽開始,余皓頓時感覺碰上了勁敵,陳燁凱盯周升,黃霆防守傅立群,歐啟航則負責盯余皓。余皓打了幾場比賽,已不復初賽時緊張,雙方剛一分開,看台上便響起歡呼聲!

  這鼓掌與起鬨聲令余皓想起了周升的古羅馬競技場,一陣接一陣,籃球撞地發出「砰砰」聲響,歐啟航長身而立,帶著笑意看余皓。

  「後來的事想起來了嗎?」余皓朝歐啟航說話。

  「沒有。」歐啟航截球,余皓靈巧閃身,觀眾席上又響起尖叫,余皓運球過人傳給周升,周升得球,越過陳燁凱,歐啟航又說,「就像做了一場大夢,醒來什麼都記不得了。」

  余皓:「人生在世,不能太執著。」

  「我是誰?我在哪兒?」歐啟航笑著賣了個萌,余皓趁機轉身,讓到歐啟航身前,歐啟航胸膛抵在他後背,說,「抱一個?」

  「滾!」余皓道,「當心被周升揍死!」

  周升與傅立群配合,差一點就進球得分,卻被陳燁凱搶了籃板,陳燁凱飛速把球傳出去給歐啟航,卻被余皓覷機截住,余皓躍起時做了個假動作,避開歐啟航搶球,三分,進球。

  陳燁凱打了個手勢,與歐啟航換位,陳燁凱一手虛戳歐啟航腦袋,帶著責備表情,歐啟航去防守周升,陳燁凱防守余皓,兩人換位。

  「我以為你不會再接觸他。」余皓開始走位,陳燁凱則如影隨形地跟著余皓,一會兒余皓在前面,一會兒陳燁凱在前面。

  「雨夜那事兒忘光了就沒問題。」陳燁凱道,「朋友太少了,交交朋友總是好的,怎麼,吃醋了?」

  余皓笑了起來,見傅立群傳球,卻被陳燁凱搶走了,陳燁凱傳黃霆,黃霆過余皓,傳歐啟航,歐啟航三步上籃。

  「你們忙著談戀愛。」陳燁凱道,「沒人陪我玩。」

  「小心招桃花。」余皓道。

  陳燁凱:「小朋友朝我傾訴了對你的愛,想聽聽麼?」

  余皓:「……」

  余皓聽到這話時頓時炸了,球也又被陳燁凱搶走了,周升道:「別被他精神攻擊!」

  幸虧傅立群眼明手快,截住了陳燁凱,余皓憤怒地一瞥陳燁凱,決定不再和他說話。六人各自全力以赴,余皓覺得這場球打得實在太艱難了,黃霆、陳燁凱與歐啟航配合起來甚至比他們仨還默契,還經常用假動作騙他們,簡直把三人當猴耍。

  第107章:賽後

  「你們打得太好了。」余皓與黃霆錯身而過,「不過要不是我拖後腿,換個夏磊上來,你們打不過周升和傅立群。」

  隊長黃霆答道:「咱倆都是拖後腿的,沒關係。」

  余皓拍球:「你拖什麼後腿?」

  黃霆以前應該經常參加公安系統的籃球賽,風格悍得要死,陳燁凱生怕他撞倒了余皓,不讓他守余皓免得和一時控制不住衝動的周升打起來,和周升撞幾下倒是沒什麼。

  黃霆道:「他們說這是郢市有史以來顏值最高的一場比賽,我不是拖你們後腿麼?」

  余皓臉上全是汗,抹了把臉,笑了起來朝觀眾席上看,今天確實是開賽以來觀眾最多的場次,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

  兩隊比分始終挨得很近,陳燁凱的隊伍卻始終牢牢壓制著他們,余皓覺得他們也許還有餘力,只是不想把比分拉得太開,給點面子而已。直到傅立群要求休息,這場比賽接近尾聲。

  余皓已累得跑不動了,周升與傅立群的球衣也已被汗徹底浸濕透。

  「這隊厲害。」周升道。

  傅立群說:「差四分,還有希望。」

  余皓心想應該到這裡就結束了,但他沒說出來,傅立群制定了最後一分鐘的計畫,周升說:「別有壓力,打成啥樣就啥樣。」

  傅立群道:「余皓,不行就歇會兒,加油!不行明年再來!」

  余皓已經有點視野模糊,逼近極限,全憑毅力撐著,與傅立群、周升三人加油,各自轉身跑上場。裁判吹哨,余皓與陳燁凱再對上,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全神貫注看著隊友們。

  陳燁凱:「累了?休息會兒。不行別強撐。」

  「別讓我。」余皓道。

  「你還用得著讓?」陳燁凱與余皓同時躍起,余皓在空中截住球,自上而下劃出弧線,倏然出球,流星般傳給周升。周升以肩膀悍然撞開黃霆,上籃,得分。

  余皓完全沒料到,周升竟是在最後關頭爆發出這麼強的威力,喝道:「你太帥了!」

  周升抹了把臉上的汗,用力甩了下頭,抬手指計分板,靜靜注視余皓,眼神中帶著深意,意思是還有機會,淡定。

  「你歇會兒!」周升道,「別計較輸贏!」

  余皓勉強點頭,站在場邊直喘氣,小腿有點抽筋的徵兆。

  陳燁凱的體力也接近極限,上次骨折的左手不敢太用力,朝黃霆打了個手勢,三人散開,黃霆開球,傅立群朝余皓拋了個飛吻,觀眾席上大笑,余皓卻知道傅立群的暗號,轉身去協助周升。

  最後三十秒,場上就像點了個炸藥桶,傅立群成功地壓制黃霆,把球搶到手,瞬間陳燁凱、歐啟航、黃霆三人同時棄了傅立群,守住周升!

  余皓心想你們太狠了!三個守一個……接下來那一瞬間,場邊觀眾席鴉雀無聲,周升一個錯身,將球傳給歐啟航,歐啟航毫無心理準備一愣,周升再越過陳燁凱,又把球從歐啟航手裡搶了回來。

  霎時間,最後的機會來了!周升把球朝傅立群一傳——傅立群運球出三分線,躍起,投出他最後的三分球——

  短短兩秒,觀眾席上靜謐,余皓睜大雙眼,心臟狂跳。陳燁凱衝到近前,終於攔截不及,與傅立群撞在一起,摔了下去。

  籃球飛向籃筐,所有人的心臟頓時停了跳動,只見那球「砰」地撞在籃筐上,彈跳,彈出,觀眾席上響起惋惜的大喊,下一刻卻是場邊的余皓飛速奔來,接球,運球,出手——

  球出手的同時,裁判哨聲響,進籃,觀眾席上爆出一陣瘋狂的大喊與掌聲。

  周升一聲大喊,朝余皓飛奔過來,一躍而起,騎在他的腰上,余皓險些站立不穩,哈哈大笑。

  然而短短幾秒後,四面八方又響起了失望的噓聲。

  計分板上,最後的兩分始終沒有跳動。

  周升與余皓分開,所有人一起望向計分板,又靜了數秒,場邊開始放歌,余皓有點無奈,心情卻很好,這時候,他想勾住周升脖頸,給他一個吻。

  「這兩分不能算進去。」裁判主動解釋道,「不過你們打得很好。」

  余皓怕周升與裁判吵起來,傅立群則有點蒙,雙方互相點了點頭,周升明白余皓的意思,上前與裁判握手,再與黃霆那隊互相擁抱。大家一身汗,陳燁凱身上還混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各自回更衣室換衣服。

  觀眾幾乎全跑去後門了,場中人少了許多,余皓道:「真可惜。」

  周升一手轉球,一手牽著余皓,與他十指交扣,回頭看了他一眼:「最後那球真夠帥的。」

  余皓笑了起來,這下人少了許多,他站在場邊,勾過周升脖頸,與他深深一吻。

  傅立群卻嘆了口氣,站在場中,有點落寞,岑珊今天沒來,原本說好十六強起,才過來看他們比賽,而今天輸給了陳燁凱一隊,進不了十六強了。

  「黃霆打得太厲害了。」傅立群說,「個子不算高,風格太悍。」

  周升道:「黃霆以前打前鋒,他們隊是全國公安籃球賽冠軍,輸給他不冤。」

  三人仍有點意猶未盡,還在想剛剛那場比賽,陳燁凱制定戰術,黃霆是主力,歐啟航體力又好,看似毫無配合,卻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周升又笑道:「早知道該看看他們之前怎麼打的。」

  傅立群道:「鐵定會保留實力,不會這麼容易讓咱們看透。行,弟兄們,打完了,雖然輸了,但沒有遺憾!」

  傅立群過來,一邊一個,用力地抱了下周升與余皓,看那模樣似乎想說點什麼,余皓卻差點哭了,忙擺手,示意別再說下去。那隻可領會、無法訴諸於口的感覺,令余皓感覺到這一刻的情感如此真實。都說「活在當下」,也許這就是活在當下的意義所在吧。

  外頭敲敲門,黃霆過來了,笑道:「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今天的球賽。」

  周升道:「哎!別得了便宜賣乖!」

  黃霆一身運動服,坐了下來,說:「實話說,我得走了,Nicky才說,臨走前和你們打場友誼賽。」

  「啊?」余皓一怔道,「走?去哪兒?」

  「崗位調動,去北京。」黃霆說,「月底就走,空了找時間一起吃個飯?」

  周升會意,笑道:「陞官啦?恭喜。」

  傅立群與余皓挨個上前,拍黃霆的肩,黃霆習慣性地摸了摸頭髮,說:「你們學院今年還有匯演,到時再見。」

  余皓知道黃霆在這次反腐中立下了大功,獲得擢升是理所當然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前往調查組任職,對黃霆來說也是好事。他還記得周升說過,也許黃霆從一開始就是上頭單線聯繫的臥底,現在回本部去也是合理。

  只是黃霆說走就走,讓他十分捨不得,雖然平日不似陳燁凱、傅立群這般朝夕相處,余皓卻已經隱約把黃霆當作了朋友小圈子裡的一部分。

  「那君姐怎麼辦?」晚飯時,余皓問周升。

  周升道:「君姐又不喜歡他,還能怎麼辦?」

  傅立群今天精神明顯地不大好,余皓知道他不是因為輸球,而是因為岑珊沒來,三人吃小炒時,傅立群還在低頭給岑珊發微信,片刻後起身,出去打了個電話。

  余皓原本心情挺好,看到這模樣,又有點難過。傅立群和岑珊打電話通常不避著他倆,唯一離席的可能就是,要吵架了。

  「哥哥想打比賽賺點零花錢,和咱們一起去澳大利亞。」周升想了想,說,「要麼咱們替他出了?」

  余皓道:「他不會要的。」

  周升無奈道:「也是。」

  余皓知道傅立群雖然花錢沒計畫,朋友之前卻從來不拖不欠,也從來不找人借錢,周升原本想打這場三人籃球賺點獎金,這樣傅立群可以帶上岑珊,與他們一起出去度假,而周升也可以順便升個艙,酒店升下房,一舉兩得。

  奈何高手太多,別說陳燁凱那隊,就算今天贏了,下一場也不一定能過。

  周升與余皓喝了點酒,兩人對視片刻,周升道:「哎,老婆。」

  余皓:「嗯?」

  余皓有一點點醉了,外頭下著小雨,今年是個暖冬,直到一月,第一場雪還沒下下來。

  周升說:「他們都喜歡你。」

  余皓一臉茫然地看周升,周升又道:「你可別跟人跑了。」

  「想什麼呢!」余皓笑道。

  這時候,傅立群回來了,電話沒打太久,那表情卻十分平靜,余皓感覺到了一絲異常。

  「有白的麼?」傅立群道,「老闆,拿兩瓶白的,少奶奶喝不了白的,少爺陪我喝?」

  周升:「……」

  余皓暗道這下糟糕了,一定是與岑珊吵起來了,果不其然,岑珊給余皓連著發了幾條消息,傅立群又道:「少爺,就這一次。」

  「滾!」周升道,「這話你都說幾次了?」說著又笑道:「喝就喝,陪你又怎麼了?」

  余皓起身去打電話,傅立群朝余皓道:「你別接她電話。」

  余皓道:「什麼?為什麼?是凱凱。」

  「哦那去吧。」傅立群說。

  余皓在屋簷外撥通了岑珊的電話,低聲道:「嫂子。」

  外頭下著冬天的雨,岑珊聲音不太穩,說:「寶貝,你替我告訴他一聲,他說得對,照顧好他,讓他去找個適合他的,大家都別再互相折騰了。」

  余皓道:「嫂子……等等,你別衝動……」

  岑珊那邊停了很久,像哭過後的吸氣,緩緩道:「他剛說到一半把我電話掛了,這話我沒說完,你就……就這樣吧。你和周升以後還把我當姐姐,有事兒給我打電話,姐愛你們。不說了……先掛。」

  當夜,余皓一直在手機上與岑珊聊天開導她,才知道今天岑珊原本想來,卻被家裡強行安排去一個富二代的生日會,到得賽場的時候人已經散了一小時了,她穿著高跟鞋與短裙,也沒叫家裡司機,讓朋友幫她買了張高鐵票過來,與傅立群打電話吵架時,正站在陰冷的賽場外頭淋雨。

  岑珊讓余皓別告訴傅立群,就這樣吧,余皓幾次想說,最終卻尊重了岑珊的意願。周升看出余皓不對勁,讓他先回去,余皓便趕緊出去打了個車,接到岑珊。

  「去我們那兒住吧。」余皓忙道。

  岑珊的表情有點木然,余皓趕緊脫下外套給她穿。

  「我回家。」岑珊說,「你幫我買張高鐵票,寶貝,我不會弄這個。」

  岑珊從小連公交車路牌都不會看,與傅立群在一起後才開始坐地鐵。余皓始終勸說她,想帶她回自己租的房去住,岑珊卻一再說:「沒必要,真的不去了。」

  余皓只得道:「好吧。」

  余皓給岑珊買了張商務座,把她送到高鐵站入口,這已經是最後一班車,看見岑珊的狀態,余皓實在很慌,其間發了幾次消息問周升怎麼辦,周升都沒有回。直到岑珊進站後,周升才回了消息:

  【沒關係,過幾個月又復合了,分不掉的。】

  余皓心想你怎麼能說得這麼輕巧,周升又發了條:【我都習慣了,安慰幾句就好,你現在這麼替人難受,信不信幾個月後和好你就打臉了。】

  余皓心想好吧,似乎傅立群與岑珊分手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戀愛談得真夠累的,還好自己與周升不這麼吵。周升又讓他先回家洗洗睡,準備接下來的期末考試,今天打完球賽簡直要掛了。

  余皓洗過澡後靠在客廳沙發上,頭髮長了不少。午夜時周升才把傅立群半扛著回來,扔在沙發上,逕自去洗澡,順便洗毛衣上被吐到的痕跡。

  「哥哥!」余皓忙去檢查傅立群。

  傅立群哭得像個一米九三的孩子。

  「哥哥你沒事吧。」余皓道,「我給你倒點水喝。」

  傅立群拉住余皓,睜著通紅的醉眼,朝余皓認真地說:「你……」

  余皓:「……」

  「你嫂子不是你嫂子了。」傅立群道,「哥哥還是你們的哥哥……」

  余皓想起那句「你大媽已經不是你大媽了你大爺卻還是你大爺」,只覺得既心酸又好笑,嘆了口長氣,給傅立群倒了杯水,蓋了張毯子,把他放在客廳。朝周升說了整個過程,周升躺在床上刷手機,道:「她不會來的。」

  余皓道:「過來一晚上,他倆說不定就好了。」

  「你當是咱們呢。」周升道,「還帶一炮泯恩仇的。」說著翻過身,把余皓按著,余皓呻吟道:「我整個人都要散架了,剛打完籃球賽,能放過我嗎?」

  「不能。」周升一本正經道,「喝了師伯的海馬酒,正有力氣沒地方使呢,你不用動,只享受就行。」

  余皓頭一次在體力徹底耗盡的情況下與周升那個,白天劇烈運動後留下的痠痛,讓他在夜裡全身不聽使喚,連抬起手來都極其費力。周升卻依舊體力充沛,這讓余皓羞恥地感覺到,自己彷彿成了屈辱的玩具,然則那強烈的衝擊與刺激發生在體內,一時又顯得無比地真實。

  身體處於極度疲勞的狀態下,慾望就失去約束彷彿失控,那一夜是余皓徹底失去控制權的一次,而在清晨陽光照入時,身邊側趴著,露出肩背輪廓的周升,則令他迷戀無比。

  「好痛。」余皓稍一起身就全身痠痛。

  「幾點了?」周升醒了,趕緊抱著余皓去洗澡,今天得期末考了。傅立群還在沙發上睡著,被搖醒後猛地彈起來,兵荒馬亂,趕往學校,結束這個學期的課業。

  「我覺得我要掛科了。」傅立群無奈道,「完全不知道考的什麼,昏頭昏腦的。」

  余皓午飯時安慰道:「別想那麼多,覺得掛科往往不會真的掛科。」

  傅立群宿醉未醒,大清早去考試,在考場外碰上薛隆,一身酒氣還被罵了一頓。周升來食堂時則黑著個臉,一肚子火。

  余皓在桌子下輕輕動了下他,帶著詢問的眼神,李陽明也來了,寒暄幾句後,李陽明道:「周升,我聽見薛老師給你爸打電話。」

  周升又被薛隆找麻煩,唯獨余皓沒事,余皓開始覺得有點危險了。

  「我知道了。」周升滿不在乎地說。

  李陽明又說:「我還聽見他說你和余皓了。」

  余皓有點緊張道:「說的什麼?」

  「說……呃……」李陽明想了想,不大敢開口。

  「你說就行。」余皓道,「沒關係。」

  李陽明說:「說,同學反映,你倆經常擠在寢室裡的同一張床上,抱著睡覺……」

  余皓心想真是低估薛隆了,如果薛隆只說「他倆是同性戀」的話,也許周來春還不一定相信他,反而會用兄弟感情好來解釋,說聲「小孩子關係好沒什麼,薛老師誤會了」就過了。但薛隆深諳造謠精髓,只描述細節,不下結論,讓周來春自己去噁心事實與行為。其實余皓與周升很少在寢室裡睡一起,畢竟那床太小了,余皓總怕把周升擠下去,更不可能睡一起還被同學看見。

  周升滿不在乎地夾菜,說:「他倒是看得清楚,每天晚上扒陽台外頭偷窺呢。」

  李陽明尷尬地笑了笑,余皓心想周來春以前當過兵,這也許會導致兩個可能,一:他能看得開,並理解尊重他倆。二:他恐同,特別噁心這種事。

  「還說了什麼?」周升又問。

  李陽明:「他看見我在,就沒再說下去了。」

  余皓「嗯」了聲,一時四人都沒吭聲,安靜地吃飯,各有各的念頭。傅立群今天像只喪屍,吃了很少就不吃了。

  「校慶晚會上,你們要表演節目嗎?」李陽明換了個話題問。

  「嗯。」周升漫不經心地答道。

  「有嗎?」余皓道,「我怎麼不知道?」

  傅立群道:「凱凱通知的,本來不想去,現在打算參加了。」

  余皓說:「做什麼?你們壓根就沒跟我商量過吧!」

  「你不想上在下面聽就行。」周升眉頭深鎖,朝余皓道,「沒關係。」

  傅立群道:「當然你帶著咱們隨便唱首就更好了,黃霆和歐啟航也要來,當特邀嘉賓,凱凱安排的節目。」

  余皓:「那行,我選首歌吧。」反正上回也沒練幾天,這次一大群人陪他,反而沒什麼關係。現在想來,比起一年前,余皓彷彿已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人生。

  「那你爸……」

  「我來對付就行。」周升答道。

  考完統計後,余皓暈頭轉向,被叫到陳燁凱宿舍裡,陳燁凱也不勉強,只說不想上可以不上,余皓正煩著周升老爸的事,周來春也不打電話,就像個定時炸彈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就炸了。

  余皓自己從來就沒關係,可他不想周升煩,這幾天裡他們一切照舊,周升對他還是笑呵呵的,余皓卻知道周升一直在思考。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周升——這傢伙平時不吭聲,事實上卻想得很多。

  陳燁凱正與余皓選歌,聽過余皓的煩惱後,隨口道:「打算出櫃了麼?」

  余皓道:「我該怎麼辦?」

  陳燁凱倒是很輕鬆:「我倒是覺得,朝父母出櫃與否,並不取決於你和誰談戀愛,只取決於你自己想要什麼樣的人生。周升的未來裡不可能排除他父母,確切地說排除不了他父親,如果家庭能接受你們,自然皆大歡喜。」

  余皓道:「我認為不可能,對我來說,唯一的想法就是靠我們自己的努力生活……」

  陳燁凱笑了笑,說:「只是在每個人的心裡,都希望能得到父母的支持吧。我想對周升來說也不例外。」

  「是的。」余皓在這個時候,驀然明白了周升的心情。

  周升總用行動與言語來表現自己的無所謂,甚至對抗,但內心深處仍然希望得到家人的承認。這點是余皓經常忽略的,對他自己而言,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所以怎麼生活並不重要,然而周升不一樣。

  「就這兩首?」陳燁凱道。

  「呃不太好吧。」余皓道,「學院慶是情人節呢。」

  陳燁凱誠懇道:「這首歌簡直是我的心聲,只要周升沒意見就行。」

  余皓回到家裡時問周升,周升當然沒有意見,只簡單地點了頭,就與電話那頭的周來春繼續吵。

  定時炸彈終於來了,余皓坐在餐桌旁,聽見周升與父親大聲爭執,不安地看著他。他以前一直形成了某個印象:周升是個攻擊性很強且容易發怒的人。但細想起來,周升真正發飆的情況其實相當少。大部分時候易怒只是他為了達到目的的某種偽裝,唯一能把他氣瘋的人只有三個,余皓與他爸媽。

  周升看了眼,把電話開了免提,放在桌上。

  周來春道:「這麼多年,咱們仨就沒一起吃過飯,你對我有什麼想法,就這麼大面子?」

  周升已臨近發怒邊緣,強忍著怒氣道:「我說了,我要去澳洲過年!簽證已經辦好了!」

  「我給你改簽!」周來春道,「頭等艙五星級酒店就不夠你住的?非要定除夕夜這天走?」

  第108章:表演

  余皓使眼色,示意沒關係,周來春又道:「跟誰去?幾個同學?」

  「就我和余皓。」周升語氣一斂,說,「你有什麼話說?說吧。」

  余皓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周升準備攤牌了。

  周來春說:「我不管你訂了什麼,過年就得一家人一起過,我和你媽都有事要宣佈,過了年初一,你愛上哪玩哪兒玩去,機票酒店我全報銷,去南極也不管你。」

  「放屁!」周升怒道,「十年沒在一起過年,你現在來說過年要團圓?!」

  余皓再三示意周升別吵,差點就上去捂他的嘴了。那邊周來春道:「有些事也準備給你重新作安排。」說著居然就這麼掛了。

  周升十分懊惱,一臉煩躁地坐在餐桌前,周來春一掛電話,余皓便道:「他們會不會想復婚?家庭聚餐確實非常重要……」

  「關我屁事!」周升怒吼道。

  余皓被周升嚇了一跳,周升馬上意識到自己把余皓給嚇著了,忙道:「對不起寶寶,老公一時情緒沒控制住。」

  余皓忙道沒事沒事,方才那一下確實被失控的周升給嚇著了,周升馬上挪到余皓身邊,煩躁不安,說:「我真的有……有暴力傾向,有時說得好好的,一下就控制不住……」

  余皓躬身,與周升對坐著,伸手摸摸他的後腦勺,答道:「你只有對家人才偶爾會發這麼大火,這不是什麼傾向,只是太在意了。」

  周升有點愧疚地看余皓,余皓又說:「去吧,機票先取消,去聽聽你爸媽說什麼。反正這次哥哥嫂子也不去,等他倆和好以後大夥兒一起?」

  周升用了整整一晚上才平復下來,余皓總覺得只是取消澳大利亞的行程,不一定會發這麼大火,一定是他回來之前,周升就和老爸說了什麼。說不定周來春開始試探周升與他余皓的關係,除夕夜吃飯也沒打算把余皓叫上,這才是爭吵的開端。

  周升自然不可能把余皓扔在家裡,余皓也沒說什麼讓他自己去之類的話。以他那脾氣,說了還會更倔,只會把余皓帶著,說不定兩人私底下也要吵起來。

  夢境,科洛西姆競技場。

  周升吊兒郎當,扛著金箍棒,一腳踏雲坐著,面朝夢境世界中的撒旦。

  「有時我覺得,」周升道,「做人也不需要那麼陽光,那麼善良。」

  撒旦變幻為覆滿黑色鎧甲的另一個周升,光與影的人格對視,黑暗周升充滿邪氣地笑了笑。

  黑暗周升道:「總算想清楚了?我以為你今天是來挑戰饕餮的。」

  周升側頭,看了眼競技場上巨大的饕餮,它銳利的角刃在頭頂閃著光。

  「讓它暫時留著吧。」周升冷淡地說,繼而隨手摸了摸肩上的小狐狸玩偶。

  天亮,周升醒了。他側頭看了眼依在自己肩前的余皓,兩人全身赤裸,肌膚相貼,余皓總喜歡抱著周升睡,枕著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前,就像夢境世界裡,那隻停在他肩上的狐狸玩偶般。周升常在早上醒來時被枕得手臂發麻,卻忍不住仍摟緊了他。

  周升低頭親了親余皓,余皓睡得有點出汗,不舒服地調整了下姿勢。期末考已結束,今天是情人節,五天後才是農曆年,學院為了評估,不願早放假,非要把校慶匯演拖到今天才放人,所有學生幾乎怨聲載道。余皓則完全沒關係,畢竟在哪裡都是一樣地過。

  周升摸摸懷抱裡的余皓,不敢碰他赤裸的肩膀,免得把他給弄醒了。

  父親的話還在耳畔,周升不得不承認,周來春想拆開他們,有的是辦法。只一句讓他出國念一年預科外加兩年商科,就讓他毫無應對之策。他也沒法再找余皓商量,余皓只會告訴他「這樣很好,你一定要去。」他明白余皓不願意他為了他們能在一起而放棄前途。

  接受周來春的安排,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修個商科管理學位,回來接手公司,才是他應該有的人生。周升在這完整的邏輯鏈前,毫無反駁的餘地。

  那換個方向,帶著余皓出國呢?

  周升幾乎已完全料到了周來春接下來的應對:我只願意出錢送你去讀書,至於你想帶誰,別想花你老子錢,有本事自己想辦法去。我有義務養你可沒義務幫你養老婆。

  直截了當就能把周升給徹底堵死。

  有時周升生氣,並不是生老爸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他也不可能讓余皓等他等三年。周升毫不懷疑,一旦自己堅持帶余皓出國唸書,周來春會毫不猶豫地把給他的錢收回去。

  在這迷茫中,周升非常瞭解岑珊,有時看著傅立群,自己也實在不忍心,他不想讓余皓與傅立群一樣糾結,大部分時候只得選擇不吭聲。但許多事哪怕不去多想,它一直都在。片刻的幸福掩蓋了真實的煩惱,正如現在一般,余皓翻身睡了會兒,又無意識地靠過來,自動抱住了周升,整個人纏在他的身上。

  周升抬手,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這對於他來說,就幾乎是他的整個世界了。除此之外,他會給自己的事業留上那麼一點點位置,卻絕不會多。

  余皓又動了幾下。

  周升終於忍不住了,心想不行我真得親你了……起初動作相對來說還是溫和的,但昨夜沒做,周升現在就像頭餓狼一般。

  余皓眉頭深鎖:「嗯……」

  「醒了?」周升正進去,有點小緊張,怕把余皓弄疼了。

  余皓半睡半醒,反應完全無意識,周升最喜歡就是余皓這種毫無反抗力、被他徹底控制著的感覺,頓時一身狼血沸騰,直到余皓徹底清醒時,兩人便纏綿在一起,瘋狂熱吻。

  「我……」余皓道,「你太野蠻了!怎麼能這樣對我!」

  過後周升笑著去洗澡,要拉他進來,余皓生怕又被來一次,像個小孩般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憤怒地責備周升。

  「我好愛你。」周升認真地朝余皓說,「我愛你一輩子,沒有什麼能把咱們分開。」

  余皓撓撓頭,一臉懷疑地瞥他,周升卻吹著口哨逕自去洗澡。

  情人節下午,余皓與周升、黃霆、陳燁凱、歐啟航、傅立群站在後台,準備第一首歌。想起去年在這兒凍得全身發抖,與今天比起來,簡直完全過了另一段人生。

  「你別緊張。」余皓朝周升說。

  「我一點也不緊張。」周升說,「是你緊張。」

  余皓給周升理了下衣領,傅立群無奈道:「情人節就你倆一對,剩下全是單身狗,可憐可憐我們吧。」

  陳燁凱笑著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別被幕後學生會的聽見了。

  今天黃霆與他們整齊著裝,大家統一換了白襯衣。黃霆容貌陽剛,歐啟航則帶著清爽的稚氣,傅立群與周升,外加陳燁凱……余皓心想這應該算得上本學院最強陣容超級男團了,待會兒不知道台下會有什麼反應。

  人齊以後,學生會馬上關上了門,要求先在後台合照,周升道:「站著太傻了,分開點兒。」

  數人在沙發後或坐或站,周升大大咧咧如總裁般坐在中間,蹺著腿,傅立群道:「少爺你居然搶C位!太可惡了!」

  傅立群躍上沙發,坐在沙發背上,陳燁凱站在余皓身邊,一手搭著他肩膀,歐啟航盤膝坐在沙發前的地上,黃霆則手持麥克風,站在周升身邊。周升一把抓過余皓,讓他橫躺,枕在自己腿上。

  「一、二、三——」

  攝影師給六人拍了張照,余皓突然傷感起來,這種時刻,隨著黃霆調動、歐啟航升學,也許再也不會有了。

  但就在按下快門的前一秒,周升一手挪過來,牽住了余皓的手指,稍微緊了緊,余皓知道此刻他的心情定與自己相通,想說的話是:我們仍然會在一起。

  外頭突然關燈了,一片漆黑。

  「快快快。」主持催促道,「開始了!陳老師!」

  陳燁凱拿著椅子,示意眾人,各提一把高腳椅,在幕布前就緒。余皓道:「我的麥呢?我的麥……」

  「你用這個。」會務過來遞給他耳麥,余皓戴好,剩下的人各拿麥克風。歐啟航笑著說:「我還是第一次這麼來表演……」

  余皓鼓勵道:「別緊張!」

  黑暗中,會堂漸漸安靜,余皓探出幕布,朝外看了眼,今天來的人居然有這麼多,比想像中的還要多了!

  一片黑暗中,舞台射燈落下,第一道光打在了坐在高椅上的陳燁凱身上。頓時會堂轟然大喊。

  「世界之大,為何我們相遇?」

  陳燁凱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瞬間又被尖叫聲徹底蓋了過去。

  「難道是兄妹?難道是親戚?」周升吊兒郎當,坐在轉椅上晃了晃,拿起麥克風說。

  余皓在後台笑了起來。

  「今天是214,傳說中的情人節,滿大街的男男女女,都要在今天過節。」傅立群拿著麥,一臉無奈,跟著伴奏的吉他,傷感地開始飆rap

  「今天是214,傳說中的情人節,我打算回家一個人待著沒事看書吃泡麵……」歐啟航悲傷地笑道,燈一打上來,瞬間又是一陣瘋狂的尖叫。

  黃霆續道:「可有個傻逼在QQ上問我,你怎麼還是一個人?我忍不住地對他喊出這樣親切的慰問……」

  「祝天下所有的情侶,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禮堂內瞬間哄笑,周升一臉壞笑唱道:「不管是莫泰如家、7天漢庭、速8假日、錦江之星、格林豪泰、橘子水晶,全都沒床位——」

  瘋狂大笑聲中,舞台大亮,五人放下麥,強光落下,余皓站在舞台中間,雙眼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動情唱道:「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五人同時抬手,持麥鼓掌,退場,余皓在那歡呼聲中來到台前,心裡不斷提醒自己,待會兒唱歌時的動作千萬別顯得太娘,他戴著耳麥,接續了先前的說唱,轉歌:

  「還記得我們曾經,肩並肩一起走過,那段繁華巷口……」

  「……好像是一場夢境,命中注定……」

  整個會堂一片安靜,只有餘皓極富穿透力的歌聲。

  「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余皓抬起頭,看見了一年前,在會堂最後,同一個地方站著的周升。

  那一刻,這個世界上,彷彿只有他們倆,余皓遙遙注視周升,笑了起來,朝舞台下躬身,謝幕。

  開場歌將氣氛推到了頂點,主持說的什麼余皓已經記不清楚了,他與周升牽著手,跟在大家身後,跑出了禮堂。陳燁凱把他的新車停在禮堂後門——一輛七座林肯。

  「不用這樣吧!」傅立群抓狂道,「你原來那輛就乾脆不要了嗎?送我吧!」

  「新車!」陳燁凱笑道,「帶你們兜風去……」

  「可以嗎?我可以嗎?」李陽明等在車旁,一臉緊張道,「我可以坐陳老師的車?」

  余皓沒想到傅立群也讓李陽明來了,傅立群卻道:「上車吧,一起吃燒烤去。」說著給了余皓個眼神。周升便笑道:「走,一起玩。」

  「上車。」陳燁凱朝李陽明說,「大夥兒擠下。」

  李陽明看得出非常開心,傅立群介紹道:「這我們室友。」

  陳燁凱把他們帶到江邊的一家露天燒烤店外,雖是寒冬,平台上卻有好幾個取暖用的散熱燈,眾人一邊看江景一邊吃燒烤,肖玉君也來了,藉以為黃霆餞行。

  余皓看周升給自己烤肉,周升把廚師趕跑了親自上,確實比廚師烤得好。余皓看了眼不遠處正在閒聊的李陽明與傅立群,說:「哥哥是不是有點寂寞?我總覺得咱們最近不夠關心他。」

  周升穿著圍裙,認真地烤肉,想了想,說:「是他自己不想來打擾咱們。」

  余皓道:「其實沒什麼關係。」

  周升看了眼余皓,笑了笑,傅立群剛分手,心情很不好,期末考這段時間裡大部分時間都和李陽明結伴,余皓知道傅立群確實不想打擾他們談戀愛,人也好,不想把新舍友就這麼扔寢室裡。

  「你不喜歡那小子?」周升隨口問。

  「我怕他喜歡上哥哥。」余皓道,「就太尷尬了。」

  兩個寂寞的人,余皓倒不太擔心傅立群,比較擔心的是李陽明。

  「不可能。」周升哭笑不得道,「直男,那小子心裡有數才對。」

  余皓接過周升的烤肉,說:「真喜歡上了也沒辦法,我還不是喜歡上了直男。」

  周升道:「我是gay,不是直男。」

  余皓笑了起來,把烤肉拿過去分了。陳燁凱拿著瓶啤酒,在欄杆處與周升閒聊,黃霆拍拍余皓肩膀,示意他跟自己過來,有話說。

  「明天走啦?」余皓說,「不多陪下君君姐?」

  「晚上陪她。」黃霆饒有趣味道,「不是開房,就出去走走……問你個事兒。」

  余皓眉頭一揚,看著黃霆,黃霆眼裡帶著笑意,打量余皓。

  「歐啟航失憶了,你知道這事兒不?」黃霆說。

  「嗯?」余皓突然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心念電轉,答道,「他告訴過我這事兒,我們猜……會不會是那天夜裡撞的?或者是麻醉藥的效果?」

  「我覺得不是。」黃霆意味深長地搖頭,說,「我特地帶他上醫院查過一次。」

  余皓疑惑道:「所以呢?」

  黃霆的眼神十分銳利,猶如洞察了一切,余皓感覺到危險了——他沒有問周升與陳燁凱,也可能已經問過了。

  「我覺得有人抹掉了他的這段記憶。」黃霆卻沒有看余皓,轉身朝向江邊,看著外頭燈火,說,「這整件事裡,我總覺得有什麼非同尋常的地方。」

  「什麼?」余皓懷疑道,「不可能吧,記憶還能擦除的?」

  黃霆想了想,側頭看余皓,說:「也可能是被催眠了。」

  余皓:「……」

  余皓心臟狂跳,心想黃霆你這職業素養真不是吹的……他強自按捺住自己,沒有說出那句「反正都結束了,別想了」,而是問:「所以呢?」

  黃霆揉揉太陽穴,說:「余皓,玉君說得沒錯,你確實很適合當個記者。」

  余皓:「???」

  這和我適不適合當記者又有什麼關係?

  黃霆拈著啤酒罐的手伸出食指,點了點余皓,說:「我和Nicky、周升討論這件事時,他們都說『已經過去了想這麼多做什麼』,只有你會想要一探真相。」

  余皓心想那是因為我怕被你套路,確實許多人碰上這麼一個微小的細節,想想就過去了,然而這麼一件奇怪的事,背後卻一定有更多更複雜的、千絲萬縷的因果,記者與警察總會追尋著一個不太合乎常理的細節,最終牽扯出許多驚天大秘密。

  第109章:赴宴

  「算了。」黃霆結束了這場談話,「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別的可能,你得幫我看好歐啟航,有什麼事,隨時找我聯繫。」

  「嗯……」余皓自然不會擔心歐啟航再出狀況,畢竟消掉他這部分記憶的,就是周升自己,黃霆卻恐怕背後還有危險,才特地叮囑了他這麼一句,暫時應該不會再懷疑到他們身上。

  陳燁凱與周升的表情似乎有點嚴肅,兩人在欄杆前站著,陳燁凱主動搭了下周升的肩膀,余皓遠遠地看著,像是陳燁凱在認真、誠懇地教他什麼。周升的表情則有點落寞,回頭看了眼,看見余皓,便笑了起來。

  余皓心想是在討論父母的事?他記得陳燁凱與龍生在一起時,也朝父母出櫃了,也許他能教給周升某些辦法。陳燁凱說了一會兒,周升開始有點心不在焉,余皓便起身過去。

  「我覺得,饕餮象徵你對物質的慾望……」

  余皓聽見了陳燁凱的這一句,到得欄杆前,側頭聽兩人的對話。

  「嗯。」周升看了眼余皓,隨口道,「既希望有錢,有好生活,卻覺得我沒有這個能力,貪圖本來不該屬於我的東西。」

  「物質的慾望,」陳燁凱想了想,說,「每個人都一定有,你躲不開的。與其打敗它,讓自己摒棄物慾,為什麼不試圖降服它?」

  余皓:「……」

  余皓注意到李陽明也往這裡過來了,朝陳燁凱做了個手勢,陳燁凱卻道:「有兩個解決的可能,一是在現階段降服它,讓它成為你的一部分,正視自己的內心。調和你與家庭、你與父親財富的這種矛盾衝突,打敗它,化解它。」

  周升隨口道:「這就是我接下來想做的。」

  陳燁凱做了個手勢,說:「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獨立獲取財務自由,到那個時候,饕餮就會失去所有的戰鬥力,因為對你來說它已不值一提。」

  周升又說:「嗯,這是備選方案。」

  「比起它,我倒覺得你的撒旦更危險。」陳燁凱笑了起來,拍拍周升的肩,周升道:「余皓能克住它。」

  余皓也笑了,李陽明過來,三人恰到好處地停下交談。

  「在聊什麼?」李陽明給他們遞啤酒,余皓擺擺手示意不喝了。

  陳燁凱笑道:「在聊你。」

  夜景、繁燈、韓劇男主般的陳燁凱,余皓心想李陽明你估計要淪陷了,陳燁凱撩人從來沒有自覺,一副為人師表的模樣,然而這種不撩之撩,任何小gay看了都會有瞬間就想躺倒滿地打滾的感覺。

  李陽明那表情,余皓一看就知道中了。

  陳燁凱卻還沒察覺,解釋道:「他們都很喜歡你。」

  余皓知道陳燁凱人很好,看到學生不自信時,總會伸出手拉他一把,但這談話確實有點尷尬,便與周升點點頭離開,到沙發上去坐著。

  「下雪了!」黃霆朝他們喊道。

  二月十四,第一場雪姍姍來遲,周升「喲」了一聲抬頭,所有人都抬起手接雪。余皓拍了張大夥兒的照片發給岑珊,岑珊則回了張她在瑞士滑雪的照片,彼此互道情人節快樂,結束。

  第二天傅立群拖著行李,戴著毛帽,余皓與周升把他送到樓下,傅立群又朝周升說:「有什麼事兒,隨時叫我。」

  「不會有什麼事。」周升道,「回吧。」

  山上的雪積得比市區更厚,余皓和周升抓雪球互相砸了一會兒,手拉手去集市上買年貨過年,這是他們正式在一起後一起過的第一個年,周升抱著吃的用的跟在余皓身後,余皓只覺相當有小兩口的氣氛。

  一放假,附近房裡就像宿舍一樣,幾乎全走光了,剩下當地村民的小孩子在路邊玩鞭炮。周升把冰箱裝滿,兩人又去剪頭髮,周升說:「空了得買個車,把駕照給考了。」

  余皓欲言又止,想到周升的存款,兩百萬本金到現在還沒動過,但那是他爸的錢。

  「貸款買個就行。」余皓開始逐漸接受了周升的價值觀,說,「分期還款。」

  周升說:「買個七八萬的就好了。」

  余皓想起過年時周升的「家宴」,心裡實在有點忐忑,廿九時他朝周升說:「明天你做好飯放著,我等你回來一起吃?」

  「等什麼?」周升莫名其妙道,「一起去啊。」

  余皓想說你爸真沒叫我,但恐怕說了容易吵起來。周升道:「我都準備好了,明天趁著他倆都在,就告訴他們吧。」

  余皓:「!!!」

  周升又說:「他們不是說,有事兒朝我宣佈麼?我也有事兒宣佈。」

  余皓想勸阻他的這個念頭,但他知道周升一定有過深思熟慮,這個時候,自己只要在他身邊支持他就好了。

  「好的。」余皓認真道,「明天到時怎麼說,咱們先來預習下?」

  余皓十分緊張,周升卻根本不以為意,說:「計畫趕不上變化,直接說就行了,他倆還能吃了你不成?」

  余皓竭力平復心情,片刻後說:「周升,你真打算出櫃?」

  「是的。」周升答道,「我確定,肯定。」

  余皓索性點點頭,說:「行,都聽你的。」

  周升就像沒事人一樣,在廚房裡做肉餡丸子準備油炸了給余皓當零食吃,余皓又忍不住道:「你覺得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他倆……」

  周升說:「管他們什麼反應?這是『宣佈』,不是『徵求意見』,愛接受不接受。凱凱也說了,為人父母最開始不可能接受,但只要咱們自己不在意他們,慢慢地他們就拿你沒辦法了。」

  余皓又問:「明天穿什麼?」

  「穿旗袍。」周升道。

  余皓:「……」

  周升笑得不行,說:「老婆,你真的很緊張。至於麼?事實不因為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當心別被我媽抓就行。不過我會保護你的。」

  余皓其實不那麼怕周來春,他還能當場動手不成?最怕的反而是周升的媽,自從去年過年見過一面後,她就找到了新的聯繫人,不住通過余皓來掌控周升,要知道余皓把自己兒子搞了上床,那爆發級不知道會有什麼效果。

  至於周來春,也許頂多就是和周升當場吵起來,雙方誰也不理誰一段時間,周升的媽最有可能跑到學院來,當著全校學生的面掐死余皓……

  這夜余皓根本沒法睡,輾轉反側,比周升還要緊張,直到快天亮才睡著,周升倒是睡得很安靜,中午醒來時外頭在放鞭炮,余皓一看周升那模樣,就知道他鐵定沒睡好。

  「兩隻熊貓。」洗臉時,周升打趣道。

  余皓十分疲憊,周升說:「以前教我打拳的師父說,比賽前確實容易緊張得睡不著,可你只要告訴自己,再過四十八小時,未來成為過去,就沒所謂了。想想明天是大年初一,咱們躺在沙發上看劇吃點心,你還緊張不?」

  余皓一想也是,這麼想來,只要過了今天這頓飯,什麼都不重要了。

  周升換了件休閒西服,裡面是余皓買的情侶衛衣,兩人在門口抱了下,余皓圍好圍巾,戴上帽子穿鞋,出門。

  「今天也很帥。」周升摸摸余皓腦袋,說,「走吧。」

  周升帶余皓到了雲頂山的「空山春曉」,正是他過生日吃的那家,山裡積雪壓著松樹壓著柏樹壓著竹,漫山遍野一層層綠上沾著白,就像糖霜一般。除夕夜外頭都沒人了,空山春曉卻異常熱鬧。

  不少有錢人寧願在外頭置辦年夜飯與親戚們聚餐,余皓看門口海報——兩千八百八十八年夜飯。剛到下午三點便座無虛席,連大堂都訂完了。

  余皓感覺到周升的手有點冰涼也有點發抖,不禁心疼起來,想來他應該比自己更緊張,反而還不住讓他別在意,這個時候該給他勇氣的是自己才對。

  余皓說:「周升。」

  「嗯?」周升站在空山春曉外,看了眼余皓,余皓說:「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我也沒想過。」周升說,「有些事到來的時候,總會覺得有點不真實。」

  余皓笑了起來,周升又說:「雖然總不服凱凱,不過我覺得他有時候說得很對,這條路看上去挺難,走出了這一步,也沒這麼難。」

  余皓直到現在,還不太理解周升為什麼會決定在今天朝父母出櫃,他覺得周升一定有什麼沒有告訴他的理由,但既然周升沒說,他也不會多問。

  「所以,咱們在一起的這一輩子,今天就會確定。」余皓說。

  「對。」周升笑道,「你樂意嗎?」

  「我不能更樂意了。」余皓看著周升的雙眼認真地答道,繼而再看那漫山遍野的積雪。

  周升「嗯」了聲,沒有再與余皓插科打諢地開玩笑,帶他進大堂,經理馬上過來招呼。

  「你先在這兒坐坐。」周升調整了手腕上的金烏輪,說,「吃些點心,我去包房,待會兒我讓人出來叫你。」

  余皓點了下頭,周升便轉身離開,消失在了人來人往的餐廳大堂裡。余皓安靜地看著周圍的這一切,服務生給他上茶,問了什麼,余皓走神了,茫然地說:「好,行。」

  偌大一桌只有他一個人坐著,周圍人等都以為他是來佔位置的,嘈雜的環境彷彿被一道屏障隔在了外頭,再過十分鐘,抑或二十分鐘,他就會進去,直面周升父母的反應。

  隔壁不遠處還有兩桌,也都是各有一個人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把手機平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按幾下。

  另一桌則是個年輕男人,看模樣和傅立群差不多大,長得還蠻帥,一臉無聊地橫持手機打遊戲,時而左右看看,像是在等家長們來聚餐。

  媽呀,我這是在做啥?余皓忽然覺得這世界實在太不真實了,他平時從不抖腿,試著抖了幾下,貌似確實能舒緩壓力,於是開始猛抖。

  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余皓覺得今天像極了他高考填志願的那天,也像極了奶奶去世後在賣房合同上籤字的那天,還像人生大大小小、無數波瀾不驚的岔路口,當初根本沒意識到,那一個瞬間,竟是會掀起人生的驚濤駭浪……

  「唉!」隔壁桌那年輕人把手機摔在桌上,余皓看了眼,說:「打王者麼?」

  「你會玩?」那人朝余皓道。

  余皓為了緩解緊張,坐過去看了眼,說:「你等人?」

  「嗯。」年輕人說,「你大學生?」

  余皓:「我也等人,我念大二。」

  隔壁桌那女人也十分無聊,看了他們一眼,余皓說:「你也玩嗎?」

  女人說:「會一點。」

  於是三人暫時拼了一桌,女的給他們倒了點茶,在旁看他倆打王者。

  周升隨手敲了兩下包間的門,裡頭說:「誰?」

  周升推門進包間去,發現自己老媽正坐著,周來春不在。

  「你居然還知道敲門了?」周母不認識自己兒子般打量他。

  周升:「是你從來不敲門。」

  周母今天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一身黑色連衣短裙,手上戴著珍珠戒指。周升懷疑地打量她,注意她的小腹。

  周升:「不是吧,你懷孕了?」

  周母沒理會周升,周升又道:「幾個月了?男的女的?」

  周母:「……」

  周升:「不會吧,那男的都早洩了,這樣還能讓你懷上?你都幾歲了,還生?」

  周母終於忍無可忍,怒吼道:「老娘就這麼胖麼?!你他媽的大過年的想找死是不是?!」

  周升馬上抬手示意投降,周母似乎憋了許久沒罵人,頓時髒話如連珠炮般朝周升倒了一大車,周升怒道:「知道了!我錯了!我錯了!我沒看出來!」

  周母瞬間又靜了,懷疑地打量兒子:「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周升與余皓習慣對話偶爾會出現「我錯了我錯了」,認錯的話老老實實說出來有點尷尬,於是就用小孩耍無賴的方式來說,意思我認錯了你還把我怎麼著?用以化解爭吵,但周母把自己兒子帶這麼大,卻是幾乎沒聽過他認錯,周升當年可是把他扔進洗衣機裡開甩干,都不認錯的主兒。

  周升也不說話了,母子倆陷入漫長的沉默。

  「老頭子呢?」周升又暴躁地說,「不來我走了。」

  「我怎麼知道?」周母莫名其妙道,「當狗去了吧,搖著尾巴去給隔壁當官的舔%#&……」

  「哎你別說髒話!」周升受不了自己的媽了。

  周母嘴巴一撇,無情地「切」了聲,周升又問:「你們想復婚?」

  「復你&%#……」

  周升只得道:「行我知道了,結束這個話題。」

  周升與母親大眼瞪小眼,周升拿著茶杯喝了口,一臉暴躁,周母又教訓道:「你能不能跟皓皓學學?你看你這一副小流氓模樣,以後哪家女孩願意要你……」

  「有人願意要!」周升對著吼道,「不用你操心!」

  周來春推門進來,母子倆便不說話了。

  「我還有兩個包間得去打招呼。」周來春今天也特地穿了西服,年近五旬,身材保養得很好,說,「你們先隨便吃點。」

  「吃什麼?」周母說,「這桌上有東西?喫茶葉渣?」

  周來春:「沒人過來點菜麼?馬上叫人來……」說著又出去了,片刻後上了過年的點心,周母開始嗑瓜子,啪,呸、啪、呸、啪嘰……瓜子咬扁了,連兩下呸呸,吐在地上。

  「這地毯不好掃。」周升無奈道,「你文明點行嗎?」

  「關你鳥事。」周母又說,「小白眼狼等不及要當少爺了?」

  周升道:「當我什麼也沒說。」

  第110章:出櫃

  周母短暫停了一會兒,說:「成績單拿來看看?」

  周升道:「還沒全出來,沒掛科。」

  周母懷疑地摸了手機要打電話,周升道:「大過年的,別折騰他了你消停會兒成不?待會兒你就見到他了。」

  「在哪兒?」周母馬上翻包,說,「我就說,出門得帶幾個空紅包……喂!服務員!服務員!」片刻後叫不到人,周升只得替她按鈴,周母卻到包廂一側去,把橘子樹上掛著的紅包摘了一堆下來。

  周升又朝服務生示意沒事了,周母掏出一把一百的新錢,點了唾沫一張一張地數,裝進紅包裡,又問:「你回去住?鑰匙給你,我不回。」

  「不了。」周升道,「我自個找地方玩去。」說著不住斜眼乜自己老媽,心想待會兒把話捅穿以後,得怎麼按住她,別讓她去抓余皓的臉,周母今天還特地做了兩手新指甲,貼滿了水鑽,閃閃發光的,簡直就像美杜莎的利刃般恐怖。

  周母又問紅包給包多少合適,周升被問得煩死了,周來春還不來,便道:「隨便就行。」

  周母再問你爸給余皓一般包多少,周升心想給我朋友包個紅包都要比較,待會兒我看你們什麼都不會拿出來。

  「隨便!」周升道,「老頭子到底還來不來?不來走了!別數錢了,受不了你。」

  周母瞪了周升一眼,周升道:「老頭子去年給他包八千,你就隨便意思下吧。」周母於是把手袋裡的新錢全掏了出來,放在桌上繼續數。

  塞好紅包後,周來春終於來了,進門時臉是黑的,有點疲倦,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腎虧了?」周母開門見山道,「小美女搞不過來了吧?周總?」

  周來春朝前妻說:「一股廉價花露水味,你能不能好好收拾下自己?還在批發襪子呢。」

  「我建議咱們今天還是好好說話!」周升認真道,「我真不想吵架,太累了。我本來澳大利亞的機票都訂好了,你們中間給我卡一天,我現在人來了,行程全取消了,大夥兒消停點,好好吃頓年夜飯,行麼?」

  周來春想了想,說:「行,好好說話,周升也長大了。」

  周父周母一起看著兒子。

  「今天找你們來呢,是有件事想宣佈。」周來春說,「等我一分鐘。」

  「又要去哪兒?」周升看周來春叫了服務員,服務員帶進來一個長相漂亮的女人,周升還以為她要給他們表演什麼茶藝,朝旁邊挪了個位置,方便她施展,周來春卻說:「這是我未婚妻,我們準備過完年就結婚。來,曉芹,認識一下,這是我前妻,這是我兒子周升……」

  周升:「……」

  周母:「……」

  那名喚曉芹的女人朝他們點了點頭,風情萬種地坐在了周來春身邊,周來春說:「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呢是關於周升的……」

  周母說:「我也有事要宣佈,先聽我的。」

  周來春不想當著愛人的面與前妻大吵,畢竟今天一旦把她惹毛了翻起自己舊賬,勢必將顏面掃地,便耐心道:「你說。」

  余皓正看那年輕人打王者,先前的女人已經被叫走了。不片刻,經理過來,還沒說話,那年輕人就會意起身,說:「回頭加個微信一起玩。」

  余皓點點頭,又剩下自己了,不片刻復又緊張起來,想發發微信,大家卻都在過除夕夜,應該沒人想陪他閒聊。

  余皓緊張得手心有點出汗。

  「他叫王鋼。」周母看了眼那年輕人,又說,「你就坐這兒。」

  周升與周來春一起嘴角抽搐,周來春的未婚妻說:「哇,你們父子倆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周母說:「我準備和他結婚,小鋼之前在我店裡頭打工,把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就是因為學費繳不上,中途輟學了幾年,正想給他找個學校,讓他把大學唸完……」

  周升誠懇道:「爸爸,您今年貴庚啊?」

  「叫我叔叔就行了。」王鋼馬上說,「剛二十。」

  周升朝自己老媽說:「和余皓一個歲數,真稀奇。」又朝王鋼道:「怎麼能叫叔叔呢?法律上,你是我後爸,這聲爸爸一定得叫的。」接著朝周來春道:「對吧?爸?」

  周來春那臉色已黑得沒法看,周升明顯是故意給他難堪,王鋼卻還沒聽出周升在說反話,忙道:「不敢當,不敢當。」

  「那我呢?」曉芹打趣道。

  周升在心裡說了句去你奶奶的,臉上卻帶著英俊的笑容道:「你說呢?」

  曉芹大笑起來,朝周來春道:「哎呀你兒子真是太有趣了,和你好像。」

  周來春&周母:「……」

  「好了。」周升臉色一變,恢復自若,說,「到我了吧?」說著按鈴叫服務員,說:「帶人過來。」

  周來春與周母看著兒子,周升淡淡道:「我也有事要朝你們宣佈,我談戀愛了。」

  周母頓時驚訝道:「你找女朋友了?怎麼不早說?」

  周來春道:「姑娘帶過來了?」

  周升雲淡風輕地說:「不是姑娘,找了個男朋友。」

  空氣瞬間凝固,包廂裡一片安靜,周升又說:「你們都見過的,在一起挺久了,今天大家重新認識下……」說著起身到門口去,開門,余皓緊張得毛線帽都戴歪了,周升說:「餐廳裡還戴著帽子做什麼?」隨手摘了余皓的毛線帽拿在手裡,牽起他的手,在他側臉上親了親,帶他進去。

  余皓:「……」

  曉芹:「……」

  那年輕人:「……」

  「我……」余皓道。

  周升拉開椅子讓余皓坐,並坐在他身邊,說:「我爸、我媽,你認識的。我後爸,我後媽……」

  「後爸?」余皓道。

  周升:「對,後爸。」

  說著挨個介紹,余皓與在大堂裡認識的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寒暄。

  周母的神色不能更震驚,足有三分鐘一句話沒說,周來春則坐著不住發抖,余皓生怕周來春現場表演一個中風倒下去,搜腸刮肚地想找些話來說,卻不知怎麼開啟話題,想了半天,最後低聲道:「對不起。」

  「你對不起個啥?」周升反而笑了,又朝自己父母認真地說,「爸、媽,我知道倆男的談戀愛,有點讓你們不能接受,不過反正咱們家從來就是不走尋常路……」

  「我打死你個小畜生!」

  一聲雷霆怒吼,余皓的耳畔彷彿響起了傅立群的畫外音——截!

  余皓還沒反應過來,純粹下意識伸手攔截,一個裝滿茶水的茶杯飛向了周升,余皓在地獄式集訓下練出的截球本能發揮了作用,瞬間把那茶杯連著開水一抄,接在手裡。

  周來春正咆哮,一個茶杯直接砸過去,卻萬萬料不到事態發展卻是余皓玩雜耍般接了過去,當場也愣住了。

  氣氛再次尷尬安靜,周升嚇一跳,馬上看余皓的手怕他燙著,那年輕人一臉驚詫,還鼓了幾下掌,緊接著周來春又吼道:「你他媽的老子我要打死你!」

  又一個盤子飛過來,余皓又瞬間接住,喊道:「叔叔您別衝動!有話好好說……」

  菸灰缸飛來,余皓又接住了。

  原本應該是混亂的場面被余皓連接三件暗器,瞬間氣氛變得無比滑稽,周升終於繃不住,瘋狂大笑。周來春雙目通紅,起身掄起椅子,吼道:「你這畜生!畜生!」說著便撲了上來,周升馬上護住余皓,抬手臂去擋,喝道:

  「你敢碰他一下!我和你拚命!」

  現場終於開始混亂了,曉芹要勸,卻被周來春推到一邊,尖叫一聲靠在沙發上,王鋼目瞪口呆,喊道:「別打架!別打!」

  周升把余皓護著,抬起手臂,周來春兩手拿著椅子朝周升頭上砸,周升轉身抱著余皓,到得包間角落裡,周來春就跟瘋狗一般。

  突然一聲尖叫,周升的媽終於回過神了,抓起房裡一個花瓶,沖上前來,余皓趕緊以手臂擋著周升額頭,孰料那花瓶卻「砰」一聲,砸在周來春頭上,碎成瓷片。曉芹一聲尖叫,起身逃出包間,王鋼喊道:「老婆!你別衝動!」

  周升的媽砸了花瓶,又去搬椅子,朝周來春狂吼道:「關你屁事!關你屁事!你有什麼資格管他!他十歲到二十二歲,你管過他什麼?!你這個人渣!你這廢物!我艹你全家!我艹你祖先!我艹你這有娘生沒爹養的垃圾,你沒資格管我兒子!你再敢動他們一下試試!」

  周來春把周母推開,怒吼道:「夠了!」

  周母就像頭母獅,把盤子裡點心摔了周來春一頭,尖叫道:「他想找誰和誰過關你什麼事?!他不是你兒子!你這雜種!周來春你這雜種!」

  曉芹逃出包間就喊經理,經理哪裡敢管,結果經理沒進來,包廂外卻站滿了看熱鬧的,這包廂門是對開的,一敞開正斜對著大堂,整個餐廳裡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

  「大哥大嫂過年好啊!」周升朝外道,「沒事了,家裡吵架,別看了!」

  周來春一張臉憋得通紅,看看周升,又看余皓,喘氣竟有點艱難。余皓觀察周來春的臉色,祈禱千萬別有事……幸虧周來春挺過來了,到一旁去開了瓶洋酒,猛灌幾口,緊接著歇斯底里般把酒瓶朝牆上狠狠一摔,轉身走了。

  余皓緊緊抱著周升,心裡既難過,又激動,一時不願放開他。

  包廂裡一片狼藉,周升的媽踉蹌著穿上高跟鞋,王鋼與曉芹已經躲到外頭去了,經理也不知道怎麼辦,只得把包廂的門關上。

  周升放開余皓,余皓心有餘悸,望向周母,周母張了張嘴。

  「那……就這樣吧。」周升早料到有這出,卻沒想到場面比他想的還要難收拾得多。

  周母靜了一會兒,低頭翻包,拿出一包紙巾,遞給余皓,手有點發抖。

  余皓走過來,也很緊張,接過紙巾。

  「身上全是茶水,擦擦。」周母說。

  余皓打開紙巾,擦了下脖子。

  老媽的反應竟是大出周升意料,一時兩人都不知該說點什麼。余皓擦過身上茶水,周升便道:「走吧,散了,都過年去,反正大家也各自成家了。」

  周母轉身走在前頭,周升始終牽著余皓的手,離開包廂,經過大堂,那一刻周母側頭,以一種近乎鄙夷的目光審視著賓客們,就像護崽的凶狠雌獸。

  空山春曉門外,服務生們站得遠遠的看他們,經理過來了,朝他們說:「三位,老闆說派車送你們……」

  「不需要。」周升說,「你回去吧。」

  經理便點了點頭,識趣地退了回去。

  王鋼騎著個電動車過來,停在空山春曉門口,周升又說:「那,明年見?」

  余皓想和周升的媽握一下手,因為那包紙巾,又想和她擁抱一下,今天的這一切,徹底顛覆了他對她的印象。

  余皓:「阿姨……」

  周母見余皓伸出手來,卻似乎想起了什麼,打開手袋,拿出一個紅包,塞到余皓手裡。

  那一刻,余皓從她的表情上,感覺到她似乎想朝他們說句什麼,但那表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逝,她沒有再多說,轉身走向王鋼的電動車,接過頭盔戴上,背朝他們,側坐在後座上,摟著那王鋼的腰。

  電動車發動,開走了。

  又下雪了。

  周升與余皓圍著情侶圍巾,在下山的路上走。

  「給你包了多少?」周升問。

  「八千八!」余皓說,「為什麼……給我這麼大個紅包?去年只有一千啊!」

  余皓把紅包給周升,周升說:「給你的你就收著吧。」

  余皓說:「她怎麼給我包這麼多錢?太多了!」

  「改口費啊。」周升走出些許,回頭笑著看余皓,說,「媳婦上門,不是得有個大紅包?紅包都收了,還不快過來老公的懷抱裡?」

  雪越下越大,漫天大雪灑在周升頭上、肩上,余皓靜靜看著他。

  「以後我可以給她養老。」余皓與周升遙遙相對,突然說。

  「人家才用不著咱們。」周升笑道,「沒見剛找了個小狼狗麼?有的是人伺候。你給我養老才是正經。」

  余皓笑著上前去,周升轉身,余皓卻一躍而起,騎在他的背上,周升背著他跑了幾步,在樹下一踹,滿樹的雪砸了下來,余皓大叫,把周升按在雪地裡,騎上他腰間,低頭親了下去,兩人抱在一起。

  唇分時,周升看著余皓雙眼,彼此眉毛、頭髮上都是白色的雪。

  「你像個老頭兒。」周升笑道。

  「你才像老頭兒。」余皓捏住周升的嘴唇,「找死!」

  ——第三卷‧科洛西姆‧完——

  第四卷:樓蘭

  第111章:未來

  未來是什麼?

  余皓設想中的未來很簡單,各找一份工作,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城市裡定居。兩個人,買套房,養條大金毛,早上周升出門跑步遛狗,回來給他帶份早餐。屆時自己再從被窩裡爬出來,頭髮亂糟糟地刷牙洗臉,周升拍下他屁股,逕自去洗澡上班。

  入夜下班,買好菜做好飯,坐在餐桌前吃晚飯,周升叼著煙洗碗,余皓做家務,結束後各自上網,打打遊戲追追動漫新番,十點一到,上床來一炮,睡覺。節假日背起包手牽手出去度假玩……

  這就是余皓以他貧瘠的想像力,能想像出的自己理想人生的全部。到了老去那天時,一起躺在床上,說:「這輩子謝謝你的愛,下輩子再會。」再閉上雙眼,好了,一起死了,這一生結束。

  然而被陳燁凱提醒過「金烏輪也許是個靈魂與身體的分離器」後,余皓隱隱約約,對死亡已再無畏懼,是不是在身體的壽命結束後,他們還會在金烏輪中,那個宏偉漂亮的殿堂裡再相遇,保持著他們年輕的模樣?

  「所以我們要過上這種生活。」余皓振奮精神,說,「在沒有你爸的幫助下,需要多少錢?」

  周升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余皓在餐桌前算賬,答道:「你的夢想還真簡單。幾百萬吧。」

  余皓:「幾百萬?」

  一套兩居室,一間他們住,一間當書房順便養狗,七八十平方,可以貸款,兩個人一起努力,一輩子還賺不出買房的錢麼?

  「兩百二十萬連裝修。」余皓道,「在郢市就可以生活得很愜意了。」

  「嗯……」周升側頭看余皓的表格,人只要別有太強烈的物質欲,看起來似乎也不算太難。這麼一來,他們需要在畢業的五六年後,各找一份月薪六千到一萬二的工作,家庭總收入合起來能到一萬五左右,就能勉強負擔余皓夢想中的生活。

  余皓抬眼,帶著笑意看周升,這次出櫃掀起了一場狂風驟雨,周來春整個過年期間沒有給他們打過任何一個電話,想必就如周升最早的預料一般,經濟支持全部斷絕。周升又把父親給他的啟動資金卡找了個同城跑腿,送去雲來春,意思很清楚,錢還你,我自己老婆自己養。

  然而這也令他們猶如放下了心頭大石,不必再去懼怕老師與同學的指指點點,周升連自己父母都不怕,還會怕你薛隆?有事說事兒,沒事兒閉嘴。他們現在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年初三週母給他們打了個電話,終於回過神把周升給罵了一頓,余皓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周母最後居然說的是:「算了,就這樣吧,反正你生個叉燒還不如別生,讓他斷子絕孫去。」

  余皓不敢插嘴,到最後,周母還主動提出給周升把生活費從兩千四漲到三千二,周升正要拒絕時,周母卻說:「沒錢你讓人家陪你一起吃屎?媽借你的,上班以後再還。」

  「那好吧。」周升本來正計畫著去找份兼職賺點錢,卻明白了周母的意思。掛了電話後余皓道:「我不想花你媽的錢。」

  「她都說了是借的。」周升道,「連本帶利畢業以後一起還就好了,你不覺得她其實挺高興的麼?」

  余皓炸毛道:「高興個鬼啊!我怎麼就聽不出來她高興了?」

  周升認真道:「她相當滿意,因為我和我爸斷絕關係了,有時我覺得,唉,她這人活一輩子,都得和老頭子較勁,較個沒完。」

  余皓細想起來似乎確實是這樣,周升老媽證明她存在的價值,總是通過與周來春唱反調來實現。周來春不承認自己兒子與男生搞同性戀,周母就非要反著來。周來春斷絕了對兒子的一切經濟援助,周母甚至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周升漲生活費,周來春的態度是「你給我滾」,周母的態度則是「讓周家斷子絕孫太好了哈哈哈哈」,反正氣死他就對了。

  凡是能氣死周來春的行為,周母絕對舉雙手支持。

  「那……咱們都得努力了。」

  新年裡,周升看余皓制定新的人生計畫,有點傷感地笑了笑。

  「現在就來讀書吧。」余皓答道。

  每個人的人生裡都有這麼一段,必須完全脫離原生家庭的支撐,走出去,獨立面對生活的時光。

  余皓早在高三結束時便已經歷過,但周升始終沒有,從這點來說,余皓在同齡人裡相對而言算得上早熟。這就是為什麼在大多數時候,他與陳燁凱會產生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畢竟彼此都是曾度過這段心理成長期的人,擁有共同的經歷。

  年初五去拜年時,余皓把事情告訴了陳燁凱,陳燁凱笑著說:「接下來,就等周升的爸爸開條件了,猜猜會有多少錢的支票摔到你臉上?」

  余皓無奈道:「當然一分錢也不會要的。」

  陳燁凱道:「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他到時候拿你們沒辦法。」

  周升聽完轉述後非常讚賞陳燁凱的「主意」,余皓卻隱約仍有點擔心。

  他知道周升需要時間來適應,從他們在一起的那天,周升便努力地理解並學習扮演著作為一個男人,負起建築家庭責任的角色。按理說這段時期若能平緩過渡便會好上許多,然而許多人步入社會後都不太平緩,境遇改變,就像驟然而來的迎面一錘,把引以為傲的自尊敲得粉碎。

  余皓已被這把錘子無情地敲過了,但他不希望周升直截了當地挨上一錘,這實在太痛苦了。

  陳燁凱、歐啟航、黃霆、肖玉君、傅立群……余皓從朋友們身上學會了許多,這令他開始調整自己的人生目標。

  大學時,錢夠花能保證活著就行,最重要的是認真唸書,不能因打工荒廢了光陰。於是余皓不再把太多的時間花在做兼職與追求物質享受上,把身為學生的本職做好。成績好了,面對薛隆也可以理直氣壯些,不會被學院裡的老師與同學們瞧不起。

  一年的時光近乎轉瞬而過,在余皓的勸說下,周升把他的澳大利亞雙人遊兌成了獎金,機票沒法再退只能改簽,酒店費用暫時留著補貼家用。周升拗不過余皓,最後只得就範。

  「你這麼聰明,」余皓朝周升說,「完全可以念下商科。」

  「別給我提商科。」周升有點煩躁,余皓不知道商科怎麼他了,周升的數學非常厲害,余皓有時感覺他甚至比陳燁凱還略勝一籌,可周升既不想當程序員去學編程,更不可能潛下心來搞什麼學術研究,余皓想來想去,唯有商科最適合他。

  但每次提到讓周升讀點金融時,周升便相當抗拒,余皓只得不去催他。最後周升自己選了門英語,準備把英語補一下,再進階學下商務英語。理由是以後方便帶余皓出去環遊世界……

  家外行人道上的銀杏樹綠了又黃,梨花謝了又開,傅立群過了一段時間後,又開始與岑珊聯繫了,雙方都以「朋友的關係」,偶爾見見面,吃個飯,也不去開房。

  雙方都沒提復合,也沒徹底斷掉聯繫。余皓心想這算啥關係?但歸根到底戀愛是傅立群自己的事,他與周升也不好說什麼。

  余皓知道傅立群一定仍愛著岑珊,雙方應當也談成了某些條件,互相屈服一段時間。

  傅立群平時與李陽明玩得很好,偶爾也不與周升、余皓一起行動,時間算三七開的話,倒把三成分給了李陽明,時不時還帶著他出去吃飯逛街。

  余皓明白傅立群是不想太打擾他們二人世界,周升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目標,也不去勉強傅立群時時與他們一起行動。反正晚上睡覺時傅立群就會回來了。

  到得又一年七夕,余皓去年給周升買了一套電子煙當生日禮物,讓他戒菸,周升則給余皓買了個遊戲機,余皓心想你這生日禮物真的不是自己想玩嗎!

  今年餘皓準備好了,要給傅立群與周升一起買生日禮物。大家嘴上幾乎不說,心裡卻知道,大三結束後步入大四,也許將是他們聚在一起的最後一年了。

  「今年課業多不?」岑珊過來給他們慶生,笑道,「大個子說你們天天在家,打算考研麼?」

  大三一年課業繁重,體育班稍微好點,余皓真是把所有精力全花在了應付課程上才勉強在年級裡排得上名。他越是認真念,就越發現自己不是讀書的那塊料,反而是周升隨隨便便看看書就能學得很好。人與人的智商真是有區別的。

  「不考了吧?」余皓也有點迷茫,事實上大三一結束,來到暑假裡,所有人都在討論畢業以後去哪的問題,畢竟暑假一結束就是大四,大夥兒都得去找實習,準備出社會工作了。

  他也想像陳燁凱,考研究生,做學問養活自己,但余皓不得不承認,人與人無法生來平等,這種不平等在最根源處體現在與生俱來的智商不平等上。

  「那……姐去問下,給你們找個實習?」岑珊又問。

  傅立群使了個眼色,大家都明白,真要靠家裡,周升家直接就能解決,沒必要岑珊幫忙張羅。

  余皓說:「我們先自己找。」

  周來春整整一年多里,沒有給周升打過電話,周母卻依舊按以前的頻率,每週一次與余皓通電話,余皓還是叫她「阿姨」,周母則叫他「皓皓」,雙方心有靈犀,默認那個除夕夜裡什麼都沒發生過。

  傅立群手腕上戴著余皓編的幸運繩,余皓又給岑珊手腕比畫,一人買了一枚純金的轉運珠,周升連著金烏輪串一起戴著,余皓也給傅立群與岑珊各編了條,岑珊的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岑珊伸出手腕讓試,笑著說:「那你們接下來有啥打算?」

  傅立群隨口道:「沒啥打算,不知道幹嗎去。」

  岑珊皺眉,拍了下傅立群的腦袋,傅立群笑呵呵地,看了岑珊一眼,說:「我都想好了,你就別操心了。」

  一頓飯氣氛吃得有點詭異,余皓敏感地察覺到傅立群與岑珊之間一定有些問題還沒解決。岑珊識趣地避開了開學以後的打算,周升也絕口不提家裡的情況。晚飯後,岑珊家裡司機過來接,余皓道:「好不容易過來一次,不住嗎?」

  岑珊道:「下回吧,明天得去老師那兒。」

  周升正收餐桌上盤子,朝傅立群道:「你不送嫂子下去?」

  傅立群拿了鑰匙,把岑珊送下樓,岑珊在門口回頭,朝余皓笑道:「睫毛寶寶,姐姐這就走啦。」

  岑珊那笑容實在很令人怦然心動,有時余皓身為一個gay都會招架不住,但就在今夜,余皓隱約感覺到了,事情似乎不太簡單。

  「怎麼今天感覺怪怪的?」

  周升在廚房裡洗碗,余皓在旁拿著幹毛巾擦盤子,說:「他倆總是這麼怪怪的,不會出什麼事吧?」

  周升道:「嫂子要出國深造去了。」

  余皓:「去多久?」

  周升:「三年,去維也納進修音樂指揮。」

  余皓心想這專業聽起來實在是太高大上了,又問:「那哥哥跟著去麼?」

  「你覺得呢?」周升笑了起來。

  余皓才知道今天岑珊來吃飯,相當於是告別了,又問:「幾月入學?」

  「十月份。」周升說,「到那時候咱們都該實習去了吧,不好約人,就提前來說聲拜拜。」

  余皓心裡有點失落,這麼一來,傅立群若是不跟著岑珊走,他們就徹底異國了,雖然岑珊有假期還是會回來,見面機會只會比現在更少——三年時間,讓他與周升分開三年,自己不知道得怎麼過。

  余皓想起與周升正式相愛,並在一起的時間也就兩年而已。卻不知為何似乎已過了很久很久了。

  「哥哥其實可以跟著去啊。」余皓說,「去學點別的,當滑雪教練也挺好。」

  「說得容易。」周升道,「人生地不熟的,你別看嫂子活得小資精緻,學指揮很苦的,每天一大堆課。」

  余皓一想也是,周升又道:「嫂子的爸意圖很明顯了,就是想拆散他倆,人與人,在不同的環境下,距離會越拉越開,異國他鄉又寂寞……」

  余皓說:「他倆都不是那種耐不住寂寞的人。」

  周升「嗯」了聲,答道:「所以,看這道考驗能不能過吧。」

  余皓擦完所有盤子,周升收拾了灶台,兩人站著,周升說:「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余皓笑著像每天吃過他做的飯一樣,親了他下以示滿意,周升便開冰箱拿水果給他吃。

  「畢業是道檻。」周升有時非常理性與冷靜,「這房子的主人就是畢業分的手。」

  余皓坐在沙發上吃水果,覺得同性戀情有時也挺好,畢竟父母與家庭這麼大的阻力都挺過來了,現實裡還有什麼挫折能分開他們麼?

  余皓說:「我覺得關鍵在哥哥身上吧,他急需解決自己的未來,只要對以後的路信念堅定……」

  鑰匙開門聲響,兩人便不說話了,傅立群回來,看了他們一眼。

  周升:「送走了?」

  傅立群道:「她爸親自來接的人。」

  一句話裡蘊含了海量的信息,余皓一時甚至無法推斷出傅立群此刻的心情。周升起身拿了兩聽冰啤酒,遞給傅立群一聽,傅立群到沙發上躺下,一腳抵著余皓的腰,把他保持平行推到沙發另一頭。

  余皓:「……」

  周升也不說話,懶懶橫躺在單人沙發上,像只快睡覺卻隨時保持警惕的獵犬。客廳裡就這麼保持著安靜,空調房外,樹上的蟬叫個不停,時而突然一下全靜了,時而又如海潮般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傅立群:「你說這些蟬,天天這麼叫不累麼?」

  余皓說:「在自然界裡,求偶是件很艱難的事,體量一下別的族群吧。」

  傅立群與周升都笑了起來,余皓選修了梁金敏的課,知道作為動物,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進食與求偶,有時進食甚至還不如求偶重要,蟬們賣力地叫,鳥兒辛辛苦苦搭建漂亮的巢穴,企鵝到處尋找漂亮的石頭,都是為了向雌性求愛,獲得心上人的肯定。

  「今兒幾號了?」傅立群突然說。

  周升隨口道:「一週後開學,明天得回學院去拿實習表。」

  傅立群沉默片刻,余皓洗過澡出來,頭髮還濕著,低頭看手機發短信。

  「少奶奶真是個美人兒。」傅立群端詳余皓。

  余皓道:「嫂子才是美人兒呢。」

  傅立群逗余皓就像周升逗岑珊一樣,總喜歡讓對方男朋友尷尬一下,余皓一瞥周升,看他打算怎麼反擊傅立群,旋即周升誠懇地說:「哥哥過譽了,余皓算什麼美人兒?他和嫂子加起來,都不比咱們陽明兄一根手指頭,陽明哥哥才是美人!」

  余皓頓時不受控制地狂笑起來,傅立群惱羞成怒:「哎!」

  余皓與周升擊掌,笑得快要不能自理,傅立群確實和李陽明走得很近,李陽明也很聽傅立群的話,簡直是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但傅立群明顯沒那意思,就是照顧照顧自己室友的感覺。

  余皓與李陽明私下談過,重點不在於傅立群直不直,而是他有女朋友。沒女朋友你要怎麼樣都可以。李陽明朝余皓擔保,絕沒有其他的意思,余皓也就不再在意了。

  傅立群喝著啤酒,說:「少爺,還記得兩年前你過生日的時候麼?」

  周升道:「記得,那會兒我倆還沒在一起吶,謝謝你,哥哥。」

  傅立群說:「不客氣,那天我就在想,再過兩三年,咱們會是什麼模樣,沒想到,一眨眼就過去了。弟兄們……」說著傅立群坐了起來,想了想,說:「我覺得咱們得談談。」

  余皓並不意外,周升似乎也料到了這點,說:「怎麼?哥哥,你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有話請直說。」

  傅立群手裡捏著喝空的啤酒易拉罐,沉默良久,突然朝周升問:「今年你想上哪兒實習?聽薛隆安排?」

  周升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他不會給咱們安排正常的實習工作,都要把他得罪光了。」

  余皓:「薛隆除了讓咱們去搬磚還能幹嗎?」

  傅立群「嗯」了聲,又問:「找凱凱?」

  周升又是一口回絕:「不想欠他人情,他的實習崗位都是學術性的,也不適合咱們。」

  余皓想過找陳燁凱或梁金敏,給他們介紹個實習工作,但這份實習工作適合他余皓,不適合好動的周升與傅立群,實習方向如果與畢業後的就業方向不一樣,也沒什麼意義。

  「你呢?」傅立群朝余皓說,「少奶奶,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是個強大的傢伙。」

  余皓道:「我先聽聽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這種事最應該的是找父母商量,但余皓孤身一人,周升也不可能朝家裡說,上次周母給余皓打電話時提過,讓周升去報培訓班學個服裝設計——自從她知道周升性向後便把他想像成翹著蘭花指的時尚gay,也不知道這印象從哪兒來的。周升審美雖然不錯,卻並不想和時裝打什麼交道。

  傅立群說:「我問過我爸,我爸說給我介紹去朋友的公司,做後勤,當行政。」

  余皓知道傅立群肯定不會去。

  「我媽跟她兒媳婦說,」周升道,「讓我去報個縫紉班坐著繡花。」

  傅立群頓時爆笑,周升一臉無奈,攤手。

  「學服裝設計不錯啊。」余皓道,「只是因為你不喜歡,你媽的店開得也挺好,最近還開網店了。」

  周升說:「哦,後爸去深圳進貨,我在家裡幫她打包九十九包郵麼?你可以當客服和顧客吵架,一家人開個小作坊挺好。」

  余皓心想確實是挺好……曾經經歷過高中畢業後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相當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哪可能每個人都過得上光鮮亮麗、天涼王破的成功日子?能混口飯吃養活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了。

  第112章:談判

  傅立群說:「我不想當行政,也當不了。陽明家裡給他找了個實習,是去當HR。學心理的,勉強算一點點對口,我想,要麼……」

  傅立群沉默了很久,周升眉頭微皺了起來。

  「……咱們仨合夥做點什麼?」傅立群帶著期望,畫了個圈,圈了自己與周升、余皓,眼裡帶著少許懇切。

  余皓明白傅立群的意思,但他與周升都沒有回答,余皓雖然有心儀的職業,在人生大事上卻一向聽周升的,周升點頭他就可以。

  於是他望向周升,示意交給你了,你答應就行。

  周升卻沒有回答,在這靜默裡,傅立群有點不安,片刻後又補充道:「你嫂子說,等我三年。算上實習這一年,我有四年的時間,想來我再怎麼樣,也得在這四年裡混出點樣子……」

  「……當然了,咱們也不可能一畢業就年薪百萬。」傅立群又解釋道,「只要朝她爸,朝我爸媽,朝你爸……證明咱們『上進』。畢竟年齡擺在這兒,要當什麼CEO也不可能……」

  余皓看得出傅立群有點緊張,尤其在他不停地補充自己的意圖時,事實上這對於周升來說也是一塊心病,說不定還真的可以好好計畫下。

  「周升,我說句你不愛聽的,」傅立群說,「你再怎麼折騰,最後還是會回家,接你爸的公司,置這氣沒必要,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知道這也是你常常想的,你只要朝你爸證明,你能接過他的公司,你想和誰在一起都不是問題……」

  「哥哥想做什麼?」周升打斷道,「校門口賣奶茶?」

  傅立群攤手,看著周升,周升又陷入了思索中,他沒想清楚的事從來不會隨便答應人,但既然沒有一口回絕,傅立群便知道周升是在認真考慮的。

  「讓我想幾天。」周升道。

  「少奶奶還沒說想做什麼呢。」傅立群問。

  周升道:「我說啥他就聽啥,他沒意見。」

  余皓笑了起來,到餐桌前去給他們沖奶茶。

  「少奶奶,」傅立群有點疑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成天都在想啥?我現在覺得你越來越像你嫂子了,你看我倆,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很幼稚?」

  余皓認真道:「真沒有。」

  傅立群說:「那你告訴我,實習你想去哪兒?」

  紅茶的香氣飄滿了客廳,余皓朝裡頭加了少許奶,從架子上把方糖拿下來。餐廳擱瓶瓶罐罐的架子下拉了根繩子,繩子上夾著幾張照片。

  天青山餐廳裡周升吐舌頭,余皓在背景裡的一張自拍;

  遊樂場裡施坭的笑容;

  陳燁凱從奇琴伊察裡醒來後余皓拍的早餐餐盤;

  梁金敏深夜課堂裡周升舉起手機的照片;

  寒冬時歐啟航笑著朝余皓比了個「耶」;

  以及學院慶匯演後台,那張周升霸氣十足坐在沙發中間,六名超級帥哥如雜誌封面,在後檯燈光下的合影。

  「我想去當個記者。」余皓朝傅立群說,「把這世界上一切的混蛋事統統給捅出來。」

  「WOW——!」周升馬上用力鼓掌。

  傅立群無奈點點頭,說:「那你當記者吧,你真的適合,我不拖你下水。」

  入夜後余皓盤膝坐在床上,周升躺著看他,像兩個小孩兒一般。

  「看什麼看?」余皓努力地想把洗澡時進耳朵裡的水弄出來,它在那兒一晚上了。

  「美人兒。」周升說,「你比咱們剛認識那會兒更帥了。」

  余皓從前總餓著,跟了周升以後吃得好了,皮膚也好,又不怎麼曬太陽,每天傍晚玩玩滑板,皮膚又白五官又精緻漂亮,跟花美男似的,帶著周升一個大大咧咧的運動系男出門,就像一隻漂亮的布偶貓在遛狼狗,常在街上被人偷拍又容易被女孩搭訕。幸而護食的周升一看就生人勿近,豎著耳朵隨時準備狂吠外加咬人,替他擋掉了不少麻煩。

  周升拿了根棉簽給余皓掏耳朵裡的水,余皓乖乖地側著頭不敢動,說:「你想和哥哥去賣奶茶麼?」

  周升笑道:「你想去裝墊兒台麼?」

  余皓:「哈哈哈……」

  周升:「別笑。」

  余皓:「你先逗我笑!」

  「好了。」周升帶著英俊的笑容,他們在一起後,只要是單獨相處時,周升就會看著余皓笑,余皓開始還笑話他傻,後來習慣了也對著他笑,兩人笑著互相看,能對看一天。

  「一百個創業九十九個死。」周升扔了棉簽,躺下說,「不想打擊哥哥,我覺得不現實。你倒是可以努力一把進裝墊兒台。」

  余皓一聽到周升耍滑就想笑,說:「要麼咱倆一起去報社實習吧。」

  「我再想想吧。」周升出神地說。

  翌日,周升陪傅立群出去「逛逛」,余皓便知道周升有點動心了——兩人離開家,到市中心區去隨便逛,也即是考察。之前他們帶李陽明,一寢室人出去玩時,偶爾也會在小吃街外捧著酸辣粉,討論一碗酸辣粉賺多少錢租金門面人工,每天能賣幾碗……諸如此類。

  余皓在最窮的時候,打過幾乎所有的工,他自然知道實業是怎麼運轉的,從奶茶店開張到和房東交涉吵架,進貨買奶茶粉壓榨員工人力成本,酸辣粉登記叫號,咖啡廳與餐廳怎麼防收銀員貪污,娃娃機佔地成本,家教培訓中心運營……說到社會底層與實業,他全部一清二楚,周升說得對,如果只有周升、傅立群去創業,那他們鐵定會賠錢。

  但有餘皓在,說不定還能挽救一下,讓他們的項目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暑假將近結束,酷熱令整個校園彷彿著了火,山裡沒有一絲風,余皓貼著陰涼地段走,回學校領他與周升、傅立群的實習表。薛隆正在誇誇其談地打電話,數出三張表扔給余皓,余皓貼照片,開學後要把它交到實習單位去,為期三個月的實習結束後再領回來上交學院。

  大三一結束進入大四,整個學院誕生出一種生無可戀的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一般,上半學期課程全沒了,學校變成了旅社,學生全變了過客,大夥兒不是天天打遊戲就是等放假般混日子。學生階層終於在這一年裡,產生了明顯的分化,就業與工作這道檻,輕鬆扒掉了所有人的偽裝,讓他們現出了原形。

  有關係的學生天天醉生夢死,反正家裡安排好了;沒關係的窮學生,則努力隱藏著臉上的焦慮。

  余皓等公交車時站著直喘氣,熱得像條禮貌的薩摩,一輛豪車在面前停了下來。

  車窗搖開,裡頭是周升家的司機。

  余皓心想終於來了,他始終有種預感,畢業前這一年,周來春一定會私底下找他。

  先前他還哈哈哈地與陳燁凱模擬過這個場景,想像周來春問出那句經典的「你要多少錢才離開我兒子」,陳燁凱最後教他的是:「找他要一億,外加百分之七的股份,我去替你運作下,融資加槓桿,反過來收購他公司。」

  余皓當時簡直要被陳燁凱笑死,出櫃一年半以後,周來春終於準備與他談判了。

  「余……先生?」司機說。

  「叫少奶奶。」余皓越來越彪悍了。

  司機:「……」

  余皓不等他問,自己拉開車門,司機忙下來關門,余皓往後座一坐,說:「走唄。」

  司機從倒後鏡裡不住看余皓,顯然周來春叮囑的話都沒起效果,余皓居然這麼識趣,大出意料。

  「專心開車。」余皓耐心說。

  余皓那口氣像極了周升,司機馬上注意前方。豪車開往雲頂山腳下,在那家小炒店前停了下來。

  余皓隨手摔上車門,心情卻十分複雜,周來春選了這兒與他碰面?這意味著什麼?

  小炒店既舊又小,空調卻開得很足,周來春背對門口,獨自吃一盤熘肝尖與泡椒兔肉,手邊放著一瓶啤酒、兩個一次性塑料杯。余皓吃過這家無數次,卻永遠不會膩,聞到老闆在裡頭炒菜的香氣就餓了。

  余皓拉過椅子,坐在周來春對面,拿了筷子,說:「誰請?」

  周來春答道:「我請,上次那事後,還沒好好和你吃過飯呢。」

  余皓掰開筷子,周來春又給他倒啤酒,余皓說:「我酒量不好。」

  周來春答道:「我酒量也不好,喝點,沒事。」

  周升給余皓發了個微信消息,讓他去市中心找他與傅立群吃晚飯,余皓看了眼,沒有回,周來春也看見了,彈出來的消息提醒裡,周升叫余皓「老婆」。

  「過了這麼多年,我還一直記得離婚那天。」周來春說,「我淨身出戶,跟他媽媽辦完離婚證,回家收了個書包,裝了兩條內褲,就走了。」

  余皓沒有打斷他,只安靜地聽周來春說話。

  周來春道:「升兒那天站在房間的門邊上看我,就這麼大。」說著比畫了個手勢:「我說『過來,爸有話跟你說』,他就來了,我正想告訴他,爸會回來的,結果他抽了我一巴掌,哈哈哈哈哈!」

  周來春漲紅了臉,笑得不住咳,端詳余皓,自言自語:「那真是狠狠的一耳光,打得我差點腦充血了。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自己兒子抽在我臉上的那一耳光。應該是他媽教的。」

  余皓喝了口啤酒,想了想,說:「你當時在想什麼?」

  周來春說:「我想,等我賺錢了,就回來接你,讓你想買什麼買什麼,想怎麼過怎麼過。」

  余皓沉默了,周來春又問:「你們一起生活也有一段時間了,打架不?」

  「從來不打。」余皓答道。

  周來春說:「歐偉紅那事兒時,我看你吼他,一句他就靜下來了,心想喲,終於有人降得住他了,那會兒我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可沒細想,後來你們輔導員告訴我了……」

  老闆把一盤迴鍋肉、一碗番茄蛋花湯端過來,放在桌上,用圍裙擦擦手,進去看電視了。

  「你信了。」余皓說。

  「信。」周來春說,「怎麼不信?我的兒子,我心裡最清楚。只是沒想到他膽子這麼大,不怕我就算了,也不怕他媽。」

  「你沒有發現一件事麼?」余皓突然說。

  周來春眉頭深鎖,余皓想了想,說:「你們都想控制他,控制你們這個唯一的兒子,通過你們對他的控制權,來朝對方昭示自己的力量。但阿姨雖然念他,一旦念不通,就隨他去了,這也是一種尊重,她不像你,不達到目的就不會死心。」

  余皓通過與周升父母的接觸,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周升老媽罵歸罵,嘴上說得也很難聽,但一旦發現說不通,便只會恨恨收尾,只對他進行精神攻擊,卻不會通過一系列其他手段來按著周升,必須得達到她的預期為止。

  就像她曾經催周升找女朋友,周升不想找,她只會罵他,卻不會給他胡亂安排相親;她鐵定不願意自己兒子是個同性戀,因為這會讓她被親戚們嘲笑,她卻不會不擇手段地來讓他們分手。

  周來春說:「你不是我,你不懂我對他的感情。余皓,我想把最好的都給他。」

  余皓曾經聽周升也這麼說過,心想你們父子倆在性格上,確實有著與生俱來的相似點。

  周來春又說:「你知道這麼多年裡,每次我和各種各樣的女人上床,都會記得戴套麼?」

  余皓端詳周來春,上一次見到他時,周來春雖年近五旬,卻還很有風度,也很精神,時隔年餘,周來春竟像老了許多,白頭髮多了,表情也帶著些許頹然。

  「和他媽媽離婚以後,我再沒有兒子女兒。」周來春誠懇地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余皓答道:「你想把你所有的東西,你的錢、你的產業,都留給周升。」

  「是的。」周來春雙掌合十,朝余皓客客氣氣地說,「請你高抬貴手,好嗎,余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余皓沉默地注視著他,沒有回答。

  「我想好好培養他。」周來春道,「一直到他上高中,我都在起早摸黑地拿命換錢,他媽不讓我探望他,我想等上了大學,他就漸漸懂了。我想送他出國,修個商學位……」

  余皓終於明白提到商科時,周升的反應與態度了。

  「他不去。」周來春說,「甚至也不找我提任何條件。我心想你肯定不會讓他拒絕……」

  「那是的。」余皓說,「他根本沒告訴過我,要說了,我鐵定讓他去。這不算什麼,兩三年而已,我們不會被異地分開的。我有信心,什麼考驗都可以。」

  這下輪到周來春不說話了,他沉默地注視余皓,余皓道:「所以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說吧。」

  周來春說:「雖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問,你想要多少錢?」

  余皓心想終於來了。

  「一億外加雲來春百分之七的股份。」余皓按著陳燁凱教的,朝周來春禮貌地說。

  余皓原本以為周來春的表情會很精彩,已經準備欣賞了,周來春卻道:「股份不行,叔叔給你三千萬。」

  余皓:「!!!」

  余皓心道好險!周來春居然願意為了拆散他們,出三千萬?

  「那就免談了。」余皓笑道。

  周來春認真道:「四千五百萬?再送你一家公司?我在上海有家公司……」

  余皓預感不對,改口道:「我就開個玩笑的,叔叔,我現在知道你很愛他了。」

  周來春仍不放棄,說:「雲來春的股份是給我兒子的,除此之外,別的都好說,你……」

  余皓道:「我真的只是開玩笑,叔叔,我不要一分錢,也不要你們的股份,我愛他。」

  周來春一笑道:「世間萬物都有明碼標價。連人命都有價,這話就不要在叔叔面前說了。」

  「好吧。」余皓說,「大家價值觀不同,不討論了。」

  周來春打開手包,取東西,余皓想了想,又說:「我們的感情比你想像中的,要深很多。在我放棄一切的時候,他救過我的性命,所以這世上唯一能讓我放手的,只有他自己的意願,換句話說……」

  「……促使我們分手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在某天不愛我了。」余皓又說,「除此之外,我不會和他分手。」

  「行,行。」周來春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了,當年我也以為自己很愛周升的媽媽……」

  余皓不想再說下去了,接著,周來春又取出了那張一年多前退回去的銀行卡。

  「周升的實習還沒找好是不是?」周來春說,「你們仨的實習表都給我,我去蓋個印。」

  余皓道:「現在不用,我們先想辦法。」

  周來春與余皓對視,周來春沒再堅持,把卡放在實習表上,余皓抖了幾下實習表,想把卡抖下來,周來春那表情似乎帶著點怒意,極力控制自己。

  「拿著先花吧。」周來春說,「你要是不在乎,就讓他到雲來春來,經歷的事多了,心境也許就會有些改變……」

  「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余皓突然說,「叔叔,我就好奇問一下,我要給你多少錢,你才讓我和你兒子在一起?」

  周來春注視余皓,片刻後說:「你如果願意去變個性,也不是不能考慮……但你不能和他結婚。」

  余皓:「……」

  周來春十分疲憊,既然已把話挑開了,索性道:「但既然周升喜歡男的,你去做個變性手術也沒有用。我的意思是,他一定得和女孩子結婚,這個女孩子需要對他的事業、人生有幫助,不能像我和他媽媽。結婚以後,他想怎麼談,是他的事,只要家裡能哄好……」

  余皓小聲而神秘地說:「你想讓他找個有勢力能扶他的老婆,這種女孩子怎麼能容許他一邊騙婚,一邊又在外頭搞男小三?」

  「對。」周來春語重心長地說,「所以嘛,你知道我的難處了。」

  「你太不要臉了。」余皓發自內心地說,「叔叔。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周來春說:「做不到這麼不要臉,我能爬到今天這位置?余皓,你們不會長久的。何不把現在這種記憶保留一輩子,當作最美好的回憶呢?非要等到為了柴米油鹽吵架的那天,吵得赤臉白眼的,留下的全是噁心。余皓,你再好好考慮下……」

  周來春把兩人的酒杯斟滿,耐心地說:「五千萬現金,余皓,一週到賬,不能再多了。你回去想想吧,真要拒絕了,以後的某一天,你鐵定會後悔。」

  第113章:麻煩

  周來春說著拈起一次性杯,與余皓乾杯,余皓喝完以後把杯底一亮,說:「如果我有兒子,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辛辛苦苦忙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自己最愛的孩子能不用去考慮許多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麼?」

  「自由是相對的。」周來春說,「哪怕奮鬥成了皇帝,生個太子,還不能隨心所欲地過呢。你太天真了。」

  余皓繼而收起實習表,想了想,把銀行卡揣回去,說:「謝謝叔叔請吃飯。」

  余皓剛才有那麼一瞬間被「變性手術」激怒了,而且變性的結果只是「不是不能考慮」,這令他想趁著幹杯的時候把啤酒潑周來春臉上,一定相當滑稽,說不定以周來春的脾氣,還會哈哈大笑幾聲,但畢竟是周升的老爸,這樣太不給面子了。

  余皓沿著雲頂山下的公園外圍慢慢地走,周升已經來了一大堆消息,余皓低頭回了,正要去找他們會合,肖玉君的電話又來了。

  「余皓,空了找家咖啡館坐坐?」肖玉君說,「我剛下班。」

  余皓在暑假開始時,就找肖玉君打聽過去報社實習的事,開始肖玉君很爽快,一口答應了,態度更是「求之不得」,有餘皓在可以幫她不少忙。

  但直到暑假快結束,肖玉君也沒通知他什麼時候過去報到,就像忘了這事兒。余皓問過周升意見,想再催下肖玉君,周升卻讓他別催,肖玉君不會忘的。

  余皓與肖玉君約了報社附近的餐廳,前去坐地鐵,並讓周升與傅立群先吃晚飯,別再等他了。入夜時兩人在餐廳外頭等位置,肖玉君挽著余皓的手,一臉無奈道:「前幾天剛來這兒相親。」

  「結果如何?」余皓說。

  「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肖玉君悲傷地說,「姐姐鐵定就結婚了。」

  余皓:「……」

  肖玉君又說:「你們陳老師到底還有沒有希望,你就幫姐姐爭取下吧。」

  「別想了。」余皓說。

  肖玉君又道:「顏控的痛苦,你懂嗎?」

  余皓:「懂,懂。」

  餐廳裡叫號,余皓說:「今天我來請吧。」他決定不幫周來春省錢了,待會兒就刷他的卡。

  兩人點完菜,肖玉君說:「嗯……確實有點像。」

  「像?」余皓眉頭微皺,「像誰?」

  「像我的一個師兄。」肖玉君說,「今天中午還說起你呢。」

  余皓起初還以為自己的媽不知道在哪兒給他生了個弟弟,被肖玉君見著了,既然是「師兄」,應該就沒關係了。

  「長得像麼?」余皓道。

  「氣質有點像。」肖玉君說,「你們實習表發下來了麼?」

  余皓拿出折好的實習表,遞給肖玉君,肖玉君卻不接,歉疚地說:「對不起,余皓,我請示過領導了,開始流程都順順當當的……」

  余皓一聽就懂了,肖玉君的單位不要他,馬上說:「沒關係,我再去找找,找不到學院還給安排呢,陳老師也問過我,他最近和梁老師去日本開學術會議去了……」

  肖玉君靠在椅背上,十分苦惱,說:「怎麼說呢?不是你個人能力的問題。」

  余皓知道那是安慰的話,畢竟這學校的畢業證書在本地也不值錢,笑道:「我知道不是……」

  肖玉君彷彿終於下定決心道:「敞開天窗說亮話吧,因為歐啟航的事兒,領導不敢要你。」

  余皓:「……」

  余皓瞬間懂了,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他可是當初與肖玉君、周升、傅立群、黃霆、陳燁凱等人合夥把一群官員給搞下馬,爆出大料的人。身份還是肖玉君的實習助理,報社領導一定擔心,把他招進來以後惹出什麼事來。

  余皓道:「你們領導居然還會注意我一個學生?」

  肖玉君道:「將近兩年前,這事兒沒和你細說,領導專門開會,討論了這件事。因為最開始被搶走電腦,在場的就是你和姐姐我……」

  「那你的工作受影響了沒有?」余皓擔心道。

  「我寫了份保證書。」肖玉君說,「沒啥。」

  余皓點點頭,說:「其他報社呢?」

  肖玉君說:「記者和編輯們總是有許多消息,其他報社麼,我想總是知道一點的。」

  余皓已大致學會了怎麼去理解社會上許多人的潛台詞,聽到這話時便點了點頭,說:「那我可能上了郢市所有報社的黑名單了。」

  肖玉君笑了起來,沒說話。余皓本以為她會說句「想什麼呢?」最次也是「那倒不至於」,結果沒想到她居然什麼也沒說。

  真的是這樣?余皓不禁心裡一沉,有這麼嚴重?

  「歐啟航案歸根到底,是兩股力量互相較勁的結果。」肖玉君漫不經心地以叉子撥了幾下餐盤裡的食物,說,「你懂的。」

  余皓想起陳燁凱說過的那句「地方與中央較勁」,便點了點頭。肖玉君說:「潮水雖然暫時退了,水底下的東西卻並沒有完全浮上來……」

  「也不能全浮上來。」余皓說,「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

  肖玉君笑了起來,說:「媒體管制現在越來越緊,你們總覺得,報社喜歡拿著雞毛當令箭,其實也不全是。大家都聰明得很,你說領導們最怕什麼?大家最怕就是出事,寧願無功無過,也不想背鍋負責。現在是個全民自媒體的時代,誰也控制不住……連新浪這種大戶,帖子也……說刪就刪。」

  余皓點了點頭,今天他能捅出歐啟航案,明天當然也能捅個別的案子,上一次有調查組罩著,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媒體不讓報,他還能借助別的渠道以個人身份發表。

  「我確認一下,」余皓想了想,說,「現在的我,不太能在郢市的報社找到實習了對麼?」

  「也不全是。」肖玉君說,「一些副刊應該不介意,譬如說美食欄目、旅遊特輯,不過我想你應該不太會想做這個類型。外省的新聞媒體機構,我會幫你打聽打聽,你有想去的地方沒有?」

  肖玉君的「打聽」不過是安慰之語,這潛台詞就是幫不了你了,你自己想辦法吧,這話余皓還是能聽懂的。

  他正思考著,肖玉君又說:「回去找周升商量下吧,建議你倆在同一個城市實習,好歹能互相照顧。大學畢業時,我不聽勸,為了追求理想沒跟著我男朋友走……」

  「你現在後悔麼?」余皓的思路被岔了開去。

  肖玉君笑了笑,說:「有一點點吧,尤其是在他結婚的那天。只是希望你倆能長久。」

  余皓買過單,與肖玉君分開,坐最後一班公交車回家,站在家樓外的馬路上,抬頭看著家裡亮著燈,衣服已經洗過晾好了。先前周升提議,大夥兒如果都在郢市上班的話,就把現在的房子退了,換到市中心去,租個兩室或三室的房,等傅立群結婚了搬出去,大夥兒再分開住。

  這房子住了兩年,是余皓與周升的第一個家,他十分留戀這感覺。

  可肖玉君已經提醒了他,在郢市也許就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實習崗位了,他該怎麼辦呢?而周來春的一番話,更令他想到了許多。

  高處陽台上吹了聲口哨,周升的身影正俯在陽台欄杆上。

  「今晚月色真美啊。」周升笑道。

  余皓抬頭看,一彎上弦月掛在群山之間。

  「是的。」余皓答道,進樓道,回家。

  家門開著,空調開得很涼爽,周升與傅立群打著赤膊吃麻辣小龍蝦,傅立群吃得滿頭汗,周升問:「晚飯吃得咋樣?君姐約你給答覆了?」

  余皓心想真是什麼都知道,陳燁凱去日本了,會約他吃飯的理應是肖玉君。

  傅立群問:「啥時候去裝墊兒台?到時給哥們兒的生意打打廣告?」

  余皓笑道:「別皮,計畫好了?」

  「先吃吧。」周升說,余皓晚飯沒吃多少,也有點兒餓了,跟著他們吃了小龍蝦。飯後傅立群借用余皓的電腦在客廳查東西,周升與余皓進廚房去洗盤子。

  余皓拈著周來春的卡,朝周升出示。

  周升:「……」

  「給我估了多少價?」周升接過卡,笑著問。

  周升僅憑一張卡,就大致猜到了余皓今天所有的經過。

  余皓道:「你猜猜?」

  「幾千萬吧?」周升想了想,答道,「你把凱凱的主意朝他說了吧?」

  余皓道:「我根本不覺得他會認真考慮,早知道我就不招他了……不過他也不可能給的。」

  「為什麼不給?」周升見余皓站著,便接過他手裡的盤子一起擦了,隨口道,「怕我再找人玩仙人跳麼?找人合夥,把他的錢騙光?」

  余皓確實這麼想過,你周來春為了讓我和你兒子分手,可以出五千萬,會不會分另說,萬一周升過幾天又談了個新的,你有多少家底能打發?

  「他鐵定會出。」周升朝余皓說,「這錢不是買咱倆的感情,而是買我這輩子所有的感情,他只是想朝我證明,無論誰,拿錢都能打發。你想,我以後要是再談,無論是誰,心裡也不會再相信了。」

  余皓心想貌似也是這個道理,如果他真的拿錢走了,周升這輩子,只會永遠記得,而後無論是再談戀愛也好,甚至結婚也罷,他的價值觀都被周來春徹底打敗,再無翻身之力,以後周來春再不用出一分錢,就能讓周升說分就分。

  「我真不該這麼朝他說。」余皓道,他總覺得今天做了件錯事。

  「挺好啊。」周升笑了起來,說,「以後你就咬死這股份不松口,他給不出來,還能怎麼著?這下大家就從原則問題變成了生意問題。只要他不給股份,咱倆就可以理直氣壯在一起了,他能說個毛?」

  余皓心想這也太扯了,事態居然朝著這麼一個方向發展,簡直讓他措手不及。

  「萬一他給了呢?」余皓道。

  「他絕不會給。」周升認認真真說,「雲來春的股份,他只有13%,給了你7%,你就是雲來春最大的股東了。」

  余皓:「……」

  「按他的計畫,是這13%裡,6%歸我,他拿7%,否則你以為凱凱為什麼會定在這數上?」周升笑著說,「大酋長還是很狡詐的吶。雲來春股東會的決策制度,凱凱還特地研究過。」

  余皓只得道:「好吧,反正我完全不懂……」

  陳燁凱之前在國外和朋友合夥開公司時,就把這一套玩得很熟,背後有他出主意,周來春確實在那麼一瞬間有點傻眼,過後也許意識到有高人指點,說不定也就不提了。

  既然周來春拿不出條件,余皓與周升當然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在一起,這麼想來,這一局反而是余皓贏了。

  「還是兩百?」周升洗過碗,兩人沒從廚房裡出去,周升拿著卡翻來看看。

  「兩百二十萬。」余皓道,「這兩年裡的理財收益還在。」

  周升說:「行。」說著摘下圍裙,出客廳去,摸了手機。傅立群還躺著,周升說:「哥哥,咱們這邊商量好了。」

  余皓在餐桌上給他們挖冰淇淋吃,耳朵裡傳來周升與傅立群的對話。

  「決策、執行這些,我們就不參與了。」周升說,「需要幫忙的話,你就隨時叫兄弟們一聲。」

  傅立群放下手機,有點沮喪,卻振作精神,朝周升笑了笑。余皓心想今天他倆應該大致商量出了個結果,傅立群想創業做生意,周升不打算摻和。事實上傅立群與他們雖然是很鐵的哥們,但感情歸感情,一碼歸一碼,余皓也不大看好他創業,不一定失敗,卻得搭上大量時間與精力。

  「余皓他想去當記者,你知道的。」

  「沒關係,不用解釋。」傅立群道,「這太見外了。」

  周升拿著手機,邊按邊思考,說:「何況,你現在也不缺人……」

  傅立群「嗯」了聲,說:「我明兒回班上問問,就創業當實習唄,也不算正式工作了……」

  周升放下手機,又朝傅立群道:「我給你賬戶上轉了兩筆錢,一共四十,你查查?」

  傅立群:「!!!」

  傅立群馬上抓起手機,登錄賬戶,看了一眼餘額便道:「不行,少爺,我轉回去給你……」

  周升道:「參股啊,咱們下午不是說好的麼?」

  傅立群道:「錢我有,找我爸媽要就行了!這點錢家裡還出得起,再不行我貸款呢!沒聽說過創業找朋友借錢的……」

  「你就收著吧!」周升不耐煩道,「哪來這麼多磨磨唧唧的。」

  余皓終於忍不住了,問:「你們打算做什麼生意?」

  周升朝余皓答道:「健身房。」

  傅立群道:「少奶奶,我把錢轉你賬上……」

  周升怒了,說:「哥哥!」

  傅立群道:「我原本想拉你進來合夥,你既然不參股,就沒必要……」

  「我參股啊!」周升莫名其妙道,「這就是我的股,我當甩手掌櫃,只投你錢,賺了再給我分紅,你不樂意?」

  余皓心想傅立群果然打算開健身房,大二上學期他就去打過工,大致熟悉了健身房的運營,體育系又教過不少相關的專業知識,輔修課程結束後,學生也可以去考健身教練證,這麼說來專業倒是對口的。

  「算我入股吧。」余皓笑道,「這是周升家給我的聘禮。」

  周升一聽,頓時大笑起來,傅立群哭笑不得,遲疑道:「余皓……哎!」

  余皓道:「顧前顧後這麼多做什麼?因為拿家裡的錢賠了不用還,周升的錢賠了得還,對麼?哥哥,難道你最開始就覺得會賠嗎?」

  傅立群頓時被余皓戳中了心病——雖然今天與周升翻來覆去地討論了許多,臨到決定時,他確實不大自信,生怕熱血上頭,最後失敗得很慘,還對不起周升。

  「所以啊,」周升漫不經心道,「得給你壓力,背水一戰,才能成。」

  這話猶如給了傅立群當頭棒喝,余皓明白到這確實就是周升的激勵方式。拿父母的錢去折騰,沒了就沒了,也許傅立群不會拚命去做;周升一入股,傅立群壓力倍增,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把健身房做下去。

  「行。」傅立群說,「懂了,少爺,我不會辜負你們的信任。」

  「跟我沒關係。」周升又笑道,「這是余皓的聘禮。」

  余皓與周升又一起笑了起來,傅立群借用余皓的電腦,開始折騰自己的創業了。

  「你看好健身房麼?」入睡前,余皓朝周升問。

  周升反問道:「你看好健身房麼?」

  余皓:「……」

  周升攤手,大家不說也心裡明白,周升又道:「我不大看好他,不過我相信他。」

  余皓確實也是這個意思,只不過不像周升一般擅於表達。

  「裝墊兒台有消息了?」周升又揶揄道。

  兩人並肩睡在一起,余皓想了又想,最後說:「嗯,君姐說她另有主意,還得等幾天。」

  余皓側過來,枕著周升的胳膊,把手放在他鎖骨上,摸了摸。

  周升倒沒懷疑,答道:「她覺得你在她們報社施展不開手腳吧?」

  「應該是這意思。」余皓說。

  周升說:「我今天給你買了個東西,等你開始實習,就派得上用場了。想看看不?」

  周升說著坐了起來,余皓道:「又買啥了?」

  在余皓的三令五申下,周升很少再添置大件了,原本該在余皓入職時給他,一時只按捺不住,還是獻寶來了。

  周升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盒子,余皓一聲大叫。

  連機身帶倆鏡頭,一套嶄新的相機!

  余皓:「你……這買了多少錢?」

  余皓翻過來看,他對相機從來沒研究,機身上印了個「H」,機身輕便小巧,鏡頭圓圓的一坨。周升顯然已在店裡試過,教了余皓幾下,說:「喜歡嗎?」目光從相機上挪到余皓的眼睛上。

  「這是什麼牌子?」余皓好奇道,「不是索尼的?」

  「小廠商。」周升笑著答道,「知道你不想我買貴的。」

  余皓說:「叫什麼名字?到底多少錢?」

  「哈蘇。」周升說,「喏,收據在裡頭,就三千多,店員教了我基本操作,剩下的你得慢慢琢磨,還有個鏡頭幾百,存儲卡是送的。」

  余皓點了點頭,放下心來,還好周升只給自己買了個三千的相機,不算專業機,就算找不到媒體工作,留著放家裡,出門旅遊帶著拍照也挺好。

  「等入職了以後你就拿著去拍拍拍。」周升笑道,「哪天領普利策獎了,記得要說啥來著?謝謝你的老公,給你買了人生裡的第一部 相機,然後鏡頭就打到觀眾席第一排的我身上,給你鼓掌吹口哨……」

  第114章:電話

  余皓一時悲從中來,避開周升的視線,深深呼吸,想朝周升說實話。然而看到周升那自娛自樂、又充滿了期待的眼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周升卻以為余皓在感動,又笑著問:「喜歡嗎?」

  余皓點點頭,心中實在是百感交集,拿起相機,朝周升拍了張。看了眼顯示屏,是這個相機的第二張照片,第一張是周升站在陽台上的視角,拍樓下小區裡的余皓。

  周升伸長了手,把余皓摟在自己懷裡,兩人自拍了張。這三張照片,余皓準備永遠存在這部哈蘇相機裡。

  「你們都找到要做的事兒了。」周升躺在床上,自言自語道,「我還沒想好幹嗎呢。」

  「沒關係,我養你就好了。」余皓笑道,「你就每天在家裡給我做飯。」

  周升忽然說:「要麼開個小餐館,給寫字樓供午飯去?」

  余皓馬上一口回絕道:「不行!我才不讓別人吃你做的飯。」

  周升哈哈地笑了起來,余皓想了想,說:「明天我幫你投簡歷吧。」

  周升說:「投下餐飲服務業相關?」

  「行。」

  余皓又拿相機拍他,這一刻他決定不把自己的事兒拿出來煩周升了,畢竟說了他也沒法替自己解決,反而更添鬱悶。而且周升自己還在煩著去哪兒實習的事。

  余皓打算先給自己與周升投下實習簡歷,實在不行等陳燁凱回來,再找他問問,再不行薛隆那裡還有實習單位分配,雖然不是賣保險就是售樓。

  翌日大清早,傅立群在客廳裡給三個同學開會。

  兩個體育班的男生分別是夏磊與邊強,以及傅立群他們的室友李陽明。傅立群拿到人生的第一筆投資以後,執行效率相當高,九點就把合夥人們叫到了一起商量。

  余皓與周升在餐桌前喝粥,全程不對傅立群的會議發表半句意見,傅立群顯然在昨天晚上已經計畫了一番並找夏磊等人商量過,大家都挺看好他的健身房,也願意一起出力。

  周升打了個呵欠,坐在餐桌前,一臉無聊地看余皓。

  「再看下你自己的簡歷,」余皓朝周升說,「確認沒問題我就海投了。」

  周升檢查簡歷,余皓拿著相機,給認真開會的傅立群與未來的「青森健身房」初創成員拍了張會議合照,他準備忠實地用相機來記錄青森健身房從初創到……到……成功或……破產倒閉的整個過程,以便當作回憶。

  這是周升與余皓第一次看見創業團隊正兒八經地開會,都覺得挺好玩的。作為旁觀者,余皓覺得這群人與其說在創業,不如說是演戲——大家都在努力地扮演著自己該有的角色,或者說心裡認為自己現在該扮演的角色。

  如同一群學生在努力地學著怎麼當大人一樣。

  當然余皓自己也好不了多少,至少現在的傅立群找到了他未來的方向。

  「不行不能這麼寫……」周升看完簡歷,簡直老臉一紅,說,「你這不是簡歷,是娛樂圈的通稿!還是帶了粉絲濾鏡的,吹得過頭了。」

  余皓道:「你就是這樣啊,你是男神,好了不要糾結了,我投了。」

  「還有錯別字……等等!」周升正要阻止余皓,余皓把前些天裡整理的郵箱地址填好,全部發出去了。順便也把自己的簡歷海投給了郢市的不少媒體。

  一上午時間,傅立群在他的會議上議定了股份分成與職責歸屬,中場休息時,周升炒了一大鍋飯給六個人吃,傅立群問余皓:「少奶奶什麼時候入職?」

  「等通知呢。」余皓說。

  李陽明又問周升是不是去老爸的公司實習,得到的回答大出意料,周升說:「不去,我自己找個單位。」

  「要麼少爺,你倆也過來吧。」邊強說,「自己做點小生意,不比外頭打工好麼?」

  周升笑著把話岔開了,余皓朝李陽明道:「你不是打算去當HR麼?改變主意了?」

  李陽明說:「我就過來給哥哥出出主意,算編外的。」

  余皓覺得李陽明的主意都有點不大靠譜,想法很新奇,可執行度卻不高,但既然傅立群相信他,余皓也不去說什麼。畢竟創業團隊裡最難對付的就是投資人指手畫腳,這點周升與余皓已經商量好了,誰也不給傅立群提意見,免得令他不知所措。

  下午李陽明開始做合同,傅立群與邊強、夏磊開始頭腦風暴,如何開拓第一批用戶,說服他們的目標群體辦卡健身。目前他們把客戶範圍劃在私人、高端、定製服務上,余皓聽著聽著,開始對傅立群改變看法了,說不定他們還真能賺到錢。

  周升也有點意外,看了眼余皓,笑而不語,點了點頭。

  夏磊家裡是做中間貸款業務的,有點關係,可以通過父母幫忙推廣,而邊強家裡則是拆遷戶,有點小錢,還可以聯繫到做器材的老闆,免押金租用器材。傅立群則在健身房打過幾個月的工,大概明白運營流程,還能找在生物醫藥公司當顧問的老爸,聯繫幾家賣保健品和蛋白粉、減肥膠囊的下家,賣賣產品收點提成。

  余皓聽了一整天,發現他們再怎麼頭腦風暴,風暴來風暴去,最後還是會慢慢繞回到如何合理、有效地使用家裡的資源上來。而且夏磊與傅立群的眼界與自己打工認識的員工們完全不一樣,就像搬出來住時,周升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套兩居室買下來。

  也許這就是階層區別,夏磊提議也是用貸款的方式,在小區裡買一套房做簡單裝修,充當健身房的門面,這樣一來萬一後面賠了,把房子掛出去賣掉,說不定折去成本後還能賺一筆。

  大家最初都有點動心,但最後卡在了公司財產買房與資金分配比例的問題上,決定還是暫時租房。

  眼光相差太大了,許多事余皓想都沒想過。

  周升戴著耳機,在餐桌上看了一下午球賽,余皓於是全程旁聽了傅立群的初創會議,學到了許多東西。他現在越來越覺得傅立群的項目也許真能賺錢,有點動心,都想勸說周升加入了。

  「看下郵箱?」周升朝余皓道。

  「沒動靜,等明天吧。」余皓找兼職時投過無數次簡歷,知道不可能這麼快。直到晚上十點,傅立群等人才筋疲力盡,散會,約定第二天早上九點繼續。

  青森健身房的創業小組連著在家裡開了三天會,第四天,李陽明去公司報到當HR了,邊強約設計商標,傅立群與夏磊去註冊公司,余皓正閒著沒事做,在家裡幫健身房做傳單。

  一天一天過去,海投的簡歷沒有任何回覆。余皓隨時保持自己與周升的手機開機,中途有幾個電話沒接到,再打回去時是要麼是賣保險,要麼是小額貸款。搞得他一時相當沮喪。

  「你不是等君君姐通知麼?」周升開始察覺到不對了,說,「你也投簡歷了?」

  余皓不敢說肖玉君那邊已經黃了,說:「橫豎沒事做,陪你一起投唄。」

  周升等回覆等得也有點煩躁,一時沉浸在他的動漫裡,追完劇追完番後,又覺得自己空虛廢柴,做飯給他們吃時切菜扔瓢的聲音都控制不住,大了些許。余皓知道他一直按捺住煩躁,生恐吵架抬槓,只得儘量不讓他操心。

  傅立群註冊完公司,拿了股份合同過來讓周升簽,周升與余皓推來推去最後周升簽了。簽合同時,周升頗沉默了一小會兒。余皓驀然發現,自己與周升反而變成了這家裡兩個最沒事做的人,像在混吃等死一般。

  周升道:「哥哥,搞不好我倆還得靠你養了。」

  傅立群笑了起來,說:「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們一口飯吃。」

  夏磊等在門口,傅立群與他去談器材租用了。

  余皓與周升面面相覷,一時心裡都有點無奈。

  「今天還沒消息麼?」周升問。

  「沒有。」余皓道,「禮拜天再海投一波吧。」

  周升只得點點頭,說:「那些HR都在想啥呢?」

  余皓想了想,說:「許多單位是不招實習生的。年底還有企業校園宣講會和招聘會,到時去看看?」

  陳燁凱的會議持續一個多月,其間特地給余皓打了電話,問他們實習單位定下來了沒有,如果找不到實習也不用著急,等開始校園宣講會與招聘會了,他會以導師推薦的名義,把余皓與周升的簡歷推薦過去。

  「不要浮躁。」陳燁凱特別叮囑道,「找工作就像結婚,海投與面試是相親,別湊合將就,第一份工作很重要,心態一定要好。」

  要不是有陳燁凱,余皓的心態很可能真的要崩了,他一邊重新找公司發簡歷,一邊反省自己是不是眼高手低。

  「其實我想去這家公司,投他們家試試?」周升趴在余皓邊上,看余皓檢索本市各公司的郵箱地址。

  「你爸隨便拿點錢就能把它買下來了。」余皓看了周升一眼。

  周升笑了起來,像個小孩兒,說:「以後等咱們有錢了,就把它買下來。」

  招實習生的不招實習生的,余皓判斷靠譜的,基本上都給周升投了,周升在校成績還是非常好的,怎麼就找不到實習單位呢?因為體育專業不對口麼?

  「薛隆那兒有一個初中體育老師的實習機會,去麼?」余皓問周升。

  周升:「不去,那學校問題學生多,待會兒忍不住踹幾腳熊孩子,又要哭爹叫娘的。」

  余皓:「是我的初中母校……」

  周升:「……」

  周升的簡歷還可以繼續投,余皓卻已經沒路走了,本市媒體他全投過,都沒給他回覆,要再投只能投出版社了。

  「君君姐的電話怎麼還沒來?」周升朝余皓問,「不會是黃了吧?」

  余皓沒回答,一邊給傅立群做他的健身房傳單,一邊思考著周升到底得去哪兒實習的問題。

  這時候,周升手機上來電話了,余皓心中一動,卻見周升接完就掛了,說:「我給君君姐打個電話?」

  余皓道:「別了,人家也忙。」

  「你老實告訴我,」周升說,「是不是黃了?」

  「沒有。」余皓說,「就讓我再等等……」

  周升道:「我給她打個電話問問。」

  「別人又沒義務幫我找實習,」余皓道,「你找她說什麼?幫咱們是情,不幫是理,她又不欠咱們的。」

  「那是。」周升道,「我很感謝她,可不行得另想辦法啊。」

  「另想什麼辦法?」余皓道,「我這不是也在投麼?」

  「原來是這樣啊?」周升道,「為什麼不早點說?」

  余皓:「我不想說!本來你就很煩!說了有用嗎?」

  周升:「你嫌我煩?」

  余皓:「我不是說你煩,我的意思是你本來就很心煩!」

  終於吵起來了,為了實習這件事,余皓與周升這幾天都努力地克制著,最後還是爆發了。恰好傅立群回來,喘得像條中暑的哈士奇,逕自開冰箱拿飲料,余皓與周升則旁若無人地坐著吵架,傅立群突然說了一句:「外頭熱得我舌頭都要掉了。」

  倏然一片安靜,周升與余皓聽了這話都繃著笑,最後余皓趴著大笑起來。周升則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被錘了。」周升突然說。

  余皓:「找工作本來就很難……」

  「被你錘的。」周升卻認真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余皓道:「我只是……好吧,是我的問題,我錯了。」

  「我好累。」傅立群坐在冰箱前的地上,攤著長腿,說,「少爺、少奶奶,我這兒缺人都缺瘋了,我是正兒八經地想招你們來幫忙。給你們發薪水行嗎?」

  余皓說:「你的傳單做好了,哥哥,你能行。」

  周升不說話了,這時候余皓知道,周升正認真考慮著這個提議。

  但最後他仍道:「不行,大夥兒別綁在一條船上。」

  「好吧。」傅立群有點沮喪地說,「明兒我自個兒上街發傳單去……」

  余皓說:「我幫你發,明天禮拜六,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傅立群:「我按天給你們計酬。」

  周升道:「哎,我可沒答應你……」正說著,周升電話又響了,周升接了,那邊還是問貸款,周升不耐煩道:「來來,我這有三千張健身房傳單,你幫我發了我就找你貸……」

  說著把電話掛了,傅立群說:「這兒能再改改不?字再大一點。」

  余皓只好又開PS給傅立群改了,傅立群道:「字再大點,再大點……」

  余皓:「……」

  周升:「……」

  「初號字滿意了麼?」余皓道。

  「這什麼鬼啊!」周升道,「哥哥你有病嗎?這傳單能看?」

  傅立群道:「要突出品牌……這字能做成那種七彩的黑色不?」

  余皓也炸了:「你做一個給我看看?」

  傅立群:「就是那種,黑色字能反光,折射出七彩……」

  余皓做這個傳單簡直做到吐血,甲方的要求有效緩解了小兩口爭吵的情緒,令他們開始一致對外攻擊傅立群的審美,其間周升的手機響了無數次,都被他野蠻地掛掉了,最後傅立群道:「少爺,你看看你手機?別是通知面試的。」

  周升接了,說:「不要貸款……余皓?找余皓打我手機做什麼?」

  余皓瞬間警惕起來,以口型道:「誰?」

  那是個陌生的號碼,周升分給他一個耳機,裡頭是男人的聲音。

  「……電話號碼?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那男人說,「問下他明天下午三點有時間麼?我傍晚六點飛機。」

  周升說:「你找他做什麼?」說著給了余皓一個眼神,意思是你認識?余皓從沒聽過這個聲音,搖搖頭,為什麼不打自己電話?

  這邊周升還在與那男人談著,那邊傅立群卻拿起余皓的電話,朝他揮了揮,來電顯示「老白眼狼」。

  余皓:「……」

  余皓的手機電話本與周升互通,周升給周來春輸入的就是這個名字,余皓把耳機還給周升,讓他去聊,自己接了周來春的電話。

  「喂,爸爸。」余皓一臉淡定道。

  余皓現在知道周來春就是個流氓,對付流氓的辦法只有比他更流氓。

  周來春:「余皓,我問你,你用你自己的郵箱,把周升的實習簡歷投到天嘉去了?」

  余皓心想不會吧,消息跑得這麼快?那邊周升已經與神秘男人聊完,掛了電話,看著余皓,余皓打開免提,反正傅立群也不是外人。

  「……天嘉的老闆剛和我喝完茶,副總知道周升是我兒子。」周來春說,「我看這樣,你讓周升還是到雲來春實習吧,別再往外投了。不然待會兒以為我周來春派他去竊取競爭對手商業機密,說也說不清楚。」

  周升插口道:「餐飲行業我會注意避開的,本市的餐飲服務業都不會去,避免給你添麻煩。」

  傅立群識趣地起身迴避了,周來春又說:「有意思麼?」

  「關你屁事。」周升嘲笑道。

  余皓以眼神示意他好好說話,一碼事歸一碼事,自打出櫃那天后,這是周來春與兒子第一次電話聯繫。

  「你真想為自己的人生做主,」周來春說,「就靠自己的能力證明吧,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你還要我怎麼讓?簡歷我發財務長了,下禮拜隨時都可以過來報到,公司你知道在哪兒,掛了。」

  電話掛斷,餐桌前陷入沉默。

  余皓正想開口時,周升卻道:「原本我想的是,咱倆一起把簡歷投到北京,要麼上海,誰先找到實習單位,就先租個房,另一個再過去,慢慢找就好了。」

  余皓一怔,周升又無奈道:「你說君君姐給你安排好了,我才想著我也留在本市,咱倆在哪兒,哪兒就是家,不是麼?為什麼不去幫哥哥的忙,就是為的這個,萬一健身房做起來了,你要在本市做得不順,想換城市,我才能隨時跟著你走,對不?」

  余皓沉默不語,看著餐桌上的桌布。

  周升煩躁漸輕,拿了瓶可樂,拉開抽屜,裡頭有包煙,是夏磊帶過來的。他拿了根菸,又說:「不在本市就不在本市,天地這麼大,想去哪兒去哪兒,杭州、廣州、蘇州、深圳,還能難倒咱倆不成?包一背就走,只要咱倆在一起,就沒什麼不能戰勝的。君君姐那邊黃了你早說,投簡歷投外地去啊!你他媽的真是要氣死我了!」

  周升點了煙,傅立群換了身衣服出來,見周升正訓余皓,也不敢插嘴,說:「我印傳單去了,晚上別等我吃飯。」

  周升看著余皓,余皓點點頭,周升又拍拍自己大腿,朝後挪了些許,讓出身前位置,意思是坐過來,傅立群走了,余皓便挪過去,周升抱著余皓,兩人開始上網,看外地的招聘信息。

  「對了。」余皓突然想起,問,「那人說的什麼?」

  「說從朋友那裡知道你。」周升說,「正在做項目,問你願不願意聊聊。」

  「可以啊。」余皓馬上道,「約了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三點,安薇塔茶屋。」周升說,「讓你願意就去,等到四點沒見人他就走了。」

  余皓問:「什麼項目?」

  周升攤手,說:「別去了,聽聲音不像什麼好人。」

  余皓起初懷疑是肖玉君給的電話,可肖玉君不會給周升的才對吧。這麼說也不像做媒體的……

  「我要去。」余皓說。

  「你一定要和我反著來就對了。」周升哭笑不得道。

  余皓看了眼周升,周升道:「怎麼!又想吵啊?!」

  余皓湊過去,在他唇上親了親,周升滿肚子火氣頓時消了,竭力控制嘴角上翹,說:「行吧,陪你去。」

  余皓問:「那你實習呢?」

  周升說:「繼續投,選個地方,就北京吧。」

  余皓心想好吧,於是投了北京十來家公司,包括新媒體與餐飲行業。

  翌日家裡全是傳單,傅立群與夏磊正在分,余皓抱走了一疊四百張,說:「白楊路我負責,你不用管了。」

  傅立群要求派傳單還得介紹,最好是能留下電話號碼以便回訪,余皓第一次派這麼難派的傳單,天又熱,周升怕他中暑,讓他在茶屋裡休息,余皓卻堅持要去一個個地派。

  「你小心中暑。」周升道,「這麼賣力做什麼?你就給我進去歇著行嗎?」

  「自己家的生意啊!」余皓道,「錢啊!」

  「別人傻了才給你留聯繫方式!」周升道,「哥哥說那話時我就想告訴他不可能!」

  余皓道:「總之我試試,你別罵我了!我都被你罵傻了!」

  周升道:「太熱了!我這是心疼你!」

  大太陽下兩人差點兒又吵起來,余皓正站著鬱悶時,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男生,穿著T恤、五分沙灘褲、AJ拖鞋走過來,說:「別吵別吵,寶貝,哥哥給你留個聯繫方式。」

  余皓:「……」

  周升:「……」

  周升與余皓一起看著那男生,余皓感覺到了危險,幸好周升沒有發作,那男生留了電話,還朝余皓神秘地笑了笑,擠了擠眼,說:「隨時call我?」說著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推開茶屋的門進去。

  「昨天打電話的人是他嗎?」余皓道。

  「不是!」周升冷淡地說,繼而轉身走了。

  余皓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被撩了,見周升跟著推門進去,心想別是找那大男生打架,幸而周升沒坐在那人身邊,他點了個冰淇淋全家桶,朝落地玻璃窗前一放。

  余皓:「……」

  周升拿著勺子,在余皓的注視下,挖了一大勺,緩慢端起來。

  余皓:「……」

  周升眉頭一揚,彷彿變了冰淇淋廣告裡的男主,眉目間滿是神情,無奈搖頭,閉上雙眼,開始吃冰淇淋。

  「你不是要派傳單嗎?」周升說,「生意吶?不做啦?」

  余皓已坐在周升對面,說:「休息一下……確實很熱。」

  第115章:面試

  周升挖冰淇淋給余皓吃,余皓看了眼時間,問:「昨天那人說怎麼碰頭?」

  周升攤手,說:「鬼知道,吃完就走,別囉唆。」

  余皓又轉頭看靠窗那男生,男生皮膚很白,長得相當帥氣,看模樣像研究生年紀,眼睛清澈漂亮,頭髮有點小卷,點了杯咖啡還沒喝,正低頭看手裡的相機屏幕,刪了幾張照片,又拿起相機,四處拍照。郢市熱得如火爐一般,這男生一出現,頓時就像把週遭環境變成了馬爾代夫。

  「待會兒他要是拍咱們,」周升說,「我就過去揍他一頓。」

  「別。」余皓道,「人家沒招你沒惹你。」

  「GayGay氣。」周升嘲諷道。

  「哪裡學的……」余皓哭笑不得道。

  這茶屋實在很貴,壓根就沒幾個人,等到將近三點半余皓也不覺得有哪個像地下黨來碰頭的,吃完冰淇淋後周升又點了一份全家裝,說:「繼續吃。我看你要吃到幾點……」

  「一份一百八!」余皓炸毛道,「太貴了!」

  周升叫苦道:「老婆,你來大姨媽嗎?這幾天光和我過不去了……」

  突然兩人都不說話了,一個穿著襯衣黑西褲、背著電腦包的年輕男人推門進來,叮咚聲響,店員說:「歡迎光臨。」

  「是他?」余皓詫異道。

  周升懷疑地一瞥那男人,緊接著,那襯衣男走到相機男對面,坐下,襯衣背上被汗濕得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周升道:「應該是了,那倆人好像是……嗯,像是gay?」

  「不會吧。」余皓也在觀察,總覺得這個組合稍微有點奇怪,同事?卻不像單純的同事關系,是偵探或者機密調查員,搭配攝影師的組合麼?

  五分鐘後,余皓應該可以肯定兩人的關係了。

  因為他們剛坐下沒一會兒就開始吵架,起因是相機男罵襯衣男說好陪自己度假,結果在郢市哪裡都沒去,就來這家什麼傻逼茶屋喝了個茶下午就要走了。襯衣男則開始哄他,自己有工作沒辦法……

  「答應我事情之前,」相機男道,「你難道不該先安排好自己的時間嗎?辦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應,這是連你侄兒都知道的道理……出來喝個茶還得面試……」

  「不要吵啦不要吵啦。」周升的聲音道,「寶貝,哥哥給你留個聯繫方式?晚上call我?」

  相機男:「……」

  襯衣男:「……」

  周升拉過椅子,跨坐著,余皓站在周升背後,試探地看著兩人,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你好。」襯衣男只是看了一眼周升,再看余皓,便點了點頭,說,「把桌子拼起來吧,點點吃的?我請客。」

  周升起身,隨手拉過桌子,余皓坐下,對這襯衣男的第一印象就是:氣場有點像陳燁凱。

  相機男說:「你們聊吧,我出去逛逛。」

  襯衣男說:「待會兒改簽,陪你再玩一天,行吧?」

  相機男這才換了個姿勢坐下來,側對著他們,調整鏡頭,開始拍茶屋落地窗外的行人。

  襯衣男從電腦包裡拿出幾張資料,翻開,朝周升道:「周升,你好。」

  資料上是打印出的余皓簡歷,周升眉頭深鎖,余皓心裡嘀咕,不會是和金烏輪有關吧……

  「我叫林澤。」那襯衣男先朝周升伸手,周升與他握了握,余皓也與他握手,握手的時候感覺到這人力度很穩很足。

  上一次感覺到這種力度,還是在歐啟航事件裡,與調查組三人告別時。

  「他叫司徒燁。」林澤介紹道,「我愛人。」

  周升與余皓一起點頭,司徒燁側頭,也朝他們點頭,又瞥落地窗外,表情有點落寞。

  周升不再那麼警惕他,說:「找我們有事?」

  「我從一位師妹那裡拿到這份簡歷,」林澤說,「上面有兩個電話,我就隨便選了一個……」

  余皓:「怎麼不直說?」

  林澤雲淡風輕地說:「從朋友那兒拿的簡歷,當然不能在電話裡說,被社裡發現,會害她被處罰。」

  余皓之前遞給肖玉君的實習簡歷上面確實留了自己與周升的電話,因為肖玉君與他們熟,余皓怕自己偶爾沒接到,就把周升的也列上去了,搞了半天原來是這樣。

  司徒燁看了兩人一眼:「你倆是……」

  「和你們一樣。」周升知道是肖玉君介紹的人之後,便放心了,只要別有什麼奇怪目的就行。

  林澤「嗯」了聲,余皓道:「你是記者嗎?」

  林澤翻了下余皓的資料,似乎在思考。

  林澤說:「最近是的。」

  余皓道:「我沒把簡歷投給你,不能算吧,而且我連你身份都不清楚,你就來面試我?」

  司徒燁朝余皓豎了下大拇指。

  林澤反問道:「那你覺得我像什麼?」

  余皓沒回答,反而說:「我建議咱們互相提問?」

  林澤笑了起來,說:「可以。」

  余皓說:「你是記者……嗯,你不是本地人?」

  司徒燁笑著看了兩人一眼,過去坐到周升對面,周升扔給他一把勺子,示意他吃冰淇淋。

  林澤說:「以前我和小君一起參加過一個學習班。輪到我了,兩年前的施坭案裡,你是怎麼判斷出施坭父親對她長期實施性侵犯的?」

  余皓:「……」

  林澤看也不看余皓,又翻了一次簡歷。

  余皓本想說是周升看出來的,但細想起來也不對,應該是自己與周升分別推斷出來的,源頭就在於施坭毫無預兆的大哭上。

  「哭。」余皓說,「她的表現令我覺得不合常理。」

  「嗯。」林澤沉吟片刻,注視余皓雙眼,「能仔細描述一下麼?」

  「不能。」余皓說,「不想八卦太多被害人,希望你理解。輪到我了,你想招記者?」

  「理解,對。」林澤說,「我篩了很多份簡歷,一直沒找到特別合意的,找小君要了一批,這裡頭我覺得你很不簡單。」

  「入職的話,會在哪兒工作?多少錢一個月?」余皓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

  林澤道:「沒多少,不過我覺得你會有興趣。現在輪到我,你如何判斷出你們學校梁金敏教授長期遭受她丈夫林尋的家暴?」

  余皓說:「這就真的和我沒多大關係了……」然而他忽然想起,說完全無關也不盡然。

  「墨鏡吧,」余皓說,「也是一種細節,你連這件事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倆赤手空拳,去追一部內有犯罪證據的筆記本電腦。」林澤說,「記者總有記者的消息渠道,不奇怪。到你了。」

  余皓頓時警惕道:「你從公安系統裡調了我的檔案?誰給你的?」

  林澤忽然笑了起來。

  林澤:「輪到你問了。」

  余皓:「這就是我的問題。」

  林澤說:「見義勇為的錦旗。」

  余皓懷疑地看著林澤:「你找過我們的輔導員?」

  林澤點點頭,說:「當然,我假裝成實習單位給你們薛老師打了電話,幾句話就套出來了。」

  余皓:「媽的……他肯定沒少說我壞話。」

  「對他來說是壞話,」林澤說,「對我來說不算,唯一不太滿意的就是你破壞慾還不算太強。」

  余皓哭笑不得:「當記者的還要搞破壞麼?」

  林澤:「偶爾也要採取一些非常規手段……」

  「我覺得你可以不用面了,阿澤。」司徒燁說,「你倆都有一種非常相似的氣場。」

  周升也覺得有點兒,余皓在懟人的時候,那種毫不猶豫就脫口而出的信心感,確實與這名喚林澤的人存在相似之處。

  「一種死纏爛打、問個沒完的、記者的氣場。」周升說。

  「阿澤就有種王八蛋的氣場。」司徒燁說,「不管你想不想說,他們都一定要問出答案為止。」

  「對!」周升差點就要和司徒燁擊掌,這種所謂「王八蛋的氣場」是對某些記者最形象的描述。

  林澤:「……」

  余皓:「……」

  余皓想了想,有點鬱悶地說:「其實我確實很想當個記者,就是因為啟航那事……」

  林澤收起余皓的簡歷,看了眼表,也不再問余皓了,反而道:「先介紹下我和我的團隊吧。原本呢,我在鄰市任職,在一家媒體當總編。但明年開始,北京的青華時報社,需要增設一個新的部門。這個部門相對於整個媒體系統來說,有一定的獨立自主權,我將以借調的名義,出任這個部門的負責人,任期兩年,組建起一個團隊。」

  余皓點了點頭,安靜地聽著。

  「這個團隊只負責采、編兩項工作。」林澤解釋道,「稿子發總社,由他們決定發不發,薪水不會太高尤其對實習生來說,但你會學到很多東西。」

  司徒燁又補充了一句:「這個部門還很可能會隨時關門大吉。」

  余皓心想你男朋友待會兒回家真的不會揍死你這個專業拆台的嗎,孰料林澤認真點頭道:「對,還得看風向吃飯,隨時可能會被關停。」

  周升道:「然後大家一起被抓進去?」

  「這倒不會。」林澤說,「上頭有政府關係,我們算是直屬部門,有人罩著。」

  余皓問:「團隊有多少人?」

  「兩個人。」林澤說,「我,小燁。」

  余皓看了眼周升,周升眼神意思很明顯,這就是你喜歡的工作吧?

  余皓說:「我不是傳媒專業出身,也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採訪訓練……」

  「我要的也不是專業記者。」林澤說,「那些都可以教,我需要的是『調查』記者。」

  周升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余皓依稀記得這個職業,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做了。這群人是最野蠻最流氓的人,採訪內容幾乎全是在和公權力作對。既面臨著被跨省的危險,有些還在濫用職權,名聲相當爛。

  周升道:「你讓一個還沒畢業的實習生,去當調查記者?」

  林澤點頭道:「對。」

  余皓道:「現在還有活的調查記者麼?」

  林澤點頭道:「有,我就是。」

  余皓沉吟良久,說:「那我男朋友呢?」

  林澤朝周升說:「考慮到你的家庭背景,我覺得不大適合。」

  周升只得不說話了。

  「有人帶我嗎?」余皓說,「我……很多事我完全不懂。」

  「當然。」林澤說,「會有人帶你,有兩位記者老師,都是做社會工作出身的,後面轉調查記者,以及一位責編。順利的話,這個團隊的實力會很強。」

  余皓:「再確定一下,在北京上班?」

  「北京上班。」林澤解釋道,「經常性出差,會全國跑。」

  余皓道:「我得再想想。」

  林澤說:「不著急,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決定了我要不要你,請你如實作答,說出你最真實的想法,因為如果價值觀不相符,你在這個團隊裡,也是待不久的。」

  周升與余皓一起看著林澤。

  林澤認真地說:「你覺得記者從業者,是在為政府報導,還是為老百姓報導事實真相?」

  余皓心想總編大人,你這麼問沒問題嗎?這話是引導我當公知還是別的什麼?他不禁想起南方系的許多論點,彷彿與公權力吵得越凶越大聲,就越證明他們的能耐。每個真的想從事這份職業的人,回答都是一樣的吧。

  但林澤問的是「你最真實的想法」,余皓便認真想了下,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呢?根據他一路以來的經歷,內心隱約有了些許答案。

  「政府和老百姓本來就不該是對立的。」余皓說,「許多記者總喜歡把國家政權和民意對立起來,實際上我們應該設法在現實裡,去為兩者創造互相瞭解的機會……」

  「行了。」林澤聽了個開頭,就掏出筆來,寫了個地址,遞給余皓,「國慶節後來報到吧,隨時報到,隨時上崗……」

  「你真的願意來麼?這份工作對剛上班的人來說,會有點辛苦。」司徒燁朝余皓問。

  「他會來的,」林澤說,「我有信心。實習期給你開三千一個月,老師帶一個專題,自己獨立做一個專題,兩個專題沒問題就轉正,四千八底薪無編制,稿酬不多可以當生活補貼,但只計一次也就是首發那次……」

  余皓拿了那紙條,想了想,說:「讓我說完……有他們,也有我們,大家都是現實社會的一部分……」

  林澤說:「世界需要趙老爺,也需要王八蛋,就是這意思,沒毛病。」

  余皓:「……」

  周升:「……」

  林澤把司徒燁的咖啡喝完,起身與他們告別。

  周升:「給解決北京戶口嗎?」

  林澤道:「想、得、美!有名額?我自己早就先要了!」說著出門打車,與司徒燁走了,剩下余皓拿著地址紙條,與周升面面相覷。

  余皓拿著那張紙條,與周升走出咖啡廳,站在商場中庭。

  沒想到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找到了一份實習工作。

  「去麼?」余皓問。

  「你心裡不是早就有了答案麼?」周升笑答道。

  余皓整理了下傳單,想在中庭裡派下,這兒冷氣很足,周升說:「回去給你訂機票?我上北京找份工去,咱們的錢夠生活幾個月的,沒錢就去送外賣?」

  余皓突然說:「周升,老公。」

  兩人拿著傅立群的傳單,周升沉默片刻,他知道余皓想說什麼。從他們在一起後,余皓與周升就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去吧。」余皓說,「就像你希望我去當記者,我也希望你出國讀書。」

  「不去,老頭子都給你說了?」周升一臉無所謂,拿著傳單,與余皓在商場裡的噴水池邊坐了下來,對面是金碧輝煌的一大排奢侈品店,衣著光鮮的人出出進進,兩個學生坐在水池邊看手裡的傳單。

  「那,去你爸公司?」余皓說。

  余皓側頭看周升,再低頭看手裡的紙條。

  「你不會是個平凡的人,過平凡的一生。」余皓認真道,「考上咱們學校,只是你人生裡的一個意外……」

  周升看著不遠處的商店。

  「……就像在你們班上練自行車也好,跑長跑也好,游泳也好……大考小測,以你的實力,全是第一,偶爾一次沒發揮好,跑了個墊底。」余皓說,「暫時掉下來了,但墊底不是你真正的生活……」

  「墊底是為了遇見你。」周升忽然有點傷感地笑著說,「我感謝這次墊底。」

  「我也感謝這次墊底。」余皓笑著說,「可我也知道,你全心全意,再去跑第一的時候到了。可以當CEO,為什麼要去送外賣?不為了給任何人看,只為了朝你自己,證明你能行。」

  這些天來,余皓一直想著,要怎麼告訴周升自己的真正想法——每當替他投簡歷時,余皓就極度懷疑,哪怕這些公司要了周升,進去當行政、後勤、銷售,對周升來說,又有多大意義?

  他需要一個能放得開手腳的地方,去實現自己的價值,去綻放他的光芒。

  周升接了個電話。

  「嗯好的,知道了,後天早上十點半?」周升說,「你們是哪家公司?」

  實習的電話在這個時候來了。

  「行。」周升掛了電話。

  余皓問:「哪家?」

  「房地產。」周升隨口道,「賣二手房的。」

  余皓想不起給周升投了二手房地產中介,朝周升笑笑,攤手:「你想去嗎?我覺得你不想。」

  這時候,一名外賣小哥滿身大汗,穿過商場中庭,快步進來,看那樣子已經有點受不了了,在噴水池邊上站了一會兒。

  「哥們坐一會兒吧。」周升說,「外頭實在太熱了。」

  余皓與周升忙起身給他挪位置,周升摸包,摸出一瓶原本準備給余皓喝的,還沒開的礦泉水,伸手遞給外賣小哥。

  「謝謝。」那小哥被曬得很黑,忙朝他們感激點頭。

  余皓:「……」

  周升:「……」

  周升看了余皓一眼,余皓頓時驚了,又看周升,那是戴著電動車頭盔的劉鵬軒!余皓眼裡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劉鵬軒居然在送外賣?

  周升在余皓的夢裡見過他,然而劉鵬軒並未認出余皓,他被曬得黑黑瘦瘦,應該已經完全戒毒了,就是身體很糟,眼窩凹陷,不住喘氣,黃色的T恤背上濕透了。他喝了兩口礦泉水,站在中庭,抬頭面朝商場高處,琳瑯滿目的外賣店,茫然地辨認客戶點了哪家外賣,繼而快步上去,沿著手扶電梯往上跑,上四樓去拿餐。

  「怎麼看上去像那個誰……」周升說。

  「鵬軒。」余皓道,「好像是他。」

  周升:「對對,就是你前男友。」

  「不是前男友!」余皓道,「初中的時候喜歡過一段時間。」

  周升抬頭,目送劉鵬軒上四樓,去一家烤肉店裡拿外賣,說:「我幫你追上去揍他一頓?」

  「你覺得合適就去吧。」余皓哭笑不得道,「無緣無故打個外賣小哥,你下得了手我沒意見。」

  他與周升在一起後,已經完全地、徹底地忘掉了這個人,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余皓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來。

  「居然是他?」余皓還在震驚中未曾平復,他居然在送外賣……但仔細一想確實也合理……劉鵬軒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想養活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想到這裡,余皓不禁從心裡由衷地感謝,那個勸他來上學的主管,他簡直是自己的恩人。

  「可他怎麼完全沒認出我?」余皓心想現在就算周升追上去揍他,劉鵬軒應該只會莫名其妙吧?

  周升說:「你變帥了啊。」

  周升拿著手機,給自己和余皓拍了一張,余皓懷疑道:「有嗎?」

  周升翻出三年前,天青山上的照片給余皓看,兩張一對比……余皓當年穿了一身舊得掉色的衣服褲子,T恤上的字模糊不清,氣質土得不行,只有長相還說得過去。現在與周升的合影則是兩人穿著定製T恤,潮牌牛仔褲,眉目間明亮而充滿神采。

  余皓心想好吧,居然有這麼大的變化,繼而懷疑地看周升。

  「當年你到底是怎麼看上我的。」余皓說,「簡直土斃了。」

  「小土貓也有小土貓的可愛嘛。」周升自顧自笑著,看兩人以前的照片,一手搭著余皓肩膀。

  劉鵬軒拎著外賣,又風風火火地下來,跑出商場時回頭看了眼。

  他停下腳步,遠遠看著余皓時愣了那麼幾秒,余皓感覺到他也許認出自己了,只是非常不確定,繼而覺得不可能是當初的那個余皓。周升朝他灑脫地揮了揮手,劉鵬軒便走了。

  第116章:上班

  余皓與周升又陷入了沉默裡,足足十分鐘後,周升說:

  「你去北京,我去雲來春,每個月我飛四次過去看你?」

  余皓本想說太貴了,但只要周升進公司,錢就不再是問題了。

  「你坐飛機太累了。」余皓說。

  「坐頭等艙還行。」周升答道,「公司在機場有合作銀行的要客通道,不用排隊等安檢。老頭子要在北京開分公司,到時也有人接機。」

  余皓「嗯」了聲,知道周升終於決定去面對了,笑著說:「第一個月咱倆應該都很忙,從第二個月開始吧。」

  「國慶後對我來說就是第二個月了。」周升答道,「不要緊,你忙你的就行。」

  余皓說:「其實一個月一次也行,小別勝新婚,我知道不會有什麼問題。」

  周升道:「我可放心不下你,你們射手座花心大蘿蔔。」

  「我哪有!」余皓旁若無人,把傳單在噴水池邊一摔,「都兩年了,我連話都很少和別的人說!成天被你盯著!」

  周升:「要不認真盯著,早他媽被陳燁凱拐跑了……」

  余皓:「人家不、喜、歡、我!你要說幾次?」

  周升:「那歐啟航呢?」

  余皓:「都去北京讀書了!這都一年多沒見面了……」

  周升:「對啊,萬一他也知道你去了北京,鐵定趁著老子不在過來騷擾你……」

  噴水池後開始有人圍觀了,余皓忙道:「快走吧!」

  周升起身,一臉不在乎,余皓把傳單裝回包裡,拉著周升的手把他帶走。

  「去哪?」周升說。

  「給你買上班的衣服啊。」余皓道,「總得有套正裝吧……」

  「從前那件亞麻的不就挺好?」周升笑著說,「還是那年七夕節,為了懟那個什麼亮,嫂子特地幫我去選的……」

  余皓:「張亮……你當初真是幼稚得沒邊了。」

  周升馬上抓住了馬腳:「你看吧!你連那傢伙的名字都記得!你們這些射手座簡直……」

  余皓:「……」

  余皓找了家定製西服的,給周升量身材,恰好有套差不多碼數的,店員拿出來給周升試了下風格,余皓又說:「去上班前把頭髮重新剪下,你可以的。」

  周升說:「這樣不就挺好麼?」

  周升的頭髮總撩著,露出額頭,很精神,卻也有很強的攻擊感,余皓看鏡子裡這傢伙,西裝一上身,又高又帥,簡直就是韓劇裡的男主……不,是男配!男配才是拿來讓人瘋狂愛的!

  余皓說:「讓我給你打扮打扮……」

  數日後,余皓拿了西服,幾乎沒有改動的地方,在家裡讓周升又試了一次。

  周升西服上身,這幾天裡還去換了個髮型,把額發放下來了點,擋著額頭,頓時就顯得彬彬有禮,再戴上以前和余皓出去玩時買的一副平光眼鏡,顯得文縐縐的。

  「鼻樑架了東西不舒服。」周升說,「不想戴眼鏡。」

  余皓在旁看周升,笑著說:「就看看效果,媽呀,簡直是貴公子!」

  周升肩寬腰細腿長,兩腿稍分,站在鏡前的時候簡直和男模一樣,以前他極少穿正裝,都是大大咧咧的運動服搭雙籃球鞋就出門了,現在西服一上身,余皓都感覺不認識他了。

  傅立群數日來清早出門,深夜才回,今天中午提前回來了,看見周升頓時傻眼。

  「哇靠。」傅立群道,「這是哪家的少爺?」

  周升被整得很不好意思,無奈地坐在沙發上,蹺著穿皮鞋的腳搖了搖,余皓做了個注意形象的動作,周升只得把腳放下去。

  「明天去公司報到吧。」余皓說,「我就不陪你了。」

  周升想了想,最後說:「行。」

  余皓收起西服外套,周升解襯衣扣子,吁了口氣。余皓拿出相機,給坐在沙發上的周升拍照,周升哭笑不得道:「別拍了!我都覺得我有點不像自己了。」

  「家裡就像來了個霸道總裁。」余皓道,「太想制服play了……」

  「這個可以有。」這念頭瞬間啟發了周升,周升便快步過去,余皓頓時暗道不妙,道:「別弄皺了啊!新衣服!」周升卻不管,把余皓推進了房裡,半摟半抱地進去了。

  傅立群一臉鬱悶,說:「你倆是動物嗎?!除了吃就是做做做!」

  周升終於想開了,余皓知道在這一刻,他們互相瞭解了對方的心意——就像周升希望余皓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當個記者一樣,余皓也知道周升始終執著地想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

  其實只要有錢,許多事情都不成問題,余皓在兩人的感情上還是很樂觀的。郢市到北京的高鐵七個小時,晚上出發早上到,飛機則更快了。周升打算入職以後,每週五傍晚出發,到北京,與余皓一起度過週末,禮拜天晚上再飛機回來。

  「老頭子不可能不想在北京開連鎖。」

  晚上周升與余皓躺在床上,周升說:「說不定過幾個月,我就上北京去了。」

  余皓道:「先做著吧,別著急,我覺得你需要學的也有很多。」

  太子爺去公司裡頭實習,余皓倒不擔心周升能不能勝任,不能勝任也得勝任,大家心裡都清楚得很,只有整個公司配合他,沒有他去配合別人的道理。

  「千萬別和你爸在公司裡大吵大鬧的。」余皓反覆叮囑周升。

  「不會。」周升答道,「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在你眼裡我脾氣就沒半點長進麼?」

  大部分時候周升的狂躁都被余皓內部消化掉了,周來春面對周升的怒火時,通常使用強行壓制,但這只會讓周升反彈得更厲害。余皓常用的技巧則是釜底抽薪,幾句話就能讓周升氣不起來。

  「我心裡還是很不踏實。」周升側身,與余皓抱著,讓他枕自己的胳膊,摸摸他的頭,喃喃道,「公司我不擔心,可你一個人去北京怎麼辦呢?」

  余皓道:「我能活下去,何況你雖然不在,我也不是一個人啊。我知道你也在家這兒努力,上班就有動力許多了。」

  周升想了又想,說:「總之如果不想做,就回來吧,做下個人公眾號,要麼業餘攝影師也行。」

  余皓「嗯」了聲,笑道:「知道了,不會勉強的。」

  現在他們的現實問題,彷彿有許多隨著周升的決定迎刃而解了,矛盾的核心已發生了奇怪的轉移,隨之回到了余皓自己的身上。

  周升睡不著,片刻後又面朝天花板出神,余皓知道他仍有小糾結,周升說:「這樣一來就沒有退路了。」

  「我依然愛你——就是唯一的退路——」余皓笑著唱道。

  「你不想在雲來春,」余皓說,「就過來找我。我在北京做不下去,就過來找你,不就挺好麼?」

  周升最後點了點頭,這一夜,余皓與他聊了許多,他努力地想改變周升的一些看法,譬如說去父親的公司上班,並不存在屈服的問題。事實上週來春也需要他,需要自己兒子來繼承他的生意,更需要一個能協助他的人。

  「你自己換個角度想想。」余皓說,「咱們如果開了公司,面對一群如狼似虎的股東,你是不是也希望有個能力超強的家人,能成為你的左右手?」

  這個問題在兩年前,余皓第一次與周來春吃飯時,周來春就已經挑明了在說。陳燁凱也提醒過周升,沒必要在意老爸的態度,現在他需要周升,比周升需要工作單位更甚。

  畢竟在周來春的概念裡,唯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只有自己兒子。這比什麼利益承諾、什麼人際關係都來得更牢固。

  余皓還有一段時間才去上班,他反而不擔心自己,只是與周升談論未來,余皓知道自己的能力與周升、陳燁凱都沒法比,但勝在他曾經的經歷,令他大致能釐清人際關係與公司裡派別的利益糾紛。換句話說,連他打工當服務員的餐廳裡,服務員們還要拉幫結派,就更別說雲來春這種大企業了。

  最後周升看開了許多,說:「行,等我上手了,你就當少奶奶好了。」

  余皓笑了起來,抱著他睡了。

  第二天余皓醒得很早,周升還一頭毛躁,蹬掉大半被子,像個小孩般趴在床上攬住余皓,半睡半醒,不讓余皓離開他的勢力控制範圍。

  「起來。」余皓親親他,「上班了,哎!」

  周升似乎睡得不錯,一臉無聊地去刷牙洗臉,出來後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余皓又催他快點換衣服。

  「司機等著呢。」周升答道,「讓他等會兒沒關係。」

  余皓:「是不是有點緊張?」

  周升:「不緊張,你怎麼老說我緊張,我真不緊張。」

  余皓:「你沒發現奶黃包底下墊著的,只剩下半張紙了嗎?」

  周升:「……」

  「腿真的又直又長。」

  周升換衣服時,余皓又道:「一穿西褲簡直……算了,我不能多看。待會兒又……」

  「那再來幾次?」周升拉好衣領,撥了下劉海,不大習慣,伸手來摟余皓,「要不今天不去了吧?」

  「哥哥還沒走呢!」

  「已經出門了。」

  「不行!我不想再熨衣服了。」余皓道,「禁止!禁止!衣冠禽獸,只能我要的時候才制服play……」

  余皓按著周升,讓他站直點,周升稍稍低著頭,余皓給他打好領帶,說:「今天很帥,去吧。」

  周升低下頭,在余皓唇上親了親,出門時,回頭看了眼余皓,像是想說什麼。

  「我也愛你。」余皓笑道,「今天一切順利,加油!」

  「加油。」周升與余皓拍了下掌,自信、帥氣、有風度,似模似樣,他拿了實習表,一手揣兜裡,上了門外來接的車。余皓站在陽台上,拿相機給周升拍了張照,注視周升上車離開,車開走。

  他去上班了。

  余皓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們見證了彼此人生的每個階段。曾經梁金敏說過「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一切,是誰也無法取代的」。他有預感周升今天一進公司,頓時就會驚動雲來春的許多人,他的光芒實在太耀眼了,余皓也開他的玩笑,從今天開始,公司裡一定有不少女孩子第一眼就會愛上他。

  但只有他知道,那個與他一起走過大大小小的日子的周升;肩上搭著浴巾一絲不掛從浴室裡大大咧咧走出來的周升;用珍珠奶茶吸管把珍珠吹到他衣領裡的周升;圍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小心地給胡蘿蔔雕花的周升……

  就像曾經的陳燁凱與龍生——陳燁凱出現在學院無數學生面前時,是萬眾矚目的男神,而只有與他一起生活過的龍生,才會見到每個深夜裡,陳燁凱戴著微波爐手套,加熱兩杯牛奶,或是清晨醒來時,睡得頭髮凌亂,抱著他的景象。

  待會兒你們即將見到的,那個帥氣多金的小少爺,是我老公。

  余皓心情很好,收拾周升吃過的早餐,心裡想著:你們應該會很喜歡他,不過都沒看見他把包子底下半張紙不小心吃了下去的模樣。

  九月上旬尚未過完,余皓心想要麼提前過去上班,給林澤留個好印象?

  數日前他按來電手機號檢索,加了林澤的微信,發現卻是司徒燁的,朋友圈裡幾乎全是照片。余皓拿到周升給的哈蘇開始學攝影後,就漸漸地學習起了構圖,而他發現司徒燁的人像攝影技術相當強悍。

  余皓給他發了條消息,問國慶前過去上班合適不。

  司徒燁不到十分鐘就回覆了,發過來一條視頻。

  余皓點開視頻。

  「……」

  視頻裡是林澤與一個不認識的男生,正在被兩隻狗追到角落裡,林澤提著電腦包當流星錘揮,那不認識的男生拿著個拖把對付其中一條狗。

  「……你對準它的鼻子……」

  狗在狂吠,視頻裡一片混亂,司徒燁拿著手機負責拍,林澤還喊道:「別拍了!快想想辦法!」

  余皓:【你們在做什麼?】

  又十分鐘後,司徒燁回了一段語音,則是林澤氣喘吁吁地說。

  「好好!你什麼時候過來報到都行!太好了!正缺人手……」

  中間還夾著一句那男生的聲音:「阿澤不要發微信了!那兩條狗又來了!」

  繼而司徒燁說:「我信了他們的邪,來東營採訪偷油的,媽的這瘋狗太麻煩了……」

  又夾著那男生一句:「小燁先爬牆過去!我殿後!快!」

  余皓問:【還有一位記者老師是嗎?不打擾你們了,祝你好運。幫我帶聲好。】

  林澤回了句:「不是,那是我們朋友……不說了,你快點來吧。我們後天回北京……」

  余皓:「……」

  上午十點,周升進公司時,沒有遭到任何人的目光迎接,財務長、周來春與副總們正開著會,前台把他帶到公司角落裡的一個工位上,遞給他公司章程與員工手冊讓他先看,就不再多說了。稱呼也是叫他「周升」。

  周升坐下後發現四周的人正按捺著自己不偷窺他,想必是行政提前打過招呼,禁止任何員工大驚小怪。

  雲來春在本市租了一棟寫字樓十七樓以上的四層樓,數百名員工根據部門劃分,安排周升進的是大事業部。十八層有七十多人辦公,周升坐角落裡,工位正對著三個部門的區域,員工們在做什麼幾乎一覽無餘。

  二十一層是周來春的整個總經辦部門,周升翻過員工手冊,沒把他安排到周來春眼皮底下是正好了。周升正閒著,就拍了張公司裡的情況給余皓看,前台把他拉進一個群,大家禮貌而克制地朝他打招呼。

  財務長則直接加了周升微信,通知他待會兒周來春開完會再找他。

  余皓:【你爸這公司人真不是一般的多。】

  周升:【算上外地分公司,有七百多個人呢。大事業部主要做擴大規模,我猜也是讓我跟這個。】

  正聊著,財務長又給他發了雲來春的人事組織架構圖讓他先行熟悉,周升看完後會議室開門,一群人出來,周升看了眼,全是公司分管各個部門的副總,在開週一例會。

  周來春微信通知他待會兒上二十一樓,去總經辦,周升又等了會兒,前台把門卡給他,周升便徑直上去了。

  「你的門卡能刷開每一層樓,以及我的辦公室。」周來春在辦公室裡朝周升說,總經理的辦公室裝修得很豪華,總助給父子倆泡了茶,便出去幹活了。

  周升道:「你得找個人帶我,我盡快熟悉下業務。」

  周來春說:「給你安排好了,職位先當部門經理助理,帶你的人能力很強,跟著他多學學。」

  周升喝了茶,周來春說:「這幾天儘量先混個面熟,有讓你給意見給想法的,你就閉嘴,別跟個愣頭青一樣,出什麼餿主意。這些余皓應該會教你,不用我再說了。」

  「知道。」周升不耐煩道。

  周升看得出周來春很想問余皓的事,便道:「余皓下個月去北京實習,當調查記者,工作已經找好了。」

  周來春不予置評,又說:「你要學著開始養家餬口,和許多願意或者不願意的人打交道了,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

  「知道了。」周升道,「不要再念了。」

  周來春說:「中午和你部門的人一起吃飯,去食堂吃,晚上我帶上你,跟幾個自己人吃頓晚飯。」

  周升想說第一天上班得回家吃,但想想也沒爭什麼,都到這份上了就不再堅持些有的沒的,說:「行吧,別天天吃就行。」

  「吃飯應酬少不了。」周來春說,「你真要有本事不吃飯就能把事兒談成,我隨便你,行不?喝完茶回去找帶你的人打個招呼。」

  周升把茶喝了,回工位上時,行政已經給他把電腦申請好了。部門副總回來後一直等著他,周升便敲門進去,與副總寒暄了幾句,接著是找總監打招呼,最後負責帶他的經理過來,態度明顯熱情了不少,給他一個U盤,裡頭是第三季度的工作目標,周升便接過,在電腦上看。

  中午周升跟著一群人下去食堂吃飯,氣氛便慢慢活絡起來了,起初同事們還覺得這傢伙高冷,但周升每次真要活躍氣氛,寒暄起來還是很幽默的,瞬間整個部門對他刮目相看,同事們也非常喜歡他。

  「你是最快融入咱們團隊的新人。」主管朝周升私下說道。

  周升道:「都是給我爸面子而已……」

  主管解釋道:「他們真不知道,知道你身份的就副總級的人,外加我一個。」

  一頓飯吃完,周升下午又以助理的身份,跟著部門經理進去開會,聽大事業部匯報。

  周升主動提出幫做點會議記錄,帶他的經理同意了。下班時間,沒有員工走,副總還待在自己辦公室裡,財務長給周升發了消息,周升便跟著出去。晚上週來春約了三個副總與周升吃飯,周升挨個叫叔叔,一頓飯吃到十點,上車後,周來春看似喝醉了,躺在後座休息。

  「吃晚飯的,都是自己人。」周來春說。

  「嗯。」周升道,「懂了。」

  周來春道:「財務長不算。」

  周升又「嗯」了聲,周來春問:「你在學校外頭租房住?」

  周升「嗯」了第三聲,周來春道:「搬過來上班方便點。」

  周升簡單地答道:「不搬。」

  周來春說:「我大部分時間不在家,礙不著你。」

  周升道:「余皓也一起過來?」

  周來春答道:「他不行,萬一有客人來你怎麼解釋?」

  周升嘲笑道:「那不就是了。」

  周來春說:「他不去北京?」

  周升說:「能別過問我的私生活麼?」

  周來春說:「你猜我在想什麼?」

  周升:「哦?你也猜猜我在想什麼?猜我明天還來不來上班?」

  周來春只得不說話了,這兒子脾氣他最清楚,萬一真把周升激怒了,說不定明天他真的不來了。

  第117章:忙碌

  司機先把周來春送回住處,再送周升,到家時已經十一點了,余皓和傅立群都各自睡了。周升在客廳裡摸黑倒了杯水,就著解酒藥喝下去,肚子裡頭那翻江倒海的感覺才稍微好了點兒。低頭看手機上,與余皓六點發的短信。

  余皓:【晚上你應該得被叫去吃飯。我自己炒了個菜,和哥哥一起吃了。】

  周升:【我吃完就回來,不超過八點。】

  余皓:【不著急,第一天上班總會很陌生而且很忙,加油。】

  周升去洗過澡,整理今天的會議記錄發給部門經理,直到半夜兩點,他調了六點五十的晨跑鬧鐘,輕手輕腳地過去,抱著余皓睡了。

  「起床了,周升。」余皓推推周升。

  周升一個激靈,醒了,八點十分。

  「怎麼不叫我?」周升惱火地嚷嚷。

  余皓說:「我看你有點累,就想讓你多睡會兒……」

  周升本想早上去晨跑鍛鍊下,但昨夜喝太多了,宿醉後今天頭還在疼,余皓忙道:「來得及的,早飯準備好了……」

  周升換衣服,飛速出去,拿了早餐,想起來了,回身親了下余皓。

  「晚安。」周升說,「晚上回來聊,今天一定早回。」

  余皓還沒告訴他自己打算早點去入職的事,追著下來給他打領帶,順便給他拍了張照,說:「拜,今天加油。」

  送走周升後,余皓鎖好門去圖書館,借了一堆社會工作、記者采風採訪、新聞寫作等書籍開始啃,臨時抱佛腳就抱佛腳吧,總比不抱的好。

  周升在公司忙了足足一天,週二早上是大事業部自己內部開會,接著部門經理發了個項目報告讓他整理。昨天的會議記錄記得不夠詳細,又有另一個助理過來手把手教他,包括什麼不能記,免得被抓把柄……中午時周升剛做了個開頭,就得下去吃飯。午休時間也沒空睡,翻包時,裡頭余皓給他裝了一瓶咖啡,以及一包解酒藥。

  周升給余皓發微信問他吃了沒有,余皓在圖書館吃三明治,閒聊幾句,下午又開始就項目PPT徵集意見,得到的意見是整個PPT得重做,而下週二,周升則負責開始介紹這個項目。

  周升:「……」

  周升心想你們真是把我當鐵人在玩,半點不考慮我做不做得下來。

  【我感覺他們全在摸魚。】周升給余皓發了條消息,【就他媽老子一個人在幹活兒。】

  余皓:【當然能摸就摸了,大家都領薪水呢,活兒不出錯就行。這是你自己的生意,沒法偷懶。】

  周升:【晚上想吃啥?你買好了等我回來做。】

  余皓:【我來吧,你忙活一整天很累了,回來肯定不想動。】

  正在這時,部門經理過來,朝周升道:「周升,晚上咱倆一起去見一個人,我準備把他挖過來,安排在新店裡頭當副店長。你能喝點不?」

  周升:「……」

  這部門經理平時非常刁鑽,員工們都極討厭他,他卻對周升很好,當然也因為周升是太子爺的關係,事情全是一點一點地在教,還特地帶他去挖人。

  周升說:「訂的哪兒?」

  經理道:「沒想好,你說呢?」

  「日料吧。」周升答道,「我知道有家日料包間氣氛不錯。」

  「行。」經理爽快地說,「論吃喝玩樂,我聽你的。」

  周升面朝那項目PPT,正想讓助理去訂餐廳,突然想起他就是助理,只得去訂位置,希望包間還有位……下班前活兒又做不完了,這令他很想把電腦摔到周來春辦公室裡去。

  夜十二點,周升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余皓還醒著。

  余皓伸出三根手指頭:「這是幾?」

  「沒喝多少。」周升哭笑不得道,「比昨天少點兒,喝的一滴入魂。每次喝清酒就想吐,我他媽自己傻了,選什麼日料店。」

  那供貨商並不知道他是周來春的兒子,卻相當喜歡他,部門經理只讓他陪著喝幾杯認識一下就行了,沒想到最後意外地發揮出了很好的效果。

  余皓給周升一杯熱牛奶,周升靠在沙發上直喘氣,余皓給他敷上熱毛巾,整理他的包,把明天可能用到的東西放進去,加了兩瓶藿香正氣水與一條士力架。周升喘了一會兒,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余皓心想真夠累的,指紋解鎖了周升的手機,看見部門經理發的消息,給他發了個word,說今天合作方對他印象很好,誇他是個人才,還特地截了個聊天記錄給周升看。接著特地叮囑他PPT記得按要求重新做一下,明天一早小會上幾個同事會先幫他過一遍。

  七點半時,余皓一直吻躺在身邊的周升,周升被吻著吻著,睜眼,彈了起來,說:「幾點了?」

  余皓今天特地提前一點叫他,親了親他,說:「時間很寬裕,去洗澡吧?」

  周升在車上一臉抓狂地打開電腦,想著這PPT重做,起碼得五六個小時,卻發現余皓已經幫他弄完了,謝天謝地。

  「今晚咱倆一起去拜訪一家供貨商。」開了一上午的會後,部門經理說,「今晚不喝酒了,那家老總喝不了酒。不過喜歡喝茶,我對茶沒什麼瞭解,周升你陪他聊聊?」

  周升只得說「好」,否則還能說什麼?心想我也不怎麼懂茶好吧,趁著午睡時與余皓吐槽了一大堆,順便趕緊上網搜點相關知識看看,余皓發給他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茶文化介紹,周升看得直打瞌睡,便趴著睡了會兒。

  剛睡著,同事又把他喊起來,讓他上總經辦樓層去開會,每月有一天半是股東代表與總經理開會,中午一點開始,周升只得去列席坐在老爸身邊,下午還不能睡,總助溫柔地給他準備了超濃咖啡。

  拜訪完供貨商,今天意外地九點多就回到家,傅立群也意外地在家,躺在沙發上刷手機,兩人眼神稍一交流,周升指指裡頭,意思是余皓睡了?傅立群點點頭,說:「我看他寫什麼稿子寫到早上,也是夠忙的。」

  「我的項目PPT。」周升無奈道,鬆了領帶,在沙發上重重一坐。

  「就這麼辛苦?」傅立群道。

  周升點點頭,說:「還行。其實也不算什麼,說辛苦是矯情了。你吶?」

  傅立群疲憊地搖搖頭,周升道:「健身房開好了?」

  傅立群道:「今天剪綵,少奶奶替你去了。」

  周升點點頭,下午他趁著股東會休息時給余皓發了條消息,想必余皓也知道他走不開。

  「開張大吉啊。」周升笑道。

  「唉,累。」傅立群道。

  周升道:「有錢賺就行。」

  傅立群比了一個手掌,說:「忙活大半月,五個會員,收了一萬七。」

  周升道:「喲,不錯嘛,提成多少?」

  傅立群道:「三個是他們拉來的熟人,兩個是新請的銷售出去忽悠的。明天開始得挨個打電話催過來健身,趕緊銷課了。」

  周升道:「不錯不錯,我這跟狗似的爬了三天,老頭子還沒說給我發多少錢呢。」

  「有區別?」傅立群笑道,「公司都你家的。」

  周升沒說話了,一會兒又問:「多少會員能回本?」

  傅立群道:「第一個月最艱難,得發展出二十個,餘下每個月保持五到十個,就能自負盈虧了。」

  「可以的。」周升道,「比我想像中輕鬆點兒。」

  傅立群道:「我得一邊銷課,一邊親自去拉人,否則我看他們把傳單派了就完了,也沒後續。」

  周升說:「你這都曬黑倆色號了。」

  傅立群道:「現在真羨慕你們坐辦公室的,涼快。」

  周升道:「你別提了,今天開股東會,你知道我啥感覺嗎?季度財務目標、毛利淨利、區域戰略、風險評估……跟他媽聽天書一樣,一半聽不懂只能靠猜,還得邊聽邊拿手機百度,他媽的老頭子下來還讓我別玩手機。」

  傅立群瞬間爆笑,周升道:「就像你欠了十年的債,一個月裡頭全得還上的體驗,懂麼?我真覺得我坐那裡頭,就是個智障兒童,老頭子不說話,我都覺得我丟人,還好沒人問我意見。」

  傅立群道:「剛開始都這樣,學著學著就懂了。」

  周升說:「下來還得買幾本管理學的教材看看。」

  傅立群道:「你喜歡幹這活兒不?」

  「不喜歡。」周升想也不想就說,「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想幹嗎,只能先做著。」

  傅立群道:「唉,錢難賺,屎難吃啊。」

  周升道:「嗯,別這個月結束給我發三千,我就……我就……上股東會去,大夥兒同歸於盡吧。」

  傅立群笑得不行,余皓推門出來,睡眼惺忪道:「回來了?」

  周升趕緊起來,笑著說:「繼續睡,陪你睡。」

  房裡,余皓稍清醒了些,問:「PPT過了嗎?」

  周升說:「過了,都誇我做得好呢。」

  余皓又有點不放心道:「順利麼?」

  周升答道:「比我想像中的好多了,沒啥問題。」

  這是周升上班後,兩人第一次認真交流,余皓又問:「累不?」

  「不累。」周升吹著口哨去洗澡,洗完過來抱著余皓,說,「下周開始就每天回家吃晚飯了。」

  周升關了燈,一室漆黑,抱著余皓,在黑暗裡親熱了一會兒,周升不住親他,彷彿要把這幾天裡分開的吻都補上,余皓也抱著他很是親了一會兒。

  「我想早點過去入職。」余皓說,「阿澤那邊正缺人。」

  周升沒聽見,已經睡著了。

  翌日周升隨口朝部門經理提了一句,週末要去北京一趟,經理居然有點驚訝。

  周升:「怎麼?」

  「本來是準備帶你們幾個,去廣東開個會。」經理說,「你這邊能改期不?」

  周升答道:「我改不了期。」

  經理道:「那得怎麼辦呢?那可得想想辦法。」

  周升一臉莫名,他沒想到週末還有事兒,這算加班?雲來春不少員工確實週六日還在公司加班,一來掙點表現;二來單身狗省電費。

  「我去給黃總說一聲。」經理說,「他原本也是不太贊成佔用你的私人時間……」

  事業部的副總不是周來春的「自己人」,周升馬上懂了,經理也很有眼色,點到為止,說:「你再看看吧,不行就不去了。」

  周升不放心余皓一個人去北京入職,打算買好飛機票陪他過去安頓下來再說,但很快余皓的電話就來了。

  「你週末要送我?」余皓問。

  周升簡直莫名其妙:「你怎麼知道的?」

  余皓說:「你爸給我打電話了,說你要去廣州……」

  周升頓時就炸了,余皓道:「你別生氣,我沒說讓你送我啊,我自己去,買張高鐵票,第二天早上就到了,已經買好了。」

  周升:「不行!」旋即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辦公室裡比較安靜,周升只得出去到走廊拐角的安全通道說。余皓堅持自己去就行,讓周升忙完以後再飛過來看他。周升有點煩躁,差點又吵起來。

  周升:「這什麼狗屁公司,連太子爺都要加班,週末都不放過,你等著瞧,等老子上位了……」

  「你說話聲音小點兒!」余皓說,「在辦公室裡麼?我一個行李箱就走了,你過一週來看我不是一樣?」

  周升聽見安全通道上面關門聲,只得道:「不說了,晚上回家再細說。」

  周升回辦公室,周來春又給他發消息。

  【你打電話能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打?宣傳部門總監幾個人在樓梯口抽菸,全聽見了。】

  周升把自己老爸拉黑了,直到下班時才放他出來。今天沒應酬了謝天謝地,但經理給了他一堆戰略規劃看,讓他照著做一個新的,週五前做出來。

  周升要炸了,但想想經理也是自己老爸的人,一定是得到暗示,必須盡快讓周升做出點成績來,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晚上周升帶著工作回家,開著電腦,與余皓對坐在餐桌前。余皓說:「我車票訂好了,你去廣州就行。」

  周升想說點什麼,余皓道:「你都決定在雲來春好好上班了,就索性多花點心思在工作上吧。」

  周升差點就炸了,余皓馬上說:「我把你下禮拜過來的機票也訂好了。你看手機短信收到沒有?」

  這句話瞬間讓周升氣消了一半,余皓又說:「你要真打算過去,可以改簽,不過我坐高鐵,你說不定還比我早點兒到。」

  周升只得不說話了。

  余皓帶著笑意看周升,周升還穿著襯衣西褲,一張帥氣的臉黑著,余皓說:「周總,你板著臉生氣的時候,簡直太帥了。」

  周升道:「所以你氣我就對了。」

  余皓笑著看他,說:「雖然不該這麼說,可我覺得你穿起正裝來,真的比陳老師帥。」

  周升挽著袖子正點鼠標,聞言拿了一旁的平光眼鏡戴上,五指把頭髮抓起來,露出額頭,一臉嚴肅地注視余皓,余皓差點從椅子上滾下去,一臉抓狂,不知說什麼是好。

  「洗澡去。」周升一指浴室,高冷而禁慾地說,「洗完到床上等我。」

  余皓那一刻真的有種被箭正中心臟的感覺,與周升在一起兩年,不知不覺已習慣了彼此,但自打周升去上班那天起,他彷彿又找回了暗戀他時,那種心臟怦怦跳的感受。

  余皓以前一直對西裝男無感,之前相親相到的那個「你不理財財不理你」更讓他敬而遠之。

  但到了周升身上,成熟職場男性的氣質頓時讓他怦然心動,霸道總裁簡直是世界的瑰寶!余皓開始明白為什麼言情耽美小說都喜歡嫖總裁了!這種總裁誰不愛?!

  「你絕對不能對辦公室裡的小女生做這種表情。」余皓道,「更禁止用這種眼神看著任何人。」

  「我、就、要。」周升一字一句,冷冷道,「怎麼?你有意見?」

  余皓過來撲他,周升被他折騰得受不了,把他抱在懷裡,說:「別鬧!我還得寫戰略規劃呢……」

  「我給你寫!」余皓喊道,「總裁,我要和你交配!」

  周升抱起余皓,把他抱進房去,扔在床上,側靠在他身邊,余皓開始解他的襯衣扣子,周升摘了眼鏡,有點疲憊地嘆了口氣。

  「你一個人去北京我真放不下心。」周升道,「要麼不去了吧,你就在家裡當少奶奶行麼?」

  余皓揪著他的襯衣領子,吻了上去,兩人抱著在床上熱烈地接吻纏綿,周升還穿著西褲與黑襪子,余皓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啊襯衣又要皺了,沒關係我來熨……

  事實證明,這天晚上余皓奔放了一次是對的,因為周升過後連著兩天又去應酬了,直到余皓臨走前的一天晚上,周升很晚才回來,也沒多少時間溫存。

  「如果入職第二個月還是這樣,」周升認真地說,「我就不干了。」

  余皓說:「直到你把該學的東西學完之前,都會持續這樣的生活狀態,這很正常。適應期最辛苦,過渡結束以後,就會輕鬆很多,像你爸一樣。」

  周升簡直有點精神崩潰了,哪怕和公司的所有職員橫向比較,他努力的程度都能打個八十分,只恨當年沒學商務與工管,導致他現在還得付出加倍的時間,來從實踐中學習各種知識。

  「頂多半年。」余皓說,「過去以後我估計也不輕鬆。」

  現在唯一能為周升調節壓力的就是余皓,余皓不斷安慰他,事實上余皓也覺得周升累是累點,卻免去了職場新人最痛苦的一點——挨主管的罵。

  整個公司沒人敢來找茬罵周升,只求著他認認真真工作,趕緊學會東西,好完成他爸派的任務,熟悉運營與業務後,把他好生扶上位去。

  「錢都在這張卡上。」周升解了領帶,坐在床上給余皓裝錢包,說,「這兒有兩萬六,這兒有五千現金你帶身上……」

  余皓給周升熨衣服,他又提前給周升買好了襯衣,說:「櫃子裡有襯衣,每天一件,禮拜五把髒衣服都裝好,放桌子上,哥哥下樓的時候會記得幫你帶去洗,週一拿回來。」

  周升說:「我想要麼就穿褲衩拖鞋去上班算了。」

  「你是少爺當然沒人說你。」余皓道,「可你偶爾得去應酬吧,穿得正式點兒,你也會不自覺地進入角色裡頭。」

  余皓說得不錯,周升換了正裝,人也會嚴肅認真點,不像以前一般讓人覺得是個吊兒郎當的小孩。

  周升檢查余皓的隨身包,看他相機,包的夾層裡放著一個金屬的心形音樂盒,周升擰上音樂盒的發條,叮叮噹噹的聲響,正是那首《小幸運》,余皓有點不好意思,用掛燙機給他熨衣服,與他對視一眼,彼此又想起了兩年前在摩天輪上的那段時光。

  「別忙活了。」周升說,「過來讓我抱抱。」

  余皓說:「還有五個小時你就得去上班了,我想你多睡會兒,每天都缺睡,太累了。」

  周升道:「我他媽的這才大四啊!我的人生到底發生了什麼?!」

  余皓掛好衣服,笑著過來,與周升一起抱著,說:「我覺得咱倆的未來沒問題。」

  周升道:「我也覺得,希望這段時間趕緊過去吧。」

  翌日傍晚,陳燁凱原本回郢市的飛機晚點,說好來送余皓,沒來。

  傅立群正在和健身房所在小區的物管吵架,也沒來。

  余皓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到了高鐵站,看表等周升。周升傍晚被財務長絆住,問長問短地說了一堆,從公司衝下車庫時,正趕上高峰期堵車。

  余皓不住安慰周升讓他別著急,周升在微信裡簡直氣笑了。

  「我對這家公司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地被消耗掉。」周升在語音裡說,「我是個記仇的人。」

  余皓發了條消息:【下禮拜就見面了,真沒關係。】

  周升昨夜一整夜沒睡,余皓好歹還補眠了,周升現在正瀕臨情緒崩潰的邊緣,看著堵住的車流只得不說話。

  【這是我們在一起後的第一次分開。】

  余皓低頭,在手機上編輯了一長串消息。

  【馬上我就得上車了,你是我夢裡的將軍,也是我現實裡的英雄,我記得咱們在摩天輪上那天,我簡直幸福得不知所措。直到今天,我還是幸福得有點不知所措。能和你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幸運也是最為惶恐的事,我一直覺得我沒有你想的這麼好,我只是個很平凡、很沒用的人,怎麼能這麼幸運,配得上這麼光芒萬丈、像太陽一樣的你?】

  周升拿著手機,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沉默地坐在車後座。

  余皓:【我每次看著你,就像在看日出,有再多的煩惱,都會變得快樂明亮起來。你是最優秀的,哪怕你常常說自己迷茫廢物,可在我眼裡,你是世界上最好,也是最完美的人。】

  周升發來了一條語音,余皓拿著手機,湊到耳畔聽,周升在語音裡大喊。

  周升:「老婆!我艹這從來不晚點的高鐵!我艹他媽這該死的雲來春!余皓!你不要再發了,我要瘋了!余皓!我他媽的我愛你!我愛你!」

  余皓笑了起來,站在高鐵車廂前,抬頭望向高處。

  【你就像我最可靠的哥哥,唯一的家人,也是我唯一的愛人。那天送你上班,我就想著,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裡,始終在你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所以也讓我為你、為咱們的未來做點什麼吧,離開你的保護只是暫時的,我也想變得更優秀,才能和你並肩站在一起。這耗費了我幾乎這輩子的所有決心,所以……你沒趕上反而是好事,因為你一來,我就不想走了。】

  站台響起哨聲,余皓望向手扶電梯,這是往北京最晚的一班了,余皓只得上車去,車門關上。周升買了張票,進站,也不管列車班次,翻過檢票口過來,快步衝下樓梯,跑到站台上。

  周升一身西服,在站台上快步奔跑,尋找余皓的車廂,大喊道:「老婆!老婆——!」

  余皓站在車門裡,馬上朝周升揮手,周升跟在高鐵後狂奔幾步,高鐵加速,刷然開走。余皓在車門裡朝他拋了個飛吻,指指手機,周升跑得氣喘,抬起左手,上面是金烏輪。

  余皓:「!!!」

  周升點點頭,低頭摸手機,接了余皓的電話。

  「生活像懸疑的小說,下一刻,劇情是什麼,我相信沒有人曉得,世界究竟怎麼了……」余皓的聲音在電話裡唱道。

  高鐵離開郢市,燈光照進車廂,遠川與群山,盡皆入睡,猶如來到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夢裡。

  周升無奈,跑得筋疲力盡,走了幾步,站直,聽了一會兒余皓唱的歌,朝遠去的高鐵拋了個飛吻。

  「愛你。」周升說,「等我。」

  第118章:報到

  高鐵站外,陳燁凱快步下車,低頭看表,周升正離站出來,兩人面面相覷,周升滿頭汗。

  陳燁凱道:「走了?」

  周升無奈攤手,陳燁凱道:「正想告訴你,過段時間我去北京,沒關係,到時又見面了。」

  「什麼?!」周升頓時驚道,警惕地打量陳燁凱,陳燁凱說:「你們學校和北京的一家大學建立交流關係,他們派一個青年講師過來,我過去。」

  周升一臉詫異,見陳燁凱上了車,目送他離開。

  余皓昨夜被周升折騰了一整晚,躺動臥上腰疼,只得趴著睡。這夢時斷時續,他感覺周升正在設法進入他的夢裡,但他的夢境一直在抖,被入睡時週遭的環境影響了,距離太遠似乎也造成了一定的阻礙。

  「你好好睡吧。」最後,余皓朝周升說,「不然明天起來又會很累。」

  「那……晚安。」周升說了許多話,余皓卻比他更先笑道:「晚安。」

  他把手按在周升的額頭上,於高鐵上醒來,翻了個身,片刻後又沉沉睡去。

  早上四點,抵達北京。

  這是余皓第一次隻身離開郢市,從前雖然寒暑假偶爾與周升出門玩,卻從未單獨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漂泊過,高鐵上的乘客蜂擁而出,拖著行李箱的余皓赫然也成了這北漂大軍的一員。

  週遭的一切都在他的可想像範圍中,並不出奇卻又有種陌生感,高鐵站外拉住宿的人,給黑車招中介的乘客,余皓用手機叫了個車,找停車場坐滴滴的車走人。換了從前他一定會找公交或地鐵,但跟著周升多了,他開始知道身上帶著錢、卡、相機、電腦,初來乍到不能省這點兒。

  打車打了一百二十多,余皓先按著林澤給的地址,於六點半時抵達西城區報社外頭的大路,並給周升發消息報平安,再在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預備先去報到再租房。

  九月的北京清晨已漸有涼意,公園外頭有不少老頭兒老太太在打太極。從下高鐵到投宿,余皓覺得這城市對他相當友好,問路時大家都很熱心,大媽們還主動給他帶路。

  周升起初每過十分鐘問他一次,余皓便用手機拍照給他,匯報進度,到得七點多時,周升那邊沒動靜了,估計是又睡著了。余皓辦完入住開好房,洗過澡洗過頭,也換了身襯衣,穿得稍微簡潔點,挎上相機包去報社報到。

  報社在一個胡同裡,是棟四層小樓,門上刻著「青華時報」,兩側還有一大排藍色的豎匾,都是新聞機構、青年媒體單位等等,相當有機關風格,門口有倆小石獅子。余皓進去時裡頭沒人,在門口問了聲,一片安靜,就又喊了聲。

  「來了!」一個大媽的聲音道,「聽見了!」

  余皓一邊給林澤發消息,一邊說:「我找林澤……記者,編輯?」

  大媽一臉茫然道:「不認識,那是誰?」

  余皓:「……」

  余皓心想不會吧,被騙了?那我不是可以回家了?估計周升晚上看見他回去要樂瘋了吧。

  「他讓我來報到的,這是他的名片……」余皓給那大媽看名片,大媽滿腹疑惑地說:「這不是重慶的報社麼?你跑北京來做什麼?」

  余皓又解釋道:「他不是調過來了嗎?」

  「你等下。」大媽起身進去了,余皓心裡忐忑不已,告訴周升自己的遭遇,周升回了句:【我看你還是回來吧,這是天意。】

  「這裡!」林澤快步出來了,在走廊裡頭朝余皓招手。大媽說:「以後別走這門,走側門,還以為是哪個領導派人暗訪來了,媽呀可把我給嚇的……」

  余皓:「……」

  「謝謝大姐啊。」林澤示意余皓跟著自己。

  「這不是報社嗎?」余皓道,「報社還怕暗訪?」

  余皓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林澤,吐槽技能就像一下被自動打開了,林澤說:「你來得太是時候了,我正需要一個人幫我……」

  林澤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余皓頓時震驚了。

  裡頭簡直就像個菜市場,幾十張辦公桌,到處都堆滿了混亂的稿件,司徒燁還在和一個編輯吵架。

  「我這照片怎麼就有問題了……」

  「臉全是黑的!」編輯道,「你讓我怎麼發?」

  司徒燁:「那是因為拍照時間是晚上啊!」

  林澤:「態度好點!」

  接電話,打電話,A4紙飛來飛去,打印機還在狂響,余皓簡直以為那機器分分鐘就要爆炸。這景像他只在一個地方見過,就是肖玉君的郢江日報社。

  「你在這兒坐。」林澤朝余皓說,「無論誰讓你挪位置你都別動,別起來,就說這是你的位置,坐著等我……楊老師!我的人來了!已經來了一個!」

  余皓:「……」

  余皓摘下相機包,剛坐下,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就叼著煙過來,手裡抱著一大疊稿子,低頭看余皓。

  余皓:「你好。」

  「讓地方啊!」那男人道,「哪兒來的小子?」

  司徒燁坐在一張辦公桌上,朝那男人道:「我們部門的人!」

  男人說:「工牌呢?拿出來啊。」

  司徒燁道:「這不是還沒做嗎?正找楊老師呢。」

  男人道:「嘿,小夥子,你們這是做啥呢?」說著把手裡那疊紙往桌上一摔,徑直走過去找司徒燁,司徒燁馬上說:「你幹嗎?」

  「你幹嗎?」

  余皓看得心驚膽顫,生怕他倆打起來,那男人推開面前一個打電話的記者,過去找司徒燁,司徒燁卻從編輯的辦公桌上跳下來,朝外面跑了。

  余皓:「……」

  側旁一個戴著眼鏡的女孩朝余皓道:「你幫我看看這個是什麼字?」

  余皓道:「我……這個……」

  那女孩拿著份稿子,上面是一堆潦草無比的手寫,余皓看了上下文,說:「這應該是……旌旗的旌字……」

  「對對對!」那女孩馬上道,「給你加雞腿……」

  前面一名男責編回身道:「這不是你自己寫的稿子麼?」

  女孩道:「我怎麼認得出我自己寫的是啥?帥哥你再幫我看下……」

  那大鬍子男又回來了,說:「哎哎,你該走了,起來!」

  「我正問事兒呢!」女孩道,「你能別來煩麼?」

  「這是我的位置!」那大鬍子男道。

  「你坐哪兒不是一樣的嗎?」責編回身道,「角落裡頭不能坐?」

  「那是廁所!」大鬍子男吼道,「你去廁所門口坐著看看?」

  現場簡直一片混亂,不片刻,整個大辦公室裡瞬間安靜下來,余皓抬頭一看,一名大約六十歲的、穿著紅色連衣裙、塗了口紅化了妝的老太太從大辦公室盡頭的小辦公室裡端著茶杯出來,林澤跟在她後面。

  林澤指向余皓,說:「喏,我招的人。」

  「行。」那老太太的聲音有點沙,來到余皓身邊,林澤說:「快站起來!叫人!」

  余皓心想你讓我無論看到誰都別起來……忙起身與那老太太握手,林澤道:「叫楊老師。」

  「楊老師好。」余皓道,注意到她戴著個工牌,上面寫著「楊虹」。

  楊虹拉著余皓的手,像領導親切慰問員工,朝林澤說:「他一路過來一定辛苦了,就讓他先回去休息。」

  「沒關係。」林澤說,「余皓已經休息過了,他只想現在就投入工作。」

  余皓心裡抓狂:這都什麼跟什麼!你答應我帶我的老師呢?

  「那敢情好。」楊虹又說,「嗯,敢情好,辛苦你們了。」

  她說著拿起茶杯,巡視了一圈,進去了,接著整個辦公室又吵了起來,司徒燁進來,如釋重負道:「還好保住了,給我找個椅子……」

  「沒有。」余皓道,「你坐我這張吧,我蹲著。」

  「你坐這兒吧小燁。」後頭一個責編指指一疊書,司徒燁便把那一整套《漢語字形新注》疊起來,上面鋪了本《黨風黨紀》,一屁股坐著。

  「我睡會兒。」司徒燁朝余皓說,「撐不住了,有狀況隨時叫我。」說著朝桌上一趴,開始睡覺。

  林澤又跟著楊虹進了辦公室,編輯部菜市場再次開始吵鬧,四面八方全是書,余皓朝身後看了眼,這群責編跟玩雜耍一樣,案頭校對的稿子、工具書,一個比一個摞得高,上面還放個裝了茶水的玻璃杯,要麼堆個吃了一半的飯盒,余皓生怕身後的書掉下來把自己給當場砸死。

  周升發了幾條消息問怎麼樣,余皓答了,其間司徒燁睡得從桌上滑下來,滑到余皓腿上,再滑到地上,整個人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在桌子下睡著了。

  這傢伙腿也很長……余皓心想。

  「你是編輯嗎?」前面責編回頭道。

  余皓道:「我是記者,實習記者……」

  責編說:「啊,林老師部門的人,你們記者最懂記者了,幫我把這個翻譯一下……」

  余皓:「……」

  那責編遞過來一張掃瞄後重新打印的手寫稿,余皓身邊那女孩道:「我真是受不了王老師了,他寫的都是什麼鬼東西啊!」

  「別說了!快點校!」一名端著茶的中年人說,「四十分鐘後發稿了!」

  所有人頓時抓狂地叫了一聲,余皓道:「那個……翻譯什麼地方?」

  「翻譯全文!」前面責編說,「寫在下面。」

  余皓借了筆,也用不著翻譯全文,有些字跡還是不難辨認的,於是他把一些看上去難懂的字給圈了下,做了註解。

  「你覺得有語病嗎?」隔壁女孩又拿著稿子問余皓。

  「你自己寫的他怎麼知道啊!」後面又笑話她。

  「狀語不能後置……」

  突然鈴聲響,所有人整齊劃一地起身,就連說話說到一半的人也不動了,全部放下稿子,轉身走了。

  余皓:「……」

  司徒燁還在桌子底下睡,有人朝余皓喊道:「喝茶吃點心啊。」

  余皓便跟著一群編輯過去拿點心吃,十五分鐘後鈴聲又響,大家陸陸續續回來改稿子。

  余皓把手寫稿翻譯完後,林澤終於出來了,扔給余皓一張工牌,說:「下午去人事處填表,帶照片了麼?」

  「帶了。」余皓說。

  「先吃飯去吧。」林澤說。

  余皓從那迷宮裡起身,搖搖司徒燁,說:「起來吃飯了。」

  「吃飯了嗎?」司徒燁聽到吃飯,馬上醒了,揉揉眼睛,差點撞到背後的書堆,幸虧林澤眼明手快,把那一大摞書扶住。

  「我下午申請辦公室去。」

  午飯時,林澤用他的卡給司徒燁和余皓打了飯,余皓看見食堂的價格簡直驚了,紅燒肉一塊二、木耳炒芥藍八毛、紅燒鯽魚一塊二,米飯不用錢任吃!

  余皓:「這食堂……」

  「好難吃。」司徒燁鬱悶地拿湯泡飯。

  「湊合著吃吧,吃不了幾頓。」林澤說,「一申請辦公室就沒這食堂吃了。余皓會做飯嗎?」

  余皓:「會……一點兒,跟著周升學的。」

  「你來北京他一定很無奈吧。」林澤說。

  余皓答道:「還行,他每週會飛過來看我。」

  林澤與司徒燁點了點頭,林澤說:「咱們組現在就我一個人,他們不給小燁位置,辦公室也沒申請下來,說除非組裡招人,否則都很難辦。」

  「那個和你們一起採訪的呢?」余皓道。

  「那是個作家。」司徒燁道,「傳說中的煤老闆殺手,就是臨時來幫忙的,上次被狗咬了,回重慶打針去了。」

  余皓:「……」

  林澤道:「下午你填好表給我,我去走流程,希望這次能走下來。」

  余皓:「所以……不會一直在這裡辦公吧?」

  「記者不和責編一起。」司徒燁道,「太吵了,兵荒馬亂的。」

  余皓心道還好,這報社實在太混亂了,林澤又道:「這裡年輕人多,老師們的辦公室就很安靜。記者也有記者的辦公室……」

  司徒燁道:「還是在編輯部裡吧,記者辦公室坐一天能把我給熏成臘肉。」

  「你下午去雍和宮上個香,」林澤朝司徒燁道,「保佑咱們辦公室這次千萬能申請下來。」

  司徒燁無奈道:「行吧,日。」

  余皓:「……」

  午後,整個編輯部裡大家一排排地趴著,總算靜下來了,就像一群喪屍。到得下午兩點,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又醒了,又開始吵吵鬧鬧。唯一與上午不同的是:上午全部人都在校稿改稿,下午就開始喝茶聊天。

  余皓心想這真是一個詭異的地方,而且大夥兒對他的出現毫無任何驚訝,吃曲奇時招呼他吃,還理所當然地讓他幫加點熱水,側旁女孩和前面責編玩詩詞接龍,後面倆編輯在下飛行棋。

  來了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放下包,和藹可親地朝余皓說:「余皓?」

  余皓點點頭,起身與他握手,心想這就是帶他的老師?

  中年男人笑道:「你好你好。」

  余皓:「你好你好。」

  中年男人:「這辦公桌可以借我用一會兒不?」

  「不行。」余皓面無表情道。

  雙方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中年男人又走了,到處遊蕩,且到處被編輯們拒絕。

  「你們就這麼缺工位嗎?」余皓朝旁邊女孩問。

  「因為你那張桌子,以前是給記者臨時改稿子用的。」那女孩吃著瓜子,朝余皓說,「現在給他們挪到廁所邊上去,當然都不樂意了。」

  「你把東西擺上去。」又有責編教他,「椅子上放點暗器,就沒人來佔你位置了。」

  「煩的。」又有編輯說,「一坐坐好幾個小時,賴著就不起來。」

  余皓徹底無語,下午與周升發了一會兒短信,周升那邊已經上飛機準備去廣州了,他收拾得很精神,身為助理比帶他的老大風頭還要勁一點兒。

  【大夥兒都說你定做的西裝好看。】

  周升似乎已完全習慣了扮演公司繼承人的角色。

  余皓笑著看他發的自拍照,在看到他的那一眼,今天所有的疲勞頓時全部清空,滿血復活了。余皓一邊填表一邊閒聊了會兒,林澤過來拿走他的入職表格與身份證去複印。

  記者們的稿子又來了,整個辦公室裡一片混亂。余皓喝過兩杯咖啡,緩過來些許,借了本編輯校對的專業書認真地看,能補多少是多少吧……到得將近六點時,余皓正想問身邊那女孩什麼時候下班,倏然發現四周的人全部變了!

  隔壁女孩變成了一個大叔,身後坐了一個戴眼鏡的胖子,整個辦公室裡所有人都變了個模樣!更嚇人的是這些人還全都互相認識,慢條斯理、按部就班地閒聊幾句。

  余皓這下被駭得不清,還以為自己被什麼整人節目拍了,惶恐而發抖地看著周圍,心想這是哪兒?我是誰?

  「你是誰?」余皓朝隔壁大叔說。

  大叔一臉迷茫,從稿子裡抬起頭:「你是誰?」

  「你是誰?」

  「你是誰?」

  編輯部辦公室裡,風扇吱呀吱呀地轉,日光燈照得所有人臉上慘白,四面八方不認識的人紛紛從面前檯燈的光下抬起頭,一起望向余皓。

  「你們是誰?」余皓恐懼道,「我是誰?」

  這場景簡直像個噩夢,余皓馬上低頭給林澤發消息,拍了四周場景,林澤電話打過來了。

  「你怎麼還沒下班?」林澤道,「都六點半了,快去吃飯吧。」

  「這是怎麼回事?」余皓道,「怎麼全部人都變了個長相?」

  林澤:「那是夜班責編和校對……換班了。」

  余皓:「……」

  週遭意識到余皓被嚇著了,於是一陣哄笑,余皓一時尷尬無比,忙收起東西朝大家鞠躬,慌慌張張地走了。

  「老大,你沒告訴我幾點……」

  「叫阿澤就行。」林澤說,「你不用打卡,想來就來,幫我佔著這桌子就行,工卡明天給你,對了待會兒你空了幫我去接個人……沒空的話就不管他好了。」

  林澤把火車班次發給了余皓,余皓看了眼,司徒燁又在旁邊說:「來吃飯吧,別管了。」

  「沒關係!我去接!」余皓答道,他先回酒店去,驀然又想起今天最重要的事情還沒辦……居然沒去租房,入職第一天簡直混亂無比。現在臨時也沒法看房了,還是先去接人吧,周升給了他三萬多,再住幾天快捷酒店也沒關係。

  余皓現在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與周升在一起,真是人生裡最幸福的事,自從他們在一起,他就幾乎沒因為錢而發愁過。換了幾年前,自己身上只有幾千塊錢積蓄的生活,現在一定已經焦慮得沒邊了。

  周升飛機晚點,催他去吃晚飯,讓他吃貴點的,余皓便找了家李先生吃過晚飯,心想好難吃……這扣肉蒸得過頭了一點也不糯,梅乾菜提前泡水時間不足……算了離家在外,不能太挑剔。

  周升也終於飛了。余皓於是一邊看表,一邊趕到北京西站,打電話,關機。

  余皓沒準備接人的打印字牌,只得在昏暗的出站口處努力辨認,哪個才是林澤發來的照片上的人。

  「金偉誠老師!」余皓剩下最後一招,開始喊了,「金偉誠老師在嗎?」

  照片上是個胖胖的、像座山一樣的年輕男人,穿一身籃球服,但余皓看來看去,就沒有相似的。喊了半天,背後突然伸來一隻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搭在他肩上,余皓嚇了一跳。

  「別喊了。」一個瘦高的男人,有氣無力地說,「我在……」

  余皓:「……」

  余皓看看手機,再看面前這瘦高男人。對方戴著副厚厚的老式眼鏡,看模樣四十歲上下,稍駝著腰,穿一件洗得發黃的舊絲綢襯衣,灰色長褲,老式涼鞋,肩上挎個編織袋,左手挾著個公文包,右手提著個橘子罐頭改裝的保溫杯,就像改革開放年代劇裡走出來的,拿著一疊文件到處開皮包公司忽悠人的騙子。

  余皓心想這不對啊,不是一個人吧!

  「這是我十年前的照片。」那男人說,「給你看我的記者證。」

  余皓看過記者證,上面確實是金偉誠,還有「朝鮮族」標記。余皓趕緊與他握手,自我介紹。金偉誠足有一米九,瘦得厲害,站著想了想,低著頭,朝余皓說:「我餓得不行了,咱們先去吃點東西吧。社裡總編給咱們開餐補嗎?」

  余皓想了下,說:「有,您隨便吃吧。」

  這人簡直就像行騙未遂、好幾天沒吃過飯一般,余皓心想林澤也沒告訴他接到人以後怎麼辦,便又帶他回了火車站外的餐廳裡,給他點了一份套餐。金偉誠說:「我手機沒電了,找不到林主編。」

  余皓給林澤打電話,那邊沒接,片刻後司徒燁發了個消息:【你帶他去吃飯,再找個地方讓他住下,自由發揮下,明天他自己會過來社裡報到。】

  司徒燁給余皓在微信上轉了五百塊錢,余皓不敢收,答道他先墊著,明天把發票給過來,司徒燁便沒說什麼。余皓發現了,林澤似乎相當忙,凡事找司徒燁解決還更快點兒。

  金偉誠見了飯,便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余皓心想這應該是團隊的成員了,先前林澤告訴他會安排記者老師帶他,想必就是這人。金偉誠吃了兩口飯,四處找充電的地方,余皓趕緊拿充電寶讓他充,金偉誠摸出一個碎了屏的小米手機,開始看新聞。

  這傢伙快和傅立群一樣高了,坐在卡座裡腿也不知道怎麼放,只得抬起來踩在一邊。北京是個包容性很強的城市,外來務工者相當多,有衣著光鮮的富人也有風塵僕僕的民工,到哪兒都不會有人投來怪異的目光,從這點上,余皓非常喜歡。

  周升還在給他直播到了廣州以後的行程,余皓本來困得不行,一和周升說話就又精神了。

  第119章:團隊

  「老師吃飽了?」余皓本想走了,金偉誠卻道:「我再添點飯。」

  余皓看著他吃了足有大半斤飯,心想估計在火車上沒吃東西。金偉誠主動解釋道:「剛離開大興安嶺,就來北京報到,三十六小時沒吃過東西了。」

  余皓與他寒暄了幾句,金偉誠先前去採訪一個摘松子的機構,大興安嶺一帶采松子摔死了人,正在鬧賠償,結果扯出來一大串瞞報的。

  「老師想住哪兒?」余皓問。

  「小兄弟有住的地方沒有?」金偉誠道,「將就著湊合一晚,咱倆擠擠就行。只想洗個澡。」

  余皓忙道:「阿澤給報銷。」

  「他能有多少錢?」金偉誠道,「調查記者組還沒批下來呢,小兩口積蓄哪裡夠花?給他省點兒,讓他專心忙宮鬥去。」

  余皓心想是這樣嗎?林澤確實有點焦頭爛額的。

  「吃了多少錢?」金偉誠問。

  余皓給他看了一眼,金偉誠又道:「首都消費真是一年一個價。」

  余皓道:「我也覺得,確實太貴了。不過報社食堂還行,很便宜。」

  「咱們吃不到食堂。」金偉誠提起他的編織袋,說,「走吧,總算有力氣了。」

  余皓帶著他回快捷酒店,幸虧訂了個標間,金偉誠點點頭,非常滿意,逕自去洗澡。余皓到得此時,簡直筋疲力盡,那邊周升在開視頻,余皓給他拍了張照片,裡頭是金偉誠的一堆東西。

  周升瞬間就炸了,問:【誰?你和誰開房?】

  余皓答道:【記者老師,今天剛接回來的。】

  余皓又拍了張排骨一般的金偉誠,此刻他打著赤膊,穿著條鮮綠色的運動褲衩,正背對自己掏耳朵裡的水,周升那邊發了一大堆省略號。

  周升無論如何都要開視頻,余皓拗不過,只得開了,把鏡頭稍稍轉過去一點點,周升看見金偉誠那模樣,正想說點什麼,余皓卻看見周升和他部門經理住一個標間,馬上飛快打字:【你還不是一樣?】

  【這是帶我的前輩!】周升答道。

  余皓:【這也是啊!】

  周升只得不說話了,余皓忙道:「金老師,這兒不能抽菸,酒店天花板有火警感應的。」

  金偉誠說:「我去廁所抽。」

  周升:【我和前輩住一個房,待會兒得小心被他發現金烏輪,他問我好幾次了為什麼手上戴個這東西,我說愛人送的。】

  余皓:【先別用了,每次睡覺夢一多,早上起來都困得不行。也別被他發現。】

  周升便不再在意余皓的記者老師,盤問余皓今天都經歷了什麼,余皓一一匯報,說到一半,困得趴在床上,被子也沒蓋就睡著了。

  金偉誠在廁所裡抽完煙出來,給余皓拉上被子,關燈,睡覺。

  余皓手機裡,上百條未讀消息。司徒燁拉了個群,把他與林澤、金偉誠都拉了進來,一點多時林澤終於脫身,歡迎金偉誠加入他們的團隊。

  歐啟航給余皓發了一堆消息,陳燁凱也給余皓發了一堆消息,周升則把視頻沒說完的話分幾段,大段大段地發給了余皓。傅立群則例行問候了幾句,班級群中大家在分享各自的實習經歷,而余皓什麼都看不見,已經睡得如死豬一般,這夜他與周升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周升沒帶金烏輪出差,免得半夜入夢發光,被經理發現。

  實習上班第一天,余皓的感想就是:這工作確實很累。

  翌日金偉誠依舊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快捷酒店的早餐,余皓還沒怎麼睡夠,想到又要去編輯部就有點頭疼。

  「怎麼不吃?」金偉誠把包子朝余皓推了推。

  余皓給他們挨個回消息,全是報喜不報憂,說:「吃不下,我喝點咖啡吧。」

  這快捷酒店的早餐比起周升做的,只能拿去餵豬,余皓硬著頭皮喝了杯速溶咖啡,感覺自己徹底被周升慣壞了。周升那邊則給他發了幾張五星級酒店的照片,余皓回了,早上通過消息,帶上相機與電腦,去報社坐班。

  雖然不知道得做什麼,林澤也完全沒吩咐,余皓心想跟著金偉誠好了。結果一進編輯部,金偉誠竟是輕車熟路,帶余皓過院子,從後門推門進去。

  「金老師?」幾個編輯一時有點驚訝。

  金偉誠點點頭,招呼了幾句,問余皓:「有坐的地方沒有?」

  「您坐我這兒吧?」一名編輯說。

  金偉誠擺擺手,示意沒關係,余皓說:「那裡就是咱們的位置。」

  編輯們似乎都相當尊敬金偉誠,所有人都朝他笑。余皓把椅子給他,自己坐在一疊書上,司徒燁也來了,與金偉誠握手。

  「金老師!撒浪嘿!阿澤昨晚喝高了思密達。」司徒燁說,「我看中午才能起來,招待不周,請多包涵。」

  「自己人,不要緊,辦公室批下來了沒有?」金偉誠問。

  司徒燁攤手,金偉誠掏出一疊發票給司徒燁,司徒燁便接了揣兜裡,朝余皓道:「金老師會帶你一個專題,他讓你做什麼你先跟著做就行,做不來的多問。」

  余皓忙點頭,把電腦拿出來,放在桌上,問:「今天開始工作麼?」

  金偉誠說:「喲,你有蘋果電腦,好東西。」

  余皓「嗯」了聲,說:「您給我交代活兒就行。」

  金偉誠掏出一本大筆記本,遞給余皓,說:「我打字慢,你幫我錄入一下吧。」

  余皓接過筆記本,上面是金偉誠手寫的稿子以及事件記錄,金偉誠說:「我去挨個拜訪下記者們,打完要多長時間?」

  余皓翻了下那本子:「全打?」

  金偉誠:「對。」

  余皓估摸著得兩三天,說:「我盡快吧。」

  金偉誠走了,余皓翻了下筆記本,大致知道為什麼編輯們都挺尊敬他了——他的字寫得非常好看,而且遒勁有力,就像書法帖子一樣。從這點上余皓就能推測出,他做事一定相當認真,連採訪的記錄隨筆都寫得如此地端正,下面還有批註。

  余皓開始給金偉誠做錄入,每個採訪案大約是一萬字的篇幅,裡頭詳細記錄了所有的數字、案情經過、細節存疑等等……思路異常清晰,肖玉君自己做的採訪要點與金偉誠的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太專業了!真是太專業了!余皓不禁在心裡瘋狂讚嘆,金偉誠的形象瞬間高大偉岸了許多。這種專業採訪稿,從它嚴密的結構、完美的邏輯推斷上看,環環相扣,實在是太有美感了!

  司徒燁過來巡視,問:「昨晚住宿的發票呢?」

  余皓答了,又問:「小燁……」

  「叫老闆娘。」司徒燁說,「你得租房住了吧?」

  余皓才想起來,抽空趕緊上網看房子。司徒燁又去打電話催林澤起來,直到午休前,林澤才趕過來,一臉酒醒後的崩潰表情。

  「搬桌子吧。」林澤說,「把你這張搬過去,到東樓。」

  司徒燁:「媽的,終於批了,累死我了。」

  金偉誠過來,點頭打了招呼,當著一群責編的面,把余皓的辦公桌搬出去了。

  余皓:「……」

  東樓裡撥了一間小辦公室給他們,金偉誠與司徒燁把桌子搬到門口就卡住了,司徒燁說:「要麼把桌子卸了進去再裝?」

  金偉誠說:「把窗子拆了吧。」

  林澤馬上道:「不行!」

  四人看著那桌子,余皓試探著問:「是不是可以斜著……」

  「對對對!」餘下三人頓時如夢初醒,把桌子斜過來,推進去了。

  余皓:「……」

  「簡直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林澤說,「居然沒想到可以斜著。」

  余皓扶額,進去以後,四人開始在那辦公室裡狂打噴嚏,驚天動地,一個接一個,余皓的電話還響了,周升參加完上午的會後,問他在做什麼,開了視頻,結果看見四個人在一個滿是灰塵、放滿舊書的辦公室裡狂打噴嚏。

  周升:「……」

  余皓實在受不了了,出去坐在草地上。歇了半小時,眾人去打水,輪流打掃開荒。周升給余皓發了個訂單,已經給他找好家政了。余皓命被嚇掉了半條,馬上讓周升撤掉,你讓人家領導怎麼想?我還要不要在這單位混了。

  周升只得一臉無奈地撤掉,然而到得下午三點,林澤也有點受不了,朝司徒燁說:「要麼我看,還是請家政來開荒吧。」

  余皓說:「我來找。」旋即速度在領導面前爭取表現一下,微信聯繫周升,周升嘲諷他一頓後再下單,到得晚上八點,終於打掃乾淨了。

  夜八點,司徒燁點了披薩外賣,四人坐在一張辦公桌前,開可樂,部門聚餐。

  「好了。」林澤說,「咱們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個正式的調查小組了,重新介紹下。」

  四人互相介紹,金偉誠問:「還有倆責編姑娘呢?」

  林澤說:「一個去結婚了,一個考上北外研究生,都不來了。余皓開始辛苦點兒,除了採訪,錄入下稿子,幫忙修下照片,小燁會慢慢再招人。」

  余皓忙道好好,正好為金偉誠錄稿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然而這辦公室裡就只有一張桌,我上哪兒給你錄入稿子去?

  司徒燁看出余皓的疑惑,答道:「明天我去宜家買點家具和書架過來。」

  「咱們沒什麼官僚風格。」林澤說,「也沒有上下級之分,有事兒直說就行了。」

  余皓說:「我只是疑惑這張桌子,為什麼就這麼重要?」

  林澤答道:「因為根據青華時報社的傳統,每一張書桌,都代表著一個獨立的崗位,也像徵了在這個報社裡的話語權。楊老師答應過把這張書桌給我,我才願意背井離鄉地過來開設這個部門。而且咱們要來的這張桌子,是記者專用的,你坐在這張桌後出稿子,就意味著你在報社裡有一席之地。」

  「你看三班倒的責編,」司徒燁說,「都是共用一張辦公桌,這也算他們的一種儀式感吧。」

  余皓明白了,點了點頭,林澤把這張桌子強行佔了過來,也就意味著,他們這個調查組出的報導,在整個報社裡是有獨立地位的。

  金偉誠說:「這辦公室也不錯。」

  林澤說:「我這輩子就沒喝過這麼多的酒,格老子的,喝得我現在胃裡還泛酸。」

  余皓四處看看,這辦公室陰暗潮濕,燈光還暗,實在看不出好在哪兒。

  「聞一多用過的辦公室吧。」金偉誠說,「今兒聽幾個記者說的。」

  「對。」林澤點點頭,說,「據說聞一多曾經在這裡辦公過兩年。」

  余皓:「聞一多?!就是那個語文課本上的聞一多?!」

  司徒燁:「對。」

  金偉誠又說:「希望咱們出的報導,不會辱沒了這辦公室。」

  「一定的。」林澤說,「我現在最不擔心的就是報導質量,反而是審核尺度,昨天看來,也不算太樂觀,和之前社裡答應我的,有一定出入。」

  金偉誠說:「走一步看一步,我採訪去了。」

  「那你……」司徒燁看余皓。

  余皓實在不想現在去採訪,都晚上九點多了,他只想回去睡覺,然而要加班的話,實在不行硬著頭皮也得上,只得強打精神道:「好,我隨時配合。」

  「你先不去。」金偉誠說,「晚上熱,把稿子先錄入完再說。」

  林澤道:「新家具沒來前,辦公桌優先保證給余皓使用,他有電腦。」

  眾人商量片刻,余皓想起自己還、沒、租、房!好吧只好再住一天酒店。

  「金老師住什麼地方?」司徒燁又問,「我幫您找房去?」

  「我蹭小余的房再住兩天。」金偉誠理所當然地說。司徒燁只得給了余皓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讓他自己想辦法把金偉誠弄走,余皓便點點頭,發了條微信給司徒燁,讓他放心,自己能處理好和老師的關係。

  一連數日,余皓起初覺得這工作只是身累,從壓力上來看還好。但他漸漸地發現,學東西才是最艱難的。他開始體會到周升最開始近乎崩潰的那種情緒了——那天晚上,周升在客廳裡與傅立群互相訴苦,余皓都聽見了。

  這幾天裡,周升顯然也很累,他與余皓在夢裡見了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都很容易醒。到得早上余皓夢遺了,一整天心情很好,卻沒什麼精神。

  「你壓力太大了。」周升又一次進來時,發現余皓的夢灰濛蒙的,太陽還在,卻如同瀰漫著霧霾。

  余皓說:「確實每一天都有點累。得保證睡夠。」

  周升道:「工作穩定下來前,確保休息為主。」

  余皓也沒辦法,早先他覺得與周升在夢中見面,能緩解兩地相思,但每次在夢裡見完,再回到現實時,他只會覺得更難受,心裡空空落落的,很難從昨夜的夢中走出來。一整天都會回想著,進不了工作狀態。

  周升也是這樣,到得後來,總忍不住讓余皓中午多睡會兒,想通過夢境來見他,余皓一被叫醒,兩人都有點光火。

  「我覺得我太沉迷夢裡了。」余皓朝周升說:「你快點過來吧。」

  周升中午在大辦公室睡覺,金烏輪發光時被同事發現了,只得找了個藉口糊弄過去,將它先收起來,免得引人注意。

  「行。」周升說:「我盡快過來。」

  余皓強行打起精神,面對他的稿子。

  隔行如隔山,余皓發現自己的專業,在傳統媒體行業中,幾乎沒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反而給他幫助最大的,是大一暑假時,陳燁凱交給他的兼職,與大二跟著肖玉君學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余皓道:「我真後悔當初沒在大學裡轉傳媒專業。」

  「你讀過的書都在你的靈魂裡。」林澤道,「未來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比科班出身的記者走得更遠的原因,恰恰就是你曾經覺得百無一用的心理學……來,看稿子。」

  「是這樣的,」林澤粗略過完余皓整理的稿子,說,「金老師的文本帶有一點朝鮮族語語法,這個是他的習慣,你得給他改成採訪稿的語句,不能照著錄入就完了,我不想交給總社那邊的稿子有太多漏洞,否則他們就會藉故卡咱們。交上去的東西,儘量讓責編挑不出毛病來。」

  「行。」余皓想朝鮮族語語法也不知道從哪兒看出來的,這意思是讓他重新查一次稿子?可要是不圈出來,他根本就看不出哪裡有問題啊啊啊!

  林澤沉吟片刻,說:「比方說這、這、這……還有很多。」

  林澤給余皓圈了幾個地方,余皓差點要感動哭了,林澤也實在沒時間挨個給余皓標記,只得把稿子退回去給他重審。

  余皓連著兩天在辦公室裡忙到凌晨兩點才下班,更沒空去看房,心想把這周所有稿子都弄完再去租吧。周升原本說好來北京,恰好到了週末,周來春又要帶他去上海開會。

  「別吵架,去吧。」余皓對著一本工具書,查幾個地方,朝周升道,「我他媽的完全不知道這句話哪裡出了問題……你玩過大家來找茬嗎?」

  周升:「我看看?」

  余皓開視頻,對著稿子,周升看見周圍環境,頓時就愕然道:「這都幾點了?你還在單位?給我回去睡覺!小命不要了?」

  余皓一看居然已經兩點半,馬上說:「我這就去睡。」

  周升:「不行!這工作不能做了!我打電話給你領導。」

  余皓被稿子弄得正煩躁,說:「那我給你爸也打電話?別幹了?」

  「你不去睡覺,我明天就不上班了!」周升威脅道。

  余皓只得說:「好好,我這就回去。」

  余皓與周升吵了良久,回到酒店時,周升那邊終於靜了下來,吵到一半居然自己先累得睡著了。余皓既好氣又好笑,說:「愛你。」

  周升翻了個身趴著,腦袋對著視頻攝像頭,睡得像個小孩。余皓朝他拋了個飛吻,關視頻,累得洗澡的時間都沒有,上床睡覺。

  國慶時北京簡直人山人海,林澤把公眾號也申請好了,開始上各種社會熱點專題,掛在青華時報社的公眾號下,想辦法吸粉。余皓終於把全部稿子交了上去給林澤,騰出時間去看房,周升國慶則得下去跑店,又沒法過來了。

  「國慶北京人太多了。」周升說,「我節後就來。」

  余皓今天心情很好,說:「我先租好房,等你過來。」

  周升:「千萬別省錢,租離單位近的,走路五分鐘,能多睡會兒。」

  余皓已經漸漸習慣了沒有周升在身邊的日子,每天通過視頻與微信互通消息感覺也挺好,知道對方都在努力,未來便有了希望。

  「跑店,」周升掛了電話,朝經理說,「要注意什麼?」

  周升過完國慶,入職就滿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裡他最初每天只睡四小時,周來春發現了,讓他至少要保證每天七小時的睡眠才有精力應付工作。改了作息時間後,周升回到家都要與余皓視頻,原本以為他與自己同時睡覺,卻發現有時候自己睡了,余皓還在改稿子——這令他更不放心,每天都要盯著余皓入睡才睡。

  於是周升的睡眠時間更少了,被壓縮到三小時以下。國慶前的整整一週,他睡覺的時間總共加起來還不夠二十小時。

  但說來還好,與余皓每天這麼視頻著,能有效安撫周升的情緒,每每到了崩潰邊緣都能把他拉回來,不會有把事情一扔,買張機票去北京的衝動。

  中途有次週末休息,周升還脫光了,與余皓開著視頻,兩人隔著視頻挑逗並釋放了一次。

  但總是睡眠不足,令周升已經有點傻了,他聽到要下店時,便一臉茫然地看著經理。

  「熟悉下餐廳的運營。」經理說,「聽取店長的匯報,和骨幹員工聊幾句,聽聽他們反映的問題,這個工作不是我帶你,是老闆要求的……」

  「行。」周升只是疲憊地說,「去,去。」

  周升去抽了根菸提神,回來坐著,想找余皓,但說個幾句他就捨不得走開,總想和余皓再說幾句,說著說著時間就過去了,會導致一下午什麼都做不了。

  余皓那邊給他發了個視頻,周升一邊看電腦上的匯報,一邊時不時一瞥余皓,余皓正在看房子,周升捋了下額發,笑了起來。

  「床得大點。」周升提醒道。

  「知道。」余皓在視頻那邊說,「還有暖氣呢。」

  周升:「錢不夠一定要開口!」

  余皓:「夠的……」

  第120章:租房

  信號不大好,時斷時續的,余皓找到一家距離單位大概一站公交的老居民樓,租下其中一個房間。周升提議最好別合租,指不定碰上什麼奇葩室友,但這房子是余皓能找到的性價比最高的了,女房東的侄兒自己住著,是個沉迷遊戲的宅男,在準備考公務員,沒交女朋友,每天打打遊戲,在家複習。

  一室一廳改成兩間房,余皓非常滿意,就是隔音效果一般。兩千八一個月,押一付三,余皓付掉了一萬一千二。

  周升又把視頻打過來了:「我一會兒就找老頭子討薪去。」

  「夠的。」余皓說,「還有一萬多呢。」

  周升對余皓合租不是太滿意,但找房看房相當累,余皓看到個差不多合適的,就實在不想再去奔波勞碌了,反正實習期結束前,也就每天晚上回來睡幾個小時,又不在這裡宴賓客開party,沒什麼影響。

  余皓知道周升的原則是「不要省錢,只要你喜歡」,於是余皓便把話題往「我喜歡」上引,最後周升充滿懷疑地接受了。

  「要麼買下來吧,」周升說,「既然你喜歡。卡在你身上,我找老頭子借點,再打四百萬過去,就當投資了。」

  「我瘋了我!」余皓抓狂道,「我花六百多萬買這四十平方三十年樓齡的一室一廳,有錢沒地方花嗎?窗子都要掉下去了!」

  周升:「那看來你也不是很喜歡,隨你吧,總之別委屈自己。」

  「我以為你會把房子買下來。」林澤聽完余皓描述過租的房後,說道。

  余皓道:「呃,真的買不起,那一室一廳得六百多萬。」

  司徒燁道:「這世道,房價也真畸形。」

  余皓道:「本來就不是給咱們置業用的。租房挺好。」

  林澤說:「房價無關租不租的問題,在於給整個國家證明了一個相當惡劣的命題:辛辛苦苦做一年實業,不如投資買兩套房的漲幅,你想,這意味著什麼?」

  余皓說:「有錢的人更有錢,窮的人更窮吧。」

  「不。」林澤糾正道,「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否定了『勤奮』的民族精神。」

  余皓心想我了個去,你還真敢說,但仔細一想還確實是這個道理。林澤又嘆道:「辛苦工作一輩子,不如買套房坐著等升值,誰還願意勤奮地去創造財富?這才是最根源性的、毀滅性的打擊。」

  國慶假期林澤本想讓余皓休息,自己則與司徒燁、金偉誠去採訪,余皓正好有這機會跟著學學,周升也來不了,便主動要求跟著出去採訪。

  「你有相機麼?」司徒燁問。

  余皓道:「有,不過很便宜,三千的相機,不知道拍出來的照符合要求不。」

  司徒燁道:「夠了,沒關係,我也用的爛機子,攝影師長得帥,拍什麼都好看。」

  林澤:「這又是什麼邏輯?那……金老師,余皓跟我,小燁跟您?」

  「小余跟我。」金偉誠道,「你們小兩口就別拆了。」

  余皓尚聽不出短短兩句話裡,林澤與金偉誠交換了句潛台詞,直到金偉誠開口,才稍微感覺到一點話裡帶話的意思。

  金偉誠道:「我看下你相機?」

  余皓第一次在辦公室裡拿出他的相機,給辦公室拍了張照,拿出來時司徒燁、林澤、金偉誠那表情就像凝固了一般。

  余皓:「???」

  司徒燁:「你這機子三千?」

  余皓:「對啊。」

  司徒燁:「給、我、來、一、車!」

  余皓:「……」

  林澤想明白了,責備地看了眼司徒燁,說:「別人送的吧?」

  「周升給我買的入職禮物。」余皓有點膽顫心驚,問,「這相機多少錢?」

  金偉誠比了個手勢,余皓道:「我就知道他要騙我,一萬一……還好吧。」

  「十一萬!」司徒燁道,「想什麼呢!」

  余皓頓時魂飛魄散,自己一路上把這相機磕磕碰碰的,背著個包碰了也不在意,居然要十一萬?

  司徒燁伸手,余皓把相機給他看,馬上就想給周升發消息,但打了幾行字又刪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富養的小孩就是不一樣。」金偉誠無奈地搖搖頭道,「第一天看小余就看出來,家庭環境太優越了,從內到外都有種擋也擋不住的自信。」

  余皓忙道:「我真不是富養長大的……」但他實在無力爭辯,想想只得承認:「也算是被我男朋友富養的吧。」

  林澤說:「要不是衣食無憂的孩子,哪兒會進咱們這行?」

  金偉誠笑了起來,指向自己,再指林澤,林澤道:「所以我一直很尊敬金老師。」

  金偉誠笑道:「小燁也是家裡富養的。」

  司徒燁沒說話,只擺弄了下相機,余皓說:「老闆娘,你想舔它幾下麼?」

  司徒燁:「可以麼?」

  余皓與司徒燁又大笑起來,金偉誠說:「行,那我就先回了,小余明天見。」說著起身走了。

  金偉誠一走,司徒燁就不爽了,朝林澤說:「富養花他家錢了?這麼不待見富養?」

  余皓:「我真不是富養的……你們別吵架,這有啥好吵的。」

  「金老師當了這麼多年記者,」林澤解釋道,「對物質早就看得很開了,你不要胡亂揣測他。」

  司徒燁道:「哦?看得也不是很開吧?否則幹嗎話裡話外總酸溜溜的?」

  林澤道:「有必要在余皓面前討論這個?」

  余皓:「???」

  「什麼意思?」余皓道,「金老師是不是不喜歡我?」

  「沒有。」林澤說,「他很喜歡你。本來想著兩組換一換,你看,他這不很願意主動帶你麼?」

  余皓說:「我是不是在沒注意到的時候,開罪他了?」

  「沒有。」司徒燁道,「你做得很好了,架不住玻璃心人人皆有嘛。」

  「司徒!」林澤有點生氣了,司徒燁便不再說下去。

  余皓的情商和周升比差得很遠,卻不是傻子,忙道:「有什麼問題,請老闆和老闆娘提醒我,我一定會注意改正的。」

  「沒事。」司徒燁說,「我和阿澤都很喜歡你,你太能吃苦了,但也不用每天晚上加班到兩三點才回去。」

  余皓聽到這話,頓時感動得不行,說:「你怎麼知道?」

  林澤:「總社那邊夜班編輯說,你每天燈開到半夜,也要注意休息。」

  余皓無奈說:「我不是專業學傳媒的,要補的東西太多了。」

  「大家都不是科班出身,」司徒燁說,「也不矮別人一頭,自信點。」

  余皓疑惑地點點頭,林澤說:「我學酒店管理的。」

  司徒燁說:「我練西班牙語的。」

  林澤:「練你個頭的西班牙語。」又朝余皓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星巴克里賣咖啡。金老師以前是工人,你看,誰專業對口了?」

  余皓:「哦是這樣嗎?你們沒騙我?嗯……」

  司徒燁又拿了一疊券給余皓,讓他去吃點好的,國慶還得採訪,早點休息別太累了。

  回到家裡,余皓第一件事就是給周升開視頻,周升在一家希爾頓酒店的游泳池裡游泳,接到視頻後從池邊上來,八塊腹肌整齊漂亮,穿著條小三角泳褲,頭髮上、身上全是水往下不住淌。

  「寶貝想老公啦?」周升拿著飲料邊走邊喝,「來啊,賣肉啦,火箭刷起來,別墅刷起來!蘭博基尼刷起來——」

  余皓本打算興師問罪,看到周升這身材,自己先硬了。

  「你……嗯……你給我老實交代!」余皓竭力按捺住吞口水的動作,拿起哈蘇相機,「這要十一萬?!」

  周升頭髮濕著,站在泳池旁像個大男孩般朝余皓笑,他穿上浴袍上電梯回房,把手機放在洗手台上,當著余皓的面抹香皂洗澡:「被發現啦?」

  余皓一邊看周升洗澡一邊生氣地說:「哪兒來的錢?」

  周升簡單地衝了下,裹了浴袍,拿了棉簽掏耳朵,朝視頻裡的余皓挑了下眉頭:「我媽給咱們買車用的,給了十四萬,讓買個雪佛蘭。」

  余皓絕望道:「賣肉也沒用!不要狡辯!所以你就給我買了這相機?」

  周升吹了會頭髮,把頭髮吹乾後又恢復了那高冷總裁范兒,換衣服,拿著手機到穿衣鏡前,穿上西褲,赤著上身,找出雪白的襯衣:「我心想買車有啥用,第一眼看到這相機,就知道是它了,你一定喜歡。」

  「太、貴、了!」余皓拿著手機開始截屏,說,「萬一被偷了怎麼辦?」

  周升道:「再買個不就好了?」

  余皓:「……」

  周升見余皓心情有點低沉,問:「怎麼?」

  余皓把今天的話描述了下,周升坐著想了幾秒,說:「就是你們老師心理不平衡唄,當了這麼多年記者,沒賺到幾個錢。一個實習生用十來萬的相機、蘋果電腦,看著難受。你老闆娘倒也是個人才,半點不給面子,不爽就開懟的。」

  余皓道:「所以我得低調點兒,你怎麼也沒提醒我?」

  周升說:「我故意的。」

  余皓:「什麼?!」

  周升道:「給你配好點的裝備,顯得你有錢,領導就不敢太欺負你,拚命使喚你,是不是這個道理?你得讓他們明白,你是為了愛和理想才來工作,這樣一來你工作賣力,不是爭取表現,而是真的願意做,大夥兒不就不敢小瞧你了?」

  余皓道:「阿澤本來也不是這樣的領導。」

  周升笑道:「你來報到前,咱們又不知道他風格,有些領導就挺噁心,有備無患不是?像你給金老師錄稿子,得知道這是相互的,他帶你,你為他工作,你倆完全平等好麼?我他媽為了一口飯吃,像條狗似的,我可不想連你在別人眼裡,付出這麼多,也就只是為了那點錢,本來你也是為了自己的理想才去北京的,對不?」

  余皓道:「你怎麼沒說過?不是在大事業部麼?怎麼又變成狗了?」

  「比喻。」周升道,「就是個比喻!」

  周升換好衣服,戴上袖扣,說:「老公參加晚宴去啦。媳婦晚上吃啥?」

  余皓真是拿他沒辦法,說:「我叫個披薩吃,少喝點酒,愛你。」

  「愛你。」周升關了視頻,余皓躺床上,拿著那相機,翻照片,看見周升留在這相機裡的第一張照片,突然就好想回去,扔下自己所有的所有,什麼理想、抱負、未來……統統拋到腦後,只想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周升關了視頻,傅立群的電話來了,周升接了,一臉鬱悶道:「去不了,今天得陪當官的吃飯吶,這活兒我真想不干了,靠。」

  傅立群道:「那我們這邊改天?我約了個朋友,他有興趣幫咱們拓展業務,少爺,場面你熟,這次你得幫我。」

  周升道:「行行,哥哥,你改六號吧,我就六號晚上有空。」

  傅立群:「我再給少奶奶道個歉……」

  周升:「國慶不去北京!你看我走得了麼?剛剛我跟他視頻,都想著要麼就不干算了,直接飛過去,去送快遞都比在這兒好啊靠,好歹老婆在身邊……行了別說了,我進電梯了。」

  電梯「叮」一聲開門,周升進去,對著鏡子整理了下,把頭髮撥了撥,轉身,電梯到餐廳,開門,周升頓時滿面春風地出去,上前就去拉一個中年人的手,笑道:「哎!趙局!正想上去接您呢!來來來,您這邊請!」

  這房間有點潮濕而且不大通風,牆壁灰灰的,地板總感覺怎麼拖都拖不乾淨,四周散發著一股霉味,陽台上堆滿了雜物。余皓每天下班回家都筋疲力盡,本想好好打掃佈置下家裡,卻實在沒力氣了,等度過最艱難的試用期再說吧。

  硬件條件還在其次,余皓實在低估了與自己租房的這宅男,什麼考公務員,全是騙人的,這傢伙居然可以從晚上八點起床開始活動,叫外賣,吃飯,洗澡,然後坐在電腦前打DOTA,從十點準時打到天亮,半夜兩三點時,還戴著耳機大喊大叫,指揮隊友,其間飆出不少親切的髒話。

  余皓上前敲下門,說:「兄弟,您聲音小點行嗎?我明兒還得採訪。」

  「好好!不好意思啊兄弟!」對方倒是很禮貌。

  余皓回來躺下,半小時後,又被聲音驚醒了。

  余皓想發飆了。

  早上六點,隔壁開始看A片,打飛機,十五分鐘後,安靜。宅男出來倒垃圾,叫第二輪外賣吃,吃完睡覺。

  余皓開始還三不五時過去敲門,直到有一天他讓對方安靜點後,回房聽見對方說了句「傻逼」,就不去敲了。開始聯繫房東,讓房東解決,房東過來把侄兒訓了一頓,退錢是堅決不退的,要搬走隨意。余皓嘗試交涉幾次,都要抓狂了,最後司徒燁給了他倆耳塞——隨時隨地可睡神器,余皓用上耳塞後,整個世界安靜了許多。

  可為什麼我都出來租房了還要準備耳塞啊!余皓心想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天理了。

  余皓有時也覺得自己過得真像條狗,但唯一支撐著他的,就是高三畢業那年,混得連狗都不如,現在好歹還像條狗了。

  「那房子我真有點受不了了。」余皓朝司徒燁說,「老闆娘,我根本什麼事兒都沒幹,半夜在睡覺,他過來敲門!讓我別看視頻!我要被他氣死了!」

  司徒燁一邊調照片,一邊同情地看余皓。

  余皓道:「我一定要打他一頓,現在唯有暴力能拯救我。」

  「你別衝動。」司徒燁說,「等周升過來了你讓他打,他打完就跑了,你打了待會兒別人鬧你,你更累。」

  余皓發現司徒燁完全就像個小孩兒,與周升一樣有種神奇的能力——什麼事情到了他嘴裡都會變得無關緊要起來,這辦公室裡司徒燁有效地擔任了化解所有人壓力的角色,偶爾插科打諢下,煩躁感頓時就能隨之消失。

  「你看這個,漂亮嗎?」司徒燁給余皓看他今天拍的照片,是晨曦下的天安門與升旗儀式。

  「好漂亮。」余皓看相機裡的照片,再與司徒燁對視,都笑了起來,司徒燁拍拍余皓的頭,說:「待會兒挨罵的時候記得這照片。」

  「什麼?」余皓警惕起來。

  林澤過來推門,說:「余皓跟我來一趟。」

  司徒燁:「去吧。」

  余皓:「……」

  國慶上班的第一天,林澤帶著余皓到總編室去,一起被副總編罵了個狗血淋頭。

  第121章:批評

  「林澤你自己看看這稿子。」副總編說,「這不是你們以前的報社!你給我記清楚!第一天來我就告訴過你了!地方媒體那一套不要帶到這裡來!」

  上面是余皓出的兩份稿子,劃出了不少句子。國慶前余皓交給林澤,林澤轉給金偉誠,金偉誠還沒看,林澤以為他看完了,問余皓有沒有問題,余皓說「我覺得應該沒問題」,林澤也沒細看就交了。但余皓那句的語境是「我覺得我交給你的稿子沒問題」,而不是直接上版沒問題。

  「他是實習生不懂。」副總編又道,「你也不懂?!」

  林澤忙道:「是我的責任,一定不會再出這樣的毛病。」

  余皓進來就被劈頭蓋臉一頓,整個人都蒙了,副總編指著他,說:「你,你到外面去!當著整個編輯部站好!把你的稿子讀一次!你自己讀!你有沒有臉讀?!你到底學沒學過新聞傳媒?」

  林澤說:「他是學心理學的。」

  副總編道:「那你為什麼進這行?我看你不適合當責編,回去重新考慮吧。你這處變不驚的,臉皮厚得能比長城了,去當心理諮詢師不好?」

  「這個……總編,」林澤也有點受不了了,說,「我會督促他改進。」

  「我看是你,林澤!你最需要改進!」副總編道,「林澤!你招的什麼人?」

  余皓沉默不語,林澤收起稿子,說:「這就回去讓他修。」

  「你們的版面暫時取消。」副總編道,「什麼時候稿子能過二組審校了再來找我重新申請,就這樣。」

  林澤關上門,帶著余皓出去。

  最後那句簡直是致命的,余皓差點一時沒喘過氣來,林澤一語不發,走在前面。

  「抽菸嗎?」林澤拿出一包煙。

  「我不會抽。」余皓說,但還是接過了林澤的煙。林澤隨手給他點了煙,一臉煩躁。

  「版面取消是什麼意思?」余皓不死心地還想再確認下,說,「我是不是給你闖禍了?」

  「人事原因,派系鬥爭佔八成。」林澤說,「稿子質量佔兩成,是我自己疏忽了。」

  余皓說:「有挽回辦法麼?」

  林澤沒說話,抽了一會兒煙,余皓也抽了一口,劇烈咳嗽起來,看看手裡的煙,皺眉。

  「別聽他說的。」林澤說,「沒有人天生就適合做哪一行,都是學出來的,對自己有點信心,回去改稿子吧。」

  余皓看著遠處北京的一片濛濛霧霾,想起了司徒燁的照片,漂亮的日出,嘆了口氣,起身回去改稿。

  「不至於吧。」司徒燁看完稿子,說,「他是不是陽痿啊,這麼大火氣?這稿子很好了好嗎?」

  林澤也煩:「別說了,幹活吧。公眾號別再出錯了,現在流量還沒導多少進來。十月一開始,社裡有關注數指標,做不到就有人等著接手了。」

  司徒燁飆了一串流利的重慶髒話,問候了副總編的祖上,余皓道:「我真不知道怎麼改,我真的覺得這稿子……」

  林澤看了眼余皓,金偉誠出去採訪了,司徒燁道:「金老師的字寫得漂亮,思路也很清晰,但上版文本一直是短板,你不花點時間教會余皓,他沒法把思路轉過來。」

  林澤道:「關鍵我文本也是短板好嗎!」

  余皓道:「那我去問總社的責編。」

  「我先來一次,你注意看。」林澤拿了紙稿,與余皓坐在一起,說,「你要把思路換到採訪稿上來,你這稿子跟肖妹學的?發網媒勉強可以,發報紙上確實有欠缺。我以前做地方媒體,副總編說的確實也沒錯,也沒想到這邊審查這麼嚴。」

  余皓折騰個稿子折騰了一下午,翻來覆去的,都快認不得上面的字了。

  林澤說:「這樣應該差不多?」

  余皓為了保險,再去找總社的責編,司徒燁還特地提醒他,別貪圖輕鬆,找小女生幫忙,免得惹桃花。余皓心神領會,專找大叔責編,然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帥哥的友好是共通的。別人都願意教他一點,只要別太招人煩。

  結果是,余皓發現林澤過過一次的稿子,仍然被挑了不少問題出來,有些意見與林澤還完全相反的。

  六篇稿子,改得余皓筋疲力盡。假期結束第一天,余皓加班到凌晨四點半,下班出來時,看見環衛工正在大路旁唰唰地掃葉子。這一刻他心裡有種無奈感,這稿子改來做什麼呢?版面都被裁撤了,林澤要拿著回去重新申版?

  但第二天,他的稿子上了公眾號,底下還有署名:「實習編輯:余皓」。

  余皓看見那一行字時,整個人彷彿活過來了。

  「哦,還有署名啊?」余皓道,按捺不住,心裡開滿了花。

  「本來你的崗位是記者。」林澤以為余皓對「實習編輯」的頭銜有意見,說,「可現在沒責編,你湊合著先頂下吧。正招著呢。」

  「招毛啊招。」司徒燁道,「在北京一個月四千五,沒編制,有人來嗎?清潔阿姨一個月都有六千八呢!」

  「清潔阿姨家裡六套房。」林澤耐心地說,「你怎麼就知道招不到那些家裡有十幾套房又沒事做,還有理想的好青年呢?」

  余皓開始習慣了這種吐槽,自然而然地接上了,答道:「那你得把目標瞄準我們這些富養的,騙到一個是一個。」

  司徒燁道:「那倒是的,富養的小孩最好騙了。」

  調查記者部一致同意,余皓道:「什麼時候出去調查?」

  「珍惜現在的時光吧。」林澤道,「現在部門還不算真正成立,等出去做專題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麼感覺了。」

  司徒燁道:「在這兒坐著不會被狗咬,我也覺得挺好的。」

  余皓:「我覺得金老師確實很適合當調查記者。」

  司徒燁說:「金老師以前是鞍報籃球隊的,跑起來飛快,我現在發現,調查記者一定要跑得快,這是基本保命技能。」

  余皓頗有點躍躍欲試,很期望什麼時候能去採訪一下,畢竟自己來這社裡的動力,就是為的採訪。然而看林澤與司徒燁,卻都有點受夠了,最近的採訪任務全派給金偉誠,半點不想出去。

  「寫稿子吧。」金偉誠回來以後把本子扔給余皓,上面都是些小事件,又朝林澤說:「主編,總編室找你。」

  林澤起身走了,準備去參與宮斗,司徒燁買了個電飯鍋,在辦公室裡給他們做飯吃,余皓開始整理金偉誠的稿子,按理說這稿子該記者自己寫好,交給余皓,余皓審完改完,再拿去總社裡發。但現在林澤申請回來的版面被撤,大家都很窩火,幸而還有個公眾號。

  「這樣寫不行。」金偉誠坐在旁邊看余皓整理稿子,余皓打了一行字又刪了,換了風格。初稿總是很凌亂,想到哪兒寫到哪兒,金偉誠又一直打斷他,令余皓很鬱悶。磕磕碰碰的稿子出來以後,開始改稿,余皓現在最煩就是改稿,一篇稿子翻來覆去改個無數次,簡直想摔電腦。

  每次當他覺得「這次行了吧」,又會被金偉誠給出一堆意見,最怕的是意見還很空泛。

  余皓:「我覺得這些都是小新聞,不太好發揮。」

  金偉誠說:「小事件,大情懷,你要從裡頭尋找打動人的點,不要總是想著搞個大新聞。」

  余皓改完最後一稿,以為滿足了金老師的要求時,對方卻說:「你放一晚上,明天再來看,就覺得不行了。」

  司徒燁在電飯鍋裡燜好臘腸,說:「吃飯了,吃完下班吧。這公眾號點擊怎麼老上不去,太鬱悶了。」

  余皓那脾氣上來了,今天一定要改完這稿子,否則晚上睡不著。與周升交流幾句後,周升的意思是花錢給他請個槍手?余皓當然堅持自己做,周升便也去開會了,今天得聽財務報告,聽到晚上十點。

  【我散會前你必須得下班回家。】周升留了條消息,【否則這事兒沒完。】

  余皓:【好了知道了。】心想這是不可能的,我就不信我今天做不完。

  周升:【你要不回去,我就不上班了。】

  余皓:「……」

  周升總是拿不上班來威脅他,余皓只得答道:【八點就回去,你好好上班,聽話。】

  來北京後,余皓幾乎不與朋友吐槽自己的工作,畢竟再苦再煩再累也是自己選的。而且余皓的朋友幾乎全是男生,好兄弟之間,只要聽見對方抱怨,所領會的訊號往往不是安慰,而是「這是一種求助」,於是大家會給出解決方法,或力所能及地進行干預。

  就像余皓朝周升說帶他的老師要求太嚴格了,自己常常覺得無所適從。如果交了女朋友,對方將進行傾聽,並安撫他躁動的情緒。而男朋友的話,則是「給你找個外包幫你寫?」或是「找人把那老師打一頓」這類解決方案。當然所有問題到了最後都是「算了辭職吧不做了我養你吧」。

  七點時,外頭敲了敲門,林澤進來,說:「你有朋友來看你了,余皓。」

  余皓正塞著耳機,一臉不耐煩地抬頭看了眼,看見陳燁凱站在門外,手裡拿著個盆栽。

  「陳老師!」余皓馬上扯掉耳機起身。

  陳燁凱朝林澤點點頭,林澤朝余皓道:「你先下班回去?」

  「一起吃飯?」陳燁凱說,「我今天過來學校報到,正好來看看你。」

  余皓看見陳燁凱時,突然覺得整個世界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平靜了下來。

  陳燁凱的一輛保時捷停在外頭路上,說:「上車,想吃什麼?」

  余皓:「你又買新車了?這車牌哪兒來的?」

  陳燁凱:「學校借我用的車牌,車我自己買的。」

  余皓又不是很想見到陳燁凱了。

  「想吃什麼?」陳燁凱又朝余皓問了一次。

  「隨便吧。」余皓無力道,「我就不和你AA了,A不起。」

  陳燁凱說:「A什麼A,咱倆還AA?私房菜可以嗎?」

  陳燁凱把余皓帶去了一傢俬人會所,是個四合院裡頭,非常幽靜,一張桌,兩副餐具,外頭有個小池塘,錦鯉游來游去。陳燁凱拿著毛巾擦手,說:「應該忙得吃不上什麼好吃的吧?我猜你第一個月幾乎沒出去逛過。」

  余皓看著陳燁凱,這傢伙總是那麼帥氣,更有種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的淡定感。今天他吃了一小碗司徒燁做的臘腸煲仔飯,剩下大半鍋全被金偉誠解決了,現在只覺得更餓。

  「你來出差嗎?」余皓道。

  「崗位調動。」陳燁凱道,「咱們學校和這邊學校建立了交流關係,青年講師交流一年。」

  余皓說:「咱們學校的學弟妹們估計得心碎了。」

  陳燁凱勉強笑道:「那我可沒辦法。喝點酒麼?」

  余皓忙擺手:「待會兒還得回去寫稿子。」

  陳燁凱眉目間帶著不悅:「怎麼瘦了這麼多?」

  前菜上來了,余皓三兩口吃完,兩人又繼續閒聊,陳燁凱問的無非是能不能勝任工作,余皓沒怎麼如實回答,一切很好。陳燁凱也看出他在逞強,便沒說什麼。服務員依次上菜,余皓已經很久沒吃過正常伙食了,雖然這吃的比周升做的差距很大,但總比食堂的好,余皓餓得也厲害,一時便有點風捲殘雲,陳燁凱給他倒水,讓他慢點喝。

  「你心情不好麼?」余皓觀察陳燁凱臉色,他今天幾乎不怎麼說話。但明明拿著盆栽來辦公室時,還與林澤聊得挺高興。

  「沒有。」陳燁凱答道,「想到一些事,我最近也沒課,在北京又人生地不熟的,明天還來找你吃晚飯?」

  余皓道:「我明天得跟老師出去採訪了。」

  陳燁凱想了下,說:「那,你什麼時候不加班,我來找你。」

  陳燁凱又開車把余皓送回家,到得樓下,陳燁凱說:「不請我上去喝杯咖啡?」

  「下次吧。」余皓說,「房裡沒收拾,太亂了。」

  陳燁凱像想說什麼卻沒說,余皓趕緊抱著電腦回去,繼續改稿子。深夜周升那邊似乎喝醉了,又給余皓發視頻,余皓說:「你這臉紅得像個猴子似的,喝了多少?」

  「我想你啦,老婆。」周升倒在床上,領帶扯開些許,襯衣凌亂,皮鞋也沒脫,稍稍側著,英俊的臉上帶著醉酒後的紅暈,怔怔看著余皓。

  余皓那一刻心疼得有點受不了,差點就哭了。

  「我……」余皓看了眼電腦上的稿子,再看了眼周升。

  「你忙你的,別管我。」周升自言自語道,「我就看看你……這樣就好,挺好的,嗯,真好。」

  余皓沉默不語,與周升安靜對視。

  「凱凱今天去看你了嗎?」周升手指間玩著金烏輪,像個硬幣般繞來繞去,還很靈活。

  「你知道他來了?」

  「我讓他去的。」周升道,「怕你又加班不吃飯,他帶你去吃好吃的了嗎?」

  余皓一臉鬱悶,看著周升。

  「你什麼時候過來?」余皓又問,「我想你了。」

  「下個禮拜吧——哎。」周升翻了個身,朝著天花板,閉上雙眼,按著自己的眉眼,按了幾下,打起精神,再趴著朝余皓鼓勵地笑,「老公洗澡去了,都十二點了,你照顧好自己啊,早點睡,乖。」

  說著周升關了視頻,余皓吁了一口長氣,假期後,北京的天氣漸涼了下來。

  余皓澡也沒洗,東西也沒收拾,耳塞也忘了戴,就這麼睡著了。

  又數日過去,余皓在辦公室裡對著電腦改新的稿子。

  司徒燁給他的盆栽澆了點水,又給林澤的腦袋澆水,林澤大喝一聲要搶,司徒燁趕緊閃躲,林澤也十分煩惱地說:「這公眾號的閱讀量總是上不去,有什麼推廣辦法麼?」

  余皓則在想另一件事,這個念頭在他心裡存在好幾天了。

  「阿澤。」余皓突然說。

  林澤:「?」

  余皓看見司徒燁與林澤的感情,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說:「我找我朋友想想辦法?」

  「行嗎?」林澤也不太確定,看司徒燁。

  司徒燁道:「那個開保時捷的嗎?」

  「你又知道?」余皓心想多半是林澤告訴他的,倆上司一定私下討論過。

  司徒燁正色道:「我還知道他心疼你太累了。」

  「沒有這回事。」余皓說。

  司徒燁又說:「不然為什麼進門好好的,看見你臉就黑了?」

  第122章:思念

  「哎!」林澤喝止了司徒燁,不讓他總那麼簡單粗暴,捅出真相。

  余皓心想你們真是太會觀察了,不服不行,這是記者的本能嗎?

  「我們是關係很好的朋友。」余皓說,「周升讓他來看我的,他就像我們的哥哥。」

  司徒燁在余皓辦公桌上坐了個邊,說:「你問下他能給做個校園推廣不?咱們按市場價付錢。」

  余皓心想這個倒是可以有,於是聯繫陳燁凱,陳燁凱那邊答應得很爽快,直接轉給學生會了。不多時聯繫人加了林澤,林澤如釋重負,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余皓有點想回去,但這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面對永遠改不完的稿子,他真切地感覺到,要保護自己的理想永不被消磨,確實太難了。

  「還沒發稿?」金偉誠回來了,說,「這都幾天了。」

  余皓答道:「還有幾個小地方,很快就改完了。」

  金偉誠又把新稿扔給他,余皓已開始有把這筆記本扔回去的衝動了,但他什麼也沒說,只低頭翻頁,展平,開新文檔。

  「現在的小孩能堅持這麼久,挺不容易的。」金偉誠似乎有感而發道,又朝林澤說:「你們社裡的實習生一般撐幾個月?」

  「余皓沒問題的。被富養也不是他的錯……」司徒燁終於不想再忍金偉誠這個「富養」的梗了。

  林澤趁著司徒燁正組織語言要懟人時,恰到好處地說:「金老師,您核對下上個月的報銷?沒問題我就送上去給財務了。」

  余皓低頭時,短暫地沉默了幾秒,再抬起頭看電腦屏幕時,看了眼司徒燁,司徒燁朝他眨眼,笑了笑,余皓也有點傷感地笑了笑。

  「明天開始,老師偶爾也帶余皓去採訪吧。」林澤朝金偉誠說,「發票讓余皓開,他給您當個小助理。」

  金偉誠道:「讓他先把筆頭練練。有空當我會帶他去跑的。」

  林澤:「余皓你稿子儘量帶回去寫,白天多跟金老師採訪。你這寫稿速度太慢,沒跟上的地方,你得抽自己私人時間補上,別佔用太多工作時間。」

  司徒燁幸災樂禍:「多出去跑,才知道外頭怎麼回事。」

  林澤突然又變了臉色,盯著司徒燁,司徒燁看似還有話要說,卻被林澤嚇回去了。

  余皓煩躁地說:「好。」

  余皓抬眼看林澤,心想我已經盡我最大努力了,你還讓我加班寫稿子,白天去採訪,這樣下去我真要猝死……卻發現林澤突然也朝他神秘地笑了笑。

  「什麼意思?」余皓又去問周升。

  周升對著鏡子刮鬍子,稍稍抬頭,現出性感的下巴與喉結曲線:「一來麼,他嫌你們那金老師虛開發票,讓你管錢,覺得你誠實;二來麼,賬走你這兒,金老師出門採訪就必須帶上你了,不難理解吧?第三嘛,他怕你們老師在外頭亂收人家紅包,有你跟著,有些紅包你們老師就不好拿了,順便呢,你老闆怕你沒錢沒動力,還想讓你跟著賺點紅包錢。你們這領導手段真是一套一套的,事業單位出來的,果然人精。」

  余皓:「是這意思嗎?你是不是想得太複雜了?」

  周升笑道:「你們那老闆娘真是個人才,專業拆你老闆的台,這組合太好玩了,太魔性了。」

  一進十一月,北京三場雨後,氣溫瞬間斷崖式下跌,余皓第一次在北方過冬,毫無徵兆地感受到了氣溫直降的威力,暖氣還沒來,房東先上門來收供暖費了。

  「這麼貴?」余皓難以置信道,「我開三個月空調也用不著一千二的電費吧!」

  「咱北方就是這樣。」房東大媽道,「開空調?和暖氣那能比嗎?暖氣多舒服啊,暖氣,重點就在一個『暖』字,讓你心裡也暖,身上也暖……」

  余皓:「我沒錢,我不開暖氣了。」

  「沒法不用。」房東又說,「沒開關,你只能交,沒法選,國家怕你冷死了,這是愛心!啊?趕緊的,支付寶還是微信啊?」

  余皓租房花了一萬多,吃的用的陸陸續續又花了不少。借給金偉誠五千多讓他交房租,跟著金偉誠開始採訪後,發票攢出四千多,剛交給林澤。供暖費一交,剩下沒多少了。

  他問過司徒燁,實習薪水什麼時候發,回答是三個月實習期結束才能申領,最快也要到十二月。元旦前還不知道發不發得下來。

  現在剛十一月,怎麼辦?找周升要錢嗎?余皓看了眼賬戶,周升陸陸續續打過來的520紅包、1314紅包有效地讓余皓加餐勉強吃了點好的。

  「發票什麼時候報下來?」余皓朝司徒燁問了一句。

  「沒錢吃飯了?」司徒燁掏手機,「我先借你點。」

  余皓馬上擺手,說:「就是突然想起這事兒了。」

  「你是不是借給金老師錢了?」司徒燁說,「借了他多少?」

  余皓心想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但林澤這領導平時不聲不響的,似乎對他,對金偉誠的活動都一清二楚。什麼都瞞不過他倆。

  司徒燁解釋道:「他找阿澤預支薪水付房租,阿澤說去替他申請下,第二天又說不用瞭解決了。我倆就猜他找你借了。」

  余皓點點頭,說:「我就好奇發票通常怎麼報。」

  司徒燁說:「你的發票沒問題,阿澤都簽字了,下個月應該就能報下來,打到你登記的卡上。金老師給你發票讓你報你記得別全接過來,就說問下阿澤,說問我也行。」

  余皓心想說不定還真是周升猜的那樣。

  余皓計畫了下,再撐一個月應該問題不大。奈何現在出去採訪,他要一個人管兩個人吃飯,記者許多時候還沒法坐公交,突發事件擠完公交查了地鐵跑過去,黃花菜都涼了,打個車動不動就得上百,這車馬費實在太恐怖。

  「版面回來了。」林澤說,「公眾號效果很好,錢我這邊已經先付了。」

  「耶!」余皓與司徒燁同時歡呼道。

  「下個月開始做專題。」林澤說,「金老師準備一期,帶著余皓做。余皓自己空了也準備一期專題,」

  余皓忽然鬆了口氣,感覺累死累活這一個多月,許多事於是有了意義。對他來說,也許人生最艱難的一段時日,終於挺過去了。

  「……所以呢,」林澤在辦公室裡喝著咖啡,與余皓聊他們各自的採訪經驗,說,「投宿前,一定要觀察逃生路線,這很重要。」

  余皓與司徒燁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愣著幹嗎?」司徒燁道,「記啊。」

  余皓突然意識到,這是林澤在教他!趕緊翻出筆記本,把要點記下。每次只要余皓寫得累了,或是司徒燁修圖排版煩了,大家就會喝杯茶閒聊幾句。而林澤口才很好,一開始談天說地,余皓便馬上會被吸引過去聽故事。

  故事不僅僅是故事,余皓逐漸開始從林澤的口述裡,學習與官員、警察打交道的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調查記者當然也有。什麼時候要服軟,什麼時候拔腿就跑,什麼時候對方不敢惹自己,林澤都會結合他的採訪經歷,生動地朝余皓分析。

  他只說故事,不下結論,讓余皓自己去思考。

  「紙上得來終覺淺。」林澤朝余皓說。

  余皓笑道:「絕知此事要躬行。」

  林澤:「對——」

  「老公。」余皓開視頻,叫周升。

  周升穿著身運動服,正在跑步機上跑步,滿頭大汗,點開視頻差點摔了,忙速度下來,站著喘氣。

  「最近主動叫老公的次數多了不少嘛。」周升抓了條毛巾擦汗。

  余皓端詳他,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順便找他要點錢花,實在是沒錢了,他連著吃了好幾天的沙縣小吃,都要吃吐了。

  「忙嗎?」余皓笑道,他發現周升好像瘦了點,眉眼間有點戾氣,卻笑逐顏開的。

  「明天考試。」周升答道,「全部門戰略目標會議,PPT我做好了。」

  「考試?」余皓詫異道。

  「實習期要結束啦。」周升傷感地笑了笑,「老頭子讓我去所有人面前報項目,上海的分店拓展業務,通過以後,自己帶一個部門,掛靠在總經辦裡。」

  余皓道:「太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周升坐在椅子上,躬身端詳手機屏幕裡的余皓,汗水滴在屏幕上,說:「我想你啦,很想很想,咱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余皓那邊差點哭了,周升又笑了起來,說:「生日快到了,我給你準備了一件生日禮物,你一定喜歡,等我這項目下來,我就過去找你。」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了,雖然在余皓第一次說「下周見」時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但這三個月的一切辛苦,都沒有白費。

  「我給你報一下項目吧。」周升說,「待會兒你看看?給我點意見?」

  「行。」余皓是無論如何都要聽的,周升掛了視頻,余皓回家洗澡,躺在床上。夜八點時,周升用另一個公司的號給余皓撥了FaceTime,站在大會議室裡投影屏的前面。

  余皓看見會議室裡坐了幾個人,有帶周升的部門經理,有他的同事,周升都拍給他看過。會議室裡燈光暗了下來,PPT投出,周升手裡拿著遙控器,一臉自然地站著。

  「那我們就開始試講一遍吧。」周升也沒換西裝,就那麼一身運動服,說,「麻煩大家最後再提點意見,明天這事,多半就定下來了。黃總沒來,先不等他,聽到哪算哪。」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周升按了下遙控器,翻頁,說:「根據去年的盈利狀況,大事業部做了系統的風險分析……」

  余皓:「……」

  余皓再一次看見了一個他彷彿從未見過的周升!

  「……這兩個季度,相對我們的競爭對手來說……」

  PPT一頁一頁翻過,周升的表情相當冷靜,似乎沒有背過稿,翻過頁後又翻回去:「數據是死的,雖然根據數據,我們必須做適量的策略調整,當然也不能全跟著數據走……」

  翻到「風控」一頁,周升說:「長達七十三頁的評估,這裡我作了個簡單的總結……」說著短暫停頓,眉頭一抬,示意與席者有話就說。

  余皓完全聽不懂周升的報告,但他的動作、聲音,就像每次在視頻上看見的戰略發佈會一般,雖然沒換正裝,那氣場卻強大得不容任何玩笑。

  周升花了四十五分鐘把PPT過完,說:「茶歇時間,接下來答問。」試報中略過了這一環節,部門同事整理了各種提問,周升的回答相當巧妙,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余皓雖然不知道他們的笑點在哪裡,卻覺得周升連消帶打的態度很有趣,也跟著笑了起來。

  十二點,周升把問題全答完了,說:「大家辛苦了,明天請和我一起戰鬥吧。」

  同事們紛紛上來與周升握手,拍拍他手臂以示鼓勵,人散了以後,周升在會議室裡,看了眼余皓那邊,說:「睡著了?」

  余皓道:「還在呢。」

  周升低頭發消息,將視頻切到手機上,把紅牛罐子拿去扔了,余皓道:「你說得太好了!」

  周升戴上耳機,說:「你聽懂我說什麼了麼?就知道無腦吹。」

  余皓道:「聽不懂。」

  周升打趣道:「是吧,反正我就算大舌頭了,你也會覺得我很好的。」

  余皓笑了起來。

  在這一刻,余皓愈發強烈地感覺到了,他與周升所相隔的兩個世界。周升卻絲毫不察,拿著手機出來,讓余皓看辦公室。員工已經全下班了,周升順手給綠植澆了點水,關上燈,背起包。

  「剛剛我突然覺得,差點快不認識你了。」余皓有點難過地說,「可我還是很開心,這才是真正的你啊。」

  周升在電梯前停步,說:「老婆,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你嗎?」

  余皓躺在床上,看見視頻裡,周升下到寫字樓大堂,幾個女生經過,周升便朝她們點點頭,說:「早點回去休息。」

  背後響起一陣小聲的尖叫。

  余皓:「不要撩女孩子!我已經在瀕臨吃醋的崩潰邊緣了!」

  「我沒撩。」周升笑道,「就是客氣一句,總不能看見部門員工招呼都不打吧?吃吧吃吧?你知道我看見歐啟航給你送魔方什麼感覺了?」

  余皓:「那不一樣!」

  余皓從來沒像現在一樣,有這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事實上從與周升分別的那天開始,余皓就有點難受,但這種難受很快就被他化解,只因他心裡始終相信他們的感情,是那麼地牢不可摧。

  然而就在今天,他有種預感,他和周升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你到底喜歡我什麼?」余皓說。

  「見面了告訴你。」周升說,「還有我的生日禮物。」

  余皓道:「我有許多話想說,可突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周升站在路邊叫車,戴著耳機,抬頭面對寫字樓裡璀璨的燈光,如同一個繁華的城市森林。

  「我也有許多話想說。」周升道,「不過沒關係,我知道你心裡都懂的。」

  余皓眼睛發紅,說:「我洗澡去了,過十二點了,今天好好表現。」

  「晚安。」周升說,「老婆。」

  余皓躺在床上,頭開始疼,他打了幾個噴嚏,覺得自己一定是感冒了,北京降溫降得很快,暖氣管一直響,卻沒有暖氣,隔壁還在鏖戰DOTA,余皓心想一個遊戲就這麼好玩嗎?

  秋風捲起寒意,郢市一年裡最美的季節又來了。

  周升正等滴滴,自己家的車卻開過來,停在路邊,周來春道:「他們說你還在試報,完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周升道:「說什麼?有什麼說的?」

  說著周升上了車去,周來春剛喝過酒,顯然特地過來接他。

  「明天是你試用期結束的大考。」周來春說,「有多重要,你心裡清楚。」

  「別念了。」周升疲憊地說,「能少點廢話麼?你當自己是誰呢?」

  周來春又說:「上午一場,晚上還有一場,兩場都通過,你就再沒有問題了。」

  「晚上?」周升頓時警惕,「你可沒告訴我晚上要做什麼。」

  周來春道:「吃個飯,套幾句話,應酬應酬。我相信你沒問題。」

  周升懷疑地看了眼父親,周來春說:「這人是我的一個老戰友,對吃很有研究。我不行了,這些年裡,我覺得我已經不會做菜了。不過我想,你還是能聊上幾句的。」

  周升暫時打消了疑慮,說:「省裡的?」

  「對。」周來春說,「平時沒什麼喜好,就好吃。」

  周升:「有女兒沒有?」

  「沒有。」周來春答道。

  周升道:「那行吧,事兒完了,我請一週的假。」

  「後天不能走。」周來春說,「事情一定要收尾處理完。」

  周升道:「最遲再過一週,我不管你讓不讓請假,我一定得走,十二月回。」

  「你工作排得開我沒意見,別忘了,周升,對他們來說,這是工作,對你來說,這是你的事業。你現在總算知道自己的責任了,人要學會長大。」

  周升沒再說下去,回了他的出租屋,漆黑一片,沒有人在等他,傅立群已經睡了。

  周升又想找余皓說說話,可已經兩點了,方才見余皓躺在床上,今天應該睡得早,便不再去打擾他。

  這一夜,余皓感冒了。

  他從半夜開始發燒,全身忍不住地發抖,畏寒,他摸下床喝水,幸好備了退燒藥,就著水喝了下去,出了一口滾燙的氣,看了眼手機,凌晨四點,上面是周升的消息【睡了?】,便回了條,想來周升也睡了。

  第123章:選題

  第二天早上,余皓感覺好點了,便堅持著又去上班,稿子還沒發,準備發完稿給林澤說一聲,回來睡下。

  剛到單位,余皓便看見副總編出現在他們辦公室裡,林澤站著聽訓,朝余皓使了個眼神,讓他別進來。

  「我的臉都要被你們丟光了!」副總編說,「現在網友到微博、微信公眾號下面,說你們正事兒不做,光顧著刷點擊買轉發!你讓我週一會上怎麼說?!」

  余皓還是進去了,與林澤站在一起。

  「又是他?」副總編道,「林澤,你別告訴我,又是這個實習生管的。」

  「一點小意外。」林澤說,「我已經準備給他轉正了。」

  余皓道:「發生什麼事?」

  「你們是不是錢多沒地方花?」副總編道,「一個媒體公眾號,跑去買量,你這是欺騙上級嗎?給你們定的數據目標沒完成,搞這種歪門邪道!」

  余皓:「……」

  陳燁凱介紹的是學生會,不應該啊!余皓心中打了個突,不會是學生會為了完成林澤的目標,給他們買量吧?

  「錯已經鑄成了。」林澤說,「找的第三方推廣,我們也沒想到,接下來就把關注清一下,重新開始,以後一定會小心謹慎,您看這樣可以嗎?」

  副總編幾乎是怒吼道:「你這是什麼不輕不重的認錯態度!合著你還有理了?!公眾號停用!給我寫檢討……你!實習生!你寫檢討!全社通報批評!看你認錯態度再決定是否啟用你們的公眾號!不狠狠罰一次,不知道痛!以後還要玩歪門邪道!」

  余皓心裡與林澤心裡同時飆出了四個大字,副總編轉身走了。

  余皓坐下,看電腦上的微信公眾號後台,拿起手機,林澤道:「別打了。你老師也不知情,說了不如不說。」

  余皓道:「中間人做的好事,我……唉!」

  林澤道:「部門總算正式成立了,晚上本來打算找他們喝酒,大夥兒一起去。酒桌上找副總編求個情吧。」

  余皓說:「那我還是先寫好檢討。」

  林澤罵了幾句髒話,司徒燁來了,知道什麼事以後說:「阿澤,我就說了,讓你別來接這活兒,要麼打他們一頓,回家算了。」

  林澤:「小燁!」

  司徒燁一臉鬱悶,林澤馬上道:「你說這話,讓余皓怎麼想?金老師怎麼想?」

  「金老師沒在。」余皓說,「沒關係,我和老闆娘一樣想。老闆娘,你看這照片?」

  余皓把上次司徒燁的升旗曙光照給他看,司徒燁無奈笑了起來。

  余皓寫了一上午稿子,心裡還壓著那份檢討。金偉誠午飯後才來上班,說:「選題找好了,余皓跟我一起走,要先上報社裡不?」

  「不用了。」林澤正在刪除微信公眾號上的關注,司徒燁則看微博上的轉發,林澤說,「社裡不會管的,先把專題做出來再說。金老師聊下選題?」

  金偉誠說:「碰到兩個來上訪的,都是家裡的兒媳婦。光縣有一家電池加工廠,排放含鎘廢水超標,導致大規模鎘中毒,九月還發生了一次爆炸,十二死十傷,這廠有官商背景,消息被強壓下來了。現在鎘中毒影響了將近三千居民,政府給了一定的補償,又被村委會貪污掉了大部分。十月有一次械鬥,打死了三個人。」

  「可以。」林澤一聽就答道,「做這個吧,這個穩。開題先挑個軟柿子捏。別玩大的。」

  金偉誠說:「我剛問了幾句,警衛就過來了,不好細問,但留了個電話,我倆過去就先找那老太太家。」

  「就怕走漏風聲。」林澤說,「不過金老師比我有經驗,你們決定吧,余皓就交給你了。」

  金偉誠朝余皓說:「你跟著我就行。」

  余皓頭還有點疼,問:「什麼時候出發?」

  金偉誠道:「我查了下火車班次,要麼,下午就走?」

  林澤道:「不行,部門成立,晚上得陪領導吃頓飯,明天吧。」

  「感冒了?」司徒燁看余皓流鼻涕,試了下他額頭,「回去休息吧。」

  余皓道:「沒發燒。」

  林澤說:「能去嗎?」

  司徒燁與林澤對視,眉目間都帶著些許焦慮,余皓擺擺手,說:「一點小感冒,真沒關係,吃過藥了。」

  司徒燁問:「吃的什麼?晚上你別喝酒了。」

  余皓道:「我心裡有數,沒吃頭孢,沒關係。」

  林澤想了想,也不好決定。余皓堅持沒關係,少喝點就行了,林澤皺眉道:「不是少喝的問題,就怕上了桌沒法控制。」

  余皓說:「我早上剛被罵完,晚上吃飯不列席,副總編怎麼想?他一定以為我是故意給他甩臉色看,我必須去,少喝一點就行。」

  「火車上睡一覺就好了。」金偉誠說,「他們這個年紀身體好。」

  「後天再去採訪吧。」司徒燁說,「都瘦成這樣了,待會兒你當心他男朋友過來屠了咱們。」

  林澤道:「保時捷撞進來可不是玩的。」

  余皓:「別鬧,上訪的一來,光縣肯定收到消息,得盡快動身。」

  金偉誠朝余皓比了個拇指,表示讚賞。

  「我再去找找上訪的。」金偉誠道,「看被帶進去沒有,還能套點話不。」

  余皓寫完稿子,繼續寫檢討,林澤說:「真的沒問題嗎?那邊很冷,又是山裡。」

  十一月底,今年冬天來得很突然,氣溫已經降到接近零度了,司徒燁說:「要麼阿澤你和金老師去?」

  余皓道:「我不會拖後腿的!」

  林澤似在遲疑,司徒燁說:「你想下人家簡歷,余皓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

  林澤打消疑慮,說:「你多買點暖寶寶。」

  「我不逞強。」余皓說,「真不是嬌生慣養的。」

  余皓寫完檢討,心想林澤在處理上頭關係上一定也很狂躁,他平時較少負責具體稿子,但面對的困難,可是比他們多多了,畢竟與大領導們打交道,是余皓最不懂的。

  但林澤一向很有耐心也很強大,所有事情居然總是按部就班地推進,就像一個隨時會散架的破車,卻被他搖搖晃晃、九死一生地推向終點。這種堅韌的毅力,才是余皓從他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

  「那麼晚上吃飯,記得扮演好你的角色。」林澤朝余皓說,「你的角色是什麼?」

  「實習生。」余皓答道。

  「對!」林澤又說,「當好一名惹人憐愛的實習生!一名笨拙、稚氣、初生牛犢不怕虎,令領導們心生惜才之念的職場新人!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周升:【我去報項目了。】

  余皓:【加油,我的小王子。】

  郢市今天很冷,周升今天換了身修身襯衣,九分西褲,穿著他的AJ球鞋,戴了副平光眼鏡,頭髮稍微朝上梳了下,用髮蠟抓過。他站在大會議室裡,拿著遙控器,給PPT翻頁,燈光打在他的身上,猶如閃耀的明星。

  「……所以,戰略部署刻不容緩。」周升結束了他的演講,將PPT翻到最後一頁,「The End,沒了。大家茶歇一會兒,待會兒我來進行答疑,求各位輕虐。」

  眾人笑了起來,一名大股東說:「很久沒聽到這麼有朝氣的項目報告了。」

  周升嘴角微翹著,似笑非笑,朝大股東點了點頭。

  大股東與周來春低聲交談幾句,周來春忙點頭,又朝另一邊的一名股東做了個請的動作,然後朝周升使了個眼色,讓他跟過來。周升放下遙控器,與部門經理一拍掌,出去。

  周來春陪著倆股東到抽菸處,周升遞火機,給父親點煙,財務長遞了個燈進來,周升便給兩名股東剪雪茄。

  三人各自坐下,周升站在門邊上,抽電子煙,朝大股東笑著說:「第一次朝伯伯們作匯報,有點緊張。」

  周來春朝周升道:「他倆為了聽你的這個匯報,一個從美國,一個從英國特地飛回來。」

  周升恰到好處地現出驚喜表情,股東又道:「你們父子倆啊,一脈相承。」

  周來春哈哈大笑,顯然他很喜歡有人說周升像他。

  「但你爸爸的一些缺點,你不要學。」另一名股東諱莫如深地說,「Playboy!當年他打的那場離婚官司,財產分割,可是讓我們傷透了腦筋。」

  周升自然知道不是和自己媽離婚那次,一定是與富婆的了。

  周來春笑得更大聲了,連著拍股東的手,周升笑道:「我對待愛情從來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說著把電子煙給他們看:「這我老婆給我買的,紙煙我都戒了。」

  兩名股東點點頭,一支雪茄完,周來春笑著做了個「請」的動作,股東便起身,周升要送,周來春道:「你回去答疑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周升站在寫字樓外,直到車開走,回去喝了瓶紅牛,回到大會議室裡。

  「好,接下來,有什麼問題,請各位暢所欲言。」周升關了PPT,站在台上,這個環節原本是他最大的挑戰,但兩名股東一走,周升就知道他已經贏了一半,接下來只要別出錯就沒事了。

  幸而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他都提前想過,也模擬了一次怎麼回答,這三個月裡的努力沒有白費,從經營模式到盈利、供應鏈,幾乎所有的環節,他都親自去看過、瞭解過。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月,但紙上談兵,目前來說已可以完全應付。

  周升說話很幽默,把答疑環節搞成了一場氣氛活躍的招待會。一個半小時後,周來春回來,仍舊坐在會議室裡,聽了五分鐘就起身離席。又一個半小時,周升結束了他的演講,禮貌地說:「感謝各位的出席。」

  結束,部門經理帶頭給周升鼓掌,散會。

  周升站在會議室裡,又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轉頭,望向昨天現場與余皓連過線的攝像頭,笑了笑,朝著並不存在的「余皓」吐了下舌頭,比了個「耶」。

  「一段感情裡最重要的,是雙方的互相瞭解。」

  司徒燁聽完余皓昨天視頻的經過後,朝他說:「朋友之間是這樣,夫妻也是,靈魂伴侶嘛,只有讀懂對方,才能深入靈魂裡去,走得更長遠。互相瞭解的感情是最健康的感情。」

  余皓說:「對,就是這種惶恐,昨晚我突然發現,他對我而言,有點陌生。」

  余皓一直很羨慕林澤與司徒燁,他倆一個說來北京,另一個辭了教育機構的工作,二話不說就跟著來了。最重要的是,他倆總有種默契,互相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林澤在工作上非常嚴肅認真,每天都會穿正裝打領帶,坐上辦公桌,一開始處理與專業有關的事情時,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與陳燁凱站上講台的風格很像。

  司徒燁則負責與總社編輯們插科打諢,調節氣氛,替他們辦公室維護人際關係。余皓平時對林澤既敬又畏,但入職到現在,林澤從來沒罵過他。如果只有林澤,余皓說不定日子會很難過。

  「阿澤他一直沒罵過我。」余皓說,「其實我抗壓能力沒這麼弱的。」

  司徒燁笑道:「他不罵你,是因為你這種人沒必要罵,發生點事兒,你自己就先愧疚得不行,罵你只會減輕你的負罪感。」

  余皓:「好吧。」

  司徒燁睜大眼睛修他拍的照片,挑著眉毛,自顧自說:「不過確實他脾氣好了,以前罵人能把人罵哭。」

  余皓道:「他沒罵過你吧。」

  「當他下屬的時候被罵過,」司徒燁道,「成功上位以後他就不罵我了。偶爾在外人面前注意下就行,重慶男生就是這點好,無所謂面子不面子的。」

  余皓心想好像確實是,司徒燁三不五時拆下林澤的台,林澤也從來不生氣,不過司徒燁是老闆娘無所謂,自己可不能拆領導的台,晚上吃飯一定要謹言慎行。

  「我猜晚上呢,副總編要說你『有個性』,」司徒燁說,「可千萬注意了,別以為是誇你。」

  余皓道:「我好奇很久了,被領導說『有個性』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頭子們都有集體主義思想。」司徒燁道,「說你『有個性』的意思,是罵你傻逼,讓你安分點。聽到這話時,趕緊點個頭,尷尬笑兩聲就過去了,別順著往下說表現個性。」

  余皓如夢初醒,忙感謝司徒燁,司徒燁又無所謂道:「富養的小孩嘛,都很有個性,90後嘛,有個性。大家都是性情中人。」

  余皓道:「你別老說『富養』了,我真怕金老師被你給懟炸了。」

  林澤不在的時候,司徒燁總是把話朝余皓捅穿了說,教他怎麼理解這些人肚子裡的心思,余皓真是相當愛他,又生怕司徒燁說話招人記仇。

  「你沒懂他意思。」司徒燁說。

  「到底他為啥這麼說?」余皓這點也很不明白。

  司徒燁邊修照片邊漫不經心道:「他說你富養,意思是你不知民間疾苦,自己不缺錢,也不懂幫他虛開幾張發票,揩點公家油水……」

  余皓:「……」

  林澤一回來,司徒燁馬上不說了,林澤拆解酒藥,拆了一把,吃下去,看了司徒燁與余皓一眼,示意你們吃不吃?

  司徒燁嗤之以鼻,余皓正生病不敢亂吃別的藥,林澤道:「準備好了,走,大家都很精神,憤怒小鳥團出發!」

  北京的這頓晚飯,訂了南門涮肉的包間,林澤特地請來三位領導,出版社的三座大山——書記、總編、副總編,外加採編部兩個部門的負責人。

  余皓不敢多插話,一群記者、編輯,開口就是各種段子滿天飛,相當有才華,彷彿個個靈魂裡都住著個吐槽衝動無法控制的周升。林澤則挨個招呼,只負責起話題,談笑風生,把領導和同僚們打點得面面俱到。

  「你覺得呢?」林澤朝余皓笑道,偶爾會點一下他。

  「我這輩子也沒想過,能在北京買房。」余皓老老實實答道,「什麼時候,土地重新分配下就好了。」

  眾人一起大笑。

  「確實,這個房價把許多有才華的年輕人拒之門外。」楊虹憐愛地看著余皓。

  「你這輩子不買,」書記說,「未來你兒子、你孫子還得來買,有區別嗎?」

  眾人又哄笑,書記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想做出成績,往這個行業拔尖的地方擠,北京就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你躲不了的。做金融,你得去上海、香港、紐約。在中國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只能選擇北京。你看,林澤不也來了麼?」

  林澤只得點頭道是是是。

  林澤就這麼時不時扔點問題給余皓,余皓按著劇本,演好了一個剛出社會的大學生,認認真真地答了。

  副總編吃過涮肉,喝過酒,叼著煙,在煙霧裡點余皓,說:「你呢,小聰明多,要踏實。」說著又朝楊虹說:「這是咱們今年招的實習生裡,皮相最好的一個了吧?」

  楊虹說:「余皓長得不錯,第一眼看小燁,我還想著林澤這助理不像攝影師,反而像個男模?結果余皓一來,又被比下去了!」

  眾人哄笑,楊虹又朝林澤道:「你的優質資源怎麼就這麼多?啊?」

  「小余很有個性。」副總編眯著眼,說,「年輕人吶,都是性情中人。」

  果然被司徒燁說對了,余皓差點一口酒噴出來。

  「余皓?」林澤喝得臉發紅,朝余皓使了個眼神提醒他,司徒燁馬上說:「小余今天喝得有點過頭了,我替他……」

  余皓馬上會意,這杯酒必須自己敬,這些是周升從來沒教過他的,他先倒白酒,後躬身,給副總編敬酒,副總編坐著,喝了。

  這群人對金偉誠十分客氣,卻不大喜歡他,經常打斷他的話,金偉誠只得忍著,那記者部門主管又說:「小余看模樣在家裡,也是被寵著的。」

  「我們都是被富養的小孩,」司徒燁主動、真誠地說,「一出社會,就覺得有太多要學的了。來來,我敬您一杯。」

  余皓:「……」

  司徒燁一杯酒,直接堵了那人的嘴,免得他再囉唆,反正對方也不是大領導。書記又問:「我外孫兒和你差不多大,那皮相喲,根本靜不下心來讀書,光顧著談戀愛了。在學校裡頭天天出風頭。多才多藝,就是讀書不行。」

  林澤順著書記的話說:「應試教育體現不了什麼,咱們招人不也很少看成績麼?媒體這行,就要心思靈活的。」

  金偉誠道:「小余會什麼才藝不?」

  余皓望向林澤,林澤輕輕點了下頭,又搖了搖頭,余皓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林澤便笑著說:「想獻個丑麼?」

  余皓懂了,意思是你把握不準就不要秀什麼才藝,免得弄巧成拙;有好的能加分的,就拿出來,說不定有效果。

  「我給老師們唱個評彈?」余皓說。

  「喲!」

  這才藝大出所有人意料,余皓拿了根筷子,敲了兩下白酒杯,清了清嗓子唱道:「我失驕陽——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

  林澤、司徒燁、金偉誠頭上同時浮現出兩個大字「臥槽?」。

  林澤那表情也是傻了,余皓知道他心裡想的一定是「你他媽還會這個?」。

  「問詢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余皓有點醉了,稍閉著眼,拈著酒杯,躬身稍起,又與副總編的杯輕輕碰了下,把酒喝光。這首是余紅仙唱的評彈,趙開生用了毛澤東的詞,只要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幾乎全會唱,書記、楊虹、副總編,都跟著哼了起來。

  「好好!」眾人跟著鼓掌。

  書記相當詫異,說:「好!這詞現在年輕人會唱的,真不多!」

  余皓不好意思地笑笑:「獻醜獻醜。」

  「好多年了。」楊虹感慨地說。

  書記道:「好多年了。」

  副總編喝了殘酒,說:「現在比起三十年前的環境,還算好的了。」

  「嗯。」楊虹點頭,若有所思道。

  大家都沒說話,畢竟都不是那個年代裡過來的人。三個領導開始笑著緬懷當年,林澤幾句話,連吹帶捧,楊虹開始聊改革開放前的經歷,席間所有人便開始聽領導們的故事,余皓的評彈只成為了席間一個小小的插曲。

  第124章:飯局

  郢市。

  周升演講完下來,在位子上稍微歇了會兒,給余皓發了條消息,余皓答道:【陪領導吃飯】。

  周升:【那你別看手機了,免得挨罵。能不喝儘量別喝。】

  余皓:【燁哥幫我擋了不少,他喝酒太厲害了,簡直面不改色。】

  周升:【我這邊很順利。】

  余皓:【這還用說?你從來就沒失敗過。這世上就沒人能打敗你。】

  周升謙虛地笑著回消息:【也不能這麼說,比如說上次差點被暖寶寶砸在頭上,還是很有挫敗感的。】

  余皓:【你到底是巨蟹還是天蠍,怎麼這麼小的事都記得!而且最後砸哥哥頭上了!】

  周升:【砸的是哥哥的頭,痛的是我的心,好了別聊了,當個乖巧的小朋友,我也吃晚飯去了,三天後飛北京。】

  周來春健步如飛地進了大事業部「十八層地獄」,巡視一圈,所有等待下班的員工馬上各自開始找事做,閒聊的人拿起文件夾,假裝討論工作。低頭玩手機的馬上抬頭,打開寫了一半的表格。

  周來春指指外頭,朝周升示意,周升還沒喘一口氣,只得起身跟周來春走。

  「我去洗個臉。」周升道。

  「車上準備了熱毛巾。」周來春說,「解酒藥備了沒有?」

  周升答道:「沒事,多少能喝點。」

  「你不喝,給我一片。」周來春說。

  周來春上車,司機轉身,遞過熱毛巾,周升狠狠搓了幾下臉。

  「戴眼鏡那裝扮不錯。」周來春說,「斯文,像個讀書人。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把你媽從樓上踹下去,按著你去念金融。」

  周升答道:「繼承公司以後,三不五時給你送下牢飯也不錯。」

  司機差點笑出來,周來春拉開前座,裡頭是一個保溫水壺、一套茶具。司機的車開得非常穩,換了周升開,鐵定故意整他來個急剎,把茶水噴自己老爸一臉。

  「今晚識趣點兒。」周來春道,「明天你就開始帶自己的團隊了。」

  周升道:「薪水呢?」

  周來春道:「你什麼意思?想要多少錢?」

  周升道:「你得給我開月薪吧!你當我傻啊,不是為了養家養老婆,誰來伺候你這吆五喝六的。」

  周來春:「……」

  「卡上的錢都花完了?」周來春道,「你全投了鶴立雞群那什麼公司?」

  周升道:「哦我以為那是給余家下聘的錢吶,讓他帶去北京了。」

  這句話差點就把周來春給氣吐血,周升道:「你總得給我開工資吧,我知道這三個月是實習不錯,可我也給你幹活兒了啊。你覺得靠吳斌的本事,整個項目提案他能做全?別的部門願意配合他出數據出資料?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做全了,他能像我今天這麼給站台不?這麼大的場面,站上去連話都說不穩吧!」

  周來春:「你……」

  周升又說:「我又替你去跪舔當官的,又去挨個跑店哄著店長幹活兒,還幫你整總經辦的人月,給你盯著整層員工看誰想造反扯大旗自個兒出去立山頭,歸我的、不歸我的活兒我都給你幹了……」

  「行!給你發三個月。」周來春道,「你眼裡就只有這幾萬塊錢了?」

  周升又道:「這是我的血汗錢!把我升部門經理,月薪加提成,你得給吧。年終獎吶?怎麼算?」

  周來春道:「前三個月按高級助理給你發薪,行不行?明年一月份起,薪水你自己給自己開,預算不是你自己做的!前天送上來,財務批完,我昨天就簽字了!明天上午就下來,真想要錢,團隊工資別發,你一個人全拿我都沒意見。」

  周升:「那倒不至於,我又不是你,靠剋扣員工過活。」

  周來春:「……」

  周來春喝著茶,越想越不是個道理,說:「你是認真地找我談月薪?」

  「幹活拿錢,天經地義!」周升莫名其妙道,「我討要自己的合法勞動所得怎麼了?」

  周來春現在完全拿周升沒辦法,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事實上除了他,周來春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能培養了。

  那麼一群各懷鬼胎的副總與周升比起來,誰有他那光明磊落、朝氣蓬勃的氣場?業務不熟可以慢慢調教出來,但這麼亮眼的人才,整個公司裡都找不到第二個。

  周來春有時相當惋惜,自己兒子怎麼就是個同性戀呢?當兄弟不好麼?為什麼偏偏就要去捅對方的屁眼?!

  自己兒子要是不跟余皓搞同性戀,周來春都想好了——給他配上余皓,當個小周總的總助,這倆人一剛一柔,余皓既壓得住周升那暴脾氣,又能帶出去見人。好好把周升扶上去,攢資歷攢到三十來歲,公司裡頭那群人,誰還是這倆小孩兒的對手?

  余皓真是不錯,一表人才,綿裡藏針,更能與周升一起成長,性格互補。再過幾年,手裡頭又多了枚棋,給他介紹個合適的女孩結婚……結果野心居然這麼大,心機這麼深!百分之七!這小叫花子到底知不知道百分之七什麼概念?背後一定有人指點!當真小看了這狗娘養的小流氓!

  車到了目的地,周來春心裡咒罵著壞了他好事的余皓,帶周升下了車。

  「怎麼穿運動鞋?」周來春才發現。

  「我喜歡。」周升答道,逕自走在前面,周來春看見自己兒子腳上那雙鞋,依稀覺得有點兒眼熟。

  「哎,美女姐姐好啊!」周升發現了曉芹等在餐廳外頭。

  「哎!」周來春怒道。

  周升走過去,曉芹卻笑著挽他的手,親切地與他一起進了包間。周來春點完菜,客人一來,周升臉色馬上就不對了。

  對方也是一家三口,父親是周來春的老戰友,母親很漂亮,帶著個與周升差不多年紀的女兒。周來春朝周升說:「你坐小裴旁邊。」

  曉芹笑著說:「升兒今天剛開完會,有點困了?」

  「沒。」周升笑了笑,看了眼父親,沒說什麼,主動坐到那女孩身邊,稍稍側頭,禮貌地說,「喝什麼茶?」

  「喝茶晚上睡不著,我喝白開水吧。」那女孩說,周升便親自給那女孩斟水。閒聊了幾句,周來春開始與老戰友聊過去的事,曉芹則笑著與對方妻子寒暄,那女孩對周升顯然挺有興趣,卻不擅交際,周升問一句她答一句,時而還沉默個一分鐘。看得她媽都在旁邊著急,恨不得親自披掛上陣替她答話。

  「小裴在學校就是不愛說話。」那老戰友說。

  「姑姑總說我太安靜了。」那名喚小裴的女孩答道。

  周升才知道,這是侄女,對方家裡沒有小孩,只有這麼一個侄女,平時疼得和親生一般。

  周升說:「哦那就好,我還以為剛剛卡帶了呢。」

  眾人都笑了起來,小裴道:「我總是卡帶,一著急就更不知道說啥了。」

  周升幾句話就把她逗笑了,示意別太生分。稍微熟了點,小裴又問周升開什麼會,周升耐心地解釋,小裴居然全懂,聊到競爭對手時,小裴便道:「我一個老師,審計的就是那家公司。他們的賬,哎,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毫無美感可言的假賬……簡直就是假賬界的恥辱!」

  周升:「……」

  周升沒想到這女孩安安靜靜,居然是學審計相關的,倆人開始討論上市公司,小裴給了他一些意見,周升想了想,確實說得挺有道理,便隨手在手機上記了不少。

  「實話說,我學體育的,」周升,「練鐵人三項,最近三個月才開始接觸這些,啥都不懂。」

  那小裴瞬間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頓時笑得不行,周升給她斟了水,便沉默思考著,不吭聲了。

  「我真是第一次見她這麼能聊。」小裴的姑姑發現了新大陸,朝曉芹說,「平時在家裡,她可以一整天不和我們說一句話。」

  「年輕人,共同語言多。」曉芹無奈笑道。

  「其實我也是學體育的,」小裴也開了個玩笑,說,「我扔鉛球。」

  周升:「我真是學體育的。」

  小裴說:「嗯,我也是。」

  周升自言自語道:「你太幽默了。」

  一席飯,賓主盡歡,周來春最後道:「周升,你送小裴先回她們酒店?我再和你叔叔聊幾句,你開我的車,你沒喝酒。」說著把車鑰匙扔給周升。周升大三上學期與余皓都去考了駕照,只是平時幾乎不開車。

  周升與小裴出來,沿著路走,周來春的司機已經自覺地滾了,車停在路邊。

  華燈初上,周升環顧四周,小裴說:「郢市發展得真好。」

  周升想了想,問:「那你準備當體育老師麼?」

  「我其實想當個記者。」小裴答道,「不過我不會和別人交際,只能放棄了。」

  「是吧。」周升笑道,「我愛人正在當記者。」

  「啊?」小裴頓時有點尷尬,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周升道:「他們怎麼給你說的?」

  「呃……」小裴頓時就有點生氣,不過幸虧周升把話說開了,便點頭道,「你爸反對你們是嗎?」

  「嗯。」周升確認過後,這事兒就沒什麼懸念了。

  小裴說:「祝福你們,你愛人在哪兒?」

  「北京。」周升說。

  小裴說:「異地很辛苦吧?要堅持呢。」

  「還行。」周升說,「不辛苦。」

  小裴道:「我聽你爸說,你自己帶個團隊,做業務拓展,最近一定很累,今天開完會,早點回去休息吧。」

  周升笑道:「你會玩棍子嗎?」

  小裴:「棍子?」

  周升說:「我會耍棍子,這樣、這樣……」說著以並不存在的金箍棒耍了兩個圈,說:「再這樣……去他媽的,一棍子把雲來春打個稀巴爛!」

  「哈哈哈哈——」小裴站在路邊,大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小裴想了想,說:「成功以後你教教我,我也去他媽的審計。一棍子把證監會打個稀巴爛。」

  周升一個哆嗦,心想我好歹拆的是自己家公司,你居然要拆證監會?想著朝小裴道:「女俠英勇,我送你回酒店。」

  周升開車,把小裴送回酒店,又聊了幾句,最後周升把車窗搖下來,說:「小裴!」

  小裴轉過身,朝周升笑了笑,周升揮揮手,說:「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啊!」

  小裴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很甜,說:「你也加油呀。」

  散宴後,大家喝得爛醉,才各自攙扶著回去。林澤把領導們送上車,四人站在寒風裡直喘氣。

  「剛剛門口再來個保時捷,就完美了。」司徒燁朝余皓說。

  余皓:「共享單車不少,讓領導們一人一輛醒醒酒倒是不錯……」

  這個時候還不忘互相吐槽,余皓也真是無語,林澤叫了個車,挨個把人塞進出租車,余皓道:「老闆酒量實在太好了……」

  「小燁比我厲害。」林澤眯著眼道,「隔壁幾個部門來酒就喝,他幾乎把咱們的酒全擋了,你看他現在還沒事人一樣。」

  余皓想起來確實是,記者部和編輯部來的酒,司徒燁來一個放倒一個,幾乎是通殺,更彪悍的是喝完以後現在臉只有一點點紅。這老闆娘簡直了,頭髮帶點鬈,眼睛清澈得像湖水,攝影專業這麼強,酒量還這麼猛,林澤到底從哪兒找到這麼優秀的男朋友的?不過細想,這倆人也非常般配。

  「承讓承讓。」司徒燁道,「地域習慣佔了那麼一、點、點便宜。」

  「我感覺你像俄羅斯人?」余皓發現司徒燁確實有點像混血兒。

  「你老闆娘我哪兒像毛子了!維族!中華民族!」司徒燁哭笑不得,轉念一想,「你今天是不是很不想唱歌?」

  余皓心裡那點不情願被司徒燁看出來了,確實有點,但他答道:「還好,只要能讓領導高興,沒什麼。」

  這是余皓在認識周升以後,第一次單獨唱給他以外的人聽。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唱唱歌,取悅取悅領導,權當幫林澤了,他還是很喜歡這個團隊的。

  「他把咱們的公眾號放回來了。」林澤答道,「辛苦辛苦。」

  「真的?!」余皓道。

  林澤:「抽菸時說了,你沒注意聽。這下晚上能睡踏實了吧?」

  司徒燁道:「那你這猴沒白耍。」

  余皓真是感謝上蒼,跟著林澤運氣還是很好的,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司徒燁說:「他多半就想敲打下,耍耍威風,讓阿澤知道他還是有權的。」

  「金老師明天還能起來不?」林澤不接這話,回頭看,意思是別在金偉誠面前討論了。

  金偉誠也喝了不少,但絕對沒有司徒燁多,司徒燁朝余皓使了個狡猾的眼色,意思是戰五渣。余皓發現這老闆娘真是太好玩了,還很記仇,一句「富養」被記了這麼久,今天敬林澤的敬余皓的,全被司徒燁接了,就偏偏不幫金偉誠擋,導致金偉誠喝得十分難受。

  「可以。」金偉誠疲憊不堪道,「睡一覺就好了。」

  「我也唱首歌娛樂一下大家。」司徒燁道,「不能讓我們小余白唱,聽好了啊——一二三,起!虎巴虎巴!虎巴!虎巴!」

  坐副駕上的林澤彷彿早就知道司徒燁想唱什麼,當即抑揚頓挫地跟著唱了起來。

  「達阪城的石路硬又平吶,西瓜是大又甜,那裡來的姑娘辮子長呀——」

  余皓:「哈哈哈哈哈!」

  「兩個眼睛真漂亮——」司徒燁與林澤在車上開始蹦。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上你的嫁妝,唱著你的歌兒,趕著那馬車來——」

  余皓在車裡跟著一起放聲唱,滴滴司機跟著也唱了起來,就像一群神經病。

  車到了余皓的出租屋樓下。

  「送你上去?」林澤說。

  余皓唱完歌,更想吐了,虛弱地說:「我自己能行,金老師,明天電話聯繫。」

  金偉誠已經睡著了。

  余皓進家門以後,覺得感冒有點加重,想吐卻吐不出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想把檢討寫完,發給林澤,這樣明天出去採訪就不用帶電腦了,這樣也不容易被偷。

  他強忍著感冒的難受,敲了幾行字,最後實在堅持不下去,定了六點的鬧鐘起來,早上再把檢討寫完。現在開始睡,還能睡六個小時,明早再收拾東西吧。

  余皓感覺自己要死了,已經有好幾年沒生過這麼重的病了。他又吃了枚藥,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退燒藥也壓不住,半夜又開始發燒。

  兩點,余皓看見周升給自己發視頻,摸到手機,點了下。

  他沒力氣去開燈了,周升那邊倒是亮堂堂的。

  「老婆?」周升說,「你還沒睡吶?明天不用上班吧?」

  「我要死了。」余皓發著燒,說,「我感覺我要不行了。」

  周升:「……」

  「我好累啊。」余皓躺在床上,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終於崩潰了,說,「我覺得我好沒用。」

  周升:「寶貝,你喝了多少酒?不是有人幫你擋了嗎?你把燈打開,我看看?怎麼回事?你開燈!」

  「我好難受。」余皓說,「我肚子好餓,又吃不下東西。」

  周升道:「我現在就讓凱凱過去看你。」

  「我不想看見他。」余皓道,「別……太狼狽了。我明天還要和老師去採訪,得坐十一個小時的硬座,我快沒錢了,你給我打點錢過來吧,打一千就行……」余皓猛地翻過身,終於吐了。

  周升那邊半晌沒說話,只喘氣,說:「你開下燈啊!你怎麼了!你的包裡夾層有張卡……你沒看見嗎?拿出來花!」

  「我睡會兒。」余皓閉著眼,「早上再和你說,我早上起來寫檢討,整個單位通報批評我,我撐不住了,不行了。咱們在一起的時候真好啊,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我真是……不知足。就知道折騰你,對不起……我手機快沒電了……」

  余皓吐出來以後頓時舒服多了,也不想去掃了。

  手機沒電,自動關機。

  周升一身衣服還沒換,頭髮亂糟糟的,站在出租屋的客廳裡,再給余皓發微信,沒回,給林澤發消息,林澤也沒回,司徒燁回了。答:【沒喝多少,有一點感冒,剛剛下車的時候狀態挺好。】

  周升:【吃頭孢了嗎?】

  司徒燁:【沒吃,放心,晚飯前我看過他買的藥。】

  周升差點被嚇死,趕緊道謝,司徒燁:【他工作壓力挺大,不過會好起來的,平時都沒和你說嗎?我看你倆經常視頻。】

  周升:【沒說,行我知道了。】

  司徒燁回道:【算了,你等我半小時。我現在過去。】

  周升坐沙發上等著,三點半時,余皓的室友過來開門,司徒燁開了視頻,開了燈,給周升看余皓。

  房裡亂七八糟的,地上堆著書、從報社帶回來的紙,余皓吐了不少在床邊上,衣服也沒脫,蜷在床邊緣,暖氣來了,熱得他沒蓋被子,瘦得像只剛撿回來的流浪貓。司徒燁清理了下吐在地上的東西,洗拖把,又摸了下余皓的頭,朝周升道:「沒發燒了,正睡著,叫他起來不?」

  「別,讓他睡吧。」周升答道,「謝謝你,太謝謝了。」

  第125章:暗訪

  司徒燁掛掉視頻後,周升馬上拿包,把換洗衣服塞進去,改簽機票,收拾好以後,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數秒針,一會兒又看看手機,五點四十,下樓叫車,片刻後折回,翻出金烏輪塞包裡,直奔機場,走了。

  清晨六點,余皓按掉鬧鐘,艱難地爬了起來,病又奇蹟般地好了。

  他的生命力就像一株頑強的野草,經歷了狂風暴雨以後,總能挺過來。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已經記不清了。余皓把手機充上電,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吐過,看床邊時有點痕跡,卻被收拾乾淨了。

  余皓:「???」

  余皓環顧四周,頭重腳輕地去洗澡,洗完回來把檢討書寫完,發給林澤,手機開機,發現昨夜周升給他發了個視頻,下面接了個兩萬的微信轉賬。

  余皓:「……」

  有錢了!有錢了!余皓頓時歡欣雀躍,士氣滿點,什麼自尊,什麼倔強,都不重要了!可周升這錢哪兒來的?薪水嗎?好吧,這應該夠他撐到十二月底了。

  余皓給周升發消息,沒回。打電話,手機關機,估計昨晚他也累了,讓他休息幾天吧。箱子裡有件冬天穿的厚羽絨服,出發前余皓還嫌周升塞太多,現在正好用上。

  余皓看見桌上有份便利店的便當與一瓶維C飲料,室友說:「昨天晚上你朋友來看你,給你帶的。」

  余皓心想司徒燁真是太好了,當老闆娘真不容易,還要幫下屬打掃,他吃完這份早飯後,一下又活過來了。

  早八點十五,余皓在火車站外與金偉誠會合。

  「這衣服很貴吧。」金偉誠說。

  「我只有這一件。」余皓答道。

  金偉誠隨手拉了下余皓外套檢查:「去採訪,穿得這麼時尚,太惹人注意了。」

  余皓說:「這羽絨服可以反過來穿,雙面,裡頭這面是黑的。」

  余皓心想這樣總沒問題了吧,金偉誠只得不再說什麼。兩人上車,余皓買了硬臥,老師當然要睡下鋪,自己識趣地爬中鋪去躺著。

  「下來聊天。」金偉誠敲敲中鋪,說,「別睡了,小夥子還不如我中年人精神足。」

  余皓正給周升發消息,居然還沒起床,看來昨晚真的很累。余皓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正想休息會兒,又被金偉誠叫了,只得無奈下來,和對鋪的閒聊幾句。金偉誠話裡有話,套對方的八卦,問是在哪兒下車,又問最近環境怎麼樣,余皓便聽了一會兒,開始以為金偉誠是在教他,後面發現不對,因為對鋪是個阿姨,根本不想搭理金偉誠,看見余皓便熱情地問這問那,問結婚了沒有,讓余皓去她家做客,要把女兒介紹給他。

  「你在幹嗎?」周升在首都機場,飛機一落地有信號了就趕緊給余皓打電話。

  「在過山洞!」余皓說,「沒信號!待會兒下車了打給你,你哪兒來的錢?」

  周升:「薪水!」

  余皓:「這麼多?!」

  電話斷了,周升一臉煩躁,他這兩天裡只睡了不到四小時。

  周來春給周升打電話:「今天怎麼沒來上班?」

  周升答道:「給你忙死忙活三個月,最後還讓我去相親?我艹你媽,拉黑了。以後大家橋歸橋路歸路,別再找我了,老子就當沒生你這龜兒子。」

  說著他把周來春拉黑,又叫了輛車,上車後給行政打電話。

  周升:「那個,白總,這樣的,我今天就裸辭了,反正也沒跟公司簽勞動合同。桌上的東西,麻煩您找個人去收一下,這幾個月裡,感謝大家的照顧。大家來生還是好兄弟!」

  電話那頭:「……」

  周升搖下車窗,深吸一口氣。

  「霧霾天。」周升說。

  「霧霾天。」司機說。

  周升:「北京這空氣真好,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喜歡過北京。」

  司機:「……」

  周升把腦袋伸出去,大喊道:「我愛你!北京!」

  司機:「……」

  兩個小時後,周升一臉狂暴地看著三環外的堵車隊伍。

  「現在還愛北京嗎?」司機問。

  「還行吧。」周升說,「想跑過去。」

  司機:「還有二十一公里。剛好一個半馬。」

  周升:「算了再跑我要猝死了,快點動啊啊啊啊!」

  三個小時後,周升一腳踹開了大辦公室的門,整個編輯部頓時肅靜,一起看著周升。

  「哎!你幹什麼!」前台大媽追著過來,大聲道,「我要叫保安了!」

  「不好意思走錯了。」周升關上門,說,「你們忙。」

  「調查記者組在那邊!」大媽怒道。

  周升又是一腳,踹開了辦公室的門,林澤正在午睡,一手搭著司徒燁,瞬間被驚醒了,司徒燁拿起相機,一臉淡定地給周升拍了張照。

  「別拍了!」周升惱火道,「一晚上沒睡,剛下飛機。」

  「喲!巴郎嘰!來得真快。」司徒燁道,「來點切糕麼?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保證不拿刀捅你!」

  林澤攤手,司徒燁數了三張一百,放在林澤手裡。

  周升:「……」

  林澤:「你老婆跟金老師採訪去了。客官是住店呢?還是打尖?」

  周升一腳踩上辦公桌,說:「這兒還招人嗎?我當調查記者真的不錯,考慮一下吧。」

  「不招。」司徒燁說,「我們禁止辦公室戀情。」

  周升道:「我信你?!你們自己就在搞辦公室戀情!」

  「我們都很嚴肅的,」林澤說,「從來不在辦公室裡摟摟抱抱!」

  周升:「那我剛看到的什麼?當我瞎啊!」

  司徒燁:「我們正在嚴肅地討論,這活兒幹不下去了,不如改行當男公關,沒看見麼?練習呢。」

  林澤耐心解釋道:「余皓在報社上班,有啥採訪任務,他解決不了,找你,你肯定得跟著。這樣我們就相當於用一個人的薪水,請了兩個人。省下來那份薪,我們不如再請個責編,你自己說,是不是這道理?」

  「有道理。」周升點點頭。

  司徒燁也朝周升點頭:「學著點。」

  周升:「……」

  余皓腦袋裡又嗡嗡嗡地響,餐車一來馬上買飯吃,胃口卻很不好。金偉誠談天說地,告訴對鋪大媽,余皓是自己侄兒,準備去光縣沿途推銷淨水器。說著居然還真的從包裡拿出一個裝在水龍頭上的淨水器,開始現場表演怎麼淨水,把周圍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余皓傻眼了,這東西什麼時候準備的?看樣子像是從五金店裡隨便買的,卻還有各種型號,一個木盒裡頭裝了四個各種規格的淨水器,高檔了不少。

  金偉誠火力全開,舌燦蓮花,大媽便說:「哎這東西好,這多少錢一個?」

  大家開始傳看淨水器,金偉誠讓對方先給自己打錢,留地址,到時寄過去,還拍胸脯讓人相信自己人品信譽,結果所有人把他當騙子,忽悠不下去了,結束。

  余皓:「……」

  「哪兒來的?」余皓朝金偉誠問。

  「盒子是火車站垃圾堆裡撿的。」金偉誠解釋,「兩個籠頭從休息室後頭擰的,兩個從五金店裡買的。反正沒想賣她們,套點話就過了。」

  余皓學到了一手,傍晚時背起包,與金偉誠下火車,抵達目的地地級市,接下來則是坐大巴下縣級市。

  「記得她們說的地方不?」金偉誠說。

  「記得。」余皓說,「撫窯河那一代污染最嚴重。」

  兩人去大巴站,余皓買票,這兒實在太冷了,入夜後氣溫逼近零下,凍得他直發抖,金偉誠也站著哆嗦,余皓買了瓶二鍋頭給他喝,暖暖身體,在候車站裡抽空看了眼手機,充電寶和手機都快沒電了。

  金偉誠那碎屏手機簡直是只吃電怪,只要和他出來採訪,他那手機能連著榨乾至少一打充電寶。余皓總是提心吊膽地希望他的手機能多撐一會兒,團隊裡偶爾四個人一起行動,司徒燁和余皓要給相機充電,實在受不了金偉誠,司徒燁便自己掏腰包給金偉誠買了個充電寶。

  結果後來余皓發現金偉誠拿他的充電寶充他自己的充電寶,終於崩潰了,決定還是幫他再帶一個。

  這金老師在余皓的人生裡極完美地詮釋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道理。專業能力彪悍更甚於林澤,有時很討厭,有時又讓人討厭不起來。

  「這天氣實在太冷了。」余皓揣著暖寶寶,抵達縣城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先找地方住下吧。」

  金偉誠有點意外,先前在北京採訪時,余皓安排事情安排得都挺好,但那是在大城市裡頭。沒想到現在來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余皓似乎也很瞭解怎麼和人打交道。借宿時先看周圍環境,又在三層的旅店背後看了眼。

  「誰教你的?」金偉誠說。

  「阿澤教的。」余皓說,「出來採訪,要注意找好方便跑路的酒店。」

  余皓在辦公室裡改稿子時,林澤會朝他說許多採訪碰上的麻煩,余皓聽了就會隨手記下來,但大多是理論上的,突發狀況能不能順利解決,還是個問題。

  「吃晚飯?」余皓道,「晚上行動嗎?」

  金偉誠發現林澤確實打算好好培養這個實習生,便約略點了下頭。

  「晚上看看吧。」金偉誠道。

  余皓給金偉誠看打印出來的一張地圖,上面標了縣政府、電池工廠、醫院等地的位置。金偉誠說:「晚上去醫院一趟,你負責拍照,相機小心點。」

  余皓說:「我假裝吃錯東西去掛急診吧,這樣沒人起疑。」

  「行。」金偉誠道,「這主意好,麻煩你了。」

  余皓選的住宿地就在縣城中心,附近有醫院與政府機構,還有個縣城裡最大的超市。余皓與金偉誠在人民醫院附近吃過晚飯,開始叫肚子疼,金偉誠馬上把余皓送進醫院去掛急診,當地醫院只有一個醫生值班,普通話帶著很重的口音,余皓臉色蒼白,趴在桌上呻吟,金偉誠在旁邊不斷搓手。

  「你們不是本地人?」值班醫生問。

  金偉誠告知這是自己侄兒,來推銷淨水器的,醫生道:「怎麼病得這麼重才來?有炎症,掛個水吧。」

  余皓本來感冒沒好全,沒想到還順便看了個病,醫生說:「感冒引起的腸胃炎,消個炎就好了。」於是讓余皓去吊水,金偉誠看了眼藥劑,是消炎藥,朝余皓道:「打不打?」

  余皓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都病這樣了!小心發展成肺炎!」醫生道。

  金偉誠說:「有病床麼?我們剛到,讓他睡一晚上?您看要麼就幫我們省點酒店錢。」

  醫生:「只有空出來的一張,但明早打完你們就得走,沒床位了。」

  余皓裝出疲憊不堪的模樣,金偉誠又說:「行。」

  余皓假病變真病,只得乖乖去打針,被帶到病房裡,躺在靠門一側,房中八張病床,全是病人躺著。

  余皓給周升打電話,那邊也斷斷續續的沒信號。

  余皓:「在做啥?」

  周升:「開視頻,老婆到哪兒了?」

  余皓不敢開視頻,怕周升看見他在醫院,白著急一頓,便打字告訴他自己已經到光縣旅店裡住著了。

  護士過來給余皓打吊針,又問他們做什麼的,金偉誠答了,在病房裡守著余皓,護士一走,金偉誠就去翻病房裡其他人的病歷,掏出手機拍照。

  「我去看看。」金偉誠道。

  「我估計吊個半小時就好了。」余皓答道,「老師你從安全通道走,別進電梯當心被人碰上,假裝去上廁所。」

  金偉誠「嗯」了聲,余皓左手吊著水,趁著護士走了,起身去揭隔壁病房病人的被單,戴著耳機,手機撥通了金偉誠的電話。

  金偉誠:「我手機快沒電了,你按下鈴把醫生叫過去,拖住他十五分鐘。我進他辦公室看看。」

  余皓按鈴叫醫生,護士和醫生都來了,余皓呻吟道:「我是不是有藥物過敏……」

  「不可能!」醫生說,「這都能過敏?」

  「我好冷啊。」余皓呻吟道。

  「輸太快了。」醫生道,「別亂動!自己把點滴調這麼快做什麼?你有病啊!」

  余皓:「對啊……」

  醫生:「……」

  這邏輯沒毛病,余皓一直嚷嚷,拉著醫生的白大褂不讓走。

  金偉誠進了醫生辦公室,電腦還開著,當即拿出林澤發的微單相機,開始給顯示器上的病歷拍照。

  「能錄個像就好了。」金偉誠說,「可惜沒錄像機。」接著把病歷點了個上級返回,唰一下跳出縮略表,上面有幾百個人名、住院時間、病情概述,他左手鼠標往下滾,右手拿相機,連拍十餘張。

  「他們回去了。」余皓在耳機裡說。

  「再拖住他們一會兒。」金偉誠道。

  余皓道:「不行我盡力了……」

  金偉誠隨手點開幾個患者病歷,朝顯示器上拍了幾張照,閃身出去。等了一會兒,醫生與護士都沒回來,金偉誠心有不甘想再進去拍,醫生終於來了,只得暫時放棄。

  余皓打了半小時吊針,還真有用,頓時就舒服了許多。他覺得差不多了,便拔了針,不發出聲音,前去挨個看床位前的病人。

  病人大多睡著,以屏風格擋,余皓見了個老太太,插著喉管,拿病歷看了眼,醫生的字有點潦草,但可以辨認出「中毒」二字。中毒前面是一個化學元素標記。

  余皓把病歷放在鏡頭範圍裡,連病歷帶病人一起拍了張照,金偉誠說:「我去找做腎透析的。」

  「這個時候沒人了吧。」余皓低聲說,開始挨個拍照,只恨不得有個攝像機。

  金偉誠道:「有,還在排隊,你去辦公室裡看看,錄音筆拿出來。」

  余皓拍完一輪,挎上包,掏出錄音筆:「錄什麼?」

  「隨便。」金偉誠說,「自己判斷。」

  「這是哪兒……」余皓朝走廊盡頭的門跑,差點大喊媽呀是太平間……當即從樓梯快步上去,又聽見女人在尖叫,拿著錄音筆不斷靠近,哦……有人在生小孩。

  那孕婦被護士推過走廊推進產房,一手亂抓,瞬間抓住了余皓的手腕。

  「家人在外頭等!」護士道,「不要進去!」

  余皓被她抓住手腕的瞬間與那孕婦對視,頓時膽顫心驚。那孕婦的眼神帶著恐懼,緊緊抓著余皓,在他手腕上抓出幾道紅印,大聲說了幾句,似乎說的不是本地方言,護士把她手指掰開,孕婦突然又放聲大叫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被推走了。

  余皓又下樓,找辦公室,想看看是否能找到有用信息。

  「找誰?」護士看見余皓在辦公室外探頭探腦,一臉不悅道。

  「啊!找醫生!」余皓把錄音筆揣在袖子裡,說,「剩下的我不打了,我想走了。」

  「這才打多久?」護士道,「一瓶都沒打完呢。」

  余皓道:「我好多了。」

  醫生也出來了,道:「不行,回去打完!」

  余皓道:「我害怕!萬一那病房裡突然死人了……」

  醫生:「你……」

  余皓道:「隔壁床太恐怖了,他怎麼了?中毒了嗎?怎麼臉色那麼青?」

  醫生粗暴地說:「關你屁事!」

  余皓反覆說不打了,醫生只得不再勉強他,余皓便提著包出去,在醫院門口等金偉誠下來會合,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哪裡不對。金偉誠下來了,余皓說:「等會兒……我還有點事。」

  說著又跑上婦產科,看見一家子人在外頭等著,辦公室裡值班醫生和助產士都進產房去接生了,余皓翻了下桌上寫到一半的病歷,拍了下那孕婦名字、家庭住址,心臟怦怦狂跳。

  「好了沒有?」金偉誠在耳機裡說。

  余皓:「等等。」他又開始翻文件夾裡的檔案,翻出帶有一寸照片的表格,往下看,是個光縣郊區的農村,又拍了下來。核對完名字,想把表格放回去的時候,他沉默片刻,把那紙折好,帶走。

  「我去澡堂裡頭搓個澡。」金偉誠手指搓了搓,意思是給點錢,「順便套話去,你去不?」

  余皓擺手:「我回酒店了。」

  他得趕緊回去整理照片,把所有東西充電。回酒店時,余皓路過小賣部,心中一動,買了六個肉鬆面包塞包裡。

  回到房裡後,余皓洗了個澡,出來檢查所有電子設備,蘋果手機太冷或太熱會自動關機,這點很煩。

  周升:【睡了麼?】

  余皓:【在酒店裡呢。】

  周升開了視頻,余皓一邊開相機,用藍牙傳照片到手機裡,一邊上傳到雲端去備份,免得出問題。這是司徒燁教他的,老闆教他採訪和忽悠人,老闆娘教他構圖取景偷拍外加攝影技能,余皓不知不覺,竟是深得林澤與司徒燁真傳。

  「剛剛好緊張……」余皓在醫院拍照的時候確實非常緊張,但說了個開頭就趕緊打住,「你在哪兒?」

  周升那邊信號很爛,斷斷續續的,像是在什麼車上。

  「明天去哪兒?」周升問。

  「明天去廠外頭調查。」余皓說,「老師泡澡堂去了。」

  周升:「哦?找按摩去了?」

  余皓道:「你管人家這麼多。」

  周升又問:「哪個廠?」

  余皓說:「光縣電池廠。」

  周升的聲音帶著笑意,說:「寶貝精神不錯啊。」

  余皓道:「你也是吧?心情好吧?」

  周升吹了聲口哨:「當然好了。」

  余皓:「怎麼這麼好?」

  周升道:「少爺不告訴你。」

  余皓笑了起來,那邊黑漆漆的,依稀只能看見周升模糊的側臉,想必是下班在車上,說:「早點回去洗澡。過幾天就見面了。」

  「嗯。」周升答道,「你早點兒睡。」

  第126章:解圍

  余皓把所有照片全部備份好,發了個消息給司徒燁,告訴他照片上雲端了,讓他自己看,辦公室有個共用的雲端網盤,是林澤去申請的。雖然金偉誠不大贊成這種工作方式,更偏好傳統的交稿一起交,卻拗不過林澤。

  畢竟,存儲卡是記者的第二生命,那天林澤買完家具以後,就朝書桌抽屜裡扔了一把相機存儲卡——預備在任何情況下被收繳以後,隨取隨用。

  「咱們和別的記者不一樣,」林澤曾經說,「一定要非常小心條子,只要對方沒槍就不用怕他們,跑就行。而且除非萬萬不得已,否則絕不要被請去喝茶,一進派出所,你的存儲卡就沒了。」

  余皓時刻謹記著「存儲卡是記者的第二生命」這一教條,只要有時間有網,就得想辦法雲端備份。

  林澤穿著短袖褲衩人字拖,在家裡端詳余皓上傳的照片。

  「這是什麼?」林澤側著頭,腦袋歪過來,看其中那份孕婦病歷與表格。

  司徒燁端著熱牛奶邊喝邊點鼠標,調出圖片,旋轉九十度,放大,拉到照片上。

  「格老子滴。」林澤笑了起來,換了下一張,看病歷,看表格,來回看,「這小子直覺厲害。」

  司徒燁道:「不會是揪出個拐賣案吧,報警嗎?」

  林澤說:「我看下,家庭住址不全,到村裡就沒了,還好有聯繫電話。得找光縣上頭市局,查這個手機號。」

  司徒燁說:「你還是先確認確認。」

  林澤想給余皓打電話,拿著手機,看了眼時間,遲疑不定。

  「明天再說。」林澤道,「別耽誤他們。」

  余皓醒時,外頭下雪了,今年北方的第一場雪居然來得這麼早,西伯利亞寒流沿著內蒙呼嘯而下,席捲了整個北方大地。金偉誠一夜未歸,余皓緊張起來,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居然就在澡堂裡睡了。

  余皓翻出昨天買的肉鬆面包吃了一個,開著電視看天氣預報,今天華北一帶有強降雪,但這雪似乎不算太大。

  「你先退房出去,拍幾張醫院大門的照片。」金偉誠說,「十點出發,先去村裡採訪,下午去化工廠。我和上訪那人聯繫好了。」

  余皓「嗯」了聲,吃過早飯下去退房,前往一家咖啡店,想在白天補拍光縣人民醫院。他戴好毛帽,走過大路上時,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馬路對面有人在看他。

  余皓決定先不拿出相機,事實證明,這個舉動令他成功地逃過了一連串麻煩。他在咖啡店裡坐下刷手機,那遠遠看他的倆人推門進來了。

  「哪裡人?」一人問,「身份證拿來看看。」

  兩人一個坐余皓對面,一個坐他隔壁,余皓馬上反應過來:便衣。

  余皓懷疑地看兩人,掏出身份證,又給他看自己的學生證。

  「華中教育學院心理學?」那便衣道,「跑這兒來做什麼?」

  「找我女朋友。」余皓說,「她和我鬧分手。」

  「女朋友家住哪兒?」便衣又問。

  余皓想起在臥鋪上拚命想給他相親的大媽,當即報了她家附近地址,具體哪棟哪單元記不清了,但她家有三套房是拆遷戶這個記得的。

  信息對上,便衣把學生證與身份證還給他,沒再問什麼,走了。

  余皓鬆了口氣,拿出相機,等安全後隔著咖啡店拍了張照。這相機太牛了,鏡頭一推,離再遠也一清二楚。他不禁無比慶幸周升給他買了這相機,否則現在拿著個微單到醫院大門去拍,分分鐘得被便衣抓起來。

  「有便衣。」余皓朝金偉誠打電話,「老師您小心點。」

  「昨晚和我一起按腳的就是便衣。」金偉誠在外頭朝余皓示意,「沒事兒,走。」

  金偉誠與余皓先離開縣城,搭了個便車前往村裡,這裡的土地已經全被含鉛、鎘的廢料污染了,村後有條河,金偉誠拿了錄音筆,沿著地址找到人,去上訪人家裡採訪。

  上訪人已經被帶到縣城裡問話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放出來。金偉誠說明來路,對方便讓他們進去。

  余皓聽見裡頭不住咳嗽,去看了眼病人,是家裡兩個慢性鎘中毒的患者,一老一年輕,父子倆都在床上躺著,先前在電池廠上班。

  「可以拍照嗎?」余皓朝正錄音的金偉誠問。

  金偉誠示意他去拍,余皓便進去拍了幾張,又拍了被採訪者,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金偉誠指指外頭,余皓拿了相機,離開民宅,到村子去取景,拍村後的河。一戶人家的媳婦在河邊洗衣服,天寒地凍的,兩手凍得通紅,看見余皓跪在屋頂上正取景,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像是想說什麼。

  「哎!」那女人又叫來倆男的,用方言喊著問余皓。

  余皓做了個噓的手勢,如果可以,他不想驚動任何人,但這村子裡全是人,根本避不開。

  對方卻很熱情,一直朝他招手,招呼他下來喝薑湯暖身子。問長問短,問他是不是記者,余皓聽懂了,卻答道:「我聽不懂。」

  「我嫂子說,讓你報導一下我們家的情況!」有個會說普通話的年輕女孩來了,說,「你看下我哥。」

  余皓給她哥拍了張照,問:「你們都是電池廠的員工嗎?」

  「他們是。」女孩翻出工作證給余皓看,還有賠償合同,余皓說:「能給我複印一份不?」

  村子裡沒複印機,余皓只得把合同挨張擺正拍下來,村民們一邊裝紅包,一邊要塞給余皓,余皓當然不能收,回去找金偉誠,金偉誠那邊已經採訪完了。

  「晚上住他們這兒。」金偉誠道,「輕裝上路,先去廠裡,走。」

  金偉誠沒讓人帶路,徒步走向兩公里外的電池廠。

  「上訪的消息已經傳下來了。」金偉誠道,「人多了顯眼。」

  風大得要把余皓腦袋吹下來,他跟著金偉誠走,兩人觀察那坐落在河邊的電池廠。

  「爬進去麼?」余皓問。

  金偉誠掏出個望遠鏡,往電池廠看,口中說:「注意周圍,別被條子逮著了。」

  余皓:「放心,沒人。」

  他們離公交站走了有一段路,周圍光禿禿的,田野已荒廢了,剩下半死不活的樹,風一起,方圓近裡一覽無餘,唯獨電池廠煙囪排出的白煙斷斷續續地飄著。

  金偉誠喃喃道:「污水口在背後。」

  「污水處理池不知道在哪兒。」余皓說。

  「我看就沒這東西。」金偉誠道,「你瞅瞅,那個是條子不?」說著把望遠鏡遞給余皓,余皓卻看見另一側的一座橋。

  「那裡可以拍照。」余皓道。

  兩人於是匆匆過去,金偉誠還時不時用望遠鏡察看,跟做賊似的。

  「老師當心腳下!」余皓說。

  兩人上了橋,金偉誠拿微單拍,說:「不行,太遠了。」

  余皓旋轉鏡頭,一下推了近三百米,讓金偉誠看,金偉誠道:「就這麼拍!」

  電池廠正在排放渾濁的污水,直排入河,余皓說:「這個角度不好,老師你拉著我……」

  金偉誠道:「風太大了,別掉下去。」

  那橋修了一半,余皓讓金偉誠拉著自己的背包,他一腳踩在鋼架外頭,全身探出去,以左腳為支點,在橋外懸空,金偉誠膽子一向大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催余皓快點快點,余皓連拍數張,兩人又繞過河去拍正面。

  金偉誠道:「要能拍下廢料處理車間,這夥人就跑不掉了。」

  余皓觀察外牆上滿是玻璃,實在很有難度,但臨河的一面是沒有便衣巡邏的,安插的人手大多集中在正門。

  「試試吧。」余皓道。

  金偉誠也拿不準主意:「試?」

  余皓點頭,把包交給金偉誠,脫下羽絨外套,幾步跑上圍牆後的土堆,踏上光禿禿的牆,甩出羽絨外套朝高處一掛,拽著外套袖子用力拉扯,外套掛在圍牆頂的碎玻璃上,慢慢被撕開。

  余皓兩腳不住蹬,艱難地爬了上去。金偉誠緊張得微微張嘴,直到余皓在三米來高的圍牆頂上站穩,躬身,金偉誠才把包扔了上去。

  余皓背上包,觀察圍牆裡,瞬間靜了。

  下面趴著一條將近一米長的黑色大土狗。

  金偉誠朝余皓示意,余皓也朝金偉誠示意,扔下羽絨外套,金偉誠把他的外套與余皓的外套綁在一起,再扔上來,余皓借力把金偉誠一拉,拖上圍牆。金偉誠剛勉強站穩,那隻狗聽到響動,瞬間抬頭。

  余皓早有準備,眼明手快,一個肉鬆面包如流星般飛過去,那狗「嗷嗚」一聲跳起來,在半空中接住,搖著尾巴跑窩裡去吃了。

  金偉誠:「……」

  余皓:「快走!」心想還好只是土狗,不是警犬。

  兩人沿著圍牆快速跳過去,落在一處廠房二樓,工人們正午休。余皓從消防梯上下來,用手機拍了張消防安全地圖,兩人端詳了一會兒,金偉誠手指點點後頭的污水處理池,兩人便藏身牆根後,快步過去。

  工廠裡的保安很薄弱,大多集中在正門。

  怎麼也沒幾個保安?余皓心想,不過通常情況下就沒人想到,這特麼倆傻逼記者居然會翻牆從河邊進來……

  金偉誠說:「咱們反應速度太快了,前天上訪,今天就到。」

  金偉誠冷不防又碰上一條土狗,余皓馬上又一個肉鬆面包出手打發了它。

  金偉誠:「險……」

  余皓:「好險……」

  余皓輕聲上梯子,背後是工人宿舍,外頭就是露天的處理池,他拍照時兩腿跨在樓房與消防梯中間,金偉誠道:「千萬別掉下去,裡頭有硫酸。」

  余皓拍完才知道,幸虧金偉誠最開始沒說,否則自己肯定得發抖。

  「能拍到正門麼?」金偉誠問。

  「不行了。」余皓道,「外頭有便衣。」

  金偉誠:「遠遠補一張,你相機好鏡頭推過去。」

  余皓找到另一個可以翻牆的地方,飛身一腳就過去了,金偉誠一打滑,踩了滿腳爛泥。

  「快走。」余皓拉著金偉誠,回去再洗,安全撤離,兩人都鬆了口氣。

  回到村裡,住進上訪人家,正好下午三點,外頭又開始下雪了。

  余皓按相機,傳照片,這裡的信號實在太爛了,兩個昏迷病人外加個老太太,又問不出WIFI密碼,只得將就著傳。

  「我去村裡繼續瞭解下情況。」金偉誠說,「挨家挨戶,統計死者數據,你負責把照片發回去。」

  「行。」余皓道,「老師當心村委會。」

  余皓看了眼手機,周升沒發消息,睡了一天麼?

  大致完成了採訪,余皓心情頓時輕鬆了許多。

  【豬,起床了。】余皓,【下午三點了。】

  余皓等照片,手機上林澤卻發了張他昨天拍的孕婦病歷過來。

  林澤:【你確定?】

  余皓:【不確定。】

  林澤:【我報警了,報他們省廳,一層層查。】

  余皓:【管麼?!我怎麼聽說許多村裡都聯合起來,不讓查。】

  林澤:【當然管,近幾年人口販賣被捅出來那麼多,每個地方都很緊張,只要碰上,第一時間報省廳,一定會管,放心吧,你那兒進度怎麼樣了?】

  余皓心想媒體大張旗鼓追熱點也是好事,至少現在都怕出事影響政績,有點風吹草動就寧可殺錯沒放過地去徹查了。

  余皓:【照片全取到手,老師去調查數據了。】

  通常按採訪流程走,最後一環也是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數據。昨天金偉誠在醫院裡拍下了病患表,得到了第一個數據,接下來則是以一個村子為據點,開始做數據彙總。

  一共有四個村,挨個走訪,快的話明天可以全結束掉回去。

  余皓:【也沒有你們說的危險,挺順利的。】

  林澤:【對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技能,忘了教給你。】

  余皓:【?】

  林澤:【走訪時,不管情況如何,都不要說「這次採訪真的很順利」。就像夜班急診醫生不能說「今天晚上沒啥事」一樣。】

  余皓:【[捂臉]我知道了。】

  余皓靠在椅背上,看傳照片,只能用自己的手機熱點,手機還只有3G信號,傳了一個多小時才傳出去十來張。余皓午飯還沒吃,掏出個喂狗的肉鬆面包自己吃了,噎得不行。四點半時,房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余皓:「誰?」

  「我!」金偉誠道,「快開門!」

  余皓開門,客廳外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擠在大門口,金偉誠一個閃身進來,滿身酒氣,反鎖上了門。

  余皓:「……」

  金偉誠:「照片傳完沒有?」

  余皓:「怎麼回事?!村委會來了?」

  「不不。」金偉誠道,「我統計了傷亡數據,他們問能賠多少錢……」

  外面的人衝進客廳了,開始拍門,用方言大喊讓他們出來說話。金偉誠喘道:「然後他們讓我開價一個人賠多少,我怎麼開得出價?應該是有人捅給廠裡了,廠裡頭讓他們抓住咱們,給他們錢!馬上廠裡的人也要來了!」

  外頭開始踹門,金偉誠道:「照片還剩多少?!」

  「傳不完!」余皓道。

  金偉誠當機立斷:「跑!」

  說時遲那時快,金偉誠去開窗,余皓拉開背包,把相機一抖,扯著充電器連這家人的插座一起兜了進去背上,金偉誠翻出了窗戶,余皓跟著翻出去。朝著後院的柴房先後一跳——

  「汪……」

  余皓把吃剩的半個肉鬆面包一甩,世界安靜,兩人跳到柴垛上,金偉誠整個人撞上了後院鐵門,絕望地發現鐵門鎖著。

  余皓再跑上柴垛,翻出院外,一群村民吵吵嚷嚷,各自追了出來,金偉誠跟著翻出院外。

  余皓:「往哪兒跑?!」

  金偉誠:「上國道!」

  兩人開始狂奔,背後一連串狗叫,金偉誠大步流星,跑在前面,余皓道:「這得跑哪兒去?!回縣城裡還有十公里!」

  金偉誠道:「查另外那個村子!我手機又沒電了!」

  背後有人徒步、有人騎著電動車追了上來,余皓衝過一個岔路口,低頭看手機,上面是周升在給自己打電話。

  「我在跑路呢!」余皓喊道,「待會兒和你說!」

  「你又搞毛啊!」周升怒吼道。

  余皓掛了電話,查地圖,喊道:「金老師!沿那條路跑!」

  後面追出來不少年輕人,余皓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朝著這麼個方向發展,衝進幾間空屋後的草地,喊道:「金老師!分頭跑!我引開他們!」

  金偉誠正想說什麼,余皓喊道:「我是學生!沒事的!」

  金偉誠道:「目的地會合!」

  緊接著後面又追過來十餘名女人,掄掃帚的掄掃帚,打各自家裡的男人,朝余皓喊道:「你們快走!」

  余皓:「……」

  眼看這村裡頭意見不統一,先是械鬥起來了。然而騎電動車的追兵卻越過他們,窮追不捨。

  余皓沖上大路,幾步跑過路中間,一瞥騎著電動車的那夥人,當即朝路邊跑,直接跑進了荒地。

  這麼一來電動車就沒法追了,余皓雖然被抓回去也不可能被打死,但這關乎職業尊嚴,絕對不能被抓!余皓一沖進了荒地,村民們紛紛把電動車停在路邊,拿著木棍一路追了下來。

  余皓回頭看了眼,沿著荒野半人高的草地狂奔,邊跳邊跑,沖上一個土坡,又沖下來,朝著另一條大路衝去。

  後面人不住喊,余皓大致估了下,似乎還沒發現金偉誠成功脫身,好,現在輪到我了。

  然而他剛跑上另一邊大路,又有一夥人過來,前後兩邊,十來個人堵住了余皓。

  「跟我們回去!」有人用普通話喊道,「不打你!」

  遠處摩托車引擎聲響,余皓左右看看,國道上已無路可逃。

  余皓又一個轉身,衝進荒地,村民們剎那追了上來,然而下一刻,一輛摩托唰地來了個漂移,橫著飛過去,把追兵撞了一地。

  車上下來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男人,手裡握著根不知哪兒撿回來的自來水鐵管,上前一腳飛踹。

  余皓:「……」

  余皓站在荒地裡,徹底傻眼了,雪花飄了下來,余皓完全就像在做夢一般。

  余皓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周升出拳了,在他抬手的一剎那,余皓便發出了瘋狂的大喊!

  周升深諳打群架真諦,只要被圍,瞅準對方頭領,先出一拳!那一拳頓時把帶頭的迎面揍飛出去!威懾力霎時鎮住了場,餘人氣勢一斂,周升才掄起自來水管,沖上前去!

  「一起上一起上!」周升狂暴地吼道,「霍比特人!快點!老子沒時間陪你們玩!」

  余皓已經徹底蒙了,村民們紛紛退後,用方言交談幾句,周升做了個威脅上前的動作,瞬間一群人全跑了。

  余皓站在半人高的野草裡,眼前一時竟有點發黑,周升站著不住喘氣,轉頭看余皓,微微發抖,竟不敢朝他走來。

  兩人就這麼站著對視,雪花飄來飄去,沾得周升滿身濕漉漉的。

  余皓又是一聲大喊,跑上大路。

  余皓快步沖上前去,周升忙三步並作兩步過來,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周升狠狠地吻了下去,身上帶著一股嗆人的煙味。

  遠處突然一聲槍響,周升頓時警覺,把余皓拉到背後,轉頭審視。

  「獵槍,村子裡頭打狼用的。」余皓道,「別緊張。」

  周升拉著余皓,把摩托拖起來,翻身上去,余皓跨坐他身後,周升擰摩托車把,「嗡」一聲開走了。

  有人拿著獵槍追上來了,朝天放槍,但槍聲越來越遠,再追不上。

  余皓:「你怎麼會在這兒!」

  周升低頭,頂著風,騎著摩托車帶著余皓一路飛馳,不答。

  余皓:「什麼時候來的?!」

  周升還是沒回答,太陽在國道的盡頭慢慢沉下去,引擎轟鳴,雪花在兩人面前溫柔綻開,如萬千鵝毛掠過。

  「周升!」余皓抱緊了周升的腰,埋在他背上,瘋狂大喊。

  周升眉頭深鎖,側頭看了余皓一眼,他穿一身黑西裝,戴著不知道哪兒來的摩托車手套,領帶一路跟著狂風在飛。

  周升終於側頭大聲道:「你冷嗎?」

  余皓道:「還好!」

  周升的背擋住了所有的風。

  周升:「我冷!」

  余皓忙道:「我外套給你穿!你別開快了!」

  周升:「別動!抱緊點兒!」

  余皓抱他抱得更緊了,周升西服外套飛揚,衝往國道盡頭,余皓爬牆時被勾破的羽絨服掠出無數絨毛,在風裡飄蕩,與這天地間紛紛揚揚的雪同為一體,無分彼此,再不分離。

  第127章:返京

  一個半小時後,余皓回到縣城,在摩托車租車行外給金偉誠打電話,周升英挺的鼻子被冷風吹得發紅,摘下毛線帽給余皓戴上,余皓通知金偉誠回縣城來會合,能走儘量今天走。

  金偉誠找到地方充電了,余皓查了下火車班次,去北京的火車已經沒了,得等到明早七點,必須盡快離開這兒。

  周升取回押在租車行的身份證,與余皓怔怔對視,從上飛機那一刻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六小時,天寒地凍,周升連日睡得又少,腦子裡如同一團漿糊,騎著摩托車被冷風吹了將近五個小時,心急如焚地到處找人,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在見到余皓時,兩人面面相覷,一時反而無話可說。

  「餓了嗎?」余皓道,「你在北京等著啊,來這兒幹嗎?」

  周升歇斯底里大罵道:「我他媽在北京等著你還能回去?!沒看剛剛多危險?!」

  周升一吼,老闆還以為他要打人,余皓趕緊拉著他到拐角去,道:「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吼我!我好不容易才有這個採訪機會的!」

  周升凍得冰冷的雙手覆在余皓臉上,側頭吻他,余皓完全無法動彈,抱著他,周升吻完又把余皓狠狠抱在懷裡。

  「你餓了嗎?」余皓道,「你多久沒吃飯了?先吃點東西,咱們馬上回北京去,這兒太不安全了。」

  余皓拿出面包讓周升吃,要去小店裡買水,周升卻一把拽住他,臉色鐵青:「從現在開始,你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余皓忙道:「我就給你買瓶水。」

  這兒是縣城邊上,租車行關門了,余皓與周升站在背風的地方,周升喝礦泉水,吃巧克力,又開始狼吞虎嚥地吃那肉鬆面包,稍微好了點兒,緩過來了。

  「你還隨身帶這個。」

  「準備著喂狗的。」余皓朝外看,心想得趕緊去火車站,一轉頭見周升吃到一半。

  周升瞪著眼,面包塞了滿嘴,低頭看看肉鬆面包,又看余皓,那表情極鬱悶。

  「哈哈哈哈哈!!」

  余皓忍不住大笑起來,看見一輛車,趕緊拉著周升上去,說:「大哥捎我們一段,去火車站,下雪打不到車了,錢您開個數就行。」

  林澤教過余皓如何觀察車牌與車型,並如何掏錢搭上不管是不是黑車的私家車,周升上車後終於清醒了,說:「我在縣城租了輛車去鎮上,過了那電池廠沒見你們,到村子裡去轉了一圈,見一群人喊打喊殺的,才跟著過來。」

  余皓點點頭,手指與他冰冷的大手摩挲,十指交扣,湊到他耳畔小聲說:「現在回去了。」

  余皓擔心火車站外頭也有便衣,廠裡收到消息,一定已經通知了縣城這邊,沒想到下起雪來,車站外空空蕩蕩。余皓道:「先找個地方住下。」

  周升把剩下喂狗的面包一口氣全吃了,又喝了一瓶水,總算恢復了點,說:「我看下班次。你們老師真不是個東西,居然扔下你跑了?」

  「我讓他先跑的。」余皓說,「出來前就商量過,我是學生,他是記者,被逮著了問題嚴重程度不一樣……住澡堂?」

  周升說:「有班往呼和浩特的,九點,買這班,聽我的。」

  余皓一想也對,能跑就跑,跑掉再說。周升拿過余皓手機,給三人買好火車票,進站時在外頭小賣部看見金偉誠坐著吃泡麵。

  「老師你好。」周升一手牽著余皓不放,與他握手,「老師別吃了,快走!」說著把金偉誠的泡麵一端,直接扔進垃圾桶裡,轉身帶余皓走了。

  余皓:「……」

  「有便衣嗎?」余皓進站後小聲問。

  周升道:「鐵定有,進候車大廳裡別到處張望,別緊張。」

  周升掃了一眼,余皓沒看出來,候車大廳裡人不多,周升指指背對他們的一個,又指廁所,指表。

  余皓看了眼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三人進了廁所裡,周升與余皓躲一個隔間,金偉誠躲另一個隔間。這是從蘭州開往呼和浩特的經停站,等火車到站後再上。余皓短暫地鬆了口氣,靠在周升身上,兩人不敢交談。

  還好這廁所倒是打掃得很乾淨。

  周升眉頭深鎖,拉余皓的手,看他的手指頭,入冬以後,余皓缺維生素,手指上長了不少倒刺,周升眼裡便帶著責備神色。周升看著看著,又低頭親他,余皓把手捋進周升的頭髮裡,周升頭髮長了不少。

  「冷不?」余皓見周升裡頭只有一件襯衣,外面套了件西裝,西服西褲,腳上那雙AJ球鞋已髒得全是泥。

  周升搖搖頭,敞開外套,讓余皓抱著他的腰,兩人緊緊摟著,余皓感覺到彼此都硬了,這一刻他卻沒有別的任何情緒,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真好。

  剩下三分鐘,周升拉開廁所隔間門,敲敲金偉誠那隔間,三人快步出去,到得候車大廳放慢了腳步,周升道:「老師走那邊,我去引開注意力。」

  金偉誠「嗯」了聲,走另一個方向。周升肩上挎著余皓的包,摟著他的腰,余皓把羽絨服反過來穿,露出顏色鮮豔的一面,戴著毛線帽,像個女孩兒。

  兩人直接從那便衣面前走過去。周升檢了票,牽著余皓的手,過了。

  便衣有點疑惑,視線跟著周升走,低頭翻手機對比照片,不像目標。

  趁著這麼幾秒,金偉誠也過了檢票口,火車停下,各自上車,鈴聲響,關門。余皓差點就癱了,周升站在車門處隔著玻璃往外看,見那便衣跟著上了站台,太冷又回去了。

  列車員關好車門,開廁所,走了。

  周升道:「他們重點盯的一定是明天早上七點,回北京那班。現在只派了個人在候車室輪值。」

  余皓拉了下周升手指,周升揚眉,示意有話就說,余皓卻笑了起來。

  「小周總就是這麼厲害。」余皓笑說。

  「小周總差點被你氣中風!」周升冷冷道。

  金偉誠說:「你們聊,我去餐車了。」

  「別去。」周升看表,再對照手機,查班次,「在這兒等著。」

  余皓掏出相機,想試試看把照片上傳,金偉誠點了根菸,在車廂連接處給林澤打電話,周升朝余皓道:「連我的熱點,我無限流量。」

  余皓心想周升簡直就是自己人生的外掛,真要天天在一起該多好。

  余皓低頭傳照片,周升在一旁低頭認真看,說:「拍得真好。」

  余皓答道:「十一萬的相機能不好?」

  周升笑了起來,兩人對視一眼,余皓又繼續傳,周升不住看表,過了三個站,兩小時後,余皓照片傳了一大半,抵達太原。周升朝金偉誠說:「下車換乘。」說著背上包,帶余皓下車。

  到得太原,周升又重新買了三個人的票,在這兒換西寧往北京的特快,得等到半夜兩點,余皓說:「我要吃飯,我好餓,走不動了。」

  周升說:「吃餃子去?」

  余皓看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肯德基,說:「我要吃KFC。」

  「少吃點油炸食品。」周升道,「手上都起倒刺了,不許吃!」

  「我不!」余皓又困又餓,差點爆發了,「我都吃兩個禮拜沙縣了!我要吃肉!」

  周升頓時不說話了,余皓道:「我一定要吃炸雞!」

  周升難以置信道:「不是給你打了錢嗎?怎麼會連吃倆禮拜沙縣?!」

  周升帶著一臉鬱悶的余皓進KFC,直到這時,兩人才真正放鬆下來。余皓道:「你也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周升按著余皓坐好,買了兩個全家桶,給金偉誠一個,免得他囉唆,又給余皓一個,余皓有了炸雞總算活過來了。人生在世,無非就是求偶和吃,這下總算暫時圓滿了。

  「你吃啊。」余皓說,「你吃這個,雞大腿好吃。」

  周升道:「小爺,你真要搞死老子了,我他媽的太難受了,我怎麼就這麼不是人呢?」

  余皓:「我又怎麼啦?」

  周升疲憊道:「沒事,好了,現在都好了,吃吧。」

  余皓不說話了,看到周升的那一刻,他就漸漸地變得彷彿不再是他自己了,如同回到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余皓在桌子下輕輕地踢了下周升,周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顧及金偉誠在旁,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看我做什麼?」周升又道,「我是炸雞嗎?」

  「看你下飯。」余皓答道。

  周升吃了兩塊,與余皓把全家桶吃了。時間到,又上車去,周升把臥鋪票給金偉誠,說:「老師好好休息。」接著帶余皓去硬座車廂坐下,舒了口氣。

  「我發現一件事。」余皓道,「你對金老師的態度,和社裡的領導們簡直一模一樣。」

  連周升也是,對金偉誠很尊敬,卻微妙地表露出了一種不待見。

  「寶貝。」周升一本正經道,「咱們三個月沒見了,你確定現在要討論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

  余皓笑了起來,硬座燈光調暗了些,乘客們全在睡覺,余皓便親了親他。他有太多話想說了,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時說起。

  「什麼時候回去?」余皓問。

  周升的視線就沒有一刻離開過余皓,他想了想,反問道:「你想我什麼時候回去?你說讓我什麼時候回去,我就什麼時候回去。」

  余皓:「工作怎麼樣?順利麼?你還是別離開太久,我怕……」

  周升罵了句髒話,一臉無奈,側頭不理余皓,余皓拉著他的領帶,把他扯過來。周升有仇般盯著余皓,眼裡全是憤怒。

  余皓給他拍了下西裝上的灰,說:「回頭給你送去乾洗,太髒了。」

  周升還是以他憤恨的眼神看著余皓。

  余皓道:「怎麼,想打老婆嗎?當心我喊了。」

  「我這麼愛你,」周升小聲在余皓耳畔道,「你這麼恨我,行,我明天就回。」

  余皓知道周升這次過來,肯定會待到他生日才回去,說:「你買不到票,身份證在我這兒。」

  「真的明天就走。」周升認真道,「我一共就三天假,被你攪成這樣,早上一到北京,就得飛機回去,好不容易抽空過來,你看看你自己?好意思不?」

  余皓頓時難受得不行。

  「哦。」余皓說。

  周升道:「算了不說了。」

  余皓嘆了口氣,想了想,側過去,靠在周升肩上,周升滿臉不爽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搭著他的肩。

  車到站,有個抱小孩的媽媽上來,買了站票,周升抬頭看了眼,便起身,先幫忙放行李,又給對方讓位置。余皓也跟著起身,周升坐好,余皓坐在周升腿上,抱著他的脖頸,埋頭在他耳畔,輕輕用手指捋他濃密漆黑的頭髮。

  這就是我喜歡的人,過去到現在,從未有過絲毫改變。

  「你去問問整個雲來春,」周升小聲道,「誰敢碰一下小周總的頭?」

  余皓答道:「我敢。」

  燈光昏暗,火車搖晃,對面大叔還睡得打呼嚕,余皓昏昏欲睡,腦袋一動,醒了,便打起精神,看周升的耳朵。

  「睡會兒。」周升側頭,唇與余皓挨得很近。

  「不睡。」余皓注視周升雙眼,說,「天亮你就走了。」

  周升看著余皓的眼睛,親了下余皓的唇,余皓回親他,兩人吻了幾下,周升說:「天亮不走,睡吧。」說著一手按住余皓額頭,說:「晚安。」

  「你來我夢裡吧。」余皓低聲說。

  余皓實在撐不住了,倚在周升肩上沉沉睡去。

  但他沒有入夢,火車到站北京西,早十點出站時,炫目的陽光就像猝不及防的亂箭,差點把余皓給射倒在地上,華北連下兩天兩夜的大雪,天地間雕欄玉砌,一片雪白。

  「我送你去機場。」余皓說。

  周升被太陽照得有點睜不開眼,說:「改簽了,明天再走吧。」

  余皓瞬間心花怒放,說:「真的嗎?可以嗎?」

  周升一臉無聊道:「對,是的,少奶奶!你說了算!吃什麼?再來倆全家桶?」

  余皓對全家桶沒興趣了,周升看了眼身邊的金偉誠,那眼神祇想說「你怎麼還在這兒?」卻只能忍著,說:「老師,我倆先回了。」

  「去交錄音筆。」余皓道,「家就在單位附近。」

  林澤與司徒燁正在辦公室裡,一起對著個四百瓦的小暖爐取暖。余皓把存儲卡給司徒燁,司徒燁插上讀卡器,導出最後一批照片。

  周升道:「你們這辦公室也太慘了吧。」

  林澤:「沒辦法,功率太大怕線路燒起來。」

  周升:「夏天怎麼辦?」

  林澤:「吹電風扇。」

  司徒燁:「我們重慶人,沒關係的。」

  「大哥!可我老婆不是重慶人!」周升道。

  林澤說:「辦法會有的,不是還沒到夏天麼?金老師,我看下你稿子……余皓,放你三天假,好好休息吧。」

  余皓道:「真的?」

  司徒燁說:「你入職到現在沒休過一天,去休吧。」

  余皓拿了存儲卡,裝好背包,周升在門外喝咖啡看雪,余皓說:「那……還有什麼吩咐?我這就走了?」

  司徒燁一邊翻照片,一邊說:「最後一件事拜託你。」

  余皓:「好。」

  司徒燁誠懇道:「出去千萬別說是我徒弟,丟不起這個人……」

  余皓:「……」

  「開玩笑的。」司徒燁朝余皓笑道,「拍得不錯,交給我吧!」

  余皓所有事交差,休假三天,出得門來,冷不防一個雪球砸在臉上。伴隨著周升誇張的「哈哈哈哈」,余皓怒吼道:「你給我等著!」

  北京的天從沒有像現在這麼藍,余皓來了三個月,居然沒有好好看過天空,周升在滿是積雪的路上朝他笑,笑得整個世界都隨之明朗起來。

  哪怕那灰暗陰沉的出租屋裡,瞬間也像灑滿了陽光一般。

  余皓道:「我們還剩下不到二十小時了!」

  周升帶著余皓先去吃過飯才回了這出租屋,余皓內心十分焦急,周升推開門,看了眼房間,又嘆了口氣。

  余皓說:「有點潮……」

  周升把床單一卷,裹著余皓的髒衣服拿到生活陽台上去洗。余皓躺上床去,忽然想起家裡沒潤滑劑,算了不管了,用護手霜代替吧,時間最重要……

  「你到底還是不是那個會給我洗衣服的傢伙了?怎麼把日子過成了這樣?」周升在陽台上研究洗衣機,余皓在房裡道:「什麼?!」

  周升四處找洗衣液,水槽旁只有見底的洗衣粉,他把最後一點倒了進去,擰水,沒動靜,擰洗衣鍵,沒動靜。

  「周升!」余皓在房裡喊道。

  周升應了聲,不耐煩道:「又幹嗎?」

  余皓道:「我要和你交配!」

  周升飛起一腳,把那洗衣機踹得按鈕彈飛了出去,邊解襯衣紐扣邊罵罵咧咧地走進去,余皓已經脫光了,抱著被子,坐在床頭惴惴地看他,有點不好意思,就像他們第一次在船上的少年時光。

  周升敞開襯衣,搭著領帶,躬身打開余皓的箱子,從裡頭夾層裡翻出瓶潤滑油。

  「你什麼時候……」余皓一句話未完,周升已上得床來,把被子一掀,野蠻地按住了他,抓住他的手,低頭封住他的唇。

  第128章:取捨

  這是余皓做得最瘋狂的一次,他們連門也忘了關,周升連著三天沒洗澡,身上卻有股熟悉得讓余皓想哭的肌膚氣味,他們就像荒郊野嶺裡的兩頭終於發現了彼此的野獸,稀罕得世上只有他倆,再不速度糾纏在一起,明天這個世界就會毀滅,或是這族群將徹底絕種。

  余皓:「痛痛痛——慢點!」

  周升:「媽的,還學會咬人了?!」

  又是漫長的安靜與粗重的呼吸,周升像頭狼般埋在余皓耳畔,說:「好緊啊,自己也不知道偶爾想著老公,找點別的東西代替一下嗎?」

  余皓道:「太大了,怎麼這麼大……讓我習慣下,你慢點啊啊啊——等等……門沒關……」余皓終於發現了,周升隨手抓起一個檯燈,扔了出去,砸得門「砰」一聲關上,繼續像頭瘋狂的野獸,把余皓頂在床上,鎖住他的手腕,放肆地親吻。

  二十分鐘後,余皓怔怔看著周升,周升終於從狂戰士模式中恢復,與余皓親了親。

  「洗澡去。」周升拍拍他的臉,把余皓拉起來,摟著去浴室給他洗澡,洗完出來,打了個電話叫上門洗衣,收拾衣服連著西裝一起扔給洗衣店老闆。

  「這房間簡直像個狗窩。」周升抱著余皓,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張沒有床單的床上,蓋著沒有被套的被子。

  余皓道:「每天累得像條狗,有個窩不錯了。本來想著等你來前收拾收拾……等你下回過來吧,我一定會努力過好點兒。」

  周升低頭看了眼余皓,說:「餓了麼?」

  「吃飯太浪費時間。」余皓摸摸周升的臉,說,「明早天亮你又要消失了。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和你抱著。」

  周升的腿跨過來,壓著余皓,認真地端詳他,把他的腦袋翻過來、側過去地看,眼裡帶著不甘與憤懣,肩上還帶著被余皓咬出來的壓印,又道:「老子辛辛苦苦把你養得這麼好,一來北京至少瘦了十斤,靠,心疼死我了。」

  說著又按住余皓,開始做了,這一次余皓很快便投入而習慣,兩人就這麼糾纏著,剛洗過澡,很快又出了滿身汗。

  足足一個小時,太陽快下山了,夕陽從陽台堆放的雜物縫隙裡照進來,照在余皓側臉上,像那老教堂裡彩色玻璃投出的反光輝映著潔白天使的雕塑;

  照在周升肩背的肌肉線條上,像被齊天大聖一棍打碎的天宮,碎片閃爍著霞暉,化作漫天墜落的金河。

  再分開時,余皓抱著周升,說了幾句話,周升卻睡著了,這是他們三個月裡睡得最安心的一次。

  半夜。

  「什麼聲音?」周升道。

  余皓睏倦地睜眼,距離太陽升起還有七個小時,他看了眼手機,上面全是祝他生日快樂的消息與電話。

  「隔壁在打遊戲,天啊,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余皓疲倦地說,但他不想再和周升做愛了,怕他太累,回去狀態不好,萬一又得連軸轉加班一個禮拜,再好的身體也受不了。

  「他每天都這麼吵?」周升問。

  「對。」余皓道,「要吵到六點半,然後才開始打飛機,你要耳塞嗎?」

  周升坐起來,摸燈,想起檯燈被扔出去了,只得順著電線把它拖回來,插上,開燈。周升套了長褲,在房裡四處看,余皓知道他想找打人的趁手工具,說:「算了算了,大好的日子。」

  「行,大好的日子,就不上武器招呼了。」周升道。

  余皓:「……」

  周升打開門出去,敲了下門,說:「哎,兄弟,麻煩您小點聲?正睡覺呢。」

  那邊馬上道:「好好好!不好意思啊!」

  余皓隔著牆聽見那邊說:「又來一個傻逼」。周升便回來了,耐心地坐在床邊鬆鬆手指頭,活動脖子,做下熱身。三分鐘後,隔壁又開始大喊大叫。周升過去第二次敲門,說:「兄弟,您小點聲啊!」

  「行嘞——!」那邊抑揚頓挫地說。

  周升坐回床邊上,朝余皓道:「餓了嗎?」

  余皓有一點餓,但大冬天晚上不想折騰了,說:「快天亮了,送你的時候再吃吧。」

  隔壁又叫起來了,接著周升一陣風地出去,站在對方門口,余皓趕緊拿著相機,探頭,來了個連拍。

  周升赤腳,原地起跳,一個空中迴旋,一腳踹在隔壁間門上,整扇門頓時一聲巨響飛了進去,房中一片死寂般的安靜。那宅男轉頭,看周升,一時蒙了。

  周升好整以暇地進房,拉起那扇門,扛回門口,給他搭好,說:「小點聲,晚安。」

  余皓:「……」

  半夜兩點,警察來了,給余皓、周升、那宅男做筆錄。

  余皓翻錄音筆,一臉煩躁地說:「每天晚上,錄音我都有,還有錄像,你們自己看吧。」

  「你音量小一點。」民警顯然見多了這種情況,又朝周升說:「你就不能好好坐下來談談?好了,修門的事,你們自己協調。」

  警察走後,周升朝那宅男說:「把你姑叫起來,明天我找她聊聊門的事兒,這事兒還沒完呢,開什麼玩笑?」

  那宅男用椅子抵著門,瑟瑟發抖地過了一整晚。周升與余皓並肩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想啥?」周升道。

  余皓想的是,這一刻他再也不願意和周升分開了,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如此恐懼太陽升起。

  我認輸了,還是跟你回去吧,不折騰了。

  黑夜裡,余皓說的卻是:「得做畢業論文了吧,他們通知我準備開題報告了。」

  「嗯?」周升耐心地看余皓,「啥時候回家寫論文去,還回來上班不?」

  余皓迷茫地看周升,他知道周升也想他回去。

  「你上班是不是很累?」余皓道。

  「不累,你看我不是還有時間健身運動麼?」周升說,「你去跑跑步,釋放下壓力,我看就好了。」

  余皓道:「你一定很累,是不是?我都知道的,如果我在你身邊,你就會好很多,許多事,就不那麼重要了,好歹回家有個人等著你。」

  周升沒說話,在那黑夜裡玩著金烏輪,金烏輪於他修長的指間翻來翻去,折射出一點點淡淡的、不知道哪兒來的光,就像太陽隱藏在厚重的烏雲裡。

  「我再堅持幾天吧。」余皓最後說,「你不在我身邊,我好像勉強還能撐著,你一來,我什麼力氣都沒了。」

  周升嘲道:「我看是被艹散架了吧。」

  余皓:「……」

  余皓伸手去揪他耳朵,周升把他按著,又要來,余皓稍放鬆些,正準備好迎接他最後這輪狂風驟雨,周升卻輕輕地放開他,親了下他的唇。

  「睡吧。」周升說,「明兒你還得上班呢。」說著把手按在余皓額上,低聲說:「晚安。」

  余皓又睡著了,這一連幾天他都相當睏倦,總是睡得斷斷續續的。沒有夢,早上醒來時,身邊也沒有周升。桌上留著早餐,早餐下壓了張紙條:衣服後天送過來,你先上班去吧,好好工作。

  余皓抱著被子,身邊還留著周升的溫度。

  「怎麼?」林澤剛放了余皓三天假,卻見他今天失魂落魄地又來了。

  余皓安靜地坐著,看林澤,嘴唇動了動,說:「阿澤,我下個月回校準備畢業論文。」

  林澤答道:「嗯,什麼時候回來?」

  余皓沒說話,他想說「我想想吧」,林澤卻道:「大家都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理解你,好好寫論文。」

  司徒燁還在修照片,眼裡閃過促狹的笑意,說:「想家了?」

  余皓有點愧疚,林澤又忽然問:「小周總爸媽知道你們關係不?」

  余皓想著,要麼回去後就不再來了,可他捨不得他們,捨不得自己這份剛有點起色的工作。可為了能和周升在一起,總有一個人需要做取捨,只是,心裡不免遺憾而悲傷。

  他計畫先去傅立群的健身房幫幾個月的忙,儘量給他好好做起來,合適以後再找份工作,或者看周升能不能來北京開店。

  司徒燁道:「真好,接受你們了?沒給你買套房、買輛車什麼的嗎?」

  余皓道:「他爸給我敬了一杯茶,送了我一個盤子、一個菸灰缸。」

  林澤理解點頭道:「你這個好,想當年,我媽送了我一盆水煮牛肉呢。」

  司徒燁說:「還有一盤蛋炒飯,反手又敬了我一杯青島純生。」

  林澤「嗯」了聲,余皓失落地坐了會兒,說:「我適合當記者麼?」

  林澤笑著搖頭,沒說話,司徒燁只是淡定地修照片。

  「適合。」林澤說,「你以後會是中國最好、最頂尖的調查記者之一。」

  余皓彷彿看見了一絲希望,說:「那我……做完畢業論文……」

  林澤說:「不著急,你隨時過來就行,我們會長期招人,說不定你明天早上又改變主意了呢?」

  司徒燁忽然大笑起來,余皓滿頭問號,司徒燁正色道:「阿澤,全中國一共也就一百多個調查記者好嗎?」

  余皓看著司徒燁修圖,不知為何,心裡一片寧靜,他沒有告訴周升自己的這個決定。

  「老闆娘,」余皓說,「我自從見過你的照片後,才知道真正的天賦是什麼。」

  司徒燁謙虛地說:「過獎過獎。」

  余皓出神地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以靠努力學習你的技術,但我哪怕拍一輩子,也遠遠地比不上你。」

  「哎喲真是誇得我老臉一紅,來,老闆娘做個相冊送你。」司徒燁答道,「當你的生日禮物。」

  司徒燁翻出余皓入職以後,他為他拍的照片。

  一張是余皓在低頭改稿;一張則是認真、焦慮地與金偉誠討論稿子;一張是拿著他的哈蘇相機拍別人……無數個凝固了光陰的剎那,都被司徒燁完美地捕捉了下來。準確得哪怕差上個零點零一秒,都無法盡述照片中的情感。

  就連那天他與林澤站在辦公室裡挨副總編的罵,司徒燁都能隔著敞開的窗戶,記錄下余皓低頭鬱悶的那個瞬間。

  余皓看司徒燁拍的照片時,才真正體會到了在天賦上的差距,那是司徒燁對世界的一種理解,彷彿他理所當然、與生俱來就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沒有絲毫隔閡,對他而言,舉起相機記錄一個個瞬間,就像給綠植澆水般自然。

  林澤則皺著眉,看手機微信,思考怎麼回一名領導的語音消息。

  余皓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周升卻已經走了,一整天沒消息,余皓忍不住問他到家了沒,周升直到下午四點才回覆他:

  【剛下飛機忙到現在,今年生日沒法陪你過了,不過我給你準備了個禮物,準備很久了,你到這兒去。】

  周升在微信上給他發了個手機定位,余皓看手機,尋思,周升給他買了什麼?不會是套房吧,不可能……現在想來,什麼生日禮物,都不如周升在他的身邊。

  周升:【有人在這兒等,給你慶生,待會兒到了他會開視頻連我這邊。六點半再去,別去早了,裡頭沒人。】

  余皓整理了一小部分金偉誠的報導,心思全不在這上面,說:「我帶著回去做。」

  「去吧。」林澤笑道,「生日快樂。」

  司徒燁吹了聲口哨:「生日快樂。」

  六點余皓按著地址過去,本想給陳燁凱發個消息,但想到周升應該是找陳燁凱陪他過生日,就假裝很驚喜吧。說不定還有黃霆……

  地址上的地方是個高層公寓,余皓在保安面前按了下對講,上面也沒說話就直接給他開了。余皓上了十二層,按了12-6的門鈴。

  裡頭腳步聲響,把門開了,旋即又跑走了。

  余皓推門進去,這套房相當漂亮舒服,一室一廳,落地窗外頭全是璀璨的燈火,一體式廚房,歐式家具。

  周升:「生日快樂,老婆。」

  余皓頓時激動得一聲大喊,轉身緊緊抱住了周升,大喊道:「你怎麼沒走?!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周升穿著襯衣西褲,戴著平光眼鏡,稍稍低頭看余皓,嘴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餐桌上放著火鍋與電磁爐,整個套房只有四十來平方,空間卻利用得很好。

  「今天實在太忙了。」周升遺憾地說,「來不及做複雜的菜,只能吃個火鍋。」

  余皓抱著他:「我真以為你叫的陳老師和歐啟航來給我過生日呢!」

  周升道:「我他媽有毛病啊我?!人不在也就算了,還叫情敵來給自己老婆過生日?你是不是對我的智商有什麼誤解?!」

  余皓笑得不行,說:「我餓了,我要吃晚飯!」

  這酒店公寓裡居然還有鴛鴦鍋!周升買了最新鮮的食材,余皓中午吃不下,現在已經快餓死了,周升挽起袖子,給他涮吃的,余皓道:「明天什麼時候回去?你今天跑哪兒去了?買菜能折騰這麼久?」

  「明早八點飛機。」周升說,「實在捨不得你,曠工就曠工吧,再陪你一晚上。」

  余皓點點頭,環顧四周,這個高層小公寓確實很浪漫,只不知道一晚上多少錢,又道:「我今天本來想和阿澤說……嗯。」

  周升:「?」

  余皓笑著說:「沒什麼。」他決定不告訴周升自己打算回郢市的消息,找天在家裡做好飯等他,給他個驚喜。

  周升「哦」了一聲,說:「湯底就燉了兩小時,魚膠沒太爛,附近超市的泰椒也不大好,改天給你買海鮮,湊合著吃吧。」

  余皓給周升剝竹籤串好的蝦,周升道:「今天上班去啦?稿子沒問題嗎?」

  余皓說:「明天我還是不去了。我得送你到機場,確認你走了我才放心。」

  「你就這麼想我走嗎?」周升都有點想摔筷子了。

  余皓傷感地說:「不想啊,可咱們總有一個得取捨,好了別說了,這兒實在太漂亮了。」

  吃過火鍋,周升又從冰箱裡拿出個蛋糕,蛋糕上是一個捏得很醜的天使和一個孫悟空,周升直接把那倆小人扔垃圾桶裡,插蠟燭:「醜得不忍直視,來吧,許願,吹蠟燭。」說著關上了燈,拿了余皓的相機出來拍他。

  余皓吹蠟燭,周升點了根菸抽,吊兒郎當地看著余皓:「又大一歲了,別再氣我了成麼?」

  余皓笑著端詳那痞裡痞氣的周升,說:「我覺得你還是那個你。」

  周升正色道:「我一直是我,許了什麼願?」

  余皓:「許的願是……待會兒你能去把碗洗了。」

  周升:「……」

  余皓端詳他,周升正色道:「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余皓道:「明天退房的時候再稍微收拾下吧,服務員應該會來收的,我要……」

  周升:「來跳個舞吧?活動下,你不怕現在吐出來?」

  余皓一想也是,吃得實在太飽了,待會兒周升萬一從後面撞他,說不好真的要吐,便起身。周升開了手機,放音樂,側身一腳把沙發蹬到落地窗前去,清出場地,和余皓慢慢地跳舞。

  「當心明天酒店找你賠錢。」余皓和周升抱著,在客廳裡晃來晃去,周升碰到什麼就踹什麼,把擺設統統清光。

  「沒人找我賠錢。」周升道,「酒店?周少爺租的房子。」

  「什麼?!」余皓傻了,「你租了這房子?」

  周升拉著余皓,讓他轉身,從背後抱著他,跟著音樂,優雅地橫著走了幾步。

  「怎麼,有意見?」

  「多少錢一個月?!」余皓難以置信道。

  「八千九,押一付三。」周升拉著余皓,又把他拉到自己懷裡,貼近了抱著,跟著音樂哼了幾句。

  余皓心想我的媽,他轉頭環顧四周,沙發倒了滿地,落地檯燈斜搭在電磁灶台前,火鍋吃得一片狼藉,餐桌上調料還灑了不少在桌布上。

  「房租一個月九千,要喝西北風了!下個月吃啥?!」余皓絕望地喊道。

  周升摟著余皓的腰,來了個探戈式傾身,一本正經、情深款款地說:

  「吃我的唧巴。」

  余皓:「……」

  第129章:驚喜

  余皓被扔到床上,周升上來親了親他,余皓正以為要那啥時,周升卻轉身走了。

  周升繫上圍裙,收拾火鍋與蝦殼,扔垃圾,洗碗。

  「周升。」余皓道。

  「哎,幹嗎?」周升道,「幫你實現生日願望,正忙著呢。」

  「我要交配。」余皓翻了個身,看著落地窗外璀璨的街景與燈,心想這實在太瘋狂了。

  「交配交配,就知道吃和交配。你還知道做什麼?」周升把東西統統扔水槽裡去,先不洗了,解襯衣袖扣,上床來,說,「脫啊!」

  余皓脫衣服,再給周升脫,這床單被縟實在太舒服了,房裡暖氣還很足。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周升說。

  余皓道:「等等,原來那房子呢?」

  周升道:「一定要在床上討論這個嗎?」

  余皓與周升對視片刻。

  「你白了不少。」余皓笑著說,「好帥啊。」

  周升一直是那體育生的身材,從暑假開始就沒怎麼曬太陽,穿了幾個月西服後,現在脫了,余皓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他,新家裡燈光充足,照得他瘦削白皙,皮膚細膩漂亮,下面直直翹著,毛髮修得很短,余皓玩了幾下,周升又親他,像在等什麼。

  「然後呢?」周升道,「你就不要生日禮物嗎?」

  余皓握著周升的那個,一時有點不太明白,說:「哦,是這個嗎?」

  周升臉色發紅,笑道:「這個本來不就是你的嗎?」

  余皓滿臉通紅,周升道:「你不問就沒了!」

  余皓道:「生日禮物!我的生日禮物呢?」

  余皓說了這句,周升便進來了,那一刻兩人緊緊抱在一起,余皓幸福得整個人都有點發抖。

  周升沒有動,只是注視余皓雙眼。

  「原本想在北京,為你開一家店,」周升低聲說,伸手摸余皓的頭髮,「叫『皓月初升』。」

  余皓摸周升的側臉,這一刻他感覺到了莫大的滿足,他們都強行按捺著快要沖垮堤防的衝動,艱難地把這對話繼續進行下去。

  「然後呢?」余皓呻吟道,「一定要這樣說話嗎?待會兒再說吧!快動啊!快!」

  「但是演講的那天,我講到一半,突然臨時改變了主意。」周升低沉磁性的聲音在余皓耳畔道,「現在我把禮物給你帶過來了。」

  余皓已經快受不了了,周升居然能這麼克制著不動,他喘息著問道:「禮物是什麼?」

  「就在這兒。」周升注視余皓雙眼,舔了下嘴唇,親親他的唇,「沒看見嗎?」

  「是什麼?」余皓一時意亂情迷,抱著周升的腰,說,「是……」他突然明白了。周升笑了起來,說:「我啊。我辭職了,好了,我要開始幹你了。」

  余皓:「啊啊啊……」

  余皓快要瘋了,這一夜他完全無法清醒地去想什麼,比起昨夜野蠻的動作,這夜周升溫柔了許多,卻更霸道也更不容反抗。直到深夜,余皓洗過澡,周升把沙發、落地檯燈重新擺好,上床,關燈,睡覺。

  「我……那邊的房子就不管了?」余皓道。

  「房東都退錢了。」周升道,「就不和她計較了。」

  余皓:「她居然會退你錢?」

  周升:「不然你以為我忙什麼忙一天,命和錢比,當然命更重要。」

  余皓:「……」

  「這房子真的八千多?你哪兒來的錢?」

  「打工三個月賺了六萬。」周升答道,「給你兩萬,還有四萬,剩幾千這月吃飯,下個月你發薪水了不是麼?你看這柴米油鹽的,也沒多費勁吧,咱們又不養小孩,怕毛?」

  余皓:「那雲來春你就不管了?」

  周升說:「最後那頓飯,老頭子又讓我去相親,我就不干了。」

  余皓:「哦。」

  周升道:「怎麼?又想說啥?」

  余皓道:「當然不了,我想打他好嗎?這是原則問題。」

  周升滿意地說:「嗯,相信我吧,我已經證明自己了,不會混得比在家裡差的再累也是人累,心不累。」

  余皓轉頭,與周升心有靈犀地湊在一起,親了一下。

  余皓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事實上從離開周升的那天起,他就有種預感,直到看見周升試演講時,那預感已經非常強烈。只是他從來就不大相信自己的預感,沒想到預感成真,周升與周來春果然鬧翻了。

  既然周來春始終讓周升去相親,那就再無任何餘地——只因周升願意接受老爸的安排,目的只有一個,即與余皓過上更好的生活。周來春居然愚蠢地從源頭斬斷了周升奮鬥的動機,於是談判徹底破裂,結束了。

  余皓摸摸周升赤裸的左胸膛,他的心跳如此堅定、有力,就像喚醒整個大地的雷鳴。

  「居然沒囉囉唆唆念我。」周升已經作好應付余皓勸他回去的準備了,沒想到余皓竟接受了這點。

  余皓道:「反正我也想開了,他不可能接受我的。賺再多的錢,不能在一起,也沒意思。」

  「現在又在一起了,什麼感覺?」周升側身,摟著余皓,長腿架他腰上,把他固定在懷裡。

  余皓說:「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周升笑了起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三個月後的這一晚上,一切都顯得如此自然。

  「我又來了——」周升身穿金甲戰衣,腳踏五彩祥雲,帶著他的黑龍,降落在競技場中央。

  四周看台上山呼海喝,余皓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周升的夢裡!

  這兩年多里,周升一次也沒用過金烏輪,卻在重逢的今天,招呼也不打,就把余皓拖了進來。

  「來吧撒旦。」周升道,「打饕餮了,少廢話。」

  「周升!」余皓在貴賓席上喊道。

  黑暗周升一身死亡騎士的鎧甲,與余皓並肩坐在貴賓席沙發上,手裡拈著一杯酒,一腳踏著茶几,笑了起來。

  「寶貝兒。」黑暗周升道,「終於又見到你了。坐吧,別太激動。」

  余皓拖著他閃光的翅膀,站在貴賓席中央,面前高處懸浮著周升的圖騰,幻光變化。

  周升朝高處吹了聲口哨,一指看台,示意余皓坐,手中定海神針指向場中饕餮,饕餮被重重鎖鏈束縛住。

  余皓慢慢地坐了下來,黑暗周升伸手要搭他的肩,余皓背上翅膀卻隨之一抖,光芒萬丈,展得筆直,彈開黑暗周升戴著黑鐵鎧的手甲。

  「我可以讓他贏一次。」黑暗周升道,「咱們趁著這個時候,做個愛如何?」

  余皓稍稍後靠,一腳抬起,隨之也擱在茶几上,側頭看黑暗周升,稍稍眯起眼。

  黑暗周升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到現在你還不明白?」

  余皓答道:「不,我第一天在長城上認識的,是他,不是你。」

  黑暗周升倨傲地冷哼一聲,嘴角現出若有若無的微笑。

  「夢境的主人,決定挑戰饕餮。」撒旦的聲音響徹競技場,「他是否能戰勝他的物慾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饕餮掙開全身的鎖鏈,仰天怒吼,周升背持金箍棒,現出笑容,從身後到身前,舞了一輪漂亮的棍花。余皓放下了手中匕首,將它擱在台上。

  「咱們打個賭?」余皓朝黑暗周升說。

  「說賭注。」黑暗周升眉頭一揚。

  饕餮助跑,狂奔,周升掄起金箍棒,悍然沖上前——

  天際的雲層短暫地變了顏色,從它巨大的裂隙裡綻放出血色翻捲的霞光,那一刻,飛身而起的不再是被禁錮的孫悟空,而是那個一棍敲碎天宮的齊天大聖!

  只是一棍,饕餮便轟然被擊碎,化為無數光點飛舞,旋轉著飛向周升身後的黑龍,黑龍低下頭,銀河般的光點沒入它的額頭,長出了一枚銳利的獨角!

  歡呼聲淹沒了整個競技場,余皓側頭看了眼撒旦,再看場上,走向自己,帶著明朗笑容的周升。

  余皓從夢中猛地醒來,看見周升拉開了窗簾,站在落地窗前,眺望雪後北京城絢爛的朝陽。

  「你……」

  周升吹著口哨,神采飛揚地朝余皓笑了笑,逕自去洗水槽裡的鍋。

  余皓道:「喂!」

  周升:「又要交配?」

  余皓笑了起來,抱著被子,看了眼手機。

  「你真不走了,對吧?」余皓道。

  周升:「時間有限,沒空拌餡兒捏點心了,湊合著吃點速凍的吧,過幾天咱們再在家裡包餃子。」

  周升從冰箱裡拿出燒賣、奶黃包等點心,給余皓蒸早餐吃,拿出手沖咖啡壺和濾紙放桌上,示意余皓自己沖。居然連這個都買好了,余皓已經很久沒自己衝過咖啡了,當即去洗漱,在廚房的小吧檯前衝兩杯咖啡,就像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清晨。

  「你今天不能離開我的視線。」余皓道,「我總懷疑你又在騙我,不能離開家門一步。」

  周升洗過碗,蒸鍋水開,他把速凍食品放進去蒸,說:「你把我身份證銀行卡藏起來不就好了,還怕我現在去坐飛機嗎?」

  余皓一想也是,於是去搜周升的身份證和錢,全收好,周升拉高腳椅過來,開手機,拿了張紙,坐在廚房裡開始算生活費。余皓趴在旁看,電話來了,顯示「老白眼狼」。周升只是一瞥,便道:「拉黑吧。」

  余皓點了個免提接了。

  「余皓。」周來春道。

  余皓道:「周總,你鵝幾正在我手上。」

  周升:「……」

  余皓:「上回的條件考慮得怎麼樣啦?木有報警吧,大家都系聰明人,我雞道你一定懂的啦。」

  周升一臉壞笑地開始拿白紙折飛機。

  「你讓他接電話。」周來春的語氣很平靜。

  余皓:「我用我的人格擔保,他現在絕對安全。你把錢和股份交出來,就能見到他。」

  周升終於忍不住了,笑得趴在吧檯上,又拿著紙飛機,瀟灑地朝余皓一扔,余皓敏捷接住,扔回去,和周升就像倆小孩般,什麼都能玩。

  「余皓。」周來春說,「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欺騙了他。」余皓終於正色道,「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犯下的最為惡劣的行徑,周總,你不誠實。」

  「我怎麼欺騙他了?」周來春頓時勃然大怒道,「我哪一句說的不是實話?!」

  余皓冷冷道:「那天你說『你真想為自己的人生做主。就靠自己的能力證明。』他付出了這麼多努力,該做的全做了,你呢?你給過他為自己人生做主的機會嗎?」

  周升揭蓋,把蒸餃、燒賣、奶黃包裝盤,打開電飯鍋,舀皮蛋瘦肉粥。周來春那邊罵了句髒話,余皓卻道:「這談判吹了,我們再也不會相信你,你缺乏生意人基本的素質,周總,你不誠信!」

  「余皓,你簡直狂妄到沒邊兒了!我從來就沒有答應過你什麼!」周來春道,「你讓周升接電話!」

  余皓道:「別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現在又想打擦邊球?當初你話裡話外就是這意思!」

  周升臉上現出「臥槽」的表情,朝余皓豎了個大拇指,把油在平底鍋裡抹平,打蛋,煎蛋。周來春終於氣急敗壞地罵上了,開始人身攻擊余皓,余皓卻自動屏蔽了他,冷冷道:「你罵,讓你釋放下情緒,罵完我就拉黑了,你請便吧。」

  周來春那邊反而不說話了。

  余皓等了兩分鐘,周來春當即氣得掛了電話,結束。

  周升把早餐擺上桌,從冰箱裡拿出一小瓶美極鮮味汁給余皓蘸煎蛋,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余皓現在相信周升不會回去了,雖然被周來春罵到「你這小畜生」時有點不爽,但總體心情還是相當好。

  「什麼?」余皓看桌上的早餐。

  「你知道我心裡想啥。」周升撕奶黃包底下的紙,自顧自道,「我沒說出口,要麼說不出口的話,你都懂,沒人比你更懂我了。」

  余皓道:「有時也不全是。」

  「唔?」周升觀察余皓。

  「那天我看見你在準備演講。」余皓笑道,「我想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可能就會失去你了。」

  周升輕鬆地說:「我也感覺到了,你說,你快不認識我了。」

  余皓與周升都沒有再說下去,周升把奶黃包放在余皓手裡,兩人對著這燦爛的晨曦,開始吃早飯。

  「我待會兒還想去單位一趟。」余皓說,「把專題整理下。老闆娘只幫我修圖,稿子還得我自己寫。」

  「去吧。」周升無所謂地說,「我找凱凱,順便去他大學看看。中午過來找你吃飯。」

  余皓道:「多穿點兒,外頭太冷了。」

  今天北京化雪,確實非常冷,司徒燁與林澤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在辦公室裡烤那個半死不活的暖爐,凍得直哆嗦。

  「怎麼又來了?」林澤道,「不是給你放三天假嗎?」

  余皓道:「我把稿子整理下,反正過幾天也得寫……好冷啊。你們不也從來不放假嗎。」

  林澤哪怕週末,也會每天都來辦公室。

  「好冷。」司徒燁道,「要麼我們來唱歌取暖吧。一二三!我要,你在我身旁……」

  余皓:「我要……看著你梳妝……」

  「都怪這夜色,撩人的瘋狂,我要唱著歌,默默把你想……」

  一首歌唱完,更冷了,余皓的手機都自動關機了。

  「好冷啊。」司徒燁與余皓一起哀嚎道。

  「這日子沒法過了。」司徒燁又說。

  林澤道:「幹活兒吧……報銷還沒下來呢。余皓什麼時候走?」

  「不走了。」余皓帶著藏不住的笑容道。

  林澤:「哦?」

  余皓:「嗯。」

  司徒燁:「哦……」

  余皓懷疑兩人是不是知道什麼,司徒燁道:「畢業論文呢?」

  余皓道:「論文還是要寫的,改天我問下陳老師,能不能讓他在北京帶我寫,這樣只要回去答辯就行了。」這是早上他與周升商量的結果。

  「紅色的憤怒小鳥呢?」司徒燁一邊修照片,一邊問道,「準備和你一起北漂了?」

  余皓接上錄音筆,導入採訪錄音,心想你居然給周升起了這麼個外號,然而想到周升的眉毛確實有點像遊戲裡那隻紅色的憤怒小鳥,忍不住又當場爆笑。

  司徒燁起外號的本事簡直一絕,很有文學大家的比喻風範,給副總編起外號叫派大星,還把余皓比作那隻黃色的憤怒小鳥,買了一堆扣章,一人一個,別在相機包上。

  「他準備先在北京找份兼職,」余皓說,「賺點生活費,再認真複習,考北京這邊大學的商學位研究生。」這也是早上他與周升商量的。

  「考五道口技術學院吧。」林澤瞥了余皓一眼,說,「如果你對他的描述沒有粉絲濾鏡的話,他應該能考上。」

  余皓道:「我再和他商量商量……」說著戴上耳機,開始改語音轉文字後亂七八糟的方言稿子。

  「余皓。」司徒燁突然說,「你……認識這個人嗎?」

  余皓努力辨認著奇怪的方言,林澤皺眉,帶著詢問神色,司徒燁抓著個橡皮擦,眼睛盯著屏幕,側頭端詳照片。

  余皓挨了橡皮擦一擊,驀然回過神,司徒燁道:「你過來看看?」

  他用鼠標滾輪把照片放大,余皓滿頭問號,那是十月底的一次採訪照片。照片內容是一張街景,余皓已經忘了自己要採訪什麼了,似乎是一起聚眾吸毒,在一個高檔小區外拍的。

  照片中有個長相十分普通的中年男人,在人群裡看了眼鏡頭。

  「不認識。」余皓道,「怎麼啦?」

  司徒燁端詳那人,現出疑惑表情,說:「你再看下這張。」

  不管是手機還是相機,余皓經常有碰上這種無關人等偶爾看了眼鏡頭,入鏡的情況,司徒燁則常教他如何把一些看起來很奇怪的要素給裁出照片外去。

  余皓:「???」

  司徒燁調出相隔一個多月的十一月份的照片,滾輪放大,說:「看這個人。」

  余皓莫名其妙,他的相機像素極高,放大以後許多細節看得一清二楚,這張則是遠處開過的一輛車搖下了車窗,出現了一個側臉。

  「你覺得這是同個人嗎?」司徒燁朝余皓問。

  司徒燁自己也不能判斷,余皓瞬間心裡發毛,說:「不會吧!老闆娘!這是什麼意思?你別嚇我啊!」

  林澤被說得也有點心裡發毛,道:「什麼人?我看看?」

  林澤過來看了,說:「就是一張路人臉吧,你是不是修圖修傻了。」

  「嗯……」司徒燁端詳照片。

  林澤:「看髮際線,這裡明顯不一樣!」

  余皓:「還好還好。」

  「什麼東西?」周升的聲音在背後道。

  三人頓時狂叫起來,周升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拎著四份便當,分給林澤與司徒燁。

  「哦。」周升看完照片後沒有任何評價。

  余皓道:「不是一個人。老闆娘,你有時候的思維也真是夠詭異的。」

  「嗯……」司徒燁歪著頭,說,「我有時候總忍不住給背景裡的人玩連連看,想消掉一些。」

  余皓:「……」

  周升今天穿著鬆鬆垮垮的牛仔褲,厚外套,戴著頂紅黑帽子。大家對他出現在這辦公室裡似乎半點也不奇怪。

  「真夠冷的。」周升說,「還是搬個炭爐燒燒吧。」

  余皓道:「別了,忍著吧,我可不想用這種方式上明天自己報社的頭版頭條。」

  林澤道:「我找總社申請做小範圍裝修了,否則冬天撐不過去。」

  「找了份工作。」周升說,「下午去面試。」

  「做什麼?」余皓道。

  「商務諮詢。」周升說,「黃霆介紹我去的,這家諮詢事務所和他們有合作。那天飛機上,我把來北京的事兒,我剛說了個開頭,那傢伙就讓我給他簡歷,拗半天拗不過,只得給了,這才兩天就讓我面試去。」

  余皓道:「那是什麼?」

  周升說:「實體行業分析相關的,我先去問問,工作能不能偶爾帶回家做。」說著又撓了撓頭,眯起眼,似乎思考著什麼。

  林澤:「面試麼?正裝借你穿?碼數就怕小了。」

  周升道:「不用。」

  余皓心想那也許能學到點兒東西,林澤卻從電腦後看了周升一眼。周升吃過午飯便去了,下午余皓還頭昏腦漲地對付稿子,林澤說:「余皓,空了你找教材,準備下採編從業資格證,有時間就把證先考了。」

  余皓:「好。」

  金偉誠也來了,今天沒去採訪,盯著余皓改稿子。司徒燁說:「金老師,您剛出完採訪,要麼回去休息兩天?」

  金偉誠:「沒關係,家裡比單位還冷,這兒好歹人多暖和點。」

  余皓:「……」

  茶休時周升又回來了,朝金偉誠打過招呼,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外曬太陽,低頭翻手裡的幾份考研資料。

  「面試過了。」周升道,「讓我明天去上班。」

  「這麼快?!」余皓震撼了。

  周升「嗯」了聲,說:「開始就給他們跑跑腿,事兒不多。」

  余皓:「多少錢一個月?」

  周升:「試用期六千吧,轉正以後加提成能有一萬五。」

  林澤:「……」

  司徒燁:「……」

  余皓:「這麼多?!」

  林澤一手扶額,周升道:「你領導在吶,能不能別打臉啊。這啪啪聲太殘忍了。」

  司徒燁一陣爆笑,林澤說:「你朋友給介紹的?」

  周升:「對啊,你來不?我看老闆你挺適合。他們問我成家沒有,媳婦在身邊不,我說媳婦在當調查記者,他們說『嗯吶這能加分』,讓我做了套測試題,給我做了個情景調查,問了些事兒,馬上就拍板要我了,我跟你說,真是馬上,不帶半點遲疑的。」說著搬了個椅子,給三人演自己面試的場景,司徒燁笑得快摔下椅子去了。

  「等等等。」余皓道,「為什麼我在當調查記者,他們會給你加分?這和我有關係?」

  周升笑著用兩根手指拍了拍余皓的臉,說:「沒什麼,寫你的稿子吧。趕緊寫了下班回家吃飯。」

  司徒燁看了眼時間,說:「我也買菜去了。」

  金偉誠:「他們主營業務是什麼?」

  周升翻資料,說:「抓小三、拍老賴、調查房產、離婚財產分割……蒐集商務侵權證據、打假維權、找人,一堆有的沒的。公司沒認證,一個刑偵退役老頭子開的公司。」

  「怎麼有這麼奇怪的公司?」余皓道,「這不就是……」

  「私人偵探?」金偉誠道,「幾年沒接觸這行業,居然這麼賺錢了?」

  「你要當私家偵探?」余皓道。

  「不是挺好麼?」周升正色道,「我喜歡,當個勇敢的私家偵探,是我的理想!」

  林澤:「黑產。一定和上頭有合作,不然沒法在北京開。上頭不好出面查的事兒就交給他們。」

  周升道:「嗯,隨時可能關門,門面小小一個,掛的商務諮詢分析事務中心的牌子,就在西單後頭,沒事兒也不用常去坐班……我就奇怪,居然就這麼衝著黃霆的面子要了我……算了先做做看吧,不行再換。」

  林澤:「有啥料,姑爺來共享下。」

  周升:「行吶,等我混熟了順便給你們噹噹線人,賺點爆料費。」

  金偉誠搖搖頭,不予置評,攤開手裡筆記本寫東西。

  周升想了一會兒,又起身走了,來無影去無蹤的。

  第130章:困境

  余皓艱難地提煉語言,開始寫專題導語,金偉誠在旁看他寫稿。余皓起初只想著當個記者可以去採訪,最後這逃不掉的寫稿才是最讓他抓狂的。真是採訪一時爽,寫稿火葬場。

  余皓噼裡啪啦地打字,金偉誠道:「你就沒有半點猶豫?」

  余皓道:「猶豫什麼?」

  林澤看了眼金偉誠,沒有插嘴,余皓知道許多時候林澤與金偉誠的三觀衝突很大,但雙方都相當克制,畢竟金偉誠資歷比林澤還要老,大家都不會開口反駁他。

  畢竟每個人的價值觀都經過屬於自己獨有人生的千錘百煉,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裡說的「每當你覺得想要批評什麼人的時候,你切要記著,這個世界上的人並非都具備你稟有的條件」。

  余皓寫完一段導語,刪掉,寫了,又刪,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語,側頭看金偉誠。

  「我們的調查報導會引發什麼後續?」金偉誠說,「在下筆前,你要想清楚。」

  余皓道:「整改,大範圍賠償嘛。」

  「整改是不可能整改的,」林澤隨口道,「這輩子都不可能整改,出了事,只會直接關停。光縣事件已經相當嚴重了。」

  「對。」金偉誠說,「徹底關停,這也就意味著,這些人都會失去工作。一份專題報導,會影響到整個縣的GDP,影響他們的財政,影響他們的生活,離開電池廠後,拿到賠償,他們能去做什麼?種地嗎?地已經被污染了。這些人要麼離鄉背井,出門找工作打工,要麼在村裡打牌,賭博為生。」

  余皓道:「如果不關停,死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金偉誠答道:「所以,咱們無形中相當於在替這些人的命運下決定。你是否想過,你有什麼權力,去決定別人的命運?」

  余皓道:「嗯……」

  金偉誠:「官員造福一方政績斐然,卻瞞報了一場大規模意外死亡案件,把他拉下馬可預見房價飛漲,當地老百姓過不上好日子,所有人都會罵你。你報還是不報?」

  余皓道:「報,他瞞報還有理了?瞞報前做什麼去了?為什麼不想想清楚?」

  「報出來會有更多人餓死。」金偉誠說,「你怎麼抉擇?」

  余皓道:「那是繼任者的問題,嚴重的話,追著繼續咬下去。」

  金偉誠起身給杯裡加水,說:「扳道工定理,一條鐵軌上有一個小孩,另一條上有五個,扳道桿在你手裡,你朝哪邊扳?」

  余皓:「朝一個小孩那邊扳,留五條命。」

  金偉誠道:「人命是無價的,一條人命不比五條低賤。」

  余皓:「對我來說不這樣。」

  金偉誠:「你對得起死掉的那個人嗎?」

  余皓:「對不起,不過他有怨氣的話,來找我就好了,我等著報仇,反正問心無愧。」

  林澤終於笑了起來,卻沒有打斷余皓。

  金偉誠想了想,點了點頭,說:「如果那一個人是你認識的呢?譬如說你男朋友?」

  「朝五個小孩那邊扳,救我男朋友。」余皓心想這還用問麼?

  「憑什麼呢?」金偉誠道,「記者有什麼權力,去決定人的生與死?決定人的一生?」

  余皓笑了笑,繼續寫稿子:「就憑扳道桿被交到了我手裡,就憑我是這個專題的記者。」

  林澤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金偉誠點了點頭,不予置評,起身出去,在太陽與雪景下站了一會兒,出去採訪了。

  「心理學課上教的麼?」林澤說。

  「周升教的。」余皓說,「我覺得我實在溫和多了,換了周升的話,只要我不在鐵軌上,他應該是『心情好想扳哪邊扳哪邊』吧?」

  林澤笑了起來,余皓卻道:「其實學心理也有影響。」

  林澤道:「所以你讀過的書,都是有用的。」

  余皓道:「金老師是不是曾經……」

  林澤道:「你和他熟了,他自然會告訴你,我就不八卦了。」

  當夜。

  「你要當私家偵探了?」余皓道。

  「什麼私家偵探。」周升在電磁灶前嘗蓮藕湯,答道,「就是民間狗仔,過幾天我帶你玩一趟你就知道了,真沒危險。來,吃飯了。」

  余皓怕周升有危險,但以周升的身手,只要別涉入什麼大事,周升自己應該也有分寸。起初幾天余皓還總盤問他做什麼,周升給他看了入職培訓資料,余皓便稍微安心下來。

  「隨便做做。」周升晚上回來,翻開《西方經濟學》,已經看了五分之一,開始複習準備考研。為期一週的簡單入職培訓後,周升的第一份活兒是幫一個闊太太,找私家偵探拍自己老公出軌開房的證據。

  余皓看了眼周升的照片,說:「這得蹲多久才拍得到?」

  周升洗過澡出來,說:「我們跟她老公的車跟三天了,估計快了。」

  余皓起初覺得這份職業實在太不真實,但林澤、周升、金偉誠都似乎把它當作一份很正常的職業,反而是余皓顯得大驚小怪起來。

  「事務調查員全國有個三四萬人呢。」林澤說,「好歹比調查記者多,咱們這行才叫稀罕。咱們沒錢蹚渾水蹚得不亦樂乎,他們還有錢收,小日子過得飛起,你倒是告訴我,稀罕在哪兒?」

  余皓修完最後的稿子,這次大夥兒嚴陣以待,打印出來人手一份,圍著開會,給稿子提意見,先討論一次,再讓余皓讀一次。司徒燁還找了總社裡兩個責編過來聽余皓讀稿子,余皓有種被遊街示眾的感覺,自己都有點讀不下去了。

  「環境的惡化問題刻不容緩……哦我怎麼又沒寫謂語。」余皓讀著讀著,隨手給了自己一耳光,拿出筆來把這句劃了,眾人當即爆笑。

  「第一期專題非常重要。」金偉誠說,「辛苦你多改幾遍。」

  余皓看著被掃射後的稿子,大家的意見還分開了記,一堆稿子上面全是紅圈圈,只得點頭開始改。

  周升坐地鐵再倒了一站公交,背著個運動包,像要上健身房般,來到單位。從今天開始,錢得省著點花了,畢竟要過日子。周升包裡還帶了飯盒,裡頭是余皓做的便當——余皓偶爾也學著做做飯,當然大多是早上起來,煮一鍋米飯,再把昨天晚上單獨分出來的菜給周升碼好,放在飯盒裡,再加點辣醬而已。

  除此之外,再給周升準備一壺手沖咖啡,鎖在隨身保溫杯中,讓他帶著上班喝。

  周升生在郢市長在郢市,從未碰上過北京入冬這等妖風,一出地鐵站有種錯覺以為要世界末日了,差點整個人都被吹飛出去,到得單位報導,先是作了簡單培訓,老大是個四十來歲的女性,戴著眼鏡,抹了凌厲的唇紅,與周升聊了一會兒,主管便交給他一疊資料以及一段錄音,讓他作分析。

  這是一份調查商業洩密的活兒,周升要從甲方的談話錄音與那疊資料裡尋找蛛絲馬跡,篩出條理,並作出行動規劃,午後組裡還有討論會。

  「我這份的目標人物男,三十九歲,項目經理,常年來北京出差,甲方懷疑他把公司的核心架構拷了出去,交給競爭對手。」周升說:「住橘子水晶,最後一次出現也即前天,競爭對手老闆,請他去吃了頓恭王府……」

  周升開始分析,末了給出一份簡單的手寫計畫圖,打算趁著這名項目經理還在北京的時候,跟盯一段時間,同時小組內派人協助,前去盯與這名項目經理接頭的人。

  負責人昨天給周升簡單培訓了下,準備這就分頭出發。不多時,調查所的大老闆來了,是個老頭子,特地來見見新人,周升知道自己是黃霆介紹來的,老闆便對他上心了點,忙叫了聲老闆,兩人對視時,周升霎時就愣住了。

  「你好,小朋友,又見面了。」

  周升馬上雙手齊出,與那老頭子握手。

  老頭子姓秦,名喚秦國棟,帶著笑意,眼神卻有著刑偵人員的特點,一眼將他從頭看到腳,說:「周升,小黃對你評價很高,好好幹。」

  周升便笑了起來,秦國棟拉著他的手不放,一手無意識地拍了拍周升左手手臂,恰好拍在周升藏在袖中的金烏輪上,收回手,兩人這才分開。

  回到位置上後,周升把金烏輪從衛衣袖裡摘了出來,收進褲兜裡,打量周圍一圈。

  「今天怎麼樣?」家裡,余皓問道。

  「挺好。」周升說:「我現在發現我挺適合做這份活兒。」

  周升一邊朝余皓說他的工作內容,一邊在電腦上查秦國棟,以及事務所執行負責人肖簡的資料,上網一搜,什麼都沒搜到。

  余皓看了眼周升帶回來的工作內容,懷疑公司骨幹員工商業洩密——但在沒有證據以前,沒法報案,只能委託私家偵探進行排查。

  「這案子金額高,從頭做下來,順利的話能有三千多提成。」周升說,又在電腦上輸入「STA」與事務所關鍵詞,開始查詢。

  「真多!」余皓道:「我們寫篇稿子也才六百。」

  周升笑了笑,說:「你寫點雞湯文投別的公眾號試試?」

  余皓道:「改稿都改不過來呢啊啊啊我要瘋啦!」

  歷盡艱辛,直到余皓總算能把稿子倒背如流時,林澤簽字,去發稿了。責編蓋印,時間進入十二月,距離他與金偉誠前去採訪,已過了將近十天。

  「稿子過了。」林澤道,「明天上版。」

  「耶!」余皓幾乎是舉雙手大喊道,忍不住問:「主編說什麼了嗎?」

  林澤:「作為一個閱稿無數、從文革時期就活下來的主編,你覺得她會說什麼嗎?」

  余皓一想也是,這期專題對他來說,是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可看在主編眼裡,只是稀鬆平常的一份稿子而已,願意抽時間看兩眼都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林澤又說:「過一次稿子不難,難的是次次過稿,大家不會每次都這麼陪著你挑錯,得靠自己了。」

  余皓想到以後每期專題都要翻來覆去地改,人生頓時就充滿了絕望。

  「好。」余皓道,「我一定會努力的。」

  林澤背上包,與余皓最後離開辦公室,鎖上門,經過地鐵站,林澤朝余皓說:「金老師有很多缺點,同樣,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缺點,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在這期專題上,他毫不猶豫地給你署了名,這就是他為什麼會成為我們團隊成員的原因之一。」

  余皓一時竟有點感慨萬千,說:「我懂。」

  林澤嚴肅地點點頭,朝他揮了揮手,走了。

  寒風凜冽,余皓在家樓下抬頭,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裡,正有一盞燈為他亮著。

  今天是吃剁椒魚頭呢,還是吃火鍋?抑或咖喱蟹?周升戴著隔熱手套,把栗子燒雞半成品放進微波爐裡,定時間。電視裡放著柯南,余皓接了個電話進來,在門廳裡換鞋。搬來還不到一個月,他已完全習慣了,彷彿這房子在這裡等了他很久,等著當他們的家。

  「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監視著我。」周升朝電話裡說:「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開門聲傳來,周升便道:「先掛了,余皓回來了。」

  「嗯……」余皓戴著耳機,也在打電話。

  餐桌上放著表格,周升買了個打印機,方便余皓在家裡看稿子。

  他比了兩根手指,示意二十分鐘後吃晚飯,把電飯鍋按上按鈕開始煮飯,余皓點點頭,看了眼桌上的表,那是傅立群發給周升的前三個月經營情況與融資計畫。周升看了眼余皓手機,上面顯示「哥哥」。周升想拔了耳機開免提,朝傅立群問候一聲,余皓卻抬起手示意不要。

  周升想了想,點點頭。

  余皓:「有時候我也覺得筋疲力盡,但第二天睡醒就會好很多。」

  傅立群:「……我不能給少爺說,你知道麼?余皓,我不是矯情,可我覺得再不找個人說說,我真的要抑鬱了。」

  「你不會抑鬱的。」余皓笑道,「就是壓力有點兒大。」

  傅立群:「我不能找你嫂子,不能找夏磊、李陽明,不能找爸媽,不想找少爺,想來想去,只能找你。三個月了,我什麼辦法都用盡了,真難。」

  余皓說:「現在多少會員了?」

  傅立群說:「十二個,還有兩個在考慮,多半也沒戲。我都可以開一桌最後的晚餐了。」

  余皓笑了起來,傅立群說:「我最擔心的不是我的決心,是他們的決心。邊強明顯地不想做了,只是抹不開情面。夏磊雖然沒怎麼說,可我知道他也快走了。大部分會員都是他拉來的,可他也看人,起初靠他可以,到了現在,他應該也覺得我沒什麼本事,至少自己沒資源,他不會太賣力。元旦一過,畢業論文開題,他們多半就……」

  余皓說:「我懂,我現在真的佩服我領導,連老闆娘都在喊不想做了想放棄,偏偏他就能這麼堅持下來。」

  傅立群聊了下他現在的困境,最重要的,在合夥人之間的分歧上。他希望夏磊能帶來更多的會員資源,但一旦合夥人開始瞧不上他,覺得這健身房的會員都是靠自己發展的,也即是說他們自己就能做,家裡也不缺這錢,要傅立群做什麼?

  而且健身房利薄,大多盈利得靠給學員推銷健身產品,就像林澤說過的,大家都不相信勤勞能致富了,都在尋找暴利行業,想每天躺著賺錢,漸漸地就生出了離心的念頭。

  或者說從一開始,夏磊與邊強就打著陪傅立群玩玩的主意。現在覺得不好玩,不玩就行了,股份能值幾個錢?全給傅立群,自己不做了還不行嗎?

  周升摘了微波爐手套,蹺著二郎腿,點了根菸,看傅立群那健身房的經營狀況。

  「今天我在給學員上課的時候,」傅立群說,「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她笑起來,眼睛有點像你嫂子。你也許不懂那感覺,我就問一句,有點冒犯,余皓,你在北京這三個月裡,有對你老闆、老闆娘,或者別的男生動過心麼?」

  余皓想了想,說:「沒有。我們每天都視頻著呢,我會很想他。」

  傅立群說:「你嫂子就和我視頻了兩次,我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過放棄。可不到幾分鐘,我就愧疚得不行,我讓她自己練,再走到一邊去,用冷水沖了下頭,我不知道那會兒我哭了沒有……」

  「哥哥。」余皓說。

  傅立群喝著啤酒,穿著運動背心,坐在家裡的陽台上,半年前,他與周升、余皓常在這兒看星星,山裡的銀河很漂亮。

  他當了幾個月的健身教練,自己身材倒是練得比以前更好了,肌肉緊實,肩寬腰窄,眉眼間帶著迷茫。

  「我可能會把健身房關了。」傅立群說,「賺不到錢,現在每天都得朝裡頭賠個近千。」

  耳機裡傳來余皓的聲音:「會好起來的,別人開餐飲第一年都在賠錢。」

  傅立群說:「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堅持多久,我太對不起少爺,對不起你們了,可這話我不想告訴少爺。我感覺就像走在一個沙漠裡頭,不知道得走多久才有一片綠洲。」

  「我以為你嫂子就是我的綠洲,我走了好久,一直在找一點水喝,可我不管走到哪兒,全是海市蜃樓。這幾天我翻來覆去想了好幾次,就像你說的,每天晚上都想放棄,但早上起來,又咬咬牙,繼續堅持吧。」

  余皓看著周升,周升看完表就隨手放到一旁,開始翻他的《西方經濟學》。

  余皓:「這心情我太懂了,我好幾次都差點朝我領導說我不干了,但回頭想想,還是做吧,好歹這是你想做的,好歹你也在為自己努力。換個地方,你更不想做了。」

  傅立群說:「如果你嫂子在我身邊,我覺得我無論怎麼樣,都能撐下去。不提了,你到家了嗎?」

  「到了。」余皓道,「周升找了份私家偵探的活兒,我們準備在北京過日子了。我很喜歡這地方。」

  傅立群說:「行,如果做不下去,我就過來投奔你們。」

  余皓道:「歡迎至極,我們這個沙發可以打開當沙發床用。」

  傅立群笑道:「太懷念咱們在一起的這幾年了,無憂無慮的。掛了,我洗個澡,去給學員上課。」

  余皓掛了電話,周升不用問也知道說了什麼,洗手上菜,一份栗子燒雞,兩盅天麻燉排骨,炒了個甜甜的大白菜,兩人開始吃飯,互問今天上班怎麼樣。

  「是吧,撐不下去了?」周升道,「夏磊一開始就看不大上健身房,那小子心裡傲得很,就陪他玩玩。邊強人本來懶,吃不了苦的,頂多陪他玩幾個月,掙點實習經驗,都沒想著把這當事業做。」

  「陽明呢?」余皓說。

  「那小子心思多。」周升又說,「妒忌心強。」

  余皓道:「哥哥可以再招人。」

  周升說:「現在那些搞健身的,不少都是老油條,有本事的都自己開私人健身房了,剩些混日子的,哥哥又嫩,員工不忽悠這種小老闆忽悠誰?」

  余皓說:「賠了多少?」

  周升答道:「沒多少,還沒賠出你的相機錢,小意思。創業最怕的,就是合夥人各有盤算。我接了個調查,正好也是這事兒,查合夥人收回扣。」

  余皓:「查得怎麼樣?」

  周升笑道:「這麼好的朋友,最後鬧得真噁心啊。所以朋友之間,還是別合夥做生意……啥時候請他們來咱們新房玩?哎對了,我還沒朝凱凱再次宣告主權呢,新家喬遷,請他來吃頓飯?」

  「你又來了。」余皓道,「陳老師知道你來了北京就沒找過我了。」

  「你畢業論文總得找他吧?」周升說,「請他,再叫上歐啟航那小子,來咱們家吃頓飯?也有兩年多沒見了,順便有個事兒我想找他打聽打聽,關於他們學校的研究生。」

  周升還沒想好研究生考哪家,搞不好還真能考上五道口技術學院,余皓想想說:「那我找個機會問問。」

  十二月,光縣的電池廠專題見報了。

  余皓第一次見識到總社如斯威力,確實這報社的實力,完全對得起它的做派——二版社會新聞頭條,重磅消息!緊接著各大新聞APP、門戶網站、微信公眾號統統開始轉載。一大堆十萬閱讀的雞湯公眾號都在追這個熱點。

  「恭喜金老師。」林澤拿著本《故事會》看,說,「又一次引爆了全國媒體重磅熱點。」

  司徒燁道:「大量記者已經趕赴現場,有的他們頭疼了。」

  余皓第一次被自己的稿子淹沒了,所有轉載裡全用了他的稿子,有他的導語、事實描述,以及金偉誠統計出的數據。余皓翻來翻去,看自己的作品,署名是調查記者金偉誠,後面跟了實習編輯余皓。

  金偉誠道:「五年了!他媽的,媒體越來越難做了。」

  金偉誠拿了一小瓶二鍋頭,倒出酒來與三人幹杯,喝了。金偉誠雲淡風輕地說:「我採訪去了,小余別堆稿子,盡快做掉。」

  余皓道:「太牛了,真是太牛了!」

  微博、微信、門戶網,連個彈窗都是電池廠。

  第131章:跨年

  「賭這次持續多久?」林澤說,「估計連七天都到不了。」

  「絕對到不了七天。」司徒燁看手機上新聞,說,「頂多就兩天。」

  林澤朝余皓道:「一月專題想好了嗎?」

  余皓道:「正找著呢。」

  林澤說:「和金老師競爭上版吧。」

  余皓抓狂道:「怎麼可能!」

  周升特地給他打了個電話,正在辦公室裡,說:「老婆,你捅出大熱點了。」

  余皓道:「金老師的專題,功勞不歸我。」說著又聽見周升在那邊朝同事說:「這個實習編輯就是我老婆……」

  「什麼金老師的專題。」周升朝余皓道,「感謝你老闆和老闆娘栽培了嗎?別人給你修了好幾天圖呢!」

  余皓這才想起來,林澤與司徒燁都沒署名,趕緊出門跑了。

  林澤:「???」

  余皓過了一會兒,帶著手沖壺和濾紙、咖啡粉過來,說:「老闆,老闆娘,我給你們做手沖咖啡喝。」

  司徒燁道:「喲,還有咖啡?阿澤,你內疚不?」

  余皓:「???」

  林澤無奈道:「余皓,稿費都給金老師了,這個我本來不想說的……」

  「沒關係!」余皓道,「都給他!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篇稿子!居然,啊啊啊——」

  余皓充滿了感激之情,給司徒燁與林澤做手沖咖啡,司徒燁道:「挺標準,跟誰學的?」

  「我們陳老師。」余皓說,「他是曼哈頓手沖咖啡大賽季軍,北美優勝選手,進了決賽的。」

  「還行。」司徒燁接過咖啡,喝了一口。

  林澤說:「你老闆娘是亞太地區咖啡大賽亞軍。」

  余皓:「……」

  「別太驕傲了!」林澤道,「我覺得你得挨幾句罵才清醒點兒,專題呢?最近做什麼去了?」

  司徒燁笑道:「你就讓人家驕傲一下怎麼了?」

  余皓道:「之前我選了一些,你看吧。」

  余皓把選題發到林澤手機,林澤看了眼就說:「不行,這都是什麼鬼?你真是急需敲打。」

  「哦不行嗎?」余皓道,「那我再找下吧。」

  「人販子你上哪兒找去?」林澤道,「前幾年很多這個專題了。食品健康現在沒必要做,炒房團勾結當地政府這個還行,但以你現在的本領打聽不到什麼消息。幼兒園虐童不做,也已經爆了。你的選題簡直沒事找茬,我看你像找地方政府踢館的,不像調查記者。」

  余皓道:「那我再想下。」

  林澤說:「要廣開社會關係,你才有門路,知道他們最關心什麼,最需要解決什麼問題。從群眾中來……」

  司徒燁自己編了個曲,跟著唱道:「到群眾中去——」

  「對——」林澤說,「我怎麼越來越像老幹部了……」

  余皓點點頭。

  林澤說:「實在不行,你揀別的調查記者做過,卻沒引起注意,更沒解決的專題也行。咱們這行偶爾也炒下冷飯,但一定要做得深入、全面。」

  「我再想想吧。」余皓答道。

  「你要報導的內容,」林澤最後說,「是這個世界的『切膚之痛』,今天下午開始,就出去跑採訪吧,跑多了你才知道什麼是切膚之痛。」

  「我稿子還沒寫完……」余皓道。

  「加班啊。」林澤道。

  「好的。」余皓只得說,但他停下動作,思考林澤說的話,他有許多話需要消化。

  「切膚之痛。」余皓說。

  「切膚之痛,它不一定是轟轟烈烈的大事。」林澤說,「我們不是拆遷辦,有破壞力,但不為破壞而破壞。不是要把政府的腿給打斷,有時候你只要撕下很小一塊露在外頭的,譬如說嘴唇上起的皮,就能讓這個『人』痛得發抖。」

  余皓說:「在於聯繫是否深。」

  「嗯。」林澤說,「記得抗戰老兵專題麼?留守兒童、抗戰老兵、自閉症患者,切膚之痛也不一定就是惡行,調查記者除了揭露惡,也要學會報導善。」

  余皓點點頭,繼續寫金偉誠的稿子。司徒燁問:「元旦你們怎麼過?叫上憤怒小鳥,咱們團建去?」

  林澤道:「外頭冷得要命,零下十來度,你還去吹冷風倒數嗎?要麼來咱們家吃頓飯吧。」

  司徒燁:「我不!我不想大掃除了!家裡亂七八糟的!為什麼放假還要我幹活啊!」

  余皓想了下,給周升發了個消息,周升答道:【可以啊!我正想請你領導吃飯呢,他們願意來,完全可以。】

  於是余皓邀請林澤、司徒燁,新曆除夕來新家吃晚飯等倒數,司徒燁一聽正中下懷,說:「很好!我惦記你男人做的飯很久了,看看到底有沒有你吹的這麼神,反正去你家吃飯,吃完就走了也不用我幫忙收拾。」

  調查事務所裡,周升做完了他的第二份活兒,與同事聯手,拍到了那名項目經理與競爭公司主管在咖啡廳裡碰面的照片。並將他幾乎所有的行蹤都記錄了下來,整理文檔,準備發給甲方。

  「喲,這啥?」同事說,「我沒看錯吧?金沙的太陽鳥?」

  周升捋了下頭髮,注視電腦屏幕,右手控制鼠標,左手按鍵盤,給照片修改文件名排序,挽起袖子的左手手臂上,戴著金烏輪。

  「嗯。」周升道,「工藝品。」

  同事笑道:「怎麼把這東西戴手上,還以為是個表。」

  周升答道:「和我老婆的定情信物吶。」說著把金烏輪大方地摘下來,遞給同事看,同事道:「純金的?」說著拿在手上拋了拋,恰好這時候肖簡出來了,同事們正在傳看金烏輪,扔給了肖簡,肖簡道:「這是什麼?」

  周升笑道:「我的,一件小飾品。」

  肖簡扔了回來,示意周升跟自己走,說:「有件事兒派你,你媳婦不是報社的麼?替我打聽個消息。」

  當夜。

  「你搞這麼多金烏輪做什麼?」余皓傻眼了,看見桌上一大堆一模一樣的金烏輪,跟一堆硬幣似的。周升彈了下其中的一個,說:「沒事兒,就是玩玩。」

  桌上二十個金烏輪整整齊齊,周升十指按著,又划來划去,轉了幾圈,說:「認得出是哪個麼?」

  余皓選了一個,拈起來給周升,周升點了點頭,說:「是它。」說著卻不接,答道:「先放你那兒。」

  余皓疑惑地看周升,說:「有人想偷金烏輪?怎麼可能?」

  周升答道:「沒有,就玩玩,你別擔心。」

  余皓在桌前坐下,周升拿了個鐵盒,把餘下的金烏輪全部掃了進去,又說:「我們老大找你打聽個消息,看下這個人。」

  周升遞給余皓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很精神的中年人。

  「這不是那個誰麼?」余皓道,「我記得他!」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兩年前歐啟航事件裡,前來學校與他們寒暄的三個男人之一!但當時自我介紹過的男人,只有一個「任沖」,是以余皓並不清楚另外兩人的名字。

  周升說:「三個人,我們公司那個老闆是第三個,叫秦國棟。這人是第二個,叫趙梁。任沖是黃霆的直屬上司,嘿,你說這事兒有趣不?」

  余皓道:「怎麼回事?他們仨不都是調查組的麼?」

  「拆夥了。」周升說,「就在啟航小子那事兒結束後,你順便朝你老大打聽下就行,也別太當回事兒。」

  余皓道:「奇怪……他們仨之前不是同事嗎?你們老闆應該更清楚他吧?」

  周升攤手,現出一絲神秘莫測的嘲諷笑容。余皓撓撓頭,不太明白這裡頭有什麼聯繫,便也不多問,拍了下照片,決定找個合適的時候問下林澤。

  距離元旦還有不到一週,余皓出去採訪了兩期聖誕節專訪,金偉誠則請了個假,二十八號就走了。最後一天中午,大夥兒無所事事,林澤找總社借了個不回家的責編過來,替他們值班,今天提前放假,回家洗澡,晚上過來玩。

  歐啟航沒回家,推了同學的約,外頭實在太冷了,正好來余皓家玩,陳燁凱也沒事做,當即一口答應。

  中午余皓採訪完先去找周升,周升坐桌子邊上,正在與一群調查員閒聊下國際象棋。整個事務所裡不到五十平方,亂糟糟的,周升朝余皓打招呼,事務所裡頭全是年輕人。

  「嫂子來了。」周升道,「叫嫂子。」

  「姐夫好!」眾人紛紛起鬨道,「姐夫好啊。」

  余皓:「……」

  周升怒吼道:「別找死!」

  余皓認識了周升的同事們,這夥人給他的感覺都平頭正臉的,全穿著西服,卻有點說不上來的氣場,搬了一箱零食,眾人便一擁而上地分了,這讓他想起還在學校時那群體育班的傢伙。

  周升正了下衣領,過去辦公室敲門,朝經理道:「老大,我回去了啊。」

  「回唄。」肖簡戴著眼鏡,看一份檔案,抬頭,余皓道:「老大好。」

  「那電池廠專題你做的?」肖簡說,「牛叉!妹妹好。」

  余皓一手扶額,周升穿上外套,搭著余皓走了,去海鮮市場買晚上的吃的,準備做個火鍋招待客人們。

  「像不像一群兵痞子。」周升說。

  「對對!」余皓道,「可怎麼年紀都比咱們小?」

  周升道:「好幾個退伍的,還沒到二十呢。」

  這伙私家偵探個個人模狗樣,偶爾接了活還放出去當下保鏢,余皓平時聽周升說了不少趣事,工作也沒有想像中的辛苦。周升剛到單位時很快就和他們混熟了,人又聰明,整個組裡現在幾乎都聽他的,軍師一般,混得如魚得水。

  「多買點螃蟹。」周升道,「我來弄。」

  余皓總是恐懼被螃蟹夾了,周升拎著一個給他看:「這個咋樣?你別怕啊!麼噠一個!你看它多可愛?肉一定很嫩。」

  余皓:「小心鼻子被它夾!」

  下午做飯時,余皓大著膽子用兩根筷子拉開螃蟹的鉗,讓周升拆它。周升道:「螃蟹不能貪圖方便一刀釘肚子釘死……一釘死肉質就鬆了……你不是怕它的麼?」

  「我更怕你被夾。」余皓緊張道,「你快點啊!」

  周升處理了螃蟹,開始串蝦,余皓拿個小刀起鮑魚,想想今晚也真熱鬧,這頓家宴居然請了這麼多人,唯一遺憾的就是黃霆來不了。

  門鈴響,客人陸陸續續來了。

  「恭喜新家喬遷。」陳燁凱先遞給余皓一瓶酒,再送他一本雪萊詩集,「補你的生日禮物。」旋即輕車熟路地進來,說:「喲,新家真不錯,還能看見大褲衩。」

  歐啟航跟在陳燁凱身後進來,大喊一聲:「好久不見!」

  歐啟航長大了不少,感覺成熟了許多,雖然經年未見,卻依舊十分熟絡,脫了運動服,遞給余皓清華的研究生招生簡章,便去幫周升處理晚飯食材。林澤與司徒燁也來了,也帶了瓶紅酒。

  余皓介紹了歐啟航,眾人寒暄幾句,林澤打發余皓去忙,說:「不用管我們,我們會當成在自己家的。」

  陳燁凱與林澤聊過,這次見面很快就熟絡了,周升只說歐啟航是余皓乾弟。先前周升讓傅立群把家裡的遊戲機寄了過來,於是歐啟航與司徒燁開始打使命召喚,林澤與周升則下棋聊天,陳燁凱給余皓帶了些書,余皓提到畢業論文,陳燁凱想了想,說:「可以,不過得找你們系主任打個招呼。」

  余皓說:「這樣你指導我寫論文就行了。」

  陳燁凱道:「我覺得你已經用不著我指導了。」

  「只是得麻煩你回去陪我答辯。」

  「沒問題。」陳燁凱道,「小事,你想考我的研究生麼?」

  余皓驚訝道:「你可以帶碩士研究生了?」

  陳燁凱笑了笑,說:「你不怕累,可以考慮。」

  余皓確實有點心動,陳燁凱來交流的這個學校在北京算不錯的大學,雖沒到一流,人文與社會科學卻都很強。考上這學校的研究生,多半薪水就能實現質的飛躍了。

  「我好好想想。」余皓答道,把菜端上桌去,周升去開酒,開飯,給大夥兒倒酒,余皓忽然覺得這場面相當夢幻,自己單位的上司,居然和陳燁凱、歐啟航認識了!周升碰杯,漫不經心道:「來來,咱們都因為余皓聚在了一起,天南地北都是好朋友,大家隨意。」

  余皓差點把酒噴出來,但仔細一想似乎還真是,當即大笑。

  司徒燁朝歐啟航道:「小朋友能划拳嗎?」

  歐啟航開始和司徒燁划拳,余皓心想這倆貌似還真能自來熟,周升一邊給余皓剝蝦一邊說:「這兒是阿澤最老還是凱凱最老?」

  林澤:「為什麼要說『老』呢?!」

  陳燁凱:「就是!」

  兩人碰杯,余皓道:「只要長得帥,老了還是鑽石王老五的。」

  周升道:「那不帥的叫什麼。」

  林澤說:「就是老光棍吧。」

  眾人瘋狂大笑,吃到一半,聊起媒體的生態,余皓正吃著周升給他燙的肥牛,突然桌上說話的就剩陳燁凱與林澤,其他人都不說話了。

  「對啊,那你說國內和國外有什麼區別呢?」林澤道,「我不是覺得天下烏鴉一般黑,但大夥兒心裡最清楚。」

  陳燁凱道:「這是東西方文化所造成的,對『人』本身認識的區別……」

  余皓心想臥槽這倆懟起來了?自打入職以後,余皓就常覺得陳燁凱與林澤在某一方面有點像,卻不知如何去形容。他倆年歲相仿,一個學問通達,一個閱歷豐富,只不知道要是意見分歧吵起來,會是什麼個結果。

  現在居然真的懟起來了!兩大男神在辯論?!

  「對人本身無論如何認識,」林澤道,「從我們生存的最終目標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們不談虛無論那套,不就是去尋找自由嗎?喝。」

  陳燁凱只得喝酒,側身手肘擱餐桌上,說:「那你覺得我們現在很自由嗎?」

  「當下,」林澤說,「是自由的,因為我的慾望不強烈,我的自由意志不會被慾望所束縛。」

  陳燁凱:「所以,這不就回到我們最開始說的問題上來了?我們只是因為知道人生苦短,才不停地去壓制自己。得不到的,就假裝不想要。實際上許多念頭就像識門識路的野獸,你把它趕走了,它始終記得你家在哪裡,最後還是會在某個夜晚回來,對不對?你得馴服它。」

  林澤不說話了,陳燁凱一指酒杯,換林澤喝。

  「才能完成內心人格的統一,」陳燁凱說,「獲得真正的自由。」

  所有人各自吃著火鍋,聽兩人辯論,一時無人插嘴。

  林澤道:「一切表象中的活動,只是使我們感覺自由的假象。」

  陳燁凱:「……」

  林澤扳回一局,指酒杯。

  換陳燁凱喝了,陳燁凱喝了口酒,周升給兩人斟酒,陳燁凱突然從林澤的話裡得到啟發,說:「他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你覺得你有自我意志麼?你承認他,承認人的慾望不會得到滿足,已經滿足的願望,將被沒有滿足的慾望所取代。承認幸福只是暫時脫離痛苦的滿足,也就意味著,你已經不相信理想主義了。」

  說著,陳燁凱朝林澤期待地揚眉。

  林澤道:「我不完全贊同他的觀點,他還推行禁慾主義呢。」

  陳燁凱:「按你的邏輯來說就是這樣。」

  但林澤仍然承認陳燁凱的回擊邏輯踩中了弱點,自己喝酒。

  余皓到了這時候才聽懂,林澤用叔本華的論點反駁陳燁凱,卻被陳燁凱抓了個漏洞。

  林澤:「我只是認為,許多目標與理想是可以被修正的,成家前有成家前的理想,成家後有成家後的理想,這取決於生活的際遇,對滿足慾望的追求同理。」

  陳燁凱道:「可有些事情存在於本性裡,從你開始接觸到它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都不會改變。」

  林澤:「比如說呢?」

  陳燁凱沒有說話,周升笑了起來,正要與他們碰杯時,林澤得不到答案,又說:「理想對我而言,它就是列車的停靠站,一站接一站,我不用去想終點在哪裡。」

  余皓心想:對!說得太好了!

  「對我而言……」陳燁凱想了想,不再爭論。

  「……它是城市裡的北極星。」陳燁凱道,「住在繁華的鬧市裡,燈光會掩蓋掉它的光芒,但它一直在天上,只是我們看不見。」

  「等到孤身上路,流浪在曠野裡的夜晚,它才會為我指引方向。」

  余皓心想臥槽,好像還是陳燁凱厲害點。

  「喝酒。」陳燁凱回過神,大家便碰杯。

  突然氣氛變得有點凝重而沉默,司徒燁用筷子敲敲杯子,說:「唱歌吧?」

  余皓道:「好!」

  「等等!」歐啟航道,「先看下跨年晚會唱什麼!」

  歐啟航拿了遙控器,開電視,裡頭確實有不少今年的流行歌,晚會一出,眾人便有了消遣,神經病一般跟著唱歌。不多時,余皓收了碗筷,歐啟航幫忙洗碗。周升切了水果拿出來讓大家吃,與司徒燁坐著看晚會,林澤與陳燁凱則把沒喝完的酒拿到大落地窗前的書架下,坐在軟沙發上聊天。

  「我以為你會帶你男朋友過來。」余皓朝歐啟航道。

  歐啟航穿著周升的圍裙,很乖地在洗碗,看了余皓一眼,笑了笑。

  「我沒交。」歐啟航道,「也沒去約炮。」

  余皓道:「沒談戀愛嗎?」

  歐啟航說:「有個學弟喜歡我,我還在考慮,沒什麼感覺。」

  余皓說:「喜歡再回應他,不喜歡,就要認真拒絕。」

  歐啟航擦盤子,一本正經道:「就像你當初拒絕我一樣嗎?」

  余皓笑著說:「是的。」

  歐啟航看了不遠處一眼,說:「凱叔是不是談過一場很難忘記的戀愛?」

  余皓道:「這話你該自己去問他,我可不知道。」他突然有點好奇:「怎麼變成『凱叔』了?你們在北京見過面嗎?」

  歐啟航說:「有啊,不過都是我找他,他才偶爾出來,他沒主動找過我。」

  余皓頓時覺得有點戲了,陳燁凱相當難約,空閒時間他寧願一個人在家裡讀書,能微信說的不打電話,能電話說的不見面。基本上從他到學院以後,只有餘皓能把他約出來。其他任何人,從來就叫不動陳燁凱。

  他有點想問歐啟航對陳燁凱有沒有感覺,卻又覺得尷尬。

  「你想問我喜不喜歡他。」歐啟航說,「又怕我尷尬嗎?」

  余皓:「……」

  余皓洗完筷子,拿給歐啟航,歐啟航擦乾,說:「尷尬是很好的。尷尬是種把自我與世界徹底分割的情緒,一個人最尷尬時,也代表他與周圍環境完全抽離的那個瞬間,這個時候對『自我存在』的察覺感最強。我半點也不介意這種情緒。」

  余皓說:「你一定是計算機學多了,簡直像個AI。」

  歐啟航笑了起來,說:「有一點吧。」

  余皓驚訝道:「有一點喜歡?」

  歐啟航把鍋放好,一本正經地說:「有一點像AI。」

  歐啟航坐到沙發上去,與余皓加入了周升、司徒燁。

  司徒燁道:「……他倆憂鬱得挺像,據此判定都有忘不掉的……」

  余皓過來以後,周升與司徒燁便停止了討論,司徒燁不想在余皓面前八卦林澤,畢竟余皓還是他下屬。

  「這是我家裡第一次有這麼多gay。」余皓道。

  歐啟航說:「這也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gay派對。還以為你們會給我介紹對象呢。」

  司徒燁說:「你這長相還用得著介紹對象?」

  歐啟航道:「和小學弟談戀愛沒意思,我要攻大哥哥,你要單身的話就好了。」

  周升道:「小奶狗你喜歡當年下攻啊,其實你是個小受吧?」

  司徒燁朝歐啟航抬眉,說:「大哥哥經驗豐富,尋找大哥哥,解鎖更多姿勢。」

  歐啟航道:「那你幫我找個大哥哥吧。我覺得我真是,標準都快降低到是個男的就行了,大哥哥也好,小弟弟也行。」

  余皓:「……」

  司徒燁:「但一旦真的想走進一段關係裡,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嗯嗯。」歐啟航點頭,眼裡帶著笑,說,「哪裡都不對,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沒有任何感覺,有時覺得我就像個機器人,連去嘗試談戀愛,也全跟著程序在走,按部就班的。這在心理學上叫什麼?」

  余皓道:「安全感開始缺失時,內心啟動的一種自我防禦機制。」

  司徒燁想起余皓的專業,有點驚訝地略抬了下眉頭,余皓解釋道:「嘗試著進入一段親密關係,也即意味著你將受到戀愛的衝擊,這個時候安全感會產生動搖,有些人的內心會分離出另一個虛假的人格作為表象,來對真實的人格作為保護。即『你希望被人看到的自己』與『真實的自己』。如果人格不統一,就會很難持續下去。」

  歐啟航道:「凱叔也是這樣麼?」

  一片安靜,歐啟航看了眼陳燁凱,余皓道:「你又把天聊死了。」

  司徒燁道:「我發現這小子的話我常常就接不上。」

  余皓道:「我從認識他第一天起,我就接不上他的話,總是把天聊死,很正常,只有周升才知道他在想什麼。」

  「要當個坦誠的人嘛。」歐啟航笑道。

  周升拿了把卡片,說:「玩桌游?霸道總裁在線發牌,你有疑惑可以自己去問他啊。」

  於是四人開始玩桌游,余皓時不時一瞥角落裡的林澤與陳燁凱,從晚飯後開始,就一直是陳燁凱在說,林澤很認真地聽著,時不時給幾句評價。

  到得十一點時,兩人都喝了不少酒,林澤過來躺在司徒燁懷裡,陳燁凱則搓搓臉,加入了桌游。

  十二點,倒數,眾人像一群野狗般在余皓家裡竄來竄去。落地窗外放起了煙花,余皓接到傅立群的新年電話,按著一邊耳朵到角落裡去接聽。

  「新年快樂!」周升過來朝聽筒喊道。

  歐啟航喊道:「群群!新年快樂!」

  陳燁凱過來喊道:「立群!新年快樂!」

  司徒燁與林澤也朝電話喊道:「新年快樂!」

  林澤又補了句:「別管我是誰!咱們不認識!」

  余皓大笑,傅立群在健身房裡,躬身收拾東西,坐在拉力椅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新年快樂,兄弟們都快樂。」

  Party開完,一地狼藉。

  第二天,余皓被周升抱著,坐起來看了眼,到處都是酒杯水果盤,家裡亂七八糟的,頓生絕望之心,只得躺下假裝沒看見,繼續睡,等周升自己起來收拾。

  新年新氣象,新專題——啊啊啊!我的專題怎麼辦啊!余皓徹底抓狂了,和領導關係搞再好也沒用,林澤這種上司只會對他更嚴!

  元旦第一天,周升帶著余皓,出去幹活了。

  余皓:「你不放假嗎?」

  「加班加班,賺點兒錢養家餬口嘛。」周升把余皓帶到抓娃娃機前,給他兩百塊錢,拿著哈蘇說,「我抓出軌去了。」

  余皓道:「不,我要跟著你!抓娃娃哪有抓出軌好玩!」

  周升道:「那你別笨手笨腳的,聽我指揮。」

  周升給余皓做了身修身西服,以便他以後混進什麼正式場合採訪用,兩人穿著正裝,在三里屯太古裡附近蹲守目標。

  周升很有耐心,坐在一家咖啡館裡一直等,余皓趴著無聊了一會兒,拿著根餅乾棍捅他的鼻子,周升的鼻子確實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器大活好。余皓想起上回陪他從gay吧門口經過,分分鐘有人要撲上來的場面。

  周升道:「余助理,不要做欠打的事。」

  「總裁。」余皓說,「我們來談談你們公司的收購案吧。」

  周升道:「余助理你的專題還沒著落呢,這可咋整吶,真是愁人。」

  余皓:「哎呀你別提了好嗎大過節的!」

  周升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余皓想到專題都要鬱悶死了,已經發了二十二個專題給林澤,全被否了。

  余皓從書包裡掏出一本《社會工作》,在咖啡館裡看,扔給周升一本《宏觀經濟學》,周升點了咖啡,一邊看書一邊注意著遠處的動向。

  余皓有時真佩服周升這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看了一會兒書,正想幹擾下他時,周升忽然停下動作,側頭,從包裡取出相機。

  一名高大帥氣的年輕人帶著倆女孩進了對面商店。

  「是他嗎?」余皓道,「挺帥嘛,我還以為會是個禿頭啤酒肚。還找倆女生?」

  那人的穿著一看就很有錢,符合多金總裁人設,余皓絲毫不懷疑周升到了三十歲應該就是這種氣場。

  「一個應該是閨蜜。」周升說,「我看看去。」

  余皓跟在周升身後,鬼鬼祟祟地找了個地方,那男人帶著倆女孩逛奢侈品店,周升拿起相機,在自動扶梯上不停地走,保持高度,拍下第一張。

  「鏡頭怎麼調……」周升道,「再近點兒。」

  「我來。」

  余皓在往下的自動扶梯上不停地上行,推鏡頭,那倆女孩其中的一個轉過頭,恰好無意中發現了他們,在鏡頭裡露出臉。

  還好這時候相機是掛在周升脖子上的,否則余皓真的會手抖把相機掉下去!

  「當心腳下!」周升馬上抱住余皓,拉著他躬身躲起來,周升剛要說點什麼,余皓把照片調出來給周升看,周升愣住了,又驀然起身。

  岑珊從奢侈品店裡走出來,抬頭望向周升與余皓,滿臉疑惑。

  「嫂子?!」周升驚訝道。

  第132章:沮喪

  「我先走啦。」岑珊朝那一男一女道,「約了朋友,拜。」

  對方還有挽留岑珊的意思,岑珊道:「真沒空,走了。」話音落,居然也不在意那倆人,就這麼走了。

  周升道:「你找嫂子去,我去再拍幾張。」

  余皓快步下樓,岑珊道:「這兒呢,往哪看?」

  余皓道:「嫂子!」

  岑珊過來挽了余皓的手,往二樓走,摘了小紅帽,說:「這也太巧了,走,想要啥,姐給你買衣服去。」

  余皓恐怕把岑珊捲進去,說:「我不買衣服……你們什麼關係?」

  岑珊道:「那吃甜品唄,隔壁班的,不熟,回國剛好都搭上一個朋友的私人飛機,飛機上認識的。過生日非要找我陪她出來逛街,結果多了個不知道哪兒來的男的,也不給我提前說聲,老娘本來就很不爽了,還要介紹我認識她朋友。」

  余皓心想那就好,可是不對啊。

  「什麼時候回國的?」余皓問。

  「聖誕節假。」岑珊答道,「我爸在北京有項目,就沒回去。聽說你在北京,正想約你吃飯,有事兒想找你。」

  先前岑珊與他們有個小群,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岑珊已幾乎不在群裡說話了。

  「你們在幹嗎?」岑珊道,「街拍嗎?」

  余皓把自己與周升這幾個月的事約略說了下,岑珊道:「私家偵探招我這樣的嗎?我也想去!」

  余皓道:「很累!不是蹲花壇就是抓出軌,腿都要斷了。」

  岑珊道:「比站個木箱子上蛇精病似的揮手揮半天強好嗎?我麒麟臂都練出來了!你看?」說著把胳膊讓余皓看。

  余皓道:「你不回去見哥哥嗎?」

  岑珊無奈道:「你說呢?五號就走了。」

  周升小跑著回來了,說:「嫂子,嫂子!我要吃巧克力火鍋!總算見著你了,得好好敲你一頓!」

  岑珊笑著起身,去櫃檯給他們點巧克力火鍋,周升與余皓交換眼色,余皓忙擺手,周升才安心點頭。

  岑珊說:「正想找你呢周升,你給大個子拿了四十萬開店?」

  周升正看手裡相機,「嗯」了聲:「怎麼啦?」

  岑珊皺眉道:「這怎麼行?」

  周升看余皓,示意快,到你了,余皓道:「我借他的。」

  「你賬號多少?」岑珊說,「我把錢轉你,算我也入個股吧。」

  周升道:「嫂子!」

  岑珊:「你別告訴他就行了。余皓,你聽姐姐的話,把賬號給過來。」

  余皓也不說話,就這麼倔著,反正偶爾尷尬也挺好,大家一時都與環境抽離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皓好不容易憋出來一句,說:「健身房剛開始賺錢,不給你分股。」

  「你騙鬼啊!」岑珊道,「夏磊也來了北京,昨天剛在一個地產會上碰著了……啊謝謝,巧克力火鍋你們自己吃,姐姐減肥不吃。大個子賠十萬了,你聽話,這是周升的嫁妝。你倆還得在北京買房的,犯不著陪傻大個折騰,你就別告訴他。」

  余皓看周升,周升按相機,還是沒說話。

  余皓:「真沒關係,我們也不缺這點……」

  岑珊:「你等合適的時候再告訴他,這錢是替我投的,他賠了就賠了,真要是你倆出的,他鐵定得想辦法還……我就怕他賠光了,跑去做啥傻事。」

  「嫂子。」周升說,「這事兒可是你不對。」

  岑珊不說話了。

  余皓拿著冰淇淋往巧克力火鍋裡放,周升帶他吃過兩次,先前早就想吃了,只是太貴有點捨不得。正好岑珊請客,還給點了兩份,吃完一份再上一份。

  「慢點吃,當心肚子冰。」岑珊朝余皓道。

  「岔開話題也沒用。」周升收起相機,說,「我倆異地的時候,哥哥一直勸我來北京找余皓,這話討嫌我也要說。」

  岑珊沒好氣道:「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周升說,「說啊。」

  岑珊深吸一口氣,不想看周升,余皓以眼神示意周升,別人情侶的事,就不要管了。

  「我是真羨慕你倆。」岑珊突然道。

  「你也可以。」周升掏出手機,翻微信,把照片發給同事,今天收工了,余皓喂他冰淇淋。

  「我累死了。」岑珊道,「周升,你知道我一個人在維也納多累嗎?到處得被人瞧不起,被人排擠。我爸就一暴發戶,她們不欺負我欺負誰去?我每天上完課,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還得自個兒看書學德語,你懂嗎?」

  周升說:「懂的。」

  余皓說:「太懂了。」

  岑珊長長地嘆了口氣,周升道:「可你要他怎麼做呢?總得劃下個道兒來吧。」

  岑珊說:「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沒活明白呢。我看你們倒是活明白了。」

  余皓:「你愛他嗎?」

  岑珊沒好氣道:「愛。」

  周升低頭玩了會兒手機,說:「身份證。」

  岑珊:「啥?」

  「我說,你身份證多少。」周升道。

  余皓:「哎等等,我好像有!我有!」

  「你們想幹嗎?」岑珊皺眉道。

  余皓想起他曾經幫岑珊買過火車票,系統裡面還存著乘車人信息,岑珊道:「快住手……」

  周升接過余皓的手機,坐到一旁去。岑珊起來要過去,余皓卻「哎呀」一聲,岑珊趕緊道:「沒燙著吧?對不起對不起。」余皓只是配合周升假裝一下,拖住岑珊,岑珊卻怕巧克力火鍋濺到余皓,趕緊拿紙巾給他擦。

  「好了。」趁這短短一會兒,周升給岑珊買好了飛機票,「你還有兩個小時去機場。」

  余皓:「我給你叫車。」

  岑珊:「……」

  「車到了。」余皓說,「走吧,快。」

  周升:「哥哥在那邊機場接你。」

  岑珊:「……」

  岑珊又坐了十五秒,氣氛凝固了一般,繼而起身,戴上帽子就往外跑。周升朝她吹了聲口哨:「嫂子!新年快樂啊!」

  「嫂子新年快樂!」余皓快樂地朝岑珊笑道。

  岑珊頭也不回,抬起手,背朝他們揮了揮。

  周升坐了回來,笑著喂余皓吃巧克力冰淇淋,突然間兩人同時想起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余皓:「這巧克力火鍋給錢了嗎?」

  周升:「……」

  余皓:「機票多少錢?」

  周升:「商務艙三千二……」

  余皓:「怎麼這麼貴?!」

  周升:「元旦啊!機票全漲價!媽的,我今天加班也就五百獎金!這甜品多少錢?」

  余皓:「兩百九十八……找哥哥要?」

  周升哭笑不得道:「他有個屁的錢!」

  翌日,余皓與周升出來繼續蒐集證據時,傅立群的電話來了。

  「寶貝。」傅立群說,「昨天的事兒,謝謝你們。」

  余皓正在涮肉店裡發愁他的選題,說:「你太客氣了。」

  周升拿著瓶洋酒,裝成推銷人員去敲包間的門,余皓伸長脖子看了眼,在大廳吃倒過來還粘著盤不會掉的涮肉,跟著周升出來當私家偵探真是太好玩了,吃火鍋還能找他們單位報銷。

  看來私家偵探這行的利潤真的很高。

  余皓道:「你們好好玩幾天……」

  傅立群說:「她已經走了,前天我就把健身房轉讓了。」

  余皓停下動作,傅立群說:「對不起,兄弟,沒提前和你們打招呼。」

  「沒關係沒關係。」余皓淡定地繼續吃,「你想清楚了就沒關係。」

  傅立群那邊靜了一會兒,余皓心中忐忑,看了眼周升進的那包間,周升被趕出來了,朝余皓比了個「ok」,繼而脫了外套,過來一起吃涮肉。漫天飄雪的冬天,兩個人在餐廳裡吃銅鍋涮肉,生活無比美好。

  余皓卻因為傅立群的原因有點沮喪,說:「你來北京散散心不?」

  傅立群說:「先不來打擾你們了,你倆也忙。」

  周升接過帶麥的耳機,說:「過來吧,哥哥。」

  傅立群道:「少爺,你給我個卡號,我把剩下的錢打回去,關門合計賠了快十萬,你嫂子要給我墊,我沒讓。爭取年底前還你。」

  周升道:「你把錢打過來,咱們當初就說好了,賺的賠的都算我的。」

  傅立群:「合同上是這麼寫的沒錯……」

  周升:「你要還我錢,就沒有我這個朋友了。」

  傅立群:「先把卡號給我吧。」

  「哥哥。」余皓突然說,「我想你了,你過來看看我們吧,不然我們回去?」

  傅立群那邊又安靜了一會兒,說:「行,我訂好機票了給你說。」

  電話掛了,周升說:「吃吧。」

  「專題還沒選好嗎?」開工第一天,林澤問道。

  選題表裡已經有七十多個,全被林澤否了。

  余皓道:「沒。」

  林澤:「這幾天看你朋友圈裡頭到處吃,吃得挺高興嘛,又吃巧克力火鍋,又吃涮肉,還吃什麼果木烤雞……不怕長胖嗎?」

  余皓:「對不起,我繼續……努力。」

  林澤:「你的獨立專題關係到你能不能撐過試用期,注意點。」

  余皓說:「你不會炒我魷魚的。」

  林澤笑道:「你猜我會不會?」

  余皓:「……」

  林澤道:「這還關係到你之後的薪酬水平。」

  余皓馬上道:「我一定認真做。」說著想了想,拿起相機,打算出去採訪。

  林澤說:「余皓,你有時候太聽話了。」

  余皓想了想,停下腳步,說:「太聽話了?」

  林澤思考良久,而後道:「你從來沒有反駁過我,說出『阿澤,你懂個屁,這個專題我一定要做!』的時候。」

  余皓:「!!!」

  林澤說:「我連著否了你的七十五個選題,你就沒有一個,哪怕和領導吵起來,甚至丟了工作,也無論如何要去採訪的念頭?」

  「我懂了。」余皓回想起自己的那堆選題。

  這是他在報社實習的第四個月,前三個月的薪水發了下來,先前幾個月的報銷費用也結清了。加上稿費補貼,比他想像中的多了三千。事業單位就是這點好,答應給多少就給多少,哪怕是合同工也不會剋扣,不像私企發多少全憑老闆說了算。

  周升的工資還沒發,兩人便把錢存好,接下來必須很小心不能再亂花,二月份過年前還得繳好幾萬的房租。

  幸好岑珊還記得把機票錢打給了他們,否則余皓得心疼好久。今天他決定到故宮去,採訪一個博物活動,報導一月份的故宮特展,現在他每天寫兩個四百字的稿子,還得幫金偉誠整理,上午或下午採訪,餘下時間寫稿,掌握了傳媒的文本風格後,小採訪幾乎不用大改就能過稿。林澤則從余皓每天的兩篇稿子裡選一篇交上去。

  至於大的調查專題,理論上是每個月一期,林澤希望求穩,穩定以後,再開始一個月兩期。金偉誠這個月選了三次題,也都被林澤否了。

  現在兩個調查記者分頭,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方向。

  周升道:「要麼我給你搞點事,讓你來採訪我吧?」

  余皓:「別鬧。」

  北京進入最冷的季節,死線不斷逼近,十五號前余皓再提不出合適的選題,林澤就會從先前的七十多個裡選一個,親自出馬,帶著司徒燁去採訪了。

  「我倒想看看你老闆的本事。」周升說。

  余皓在家準備畢業論文的開題報告,說:「他的專業能力明顯碾壓金老師,只是想把機會留給我而已,我覺得我就算交不出專題,他也會給我轉正,可我不想這樣。」

  「對了。」余皓想起來了,說,「哥哥沒聯繫你嗎?我以為他會來看咱們,四件套都在網上給他買好了。」

  周升說:「不知道他,也沒給我打電話。」

  第二天,余皓去採訪一個新樓盤開盤時,意外地碰上了夏磊,彼時他正在一邊弓箭步給樓盤外面睡帳篷排隊的市民拍照,一邊念叨「裝墊兒台,裝墊兒台,實習記者余皓為您報導。北風吹,雪花飄,我市樓盤銷售成績一片大好,廣大市民從昨天傍晚就在零下十二度的北風中,自帶睡袋……」

  「少奶奶?」一個聲音在余皓背後響起。

  余皓有點迷茫,詫異道:「誰?」

  背後那男生高高瘦瘦,穿著西裝,余皓心想怎麼你們一出社會全都變了個樣,說:「夏磊?!」

  夏磊給他一杯售樓部提供的薑湯,說:「我聽哥哥說你當記者了,居然在這兒碰上!」

  余皓笑道:「你來買房?」

  夏磊:「這房地產商是我堂叔朋友開發的,我過來幫忙。你寫的啥,沒黑料吧?」

  余皓道:「放心,都是好話。」

  夏磊遞給余皓個紅包,余皓也不和他客氣,收了,反正回去上交給林澤,整個辦公室的紅包就像服務員的小費一樣,由領導具體分配。余皓碰上好幾次給紅包的,拒絕後回來一說,林澤便道:「你傻啊,給你就收了,回來我給你們買零食吃。」

  余皓的世界觀都碎了,怎麼可以收紅包?林澤卻道:「你不收,他們不會放你回來發稿,只會使出吃奶的力氣纏著你,讓你留聯繫方式,再奪命連環call你。當然,你得自己判斷,紅包能不能收。」

  余皓:「金老師從來就不收紅包好嗎!」

  司徒燁:「哦是這樣嗎?那真是失敬失敬啊。」

  余皓:「……」

  余皓突然想起,金偉誠普通採訪時,從來不帶自己,也沒交過紅包給林澤。

  於是余皓見紅包只要事情不太嚴重,就收了,交給林澤時,司徒燁又道:「你傻啊,讓你上交你就上交?」

  余皓:「……」

  林澤道:「別理他,好樣的,讓老闆娘給你去銀行開個賬戶,替你把壓歲錢存著,等你用的時候再找他拿。」

  余皓:「……」

  果然,夏磊見余皓收了紅包,便安心些許。

  「我和記者老師聊聊。」夏磊朝售樓部的經理說。

  售樓部裡又給余皓準備點心,倒茶,余皓有點惶恐,卻突然觸碰到了某個詭異的點——採訪多了,直覺練出來了。

  「工程款和工人們結清了嗎?」余皓試探問道。

  夏磊嘿嘿一笑,說:「你消息真靈通,少奶奶,就幫兄弟這回吧。跟我們真沒關係,是施工方拖款。」

  余皓只是隨口一猜,卻準確地中了夏磊命門,想了想,說:「別拖太久,鬧大了,我們不來別家也得來。」

  夏磊點點頭,鬆了口氣,說:「我們有個競爭對手,拖了一年了,正鬧著呢,你採訪他們去?」

  余皓心想你們這些人真是……於是記了情況,準備回去交給林澤,讓他轉總社好了。

  夏磊又問:「工程款……啊不,健身房的投資,哥哥結給你們了麼?」

  余皓道:「你們是轉讓了麼?結餘多少?」

  余皓本想套下話,他一直懷疑傅立群自己掏腰包墊了,卻意識到一個問題——這話真不該問。萬一傅立群清盤後的數目比退給周升的錢多,那不就……

  幸好,他們的友誼經受住了考驗。

  夏磊說:「不到三十萬了我記得。接盤的就沒給幾個錢。」

  余皓點點頭,有點無奈,說:「我讓哥哥來北京散散心,要麼找點活兒干。」

  「你們記者關係網四通八達的。」夏磊道,「我就說,幫他找個工作還不簡單?」

  余皓確實發現是的,自己進入這行後,一開始採訪,哪怕只是個實習記者,走到哪裡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哪怕心裡有鬼,也是先禮後兵。接觸的人越多,就覺得自己越能耐,雖然林澤反覆敲打余皓,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有多牛,外頭客氣,都是看在「青華時報社」這五個字上,不敢胡亂得罪他。

  余皓也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低調。

  余皓道:「對啊他不來,我晚上再給他打個電話吧。」

  夏磊詫異道:「你不知道?他到南方,投奔陽明去了。」

  余皓莫名其妙:「陽明不是在郢市那個什麼公司當HR麼?」

  「早先的事了。」夏磊說,「李陽明去年十二月跳槽,找了個朋友的生物科技公司,做保健品的,哥哥過完新年也去了。」

  余皓心想這應該能算對口?傅立群老爸就在這類型的公司裡當顧問,說不定能找個稍微穩定的工作。健身房轉讓,夏磊靠家裡關係,到北京做房地產,邊強則回城中村家裡,跟做民間拆借的舅舅開著路虎到處跑,也不知道忙什麼。

  體育班那夥人簡直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余皓回家一說,周升道:「詭異嗎?不詭異啊,咱倆聽起來也蠻詭異的吧?一個當調查記者,一個當私家偵探。」

  余皓一想也是,周升又道:「你不該問夏磊那句。」

  余皓道:「我傻了,下回不問。我是怕哥哥虧太多了,出去借錢,來填咱們這個坑。」

  周升:「紅包收了多少?」

  余皓:「兩千……上交了。」

  周升:「媽的這麼多?告訴夏磊,等著我上門訛他,他那堂叔的朋友生活作風端正不?外頭包了幾個?看我不訛死他!」

  余皓:「別鬧!讀你的線性代數。」

  周升:「讀完啦,那本還沒到一斤,今天開始看微觀經濟學。」

  余皓看到周升那堆天書就覺得頭疼,神奇的是周升居然一會兒看一點,一會兒看一點,余皓過兩天回家發現他又看掉半本,抽內容問他他還全答得上來!就這樣一本接一本,已經準備一半了!這傢伙智商實在太可怕了。而且周升讀書跟買菜似的,別人讀書都是幾頁幾頁,他的衡量方式則是「西方經濟學三斤半」「線性代數八兩」,把知識論斤稱,相當彪悍。

  余皓的選題業已接近死線,突然總社下了要求:一月份不上調查專訪。

  「啊?」余皓差點就歡呼起來,但不敢在林澤面前表現得喜形於色。

  「快過年了。」林澤看著報紙上一期火車站鬥毆的稿子,「讓有眼色點,不要搞事情。挪到二月吧,饒你一命。」

  余皓心有餘悸,點點頭,林澤道:「二月上專題,也就是說你二月才能轉正,有什麼好高興的?」

  余皓現在逐漸發現,自己要學的實在是太多了。甚至在他即將自己出去採訪時,還有點陌生與驚恐。

  「其實你之前提的一個邊境衛士調查專訪我覺得不錯。」林澤說,「只是要把它做深,從他們怎麼生活、怎麼站崗,與家人的關係等方方面面去考慮。」

  這是余皓絞盡腦汁也想不夠,最後拿來湊數的,沒想到認真提的林澤都看不上,反而是對湊數的更有興趣。可他從北京出發,去海拔四千三的紅其拉甫邊防站,一來一回估計得折騰上半個月。稿子沒人寫,林澤也不會輕易放他走。

  「我再想想。」余皓這些天裡說得最多的就是「再想想」,正開始熟練地寫金偉誠的稿子時,接了個電話。

  「余皓。」傅立群在那邊說,「借我五千吃飯行麼?我身上錢花光了。過南陸這兒就帶了兩千多。」

  余皓道:「我微信轉給你。」

  岑珊給的機票錢余皓還存在微信錢包裡,當即給傅立群轉了過去。余皓不放心傅立群一個人,大概知道他在南方一個沿海省的地級市經濟區找了份銷售的工作。

  第133章:求救

  余皓問他工作怎麼樣,傅立群只是簡單答了:「還行,我開會去了。」

  余皓「嗯」了聲,掛了電話。晚上回家後,周升聽了沒說什麼,有點感慨。

  「這是哥哥第一次找咱們借錢。」周升道,「不容易。」

  余皓忽然想起也是,傅立群在大學的時候從來不找人借錢。

  又數日後,林澤朝余皓道:「要麼給你做個提前轉正?」

  余皓見林澤這幾天裡似乎有心事,原來是在意這個,忙道:「別!按咱們說好的來吧。」

  余皓只有點發愁選題,要不就直接去紅其拉甫採訪做調查算了,可稿子怎麼辦呢?只能讓金偉誠拍下筆記發他,再在火車上寫好用郵箱發回來……這天他正在總社與責編吵稿子時,忽然又接到傅立群的電話。

  「余皓。」傅立群說,「那個……你在家裡不?」

  余皓:「我在單位,怎麼啦?」

  傅立群道:「晚上你回去以後,幫我把那雙藍色的球鞋賣了吧?」

  余皓:「???」

  余皓走出編輯部,站在走廊裡,幾個記者在抽菸,余皓點了點頭,說:「哪雙?」

  傅立群說:「AJ那雙,藍面白底的。幫我掛鹹魚上,掛個二手,標八成新,掛個一千二,討價換價別多過十塊錢了,不能讓太多,完了打我銀行卡上吧。」

  余皓:「哦……」

  那雙球鞋是余皓好幾年前送給傅立群的生日禮物,傅立群讓余皓幫他賣二手……余皓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了。掛了電話以後,他馬上給周升打過去,周升接了便道:「在單位等我。」

  「那是我送他的。」余皓道,「他只有那雙藍面白底!」

  林澤與司徒燁莫名其妙,聽余皓打電話,余皓道:「是不是碰上什麼事了?」

  周升道:「陽明介紹過去的工作,不至於啊……不對,一千二,還個十塊錢,不就是1190嗎?糟了,他在哪兒?別是碰上傳銷了吧。」

  「千萬別是傳銷。」余皓皺眉道。

  林澤一聽就懂了,說:「你們朋友去了什麼地方?我給你問問。」

  不片刻,林澤已經從他的信息網中得到了消息,說:「余皓,傳銷。我非常肯定。」

  余皓過去看,林澤在一個記者群裡問了,不少人回答他,答覆非常肯定,南陸市這幾年傳銷氾濫,當地公安與傳銷公司勾結,讓林澤不要去。

  林澤說:「別著急,先好好想想。他人具體在南陸的什麼地方,有消息麼?」

  「沒有。」余皓捋了下頭髮,開始回憶傅立群朝他說的,他連傅立群什麼時候去的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余皓道,「他什麼都沒朝我說過。」

  「聯繫最後見到他的朋友。」林澤說。

  余皓沉吟片刻,給岑珊打了個電話,那邊時差六小時,還沒到睡覺時候。

  岑珊一聽便馬上道:「怎麼回事?余皓,說清楚。」

  余皓心想最後一定也瞞不過她,說:「我……嗯,沒什麼,最近他心情貌似不大好,你倆元旦見面時,他告訴你什麼了嗎?」

  岑珊答道:「我下飛機,他上飛機,我們在機場碰的面。」

  余皓:「他一月一號就走了?」

  岑珊平靜地說:「對,那天晚上他已經買好了飛機票,在機場等著。我們見面就只有十五分鐘。他就告訴我,想去沿海找陽明,說好二號去報到了,不想改簽,要給領導留個好印象。我送他進了安檢,自己在機場酒店住了一晚上。」

  余皓:「……」

  岑珊說:「怎麼啦?我還想問,他手機是不是換號了?」

  余皓答道:「嗯……好像是,我想去找他,給他個驚喜,陪他玩幾天。」

  岑珊道:「余皓。」

  雙方沉默片刻,周升到辦公室來了,看了眼余皓正在與岑珊通話,頓時色變。

  「你老實告訴我,他到底……」

  「我這邊有點事兒,晚上再給你說。」余皓忙道,並把電話掛了。

  「你找嫂子了?」周升道。

  余皓道:「我就想問下,哥哥有沒有提到……」

  周升道:「你找她幹嗎?還通知了誰?」

  余皓道:「哥哥在朝我求助!周升!現在不是顧忌他面子的時候!」

  周升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到南陸去,這就是原因,你懂嗎?你讓嫂子知道,你讓他以後還要怎麼辦?」

  余皓:「現在已經有生命危險了!所謂的尊嚴和安全比起來,哪個更重要?」

  「對他來說,尊嚴更重要。」周升說,「余皓,你不懂。」

  「這次恕我不能認同你,周升。」余皓道,「你得告訴薛隆,讓薛隆通知他爸媽,這不是咱們能負得起責任的!」

  「我能負起這責任!」周升道,「你誰也別打電話!」

  余皓看著周升,兩人一時劍拔弩張起來,司徒燁打圓場道:「先別吵了,找到人最要緊。」

  余皓出了口長氣,皺眉不語。

  余皓本以為他倆會給對方一點支持與力量,沒想到那天晚上,岑珊只在機場與傅立群見了十五分鐘的面,這十五分鐘裡聊了什麼,余皓猜不到,唯一可以猜到的是,這次見面應該不會太快樂,說不定只會更難受。

  余皓不住在腦子裡搜尋傅立群說過的話。

  「李陽明的媽在打麻將。」周升說,「讓我少管閒事,他家看來是不會管了。」

  余皓大約從傅立群那裡聽過李陽明家的狀況,出櫃以後,父母幾乎就不怎麼管他,又生了個小的,就當沒有這個同性戀兒子,讀完大學,給他找找關係,換個地方讓他趕緊獨立了事,也不指望他給家裡多少錢。周升用李陽明欠了自己錢當作藉口,盤問了半天,對方家長也不知道,沒空理他,讓他找別人問去,李陽明已經快半年沒回過家了,他們也不知道。

  周升把手機扔桌上,辦公室裡四人都沒有說話。

  陽光從窗外投進來,周升稍稍翻轉手腕,手腕上佩著的金烏輪折射陽光,投在余皓眉眼間。

  「現在開始,聽我的。」周升那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場。

  「行行!」余皓道,「聽你的!」

  余皓有點生氣了,林澤給他一個眼神,示意冷靜點。

  「我得想辦法找到他。」余皓說,「阿澤,我需要你的協助。」

  林澤道:「去吧,手機聯繫。」

  余皓馬上收拾東西回家,周升打電話給公司請假,說了情況,那邊倒是很隨和,讓他別著急,需要的話公司裡頭可以按時間付費幫忙。

  家裡,周升叫了外賣,低頭看手機。

  「你不懂,余皓。」周升說,「對哥哥來說,這次過去,已經是拿他最後的一點尊嚴去賭了,沒的剩了。你通知學院,通知他家裡,告訴嫂子,你只會讓他成為一個笑話!從南陸帶他回來不難,難的是在這以後,你要讓他怎麼辦?!」

  余皓道:「我懂,我比你更清楚,可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

  周升有點累,似乎已經不太耐煩與余皓解釋了,余皓卻道:「他能扛住!他比你想像中的要更堅韌!我相信他能起來!他的這種絕望我全經歷過……」

  周升道:「他不是你!一個人要是真能面對什麼都爬得起來,你還會有那天麼?」

  余皓只得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吵不過周升,與其說吵不過,不如說周升確實比自己看得更透。

  這時林澤的消息來了。

  余皓翻了下林澤發給他的目的地的情況介紹,那是別的記者給過來的資料,南陸地區傳銷盛行已有近十五年的歷史,當地政府與傳銷組織內部勾結,盤根錯節,局勢相當複雜。

  而且更麻煩的是,這些傳銷公司還大多合法,當地既依靠傳銷公司拉動GDP,又為他們提供保護傘。

  林澤又給他截了個群裡的圖,上面是一群活躍的記者在討論。

  【你要去搗他們的老窩?】

  【男神,不要這麼想不開好吧。】

  【別人打官司都能告死你,這些機構全是合法的流氓,千萬當心。】

  余皓看了那截圖,林澤又發給他幾家有關大的「直銷公司」的稿子,都是記者寫過以後被按下來的。

  【你不要把他們想成違法組織。】林澤給余皓發來消息,【這幾家公司完全合法,至少表面上合法。你說他限制員工人身自由,他告訴你這是培訓時的封閉式、軍事化管理,員工簽過合同。你說他們打人,他說這是私人糾紛,和公司沒關係。況且現在許多公司內部也不打人了,只把你關著給你洗腦。】

  【你從經營模式上質疑他,可別人有產品。】林澤說,【全以醫藥與保健品當幌子,讓員工拿了這些糊精勾兌的東西去發展下線。這和電池廠不一樣,出發之前,一定要想清楚。】

  余皓再看周升,周升簡單地「嗯」了聲,兩人都在思考。

  黃霆也開始在群裡發消息了,他忙了一天還沒吃上飯,問他們:【立群被洗腦了沒有?】

  余皓:【我覺得沒有。】

  黃霆:【你想救他一個,還是救被關著的所有人?】

  這些余皓都沒想好,周升叼著煙,替他答了:【先把哥哥帶回來,然後能救一個是一個,除了把我兄弟帶進傳銷窩的那小子。】

  陳燁凱:【通知學院了麼?】

  周升:【沒有,這事兒我說了算。】

  黃霆:【你負不起這個責任,傅立群的身份現在還是學生,你一定要盡快通知院方與他的家人。】

  陳燁凱:【院方做不了什麼,我支持周升。只是,你確定他會跟著咱們回來?】

  這個「咱們」頓時透露了不少消息。

  余皓答:【我確定。】

  周升:【不確定。】

  這兩條消息是同時發出去的,周升抬頭,看了余皓一眼,把消息撤回了。

  陳燁凱:【行,你倆拿主意吧,隨時喊我一聲。】

  黃霆:【我強烈建議你和傅立群的父母溝通,你們現在得想方設法尋找線索。等他下一次給你打電話,再要錢時,看能不能問出在哪兒,我會儘量為你們提供幫助。】

  歐啟航:【我問到了一點消息,你們看這個文檔。】

  群裡,歐啟航發了個word出來,把傳銷公司所在的區域大概都標記了,每家公司大致的名字和掛牌經營範圍都有,余皓開始還以為這些公司就是關人、打人、逼著員工要錢的地方,這麼看來,一個個全是有正經經營範圍的。

  【一共是十二家。】歐啟航整理出的內容居然比林澤那邊的還要詳細,林澤的稿子勝在概況,歐啟航的線索,則是以當地人所知,提供的重要情報。

  歐啟航又發了張自己的身份證:【我今天期末考已經全考完了,在學校裡待命,你們買票過去的話,記得叫上我。】

  陳燁凱:【現在不需要,你先回家去陪你媽媽。】

  歐啟航便不說話了,余皓與周升把資料打印出來,一張一張地看,各自皺眉思考。

  事情千頭萬緒,開始顯得越來越亂,周升卻仍有著十足十的耐心,他看完所有資料,與余皓核對了下,說:「這樣,咱們先進夢裡找到人,看看哥哥的情況。這是第一步。」

  「嗯。」余皓對重啟金烏輪沒什麼意見,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必須用上了。

  周升畫了個行動步驟導圖,說:「找到人以後,兩種情況。」

  「一、被洗腦了。從夢裡先喚醒他,會很麻煩。」

  余皓說:「如果他被洗腦了,就不會讓我賣鞋,只會找我借錢,對不?既然能傳遞出『119』這個警報,就證明他還沒有放棄。」

  周升道:「可你別忘了一點,人的毅力是會被消耗的。」

  「二、這小子還正常著,問出地址以後,馬上上門找人。」周升說,「用你實習記者的身份,上門採訪。」

  余皓:「我會被關起來。」

  周升道:「發展當地經濟建設,自主創業脫貧專題,這個可以吧?」

  余皓想了下,說:「好吧。」

  周升道:「然後找機會把他帶走,蒐集信息,回來出稿子爆料,爆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大致這樣,具體邊走邊想。」

  余皓點頭,十一點半,兩人躺上床去,周升抬起手,看了眼余皓,余皓仍有點鬱悶,周升沒有把手按下去,而是說:「老婆,你記得哥哥是怎麼評價你的麼?」

  「他說了這麼多。」余皓道,「我哪裡記得?」

  周升想了想,並不忙著入夢,而是閉著眼,眉頭深鎖,說:「他說你是個強大的傢伙。我覺得你很清楚你想要什麼,你不容易被自尊心連累。」

  「以前有段時間也會被自尊心連累,在認識你以前。」余皓疲憊地答道,他已經很久沒和周升置氣過了,但仔細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要緊。

  周升握住了余皓的手,低聲道:「晚安。」

  金烏輪釋放出微弱的光芒,將他們帶進了夢境裡。

  「有信號了!」

  延慶北部,廢棄的工廠深處,地下廠房內探測燈亮了起來,雷達掃瞄,數據光纜開始信號傳輸。

  「快打電話給老闆!」

  地底廠房中央,上千寸的屏幕上開始飛速分析一個又一個信號,計算機語言飛速跳動,出現了極為朦朧的抽象線條與聲波頻率。

  一名身穿黑西服的中年人帶著助理進來,眾研究員各自起身,緊盯著大屏幕上滾動的數據。

  中年人問:「能分析他們在夢裡的對話麼?」

  一名研究員答道:「暫時辦不到,信號太弱了。」

  中年人的眉頭皺了起來。

  「把接收器再靠近一點。」中年人朝助理說。

  助理道:「周升非常聰明,太接近他容易引起警惕心理。」

  中年人道:「試試看波段干擾。」

  又一名研究員道:「正在調試。」

  那中年人走到一旁,摘下一張椅子上的頭盔,戴上。

  研究員道:「趙總!頻段很難分析,現在我們沒有辦法……這張椅子是……趙總!」

  名喚「趙總」的男人戴上頭盔,閉上雙眼,問:「最簡單直接的辦法是什麼?」

  「除非把周升或余皓其中的一個帶到實驗室裡來。」研究員主管過來調試線路,解釋道,「讓他們在這裡開啟腦電波集成器,這樣我們就能直接攔截數據,進行分析。」

  余皓與周升閉上眼,金光萬道,「唰」的一聲,余皓在長城上醒來。

  他的世界再次發生了改變,長城上架起了大大小小的遠程弩箭,長城下則擺放著整齊的拒馬樁與防禦工事武器,但余皓來不及細看,馬上展翅飛向金烏輪。

  科洛西姆夢境世界裡,雲層的裂縫越來越大了,陽光照耀著雲下的競技場。天空祭壇上,周升則身穿黑色西服,戴著墨鏡,像名保鏢般抬頭,頭上戴著金箍圈,兩腿微分,抬頭看著面前金烏輪。

  「怎麼又換形象了?」余皓道。

  「對自己的認識有變化嘛。」周升道,「很奇怪?」

  余皓落地,周升抬起手,與金烏輪建立連接,金烏輪開始閃爍,現出許多奇異的畫面。余皓說:「挺多人夢見你的,夢中情人。」

  許多夢境都來自於陌生人,有時在地鐵上,有時在商場裡,周升又高又帥,出來上班短短半年,更成熟了不少,與同事出去調查時,也常是最顯眼的那個。

  按理說私家偵探太起眼也不是什麼好事,周升卻能有效地充當吸引注意力的角色,讓同事去拍照跟蹤,自己則負責引開目標註意。

  「沒夢見我。」周升說,「換你。」

  余皓抬起手,金烏輪開始波動,出現幾個場面,有些是總社編輯的,有些余皓自己也不知道是誰,周升耐心地看著。

  「這個。」余皓說。

  夢裡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灰濛蒙的,沙塵暴聚集為一個巨大的氣團,遮蔽了所有的景象,唯獨少許戈壁山屹立於氣團外,飛沙走石。

  「為什麼?想清楚,別進錯了。」周升說。

  余皓道:「哥哥上次說,他就像走在一個沙漠裡,他一直在找綠洲,可每次看見的都是海市蜃樓。可這也太誇張了吧!」

  兩人觀察了片刻,周升道:「注意看,這個世界相當危險。」

  余皓注意到沙塵暴的中心,有一個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的結構,像個塔尖,又像什麼雕塑建築的頂部。

  周升沉吟片刻,說:「先找凱凱商量,這個夢裡必須找他幫忙才行,否則進去以後咱倆萬一分開了,連人都找不著。」

  余皓變幻夢境,現出奇琴伊察,周升帶著余皓跨過金烏輪,飛進奇琴伊察世界,陳燁凱正在金字塔頂端等待著。

  周升朝陳燁凱描述了下傅立群的夢境,陳燁凱皺著眉頭,聽完了整個經過。

  「一個正在下沉的沙漠,」陳燁凱答道,「象徵他正在不斷消沉的意志,相當危險,還有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嗯,看不見太陽,或者說太陽是在的,只是被沙塵暴遮蔽了。」

  陳燁凱皺眉思考,又說:「我和他沒有太多的共鳴,只知道立群是個很善良的孩子,表面上許多事都無所謂,實則內心是個很鑽牛角尖的人。」

  換了從前,余皓說不定直接就要與周升進沙漠夢裡去打boss了,但陳燁凱的分析,確實非常有必要。他還記得一年多以前的三人籃球賽,傅立群表面上贊同周升的看法,留下珍貴的記憶至為重要,內心深處卻是希望能拿冠軍。

  「需要幫助他找回自信。」最後陳燁凱說。

  「唔。」周升說,「否則只是把他帶回來,是沒有用的。」

  余皓在一旁餐桌邊坐了下來,陳燁凱似乎感覺到他倆氣氛有點不對,看了眼余皓,沒說什麼。

  余皓試著在陳燁凱的夢裡變出了一把咖啡壺,以及全套的手沖咖啡用品。周升的眉頭皺了起來,沉吟片刻。余皓泡了三杯咖啡,自己拿著一杯,朝金字塔下望去。

  「準備救人吧,你打算怎麼把我帶到他的夢裡去?」陳燁凱道。

  周升說:「有許多問題,我覺得我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太複雜了。」

  陳燁凱抬頭望向天際熾日,說:「除非金烏輪主動與你交流,否則我們都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它的作用,猜測大多數時候都僅僅是猜測。」

  周升又道:「總得找個時間,好好分析下。」

  「這個日子不遠了。」陳燁凱注視周升雙眼,緩緩道。

  余皓道:「可是要怎麼把陳老師帶進哥哥的夢裡去呢?」

  「聯繫。」周升說,「精神上的聯繫,就像歐啟航的夢,只要建立聯繫,就能進去。」

  「我與傅立群沒有太深的聯繫。」陳燁凱皺眉道。

  周升示意陳燁凱看余皓,余皓不明所以,走了過來,周升再一指陳燁凱腰畔的武器,余皓頓時想起來了——

  ——那把陳燁凱曾持有,被余皓短暫收繳,最後還給他的手術刀!

  陳燁凱當即隨手一拍腰間佩槍套,手術刀飛出,化作一團溫潤光芒,到得余皓手中。周升一聲口哨,飛身躍上金烏輪,帶著余皓,飛向陳燁凱世界的太陽。

  余皓手中那閃爍的光芒化作一道天路,沒入太陽中,猶如連接了兩個世界的光路。陳燁凱一聲唿哨,羽蛇神飛來,載著他投入太陽,光芒綻放,出現在了余皓的夢境裡。

  周升踏觔斗雲,感覺到余皓今天從身後抱著他的手不似平時般環得十分緊,隨手拍了拍他,把他拉得貼在自己背上。

  「還在生氣?」周升側頭問。

  余皓答道:「沒有了。」

  這是他們很早以前就約好的,不管家裡怎麼不爽,儘量不在外人面前吵,周升道:「好,救人去吧。」

  陳燁凱躍過金烏輪,出現在了余皓的世界裡,羽蛇神卻被留在了奇琴伊察,他倉促間差點身體前傾摔跤,周升一抖金箍棒,說:「你還沒允許他的坐騎進來……」說著以金箍棒往陳燁凱腰間一挑,又道:「芝麻開門!」旋即全身燃起金火,籠罩了自己與余皓的全身。

  陳燁凱喝道:「等等……」

  「目標是找到哥哥!問出他的所在之地!」周升道,「出發!進去以後找凱凱集合!」

  話音未落,金烏輪中現出沙漠景象,陳燁凱率先被扔了進去,緊接著是腳踏觔斗雲的周升與余皓。

  余皓穿過金烏輪的剎那,突然明白到了周升的話:

  這把曾經被他搜繳的手術刀,某個意義上來說,是否也是過去的某個夜裡,激烈抵抗的陳燁凱視作唯一倚仗的圖騰?!

  面前光芒一閃,余皓一聲大喊,驀地摔進了沙地中!

  「周升!」余皓喊道。

  他們又分開了,余皓剛喊了聲,鋪天蓋地的沙塵便朝他瘋狂湧來,嗆得他不住咳嗽。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穿著籃球背心與籃球褲,換了雙球鞋,回到了數年前,與傅立群、周升一同參加三人籃球賽的模樣。

  「周升!」余皓環顧四周,天地被沙塵與狂風籠罩,一片漆黑,看不見日光也看不見遠處的風景,進入夢境之後,第一件事是與周升、陳燁凱盡快會合。

  遠方傳來一聲槍響。

  是陳燁凱!余皓轉頭望去,他馬上明白了周升為何執意要陳燁凱加入,他們的武器都無法發出信號讓對方前來會合,而陳燁凱的槍聲,則是在這沙塵暴裡最好的信標。

  余皓抬起手臂,頂在面前,艱難地穿過沙塵暴,朝槍聲方向走去。

  第134章:風暴

  沙暴鋪天蓋地,余皓想起在金烏輪裡看見的景象,整個沙漠被巨大的氣團所覆蓋。余皓走了幾步全身都快被沙塵淹沒了,沒有翅膀,也飛不起來,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余皓一張嘴就吃沙,喊也喊不出來,只得把籃球背心脫了,蒙在臉上擋住口鼻,裸露的肌膚被沙子刮得發疼。

  經過多次入夢,余皓對週遭的環境愈發警惕,隨時提防著沙塵暴中是否會出現危險,傅立群在宿舍裡最喜歡看的一部劇就是《行尸走肉》,可千萬別再出現喪屍了……正提心吊膽時,他又聽見遠處一聲槍響,距離已近了不少。

  與此同時,沙塵暴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正飛掠過去。

  余皓馬上停步,雙手一攤,現出匕首,太好了,武器能召喚出來!看來自己在傅立群的夢中,還是有一定戰鬥力的!

  彷彿又有東西從背後掠過,余皓驀然回頭,只見一個朦朧的影子。

  余皓:「……」

  余皓感覺到自己快被隱藏在沙塵暴中的敵人包圍了,卻還未看見敵人的真面目,只有一陣持續的「嗡嗡」聲,就像有人拿著高壓電變電器,正從四面八方緩慢地圍過來。

  記者的直覺提醒他危險將近,遠方又是一槍,余皓當即迎著那槍聲開始快步奔跑,霎時間背後一個奇怪的東西撲了上來!

  余皓一聲大喊,背上劇痛,如同被針紮了一般,猛地回頭,看見漆黑的翅膀直接扇在了他的臉上!余皓一個飛躍,在空中轉身,揮出匕首,「嘶」的一聲尖銳叫喊,翅膀斷開,他驀然看見了一個詭異的身影——

  ——那是一張陌生的人臉,雙目卻如昆蟲般誇張地凸出,形成複眼,嘴巴則是鋒利的鋼管,身體呈現出人的身材,一身光溜溜的,胸膛到小腹長滿倒刺毛,辨不出雌雄,背後還有蝙蝠的翅膀。

  余皓頓時一陣噁心,吼道:「滾!」

  余皓一匕揮去,將那「飛蚊人」的口器斬斷,黑色的黏液噴在他的肩上、脖頸上,余皓抓起沙,奔跑中猛擦了幾下,更多的飛蚊人撲了上來,余皓大叫一聲,朝著槍聲狂奔而去!

  「嗡嗡」的聲音越追越近,余皓一腳踏空,從沙坡上滾了下去,十米外槍聲再響,余皓喊道:「是我!」

  「砰砰」數下槍聲,光柱破開沙塵暴,將余皓背後的追兵打得黏液四濺,陳燁凱在風暴中喝道:「趴下!」

  余皓雙手護頭,沿著沙坡滾了下去,沙坡上滿是硬石,掛得他肩背火辣辣地痛,一隻手馬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架了起來,陳燁凱的聲音道:「沒事了!」說著帶著余皓,沿著沙坡下的地面疾速奔跑。

  余皓喊道:「那是什麼?」

  「我還問你呢!」陳燁凱大聲答道,他把余皓推到身前讓他快跑,自己殿後,地面滿是亂石,風暴小了些,陳燁凱為余皓殿後,兩人沿著亂石灘開始奔跑。

  「周升呢?!」

  「不知道!」陳燁凱道,「這裡太危險了!槍聲把敵人全引過來了!找個安全的地方!」

  余皓意識到兩側全是沙坡,只得沿著底部低地逃跑。陳燁凱收拾了幾隻怪物,跑到余皓身前,亂石橫過,底部有一空隙,陳燁凱道:「鑽進去!」

  余皓正躬身往裡鑽,側旁卻出現了一隻飛蚊人,驀然抓住陳燁凱腳踝,陳燁凱猛地在余皓後背一撞,被拖得飛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余皓顧不得再躲,一步踏上岩石。

  四面八方的飛蚊人像是得到了訊號,幾乎是同時起飛,朝著陳燁凱撲去!余皓雙手匕首在手指間旋轉,一揮,匕首脫手飛出。

  眨眼間陳燁凱已被飛蚊人團團包圍,噁心的怪物群包裹成一個大球,余皓那匕首斬去,唰地來回數個轉彎。

  余皓:「!!!」

  余皓沒想到自己的匕首竟是能隨心所欲地在空中轉向,這是他從未發現的。飛蚊人團起來的大球在匕首四下飛掠中頓時潰散,陳燁凱又摔了下來!

  余皓一個箭步去抱,陳燁凱重重摔在余皓身上,這下換余皓拖著他,喊道:「走!」

  陳燁凱跌跌撞撞,被余皓拖著,衝進了岩穴裡,余皓撿起陳燁凱的槍,朝外放了兩槍,推著他躬身進去。風暴一瞬間聲音小了下來,陳燁凱靠著岩壁,不住喘氣,余皓把槍交到他手中,召回匕首,正要說話時,陳燁凱又道:「當心!」說著朝余皓身後連開數槍。

  飛蚊人擠了進來,余皓感覺到背後有一隻手抓住了他,馬上朝前撲,陳燁凱拉住他的手臂,與他錯身,持槍點射,打中岩穴上方的岩石,岩石掉落下來,轟然壓住一隻鑽到一半的飛蚊人,把它的身體壓在了下面。

  四周寂靜,洞穴內只有餘皓與陳燁凱的呼吸聲。

  「能弄點光出來麼?」陳燁凱在那靜默中說。

  余皓才想起來,手持匕首,匕首發出溫潤的光,照亮了洞穴內。陳燁凱的臉色被照得發白,余皓朝來處看,那隻飛蚊人已被壓死了,黏液流了一大攤。

  「什麼鬼東西?」余皓心有餘悸道。

  陳燁凱搖搖頭,單膝跪地,說:「光過來點。」

  陳燁凱不復奇琴伊察中大酋長的形象,反而穿著一身白襯衣、黑西褲,就像個大學生般,伸手拉著那飛蚊人的口器,一槍打斷了怪物屍體的脖子,把它整個頭拉扯下來。

  余皓頓時炸了,叫道:「別拿過來!」

  陳燁凱一時好笑:「你居然會怕蟲子?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

  余皓確實什麼都不怕,關鍵這東西實在是太噁心了!脖子上還留著昆蟲的血管與黏液,腦袋既像蒼蠅,又像蚊子,口器鋒利無比,臉上全是倒刺毛。

  「得搞清楚敵人是什麼。」陳燁凱道,「你看,它有點像放大了很多倍的蚊子,又像蒼蠅。」

  「不要說了……」余皓道,「太噁心了。」

  「你看我背上的傷口。」陳燁凱朝余皓說。

  「你沒事吧。」余皓擔心地說,手中匕首輕托,匕首便懸浮起來,如岩穴中的小燈,照亮了自己與陳燁凱的周圍,陳燁凱背對余皓,問:「中毒了嗎?」

  「沒有。」余皓檢查陳燁凱身上被咬出的傷,那飛蚊人的口器十分銳利,一戳一個洞,把陳燁凱的襯衫戳破了不少地方,每個傷口都微微泛白。陳燁凱解開襯衣扣子,脫下襯衣讓他看自己的肩背,露出白皙漂亮的背肌。

  余皓每次看到陳燁凱在夢中的形象時都覺得他身材很好,但畢竟周升的身材是他最喜歡的,便不怎麼對陳燁凱流口水,何況平時陳燁凱太正經了,對余皓來說,看他打赤膊就像看家人一般,不會讓他產生多少衝動。

  余皓自己穿好籃球背心,嘗試著釋出能力,陳燁凱的傷口逐漸癒合無痕。

  「在哥哥的夢裡我有治癒能力。」余皓說。

  「嗯。」陳燁凱的肩背隨著呼吸而緩慢起伏,一手握著襯衣,說,「好多了,它們剛才吸了我不少的血。」

  「我看下身前。」余皓道。

  陳燁凱答道:「前面沒事,腿上也沒事。」

  余皓便接過他手裡的襯衣抖開,讓陳燁凱穿上,陳燁凱對著黑暗系扣子,說:「這代表傅立群認為你能治癒。」

  「對。」余皓點頭,正要給陳燁凱解釋時,陳燁凱卻道:「周升朝我說過不少夢境世界的原理,大致能瞭解,走,別在這兒耽擱太久。」

  「嗡嗡」聲消失,外頭的飛蚊人已散去,余皓湊到岩石前往外看,沙子仍然隨著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來。他抬頭四處打量,思考著這是什麼地方。陳燁凱卻看懂了他的神色,主動解釋道:「這是一條已經乾涸的內陸河,沿著岩床走,有另一個出口。」

  洞穴內有微弱的風。

  「得盡快找到周升。」余皓說,「周升還不知道在哪兒。」

  陳燁凱道:「你能喚醒自己麼?去現實裡問問周升?」

  余皓道:「恐怕不行。」周升沒教過他如何喚醒自己,余皓只會喚醒別人。他又說:「可我能喚醒你。」

  「你把我叫醒,我給周升打個電話。」陳燁凱道,「問下他在哪兒。」

  余皓心裡模擬上一次在梁金敏夢中的場景,畫出一個銀白色的光圈,手穿過光圈,按在陳燁凱額上。陳燁凱唰地化為光點消散了。

  余皓在一旁坐了下來,考慮著接下來怎麼辦,四周卻一陣震盪,他在床上醒來。

  凌晨四點,周升接了振動的電話,開免提,搖醒了余皓,與陳燁凱交談。

  「我出現在他的避風港裡頭。」周升說,「他的避風港形態是我們的合租房,可裡面沒有人,我非常確定。」

  余皓打了個呵欠,下床去尿尿,陳燁凱已經在電話裡把經過都交代清楚了。周升說:「一出來全是風沙,但能看見一座城的城門,咱們想個辦法在那裡集合。」

  陳燁凱道:「行,我想立群不會睡太久,早七點被叫起床的話,咱們頂多還有三個小時。」

  周升說:「早上沒找著人的話,先出發去南陸再說。」

  陳燁凱掛了電話,發來一張簡單的地圖,上面標記了一個大概的方位,非常潦草。余皓在旁喝水,與周升對視一眼,余皓把水杯遞給周升,周升喝了,拍拍床,示意他上來,從身後摟住余皓。

  余皓說:「待會兒我一動你就醒了。」

  周升說:「那什麼吸血怪老從你背後來,從身後抱著你感覺安全點,不容易被偷襲……」說著把手按在余皓的額頭上,在他耳畔說:「晚安。」

  光芒閃過,余皓又回到了陰暗的岩石洞穴裡,陳燁凱還沒有來,顯然正在努力地睡覺,他又等了許久,四周的光開始朝著某個位置聚集,構成陳燁凱的身體。

  這是余皓第一次看見人的意識被召喚到夢境裡,他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直到那光芒再一閃,陳燁凱出現。

  「你入睡真快。」余皓說,「要不是周升的晚安,我根本睡不著。」

  陳燁凱答道:「最近睡得很少,很快就睡著了,走。」

  兩人確認過周升沒事,余皓便指揮匕首往前飛,照亮通道,陳燁凱打頭,低頭看自己衣袖,但他的表並不存在,夢裡也無法確認時間。

  「我們還有不到三小時。」陳燁凱回頭,朝余皓說,「希望他別醒得太快,機票已經給你們買好了,八點二十那班,咱們一起去安陸。」

  余皓側頭打量陳燁凱,問:「你在哥哥夢裡,為什麼是這麼一身形象?」

  陳燁凱穿白襯衣黑西褲的模樣很顯小,聳肩道:「他也許覺得我像『學長』?」

  余皓點點頭,確實有點這個印象,又說:「我的武器像獲得了新的能力,你看,可以迴旋。」

  匕首隨著余皓的手指揮去,在洞穴內開始旋轉,像兩個永不停止的迴旋鏢。

  「那是因為我的飛刀被你帶走了。」陳燁凱認真地說,「所以你的匕首,具有了被意識所控制的能力。」

  「啊!」余皓想起來了,他還沒把飛刀還給陳燁凱,就這麼一直拿著,進入傅立群的夢境前也忘了還他。

  「那怎麼辦?」余皓頓時傻眼了,這飛刀變成了自己的匕首?可匕首還是兩把,沒多出來啊。是融合了嗎?

  「不怎麼辦。」陳燁凱隨口道,「你拿著用吧。」說著抬頭望向岩穴通道的出口,紮了個馬步站穩,雙手在身前搭著,說:「來。」

  余皓只得踏上陳燁凱的手,被他送上出口高處,又趴下把陳燁凱拉上去。

  石山頂端,沙漠業已入夜,余皓沒有像自己所想的又吃一嘴沙,奇異的是沙塵暴已經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的沙漠,如同死寂之城,天空中出現了閃亮的銀河。

  星空下,遠方出現了一座古城,四面八方彷彿有著許多建築,卻早已被砂礫所掩埋,唯余些許殘垣斷壁。戈壁下出現了乾涸的河床,從城中蜿蜒而來,通過他們所在的石山,又彎曲而去。

  「風暴停了。」余皓說。

  「在他的印象裡,也許只有在晚上才能獲得內心的安寧,你看,怪物已經消失了。」陳燁凱說,「這意味著他白天受盡折磨,只有晚上睡覺的時候才是安全的,如果不出意外,沙漠的夜晚不會持續太久,咱們抓緊時間。」

  余皓發現陳燁凱在這兒,分析夢境似乎就沒自己什麼事了。

  兩人跳下石山,余皓收起匕首跟在陳燁凱身後,心想得怎麼把他的飛刀分離出來,陳燁凱則警惕著四周的動靜。

  「等我一會兒。」余皓走得很不舒服,說。

  寂靜的沙漠上,余皓就地坐下,脫了籃球鞋,把沙倒出來,陳燁凱在旁看著。余皓忽然感覺到,似乎在來了北京以後,陳燁凱的話就變少了,或者說在歐啟航事件之後,陳燁凱的態度便有了微妙而奇特的轉變。

  「打籃球賽時你們的隊服。」陳燁凱說,「那時黃霆還沒調來北京,大家還聚在一起,就像還在昨天。」

  「時間過得好快。」余皓有點傷感地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會與陳燁凱聊起這個。但他確實很懷念大學生活,那時大夥兒都還在,無憂無慮的,隨時打個電話就能聚起來,去吃雲頂山下好吃的小炒。

  「好了,走吧……陳老師。」余皓復又跟在陳燁凱身後,問,「飛刀也是你圖騰的一部分麼?」

  「也許?你是不是想問,我把圖騰交給了你,意味著什麼?」陳燁凱側頭看余皓,兩行腳印延續在如絲綢般的沙漠中,這個夜很美,但余皓忍不住想起了歐啟航的那句「尷尬是很好的」。

  「我得想個辦法怎麼還你。」余皓說。

  「不是送給你。」陳燁凱道,「確切地說,是被你『強行奪走』的。」

  余皓答道:「嗯……所以,我不太想這樣。」

  陳燁凱說:「手術刀象徵著我的勇氣,它既屬於我,也屬於你,你奪走了我的勇氣,又將勇氣重新賦予我,某個意義上來說,你是我的勇氣來源,偶爾讓它保護你,也沒什麼不好的,你不必介意。」

  余皓一直覺得自己與陳燁凱之間沒什麼,但周升總說,司徒燁偶爾也說,搞得他自己也有點疑神疑鬼的。余皓自己曾經受夠了對方不喜歡他,卻若有若無地把他吊著的痛苦,知道不喜歡的話就得清楚拒絕,這樣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可陳燁凱從來沒有正式與他談過這些問題,唯一有的只是以前自己尚未得到周升回應時的關懷,這讓余皓怎麼開口?

  「我覺得你來北京以後,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余皓說。

  陳燁凱說:「你覺得我躲著你嗎?」

  「還不至於。」余皓道,「你也很忙對吧?」

  「想聽實話麼?」

  余皓:「想。」

  他倆在沙漠上慢慢地走著,遠方的古城看上去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天邊已漸漸現出了魚肚白。

  「說老實話,不忙。我一度很想去看看你。」陳燁凱走慢了些許,讓余皓跟上來,兩人保持著並肩的狀態,「不過我知道,異地戀是很難熬的,尤其在有太多干擾的情況下。如果我對你表示出了太多的關心,就怕讓你們的感情面臨更多的考驗。」

  余皓笑了起來,說:「不會的,你有時候真的想得很多。」

  陳燁凱說:「嗯,我也覺得我經常想得太多。」

  這麼一說,余皓頓時有種莫名滋味。

  「你喜歡啟航嗎?」余皓突然問道。

  陳燁凱似乎料到他一定會問這個問題,答道:「你很希望我倆在一起嗎?」

  余皓笑了起來,如果不是經過歐啟航的洗禮,他會覺得今天在夢裡的這場對話實在太尷尬了。

  陳燁凱道:「經常被他約出來,是因為我想找機會弄清楚一件事。」

  「什麼事?」余皓皺眉道。

  陳燁凱想了想,解釋道:「上次周升抹去他的記憶之後,黃霆到底會有什麼動作。」

  「還有後續?」余皓驚訝道,「都過了這麼久了,不至於吧!」

  「你不瞭解黃霆。」陳燁凱正色道,「案子裡只要有一個地方不合邏輯,他就會很清楚地記得,並且會在合適的機會,提出他的疑惑。」

  余皓眉頭深鎖,沉吟不語。

  陳燁凱又說:「小歐來了北京之後,黃霆找過他三次。去年兩次,今年一次,最後這次,就在你的實習期間。」

  余皓道:「他問不出什麼來,啟航已經全忘了。」

  陳燁凱道:「如果只有黃霆一個人在分析內情,也許不會再得到任何線索了。可你忘記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小歐也在疑惑這件事。以他的性格,自己的人生裡一段記憶斷片兒了,他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余皓開始感覺到有點危險了。

  陳燁凱兩手做了個手勢,說:「所以這相當於,當事人小歐,與身為刑警的黃霆,正在聯手追查一段消失的記憶,現在我想起來,最後悔的就是把金烏輪送到STA來做了個鑑定……」

  「可是你說資料已經銷毀了。」余皓說。

  「是。」陳燁凱凝重地說,「但仍然有人知道了它的存在,我去過兩次研究室,師弟還在,一切如常,我想把他的記憶抹掉,但與周升聯繫後,發現他並未夢見過我,也就無法進到他的夢裡。」

  余皓安慰道:「你別太緊張,要洩露早就洩露出去了。」

  陳燁凱笑了笑,望向余皓,說:「余皓,我問你一個問題。」

  太陽慢慢地升起來了。

  陳燁凱道:「你相信我麼?」

  余皓道:「當然相信你,你是個正直的人。」

  「也不算太正直吧。」陳燁凱想了想,如是說,「我也有懦弱,有自私,有陰暗的一面……周升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為什麼不消掉我的記憶?」

  「啊?」余皓茫然道,「沒有……」

  這下輪到陳燁凱有點意外了:「他沒有告訴過你,在打算消除我記憶時,看到了什麼?」

  余皓:「???」

  余皓試探著看陳燁凱,搖搖頭說:「沒有,怎麼啦?」

  陳燁凱點了點頭,說:「那麼……你有沒有懷疑,我曾經動過將金烏輪據為己有的心思?」

  余皓道:「你不會要一件不屬於你的東西,沒有理由。」

  「理由很多。」陳燁凱道,「譬如說,我忘不掉曾經的愛人,希望隨時擁有入夢的能力,可以讓龍生與我作伴。抑或是,通過對金烏輪的研究,想方設法地讓我失去的愛人,在某個意義上復活?」

  余皓想也不想就道:「你不會的。」

  陳燁凱帥氣的面容上,帶著似笑非笑的俊朗氣質,說:「為什麼?」

  余皓說不出理由,但他覺得陳燁凱絕不會這麼做,他不是那種會害人的人,哪怕有再多難言的原因。

  「因為你的勇氣在這裡吧。」余皓拍了拍自己腰間的匕首。

  陳燁凱笑了起來,點了點頭,說:「那麼記住這一點,隨時相信我。」

  余皓也隨之點頭,卻有點擔心黃霆與歐啟航那刨根究底的懷疑,末了說:「黃霆會採取什麼措施?」

  「目前還不好說。」陳燁凱答道,「但他始終在懷疑你們,幸運的是,他沒有把我與立群列為懷疑對象,希望這個疑點,成為他從業生涯的一個懸案。」

  沙塵暴又颳起來了,頓時遮蔽了血紅色的朝陽,陳燁凱朝余皓說:「躲在我背後,我們很快就抵達古城了!」

  沙暴說來就來,剎那刮得余皓睜不開眼,陳燁凱拉起襯衣領子,低下頭遮擋著撲面而來的砂礫,露出赤裸的背脊,余皓緊跟著陳燁凱,躲在他的身後,兩人艱難地在沙裡行走。

  突然間,陳燁凱停下腳步,放下襯衣,看著眼前這一幕。

  「怎麼了!」余皓被風吹得快睜不開眼。

  陳燁凱馬上轉身,緊緊抱住了余皓,朝側旁一撲,下一刻,一頭巨大的黑龍咆哮著衝來,狠狠撞在了沙堆裡!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飛蚊人追了上來。

  「周升的龍!」余皓看見那龍飛過沙塵暴,衝進砂礫內,伴隨著周升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吶喊,飛蚊人堆積成山,蜂擁而來。

  然則下一刻,那黑龍卻在一眨眼間憑空消失了!

  余皓:「周升?!」

  陳燁凱拉住余皓,從沙堆中攀爬出來,巨龍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將近二十米的高空,周升一聲暴喝:「都給我去死吧!」

  身穿鐵鎧的周升被飛蚊人不斷撞擊,叮叮噹噹作響,陳燁凱朝天開槍,「砰」地槍響,周升正駕馭黑龍,黑龍卻發生了不穩定的閃爍,如同電玩遊戲中了病毒,閃了幾下,再次凌空消失了!

  糾纏著周升的怪物被陳燁凱精準數槍射擊爆開,鐵人「轟」一聲墜地,余皓沖上前去,拉起沉重的周升,周升拖著金箍棒,似乎已耗光了力氣,下一刻,古城外的沙海以一個詭異的方式捲了起來!

  陳燁凱道:「跑!」

  「龍呢?!」余皓喊道。

  周升將金箍棒交到余皓手中,摘下頭盔,滿臉是血,喊道:「盾!」

  余皓一抖金箍棒,朝向天空,霎時金箍棒變幻為巨盾,那盾牌來自他的圖騰,如今他與周升性命相托,抱著一試的心態,果然盾牌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意,擋住了暴雨般襲來的飛蚊人群。

  飛蚊人浩浩蕩蕩,成千上萬,全部瘋狂地撞擊在盾牌上,余皓以那盾牌擋住了撞擊,背後沙海則掀起了高達十米的巨浪,當頭砸下!

  陳燁凱轉頭看,喊道:「跑!」

  余皓架著周升,朝側旁翻滾,腳下沙海掀起,把他們送上高空,再猛地砸下!

  三秒後,余皓腳踏巨大盾牌,將盾牌當作滑板,猶如衝浪般,帶著周升與陳燁凱從沙浪的頂峰呼嘯滑下!

  飛蚊人群集結成隊,銜尾窮追不捨,周升喝道:「靠你了!」

  「抓住我!」余皓喊道,旋即將盾牌縮小到僅供三人站立,無意中一瞥沙海中,周升的龍又出現了,依舊如同全息景象般閃爍幾下,消失。

  「它到底怎麼了?!」

  周升:「不知道!抽風了!」

  第135章:南下

  余皓腳下一轉,陳燁凱喝道:「朝下走!」

  沙浪砸下,猶如一個通道,余皓將學滑板的經驗用到極致,帶著周升與陳燁凱唰地從通道中衝了過去,密密麻麻的飛蚊人衝進通道,一聲巨響,被埋在了砂礫中。

  沙浪捲著他們衝進了古城,三人同時大喊,被狠狠地砸了進去。

  余皓摔得暈頭轉向,周升戴著鐵鎧的左手在沙層上不住猛抓,身體已被埋了進去,陳燁凱與余皓上前,將周升拖出沙面。

  周升摘下頭盔,裡頭倒出大量黃沙,三人已被捲進了城,在沙塵暴裡喘息。

  「上去。」周升推著他們到側旁的一座塔去,「別問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周升邊走邊解鐵鎧,鎧甲裡全是沙,摘頭盔,卸胸甲戰靴,袒露胸膛,左手並起兩指,朝自己胸肌上一劃,鐵甲變作皮甲,他牽著余皓的手,快速上了塔頂。

  塔頂已離開了沙塵暴區域,余皓衝進頂層,發現自己來到了傅立群的避風港——他們曾經的合租房中。

  沙發、餐桌、茶几……所有的擺設都一模一樣。

  陳燁凱走向陽台,拉開落地簾,開陽台門,朝外望去。

  周升倒在沙發上直喘氣,吐了幾下口水,全是黃沙。

  「剛打算去接你們……」周升說,「那龍不知道為啥傻了,跟黑客帝國裡的數據似的……」

  陳燁凱道:「周升,你看遠處。」

  「看見了。」周升說,繼而起身去冰箱裡取飲料喝。

  余皓為周升療過傷,來到陽台上,看見靠近這古城中心處的建築下,全是毒瘤般的昆蟲孵化巢,整座古城中瀰漫著足可遮天的飛蚊人,正源源不絕地從孵化巢內飛出,搜尋他們的下落。

  夢境世界開始搖晃,余皓說:「哥哥快醒了。」

  周升說:「準備起來收拾東西,坐飛機去南陸。」

  夢境世界逐層垮塌,陳燁凱道:「行,現實裡見吧。」

  沙漠古城連著避風港霎時瓦解,磚瓦飄零,下一刻,余皓從夢中睜開眼。周升正側過頭,余皓湊過去,與他親了親,兩人都有點疲倦地起來,周升開始收拾東西,給公司打電話請假。

  臨近春節調查事務所工作減少,周升告訴公司,自己需要提前回去過年,那邊很爽快地答應了。余皓刷完牙過來,始終惦記著夢裡陳燁凱說的那番話。

  「你相信他麼?」余皓把陳燁凱的話大致告訴了周升,他看得出周升有點毛躁,事實上最近幾天他都不大對勁,似乎有心事。

  「你吶?相信他麼?」周升低頭檢查相機,裝進包裡,心不在焉地問道。

  「周升。」余皓說,「我覺得咱們得談談。」

  「談什麼?」周升抬眼一瞥余皓,快速地折衣服,「關於哥哥?」

  「不。」余皓說,「關於你。我覺得你最近有點不對勁。」

  周升道:「哪裡不對勁了,你別想東想西的。」

  昨天關於傅立群的爭執彷彿只是一個導火索,而余皓確實敏銳地察覺到了,周升自從來到北京後,便隱隱約約,似乎在計畫著什麼。確切地說——在找了份新工作之後。

  周升把書收進包裡,余皓又道:「周升!」

  周升:「?」

  余皓:「不要迴避問題!我們說好的。」

  「真的沒什麼問題。」周升茫然道,「你咋啦?」

  是我想太多了嗎?余皓眉頭深鎖,坐在床邊上,用手機打印假介紹信,翻出個牛皮紙文件袋,把資料和介紹信塞進去,上頭公章都是直接P的。這是他們隱藏身份的重要憑證,有備無患。

  周升推著轉椅過來,坐在轉椅上,稍稍躬身,端詳余皓雙眼,問:「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陳老師說的話。」余皓道,「那條龍……你做了這麼多金烏輪……」

  周升的眉頭稍稍舒展開,眼裡帶著笑意,拍拍他的臉,又一瞥牆上的鐘,說:「還有十分鐘,你想問什麼?問吧。」

  余皓心裡有一團亂糟糟的線,卻找不到線頭在哪裡,晨起缺睡讓他思維遲鈍,他又想了想,有點窩火地說:「算了。」

  「你覺得他會出賣咱們麼?」周升道,「搞不好你猜對了。但他也沒法啟動金烏輪,不是麼?」

  余皓道:「我覺得他不會,但我想說的重點不在這兒……」

  周升道:「你記得我最開始是怎麼評價他的麼?」

  余皓心跳差點就停了,周升曖昧地朝他眨了眨眼,笑了起來。余皓清晰地記得,周升從見到陳燁凱的第一面起,就似乎不大喜歡他。

  「他的記憶裡有什麼?」余皓說,「不,我相信他不會出賣咱們。」

  「不要緊。」周升說,「我不相信他的人,但我相信一件事,至少他不會害你。」

  余皓道:「為什麼最後又要回到這個問題上來……」

  周升:「你自己不也感覺到了麼?」

  余皓:「並沒有!」

  周升:「又要吵架了?今天的任務是去撈人,不對麼?」

  余皓當真是拿周升沒辦法,只得跳下床,周升卻十分淡定,說:「來,換衣服。」

  「南陸熱。」余皓道,「別穿太多。」

  周升把自己的風衣給余皓穿上,又給他圍好圍巾,不久前余皓去給周升買了件黑色的風衣,穿在他身上身材十分挺拔,換了余皓穿上身便顯得大了些。

  「我感覺又有點不認識你了。」余皓說。

  「我一直是我。」周升看了眼穿衣鏡,笑道,「今天也很帥,走吧。」

  「帥個鬼!」余皓哭笑不得道,「你這風衣太長了,穿我身上像郭敬明!」

  陳燁凱打電話來了,車已停在樓下等著接他倆,陳燁凱從倒後鏡裡看了余皓一眼,說:「不著急,我預約了要客服務,登機過安檢都不用排隊。」

  周升繫上安全帶,余皓坐在保時捷後座,還有點困,車裡有點熱,余皓便脫了風衣,說:「衣服放你車上,上飛機就不冷了,回來再穿。」說著朝衣兜裡一摸,摸到周升的金烏輪。

  余皓便將它收進襯衣的貼身口袋裡,陳燁凱開車上了高速。

  「還沒打聽到立群在哪兒。」陳燁凱道,「有方向麼?」

  「沒有。」周升隨手玩著另一個金烏輪,余皓知道自己手裡那個才是真的,周升拿著的不過是工藝品,皺眉打量良久,不明其意。

  「這麼重要的東西,當心別掉了。」陳燁凱漫不經心道,「抵達南陸之後怎麼落腳?」

  周升摸出手機,低頭道:「我訂酒店。老婆,你困了先睡會兒。」

  陳燁凱從倒後鏡裡看了余皓一眼,那一瞥恰恰好兩人對視,余皓挪開了目光,望向窗外,閉上了眼睛。

  晨起的北京依舊很堵,陳燁凱耐心地在高架上等著,手指輕敲方向盤上保時捷的標誌。余皓睡不著,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似乎早上周升的話構織了詭異的念頭,它們紛湧而出,且揮之不去……

  余皓開始假設陳燁凱從周升手裡,第一次接過金烏輪時的情境,他渴望著再見到愛人龍生,於是走上了另一條路。他把金烏輪拿到STA去檢查,但沒有人能研究清楚其中的原理,也開啟不了它。只得再交回給周升,等待周升再度使用它的機會,再嘗試找出破解的辦法……

  其間黃霆也參與了進來,甚至就連調查組的那三個中年人也開始關注這件事。他們問過陳燁凱的話了麼?當時黃霆告訴他們的信息是:陳燁凱在上課沒空。那麼在這之前,他們接觸過嗎?

  兩年後,調查三人組解散,趙梁失蹤了,任沖依舊是黃霆的上司,秦國棟則開了那家事務所……等等,余皓發現了其中的一點不妥——如果說黃霆已開始懷疑他與周升,那麼朝周升介紹這份工作,會不會是他們早就有預備的?目的是把周升拴在事務所裡,尋找一切能調查金烏輪的機會,抑或是把它調包出來?

  ……真的是這樣嗎?余皓覺得這個推論在邏輯上相當合理。跟著林澤時間長了,他開始學習調查記者的推論方式,這時候要是在辦公室,林澤會幫他畫一張圖,標出時間軸來分析:假設從兩年前歐啟航失憶事件作為開端,畫一張圖的話,那麼就是陳燁凱朝黃霆通報了消息——黃霆介入後秘密調查——歐啟航失憶後周升短暫地感覺到了危險——停用金烏輪兩年——直到他們前往北京。

  但以黃霆這樣的人,既然已開始起疑,不安排一個人監視他們,明顯說不過去,除非那個人就在他們的身邊……余皓沒有睜開眼。

  從小到大,余皓很少去關心身邊的環境,事實上大多數人也如他一樣,認為所有的風吹草動往往都是自然現象或巧合引起,看見的世界表象僅僅是表象。而林澤教會他,許多事情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就像光縣的電池廠老闆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們睡午覺時,會有人暗中潛入,拍攝取證。

  警惕這大千世界之下,一切暗流湧動的東西——林澤反覆提醒他。余皓入了這行後,漸漸地也開始有了疑心病,開始思考,在他與周升不知道的地方,會不會有許多算計他們的會談,甚至有一個會議室或研究實驗室,展開著對付他們的計畫?

  但林澤也認為,他與他們最大的不同點在於,余皓是學心理出身的。專業知識影響了他許多,令他在尋找真相時更不忘理解人。既重邏輯,也講情感。

  所以從心理角度來說,余皓相信陳燁凱,可他缺乏支撐自己的證據,無法下結論,周升又有意地隱瞞了他一些事……余皓正思考時,聽見前座陳燁凱與周升正在談論金烏輪。

  「唔。」周升答道,「我目前擁有的第一種能力,是進入夢見我的人的夢境裡。」

  「這個對余皓來說也是一樣的。」陳燁凱說。

  周升:「但他的操作,只能通過我的金烏輪來完成。」

  陳燁凱說:「不錯。」

  周升:「其次,是我可以把更多的東西,譬如說龍、余皓的軍隊,傳送進任何人的夢裡去,這是余皓辦不到的。」

  陳燁凱打方向盤,想了想,又問:「然後呢?」

  周升又說:「除此之外,我和余皓可以把人踢下線,也就是讓任何人醒過來。」

  陳燁凱道:「第三權限,強制下線。還有一個能力,是抹去記憶。」

  周升說:「也不能算真正的『抹去』。」

  陳燁凱不解地揚眉,周升說:「看上去是『燒燬』,實際上是使用金烏輪的太陽之火,把記憶化作碎片……」

  余皓知道他們之間也許有些重要的訊息需要釐清,便旁聽著周升與陳燁凱的對答,想起上一次在歐啟航夢中,周升使用的,燒掉記憶片段的金火,與金烏輪噴發出的日珥系出同源。

  陳燁凱眉頭深鎖。

  周升:「歸入潛意識裡。」

  陳燁凱過收費站,探出車窗去掏錢付賬:「也就是說記憶還在,只是被你封印了。」

  「應該說,」周升道,「掃進垃圾場裡,暫時想不起來了。」

  陳燁凱道:「但我記得在梁老師的夢中,你與余皓,在祭壇中點起了潛意識裡的火焰。」

  「表層意識就獲得了重構。」周升答道,「這種金火,是連接表層意識與深層意識裡的『媒介』。比方說,我將你關於龍生的記憶全部燒掉,你在現實世界裡就會忘了他。」

  陳燁凱略微皺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陳燁凱說,「現在討論的事情,與龍生有什麼關係?」

  「別急。」周升喃喃道,似乎在思考一個相當燒腦而複雜的問題,片刻後他似乎輕鬆了些,說:「但龍生不會就此被徹底遺忘,有關他的事,只會變成碎片,被掩埋在潛意識最深處的廢墟裡。」

  陳燁凱道:「這也就相當於是被遺忘了,畢竟上一次根據咱們的討論,如果你將我關於龍生的記憶燒掉,那麼遠方的教堂,將在天火下毀滅,廢墟裡的記憶都不會再被想起。」

  周升:「不,被想起的前提,還有兩個可能。」

  陳燁凱突然皺眉,周升卻沒有絲毫驚訝,一瞥陳燁凱,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第一個可能,」周升答道,「到每個人臨死之前,潛意識世界會重構。所有生前的記憶,都會在眼前閃現。」

  陳燁凱想起來了,這是曾經他與周升認真地討論過的問題,便點了點頭。

  「走馬燈?」余皓聽到這話時,頓時想起了一個說法。

  「對。」陳燁凱道,「人生的走馬燈,在死亡之前的一段時間裡,據說意識會變得很清晰,當然意外傷亡不算……」

  周升道:「第二個可能,是我重新點燃潛意識裡的火種,就像上一次進入梁老師的潛意識世界。」

  陳燁凱道:「記憶也將從廢墟裡升起,回到潛意識世界,再重構,建立起表層印象。」

  周升說:「所以說,記憶是有可能被喚醒的。」

  余皓大約猜到了周升的思路,答道:「你們覺得黃霆可能『喚醒』啟航的記憶?這太扯了,他不可能辦得到。」

  「或許。」陳燁凱漫不經心道。

  「也許。」周升答道。

  陳燁凱停車,背上包,三人進了機場,推斷暫時結束。余皓還是頭一次坐商務艙,只覺得相當新奇,周升則翻起了他的考研複習資料。

  「你的論文開題報告什麼時候給我?」陳燁凱說。

  余皓正開心著,聞言馬上喪起來了:「別說這個。」

  陳燁凱手指點了點余皓,說:「元宵結束前一定要交。」

  余皓只得道好好,拿出電腦,準備他的開題報告,這個時間寫已經拖得很晚了,幸好陳燁凱知道他工作辛苦,沒有給他設deadline,時間差不多趕得上回去答辯就行。

  飛機抵達南陸鄰近的二線城市,余皓正要叫醒臉上蓋著書的周升,周升手指卻在余皓手背上輕輕叩了叩,顯然沒睡。

  一到南方,便進入了余皓所熟悉的冬天,陰雨連綿,潮濕刺骨。天空灰濛蒙的,陳燁凱租了輛吉普,換周升開車,余皓拿出相機,開始朝兩側路邊拍照,並翻閱林澤給他發的少許資料。

  三人下飛機後,心情都有點沉重,一時沒有交談,周升打了個呵欠,一手揉揉臉,倒是很精神。陳燁凱翻開一本詩集,在後座上看,余皓則隔著車窗觀察路途上的一切:風景、人、芭蕉種植林。

  「說點什麼?」周升道。

  陳燁凱:「說什麼?」

  「隨便,灌點你的人生雞湯?」

  「為什麼?」

  「太安靜了。」周升喃喃道,「不舒服,瘆得慌。」

  「兩年來,今天還是咱們仨頭一次一起出任務。」陳燁凱說,「在梁老師家裡喝酒的那天晚上,我真是萬萬沒想到,你倆會成為今天的模樣。」

  車速慢了下來,余皓低頭看相機,他剛拍了張路邊的小孩,有車過來時,他們便直起身張望,那眼神裡帶著莫名的滋味,余皓似乎在哪裡見過這種眼神,卻說不清楚。

  「什麼模樣?」余皓隨口問道。

  周升隨口答道:「凱凱嫌棄你老了,說你油滑世故呢。」

  余皓:「……」

  陳燁凱哈哈大笑,無奈搖頭,說:「都成熟了。」

  「阿澤還說我學生氣很重呢。」余皓說,「說我和老闆娘很像。」

  「不會吧。」周升吹了聲口哨,「你老闆還想泡你不成?」

  「怎麼可能?」余皓給林澤發消息報平安,答道,「我又笨又不優秀,還嬌生慣養的,只有一點不合時宜的同情心……」

  陳燁凱與周升都笑了起來,陳燁凱打趣道:「不合時宜的同情心。嗯,你們老闆這麼說你?」

  「金老師說的。」余皓打開電腦,看林澤發過來的又一份新的資料,說,「南陸有四個工業園,改革開放後以芭蕉種植、海產養殖和捕撈作為支柱產業,後來所謂的『直銷』進來後,經濟重心漸漸朝這些保健品公司發生了轉移。原本的工業園幾乎全部廢棄了,其中十二家大公司坐落在花東的經濟開發區裡,是當地的納稅大戶……」

  「繼續。」周升進市區沒多久,車就被攔了下來。

  余皓:「注意條子。」

  交警來了,周升搖下車窗,把墨鏡拉下些許瞥他。

  交警:「你們是什麼人?」

  周升:「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交警:「……」

  陳燁凱:「別鬧。」

  交警:「做什麼的?身份證看下。」

  余皓把相機擋著,從包裡抽出文件袋遞給周升,說:「陪我們老闆過來談點事情!」

  陳燁凱在後座隨意一瞥外頭交警,交警打量陳燁凱,周升接了牛皮紙文件袋打開,抽出介紹信給那交警看了眼。

  「別淋濕了。」周升不耐煩道。

  交警沒接,看完便揮手放他們過去。

  「這盤查太嚴了。」陳燁凱道,「接下來麻煩少不掉。」

  余皓答道:「沒關係,交給我吧。」

  余皓忽悠人的技術已經被林澤與金偉誠操練得爐火純青。進南陸市花東區,周升選好了酒店,陳燁凱開了間套房,住在酒店的十一層,對面經濟開發區一覽無餘。

  余皓道:「只有一張床,怎麼睡?」

  「我睡客廳沙發。」陳燁凱道,「非常時期,將就下,找到人以後再說。」

  「你告訴黃霆咱們出來了?」周升朝陳燁凱問。

  陳燁凱躺在沙發上,發著微信,答道:「瞞不過他,身份證全國聯網,找人一查就知道了。」

  周升便不多問,余皓站在落地窗前,拿著望遠鏡往外看,思考著對面哪一家公司會是那家傳銷的門面,但傅立群不可能在公司裡,多半被帶到了哪個居民區,甚至市郊的荒廢工業園關起來「培訓」。

  「我下去買吃的。」周升說。

  余皓道:「我陪你?」

  周升示意余皓留守,逕自出去。

  余皓疲憊地坐在單人沙發上,陳燁凱則在長沙發上躺著,頭髮略長遮了額頭,那眼神有點猶豫,余皓感覺得到他的注意力不在手機上,而是用眼角餘光在看他。

  「管理員,有話想說?」陳燁凱問。

  余皓說:「有人朝我吐露過心聲,告訴我他愛你。」

  「愛我的人有很多。」陳燁凱隨口道,起身脫了衛衣,只穿著襯衣,拿了遙控器,調整空調溫度,「他們知道我和你倆走得近,找你傾訴一下很正常。」

  「你不想知道是誰麼?」余皓問。

  陳燁凱道:「正努力地假裝很想,不過我猜你找到了什麼線索……」

  余皓只得承認,說:「李陽明。」

  「唔。」陳燁凱思考起來,余皓說:「大家都想救哥哥,可沒人想管他。」

  陳燁凱道:「兔子不吃窩邊草,是我我也不會管他,畢竟把自己的室友騙進傳銷窩,是很惡劣的行徑,他倆似乎還玩得挺好?」

  余皓道:「可是我們這麼想,如果他並不認為傳銷是傳銷,而是把它當作正兒八經的工作,想伸手拉哥哥一把,也無可厚非不是麼?」

  陳燁凱認真道:「所以呢?你想我做什麼?」

  余皓說:「他也許會夢見你,這也算我不合時宜的同情心吧……雖然不大確定……但是他確實經常和我提起你。」

  余皓與李陽明接觸的機會很多,他們在同一個繫上課,幾乎所有的課上,李陽明都會黏著他與周升,就像拍三人拖一樣。因為李陽明在班上沒什麼朋友,余皓也會力所能及地照顧一下他。

  大部分時候李陽明與余皓談論的話題就是陳燁凱,他總想從余皓這裡知道陳燁凱多一點,包括他愛吃什麼、脾氣是怎麼樣的、喜歡哪個樂隊……彷彿從余皓這裡對陳燁凱瞭解得更多,就連帶著他自己和陳燁凱談了場無形的戀愛一般。

  有一次李陽明還朝他描述了自己夢見陳燁凱的整個過程,余皓聽得想把李陽明打死,但想想算了,夢不能受自己控制。

  陳燁凱道:「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理想對象的模型,可以理解。你希望我能拯救他?」

  余皓沉吟不語,他對周升實在太瞭解了,整個過程裡,周升幾乎絕口不提李陽明,明顯對他的行徑非常憤怒。帶走傅立群,把李陽明扔在那裡,讓他求仁得仁,這就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余皓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李陽明確實一直對他有妒忌心,但他的本性並不壞,也從未主動害過他。每個人的一生中,內心深處都有過一些陰暗的小念頭,就像他曾經在夢裡也騎過大象,一腳踩死薛隆。看見劉鵬軒滿頭大汗地送外賣,而自己的男朋友既高又帥還能獨擋一面時,心情也會很好……

  陳燁凱道:「我一路上總在想,你會在什麼時候提起他。」

  「一點不合時宜的同情心吧。」余皓無奈道,「我需要再認真想想。」

  陳燁凱卻笑了起來:「不,這樣很好。」

  周升回來了,三人便沉默地吃過飯,余皓沒有提起李陽明。晚飯後已近十點,余皓與周升躺在床上,陳燁凱要了張毯子睡沙發。室內一片安靜,余皓在黑暗裡問:「龍到底是什麼原因?」

  周升答道:「因為哥哥的夢裡,我的力量不穩定?」

  余皓沉吟片刻,周升自言自語道:「也許吧……進去再說。」

  周升按上余皓的手,金烏輪被戴在了余皓手上,光芒閃爍,兩人被帶進了傅立群的夢裡。

  出租屋內,陳燁凱檢查武器,周升拉開窗簾,檢視遠處。

  陳燁凱道:「區域面積很大,先想辦法偵查出立群在夢裡的哪個地方。」

  「不好搞啊……」周升喃喃道,「現實裡找人,夢裡也得找人,老子現在最煩找人。」

  陳燁凱道:「要麼,分頭下去偵查?」

  「我猜就在蟲子窩裡。」周升說,「還是別分頭了吧,本來戰鬥力就弱得一比。余皓不在,咱倆被蟲子吃了都沒地方找醫生去。」

  「等等。」余皓環顧四周,說,「我怎麼感覺……有點像?」

  「像什麼?」周升問。

  余皓下午在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前站了相當久,依稀感覺到遠處的古城、避風港的所在位置,與現實裡經濟開發區對應酒店的方位奇異地相似!

  「把這裡想像成酒店!」余皓道,「哥哥說不定和咱們住過同一間房!」

  周升馬上把窗簾拉開,陳燁凱到落地窗前來,喃喃道:「確實有點像,這意味著什麼呢?」

  「對他來說,酒店是『邁向工作之路』前的最後一個容身之所。」余皓道,「在他的印象裡,他一定也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對面的經濟開發區,離開酒店以後就要去入職了,就像離開我們曾經的家門一樣……那就對了!」

  第136章:喚醒

  余皓在落地玻璃窗前標記,讓周升與陳燁凱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透過玻璃窗,他們看見遠處古城裡,有一處林立的、不高的古代平房,平房距離蟲巢相當遠。

  「蟲巢宮殿是他的圖騰所在,後來被霸佔了。」余皓拿出黑筆,直接在落地玻璃窗上標記對面的景色,解釋道,「這片平房區域,他曾經認為這裡是他新旅途開始的一部分,所以有很大可能在……」

  「走。」陳燁凱當即轉身出塔,周升臨走時,與余皓一瞥出租屋裡,那些夾在繩上的合照,許多只與余皓、周升有關的照片都已褪色模糊,辨認不清。唯獨學院慶那天夜晚,傅立群與他倆、陳燁凱、黃霆、歐啟航一起在後台沙發上的合照還在。

  余皓:「過好久了。」

  「嗯。」周升扯下那張照片,揣進褲兜裡,跟在兩人身後快步下塔。

  漫天風沙仍在,比昨晚進來前更猛烈了,環境也變得更為炎熱,蟲子的孵化巢已覆蓋了大部分古城。

  「得快點,我總感覺這地方撐不了多久了!」周升頂著風沙往前走,三人選擇房子後的避風處緩慢前行。

  余皓憑著記憶給兩人指路,隨時警惕著週遭飛過的黑影。飛蚊人越來越多,仍在巡邏,幸而不多時,沙塵暴漸漸小了下去,被風沙遮擋的太陽下山,世界逐漸恢復了寧靜。

  星河下,不遠處的平房群被風沙掩埋了近半。

  「你確定是這兒?」周升道。

  余皓走上前去,疑惑地注視周圍,現在反而不太確定了。陳燁凱環繞平房走了一圈,說:「這不像住人的,反而像個……墳墓。」

  平房群前立著詭異的石碑,周升踢了一腳那石碑,石碑鬆動,砂礫撲簌簌地掉下來,石碑上面刻著三個大字「全劇終」。

  余皓:「……」

  周升:「……」

  陳燁凱:「這是什麼?」

  「一個喜歡追劇的傢伙的自我暗示……」余皓答道。

  石門開了一條小縫,周升以金箍棒伸進門裡撬,撬開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陳燁凱率先鑽進去,余皓跟在其後,周升殿後。

  門裡是條黑暗的、深不見底的樓梯,余皓手中匕首懸浮,發出微光,三人小心地往下走。地下空間十分寬闊,走了一會兒,余皓經過他們的大學寢室房間,再往下走,底部又有一扇玻璃門。

  余皓來剪過彩,認出那是健身房,周升上前推了推,門沒開。

  陳燁凱也推不開,說:「找鑰匙。」

  「我來試試。」余皓左手托著懸浮的發光匕首,右手輕推那門,門開了。

  陳燁凱疑惑道:「為什麼?」

  「因為我是這家健身房的股東。」余皓道。

  地底空間傳來一陣輕微的喘息,內裡雜亂地扔著健身器械,到處都是宣傳單與廢紙,就像被洗劫過了一般。跑步機旁掛著的十餘個電視上,有些正在閃爍著雪花訊號,有些正播放著美劇。

  這場面就像詭異的恐怖片般,余皓簡直看得心裡發毛,朝周升比了個噓的動作。

  三人安靜地站著,聽到健身房深處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余皓:「!!!」

  余皓正要快步上前,周升卻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後,緩慢走去,匕首發出的白光照亮了健身房盡頭,鏡子前,他們終於看到了傅立群。

  傅立群被反剪雙手,只穿著一條籃球褲,一身精壯肌肉被繩索勒得發紅,他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戴著眼罩,嘴裡塞著布,像被綁架,又像等著被調教般。

  三人:「……」

  他痛苦地稍稍蜷著身體,身上滿是汗水,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赤裸的胸膛隨著呼吸起伏,腰腹肌上還有被抽出的鞭痕與傷口。

  「哥哥!」

  余皓馬上手持匕首為他割繩子,周升箭步上去,摘去他的眼罩,拍他的臉,陳燁凱持槍在一旁守著。

  「哥哥!」周升焦急地喊道,余皓以匕首揮去,切斷了他手腕、腳踝上的細繩,周升扯掉他嘴裡塞的布團。傅立群眉毛、頭髮上滿是汗水,稍稍睜開雙眼。

  「有敵人!」陳燁凱喝道。

  余皓只感覺到背後一陣風聲,周升旋即一腳踹中椅子,把余皓連著傅立群一起踹開,轉身手持金箍棒正要揮去,黑色長蛇般的繩索卻驀然捲住了他的脖頸,將他帶得平地飛起,甩到跑步機上去,撞得發出巨響!

  陳燁凱開槍,聲音在健身房內震盪,黑暗中一個身影瞬間來到他身前,貼了上來。

  「別動手……」一個柔媚的聲音道。

  陳燁凱平地起身,一招迴旋踢把敵人踹得飛出去,沉聲道:「不好意思,性取向不對。」

  緊接著一聲尖叫,敵人被踹飛,周升起身,喝道:「照明!」

  余皓揮手,一把匕首打著旋飛去,釘在天花板上,光芒大亮,周升看清敵人,竟是一名身材姣好、面容絕美的女妖!

  「嫂子?!」周升難以置信道。

  「不是嫂子!」余皓道,「只是長得像!我知道她是誰!」

  「是誰?」陳燁凱疑惑道。

  余皓喊道:「解釋不清楚,先帶他走!」

  美貌女妖身著西域長裙,手持長鞭,在空中一甩,發出震響。

  「叫醒他!」周升喝道。

  余皓手中釋放法術,為傅立群療傷。周升抖開金箍棒,挑到什麼便朝那女妖砸過去,女妖將手中黑色長鞭一抖,霎時抖開漫天鞭影,將槓鈴、跑步機、拉力機、健身自行車全部抖得飛散,那爆破力簡直恐怖。余皓抱著傅立群,將他拖到角落,竭力用治癒能力喚醒他。

  「哥哥!快醒醒啊!」余皓焦急喊道。

  周升與陳燁凱齊上,居然還不是那女妖的對手,鞭影來去,女妖發出淒厲尖叫,周升扛盾,抵掉了聲波,陳燁凱卻耳膜劇痛,「嗡」一聲天旋地轉,旋即被長鞭掃來,卷中腳踝,帶得身體騰空,直撞到牆上!

  周升喝道:「走!」

  余皓艱難地扛起傅立群的胳膊,半拖半抱地要把他帶走,周升持盾抵著那狂風驟雨般的鞭擊,陳燁凱踉蹌起身,朝那女妖開槍。

  「余皓……」傅立群終於醒了,一把抓住余皓胳膊,怔怔看著他。

  「哥哥!」余皓道,「太好了!快!不對……現在應該怎麼辦?」

  「問他這只妖怪怕什麼!」陳燁凱一語驚醒夢中人,余皓馬上讓傅立群看那女妖,問:「那女孩最怕什麼?」

  傅立群卻眼神渙散,自言自語道:「我……我不走……我……最後的……一點東西……也沒了。」

  「要死了!」周升咆哮道,那聲音竟是把女妖也嚇了一跳,「這東西怕啥!給我清醒點!」

  陳燁凱與周升竭盡全力,只能與那女妖戰個平手,周升扛盾正要後退,陳燁凱衝向余皓與傅立群,倏然女妖竭盡全力一聲尖叫,整個健身房地面開始轟轟移動,成為跑步機傳送帶,又帶著他們朝深處移去。

  陳燁凱突然靈光一閃,喊道:「怕體重秤!一定怕體重秤!」

  周升:「……」

  余皓一個踉蹌起身,朝角落裡瞥去,只見一個圓形體重秤被傳送帶送到角落,周升喝道:「太遠了!拿不到!」

  余皓帶著傅立群在地面傳送帶上艱難奔跑,反手一招,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匕首飛向角落,釘住體重秤,余皓再五指一收,將那體重秤甩飛過來。

  陳燁凱躬身奔跑中,展開手臂,瀟灑地抬手一槍,擊中體重秤,那秤打著旋朝周升飛去。

  「五月不減肥……六月徒傷悲!」周升在空中躍起,以腰力背抵金箍棒,原地旋轉,打中體重秤,喝道,「美女!游泳健身瞭解一下!」

  體重秤如流星般朝那女妖唰地飛去,「砰」一聲巨響,砸中女妖面部,慘叫聲中,地面停下傳送。

  周升爆喝道:「快走!」

  余皓與陳燁凱各扛傅立群一邊手臂,把他拖著,亡命奔跑,上了台階,周升帶上門,疾步沖上台階盡頭,擠出了石門。

  避風港中,三人筋疲力盡,把傅立群放了下來,傅立群身上傷口已癒合,卻毫無力氣,躺在合租房客廳的地上,閉著雙眼,喃喃道:「水……水……」

  陳燁凱拉開冰箱,冰箱裡頭,滿滿的塞著全是礦泉水,他擰開一瓶朝傅立群臉上倒,傅立群卻沒有動靜。

  余皓:「……」

  周升跪在傅立群身邊,低頭拍他的臉,喊道:「哥哥!」

  傅立群只是閉著眼睛,說:「水。」

  周升接過礦泉水瓶,喂在傅立群口中,卻倒不進去。

  陳燁凱狼狽不堪,捋了下額發,眉頭深鎖。周升怒吼道:「哥哥!」

  余皓倏然想起了傅立群說過的話。

  「我感覺就像走在一個沙漠裡頭,不知道得走多久才有一片綠洲……我以為你嫂子就是我的綠洲,我走了好久,一直在找一點水喝,可我不管走到哪兒,全是海市蜃樓。」

  「沒有用,周升。」余皓在一旁地上也跟著坐了下來,說,「他醒不過來,必須喝水,而只有特定的人喂他,他才能喝下去。」

  周升安靜地看著傅立群,臉上充滿了戾氣。

  「必須得把他夢裡的嫂子找過來。」余皓說,「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

  「還得去找岑珊。」陳燁凱說,「把他放在避風港裡,盡快出發吧,時間不多了。」

  周升跪在昏迷的傅立群身邊,注視他緊閉的雙眼,避風港內一片寂靜,時光在他們曾經擁有無數共同記憶的出租房中,流速變得逐漸緩慢,繼而近乎完全靜止。

  余皓走到周升面前,單膝跪地,周升眉眼間儘是怒意,一瞥余皓。

  「哥哥,在你的世界裡,只有愛情能救贖你麼,嘿。」周升自言自語,繼而笑了起來,「我就偏不信。」

  余皓:「……」

  話音落,周升全身燃起了金火!

  就像那一天,他在長城上為余皓燃起烽火、在梁金敏的世界裡點亮火種之時,他的頭髮、衣著散發出金色的烈炎,全身在昏暗的環境下迸發出席天卷地的光火!

  余皓與陳燁凱一時抬手遮住雙目,周升在金火之中燃燒,如同一輪熾日。

  周升溫柔地抬起食中二指,指間輕輕地挾著傅立群曾經與他們留下的記憶合照。霎時間照片砰然迸為一枚火種,在他的手指上懸空飛舞。

  「起床了!」周升一聲震道,一手抱住傅立群,另一手覆上他的眉眼,繼而猛地躬身,緊緊抱住了他!那光火從他的身上蔓延到傅立群的身上,轟然爆發,再蔓延到余皓身上。

  周升、余皓與昏迷的傅立群三人身周刷然飛出無數照片般的景象,環繞他們飛舞——那是他們與傅立群度過的無數個日子,寢室中的相伴、籃球賽場上的奔跑、教學樓外的飛身一躍、學校外冰淇淋攤前湊錢買零食的……無數記憶碎片,閃耀著強光,如同一道流淌的光河。

  剎那那金色的光河又沉寂下去,化作無邊無際的藍光,猶如沉靜的河水,繼而朝著傅立群身上一收。

  傅立群睜開了雙眼。

  「哥哥!」余皓驚喜大喊道。

  周升放開傅立群,出了口長氣,怔怔看著傅立群,傅立群躺在周升懷裡,一臉茫然,接著,周升把剩下的瓶中水傾過來,全部倒在了傅立群的臉上。

  傅立群頓時大喊一聲,被冷水澆了滿頭,竭力起身,一臉不明所以地看著周升,周升起身,牽著余皓的手,坐到沙發上去。

  陳燁凱笑了起來,余皓也笑了起來。

  「沒有了愛情。」周升認真地朝傅立群說,「你還有我們啊,你看,你心裡不也是這麼相信著的麼?」

  余皓說:「就是嘛,你看周升也很愛你的。」

  「快別肉麻!」周升朝余皓道,說著又以眼神示意陳燁凱,千萬別告訴傅立群剛才那一幕。

  傅立群一臉不明所以,四處看看,說:「我在哪兒?」

  「喝吧。」陳燁凱又拿了一瓶水,遞給傅立群,傅立群依舊很茫然,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裝束,好半晌才回過神,傷感地看著他們,笑了笑。

  「真捨不得醒啊。」傅立群說,「太陽出來的時候,又什麼都沒了。」

  「你在哪兒?」周升說,「公司叫什麼名字?」

  傅立群沒有回答,只是轉頭,拉開落地窗簾,望向窗外出神。

  周升道:「時間,哥哥,抓緊時間!」

  傅立群嘆了口氣,落寞地站著。周升又說:「身材倒是練得挺好,這健身房沒白開。」

  陳燁凱示意他來,周升便與余皓坐到餐桌前去,余皓已經很久沒回過這個家了,頗有點懷念當初他們仨一起生活的地方。

  「立群。」陳燁凱說,「你的求救我們已經收到了。」

  傅立群拉上窗簾,似乎不願看見外頭的景象,轉頭望向陳燁凱,到沙發上坐下。

  余皓在餐桌前不時擔心地看傅立群,說:「還有多久?」

  「估不出來。」周升說,「夢的時間是亂的,不過找到人就好辦了。」

  余皓說:「要告訴哥哥麼?」

  周升說:「這反而不重要,他現在正在糾結。」

  余皓:「糾結什麼?」旋即突然明白了,傅立群自己也處於迷茫中,他的意志也許快要屈服了。

  陳燁凱朝傅立群說:「你必須想清楚,立群。」

  傅立群眼神裡帶著迷茫,自言自語道:「沒有了,失敗了,我必須認輸……」

  陳燁凱道:「是你發出了求救信號。」

  傅立群點了點頭,說:「對。」

  余皓與周升注視傅立群,余皓發現這個夢似乎與他以前進入過的夢有著明顯的不同——作為夢境的主人,傅立群自己也很迷茫。

  也許因為喂給他水的人是周升而不是岑珊。換了岑珊的話,興許傅立群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余皓與周升對視一眼,彼此彷彿都想到了這個問題。

  與此同時,陳燁凱正在努力地說服傅立群,讓他在夢裡變得清醒些,傅立群的思維則依舊有點混亂。

  半晌,周升朝余皓說:「晾衣叉借我用一下。」

  余皓:「???」

  余皓將兩把匕首拼在一起,變成晾衣叉,奇怪的是那把手術刀又憑空出現,不知從哪兒掉了出來。周升拿了晾衣叉,一陣風地過去,陳燁凱還在嘗試喚醒傅立群,周升卻已不想再等了,掄起晾衣叉。

  「你這傻逼!」周升怒吼道。

  說畢,一叉對著傅立群兜頭蓋臉地直抽過去!

  余皓:「!!!」

  余皓忙站起來,陳燁凱頓時起身,躲開這旋風般的攻擊。傅立群被抽得大叫,起身逃離,周升拿著晾衣叉,傅立群喊道:「別打了!少爺!別打了!」

  「我讓你折騰!」周升追著傅立群,使晾衣叉抽背,抽腿,傅立群又喊道:「別打了!我對不起你!」傅立群轉身要求饒,周升持晾衣叉,一叉抽中他側臉,傅立群頓時摔倒在地,撞翻了房裡的電視。

  陳燁凱:「注意別把他打醒了!」

  傅立群不住喘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喃喃道:「少爺?」

  周升收了晾衣叉,遞給余皓,在餐桌前坐下,朝傅立群道:「傳銷好玩嗎?我看好玩得很吧!老子千里迢迢來救你,你能不能爭氣點?」

  傅立群道:「這不是夢?」

  傅立群那表情,簡直開始懷疑人生,余皓第二次見識到了周升的神操作,不禁想起出發前他們還在爭執,誰更瞭解傅立群一點。

  現在他心服口服,周升才是最瞭解傅立群的人。

  「等等。」傅立群道,「我在做夢才對,你們怎麼會……跑到我夢裡來了?」

  陳燁凱道:「我來解釋吧。」

  周升又與余皓對視一眼,眼中帶著笑意。陳燁凱朝傅立群解釋,傅立群第二次眼裡充滿迷茫,時不時地看餐桌前的周升與余皓。

  「服不服?」周升朝余皓說。

  「服。」余皓對周升的神操作徹底服了。

  「不可能。」傅立群抓狂道,「這不可能啊!」

  「你把你現在所在的方位告訴我們。」陳燁凱道,「就知道是否可能了。」

  「快點吧。」周升道,「還等著回去過年呢!你囉唆什麼?!」

  余皓道:「對啊,回家過年,哥哥。」

  傅立群撓撓頭,說:「可是我不知道我在哪兒。」

  周升差點摔下椅子去,陳燁凱馬上道:「公司叫什麼名字?」

  「朗暉生物。」傅立群說,「就在經濟開發區裡……等等,這是真的?我的意思是……」

  他走向餐桌,伸手去捏余皓的臉,周升道:「哎!跟你不熟!」

  余皓道:「你要捏別捏我的,捏你自己的啊!」

  傅立群伸手捏自己的臉,又捏周升的鼻子。

  周升:「……」

  陳燁凱過來坐下,四人坐在餐桌前,傅立群說:「所以你們……總躺著,是這個原因?」

  周升道:「我們從來不沒事躺著,是你才平時總躺著。」

  余皓:「……」

  陳燁凱道:「把過程說說,敘舊回頭見了面再敘,立群,快。」

  傅立群懷疑地看周升,又看余皓,余皓說:「就當成在夢裡頭傾訴下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麼?」

  傅立群點了點頭,說:「我記得我確實給你打了電話。」

  「兩次。」余皓說,「我們已經收到你的消息了。」

  傅立群又說:「我開始沒想到這是傳銷,心想陽明總不至於騙我……」

  「等我抓住了他我要讓他吃屎。」周升道,「真的吃,你等著看。」

  傅立群忙擺手道:「算了,他也不容易……」

  「別扯有的沒的!」余皓一聲怒吼,「快說!天亮了!」

  比起周升與陳燁凱,傅立群顯然更怕余皓髮火,余皓幾乎從來不發飆,正因如此,發起怒來才尤其有震懾力。他便開始回憶自己從關掉健身房之後,到抵達南陸的一系列經過——果然與他們猜的差不多。去年十二月下半月,兩名合夥人都走了以後,原本來南陸打工的李陽明回了郢市,陪業已撲街的傅立群清盤算賬。

  說是清盤,卻也沒多少賬能算,傅立群把健身房掛了出去,有人前來談接手,前前後後十來天。結束之後,李陽明先走,傅立群收拾好東西,跨年前夜,在健身房裡最後待了幾個小時,看完跨年晚會。元旦當天,南下找李陽明會合。

  李陽明安排他住酒店,一切有公司報銷,傅立群頗有點不安,隔天又帶他去參加公司裡的同事團建,乘船出海玩,老大開始在船上朝他們洗腦講課。

  若沒有第一次創業的失敗,傅立群也許很快就會識破這是傳銷,但那時他正處於人生的低谷,三觀統統被摧毀重建,每天都在接受來自內心的拷問與質疑,聽到老大為他建立自信時,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們都是這樣。」余皓說,「剛接觸時,幫助你建立自信,不著邊地把你吹捧一通。」

  傅立群點頭,說:「我被打擊得太狠了,頭頭還特地讓我發言,問了我創業失敗的整個過程,團隊同事一起幫我分析,沒做好的原因出在哪兒……」

  周升只是安靜地看著傅立群。

  傅立群嘆了口氣,說:「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建立過真正的自信,說愛情嘛,珊珊太優秀了,我差得她太遠;說朋友,凱凱就不用說了,你倆也是這麼光芒四射的……雖然這麼說很不要臉,可我內心深處,一直渴望著別人來誇我,說我很好,告訴我,我是可以做好的。」

  周升破天荒地評價了一句傅立群的感情。

  「你們相處的模式不對。」周升說,「健康的感情,是愛人之間,互相都有傾慕,能發現和幫助對方發揚優點,消弭缺點。」

  余皓說:「這也不能怪嫂子……」

  周升:「我沒怪嫂子。只是凡事別老在自己身上找責任,有些人總是喜歡把自己失敗的責任往外部環境推,有些人就喜歡把失敗的原因往自己身上攬,無論哪一種過了頭都是不行的。」

  余皓道:「對,溝通是雙方的,可有些事情總得自己先想清楚,尤其在工作與事業上。」

  「那你說健身房沒開起來,」周升道,「是因為他沒想清楚的問題?」

  余皓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傅立群忙道:「別吵別吵,我現在相信你們不是夢了。」又繼續說:「當時我真的很感動……」

  傅立群在船上和大家團建的那天,確實感覺到了久違的感動,老大與同事的許多話,都能說到他的心裡去,包括許多人在進入這個公司前,自信心幾近垮塌崩毀,最後在彼此的互相幫助下,才重新慢慢地建立起來。

  雞湯就是這樣,可以讓人逃開現實的痛苦,建造起假象。傅立群因創業失敗而消沉的意志,又重新在老大與同事們所描繪的美好前景面前建立起來,明白失敗並不可恥,準備重新振作,投入工作裡去。

  但簽完合同,報到上崗後,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培訓,管吃管住,傅立群開始發現不對了。這個公司總會用反智的言論來煽動員工,狼文化之類已經算輕的了,各種講故事、洗腦,確實許多高層也通過層層發展下線的方式賺到了錢,開著一溜豪車過來上班。

  第137章:審問

  公司的任務是讓他們發展下線,傅立群自然沒有成功,按章程,七天內沒有完成第一個業務目標的,就會被帶去集中培訓。同事們開始輪番上陣,勸說傅立群,鞏固洗腦成果,傅立群已經有抗拒想法了,但公司對付這種「軟弱未根除」的員工,非常有手段。

  他和不少新人被拉去集中培訓,傅立群已打算離開,告訴李陽明欠下的招待費用會如數歸還,正抽身時,主管卻知道了他的意圖,把他鎖在了培訓地。

  周升道:「一定是那小子告狀。」

  「在什麼地方?」余皓最關心的,是這時傅立群的下落。

  傅立群搖頭,說:「確切地點我不知道,是個工業園區的工人宿舍,外頭種了兩排芭蕉樹,門口沒掛牌,他們租了廠房當庫房,還有幾條流水線當製藥車間。一共有二十二個人,被七個人看著,說是軍事化管理,兩條狗看著……」

  傅立群的手機遭到收繳,二十二個人被關在一個廠房裡頭,到了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你都不跑啊?」周升簡直沒脾氣了。

  「沒吃飯。」傅立群疲憊道,「餓著肚子呢,手機不發還。跟監獄一樣,把我們鎖在房裡,睡大通鋪,窗子上一層防盜網,下面一層圍牆,外頭還有一層電網。門口養了兩條狗,住一起的人互相檢舉,互相揭發,要『改造自我,走向成功』。怎麼跑?」

  公司每頓只給他們吃一小碗飯配青菜,美其名曰「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傅立群試過了所有的辦法,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傳銷公司開了快十年,什麼人都見過,提前把所有的可能全封死了。

  「李陽明呢?」余皓皺眉問。

  「他在廠區裡。」傅立群說,「主管讓他幫盯著人,過年後再去跑銷售。有時候,他會給我買點零食送過來。」

  傅立群試著拆窗未果,開會洗腦時去上廁所都有人盯著,跑了兩次失敗,公司也不打人,只將他關了小黑屋,出來以後再作集體檢討。傅立群簡直快被整瘋了,答應打電話買產品。

  於是就有了打給余皓的第一個電話,開著免提,傅立群要了五千塊,交了,原本以為可以回市區趁機跑路,結果手機還是被收了起來。

  「你應該一早就朝我示警!」余皓道。

  傅立群道:「他們說只要買一個療程就可以回去上班了,我怎麼知道出爾反爾?」

  接著傅立群又被關起來繼續培訓,主管承諾再買一個療程,就視作表現好,讓他回市區正常上班跑業務,傅立群於是不信他們了,就有了第二個電話。

  「主管叫什麼名字?」周升問。

  傅立群報了名字,周升道:「行,你等著吧,別著急,我們馬上過來撈你。」

  傅立群安靜地看著周升與余皓,沒有說謝謝一類的話,也沒有唉聲嘆氣或為自己開脫,更沒有問有關夢境的半句。

  余皓聽過傅立群所說,不禁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像這種以「失敗者互助沙龍」建立起來的傳銷組織,所把握的是一個人怎麼樣的心理?大家心甘情願地被組織洗腦,就像被成癮機制形成後,逃避現實,醉生夢死的沉醉。

  這恰好也是大多碌碌無為、又不甘於現狀的平凡人迫切需要的,心理暗示一旦形成,為了證明自己,他們便會漸漸落入傳銷組織的圈套,一級連著一級,想方設法地弄錢,以便兌現自己的諾言。

  「哥哥。」余皓突然說,「我還記得我見到你的第一天,不過你肯定不知道。」

  傅立群不解地抬眉,說:「第一天?」

  余皓點點頭,答道:「那天我帶著所有的家當,來學校裡報到。路過校道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了你。」

  三年半前的八月底,余皓第一次遠遠看見傅立群時,心裡充滿了驚訝。

  「從小到大,學校裡也好,街上也好,我都沒見過像你這麼亮眼的人。」余皓說,「我還以為你是雜誌上的男模,或者是電影學院的新生走錯了地方。我記得那天你在幫掃地阿姨,把一隻很小的鳥兒放在手上,抬起手,放回樹杈上的鳥窩裡。」

  「有嗎?」傅立群自己都忘了。

  「有。」余皓說,「真的很閃,那天我想你,應該會有很多人喜歡,人緣也很好,就像每個學校裡,都會有一個風雲人物那樣,萬眾矚目的樣子吧。」

  周升側頭端詳傅立群,笑了起來。

  那天的傅立群高高帥帥,頭髮很短,臉上都是高三剛結束,邁進大學時的朝氣,一身潮牌衣褲,背著個單肩運動包,脖子上掛著個BOSE的大耳機,左手捏著牛奶盒的一隻角,右手掌心放著只小鳥,輕輕地把它送回梔子樹樹杈間的窩裡去。

  「我從來沒想過,能有和你交朋友的榮幸。」余皓想了想,輕輕地說,「因為那時候的我,又窮又土,連我都討厭我自己。而你是優秀的人,就該和優秀的人在一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居。」

  餐桌前十分安靜,余皓手指裡靈巧地玩著筆,帶著笑意看傅立群。

  傅立群道:「後來是不是發現了,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優秀?」

  「不。」余皓說,「對我而言,你一直很優秀。你給過我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我知道你是同情我,可我很感激,甚至和你說話時,我會有點惶恐。」

  傅立群說:「我只覺得,你完全能過得更好些。」

  余皓道:「我懂,你照顧我的自尊心,問題出在我自己的身上。」

  傅立群點了點頭,余皓又說:「直到你背著我去醫院的那天,我覺得我這輩子也許報答不了你什麼。我也知道你不需要我報答。可能當上你的好哥們兒,真的是一件很值得在外頭炫耀的事情啊。」

  傅立群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

  余皓認真道:「就像一個了不起的成就,被你,被陳老師……被你們這些男神般的人接納,得到你的認可,走進你們的生命裡,於我而言,簡直就是對虛榮心最好的滿足。」

  周升「噗」的一聲沒忍住。

  「那我吶?」周升與余皓對視,兩人都笑了起來。

  「對不起。」傅立群突然說,「對不起了。」

  周升道:「以後你得繼續滿足我們的虛榮心,振作起來吧。」

  傅立群有點遺憾地說:「被你們看見了這麼落魄的樣子。」

  陳燁凱也鼓勵地朝他笑了笑。

  余皓道:「沒關係,我知道。」

  「能和你們當朋友,」傅立群打斷了余皓的話,說,「也很滿足我的虛榮心。」

  四人都笑了起來,陳燁凱說:「你總是這麼喜歡說實話,余皓。」

  「凱凱也很能滿足朋友的虛榮心吧。」傅立群朝陳燁凱說,「這幾個月裡,我總覺得,你們都越走越遠了,只有我站在原地,不斷下沉。」說著,他又無奈地搖搖頭,傷感地笑道:「我懂了。」

  周升打了個響指,指間再次出現了那張照片,隨著他的手勢輕輕一送,它在空中飄揚,落在了傅立群的面前。

  那時候的他們,閃耀而快樂,照片中的每一個人,彷彿都帶著命運女神溫柔賦予的眷顧。

  「我懂了。」傅立群抬眼,朝他們說,「我等你們,你們也等我。」

  「一言為定。」周升道。

  話音落,倏然間,周升砰然化作光點,在空中消散。

  余皓與陳燁凱一怔,傅立群現出驚訝表情,望向兩人。

  「怎麼?」陳燁凱道。

  「他醒了。」余皓心想應該是電話來了?周升習慣把手機放在靠他那一側的床頭櫃上,也許是被吵醒了。

  傅立群卻依舊以為這只是一場夢,夢裡的人開導過他以後驟然消失,還挺符合邏輯,他望向余皓,要再說點什麼時,余皓卻也砰然化作銀白色的光點消失。

  傅立群:「余皓?」

  傅立群皺眉,緊接著陳燁凱也消失了,夢境開始變得漸漸模糊起來。

  余皓感覺到自己手指一疼,周升與他交扣的手指發力,余皓頓時從睡夢中醒來。還沒看清楚情況,周升已在被下飛快地扯開金烏輪,遞到余皓手中,讓他握緊,繼而反手從枕頭下摸。

  「起來!」男人的聲音道,「跟我們走一趟。」

  余皓睜開雙眼,看見兩名警察進了他們房間,心跳近乎瞬間停了。

  周升做了個動作,戳戳余皓,從床上坐起,一臉煩躁,皺眉道:「做什麼?」

  「起床!」警察說,「身份證拿出來檢查!」

  余皓道:「你們怎麼進來的?」

  套房客廳裡又站著兩名警察,房外還有兩人守著,陳燁凱被他們從沙發上叫醒,表情卻十分冷靜,與警察對視。

  臥室裡,警察掀被子,金烏輪從被子下掉了出來,掉在地毯上,余皓馬上光著腳下床,站到床頭櫃一側。周升馬上去撿金烏輪,警察卻厲聲喝道:「不要亂動!把手舉起來!別逼我上手銬!」

  「周升!」外頭陳燁凱要進來,卻被攔住。

  「周升!」余皓喊道。

  周升距離金烏輪還有一段距離,說:「行、行,不動。」繼而舉起了雙手。

  周升只穿著內褲,就這麼站著,一名警察說:「你倆把衣服穿上。」說著掏出一個透明的取證袋,將金烏輪單獨裝進袋裡。

  外頭陳燁凱的手機被收走,與余皓、周升的手機一起,全被裝進幾個取證袋中,警察來得措手不及,余皓絲毫不知哪裡出了問題,明明一路上他們都非常小心。但周升給了他一個眼神,再不易察覺地搖搖頭,余皓便鎮定了下來。

  「走。」警察道,繼而六人分開,每兩人看一個,讓余皓先走,周升在中間,最後是陳燁凱,帶離酒店,帶到警車上,分了三輛車,帶進了區局。

  這是余皓第一次正兒八經地進局子裡喝茶,隔離室內,一名警官單獨審他,手裡拿著他的相機。

  「密碼是多少?」警官問。

  余皓伸手,解鎖,警官開始查看,裡面照片只有寥寥幾張:商務艙的餐食、高速沿途的風景、市區的街景……

  「來做什麼的?」警官又問。

  「投資外加考察。」余皓知道瞞不過這群人,便坦然道,「跟著老闆一起來的。」

  「考察什麼?」警官顯然不太在意他,掏掏耳朵,把相機關了。

  「保健品經銷。」余皓說。

  警官答道:「現在不行。」

  余皓道:「莫名其妙就把我們帶進來問話,招你們惹你們了嗎?」

  警官道:「小朋友,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大家互相理解一下。」

  余皓眉頭深鎖,說:「麻煩你把警號出示一下。」

  那警官絲毫不懼,將警號牌直接扔給了余皓,余皓拿過相機,給警號拍了張照,觀察那警官表情,對方確實有恃無恐,半點不怕他去公安系統投訴。

  這是一名刑警,余皓心想,沒有給他做筆錄,也沒有問別的,似乎在等,他在等什麼呢?到底是怎麼走漏的風聲?余皓把來到南陸的整個過程在腦海裡過了一次,沒有感覺到絲毫不妥。會不會是昨天傍晚,周升出去帶外賣時被發現了?周升這麼謹慎的人,應該不至於才對。

  余皓既沒法聯繫在北京的林澤,對方也不放他回去,離開酒店是清晨五點多,天濛濛亮,要把他們扣多久?二十四小時?想起周升的動作,余皓突然心中一凜:這夥人不是衝著他們的任務來的!

  他們要的,會不會是金烏輪?!利用他們前往南陸的機會,把人抓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太危險了……傅立群還被困著,得想個辦法脫身!

  隔離室內很安靜,對方攤開一個本子,開始寫東西,余皓一瞥,內容與他無關,是本地的一個出警日誌。

  「不要亂看。」那警官道。

  余皓挪開目光,心裡排查北京那邊可能傳遞消息的人,目前知道他們來南陸的,只有報社同事,不應該是他們。周升請假時,並未告訴同事自己去了哪。

  歐啟航也應該不會,傅立群對他有救命之恩。

  如此高效,直接聯繫到當地,唯一的可能,只有黃霆。

  想到這裡,余皓不禁背上一陣發寒,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十分難熬。局裡不會有鐘也不可能讓他看時間,林澤提醒過,被訊問時總會覺得時間很長,一定要把心態調整好。

  在那沉默中,余皓又想到了周升那句「你相信他?」萬一是陳燁凱呢?余皓眯起眼,回憶與陳燁凱的對話。不,不會是他,首先他沒有公安系統的關係,想藉機扣下金烏輪,一定得通過黃霆。但金烏輪一旦落到黃霆手裡,陳燁凱就不一定能再拿到它了。

  除非兩人合謀……但哪怕把陳燁凱往最壞的方向揣測,他也會通過STA來分析金烏輪,不可能讓它落到國家手裡,這樣風險太大。

  而且余皓一直相信陳燁凱,他說不出為什麼,也許因為那把飛刀象徵著陳燁凱在某個意義上,通過圖騰幻化出的「勇氣」,又曾經拿在他的手裡。在這點上,他與陳燁凱有著微弱的聯繫,就像那句「我們的靈魂有著微弱的共鳴」,從直覺上來說,雖不及持有自己的盾牌的周升與他靈魂相和,但至少他感覺不到陳燁凱的背叛,哪怕一點點也沒有。

  「南陸市這幾年經濟發展得挺好吧?」余皓開始主動出擊,朝那警官說。

  警官認真地寫著他的出警報告,沒有回答余皓。

  余皓又說:「別這樣,放輕鬆點?」

  警官把本子一合,說:「你們準備在這兒逗留幾天?」

  「看接待方吧,還沒聯繫上呢。」余皓現在想通了某個環節,反而不太擔心了,來之前他們仨就對過口供,萬一被條子盯上,說的話務必一致。扣留他們的、藏在暗處的一方若是為了金烏輪,想必不會來干涉他們營救傅立群的過程,頂多只會把金烏輪拿走。

  警官又問:「你們公司叫什麼名字?」

  「雲來春。」余皓從來就不怕給周來春惹點麻煩。

  警官又不理會余皓了,余皓無聊地等了下,拿起相機拍他,警官馬上道:「不要拍!刪了!」

  這時候外頭有人敲了幾下門,警官便看著余皓刪了那張照片,把他帶出去。周升與陳燁凱都在,已經被放出來了。余皓感覺足足過了半天,但一看時間,剛過五十分鐘。

  東西被悉數歸還,對方叮囑了陳燁凱幾句,明顯能看出他最靠譜。余皓看了眼取回來的取證袋,袋中依舊裝著金烏輪,手機也都拿回來了,三人站在區局門口打車,回了酒店。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陳燁凱只在手機上發微信,余皓看周升,周升點了點頭。

  經過前台時,周升轉身徑直朝前台走去,想找前台的麻煩,陳燁凱道:「算了,算了。」

  房裡還是離開時的模樣,陳燁凱把手機給兩人看,上面寫了一行字:【注意房裡有沒有竊聽與監控。】

  余皓道:「這夥人到底想做什麼?」

  陳燁凱答道:「問長問短,問咱們來幹嗎的,應該是剛進市區就被盯上了。」

  周升在房中四處檢查,看天花板上是否有攝像頭,翻開電視後頭,看臥室牆上,又說:「一群神經病,也不知道哪兒招他們了。」

  陳燁凱喝了點水,與周升在臥室中四處排查,兩人的動作都非常仔細,最後仍不大確定。周升過來,與余皓並肩坐在床邊上,拿出取證袋,倒出對方還回來的金烏輪。

  余皓看了眼周升,陳燁凱眉頭深鎖,也過來站著,與周升恰好形成一個遮擋視線的死角,這樣無論哪裡有監控,都拍不到余皓的動作。

  余皓稍稍躬身,從床頭櫃與牆壁的間隙中小心地摸出另一個金烏輪,放在周升手裡,周升手掌一合,把它收進褲兜裡。

  陳燁凱表情一鬆,說:「正好起了個早,這就出門去?」

  周升滿腹狐疑地「嗯」了聲,拿著另一個假的金烏輪,側頭親了下余皓,陳燁凱去收拾東西,下樓退房,余皓知道他的猜想大致成真了。

  周升找了家肯德基,三人坐下吃早餐。

  「被調包了?」陳燁凱問。

  「嗯。」周升眉頭深鎖。

  第138章:演戲

  醒來的一剎那,周升摘下金烏輪,將它遞到余皓手裡,余皓心神領會,順著床墊的間隙往下扔,直接扔到了床頭櫃後去。接著周升又以極快的速度,摸出那件幾乎一模一樣的仿製品,放在了被子中。

  周升說:「還回來的東西,不是我扔出去的餌。這事兒一定有人在查了。」

  余皓聽懂了,果然對方的真正目標是金烏輪!他們抓住了周升,拿走金烏輪,卻不知道這東西已被他倆聯手調成了個假的,於是假貨被拿走,二次調包後,假貨換假貨,新的假貨回到了周升手裡。

  余皓:「……」

  余皓心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對方把假的拿走了,也不知道接下來是怎麼個發展。

  「這訊號有點複雜。」陳燁凱說。

  「嗯。」周升吸著可樂,翻來覆去地看那假的金烏輪。

  「你怎麼察覺到這些的?」余皓覺得周升實在是太聰明了。

  周升抬眼,眼裡帶著笑意,稍一抬眉,就像還在唸書時的模樣,意思是「看我厲害吧?」。

  余皓點點頭,眼中滿是崇拜之色。

  陳燁凱說:「這也是對方朝你傳遞的一個消息。」

  周升又「嗯」了聲,眉頭舒展開來,余皓道:「等等,我智商跟你們有差距,能說清楚點嗎?」

  周升解釋道:「咱們來這兒的事,一共就幾個人知道?你老闆、老闆娘、金老師、黃霆、小歐,沒了,我單位的人都沒告訴。」

  陳燁凱道:「挨個排除,首先排除掉報社的三個。」

  周升漫不經心道:「金老師不能完全排除,但可能性很小。」

  「非常小。」陳燁凱說,「這個人是林澤提前聘來的,如果是臥底,林澤不可能不知情,林澤一旦知情,他愛人就不會主動提醒,余皓被跟蹤的細節。」

  「什麼跟蹤的細節?」余皓說,「老闆娘沒提醒過我這個啊。」

  「那個戴假髮的禿頭。」周升提醒道,「兩張照片裡出現的同一個人,忘了?」

  余皓:「!!!」

  這麼久以前的一件小事,周升居然記得!

  「林澤告訴過我,司徒燁以前離家出走過,家裡總想把他抓回去。」陳燁凱說,「應該是直覺。」

  周升道:「你老闆娘這反偵查能力也是槓槓的……嗯,所以報社暫時排除,但不排除金老師在認識你之後被收買的情況,先放著不管。」

  余皓道:「這個我在局子裡想過,啟航應該也不會。」

  「他朝同學諮詢過。」陳燁凱道,「但他同學應該不知道是誰。所以出賣你倆的,只有一個可能,黃霆兄。」

  余皓出了口長氣,果然是這樣。

  周升說:「他注意上咱們,已經好幾年了,結合他給我介紹那份工作,多半也是為了監視我。」

  余皓問:「所以這傳達了什麼信息?」

  陳燁凱道:「借這次機會,帶走金烏輪的過程,周升遲早會知道,這瞞不過他。黃霆來這一手的目的,是一個警告:人與金烏輪分離,希望咱們不要再使用它了。」

  周升道:「說不定他也和上頭達成了什麼交易,拿出金烏輪,藉以保護咱們,想來就不關咱們仨的事兒了。」

  周升打開杯蓋,嚼了幾塊冰,說:「天真得可以。」

  陳燁凱嘆了口氣,皺眉道:「他一向天真。」

  余皓眉頭深鎖,知道只有金烏輪是沒用的,哪怕黃霆拿到了真的金烏輪並上交給組織,他們也研究不出個二五八萬來。然而想到一群人圍著一個工藝品指指點點,毫無頭緒的場面,余皓便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簡直是周升的惡作劇!

  「不行。」余皓道,「這事兒既讓人煩躁又很好笑……」

  陳燁凱也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只有周升玩著手裡的吸管,無所謂地說:「一群龜兒子。」

  陳燁凱道:「我只沒想到連他也……唉。我只是想不通,他是怎麼篤定這件事的。」

  余皓剎那靈光一閃,喃喃道:「啟航的記憶已經被燒掉了。」

  「唔。」周升道,「所以黃霆哪怕推論得再天衣無縫,也沒有辦法確認。」

  來時車上周升與陳燁凱的談話給了余皓某種隱隱約約的啟發,他又道:「但這記憶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化作碎片,被埋進了潛意識。」

  「是。」陳燁凱道,「除非像喚醒梁老師一樣,進他的潛意識中,將記憶復原……」

  余皓說:「如果有種我們不知道的,別的辦法呢?」

  周升猛地看余皓。

  余皓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都忽略了現實裡的許多手法,就像藥物之類的,它們直接作用於人的記憶,或者說……催眠?催眠!」

  陳燁凱喃喃道:「有這個可能……」

  周升說:「萬一真是這樣,那黃霆就什麼都掌握了,靠。」

  余皓抓住了那閃逝的念頭,說:「對吧?有可能,是嗎?譬如說催眠療法,可以讓人想起童年被遺忘的某些片段,如果黃霆帶著啟航去參與催眠診斷,重新獲得了這段訊息,而啟航自己是不知道的,黃霆不就一清二楚了?」

  周升說:「是了,很有可能。把他的記憶消掉反而辦了件錯事。」

  陳燁凱說:「我們現在還有一個辦法,是進入黃霆的夢,把這段記憶也強行抹掉。」

  「一個接一個。」周升說,「拔出蘿蔔帶出泥,還有多少人要消?關鍵現在咱們不清楚知道這個秘密的,還有幾個。不過黃霆那王八蛋至少有一點還是好的,沒把咱們直接抓走,只拿了金烏輪。」

  陳燁凱道:「他應該沒有朝上頭透露太多。」

  黃霆還存著保護他們的心思,否則直接把周升帶回去,與金烏輪一起研究這事更直截了當。

  「不是不想,我猜是不敢,他們說不定想連我一鍋端。」周升說,「不敢是因為他們怕余皓。」

  「怕我?」余皓莫名其妙道,「為什麼?」

  「你是記者啊。」周升說,「你背後有林澤,有青華時報,真要捅出來,這事兒絕對小不了。」

  陳燁凱說:「這事情說出去也沒人相信,真要壓,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壓的。」

  「不。」周升手指挾著吸管打轉,認真地說,「你得想想清楚,金烏輪的事,對於黃霆來說,一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任何不可控因素都會掀起大風浪。」

  「那是的。」陳燁凱道,「一旦被林澤他們知道內情,像從前關於什麼雙魚玉珮的傳聞,要想收拾起來,就很難了。」

  「短期內,金烏輪不能再用了。」

  「他們也會發現是假的。」余皓說,「瞞不了多久。」

  「所以還得繼續想對策,」周升說,「看老子不玩死他們。寶貝吃完了嗎?吃完了走吧,繼續救人去,先把哥哥帶回家再說。」

  這是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插曲,危機就這麼突如其來地降臨,余皓起初覺得相當忐忑,但在周升眼裡,卻是滿不在乎,用「玩死」來形容,很有撒旦的氣場。離開餐廳前,周升又拍拍余皓,說:「別擔心,我能搞定。」

  「對手是黃霆。」余皓道,「背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

  「黃霆也是人。」陳燁凱倒也很鎮定,「是人,就有弱點。先前他們在暗,咱們在明,現在他們一轉到明面上來,就失了先手,不用怕。」

  周升笑著說:「就是,老子智商一百八,走吧!」

  余皓:「……」

  周升戴上墨鏡,還在車裡放了首歌,未來他們會不會玩脫不知道,但余皓知道至少這次周升不動聲色就把黃霆給耍了一把,確實屌炸。

  「注意集中精神。」

  前去拜訪朗暉時,陳燁凱提醒余皓,余皓當即收斂心神,把今天發生的事暫時驅逐出腦海。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傅立群的下落。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周升道,「走起!」

  余皓一時忘了如影隨形的金烏輪危機,忍不住就想笑。周升拉了下襯衣領子,換了件休閒西服,從包裡拿出那副平光眼鏡戴上,朝倒後鏡撥了下頭髮。陳燁凱從駕駛位下來,拉車門,周升帶著余皓下車,儼然又恢復了在雲來春的做派。

  「這……又換劇本?」余皓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哄下路人甲可以,」陳燁凱道,「哄老闆不行,我太書生了。」

  「合著咱們就是土財主了?」周升邊走邊調整襯衣袖子,朝余皓說,「像不像人民企業家?」

  「沒有沒有。」陳燁凱道。

  余皓謙虛地說:「陳老師資本新貴,我們不能比。」

  陳燁凱道:「好好說話,不要罵人。」

  周升一下繃不住大笑,余皓以前聽林澤說過,行業公眾號通常有默認說法,把鄉鎮土財主稱作「民間企業家」,搞投資的叫「金融巨頭」,「資本新貴」則是搞互聯網騙錢的年輕暴發戶。

  陳燁凱幾步上前,給周升按電梯,到得前台,拿出文件去拜訪,余皓則拿著個哈蘇,給周升在公司門口拍照。突然來了這麼三個人拜訪,前台毫無心理準備,裡頭一群傳銷骨幹還在做操洗腦唱《感恩的心》,一下就全蒙了。

  陳燁凱說:「約了黃總,今天早上十點。」

  「沒有約啊?」前台一臉蒙逼,趕緊打電話問,讓陳燁凱稍等,陳燁凱臉色於是就有點不好看,站在公司門口。周升與余皓很有耐心地在走廊裡等著。

  余皓摸摸周升的衣領,沒想到這麼陰差陽錯,又看到了這傢伙這副少爺做派,頗有點驚喜,周升帶著笑意打量余皓,似乎想低頭親他,又怕外頭來人。

  陳燁凱的聲音在裡頭傳出,有點不耐煩了,說:「好了嗎?」

  周升趁這時候低頭,在余皓臉上親了下,裡頭前台見陳燁凱拿著檔案袋,不知何事,生怕是市政府派來的,趕緊道:「您裡邊請坐,馬上就通知黃總。」

  「周總。」陳燁凱看了眼表,推門出來,朝周升說,「他們沒約,還聊麼?」

  「來都來了。」周升隨口道,「進去坐會兒吧,別刁難人家前台。」

  陳燁凱推開門,周升坦然進去,前台一見周升,頓時眼睛一亮,裡頭又來了名女主管,大家顯然都是一頭霧水,卻也不多問,先把三人請進接待室裡坐著。主管說:「黃總正在開會,這位是……」

  「前幾天我們總公司給您這邊打了電話。」陳燁凱說,「想過來找黃總談談代理經銷的問題,是不是中間環節裡,出了什麼問題?」

  周升坐下後也不喝水,四處看了看,余皓入戲也很快,趕緊摸出手機,朝手機裡問:「商務部誰負責聯繫的朗暉?怎麼這邊什麼都不知道?」

  「您是哪家公司?」主管站著稍稍躬身,站姿倒是很標準,朝陳燁凱道。

  周升隨手拿了茶几上的報紙翻了下。

  「郢市雲來春。」陳燁凱從檔案袋裡拿出介紹信交給主管,主管馬上道:「雲來春!我知道你們,餐飲集團!」

  「這位是我們小周總。」陳燁凱介紹道。

  周升朝余皓說:「不用問了,亂得一比,回去再說。」

  余皓答道:「應該都回家過年了。」

  主管拿了介紹信拍照,又說:「我馬上通知黃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周升朝主管點點頭,說:「沒事,反正現在聊也一樣。我在南陸就待兩天。」

  主管把照片發出去,請他們先坐,匆忙出外通傳。

  「公章箋都有。」陳燁凱看了眼介紹信,隨口道。

  周升隨口道:「實習的時候弄了幾張,正好派上用場了。」說著又朝後靠,一手搭在余皓背靠的沙發後背上,滿臉無聊。

  黃總很快就來了,這人名喚黃征,來前陳燁凱特地查過,四十歲上下,邊進接待室邊戴眼鏡,低頭看手機,又抬頭看周升。主管說:「這位是我們黃總。」

  周升點頭,起身彬彬有禮地握手,說:「初次見面,黃總你好。」

  「哦!哦!」黃征道,「你好你好!不亦樂乎!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黃征的聲音帶著南方口音,周升把雲來春給他做的名片遞過去,之前預備給他升職做的雲來春大事業部總監的名片還留著,陳燁凱則遞了另一張名片,上面是一堆英文。余皓心想你們這樣真沒問題嗎,就這麼確定別人不懂英語??

  「不用查了。」周升朝黃征笑道,「那是我爸。」

  「哦!是的是的!虎父無犬子!哈哈哈!」黃征匆忙間查了下雲來春,跳出來的第一張照片就是「人民企業家」周來春。瘦過臉磨過皮,與周升簡直七分神似。

  「嗯。」黃征看過介紹信原件,這才收下,說,「怎麼也沒人接到通知?真是太不合理了!酒囊飯袋!」

  陳燁凱道:「部門裡的小孩都放假了,不知道誰聯繫的,來之前說給這邊打了電話,說都安排好了,朗暉也歡迎我們來考察。」

  「沒關係!沒關係!」黃征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嘛!你們……你們的訴求是什麼!你們雲來春做餐飲,做得很大!我們正好可以互相學習!」

  陳燁凱給黃征看手機上的圖,說:「你們代理的保健品,我們周總吃了……」

  「我爸。」周升朝黃征解釋道。

  周升一開口,陳燁凱馬上閉嘴,黃征忙笑著點頭。短暫過後,陳燁凱續道:「我們周總吃了,覺得效果非常好。」

  「那是當然的!」黃征說,「我們這個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每天都在吃的!」說起這公司的產品,黃征頓時精神一振,切換到洗腦模式,開始給周升介紹,老布什、奧巴馬、伊麗莎白……滔滔不絕。

  「……這個裡頭有被稱作生命黃金的……」

  「Antioxidant enzyme antibody。」余皓朝陳燁凱說。

  周升這才想起來,朝黃征說:「這是我們的商務顧問,這個是我助理。」

  陳燁凱用英文與余皓交談兩句,雙方心照不宣地點了下頭。

  陳燁凱說的是「他的成語用得很有意思」,余皓則答道「我忍笑忍得好辛苦」。

  黃征說:「對!就是這個成分!」

  余皓看過他們的PPT產品宣傳,便記下了這個詞,事實上他也不太清楚是什麼,周升蹺著腳,腳踝擱在膝上,晃了晃,說:「我自己沒吃過,不太清楚,我爸是非常喜歡,想看下,有沒有可以合作的地方。合適的話,我們從你這裡拿點貨回去代理看看也行,你們過來做做渠道開拓也可以。」

  「這樣!」黃征朝周升壓低了聲音,嚴肅認真地說,「我讓銷售總監過來給你們先介紹下產品。」

  「不用!」周升一揮手,掏西裝內袋,余皓忙摸包,摸出一個鐵煙盒,周升接過煙,余皓掏打火機給他點煙,黃征忙道:「抽我的抽我的。」

  「抽我的。」周升從單位裡弄了不少好菸,余皓又給黃征點上,黃征說:「我們的產品有好幾種,你爸爸吃的,只是其中一種!這個要搭配組合,更有效果!你不知道……」

  接下來又是長達近半小時的產品介紹,余皓心想幸虧早上吃得多,現在肚子還沒餓,周升耐心地聽完,點了點頭。

  「這個我不吃。」周升道,「我爸是你們的粉絲,就不用多說了,效果一定是很好的。我更關心這種盈利模式,在郢市不知道效果怎麼樣。」

  說到盈利模式,黃征驟然又是一個抖擻,余皓心想完了,這麼下去估計談到晚上六點,都不一定能套出話。接下來黃征滔滔不絕,介紹了下自己團隊如何如何有幹勁,過去的一年完成了多少銷售額,又朝外喊道:「把咱們的銷售報表拿過來!」

  周升禮貌性地看過報表,感嘆道:「真是經營有方。」

  黃征說:「吃午飯了沒有?走,咱們一起下去吃個飯,邊吃邊聊!」

  余皓道:「有宣傳單嗎?」

  「有!」黃征叫來兩個人,又朝余皓與陳燁凱說:「他倆是我的副總,左右手!都是自己人!」

  副總抱了一疊傳單給余皓,訂了位置,帶他們下去吃午飯。午飯點的湘菜,周升只吃了一點就不吃了,席間和黃征聊了幾句,黃征聽得不住點頭。

  「餐飲世家的人。」黃征滿臉堆笑,說,「三代為官,才知吃穿!你結婚了沒有啊?」

  「沒有,再玩幾年吧。」周升說,「不著急。」

  余皓心想怎麼談起這個來了,拿了相機,給周升與黃征拍照,周升還大方地坐著,搭了下黃征的肩膀。吃著飯又開始敬酒,周升上來先是放倒了兩個副總,免得那倆人朝余皓廢話,與黃征便閒聊起來。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陳燁凱主動去把單買了,周升把黃征祖宗十八代的成分全套清楚,包括當年是怎麼初中輟學,白手起家打拚,卸過貨賣過保險,走南闖北,最後創立了自己的品牌經銷,全部摸得一清二楚。

  最後兩人稱兄道弟起來,余皓則在旁邊不住拍照,黃征又給周升點煙,叫人買單,得知陳燁凱已買過後,頓時大怒。

  「怎麼能這樣呢?」黃征道,「怎麼能這樣!太不給面子了!待客之道!你讓我面子往哪擱?」

  「哎沒關係。」周升說,「過來這一趟,交了您這個大哥,比什麼都值,是不是?一頓飯,您和小弟計較什麼?」

  陳燁凱又掏出一個木盒,說:「這是我們周總讓帶的茶葉,一點心意。」

  黃征頓時直上青雲,本來就被周升灌了迷湯,現在更是飄飄然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來我別墅裡過年!」黃征說,「就不要回去了!我讓你嫂子多做幾個菜,你們沒過過南方的春節,那叫一個花團錦簇、金碧輝煌……」

  周升說:「不不……」

  余皓道:「周總,下午那幾家還去嗎?」

  黃征頓時酒醒了一半,說:「你們還有安排?」

  傳銷組織的競爭也很激烈,朗暉雖有一定體量,卻也不算最大的,余皓進餐廳時就聽見隔壁包廂、隔隔壁包廂都在年前團建,一間在唱《感恩的心》一間在唱《愛的奉獻》。較之十年前滿地是傻子,騙不過來的情況,這幾年裡傳銷公司把周圍縣市坑了個遍,都要去郢市所在的華中發展下線了,可見市場前景不太樂觀。

  周升擺擺手,黃征想了下,說:「我去上個洗手間,回來再接著聊!」

  「我看要麼先訂個兩萬套回去試試?」周升朝陳燁凱道,「過完年讓他們派人來給咱們培訓銷售團隊?」

  「一萬夠了。」陳燁凱說,「他們沒這麼多貨。」

  那兩名副總一個躺在包廂沙發上,另一個出去叫車了。余皓沉吟片刻,說:「我想看下他們生產線。」

  「國外直接拿貨。」周升說,「沒生產線給你看。」

  「看下包裝車間吧。」陳燁凱說,「小皓留幾張照,回去也好給老總交代。」

  「問下他吧。」周升道,「就不知道願意不。」

  不多時,黃征回來,副總甲把副總乙扶著,公司裡頭開了一輛保時捷、一輛路虎過來接,各自上得車去,黃征又讓他們到公司裡休息下。

  余皓:「我們還有……」

  「啊不不不!」黃征說,「你們先坐,先坐!」

  陳燁凱:「要麼不叨擾了。」

  「不要走不要走!先不要走!」黃征說,「我和公司骨幹商量一下,馬上就來,給我二十分鐘!」

  黃征匆匆忙忙地走了,余皓朝周升使眼色,周升靠在接待室沙發上,鬆了下領扣,眉頭深鎖,喝酒喝得不大舒服,閉上眼,仍在思考。他一手牽著余皓,手指頭與他勾著。

  余皓甚至有種錯覺,這戲演得太逼真了,害他差點以為自己真是與周升來談生意的。有時他總在想,如果自己是個直男,沒和周升談戀愛,說不定他們也會以另一種形式相伴一輩子……就像周來春曾經說的,讓他和周升一起做生意。畢業以後他也許會跟著周升進雲來春,學習當他的助理。

  然後他陪著他,他一個眼神,自己就知道要做什麼,整個集團只有他能說服周升,全天下也只有他搞得定周升……他會和他吵架,也會替他擋刀子,說不定還會練練酒量,替他擋酒,就像司徒燁與林澤一樣。

  陳燁凱出去接電話,周升閉著眼睛,忽然說:「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嗎?」

  「嗯。」余皓眼裡帶著笑意答道,「兩萬套,一套四千五,九千萬。」

  周升追問道:「描述一下?」

  余皓道:「不描述。」

  周升睜眼,死乞白賴地湊過來,說:「描述一下嘛。」

  余皓道:「規矩點,別人公司呢!」

  周升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說:「我也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和你換?」

  「不換。」余皓說。

  「快說!」周升催促道,「打你了。」

  余皓道:「回家再說,工作不要談戀愛,待會兒影響我發揮。」

  周升說:「給個提示。」

  余皓答道:「新生籃球賽。」

  周升摸摸頭,說:「忘了,我出風頭了?」

  余皓說:「嗯……算是吧。」

  周升茫然道:「有嗎?」

  這時陳燁凱打完電話進來了,兩人便停下交談。

  「黃霆到鄰市機場了。」陳燁凱說,「我下去了一趟,把車鑰匙放在車底下,讓他隨時待命,等待支援。」

  周升輕輕地點了點頭,兩人都沒再說下去,余皓透過接待室的落地玻璃,看見外頭又在做活動,一群人喊著神經病般的口號,又拍打雙手,繞圈奔跑,這麼看上去,確實很像傅立群夢裡那些嗡嗡嗡的飛蚊人。

  第139章:參觀

  哥哥的想像力還是很豐富的,余皓心道。

  黃征又回來了,說:「你們再說說訴求,我看要麼就定在咱們家吧,小周總,你有什麼顧慮,不妨說說。整個南陸,我們的實力是最強的。」

  周升睜開雙眼,示意陳燁凱與余皓開口。

  陳燁凱說:「我需要瞭解一下,你們的團隊銷售模式。」

  「沒問題!」黃征說,「這些我們都會準備。你看,我們的組織架構非常清晰,你現在就可以參觀我們公司!」

  余皓道:「方便參觀下生產流水線嗎?」

  「這個……」黃征顯然不太樂意。

  余皓知道這些什麼所謂進口成分、抗衰老黃金,其實就是一堆糊精弄倆膠囊殼混在一起再裝藥瓶裡,瓶身噴印內容全由自己決定,一瓶保健品的成本還不到三塊錢,三瓶能賣四千五,本質上和詐騙沒有任何區別,對方是不會給他看流水線的。

  黃征差點就要點頭了,余皓知道他怕自己是內行,化驗出成分,又說:「就好奇逛逛,有關配方和成分,我們不關心,畢竟你們才是生產商。」

  「關鍵這個成分,」黃征說,「是商業機密,而且製藥上,我們廠房和別的公司距離很近……」

  「理解理解。」陳燁凱適時點頭。

  余皓明白了,這鬼地方的保健品多半是成批生產的,大家共用幾條流水線,生產出來大家把糊精膠囊各自拉走,再獨立封裝。

  「帶你們看看庫房吧?」黃征說,「製藥流水線要預約,不知道開沒……不知道方不方便。」

  「也行。」余皓說,「我想給庫房拍幾張照,回去也好做提案給大事業部宣講。」

  「好好!」黃征心花怒放,周升道:「那你們先過去?黃總,咱倆就……」

  「一起一起!」黃征生怕周升又去別的傳銷組織談生意,拉著他走了,這次他親自開車,上了自己那輛保時捷,說:「沒多遠,開車一個小時……」

  這下三人頓時魂飛魄散,周升酒被嚇醒了,說:「黃總,酒駕不好吧?」

  「沒人查!沒人查!」黃征說,「當官的都靠我們養著,沒關係!」

  「不不不……」余皓馬上道,「還是穩妥點的好……」

  黃征道:「相信你老哥我的實力……」

  余皓說:「我們周總之前喝醉過,對這事兒比較……希望您理解。」

  「那行。」黃征說,「你們誰來開?」

  「Nikcy你開。」周升說。

  陳燁凱笑著上了駕駛位,說:「長這麼大第一次開這麼好的車。」

  余皓與周升心裡默默吐槽陳燁凱,黃征開個卡宴,陳燁凱開個Panamera……這裝得有點過頭了。

  「我給你指路。」黃征說,「沿濱開大道走,走就是了。」

  「你導個航!」周升朝陳燁凱說,「我們後頭聊天。」

  「行。」陳燁凱笑著導航,黃征這下被兩人夾了沒辦法,只得把地址說了。陳燁凱便在前面開車。

  余皓在副駕駛位上問:「黃總公司過年不放假嗎?」

  「過年是提高業績的好機會!」黃征說,「拜訪親人、老人,正好找他們聊聊我們的產品,不放假,放什麼假?」

  余皓最恨忽悠老人買保健品的,以前他奶奶就被騙過好幾次,只得忍著。

  周升道:「這員工太好使了。」

  黃征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是不是?」

  余皓又說:「朗暉有多少人啦?」

  周升說:「和咱們大事業部差不多了吧?」

  黃征說:「大部分員工都在各地開經銷分部,不在總部,算起來也有一千多個了!」

  「哇。」陳燁凱與余皓同時驚嘆道。

  周升說:「咱們郢市倒是沒有。」

  「這是哪個代理給你爸爸推薦的?幾級代理啊?」黃征倒是想起來了。

  余皓心裡咯噔一聲,差點露餡,按理說既然周升家裡在吃這個保健品,自然要找代理諮詢,但他們這次來絕口不提代理,這問題要是沒答出來,多半要讓黃征起疑。

  陳燁凱正把定位發給黃霆,聽到這對話時,不禁從倒後鏡裡看了眼周升。

  周升閉著眼揉太陽穴,答道:「不知道吶,我奶奶不知道找誰買的,她年紀大了,記性不行,光記得療效不錯,死活讓我爸吃。我爸被拗得沒法才拿了回來。」

  「哦——」黃征點頭,說,「那你奶奶……」

  「好多年了。」周升答道,「情況時好時壞。」

  陳燁凱與余皓同時在心裡給周升狂點贊。

  車子開上國道,離開市區,下午三點,天灰濛蒙的,按著導航拐過工業園區,黃征自己也不常來這一帶,不時朝外頭望去,努力地辨認方向。周升抬手,在黃征肩上隨意拍了拍。

  「黃總。」周升說,「我們要下這訂單,郢市那邊,說不定工商還得打點下,您看呢?」

  余皓心想臥槽,你連回扣都要了,演戲演得真賣力。

  黃征似乎早就知道周升要這麼說,簡短道:「行。」

  「嗯。」周升說,「這年頭,做點養生的生意,比累死累活做餐飲好多了。」

  「還是比不上房地產。」黃征有點感慨地說,「說來也懷念從前的日子,遍地是黃金,現在賺的都是血汗錢。」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陳燁凱隨口道。

  余皓也在心裡感慨,改革開放的時候註冊個皮包公司就能去銀行騙錢,現在經濟環境不好,連行騙都不好賺吶。

  「你們沒經歷過那個年代不知道。」黃征一時不禁唏噓起來,搖搖頭,「那會兒還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後來就成了頭疼醫臉,腳疼也醫臉。再後來,頭疼堵嘴,腳疼也堵嘴,再做幾年,也不知道做什麼了。」

  余皓聽到這話差點笑噴出來,沒想到傳銷組織的頭頭居然會有這等感慨。

  「你們的經銷模式真的不錯。」周升看了眼微信上發過來的組織架構圖和經營模式簡介,轉給余皓,說,「你跟人家學學。」

  余皓心想這次專題有著落了——全是第一手資料,看我不給你們捅個大新聞。

  「到了。」

  陳燁凱關導航,余皓朝外頭看了眼,與傅立群描述的幾乎一模一樣。外頭種著兩大排芭蕉樹,門口沒掛牌,最外圍有一圈電網。

  周升酒醒了,在路邊喝了點水,黃征說:「我先過去招呼一聲。」

  「怎麼連個助理都沒有。」陳燁凱道,「一個老闆,親自帶咱們來看庫房。」

  周升:「單子太大了,簽下合同前他不想讓手下人知道。」

  余皓:「待會兒怎麼辦?」

  周升說:「踩好點,咱們晚上再來。」

  余皓說:「虧我還心驚膽顫的,生怕碰上李陽明。」

  「他不會在公司裡頭。」周升答道,「小嘍囉估計正忙著四處坑自己兄弟呢。」

  陳燁凱道:「真碰上了怎麼辦?」

  周升道:「真碰上就換你上唄,李陽明不是喜歡你嗎?」

  陳燁凱:「……」

  余皓差點被笑死,黃征回來了,朝他們說:「來,咱們這邊走。」

  工業園區大鐵門上開了個小門讓他們進去。

  「黃總!」

  一人過來打招呼,笑得十分燦爛,黃征朝那主管說:「我帶客戶過來看看庫房。」

  黃征與那主管說了幾句,主管腰畔正掛著一串鑰匙。

  園區中分倉庫、宿舍、廠房三個大區域,不遠處是一排工人宿舍,與庫房一起被鐵絲網圍著。黃征帶他們走了另一條路,前去庫房。

  余皓看了眼「高壓」的警告標誌,心想晚上再來得如何救人。周升輕輕動了下他,示意他別太東張西望,免得黃征起疑,陳燁凱則不停地與黃征說話,引開他的注意力。

  宿舍樓前,兩條德國警犬突然發出瘋狂的吼叫,余皓假裝被嚇了一跳,周升便擋在余皓身前,讓他過來些許。

  「裡頭不能抽菸。」黃征提醒道,「粉塵太多。」

  周升點點頭,穿過宿舍區,抵達倉庫,余皓尋思著他們走的路還只是後門,園區裡人很少,大多回家過年去了,只有幾個工作人員留守。

  陳燁凱朝余皓道:「你在附近逛逛,拍幾張廠房遠景?回頭給黃總修修圖。」

  「不能逛!不能逛!」黃征馬上說,「外頭不能拍照,請你們理解。」

  「沒關係。」周升馬上道。

  工作人員打開庫房,讓他們看生產好的保健品,全用陳舊的紙皮箱裝著,塑料帶捆上,庫房內亂七八糟,光線昏暗。余皓拍了幾張照,黃征又關上了門,周升想了想,朝余皓說:「你給老白打個電話,待會兒我找他聊幾句。」

  余皓點頭,看看黃征,隨手把相機交給陳燁凱,黃征知道他們需要商量的空間,便識趣地站在庫房外。余皓假裝打電話,繞到庫房後。

  「白總。」余皓的聲音傳來,「我們考察得差不多了……嗯,挺好……」

  周升、陳燁凱與黃征閒聊幾句,黃征說:「要麼,咱們先回去?」

  「等會兒吧。」陳燁凱笑道,「就幾分鐘,趁著他們都還在,今天集團最後一天上班了。」

  「哦……」黃征說,「你們放假還真早。」

  「財務部門到了年底都沒心思工作。」陳燁凱說,「不比你們。」

  余皓聲音漸小下去,周升過去,朝余皓道:「我說?哎,嗯……」

  周升聲音隨之收小,自然過渡到商量要事的氣氛,繼而把手機一收,還給余皓,兩人馬上轉身,沿庫房後跑向宿舍區。

  「漏洞太多了。」余皓說,「這傢伙怎麼這麼蠢,什麼都沒發現?」

  周升說:「天下武功,唯錢不破;九千萬的合同,人一旦起了貪念,就非常容易被騙,要想保持清醒,就不能貪……正常。你說這電網在正常工作麼?」

  余皓答道:「可能性不大,要麼晚上再來?」

  周升示意余皓躬身,余皓照辦,周升幾步跑來,踏上余皓背,翻上庫房二層,伸手下來,拉著余皓。兩人並肩站在庫房二層外部邊沿上,余皓抬頭看,上三層有點困難,便與周升貼著牆緩慢挪動,偵查附近地形。

  「想啥呢?」周升見余皓有點走神。

  余皓:「想稿子……」

  余皓職業病發作,從抵達南陸起,腦子裡便開始自動編排他的採訪稿,還穿插著各種配圖,包括搭配銷售代理模式,先介紹朗暉的傳銷模式,再給出一張工業園區大門照片並解說「大量的劣質保健品就在此處源源不絕地被生產出來,並標上四千五百元的價位,通過逐級代理的模式銷售到全國各地……」

  「園區外有好幾個保安亭。」余皓說,「萬一待會兒衝出來一群保安怎麼辦?」

  周升答道:「過年過節的,沒幾個人值班。」

  偵查點朝向對面員工宿舍,走廊外頭晾了幾件衣服,有幾個人在巡邏。

  「狗最麻煩。」周升道,「帶包子了麼?」

  余皓答道:「這種是不知道哪兒弄來的警犬,不吃包子。」

  周升皺眉道:「難辦。」

  陳燁凱給周升打電話了,問:「你們去了哪兒?」

  「來了來了!」周升說,「正找洗手間呢。」說著速度與余皓躍下,轉回倉庫前去。黃征一臉緊張,午飯的酒到得這時已醒得差不多了,隱約察覺到不對,卻沒有多問。那主管也來了,站在一旁打量他們,眼裡雖然帶著笑意,面上卻透出警惕之色。

  黃征尋思道:「那,咱們就回去了?」

  周升道:「大致談了下,我得先找個洗手間,中午酒喝多了。」

  黃征道:「我也正要去解個手,我帶你去。」

  辦公樓一層有個廁所,黃征把周升帶進去,主管在外頭,四人一排,黃征站在中間,雙手正忙著解皮帶時,周升卻突然從後面按著黃征的頭,往牆上一撞。

  余皓:「!!!」

  黃征猝不及防,當即尿了一褲襠,說時遲那時快,陳燁凱又按著他額頭,將他撥回頭,後腦勺又朝牆上一撞!

  「咚咚」兩聲,余皓頓時反應過來,抓了洗手間裡的抹布,乾淨利落地堵住他的嘴,以防他叫出來。黃征被撞得頭昏眼花,在地上扭動掙扎,周升道:「快!綁住他!」

  三個打一個,當場把黃征按在地上,脫他的衣服,打死結,黃征根本就不是對手,幾分鐘後,他已被牢牢捆了起來。

  周升把黃征拖到廁所內其中的一個格位裡,起身指指洗手間進門處兩側,陳燁凱會意,與周升藏好,朝外頭道:「林總,有紙嗎?」

  「哎!」那主管剛走進來,周升與陳燁凱同時出招,陳燁凱出手,周升出腿一掃,那主管當即摔倒在地,余皓一個翻身騎在他背上,低聲道:「識趣的不要嚷嚷,這裡喊起來誰都聽不見。」

  洗手間距離庫房、值班室、大門保安亭都有一段距離,周升摘了那人腰帶上的鑰匙,陳燁凱解他皮帶,把他捆起來,扔進廁所格位裡。

  「除了鑰匙,別拿他們的任何財物。」陳燁凱說,「否則容易被告搶劫。」

  「瞞不了多久。」周升拋了下鑰匙,出得洗手間,說,「頂多只有半小時。」

  余皓心有餘悸道:「太驚險了,下次能別暴力破解嗎?」

  「直截了當。」周升道,「多好?」

  陳燁凱道:「電網有電?」

  「去中控那裡,把園區電源切斷。」余皓說,「電一關,保安馬上就會發現。我去關電,你倆隨時準備上宿舍樓救人,怎麼走還是個問題……」

  周升說:「開他的車走,只帶哥哥,別人不管了。」

  「不行!」陳燁凱道,「搶劫他人財物,一告一個准,沒跑了。黃霆已經在路上,很快就到!」

  「行,分頭吧。」周升收起鑰匙,與余皓、陳燁凱分頭行動。

  余皓進了廠房,廠房裡光線昏暗,封裝流水線外放有大量膠囊殼,散了一地,幾個蛇皮麻袋裡全是白色粉末。余皓邊走邊拍幾下廠房,朝陳燁凱道:「中控得穿過廠房。」

  「我拍兩張照,馬上好。」

  內裡一個車間還在開工,余皓與陳燁凱馬上躬身,藏身紙箱後,余皓把哈蘇相機鏡頭前推,一名工人正抱著蛇皮袋,往填料漏斗裡倒粉末,余皓猛按快門,來了個連拍。

  工人扔了蛇皮袋,咳了幾聲,拉下操作桿,轉身去洗手。余皓與陳燁凱趁機躬身從他身後溜過去,推開小門上了二樓。

  「希望別有人。」余皓低聲道。

  陳燁凱小聲說:「沒人,應該是偷懶去了。」

  中控機房裡十分安靜,虛掩著門,余皓一陣風地進去,看了眼牆上的簽到夾,陳燁凱說:「動哪幾個?」

  密密麻麻一大堆按鈕,余皓與陳燁凱面面相覷。

  陳燁凱:「我不是學數控的……」

  余皓:「我是你學生……」

  兩人:「……」

  余皓靈光一閃,在機房裡拍了張照,微信發到他與林澤、司徒燁、金偉誠的群裡。

  余皓:【我要斷掉整個廠區的電,怎麼做?你們會嗎?】

  金偉誠:【左數第三個,箱子拉開,先找到紅色的線,用手扯下來,把線扔了別讓檢修人員發現。】

  余皓照做,金偉誠又把圖發回來,上面打了個紅色箭頭。

  【用圓珠筆把這個開關撬飛,塑料開關踩碎掃櫃機底下,圓珠筆戳進去,扳斷,塞在裡面。】

  陳燁凱找了支圓珠筆一撬,開關頓時飛出去,余皓撿回來踩碎,一腳掃進櫃底,陳燁凱把圓珠筆扳斷。

  金偉誠:【找牆上有一個總控開關,把它拉下來,然後就跑。】

  司徒燁:【加油!老闆娘與你同在!】

  林澤:【加油!】

  陳燁凱把箱子門統統關上,余皓撥通電話,聯繫周升。

  余皓:「我們準備關電了。」

  周升:「關吧。」

  余皓一拉總控開關,瞬間聽到了一聲像是裝置斷電的低沉共鳴,「嗡」的一聲,所有燈全熄了,中控室內一片黑暗。

  電話來了,余皓邊接電話邊與陳燁凱快速下樓梯。

  「你們在南陸哪兒?」岑珊焦急地說。

  「嫂子!」余皓道,「我們正忙呢!待會兒給你打過去!」

  園區內,遠處傳來喊聲。

  周升甩出繫著磚頭的長繩當勾索用,幾步爬上牆頭,翻過電網,飛躍,落地,往宿舍區的圍牆前跑去,掏出鑰匙,低頭開鎖,開了小鐵門,閃身進入。跑得幾步,聽見音樂聲,倏然停下,朝宿舍樓下一躲。

  員工站在樓上朝外看,周升頭頂傳來交談聲:「怎麼停電了?」

  第140章:惡鬥

  周升待人走過,上前開了宿舍樓下的鐵門,把鎖扔進下水道裡,快步上去。二樓兩名員工在抽菸,周升探頭看了眼,是監督人員的寢室,於是上了三樓。

  三樓大多是空房間,堆放著保健品紙箱,通往四樓的台階上還有一道大鐵門,上了鎖。周升正試鑰匙時,倏然兩條狗從鐵門內撲了上來!一陣瘋狂咆哮!

  那兩條警犬朝著周升狂吠,不住在鐵柵門上狂撞亂抓,周升卻一臉淡定,開鎖,退後,朝那兩條狗拋了個飛吻。

  「又怎麼了?」

  兩名員工聽到狗叫,快步上來。

  「嗨呀——」周升一手按住樓梯扶手,在空中旋轉,一招大迴旋,同時扔鎖,拉門,起身從三樓翻向二樓拐角,掃腿,飛踹,動作一氣呵成!

  那倆員工連發生什麼事都沒看清,霎時就被周升飛踹出去,狠狠撞在牆上,兩條狗隨即瘋狂地撲了上來!

  周升赤手空拳護住面門與咽喉,動作比那德國警犬更快,先是就地閃躲,躲過先後衝來的兩條警犬,再抬腳飛踹。然而他終究低估了這訓練有素的惡狗,朗暉幾乎不派人駐守,可見這兩條狗極其凶悍!

  周升越過台階回到三樓,踹中一條狗的肋部,把它直接沿著走廊踹下了二樓,另一條卻從背後撲住了他,周升一招背摔,狗爪卻牢牢抓住他的西服外套,撕扯聲響,把他的西裝扯下近半,周升當即金蟬脫殼,手臂一抽,把外套扔到一邊。

  「讓!」陳燁凱一聲怒喝,與余皓趕到,陳燁凱掄起包,一招砸在狗頭上,周升馬上退後,先前被踹下樓的那條狗卻加快腳步,疾衝上來!

  「余皓!」周升喝道。

  余皓抓起地上的西服外套,包在手臂上,還未跑上三樓,便被一條惡犬堵在樓梯間,周升見狀顧不得再纏鬥,正要衝下來時,面對余皓的那狗已一聲咆哮,四足躍起,騰空掠來,朝著他的脖頸咬下!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時,余皓腦海中突然響起了謎之提示——半年前,從林澤發來的微信視頻上聽見的,陌生人喊的那句:「對準它的鼻子!」

  猶如條件反射,余皓將西裝外套一卷,包在拳上,當場乾淨利落地一拳,穿過惡犬的前爪,結結實實揍在了它的鼻子上!瞬間那將近四五十公斤的凶悍大狗被擊中前鼻,毫無招架之力,嗚咽一聲滾下了樓梯!

  周升大聲喝彩,余皓那招明顯超常發揮,簡直創下了職業生涯的巔峰,他心有餘悸地往下看時,周升拖著他,衝回三樓。

  陳燁凱脫下外套雙手抖開,鬥牛般將另一條惡狗逗了幾個來回,滿頭是汗,一人一狗對峙,那德國警犬又是一聲狂嘯,沖上前的剎那,周升一聲怒喝。

  「相機預備!廬山升龍霸——!」

  周升躍上三樓最後一級台階時,警犬正身在半空,周升一招上勾拳,擊中警犬腹部,余皓大喊道:「帥呆了——!」

  第二條警犬被周升全力以赴一擊,身在半空中噴出口水,陳燁凱敏捷側身,避開口水免得髒了衣服,警犬劃出一道弧線,朝樓下直摔而去。

  短暫靜謐,陳燁凱拍了拍衣袖上的灰。

  「沒被咬?」周升說。

  「沒有。」余皓答道。

  周升:「剛剛那一招拍下來了嗎?」

  「拍下來了。」余皓答道。

  「安全。」陳燁凱道,「上來時看見有兩人急急忙忙跑下去了。」

  那是被周升揍飛的員工,想必去報警了。

  二樓又有腳步聲,三人同時警惕,上來的人與他們一個照面,雙方卻都是愣住了。

  「李陽明?」余皓道。

  李陽明道:「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李陽明彷彿在宿舍裡剛睡醒,聽見外頭狗吠與打架聲,匆匆忙忙過來查看,陳燁凱站在走廊前,眼裡帶著怒火注視他。

  周升提拳,卻被余皓按了下去。

  「走吧。」余皓說,「救人要緊。」

  「余皓!」李陽明道,「余皓!你等等!」

  李陽明伸手來拉余皓,陳燁凱與周升卻同時出手,一人一邊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朝後一推,李陽明一個踉蹌,險些摔下樓梯。

  余皓現在根本沒時間管他,跑上四樓,李陽明站在樓梯拐角處看他們,周升一指李陽明,說:「你跟上來試試?你再動手,我家有的是錢,在這兒直接要你的命,判我防衛過當坐幾年牢,再賠你爸媽兩百萬,你猜他們原不原諒我?」

  周升那話不過是嚇他,李陽明卻意識到確實如此,死在外頭家裡也不管,真要拿錢擺平也不是不可能。

  李陽明一步步退後,躲了下去。

  余皓已到得四樓,整個四樓連走廊上都裝了防盜網。

  「余皓!」熟悉的聲音在防盜窗前激動喊道,「你們來了!這兒!」

  余皓聽見傅立群的聲音時,頓時彷彿失去了全身力氣,一陣天旋地轉,兩眼發黑。

  「哎!」傅立群在鐵窗裡焦慮道,「你幹嗎?!」

  「我沒有鑰匙。」余皓拿著相機,緊張的心情一放鬆,頓時就想笑,說,「鑰匙在周升手裡。」

  傅立群忍不住也哈哈哈地大笑,宿舍裡頭全是人,房裡還傳出聲音,像是在播什麼電台。

  余皓聽見了任正非的講座,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狼性文化,就是對工作、對事業,有貪性,有狼的狂野……」

  周升趕上,掏出鑰匙要開門,陳燁凱守在鐵門處,朝上面喊道:「周升!保安全過來了!」

  狗叫聲,怒吼聲,外頭一片混亂,傅立群意識到危險,說:「不,你們先走……」

  任正非的聲音:「有『暴』的力量……」

  周升邊翻鑰匙邊道:「別吵!這他媽誰在唸經?!把它關了!」

  傅立群:「洗腦講座!不知道連的誰的藍牙,關不了!」

  任正非的聲音:「猛虎也怕狼群,狼是具有自我奉獻精神的個體,我們員工,也要有無私的奉獻精神,對事業,要無私奉獻……」

  余皓掏出手機,搜索藍牙音響,搜到「李陽明的天貓精靈」,直接踢掉了他的藍牙,開始放歌。

  「哪一把?靠!」周升道。

  「黃銅那把!貼了膠布寫著401的!」傅立群在房裡喊道,「我好餓,帶吃的了嗎?」

  周升把門打開,推門,把鑰匙扔給上來的陳燁凱,喊道:「402!你去開那邊的!」

  余皓把不知道在哪兒的藍牙音響聲音開到最大,一聲巨響!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緊接著《Y.M.C.A》那極有節奏感的前奏響起。

  「Young man!」

  周升:「……」

  余皓唱道:「theres no need to feel down!」

  傅立群:「喔哦哦哦——」

  「放下武器!」保安怒喝,緊接著又有兩名保安手持旋棍,帶著警犬衝了上來。

  陳燁凱跟著那音樂唱道:「I saidyoung man!」

  「pick yourself off the ground!」

  陳燁凱馬上閃身,去開另一個門,余皓差點被旋棍打中,周升喝道:「小心!」眨眼間扳住余皓肩膀,把他朝身後一按,側身避過旋棍——

  「Its fun to stay at the……」

  ——余皓馬上持相機,退後,連拍。

  「咔咔咔咔」四聲,定格四張照片。

  周升躬身,兩名保安的旋棍從他頭頂掠過。

  腿掃,放倒一保安。

  「Y——M——C——A!」

  周升急剎,起跳,後躍,頭下腳上空翻。

  兩腳擰住另一保安肩背,大迴旋,將他狠狠摔在地上!

  保安一倒,警犬沖上!

  余皓一個箭步,以肩膀將周升撞進房內,警犬撲空,從余皓頭頂掠過,轉身再撲了上來。傅立群朝旁一讓,兩手按著房內的門,朝外狠狠一推。

  宿舍鐵門巨響,兩條狗撞在鐵門上,哀嚎著彈開。

  《Y.M.C.A》的樂聲持續響起,傅立群在這音樂裡怔怔看著余皓與周升。

  「回家吧。」周升深呼吸,「幾個人?」

  傅立群突然沖上前,與周升緊緊抱在一起,那一刻時間彷彿安靜了。

  「這種時候就不要拍了!」周升朝余皓惱火地說。

  傅立群又過來狠狠抱住了余皓,不住喘氣,余皓拍拍他的背,預感到他要哭了。

  「快點離開這兒。」

  傅立群回頭看室友們,宿舍裡全是年輕人,各個面有菜色,飢腸轆轆,形貌消瘦。宿舍裡就像個貧民窟,地上全是髒水,通鋪用幾塊磚頭支著,直接搭在地上。

  南方本來就潮濕,宿舍裡散發著潮味與汗味,被子卻折得很整齊,搪瓷飯缸被擱在床頭,床上沒有枕頭。

  傅立群說:「你們走嗎?不是都想回家?這就走吧。」

  「證件還在老大手裡呢。」其中一名黑黑瘦瘦的年輕人說,「去哪兒?回家也沒人管我。」

  「你們這樣是違法的!」有人道,「什麼意思?」

  「被洗腦了。」余皓道,「不想走的人不管。」

  周升沒空再與他們多說:「走的話就出來!」

  余皓退了出去,朝側旁一看,陳燁凱開了門以後就不管了,另一個宿舍裡關著的全是女性,四十來歲到二十歲的都有。

  傅立群面對室友們,又有人說:「我要回去,我受不了了。」

  周升說:「快!」

  余皓與陳燁凱、周升帶著眾人下樓,余皓來不及點數,不知道跟來了幾個,陳燁凱帶來的人顯得要多些,其中還有人下了樓,不願離開,只打算在附近散步。

  「等等!」傅立群經過二樓時又說,「這房間鑰匙你們有嗎?」

  陳燁凱扔給傅立群鑰匙,傅立群開了二樓一個房間的門,推門進去,又拿鑰匙開櫃子,裡頭全是手機。

  眾人一擁而上拿手機,角落的床上堆著各自的包,於是又各自拿了包。

  下到宿舍樓前的操場,周升指路,說:「往東南邊走,從那兒出去就是國道了!」

  到得最外圍,距離工廠大門還有五十米的空地上,傅立群走路有點不穩,額頭上全是汗,余皓道:「哥哥?」

  「有點感冒。」傅立群說,「不嚴重。」

  又有狗叫聲,余皓差點炸了:「這到底養了多少狗?」

  所幸這次是土狗了,將近十個保安趕到空地,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周升說:「我數三聲,準備轉身跑。」

  「看後面。」陳燁凱道。

  余皓回頭看,大門處又進來了五個人,李陽明躲在保安身後,跟著過來,遠遠地看著他們。

  「被包圍了。」余皓說。

  「十五個人,四條土狗。」周升說。

  余皓道:「能搞定麼?」

  周升答道:「得等待機會。」

  陳燁凱:「不要逞強。」

  傅立群振作精神,把包扔給余皓,喘息數聲,說:「我這電量已經見底了,頂多只能迴光返照五分鐘。」

  周升:「朝鐵絲網後頭退,尋找機會。」

  四人慢慢後退,保安圍了上來,余皓給這個被包圍的場景拍了張照,各個凶神惡煞,千鈞一髮的局勢,盡收相機之中。

  「你還有心情拍照?」周升道。

  「我又不上去打。」余皓笑道,從接到傅立群之後,他的心情就變得很好,彷彿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可以不再懼怕任何困難,「好歹是單挑一整個排球隊的人,我相信你能行。」

  眾人都想起了周升大一那年把體育二班男生包括保安在體育館裡打得滿地找牙的神話,當即都笑了起來。

  「唔。」周升鬆了下手指。

  「把武器放下!」保安的包圍圈收攏到近十米,紛紛手持旋棍,指向他們。

  「哪兒來的武器?!」傅立群莫名其妙道,「你們瞎啊!」

  這話一出,四人又是爆笑。

  「我說!把相機交出來!」保安道,「警察馬上就要來了!你們跑不了!」

  余皓:「別怕,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相機,鏡頭裡不會射暗器的。」

  周升:「拉倒吧等警察?來了照打!少囉唆,動手!」

  李陽明突然道:「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

  周升:「打人啊!還能做什麼?」

  李陽明怒道:「哥哥!回來吧!這麼好的機會!你又要逃避嗎?」

  傅立群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只安靜地看著李陽明。

  「陽明。」傅立群難以置信道,「你認真的?」

  李陽明帶著怨氣,幾乎是狂喊道:「他們這群人,什麼時候管過你?關心過你?你是信他們還是信我?」

  余皓:「……」

  周升:「……」

  「陽明。」傅立群眉眼裡帶著強忍著的悲傷,「我……我不知道該朝你說什麼。算了,後會有期。」

  周升說:「咱倆的事兒可沒完,李陽明。你他媽居然把我兄弟騙來了傳銷窩?!」

  「你想做什麼?」李陽明卻發狠道,「周升!你以為我會怕你嗎?!」

  周升怒極反笑,說:「你當然不怕我了。」

  「你們這群虛偽的垃圾。」李陽明的五官近乎扭曲,猙獰地說,「垃圾!好人全你們當,壞人全我當!你來啊!你能把我怎麼樣?你還能回來殺了我不成?滾吧!」

  「我什麼都沒有,」李陽明咬牙切齒道,「所以我也不怕你做什麼,真要惹急了,老子和你拚命!」

  余皓一眼瞥見黃征已經被救出來了,滿臉血的正在角落裡打電話。

  「盡快動手。」余皓說。

  黃征衝到外圍,喊道:「抓住這些人!全是詐騙犯!抓那個拿相機的!」

  果然下一刻,狗先沖上,保安隨即衝來,周升捋起袖子,帶著陳燁凱與傅立群衝了上去!余皓將相機往肩背上一挎,飛身上前,拖住一條狗的腿,那狗正要撲向周升,被余皓拖得甩開。

  現場開始混戰,余皓第一次親身參與到這種群架的場面中,這次周升沒有鐵棍當武器,只能用拳頭。人實在太多,傅立群搶到一把旋棍,扔給周升,吼道:「人太多了!」

  「抓黃征!」周升喝道。

  黃征頓時膽寒,下意識往後退,轉身就跑。四人趁機與保安一分,周升已放倒了六個,緊接著再衝上去要混戰。

  倏然一陣引擎轟鳴聲,吉普車穿過芭蕉林,越過外頭水溝,猛地撞在鐵絲網上!余皓一回頭,發現是己方的車!

  「黃霆來了!」余皓喊道。

  陳燁凱:「撤!」

  余皓挨了兩下旋棍,幸好傷得不重,周升怒道:「不是說好不上來打的嗎?」

  緊接著吉普車車門被推開,歐啟航與黃霆衝了下來,歐啟航手持鐵棍,扔給周升,一身運動服,話也不說就上去擰住一個揪著余皓的保安,把他擰翻在地!

  「上車!」黃霆喝道。

  李陽明:「……」

  李陽明只站著發抖,不斷退後。

  周升喝道:「來得正好!」

  歐啟航一加入,形勢頓時逆轉,拳腳如旋風般逆流而上,黃霆抓著余皓的胳膊,把他拉向吉普車,又上前去幫傅立群。歐啟航撞進戰團中,一式背摔。

  「凱叔!」

  歐啟航把那保安摔向陳燁凱,陳燁凱肩扛,接力背摔,把人甩出去。

  「去你媽的……」緊接著周升拖過那人手臂,竟是把一個百來斤的保安掄起來當成武器,第三下背摔,朝衝上來的人群裡直摔過去!

  「武器給你們了!拜!」周升瀟灑一揮手,與黃霆、傅立群、陳燁凱、歐啟航跑向吉普車。歐啟航與余皓、周升、傅立群擠上後座,黃霆上駕駛位,陳燁凱拉開副駕駛車門,一瞥李陽明。

  保安摔了滿地,李陽明不住後退。

  黃霆發動汽車,陳燁凱一手架著車窗,卻不上車,朝李陽明道:「陽明。」

  李陽明眼裡全是淚水。

  「你以為你真的就什麼都沒有嗎?」陳燁凱認真地說。

  余皓想起了在醫院那天,第一次見陳燁凱時,他朝自己說的話。

  那天,陳燁凱說的是「從小到大,你就一個朋友也沒有嗎?」而他的下一句,則是「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朋友」。

  余皓透過車窗,安靜地看著陳燁凱。

  陳燁凱與李陽明遙遙相對,時光彷彿凝固了,傅立群的眼神,一時間也感慨萬千。

  「你不是一無所有,陽明。」陳燁凱坦然道,然而下一句,他說的卻是:

  「你還有畢業證和學位證。」

  說著,陳燁凱朝李陽明充滿霸氣地一指:「但現在你的學位證沒了,因為我要讓你掛科!回去反省吧!」

  李陽明:「……」

  說畢,陳燁凱上車,眾人哄笑,周升瘋狂鼓掌,大喊道:「好!」

  余皓無奈地搖搖頭,心酸地笑了笑,黃霆倒車,加速並直接杵上另一面鐵絲網,衝出了工業園。

  第141章:歸途

  車一開上國道,眾人頓時筋疲力盡,僅有的最後一點力氣也隨之消失。

  黃霆開導航,直接導到鄰市機場,陳燁凱卻仍在擔心當地警方會追上來,朝黃霆道:「公安不管?」

  「已經打過招呼了,」黃霆說,「他們不願意出警幫忙,只能做到兩不相幫,天高皇帝遠,沒辦法。」

  後座上,周升與余皓都十分警惕,歐啟航道:「還以為要奔波一會兒,沒想到就這麼一場。」

  「你的出場,可是關鍵支援。」陳燁凱側頭朝歐啟航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余皓心想黃霆既然已經通知這邊,拿走了他們的金烏輪,想必也通過組織的關係通知了系統內,讓他們不要干預這次救人計畫。

  「你小子變得更能打了啊。」周升一手繞過傅立群的肩膀,拍了下歐啟航。

  「嘿嘿。」歐啟航答道,「我準備參加業餘賽了。」

  周升滿不在乎道:「回北京了咱倆練練?」

  歐啟航:「呃……不是升哥的對手。」

  周升驀然道:「知道不是對手還不趕緊把手從我老婆背上挪開?!你不是找打是想幹嗎?」

  眾人哄笑,吉普後座只能坐三個人,現在擠進了四個大男生,擠得跟罐頭似的。偏偏上車次序混亂,余皓與周升各貼著一個車門,余皓只得往前傾身,歐啟航手沒地方放,只好放余皓背上。

  余皓笑得肚子疼,陳燁凱道:「相機給我。」說著接過相機,在副駕駛位上來了個自拍,把六人全拍了進去。

  余皓拿相機時,發現黃霆從倒後鏡裡看他,眼裡帶著狡猾的笑意。

  傅立群靠在座位上休息,歐啟航拿出士力架給他吃,傅立群便道:「謝謝,謝謝!」狼吞虎嚥地吃了,又猛喝水。

  「人沒事就行。」黃霆道,「就當長個教訓了。」

  「嗯。」傅立群已經看開了不少,說,「讓大夥兒操心了。」

  歐啟航:「我們只是來採訪而已,沒人操心你。」

  余皓道:「就是,我只是來完成課題的。」

  周升:「對哦,我是陪他來採訪的,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成嗎。」

  陳燁凱說:「這專題太難做了。」

  余皓說:「謝謝大家幫我轉正,太感動了。」

  眾人一起答道不客氣不客氣,傅立群頓時哭笑不得。

  歐啟航拍拍傅立群的背,周升也拍拍他,傅立群道:「還有吃的麼?」

  「我也好餓。」余皓說,「中午提心吊膽的,就沒吃啥。」

  周升:「回家給你們做好吃的去,快過年了。」

  歐啟航把吃的全拿出來,大夥兒在車上把零食分光,陳燁凱也拿了點吃,隨手喂給黃霆一塊餅乾,黃霆叼著,眉頭擰了起來,自動吃下去。

  「沒想到連你也驚動了。」陳燁凱隨口道。

  余皓與周升始終豎著耳朵聽陳燁凱與黃霆的對話。

  黃霆答道:「自己人,本來也該來。」

  陳燁凱又道:「說了我陪他們,不會出事。」

  黃霆嘲笑道:「我可不這麼認為。」

  余皓很少聽見陳燁凱與黃霆像這樣對話,話裡彷彿還藏著機鋒。周升插口道:「接下來上哪兒去?」

  「我飛機回北京。」黃霆答道,「過年還得值班。」

  歐啟航道:「我回家。」

  「一起走唄?」周升說,「回郢市,離開也有一段時候了。」

  「哎?」余皓忽然心動了,說,「回去麼?」

  「反正就咱倆過年,哪裡不是過?」周升朝余皓道,「你想出去玩?」

  余皓接了個電話,岑珊又打過來了。

  「我們正打算去機場呢。」余皓一手擋著手機,不想讓傅立群看見,說,「嗯……接下來應該是回郢市吧?詳細的還沒想好……行,反正也放假了。」

  余皓確實有點想念郢市,於是大家就議定,抵達機場後,黃霆自己回北京,餘人則一起回郢市去。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傅立群睜開眼,朝周升道。

  周升以眼神示意,傅立群眼中訝然,歐啟航卻道:「夢見我們來找你了嗎?」

  傅立群笑了笑,一手攬著歐啟航,說:「對啊。這不是來了嗎?」

  「你們怎麼找到這地方的?」黃霆道。

  「忽悠出來的。」周升答道,「騙了黃征,參觀他們的團隊培訓,就把我們帶過來了。」

  黃霆沒有多問,余皓心想這真的讓人煩躁……明明這一整車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還要互相試探來試探去的。

  「回去注意報導內容。」黃霆把車停在機場,陳燁凱用手機聯繫了租車公司過來還車,黃霆又道,「不過你應該知道輕重了。」

  「嗯。」余皓道,「放心吧,謝謝你,霆哥。」

  黃霆看了眼周升,似乎還想說什麼,朝他們揮了揮手,辦完自助登機,直接過安檢。

  夜七點半,陳燁凱買好了眾人的票,只有晚上十點四十的最後一班飛機。

  傅立群搓了下臉,余皓正四處看,看見了安檢外,孤零零站著的岑珊。

  岑珊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余皓一拉周升,周升正在發微信,也愣住了。眾人便識趣地退開,傅立群則落寞地背著包,站在安檢口外,與岑珊遙遙相對。

  傅立群鬍子沒刮,頭髮已經很久沒剪了,身上髒兮兮的,穿著件格子襯衣,就像撿垃圾的一般,鞋上全是泥。

  岑珊悲傷地看著傅立群,不住哽咽。擦得如鏡子一般的機場地面,倒映出兩人的身影。

  傅立群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岑珊抬起手,抵住口鼻,眼淚一時不受控制地狂湧出來。繼而她獨自一人站著,就這麼旁若無人地放聲大哭。

  傅立群快步上前去,眼眶通紅。余皓站得遠遠的,推相機鏡頭要拍照,周升、陳燁凱與歐啟航看著這對情侶,歐啟航道:「那是群哥的愛人嗎?」

  陳燁凱「嗯」了聲。

  「對不起。」傅立群道,「對不起……」

  岑珊哭得更難過了,就像做錯了什麼事般,目光別過,甚至不敢看傅立群。

  正在余皓以為傅立群下一刻要抱她時,相機定格在那一刻,傅立群卻從褲兜裡取出一包紙巾……

  余皓:「……」

  「哎我的媽。」周升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傅立群真是太直男了。

  所幸最後還是抱上了,夜幕低垂,巨大的落地窗後,飛機起降,機場中閃爍著璀璨的華燈。傅立群牽著岑珊的手,把她摟在懷中,低聲在她耳畔說話。岑珊則滿臉淚水,全身不住發抖。

  「她好愛群哥哦。」歐啟航有點出神,「一個女孩兒,就這麼一個人,自己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點也不怕危險……」

  余皓鼻子也有點發酸,他們來救傅立群,倚仗的是陳燁凱、周升、金烏輪、報社的同事……這麼多力量。岑珊卻什麼都沒有,甚至在余皓被周升責備後,也不再朝她通報行程與進展。岑珊就這麼心急如焚地在維也納等著,最後決定回國。

  她的父親不支持他倆在一起,岑珊沒有家庭的支持,也沒有朋友幫助,居然就這麼一個人不遠萬里,坐飛機回來。

  「嫂子有時候真的有點傻。」周升蹺著腳,搭著余皓肩膀,余皓低頭看相機,回捲,上面是傅立群走向岑珊,並抱住她的幾張照片。他的動作已十分坦然,毫無遲疑。

  「嫂子才不傻。」余皓一瞥周升。

  周升道:「怎麼不傻?她一個人來了能幹嗎?到處去打聽嗎?下了飛機連機場大巴都不懂坐,想怎麼救人,跑傳銷窩裡說『把我男朋友還給我,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嗎?南陸亂得一比,等著被綁架吧。」

  從余皓認識岑珊開始,她就一直是千金大小姐的形象,既不懂怎麼坐公交地鐵也不會叫滴滴,連回家的高鐵票都只能余皓替她買。

  余皓一滴淚水落在相機屏幕上,抬眼看周升,笑了笑。

  「可她一定會來的啊。」余皓抽了下鼻子,覺得這真是太好了,「哪怕她不知道來了以後要怎麼辦,去找誰,有沒有人願意幫她,有多少危險,她也一定會來。你說你白痴不白痴?」

  周升側頭,親了下余皓的唇,說:「你做得對,是我錯了,寶貝。」

  余皓知道周升的道歉是指先前責備他不該告訴岑珊這件事,欣然道:「現在知道錯了?」

  「知道了。」周升道,「我要反省我自己。」

  余皓笑了起來,一手搭著周升肩膀,周升「哎」地出了口長氣,側身躺在余皓懷裡,佔了一排四張椅子,出神地看著余皓雙眼。

  歐啟航望向遠處的岑珊與傅立群,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陳燁凱顯然也很累,今天奔波勞碌,足足當成一個禮拜過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朝歐啟航問:「你聽黃霆的,還是聽我的?」

  「當然是聽你的。」歐啟航說,「可你們怎麼總是神神秘秘的?你倆不是好朋友麼?」

  周升與余皓的表情隨之一窒。

  陳燁凱道:「那麼,我問你一個問題,你霆哥下了飛機以後,是直奔我定位的停車場,還是去了別的什麼地方?」

  歐啟航心中一動,皺眉,看陳燁凱,眼神充滿疑惑,又瞥向周升與余皓。余皓復又低頭看相機,周升說:「我睡會兒,好困。」

  歐啟航想了想,答道:「中途停了一會兒車,去了區局。」

  「嗯。」陳燁凱點了點頭。

  「怎麼啦?」歐啟航說,「告訴我吧?我不會告訴霆哥的。」

  陳燁凱沒有再回答,翻了下座位上的一份報紙,居然就這麼不理他了。

  歐啟航道:「是不是與我失憶有關?」

  「下次,」周升睜開眼,說,「過年假期裡,我再找你約時間。」

  「好。」歐啟航笑了起來,側頭看陳燁凱。

  陳燁凱尋思良久,與周升交換了個眼神,余皓心道周升想告訴歐啟航真相?不過要是黃霆通過催眠,知道了經過,那麼現在再瞞著歐啟航也沒有多大用處了。有他加入的話,說不定還是個極其強大的助力。

  「準備進安檢?」周升起身,見傅立群與岑珊牽著手過來,岑珊擦了眼淚,眼睛都是腫的。

  「嫂子。」周升說,「自打認識你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哭呢。」

  岑珊怒道:「你給我閉嘴!」

  眾人都笑了起來,傅立群道:「大夥兒一起回家吧。」

  「行,回家了。」陳燁凱道。

  余皓疲憊不堪,心想終於回家了。進了安檢,卻赫然發現好幾個被他們帶出來的員工也在這兒坐飛機。余皓突然心中一動,說:「等我一會兒。」

  「時間還長不著急。」周升去VIP休息室裡接咖啡,說,「我陪你,人生地不熟的,你不能離開我視線。」

  余皓於是掏出錄音筆,挨個去找他們採訪,傅立群也逐一問候過。余皓獲得了被訪人大量的口述經過,雖然大同小異,但這個走訪過程相當於真實而寶貴的第一手數據。

  余皓又找他們要了其他離開工業園區的人的聯繫方式,準備回去後再電話採訪一波,然後取出電腦,開始整理資料。周升時刻保持著警惕,直到飛機起飛時,才真正確認了當地系統如黃霆所言,不會再來找他們麻煩,便放下座椅靠背,開始睡覺。

  余皓把外套蓋在周升身上,看他熟睡的模樣,心中感嘆,這傢伙只能用「戰神」來形容。先是以一個人的力量,把黃霆連帶背後的一群人忽悠得團團轉,下一刻又秒變總裁和傳銷組織頭頭周旋,完全把人玩弄於手上。再接著又是當機立斷,教訓人教訓狗,救出傅立群以後,赤手空拳上去一打十五個保安外加四條狗……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人?!余皓心道哪怕給你寫個人物專題,也不會有人相信啊!

  我要和你交配!余皓在心裡喊道。

  飛機顛簸了幾下,周升在睡夢裡馬上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余皓手臂,順著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在。」余皓看他。

  周升睜眼,迷茫地看了會兒余皓,那表情有點傻。

  「還在整理稿子吶,」周升說,「累不累。」

  「順便整理下。」余皓說,「救出哥哥以後知道沒危險,我就一心撲在專題上了。」

  周升說:「大過年的就歇幾天吧,別管稿子了。」

  余皓:「轉正有六千多呢!多了三千,要吃飯啊。」

  周升打起精神,說:「我看下?打算怎麼歌頌下你老公的英勇事蹟?」

  余皓笑了起來,忽然又聽見背後一個老頭兒開始朝陳燁凱問長問短。

  「我兒子在南陸開公司,做保健品直銷!年收入百萬!我家在郢市,郢市人,我們公司呢,正準備在華中地區開拓市場,招募大中華區總代理……」

  余皓現在聽見南陸就有心理陰影了,該不會又碰上哪個傳銷世家?陳燁凱與那老頭隔著個過道,商務艙今天幾乎沒人坐,八個位置他們佔了六個,剩下的就是這老頭,老頭看見一群氣宇不凡、彬彬有禮的大男生,頓時來了興致。

  周升隔著座椅間隙朝斜後座一瞥,余皓心道要在這兒發展下線嗎?

  老頭掏出一份保健品的傳單,朝斜前方的余皓問:「你們是一起的嗎?都是做什麼的?多大了?屬什麼的?都是學生嗎?讀哪家學校?」

  所有人嘴角抽搐。

  「我屬羊。」歐啟航率先答道,「念五道口技術學院喲。」

  「哦高職啊……」老頭兒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大家都在吃夜宵點心,老頭兒又朝周升道:「那個靠窗的小夥子,你吶?」

  「我吃軟飯噠。」周升賣了個萌,答道,「老婆養我吶。」

  余皓說:「我是小白臉,被包養的。」

  老頭正要把傳單給傅立群,傅立群道:「我做鴨噠。」

  岑珊現在聽到搞傳銷的,就恨不得統統上去掐死,說:「我和他們仨合夥玩仙人跳噠。」

  前排余皓、周升、傅立群與岑珊一起笑抽了。

  話題結束,機艙內一片死寂,老頭子不說話了。

  出機場時,老頭放棄了其他看上去像是在嘲諷他的人,開始轉而攻略陳燁凱,和藹可親地給陳燁凱遞傳單:「小夥子,你是做什麼的?」

  「我做LGBT平權的。」陳燁凱彬彬有禮道,「我是同性戀。」

  話題再次結束,眾人笑得不行,出外叫車。

  「那嫂子你……」

  「去你們家。」岑珊答道。

  陳燁凱朝周升問:「年初幾碰頭?事兒還多著。」

  周升沉吟片刻,而後問:「嫂子幾號走?」

  「初二得回家一趟。」岑珊說,「初五回來,待多久再商量吧。」

  周升:「行,那就初二見?」

  歐啟航點了下頭,陳燁凱「嗯」了聲,余皓問:「你回宿舍麼?」

  陳燁凱答道:「借給另一位老師住了。」

  「來我家吧?」歐啟航說。

  陳燁凱說:「不了,我回爸媽家住。」

  「這會兒哪有車。」周升說,「要麼你來我們這兒住一晚上,要麼去小歐家對付著。」

  「你爸媽不是去新加坡過年嗎?」歐啟航道,「回家也是一個人,來我家。」

  余皓心道歐啟航你真是……

  陳燁凱說:「我住酒店。」

  「走吧——」歐啟航把陳燁凱拽著走了。

  周升吹了聲口哨,說:「年初二在我家集合!小歐,凱凱就交給你了!」

  第142章:記憶

  打開出租屋房門的那一刻,余皓就像從一種生活中抽身離開,回到了久違的過去。門外是北京的冰天雪地,門裡則是綠植林立的郢市,與初冬白霧氤氳的氣息。周升開燈,溫暖的燈光照亮這兩室一廳的出租屋。

  餐桌、沙發,甚至桌布與架子上的擺設,所有東西都從未動過。餐桌旁放咖啡壺的架子還保留著余皓離開那天的樣子——他走了以後,傅立群與周升都不在家裡做咖啡,就這麼足足放了小半年。

  「回來了。」周升道。

  「總算回來了。」余皓有種遠行歸家的錯覺,山裡灰塵很少,大年三十前稍微打掃下就行,傅立群放下包,朝岑珊說:「你先去洗個澡?」

  岑珊「嗯」了聲,說:「休息會兒吧。」

  余皓與周升的大多衣服都留在這兒,先前三人商量等大四畢業後再退租,租約持續到六月,以免回來寫畢業論文還要住段時間。余皓簡單地收拾了下,周升則去開冰箱找吃的墊肚子。

  夜三點,岑珊搬了張椅子,在浴室裡坐著給傅立群洗澡,岑珊穿了衣服,傅立群卻一身光溜溜的讓她擦背,低頭坐著,背對浴室門。浴室門開了條縫,裡頭蒸汽縈繞,余皓路過時聽見兩人說話,只覺得好笑,以前在寢室時三人偶爾都見過對方沒穿的樣子,倒也不稀奇。

  余皓用熱水沖奶粉沖了四杯,周升喝了,不多時浴室關上門,傅立群再出來時已刮了鬍子,頭髮濕著,拿著吹風機給岑珊吹長頭髮。岑珊換了傅立群寬大的襯衣,赤腳站在浴室外。

  傅立群也白了許多且消瘦了,但一打整過自己後,儼然又恢復了從前的校草模樣。傅立群用完浴室後朝余皓與周升吹了聲口哨,示意他們去洗。

  余皓與周升在浴室裡哈哈哈地鬧,周升打架的時候手背與手肘都擦傷了些許,便抬著手站著,余皓光著身子,躬身給他搓肋下與腹肌,把周升弄得很癢,一會兒又按著余皓,余皓在浴室裡叫出聲來。

  「兩個小孩。」岑珊哭笑不得道。

  「別興奮過頭了。」周升道,「待會兒睡不著!」

  「放假啦,又不上班,」余皓答道,「可以睡懶覺了。咦,嫂子你這個耳釘……」

  岑珊今天把頭髮盤了起來,露出耳畔的耳釘,余皓每次見岑珊時,長發都是放下來的,今天這枚耳釘尤其清楚。

  「對啊。」岑珊隨意地說,「一直戴著。」

  全部折騰完已近六點,郢市下起了雪,地暖已有近一個月沒開過,濕冷濕冷的,余皓在被窩裡與周升抱著互相取暖,卻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了。

  「可以放七天假。」余皓朝周升說,「太美好了!」

  「你真要放假,辭職不去上班都行。」周升道。

  北京那邊,林澤給余皓重新安排了休假,知道他要準備畢業論文,而且十二月、一月餘皓都幾乎沒休過週六日,便放了他十天。當然,稿子還是要繼續寫的,定期交些小的採訪稿,專題做出來就沒關係,還給他發了兩個月的年終。

  周升則朝北京打了招呼,這次回家過年會順便處理下學校的事與畢業論文,具體回去時間待定。

  這個長假,應當是他們在正式離開校園前,最後一段無憂無慮的大假了。余皓睡到午後才起,查自己與周升的工資卡,頓時心花怒放。

  又有錢了!余皓一月薪水、稿費外加年終獎,拿了兩萬出頭,周升加上一月獎金,則有三萬。

  傅立群買回來的早餐放在桌上,岑珊還沒起床。周升難得地醒來後沒在余皓身上摸來摸去,而是坐在客廳裡,與傅立群嚴肅而認真地交談。

  余皓出來時,兩人短暫地一停,周升說:「所以夢裡的一切,不是你的幻覺。」

  傅立群手裡拿著金烏輪,滿臉不敢相信,余皓吃過早飯,拉了張椅子在餐桌前算賬,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昨天我就一直在想這事兒。」傅立群說,「這他媽的也太玄幻了。」

  「起初我想像對歐啟航一樣,」周升打了個響指,眉頭深鎖,「要麼就讓你忘了,現在看來,更不安全。」

  余皓看了周升一眼,知道他們先前最大的誤判,就在歐啟航身上,為了保密,反而造成了更嚴重的洩密。如果不強行抹去歐啟航那段記憶,那麼說不定他還會配合他們,幫助瞞過黃霆……

  「我懂了。」傅立群道,「什麼時候繼續?」

  「初二。」周升說,「有些事兒,我還得再想想……老婆,你在算啥呢?」

  余皓正在和計算器過不去,一臉煩躁地算錢,發出的「歸零、歸零、歸歸歸歸、歸零」聲音透露出他的內心相當鬱悶。

  「我在和陳老師AA。」余皓抓狂道,「為什麼他每次出門都一定要拉著我們坐商務艙啊啊啊!!」

  林澤給余皓開了機票與食宿報銷,奈何跟著陳燁凱,這開銷太讓人吃土了。余皓全程貼進去七八千,雖然陳燁凱沒說,卻還是得把錢打給他。

  傅立群說:「算我的欠賬上,過完年我去找份工作,慢慢還他。」

  「我先還掉。」余皓朝傅立群道,「你暫時別管了。」

  周升道:「清完年底的賬,大家開開心心過年吧。別再提錢的事兒,一提我就腦袋疼,艾瑪。」

  房裡傳來岑珊慵懶的聲音,喊傅立群了,傅立群於是起身,用抱枕按著周升揍了幾下,又湊上去在他側臉上親了下。

  「哎!」周升惱火地喊道。

  傅立群快速過來,余皓冷不防也被傅立群親了下,與周升一起大叫,傅立群一陣風地推門進去,陪自己老婆了。

  「神經病。」周升猛抓幾張紙巾,拚命擦臉。

  「咦這裡怎麼還有六千?!」余皓發現了新大陸,驀然想起來,之前一家公眾號找他約了好幾次稿子,趕緊查了下,果然自己已經忙忘了,「太好了!太好啦!」

  余皓算完賬,這下花銷全在可控範圍內,只要周升別亂來,回北京還能交上房租再存點。他把吃穿的必備款項留出來,決定先不動兩人那張卡里的儲備金——他買了個5%的理財,傅立群雖然虧掉了十萬,卻還有兩百萬在。錢生錢的,一年能有十萬收益,相當於一名本科畢業生的薪水。

  一個人,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外加三年高中,再讀四年本科,十六年寒窗,最後也就相當於資本市場下兩百萬生出的利息,想到這點,余皓又不禁唏噓無比。

  「夠用的,」周升說,「別發愁,別人工作十年月光十年,一分錢沒存下來,這還沒畢業呢,你就天天擔心吃飯的事兒了。」

  岑珊也起來了,今天是年廿七,吃過早飯後四人便回學校,連薛隆都回家了。傅立群收了兩件衣服,余皓看著寢室裡李陽明的床,收得乾乾淨淨。

  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彷彿已過了很久很久,周升把大部分東西收好,余皓把書裝箱準備將一部分寄回北京,另一部分等開學後畢業生擺攤時賣給學弟妹們。

  「要走了啊。」余皓看著寢室,說,「突然有點捨不得。」

  三人看著這寢室,心裡都浮現出一個念頭,大學給他們最大的收穫是什麼?也許最美好的一點,就是認識了彼此吧。

  翌日四人又出門逛街買衣服,傅立群與余皓各推一輛車,岑珊打電話,周升認真地選食材,余皓說:「別買多了,浪費。」

  周升:「住十天呢,造得完,這麼一大家子要吃要喝的。」

  余皓笑了起來,拿了筆稿費,隨便周升吧,反正生活費也已經留夠了。

  傅立群問:「少爺回去看爸媽不?」

  「懶得鳥他們。」周升答道,「就在家裡過吧。」

  傅立群道:「我明天帶你嫂子回我家一趟,年三十回來也一起過。」

  「行啊。」周升道,「年夜飯我來做。」

  林澤給余皓發了一堆北京與各地新年的照片,讓他看圖說話,出一期春節專題。偌大京城,已近乎空空如也,人快跑光了,三十與初一金偉誠值班,初二再換林澤。

  大年夜,周升把菜端上桌時,余皓開了視頻,那邊是陳燁凱與歐啟航。

  「恭喜發財。」歐啟航笑道,「過年好啊。」

  「過年好。」陳燁凱穿著一身新毛衣,與歐啟航是同個牌子的,顯然也帶歐啟航去買衣服了,歐啟航轉過視頻,讓余皓等人看他媽媽,大家便互相打招呼。歐啟航的媽做了一桌年夜飯,余皓突然有種感覺,穿一個牌子的衣服,雖然不是情侶裝,但看上去總有溫柔的大男生與小少年的氣氛,陳燁凱與歐啟航確實很搭。

  歐啟航的媽打了個招呼,又去廚房裡忙活。

  「喲!」周升說,「衣服哪買的?不錯啊!我也要新衣服!」

  「喲。」傅立群道,「你們過得挺滋潤嘛!我的呢?」

  周升:「為什麼偏偏給小歐買衣服?」

  陳燁凱與歐啟航同時以眼神示意周升別亂說話,周升卻道:「凱凱今年給我們發紅包嗎?」

  余皓:「紅包不能小啊。」

  陳燁凱道:「是是是,年初二給你,到時候見……」說著又朝歐啟航道:「行了關視頻吧。」

  余皓道:「我還有話沒說呢!」

  「你怎麼忍心就這麼關了!」周升道,「這幾天你們在玩啥?」

  歐啟航:「沒玩啥,就吃吃逛逛,到處看看展。」

  陳燁凱一直被他們話裡帶話地揶揄,以眼神示意歐啟航,別和他們說了,歐啟航便笑吟吟地關了視頻。這邊倒好酒,碰杯,開始吃年夜飯。

  年初一傅立群把岑珊送到高鐵站,余皓與周升睡了一整天,周升頭髮亂糟糟的,穿著睡衣拖鞋在餐桌前做考研真題。傅立群回來時,吁了口氣,躺在沙發上,看周升那本厚厚的天書一般的真題。

  余皓則用筆在稿子上寫寫畫畫,問傅立群:「準備出國了嗎?」

  「你又知道?」傅立群一驚,「這房子隔音沒這麼差吧?」

  「喏。」周升頭也不抬,說,「你看?我說得對吧?洗碗去吧。」

  余皓無奈,說:「待會兒,認輸了。」

  傅立群道:「年初五我過去找她爸談談,保佑我吧。還是有點迷茫,不過我覺得我能行。」

  周升:「接下來怎麼打算?」

  傅立群:「前幾天回家,和家裡商量過了,我爸本來準備了一筆錢,打算給我在郢市買套房,現在我想拿它出去留學,當然得等你這事兒結束後。」

  余皓:「哪兒?」

  傅立群:「科隆體育學院,我想念他們的研究生。」

  「行啊。」周升說,「不過你確定留學比買房靠譜?」

  余皓:「……」

  傅立群:「……」

  傅立群當然知道周升尋他開心,說:「先得辦簽證,出去讀一年語言,到時再找份自行車教練什麼的,打打工,你嫂子說那邊運動類還挺好找兼職。」

  「你爸給你出學費生活費沒啥問題啊。」周升道。

  傅立群鬆了下手指,說:「儘量靠自己吧,爸媽忙活一輩子也不容易,唉。」

  「有主意就行了。」周升說。

  「錢還得慢點還你。」傅立群說。

  周升終於從題集裡抬頭,看了傅立群一眼,說:「不著急。」

  兩人就這麼雲淡風輕地結束了有關傅立群未來的對話,余皓起身去洗碗,他知道傅立群還未完全從打擊裡恢復過來,但他的夢裡,沙塵暴也許已快消失了,假以時日,太陽總會升起的。

  余皓開始清理昨天晚上的一大堆盤子,周升朝余皓道:「我做完最後三道就來啊。」

  余皓:「你先複習吧,我洗。」

  旋即門鈴響,傅立群去開門,歐啟航與陳燁凱卻提前來了,余皓毫無心理準備,嚇了一跳。

  「他媽媽和朋友去三亞玩了。」陳燁凱道。

  歐啟航在門口脫鞋:「反正在家裡也沒事做,就過來看看你們。」說著把鞋子擺好,周升隨意一瞥,說:「靠,你倆還換陰陽鞋穿?」

  歐啟航道:「逛街順便買的,余皓,你在做什麼?」

  余皓:「客人到客廳裡去坐。」

  「沒關係,我喜歡洗碗,」歐啟航說,「我家的碗全是我洗的……」

  周升見歐啟航進了廚房,馬上扔了書,趕緊進來看著自己家白菜,提防被別家的豬亂拱。

  「那我去泡咖啡了。」余皓哭笑不得道。

  傅立群拿出點心與年糕,周升換了身衣服,叼著煙出來,搖搖煙盒,分給歐啟航一根,眾人坐在餐桌前。歐啟航道:「我有好多事,想問問清楚,這幾天裡,我一直覺得有點兒混亂。」

  周升想了想,說:「今天?」

  陳燁凱道:「隨你。」

  周升沉吟良久,而後道:「行,那就今天吧。」說著拇指一彈,金烏輪打著旋,飛過餐桌,歐啟航抬手拍在掌中,一臉莫名,看看金烏輪,又看周升,再看陳燁凱。

  陳燁凱抬手,歐啟航把金烏輪遞給他,陳燁凱遞給傅立群,傅立群拇指摩挲金烏輪,遞給余皓,余皓感覺到這是真正的金烏輪,再遞迴周升,周升將它放在自己面前。

  所有人都等著周升開口說話,漫長的沉默後,周升卻仍在考慮,歐啟航率先打破了寂靜,說:「這不是金沙的太陽鳥麼?也有人稱它作太陽輪。」

  「是的。」周升道,「我很難朝一般人解釋,但你應該沒問題……它可以讓咱倆,甚至坐在這兒的所有人,思想交匯。」

  歐啟航說:「也可以干涉,我懂了。」

  「你懂什麼了你就懂了?」周升哭笑不得道。

  歐啟航道:「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一次了,你們為了保密,封印了我的這段記憶,難怪我總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想不起來……」

  陳燁凱點頭道:「非常正確。」

  周升說:「但沒有用,不是麼?」

  余皓觀察歐啟航的表情,他不認為歐啟航與黃霆是一夥的,但凡事總有個萬一,須得謹慎確認。

  歐啟航說:「那件事困擾了我相當長一段時間,在北京入學以後,霆哥約了我好幾次,具體過程我都說過了……」說著他望向陳燁凱。

  「對。」陳燁凱道,「我也轉述給他們。」

  傅立群大致能從講述裡猜到,那天回來時,周升便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全告訴了傅立群。

  「他帶你去接受催眠治療了?」傅立群道。

  「豈止催眠治療?」歐啟航道,「我們試了幾乎所有的辦法。」

  「你為什麼就這麼執著呢?」余皓簡直拿歐啟航沒轍了。

  「一段記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歐啟航道,「而且還是生死攸關的事情,你就一點不好奇麼?」

  余皓道:「看來你們高智商人群都是這樣,什麼事都一定要刨根究底地弄清楚。」

  當年陳燁凱也是這般,出現了一個疑點,便敏銳地抓著不放,他們絲毫不懷疑自己是否幻聽或幻視或幻想,只相信這一切背後的邏輯。

  「說得你自己好像不是。」周升手裡玩著金烏輪,笑道,「將軍的身份是怎麼猜出來的?」

  余皓一想也是,當初他也翻來覆去想了無數次,才得出這個結論。

  「說說具體情況。」陳燁凱道。

  歐啟航又接過金烏輪,難以置信地看它,說:「後來,我去接受了一個機構的催眠治療。那是我的最後一次催眠回憶,那一次後,我終於把整個過程想起來了。」

  周升道:「全想起了?」

  歐啟航道:「這是我的推論,現在我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但我非常篤定,在那次催眠裡,我說出了你們讓我忘掉的事兒,並在機構裡留下了記錄,除了主治醫師,只有黃霆看過記錄。但他們沒有告訴我發生了什麼,黃霆還騙了我,說放棄算了,他最近不打算再跟這件事了。」

  「最後這次催眠結束,黃霆就幾乎不再提起,」歐啟航喝了點咖啡,認真地說,「所以我覺得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余皓心想那確實麻煩了……

  周升「嗯」了聲,歐啟航說:「把那段記憶還我吧,為什麼不相信我?當時我做了什麼?」

  「你沒做什麼。」周升漫不經心地說,「你是個很好的人,是我防備心太重。」

  歐啟航道:「不過這也是合理的。畢竟是誰都不希望這種秘密擴散出去,尤其最開始在咱倆不熟的情況下。」

  周升笑了笑,說:「現在咱倆也沒多熟。」

  歐啟航與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麼,」周升道,「夢裡說吧,夢裡說得更清楚點,哥哥,借你的夢用一下。」

  傅立群答道:「沒問題。」這是周升與傅立群事先商量好的,於是他看看眾人,問:「哪個小寶貝和我睡?」

  眾人:「……」

  陳燁凱道:「我睡沙發去。」

  「你是攻嗎?」歐啟航說。

  傅立群:「我大猛攻。」

  歐啟航道:「行吧,我跆拳道黑帶。」

  「怕了你了還!」傅立群帶著歐啟航進房。

  余皓覺得這一幕真是太詭異了,這群人要在自己家裡睡覺……周升看了眼時間,下午四點。外頭是個陰天,他把客廳與房間的窗簾逐一拉上。

  「晚安。」周升把手按在傅立群頭上,再去按歐啟航額頭,繼而出來,按了下陳燁凱的額頭。

  余皓與周升並肩躺在床上,牽著手,閉上眼睛。

  光芒閃爍,傅立群、陳燁凱、周升、余皓出現在了沙漠世界的避風港裡——還是這個出租屋。余皓與周升連位置都沒變,躺在床上。陳燁凱從沙發上醒來,坐起,走到餐桌前。

  大家就像各自回到位置上躺下,幾分鐘後再起來一般。如果不是少了個歐啟航,余皓險些都分不出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現實了。

  陳燁凱也道:「我有那麼一瞬間,還以為沒睡下。」

  傅立群道:「啟航不見了。」

  「他在自己的世界裡。」周升拉開窗簾往外看,陽台外,漫天風沙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天際一道閃亮星河,與遠方靜謐黑夜裡的美麗古城。離開傳銷組織後,飛蚊人已經全部消失了。也就是說,現在傅立群的世界裡,不會再像先前那麼危險。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余皓朝傅立群問。

  「樓蘭。」傅立群答道,「以前念初中,第一次約會,和你嫂子看的電影。」

  傅立群還記得那一天,學校外頭的電影院裡黑燈瞎火,有許多蚊子,岑珊長這麼大就沒看過這種電影。他光顧著手忙腳亂地給岑珊涂風油精,碰到她潔白的肌膚與長腿時,在這黑暗裡,倏然感覺到了愛情如潮水般朝他湧來。

  後來岑珊抓住了他的手,傅立群便把她摟在懷裡,親吻了她。他早就忘了電影的劇情,然而至為深刻的,是沙漠裡風煙滾滾的瑰麗古城。過後他還把岑珊叫「漂亮的樓蘭新娘」。

  「我還以為那群蚊子是你們的同事呢。」余皓說。

  「確實也有點像……」傅立群嘴角抽搐,無奈道,「我都快被他們折磨死了。」

  周升在餐桌前坐下,說:「把歐啟航叫過來吧,誰負責召喚他?」

  陳燁凱道:「我還沒試過……」

  周升道:「就像你穿過金烏輪,進小歐夢境那天。」

  陳燁凱試著拉開手,手中出現了歐啟航送給他的那枚印章,抬眼看周升,問:「然後呢?」

  周升手指間迸發出金火,注入陳燁凱手中的印章,印章瞬間變得明亮起來,余皓心想周升第一次在施坭夢裡召喚自己時,就是這景像嗎?

  緊接著,印章化作光點破碎,一聲巨響,歐啟航憑空出現,撞在茶几上一個趔趄,撞翻了沙發,幾乎是「滾」了過來!

  歐啟航:「!!!」

  第143章:皇宮

  「開始吧。」

  周升朝傅立群說,傅立群沉吟片刻,避風港中發生了奇妙的轉換,四面牆壁全部化作落地玻璃牆,沙塵暴雖小了許多,卻仍在大地上翻滾。煙塵滾滾,淹沒了樓蘭古城,避風港與遠方的樓蘭皇宮之巔,猶如這風沙大海中的兩座孤島。

  大家坐在桌前,周升說:「又回來了,同一個地方。」

  歐啟航道:「這是群哥的夢?你們穿的這身……我怎麼也……」

  傅立群把照片放在桌上,這一次,大家入夢的外裝全部化為兩年前,參加學院匯演的白襯衣與黑西褲,沉默坐著。

  傅立群說:「這應該就是我記憶裡最不願割捨的一幕吧?」

  「對。」余皓笑著說。

  周升打了個響指,歐啟航坐在桌畔,瞬間全身燃起金色火焰,金色光點再次匯聚,組合成照片般的記憶,無聲無息地在虛空中隱沒。喪屍圍城,高達出現,傅立群看得滿臉震撼,歐啟航的記憶再次從潛意識中被覆原。

  金火逐漸熄滅下去,歐啟航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我全想起來了……」

  陳燁凱道:「現在入夢,是相當冒險的舉措。」

  「只有現在,」周升說,「才是他們警惕最低的時候,調查組自以為拿走了金烏輪,注意力一定全在那件假貨上。」

  歐啟航說:「等等,拿走了什麼?」

  周升並起兩指,在空中虛虛一劃,如照片般的光屏旋轉飛出,朝向歐啟航與傅立群,交代了事情的經過。

  「我懂了。」傅立群說。

  歐啟航說:「黃霆一定盯上你們很久了。」

  傅立群在夢裡喝了口咖啡,說:「奇怪,感覺挺真實……沒想到他這麼不仗義。」

  「這也是一種仗義。」歐啟航說,「沒把周升和余皓一起抓走,已經非常仗義了。誰會樂意讓一件威力這麼強大的儀器,落在一個沒法控制的人手裡?」

  余皓道:「不,我不明白,黃霆有什麼需求,他完全可以自己說,用不著這樣吧。國家如果真的需要金烏輪,我們不是不能配合。雖然我不想妖魔化政府,可是這為什麼……」

  「因為主動權在周升的手上。」陳燁凱沉吟,而後道,「讓我試著分析下他們的目的,只是推測。」

  傅立群說:「你倆挺熟的,這裡應該你最瞭解他。」

  眾人安靜地注視陳燁凱,陳燁凱思考了一會兒,如是說:「我和黃霆初中時是同桌,相對而言比較瞭解他,但越是自以為瞭解一個人,就越容易盲目自信,導致出現嚴重的問題與致命錯誤。且先不從他的人身上作推論,僅從邏輯層面上來說。」

  「假設我是調查組,」陳燁凱說,「什麼調查組都好,絕不能讓周升毫無約束地持有金烏輪,因為機制是死的,人是活的,誰也不能擔保你會不會做出什麼不可控的事。現在不會,未來可說不準。」

  周升:「對,我沒有意見。」

  陳燁凱:「那麼就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和你好商好量,找你配合,聽你的訴求,再一起研究。」

  「交易嘛。」傅立群說,「不過咱們都是被美劇和電影嚇大的,總會陰謀論一下國家。」

  陳燁凱點頭道:「是,但余皓你是否想過,如果這個交易周升不滿意,他會怎麼做?甚至周升從根本上就無意與國家合作呢?」

  余皓沉默片刻,周升手中的金火一會兒化作金粉消散,一會兒又聚合,漫不經心道:「那麼我也許會通過夢境,去抹掉所有相關人員的記憶。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這麼猜測是可以理解的。」

  余皓懂了,這就是黃霆為什麼始終藏身暗處的原因——他們完全無法確認周升會不會被搞煩了,使用金烏輪,把全部相關人的記憶給簡單粗暴地抹掉,在這一點上來說,這相當危險。

  「雙方的實力相當懸殊。」陳燁凱道,「在他們眼中,周升幾乎握有一股隨心所欲的力量,在狀況未明的情況下,第一個辦法就是把所有的主動權交給了周升。」

  歐啟航:「對。」

  「唔。」周升點了點頭。

  余皓:「第二個辦法呢?」

  陳燁凱望向周升,周升思考結束,坦然道:「人與金烏輪分離,把東西收走,接下來,再來找我談合作。但這個過程必須非常小心……」

  余皓說:「一旦引起你的警惕,黃霆就要完蛋。」

  周升彬彬有禮地點頭,說:「但還是太不小心了,黃霆的專業還是差了一點點吶,好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先辦正事兒吧。」

  周升起身,歐啟航又茫然道:「現在要做什麼?」

  傅立群站在落地玻璃牆前,面朝遠方的樓蘭古城,說:「兄弟們,請幫我奪回我心裡最重要的東西。」

  玻璃牆逐漸瓦解,黃昏的光芒照得樓蘭一片血紅,周升抬手往虛空中一招,召喚出金箍棒,雙手持金箍棒,一聲怒喝道:「去!」

  金箍棒頓時伸長,砰然擊碎落地玻璃,高塔上,四面環繞玻璃的避風港轟然爆出無數閃光的齏粉,金箍棒延伸到近千米,斜斜連接起高塔與樓蘭皇宮大門外平台。

  「我會飛!」余皓道。

  周升右手將余皓一摟,飛身上了金箍棒,左手臂彎勾著金箍棒,唰地滑了下去。

  「這種時候就不要秀恩愛了好嗎?」傅立群抓狂道。

  眾人紛紛勾上金箍棒,接二連三,滑向樓蘭皇宮大門。

  皇宮外風沙緩慢退去,原本蔓延在此地的蟲巢似乎已被打掃過,近乎全部消失,唯獨大門前風沙飛舞。

  「看來離開傳銷窩以後,你的內心還是比我健康點兒。」陳燁凱道,「至少沒有太多奇怪的東西。」

  「你的世界裡,boss是誰?」歐啟航說。

  陳燁凱只不答,余皓心想他應該不會告訴你吧……於是岔開了話題:「我很好奇哥哥心裡的boss是誰。」

  傅立群無奈笑道:「我也不知道,會是你嫂子嗎?」

  周升說:「我感覺,說不定和老婆一樣。」

  「嗯?」歐啟航十分疑惑,看看余皓。

  「來了嗎?」傅立群的聲音在皇宮外震響。

  傅立群:「……」

  「果然是你自己!」余皓道。

  「來吧,」另一個傅立群的聲音道,「證明你的實力。愣頭青,讓我看看,你能有多大本事……」

  緊接著,樓蘭皇宮大門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字,竟是一張考卷,字跡已模糊不清,題目下有傅立群的字跡,選擇題、分析題,還有英語作文!

  余皓:「這是高考試卷?為什麼?」

  傅立群抓狂道:「我的高考試卷……當年我英語只考了四十多分!啊啊啊啊!」

  周升一收金箍棒,內裡那聲音道:「懊悔嗎?證明你自己吧。」旋即便沉寂下去,再無聲息。

  「所以現在要重新做那年的高考試卷嗎?」余皓哭笑不得道。

  陳燁凱道:「你內心是不是一直懊悔,希望能再考一次英語?」

  傅立群哭笑不得,點了點頭,命運正是從高考那一天開始,令他走上了人生的分岔路,沒能上一個好大學,也成為他的心病。

  周升道:「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也該走出來了,余皓,不要幫他做題了!沒用的!」

  余皓還抬著頭,看閱讀理解的選擇題,朝周升道:「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周升將金箍棒從肩到背,再到腰,乾淨利落一掄,耍了個迴旋,握在手中,手指朝鼻樑處虛虛一推,英氣的眉眼間現出眼鏡,腹黑光芒一閃。

  「等等!」歐啟航道,「我來!」

  眾人預備暴力破解,陳燁凱手中槍械旋轉,歐啟航卻雙手環繞,左手按,右手抬,做了個東方功夫的起手式,余皓還沒見過歐啟航的武器,十分好奇,說:「你就空手打門嗎?」

  「當快打小旋風麼?」歐啟航笑道,「你再看看?」

  下一刻,歐啟航所做的起手式裡,雙手之間「嗡」一聲光芒匯聚,現出一把將近一米長的機械激光炮,就像魔術師憑空從意識裡「變」出來一般。

  「哇靠!」所有人震驚了。

  「重嗎?」余皓道,「這武器太彪悍了!」

  「不重。」歐啟航笑道,「幾乎沒有重量。」說著五指屈伸,學著陳燁凱玩槍,把機械炮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架在肩上。

  「確實這張試卷,改變了你的一輩子。」歐啟航朝傅立群說,「可已經過去的,就成為我們每個人的歷史了。群哥,我們都是自己,永遠不會被一張卷子所定義。就讓我來替你打開這扇大門吧!」

  余皓驀然爆笑,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是歐啟航,周升一棍下去,說不定這門還打不開!因為在傅立群眼裡,周升雖然數學很好,英語卻是渣!

  所有人各出武器,歐啟航側身,率先一炮,那一炮驚天動地,頓時把樓蘭皇宮的大門打飛出去。周升上前補了一棍,霎時武器齊出,皇宮大門瞬時崩解,朝內裡轟然飛了出去!

  「你不遵守規則!」內裡的那男聲怒了,喝道,「等你到了社會上,你就會嘗到苦頭!」

  內裡一座雕像張開口,口中頓時飛出無數金幣,聚為暴雨,朝他們呼嘯而來,周升持金箍棒逆流而上,喝道:「去你媽的規則!」

  周升平地捲起一道狂風暴雨,發出巨響,奈何金幣實在太誇張,幾乎無法抵禦。所有人躲到周升身後,周升一抖金箍棒,化作盾牌硬扛,余皓馬上伸出一手,按在盾牌上,盾牌發出強光,在余皓那一按之下馬上穩住了。

  「你岳父太有錢了吧!」金彈漫天飛,連歐啟航也招架不住,樓蘭皇宮深處射出的金幣就像子彈一般呼嘯而來,猶如有上百把機關槍組成方陣,朝著他們瘋狂開火。

  傅立群道:「我沒法改變認知!他給我的印象就是……」

  眾人藏身大盾後,傅立群道:「余皓!你能破掉有錢人的魔咒!快!上!」

  「我怎麼破啊!」余皓抓狂道,「我也對付不了它!」

  周升想起來了,朝余皓喊道:「你不怕錢的攻擊!」

  余皓:「我怕!但讓我靠近它,說不定有辦法!」

  「那……」周升道,「咱們也來個有錢的。凱凱!你上!掩護我們!」

  陳燁凱一個閃身,錯步,離開盾牌掩護,抽槍,旋轉,一抖,槍械化作一團光芒,緊接著,光團中,雪片般的銀行卡刷然化作漫天花雨,迎著金幣逆流而上,勉強勢均力敵,雙方開始瘋狂轟炸。

  周升扛盾牌,飛身躍起,余皓伸手,從空中拈來一張銀行卡,陳燁凱的黑色私人銀行卡頓時流光閃過,化作余皓那張兩百萬的鑽石卡。而短短瞬間,余皓看見了皇宮深處,中庭內的一座雕像。

  「去死吧!」余皓怒喝道,揮手,「唰」一聲鑽石卡旋轉飛去,化作利刃,中庭內一聲爆響,金幣飛了漫天,又落了滿地。雕像的頭被徹底切斷,落在地上滾了幾滾。

  金幣鋪滿了整個宮殿,世界隨之安靜,一座雕塑的頭在地上滾了幾滾,雕刻得十分精緻。

  「這種戰鬥簡直惡俗。」陳燁凱道,「今天的事不要說出去。」

  眾人一時大笑,陳燁凱無奈搖頭,傅立群躬身,撿起那雕塑的腦袋,看了眼,扔回地上,朝周升說:「我是不是一點反抗的力量也沒有,只能等你們把我護送到圖騰前去?」

  周升道:「你得相信你自己,才能擁有力量。」

  余皓說:「越是靠近圖騰,你的內心世界就越容易被影響,力量也會變得更強。」

  「找回自信,」陳燁凱道,「真正地找到你的自信來源。」

  傅立群抬起手,手中開始聚集光團,朦朦朧朧,卻看不清是什麼。眾人繞過中庭,內裡是自動上行的台階,通往皇宮最深處。盡頭又有一扇門,而到得門前,第二扇門自動敞開,他們來到了連接皇宮的兩座建築中,一個寬敞的平台上。

  黃沙捲著風吹來,炎熱砂礫席捲,而就在平台盡頭,則是第三扇門,門前站著另一個傅立群。

  「守門人是自己。」周升道,「嘿,有意思。」

  傅立群抬步朝平台中央走去,另一個傅立群則身穿皮甲,手持長戟,身周席捲著黑火,做了個「邀戰」的動作,朝穿西褲襯衣的傅立群招了招。

  歐啟航要走上去,周升卻將金箍棒一橫,攔住己方數人。

  「讓我自己來吧。」傅立群回頭,朝他們說,「弟兄們,謝謝你們。」

  余皓欲言又止,周升卻點了點頭,與陳燁凱、歐啟航一起站在平台一側,眼望傅立群與那個黑暗的傅立群在場中遙遙相對。

  「你打敗不了我。」黑暗傅立群道,「既然已經被驅逐了,又何必回來?」

  傅立群答道:「是,不錯,我已經逃避很久了。」

  黑暗傅立群道:「他們讓你回來,你才回來?除了周升、余皓,你還有別的動力麼?」

  余皓看見黑暗的傅立群時,便忍不住想起了黑暗的周升——那個競技場上的撒旦,既然守門人是傅立群自己,那麼圖騰前的,又會是誰?他情不自禁地抬頭看,只見皇宮另一側,隱藏在陰雲之中,漫天沙塵暴似乎就是從那裡所捲起的。

  「不。」傅立群說,「我是為了我自己。」

  黑暗傅立群稍稍低下頭,注視傅立群。一陣風吹過,傅立群現出一身藍色運動服,外套敞著,現出健壯的胸膛,衣襟在風裡飛揚。

  「你從來就沒為自己活過。」黑暗傅立群道,「你這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為岑珊、為你的朋友們、為你父母對你的期望……」

  「對。」傅立群點頭道,「你說得對。」

  沙塵暴捲來,傅立群稍稍躬身,一如籃球賽場上,緊盯著對手時的姿勢,黃沙一瞬間捲過平台,周升抬起手,擋在余皓身前。

  煙塵滾滾中,傳來傅立群認真的聲音。

  「從小到大,」傅立群說,「我就沒怎麼為自己活過,無論做什麼,都脫不開旁人對我的評價。父母也好,老師也好,朋友也好……我以為我是個優秀的人。只是那些表現,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罷了。」

  「所以呢?」黑暗傅立群的聲音在黃沙中道,「現在你想做你自己了?」

  「不完全是。」傅立群抬起手指,食指上,風沙凝聚,現出飛速旋轉的光團,風沙猶如以旋轉的光團為核心,捲成一個漩渦被扯了過來!煙塵隨之一空,余皓再次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我活不成別人想像中的模樣,」傅立群認真地說,「活不出別人想像中的精彩人生,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那就是——」

  「無論我變得如何,都有人始終會依靠我!」傅立群一聲怒喝,手中那光團再次變幻,被拉長,成為一柄與黑暗傅立群幾乎一樣的長戟,化作一道虛影,激射而去!

  傅立群與黑暗的自己相撞,捲起一陣狂風,余皓喝道:「哥哥!加油!」

  周升道:「你能贏!」

  傅立群一身藍色運動服,黑暗的傅立群則全副皮甲,雙方對撼,分開,再撞,兩把長戟彼此交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余皓只看得眼前一花,若不是著裝不同,他幾乎完全無法分辨哪個才是敵人,哪個才是己方。

  他握住了周升的手,手心滿是汗水,低聲道:「太難了,他沒拿到圖騰,怎麼戰勝自己?」

  周升答道:「有機會的。」

  陳燁凱說:「這種情況你們以前碰到過麼?」

  「只有一次。」余皓說,「就是我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可我是拿到了圖騰才贏的。」

  歐啟航說:「為什麼很難取勝?」

  陳燁凱朝歐啟航道:「戰勝自己最難,畢竟人格之間,力量幾乎旗鼓相當,這意味著他需要完成人格的統一,其次才是打敗內心其他的執念。」

  余皓忽然想到,陳燁凱與歐啟航的夢裡,似乎沒有出現過黑暗的本我,這是否意味著,他們已經完成了人格的合一?

  場上傅立群與黑暗的自己狂風驟雨般地交鋒,每一下都激盪出氣勁,橫掃整個平台,交擊錯開瞬間,黑暗傅立群霎時橫掃長戟,傅立群躬身躲過,在旁觀看的余皓剎那心中一凜,內心喊道好機會!

  下一刻,傅立群一戟疾刺!戟頭卡住黑暗傅立群的咽喉,將他禁錮在了門上!

  「我不會再讓人看輕!」傅立群竭力喝道。

  「直到現在,」黑暗傅立群現出邪惡的笑容,「你還活在別人的評價裡……」

  緊接著黑暗傅立群爆出黑火,將傅立群撞開,黑火如流星般呼嘯飛旋,落地,現出李陽明、黃征的身影。

  余皓:「!!!」

  周升:「媽的!找幫手?!」

  傅立群退後少許,倒拖長戟,喘息片刻,余皓與周升馬上衝上,奔跑中身上衣服再次變幻,現出籃球服,平台上頓時變成三對三的陣勢。

  「我從來就沒有看輕過你,哥哥。」余皓道,「你一直是我們的隊長!」

  周升一抖金箍棒,說:「那年落敗的不甘心,就在這裡討回來吧!」

  傅立群頓時睜大雙眼,嘴角現出笑容。

  「這就是你的自信來源麼?」黑暗傅立群緩緩道。

  平台再度幻化,現出籃球場,傅立群道:「開賽了!打吧!」

  下一刻,三人沖上,與黑暗傅立群所帶領的黃征、李陽明站在一起,周升掄開金箍棒,傅立群口中現出哨子,一吹。

  哨聲中,余皓躬身躲過李陽明揮來的一刀,李陽明沙啞的聲音道:「你什麼都有,你以為……」

  「就是這麼囂張!」余皓喝道,「怎麼?不服打我啊!」

  下一刻,余皓一杖絆倒李陽明,傅立群從側旁衝來,以長戟挑得黑暗李陽明飛起,周升再一棍將他打飛到門上,余皓兩匕齊出,唰地飛去,李陽明在哀嚎聲中,化作黑火消散!

  黃征狂吼著衝來,三人又是一轉身,周升以金箍棒掃去,逼開欺近前的黑暗傅立群,余皓從背後出匕,黃征側身避讓,傅立群又從另一側衝來。

  「黃總,我他媽想扁你很久了!」傅立群一聲怒吼,扔了長戟,登時如同進入狂暴狀態,兩拳輪流狂揍,最後將黃征從平台上扔了下去!

  黑暗傅立群再退後些許,傅立群喘息,手中現出那團光。

  「召喚這倆戰五渣,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周升朝黑暗傅立群嘲笑道。

  余皓沉聲道:「有時候,別人對自己的評價,遠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差。這倆心病被懟掉了,你還剩什麼?」

  黑暗傅立群冷笑道:「就算過了這道門,你以為你就贏了麼?未必……」

  說著,黑暗傅立群一抖長戟,朝傅立群衝了上來,周升與余皓同時後退,傅立群卻一聲大喝,赤手空拳以衝刺的速度,衝了上去!

  黑暗傅立群旋身,一戟橫掃,傅立群卻在奔跑中騰空而起,抬右手,身體前傾。

  陳燁凱與歐啟航同時喝彩!

  傅立群手中現出光芒四射的一團強光,周升大喝道:「灌籃!滿分!」

  下一刻,傅立群把那團強光猛地砸在了黑暗的自己的頭上,按著他朝後倒下,轟然巨響,石屑飛射,黑暗傅立群的後腦勺撞進了平台地面。

  「啊啊啊啊——」傅立群發怒大吼,那團強光霎時開始分解黑暗的自己。

  余皓:「……」

  「你……」黑暗傅立群顫聲道。

  黑暗傅立群頓時化作漫天光點,轟然巨響,被傅立群吸進了身體內,只見傅立群全身光芒一閃,無數皮甲蔓延,成為碎鱗鎧甲,覆蓋了他的全身,手中出現一把閃光的長戟。

  第144章:綠洲

  守門人消失,傅立群將長戟收回背上,面朝大門,長長出了口氣。

  周升說:「哥哥,想清楚,在你沒有真正想清楚前,都不要推開這扇門。」

  傅立群沒有回頭。

  余皓想起了第一次推開那扇門前,周升朝自己說過的話。

  四人來到傅立群身後,傅立群只不回頭,長久的沉默後,緩緩搖了搖頭,回頭,說:「你們在進最後這扇門前,也問過自己一樣的問題嗎?」

  歐啟航側頭看傅立群,答道:「我沒有。」

  「我……嗯,有。」陳燁凱想了想,答道,「可我面對的問題與你不一樣。」

  余皓知道,年前回家時的第二天早上,周升與傅立群便認真地討論過,事業、未來、與岑珊的感情、對未來的迷茫,仍是傅立群的心病。雖然傅立群已想好了未來的路,但面對有關價值觀的挑戰,人一輩子該怎麼活,仍未真正、徹底地看開。

  「你呢?」傅立群朝余皓問。

  「也不一樣。」余皓說,「那會兒在我的人生裡,還沒有面臨與你一樣的焦慮。」

  歐啟航說:「你應該是不怎麼會為物質焦慮的人吧,余皓。」

  「對啊。」余皓笑著說,「也許是從小使然吧。」

  五人便這麼站在門前,也不進去,傅立群抬頭看著門上古樸的花紋。周升突然道:「老婆開導下哥哥?這種時候總歸該你了。」

  余皓:「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

  歐啟航笑道:「你不是一套一套的麼?洗起腦來,比凱叔還厲害。」

  陳燁凱道:「比傳銷還厲害。」

  余皓一時哭笑不得,傅立群卻認真地看著那扇門。

  「你想選擇哪一條路?」余皓突然道,「有時我覺得你與周升,面臨的許多問題都很像。」

  「哪一條路?」傅立群喃喃道。

  余皓說:「當上CEO,娶嫂子當媳婦,走上人生巔峰之路麼?」

  傅立群道:「如果可以,誰不想?誰不想成功?關鍵是我辦不到!」

  「要是你能辦到,」余皓想了想,「你就會走上前去,推開這扇門嗎?哥哥,你是否想過,什麼樣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是世人眼裡的成功,還是對於你來說,真正意義上的成功?」

  這也是余皓一直以來所堅持的。

  余皓又說:「世上是不是只有一種成功的路?世人眼裡,那種家財萬貫的路,才算正確的路嗎?別人我不知道,可我心裡清楚,對我而言,我的抉擇遠遠不止一條,我相信我正走在正確的路上。而且更重要的是,選擇它,我從來就不後悔。」

  周升與余皓握著的手,稍稍地緊了緊。

  傅立群睜大雙眼,清澈的瞳孔中倒映著那扇門,霎時間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四周化作白茫茫的一片。

  「無論前方是誰,最後一場戰鬥,我相信都不會是物質和物質的博弈。」陳燁凱說,「想打敗它,最重要的一點,不是變得比它更有錢。而是你始終堅信自己。」

  「與惡龍纏鬥久了,」歐啟航說,「自己也將變成惡龍。這是我曾經走上過的歧路,但是群哥,我想你不會。」

  傅立群緩慢地點了點頭,說:「我想清楚了。」

  「那就帶著你的信念,推門吧!」周升道,「我們一起!」

  所有人上前,躬身,余皓從未想過,從許久以前的最初,直到現在,竟是演變為他們幾個人一起推動戰友內心深處的那扇大門!

  最後的門發出巨響,門上鉸鏈旋轉,轟然開啟,內裡綻放出的黃金與珠寶光輝,一時刺得他們幾乎睜不開雙眼。光芒褪盡,現出內裡的巨大廳堂。

  所有人頓時屏住呼吸,金幣、珠寶堆積成山,余皓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走錯了人生片場,穿越進了西方奇幻片裡,宏大的寶庫中,四壁、柱子,統統雕出了黃金像。

  周升道:「這要是現實多好……」

  余皓道:「小心點。」

  所有人各持武器,緩慢靠近,寶庫裡堆成山的珠寶與金幣上,盤踞著一頭巨大的灰色龍!灰色巨龍正在沉睡,脖頸上拴著一條鐵鏈,鐵鏈另一頭,則拴著一名身材婀娜、穿絲綢長裙的蒙面女孩!

  「嫂……嫂子。」

  一時饒是周升,也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女孩正是傅立群夢境世界裡的岑珊,此時的她正被惡龍牢牢看守著,望向傅立群等人,眼裡帶著悲傷之意。

  「那頭龍是誰?」歐啟航端詳惡龍,它的眼睛眯著,眼裂斜斜上升,居然還有兩撇眉毛,鼻子、龍頭輪廓依稀有人的模樣。

  「那是你嫂子的老爸。」傅立群尷尬道。

  周升忍不住要爆笑出聲,面對這場面,眾人頓時啼笑皆非。

  陳燁凱低聲道:「所以,這是一個騎士救公主的古老故事。」

  余皓道:「可是圖騰呢?」

  周升示意余皓注意那化身為樓蘭公主的岑珊,岑珊身上閃爍著微光。

  「圖騰就是她嗎?」傅立群問,「能變成人?」

  「這不是第一次了。」陳燁凱想了想,說,「到她的面前去。」

  眾人極小心地靠近寶庫中央,傅立群率先走去,其餘人等各持武器,緊張地盯著黑龍,余皓說:「這龍我覺得鐵定會醒。」

  周升:「不一定,龍醒不醒,不在於咱們有沒有吵醒它。」

  陳燁凱道:「嗯,取決於,立群與岑珊的感情,是否直到現在,仍在看守圖騰的龍的眼皮底下發生……如果他有信心與岑珊在一起,這頭龍會在他奪回圖騰後才醒來。」

  「你來了。」樓蘭公主怔怔看著傅立群。

  「對不起。」傅立群背著長戟,一身皮甲,說,「我逃避太久了。」

  公主眼裡帶著笑意,低聲說:「現在還不晚,騎士。」

  說著,她輕輕揭開了面紗,面紗在空中飛揚,飄落,果然現出了岑珊的絕美臉龐。

  「好美……」歐啟航道,「比那天見面還要漂亮。」

  陳燁凱道:「確實,這眼睛太漂亮了。」

  周升:「嫂子真是大美人兒啊。」

  余皓:「為什麼四個gay會在這裡討論別人的女朋友漂亮不漂亮的問題。」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周升笑著用金箍棒來挑余皓下巴,說,「當然還是自己老婆最好。」

  余皓:「……」

  就在此時,傅立群做了一個讓他們十分意外的動作,他沒有牽起岑珊的手,也沒有斬斷她的鐐銬。而是一手按在胸前,朝岑珊稍稍鞠躬。

  「我不是王子,沒有王位等著繼承。」傅立群低聲說,「沒有花不完的財富,我只是一名騎士……」

  岑珊注視傅立群,臉上現出感傷的微笑。

  「我給不了你你父親要求的。」傅立群單膝跪下,一手按膝,抬頭仰望岑珊,緩緩道,「可我會給你,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我這一輩子,都會努力。這世上有人生來是王子,也有人生來是騎士,我也有我的使命,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選擇我……」

  「答案你心裡早已知道了不是麼?」岑珊輕輕地說,並伸出白皙的手指,伸向傅立群。

  那一刻,所有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灰龍的雙眼!傅立群單膝跪地,伸出一手,與岑珊的手指觸碰。

  余皓握緊了匕首,周升擺出戰鬥姿勢,陳燁凱與歐啟航各持武器——

  就在兩人手指相觸的剎那,灰龍緊閉的眼皮稍稍抬起一條縫,現出蛇狀的瞳孔,瞳孔陡然縮成一條豎線!

  「動手!」周升喝道。

  一時槍炮齊上,朝那灰龍狂轟濫炸,緊接著,灰龍咆哮聲響。

  「一群小畜生——」

  灰龍頓時大怒,展開翅膀,驀然起身,岑珊被腳鏈拖得滑走,傅立群卻緊緊抓住岑珊的手腕,喝道:「現在怎麼辦?!」

  「抓穩她!」周升喊道,「剩下的交給我們!你專心取回圖騰!」

  「怎麼取啊?!」傅立群拉著岑珊,一剎那被帶上了大廳內的空中,那灰龍尚且不察,眼裡只有餘下四人,咆哮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螻蟻!」

  余皓感覺就像見了周來春,難不成這群有錢人的態度全是一樣的麼?陳燁凱從側旁衝來,喊道:「當心!」

  灰龍噴出烈炎,環繞大廳,余皓心想怎麼還沒升起來?

  大廳轟然破碎,猶如時間靜止,飛石、瓦礫、金幣、珠寶一剎那散向四面八方,如同風暴般開始旋轉!

  機會來了!余皓等的就是這一刻,所有的夢境在主人接觸圖騰時,場景都會瓦解,留下一個平台,升上天空。果不其然,傅立群夢中也是一樣!

  「柱子!」余皓喝道,「周升!」

  「哎!」周升背持金箍棒,將衝到面前的金銀珠寶以旋風棍全部打出去,打得漫天飛散,喊道,「老婆大人請吩咐!」說著一轉身,面對支撐大廳寶庫的黃金柱,一抖金箍棒,抵住,吼道:「好重!往哪裡打?」

  余皓飛身躍起,甩出大門外散落的鉸鏈,風暴來臨,大廳瓦解,天空中一輪熾日照下,在那熾日光芒下,余皓唰地抖開翅膀,拖著鐵鏈一頭飛過黃金巨柱,飛速繞過數圈。

  陳燁凱喊道:「接著!」

  陳燁凱與歐啟航都無法飛行,陳燁凱甩出鉸鏈另一頭,周升當即明白,在空中一踹金柱,接過鉸鏈,喝道:「去吧!」

  平台上升之際,余皓與周升協力飛速捲住金柱,周升抓著鉸鏈另一頭,悍然衝向灰龍,驀然將鉸鏈一纏。

  灰龍一轉頭,發現了傅立群,張開龍口,口中聚集烈炎,眼看龍炎即將噴發,傅立群要被燒成灰燼的一刻——

  四面八方所有建築退開,陽光如同烈火,照耀大地,傅立群抱緊了岑珊,在這風暴中緊緊相擁。岑珊睜開雙眼,抬頭,抱住傅立群脖頸。

  灰龍剛一展翅起飛剎那,頓時被一根巨大的黃金立柱拖住,身不由己一沉,被帶得再次摔向平台,那口未來得及噴出的龍炎隨著龍頭昂起,形成一道光柱射向天空。

  岑珊隨著那力度遭到驀然一扯,被扯離傅立群懷抱,傅立群追著從半空中落下,緊抓她的手腕不放。余皓與周升飛開,一聲巨響,灰龍結結實實砸在了平台邊緣,雙翅不斷撲扇。

  「有太陽!」周升道,「召喚你們的坐騎過來!」

  陳燁凱與歐啟航、周升、余皓同時舉起武器,於空中地面朝向天空正中央的一輪熾日——余皓的武器光芒連接了周升,陳燁凱的武器光芒連接余皓,歐啟航手中則化出印章,連接了傅立群夢境世界裡的太陽。

  灰龍摔下,傅立群隨之摔落,一聲悶響,摔得滿頭是血,掙紮起身。岑珊則被那腳鐐牢牢繫住,爬向傅立群,焦急道:「起來!快起來!」

  傅立群以戟拄地,艱難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岑珊。

  傅立群:「我沒法帶走她!鎖住了!」

  「你可以的!」余皓喊道。

  陳燁凱道:「缺一件關鍵鑰匙!就像我的夢……」

  余皓驀然想起了,喊道:「周升——接住!」

  余皓一手指向天際,指尖幻化出一枚光點,朝周升揮去。

  周升:「???」

  那枚光點落在周升手指間,周升以手一捏,頓時想起,那是三年前,他們陪傅立群去選的耳釘!周升將耳釘拋上空中,以金箍棒一棍擊去,喊道。

  「哥哥!接住!弟兄們幫你挑的!」

  耳釘在空中變長,化作一枚銀質長針,傅立群如夢初醒,一手持針,朝岑珊腳鐐上一插,打開鐐銬!

  灰龍把那根黃金巨柱拖在腹下,支撐起來,爪子朝向傅立群,猛地拍下。

  「喲呵!」一座高達機器人發出巨響落地,一腳踩在了灰龍頭上,平台磚瓦四飛,灰龍的腦袋被踩得砸向高台,埋在磚瓦裡。

  那一輪烈日頓時變了顏色,噴出近乎熾白的日珥,歐啟航的高達最先趕到戰場,陳燁凱的羽蛇神穿過兩道日輪,刷然飛了出來!

  緊隨其後的是周升的銳角黑龍,展翅俯衝,一角頂住灰龍的肋下,將它推出了高台!

  最後才是金烏輪中噴出的,無數隕石暴雨,從天而降。余皓在那隕石雨下手持長杖,杖頭朝灰龍一指,流星暴雨頓時瘋狂朝平台上砸去!

  灰龍遭受了連番攻擊,勃然大怒,雙翅一攏,傅立群緊抱岑珊,灰龍近乎咆哮道:「不知好歹的渣滓!社會的底層!離開我的女兒!」

  傅立群抱著岑珊退開,一手攬住她,低聲道:「不。」

  岑珊閉上眼,微笑,仰起臉龐。傅立群低頭,親了下去,吻住岑珊的唇。

  下一刻灰龍驀然彈開雙翅,一聲瘋狂怒吼,噴發出幾可毀天滅地的龍炎,羽蛇神、周升的黑龍同時被彈開。平台崩毀,灰龍被帶著摔向大地!煙塵滔天,一瞬間遮蔽了天際,世間再次陷入一片漆黑裡,遠方傳來龍的咆哮。

  隨之,這大漠風沙之中,隱隱狼嚎聲不絕。

  周升駕馭黑龍,載著余皓飛來,眾人接二連三落地,余皓道:「看不清楚!」

  從天空中看大地,沙塵暴已越來越高,遮天蔽日,太陽隱沒,夢境世界進入長夜,傅立群一身傷與血跡,站在那肆虐的沙塵裡。

  「拿到圖騰了?」周升道。

  傅立群手中煥發出金色光芒,再抬頭,望向沙塵深處。

  「公主救到了。」傅立群喘息道,「惡龍還是得殺。」

  余皓抖出一道光芒,傅立群沐浴在那光芒中,全身傷勢癒合,驀然一聲暴喝,沙塵暴頓時倒捲回去,清出一個宏大的、無邊無際的戰場。余皓的大軍整齊劃一,在傅立群身後集結,歐啟航的高達、陳燁凱的羽蛇神、周升的黑龍在空中懸浮翱翔。

  「天真得近乎愚蠢,等你走進社會,就像進了狼群,連自己都活不下來,還怎麼照顧我女兒?」灰龍低沉的聲音在沙塵暴中傳來,「這世上充滿了爾虞我詐,弱肉強食,你的下場只有一個,死!」

  「我真不想再看見狼了……」周升道,「狼你媽啊!」

  頃刻間,沙塵暴中衝出數以百萬計的狼群,傅立群提起長戟,喝道:「隨我衝鋒!」

  狼群的洪流之中,傅立群帶著將士,逆流而上,高達、羽蛇神與黑龍則在空中支援,噴發出烈炎,釋放激光炮與龍焰。余皓展開翅膀,在沙塵暴中飛翔,朝周升喊道:「地面的狼太多了!」

  「還會飛!」高達裡傳來歐啟航的聲音。

  那群狼肋生雙翅,奔跑中竟是飛了起來,一個兩個不足為懼,奈何成群結隊,扒住坐騎甩也甩不開,反而是余皓在空中騰挪靈活,沒被纏住。

  「想個辦法!」周升一棍下去,橫掃狼群,奈何迷霧中衝出的狼鋪天蓋地,越來越多,殺也殺不完。

  「哥哥!」余皓喊道。

  傅立群帶領大軍衝殺,周升棄了黑龍,幻化出一身鐵鎧,從天而降,一聲巨響,激起飛揚黃沙。

  陳燁凱:「衝到近前就贏了!」

  「衝不過去!」高達裡,歐啟航的聲音傳來,「太多了!」

  「哥哥!」周升仗著鐵鎧,擋開沖上前的狼群,以護手抵住咬上來的狼,狠狠甩出去!

  傅立群持戟橫掃,喝道:「我不知道怎麼對付!」

  「這是你的夢!」陳燁凱駕馭羽蛇神,在高處一個旋轉翻滾,甩開追兵,喊道,「改變你的印象!」

  高達從地面翻起,單膝跪地,駕駛艙內,歐啟航一按眉側,現出單片紅外瞄準鏡,定下上百個準星,散彈呼嘯著鋪天蓋地而去!

  傅立群深呼吸,將長戟歸回背上,閉上雙眼。余皓在空中迴旋,躲開飛來狼,喊道:「你只要不相信什麼狼性,它們就拿你沒辦法!」

  狼群越來越多,將周升與傅立群包圍在中間。

  傅立群驀然睜開雙眼。

  「奧義——空手套白狼!」傅立群一聲怒吼,雙手迴旋,回收,再一拳擊向地面。

  余皓:「……」

  周升嘴角抽搐:「什麼鬼?還有這招?!」

  緊接著,一道環形衝擊波爆開,朝著四周排山倒海般呼嘯而去,衝擊波掃過之處,地面的狼群頓時如平地蒸發一般,全部消失了!

  「我也會!」余皓一聲呼喊。

  「奧義!空手套白狼!」余皓扔開兩把匕首,在天空中俯衝,提拳,一拳揍向虛空,拳面頓時如湧起一陣海嘯,那空間頓時帶著沙塵暴一起變形,朝著沙塵深處倒捲而去!

  陳燁凱:「為什麼你也會?」

  歐啟航:「這啥?」

  余皓笑著將匕首一收,傅立群道:「衝鋒!」

  沙塵暴倒捲,清開,現出灰龍的巨大身影,那灰龍從一開始就被余皓與周升強行綁住了黃金柱,如何拍打翅膀都飛不起來,只得據地四處噴火。在傅立群帶領下,天空中余皓展開翅膀,周升駕馭黑龍騰飛,羽蛇神、高達一起衝向灰龍。而傅立群則帶領千軍萬馬,朝著灰龍疾衝而去!

  灰龍聚集至強的一口烈焰,正當噴發之際。

  「周升!」余皓飛來,落在黑龍背上,周升將金箍棒一抖,化作巨盾,駕馭黑龍,與余皓一同朝著那火柱般的龍炎疾飛過去!龍焰轟地噴在巨盾上,流火四射,沙塵暴中發生了爆炸,而就在那短兵相接的瞬間,周升驀然雙手扛盾,一收,與余皓同時抓住盾邊,立起盾牌橫掃,朝那灰龍的龍頭來了招盾擊。

  「就你會噴火?」周升道。

  「噹」地巨響,灰龍就像被扇了一巴掌,腦袋被扇得轉了九十度,黑龍雙爪在灰龍頸上一抓,抓開逆鱗,騰空而起,口中噴出烈炎,灰龍頓時哀嚎翻滾。

  緊接著羽蛇神一個俯衝,陳燁凱一槍打中灰龍下顎,灰龍翻滾,側頭。

  「就你有錢?」陳燁凱冷冷道。

  高達從天而降,一拳砸向龍頭,將它一拳砸得暈頭轉向。

  歐啟航:「就你不是社會底層!」

  傅立群帶著大軍,衝到近前,所有將士同時停步,退後,射出漫天箭矢,傅立群手持長戟,猶如一名孤獨而驍勇的騎士,在那茫茫風沙之中,英勇地衝向灰龍。

  沙塵暴驀然一停,灰龍抬頭,轉向。

  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隨之暗淡下去。

  傅立群在那沙場中,唯獨長戟綻放出的光,映著他溫柔的臉龐,形成一個剪影。

  下一刻,傅立群一戟刺進了灰龍咽喉下的逆鱗,烈火炸開,覆蓋了他的全身,朝著整個世界擴散,捲起,天空中的沙塵倏然靜止,再化作雪花般的光點飄落。

  「活不成你想要的樣子。」傅立群沉聲道,「不好意思,岳父大人。」

  灰龍砰然爆散,化為光塵,被大漠上溫柔的風紛紛捲走。

  「看日出嘍——」周升道。

  眾人就像約好般同時飛走,周升打了個響指,黑龍消失,他駕馭觔斗雲,帶著余皓停在了一座面東的戈壁山頂,兩人並肩坐下。

  陳燁凱與歐啟航則飛向另一個山頭,歐啟航在懸崖前坐了下來,一腳踩在崖邊,陳燁凱站定,眺望遠方。

  「下雪了。」余皓詫異道。

  「下雪了。」周升抬頭道。

  夜空中,一道銀河從大漠天際橫亙而過,天際啟明星隨之一閃。

  沙塵竟是奇異地化作漫天細雪,紛紛揚揚,落在大地上,無聲無息,就像一場被消音的電影般。

  傅立群站在廢墟般的古城中央,身前幻化出光體般的岑珊,兩人對視,岑珊伸出手,接住了那溫柔下落的雪,傅立群伸出手掌,岑珊傾過掌,濕潤的雪花落在他的掌中。

  傅立群長身而立,一手牽著岑珊,一手抬起,迎向東面地平線上的破曉之光。

  大雪將整個沙漠化作了茫茫的白色平原,掩蓋了樓蘭廢墟。

  「好美啊。」余皓說。

  周升看了眼余皓,吊兒郎當的,又看遠處,隨口道。

  「以後要是看不見這樣的太陽,你會失望嗎?」

  余皓知道周升的意思,畢竟現在金烏輪引起了注意,也許穿梭夢境的行為,終有一天會徹底結束。

  「當然不會。」余皓側頭看周升,說,「可以看你啊,你就是太陽,光芒萬丈。」

  周升英俊的臉居然紅了,說:「居然這麼會撩了,回家給你做好吃的。」

  余皓笑了起來,瞬間一道光芒從地平線上射來,兩人同時轉頭。

  太陽升起來了。

  陽光照耀在岑珊與傅立群的身上,他們迎著朝暉,頭髮上的白雪融化,傅立群手中那枚雪晶化作水滴,從手掌一側滾落,滴在地上。

  剎那間融雪速度朝著整個世界飛速擴散,積滿雪的大漠中冰雪消融,滲入沙地中。

  太陽升起,陽光下河流猶如錦帶,發出水聲流淌,戈壁前落下白練般的瀑布,嘩啦啦作響。萬物在沙漠中生長,綠意盎然,從這久違的水流下破土而生。

  太陽升起,傅立群與岑珊所在四周,磚石於黃沙掩埋下自動升起,古樓蘭的巨石發出巨響拼合,城牆上石磚自動層層堆砌,沙塵流動,繼而盡數消失,現出底下掩埋的住民。

  被砂礫掩埋的人群紛紛伸懶腰,打呵欠,走出屋宇,整個樓蘭世界恢復了喧鬧。

  太陽升起來了,在那溫柔的光照耀下,綠洲區域刷然鋪開,無邊無際,蔓延向天際線上,沙漠化作草場,戈壁化為淡綠群山。

  太陽升起,樓蘭皇宮潔白的玉石牆面閃爍著朝陽的光輝,駝鈴與笙的聲音遠遠傳來。

  傅立群牽起發光的岑珊的手,走向樓蘭皇宮。

  太陽升起來了,夢境世界重構,化為繁華、喧囂的美麗古城,皇宮內平台升起,傅立群與岑珊走上最高層,岑珊來到皇座前,輕風吹起面紗飛來,落在她的面前,岑珊優雅而慵懶地稍稍側頭,傅立群輕輕撩起她的長發,將耳釘戴在她的右耳上,再在她側臉上一吻。

  岑珊化作光點砰然消散,升上空中,幻化為夢境圖騰,傅立群背著長戟,走向皇宮頂上的平台,朝向遠方。

  一輪朝陽光芒萬丈,照耀著傅立群,傅立群左拳按在右肩上,朝遠方戈壁山上的夥伴們稍稍鞠躬。

  周升、余皓抬手,在眉間往外一劃回應。

  陳燁凱、歐啟航抬手,一劃回應。

  「晚安。」周升道,手指劃圈,在空中輕輕一點,空間的波動猶如漣漪,鋪天蓋地擴散出去。

  所有人從夢中醒來。

  第145章:攤牌

  太陽升起來了,又是新的一天,窗外幾聲鞭炮響,躺在床上的傅立群抬起一手,抵於額前,眯著眼,朝向臥室窗簾外的陽光。歐啟航的睡相很不好,整個人纏在傅立群身上,埋在他的胸膛前,兩腳交叉纏著他的腰。傅立群側過肩膀,推了推他的額頭,歐啟航便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趴著。

  傅立群翻身下床,拉開窗簾,遠方群山青松上覆著一層雪,在陽光下折射出朝陽的光輝,閃閃發亮。

  面朝落地窗處放了一張懶人沙發,傅立群隨之坐下,整個人陷了進去。節前那夜,他正坐在沙發上,摟著岑珊,互訴別來之事,看著窗外的冬夜銀河,說了許多話。

  「我們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麼說過話了。」傅立群道。

  岑珊黯然而抱歉地說:「對不起。」

  傅立群笑了笑,摟著岑珊,岑珊悠悠嘆了口氣,埋在傅立群身前。

  「沒關係。」傅立群說,「被愛的人,是不用道歉的。」

  岑珊無言以對,傅立群又說:「那天在機場,真是被你搞得差點整個人都萎了。」

  離開郢市那天,岑珊的故事,依舊是以別人開頭的,傅立群記得很清楚。當時他背著運動包,手上戴著余皓給他編的幸運繩,看見岑珊來到機場時,還以為是在做夢。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如何出口,那一天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欠著十萬的債。

  「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岑珊皺眉道。

  「我能說什麼?」傅立群苦笑道,「大家都只會聽勝利者說話,誰會在意失敗者的心情?」

  「我想聽。」岑珊重複道,「我想聽,要不是……」

  「你爸說得對,」傅立群望向機場外呼嘯的狂風,說,「我就是個傻白甜。」

  岑珊於是不說話了,郢市機場大廳人來人往,傅立群又說:「我還記得兩年前,咱們說分手的那次,你提起過師姐。」

  初中時他們有位師姐,曾經也很看好他們,比他們大著三歲,傅立群與岑珊第一次約會,就是她撮合的。在他倆升大三那年,師姐剛畢業,喜歡上一名同班同學。那男生很窮,兩人住在一間出租屋裡,典型是「坐在自行車上笑」的生活,哪怕家人反對他們在一起。

  師姐的生活常被唏噓同情,岑珊的老爸知道後,更拿來教育岑珊,但傅立群見過那男生幾次,人是真的好,不是「圖什麼不能圖他對你好」的好。而是上進、認真、溫柔體貼,平心而論,他比傅立群做得好太多。

  但兩人最後還是分開了,師姐分手之後找了個疼她愛她的老公,在老公的公司裡當老闆娘,每天喝喝下午茶,滿世界玩。那男生則離開郢市,去上海討生活,成為一名出色的基金經理,年收入兩百來萬。

  如果師姐和那男生一直堅持在一起,師姐希望留在郢市陪伴爸媽,男方也不會離開,只能找一份四五千薪水的工作做著,師姐則忙得狼狽不堪,披頭散髮,養兒育女,為小孩的奶粉錢、上學等等諸多柴米油鹽,與老公吵個沒完。

  分開之後,男的有車有房,事業興旺。師姐也過上不愁吃穿的生活,對兩人都好。

  這證明了什麼呢?傅立群總忍不住地在想,是不是人生裡,也沒有那麼多的非誰不可?他知道岑珊曾經動搖過,他也動搖過。每個人是否都曾動搖過?一時的傷痛過後,是不是大家都會慢慢走出來?

  那些年少無知時的承諾,最後都隨著時間的消逝,化作了一場回不去的夢。

  而當他在電話裡問余皓,是否也動搖過時,余皓想也不想,回答的是:「沒有啊。」

  「人生有許多條路,對不對?」

  那天周升在沙發上朝他說:「有些路很難,都得有取捨,關鍵是,你倆都得清楚,未來想要什麼。」

  外頭傳來碗碟碰撞聲、水聲、周升與陳燁凱的交談聲、煎蛋聲,傅立群閉上眼,感覺到了陽光照在臉上的暖意,歐啟航也醒了,正趴著看手機。

  年初二,陳燁凱在客廳裡沖咖啡,余皓挨個給朋友們打電話拜年,周升在廚房裡做早飯。傅立群精神很好,眾人在餐桌前坐下,周升端著咖啡,說:「碰個杯?小歐!」

  歐啟航還在口吐白沫地刷牙,聞言趕緊漱口,毛巾一擦,過來坐下。

  眾人碰杯,開始吃周升做的蛋炒飯。

  歐啟航:「……」

  歐啟航:「這飯誰炒的?太好吃了!」

  「小歐!你的睡相太糟了。」傅立群說。

  陳燁凱說:「他這幾天差點把我踹下床好幾次……」

  歐啟航:「群哥你身材練得真好啊。」

  「大哥哥的胸膛很舒服吧?」傅立群道。

  歐啟航:「當我私教唄,帶我練下。」

  余皓:「你們都在說什麼!這真是太混亂了……」

  歐啟航:「給我留一點……」

  周升:「夠吃的!你們是飯桶嗎?這裡有四斤飯了!」

  余皓一大清早就被吵得頭昏腦漲,歐啟航又說:「今天去遊樂場嗎?余皓,咱們去遊樂場玩吧?」

  「吃你的飯。」陳燁凱說,「金烏輪的事情還沒解決呢。」

  歐啟航道:「大過年的,玩一兩天也沒什麼嘛,余皓你說對不?你也想去吧?」

  余皓:「……」

  余皓心想我確實有點想去,已經很久沒去過遊樂場了。

  「現在是什麼感覺?」陳燁凱問傅立群。

  「突然一下就看開了。」傅立群答道,「不,是『想開了』,就像……許多事在醒來的時候,覺得也沒那麼讓人焦慮,反正,接下來我會加油。兄弟們有啥用得上我的地方,隨時叫我。」

  眾人點了頭,傅立群又伸了個懶腰,看了眾人一眼,說:「要麼我請大家出去玩?雖然還沒還錢……」

  周升道:「哎!」

  傅立群在手機上給他們買遊樂場的票,余皓問:「叫上嫂子唄?」

  「嫂子昨天才回家,你就別折騰她再跑一次了。」周升說。

  傅立群說:「我問下。」說著到一旁去給岑珊打電話,站在落地窗前。周升看微信上的電子票,陳燁凱問余皓:「畢業論文寫多少了?」

  余皓馬上就後悔了,為什麼沒有拒絕去遊樂場的提議!

  「寫了不到百分之十。」余皓答道,「我還是不去了,你們倆去吧……」

  歐啟航:「勞逸結合,一起……」正說著時,傅立群結束通話,回來了,臉色有點奇怪。

  「怎麼了?」余皓問。

  傅立群臉上現出想笑卻竭力控制的表情:「你嫂子的爸來了,想單獨找我談談。」

  「哇靠!」所有人一起道。

  歐啟航說:「嫂子昨天回去攤牌了?」

  陳燁凱說:「怎麼談?這也太直接了吧。」

  傅立群攤了下手,沉吟片刻,說:「讓我約時間地點,他想和我談條件。」

  余皓:「大夥兒一起陪你去?」

  陳燁凱:「找家高檔點的酒店?想談什麼?」

  傅立群說:「鐵定拿著支票過來讓我自己填啊,還能談什麼?」

  周升:「約哪兒都行?」

  傅立群:「說約哪兒都行,好歹找個喝茶的地方。」

  周升與傅立群對視,傅立群倏然一靜,兩人臉上都現出了惡作劇般的笑意。余皓在寢室裡見過他倆太多的這種默契時刻了,這是一種即將惡搞的、令人髮指的惡趣味即將釋放的前兆。

  周升:「不!不!不!現在他讓你提條件了!你想……」

  傅立群:「對!去什麼酒店!不去!」

  余皓與周升、傅立群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馬上就猜到了他們想說什麼,頓時大笑起來,說:「不行你們太過分了!」

  傅立群霸氣十足道:「出發!」

  周升道:「出發!怕他怎的?」

  歐啟航:「???」

  陳燁凱:「……」

  余皓:「等等!趕緊給哥哥找衣服,幫他抓下頭髮才好出門啊!」

  歐啟航去拿吹風機,周升去翻衣服,陳燁凱去找髮蠟。

  兩個小時後,遊樂場。

  余皓與周升、陳燁凱、歐啟航各拿著一杯熱巧克力,看見了岑珊的父親岑永昌。

  那是個很精神、穿著西裝的中年人,長得居然還挺帥,有點老帥哥周來春的風範,但比起周來春那一身擋不住的混子老闆氣場,明顯岑永昌更厲害也更內斂,他的皺紋很少,保養得也不錯,看得出常年健身運動。岑永昌圍著圍巾,並未在遊樂場裡對傅立群表現出明顯的敵意。

  余皓遠遠看著,岑永昌偶爾轉頭時,余皓猶如發現了新大陸,朝周升說:「真的好像那條龍!」

  岑永昌的法令紋與眼神,確實非常像傅立群夢裡的龍!

  傅立群在岑永昌面前也非常禮貌,穿了件修身的西服外套,這段時間裡他的身材練得很好,在傳銷組織中餓瘦了些許,現在解去心結,精神煥發,年前特地去剪了頭髮,今天出門前,他們還幫傅立群稍微修整了下。

  一個看上去有錢而精緻的中年男人,與傅立群站在一起,兩人居然還差不多高,余皓心想岑珊的老爸年輕時應該也是男神級的。

  「這好像中年總裁包養了一條小狼狗……」周升一手扶額,現出不忍卒睹的表情。

  余皓接了個電話,是岑珊打來的,岑珊今天起床就感覺不對,急忙來了郢市,果然岑永昌已經到了。

  「呃……我們在遊樂場?你們昨晚吵架了嗎?」

  「沒吵,你們怎麼跑遊樂場去了?」岑珊說,「等著,我馬上到,正好經過這附近。」

  「快看快看!」歐啟航忙推他們,示意他們看,「真的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四人快要被笑瘋了。

  傅立群請岑永昌上了摩天輪!陳燁凱拿著熱巧克力,快要站不穩了,周升實在受不了這惡作劇,關鍵岑永昌還說過「你想在哪裡談都可以」,於是就被傅立群給帶上了摩天輪!

  上去之前,余皓還拿相機,推鏡頭給傅立群與岑永昌拍照,拍下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岑珊來了,看四名帥哥在餐廳外面笑得快要不能自理,莫名其妙道:「大個子吶?你們在笑啥?」

  周升連忙擺手,指指摩天輪,說:「他和你爸……在、在摩天輪上。哈哈哈哈哈!」

  岑珊:「……」

  工作人員關上了門,傅立群禮貌地看著岑永昌。

  岑永昌說:「選擇這裡,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傅立群:「沒有,正好和弟兄們約了今天來遊樂場玩,就順便了,您想談什麼?」

  岑永昌:「……」

  「哈哈哈哈——」余皓要笑瘋了,看見岑永昌與傅立群從摩天輪上下來,傅立群拿著票,說:「叔叔咱們再去玩個什麼項目?別浪費票錢。」

  岑永昌道:「我不是來陪你玩的,立群,我知道你已經想清楚了,在這裡浪費時間,有什麼意義嗎?」

  傅立群又說:「您再陪我玩一個項目,我就把我的心裡話告訴您。」

  岑永昌看了眼表,說:「我只能再給你半小時。」

  傅立群:「只要三分鐘!」

  過山車轟然飛過,傅立群還給兩人選了第一排,抱著保險槓,岑永昌緊緊閉著眼,傅立群哇哈哈哈地大喊,一邊坐過山車一邊道:「叔叔!您想說什麼!」

  「叔叔!好玩嗎?!」

  岑永昌:「……」

  「我不行了。」余皓道,「我要被哥哥笑死了哈哈哈哈哈——」

  「叔叔!您別走啊!」傅立群忙說,「不坐了!咱們去喝杯咖啡吧!我玩夠了。」

  岑永昌顯然怒了,但依舊努力保持著表面上的涵養,最後還是沒有爆發。傅立群好說歹說,又勸著他上了咖啡廳,其間低頭看了眼手機,選了個高背卡座位。

  岑珊與余皓、陳燁凱坐傅立群背後,周升與歐啟航去玩真人CS槍戰了。岑珊一臉無奈,看著余皓,嘴唇動了動,意思是誰想出來的惡作劇?

  余皓攤手,示意不是我,翻相機給岑珊看,坐過山車時,他正等在必經之路上,調整光圈飛速連拍,定格在了傅立群瘋狂大喊、岑永昌緊閉雙眼的那個瞬間。

  岑珊笑得趴在桌上,肩膀不住抽。

  「說吧。」岑永昌說,「聽說你做生意失敗,欠了不少錢?」

  「借朋友的。」傅立群答道,「還得上,您別擔心。」

  岑永昌沉默良久,傅立群期待地看著他。

  「珊珊昨天回去,和我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岑永昌收斂了過於明顯的怒氣,道,「四年前,我就已經認識你了,我還知道,你打籃球打得很好……謝謝。」

  服務員給岑永昌上了一杯白水,但岑永昌沒有喝,只凝視著杯裡。

  傅立群問:「我知道您不想把女兒嫁給一個一無是處,只有籃球打得好的男生。」

  「籃球打得好,有運動細胞,也是很好的。」岑永昌禮貌地答道,「古往今來,體育優秀的男性一樣能獲得尊敬,試想下,你如果是奧運冠軍,誰會來反對你們?」

  「對。」傅立群說,「說打得好,只是與同齡人比,一山還有一山高,以我的天賦,還沒到那個層次。也永遠到不了那個層次。」

  「你能夠清醒地認識自己,」岑永昌說,「已經比珊珊好很多,也比你的同齡人好,小夥子一表人才,相信你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

  傅立群沒有回答,只是注視岑永昌的雙眼。

  岑永昌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始終相信,因為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的隔閡,你們遲早有一天會越走越遠,最後徹底分開。你和她的感情,就像同走一段路時,認識的旅伴,走過這段路,她有她的大江大河要渡,你有你的崇山峻嶺要攀,何不心平氣和地在路口別過呢?」

  余皓不得不承認,岑永昌的話直指要害。

  「你跟著她到了河邊,想與她一起渡河。」岑永昌說,「可那裡,不是你的目的地。」

  傅立群說:「您覺得她的目的地是什麼地方?」

  岑永昌道:「這要問她,你覺得你瞭解她嗎?」

  傅立群沉吟不語,就在他背後,岑珊冷靜地看著杯裡的咖啡奶泡,店員給她拉了個花——奶泡上浮現出被一根箭穿過的兩顆心。

  周升與歐啟航打完CS也來了,坐在岑永昌背後偷聽。

  「您覺得您瞭解她嗎?」傅立群反問道。

  岑永昌答道:「這麼說吧,如果你有一個女兒,你會選擇把她嫁給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夥子嗎?」

  可以啊——旁聽的所有人都在心裡說。余皓覺得自己如果有個女兒,嫁給像傅立群這樣的男生多好。

  「會啊。」傅立群笑道,這時候,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頭上,「小時候,我會陪她一起來遊樂場,長大以後,我會把她交給一個能陪伴她的男生。話說,您和她去過遊樂場嗎?」

  岑永昌安靜地看著傅立群,傅立群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珊珊不會坐公交地鐵,從來沒吃過路邊攤,沒坐過過山車,我知道您陪她的時間很少,每天只有固定的一個小時——早上出門前,六點半到七點,晚上睡覺前,九點半到十點。對嗎?您偶爾會帶她出國,自己去開會,讓助理帶她去玩。您什麼都給她安排好了。可是您不陪她玩,也從來不問她想怎麼過。」

  「她的學業很苦。」傅立群端詳岑永昌,禮貌地說,「您就覺得,這點苦算什麼苦?算什麼累?您的女兒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是優秀的,叫苦叫累,都不重要。她只想您多瞭解她一點,傾聽她的心裡話,重視她的看法。可您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叔叔。」

  余皓能感覺到,岑珊的許多想法與態度,確實就像傅立群所說的一樣,她總是不太關心別人想什麼,既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也不在乎別人的情緒。因為她的父親就是這樣的,正如岑珊朝父親攤牌後,第二天岑永昌徹底無視了她,動身前來郢市,親自解決這個問題的行動。

  「如果我們未來不能在一起,」傅立群認真地說,「您又打算再次無視她的想法,給她選擇一個門當戶對的老公的話。」

  「那麼呢,請您為她選一個,真正重視她想說的,重視她的喜怒哀樂的男人,不把她當成花瓶,當成擺設。她有許多話想說,哪怕很幼稚,哪怕在您眼裡她永遠是個小女孩,但再幼稚的人,也有自己的話想說。拜託了,叔叔,今天咱們就這樣?」

  岑永昌從西服內袋裡掏東西,傅立群又說:「支票不用拿出來了,多少錢我都不會要的。」

  岑永昌從西服內袋裡取出來的卻是一副墨鏡,戴上,站起身,再也不和傅立群廢話,直接走了。

  眾人想笑卻礙著岑珊在,總不好當著她的面大笑。周升探頭,從卡座後面朝余皓使了個眼色,余皓起身跟著周升走了。

  不一會兒,歐啟航與陳燁凱也離開。剩下傅立群坐在咖啡廳裡,看一群螞蟻集結成隊過來,搬一塊放在窗邊的方糖。陽光下,傅立群與岑珊背靠背地坐在兩個位置上。

  「你打算在這兒坐多久?」岑珊的聲音突然響起。

  傅立群一怔,驀然抬頭,岑珊側頭,從卡座背後朝他打招呼,眼眶發紅,笑道:「嗨。」

  「嗨。」傅立群笑著說,「來看螞蟻?」

  「有嗎?」岑珊坐到傅立群身邊,兩人看那群螞蟻,傅立群又說:「想坐過山車嗎?」

  岑珊說:「走吧,趁著還沒關園,坐個夠本再說。」

  傅立群牽起岑珊的手,快步下樓,去坐過山車。

  周升與余皓坐在摩天輪裡,余皓望向座廂外頭,說:「時間過得好快,一眨眼居然就快三年了。」

  周升一腳踩在對面座椅上,懶懶望向外頭,心不在焉地端詳余皓,余皓說:「看風景啊,看我幹嗎?」

  周升道:「所以你說說你,以前剛在一起那會兒,看我的時候,那崇拜的小眼神喲,現在再坐摩天輪,鳥都不鳥老子了,就知道往外看,唉。」

  余皓眼裡帶著笑意,一瞥周升,周升一愣,余皓笑著說:「什麼眼神?是這眼神嗎?」

  周升把腿放下來,說:「靠,硬了。」說著整理了下褲帶。

  余皓:「……」

  摩天輪緩慢轉過高點,周升臉居然有點紅,一腳輕輕碰了下余皓,說:「喂,說點什麼?」

  「不好意思。」余皓帶著醉人的笑容,不想看周升。

  「老夫老夫的。」周升說,「你還害羞了?」

  余皓笑得靠在窗前,周升去拉他的手,余皓想擋開,側過頭,周升卻湊過去看他,又嘟起嘴唇要親他,一時間兩人都想起表白的那天,余皓滿臉通紅,不知為何,在這一模一樣的環境裡,三年前的告白就像還在昨天,讓他忍不住心潮蕩漾。

  「親一個。」周升說,「快,摩天輪快下去了。」

  「要親回家親……」余皓臉上發紅。

  周升卻不管他,按著他的後頸,湊上去與他認真、溫柔地接吻。余皓兩手先是按著座椅,而後忍不住抬起手臂,環住周升脖頸。

  「快到了……」

  「還早呢……」

  電話響了,周升看了眼:「靠。」按掉,又要與余皓接吻,電話持續響,周升再掛,電話不死心地打個沒完。

  「誰?」

  「龜兒子。」

  「……」

  余皓恐怕有什麼要事,一看周升手機,老白眼狼。

  「接吧,這大過年的。」余皓說。

  「鐵定沒好事。」周升答道,卻還是接了。

  「哎,周總,過年好啊。」周升開了個外放,摩天輪到站,周升便牽著余皓的手下來,拿著手機,一臉不耐煩。

  周來春的聲音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吧,余皓在不在?」

  周升說:「又家宴?不要了吧?上回余皓親眼目睹你被我媽拉來表演胸口碎大石,心理陰影還沒恢復呢。」

  周來春心平氣和地說:「就我一個,沒什麼大事,真的只是聊聊,車在遊樂場門口待命,什麼時候過來都可以,我等你們到十點。」

  周升掛了電話,與余皓站在摩天輪下,余皓低頭看微信,說:「啟航碰上高中同學了,晚上和他們吃飯去。陳老師去拜訪梁老師,不等咱們了。」

  周升想了想,說:「行,不著急,回頭北京見吧。」

  「去嗎?」余皓問。

  「你說呢?」周升拿著手機,甩了幾個圈,搭著余皓肩膀,到得遊樂場大門口,司機正等著。

  余皓說:「他妥協了?」

  周升聳肩,攤手。

  「妥協了還回來麼?」余皓說。

  「你覺得呢?」周升反問道,余皓沒說話,周升卻笑了起來,把他摟在懷裡,側頭親了下。

  余皓去買了兩杯熱飲,周升抬眼看著自己家的車,兩人也不過去,司機隔著停車場,有點惆悵地與他們對視。

  第146章:雪夜

  「嫂子他爸的成功,就像哥哥的失敗一樣。」周升忽然說,「很多命運的因素在裡頭。」

  「嗯?」余皓不知道周升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個,他認真地想了下,說,「嗯……除了自己的努力,也有必然的成分吧?」

  換了從前,余皓不會去評價岑永昌與他的成就,對於他來說,岑永昌和周來春一樣,都是很遙遠的人,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

  但在報社任職小半年,他便漸漸地對財富有了概念,也大致知道許多富豪不像看上去的那麼肆意妄為,有些靠貸款進行周轉,有些錢都押在資金鏈裡,身家數億乃至數十億的人,一旦資金鏈斷裂,也是說破產就破產的。

  「岑叔在合適的時候選擇了房地產這個風口行業,如果不是改革開放,十幾年裡,國家印出來的錢沒地方去,只能流向房地產……我覺得……嗯……」說著,余皓做了個攤手的動作,「否則他也沒資格來教訓哥哥吧?」

  「成功與否,總是被他們所定義的。」周升滿不在乎地說,「一個人有錢,有社會地位,能呼風喚雨,才是成功,我爸就認定了這點。」

  「但我們也可以選擇不被他們定義。」余皓說,「哥哥想清楚了,就可以了。」

  「嗯。」周升喝完熱飲,把余皓的手拉過來,說,「這天真夠冷的,走吧。看看老頭子說什麼。」

  司機帶他們前往雲頂山,黃昏時余皓忽然有點困,便靠在周升肩頭睡了會兒,周升只握著余皓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望向車窗外頭。

  余皓本以為要讓他們去空山春曉,沒想到車卻繞了另一條路,途經報社與公園一帶,車來到了山腳,正是他們最熟悉的那家小炒店。

  入夜山下顯得更冷了,漫天星河鋪滿夜空,周升拉開門上塑料簾,裡頭頓時暖和了不少。周來春自己一個人坐著,面前是個酒精爐上煮著小火鍋,桌上六碟菜,藕片豆腐粉絲、脆肉鯇、手切牛肉與斬塊的三黃雞。

  「改做火鍋了?」周升詫異道。

  老闆還是那個老闆,往外看了眼,問:「加點什麼?」

  周升道:「新鮮的給隨便來點兒。」

  「坐吧。」周來春拿過碟遞給余皓,余皓往裡頭倒醬油,加點泰椒,輕車熟路,先給周升調了,再給自己弄。

  周來春:「麻醬搭肥牛羊卷,重慶火鍋得有油碟,大骨湯牛肉丸搭沙茶醬,清湯沸水,就得配甜口的醬油撒泰椒。」

  「嗯。」余皓隨口道:「廚有南北,火鍋有南北,料也有南北,只有吃貨不分南北。」

  「什麼鍋配什麼蘸料。」周來春隨口道,「跟著周升這些時候,走南闖北的,吃什麼、怎麼吃,想必都學到了。」

  周升拿過酒瓶,給自己倒點白酒,看余皓,余皓擺擺手示意不喝,肚子早就餓了,也不和周來春磨嘰,自己燙吃的。

  「過年我不叫你,你就不找我了?」周來春說,「還惦記著那事兒呢。」

  余皓感覺到今天也許有鬼,但食物的鮮美已經讓他無暇思考,這老闆實在太牛叉了,這是他吃到的,唯一能比周升做的更好吃的一頓,衝著這家老闆的廚藝,余皓有時真是忍不住想回郢市長住。

  周升誠懇地說:「好好吃吧,不要辜負了這麼好吃的火鍋。」

  周來春拈起杯,示意周升碰杯,周升不理他,周來春就拿著杯,與周升象徵性地碰了下。

  周升喝了,周來春也喝了。

  「去年這一年裡頭,我的味覺退化了。」周來春說,「雖然不至於吃什麼都沒滋味,但確實吃起東西,鈍得不行,喝茶全是苦的。吃麻辣也是苦的,現在吃這鍋,也有股苦味兒。」

  「看醫生了嗎?」余皓問,「我在北京認識個協和的,託人掛個號,過去看看?」

  周來春:「……」

  一別近年,余皓居然也有他的社會關係了,不禁頗為自鳴得意。

  「上回那個讓你幫忙找患者的老師麼?」周升問。

  「對。」余皓年初做了個採訪,恰好有個病患到協和看病,繳不起醫藥費,看一半走了,那負責醫師到處找人,余皓便讓周升動用他的推理能力,最後在火車站把人給找到了。

  周來春說:「協和應該也治不了。」

  「有病要看病。」余皓說,「不能諱疾忌醫。」

  周來春又被余皓堵了,想了想,說:「你曉芹阿姨給我找了醫生,先在郢市看看吧。」

  周升給余皓舀了脆肉鯇,余皓正吃著,隨口道:「哦。」

  但周來春那句「你曉芹阿姨」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余皓知道這意味周來春在某個意義上承認了他,今天應該吵不起來了。

  「在北京過得如何?」周來春又問。

  余皓覺得今天周來春的脾氣是自打他們認識以來最好的。

  「還行。」周升也心平氣和的,余皓又開始懷疑,待會兒周來春說不定要扔個驚天大炸彈,但他還有什麼能威脅他們呢?

  「當私家偵探。」周升說。

  「這就是你的理想?」周來春無奈笑道,「記者我還能理解。」

  「當然不是。」周升莫名其妙道,「我還考研呢,考明年的研究生。」

  周來春沒想到周升居然願意讀書了,說:「考什麼專業?」

  「這你就不要關心了。」周升沒說,免得待會兒周來春以為他學了商科,是為了回家接手公司。

  余皓開始吃粉絲,差不多飽了,吃飽以後心情很好,回頭看外面的雪堆了厚厚一層,這等美景,待會兒正好與周升出去,雪中漫步一下。

  「吃好喝好。」周升道,「說正事兒唄。冬天夜長,說完各自回家抱老婆睡覺,你說,好不好?」

  余皓:「……」

  周來春安靜看著周升,思考良久,無奈一笑。

  「曉芹懷孕了。」周來春說。

  周升道:「還以為啥事兒呢,等我說恭喜麼?」

  余皓心想原來是這件事,笑道:「恭喜。」

  「男孩。」周來春答道。

  「你確定要生?」周升打量周來春,說,「行吧你還年輕,就是累點兒。」

  周來春一婚時二十二歲,如今也還未及五十歲,但四五十的中年人再從頭養育小孩兒,身為父親,精力顧不上是一定的。

  周來春說:「意外懷上,我可以讓她打掉,但我覺得你不會回來,所以我打算生下來,但是最後抱著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還是問你一句。」

  聽到這裡,余皓不想再聽這種破事兒,起身走了。

  「問我幹嗎?」周升簡直無法理解周來春的腦回路,說,「你該問問那小孩自己,想不想被打掉才對吧!」

  周來春:「累了,不想吵了,周升,咱們都互相體諒一下吧,我和你媽滿打滿算,也吵了不到十年,和你呢?吵了有二十多年吧?你是不是要等我死的那天,才不吵了?」

  周升有時真不知道如何與自己父親溝通,說:「你問問曉芹,你倆想要孩子,就生下來,你倆都不想要,就不要,你問我幹嗎?又不是我讓她懷上的!」

  周來春不耐煩道:「你不懂我意思?」

  周升滿臉戾氣,看著周來春不說話。

  周來春說:「你願意回家接手雲來春,這孩子我就不要了。你不願意回來,我就生他下來,以後這企業歸他管。」

  「我的天吶。」周升抹了把臉,想了想,說,「爸,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尊重人?尊重那些和你三觀不一樣的人?」

  周來春有時也覺得無法與自己的兒子溝通。

  「行,我懂了。」周來春說,「別說了,你只要告訴我你的意願就行,這是你最後的一個機會。」

  余皓在雪地裡安靜地走著,望向樹上、遠方欄杆上紅色的燈籠與一閃一閃的小綵燈,這一刻雪地裡,天地間孤高曠遠,整個世界如此靜謐,唾手可得。嘈雜的人間離他又如此地遙遠。

  他想起歐啟航有次給他們說的笑話,在清華,人和人之間的區別,有時候比人和狗還大。

  在這個夜晚裡,從周來春口中說出的荒誕的話,讓他尤其覺得如此,那句「你如果願意回家接手家業我就把你後媽的小孩給打了」,就像是兩個物種之間的交流,實在讓他啼笑皆非。

  而且更彪悍的是,這還非常符合周來春的邏輯。

  「什麼機會?」周升道,「成功的機會?」

  周來春喝得滿臉醉意,看著周升,周升道:「你認為的成功,和我認為的成功不一樣。爸,你懂嗎?我們的分歧,一直就出在這兒。」

  「社會沒有教給你怎麼做人?」周來春說,「你還得像條狗一樣,再去混幾年,你才懂,有必要這樣麼?老子都給你兜底了,你還想怎麼樣?」

  周升正色道:「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就是成功嗎?也許吧?可它對於我來說,不需要。一個想喝水吃麵包的人,你給他一塊金子,他不、會、要,因為這不是他想要的!」

  「你可以拿金子去買。」周來春說,「買到你想要的一切東西。」

  周升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算了,想不通你……」

  周來春道:「你要什麼,都是用錢可以買到的!」

  「愛情也可以?」周升終於按捺不住了,「家庭也可以?!能用錢買到,你會過成這樣?!」

  周來春也怒吼道:「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喜歡我媽?!」周升這麼一吼,周來春頓時睜大了雙眼。

  余皓在雪地裡躬身捧雪,回頭看,聽見父子倆的對吼,心想這真是勁爆。

  周來春不說話了,周升嘲笑道:「你裝毛啊,你不就是想證明你自己嗎?證明你自己,不想再被她不停地挖苦,嘲笑,傷自尊,否則你幹嗎成天在她面前顯擺你那倆臭錢?你不就是受了打擊,想回去討回場子嗎?結果呢?」

  「結果呢?」周升唏噓道,「她根本不想鳥你,早他媽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了,別人過得快活著呢!」

  一巴掌清脆聲響,周來春抬手,終於在時隔多年後,再次賞了周升一耳光。

  周升挨了那一下,非但沒有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是離婚那天挨了我一下,這些年裡頭唸唸不忘,終於找到機會還我的麼?」周升拿了張濕巾,隨手擦了兩下臉,笑道,「有意思,行,咱們兩清了。」

  周來春只坐著喘氣,閉著眼,不住發抖。

  「爸。」周升認真地說,「你覺得今天告訴我這消息,會打擊到我還是怎麼的?真沒有,好吧,我剛剛確實有一點點失落,卻不是為了錢。再仔細想想,這樣也挺好,至少你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來安排我的人生了。」

  「行。」周來春說,「至少你給我記得,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不要恨我,說我什麼也沒給你,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世上誰都不是獨一無二,不能取代的。哪怕你是我兒子……」

  周升說:「喝酒吧,別說了,你今天太軟弱了。」說著把最後一點殘酒給周來春倒了。

  周來春不敢相信地看著周升,周升沉吟片刻,而後道:「爸,當你師兄這樣的廚子,開一家店,做到自己本行的極致。和你這樣,當個大老闆,不可一世,看誰不順眼就拿錢砸誰,你覺得誰更厲害點兒?」

  周升回頭看了眼廚房,說:「民工在這兒吃,學生在這兒吃,上班下班的,路過都在這兒吃,他沒有名氣,也沒有錢。」說著,他朝自己的父親笑了笑:「可在我眼裡,他比你,可是活得厲害多了。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咱倆誰也說服不了誰,就讓時間來證明吧。」

  周來春說:「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周升皺眉,打量周來春。

  周來春:「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兒子,我認真地問一句,爸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了?」

  「你喝醉了。」周升說,「回吧,別說了。」

  周來春抬手,做了個動作,說:「你未來的弟弟,我一定會好好教,我不能再重複一次在你身上犯下的錯誤……」

  「你真要我說?」周升苦笑道,「我說實話了。」

  周來春看著周升,醉意朦朧,周升認真道:「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因為你只為了某個目的,才把他生下來。我不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但你得明白一件事,我、我媽、曉芹,還有沒出生的那小孩兒我不管他生下來叫啥……我們是你的家人,是你的親人。」

  周升端詳周來春,有點傷感地說:「我們不是你的員工,不是你養的寵物,也不是你們公司的服務員啊。雖然服務員也不該這麼被對待,不過算了,和你說,你理解不了。」

  周來春反手,按在自己眉心上,只低頭喘氣,周升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讓他過來把周來春帶走。

  「不說了。」周來春道,「真是命中注定的,那天余皓找我要五千萬……」

  「他逗你玩的。」周升說,「你把整個雲來春給他,他也不會離開我。」

  周來春聲音不穩,緩緩道:「我給你留五千萬,成立一個基金,保你餓不死。剩下的,你就靠自己吧。以後你要願意,雲來春還給你留個位置……」

  「等你老了。」周升說,「萬一哪天沒人管你,我也會管你的。不過這錢呢,你還是留著吧。你還給了我兩百萬呢,我一分錢沒花,純吃理財利息就夠了,從這點上,我得謝謝你,幫了我倆不少。」

  「我承認錢很重要。」周升朝進來的司機吹了聲口哨,幫著他去架周來春,說,「沒有錢,寸步難行。可錢不是我活著的目的,它只是一個手段。我本想說,以後我再慢慢地還你……」

  周來春艱難地站了起來,看周升。

  周升說:「想想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你和我媽都給我花了不少錢,感情啊,是還不完的,家人的關係,也不是說斷就能斷的,在這點上,余皓確實教給我許多。可是想想呢,我以後如果有小孩的話,我會比你更尊重他,有錢照樣給他花。」

  「人就是這樣不對麼?一代傳一代的。」周升笑著拍拍周來春的肩膀,說,「欠你的錢,我拿去還給我以後的小孩啦,慢走,爸。」

  周來春看著周升,呼哧呼哧地喘氣,像是想說什麼,周升卻回到位置上,坐了下來,司機把周來春攙著走了。

  「埋單。」周升目送他們離開。

  老闆戴上眼鏡,摘了賬單,過來桌前,給周升算賬,周升看了老闆一眼,老闆也看了周升一眼,周升掏錢,老闆收錢,大家心照不宣,整個過程保持了安靜。

  「你是他兒子。」老闆道,「我說呢。」

  周升答道:「嗯,你才知道。」

  老闆點點頭,說:「唔。」接著從圍裙裡掏出倆紅包給周升,周升忙道:「不能收,我成年了。」

  「沒上班前都能收。」老闆說。

  周升:「我上班了。」

  老闆:「沒結婚前都能收。」

  「我有媳婦了。」周升忙道,「哎?媳婦呢?媳婦上哪兒去啦?」

  「周升!快出來!」余皓在外頭喊道。

  「我媳婦喊我了。」周升說,「謝謝老闆啊。」

  老闆塞給周升,說:「好好上班。」

  周升拗不過,最後還是接了,揣了紅包出來,外頭一片黑暗,四處找不見人,靜謐無比。

  周升拿著圍巾,四下找人,余皓在公園的空地上喊道:「這兒!過來!」

  周升:「我想去樹下尿個尿……」

  余皓:「店裡不是有廁所嗎?你是狗啊!還樹下尿。」

  周升趕緊回去,上完洗手間又出來了,余皓站在空地一側,周升飛身翻越欄杆過去,大長腿踩在雪地上,過來找余皓。

  「人吶?」

  余皓背靠另一側欄杆,把手機放在水泥欄杆上,說:「轉身。」

  周升:「???」

  周升轉過身,余皓按下了欄杆下的一個綵燈開關,先前他在這附近玩滑板時,就見過這裡有好幾個開關。

  開關輕響,公園裡整個空地上剎那亮了起來!

  綵燈照亮了雪地中央,一大片雪地被清空,堆起了兩堆雪,被堆成憤怒小鳥的雪人,一隻圓的,一隻三角的,還用樹葉做了眉毛。

  周升頓時哈哈大笑,說:「你這堆的啥?」

  「你啊。」余皓放下開關,與周升走到空地上的雪人前,周升指著那隻圓的,看看余皓,再看雪人,說:「這是我吧?三角這只是你?」

  余皓笑道:「對。」

  「怎麼不親個嘴?」周升問。

  「難度太大了!」余皓說。

  「這些小鳥又是啥?」周升發現地上還有好幾隻被捏成雪球大小,插著樹枝當鼻子的小小鳥。

  「我們以後的小孩啊。」余皓樂道,「如果有的話。」

  「會有嗎?」周升眼眶有點濕潤,轉頭看余皓。

  「我不知道。」余皓一臉無辜道,「看你想不想要,不過現在說還早吧?」

  「說不定還真會有。」周升答道,「這真像咱們一家,嗯……還有隻狗。」

  余皓笑著觀察周升,無數細碎小燈照著他們,與天際銀河相輝映,空地上明亮寬敞,周升掏出手機,放了首歌,朝余皓說:「來跳個舞吧?」

  「還沒學會。」

  「隨便跳跳?」

  周升拉著余皓的手,手機裡音樂響起,余皓看著周升帥氣的臉,一時無法判斷他是因為喝了酒才眼睛泛紅,還是因為與周來春吵架吵的。

  余皓:「心情低落嗎?我猜你聽到消息的時候,有那麼一會兒挺失落的。」

  「還行。」周升答道,「確實有點,知道我對他來說,不再是獨一無二的,小糾結吧?不過一會兒就好了,人嘛,不能什麼都要。又不是養備胎,還讓整個雲來春等著麼?」

  余皓笑了起來,說:「只是突然間,也會有那麼一點難以割捨嗎?」

  「對。」周升端詳余皓,抱著他在音樂裡轉圈,說,「你最懂我了。」

  「你決定吧?」余皓說。

  「決定啥?」周升停下腳步,摟著余皓,眉毛一抬,問道。

  「決定以後怎麼走。」余皓說,他覺得這一刻的周升,是從他們認識以來,看見的他最柔和的一面。

  周升答道:「老頭子有他的家,我也有我的家,各自都成家了……就不要總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混在一起了吧。」

  說完這句,兩人都樂得不行,又一起側頭,看余皓堆著的那大大小小的雪人,音樂裡唱著:

  「這一生一世,這時間太少……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現,你清澈又神秘——」

  「在貝加爾湖畔……」

  余皓看著那樹上、欄杆上,閃爍的小燈光暈,周升卻摟緊了他,把他的臉轉過來,低頭吻在他的唇上。

  「對了,空手套白狼到底是什麼招?」唇分時,周升疑惑問道,「我奇怪很久了,哪兒學的?」

  余皓看著周升,笑道:「可能哥哥覺得,你和嫂子都是被我倆空手套回來的啊。」

  周升:「……」

  ——第四卷‧樓蘭‧完——

  第五卷:世界之樹

  第147章:造訪

  畢業論文、採訪專題、本月採訪稿、值班校稿……余皓想到還有這麼一大堆事要做,就有種想辭職的衝動。他開始理解為什麼總有人想辭職了,每天躺在家裡什麼都不干確實很爽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上班,哪怕再喜歡的工作,也會生出倦怠感。這才幹了不到半年,還是自己最想做的工作……余皓甚至不敢想要是找了份不喜歡的活兒現在會怎樣,估計每天都行尸走肉一樣地活著吧。

  「不要焦慮了行嗎?」周升道,「你這臉色都能去演包公了。」

  二月的北京依舊寒風凜冽,余皓與周升拖著行李箱,推開家門,家裡近半個月沒住人,散發著一股冬天特有的霉味。周升一腳把行李箱踹到角落,拉開窗簾,捋起袖子,開始打掃。余皓把柚子皮放在暖氣管上,擦桌子,沖咖啡,在桌上攤開電腦。

  「事情做不完啊!」余皓抓狂道。

  活兒太多實在很讓余皓崩潰,焦慮感揮之不去,在高鐵上還令他與周升吵架了,起因是周升打遊戲機打得太投入,雖然戴著耳機,但按鍵和體感傾斜的動作總擾得余皓心神不寧。最後余皓憤怒地讓他不要再玩了,周升則一臉莫名其妙,兩人吵了幾句後,周升只得靠在椅背上睡覺,余皓光火地噼裡啪啦敲電腦,不多時周升腦袋歪過來,靠在余皓肩上,睡了一路。下車時倆人又沒事人一樣,好了。

  「隨便寫寫行了。」周升道,「要麼我幫你寫?」

  「凱凱看得出來。」余皓捋起額發,頭髮太長了,周升不知道從哪兒找了個橡皮筋,給他扎個小辮,說:「多吃糖,腦子才轉得動,看下,你寫的啥?你一個記者,寫這幹嗎?」

  余皓的論文選題是「自我同一性」,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範疇,陳燁凱看完以後沒有建議他換個選題,反而認為選得很好。畢竟人格的一統與自我感知基礎,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基石。而在通過金烏輪穿梭過諸多夢境後,這是他所感知的最重要的問題,也是他最迫切需要去明白的一點。

  經歷過長城上黑暗的自我、奇琴伊察深處茫然的陳燁凱、競技場上的撒旦周升、梁金敏的童年與婚姻、傅立群的樓蘭古城……余皓在榮格、佛洛依德、杜威、馮特等人的著作裡追尋,期望能找到人格誕生於一統的解釋,而這些觀點,就像隱藏在一團霧中,他清楚地知道,它們一定在那裡,只是四處茫茫,伸手不視五指,要清晰地捕捉住,還需很長一段時間的努力。

  這就是余皓所有焦慮感的來源。

  「你在幹嗎?」余皓發現周升四處翻來看去,檢查櫥櫃、衣櫃、床頭櫃、裝飾畫,像極了一條偵查犬。

  「竊聽器。」周升說,「沒發現嗎?咱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來過了,而且還是兩撥人。」

  「怎麼發現的?」余皓警惕起來。

  周升:「私家偵探當然有私家偵探的辦法,否則怎麼混?」

  余皓心想周升走之前,應當在家裡做過手腳,現在這麼說,應該就是沒找到竊聽器了。周升檢查完自己的領地後,拖出個吸塵器開始吸塵,余皓被吸塵器的聲音攪得心煩意亂,只得不寫論文了,過來與他一起搞大掃除。

  「接下來怎麼辦?」余皓問。

  「等。」周升答道,「等他們主動找上門,和黃霆談條件。」

  余皓說:「我有種預感,周升,關於金烏輪,我們也許在不久後會等來一個結束。」

  周升倒出吸塵器裡的灰塵,打了個噴嚏,說:「為什麼?因為命運贈予的所有禮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麼?」

  那句話是茨威格說的,余皓也知道周升始終對金烏輪的存在未曾完全釋懷,從拿到它的第一天開始,金烏輪便成為了他們生命裡的一柄雙刃劍。需要隨時保持某種警惕,提防來自於與它相關的任何麻煩。

  雖然好幾年裡,每一次啟動金烏輪,都為他們改變了許多,自己也好朋友也罷,它從未辜負過他們。若它有意識,想必這麼看待它,並不公平。

  周升與余皓坐在餐桌前,周升拇指彈出金烏輪,余皓接住。

  「你覺得咱們最後會失去它麼?」周升問。

  余皓答道:「我能感覺到,有人無論如何都要把它拿走。」說著把金烏輪彈回去,金烏輪在空中劃出一道閃光的弧,落在周升手裡。

  周升:「這輩子我有三次想過,把它放棄掉。第一次是在救了坭坭之後,我有種衝動,想把它扔進江裡。」說著又把金烏輪彈給余皓,余皓接住。

  那是周升與余皓初認識之時,余皓不禁想起往事,如果他沒有猜出周升就是將軍,也許他還是難以確認自己的心意,只不知道後來,他們還會不會在一起。

  「為什麼沒放棄?」余皓又把金烏輪彈給周升。

  「你給我編了條手鏈。」周升答道,「第二次,在我拿了自行車比賽亞軍後,我想要麼帶著你去澳大利亞玩,在大堡礁把它扔進海裡。」

  金烏輪彈回來,余皓接住:「第三次呢?」

  「交給凱凱的時候。」周升沉吟道,「不過,從他們盯上金烏輪的那一刻開始,也就是第三次起這個念頭時,扔掉它已經於事無補。」

  余皓把金烏輪放在桌上,兩人一起看著它。

  「幹你的活兒,」周升攤開書,說,「別想了,事情都會有解決的辦法。」

  余皓把畢業論文關了,開始修改他有關傳銷的專題稿,心思卻不在這上面。

  「金烏輪已經被黃霆取走了,」余皓說,「他發現是假貨沒有?如果發現了,進咱們家還說得過去,如果沒發現,又來做什麼?而且還沒裝竊聽器或監控?」

  周升眼裡帶著笑意,一瞥余皓,比了個大拇指,示意他聰明。

  余皓思考片刻,而後說:「周升,告訴我,你究竟想怎麼計畫?」

  周升沉吟不語,余皓說:「你別老瞞著我,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擔心,可是你什麼也不說,只會讓我更擔心你知道嗎?」

  「不是不想你擔心。」周升合上書,抬眼看天花板,思考片刻,而後正視余皓,說,「是在接下來,我們的計畫中有一環,得在你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能發揮出完美的戰鬥力。」

  余皓充滿疑惑地看著周升,周升拈起金烏輪,在桌上輕輕地敲了敲,又說:「就像一個夢,你必須不知道自己在夢裡頭,才能借你的手,來完成整個過程,在這之前,一旦朝你解釋清楚,就會增添風險。」

  余皓大致能理解周升的話,旋即點頭道:「好吧,我不問了。」

  但過了一會兒,余皓還是忍不住再問了一個問題。

  「這一切,最後要達到什麼目的。」余皓說,「能不能告訴我?」

  周升沒有回答,再次翻開書,手裡轉了幾下筆,筆在他靈巧的手指間轉來轉去。

  「把所有的敵人全部引出來,」周升滿不在乎地說,「一次全讓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事情結束以後,把金烏輪扔回我第一次撿到它的地方,結束。」

  余皓:「……」

  周升又說:「不過在結束這件事前,我想儘可能地瞭解真相。」

  「什麼真相?」余皓道。

  「它到底是什麼,從哪裡來,有什麼用,為什麼選上我的真相。」周升如是說,「你不覺得好奇麼?當然這個計畫最後也許還會根據我從金烏輪裡得到的信息,做一些修正,所以許多事都相當不確定,隨時會變,沒法與你清楚商量。」

  「好吧。」余皓只得說,「你心裡有數就行。」

  「相信我。」周升道,「無論什麼時候都相信我。」

  「一直沒怎麼擔心過你。」余皓答道。

  周升笑道:「瞧你這崇拜的小眼神。」

  翌日餘皓去單位報到,心裡半點不想去上班,覺得好累。林澤本以為他要正月十五後才來,辦公室裡頭貼了春來福滿的大紅紙,桌上還擺著過年的糖與乾果,天寒地凍的,門廳裡趴著只體型巨大的阿拉斯加。林澤與司徒燁、金偉誠正在辦公室裡吃零食喝茶閒聊,大夥兒哈哈哈地討論報紙。

  余皓:「……」

  「哎呀!」司徒燁道,「怎麼招呼也不打就來了?」

  余皓差點要炸了,說:「你們都不用去採訪嗎?!」

  「你不是寫好了嗎?」林澤說,「這幾天全用你的稿子。」

  余皓大過年的,每天都絞盡腦汁在給部門供兩篇短稿,林澤拿到以後用余皓的稿子就交了,三個人無所事事,在辦公室裡吃花生。余皓悲憤道:「你們也太過分了吧!我在家裡辛辛苦苦給你們寫稿,你們在這裡玩?」

  司徒燁拿著紅包,示意余皓:「該說什麼?不給了啊。」

  「老闆娘恭喜發財!」余皓馬上乖巧道,接過紅包,沉甸甸的,起碼有一千。

  林澤道:「乖,再給你老公個。」說著也給了余皓一個。

  金偉誠非常自然,就當無事發生,朝余皓說:「初稿寫得不錯,等責編來了就給你安排上版。」

  謝天謝地,終於招到責編了,余皓心想稿子可以不用翻來覆去改無數次了,可是……他往外看了眼,說:「怎麼還養狗?」

  「家裡的狗,沒人照顧,帶過來了。」司徒燁道,「反正大夥兒都不怕狗,讓它白天看看門,晚上再帶回去。」

  那條巨大的阿拉斯加顯然吃得很好,膘肥體壯,毛皮光滑,用一根繩子拴著,掃把一樣的尾巴在地上搖來搖去。余皓說:「你家養不下麼?」

  「前天我過來值班。」司徒燁說,「阿澤去買菜,沒顧上遛它,它在客廳里拉了……」

  余皓:「停!」

  余皓想起那個狗在家裡憋不住了大便,然後掃地機器人定時自動開啟,推著那坨大便均勻地塗抹在了整個家裡的地板上,最後被北方的室內暖氣一烤……的人間慘劇,便開始同情起林澤與司徒燁。

  金偉誠說:「最近總有人在馬路對面探頭探腦的,白天拴條狗看著好點。」

  什麼?余皓心想,有嗎?聯繫到自己與周升,以及金烏輪的事,不由得起了疑心。林澤與司徒燁一瞥余皓,再對視一眼,卻都沒說什麼。

  「錦旗送過來了。」林澤示意余皓看牆上。

  余皓走神了,一看牆上錦旗,上書四個大字「救命恩人」。

  余皓:「???」

  司徒燁道:「光縣電池廠調查採訪的時候,你不是發了張孕婦的病歷表嗎?」

  余皓都忘了這件事了,居然還有錦旗!那天他正好去了南陸,過年前孕婦家裡人找到北京,送來了錦旗,並哭著感謝林澤、感謝了台裡領導一番。天氣太冷,受害者沒法過來,給余皓寫了一封親筆感謝信。

  林澤把感謝信拿給余皓看,余皓展開,上面密密麻麻三大頁,彷彿透過信紙,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邊抱著小孩,邊掉眼淚,給余皓寫信,信紙上還有淚痕。

  「我……」余皓差點就看哭了,看半晌就得放下信紙,緩和一下情緒。

  林澤扔著花生拿嘴去接:「台裡頭要給你做一期專訪,稿子讓你自己寫,自己吹自己一頓,我就說別了。」

  「不不不。」余皓道,「當然不行!我自己寫吹自己的稿子,下面還署個實習記者余皓,要被笑死了!」

  幾人一時都笑了起來,司徒燁說:「我說你就順便拍了張照,沒想那麼多。」

  「對對。」余皓想到這點,也不得不承認,當時他確實只是舉手之勞,而且發完照片回來,轉省局報案等事全是林澤在做,自己起到的作用非常渺小。

  他看完了那封信,再看牆上的錦旗,有點愧疚地低下頭,林澤笑了起來,扔給他一塊糖,阿拉斯加還以為他哭了,搖著尾巴過來,蹭余皓的小腿。余皓摸摸它的頭,彷彿有股力量充滿了自己的身體,就像剛當上調查記者時,所有的精神一下全回來了。

  「好,幹活!」余皓說,「希望責編快點兒上崗吧!」

  司徒燁搬了張椅子,過來坐下,在桌上放了把瓜子,說:「我看了你上傳的照片,這人長得挺帥的。」

  余皓知道司徒燁說的是傅立群,答道:「他明天晚上就來北京了,報個德語班上學,準備考試,到時介紹你們認識。」

  余皓把稿子修改完,這次他的專題做的就是傳銷,然而不同於其他報紙、網媒有關傳銷的稿子,林澤希望他能把專題做深,於是余皓不把那老一套的聳人聽聞的監禁、體罰等當作專題重點,而是將主題落在了為什麼傳銷能把人坑進去的這一點上。

  缺乏自信,長期充當無業游民,無所事事,自我價值難以實現,容易被洗腦,對證明自我的渴望強烈……余皓採訪了那天與傅立群一同逃出來的員工,也包括傅立群自己的闡述。從公司的分享式鼓勵小組,到循序漸進的口號式洗腦……利用人性的各種弱點,將他們一步步地忽悠上賊船。

  「百分之八十以上身陷傳銷的員工,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急需價值觀的重建……」林澤看了眼稿子,說,「百分比怎麼定的?」

  余皓道:「採訪對象裡的比例。」

  「沒有說服力。」林澤說,「要的是從個例看整體。」

  「那……大多數員工?」余皓道,「虛詞更不行了。」

  林澤說:「只留個例,剩下的,讓讀者自己去評價。我們只講事實,不下結論。」

  「組織架構圖、傳銷模式、激勵資料,這流程真夠清楚的。」金偉誠看了余皓的材料,垂涎三尺,「連傳銷公司的報表都能拿到。」

  余皓嘿嘿一笑,司徒燁道:「就是照片缺點火候。」

  余皓說:「拍得不好嗎?」

  司徒燁道:「這全是你男人的特寫,怎麼登?」

  余皓:「……」

  余皓只得與司徒燁一起,選了張周升飛身躍起踢腿的、眾保安驚恐眼望的照片,想方設法把周升給裁出去。司徒燁隨手做了根黑條,擋著周升的眼睛,余皓驀然爆笑,兩人開始哈哈哈哈地玩,司徒燁還給周升P了各種好萊塢大片封面、港片《古惑仔》封面、《大話西遊》封面,還P上古裝長頭髮,再給周升手上一把雷神之錘玩《復仇者聯盟》,拿兩把光劍放在周升拳上COS《星球大戰》……直到最後司徒燁找了張《喜羊羊與灰太狼》的海報,把周升的照片摳出來填進去,余皓終於求饒了,笑得肚子痛,躺在辦公桌下面連忙擺手叫救命,求司徒燁不要再玩了。

  阿拉斯加突然叫了幾聲,起身盯著外頭,余皓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司徒燁把余皓從桌子底下拉起來,林澤說:「有朋友找你,余皓。小夠!安靜!」

  余皓回頭看,黃霆的聲音在門口道:「看來當記者挺快活,不錯。」

  辦公室裡林澤、司徒燁、金偉誠一起盯著黃霆,黃霆今天穿了便服,皮風衣,皮褲,戴著墨鏡,儼然一副大佬模樣,這麼打扮起來就像徹底變了個人,卻絕對瞞不過這幾個當記者的,所有人臉上都出現了同一個表情——

  ——條子!條子來了!

  「我朋友。」余皓朝他們說,又與黃霆打招呼,心想果然來了,卻沒有找周升,而是直接找上了自己。

  「條子老爺在哪裡高就啊?」司徒燁笑著問。

  林澤:「有路虎嗎?」

  余皓:「你們別鬧!等下,路虎是什麼梗?」

  「看他,身上的皮——褲——」司徒燁唱了起來。

  「門前十三輛路虎——」林澤也跟著唱道。

  余皓:「……」

  「林主任。」黃霆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黃霆摘了墨鏡,過去與林澤握了下手,林澤只是坐著,一手與他禮貌地握了握,余皓發現這個時候林澤還是相當霸氣的,而且黃霆似乎有一點忌憚林澤。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麼?」林澤說,「洗耳恭聽。」

  黃霆答道:「借你小弟一晚上,找他吃頓飯。」

  「那你等會兒吧。」林澤答道,「我們六點才下班,除非他願意提前走。」

  余皓說:「我修下這幾張圖給老闆娘,就快好了。」

  黃霆打了個響指,自己出去等著。

  第148章:套話

  余皓隱約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似乎林澤與黃霆之間存在著一股暗中較勁的力量,而且今天林澤心情也不大好,態度認真嚴肅了不少,雖臉色如常,眉頭卻微微擰著。司徒燁見余皓瞥林澤,便以手肘碰了下他,說:「你忙你的。」

  五點二十,余皓把圖打包發到雲端,收起電腦,與黃霆出門,和他們告別。

  「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出門前,林澤比畫了個動作。

  「行。」余皓知道那句話,是林澤特地說給黃霆聽的。

  辦公室外頭停著一輛摩托,黃霆遞給余皓頭盔。

  「叫上周升?」余皓說。

  「周升出差,」黃霆答道,「兩天不在北京。」

  余皓:「……」

  余皓看黃霆,黃霆示意:「走?」

  余皓低頭看手機,周升給他發了消息:【老婆,我出差兩天去保定,幫查個經濟糾紛,初九晚上回來。】

  「今天初幾?」余皓說。

  「初七,怎麼?」黃霆見余皓不上車,就這麼等著。

  余皓懷疑問道:「你想帶我去哪兒?」

  余皓看不清黃霆在頭盔裡的表情,卻能看出他眼裡帶著笑意。黃霆說:「還怕我把你關起來?」

  余皓知道應該還不至於,除非中央直接下令,否則林澤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真要把他關了,青華時報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黃霆。短短片刻,余皓又想起周升那句話,他的計畫裡,有些事需要余皓在不知情前提下進行配合,才能騙過這整整一夥人。

  「行吧。」余皓答道,戴好頭盔,跨上了黃霆摩托車的後座。

  「立群什麼時候來北京?」黃霆的車技很穩,側頭問。

  余皓答道:「明晚。」

  黃霆說:「注意安全。」

  「我很注意了。」余皓說。

  「這是暗示你抱緊我。」黃霆說,「怕周升吃醋?沒關係他看不見路口的監控攝像頭。」

  余皓本想坐直,但黃霆那車必須稍俯身,余皓坐直了就得被風狂吹,只得也稍微躬下身,暫抱著黃霆的腰。黃霆拐過幾條路,選了條寬敞的,速度提高,看那架勢竟是打算離開北京。

  「Nicky沒找你?」黃霆說。

  黃霆風衣扣得很緊,顯出修身的腰線,腿也很直,年前在南陸匆匆一見,余皓未仔細看他,感覺他來北京以後瘦了不少,長期坐辦公室裡,皮膚也白了許多。

  「約了過幾天一起吃飯。」余皓說。

  「小歐也去?」黃霆又隨口問,「什麼時候你們的party能照顧一下起早摸黑的公務員?」

  余皓:「叫了你好幾次,你自己不來。」

  黃霆說:「所以你就不叫了,我很傷心。」

  余皓唏噓道:「通常刮獎刮出『謝謝』兩個字就不會再刮了,這是人之常情吧。」

  余皓不停看路,黃霆則駕駛摩托,拐進了一條小巷,停在一座三層小樓外,摘手套,停車。進了樓裡,裡頭有暖氣,余皓看見幾個身材精壯的男人打著赤膊,穿著長褲,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還不時朝黃霆打招呼。

  「我弟弟。」黃霆朝他們介紹道。

  「喲,你弟在當記者啊。」

  「你有幾個弟弟?」

  黃霆:「四海之內皆弟弟。」

  黃霆掏鑰匙開門,余皓道:「喲,啟航也來過吧,不止一次?」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小余弟弟。我像是壞人嗎?」

  黃霆住的地方,還不及余皓家的客廳大,廳裡收拾得很整齊,像是幾個人合住的員工宿舍,黃霆道:「別碰他們的東西,這裡住的全是特派。」

  這三室一廳的客廳裡,壓根就沒有什麼東西,只有一張茶几、一張沙發。撲克牌收在一個透明盒子裡,陽台上晾著幾件警服。

  黃霆又掏另一把鑰匙,開了房門,朝余皓說:「進我房裡。」

  「上床,快。」

  「……」

  「你願意躺著也可以。」

  余皓跟著黃霆進他的臥室,臥室更小了,裡頭只有一張床、一個小冰箱,沒有窗,牆上貼著海報。黃霆讓余皓脫了鞋,坐床上,自己則出去換衣服,余皓看了眼書架,上面擺放著許多照片。有他與領導的合影,也有他與施坭的,與梁金敏陳燁凱的,與歐啟航在故宮外頭的……那應該是歐啟航剛來北京上大學時,黃霆帶他出去玩拍的。

  三人籃球隊的合影、與陳燁凱在初中時郊遊踏青的合照……

  以及那張他們每個人都有的照片——學院慶時的後台照。

  余皓當初把它折好,放在周升給他的音樂盒裡,周升那張則夾在錢包中,傅立群的掛在家裡繩子上,歐啟航與陳燁凱不知是如何保存的,黃霆則做了個相框,擱在了書架上。

  余皓打開書架,看見那排書裡露出一張照片的角,把它抽了出來,上面是一張肖玉君在江邊拍照的身影,黃霆在旁偷拍了她。

  余皓聽見廳內傳來黃霆的咳嗽聲,便把照片趕緊塞回去,書架門關上。

  黃霆從外頭拿了幾個保鮮盒進來讓余皓看:「火鍋?我洗青菜。」

  余皓一向很喜歡吃火鍋,說:「我來吧。」

  「聽說周升做飯好吃。」黃霆跟在余皓身後去廚房,「你應該也被教得不錯。」

  「廚房對於周升來說是個神聖的地方。」余皓笑道,「我都避免給他添亂,備菜倒是備得還行,按他的評價,勉強能用吧。」

  余皓接了青菜去洗,黃霆的火鍋很簡單,只有大量的牛羊肉卷外加新鮮的茼蒿。但最簡單的食材,才能還原「吃」最深層最本源的體驗。當然,這還必須要食材本身新鮮。余皓看了下黃霆中午買的菜,材料還挺不錯,肥牛與肥羊肥瘦層次分明,茼蒿則是早上新鮮現摘的。

  其間,周升給他發了消息,余皓如實答了,開始調腐乳、麻醬與辣椒混合的醬料。周升多的一句沒問,余皓與他對了一個隱晦的暗號,這是他倆約好的,周升的回答則證明一切完全正常。

  黃霆把菜端上桌,開了電磁爐,過來收拾洗手,又猛地一陣咳嗽。

  余皓順手給他拍下背,總覺得有點不對,問:「生病了?去看看吧?」

  「公務員有定期檢查。」黃霆咳完,又恢復了那一本正經的模樣,說,「前陣子感冒了,好了以後偶爾咳幾聲。不是病毒性的,不會傳染。」

  黃霆從外頭的冰箱裡拿出兩瓶北冰洋開了,余皓在客廳掃了一眼,直覺提醒著他,房間裡頭為什麼有個小冰箱?裡頭放了什麼?

  床上支了張小桌,黃霆擺開吃的,余皓調好調料遞給他,剛吃了點,黃霆便放下筷子,有點唏噓。

  「這頓火鍋相當有水平。」黃霆點頭稱讚道。

  「我只是調了個佐料外加洗菜而已啊!」余皓哭笑不得,「你們平時都不做飯吧?」

  黃霆說:「佐料是火鍋的靈魂,同事們雖然住一起,不過總是各忙各的,任務不同。」

  余皓說:「這是什麼機構?」

  「特殊偵查中心。」黃霆答道,「非公開機構,很遺憾沒有大新聞提供給你,我們只聽命於某幾位特定的領導,其他一切保密。」

  余皓涮好肉,夾到黃霆碗裡,黃霆道:「和周升過得還不錯?」

  「在家裡都他照顧我,」余皓說,「就差喂了。」

  「和男孩子過日子省心。」黃霆又說,「性向生來難改,否則像你們這樣成個家,確實很不錯。」

  余皓答道:「你成不了家,不是和男和女的問題。」

  「那麼,小同學,你覺得我是什麼問題?」黃霆認真地說。

  「你很好,沒有什麼問題。」余皓心想以前我是小同學,現在可不是了,不怕和你打機鋒了。

  余皓端詳他,說:「你像我們的一個不那麼平易近人的、嚴肅的大哥哥。」

  「比起知性而性感、風度翩翩的Nicky Chan,」黃霆說,「想來當然也不那麼令你們喜歡。」

  余皓說:「不過偶爾還是能感覺到你溫柔的地方。」

  「比如說?」黃霆給余皓夾了點肥牛,看著他。

  余皓答道:「比如說剛剛那句,問我和周升過得怎麼樣,我可以理解為你關心我會不會被他欺負麼?」

  「他經常欺負你?」黃霆又繼續吃他的。

  「當然沒有。」余皓現在覺得要對付黃霆確實有點困難,總得時刻提防著他會不會在什麼地方冷不丁抓住你一個話柄,再展開追問。

  「你用偵查思路和我聊天,我就不說了。」余皓道,「上一句話明明在討論你。」

  黃霆拿著筷子,兩手稍微一抬,示意投降,說:「繼續。」

  余皓攤手,繼續涮肉,兩人一時都不說話,黃霆嚴肅地看著涮肉,又低頭看表,數涮了幾秒。

  余皓:「……」

  黃霆抬眼一瞥余皓,說:「我這人朋友不多。」

  「看得出來。」余皓答道。

  「我和你,你和周升,」黃霆想了想,從鍋裡把肉夾起來,說,「按認識的順序,誰先誰後?」

  余皓沒想到黃霆突然說起這個問題,答道:「你和我先。陳老師那時候還沒有來。」

  黃霆說:「在你們學院門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你穿了件運動服外套,天很冷,背個黑色的雙肩包,包裡裝著很多東西。剛下專業課回來,手裡拿著本思想品德修養。」

  「是的。」余皓輕輕抬眉,說,「你記得真清楚。」

  黃霆嘴角微一翹,說:「那天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偷東西的人不是你。」

  余皓說:「謝謝。」

  「但礙於職業,」黃霆答道,「我不能直接下結論。」

  余皓說:「沒關係,後來你給陳老師發了語音,我知道你相信我。」

  「哦?」黃霆若有所思,又點頭道,「哦。」

  「你其實根本不是去當刑警的對吧?」余皓皺眉道,「當初你在郢市,想調查什麼?你是中央派下來的?」

  黃霆答非所問,說:「許多事情,你當初不會去細想的,果然在成為記者後,都慢慢想清楚了。」

  余皓只是隨口一問,這會兒心臟便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的目的就是為了調查金烏輪?不對啊,這與他和周升猜測的不符,他們不可能這麼早就知道金烏輪的存在。

  「吃。」黃霆說,「肉不要涮老了。」

  余皓約略猜到了這頓飯的用意,不得不佩服黃霆的老辣,若一對一地找余皓套話,余皓現在雖然不能完全瞞過他,卻也不再是當年的傻白甜,打亂黃霆的節奏是一定會有的。但他偏偏就約了這麼一頓在家裡吃的火鍋,人在進食時防備心是最弱的,手上涮火鍋,視線飄移,還要邊吃邊聊,隨時一個動作的停頓,就會出賣內心所想,被黃霆準確捕捉到各種錯愕與驚訝的瞬間。

  「歐偉紅案子牽連很廣。」黃霆說,「當然了,還有別的貪污案,我對郢市相對來說更熟,派我回去,希望我起到線人作用,這很正常。」

  「嗯。」余皓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最開始就盯上了金烏輪呢。」

  余皓不想再和他繞來繞去了,決定直接扔一個炸彈給黃霆,看他什麼反應。

  果然黃霆短暫一怔,馬上就恢復了自然,說:「余皓,能不能按劇本來?我還沒鋪墊完,你確定這就進入正題?」

  「咱倆誰跟誰啊。」余皓笑著說,「開門見山一點不好嗎?這樣,咱們來玩一個遊戲吧?」

  黃霆注視余皓,余皓想了想,說:「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黃霆:「你這招反客為主真夠厲害的,余皓,你要明白,我從始至終,都把你們當作朋友,當成我的弟弟……」

  「別說那些虛的。」余皓道,「玩不玩?黃霆哥。」

  黃霆放下筷子,短暫沉默,捋起袖子,做了個划拳的手勢,余皓莫名其妙,黃霆把吃的暫時端到門外,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

  「來。」黃霆揭開被子,說,「既然是這樣,就蓋棉被純聊幾句吧?」

  余皓:「黃霆哥,我覺得你最近精神不太正常。」

  「大家都這麼說。」黃霆答道,又拍拍一旁的枕頭。

  余皓心裡咯噔一聲,該不會是黃霆已經會用金烏輪了吧?他沒有再拒絕,躺上床去,黃霆給了他個抱枕讓他靠著,蓋上被子,說:「吃飽喝足,最好不過躺著……」

  余皓:「……」

  接著,黃霆不知道從哪兒拿來個遙控器,順手把燈一關,房內一片漆黑。他按下遙控器,對面牆上亮起了藍光。

  余皓:「我去你的……我還以為你要干嗎!」

  「你以為?」黃霆看余皓,余皓卻盯著對面牆上看,黃霆的房間實在太小了,投影投在了床對面牆上,黃霆平時也許就是用投影看看電影供消遣娛樂。

  「這樣看小電影解決單身問題應該不錯吧。」余皓說。

  「身臨其境。」

  黃霆和歐啟航剛好就是兩個極端,歐啟航隨時可以把天聊死,黃霆則不管什麼話題都可以順著往下說。

  黃霆按了個按鈕,剎那投影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金烏輪,佔滿了整面牆。

  余皓:「!!!」

  金烏輪十分明亮,四周邊緣就像日珥一般,散發著火焰與光芒。余皓甚至有種錯覺,他在現實裡看見了真正的金烏輪!

  黃霆說:「很驚訝?」

  「確實。」余皓答道,「我完全沒想到。」

  「從我手上出現了這東西。」黃霆續道。

  余皓:「不,完全沒想到,你們居然會在PPT裡放這種GIF動圖,打開的時候不會很卡麼?」

  黃霆:「……」

  余皓:「繼續翻啊,為什麼露出這種奇怪的表情?」

  余皓知道要與黃霆有來有往的訣竅,就是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絕對不能按常理出招,否則一會兒就被他帶跑了。

  黃霆再按遙控器,余皓劈手奪過來,黃霆要搶,余皓自己開始按了,黃霆猛咳幾聲,放棄了奪回遙控器。余皓往下翻,第二頁是他曾經看過的,陳燁凱在STA將金烏輪送交的分析報告。

  余皓眉頭皺了起來,黃霆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盯上你們的呢?」

  余皓喃喃道:「歐啟航失憶的時候。」

  「不。」黃霆答道,「更早,在Nicky決定放棄一切,前往阿根廷,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

  余皓沉默了,按著遙控器,繼續往下翻,緊接著,出現了第二頁研究報告,報告上全是英文。余皓看見那頁時,頓時緊張起來,但他只是淡定地掃了一眼,便裝作看不太懂的表情,切換了頁面。下一頁則是他、陳燁凱、周升在酒店裡吃早飯的照片,黃霆拍照的那個角度,似乎在酒店花園裡。

  余皓說:「真是深藏不露啊。」

  「彼此彼此。」黃霆伸出手,余皓便不再堅持,把遙控器還給他。

  「你們記者應該不難理解,」黃霆說,「挖掘真相,需要持之以恆的毅力,外加一點點運氣。燁凱那段時間裡有相當嚴重的心態問題……我建議他找個心理諮詢師看看,後來情況越來越不對。」

  「你知道他想去阿根廷自殺,」余皓說,「就沒有想過阻止他?」

  「當然有。」黃霆說,「你對我有什麼誤解?只是刑警要申請阿根廷簽證相當不容易,你知道的,我機票已經買好了,出發之前我發現他又回來了,一路尾隨,發現你們仨在這家酒店開了間房。」說著,黃霆突然笑了起來,又道:「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

  「不是都知道了麼?」余皓側頭看黃霆,兩人蓋著被子,躺在床上。

  「余皓。」黃霆說,「我是站在你們一邊的。要建立這個信任,可能不容易,但是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毫無保留地把信任給了你。」

  余皓想起自己在被施梁冤枉偷表一案中,黃霆在證據不足的前提下,於微信裡與陳燁凱說的那番話。

  「是的,我很感動。」余皓說,「那個時候相信我的人也不多。」

  「找你,而不是找周升談,正是這個原因。」黃霆平靜地說,「燁凱、周升、你、小歐,你們之中,你是唯一一個也許願意告訴我事實的人,雖然我已拼湊出了一個大概,但我希望從你口中聽到整個經過。」

  第149章:問答

  余皓低頭,看與周升的微信聊天框,除了那幾句簡單的交談,他們就沒有再交換過任何意見。

  「這件事,要從我在後山自殺的那天說起。」余皓喃喃道,接著把經過大致告訴了黃霆,黃霆只是認真地聽著,沒有打斷余皓,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這就是我與周升在夢裡,第一次認識的經過。」余皓說,「其他的,我想你已經可以推斷出來了。」

  黃霆的表情沒有絲毫驚訝,余皓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朦朦朧朧,理解了周升在暗地裡的某種安排與佈置。黃霆並不完全清楚金烏輪與他們的入夢目的,或者說,他對這件裝置有著一定程度上的誤解。朝他坦白真相,有相當的風險,卻也開啟了另一個可能——也許黃霆在認識了金烏輪真正的力量後,會改變他原先的某些主意。

  果然,黃霆答道:「和我設想的有一點出入,但出入不大。」

  余皓:「你原本設想的金烏輪是什麼?」

  黃霆沒有回答,余皓在此刻清晰地想起了PPT上第二頁研究報告的信息,裡面透露了許多他與周升都沒有想過的內容,以他的知識體系暫時無法理解,只能強行記下,回去再找相關文獻對照。

  黃霆:「所以這是一個用來改變他人內心的裝置。」

  「確切地說,」余皓答道,「是用來幫助他人,改變內心的裝置。我們不直接插手一個人的夢境,而是找到這個夢境的主人,協助他奪回圖騰。」

  黃霆不以為意,翻了頁,上面現出梁金敏昏迷時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也就是說只要你們願意,也可以進我的夢裡來。」黃霆說。

  「輪到我問問題了。」余皓準確地切入了最好的時機,放了個煙霧彈,「金烏輪現在在什麼地方?」

  「無可奉告。」黃霆答道,「反正不在我手裡。」

  「那麼我們的談話就不能繼續下去了。」余皓預備起身,朝黃霆說,「這不是朋友之間交流的方式。」

  「行。」黃霆阻止余皓下床的動作,說,「交給了上級。」

  「哪一位上級?」余皓說,「我記得你有好幾位上級。」

  黃霆一笑置之,卻還在思考,余皓說:「你們現在打算怎麼研究它?」

  黃霆答道:「輪到我。你們是怎麼把一個昏迷的人喚醒的?」

  「潛意識。」余皓說,「大致的原理我不清楚,只有周升懂得。」

  余皓大概描述了下那天在梁金敏夢裡的經過,黃霆說:「所以最後你發現了,梁金敏忘掉的監控。我說呢……為什麼連她都想不起來的東西,會從你這兒得到提示。」

  黃霆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余皓一眼,示意余皓問。

  余皓沉吟片刻:「現在金烏輪已經到你們手裡了,通過研究,你的疑問都能得到回答,為什麼還緊追著我們不放?」

  余皓話裡話外,始終在試探黃霆,想知道他是否知道金烏輪調包案裡,他們拿走的,依舊是個假貨。但通過對黃霆的觀察,余皓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假的金烏輪。

  「你比我更清楚。」黃霆出神地說,「除了你與周升,沒有人能啟動它。」

  余皓:「我不能啟動它,只有周升擁有對它的控制權,讓我看下?」

  黃霆說:「不在我手上,不要再試探了。來,下一個問題,你們能通過它,消除人的記憶?」

  黃霆切換下一頁,這一頁空空如也,但屏幕下掛一個播放器,他點了自動播放,上面是歐啟航的一段被催眠錄音。果然與余皓先前猜的完全一樣,黃霆通過催眠,讓歐啟航想起了那段失去的記憶,並還原了經過!

  「……最開始,我夢見了周升和余皓,重現了夢裡的那段場景。」歐啟航被催眠時的聲音帶著倦意,「但常識告訴我這不可能……」

  余皓聽完整段,黃霆把聲音關掉。

  「怎麼抹去一個人的記憶?」黃霆說。

  「記憶一直在那裡。」余皓想起陳燁凱與周升的推測,答道,「我們只是暫時封存了它,把夢境裡的一部分調動出來,再扔進潛意識裡。」

  「去梁金敏潛意識裡走了一遭,學到的?」黃霆眉頭一抬,朝余皓問。

  「我不清楚,」余皓答道,「這要問周升。到我。」

  余皓尋思著,忽然從黃霆的話裡得到了某種啟發,會不會確實是他推測的這樣,周升進入梁金敏的潛意識後,學會了記憶在表層意識與潛意識裡互相轉化的方法,並找到了某種規律?不對,在更早以前,周升就提出過,可以通過對陳燁凱記憶的「抹除」,來避免洩密。

  那麼這種手法他是不是在以前就曾經用過?用在誰的身上呢?周升從沒告訴過他……為什麼?自己不問當然也是個原因,他們之間討論金烏輪的機會並不多……

  「喂。」黃霆道,「睡著了?」

  余皓:「你為什麼只拿走金烏輪,不帶走周升?」

  余皓想證實他們對黃霆的猜測,卻得到了另一個答案。

  「不想上級為難你們。」黃霆說,「給出充分自主的選擇權,這件裝置的力量過於強大,周升不可能長期持有它,於是我與上級做了一個交易:我負責拿到金烏輪,上交。作為交換,組織放過你倆,不再幹擾你們的正常生活。」

  「但是顯然沒成功,」余皓說,「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對話了。」

  黃霆不置可否:「輪到我了,你們一共進入過幾個人的夢?」

  「不多。」余皓把黃霆知道的,或他認為他能推斷出的,全部告訴了他,也包括傅立群。

  「只有這點?」黃霆不大相信,一瞥余皓。

  「既然不相信,又何必問我?」余皓說,「現在你的上級,對我們是什麼態度?」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你。」黃霆說,「你只能相信我,我會盡力保護你們。」

  「謝謝。」余皓答道。

  「不客氣。」黃霆說,「根據你的猜測,會不會在你不知情……」

  余皓卻說:「不過這件事也是你幫我們捅出去的。」

  黃霆正色道:「你認為如果我選擇了不追查,你們入夢的秘密,就永遠不會被發現了?余皓同學,你已經步入社會了,不再是小孩了。」

  余皓沉默不語,拿過遙控器,把PPT翻來翻去,停留在他們過往的取證照片上,尋找機會回去前面,看第二頁的英文分析報告。

  黃霆道:「那麼,我們來解決最後一個問題,時間也不早了,不要亂翻,余皓。」

  余皓便沒有再翻,側頭看黃霆,黃霆說:「還是那個問題,周升會不會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過別人的夢裡?」

  余皓答道:「不可能,他要是去別人的夢,一定會告訴我。」

  黃霆道:「這是你們的約定?他在事務所的表現相當突出,有些目標的行蹤,不是那麼容易掌握的。」

  余皓反問道:「事務所是你安排的其中一步對不?他們也知道金烏輪的秘密?還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黃霆隨口道,「具體涉密人員不能告訴你。」

  余皓:「事務所是秦國棟開的,他和任沖、趙梁是什麼關係?」

  「前同事關系。」黃霆起身,說,「我送你回去?小傅到北京了,你不和他打個招呼?」

  余皓:「???」

  余皓放下手機有一段時間了,趕緊察看,見傅立群給他發了消息沒得到回覆,又在群裡問了聲,周升回答余皓與黃霆在吃飯,陳燁凱便問要不要去他那裡住。歐啟航則在問要不要去接他,傅立群最後回的是去余皓單位等他。

  傅立群沒有他們家鑰匙,原本定了明天到北京,沒想到卻是今晚來了。去年他給余皓郵過快遞,余皓留的報社地址,現在金偉誠應該還在報社裡值班。

  余皓說:「我去單位接他。」

  「行。」黃霆說,「走,過段時間,如果研究沒有結果,也許會帶你去看看……金烏輪,是這麼叫吧?」

  余皓道:「你應該直接找周升,我也沒法開啟金烏輪。」

  黃霆答道:「找周升得到的結論,遠遠沒有和你單獨溝通來得簡單。如果你想保護他,按這個路線明顯最安全。」

  黃霆換了件羽絨風衣,外頭已經很冷了,上車時他咳了兩聲,遞給余皓頭盔。

  「你要相信,」黃霆說,「最不希望你們遭遇危險的人是我,只希望一切仍然處於可控範圍內。」

  「最後一個問題。」余皓拿著頭盔,朝黃霆問,「你房間的小冰箱裡放了什麼?」

  化雪的北京一片靜謐,冰棱朝下滴著水,暗夜裡,黃霆低頭戴手套,跨在摩托車上,沒有看余皓。余皓提著頭盔,就像雕塑一般站在路邊。

  「你成長了,余皓。」黃霆戴上手套,抬頭看余皓,說,「我還記得與小君,和你們一起喝咖啡的那天。」

  「是什麼藥嗎?」余皓說,「針劑?黃霆,你的身體要不要緊?」

  「上車。」黃霆道。

  摩托車開進了華燈初上的市區。

  「為什麼?」余皓在等紅燈時說。

  黃霆側頭看著余皓,余皓不解道:「這是你的專案麼?」

  黃霆一點頭。

  余皓:「從你身上開始的?我是說,因為你提出了這件案子。」

  黃霆略一回憶,搖搖頭。

  余皓:「致力於查清這些細節,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麼?」

  「真相。」黃霆沉聲道,「我想知道真相,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可以理解。」余皓在某個意義上,明白了黃霆的想法。

  「你不是壞人。」最後,余皓在報社外朝黃霆說。

  「『不是壞人』和『好人』之間還是有區別的。」黃霆說完這句,扶正頭盔,道:「走了!替我朝小傅問聲好。」

  發動機響,黃霆馳上大路,離開。

  余皓馬上打開背包,抽出筆記本電腦,三步並作兩步,進了辦公室,金偉誠果然在值班,與傅立群一人一瓶小支二鍋頭,對著暖爐聊天喝酒。

  傅立群剛起身,余皓馬上說:「再給我半小時,你們繼續。」

  余皓快速坐到桌前,打開筆記本,關了WIFI,從抽屜裡找出網線轉接頭,上網,打開文獻庫開始搜索。他不想在家裡上網查與金烏輪相關的資料,恐怕網絡被監控。同時拿過一張便利貼,拆筆,寫下第一個關鍵詞「集體潛意識的互通」,開始搜索。

  這是那份PPT第二頁裡,英文研究報告的關鍵詞之一。

  耳畔傳來金偉誠與傅立群的對話,網頁上彈出了文獻內容。余皓在大學時學過榮格心理學,陰影、人格面具、阿尼瑪與阿尼瑪斯……都是學過的內容。其中的「自性」,余皓在畢業論文開題報告裡還特地作為關鍵詞,做了文獻檢索。

  「所以你的責任很重。」金偉誠朝傅立群說,「男人就是這麼過日子,社會對女性苛刻,對男性也一樣苛刻。承擔責任,還不能說,沒辦法……」

  傅立群喝了點酒,說:「後來呢?」

  「火葬。」金偉誠答道,「只能火葬。現在想起來,如果當初我沒點頭,她就不會想懷孕……」

  余皓抬眼看了金偉誠與傅立群一眼,憑記憶寫下第二段。

  傅立群看了眼外頭,說:「又下雪了,余皓你冷不?」

  「不冷。」余皓說,「我要迴避嗎?」

  「沒關係。」金偉誠說。

  在這個小雪飄飛的夜晚,金偉誠與傅立群在暖爐前喝著酒,余皓十分詫異,這夜是金偉誠與傅立群第一次見面,居然會聊起過去來了。

  他一邊查文獻,一邊從他們斷斷續續的交談裡推斷出了一個大概——當年金偉誠是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在那個以工人職業為榮的年代,於一家制鋼廠負責數控,娶了漂亮的妻子,還打得一手好籃球,也算是小小世界裡的風雲人物。

  他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還拿出照片給傅立群看,話語裡都是對她的自豪。但只有一個孩子,總覺得似乎少了什麼,一次妻子意外懷孕,想把第二胎生下來。當年計畫生育管得非常嚴,金偉誠考慮了很久,最後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這個決定,令他們後來的生活產生了天翻地覆的劇變。愛人回鄉下躲著準備生小孩,但就在懷孕八個月時,被計生辦帶走,打了流產針。流產後大出血,死了。金偉誠也失去了工作,女兒因為母親的死怨恨父親,在外婆家住著。

  「你有多少雄心壯志,」金偉誠又唏噓道,「年輕的時候想當叱咤風雲的大人物,這些理想、這些目標,都隨著你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會變得不一樣。你的生活裡,孩子會成為你的新的未來的一部分。」

  傅立群沉默不語,金偉誠說:「所以當爹的,有時候也不容易,你要明白你的岳父。他那麼做,是因為他的情感不會表達,在東方文化體系裡,男人尤其是父親,總是戴著面具,時刻提醒自己『我是當爹的人』。」

  余皓問:「那金老師的女兒呢?」

  「出國留學了。」金偉誠說,「再給她存點錢當嫁妝,我就不跑了,當調查記者也累,比不上你們小年輕。」

  傅立群說:「其實很多時候,為人子女,也希望與父母親多溝通,能好好坐下來,說說話,也是不錯的吧。」

  余皓把文獻與論文挨個點了下載,金偉誠答道:「放不下。心裡隔著那堵牆,我也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就這樣吧,這事兒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走得遠了,就像佛家說的,說不定哪天就頓悟了。」

  余皓合上電腦,在這靜謐的雪夜裡,不知道為什麼,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摩托車上黃霆的後背。周升騎車帶過他,黃霆也帶過他,與周升在一起的感覺是怦然心動與戀愛,但在黃霆的摩托車後座上,卻令他感受更直接,更有衝擊力。

  那是什麼情緒呢?就像金偉誠拿著二鍋頭的酒瓶,湊到唇邊,看著窗外的雪的一刻。

  是很深、很深的寂寞,是把每一個人從喧囂的環境裡抽離出來,抽離於整個宏大世界的寂寞,這一刻他們置身於世界中,卻又游離於世界之外,無數景象與聲音剎那就變得遙遠了,天地之間,只有孤零零的個體,就像無邊無際的大海裡,一艘永遠也靠不了岸的小船。

  漫天繁星都隱沒了,太陽也遲遲未曾升起,余皓又想起那個夏季結束前,歐啟航與他並肩坐在學校的長椅上,笑著說的話。

  黃霆轉過一個十字路口,面前停下一輛SUV。他回頭看,背後也出現了一輛越野車,兩輛車堵在路的兩頭,車上下來一個人。

  「東西已經上交了。」黃霆答道,「找我也沒有用,趙老師還是回去吧。」

  「不要緊。」趙梁說,「今天要不是你約見了余皓,我也不會特地過來一趟。誰先按捺不住動手,誰就輸了,記得當時你是怎麼說的不?」

  黃霆擰了幾下摩托手柄,發出「嗡嗡」的空轉聲。

  趙梁說:「雖然離開調查組了,實力還是有一點的。小黃,不要做傻事。」

  黃霆透過摩托頭盔,從倒後鏡中觀察背後的車輛,趙梁說:「就問幾句話,你是任兄的得意門生,總不至於把你扣著。也有一些東西想給你看看。」

  黃霆最終放棄了搏鬥的打算,摘下頭盔下車,SUV前馬上有人過來,把他的車騎走,趙梁示意黃霆先上車,司機把車開走。

  第150章:延慶

  「真夠冷的。」傅立群跟在後頭,把自己的圍巾給余皓圍上。這個舉動瞬間就將余皓從那空曠與孤獨的情緒裡抽離出來,聞到圍巾上陌生的「別人家男朋友」的暖意,令他想起周升,保定估計今天冷成狗了,不知道周升的出差任務如何。

  余皓問:「餓了麼?」

  傅立群說:「和金老師吃了點滷菜。」

  小雪裡,傅立群一手拖著行李箱,肩上背著自己與余皓的兩個包,另一手打著傘,余皓反而什麼都不用拿,在安靜的街道上走著,路燈綻放著黃光。

  「金老師居然會和你說這麼多,」余皓感慨道,「真是太難以置信了。」

  傅立群茫然道:「啊?他好像知道我,也知道年前南陸的事兒,聊著聊著,我說我打籃球的,他以前也是廠裡籃球隊長,就聊起來了。他平時話很少麼?」

  「話不少,」余皓說,「但從來不提他的過去。」

  傅立群說:「偶爾也想聊聊往事吧,我是正好碰上了。」

  余皓對金偉誠的光輝歷史的瞭解僅限於他拿過獎,以及揍過青華時報的某個大領導的傳聞。今天的事實在是太複雜了,余皓覺得自己需要一兩天來好好整理下思路,去尋找這錯綜複雜的事情下,所隱藏著的某種真相。

  但無論如何,傅立群的到來令他很開心,可以短暫地忘掉少許煩惱,聊點沒營養卻有趣的事。傅立群把郢市的房子退了,決定在北京報一個德語進修班,並完成考試、申請留學。周升與余皓商量過,決定收留他白吃白住,願意給點房租也可以。

  傅立群自然要求分攤房租,這樣余皓的經濟壓力頓時減輕了大部分,這房子租金實在太貴了,而吃飯問題,也只是多一雙筷子而已。

  「哇靠,不錯啊。」傅立群道,「和家裡格局好像!開放廚房!」

  「你只能睡客廳了。」余皓說,「沙發可以拉出來當床,反正就半年多,湊合下。我要是出差的話,准你和周升一起睡床。」

  「嗻。」傅立群說,「小的從來不挑,少爺不在的時候可以爬你的床嗎?」

  「呃。」余皓道,「還是不要了吧,我怕睡得迷迷糊糊把你當周升……」

  傅立群哈哈大笑,余皓惱火道:「一起睡其實沒什麼,就是習慣問題……」

  「你會像小歐一樣抱人麼?」傅立群一本正經道,「小歐只抱人,不踢人。」

  余皓沒明白傅立群話裡意思,答道:「哦,然後呢?」

  「為什麼凱凱說一個睡覺不踢人的人會踢人呢?」傅立群一本正經道。

  「哥哥,你太八卦了!」余皓轉念道,「但是為什麼?說來聽聽。」

  「因為小歐沒有踢他。」傅立群說,「鐵定睡著不小心抱了他,凱凱怕你們聯想,趕緊說被踢下床了,掩飾一下唄。」

  余皓道:「你們這些話裡有話的,也活得太複雜了吧!」轉念一想道:「給你做個宵夜吃,周升出門前包了好多餃子。」

  傅立群把從家裡帶來的桌布抖開,鋪上去,余皓自己也發現了,不知不覺,北京的家居然與郢市的家越來越像。

  周升終於來電話了,問他回到家沒有,與黃霆的事到時細說,余皓開了視頻,給周升看那一鍋餃子與傅立群,傅立群也正在與岑珊視頻,於是余皓便與傅立群把兩個手機對著放在一起,讓他倆聊天,傅立群去洗澡,余皓去煮餃子。

  「什麼鬼!」周升在FaceTime裡說,「怎麼變成我和嫂子視頻了?還隔倆手機,人呢?老婆你搞毛啊?」

  岑珊:「神經病,我掛了,早點睡吧,國內都快十二點了。」

  延慶,深夜。

  黃霆被帶進了地下研究中心,趙梁在前面走著,助理帶路,黃霆走到一個碩大的計算機前,停了下來。

  他兩腿略分,踏在儀器前的鋼板上。

  「什麼時候搭設的這個儀器?」黃霆沉聲道。

  趙梁答道:「兩年前,就在我離開調查組的時候,從STA借來的最尖端的技術,知道這個東西的只有很少幾個人。」

  黃霆穿著皮褲皮靴,身上還裹著那件羽絨風衣,趙梁又解釋道:「最初這個儀器,是用來做腦電波分析與研究用的,全世界只有兩台。提出集成器這個用法後,STA那邊非常贊成,把儀器運到了這裡,希望我們能得出這個劃時代的研究成果。」

  黃霆走到儀器前,觀察兩張躺椅,再轉過身,看見一個小型的磁懸浮台。

  「只要把東西取來,」趙梁說,「很快我們就能得出許多結論,這些結論,對中國,甚至對全人類,都有特別的意義。」

  黃霆一瞥經過的研究員,再看操控台上,屏幕內顯示的記錄,四周有五張桌子,每張桌前都有一個複雜的小型計算機,上面正在作數據分析。

  黃霆說:「任老師當初沒有贊同你的提議,我實在無法協助。」

  「黃霆。」趙梁說,「做人不能迂腐,你是明白人,這幾天,你先待在這裡,想想清楚吧。」

  黃霆眉頭擰了起來,趙梁又說:「順便給你治病,自己的身體,總得照顧好。」說著又拍了拍黃霆的肩,逕自離去。

  傅立群與余皓吃完了一盆餃子,余皓感覺每次三個人在一起吃飯就像餵豬一樣,碗盆都用大號的。傅立群吃完自覺去洗碗,拖地,收拾略顯雜亂的家裡。余皓明天不上班,但傅立群累了一天,便讓他早點睡,然後他上了床,打開電腦,開始看今天下載的文獻。

  集體潛意識,人格結構中三層體系中的最深一層。表層意識、深層意識也即潛意識,以及最底部的集體意識層……論文是一名波蘭心理學家所寫,引用了榮格的描述。榮格將世界上所有的人的精神世界比喻為無數個小島,海面上林立的島嶼,正是人的表層意識。潮水漲退的近陸區域,則是深層意識。

  而更深處,還有一個廣闊的、被海水所淹沒的世界,人類也好,動物也罷,具有自主意識的生命體,精神世界都在海底下彼此相聯。

  這真是一個非常玄學的理論,榮格心理學課程上,並沒有特別講到這段,大多數理論認為集體潛意識是先天的,也即銘刻在基因裡的、族群歷史經驗中的一部分。它從不直接作用於每個人,卻在許多群體行為上發揮著不易察覺的作用,譬如宗教、藝術、文化等等。人類通過集體潛意識來確認自己與世界相連。

  這可能嗎?從前余皓匆匆看過一次,便並未放在心上,畢竟考試也不考這些內容,在唯物論範疇裡,學者們明顯都不太贊同榮格這部分傾向於神秘主義的觀點。可夢境最深層,他們曾經抵達過的意識世界最深處,不是記憶廢墟麼?

  難不成在記憶廢墟之下,還有另一個世界?

  余皓仔細地思考,在黃霆家裡短暫看到的金烏輪分析報告第二頁,黃霆明顯受專業限制,並未意識到第二頁的重要性,但余皓只是掃了一眼,就知道這份報告非常重要。

  它雖然未曾提出過金烏輪裝置來歷的解答,卻對它的運行機制提出了一種可能的猜測,這種猜測與他、周升、陳燁凱曾經的一個推斷不謀而合。即:金烏輪是介入集體潛意識的儀器。通過每個人與集體潛意識的連接,形成另一個完全獨立於現實的,由現實經驗予以加工後,轉化為全新的,夢境的新世界。

  報告中用了另一種比喻來形容這種情況,稱呼夢境為「巨樹」,每個人的夢都是這棵樹上的一片葉子,人與人的夢,都是聯繫在一起的。理論上只要找到合適的媒介,每個人都能通過樹枝與樹杈,甚至樹幹上的脈絡,前往任何一片葉子上。

  這個媒介,就是金烏輪。

  【你把金烏輪帶在身上了麼?】余皓給周升發了條微信消息。

  周升發了個視頻過來,余皓接了,將床頭燈調亮了少許。

  「還沒睡?」周升在快捷酒店外抽菸。

  「沒有。」余皓說,「從黃霆那裡得到了一些信息,也許對我有點啟發。」

  周升確認了余皓沒有被挾持,答道:「在老地方。」

  余皓「嗯」了聲,周升又問:「有什麼發現?」

  余皓本來有點想讓周升晚上陪自己做個實驗,既然金烏輪放在家裡,只得等他回來再說。余皓掛了視頻,回憶起報告內容,內容中還提到了「精神通道」。但那是針對個人而言的,穿越潛意識世界後,在更遙遠的潛意識盡頭,就是人類的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

  但理論上,沒人能抵達那裡。論文作者又結合了佛洛依德的夢境理論予以分析,意識越級只能達到單層效應,就像人在潛水時到達一個限度就無法再往下潛。

  清醒時,大部分人只能越過表層意識,觸碰到夢境的邊緣,也即依靠「白日夢」的方式,來放任思維,活躍在意識世界裡。

  睡夢中,有些人則偶爾短暫地能進入潛意識世界。再突破潛意識邊界,進入人類集體潛意識,就已經不大可能了。榮格、佛洛依德與一種分析學家,都曾嘗試過尋找潛意識最深處的神秘通道,最終也都無功而返。

  不排除歷史上有人曾經短暫地抵達過那裡,但限於記憶、印象,以及身體條件的諸多限制,醒來後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它是什麼。最終由形而上主義者加以修飾,提出了「世界意識」這個充滿玄學意味的說法……

  「哥哥!」余皓跳下床,推門出去,傅立群戴著耳機,躺沙發上看手機,還未睡著,看了他一眼,拍拍身邊位置,示意他過來睡。

  「怎麼?」傅立群摘下耳機問,「一個人睡不著嗎?」

  「我記得,你在樓蘭的夢裡,昏迷過一段時間?」余皓坐在床邊,問道。

  傅立群答道:「對,怎麼?」

  余皓說:「在夢裡昏迷的體驗是什麼樣的?」

  傅立群想了想,放下手機,一臉疑惑。

  「忘了。」傅立群說。

  余皓:「努力回憶下,夢裡還有夢嗎?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有沒有碰見過人?」

  余皓與周升討論過,最初的討論源頭在於「怎麼叫醒一個在夢裡睡著的人」,但他記得「夢中夢」這個概念,和意識世界的層層通道沒有必然聯繫,有些人一個夢醒來後還在夢裡,再醒來後依舊在夢裡,一層套著一層,每個夢境都有獨特的景象。

  「夢中夢嗎?」傅立群有點迷茫地說,「不是夢中夢,我做過夢中夢,和那天的情況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裡?」余皓又問。

  傅立群說:「我在一個很空曠的地方。」

  「有光嗎?」余皓說,「是海邊,還是沙漠,還是迷霧?」

  傅立群艱難地回憶著,說:「讓我想想,那裡開始什麼都沒有,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我甚至看不到自己……就是……」

  余皓問:「只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但是感覺不到實體?」

  「對。」傅立群說,「雖然都是第一視角,但那種區別能體會到,就是,身體找不到了,只有意識在飄來飄去。」

  「回來的時候呢?」余皓問。

  「前面有一道金色的火焰。」傅立群這個倒是記得很清楚,「就像開了個門,把我吸了進去。」

  「你是怎麼進到這個……昏迷狀態的空間裡去的呢?」

  「你們在哪兒發現了我?」傅立群反問道。

  余皓把找到傅立群那天的具體經過描述了下,傅立群答道:「那就是了。我夢見了自己在健身房裡頭,那天又渴、又餓,實在不行了,健身房裡頭很黑,我到處找出口,卻怎麼走也走不出去,健身房還不停地下陷……地板都分開了,就像一個妖怪,想吃了我。」

  余皓沉吟片刻,傅立群打了個響指,說:「後來我和凱凱聊過這種感覺,他說,他曾經也做過一個夢:在奇琴伊察的井底,有他的家。但是他怎麼跑也跑不出去。」

  「嗯……」余皓皺眉,點了點頭。

  傅立群問:「有什麼發現嗎?」

  余皓搖搖頭,說:「晚安,哥哥。」

  他回到床上,諸多複雜的夢境、資料,與現實的思緒糾纏在了一起,朦朦朧朧間,他總覺得存在著一個非常關鍵的線索,只是他無法捕捉。

  他關上燈,把一手放在枕頭下,摸到了周升塞在枕套底部的金烏輪,便拿出來看了一眼。黑夜裡,金烏輪並未發光,不在周升手上時,它與一件工藝品幾乎沒有差別。區別只在於,余皓是唯一能感覺到它是它的人,歐啟航、陳燁凱、傅立群都辦不到。每次當周升把金烏輪交給他們傳看時,朋友們都沒有餘皓的直覺感知。

  也就是說……他與金烏輪也建立了某種聯繫:介乎於周升那種直接可啟動它,與對它毫無感知這兩者之間的區域。

  「已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探測不到它的波動了。」

  延慶北部,地下會議室裡,趙梁與幾名研究員開著會。

  趙梁:「這個時間不准,失去信號之前,他們在南陸至少啟動過一次腦電波集成器。」

  研究員道:「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無法捕捉到。」

  趙梁翻看報告,說:「他們在酒店裡被截走東西,當天一定還在使用它,否則不可能被抓個正著。」

  報告上顯示最後一次探測到集成器開啟的地點是在北京,趙梁甚至還趁他們出差時,派人前去安裝了一個接收器,只要周升在北京的住處使用,研究中心馬上就會獲得信號。而中間有一段時間,距離太遠,對接收器產生了極大的干擾。

  結果沒想到黃霆竟是先下手為強,打破了先前的約定。

  「都出去吧。」趙梁說,「密切注意接收器。」

  研究員們紛紛退出會議室,餘下趙梁與助理二人。

  助理道:「東西現在落到了任總手裡,黃霆又不願意配合,很難再拿到了。」

  趙梁答道:「一個人,一件儀器,儀器被收走,人還在,黃霆是個倔貨,周升呢?你覺得找周升談談怎麼樣?」

  「秦老師把他看得很嚴實。」助理答道,「不好接觸。」

  趙梁思考片刻,而後搖搖頭:「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沒有機會,就要創造機會。」

  助理翻了下手裡資料,文件夾中是周升與余皓的檔案,答道:「余皓或許比周升好溝通些。」

  「他的警惕性比周升更高。」趙梁說,「咱們現在沒有多少可以動用的資源,如果余皓不願意合作,打草驚蛇,會更麻煩。」

  助理說:「陳燁凱呢?試試從他身上著手?」

  「他與黃霆走得很近,我懷疑他已經被老任收買了。」趙梁道,「不過,可以一試。」

  第151章:探索

  周升出差回來了,余皓告訴了他事情的所有經過,周升在餐桌前沉默地聽著,整理手頭的調查資料,全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傅立群出門上課報名去了,聽到黃霆的情況時,周升放下手中資料,看了余皓一眼。

  「就這樣。」余皓說。

  「他沒有讓你對我保密麼?」周升說。

  「有用嗎?」余皓反問道,「我想說當然會說,我不想說也不會說,他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告訴你。」

  周升道:「按他的理解,金烏輪已經在他手裡了,我又不會吃了他。」

  「說是這麼說。」余皓道,「萬一你能遠程啟動它,他們不就全完蛋了?你覺得他生了什麼病?」

  周升依舊在思考,眯起眼,搖搖頭,余皓又說:「我需要你陪我做個實驗,周升。」

  周升答道:「余皓,你沒有用過金烏輪吧?」

  余皓莫名其妙道:「我當然沒有了,我用不了它,怎麼了?」

  「他們一定有什麼力量,在監控金烏輪。」周升說。

  「什麼?」余皓難以置信道。

  「你忘了我的龍麼?」周升說,「在樓蘭那天。」

  余皓驀然想起,周升的龍確實短暫地閃爍過幾次,但在南陸就沒有發生過這個問題。

  「龍的閃爍是他們的干擾作用?」余皓眉頭深鎖,問。

  周升不答,反問道:「你要進夢裡做什麼?」

  「查證一件事。」余皓把電腦轉過去,點開前幾天下的文檔給周升看,周升按著觸控板往下滑,認真地看著余皓所查的資料,余皓說:「如果猜測沒錯的話,我們也許就能……」

  「我考慮下。」周升答道。

  長達半小時的安靜,余皓拿過電腦,開始寫自己的畢業論文,周升沒再說什麼,起身去準備晚飯,余皓問:「調查得怎麼樣?」

  「嗯。」周升說,「還行,我也有了線索。」

  余皓道:「什麼線索?」

  周升沒回答,余皓道:「好吧,我不問了。」

  今天的氣氛有點詭異,傅立群回來,與周升打過招呼後,三人就像從前搭伙過日子般正常。晚飯後周升看了會兒劇,傅立群拿著資料開始念德語,余皓寫他的畢業論文,約了陳燁凱下周見面。直到深夜,周升在手腕上系好金烏輪,一手按在余皓手背上。

  「等等。」余皓說,「不是被監控了嗎?」

  「沒關係。」周升漫不經心道,「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晚安。」

  封閉的囚室裡,兩名醫生正在給黃霆量血壓,趙梁敲敲門進來。

  「怎麼樣?」趙梁問。

  「費心了。」黃霆答道,「這病治不好。」

  趙梁說:「只要你願意配合,有的是辦法。」

  黃霆說:「把我關在這裡,不是什麼好主意。這會加劇你和任總的衝突。」

  趙梁笑了起來,無奈搖頭:「我和他共事的時間比你長,我很清楚他這人的性格。他先朝周升動手,取走了儀器,打破了平衡,欠我一個解釋,在給出這個解釋前,他不會對你的失蹤有什麼太大的看法。」

  黃霆拉上襯衣袖子,沉聲道:「就當我只是一枚棋子吧,在我身上浪費這麼多時間,你不覺得不值當麼?」

  「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趙梁認真地說,「你把該交代的交代清楚,省下我們彼此的時間,大家都可以去做更重要的事,這樣不是更好麼?」

  黃霆說:「可以說的,當初都給你們交代過了。」

  「為什麼不帶走周升呢?」趙梁意味深長地說,「光有金烏輪,你們也不可能研究出一個結果來,黃霆,你是個很有個性的人。」

  「趙老師為什麼這麼期待我把周升也一起帶回去呢?」

  黃霆攤手,直視趙梁的雙眼,反問道:「我實在想不出,您這麼喜歡替任老師操心前操心後的理由。」

  「我這人嘛,就是喜歡咸吃蘿蔔淡操心。」趙梁說,「我急啊,眼看一個驚天秘密,已經面臨將要解開的重要關頭,你們卻在答案面前停下了腳步,就不能有點求知慾嗎?」

  黃霆說:「確實有求知慾,但您這麼著急,想讓我抓走周升,反而讓我覺得這裡頭有鬼。趙老師,凡事要慎重起見。」

  而就在此刻,外頭傳來急促腳步聲。

  助理快步過來,說:「探測到集成器的運作了!信號非常明顯!」

  趙梁與黃霆的臉色同時一變,幾乎是霎時間,黃霆便猜到了原因,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深吸一口氣。趙梁頓時也明白了,起身衝了出去,黃霆短暫沉吟,起身,穿上外套,快步跟出。

  趙梁進了研究室,計算機開始分析,程序彷彿被激活,趙梁坐上實驗椅,研究員忙道:「趙總,您不能親自嘗試。」

  趙梁正想堅持,眾人卻一致要求,最後只得放棄。

  黃霆站在儀器前,左邊是地圖上的光點,恰好就在周升家中。

  「小黃,」趙梁轉身,朝黃霆說,「百密一疏,你就沒交代他們,不要再啟動集成器?」

  「我不知道。」黃霆眉毛輕抬,「周升比我想像中的更聰明。」

  趙梁又朝研究員們問:「能監聽聲音和還原畫面不?」

  研究員把監測還原按鈕擰轉,說:「不行,與上次一樣,聽不到他們的,應該是集成器的某種加密機制,但己方的聲音應該可以……好了,現在可以上去了,試試看能不能做信號連接干擾。」

  趙梁尋思片刻,叫來助理,低聲吩咐數句,再一瞥黃霆,黃霆沉默不語,趙梁微微一笑:「黃霆,這張椅子,其實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來,請坐。」

  黃霆臉色頓時變了。

  周升與余皓站在烽火台上,望向遠方,長城外草海茫茫,黑暗很久以前隨著余皓點亮了烽火,已經退卻了,遠處卻仍瀰漫著一層白霧。

  「想做什麼實驗?」周升拉著余皓的手,問。

  「那天如果我跳下了長城會怎麼樣?」余皓問。

  「黑暗會蔓過長城,」周升答道,「席捲你的整個夢境,吞噬所有的表層意識,然後……」

  「全部垮掉。」余皓說,「像梁老師的潛意識世界,然後我陷入昏迷。」

  周升說:「很短暫的一段時間,接著墜入潛意識,最後所有意識消失。」

  余皓道:「你能通過火焰,建立通往潛意識與表層意識的通道。」

  周升一手把金箍棒懶懶搭在肩上,另一手打了個響指,手指間迸發出燦爛的金火,側頭看余皓,現出憊懶帥氣的模樣。

  「嗯?」周升看著余皓雙眼。

  余皓說:「這能讓潛意識世界裡的碎片,進行重建,回到現實世界。」

  「唔。」周升答道,「所以呢?」

  余皓沉吟,不說話了,周升道:「你看,你想賣點小關子,老子從來不催你說個清楚,我要瞞點兒啥事,你就非要問個明明白白,不然就和我慪氣。」

  「我哪有!」余皓道,「而且我自己也沒想清楚,能一樣麼?」

  周升眼裡帶著笑意,伸手摸了下余皓的臉,說:「想吧,慢慢想,不著急。」

  「我要去潛意識裡一趟,」余皓說,「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麼?」

  「廢話。」周升說,「當然一起去,你終於動了這心思了?」

  說著周升召喚出觔斗雲,一抖金箍棒,變成個耳夾,夾在左耳上,余皓抱著他的腰,說:「定海神針不是都收進耳朵裡嗎?」

  「怕不小心摔了扎到耳朵,當耳夾不行啊?」周升駕馭觔斗雲,下了長城,掠過空曠的草海。

  余皓:「為什麼說我『終於』?」

  「還以為你很早就會動探索潛意識的念頭吶。」周升說,「凱凱也提到過,說不定關於金烏輪的答案,就在潛意識裡。」

  余皓想起來了,不禁責怪自己,怎麼就從來沒想到過呢?那次在梁金敏的潛意識甚至記憶廢墟中,他已經證明了自己擁有穿梭潛意識、不至於被黑暗吞噬的能力。這不就意味著,他可以隨時出發,與周升去探索潛意識了?

  「對啊!」余皓問,「你怎麼沒提醒過我?」

  周升答道:「這當然得看你自己意願啊,憑什麼他想知道真相,就要求你去探索了?萬一有危險怎麼辦?」

  余皓:「……」

  余皓摟著周升的腰,忽然意識到,周升確實很在乎他的意願,無論在什麼問題上,都幾乎不會勉強他。

  「還是抱著你的腰舒服。」余皓又說。

  「你還抱過誰的腰?啊?」周升馬上緊張了。

  余皓笑了起來,周升側頭,說:「準備好了,這裡是潛意識邊界了!」

  余皓身上「嗡」一聲展開了一道明亮的月輪光輝,與周升一起飛進了迷霧裡。潛意識區域霧氣濛濛,不斷翻湧,卻不像他墜入人生低谷的那段時間,張牙舞爪,一片黑暗,具有很強的攻擊性。

  「我懂了。」余皓說。

  「懂為什麼抱著我更幸福嗎?」周升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是駕馭觔斗雲往霧氣裡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余皓身邊形成了一個保護罩。

  「夢境裡太陽的存在,就是對潛意識越界的阻攔與控制。」余皓說,「在太陽的光照下,潛意識會有一個界限,不至於吞噬表層意識。」

  「對的。」周升答道,「現在呢?往哪兒飛?余老師,實驗已經開始了?」

  「再往深處飛。」余皓說。

  「這兒夠深嗎?」周升問。

  余皓:「別講葷笑話,太不正經了。」

  那句是余皓平時與周升的私房對話,「再深點」接下來的就是「這兒夠深嗎小寶貝」。周升說:「瞧你這不正經的。」

  余皓:「……」

  余皓開始還在擔心,迷霧裡會不會往哪個方向都一樣,飛進來的結果就是到處亂轉,但周升飛了一會兒,霧氣變得更濃了,光線也變得更暗。

  余皓:「飛多久了?」

  「出得去。」周升答道。

  余皓說:「你又沒進過潛意識。」

  「進過。」周升說,「放心吧,萬事有我。」

  余皓原本有點緊張,生怕這次探索因為自己的莽撞,導致最後在潛意識裡迷了路,再也出不來。沒想到周升卻彷彿明白他想做什麼,半點不擔心。

  「什麼時候進來的?」余皓問。

  「我自己的潛意識。」周升說,「競技場不是在島上麼?我曾經就下過海裡,想知道里頭有什麼。」

  「結果呢?」余皓問。

  「越往下潛,」周升環顧視四周的霧氣,環境變得更暗了,只有餘皓身上那月輪般的保護罩,抵擋了冰冷迷霧的入侵,「就越覺得意識模糊,最後被海水沖上了岸邊。」

  「可這裡並不會失去意識。」余皓說。

  「因為這層閃光,」周升隨手一指環繞著他們的光球,「抵擋了潛意識對自主意識的吞噬,可千萬別撤,否則咱倆就出不去了。」

  「撤不了。」余皓說,「它是自動出現的。」

  「嗯那就好……」周升思考著,余皓又問:「可是在坭坭夢裡,我也掉進過大海裡,對!就是那感覺!我記得當時沒有保護罩,是後面才出現的,這代表什麼?我是什麼時候擁有這能力的?」

  「老婆大人,」周升問,「你不是做實驗來的嗎?我以為你都想清楚了啊,怎麼變成一直在問我?」

  余皓:「我比較笨啊!」

  周升:「因為後來,咱倆在一起了吧?」

  余皓:「進梁老師的夢裡那時候,沒在一起。」

  周升:「那就是我已經喜歡你了唄。」

  余皓心想也許?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

  「喜歡上你和喜歡你是兩個概念啊。」周升說,「你指哪個時候?」

  余皓:「能別老吃我豆腐嗎?」

  「你是我老婆不吃你豆腐吃誰的?」周升說,「快,暗了,要做什麼實驗?」

  「等等!」余皓說,「停下!」

  過了一個區域後,霧氣神奇地退了,現出一片虛空,他們所在的地方,竟是一道大陸的裂口,再往外,就什麼都沒有了!然而背後的霧氣又緩慢地追了上來,而地面正在不斷地往虛空中延伸!

  「這是什麼意思?」余皓說,「這裡就是潛意識的邊界嗎?」

  「不懂。」周升眼裡帶著迷茫,「從沒來過。」余皓正要說話,周升的眼神卻有點渙散,做了個「等」的動作,余皓剎那明白了,金烏輪的提示出現了!

  「對,這裡是潛意識邊界。」周升出神了好一會兒,才解釋道,「但邊界是不斷延伸的,因為你的意識世界隨著感知在蔓延,推動潛意識不停往外擴展。」

  「金烏輪告訴你的?」余皓說。

  周升點了點頭,兩人一同望向那懸崖下的空間,一片黑暗。余皓聽周升說過,金烏輪的提示出現機會很奇特,在最初周升打開進入夢境能力時,無論碰到什麼現象,金烏輪都會直接在他的意識裡引發解釋,但隨著他知道的越來越多,解釋也就越來越少。

  「可以下去看看嗎?」余皓又問。

  「走。」周升腳踏觔斗雲,與余皓飛出懸崖,飛往那深淵中。余皓十分緊張,感覺也很奇怪,他正在探索自己的潛意識邊緣?

  「看不到底。」余皓不時回頭看懸崖,他們已經離開那懸崖很遠了,霧氣像瀑布般緩慢從大陸的邊緣墜落,落進深淵中。

  「看得到。」周升放慢了速度,說,「有底。」

  他們猶如被銀白色的光球包裹著,緩慢降向深淵的底部,這裡堆放著雜亂的幾何圖形,余皓內心頓時浮現出一個念頭。

  記憶廢墟!

  「這裡是我的記憶廢墟。」余皓抬頭看高處,瀑布般落下的霧氣在空中幻化出幾何線條與閃光的碎片,不斷滑下。

  「嗯哼?」周升說,「你要在這兒做什麼實驗?」

  余皓牽著周升,環顧四周,寂靜,清冷,空曠,無邊無際,他喃喃道:「這裡會有邊界嗎?」

  「最好別再跑了。」周升說,「全黑的,萬一迷路就麻煩了。」

  「往前走點。」余皓說,「不離開峭壁附近。」

  他始終握著周升的手,兩人走到一大片廢墟裡,余皓說:「這些就是被我忘掉的……記憶碎片。」

  周升點了點頭,余皓說:「你可以用火焰把它重組,對麼?」

  周升皺眉道:「你懷疑你也失憶了?」

  「不。」余皓答道,「不是這意思……我想,嗯,我想讓你試試,還原一段已經被我忘掉的記憶。」

  周升:「什麼記憶?不對,你都已經忘了,更說不出來了。」

  「對……」余皓說,「大概是……一種,類似於噩夢的記憶。」

  周升聽得滿頭問號,余皓說:「一個小屋子,或者一扇門,什麼都好,試試?」

  周升雖然很迷茫,卻只得勉強一試。

  他打了個響指,手中幻化出火焰,火焰頓時擴散為環,橫掃出去,余皓驚嘆道:「真美!」

  就像奇蹟在記憶廢墟裡溫柔地發生,又像星球碰撞,迸發出猛烈的光火,四周的碎片在金火的力量下開始重組,呈現出一個房間,房間裡,熟悉的人朝他走來。

  「這是我爸?!」余皓道,「很小的時候了!」

  周升說:「接下來?」

  「不是這個。」余皓答道。

  周升便撤去金火,記憶又轟然破碎,消散,余皓道:「剛剛發生了什麼?」

  周升:「你說不是這個。」

  余皓有點混亂,說:「你重現了什麼?」

  周升笑了起來,摟著余皓,側頭在他唇上親了親,說:「別問了。」

  余皓說:「再試試。」

  周升抬手,平掃,五指間再次撒出一道光火,猶如燦爛的星河。

  余皓:「這是……鄰居家裡。不對,不是這兒。」

  周升再收,記憶破碎,沒等余皓詢問,周升突然說:「我想我知道是哪兒了。」

  余皓:「???」

  周升一手抬起,舉過頭頂,打了個響亮的響指。

  轟然光火迸發,四周變幻了顏色,兩人出現在了一座封閉的水泥房裡。

  余皓:「!!!」

  「你想說這兒?」周升問。

  水泥房中放著幾個木箱,中央有個炭爐,地上還鋪著褥子,窗戶灰濛蒙的,窗上還貼著膠帶。

  「是的。」余皓喃喃道,「也許,可是我為什麼,會忘了這兒?」

  周升沒說話,余皓奇怪道:「我不應該會忘掉這麼重要的事情才對啊,算了,這不重要。」

  周升握著余皓的手稍微緊了緊,說:「你究竟想做啥?」

  「這個地方象徵著什麼?」余皓尋思道,「死亡,對嗎?」

  水泥房沒有門,余皓依舊牽著周升的手,一手試圖去推窗,窗門是封死的,他又去看牆壁,那個本來應該有門的地方,門奇異地消失了。

  第152章:病歷

  周升說:「想出去?」

  「不。」余皓說,「我想找一扇門,一扇通往下一層意識的門。」

  周升沒有插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余皓。

  余皓忽然轉頭,看房間中央的炭爐。就在這時,金烏輪的意識交流出現了!余皓又一次感覺到了金烏輪的提示!

  「我懂了!還需要一把關鍵的鑰匙!」余皓馬上說,「打火機!有嗎?」

  周升示意余皓攤手,在他的手掌中央一點,余皓手裡出現了一個打火機,他走上前,躬身,點燃了那個炭爐。

  炭爐發出紅光,房間開始幻化!這一刻余皓知道他也許觸及了真相……

  紅光幻化出一陣光霧,周升警惕地看著那炭爐,下一刻,炭爐突然熄滅了,四周開始扭曲,房間變形,牆壁現出怪獸般的巨口,周升道:「當心!」

  余皓:「等等!」

  他緩慢走上前去,抬起手,手中迸發出銀光,在那銀白色的光芒照耀下,牆壁的變化逐漸平息下去,現出了一扇門。

  周升:「媽的,這是什麼意思?」

  余皓回頭,與周升十指相扣,要上前推門,周升卻先於他,按在了門把上。

  「打開看看?」周升道。

  余皓的呼吸快要停止了,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周升按下門把,輕輕朝外推去。

  一道奇異的光照了進來,緊接著,門外出現了詭異而扭曲的空間!破碎的平面、斑斕的色澤,以及扭曲的城市,這扇門開在了半空中,兩人站在門口,朝四面望去,無論哪個方向,都顯得一望無際!

  余皓:「集體潛意識,真的有這地方!」

  周升關上了門,余皓道:「等,讓我再看一眼!我看見了什麼東西……最深處!光的來處!」

  「別了。」周升說,「我感覺不安全,金烏輪提醒我,讓我別邁出去。」

  余皓:「可金烏輪沒有朝我說。」

  「別冒險,」周升似乎有點生氣了,「不是不讓你來,想清楚了再來。這對於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行。」余皓說,「今天先到此為止吧,把這個房間留著。」

  周升提醒道:「你會做噩夢。」

  「不會的。」余皓堅持道,「如果你又把它摧毀了,這裡的事就怕全忘了……等等,你是不是已經摧毀過一次了?」

  周升與余皓剎那都靜了,兩人注視彼此,余皓沉聲道:「你把這個房間,從我的記憶裡頭抹掉了?」

  「對。」周升平靜地說。

  余皓說:「是我要求的嗎?」

  「因為你做噩夢了。」周升答非所問道。

  「什麼時候?」余皓又問。

  周升:「第一次來我家過年。」

  余皓點了點頭,周升有點不安,問:「生氣了?」

  「沒有。」余皓搖頭,這個時候,他發現水泥房中再次出現了一扇門,卻是開在另一個方向,在它原本的位置上。

  余皓推開門,陽光照了進來,他們又回到了記憶的表層世界中。

  「太神奇了。」余皓驚嘆道。

  「這段記憶恢復了,」周升走到陽光下,朝余皓說,「於是它出現在了表層世界裡,就在它原來的地方。」

  這裡是一片銀杏林,就在宮殿的後花園中,附近沒有任何NPC,整個場景顯得靜謐又詭異,余皓說:「離我的圖騰這麼近?」

  「宮殿裡有這麼一個地方太違和了。」周升解釋道,「不是我不尊重你。」

  「確實。」余皓道,「是我我也希望把這東西搬走。那就這樣,我還得再想想,晚……」

  倏然間一陣劇烈搖晃,夢境世界開始動盪,余皓與周升一先一後醒了。

  「余皓?」傅立群的面容出現在面前。

  「對不起,我想你們應該沒在辦什麼重要的事。」陳燁凱在房門外說,「但事出突然,我覺得不能再拖了。」

  周升起身,余皓看了眼手機,陳燁凱在半夜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靜音下全沒接到。

  歐啟航說:「你們在夢裡嗎?怎麼不叫我們?」

  余皓說:「一點小事……怎麼了?」

  陳燁凱給余皓看手機,上面是他昨天半夜發的消息——【黃霆失蹤了】。

  余皓頓時清醒過來,凌晨五點半,陳燁凱顯然是匆忙趕來的,一宿沒睡。

  「黃霆失蹤前,最後見的人是你。」陳燁凱問,「他說了要去哪兒嗎?」

  余皓還不太清醒,努力搖搖頭,周升在微波爐裡熱了幾杯牛奶,放在桌上,說:「正想找你們,昨晚剛回來,一時沒顧上。現在人齊了,順便就交換下信息吧。」

  余皓勉強喝了點牛奶,飛快地說:「這件事內情非常複雜……可我沒想到,他為什麼會失蹤,抓他做什麼?」

  「你慢慢說,」歐啟航道,「別著急。」

  余皓從與黃霆見面的那天下午開始回憶,傅立群也是剛聽見內情,眾人聽到黃霆生病那一段,一時都靜了。

  「他讓我幫他聯繫醫生。」陳燁凱說,「病得這麼重嗎?你看過他吃的藥沒有?」

  余皓攤手,將黃霆、金烏輪的幾乎所有事都複述了一次,眾人沉默片刻,周升眼望陳燁凱,說:「和咱們猜的差不離。」

  陳燁凱神色凝重,傅立群說:「問問那個醫生,他得了什麼病。」

  陳燁凱點頭,低頭發微信,歐啟航說:「他不會被自己的上司關起來,也不會是升哥的上司……」

  「秦國棟和他挺熟。」周升道,「他連我也沒扣下來,更沒有抓他的理由。」

  「唯一的可能,就是姓趙的那個了。」歐啟航說,「我見過他,就在咱們那件事不久以後。」

  傅立群道:「我覺得有點兒不對。」

  歐啟航說:「我也覺得。」

  余皓抬手說:「加一。」

  「你還加一?」陳燁凱焦慮道。

  余皓:「我從最開始就覺得有問題,太奇怪了,從離開南陸以後,再沒有任何人找上門來,這件事裡,任沖、趙梁、秦國棟,明明三方都清楚得很,可是就沒有一方先發制人來找周升,裡頭一定有什麼問題。」

  歐啟航說:「是不是還有什麼特別的陰謀,恐怕驚動了咱們?」

  周升:「也許,凱凱,病歷發來了嗎?」

  「怎麼說?」傅立群問。

  「再生障礙性貧血。」陳燁凱道,「媽的,那傢伙告訴我是肺炎!」

  「不是有醫保嗎?」余皓說,「應該治得起吧。」

  陳燁凱與醫生聊了幾句,頭也不抬道:「第一次看完以後在等醫院床位,建議骨髓配型,也不好好養著……」說著電話來了,陳燁凱接了電話,聊了幾句,說:「是,對的,我會想辦法找人。」

  掛了電話後,眾人都盯著陳燁凱看,陳燁凱說:「任沖。」

  周升:「趙梁找過你沒有?」

  陳燁凱一怔,說:「你怎麼知道?」

  周升嘴角微翹,與陳燁凱對視,陳燁凱答道:「他昨天白天,親自來了我們學校。」

  眾人頓時震驚了,余皓道:「說的什麼?」

  陳燁凱答道:「請我去喝杯咖啡,當時我忙著上課,沒空搭理他,拒了。」

  余皓心想真是逃過一劫,陳燁凱要答應跟著走了,說不定也會和黃霆一樣,被關起來。但這正說明了,趙梁已經失去在體制內的某些能量與關係,不敢光天化日下把人帶走並拘留。

  「去夢裡找黃霆?」陳燁凱朝周升問。

  周升靠著椅子,一晃一晃,沉吟不語。

  歐啟航道:「知道他在哪兒就好辦了,從他不敢直接帶走凱叔這點可以看出,應該不存在公權私用的情況。」

  傅立群:「就怕萬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呢?」

  「為什麼抓他,」周升說,「這點要先想想清楚。」

  「抓他應該是想從他口中套出我說過的話。」余皓說,「可是既然想知道,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呢?非要大費周折地找一個第三方嗎?」

  周升說:「充滿了各種可笑的疑點。」說著又抬眼,看陳燁凱,陳燁凱眯起眼,說:「或許因為除了余皓的消息,還想得到關於任沖那邊的內情?」

  眾人一時又不吭聲了,周升沉吟片刻,余皓彷彿心有靈犀,微妙地體會到了周升的念頭。

  余皓:「你怕會是什麼想引咱們過去的陷阱嗎?可是能有什麼陷阱呢?我不明白,要找咱們麻煩,直接下手抓人不就好了?咱們都沒權沒勢的,能怎麼抵抗?」說著攤手。

  周升拈著金烏輪,遲遲沒有下決定,眾人都等待著。而後,周升把金烏輪收了起來,說:「暫不。」

  周升瞥向陳燁凱,說:「先分頭調查。」

  「行。」陳燁凱對黃霆十分擔憂,卻也沒有違拗周升的決定。

  「你負責趙梁。」周升說,「我找我們老大,余皓,你找林澤打聽,上次不是已經問過一次了?」

  「沒有明確的消息。」余皓皺眉道,「我再去催下阿澤吧。」

  「你倆就……」周升想了想,歐啟航卻道:「我去找上次的醫生問問,那個催眠醫師我覺得和霆哥很熟,說不定能問出什麼關鍵線索。」

  「那我去另一家醫院吧。」傅立群說,「打聽下他的病情。」

  周升說:「行,都出發吧,大夥兒等我通知。」

  眾人便散了,余皓背上包去單位,司徒燁陪金偉誠去採訪了,林澤在辦公室裡坐鎮,一見余皓便問:「怎麼?碰上什麼事了嗎?」

  余皓:「表現得很明顯嗎?」

  「臉色這麼難看。」林澤說,「沒看今早的報導?」

  余皓想起今天忘了看新聞,林澤遞給他一張報紙。

  「見報了?!」余皓驚訝道,「這麼快!」

  報紙上是余皓採訪的傳銷專題,林澤說:「這次轉載和社會話題的規模,比上一次還大,你自己做下熱度分析吧。」

  余皓現在對他的專題全無心思,簡單答道「好」,心裡則一直擔心著黃霆的安危。林澤也不多問,兩人在辦公室裡各自安靜坐著,一時只聽敲鍵盤聲。余皓想問上次拜託他打聽趙梁的事,又擔心這麼貿然地問,會不會太直接。

  「責編過完正月十五就來報到,」林澤說,「到時候你可以輕鬆點。」

  「太好了。」余皓勉強笑了笑,兩人又陷入一段時間的沉默裡,余皓與林澤共事近半年時間,非常清楚他的風格,只要不主動開口求助,林澤總是很有耐心,把解決問題的機會留給每個人自己,但余皓一旦開口,林澤就會將這件事管到底。

  他不想把林澤拖下水,也不想讓他接觸到這等匪夷所思的案件裡。

  「需要放你一天假,休息下不?」林澤又問。

  「我剛休息過,沒問題。」余皓開始分析專題熱度,記者群裡全是找他打聽南陸消息的,每次都是新聞一出,就馬上有人一窩蜂地開始揭老底。有時候余皓覺得中國不是沒有好記者,只缺幾個衝鋒的,成功衝進輿論陣地,身後的大軍就會浩浩蕩蕩地開過來,管你什麼三聚氰胺還是傳銷跳樓,記者大軍一到,分分鐘把你碾成白地。

  「上次打聽的那個趙梁,」余皓說,「有消息了麼?」

  林澤一邊回微信,一邊頭也不抬地答道:「你下一期的專題?」

  余皓沒回答,知道這對話要非常慎重,林澤說:「有時候,沒有消息也是一種消息。」

  余皓倏然懂了,這麼久沒有得到回覆,不是林澤沒有去幫他查,而是查出底細後,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不想告訴他!

  「換一個專題吧。」林澤雖然不知道余皓想做什麼,但他絲毫不懷疑余皓搞事情的能力。

  「他是紀委的人?」

  「不是。」林澤答道,「他們和紀委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等等……」余皓說,「這不是一個由中央管轄的特別調查組麼?」

  「組?」林澤抬起頭,注視余皓。

  余皓說:「第一次認識,是在郢市。」

  「下去調查歐偉紅的事兒嗎?」林澤答道。

  余皓:「你知道?」

  林澤:「別忘了我看過你的簡歷。你確定想聽?余皓,我建議你不要去接觸他們。」

  余皓:「我有一個朋友……」

  「那天來的條子嗎?」林澤又說。

  余皓知道什麼都瞞不過林澤,如果說在他認識的人裡,有誰能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質與前因後果,那麼一個是黃霆,另一個鐵定就是林澤。周升勝在他的思考,比他們慎重得多,沒有經過推斷,不會下決定。

  「對。」余皓說,「我一定會很謹慎的,告訴我吧。」

  「那是你的朋友,」林澤說,「什麼程度的朋友?」

  「一個在我被冤枉的時候,願意相信我的人。」余皓答道。

  「有時候也不一定是相信你,只是相信他們的專業直覺。」林澤說,「不過既然是這樣,我可以給你大致說一下我得到的消息,年前就已經幫你問過了……」

  周升騎著共享單車,西服外套飛揚,背著個黑色的運動包,在胡同外還了車,刷門卡進單位,朝同事們點頭,敲敲門,進了負責人肖簡的辦公室。

  肖簡正在對著鏡子涂口紅,看也沒看周升,秦國棟赫然也在場,周升拉過轉椅,說:「我想……」

  「老闆等你一早上了。」肖簡說,「我出去一趟。」

  周升注視肖簡,肖簡朝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經過他身邊出去。秦國棟在辦公桌前泡茶,周升拿起玻璃水壺,到一邊去接了開水。

  「正在談給你轉正的事兒。」秦國棟的聲音沉穩、有力,說,「上班也有一段時間了,感覺單位怎麼樣?」

  「像個黑社會,」周升說,「不過我喜歡。秦總,我想,今天在辦公室裡等我這麼久,應該不是和我聊轉正的事兒的,對吧?」

  秦國棟從茶葉罐裡往外舀茶葉,說:「看來小黃確實是你們的好朋友。連寒暄幾句的工夫,也等不及了?」

  周升沉吟不語,秦國棟認真地泡茶,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以為他和您關係很好。」周升說,「如果您不想管的話,我也不浪費您的時間了。」

  秦國棟說:「小黃的安危,比起你自身的安危,哪一個更重要?」

  周升說:「我會看實際情況,我像是莽撞的人嗎?」

  秦國棟答道:「再加上余皓呢?」

  周升不說話了,秦國棟給他斟茶,想了想,說:「我千提醒,萬提醒,讓你妥善保管你的私人物品,沒想到最後還是被老任取走了。周升,我覺得有時候,你不像我想像中的這麼聰明。早知道……」

  「還不如鎖你的保險箱裡呢,」周升笑道,「是吧?」

  秦國棟說:「給我,我拿來有什麼用?周升,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一些事情的關鍵。只有把那東西拿在自己手上,趙梁也好,老任也好,誰也不敢來動你,不敢動和你關係密切的人。小黃被抓,這個鍋得你自己背。」

  周升沉默不語,眉頭擰了起來。

  秦國棟說:「我記得,古希臘曾有一位神明之子,叫作安泰,只要站在大地上,他就能源源不絕地從地面獲得力量,最後赫拉克勒斯設法使他離開大地,勒死了他。」

  周升始終沉默,秦國棟又說:「現在他們成功地拿走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力量來源,下一步要抓走你,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周升終於開口:「連你也擋不住他們?」

  「我只能儘量。」秦國棟說,「我與老任,只是合作關係。與趙梁,幾乎沒有什麼談判的餘地。」

  「你不想把它據為己有麼?」周升說,「說實話,老闆,我最開始是不太相信你的。」

  秦國棟看著周升,現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如果想要腦電波集成器,在你來北京的第一天就下手了,還會等到現在?」秦國棟答道。

  周升答道:「那可不一定,畢竟萬一下手沒成功,我只要找個沒人的地方一躲,你們總不能不睡覺吧?」

  秦國棟說:「你也太小看我的專業能力了,周升,真想下手,我這一生裡,從未有過敗績。」

  周升:「可是你拿了它也沒有用,只有我能把它開機。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我一起抓起來,強行讓我開機,去你夢裡,帶著你研究,只是這個主動權只要一交給我,又會發生不可控的事。」

  「這倒是的。」秦國棟答道,「任沖與趙梁有很長一段時間,想破了頭也想不到如何去破解你的這些怪招,不過呢,我對你的寶物沒有絲毫覬覦之心。」

  「我現在相信了。」周升想了想,說,「你為什麼不想要它?」

  「不為什麼。」秦國棟如是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看見別人手中拿著好東西就動用自己的力量去明搶,與強盜有什麼區別?」

  「這實在不像是一個在體制裡頭待了這麼久的人的想法。」周升唏噓道。

  「所以我離開了。」秦國棟說。

  周升:「……」

  余皓皺眉聽著,林澤撓撓頭,顯然無法給這三個人下定論。

  余皓:「所以最初他們是一個消息偵查機構。」

  林澤點頭道:「對,全稱『特別調查組』,有一點點像個特務機關,卻是一個掛靠的情報組織,他們以一個三人小組為核心,最初負責監察一些特勤們受限於上頭命令,不便插手的事,並且為其他組織分析、傳遞少量消息。三人小組的模式,你可以推測出是跟誰學的。」

  「前蘇聯。」余皓說,「所以他們建立的時代很早。」

  林澤答道:「第一代負責人自然不是他們,不過經過部門改革提案後,這個小組已經快要被裁撤了。」

  余皓:「什麼時候?」

  林澤說:「也許近幾年吧?機關職能重複、冗餘,各種改制,是很正常的事。特別調查小組權力很大,卻很少插手尋常案件,最後一次就是歐偉紅案。」

  余皓說:「那他們平時都做什麼呢?」

  「不做什麼,」林澤說,「也可能做了什麼,但根據我的消息渠道,查不到。」

  「受命於哪個部門?」余皓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林澤欲言又止,朝著余皓稍稍一抬眉毛,說:「總之你只要知道,這個所謂的『特別調查組』,也一樣受到更上級的影響,就行了。」

  余皓:「有多上級?」

  林澤答非所問,說:「所以我建議你不要惹上任沖,哪怕另外兩個走了,除非報社上頭,也有人願意來保你,否則很危險,但是一旦涉及到這個層面,就不僅僅是新聞那麼簡單了。」

  余皓說:「那我換個問法吧,為什麼走了?」

  「理念不合吧?」林澤說,「改投了?或者不想被捲得更深,歐偉紅案後,這個小組中,秦國棟據說下海經商,做點政府生意。你想查的趙梁,則完全銷聲匿跡,不過據我推斷,他沒有出國。曾經擔任過這種工作,不會放任他離開中國。餘下任沖,還留在組裡。」

  第153章:迷宮

  「所以他們拿到金烏輪後,打算怎麼用?」周升沉聲道,注視玻璃杯中半浮半沉的茶葉,有些浮到頂,另一些則沉到底。

  秦國棟沒有回答。

  「換個問法,」周升想了想,又說,「任沖是不是準備,拿到以後繼續上交?一層層地交上去,把它放在什麼國家收藏重要寶物的地方?」

  「上交也要有結論。」秦國棟笑了起來,解釋道,「不是你隨便撿到件東西,拿著去國務院,別人就會相信你,把它收下來的。想讓領導相信,就要結合實物,有一份詳細的研究報告,必要的時候還要進行演示。」

  周升忽然察覺到了秦國棟掩藏在層層偽裝下,最深處的某種真實意圖。

  「當初他們商議過許多辦法。」秦國棟道,「趙梁利用他的私人關係,建立起了一個小型研究室,但不久後,任沖發現了他的真正目的,也許是把它據為己有……於是他倆爆發了一些爭執,調查組決定暫時解散。」

  周升想了想,說:「任沖想把我和它暫時保護好,等待機會與我溝通,進行調查。趙梁則等不及想下手了。不過歸根到底,如果沒有我的合作,拿到金烏輪也沒用。」

  秦國棟說:「這就是我離職時,與老任協商後的初步約定。」

  周升:「讓我持有金烏輪,誰也不下手明搶,誰先下手誰輸。不過你對我這人就這麼瞭解麼?看不出來。」

  秦國棟看了眼表,答道:「這是黃霆提出的,實際計畫很複雜。老任的意見是『可以考慮』,前提是你有能守護這寶物的力量,不至於引起進一步的洩密。」

  「實際計畫很複雜?」周升有點意外地問道。

  「研究金烏輪的計畫。」秦國棟如是說,「還記得當我們第一次看見黃霆匯報的那天,大家都覺得非常地不可思議。」

  周升說:「第一次拿到金烏輪時,我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有什麼任務交給我去完成。任務結束後,與它有關聯的所有人,都會忘了關於它的一切……」

  「不。」秦國棟搖搖頭,說,「『金烏輪』的存在並不蹊蹺,比它更奇特的、無法以目前的科學原理解釋的東西,都有人親眼見過。我所指的不可思議,是因為它選擇了你。」

  秦國棟攤手,周升笑了笑,說:「那又怎樣?」

  秦國棟意味深長地看著周升雙眼,說:「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周升答道:「等他們找上門來,多則十天,少則半個月,等到誰按捺不住了,總會找上我,讓我配合研究的。現實世界是他們的地盤,夢裡就是我的地盤了,他一定沒有離開北京太遠,說不定就在這座城市裡的某個地方躲著,他的研究室地址你知道麼?」

  秦國棟說:「沒有人知道,最後那段時間裡,趙梁沒有向我們透露半點他的計畫,也許老任正因如此,無法去救黃霆,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現在千萬不要插手他們之間的鬥爭。黃霆會被救回來,這已經不是你們能應付的事了。」

  「好吧。」周升吁了一口氣,沉吟片刻,而後起身。

  秦國棟說:「我如果是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不再去招惹趙梁。明面上答應與他合作,就像你所說的,一旦入夢,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趙梁也不是傻子,」周升隨口道,「一定會搞清楚夢境原理,才讓我進他的夢裡頭去。能不能打敗他心裡的那隻boss還很難說呢。走了,班還得繼續上。」

  報社內,余皓整理完今日的稿子,說:「下個專題我準備做血站。」

  「行。」林澤說,「獻血、用血問題吧?看他們不順眼很久了,社裡會全力支持你,上三月那期。」

  余皓又道:「四月可以嗎?我需要多點時間準備,還有畢業論文要寫。」

  林澤查了下表,爽快地答應了。余皓今天沒有約人進行採訪,準備找線人喝個下午茶,剛出報社,周升的電話就來了。

  「趙梁的根據地在延慶與懷柔兩地之一,」周升在電話裡說,「能找到那邊的相關人員問下不?」

  余皓:「他不會在根據地外頭掛個『金烏輪研究所』的牌,不要想了。」

  周升:「人員調動、守備,都會有痕跡。」

  「就算查到確切地址,」余皓在電話裡道,「你也不可能單槍匹馬進去救黃霆不是麼?任沖那邊一定會採取行動。如果我是他,只會在居民區裡租個三室一廳……」

  「聽我說,」周升時刻注意著環境,離開胡同後,一輛車停在路邊,周升上前拉開車門,陳燁凱坐在駕駛位上,周升把手機插上座充,點開藍牙,朝余皓說,「趙梁的地方有一套研究設備,是他在三人組分家前不知道上哪兒弄的,所以不一定會在居民樓這麼隱蔽的地方。」

  陳燁凱插口道:「我看過STA的分析用計算機,要對數據進行研究,體積不會太小。」

  余皓在電話裡說:「守備也一定會很森嚴。」

  「所以,我們還需要黃霆的配合。」周升耐心地說,「凱凱得到什麼消息?」

  陳燁凱說:「按你的要求試探,我約了他見面,他要求的是三天以後。」

  「必須盡快把黃霆弄出來。」周升說。

  「任沖不可能不管他,」余皓說,「他是任沖的學生。」

  周升答道:「黃霆失蹤到現在已經滿四十八小時了。」

  陳燁凱點頭道:「對,想救人的話早就去了。」

  陳燁凱漫無目的地在路上開車,周升又說:「秦國棟、任沖、趙梁,這仨人裡,一定有兩個暗地裡是一夥的,目前只是不知道誰和誰一夥。」

  「你老闆應該不會,」余皓在電話裡道,「要下手早下手了。」

  「現在我覺得也不一定了,」周升說,「他們一個來硬的,一個來軟的。」

  「你老闆很清楚金烏輪沒有你發揮不了作用。」陳燁凱專心地開著車,隨口道,「也許每個人都想要金烏輪,只是手段不同,現在看來,秦國棟顯然更勝一籌。至少他贏得了你初步的信任。周升,我有一句話想說……」

  「嗯?」周升手中玩著金烏輪,沉吟片刻。

  「我知道黃霆對你們來說,關係一般,因為拿走金烏輪的事,你也不太喜歡他。」陳燁凱在紅燈前停車,嘆了口氣,說,「可他是我的朋友,他對我而言很重要,我自己對此無能為力,只能寄希望於你們。」

  「我沒說不救他,瞧你說的,我像這麼冷血的人麼?」周升停下了思考,笑著說,又朝電話裡吩咐:「余皓,你回家一趟。」

  余皓知道周升的意思,問:「行,我把下午約的線人推了,要叫啟航和哥哥嗎?」

  「不,就咱們仨。」周升說,「給哥哥留個消息,讓他回來了別叫醒你,凱凱,找家酒店開房去。」

  周升掛了電話,側頭看了眼陳燁凱,陳燁凱隨即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余皓回到家裡,今天本來就醒得很早,未到中午就困了,吃過午飯後倦意更加倍上湧,彷彿抽掉了他所有的力氣。

  「我想要一張床。」余皓說,「哪怕在夢裡也感覺好困。」

  「待會兒就好了。」陳燁凱說,「夢裡會覺得困是因為你的大腦供血不足。」

  奇琴伊察世界裡,余皓與周升、陳燁凱一起注視著金烏輪內的景象,現在是中午時間,大多數人都不午睡,哪怕入夢,夢境也非常朦朧,淺層睡眠景象都顯得十分雜亂。

  周升道:「先來交換信息吧,阿澤怎麼說?」

  兩人簡單地交換了各自打聽到的消息,陳燁凱注視著金字塔中央,金烏輪中的景象,周升的龍則出現在了他們的背後。區別於其他夢境,這次金烏輪停留的大部分時候,都顯示出一個黑暗的迷宮,內裡暴風雨大作,雷鳴電閃。

  「奇怪了,」余皓說,「現在正睡著的人,只有這一個,是他嗎?」

  周升喃喃道:「鐵定是他了,不可能再有別人,一個面臨死亡的人,外加夢見了你,除了黃霆還會有誰?走!」

  周升走向金烏輪,黑龍想跟上,周升卻回手做了個「停」的動作,朝余皓伸出手,兩人沒入了金烏輪內,陳燁凱隨即躍入。

  就像從前一般,剛進去便與周升在狂風中分開,百忙之中,余皓回頭看了眼,只見天際一輪滿月!

  這次是從月亮裡射出來的!

  一聲雷電巨響,余皓瞬間沒入了雲層內,緊接著暴風雨傾盆,澆得他劈頭蓋臉全身濕透,閃電在身邊出沒,糾結亂竄,照亮了余皓的全身。

  「啊——」余皓放聲大喊,從空中墜落的那一刻,腎上腺素頓時瘋狂飆升,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夢比他進過的所有夢境都要逼真許多,雲霧撲面而來的水汽,與不斷接近的大地!

  「周升!」余皓轉頭喊道,地面越來越近,他試著抖開翅膀,翅膀能用!他來不及細想,猛力拍打翅膀,奈何狂風不斷轉向,稍一撲打便被吹得在空中翻滾,他無法控制方向,只能展開翅膀,乘著風進行滑翔。

  從空中俯瞰大地,余皓發現整片大地只有一個廣闊的迷宮區域,迷宮背靠一道無限高的巨牆,延伸向深處,他無法根據自己身處高度估測迷宮的具體面積,但這麼看來,明顯比樓蘭要小非常多。迷宮的外圍則沒入了翻湧的黑霧,黑霧正在不斷地吞噬著迷宮的面積。

  迷宮的高牆有近十米,余皓摔下去時一頭撞在了磚石上,但他早有準備,轉身收起翅膀,在高牆上一蹬,於空中翻身,肩膀抵在牆上,順著牆壁滑了下去。

  迷宮中全是四處流淌的水,余皓站在沒過腳踝的水中,感覺到一陣冰涼。會不會是入睡前被子沒蓋在腳上?但他已經不打算起來再蓋被子了。他還記得從空中往下看的整個迷宮最中間,出現了一個像池子般的建築,還有一座神廟。

  「周升!」余皓摸著迷宮的牆,涉水往前走,喊道。

  他試著展開翅膀,但迷宮中供人通行的道路只有三米來寬,無法借力飛上牆頂觀測、尋找周升。而周升去了哪裡?夢境世界的主人又在何地?

  「他們果然進入黃霆的夢了。」

  「趙總,您可以用這台設備進行外圍對接。」

  「不著急。」趙梁背著手,站在大屏幕面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屏幕上的信號分析,黃霆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注射了鎮靜劑,額上、脖頸上滿是汗水,手臂上的血管尤其凸顯。

  周圍高牆上,雨水源源不絕淌下,余皓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腳步。霎時間牆壁翻轉,現出一把巨大的鍘刀,橫切過來!

  余皓大叫一聲,馬上側身避開,鍘刀啟動後,數秒內切割一次,鋒利的邊緣刷然沒入對面高牆。方才那一下如果沒停步,瞬間就要被這機關給切成兩半!

  黃霆的夢裡為什麼會有這種詭異的機關?!余皓感覺自己就像在玩一個闖迷宮遊戲,隨時可能會被壓死或切開,他心臟狂跳,瞅準機會,助跑,帶起一串水花,衝過匝道區域。

  忽然聽見暴風雨與雷鳴裡,一陣奇特的震響夾雜其中,像是槍聲!他竭力辨認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陳老師?!」於是快步跑去,拐過迷宮拐角,那槍聲越來越明顯,鏗然作響,余皓在高牆下喊道:「陳老師!」

  「是我!」周升的聲音喊道。

  「周升!」余皓聽見了子彈打在盾牌上的聲音,越來越劇烈,周升喝道:「面朝我的方向!往你的左手邊跑!注意機關!」

  余皓當即轉身開始奔跑,喊道:「什麼機關?」

  然而下一刻,地面突然升起無數利刃,余皓大喊一聲,周升喝道:「跳!」

  余皓於空中跳起,越過尖刀機關,飛身躍向一片空地上,這處空地恰好是迷宮中一堵牆到了盡頭的斷口,余皓一轉身,周升背著盾朝他衝來,伸手把余皓一拉,余皓平地起跳,抖開翅膀,在那有限的空間裡抱著周升一個翻滾。

  牆壁內翻出數桿機關槍,朝著他們掃射,周升人在空中扛盾抵擋,余皓喊道:「當心背後!」

  周升轉頭,只見一塊巨大的方石沿著甬道盡頭朝著他們轟隆一聲直衝而來,兩人若是挨上這麼一下,頓時要被打飛出去。就在最後一刻,周升一手抱著余皓,將盾牌化作金箍棒,朝地面一頂,金箍棒驀然伸長,「唰」一聲帶著兩人直升上去!

  四周迷宮頓時彷彿感應到了周升打算逃離,高牆以同樣的速度開始上升,余皓道:「衝不出去!」

  周升升到高牆頂上,卻無法再進一步突破,喝道:「抱緊我!」

  旋即方石在金箍棒上一撞,周升頓時手腕劇痛,險些骨折。金箍棒被撞飛出去,兩人被撞得在空中翻滾,周升抓住了方石邊緣,帶著余皓一個翻身,上了機關石頂端!

  頂端與迷宮高牆的頂部平齊,方石帶著兩人飛速退後,預備下一次衝擊,余皓喊道:「跳!」

  兩人躍上牆頂,周升伸手招回金箍棒,余皓險些摔向牆的另一面,被周升及時拉住,兩人就這麼勉強站在迷宮的牆頂上。

  余皓不住喘氣,說:「這迷宮的牆會長高。」

  周升說:「不能越過它太多,應該是黃霆夢裡的限制,沿著牆走是可以的,當心滑下去。」

  余皓望向遠處,一道光柱一閃,在迷宮的另一個角落裡射向天空。

  迷宮高牆寬度約有兩米,站在牆頂上,能看到大致的曲折走向,卻看不見迷宮的全貌,周升說:「黃霆應當就在潛意識的邊緣附近,像你上次一樣,過去順便找凱凱。」

  余皓與周升順著牆,朝遠方的迷霧行走,他試著抖開翅膀想飛,腳底下的高牆卻隨著他的動作而持續上升。

  「別徒勞了,」周升說,「沒用,靠走的吧。」

  余皓朝下看,他們每走過一段路,便會觸發密密麻麻的機關,還有球形的巨石滾過去,幸好人正在迷宮牆上,否則挨上這麼一發,哪怕有盾也會被碾成肉餅。

  「受傷了嗎?」余皓說,「我看看。」

  周升肩上、手臂上有槍彈的擦傷,還流著血,他把濕透的頭髮捋到頭頂上,余皓在旁釋放力量,為他療愈。周升則眼望迷宮外圍,似乎正判斷著黃霆可能在的地方。

  「你為什麼是從月亮裡出來的?」周升說,「我進來以後出現在迷宮裡頭。」

  「我不知道。」余皓道,「好了,走吧。也許是因為黃霆覺得我有照耀他黑夜的一點能力?話說回來,這個夢裡的boss你覺得會是什麼?」

  周升「唔」了聲,沒有回答,余皓為他療傷後,肌膚的皮外傷恢復了,撕破的衣服卻未曾復原,周升便把濕透的襯衣脫了下來捆在腰間,打著赤膊方便活動。

  「這裡全是他這些年裡頭,辦案辦出來的槍林彈雨、刀山火海。」周升說,「當心點,千萬別掉下去了。」

  余皓猜測黃霆身為一名特殊刑警,也許辦案時,精神世界中所形成的印象就是闖迷宮,那種無數謎題橫亙在面前,還要提防隨時出現的危險,這些危險全部具象化成了迷宮的機關。

  「凱凱今天有點著急。」周升在前面走著,回頭朝余皓說。

  「黃霆是他的好朋友,著急是正常的。」余皓說。

  「不,我只是覺得他著急得有點不正常。」周升答道,「他太著急催促咱們來黃霆的夢裡了。你覺得那天他朝趙梁說了什麼?」

  余皓沉吟片刻,說:「他既然沒有把你騙上車,開到趙梁的基地去,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他只有自己一個,不是我的對手。」周升又說。

  余皓說:「但他也可以讓人埋伏在車上,或者酒店裡。」

  「嗯。」周升說,「所以你相信他。」

  「你如果不相信他,也不會讓他一起進來。」余皓說。

  周升答道:「我倒是想看看,趙梁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第154章:恐懼

  余皓與周升都被淋得全身濕透,周升打著赤膊,一身瘦削肌肉上淌下水流,余皓的襯衣則貼在身上,現出身體線條。周升緊緊抓著余皓的手,到得兩面牆分開、無路可走時,周升便抱住余皓,抖開金箍棒,像持桿跳般躍到另一堵牆上。

  又一道閃光亮起,那是陳燁凱所持的槍,角落盡頭還有持續的槍聲,似乎在戰鬥,余皓與周升馬上加快了腳步。

  一條通往黑色迷霧盡頭的迷宮甬道,陳燁凱與黃霆各自持槍,迷霧中出現了嘶吼的怪物,四處全是機關,陳燁凱喝道:「哪來的機關!能把它撤了嗎?」

  黃霆一隻手臂搭在陳燁凱肩上,答道:「我不知道!我的夢就是這樣!我……」

  「當心!」陳燁凱按著黃霆,朝角落裡翻滾,面前的牆壁刷然射出飛輪,擦著他們頭頂掠去。飛輪沿著甬道橫飛,頓時將背後的腐爛怪物切成兩半,黑色鮮血飛濺,繼而化作煙霧消失、散開。

  「跑!」陳燁凱不斷喘息,再次拉起黃霆,半扛半抱,踉蹌逃離。

  黃霆左腿已骨折,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拖著,回頭面朝不斷逼近的黑霧,黑霧中隱約現出更強大的怪物。

  「被抓住會有什麼下場?」黃霆道。

  陳燁凱說:「墜入潛意識裡,失去所有意識。」

  黃霆緩緩搖頭,說:「你們真不該來救我。」

  黑霧再次逼近,眼看快要將兩人吞沒,迷霧中一聲狂嘶,霎時如亂箭般射出數十道黑影!

  「怎麼能不救你?!」周升的聲音如炸雷在頭頂綻開,說時遲那時快,他與余皓一同從天而降!余皓喊道:「讓開!」陳燁凱與黃霆閃身,周升耍起棍花,頓時將迷霧中的怪物打得漫天飛出,余皓側身持杖,杖頭爆發出璀璨強光。

  剎那強光如幻化出了實體,朝著迷霧刷然照去,黑霧再次翻滾,在這耀眼的月光下不斷退後,迷霧中有什麼龐然大物發出了低沉的嘶吼,慌張躲避,退往迷宮外圍。

  陳燁凱疲憊道:「還好趕上了。」

  周升道:「有避風港嗎?避風港在哪兒?」

  「避風港是什麼?」黃霆一手扶著牆,勉強站起,余皓道:「這裡不安全,往深處再走一段。」

  「我背你吧,來。」陳燁凱轉身,收槍,背起黃霆,周升在前開路,幸而這一段路機關不多。

  「瘦了這麼多。」陳燁凱背著黃霆說。

  「現實裡總覺得自己因為生病瘦了,」黃霆說,「連帶著對自己的印象也變得更虛弱,其實沒有這麼誇張。」

  周升打頭,余皓殿後,陳燁凱背著黃霆在中間,余皓又聽見陳燁凱說:

  「有什麼事情這麼鑽牛角尖?就不能想開點?」

  「你碰上事兒的時候,也一樣地鑽牛角尖,」黃霆答道,「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陳燁凱說:「你會好起來的。」

  余皓聽到這對話,忽然有點感動,黃霆出事的時候,陳燁凱確實相當焦急,甚至催促著周升與余皓盡快過來救他。而自己和周升,與黃霆的感情終究沒有那麼深,大部分時候,考慮的反而是己方的安全問題。

  不知道為何,余皓曾經與黃霆總親近不起來,也許因為金烏輪,也許因為身為警察的他,太容易洞察人心了。導致余皓在他面前時,什麼都不想多說,以免被發現什麼端倪。但陳燁凱與黃霆確實是很好的朋友,哪怕互相之間,隱瞞了許多事——就像黃霆不會告訴陳燁凱,在他心灰意冷離開郢市時,他買好了去阿根廷的機票準備提前截住他。

  陳燁凱也不會告訴黃霆,知道他失蹤的消息時,是如何焦慮,余皓絲毫不懷疑,如果周升拒絕了入夢來找黃霆的提議,陳燁凱會不會求他。

  離開黑霧邊緣區後,在一個迷宮的拐角處,陳燁凱把黃霆放了下來,余皓檢查他的傷勢,說:「為什麼會腿部骨折?」

  陳燁凱說:「他差點就被拖進潛意識裡,一隻觸角纏上了他,爭奪的時候,腿部被觸角絞折了。」

  周升忽然說:「你們看,雨變小了。」

  找到黃霆後,雷鳴停下,天際烏雲稍稍退開些許,現出破洞,雲層遮掩處出現了微弱的月光。

  余皓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彷彿在這月光下變強了,說:「得把他的小腿扶正再療傷,周升,搭把手。陳老師,你抱住他。」

  「夢裡還這麼麻煩。」周升一瞥黃霆說,「你對規則的認定太死板了。」

  陳燁凱抱住黃霆上半身,周升按著黃霆膝蓋,把他左側小腿扳正,黃霆悶哼一聲,抓著余皓的手收緊,像鐵箍一樣。余皓釋放法力,光團照耀下,骨折的瘀青緩慢消退。黃霆長吁一口氣,拍拍陳燁凱的肩膀,緩慢地站了起來,轉頭瞥向迷宮深處,再看他們,嘴唇動了動,表情帶著些許茫然。

  「你們不該來。」黃霆說。

  周升做了個手勢,答道:「什麼都不要說。」

  黃霆眼裡帶著疑惑,周升卻道:「不好意思了,黃霆,冒犯一下。」

  說著周升把手按在了黃霆額頭上,一片黑暗裡,黃霆身周刷然飛射出無數記憶畫面,就像從前消去歐啟航記憶時,形成了景象緩慢旋轉。

  其他記憶光芒消斂,只有黃霆從被抓到被按上椅子裝置時的第一人稱視角,原原本本地呈現於他們面前。

  周升看完後,特地以手指一點幾個景象,劃過,將景象扔給陳燁凱。

  周升的手離開黃霆額頭,所有記憶頓時隨之消散。

  看見黃霆記憶的一刻,余皓頓時震驚了,趙梁還有監視金烏輪的辦法?但望向周升時,周升卻毫無反應,似乎早已知道。周升是怎麼知道的?余皓驀然想起,在沙漠裡,周升的龍發生的閃現!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金烏輪的存在就被監測,並被干擾了?也就是說,趙梁手上那件儀器,對金烏輪確實是起作用的?

  余皓想問,周升卻做了個「噓」的動作,說:「繼續前進,幫助黃霆先奪回圖騰。」

  周升把金箍棒豎在地上,一手抱著余皓,升上迷宮高牆頂部,兩人上牆,風雨漸小,余皓展開翅膀,現在應該能飛行,不受狂風乾擾了。但這迷宮牆壁太過詭異,還是暫不考慮飛行。

  周升又把黃霆、陳燁凱帶了上來,四人站在牆頭,眺望遠方的迷宮中央區域。

  余皓始終在擔心,趙梁如果能通過腦電波的分析與還原來監測金烏輪的運作,那麼是不是也一樣能竊聽到他們在夢裡的對話?以周升什麼都不說這一點看來,也許確實如此。但他既然看見了這一幕,想必就已經開始有了應對的辦法。

  余皓擔憂地看著周升,周升卻道:「噓,別怕。」

  余皓便點點頭,回頭望向高牆上,黃霆與陳燁凱慢慢地走著。

  黃霆說:「Nicky,聽我一句,你們都回去,趁現在還來得及,剩下的,我能自己調整過來。」

  陳燁凱答道:「沒關係。」

  余皓說:「現在你總算得到一次機會了,感覺怎麼樣?」

  「實話說,」黃霆答道,「和我的猜測不太一樣,太真實了,做夢從來沒有過這麼真實的體驗。」

  「在金烏輪的影響下,夢會變得更真實。」周升在一道窄牆上橫過金箍棒,像玩雜耍似的走著,「平時做夢你不會夢見細節,一旦被金烏輪干擾了,你會清楚地感受到經歷了這一切。」

  余皓:「所以也就是說,每個人其實都可以穿梭在自己的夢境裡,只是不能像現在一樣,具有高度的意識自控?」

  周升道:「當然了,沒有金烏輪之前,你就不做夢了麼?還是做的吧?金烏輪只是讓咱們擁有控制夢境的能力而已。」

  黃霆說:「現在情況不像你們想的簡單,周升,帶他們走,你是聰明人。」

  陳燁凱:「不可能!黃霆,打消你的這個念頭,你這麼想,才會讓大夥兒陷入危險裡!」

  黃霆說:「沒有必要為了我一個人,讓你們仨置身險境!周升!你就不管余皓的安危?」

  余皓:「我很好,不用你擔心,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黃霆停下腳步,站在高牆上,認真道:「現在你們想去哪兒?幫助我奪回圖騰?我不配合,你們是去不了的。馬上走,現在!」

  「嘿。」周升反而好笑起來,扛著金箍棒,側頭挑釁般地注視黃霆。

  「貿然跑來救我這個快要死的人,」黃霆說,「有什麼意義?實話告訴你們……」

  「再生障礙性貧血,」陳燁凱說,「急性,我們已經知道了。」

  黃霆倏然靜了,余皓說:「不能當成是臨終關懷嗎?而且你還不一定死呢,在等骨髓配型,對不?」

  黃霆還想堅持,周升卻說:「在迷宮中央的是什麼?讓我猜猜?」

  「猜對了。」黃霆說,「對死亡的恐懼。」

  余皓說:「繼續走,別停下腳步。拖延越久,就越危險,真想為了我們好的話,麻煩直面你內心的恐懼,奪回你的圖騰。」

  周升笑了起來:「說得對,黃霆,睡一半被抓的情況,我可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我們會突然被叫醒麼?」余皓問。

  周升說:「那可不一定,現在還不知道趙梁想做什麼。」

  余皓也在猜測,雖然他推斷周升一定知道——也許趙梁想通過他們進入黃霆的夢中的整個過程,來觀測並分析,取得詳細的資料,甚至設法破解金烏輪的秘密。但無論怎麼說,趙梁已經發現了金烏輪還在周升手裡的這個事實,而既然現在沒有來叫醒自己,也許放任他們處理黃霆的夢,也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之一。

  「走,」陳燁凱說,「聽他們的,這個時候,你的事最重要,不要再翻來覆去地車軲轆這個問題了。」

  狂風漸漸小了下去,黃霆只得打頭前行,周升與余皓跟在最後,余皓帶著詢問的眼神看周升,周升卻現出了促狹的笑容,朝余皓神秘地眨眨眼。

  余皓:「?」

  黃霆在前說:「Nicky,記得嗎,咱們曾經討論過以後會怎麼死去,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記得。」陳燁凱說,「龍生去世的三天後,你知道了這個消息,給我打了一個越洋長途的電話。」

  「我想過我也許會死在歹徒的槍彈下,死在追通緝犯的車禍裡……」黃霆抬頭,遙望夜空裡厚重的烏雲,說,「可從沒想到過,會以這樣一個方式死去。」

  陳燁凱道:「我說了,你未必會死,需要多少錢,我可以為你出,只要你能好好活著。」

  「我不相信運氣,」黃霆說,「等捐獻就像買彩票,Nicky,我們都要學會正視現實。」

  「我他媽就從來不願意正視現實!」陳燁凱突然說,繼而揪著黃霆的衣領,擰過他的頭,粗暴地讓他朝高牆下看,「這個世界要是真像你說的這麼現實,我們會在夢裡見面?你會有機會問出這種問題?」

  余皓想上去分開他們,卻被周升擋住,陳燁凱推著黃霆,幾乎要把他從十米高的牆推下去,讓他望向地面,說:「你說話啊!說話!」

  黃霆沒有回答,周升手持金箍棒,示意可以分開了。

  陳燁凱把黃霆又拖過來些許,按著他往前,說:「吃一顆槍子死,還是躺在病床上死,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早死晚死,也是一樣的。」

  黃霆說:「就在剛剛,看見你的時候,我所想的不是得救了,而是……用你佩的那把槍,給我一槍,就這樣。」

  黃霆拉起陳燁凱的手,讓他持槍,抵住自己的額頭。

  陳燁凱道:「別這樣!」

  黃霆笑了起來,說:「在夢裡反而沒有半點煎熬與恐懼。」

  余皓說:「因為在精神世界裡,大部分的情感都具象化了,並獲得彼此分離,只有當你接觸到boss的時候,恐懼才會出現,現在的你應該很平靜。」

  「為什麼不趁著平靜,結束這一切呢?」黃霆說,「只有在這個時候,我不會畏懼死亡。」

  陳燁凱說:「哪怕我開槍,你在現實裡也不會死去。」

  周升解釋道:「整個夢境會垮掉,垮向潛意識,你的意識會與整個潛意識世界溶解、融合,現實裡的你……」

  「會成為一名植物人?」黃霆說,「就像梁金敏。」

  「對。」陳燁凱攤手道,「反而更麻煩。」

  「不麻煩。」黃霆說,「沒必要為我續命,到了那個時候,器官衰竭的痛苦,我就不會感受到了。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安樂死?我寧願不知不覺就離開這個世界,也不想受到煎熬。」

  「煎熬是自己給自己的。」余皓說,「只要不畏懼,就並無煎熬。」

  黃霆:「你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

  「我有。」余皓答道,「怎麼就沒有了?」

  黃霆突然想起來了,一時竟是無法反駁余皓,他沉默了很久,又說:「當時你的心境和我不一樣。」

  「很像。」余皓說,「我理解你此時的心情,在這個時候,我們的靈魂有一種微弱的共鳴,可是黃霆,我們也可以繼續往前走,直到你奪回圖騰的那一刻,如果你在找回自我以後,依然堅持,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黃霆又沉默了,最後點頭道:「行,那走吧。」

  四人避開了幾乎所有的機關,抵達迷宮最深處,但就在最後被圍起來的高牆上,有一道彩色的幻光,猶如屏障般籠罩著最中央的庭院,庭院內有一個巨大的水池,水池上蔓延著白色的迷霧,周圍全是草地。

  他們無法越過屏障進入迷宮最深處,只能從牆上下來,面前是一道巨大的鐵門,余皓上前試了下,鐵門紋絲不動。

  「休息會兒吧。」周升說。

  陳燁凱也上前試了下,鐵門沒有打開。

  「一定要本人?」陳燁凱說。

  「對。」周升說,「否則哪怕力量再強,也沒有用,唔,黃霆……」

  周升眼望黃霆,似乎思考著要怎麼讓他過來推門。

  余皓朝黃霆說:「你現在的心理狀態很危險,一個連自己也不願意去挑戰圖騰的人,能奪回這個夢麼?」

  「他可以。」陳燁凱說,「黃霆,想想清楚,你不該是現在這個心理狀況。」

  黃霆道:「我能怎麼辦?我能做什麼?」

  眾人一時沒有回答。

  「許多時候,我夢見自己在這迷宮裡亂闖亂撞。」黃霆沉聲道,「找不到出口,週遭刀光劍影,沒有盡頭。」

  「我還以為你挺喜歡自己的專業呢。」余皓說,「就沒有值得你開心的時候嗎?」

  「有。」黃霆抬頭注視大門,說,「但就在檢查報告出來的時候,對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有時我總在想,我做的這些,究竟有多大意義?周升,我始終欠你一句對不起。」

  「沒關係,」周升隨口答道,「我原諒你。」

  余皓說:「我還以為,你是最該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的那個,沒想到……」

  黃霆搖搖頭,答道:「你現在問我這個問題,我完全沒有辦法回答你們。我打敗不了面對死亡的未知,也推不開內心最深處的這扇門。走,周升,下一次見面時,我答應你,我會解開我的這個心結。」

  周升只是站著,眉眼間帶著余皓熟悉的戾氣,打量黃霆,余皓見過這表情實在太多次了,這是每次周升想強行動手、暴力破解前的明確信號。

  「行。」最後周升卻道,「我們很快就會來救你。」

  黃霆色變道:「不要來!你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

  突然間,余皓聽到聲音轉頭,朝向黃霆迷宮深處的那扇大門,在沒有黃霆推門的情況下,大門自動開了!所有人頓時停下交談,一起看著那鐵鑄巨門,緩慢退後,黃霆現出疑惑表情。

  「怎麼回事?」陳燁凱道,「這扇門會自己打開?」

  余皓也是頭一次碰上內心深處的大門在他們面前自動開啟的情況,周升馬上護住身後的余皓,一手抬起,手中現出金色光芒,預備隨時叫醒他們。

  大門朝內開啟,內裡空空如也,彷彿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等待著黃霆的到來。

  「靠。」周升喃喃道,「自己開門了?有這種事?避風港沒有,圖騰所在地的大門還自己開了?」

  「刑警是沒有避風港的。」黃霆答道,「自己開門又是什麼意思?」

  眾人一時不明所以,在門外站著,黃霆說:「現在只能進去了?」

  「歡迎,歡迎。」一個聲音說,「真是一場奇妙的體驗,進來說?」

  余皓:「……」

  那聲音正是當初調查組三人裡,其中的一個!而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趙梁?」黃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地下研究室內,趙梁坐在一張椅子上,已經戴上了腦電波感應頭盔,閉上雙眼,手腕上連接針筒,被輸入了鎮靜劑,頭盔上的數據線匯入中央計算機內。另一張椅子上,則坐著渾身被汗水浸濕的黃霆。

  「各項指數正常。」研究員說,「趙總已經進去了。」

  另一名研究員道:「這麼看來,讓兩個人的意識通過機器直接進行互相干涉和交流,是可行的。」

  一眾研究員站在趙梁面前充滿讚歎地觀察,各項數據被顯示在中央大屏幕上。

  「必須有集成中繼器,」又有人說,「否則他們之間的互相干涉很微弱,如果能把中繼器拿到這兒來就好了。」

  「推刺激劑吧。」

  「進入眼動期,神經元活動劇烈……」

  第155章:干涉

  「這是你夢裡的趙梁?」余皓還不太確認,這應該不會是真正的趙梁才對,怎麼可能?如果趙梁也能進入黃霆的夢,那不就意味著,他也擁有像周升一樣的能力了?但周升最先反應過來,想起了黃霆記憶裡那台巨大的計算機,以及他坐上椅子的一刻!

  周升馬上朝其他人傳遞了一個眼神,沉聲道:「喲,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黃霆,這是真的假的?」

  陳燁凱說:「就算是夢中印象,守門人不應該出現在裡頭。情況不對,周升,撤吧。」

  趙梁說:「如假包換,請進來吧,我通過一點技術手段,小小地干擾了下黃霆的夢,說來話長,願意聊聊麼?你們還想進來,總會碰上我,躲不過的,何不索性一起探索下這個來自神秘之處的裝置?」

  周升笑道:「說得很對,不過老子從來就不喜歡按劇本來,晚……」

  周升抬手的剎那,趙梁卻沉聲道:「那你就太幼稚了。」

  話音落,趙梁突然化作虛影,捲起一陣暴風,余皓還未看清情況,就已被趙梁撞中,直摔出去,黃霆怒吼道:「放了他們!趙梁!」

  「這可不是你的內心世界,周升。」趙梁朗聲道,緊接著再朝周升飛射而來,周升猛一扛盾,兩人相撞,震響聲中,周升就像挨了一發速度極快的炮彈,被撞得飛了出去。

  「也不是你的!」周升一亮金箍棒,怒喝道,竟是毫無畏懼。

  余皓絲毫不料趙梁竟會在此刻搶先發動攻擊,被撞出老遠後,抖開翅膀,想朝迷宮中間飛去,然而趙梁那速度實在太快,只是眼前一花,便撞上了陳燁凱,再一眨眼,一拳揍在黃霆胸膛,各自摔向遠處。

  周升吼道:「余皓!帶他們離開這兒!」

  「那可不行。」趙梁站在庭院正中,余皓正飛向陳燁凱,趙梁卻已無聲無息地來到跟前,幾步跑上高牆。周升一聲大喊,追在趙梁身後,余皓撲向陳燁凱,趙梁撲向余皓。只在一瞬,余皓幾乎已要劃出閃亮的銀色光圈,欲喚醒陳燁凱,卻被趙梁驀然抓住翅膀,一招迴旋,拖得在空中劃出一道弧,一頭撞在高牆上!

  周升此刻才追到趙梁身後,趙梁卻還有餘力,轉身,掃腿,周升手持金箍棒挑向趙梁的腰,趙梁卻手搭金箍棒,翻身一躍,踹中周升胸膛,把他踹下地面,旋即從高處帶著全身重量落下,一拳搗在周升肋骨上!

  余皓那一下撞中頭部,眼冒金星,從地上踉蹌起身,又被趙梁追上來補了一腳,頓時倒在地上,無法再起來。

  趙梁猛地側身,避開陳燁凱持槍射來的光柱,陳燁凱連開兩槍,都被趙梁避過,第三槍時,趙梁已到得陳燁凱跟前,左手抓住他手腕,右手折,陳燁凱還未反應過來,痛喊一聲,胳膊被擰折,摔在地上。

  黃霆喘息著起身,挨了趙梁又一下,直接翻倒在地。

  「嘿。」周升拄著金箍棒起來,笑道,「趙老師的速度真快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趙梁朝周升微笑道,「你也終於玩脫一次了,周升,現在來談談,接下來打算怎麼合作的事兒?」

  「怎麼這麼快呢?」周升勉力站著,余皓不住咳嗽,按著牆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趙梁。

  「這不合邏輯啊。」周升喃喃道。

  「一點興奮劑,」趙梁笑道,「可以刺激神經元的傳導,我也相當驚訝,沒想到效果居然這麼好。」

  「意識主控權爭奪開始了。」一名研究員示意眾人看。

  大屏幕上,躍動的電波圖形態開始跳躍,象徵黃霆的波段被標記了紅色,周升的腦電波則標記了金色,趙梁那條發出刺眼的白光,瘋狂波動起來。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趙梁全身開始出汗,研究員低聲道:「腦部活動非常活躍,再給他推一點,別超出最大劑量就行。」

  周升沉聲道:「你這不……還沒打敗我嘛……」

  「結果是注定的。」趙梁朝周升招了招手,說,「年輕人嘛,總是不死心,當年我也是這樣,可以理解。」

  說時遲那時快,周升抬手,亮金箍棒,但就在那一招還沒出手前,甚至人仍站在原地,趙梁已化身一道光影,唰地來到周升面前,一拳打中周升小腹,再次將他揍飛出去!

  余皓緩慢地來到距離陳燁凱十餘米處,正要轉身撲過去時,趙梁卻道:「別玩小動作。」

  聲未落,人先到,余皓轉身到一半,又挨了趙梁一拳,頓時飛出數米,狠狠摔在地上!周升怒吼一聲從趙梁背後撲過來,趙梁仍有餘力,稍一側身避過金箍棒當頭一式,再連環四拳,擊中周升肩膀、肋骨、小腹、鎖骨,骨頭斷裂聲響,最後補了一腳,把周升又踹出數米。

  四人竟是被趙梁就這麼壓著打,毫無還手之力,余皓已站不起來了,翅膀不住發抖。

  「識趣的就在那裡躺著,」趙梁朝余皓說,「不要試圖叫醒任何人。」

  余皓不停喘氣,陳燁凱在遠處扶起黃霆,朝他遙遙做了個手勢。

  余皓眉頭擰了起來。

  趙梁走向周升,在他面前單膝跪地,周升不住掙扎,手裡仍緊握著金箍棒,現出笑意:「嗑藥對身體可不好啊。」

  「為了讓你心服口服,」趙梁說,「還是值得的,現在願意談了麼?」

  周升喘息,現出痛苦神情,全身亮起金光。

  「現在不要再妄想逃離了。」趙梁起身,來到余皓身前,端詳余皓,認真地說,「周升能抽身離開夢境,這我很清楚,余皓也能叫醒陳燁凱,可你自己是出不去的。或者說,只要周升……你……」說著他從手中拉開一把銳利的刀,架在余皓脖頸上。

  「……一有離開的意圖,我馬上就把余皓在這兒殺了,你說他以後還能醒來不?銷毀他的表層意識,讓他成為一名植物人,拿走你的『法寶』,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會不會照顧你的同性戀人一生?一定要逼我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你才有所醒悟麼?」

  余皓睜大雙眼,緊緊盯著趙梁。

  「行。」周升身上金光淡了下去,手裡依舊抓著金箍棒,緩緩道,「提條件吧。」

  「我希望你是個說話算話的人,」趙梁答道,「不要再動任何小心思,否則追到天涯海角,你們最後也會被我抓回來,現在我的手下,已經朝你們那裡趕了。」

  黃霆沉聲道:「趙梁,你總有一天會死在你的慾望之下。」

  「現在還遠遠沒到那個時候。」趙梁沉聲道,「周升,你願意和我合作的話,大家都能過得很好。」

  「做什麼?」周升喘息道。

  趙梁道:「帶著金烏輪,到我面前來,開放你的夢境,讓我進到你的夢裡去,轉移你對腦電波集成中繼器的權限。」

  「怎麼轉讓?」周升緩緩道,「這權限還能轉讓?」

  趙梁說:「我有我的辦法,只要成功,自然就放你們離開。」

  說著,趙梁挾持著余皓,環顧陳燁凱、黃霆與周升三人,朗聲道:「你們手中握有如此強大的資源,卻只用它來進行小打小鬧式的玩樂,美其名曰『拯救自我』『改變人心』,當真是太可惜了。難道你們就不想知道,這東西真正的作用?」

  「讓我們商量一下。」周升說。

  「不能讓你們靠近彼此。」趙梁打量不遠處的周升,沉聲道,「有話就在這裡說吧,大家很快就將成為自己人,沒什麼需要避嫌的。」

  周升冷笑道:「如果我對神經元興奮劑的理解沒有出錯的話,你這個藥效應該持續不了太久吧。」

  「幾個小時總是有的。」趙梁說,「只要不讓你們互相接觸到,失去了余皓的療愈能力,我想哪怕沒有興奮劑的藥效,要再揍你一頓也是輕輕鬆鬆。別忘了,周升,哪怕你在夢裡成功脫逃,現實裡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是你,就會爽快地配合。」

  「你又知道我在哪兒?」周升現出邪氣的笑容。

  「不知道。」趙梁答道,「不過,我知道你家在哪裡,現實裡也好,夢裡也好,余皓這個人質,對我來說相當好用。」

  「余皓。」周升充耳不聞,平靜地說。

  余皓背靠牆壁,面朝趙梁的利刃,心裡不停想著戰勝趙梁的辦法,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快得甚至無法令他反應,也許有一個辦法,是把黃霆在夢境裡直接殺了。這麼一來,整個夢就會崩解,化作潛意識世界,墜入潛意識以後,那裡才是他的領地,趙梁很快就會失去表層意識,不再是他們的對手。

  接下來再讓周升點燃潛意識中的火種,復原黃霆的表層意識……這個過程也許會很痛苦,卻是唯一的辦法。

  余皓望向周升,猜測周升也在想這個問題,然而黃霆正被陳燁凱保護在身後,要如何朝他傳達這一點,倒是個麻煩。

  「余皓。」周升笑道,「記不記得,你剛剛是從哪兒來的?」

  余皓突然抬頭,望向烏雲,他是從月亮裡飛出來的!月亮還在,他是不是再次穿過月亮,就能回去?說時遲那時快,余皓原地起飛,趙梁頓時意識到不妥,只要被余皓跑了,他的安排就無法奏效了!

  與此同時,陳燁凱與周升一起撲向趙梁,陳燁凱飛刀環繞,打飛了趙梁的武器,趙梁卻一把抓住余皓的手臂,翻身騎在他背上,余皓在空中展翅翻滾,無法把趙梁甩下來,周升一聲大喊:「走你!」

  說著周升拉住陳燁凱,一手拄金箍棒,金箍棒飛速伸長,四周迷宮圍牆刷然升起!

  余皓將速度提到最快,衝出了雲層,周升在下面喝道:「看你的了!凱凱!」

  周升拉住陳燁凱的手,奮力將他甩了上去!

  陳燁凱飛出雲層,左手召回飛刀,余皓咬牙切齒道:「趙梁你這個……混賬!」

  「真是意志頑強的……」

  趙梁身在空中,無法借力,速度優勢再不明顯,只得提拳揍余皓後頸,陳燁凱則從側面撲來,抓住趙梁。余皓趁著這個時候,翅膀抖得筆直,釋放出了所有的力量,唰地帶著趙梁與陳燁凱,一頭衝進了月亮裡!

  轟然巨響,伴隨著陳燁凱的喊聲,糾纏在一起的三人就像每一次進入別人夢境時,全部分開,徹底消失了。

  「黃霆!」周升搖搖晃晃上前,把黃霆拉起來。

  黃霆被周升帶到庭院一側,周升沉吟片刻,而後道:「醒醒,暫時先別再睡了,也別讓人知道你醒了。」

  黃霆說:「趙梁呢?」

  周升搖搖頭,答道:「我們很快就來,堅持住。晚安。」

  說著周升一手亮起金光,按在了黃霆的額頭上,迷宮夢境世界倏然收縮、消失。

  穿過月亮的那一刻,光風橫掃過整個夢境世界,光芒一閃,余皓在夢裡睜開雙眼,醒來,看了眼牆上時鐘。下午五點,夕陽如血,余皓馬上摸到手機發微信,那邊周升回了微信,讓他不要著急,自己馬上回家。

  【收拾下東西,等我,趙梁快來了,咱們得盡快離開家,換個地方先住著,有人強行撞門你就報警。】

  余皓深吸一口氣,開始收衣服與旅行必需品。

  趙梁摘下頭盔,從座椅上下來,喘息片刻,研究員圍過來,趙梁馬上開始打電話,離開地下研究室。

  「行,就在約定地點會合。」趙梁出研究室,坐上車,開車,「你先設法穩住他,我馬上調度,周升太狡猾了。不,不抓他,去余皓那兒,不超過二十分鐘。」

  余皓給傅立群打電話,沒人接,給歐啟航打電話,也沒接。

  「都跑哪兒去了?」余皓皺眉道。

  等了許久,夕陽一直沒有沉下去,房裡蕩漾著血紅色的光,終於門鈴響起,余皓上前看——外頭等著的人是陳燁凱。

  「周升回公司去了!」陳燁凱說,「你跟我走,去找他會合!」

  「什麼?!」余皓的心臟頓時猶如停了跳動。

  「快!馬上離開這兒!」陳燁凱把余皓拉出房,說,「這個你收著,我和他分頭出來,他多了個心,把金烏輪讓我保管了。」說著把金烏輪扔給余皓。

  余皓接過金烏輪,收起,著急道:「被抓到哪兒去了?」

  陳燁凱按下電梯,前往公寓地下車庫,說:「秦國棟的手下從今天下午就一直監視我們,找到了酒店……上車,找任衝去。」說著拉開車門,讓余皓上車,開車出車位。這是周升平生第一次被抓走,余皓不住告訴自己要鎮定,要鎮定。陳燁凱只開了大約二十分鐘的車程,便在一處荒郊中停了車。

  「下車。」陳燁凱從後視鏡裡看余皓。

  余皓剎那感覺到了不對,說:「這是哪兒?」

  「快!走!」陳燁凱眉頭深鎖,催促道,「相信我!」

  余皓沉吟片刻,開副駕駛位車門,下車。夕陽光芒下,面前又出現了一輛車,而趙梁推開駕駛座車門下來,手持一把槍。

  余皓:「……」

  余皓難以置信,看著陳燁凱,陳燁凱看趙梁,再看余皓,側過身,小心地後退幾步。

  趙梁拉開副駕駛位車門,現出躺在座椅上昏迷不醒的周升,抬手,一槍抵在周升太陽穴上。

  「周升!」余皓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

  「他現在很安全,」趙梁說,「只是被你的陳老師用了少量催眠氣體,識趣的就把金烏輪交出來。」

  陳燁凱不斷退開,退到自己車旁。

  「為什麼?」余皓喃喃道,「最後居然是你?」

  陳燁凱說:「對不起,余皓。」

  陳燁凱深深呼吸,說:「為了讓龍生一直在,為了救黃霆,我沒有辦法。」

  第156章:陷阱

  「你……」余皓難以置信地看著陳燁凱,陳燁凱英俊的面容帶著不安,身影被拖得很長,但就在此時,余皓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太陽還沒有下山?已經過去將近三個小時了!

  「開槍試試?」周升突然睜眼,現出惡作劇般的笑容,說,「我打賭,槍裡沒有子彈。」

  說時遲那時快,整個世界轟然垮塌,四周參天雨林拔地而起,趙梁一臉茫然,瞬間變了臉色。

  「這裡……還是夢?!」趙梁滿臉驚恐,喃喃道。

  「答、對、了!」陳燁凱與周升同時怒喝道,各自抽武器,周升一棍掃開,頓時將趙梁的車掃得橫飛出去。余皓霎時就傻了,自己正置身於另一個夢裡!可是不久前,他們還在黃霆的夢中戰鬥,為什麼……

  「抓住他!」周升喝道,「這次別讓他跑了!看你的了!凱凱!」

  陳燁凱將飛刀射去,趙梁側身避過,正要逃跑時,四周藤蔓席捲而來,將趙梁裹了個嚴嚴實實,余皓飛上前去,揪住趙梁的衣領,帶著他飛上半空。

  余皓:「這逆轉得也太快了吧!」

  陳燁凱與周升各自打了個唿哨,黑龍穿過奇琴伊察世界的太陽,周升一個翻身,騎在龍背上,陳燁凱的羽蛇神從遠方飛來,載著他起飛。余皓把趙梁扔給陳燁凱,陳燁凱又扔給周升,周升的龍兩爪抓住了趙梁,展翅朝金字塔頂端飛去。

  「你們的夢好逼真!」余皓喊道。

  陳燁凱答道:「我在夢裡設計了一個和現實環境幾乎一樣的區域,正好有了絕佳的機會,咱倆外加這傢伙,從黃霆的夢直接回到了我的夢裡。」

  周升說:「接下來我把黃霆喚醒後……」

  余皓:「你就從迷宮世界出來了!」

  周升:「對——接著我又繼續睡,回了凱凱的夢,配合他演了這齣戲。假裝昏迷,讓凱凱通知趙梁我在的位置,被他抓走……還好,黃霆的記憶裡頭有研究室具體情況,否則最後你的環境建立不起來。」

  「所以我說,至少得與他碰一次面,」陳燁凱說,「才能獲得詳細的細節。余皓也幫了不少忙。」

  余皓說:「幹嗎不提前說清楚?你們瞞了我好久!」

  「怕你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周升說,「一旦我沒跟在你身邊,你的夢境就會開始變得不穩定,當你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的夢裡時,太容易醒。只要一清醒,你會從凱凱的夢中消失。這樣趙梁也會起疑心。」

  陳燁凱說:「進迷宮前,我們最後待的夢,就是奇琴伊察世界。我嘗試著暗示自己,構造了一個你在家裡等待周升回來的夢,於是……」

  余皓:「對啊!我還有點奇怪,為什麼穿過月亮就醒了,應該回陳老師的夢裡才對。你倆真是……」

  余皓終於大致理解了周升與陳燁凱設下的這個陷阱……環環相扣,真是太厲害了!

  陳燁凱說:「這需要你的配合,讓你始終搖擺在我也許會出賣你們的懷疑裡,卻最終相信了我。否則你在夢裡,就不會跟著我離開家。」

  「可是哪怕我相信你,沒有絲毫懷疑,我也會跟著你走的不是麼?」

  周升又說:「要是沒有這懷疑,你相信凱凱,那麼你就容易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什麼不對?」余皓問。

  「來接你的理應是周升而不是我。」陳燁凱說,「當你的潛意識說服你相信一個事實,周升已經被我出賣了,這個時候,到你家門前來的人才是我。」說著陳燁凱站在羽蛇神上,朝余皓比畫了個手勢,又解釋道:「雖然這個想法沒有浮現在表層意識中,但只要你的潛意識裡邏輯無法自洽,你就會強烈地意識到這不合理,進一步質疑自己,最後突然醒來。」

  余皓大約懂了,說:「你們是怎麼知道他會跟著我穿梭回陳老師夢境裡的?」

  「我倆的夢中都設計了一樣的場景。」周升說,「我猜他就有干擾入侵夢境的能力,和凱凱討論過好幾次,本來只想騙他進我夢中收拾,凱凱堅持上了一道雙保險……」

  「你看,還好聽了我的吧?」陳燁凱朝周升道。

  「唔。」周升說,「本來我想,要麼就答應帶他進我夢裡,只是……」

  周升朝余皓解釋了半天,余皓才知道周升與陳燁凱在這之前便針對了趙梁,設下複雜的應對「夢境入侵」的陷阱。畢竟金烏輪只要握在周升手裡,他就幾乎是無敵的。陳燁凱提議在夢中設下與現實近乎一模一樣的場景,無論是誰出手,統統把人騙過來再解決。

  只是黃霆的夢超出了他們的設想,趙梁更因注射了興奮劑而實力大增,最後周升考慮良久,設法把他扔進了陳燁凱的夢境,利用這個夢,展開了對趙梁的反制。

  「好了,親愛的趙老師。」

  黑龍與羽蛇神停在了平台上,趙梁被扔在中央,被藤蔓捆住全身,嘴裡還被塞了個蘋果,無法說話,只能嗚嗚地叫。

  「你好像沒搞清楚啊,」周升皺眉看他,隨口道,「興奮劑效力還在吧?」

  說著周升上前,狠狠踹了趙梁一腳,余皓只覺得這場面實在是太荒唐了,前一刻趙梁還意氣風發地打得他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現在居然局勢就這麼硬生生逆轉,被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

  陳燁凱道:「別討嘴上便宜了,提防他還有後手,趕緊辦正事。」

  「便宜你了。」周升答道,「吃蘋果,吃,吃,給我吃下去。」

  余皓:「……」

  余皓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完成了與他們這次完美的配合,現在只覺得全身乏力,說:「我想出去洗澡,我不想再玩了。」

  「行。」周升朝余皓說,陳燁凱抬手,藤蔓紮根地面,托著趙梁升起,趙梁依舊嗚嗚地叫,眼中現出懇求之意,示意讓自己開口解釋。

  周升卻不搭理他,抬手,強行按在了趙梁的額頭上。

  趙梁頓時睜大雙眼,近乎絕望地看著記憶畫面回閃,余皓怔住了,一幕幕場景閃過,陳燁凱說:「趙老師是個挺正直的人嘛。」

  趙梁從小時候到讀大學的光陰,交女朋友,談戀愛成家,妻子兒子出國,那些經歷全部一覽無餘。余皓在這短短瞬間,看見了這近五十歲的中年人的大半輩子,被誤解,被批駁,被降級,原本擔任武術教官,後因犯錯要轉崗,卻被秦國棟要過來,進入調查組。

  趙梁曾經親手破解了數起大案,被秦國棟親手提拔,被任沖針對,周升眉頭深鎖,三人便這麼閱覽著趙梁的生平。

  直到他與STA開始接觸,抓走了STA下面的工作室負責人,陳燁凱沉聲道:「果然被抓了。」

  周升說:「救黃霆的時候一起把人救出來。」

  余皓說:「我看下這段?」

  周升劃過手指,讓余皓看秦國棟、任沖與趙梁三人的一場小組會議,會議上沒有別的人,趙梁與任沖爭執起來,十分激動,面紅耳赤,秦國棟則始終沒有說話,最後秦國棟率先起身走了。

  他們在討論的是,要不要繼續追查金烏輪,並如何處置周升、余皓。最後秦國棟決定離職,任沖則口頭答應,不會對周升下手。

  周升又點出其中一段場面,那是趙梁內心最隱秘的念頭。

  只要得到了金烏輪,並擁有了馳騁夢境的能力,趙梁認為自己從此就能改變任何人的念頭,一舉扳平,他在調查組裡實在是受夠了,束手縛腳,顧忌太多的現實因素,什麼也做不了。金烏輪能將整個體制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不必再費盡心力去說服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也從此不必再在乎自己做任何事的約束。

  「還挺有理想的,」陳燁凱評價道,「想用這種方式來改變世界。」

  「有點瘋狂。」周升也評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生殺予奪,全集中在你的手裡,讓你這種人拿到金烏輪以後,一旦放飛自我,應該是很可怕的事。」

  趙梁注視周升,眼裡帶著不甘之意。

  「哪怕坐上那個位置,也不能為所欲為。」陳燁凱評價道。

  余皓說:「不過按他的邏輯,只要得到了金烏輪,確實可以為所欲為。」

  「嗯。」周升滿不在乎地答道,又開始看趙梁記憶中關於金烏輪的研究報告,霎時海量的報告通過景象畫面,一瞬間全部湧了出來。

  余皓看見趙梁想像中的未來——周升坐在一張椅子上,趙梁坐在另一張椅子上,中間則擺放著通電的金烏輪,金烏輪閃爍著藍色的電弧光。

  「這就是你的『合作』?」周升答道,「看來不那麼舒服,你們看這個。」

  周升調出又一段記憶,呈現在陳燁凱與余皓的面前,那是一場關於金烏輪的討論會議,研究員們開始對金烏輪的運行機制提出猜測與分析看法,並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腦電波集成中繼器」,他們的研究根據很有限,大多圍繞著陳燁凱上一次將金烏輪交給STA時,得出的分析報告副本來進行。其中一個推測就是金烏輪缺少足夠支撐運作的能量,一旦有了足夠的能量,就能讓人類的夢境通過集體潛意識相連。

  會議還證實了余皓的另一個猜測,事實上哪怕金烏輪不存在,人也會進入夢境,只是無金烏輪的夢境影響非常不穩定,在夢中所感覺到的「自我意識」相對來說更模糊。金烏輪則對產生夢境的腦電波起到訊號增強、並讓其保持穩定的作用,這就讓人類得到了在夢中控制自我與意識世界的能力。

  最後會議一致同意,需要拿到金烏輪後,才能進一步進行研究,最好能把周升也一起帶過來,讓他進行配合。但想獲得周升對金烏輪的控制權限,就需要不停地調試——先將趙梁與周升的意識互相連接,再設法讓趙梁「吞噬」周升的圖騰。讓他們的意識世界同化……

  余皓看到這裡,頓時背後發涼。

  「這個吞噬方法是怎麼想到的?」余皓自己也從來沒想過這內容。

  「奪走我的圖騰嗎?」周升喃喃道,「難怪……還有這種辦法。」

  接下來則是長篇大論的關於「圖騰」的討論與分析,一個個設想被提出又被反駁,不斷地被推翻,余皓聽得十分混亂,周升卻相當認真地看著。

  最後那記憶景象中傳出一段話,那是一名研究員說的。

  「首先這個『圖騰』象徵了自我,從歐啟航缺失的部分記憶裡,周升朝他解釋的內容,我們一致同意,它是『我』這個存在具有辨識度的根源之一。為什麼拿到圖騰就像征奪回對自己的主控權,這個我們都沒有意見,對吧?」

  與會眾人都答道:「對。」

  「那麼我們換個角度想想,腦電波集成器,也許是與周升的圖騰直接進行聯繫的。它通過作用於周升的『自我』來間接賦予周升能力,發揮出作用。」

  「有可能,」趙梁答道,「不失為一個合理的推測。」

  最後那研究員說:「所以只要拿到周升的『圖騰』,也就等同於控制了他的部分自我意識,同時也與集成中繼器建立了聯繫。如果希望騙過中繼器的身份認證,可以在這方面想想辦法。」

  這次與會者沒有表示出明顯反對,安靜片刻後,趙梁說:「可以,我們就朝著這個方向嘗試下。」

  周升打了個響指,記憶內容消失,最後出現了趙梁利用黃霆佈局的整個過程,與他們的猜想一樣。為了避免驚動周升,趙梁把黃霆當作陷阱,決定在夢裡先觀察周升的實力,瞭解情況,如果順利,再讓他把自己帶進周升的精神世界裡,同時設法將現實中的周升抓回去。

  趙梁特地找到了陳燁凱,讓陳燁凱配合,陳燁凱則提出交換條件——一旦趙梁獲得金烏輪後,讓他查清楚記憶中龍生的存在,如果可能,陳燁凱想通過這種意識吞噬的方式來進行轉換,讓死去的龍生獲得新生。

  「我們商量好了,為了取信趙梁才這麼說的。」周升朝余皓說。

  余皓點點頭,一瞥陳燁凱,陳燁凱笑了笑,沒有解釋,余皓心想,這也許也是陳燁凱的某個真實願望吧,雖然它不可能實現——但他也許確實曾經這麼想過。

  「好了。」周升確認過所有細節,「現在您的計畫,我們已經瞭解得差不多了,您也不用操心了,趙老師,俗話說得好,精神病人思路廣,弱智兒童歡樂多……」

  余皓:「……」

  周升:「有時候別想那麼多,反而活得更簡單,也活得更快樂。來,我來幫您卸下包袱吧。」

  趙梁猛烈地掙紮起來,周升卻沒有理會他,又打了個響指,所有關於金烏輪的記憶一起轟然燃燒,化作光點飄散,周升又一手按在趙梁額頭上,說:「晚安。」

  奇琴伊察平台,一陣光風吹過,化作無數交織光點,趙梁有關金烏輪的記憶,隨著這一聲「晚安」徹底消失。

  三人安靜站著,周升撓撓頭,沉默一會兒,說:「這次挺危險的。」

  「我以為你會帶他去你的世界。」陳燁凱道,「看這個奪取圖騰計畫,確實危險得很。」

  余皓說:「儘量在其他人的夢裡解決吧,看得我實在太心驚膽顫了。」

  陳燁凱說:「拿到你的圖騰,就能控制你的意識……是可行的麼?」

  周升說:「走,到我的世界裡看看去。」

  周升帶著兩人,回到了科洛西姆夢境世界的天空平台上,三人抬頭看著金烏輪。巨大的金烏輪朝外散發著日珥般的光焰。

  陳燁凱說:「我曾經覺得,你夢中的這個金烏輪,與其他人夢裡的完全不一樣。」

  周升點點頭,說:「它也可以算是我精神圖騰的一部分,不過話說回來……咱們似乎從來沒有試過,去帶走別人心裡最重要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沒人手賤亂動過別家的圖騰?」

  「有,有一次。」

  余皓一說,陳燁凱與周升幡然醒悟!

  「我把我的圖騰給了你,但只是一部分的。」余皓說。

  周升說:「所以,我帶走了你的圖騰。於是金烏輪認為,你成為了我……」

  「不,」余皓說,「是你成為了我。」

  陳燁凱皺眉:「等等!誰成為誰?趙梁的會議猜測是合理的!」

  余皓瞬間懂了,順著陳燁凱的思路往下猜測:「所以,金烏輪認為,我的意識有一部分被周升所控制!就像周升的靈魂有一小塊在我的身體裡,於是我也獲得了金烏輪賦予的部分能力!」

  「行,不管誰獲得誰的圖騰,」周升馬上道,「只要這個過程直接發生,嗯,金烏輪就會這麼判定,於是我也擁有了對你的夢境的……控制能力。」

  余皓說:「你還可以改造我的夢!你擁有我在夢裡的權限……再然後,我也成為了金烏輪的修正者,一個二級管理員!」

  這下余皓明白了,雖然圖騰除了夢境的原主人以「給」的方式外,能否以「奪」來強行取走,這個方案尚不明確,但搶奪周升的管理員權限,從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

  陳燁凱道:「不能讓任何人到這兒來,周升。否則事情一定會失控。」

  周升「嗯」了聲,說:「沒關係,他們在我的夢裡也打不過我,而且,這底下還有個更難對付的呢。」說著周升示意雲海下面,說:「好歹得先打敗boss,才能拿到我的圖騰吧?我的boss連我自己都打不過。」

  「好吧。」余皓哭笑不得,卻不得不承認,以周升現實裡的脾氣,誰要是進了夢境,想搶奪周升的圖騰,也許還會先在撒旦面前栽個大跟頭。

  「接下來,就是知情的研究員了,不過得挨個慢慢找。」余皓想了想,又說,「這麼一大群人,根本沒法定位吧。趙梁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他只要從機器上醒來,就不會問研究員們具體的經過嗎?就算一次全收拾了,分析用的計算機還在,數據都保存了吧?」

  「當然會。」周升說,「這夥人又不是傻子,醒來之後必然先朝周圍人瞭解情況,對不?」

  陳燁凱答道:「思緒會有一段時間的錯亂,是正常的,但這種錯亂,不會持續太久。接著要開個會,瞭解整件事的經過,梳理過程……」

  余皓說:「所以最後他還是會想方設法,又來找咱們。」

  「不。」周升眼裡帶著笑意,搖了搖手指頭,解釋道,「他未必會採取和以前一樣的行動了,接下來,咱們隨時可以進他的夢裡去搞破壞,他已經不是咱們的對手了。」

  陳燁凱說:「你要站在他的立場上,設身處地地感受一下。他現在會如何想周升?」

  余皓正想問為什麼,但突然想到,趙梁這段有關金烏輪的記憶的突然消失,也就意味著他徹底輸給了周升,對他而言,這種打擊明顯相當致命——他不會知道周升究竟在陳燁凱的夢裡朝他做了什麼,只會對周升形成一個強大而神秘的印象,也許甚至會生出些許恐懼。

  「對,他已經全忘光了,」余皓說,「這會讓他覺得有點害怕。」

  「這是一種威懾,」陳燁凱提醒道,「一種警告,識趣的人只要想清楚,想通透了,都不會繼續下去。他不是歐啟航,他能清楚地得到自己失憶這段時間裡的確切內容,聯繫前因後果,這是相當衝擊的。」

  周升:「趙梁將會自己給自己施加一個恐懼效應,有了這個效應在,咱們在他夢裡就是近乎無敵的。」

  余皓「嗯」了聲,點了點頭,設想趙梁現在應當會盤問與事人等,也會盤問黃霆,但他什麼時候會把黃霆放回來呢?

  「趙梁的問題暫時擱置,換下一個目標,接下來是任沖呢,還是秦國棟?」周升的金箍棒化作硬幣,在手裡滿不在乎地拋了拋,說,「正面任沖,背面秦國棟。」

  「建議任沖。」陳燁凱說,「趙梁一旦失憶,任沖很快就會知道他手裡的金烏輪是假貨。」

  周升把硬幣扔給陳燁凱,說:「但你別忘了,黃霆還沒被放出來,最好盡快聯繫任沖,去救黃霆。」

  余皓示意陳燁凱拋吧,周升沉吟片刻,說:「醒來以後,為了穩妥起見,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先住著。」

  余皓說:「回郢市?」

  「郢市也不太安全。」周升答道,「是人都猜得到咱們會回家,要麼出去走走?只要過了這段時間……」

  陳燁凱拋出了硬幣,硬幣在空中翻滾,劃出一道弧線,周升與余皓抬頭,注視硬幣下落,但就在硬幣落下的剎那,陳燁凱突然消失了。

  第157章:設計

  周升眉頭皺了起來。

  余皓說:「自然醒了?」

  他們已經睡了很久了,余皓還經歷了一場夢中夢,周升躬身撿起硬幣,說:「那回現實裡再說吧。」

  「嗯……」余皓看著周升,忽然說,「你太聰明了。」

  「看我挨揍什麼感覺?」周升笑道。

  余皓:「有點害怕,不過還好,我相信你一直有解決的辦法,不會就這麼任憑他揍的。可是我總擔心,他要是很快就找上門來怎麼辦?」

  「所以我讓凱凱約了他,三天後見面。」周升說,「只是我錯估了一點時間,沒想到趙梁這個廢柴,撲街撲得這麼快……到時見任沖的面,就是把真貨交出去的機會了。」

  「你決定給他了?!」余皓詫異道。

  「不,這是第二個陷阱。」周升笑道,「相信我,針對他們仨的訴求,我全都設計好了對策,正等著一個個地上來自投羅網呢。」

  余皓道:「哎,又要我不知情配合嗎?」

  「不用了,」周升答道,「不知情配合只有趙梁這麼一次。蒙在鼓裡的感覺不好受,我理解,先回家吧?回去再給你慢慢解釋。」

  余皓道:「不,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

  周升沉吟片刻,說:「先前我一直沒找到那個最關鍵的解決點,想著先試出一個讓你也能啟動金烏輪的辦法。不過趙梁那群手下人的推論,倒是給了我一個啟發……」

  余皓:「我?!」

  余皓皺眉,周升撓撓頭,說:「對,先讓你獲得啟動金烏輪的權限,然後就是咱倆分頭行動的機會了,得打個配合,才能解決任沖。畢竟有趙梁的案例在先,任沖可一定不會這麼輕敵了。」

  余皓說:「怎麼配合?你說吧。」

  周升想了想,翻身躍到欄杆上坐下,示意余皓過來,兩人就這麼看著金烏輪。周升說:「我想把金烏輪拿著做餌,主動交給任沖,並帶他至少入夢一次,證明金烏輪是真的。接下來,在他想好怎麼用之前,一定會非常提防,不讓我有機會啟動它。」

  余皓知道周升每次的設計,都是自己無法根據推理得出結論的,許多時候只要聽就好了,便問道:「接下來呢?」

  「接下來,」周升說,「由你來想辦法啟動金烏輪,把我拉進你的夢裡,咱倆再一起對付任沖。」說話時,周升兩根手指一劃,在面前幻化出記憶印象,那是他想像中的對付任沖的辦法。

  余皓不發一語,微微皺眉看著。

  周升帶著金烏輪,來到任沖面前,接著,任沖留下金烏輪,周升被帶走了,關在一間封閉房間裡。黃霆則趁任沖離開時,偷回了金烏輪,把它交給余皓。余皓躺上床,閉上雙眼,入夢。

  「再然後呢,你就來我夢裡頭找我。」周升說,「咱倆再一起去任沖的夢裡,消去他的記憶。」

  「我不明白,」余皓說,「為什麼我們現在不去他的夢裡呢?」

  周升道:「我打賭他從得到趙梁的消息的那一刻起,可絕不敢睡覺呢,你信麼?」

  余皓驀然醒悟,只要任衝不入夢,他們就暫時拿他沒辦法。兩人又一起望向巨大的金烏輪,金烏輪中幻光閃爍,卻沒有出現任何夢境,一來這個時間裡入睡的人有限;二來也無人夢見周升與余皓。

  周升答道:「最好的方法是拖住他,拖他個好幾天,讓他困得實在受不了,我們就有機會了。不過我覺得任沖不會這麼蠢,在知道趙梁記憶被消除之後,第一時間就會保持清醒狀態,過來找咱們。所以還不如索性大方點,直接給他設個套,讓他鑽去。」

  「嗯……」余皓眼望金烏輪,正想著在更早以前,他們其實可以先解決任沖,再解決趙梁。但那個時候連周升也猜不出潛藏的敵人是誰……

  「我試過好幾次了。」周升彷彿明白余皓的懷疑,說,「有一段時間裡頭,每個晚上我都在等任沖、趙梁與老秦夢見我,卻沒有一次成功,說不定他們正接受了某些催眠治療,避免夢見咱們……再說吧,睡了這麼久,起來得全身痠痛了,這事兒結束後,真得好好休個假。太不容易了。」

  余皓說:「回來吧,我給你按按。不過我挺生氣的。」

  「嗯?」周升曖昧一笑,伸手來摟余皓的腰,問,「生啥氣?」

  「什麼都不知道啊,」余皓說,「一頭霧水。」

  周升說:「現在不都給你解釋了麼?」

  「還是有點兒繞,」余皓說,「不過大概能懂了。」

  周升拉起余皓的手,站在金烏輪前,低頭親吻他,低聲說:「回家見,晚安。」

  說著周升手上的金光煥發,覆蓋了余皓的全身,余皓化作光點,在周升懷裡飄散。周升側頭望向金烏輪,朝它揮了下手指,閉上雙眼,身上爆出璀璨光芒。

  然而數秒後,周升開始意識到不對。

  他還站在原地。

  夢境世界開始變化,雲海上漫漫烏雲翻湧而來,周升詫異抬頭,打量這天地。

  一柄手槍抵在陳燁凱額頭上,陳燁凱睜開雙眼,正要喚醒周升時,側旁卻有人用浸滿了麻醉劑的手帕捂在了周升的口鼻上。

  「起來。」酒店裡的沙發上坐著任沖,身邊站著數名手下,任沖說,「不要逼我動粗,你是讀書人,有個三長兩短,大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陳燁凱從標間的另一張床上緩慢下來,側頭注視周升,周升被捂上了麻醉劑,套上呼吸器,手腕上還戴著金烏輪。

  「任老師,」陳燁凱說,「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佩服佩服。」

  任沖說:「否則怎麼帶隊伍呢?我向你承諾,不會傷害周升。」

  「你的承諾有用麼?」陳燁凱沉聲道。

  任沖答道:「否則我說這話的意義在哪裡?我完全可以像趙梁一樣,抓住余皓,拿人質來威脅你們,你現在回去他們家看看?我保證余皓還在,沒有人去動他。」

  陳燁凱深吸一口氣,任沖又說:「黃霆很安全,已經放出來了,趙梁的研究所,我也已經接收了,別的不用擔心,我只需要你們協助我,交代清楚事情的經過。」

  「我以為我已經和你約好了。」陳燁凱說,「連幾天時間也等不及?」

  任沖目送手下將周升搬上一張手推床,打開門推出去,答道:「和你見面,等著讓我對你形成印象,方便進我夢裡來消除記憶麼?不要抵抗,走。」

  陳燁凱被槍頂著,出了門,一名手下給他上了手銬,任沖跟了出來。

  傅立群正聽著德語課洗菜,余皓在一旁切菜打雞蛋,等周升回來做飯,傅立群仍心事重重,問:「黃霆怎麼樣了?」

  「周升已經想好了辦法,」余皓答道,「問題不大。」

  「少爺今天一整天去哪兒了?」傅立群又問。

  門鈴響,余皓說:「他回來了。」

  余皓去開門,門外卻站著滿身是雪的陳燁凱。

  「周升被帶走了!」陳燁凱一陣風般進來,關上門,說,「秦國棟讓你過去一趟,不是夢!余皓!」

  余皓:「……」

  傅立群摘下一側耳機,怔怔看著陳燁凱。

  陳燁凱不住喘息,一小時前,周升被帶進電梯,任沖親自護送,下酒店大堂,酒店大堂內等了好幾名保鏢,一路將周升推上車去。

  陳燁凱正等另一部電梯時,安全通道里突然出現兩人,頓時酒店走廊槍聲大作,陳燁凱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幫手就是要搶人的,當即喊道:「周升被帶到樓下去了!」

  「來不及了!」帶頭的人道,「你先走!」

  陳燁凱躬身躲避,一路跑進安全通道,馬上被人帶著下樓,穿過十二樓的走廊進另一棟大廈,現場一片混亂,陳燁凱被帶到樓下,塞進車裡,開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正是周升的老大。

  余皓聽到這話時簡直一陣天旋地轉,說:「任沖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

  陳燁凱攤手,說:「秦國棟想見你,你相信我麼?」

  彷彿夢境重現,余皓開始懷疑這又是一場夢,也許是周升與陳燁凱安排好的,他只得放下菜刀,傅立群倒是很鎮定,說:「我陪你一起去。」

  余皓出了電梯,外頭等著兩名周升的同事,催促說:「快快,上車!」

  兩輛車停在公寓外頭,余皓與陳燁凱、傅立群上了一輛,開車的人朝余皓打招呼說:「妹妹好久不見啊。」

  余皓仍在下意識地懷疑:「這是夢嗎?」

  「不,不是!」陳燁凱按著余皓肩膀,說,「清醒點!」

  余皓只覺得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忙道:「等等,你讓我理清頭緒……」

  「你男人被任沖帶走了,」肖簡說,「目前還不知道想帶他去哪兒,不過麻煩應該少不了。希望他們別對他有什麼企圖。」

  陳燁凱說:「任沖答應過我,不會傷害他,他的話可信麼?」

  「我不知道,」肖簡邊開車邊說,「我沒在他手底下幹過活兒,你得問我們老闆。」

  余皓:「為什麼任沖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他明明之前什麼事都沒做,把金烏輪拿走以後就……」

  陳燁凱道:「他一直知道金烏輪是假的!」

  「哦?」肖簡漫不經心道,「你們調包了個假的東西,騙過了他?」

  傅立群以眼神示意陳燁凱、余皓別在車上說,肖簡卻笑了起來,答道:「周升一直很信任我們。」

  「到了。」肖簡在單位後門停車,說,「秦總在會議室裡等你們。」

  余皓從後門進去,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周升單位,今天后門外卻守著兩個人。

  肖簡拎著車鑰匙追上來,說:「進了這個門就安全了,別怕。」

  余皓竭力平靜情緒,秦國棟正在接電話,示意余皓先坐,朝電話裡說:「我會盡快搞到地址……謝謝……行,好的……」

  「發生了什麼事,」秦國棟說,「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如果再有隱瞞,就請回吧,你們現在沒有別的人能相信了,或者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也行。」

  余皓朝陳燁凱問道:「周升還在夢裡沒出來?」

  陳燁凱把當時的場面描述了一次,余皓現在終於相信周升是真的被抓了,不是又一個夢。傅立群說:「所以任衝突然下手抓人,首先他怎麼知道自己拿到的那個金烏輪是假的?」

  「趙梁的手下被他安插了一名眼線。」秦國棟說,「他一直在等,雖然我不太清楚他在等什麼,但就在今天傍晚,他離開了辦事處,到延慶去了一趟……」

  「他在等我們解決趙梁。」陳燁凱想到這一點,頓時汗毛倒豎,喃喃道,「他等的就是這個!趙梁一被周升抹去記憶,他馬上就知道了!才會採取行動!」繼而又焦慮道:「任沖說的是,研究所由他接收了,一定是這樣……失策了,我們都沒想到,連趙梁自己也在任沖控制下!」

  「媽的。」傅立群說,「他還真坐得住啊。」

  外頭傳來歐啟航的聲音道:「讓我進去!」

  肖簡:「後門不是有人看著嗎?怎麼放進來的?」

  傅立群:「我喊的人。」

  「讓他進來。」秦國棟吩咐道。

  歐啟航背著個包來了,顯然剛去完健身房,也不說話,就在一旁坐下。

  肖簡打開電腦,說:「地址你們記得不?」

  「確切位置已經記不清了,」陳燁凱說,「是個廢棄的工廠,在延慶。」

  余皓描述了從黃霆記憶裡看見的區域外形,肖簡開始在鍵盤上輸入,尋找地方與定位。

  歐啟航:「為什麼又不通知我們?」

  陳燁凱道:「開始我們以為能解決!事實上也解決了,只是沒想到任沖……」

  余皓站了起來,沉默地離開會議室,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余皓深吸一口氣,腦子裡渾渾噩噩的,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致使他一時還沒回過神。

  余皓就這麼走出去,穿過辦公桌,周升的兩名同事正在揉手腕,先前沒攔住歐啟航。

  「你不能離開這兒。」肖簡追出來說。

  「我在後門外透個氣。」余皓答道。

  他來到後巷,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裡頭會議室又在喊肖簡,肖簡只得回去了。

  天上朝下飄著細碎的雪花,余皓呼吸了幾口寒冷的空氣,復又清醒過來。不知為何,腦海中翻來覆去,全是周升最後朝他說的那些話。

  會議室內。

  「在延慶就好辦。」肖簡說。

  「我再確認一次,」秦國棟說,「任沖最開始,其實沒有拿走金烏輪,金烏輪自始至終,都在你們的手裡。」

  「是。」陳燁凱皺眉道。

  秦國棟道:「調包計我不想再玩一次了。」

  「現在已經被任沖拿走了。」陳燁凱道。

  陳燁凱搓了把臉,疲憊不堪,雖然剛睡醒,卻十分狼狽。會議室內一片寂靜,只有肖簡敲鍵盤和點鼠標的聲音。

  余皓站在雪下,歐啟航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說:「喂,你沒事麼?」

  余皓回頭,沉吟片刻,繼而點了點頭。

  歐啟航問:「想抽根菸嗎?我去買菸。別太擔心,秦老師能把他和霆哥一起救回來,他是好人。」

  余皓說:「不抽。」他反倒想到了別的事,問:「為什麼這麼篤定他是好人?」

  歐啟航說:「任沖和趙梁都是他帶出來的學生,他拗不過他倆的理由,卻拿他們沒辦法,否則也不會辭職出來了。你不相信他麼?懷疑他其實也有私心,想等著背後捅一刀?」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余皓說。

  歐啟航道:「當初是他負責接觸紀委,傳達我爸那案子的內情啊。我們見過面。」

  余皓一想也是,說:「後來是黃霆告訴你特別調查組解散的事嗎?」

  「不。」歐啟航道,「是我來北京上學以後,去他家特地拜訪了他,他自己說的。那會兒他告訴我,和任沖、趙梁的理念有很大的衝突,因為一條重要線索的歸屬問題,但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更沒注意到他在暗示我,他倆想要金烏輪。」

  余皓:「還有這事?!」

  歐啟航無奈攤手:「剛想起來。」

  余皓說:「我相信他,是因為至少現在沒有別的人可以信任。無論他想不想要金烏輪,至少現在我們的目的都是一致的,不過既然他已經在兩年前提醒過你……嗯。」

  歐啟航「嗯」了聲,點了點頭,又說:「他倆不會有事的。」

  余皓知道歐啟航所說的「他倆」是指黃霆與周升,黃霆是任沖的部下,如果任沖真如他所言,暗中等待良久,接手了趙梁的整個研究所,那麼黃霆現在應該已經被放出來了,有黃霆在,至少有個居中轉圜的角色,不至於鬧得太僵。但他想到趙梁記憶中的畫面——周升被捆在那張椅上,便隱隱覺得恐懼。

  余皓沉默,回頭看了眼單位裡面,歐啟航又說:「他們在準備車了,秦老師會親自去找任沖交涉。」

  余皓說:「其實周升一早就料到任沖會來,只是他的計畫出了些許偏差。」

  歐啟航眉頭深鎖,欲言又止,余皓想起周升最後在金烏輪前說的那段話,如果事情順利的話,接下來要怎麼做?是先協助周升從撒旦手中奪回圖騰,再像他把圖騰給周升的那天,周升也把圖騰分離出一部分來,交給自己?

  接著余皓就獲得了開啟金烏輪的權限,但現在周升已經被抓走了,金烏輪也落在任沖的手裡……還能繼續推進麼?

  「怎麼了?」余皓注意到歐啟航的表情。

  「沒什麼。」歐啟航搖搖頭。

  「有什麼問題嗎?」余皓現在正在努力保持著鎮定,他和周升向來不一樣,周升在計畫成功前,很少會朝任何人透露想法,但余皓生怕這中間又出了什麼錯,他觀察歐啟航的表情,說,「有話請務必直說,啟航。我現在其實很慌亂。」

  歐啟航反而笑了起來,說:「我看你挺冷靜的。」

  「我心裡一片混亂,」余皓說,「快受不了了,可慌張也沒用,現在最重要的是能把周升帶回來。啟航,你想告訴我什麼?」

  「周升不太相信人,」歐啟航說,「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余皓本想告訴他,有些事周升確實認為自己可以解決,不想把他們拖進麻煩裡,尤其是在面對任沖、趙梁這種敵人時。但余皓不得不點頭,說:「他不想讓朋友們遭遇危險,不過你說得對。」

  周升的想法很多,余皓常常覺得,與他在一起時,周升已經算是無話不談了,但呈現給他這個愛人的,仍然是冰山一角。這種疑慮與謹慎,是周升的原生家庭培養出來的。周升內心始終把握著親密關係的一個度——陳燁凱、黃霆、歐啟航,甚至傅立群,他們都把周升當作很好的朋友。周升也知道予以回報,並正視他們。但余皓其實很清楚,在這種朋友關係裡,始終缺了點什麼。

  歐啟航道:「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你,可我看你今天的反應,是不是許多細節,連你也不知道?」

  「他不是疑心你們,只是……你們都習慣了對他的印象,事實上他沒有看上去那麼勇敢。」余皓說,「有時候,反而像個小孩。」

  余皓答非所問,想起第一次進入周升夢中的科洛西姆競技場那一天,看見的那一幕,他也有浴血奮戰、被打倒在地卻又不甘心地爬起來的時候;有累得無以復加,不想再堅持的時候;也有被他說中心事,轉過頭去,揉揉臉止住想掉下來的眼淚,假裝沒事發生的時候。

  「他就是這樣的啊,」余皓抬頭,望向天空,小雪還在飄,「看上去很強,什麼都不怕,心裡也有柔軟的地方。啟航,他一直很重視你們這些朋友……」說著他望向歐啟航,解釋道:「只是他也有出錯的時候,也有只靠自己無法完成的目標……」

  「所以真的不必這樣,」歐啟航說,「我承認去救立群哥的時候,周升很理解他,我想,也許他自己也是這樣的性格。可是,攤上事了,他就不能主動開口,讓朋友幫忙麼?」

  「換了是我的話,」余皓說,「我會,可是你別忘了,他是孫悟空。齊天大聖不就是這樣的麼?從來只有自己,撞上牆也不會回頭,只會用金箍棒猛砸。」

  歐啟航與余皓相對沉默,余皓問:「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歐啟航點點頭,余皓說:「謝謝,啟航。」

  「應該的。」歐啟航笑著說。

  裡頭陳燁凱叫余皓了,余皓進去,秦國棟說:「一起去吧。」

  肖簡看了眼余皓,秦國棟卻道:「你讓他在這兒等,是不可能的,待會兒偷偷過去,場面一失控更麻煩。」

  余皓說:「稍等,我還有些事,要想清楚才能動身。等我一會兒,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我幫你想。」傅立群說,「什麼事?」

  歐啟航注視余皓雙眼,余皓沉吟片刻,說:「我可以借會議室用一下嗎?」

  「去我辦公室吧。」秦國棟說,「會議室裡有監控。雖然不知道你們要商量什麼,還是避個嫌好。」

  肖簡打開門,說:「我去準備車。」

  秦國棟說:「試下聯繫黃霆,現在他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瞳孔情況良好。」

  一人翻開周升眼瞼,手電筒的光照上他漆黑的瞳仁。

  「現在,叫醒他。」任沖的聲音說。

  針管紮上周升手臂,推進藥劑,周升微微痙攣片刻,睜開雙眼,眼裡帶著迷茫,任沖走到一旁的洗手槽前洗手,擦手。

  「多虧你幫我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任沖道,「否則能不能讓趙梁屈服,還真不好說,那傢伙是個硬骨頭。」

  周升馬上明白過來,從床上坐起,活動一側胳膊,低頭看金烏輪,還戴在他的手腕上。

  「不要緊張,」任沖說,「我答應過秦老師,不會做什麼過激的舉動,只要你配合。」

  周升道:「看來我老闆輩分挺高的嘛。」說著側頭,看見了一旁另一張病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黃霆。

  「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任沖道,「我和趙梁,都算是他的學生,不過他那一套,明顯已經過時了。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明明拿到一件假貨,也從來不找你麻煩。」

  周升答道:「不,這不奇怪,你出現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想借我的手,抹掉趙梁的記憶,對吧?奇怪的是,你是怎麼找到我酒店地址的。」

  「身份證在前台只要登記,就進了前台系統,」任沖說,「打個招呼就查出來了。來,我帶你去看點東西,能走不?肚子餓不餓?你們應該已經睡很久了。」

  「我給余皓打個電話。」周升答道。

  第158章:原貌

  「吩咐人通知他們了,」任沖說,「確保你在我這兒是安全的。」

  周升堅持道:「我要自己打。」

  「不行。」任沖道,「我可不想著了你的算計,你們這群人手段實在太多了,一個不小心就得陰溝裡翻船。」

  周升忽然笑了起來:「居然給了這麼高的評價,真是不容易。」

  「要是慣常掌握的案情,」任沖自若道,「我也不怕你,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離奇,為了對付你,我已經連著近一個月沒有進入過深度睡眠了。」

  「我說呢……」周升喃喃道,「難怪進不了你的夢。」

  任沖只有五十來歲,看上去卻比六十出頭的秦國棟還要老相些,或者說秦國棟保養得比他好。花白的頭髮往後精巧地梳著,沒有戴眼鏡,眉毛筆直,鼻樑高挺,法令紋很深,看人時目光總帶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疑慮之色。

  「起來,跟著我。」任沖說,「不要亂動東西,也別妄想偷襲我。我的防身格鬥不比你差。」

  「不敢,不敢。」周升下床,任沖的手下給他上了橡膠手銬,周升雙手被銬在身前,跟隨任沖離開醫務室,出了走廊。

  四周的環境,周升在黃霆夢中記憶裡見過,這是趙梁的地下研究室,所以他現在正在延慶。任沖的步伐有力而堅定,帶著周升與兩名手下,穿過走廊,來到正廳,沿著鐵板支架長廊快步下台階去,周升一瞥研究室正中央的計算機。

  「這裡以前是防空防核彈開挖的地下室。」任沖說,「大鋼門一落下,誰也進不來。」

  「大什麼門?」周升直到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

  「不用東拉西扯,繞開話題了。」任沖說,「你就算有一百個辦法,碰上我,你也脫不了身。」

  周升道:「真沒幽默感。」

  任沖與周升來到這台巨大的研究儀器前,周升眉頭深鎖,打量面前的計算機組,以及中央的一個小凹槽,顯然是用來擺放金烏輪用的。

  「準備得挺充分嘛。」周升喃喃道,「你們知道金烏輪很久了?」

  「趙梁讓人改裝過。」任沖接過一名研究員遞過來的文件夾,隨手翻了翻,說,「這套儀器,以前是德國用以分析腦電波、判斷和研究癲癇的重要器材。後來加以改裝,涉及到『腦電波干擾』的尖端領域,許多理論說出來,幾乎沒人相信。」

  「聽不懂,」周升說,「不用解釋理論了,現在要做什麼?」

  「你……」任沖說一句被周升噎一句,這是他當了領導以後極少碰上的。他注視周升良久,周升走向一張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拍了拍扶手,蹺著二郎腿說:「這樣?主動配合你一下吧?」

  任沖:「……」

  周升又說:「表情怎麼這麼奇怪?」見扶手上有條皮繫帶,便自己扣上一邊,示意一旁的研究員過來幫忙。

  任沖道:「你先下來!」

  任沖完全拿周升沒辦法,周升側頭看那一大把連接在頭盔上的線,確實沒法做手腳,只得又轉身下來,任沖攤手,說:「把金烏輪給我。」

  周升不給也沒辦法,只得解下金烏輪交給他,一旁研究員走上前去,打開兩張椅子之間的一個裝置。

  「這是趙梁為集成器特別定製的分析儀。」任沖接過金烏輪說,「看清楚了,你一直持有的東西,真正的作用是這樣的。」

  周升不由得皺起眉頭,眼角餘光打量週遭環境,每個角落裡都守著一名持槍的手下,時刻注意場中動向。

  任沖低頭檢查金烏輪,它的顏色暗淡,比起周升買來並做舊的贋品,依舊有點不太一樣,上頭還繫著余皓給他編的紅色手繩。

  分析儀中有一個環形的凹槽,任沖喃喃道:「它已經等了兩年多了……」

  任衝將金烏輪放在分析儀的凹槽上,並蓋上了透明的外罩。這時候周升發現,所有研究員都隨之緊張起來,彷彿在等待著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的誕生。

  「你是它最開始的主人,」任沖說,「邀請你來,也是為了讓你一起見證這一刻。」

  周升沉默了,眉頭深鎖,透明罩殼蓋上後,金烏輪被嵌在了凹槽中,緩慢立起。接著,任沖吩咐道:「開始吧。」

  一名研究員按下了計算機組上的一個按鈕,罩箱內落下銀白色的彷彿有生命般的溶液,開始腐蝕、溶化金烏輪!

  周升:「!!!」

  「別擔心,」任沖看了周升一眼,解釋道,「只是讓它還原到最初的模樣。」

  那溶液很快將整個金烏輪連著紅色的繫繩腐蝕得乾乾淨淨,現出內裡環形帶狀的線路,以及數枚水滴般不均勻分佈的晶體!隨著溶液退去,金烏輪的外殼全部消解,猶如一塊光裸的線路板,展現在他們的面前!

  任沖:「你見過它的內部結構。」

  周升一時已忘了自己與任沖是敵非友,他走上前去,注視著罩箱內排布得整整齊齊、巧奪天工的金烏輪內的微型線路板,徹底震驚了。

  「它是一種連接人與人腦電波的觸媒。」任沖認真道,「不過我想,最初製造出來時,注入裡頭的能量,已經耗得差不多了。」

  「我一直有個問題,它究竟是哪兒來的?」周升看著那複雜的線路,比絲綢還要纖細的、如光纖般的細絲連接了大大小小上百枚閃光的細小結晶,就像無數光線,連起了夜空中的大小繁星,罩殼中,儼然出現了一個小型的宇宙!

  「很美的造物。」任沖說,「來自地外、天上,是它的唯一解釋,幸虧它在科技發展到如今的時代裡被發現,人類才不至於落下遺珠滄海之憾。來,各就各位,開始下一步,周升,你覺得它像什麼?」

  「像銀河系。」周升說。

  金烏輪的外殼被溶解後,另一名研究員輸入指令,透明罩殼內充斥著磁力,底座「嗡嗡」地發出聲音,裸露的線路與連接晶體全部懸浮了起來。在罩殼內略分散開,緩慢旋轉。它帶著迷離甚至攝魂的光線,讓每個人身不由己地沉浸其中。

  「接下來,你將看見更美的一幕。」任沖說,「我們會為它注入足夠的能量。」

  周升的心臟頓時劇烈地跳動起來!

  「為集成器充能,檢查電量與儲備電源……」

  「三、二、一……」

  計算機屏幕上倒數完畢,任沖推上一個電閘,顯然也有點緊張,電閘被推到盡頭時,「嗡」一聲響,地下研究室內所有的燈一起滅了!這原本是周升設法脫逃的一個好機會,但求知慾已超出了他的逃跑慾望,他決定認真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

  電能從磁懸浮底座發出,充斥著耀眼的藍光,在漆黑一片的地下研究室內愈發耀眼,所有晶體近乎同時亮了起來,只有那最大的晶體依舊暗淡。但只是短短數分鐘,底座上的電弧便隨之沉寂下去,四周恢復一片黑暗。

  「怎麼了?」任沖道。

  「電能不夠。」研究員說,「耗能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大。」

  任沖拿過報告翻閱,周升看出那是之前陳燁凱把金烏輪送到STA時的詳細分析內容,從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在針對金烏輪做準備了?

  「中央處理區的那塊電池無法充能。」又一名研究員說,「對外輸入的部分需要消耗巨量的能源,但是可以一試。」

  周升也發現了,朝任沖問:「為什麼?」

  任沖更不知道了,只得同樣轉問研究員,一名研究員答道:「可能是因為輸入能量的方式不對,任總,需要繼續麼?這只是準備階段,如果一邊充能一邊展開實驗的話,也許需要更強、更穩定的電力輸送。」

  「需要多少能源,」任沖轉頭,吩咐一名手下,「去準備一下,調用足夠的能源,做好充足準備再開始實驗。」

  周升走近金烏輪,注視那枚最大的晶體,其餘小晶體就像星辰般圍繞著它,一輪充電之後,小晶體稍微亮了肉眼可辨的那麼一點。

  「你想做什麼實驗?」周升懷疑地看著任沖。

  任沖道:「去你夢裡見個面,不需要消耗這麼多能量,現在倒是可以的。」

  周升開始警惕了,任沖的目的,彷彿並沒有這麼簡單,想做什麼,要調動整個地區的電力供應,來開啟金烏輪的所有功能?

  「來,」任沖說,「打鐵趁熱,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周升:「我建議還是再等等?」

  但四處馬上有手下過來,把周升架著,按在了椅子上,任沖則活動手腕,鬆開袖扣,捋起袖子,坐上了另一張椅子。周升知道掙扎也是徒勞的,遂嘿嘿一笑,又見醫護人員過來,為他們注射鎮靜劑。

  周升朝任沖說:「任老師,五十來歲的人了,嗑藥對身體不好。」

  任沖胸有成竹道:「當然不學趙梁嗑藥,要嗑也是你嗑,難道就想不到,給你加一點神經元抑制劑麼?也太小看我了。」

  周升深吸一口氣,任沖說:「過於狂妄,過於囂張,從未有過敗績的人生,塑造了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做人嘛,一定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周升閉上雙眼,醫護員彈了下針管,分別給周升、任沖各自扎針,推入鎮靜劑。

  「監測腦電波活動。」研究員說,「預估十分鐘內進入深度睡眠期……」

  調查事務所會議室內。

  「就是這樣。」余皓說,「我不知道他會被困在夢境裡,這個計畫說起來簡單,卻也不簡單……」

  陳燁凱說:「周升想讓你拿到他的一部分圖騰,讓你獲得開啟金烏輪的權限。」

  余皓點了點頭,傅立群說:「當時該馬上叫醒周升。」

  陳燁凱答道:「槍頂著頭,我沒法動,你覺得像任沖這種人,會不敢下手?我也想過,如果不顧一切掙扎逃跑,開槍的瞬間周升會不會被驚醒,但就算他醒了也沒有用,金烏輪還是會被任沖帶走。」

  歐啟航說:「這不重要了,我倒是覺得你的設想有戲。」

  陳燁凱說:「太危險了。」

  傅立群道:「你嘗試過沒有?」

  余皓:「沒有。所以,我需要大家的幫助。」

  歐啟航:「你怎麼朝大家傳遞消息呢?」

  「傳遞不了,」余皓說,「只能靠默契。」

  陳燁凱說:「能不能在夢裡設計一個朝外界傳遞信號的方式,譬如說,感官的刺激,能讓我們注意到你有狀況,不用太複雜。」

  余皓想了想,說:「也許可以,就像做夢夢見奔跑,晚上睡覺時,腿會不自覺地抽動……嗯,你們注意我的手指吧。」

  傅立群說:「試試,但最好有醫生在你身旁。萬一不行,也好隨時喚醒你。」

  余皓說:「如果失敗了,我還有醒來的必要麼?」

  「別這麼說!」傅立群與歐啟航異口同聲道。

  余皓卻看著陳燁凱,說:「如果周升沒能被救回來,我一定會穿梭在潛意識的世界裡,直到將他找到為止。獨自醒來,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

  陳燁凱意外地沒有說話,余皓認真道:「陳老師,我知道你能理解我。」

  「你……」歐啟航說,「余皓,你不要這麼想。」

  「最壞的情況,就是周升被奪走圖騰,失去自我,被放逐到潛意識去。」余皓說,「那麼任沖會獲得金烏輪的所有權限,還給我一個沉睡的周升,他再也無法醒來。對我而言,清醒著又有多大意義?」

  眾人都不說話了,余皓說:「反正我想好了,從計畫開始的一刻,任何人都不用再來叫醒我。」

  會議室裡一陣沉默,外頭肖簡敲了敲門,推門進來,面對這沉默,倒不太意外。

  「老闆問你們還要多長時間。」肖簡看了眼手上的表,說,「已經十一點了。」

  陳燁凱說:「祝你順利,余皓。」

  「祝你順利,」傅立群道,「把少爺帶回來。」

  歐啟航說:「祝你順利,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麼勸我的,余皓。」

  余皓點點頭,笑了起來,說:「等我朝你們發出召喚。」

  幾人出外,秦國棟的車隊已經準備好了,陳燁凱開了自己的車,眾人依次上車,歐啟航最後上來時,遞給余皓一瓶藥。肖簡在駕駛座外朝他們說:「待會兒跟著我們的車走,余皓,你想做什麼?」

  陳燁凱:「我們有自己的辦法,出發吧,希望順利。」

  余皓在車上數安眠藥,抓了一把,歐啟航說:「四到五顆夠你睡很久了,別多吃。」

  傅立群擰開礦泉水,遞給余皓,余皓把近七八顆藥一次吞了下去,喝水送下,歐啟航將座椅放平,傅立群握著余皓的手。

  「我要找回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天的記憶。」余皓答道,繼而閉上了雙眼,入夢。

  「進入深度睡眠期……集成器開始發揮作用了,快看!」

  研究員驚訝道。

  所有人全部圍了過來,那如同光纖一般的金烏輪線路,正在傳遞著瑰麗的光澤,所有的晶體都在發亮,而中間那枚最大的晶體,則投射出波紋狀的亮光。

  「用折射程序投出來看看。」

  監測投到中央大屏幕上去,屏幕呈現出華麗的影像,茫茫雲海,金光萬道,周升夢境中,天頂平台上,他手持金箍棒,面朝朝自己走來的任沖。

  「沒有聲音……」

  雲海翻滾,任衝來到平台中央,抬頭注視金烏輪。

  「宏偉壯觀的景象,真是一件上天賜予人類的傑作……」任沖喃喃道,目不轉睛地看著金烏輪,「這就是與你的『自我意識』融合後的所謂『圖騰』吧,周升。到了這個時候,你是決定將自我意識老老實實地交給我,還是打算最後再掙扎一番?」

  「嘿。」周升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你忘了這是在我的夢裡?」

  「理論上每個人只要在夢中掌控了自我意識,就是無所不能的。」任沖環顧四周,沉聲道,「夢境就是你的地盤,所存在的一切,都因你的自由意志而發生改變。只是,在腦電波集成器的力量下,意志強大的個體,對意志弱小的個體施加干預,才是正確的走向。」

  周升一耍金箍棒,明顯感覺到力有不逮,警惕地注視著任沖,手中發出微光。

  「你的意志能有多強大?只要我在這裡殺了你,」周升笑道,「現實中的你,就再也無法醒來了,任老師,掂量一下,你有沒有這個本領。」

  任沖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值得的。既然不願將『主控權』老老實實交給我,就別怪我動手了。」

  周升驀然拖出一道金火,朝任沖疾射而去!

  調查事務所外,車隊開上街道,陳燁凱從倒後鏡內看後座的余皓,傅立群始終牽著余皓的手。

  「他睡著了,別開太快。」

  「沒關係,藥效起作用,不會這麼容易醒的。」陳燁凱答道。

  余皓仰躺著入夢,身上蓋著傅立群的外套,一手露出外套,與傅立群互相牽著。

  我們的故事,從哪一天開始?在我把門關上的那一刻,是不是內心深處,依然渴望著那扇門被他推開?歲月在他的思緒裡不斷回捲,春來漫山遍野的綠意,冬天皚皚大雪,秋天金黃的樹葉……從他們在雪地中逃亡,見面的那一刻起,無數念頭如走馬燈般在余皓的腦海中閃過。

  兩地分開時的視頻、周升喘著氣,在站台上飛奔,追向已開走的高鐵;郢市的出租屋、年節時空山春曉外的雪地與飛來飛去的雪球、周升將他護在自己身後,面對狂怒的父親;江岸上啟程的游輪、課上親手遞出的心;摩天輪上遠方的青山與面前緊張的人;更久遠了,那一切遙遠得就像上一生……

  學院慶站在舞台上,余皓朝觀眾席上看,看見了周升俯在最後一排的欄杆前朝他笑……寢室中的每日每夜,行李中褪色的象棋,晦暗的長城與驀然燃起、光耀世間的烽火,銀杏葉刷然飄散,一切定格在了周升叼著煙,朝他要打火機的那個瞬間。

  余皓走進自己的夢境,沒有了金烏輪的力量,一切顯得朦朦朧朧,就像瀰漫著一層稀薄的霧,遠方京城與群山,更遠的長城,就像水墨畫一般。

  「是這兒了。」余皓低聲道。

  他站在那水泥小屋的門前,說:「來吧。」

  余皓推開了那扇門,內裡卻毫無預料地出現了另一個人——那個曾經控制了他的圖騰的、黑暗的自己。

  此刻,黑暗的余皓抬頭,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科洛西姆平台,金烏輪爆發出強大的火焰,周升右手持金箍棒,左手燃起熊熊烈火,朝著任沖猛按下去。

  「給——我——滾!」周升怒吼道。

  任沖朗聲道:「你知道自己犯下的最大失誤在哪兒麼?」

  任沖閃身避過,一步沖上圍欄,那爆髮式的速度又出現了!就像趙梁化作殘影一般,任沖的速度甚至更快,刷然躬身到了周升腰間,一手格開他爆發出金火的左手,另一手握為拳,狠狠一拳將周升揍飛出去!

  「你從來只注意了夢境對現實的影響,卻很少去想,現實裡一旦遭到了身體上的傷害,對夢境中的自己會有什麼影響。」

  周升拄著金箍棒起身,望向任沖,他的思維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更慢,導致無法抵擋任沖正常的速度。但就在此刻,雲海聚集,變幻,浮現出周升的黑龍背脊,正在背後悄然接近任沖。周升抬眼,望向任沖,眼中現出狡猾的笑意。

  「這只是一個開始。」任沖說,「此處的金烏輪,就是你的『圖騰』?不要再玩花樣了。」

  周升猛然怒吼道:「你他媽的找死!」

  黑龍突然從雲海中撲出,猛地抓住了任衝!任沖猝不及防被黑龍按住,抽身掙扎,周升手中爆出金火,再次沖上前去!

  第159章:巨樹

  「糟了。」地下研究室內,研究員們見任沖不受控制地在椅子上掙扎。

  「現實幹涉,快!給他施加電流解圍!」

  周升手臂上貼著的電極開始通電,周升頓時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余皓站在水泥屋中,怔怔看著黑暗的自己。

  「你又出現了。」余皓端詳他,詫異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黑暗的余皓坐在炭爐前,雙手烤著火,說:「每一次,在你質疑自己的時候。我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我不想你消失,」余皓說,「我也知道那不可能。」

  「你想去找周升麼?」黑暗余皓緩緩道,「你救得了他麼?就憑你?」

  余皓環顧四周,進來的門已經關上了,此刻他的精神世界裡,彷彿只剩下了這麼一間小小的屋子。

  「當你來到這兒的時候,」黑暗余皓又說,「證明你已經快要死了,還想去哪兒?」

  「我懂。」余皓說,「可哪怕只有一點機會,我也不會放棄。」

  黑暗余皓冷笑,余皓又說:「來吧,回到我身上來。」

  黑暗余皓睜大雙眼,頓時愣住了,余皓說:「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替我開門。」

  「從這裡再往下走,」黑暗余皓說,「也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來。」余皓笑道,「我不怕。」

  黑暗余皓沉默,余皓只耐心地等待著,最後,他的黑暗自我起身,走向余皓,余皓朝他張開手臂,兩人瞬間一閃,合而為一。

  水泥屋中,一道閃光掠過,現出又一扇門,余皓走上前去,就像上一次與周升一起推開這扇門的瞬間,離開了潛意識,刷然進入了更深層的意識空間中。

  猶如宇宙星空幻化而出,在那門外,出現了一棵閃爍著強光的巨樹!余皓出現在其中一片樹葉上,身周依然綻放著保護他的那層光芒。

  「成功了!」余皓道,「我成功了!」

  但沒有任何人來分享他的喜悅,余皓沿著樹葉快步跑向葉莖,再跑向枝杈,四處尋找,自言自語道:「接下來是尋找周升的夢……是哪一片呢?」

  遠方樹幹頂部,出現了一道亮光。

  余皓:「……」

  余皓下意識地轉身,朝那亮光奔跑而去。

  「好冷……」余皓感覺到了,這裡相比記憶廢墟更深的世界裡,有種穿透肌膚、血液甚至骨骼的寒意,只有朝著亮光奔跑,才稍稍好過些。

  他一邊跑,一邊尋找枝杈上也許會是周升的世界,無數葉子正在這巨大的世界之樹上飄零,落入虛空,徹底消失,又有新的嫩葉朝著高處落下的陽光緩慢生長。

  他知道周升的潛意識裡,關於死亡的體驗是哪一段——那是他小時候撿到金烏輪時,曾經溺水而產生的幻覺。如果找到了那片樹葉,也許就能進入周升的夢,他會從水底出現。可是要怎麼進去呢?也許回憶不會游泳的溺水感,能在深層意識中,尋找到與周升那一刻的共鳴?

  余皓跑著跑著,離開無數枝杈,卻始終沒有找到周升的樹葉,這些樹葉都顯得一模一樣,令他無從分辨。

  一定有什麼辦法……余皓心想,有許多事,是他還未曾清楚的,不要著急……

  他的腳步緩慢停下了,並驚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他離開了最高的樹杈,這裡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台階,他沿著台階拾級而上,到得台階盡頭,面朝照耀這棵世界巨樹的太陽——另一個金烏輪。

  「我居然會在這裡看見你?」余皓難以置信道。

  「這是集體潛意識的世界。」一個宏大的聲音答道,「人類、動物、具有自由意志的所有生命體,最深層的意識在此處互通,它本無具象,在你的認知中,表述為『世界的大樹』。」

  「金烏輪!」余皓震驚道,「你會說話?」

  「在此處,你我的感知已徹底分離,對我的解讀表現為『聲音』,為六感中的一種。」金烏輪的聲音說,「修正者,為什麼來到這裡?」

  余皓怔怔看著金烏輪,說:「等等,你是活的?我是說,你是人工智能?我在找周升……」

  旋即,面前出現了一道金色光波,朝四周擴散出去,光波中央,出現了發光的周升形象,他朝余皓走來,說:「修正者。」

  「周升!」余皓激動道,但很快他明白了這只是金烏輪幻化出的一個形象。

  金烏輪安靜地看著余皓,余皓冷靜下來,說:「我知道這是集體潛意識世界,它連接了每個人的夢,是世界的夢境。我想透過它,找到周升的夢,去他的夢中,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麼?」

  「監視者。」金烏輪答道。

  「對!對!」余皓答道。

  接著,金烏輪不發一語,轉身走下台階,余皓緊跟其後,說:「你能與我們溝通!為什麼先前從來不溝通?」

  「能源,」金烏輪說,「缺少必要的能源,令我無法啟動部分功能,只能開啟關鍵詞的檢索,並通過感知的最後一類,與你們進行交流。」

  余皓:「能快點嗎?我怕沒有時間,過去多久了?」

  「集體潛意識世界中,對外時間是靜止的。」金烏輪答道。

  余皓心想還好,問:「那麼為什麼現在又可以交流了?因為是集體潛意識世界麼?

  「不。」金烏輪走下台階,走上樹杈,說,「因為你的同類,開始為我充能。語言編譯、意識干涉與擴展等模塊恢復到可用模式。但中央處理器仍未檢測到適配能源,」

  「充能?」余皓說,「誰在幫你充能?」

  「借用監視者的一段意識。」金烏輪釋放出記憶影像,上面是周升視角,看見了金烏輪被溶解並充能的過程,余皓頓時停下腳步,說:「他們想做什麼?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余皓側頭望向幻化作周升的、這個發光的、具有人類形體的金烏輪,意識到現在他正在與金烏輪的AI直接對話,也就是說這傢伙對於人類來說,相當於一個無所不能的神!能不能抱下他的大腿,讓他為自己開啟更多的權限?這樣就不用找周升了!

  「你能給我一點別的什麼力量嗎?」余皓說,「我必須把監視者帶出來,否則我不知道任沖會利用你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

  金烏輪說:「請具體描述,修正者,你需要開啟什麼權限?」

  「不,不。」余皓說,「讓我理清頭緒,這太複雜了。」

  金烏輪又道:「修正者權限,需通過對監視者的申請,接入中央處理器後進行調整,無法在此處直接下令。」

  「你到底是什麼?」余皓說,「稍等,指令轉換,我需要調閱你的部分資料。」

  金烏輪也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余皓。余皓看著周升熟悉的面容,眉頭深鎖,喃喃道:「告訴我你的來歷、你的功能,以及我現在要怎麼辦,才能帶周升回來。」

  那幻化出的、發出金光的「周升」砰然消散了,化作無數景象,環繞余皓,上面是一幕幕被保存下來的記憶!

  余皓:「……」

  余皓的呼吸快要窒住,這是來自於更古老的影像!第一幕朝他飄來,來到面前,呈現出兩團光暈,環繞著其中的一個非常複雜的儀器。

  「這是什麼?」余皓道。

  「我的製造者。」金烏輪的聲音說。

  「是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命嗎?」余皓伸手去觸碰,那景象卻消失了,金烏輪的聲音答道:「不完全正確,根據人類語言定義,『生命』指具有新陳代謝與繁殖的個體或族群。製造者無法進行這兩項活動。」

  接著則是一團更大的銀色光暈降落在遠古的地球環境中,金烏輪又說:「距今一萬七千四百四十二年。」

  銀色光暈釋放出這個複雜裝置,懸浮在曠野之中,偶有動物發現了它,並嘗試著去觸碰,未果。

  「製造者把你創造出來的意圖是什麼?」余皓問。

  「最初是對其他種群進行意識觀測。」金烏輪答道,「在發現了本星球後,對本地的生命意識繁衍模式判定為『有價值』,期望通過對生命體意識的分析、採樣,完成製造者所屬族群的繁衍。」

  「他們是只有意識、沒有形體的生命,」余皓說,「想從對地球人類與動物的意識分析裡,找到自身繁衍的辦法麼?」

  「摘取。」金烏輪說,「部分摘取與干涉,學習如何通過意識分裂,生成新的個體。」

  「他們呢?」余皓說,「你的製造者們還在地球上麼?」

  「恆星活動劇烈,導致射線爆發。」金烏輪說,「製造者使用我開啟屏障,耗去處理器大量能源,最終屏障消失,製造者受到干擾,消散。」

  「死了。」余皓說。

  「非準確定義,」金烏輪答道,「對他們來說不存在人類定義的『死亡』。」

  接下來這個裝置,失去了大量電量,被埋藏在了風沙之中。再然後,人類出現了,他們撿到了具有如此複雜結構的金烏輪,並以遠古人的視角進行研究。歷經一萬多年的光陰過去,余皓不斷將那些景象快速掠過,起初他怕時間不夠,但既然此地時間沒有概念,不如先問清楚。

  「古巴蜀人,」余皓說,「他們撿到你了。」

  「並通過了登錄機制的認證。」金烏輪的聲音在虛空裡答道,「檢測到頻率吻合。」

  那是一名年輕的祭品,全身赤裸,正躺在祭台上,似乎服下了什麼奇怪的藥,被供奉在祭壇前更高的台座上,這裸露的裝置突然發出光,於是將獻祭人等統統嚇壞了。

  光芒斂去,那祭品一臉茫然地坐起,金烏輪說:「四千三百年前,他成為通過認證的第一名人類。」

  「為什麼?」余皓說,「他是怎麼通過你的認證的?因為瀕死嗎?」

  「頻率吻合。」金烏輪答道,「檢測到登錄者後開啟。」

  余皓:「……」

  余皓隱約猜到,也許這名祭品人類,通過被獻祭時的瀕死體驗,無意中觸發了金烏輪。他曾經閱讀過一些有關精神研究方面的文獻,在這種時候……是不是意識最接近金烏輪最初的控制者的形態?

  「你的製造者沒有形體,」余皓喃喃道,「所以人類在『像靈魂狀態』下,和他們形態相近,所以……通過了驗證!」

  「無法分析。」金烏輪答道。

  余皓繼續往下看,古巴蜀國人,以鉗子小心地把這個裝置放在一塊金箔上,再蒙上另一片,開始敲打,並以銅金的合金溶物進行澆築,鍛冶成型後,交給那本應是祭品的年輕祭司,祭司將它佩戴在了胸前。

  接下來,古巴蜀文明達到了興盛,並將金烏輪代代相傳,直到遭遇了戰爭,分裂為巴、蜀兩國,最後一任祭司被從位置上拖下來,摘走金烏輪並絞死。戰火後,金烏輪在被運送時落地,岷江改道,將它衝向下游。

  時間飛快掠過,直到小時候的周升在支流河道中游泳時,發現了淤泥中的它。但他就在拿到金烏輪後,因為體力不支,溺水了。余皓看得心驚膽顫,幸而最後周升被河水沖上了岸,手中仍抓著金烏輪。

  「這傢伙總是這樣……」余皓說,「脾氣太倔了。」

  金烏輪說:「這就是你想知道的。」

  余皓答道:「你有自主意識嗎?也就是說,除了選擇第一個使用者之外,你能不能……幫助我?」

  金烏輪答道:「受權限所限制。」

  余皓沉吟片刻,又說:「你也不希望落在任沖的手中,對不?」

  金烏輪答道:「『我』雖然自稱我,並無你們人類的好惡與道德觀,新的監視者權限假如通過舊監視者認證,對『我』而言,在操作上沒有區別。」

  余皓道:「好吧,那換一種說法,『修正者』都有哪些權限?」

  金烏輪:「修正者由監視者制定,通過部分的意識干涉,來完成認證。修正者具體職能為:監控潛意識,協助監視者重建潛意識與表層意識世界通道。監控集體潛意識,防止世界混亂互融。」

  「……夢境脫離、定點穿行、搜尋,與我的關鍵詞檢索……」

  「可我從來沒用過定點穿行功能,」余皓說,「經常都需要周升帶我。」

  「原因,能源不足。」金烏輪答道,「現在能源已足夠開啟。」

  「能啟動你麼?」余皓說,「在不經過監視者的情況下啟動你。」

  「不可進行操作。」金烏輪說。

  余皓說:「那我根本就相當於沒有權限啊!」

  金烏輪說:「因為你的身份,僅僅是修正者,你不負責支配與修改意識。但只要找到監視者,通過你們的權限合一,在我的能源足夠的條件下,可短暫地開啟世界模塊。」

  「世界模塊又是什麼?」

  「造物主模式。」金烏輪答道,「對意識世界進行改造與重建,隨心意而動。」

  余皓四下看看,說:「必須先找到他。」

  世界樹上幾乎有無限的葉子,每片葉子對應一個人或動物,隨便動哪一片,引起的後果都會很麻煩,余皓並不想在這裡亂動什麼東西。

  「若表層意識向潛意識崩塌,修正者可暫時獲得世界模塊。」金烏輪又說。

  「這正是我來到這兒的原因……」余皓道,「行,走吧,找周升去,為我找到代表周升的那片樹葉。」

  金烏輪帶著余皓,朝高處行走,離開枝幹區域,來到最高處的一根枝條頂端。

  夢境世界內,驀然出現了平地爆發的璀璨閃電,周升身在空中,被電得橫飛出去,一聲痛喊,雲海中剎那釋放出雷鳴電閃,世間一片黑暗。黑龍一聲哀鳴,翻滾著摔落,發出巨響。

  「我說了,」任沖緩慢起身,喘息,認真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周升艱難起身,又一陣電流經過全身,他狠狠摔倒在地。

  「你居然在現實裡電我?」周升依舊是那狠厲笑容,「等我搞定了你們,就讓你嘗嘗現在的滋味。」

  「你不會有那個機會了。」任沖說。

  周升伸手,緊握住金箍棒,金箍棒化作盾牌,霎時抵擋住了漫天的電光,再下一刻,周升爆發出所有的潛力,平地衝起,以盾牌硬扛漫天橫飛的電弧,朝著任衝撲去!

  「採用右手麻醉。」

  醫護給周升扎針,推進強力麻醉劑。

  夢境中,周升正要使出那招盾擊的瞬時,任沖翻身,在空中飛躍,一腳踹中盾牌,周升盾牌脫手,「噹」一聲,盾牌被踹飛出去。旋即任沖扼住了周升的咽喉,周升右手軟垂在身側,竟是抬不起來!

  周升:「!!!」他以左手竭力擰開任沖的鎖喉,任沖卻提著他狂衝數步,將他狠狠摜在了欄杆上!

  「成功了!果然有效!」

  「左手麻醉。」

  「四肢都麻醉住。」研究員說,「嘗試讓他失去行動力,藥效控制住就沒有危險。」

  任沖退開幾步,說:「現實裡受到麻醉劑的影響,令你失去了對四肢的感知。接下來還想做什麼?噴火燒我麼?」

  周升幾次嘗試著爬起,卻都摔倒在地,兩腿不住發抖,終於失敗了。

  「唉。」周升躺在地上,望向天空。

  任沖提著他,按到欄杆前,問:「圖騰在哪裡?」

  周升半個身體被架在欄杆上,一時已動彈不得。

  科洛西姆世界,大地上,撒旦化為黑暗周升的形象,一身黑鎧,站在競技場中央,抬頭望向烏雲密佈的天頂。

  透過雲層,他望向那遙遠的天空。就在天頂平台上,周升上半身被推出欄杆,與他的黑暗人格,隔著這距離,看見了對方的雙眼。

  周升被按在欄杆上,不斷喘氣。

  「交給你了……」周升喃喃道。

  下一刻,周升被任沖提了起來,拖到金烏輪面前去,猶如一個祭品,任沖抓住他衣領,面朝金烏輪,沉聲道:「來吧……」繼而雙手扼住周升的咽喉,將他朝著金烏輪舉起。

  周升痛苦地閉上眼睛,四肢無力垂下,任沖背後不遠處,盾牌折射著金烏輪前的景象。

  「只要在這裡,將你的自主意識徹底殺死……」任沖喃喃道,扼住周升喉嚨的手不斷收緊,猶如鐵鉗。

  金烏輪爆發出日珥般的強光,光焰飛來,環抱著周升與任沖二人,光火形成一股暴風。周升的意識正在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則是任沖猙獰的笑容。金烏輪上的火焰,正在透過周升的身體,朝任沖身上開始緩慢過渡。

  第160章:滿月

  「準備接入集成器!」

  「成功了!」

  「這孩子的自我意識正在消失。」

  地下研究室內,屏幕上顯示出一幕巨大的電波圖,周升的腦電波變得十分微弱,而任沖的波段則佔據了整個屏幕。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周升全身痙攣,手臂上現出青色的血管。

  一片葉子煥發出金色的閃光,邊緣猶如燃燒著金色的火焰。

  「這是周升的嗎?」余皓說,「我必須進到周升的潛意識世界裡去。」

  金烏輪示意余皓站上樹葉,樹葉發出微弱的光,余皓注意到這片樹葉一旁,又有數片別的樹葉,與周升所在的樹葉相連。

  「連在一起的樹葉代表了什麼?」余皓問。

  「精神聯繫。」金烏輪答道。

  余皓:「為什麼我的與他的隔得這麼遠?」

  金烏輪道:「這是你的潛意識世界出口。」

  余皓:「哦也不遠,只是沒認出來……這些葉子都長得一模一樣。送我進去吧。」

  他站在周升的潛意識入口處,等待一扇門打開,或者自己被傳送進去,然而等了許久,什麼也沒有發生。

  「意識世界受到干擾,」金烏輪道,「不可通行。」

  余皓:「……」

  金烏輪道:「你必須回到潛意識或表層意識世界,等待干擾撤除,這裡時間是靜止的。」

  「他正在那部機器上。」余皓喃喃道,「這麼說來,任沖的潛意識多半也不能進了。可我怎麼確定他什麼時候會從那機器上下來呢?」

  金烏輪沒有回答,余皓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要慌張。

  「我能進入清醒的人的潛意識裡嗎?」

  「清醒時不可進入。」金烏輪答道。

  那麼也無法進其他人的夢了,余皓還是想賭一把,問:「檢索趙梁。」

  「未發現入睡。」金烏輪說。

  「任沖正在與他爭奪圖騰……」余皓說,「必須想個辦法,讓他倆都從機器上下來,還要回到現實裡去……我的天啊,現在得怎麼辦?等等,黃霆是不是還在夢裡?他醒了麼?檢索黃霆!」

  金烏輪轉身,沒有走太遠,來到一片樹葉前,余皓道:「我要進他的潛意識世界!」

  樹葉上出現了一扇門,余皓心想太好了!

  「我還有需要你協助的地方。」余皓按住門把手,朝金烏輪說。

  「從你的意識世界裡,可以使用我的功能,在你的權限內。」金烏輪答道。

  「See you。」余皓平息內心的不安,毅然打開門,門中瀰漫著冰冷的白霧,刷然將他吸進了黃霆的潛意識世界裡!

  「黃霆!」余皓左右轉頭,這個意識世界裡沒有崩塌下來,也即是說黃霆還在表層夢境中,他的身周出現了屏障,展翅飛過迷霧,根據自己潛意識世界裡的情況判定,朝明亮的一邊飛去。

  迷霧內出現了許多龐然大物的嘶吼,余皓飛速滑翔,不時避開霧內抓來的手臂,一鼓作氣,衝出了潛意識區域!

  霧氣已經吞噬了大半個迷宮,正在往中央不斷侵蝕,余皓注意著四周的機關,幸而靠近迷宮中央,機關已經不多。余皓走進中間庭院,驀然看見了庭院內那一池水聚為一個黑色的漩渦,黃霆正從岸邊走向漩渦間。

  「黃霆!」余皓一聲大喊,黃霆轉頭,漩渦間發出恐怖的叫喊,其中伸出無數隻手,竟是要將黃霆拖進水裡!

  「余皓?」黃霆的表情卻十分冷靜,停下腳步。

  在他的背後,那黑色漩渦中緩慢升起一座如許多屍體拼接而成的巨大怪物,更有眾多滴血的手,如油畫上的地獄場面,不斷靠近黃霆。

  余皓展開翅膀,快步沖上前,喝道:「黃霆!」

  一瞬間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危險——黃霆正瀕臨失去意識世界主控權的邊緣,就像當初他面對長城外的黑暗,正要一躍而下之際。幸虧現在來了,否則黃霆整個夢境將會徹底崩塌!

  就在余皓撲向他時,黃霆背後的怪物發出狂叫,射出黏稠的血液,撞正余皓胸膛,將他帶得直飛出去,緊緊貼在牆上!余皓兩手被分開,各持匕首,竟是動彈不得。

  「醒醒!黃霆!」余皓大喊道。

  黃霆站在池畔,背對那巨大的腐屍怪物,回頭看了一眼。

  「終結一個人的生命,是什麼感覺?」黃霆喃喃道,「今天也終於輪到我了。」

  余皓:「……」

  「我抓過一個人,」黃霆朝余皓說,「他被我銬上手銬時,就告訴我,總有一天,我也會死……當時我一點也不怕,我說的是『我不會畏懼死亡,但你會』。」

  余皓胸膛劇烈起伏,眼看那腐爛的巨大怪物,正伸出數十隻沾滿鮮血的手,從身後抓住黃霆的肩膀、手腕、腳踝,把他拉得往後退,納入它的懷抱裡。

  「有人因你而死,」余皓緩緩喘息,說,「可也有更多的人,因為你的選擇而活了下來,黃霆。」

  黃霆答道:「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曾經救過的人,卻不會來救我。這些血肉的詛咒如影隨形,伴隨著我查出病來的每一個夜晚……」

  「是吧?」余皓任憑那黏稠的血液裹住自己的全身,已不再掙扎,手指間調轉匕首,握住刀刃,沉聲道,「我明白那種感受,你救贖了這麼多人,可到了最後,卻沒有人能來救贖你。」

  「對。」黃霆說,「這些天裡,我總在想,我活著,究竟是為什麼……」

  余皓喝道:「做這些事!不就是為了自己所經歷的痛苦,不再發生在他們的身上麼?!」

  黃霆沉默了,注視余皓,余皓用盡全力,喊道:「你嘗夠了直面死亡的恐懼與滋味,你體驗了這種不甘與無力,可你這一輩子所守護著的,不就是要讓這種滋味,不再被施加在任何人的身上嗎?!」

  黃霆陡然睜大雙眼,余皓沉聲道:「快醒來!你還能再戰!既然時日無多,為什麼不釋放一把呢?!你的原則呢?你的正義呢?!這麼憋屈地去死,還有什麼意思?!」

  說著,余皓五指猛地一握,頓時手上鮮血淋漓,迸開。黃霆伸出一手,身體卻被無法避免地拖向那腐爛的屍體巨人!

  車隊開上高架,沉睡的余皓倏然猛地一握,抓緊了傅立群的手,再猛地放開。

  「他傳遞出訊號了!」傅立群道。

  「這麼快?」陳燁凱道,「還不到十五分鐘。」

  歐啟航馬上把藥扔到後座,調整副駕駛位,躺平。陳燁凱把車開下高架,再停在路邊,打電話通知秦國棟,派人過來開他的車,然後朝歐啟航道:「你到後座上去。」

  陳燁凱開了輛SUV,傅立群調整座椅,躺下,歐啟航躺到最後一排,陳燁凱換到副駕位上。事務所的一名同事過來,陳燁凱道:「麻煩你了,接著開。」

  迷宮世界,黃霆道:「我……這是夢裡?」

  黃霆已被那怪物牢牢抓住,余皓深吸一口氣,大聲道:「黃霆!我知道,這世上,我們不管做什麼,也許不會得到什麼回報。甚至你所做的一切,在最開始就沒有結果!」

  「可是,你還不能離開。」

  天際烏雲翻湧,現出一個破洞,透過雲層,銀白色的月光灑了下來。

  「再救贖一次吧。」余皓沉聲道,「再付出一次,因為那就是我們活著的意義,無論回報與否,既然活著已時日無多,為什麼不戰鬥到生命的盡頭?」

  黃霆瞳孔收縮,彷彿清醒了些許,他奮力掙扎,卻脫不開巨大怪物的束縛。

  「放開我!」黃霆幾乎是怒吼道,「余皓!快幫忙!」

  余皓抬頭望向天際,三道閃光的身影,如流星般投向大地!

  「不是周升!是黃霆!」空中,陳燁凱喝道。

  「黃霆!」歐啟航喊道。

  「黃霆——!」傅立群翻滾的鎧甲,猶如天際直射而下的天火。

  唰唰唰三道光芒墜落,飛刀掠來,斬下束縛余皓手腳的黏稠血液,傅立群手持長戟,藉著下落之勢,一腳踏上那怪物,歐啟航一轉炮,一炮射去,怪物發出哀嚎,被崩出數具屍體。傅立群一戟劃開那怪物身軀,拖出黃霆!

  余皓活動手臂,傅立群帶著黃霆,到了池塘邊緣。

  「怎麼是這個夢?」陳燁凱道,「周升呢?」

  「來不及解釋了!」余皓道,「先幫他奪回圖騰!快!看你的了!」

  陳燁凱道:「準備應對boss!」

  「這boss應該不難打吧。」歐啟航退回些許,「起碼比立群哥夢裡那條龍好打。」

  傅立群:「能別提我的黑歷史嗎?」

  余皓道:「能召來坐騎嗎?」

  陳燁凱:「不行,必須周升在場。」

  傅立群道:「空手套白狼吧!雖然周升沒在,但不用怕它!」

  那腐屍巨人搖搖晃晃,終於從池塘內徹底現身,被歐啟航的炮火吸引了注意力,朝他們走來。黃霆道:「圖騰在哪兒?」

  余皓轉頭一瞥,月光落下,池塘上的霧氣內,一個符號若隱若現。

  「在霧裡!」余皓剛喊出這句,黃霆抬起手,霎時天搖地動,整個迷宮開始瓦解、飄零,中間庭院不斷上升,腐屍巨人仰天咆哮,平地掀起了一陣暴風!

  這是周升第一次沒有參與夢中的戰鬥,但余皓沒有時間細想,黃霆站在池塘邊伸出手,迷霧內爆發出銀色的光點,朝著他的身體不斷飛來。

  「各就各位!」陳燁凱道,「余皓吸引它的注意力!其他人支援攻擊!」

  余皓展翅飛起,平台越升越高,開始旋轉。腐屍巨人朝天空中噴出黏稠的血液,余皓幾下避過,雙手匕首拼合成權杖,朝著那巨人飛身而下。余皓所展開的翅膀,身影在月光下形成一個側面剪影。

  與此同時,陳燁凱、歐啟航、傅立群同時出招!

  腐屍巨人頓時被轟碎,屍體四處飛射,一個個曾被黃霆所打敗的犯人從地面爬起,呼嘯著朝他們衝來。眾人失去了坐騎,只能將黃霆圍在中間保護他,四面八方全是亡命之徒。

  「還沒好嗎?」陳燁凱回頭,黃霆雙眼漸漸恢復清醒,圖騰不斷回歸他的身體。

  余皓喊道:「保護他!」

  四人聚集在池塘邊緣,守護黃霆,各自火力齊開,黃霆的身上漸漸發出光亮。

  「我怎麼覺得這個夢裡這麼混亂!」歐啟航踹開一名撲到面前的犯人,朝余皓喊道。

  「因為周升不在這兒!金烏輪沒法發揮太大作用!」余皓答道。

  「不會很容易就醒了嗎?」傅立群說。

  「金烏輪正在充電!」余皓喊道,「沒時間解釋了!」

  余皓的權杖只能揮打、釋放光芒震懾四周的犯人,卻無法發揮出像陳燁凱與歐啟航的槍炮力量,也不像傅立群般,持長戟能將敵人斬成兩半。

  「不要近身搏鬥!」陳燁凱道。

  余皓差點被敵人拖進戰團裡,傅立群又一把抓著他的翅膀,把他拖了回來。

  與此同時,黃霆的圖騰已近乎完全被奪回。

  無數面目猙獰的犯人們停下攻擊,緩慢退後,余皓道:「他們想做什麼?」

  「又來?」歐啟航道,「這殺不掉啊,要是能召喚高達就好了……」

  犯人們在庭院中間再度聚合,壘砌成腐屍巨人,陳燁凱說:「聽我下令,小歐準備,一起集火!」

  「三、二……」

  「沒有用。」黃霆的聲音在身後道,「讓我來吧。」

  圖騰最後的力量破碎,砰然綻放,浸潤了黃霆的全身,下一刻,黃霆平地飛起,身穿修身長袍,右手拉開,左手現出一本紅色魔法書!

  余皓:「!!!」

  「哇靠……」歐啟航道。

  「黃霆!」陳燁凱大聲道。

  一道火焰的旋風從平台上轟然擴散,如爆破產生的白光,余皓下意識擋住雙眼,眾人同時大喊,退開。在那火焰之中,黃霆一頭黑髮被風吹起,如燃燒的黑火,手中魔法書飛快翻捲,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四人馬上退到黃霆身後。

  「你說得對。」黃霆沉聲道,「既然時日無多,就趁著最後的時候,釋放一次吧。人生在世,這麼容易就放棄,還有什麼意思?」

  下一刻,無數狂雷從天而降,迷宮平台在天地間飄零。磚瓦砸下,夢境內,迷宮平台徹底坍塌,化作磚塊墜向大地!雷電聚集在黃霆的手中,猶如末日降臨,那萬鈞雷霆之怒,從大法師手中發出,照耀了整個天地!

  「我暈!」傅立群喊道,「要摔下去了!」

  余皓正要飛向夥伴們,四塊巨大的地磚卻托著他們,緩慢升起。夜空下雷電聚為巨龍,瘋狂亂舞,碰上什麼就全部摧毀一空。黃霆的眉心現出發光符號,左手攤魔法書,右手指向天際,雷電過後又是源源不絕降臨的天火,驚天動地,展開了轟炸!那一刻,余皓簡直覺得,他就是這天地間唯一的神!

  「夠了吧!」陳燁凱眼看所有的屍體都在天地間化作灰燼,喊道,「快停下!結束了!」

  「滿月的夜晚,是魔力最強的時候。」黃霆沉聲道,「謝謝你們,弟兄們。」

  大法師這麼一招,簡直是推翻了余皓一直以來對他的所有認知,雷電將迷宮、中庭、犯人全部劈成了灰燼,又被天火焚燒殆盡。

  接下來呢?余皓驀然想起,周升不在,這個夢裡的太陽,還會升起來嗎?

  「月亮出來了!」歐啟航道。

  遮蔽天際的烏雲溫柔翻滾,漸漸退去,懸浮於空中的黃霆抬頭眺望那輪皎潔的滿月。

  「月亮?」陳燁凱道。

  四人一起抬頭,烏雲全部散盡,唯余那明月照耀著整個夢境世界。眼前出現的一切已顛覆了余皓對夢的認知,但下一刻,他發現,月光彷彿有著另一種、有別於太陽光輝照耀下的神奇效果!

  月光照耀大地,不知何處傳來了悲傷而悠遠的歌聲,潛意識的迷霧如浪潮,逐漸退去,現出遠方的海岸與群山。女妖塞壬在迷霧的深處放聲歌唱。

  黃霆深邃的目光投向那山與海的盡頭,籠罩夢境世界中央的迷霧盡散,環抱著這山巒般的高地。

  月亮現出它溫柔的臉龐,銀白光芒灑遍夢境。

  光芒之下,天地間崩毀的石磚紛紛升起,重新組合,托起一座巨大的、依山而建的空中花園。

  流水淌下,天地間飄來腐化怪物的灰燼,浸潤土壤。空中花園內抽出無數生命的嫩芽,朝著天空舒展。歌聲之中,潔白的大理石堆砌出面山背海的廣闊露台,山上的溪流蜿蜒而來,注入水池,中央庭院的池塘形成噴泉。

  海風吹來,黃霆一身修身法袍,站在平台上,轉身朝向四人。

  「謝謝。」黃霆沉聲道,合上了手中的紅皮魔法書。

  四人走向黃霆,余皓鬆了一口氣,望向明月。

  太陽沒有升起來,但月光彷彿在某個意義上暫時代替了它,為他們提供了這長夜中至為珍貴的光亮。

  余皓與黃霆對視,一時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

  「這是什麼?」余皓說,「大法師,你的魔法書?」

  黃霆把書封給眾人看——《刑法》。

  余皓:「……」

  科洛西姆世界。

  大地上,競技場中,黑暗周升懸浮在空中,抬起一手指向天際,九隻黑暗怪物轟然爆發熊熊黑火,朝著大魔王身上倏然一收——

  大魔王雙目赤紅,全身射出一道黑色火焰,從地向天,猶如朝天空中開了毀天滅地的一炮!任沖措手不及,腳下平台頓時崩掉一大塊,天崩地裂,萬物晦暗,天空平台崩向人間,帶著光火墜落!

  周升墜向大地,一聲巨響,終於得以脫困,科洛西姆競技場被毀掉近三分之一!外圍大海中掀起海嘯,驚天巨浪湧向競技場中。

  任沖快步跑向平台中央,那裡只剩下一塊小小的落腳之處,還未回過神來,周升墜落,大地上,一身黑火的撒旦如流星般斜斜射去,在那暴雨般的磚塊中,驟然抓住了天空墜落的、閃著光的盾牌!

  下一刻,撒旦將盾牌一抖,化作金箍棒,沖上平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任沖一棍!

  任沖尚未看清眼前變故,倉促抬手,以手臂格擋,說時遲那時塊,撒旦卻只是虛晃一招,「唰」一聲從任沖眼前消失了!

  日珥光火環繞任沖全身,任沖在短短數秒內,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朝大地上望去,構成圖騰的石塊崩塌,周升已不知去向。

  「剛剛是誰?」任沖自言自語道。

  周升狠狠摔在觀眾席上,科洛西姆競技場中已一片狼藉,猶如地震後的現場。周升用盡最後力氣,艱難地爬上看台,抬頭望向場中懸浮空中的那團發光迷霧。迷霧內傳出隱隱約約的樂聲。

  周升籲出一口滾燙的氣,伸手,將那團光抱在了懷裡,閉上雙眼。

  海浪湧來,浸沒了整個競技場,大海滔天,將避風港、科洛西姆,以及浮在海面上星羅棋布的島嶼徹底淹沒,冰冷的海水捲來,將昏迷的周升安靜地捲向潛意識深處。

  第161章:停電

  空中花園夢境。

  余皓與陳燁凱、黃霆、歐啟航、傅立群站在平台上。

  「那就拜託你了。」余皓說。

  黃霆點頭道:「行,叫醒我吧。」

  陳燁凱一手按在黃霆肩上,說:「千萬小心,兄弟。」

  余皓劃出一個圈,月光照耀下,銀色金烏輪的痕跡亮起,一道閃光擴散到整個夢境世界,其中傳來他的聲音:「晚安。」

  所有人被彈出了黃霆的夢。

  陳燁凱與歐啟航、傅立群三人幾乎是同時睜開雙眼,車還在路上開著。

  「余皓?」傅立群搖了搖余皓,余皓卻沒有醒。歐啟航從後座起來,觀察余皓,余皓呼吸均勻,仍在夢中。

  陳燁凱道:「他還在尋找進周升夢裡的辦法……我們到哪兒了?」

  那開車的同事道:「還有二十分鐘就到敵方基地外頭了。」

  肖簡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

  陳燁凱道:「醒了,我們聯繫上了黃霆,余皓還在努力,希望能發揮出作用。」

  肖簡說:「稍微休息下,待會兒說不定要進行武力突破,你們千萬別逞英雄。」

  「我現在腦子還昏著。」歐啟航答道。

  「藥物作用。」陳燁凱喝了點水,看表,凌晨三點,搖下車窗,冷風撲面而來,天際烏雲漸漸退去,現出一輪滿月。

  黃霆在病床上醒來,病房內兩張床,一張空著,屏風外只有一名看護在值班,監護儀器全在運作。

  黃霆忍著咳嗽的不適,拔下手上針管,抬頭看了眼輸液袋,起身,注意到冰櫃裡有鎮靜劑,打開一盒,用架子上的針管抽出藥劑。

  看護聽到內裡傳來響動,探頭張望,背後卻突然伸來一手,摀住他的嘴,一針扎入脖側,數十秒後,軟倒在地。黃霆耐心地準備了好幾針,戴上帽子與口罩,換上醫護外袍,拿了那看護的胸卡,推起小車,開門出去。

  「怎麼了?」通往大廳通道的看守問道。

  「送針劑。」黃霆說。

  看守拿起對講機,通知大廳內安保,黃霆已在手中準備了針,正要紮上去時,對方卻放行了。

  黃霆來到電梯前,按按鈕,下樓,此時所有的醫護人員與研究員全部集中在大廳內,緊張地盯著計算機組前的一幕,但黃霆沒有在大廳內逗留,放下車以後便轉身離開。

  車隊在廢棄工廠外停下,近二十人各自下車,從後尾箱取出武器,秦國棟親自坐鎮,以紅外望遠鏡望向遠處。歐啟航快步過來,寒風裡,肖簡拿著顯示屏,按開周圍一帶的地圖。

  「側門守衛較多,沒有紅外遙感裝置。」肖簡說,「他們聯繫上了黃霆,不過能起到什麼作用,尚不清楚。」

  「不能等他支援。」秦國棟說,「硬闖也行不通,耐心,想想辦法。」

  歐啟航說:「余皓讓通知大家,裡頭一旦斷電,黃霆就會想辦法把周升帶出來。」

  肖簡有點意外,秦國棟沉默數秒,馬上說:「可以,我們負責吸引火力!」

  黑暗中寒風凜冽,工廠內漆黑一片,只有保安亭亮著燈,從外部看上去,外人根本無法發現地下區域有研究實驗室。但一旦使用紅外線成像,底部活動的人影、工廠中的守衛,紛紛一覽無餘。

  陳燁凱握著余皓的手,等候在旁,閉上雙眼,聽見余皓傳來熟睡的呼吸聲。

  長城世界已入夜,余皓站在天空高台上,注視自己業已變化的夢境中的月亮,太陽不復存在,唯有明月朗照大地。京城中的軍隊集結成方陣,排布在城外。余皓緊張地搜尋著周升的夢,他卻一直未曾夢見自己。

  「周升,夢見我,」余皓喘息道,「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金烏輪傳來聲音:「搜尋監視者下落。」

  科洛西姆夢境世界,任沖現出笑容,面朝巨大的金烏輪,抬起一手。

  海水不斷漫延,整個世界已成為一片汪洋,金烏輪上的光火被吸扯進任沖全身,他的身體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猶如在金光之中熊熊燃燒!

  周升則抱著他最後的圖騰,緩慢沉進海底,被靛藍色的海水淹沒,徹底地墜了了黑暗。

  坐在椅上痙攣的他終於安靜,並稍稍鬆開了五指,頭往前垂。

  倏然間,整個地下研究室暗了下來,供電中斷,世界一片漆黑。

  「怎麼回事?能源又不夠了?」

  「還沒開始轉接,不至於啊!」

  停電再次引起了研究員們的慌亂與議論。

  「啟用備用電源……快!」

  「有人關電了!」

  「外頭有入侵!」

  黑暗裡,唯獨金烏輪的核心芯片朝外放射著柔和的藍光,黃霆的身影驀然出現在研究員身前,幾聲悶哼,四周安保沖上前,槍聲響。

  「他有槍!」有人喊道,「小心擊中任總——!」

  黃霆左手持消防斧,朝椅子上的頭盔連接線幾下亂斬,把周升從椅子上拖了下來,再朝計算機組上的罩匣開了一槍,奈何那罩匣卻是防彈玻璃,要想辦法取下金烏輪,側旁已揮來匕首,喝道:「什麼人!當心同夥!」

  安保已到位,守住任沖。黃霆當機立斷,棄了金烏輪與任沖,拖著周升,往拐角處逃跑,上了安全通道,隨手將消防斧架在安全通道的門把手上,抱起周升,沖上三樓。

  「周升!」黃霆拍周升的臉,喊道,「清醒點!」

  黃霆掏出興奮劑,在拐角處給周升注射,再翻開他的眼瞼以電筒照射,只見周升雙目無神,瞳孔在光照下微微收縮。

  科洛西姆世界裡,天地盡毀,金烏輪失去了所有的光焰,平台崩塌,帶著黯淡無光的金烏輪,墜向大海。所有的建築都化作磚塊,垮進海洋的最深處。

  任沖身上燃燒著熊熊的光焰,懸浮於大海上空,朗聲大笑,他釋放出身上的光火,在面前形成通道,離開周升的意識前,任衝回頭一瞥,冷笑道:「終於成功了,後會無期。」

  黃霆抱著周升往上快步走,經過走廊,裡頭傳來叫喊聲。

  「救我!救我!」有人喊道,「黃霆!是你?快放我出去!」

  黃霆一轉頭,忽見趙梁的臉出現在一個囚牢的窗口內,滿臉焦急。

  「趙老師?」黃霆馬上就回過神來。

  趙梁又探頭看黃霆抱著的周升,問:「那是誰?」

  黃霆放下周升,走向囚室外,趙梁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被人從一張椅子上拉下來,任沖也不知為什麼,什麼都不朝我解釋,就把我押到了這兒……我的記憶混亂了,是不是有人拿我做實驗?」

  黃霆:「我不知道。」

  趙梁一臉茫然地盯著黃霆看,黃霆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他。

  「你來過這裡嗎?」黃霆說。

  趙梁說:「我知道這兒,是很久以前,我發現的一個地下化學實驗基地,只是為什麼……我就像做了一場夢……」

  黃霆沉吟片刻,而後道:「退後。」

  趙梁退後幾步,黃霆往門鎖上開槍,一腳踹門,趙梁穿著背心褲衩,一陣風地跑了出來。

  黃霆道:「你知道出口在哪兒麼?先想辦法出去再說。」

  趙梁道:「四層有個秘密通道,是個通風口,跟我走!」

  黃霆抱起周升,跟在趙梁身後,趙梁又伸手,說:「這孩子沒事吧?也被拿來做實驗了?把槍給我。」

  「滾你媽的。」趙梁不問還好,一問起來黃霆就有火,難得地罵了句髒話,把趙梁一踹,怒道,「你差點害死我們!帶路!」

  趙梁:「……」

  趙梁與黃霆面面相覷,喃喃道:「這是怎麼了?」然而聽到走廊盡頭傳來追逐聲。

  「別放走他!」

  趙梁只得匆忙帶路前行。

  研究室大廳中。

  「來電了!」

  大廳內恢復了光亮,任沖摘下頭盔,一瞥周圍與被毀壞的周升的座椅,沉聲道:「黃霆醒了?」

  安保依舊十分警惕,隊長朝任沖道:「我們毫無防備……」

  「沒關係。」任沖答道,「他們已經不重要了。」

  「外頭有人在進攻。」隊長說,「怎麼辦?朝上頭請示?」

  「沒必要。」任沖答道,「抽調的電能準備好了嗎?」

  「隨時可以就緒。」一名研究員說。

  任沖答道:「守住外頭,準備給機組進行充能。」

  研究員還在檢查被黃霆斬壞的計算機幾個部位,任沖答道:「沒關係,現在分析套組已經沒用了。」

  「馬上準備啟動大功率供電,已經接入華北地區電網了。」研究員朝任沖說。

  「還需要多久?」

  長城世界。

  「無法搜尋到監視者,科洛西姆夢境已崩塌,融入潛意識世界。」金烏輪的聲音道,「開始搜尋潛意識世界……」

  銀色金烏輪的景象裡現出一片混沌,余皓緊張地盯著那混沌,尋找周升的身影,作好了進入的準備。

  工廠外部,傅立群與歐啟航幾乎沒有能插手的地方,肖簡等人手持衝鋒槍,一槍一個,帶著人幾乎是直衝進去,事務所裡的僱員大多是退伍兵,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就佔領了工廠外圍。

  「他們在地下!」

  「守衛不多!奇怪……」

  「別開槍!友方!」

  「周升救出來了!」

  黃霆與趙梁一人扛著周升一邊胳膊,把他從地下出口拖了出來,傅立群與歐啟航馬上上前去,喊道:「周升!」

  「友方友方……」

  「誰他媽跟你友方!」歐啟航看見趙梁,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是一腳,把他踹倒在地,秦國棟推開人進來,怒吼道:「別打了!有話回車上去說!肖簡派人給他檢查……黃霆,告訴我裡頭情況!」

  黃霆喘氣,咳嗽數聲,咳出一口血,看著秦國棟,對視片刻,最後只說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秦國棟道:「任沖在底下做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一名事務所同事回報道:「老闆,他們把防守範圍撤到了大廳中央,全部帶槍了,怎麼辦?」

  秦國棟示意歐啟航等人先走,傅立群馬上背起周升,歐啟航在一旁照顧,快步跑向停在工廠外的車。

  「跟我進去看看。」秦國棟最後說,穿上佩槍馬甲,率領眾人,進了地下研究室入口。

  陳燁凱正在車裡觀察余皓情況,傅立群把周升抱上了車,緊接著肖簡帶人過來給他們做檢查。陳燁凱一見周升,頓時喊道:「快醒醒!」

  周升昏迷不醒,陳燁凱問過黃霆,得知黃霆也安全了,終於放下心。

  「就是昏迷。」檢查人員道,「不清楚成因,最好送他到當地醫院去。」

  「我們這就走。」陳燁凱說。

  肖簡道:「交給你們了,回北京市裡去,別再留在這兒,明早等我們消息。」

  陳燁凱「嗯」了聲,到駕駛座上去開車,黃霆追來,跟著上了副駕駛,說:「等我!」

  陳燁凱看了眼黃霆,兩人沉默對視,隨即各自朝對方傾了過去,狠狠抱了下。

  傅立群把周升放在余皓身旁的位置上,調低椅背,給他繫上安全帶,拍拍周升的臉,低聲道:「少爺,你千萬別有事。」

  歐啟航也上車了,拉上滑動車門,黃霆道:「人齊了,走。」

  陳燁凱打方向盤,人終於救出來了,卻不知道夢境中的情況,他開車拐上國道,朝黃霆問:「地下情況怎麼樣?」

  「我不知道。」黃霆答道,他今天說得最多的就是「我不知道」。

  「進行到哪一步了?」歐啟航問,「現在周升是什麼情況?」

  黃霆搖搖頭,眉頭深鎖,又是一陣猛咳,陳燁凱忽然放慢了車速,途經一個鎮上時,在路邊停了下來。

  「怎麼了?」黃霆問,「走啊。」

  「等等。」陳燁凱說,「周升昏迷不醒,任沖還坐在那張椅子上?」

  黃霆說:「據我最後所見是這樣。」

  地下研究室內。

  「不要再一意孤行了!」秦國棟的聲音響徹大廳,帶領眾人下到最底層,「任沖,你對權力的渴望,簡直是入了魔障!」

  任沖卻聽不見秦國棟的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身側金烏輪芯片閃爍著微光,那張實驗椅,儼然如一把通往眾神殿堂的王座。眾安保持槍,指向秦國棟等人,雙方劍拔弩張。

  「放下武器!」肖簡厲聲道,「我們已經報警了!」

  雙方一陣靜謐,落針可聞。

  「電網已接入,開始供能。」一名研究員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秦國棟一手持槍,馬上指向任沖,即將一發點射時,「嗡」一聲,大廳內瞬間又暗了下去,陷入一片漆黑。

  與此同時,延慶縣、鎮上,乃至整個華北電網輻射區域,北京市,所有的供電設備中,電能被徹底抽走!

  四面八方所有路燈全部滅了,千家萬戶燈火消失,響起停電時驚訝的齊聲。停在路邊的車上,陳燁凱馬上轉頭。

  歐啟航:「任沖在抽走電能。」

  傅立群:「他想做什麼?」

  所有人同時感覺到了危險。

  萬家燈火盡滅,世界回歸夜晚本源的模樣,夜空中唯余皓月光華,灑向人間。

  地下研究室內,金烏輪芯片發出強光,迸射出奇異的射線,金光璀璨,不可直視!任沖依舊戴著他的頭盔,閉著雙眼,緊接著,金烏輪芯片發出了一道脈衝——

  那道脈衝瞬間掃過廳內首當其衝的眾人,所有人包括扣下扳機前最後一秒的秦國棟、安保手下、工廠外圍的車隊,頓時失去了表層意識,倒在地上!

  閃爍著金光的金烏輪光芒交錯,於地底升起,緩慢旋轉,將第二道脈衝擴散向整個世界!

  脈衝掃過,車上的陳燁凱、歐啟航、傅立群與黃霆頓時失神,躺在座椅上。

  唯獨余皓與周升在各自座椅上躺著,手牽在一起,陷入昏迷。

  群山崩下,大地傾覆,烏雲席捲,巨響聲一陣陣從地到天,再從天到地轟鳴而來,猶如造物主之手驀然降臨,按下世間,再隨之一握,整個世界隨之粉碎、飄零,化作飛揚的碎片,又重新拼合。

  龐大的人世沙盤隨著那一道脈衝悍然發出,懸浮在宇宙之海中的表層世界被翻轉了!所有的認知被顛覆,世界如同一枚硬幣,沿著它被固定的中軸翻了個身,驚天動地地旋轉過來,再一聲雷霆震響,定格!

  億萬個閃光的夢境世界碎片重組,拼合起了集體潛意識的宏大世界,此刻世間的一切生命都在金烏輪全開的威力下,同時入夢!數不清的夢構成了人類的精神之海,一如掩蓋著最深之境的潮水倏然全部退去,現出有史以來那廣闊無涯的奇異景象!

  高鐵如過山車在空中呼嘯而去,摩天大樓浮空旋轉猶如一個個魔方,億萬門扉在天空與大地上開啟又關上,抽象的線條構成雕塑,佇立於以曲面形成的山川與河流之上。星辰在一些地方化作糖果,在另一些地方則化為燃燒的烈焰,夜空盡頭,渾身浴火的巨人舉起重錘,敲打著熔爐下錫箔般的人形紙片。蟠龍翱翔而過,俯衝,大口吞噬地面的車輛,鯨魚長出翅膀,在宮殿頂上自由自在地翱翔。

  狂風吹起植物,蒲公英的絨毛化作漫天肋生肉翅的貓,穿過城市飛走;暴雨傾盆而下,幻化出粉紅色的錢幣在大地飄零。茫然的行人只穿內衣褲走在街上,又有飛馬拖著花車,鳴放禮炮,在空中盡情地狂歡。

  緊接著,所有夢境被釋放後同時坍塌,收回,變成了無數個半球形浮現在潛意識海洋上的氣泡!

  長城世界中,余皓焦急不安地等待著金烏輪搜尋的結果,但就在一秒間,一股波紋般的空間波動影響了他的夢,「唰」一聲金烏輪在面前消失了!

  余皓大喊一聲,從天上掉了下來,馬上展開翅膀,喊道:「金烏輪?!」

  他沒有得到回答,世界以奇異的景像在面前鋪開,遠方,一株巨樹從地面探出,重重疊疊,不斷生長,無數個夢境從世界的大樹上幻化而出,猶如拼圖般交疊在一起,形成新的世界!

  「發生了什麼?」余皓喃喃道,「這是哪兒?」

  任沖的聲音從世界之樹上傳來:「原來,集體潛意識的世界,是這個模樣……」

  「任沖?!」余皓怒喝道,「你想做什麼?!」

  余皓一轉身,離開自己的夢境肥皂泡,飛向遠方的巨樹,然而空中卻有股巨力,他的頭頂霎時出現了山巒般的巨石,朝他猛壓下來!

  轟然巨響,余皓在那群山下竭盡全力躲避山嶽的重擊,擦著邊飛出,大地上不知誰的夢境頓時被擊得粉碎!

  「在這集體的夢境裡……」任沖的聲音緩緩道,「我將獲得至高無上的力量。」

  余皓道:「你這個瘋子,這就是你內心最深處的聲音麼?」

  余皓俯衝向大地,人類的夢境緩緩浮現,猶如浩瀚星辰般浮出水面的林立島嶼,又像一個個氣泡,浮現在大地上,潛意識的迷霧從遠方巨樹下蔓延而去。一股迷霧旋轉著飛向余皓,余皓閃身避讓,而更多的迷霧如飛彈一般,朝他疾射而來。

  余皓飛向世界之樹,但就在那一刻,世界之樹上升起一輪閃光的黑色熾日,迸發出又一道脈衝,形成狂風,將他吹向遠方!

  余皓道:「金烏輪?!金烏輪!你還在麼?!回答我!」

  余皓抬頭看,天際的月亮彷彿就在不遠處,與日蝕般的金烏輪同時存在,形成了詭異的景象。

  「監視者意識被暫時取代。」月光照耀了余皓,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般,一道光柱,始終跟隨著他,保護他不受這集體潛意識互融的影響。余皓的法杖亮起光芒,暫時落地,說:「繼續搜尋監視者!快!」

  「監視者的黑暗人格正藏身某一夢境,」金烏輪答道,「主人格在世界之樹下,已墜入潛意識之海。」

  迷霧湧來,余皓喃喃道:「這傢伙到底想做什麼?」

  「通過集體潛意識互融,完成意識入侵。」金烏輪答道。

  余皓看見世界之樹釋放出的迷霧內,出現了大量的隱藏在霧中的妖獸,正在侵入每個人的夢境,不停地進攻地面的肥皂泡,將它們通過撕咬而擊破,再徹底攻佔。從世界之樹所在的方位起,成千上萬的肥皂泡被紛紛打破,被任沖控制著的世界之樹,則伸出眾多氣根,紮根邊界破裂的肥皂泡中,汲取養分,進一步擴大影響範圍。

  「哪個人格都行!」余皓道,「快給我標記出來!」

  月光投向遠處,余皓展翅飛去,那是一個奇異的天藍色的夢,清澈而明亮,夢裡正在往外發出漂亮的一層光。

  他進入了那個夢境,說:「這是誰的夢?」

  繁花綻放的花園中,周升身穿黑色鎧甲,一頭烏黑的短髮,鐵靴蹬著,拉了張椅子反過來坐,抱著椅背,正在與一個漂亮的女孩聊天,余皓從天上落下,喝道:「周升!」

  黑暗周升抬頭,一瞥余皓,余皓震驚了。

  「撒旦?」余皓說,「你怎麼出來的?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在這兒泡妞?!不對!你喜歡女生!」

  「這是你嫂子。」黑暗周升抬手,想牽余皓,朝那女孩說,「叫嫂子好。」

  那女孩身穿白色長裙,戴著花環,儼然一個小公主,不過十四五歲大,朝余皓甜甜笑道:「嫂子好。」

  「你哪兒來的妹妹?」余皓傻眼了。

  黑暗周升說:「行,我走了。」

  「小心啊。」那小妹妹說。

  余皓:「……」

  黑暗周升朝余皓說:「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放不下我,會找過來的。」

  「可是,這……」余皓快要不相信自己的雙眼了,「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就在任沖發起日蝕的時候。」黑暗周升一本正經答道,「現在要去找我的另一個人格麼?」

  余皓道:「等……等等,你為什麼不到我的夢裡來找我?」

  黑暗周升攤手,示意余皓牽著自己,解釋道:「萬一敵人追到你的夢裡來了怎麼辦?」

  余皓又看那小姑娘,說:「那我們……我們……」

  黑暗周升摟著余皓,在他臉上親了口,朝小女孩說:「空了給你打電話。走,老婆,飛。」

  余皓:「……」

  余皓展開翅膀,只得飛了起來,聽到「打電話」三個字時,頓時想起了認識周升不久後,幾次看見他笑著給人打電話,原來就是她?

  「她是你妹妹?」余皓說。

  黑暗周升答道:「繼母離婚後帶來的女孩兒。」

  余皓想起周來春曾經離婚後與富婆再婚,最後又離了婚,那名繼母還有自己的女兒!他居然一直不知道!

  「你可從來沒告訴我過!」余皓生氣地說。

  「你也沒問過不是麼?」黑暗周升答道,「你看,即使是最親密的戀人,也會有互相隱瞞的事。」

  余皓道:「根本不是這樣,他一定只是忘了說。」

  「你在吃醋了?」黑暗周升笑著說。

  「都什麼時候了!還討論這個!」余皓望向遠方的巨樹,肥皂泡破裂的區域已越來越多了,巨樹的氣根也控制了更多的地方,余皓說,「我得把周升找回來。」

  「他在潛意識之海裡,」黑暗周升說,「怎麼找?不如還是算了吧,你看我怎麼樣?我們隨便找個夢境進去,取代原主人,過過小日子,有何不可?」

  余皓把黑暗周升從天上扔了下去,一聲巨響,大地上噴發出黑氣,周升化為撒旦,再緩緩懸浮起來。

  「你給我聽清楚,」余皓用匕首抵著撒旦的喉嚨,說,「上次打了個賭,你還欠我賭注沒兌換呢。」

  撒旦笑著以手掌抵住余皓匕首的刀尖,說:「捨得的話,現在可以刺進來,你一定不捨得。」

  撒旦臉上帶著周升那招牌式的壞笑,余皓收起匕首,朝撒旦道:「現在,兌現我的承諾。你總得言而有信吧。」

  「我是黑暗人格。」撒旦答道,「也包括了言而無信的那部分,黑暗的自我喜歡背信棄義、喜歡毀約,你不會不懂吧。」

  余皓:「……」

  先前余皓與撒旦打的賭是「答應我一件事」,但答應什麼,余皓決定暫時不說,留著也許到了最後,撒旦與周升決戰時,說不定能發揮出翻盤的作用。然而撒旦來了這麼一手,余皓頓時毫無辦法。

  「那也是你的人格!」余皓道。

  「不錯。」撒旦拈起余皓的下巴,說,「卻也是我的死敵,我看那傢伙不順眼很久了,總是不願意正視自己真正的念頭……」

  余皓拍開撒旦的手,說:「說條件吧。」

  撒旦意味深長道:「你總是不聰明,我的天使寶貝,看看那裡。」

  余皓轉頭,望向那世界之樹,巨樹的區域仍在不斷擴展,而被氣根接觸的夢,一個個都遭到迷霧所掩蓋,若隱若現,撒旦說:「潛意識已經被他徹底控制住了,現在他的觸手,正在從這片土壤中汲取養分……」

  氣根越來越多,如浩瀚的森林,余皓道:「會變成什麼樣?」

  「每一個被氣根入侵的夢,就意味著一個人的自主意識。」撒旦說,「他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這些人的思想,隨著控制面越來越廣,他將變得越來越強大。」

  「……而你要找的『我』,就在樹根的正下方。」撒旦一指世界之樹本體,眼裡帶著笑意說,「那就是崩壞的科洛西姆,那裡是世界之樹生長的土壤。底層是我們的夢,上層,則是任衝自己的夢。」

  余皓抬頭,望向樹的最頂端。

  「這個時候,你只要靠近它,走進迷霧裡,」撒旦道,「馬上就會被發現。月亮為你開啟的權限正在被不斷壓縮,你一進去找他,月亮就提供不了任何作用了。」

  余皓說:「那就麻煩你吸引一下他的注意力,我走了。」

  「喲,不不。」撒旦笑著說,「想法是好的,光靠我,還遠遠不夠,首先,咱們得嘗試讓他停下擴展的腳步,來吧。」

  余皓皺眉道:「怎麼來?」

  「利用圖騰,築起你真正的長城。」撒旦與余皓一起懸浮在空中,說,「我將為你點亮求援的烽火,抑制任沖的吞噬。」

  余皓:「我的圖騰早就消失了!」

  「天上的是什麼?」撒旦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你還沒發現?」

  余皓:「!!!」

  明月照耀余皓,那光亮愈發聖潔,余皓展開翅膀,一對,兩對,三對,六翼天使在空中飛旋。

  「我的……圖騰。」余皓一剎那感覺到了天際月亮傳遞給他的強大力量!月亮的本質就是他曾經的圖騰!就像金烏輪的威力曾幻化作周升夢境中太陽的一部分,余皓的圖騰已不知不覺,幻化為那輪始終跟隨著他的明月!

  在陽光消失之處,終有明月照耀黑暗世界……

  月亮砰然粉碎,化作無數光粉,如天路般飛向余皓,余皓全身璀璨不可直視,手持匕首,朝著地面一斬——

  ——匕首的弧光化作一道銀色的長城展開,聳立於整個夢境世界中,那亙古過往的巨大城牆有力地抵擋住了來自另一方的迷霧!阻住了任衝前進的腳步!

  天地被這一道強大的長城所隔開,攔腰切斷,北面是世界之樹與日蝕中的金烏輪,南面則是站在長城上的余皓與撒旦,以及他們背後被守護著的億萬個夢境。與此同時,月亮也隨之徹底消失。

  「你算什麼東西!螳臂當車!不自量力!」任沖的咆哮響徹天際!

  長城下的迷霧開始翻滾,其中現出無數咆哮的黑色巨狼,沿著長城攀爬而上。余皓道:「只靠這面城牆,守不住的!」

  撒旦再次變幻成黑暗周升,五指間挾著一枚打火機,在手指中翻滾,跳躍,握住,一推打火機,「咔嚓」聲響,打火機中砰然爆發出流星般的火苗,四散,飛向長城頂端的上百個烽火台,火柱如龍卷般升起。每一道火柱下,烈焰漩渦散開,現出余皓夢中的兵士!

  就在他們的背後,如大海般的夢境中,升起了數不清的繁星般的圖騰,釋放出光點,朝長城飛捲而來,在空中化作駕馭駿馬、身上煥發強光的飛行戰士,千軍萬馬,朝著黑暗巨狼衝殺!

  第162章:氣根

  面前是殺不光的黑色魔狼,背後則是海潮般的援軍,喊殺聲震天,竟是與世界之樹展開了一場大戰。

  「這……」

  「意識即將遭到入侵,」撒旦說,「本能都會作出抵抗,這樣一來,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長城上了。」

  果然,世界之樹最高處,釋放出了更多的迷霧,飛向長城,迷霧如飛彈般衝擊著撒旦召來的援軍。

  「我去救人。」余皓說。

  撒旦注視遠處,答道:「天使長,你確定要單槍匹馬過去?」

  余皓停下腳步,撒旦說:「我可不希望沒能看見你活著回來。」

  「我可以理解為,這是你朝朋友們求助的訴求麼?」余皓說。

  撒旦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他們也許也一樣被潛意識吞噬了,找人的時候,一切小心……親一個?」

  余皓擋開撒旦,左手釋放圖騰的力量,形成銀色的金烏輪外形,右手轟擊,銀色火焰噴發,打開了一個傳送門,收起翅膀,投身而入。

  被迷霧所掩蓋、被氣根控制的夢境世界已換了個模樣,猶如一片廢墟,化為荒蕪的大地。

  奇琴伊察,所有的植被枯萎,一根巨大的天柱紮根金字塔側,夢境中光點繞著那氣根飛旋,被源源不絕地吸向世界之樹。氣根釋放出翻湧的迷霧,不斷吞噬著這個夢境世界。迷霧中出現了沐浴著黑色火焰的任沖,沉聲道:「你所追尋的一切,都是虛妄可笑的念頭……」

  陳燁凱手持飛刀,正在與任沖搏鬥,天上,地上,任沖幻化出許多個呼嘯飛翔的分身,拖著黑色火焰,將陳燁凱撞翻在地。

  陳燁凱不住喘息,艱難起身,就在此刻,余皓一手拉住陳燁凱手腕,將他拖到金字塔後!

  「余皓?」陳燁凱難以置信道。

  任沖眾多分身再度匯聚,旋轉著聚為黑火漩渦,朝陳燁凱的藏身之處轟擊,余皓道:「進去!到金字塔裡去!」

  兩人跑進金字塔,天地震盪,任衝開始轟擊正門。

  「這將是你永恆的墳墓!」

  陳燁凱朝余皓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突然入夢,發現夢裡多了這傢伙,太強了!不是他的對手!得想辦法離開這兒!」

  趁著這時候,余皓將陳燁凱拉著,到金字塔中庭的露台前,兩人一同朝外望去。

  「不!斬斷那根柱子。」余皓朝陳燁凱道,「他正在從你的夢境裡汲取能量。只要斷掉任沖的強行入侵,你就能把他驅逐出去。」

  陳燁凱把飛刀放在余皓手中,問:「羽蛇神消失了,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為你引開他的注意,你還能飛嗎?」

  余皓搖搖頭,說:「我的力量來自於你對我的印象,現在這個夢被任沖的意志入侵,我也一樣,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

  任沖在空中飛翔,釋放出黑色火焰,開始轟擊金字塔,頂上磚石不住垮塌,兩人躲開墜落的石塊,陳燁凱怔怔注視余皓,余皓還在往外看。

  「唯一的辦法,是重新拾起或是喚醒你對我的印象。」余皓轉頭過來,朝陳燁凱說,「你得相信我。」

  陳燁凱注視余皓,末了,點頭。

  「只要很短一會兒就夠了。」余皓說,「斬斷氣根,你就能恢復。」

  陳燁凱閉上雙眼,說:「我盡力。」

  余皓跑上露台,陳燁凱轉身,走向奇琴伊察正門,頂天立地的氣根就在露台外的不遠處,余皓抖開匕首,回頭看,看見陳燁凱的背影。

  「相信我,陳老師。」余皓認真道,「回憶我們共同的過往,在你的意識世界中賦予我為你戰鬥的力量……」

  陳燁凱沒有回頭,做了個手勢,奇琴伊察正門轟然洞開,門外出現了一身黑袍、懸浮在空中的任沖。

  「終於放棄抵抗,束手就擒了?」任沖的聲音響徹天際,陳燁凱只是閉著雙眼,彷彿放棄了抵抗,在任沖囂張的狂笑聲中,攤開雙手,被幹掉在台階上,滾落。

  任沖伸出一手,手中迸發出滔天黑火,席捲了陳燁凱全身,陳燁凱在那黑火中被焚燒,陡然睜開雙眼,喝道:「現在!」

  余皓躍出奇琴伊察露台,朝著氣根飛躍而去!

  一剎那,陳燁凱身周爆發出無數景象,環繞奇琴伊察飛快旋轉!眾多記憶如走馬燈般重現——

  學院慶當夜,陳燁凱始終抬著頭,沉默看著台上唱歌的余皓。

  雪夜過去,清晨陽光燦爛,陳燁凱宿醉醒來,注視躺在沙發上蜷著身體的余皓。

  「這裡以前有個說法。嗯……忘了,總之記得吊橋有什麼典故。」

  「忘了你還說?」

  凜冬,陳燁凱站在咖啡廳的玻璃牆外,看著低頭調配咖啡的余皓的側臉。

  暗夜裡,陳燁凱呼吸急促。

  「給我,老師。」余皓緊張地說。

  陳燁凱終於鬆開了手術刀的刀柄,任余皓取走,目送他離開的背影,許久後,他追出數步,離開了宿舍樓的陰影籠罩,但就在操場上,周升找到了余皓。

  陳燁凱於是又退了回去,疲憊地一聲嘆息。

  「祝福你們。」陳燁凱站在黑暗裡,低聲道。

  盛夏,陳燁凱站在余皓宿舍門外,整理頭髮,低頭看自己一身運動服,掏手機,沉吟片刻,最後終於抬手,敲門,笑了起來。

  「我建議你還是把這些忘了吧。」

  奇琴伊察頂端平台,周升端詳陳燁凱的記憶景象。

  「也好。」陳燁凱說,「朦朦朧朧的感情,哪怕沒有說出口,也會給當事人造成許多煩惱吧。」

  周升沉默片刻,依舊沒有打出響指,釋放出金火。

  「你喜歡他?」周升道。

  「也許。」陳燁凱說,「其實這些記憶不燒也沒什麼,時間長了,漸漸地就淡了。」

  周升沒有再說,最後放下了手,說:「兄弟,雖然我贊成你得走出來,可我真沒法幫你……」

  陳燁凱笑了笑,周升無奈搖搖頭,轉身躍出奇琴伊察,踏上觔斗雲,飛向天空中那輪熾日。

  下一刻,所有的記憶景象盡數破碎,迸發為光點,追逐著遠處的余皓而去!余皓陡然睜大雙眼,背後翅膀抖開,展得筆直,銀色光芒耀眼不可直視,如天體般照亮了黑暗的奇琴伊察之夜——

  他抬手,舉起飛刀,一聲大喊道:「滾吧!」

  說時遲那時快,飛刀煥發出白光,劃出一道新月形的刀氣,呼嘯而起,將那連接天地的氣根攔腰斬成兩截!

  巨根斷裂,任沖瞬間爆破,化作滾滾黑火消散於天際。

  奇琴伊察世界裡,月亮再度出現,無數雨林的樹葉上摺射著銀光,如海潮般翻湧。被迷霧籠罩的意識大海中,出現了第一個孤島,奇琴伊察頂端射出一道光柱,猶如淪陷區的燈塔,照耀了一小塊區域。

  余皓滑翔飛回,在陳燁凱面前懸空,陳燁凱恢復了大酋長的裝扮,兩人沉默對視。

  余皓揚手,將飛刀扔回給陳燁凱,陳燁凱抬手接住,召來羽蛇神,翻身躍上,只說了兩個字:「走吧。」

  余皓站在羽蛇神背上,月光屏障將陳燁凱與羽蛇神籠罩其中,羽蛇神破開迷霧,蜿蜒前行。

  「周升在哪兒?」離開奇琴伊察後,陳燁凱總算開啟了一個話題。

  「大樹下。」余皓說,「他的黑暗人格正在守衛長城,光靠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

  「黑暗人格。」陳燁凱笑道,「倒是從來沒見過,和他一樣小壞小壞的麼?」

  「嗯……有一點。」余皓想了想,朝陳燁凱解釋了金烏輪告訴他的詳情,陳燁凱喃喃道:「任沖想入侵所有人的意識,咱們得盡快了。」

  余皓「嗯」了聲,陳燁凱又說:「我以為你會不顧一切,直接殺進樹下去救他。」

  「我確實很焦急,換了以前,也許會這麼做。」余皓答道,「但啟航說了一些話,讓我重新開始考慮一些事……他需要你們,需要每一個人。」

  羽蛇神高度下降,飛往迷霧深處,現出被潛意識所掩蓋的空中花園,黃霆一身大法師袍,左手捧魔法書,書頁翻飛,正在與拖著黑火的任沖遊走、纏鬥,雙方竟是絲毫不讓!

  任沖的意識還沒有徹底控制黃霆?!余皓反應過來,黃霆應該不怕他!

  「黃霆!」余皓喊道。

  黃霆釋放出漫天火球,如流星般疾射向呼嘯飛翔的任沖,喊道:「把那王八蛋柱子給我砍了!」

  陳燁凱與余皓瞬間在空中分開,余皓抖開匕首,匕首上閃爍月弧,一匕揮去,羽蛇神從空中猛地抓住了任沖,將他壓向地面。緊接著黃霆釋放出一個黑色的重力場,任沖哀嚎著想飛走,卻被那黑洞直吸進去,連著黑火轟然消失。

  黃霆在空中喘氣,轉頭看時,余皓已將氣根斬斷,從天頂連接下來的半截被抽走,留在黃霆夢境世界裡的根須化作黑煙,散盡。

  黃霆:「周升在哪兒?」

  余皓道:「先去找啟航和哥哥,最後再一起解釋,我實在不想把同樣的話來回解釋四次。」

  陳燁凱道:「長城還能撐多久?」

  「得問撒旦。」余皓答道,「我不知道……」

  遠方長城內燈火斐然,光華四射,迷霧仍在不斷攀爬、上升,而與長城遙遙相對的另一個陣營裡,日蝕狀態下的金烏輪中,外圈正噴發著日珥,黑色圓盤內源源不絕地飛出黑暗怪獸,沒入迷霧中,朝著長城進發。

  「看。」黃霆示意二人,遠處有一個孤島正閃爍著光芒,驅逐了迷霧。

  「這是……樓蘭?」余皓道,「哥哥已經成功了!」

  余皓萬萬沒想到,傅立群竟能單靠自己的力量,就掙脫了任沖的控制!這是連黃霆都辦不到的事!

  陳燁凱:「立群在哪兒?」

  「看見他了!」余皓道,「哥哥!」

  天空中出現了一個騎著天馬的身影,陳燁凱馬上朝那個方向開了一槍,傅立群注意到了,一身銀鎧,騎著天馬飛過來。

  「冷死我了!」傅立群哀嚎道,「你們怎麼才來?」

  「你能掙脫任沖?」余皓簡直無法相信。

  傅立群說:「我夢見一根柱子插在我的世界裡,任沖還跑出來了,找我要圖騰……」

  黃霆:「你就半點不怕他?」

  傅立群:「當然不怕了,我馬上要出國了,怕毛!」

  余皓:「你能打敗他?」

  傅立群兩手一攤:「別提了,我一點本事沒有,只好開始忽悠他,給他洗腦。成功把他騙到那個破產健身房裡頭去,把門給反鎖了,讓那女妖去SM他,再把柱子砍了,好像一下就全部正常了,坐騎也能召出來了,就想著找你們了,那是長城?發生了什麼事?」

  余皓:「……」

  陳燁凱:「……」

  黃霆:「你還真能忽悠。」

  傅立群:「那是,傳銷組織的課不是白上的……少爺呢?小歐去哪了?到底怎麼了?咱們還能醒來麼?」

  余皓回過神道:「先找啟航,快!」

  同伴們一個個歸隊,余皓失去的力量彷彿也在漸漸回來,傅立群駕馭天馬在前突破迷霧,羽蛇神緊隨其後,進入最後一個夢中,郢市高樓林立,迷霧籠罩高樓下的區域,歐啟航站在天台頂端。

  「啟航!」余皓喊道。

  歐啟航正跪在高樓頂端,任沖懸浮空中,猶如在朝他進行審判,手中噴發出黑色火焰,纏繞歐啟航全身。聽到喊聲時,歐啟航驀然抬頭。

  四人一進夢境,頓時羽蛇神消失,從天空中墜落,歐啟航猛地喊道:「余皓!」再不斷掙扎,衝向天台邊緣,黃霆抓住一根避雷針,在空中盪開,翻身飛撲,飛向歐啟航,喊道:「別跳!」

  但歐啟航已跳出了高樓,傅立群怒道:「讓你別跳!」他撲向歐啟航,抱住他的腰,帶著他撞碎玻璃,摔進了一棟寫字樓中。

  玻璃飛散,下一刻陳燁凱撞了進來,緊接著是黃霆,最後則是余皓。

  歐啟航滿頭是血,茫然起身,望向四人。

  「任衝來了!」黃霆道。

  眾人馬上就位,護住歐啟航,面朝玻璃牆外,任沖緩緩降了下來。

  「他知道咱們正在集隊不?」黃霆說。

  「不好判斷。」余皓說,「他的注意力現在都在長城上,也許沒有。」

  傅立群道:「這傢伙控制了這麼多夢,注意力是不是有點跟不上啊。你看怎麼感覺傻傻的。」

  陳燁凱:「……」

  傅立群一說,大夥兒也發現了,余皓道:「應該是咱們人類,和金烏輪最初的使用者本來就有區別吧,要分散出這麼多注意力,多多少少有點難。」

  余皓要同時做兩件事就力有不逮了,像周升這麼聰明的人,頂多也就一心二用乃至三用,任沖用意志控制著千萬個夢境,居然沒有忙不過來的情況。

  這話卻頓時激怒了任沖,無數黑色火焰彈傾巢而出,瘋狂轟擊玻璃牆,一時天搖地動,大廈外牆不住垮塌。黃霆當機立斷道:「先跑再說!」

  歐啟航道:「我的高達用不了也就算了!你們為什麼也這麼弱?」

  「我倒是要問你啊!」傅立群叫道,「你的鍋!」

  五人沿著安全通道往下跑,黃霆殿後,任沖的意志朝玻璃大樓展開了瘋狂的轟擊,安全通道內不斷往下掉灰,歐啟航喊道:「能跑去哪兒?!」

  「避風港還能用麼?」余皓道。

  「進不去了!」歐啟航道。

  五層以下已全是霧氣,環境變得冰冷,本來就所餘不多的力量盡數被抽走,余皓張開屏障,守護大家,眾人在樓梯間拐角處朝下看,潛意識迷霧蔓延而來,頭上則是不斷坍塌的混凝土與沙礫。

  「得到外頭去。」黃霆抬頭觀察,「這裡快塌下來了。」

  余皓忽然靈機一動:「不會塌的,至少現在不會塌!」

  歐啟航茫然看著余皓,余皓看這座大樓已搖搖欲墜許久,卻一直沒有形成毀滅性的倒塌效果,聯繫到意志對夢境的改變,倏然就想清楚了某個至關重要的節點。

  「因為咱們來了,」余皓朝眾人說,「啟航覺得會有轉機發生,還有希望,在想出辦法前,這棟樓會保護著咱們。」

  歐啟航道:「可是得怎麼打敗他呢?」

  余皓的話啟發了陳燁凱,陳燁凱馬上抓住歐啟航的手臂,耐心道:「聽著,小歐。」

  歐啟航與陳燁凱對視,陳燁凱深吸一口氣,朝他認真地說:「任沖沒有想像中的那麼不可戰勝。」

  歐啟航心煩意亂道:「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沒法說服我自己。」

  陳燁凱說:「我記得你提到過,如果可能的話,你想參與研究金烏輪?」

  余皓:「!!!」

  余皓從未聽歐啟航提起過這個願望,料想是歐啟航私底下朝陳燁凱說過。歐啟航臉色微變,沉默片刻,而後看了余皓一眼,說:「我只是想過,如果金烏輪交給我,也許能解開更多的謎團……」

  陳燁凱朝余皓一指,示意讓歐啟航自己與余皓談。

  余皓說:「你覺得在你手裡,比在周升手中,更能發揮它的作用嗎?」

  歐啟航想了想,答道:「倒不完全是這樣,我想……能不能在合適的時候,讓我借用它一段時間……」

  「像任沖這樣嗎?」余皓答道。

  「當然不。」歐啟航笑了起來,答道,「我不會用它來作惡,只是想通過它,來研究夢境。」

  大樓劇烈地晃動起來,余皓突然說:「我會嘗試著說服周升,在事情結束後,把它借給你。」

  歐啟航驚訝道:「真的嗎?」

  余皓點點頭,與陳燁凱對視,陳燁凱說:「你必須相信咱們能奪回它,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任沖幻化出十餘個分身,圍繞那玻璃大樓,各自聚勁,釋放出黑色火光彼此連接,牢牢鎖定了建築,如同鏈條般不斷收攏。一聲巨響,鏈條絞上大樓,頓時將那摩天大樓絞得粉碎!磚瓦飛射,大樓被攔腰截斷,霎時間上半截的重量狠狠壓在基座上,逐層垮塌下去。

  就在下一刻,一道閃光從樓底下綻放而出,高達衝破了廢墟,朝任沖直飛而來!

  「那是我的東西!」高達怒吼道,「已經答應借給我了!任衝!把它還回來!」

  高達RX-78-2揮出武器,一掠而過,任沖頓時被擊破,化作黑火迴旋,陳燁凱、黃霆與傅立群同時飛出,在空中各執兵器,斬向任沖的各個分身!

  余皓展開翅膀,飛向那巨大天柱,一抖匕首,劃出弧光。

  連接歐啟航夢境的氣根斷裂,抽走,夢境世界裡升起又一道光柱。

  「你答應我了,余皓!」高達跟隨羽蛇神,在潛意識之海中升起,突破迷霧,飛往大樹。

  「我知道了!」余皓有點惱火地說,「不用一直提醒我。」

  余皓有時真不明白歐啟航到底在想什麼,黃霆道:「周升如果真的答應借你,你得保證不到我夢裡來,我可不想夢見你。」

  歐啟航說:「不會的,凱叔說他願意陪我研究。」

  「你們……」余皓突然彷彿發現了什麼,望向陳燁凱。

  陳燁凱答道:「放心吧,和龍生沒有關係。」

  余皓點點頭,歐啟航又問:「龍生是誰?這是集體潛意識麼?整個世界都被任沖控制了?現實世界過了多久?」

  傅立群道:「人都齊了,可以救少爺了吧。」

  余皓望向大樹根部,他們已經抵達了樹冠層底下,金烏輪蒼白的光線,透過樹葉朝下照射。而就在盤根錯節的世界之樹根下,潛意識的迷霧已達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但就在那樹根下,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裡頭閃爍著一絲微弱的光。

  「墜入潛意識前,他讓我轉告你,為你留下了一個所在的指引信號……」

  第163章:深海

  高達、天馬、羽蛇神懸浮,聚集在樹根區域的最外圍。

  余皓道:「人齊了,聽我解釋吧。」

  余皓開始朝他們解釋金烏輪告訴他的事情經過,眾人只沉默聽著,而在這期間,從樹幹上又攀爬下了數以萬計的腐爛怪物,忙碌地沒入迷霧中。它們在這霧氣的掩蓋之下,成群結隊地穿過霧氣區域,前往攻擊長城。

  背後長城處陡然傳來巨響,一隻黑暗的泰坦巨人從迷霧中站起,手持巨錘,砸向城牆。

  「……所以,我得去找回周升。」余皓最後說。

  「這些怪物都是從哪兒來的?」傅立群皺眉道。

  陳燁凱道:「每一個夢境裡的boss,普通人心底的黑暗之處。」

  被世界之樹所控制的區域中,億萬個夢境業已枯萎凋零,守門人、boss,全部被任沖抽調走,正在瘋狂地圍攻長城。

  「出發吧。」歐啟航道。

  余皓舉起手中權杖,照耀了潛意識世界,驅散了迷霧,就在月光綻放的一刻,樹頂上的任沖頓時發現了他們,狂吼道:「還想負隅頑抗?!」

  霎時間,大樹下成千上萬的怪物全部湧向余皓,陳燁凱喊道:「掩護他!」

  余皓再不遲疑,展開翅膀,飛向樹根洞穴,歐啟航、陳燁凱、黃霆與傅立群跟隨其後,掩護余皓。

  「守住這兒!」余皓喊道,將權杖往樹根洞穴入口處就地一插,「嗡」一聲權杖發出明亮光芒,清開週遭霧氣,餘下四人當即守住了洞口。余皓一收翅膀,頓時如炮彈般唰地射進了黑暗,朝著那樹下最深處的一點光亮飛去。

  進入黑暗通道的一瞬間,聲音、光亮,剎那間全部消失了。

  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像潛意識之海的最深處,余皓的翅膀破碎,化作發光的羽毛漫天消散,隱於虛空,失去了權杖後,月光的能量在他身上飛速流失。他的意識變得逐漸模糊起來,天地間下起了靜謐而溫柔的海雪,但就在海底的最深處,有一點閃爍的微弱光亮,始終指引著他前進的方向。

  「周升。」余皓喃喃道,「快,醒來,我在等你……」

  大海冰冷沉寂,余皓的體溫飛快散失,他呼吸艱難,難以為繼,眼看那閃光所在的位置還很遠,很遠……

  「周升——!」余皓痛苦地喊道。

  伴隨著那聲音,余皓身周轟然迸發出無數閃耀著金輝的景象,環繞他的全身旋轉,抵擋住了整個冰冷世界!

  會議室內,一頭紅發的周升把余皓拉到一旁,揮出了驚天動地的一拳,余皓躲在周升身後,頗有點瞠目結舌。

  余皓在那大海之中朝著光亮不斷墜落。

  那一天裡,周升背著他的編織袋,拖著他的行李箱,肩上還扛著一個紙箱,帶著他離開原宿舍,上了另一棟樓。余皓在身後沉默看著。

  天青山頂,周升怒氣衝衝地穿過吊橋,余皓注視他的背影。

  「曾經看得最多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的後背……」余皓在那光芒裡難過地低聲說。

  夕陽下騎著自行車衝過終點的身影;被按著噴了滿頭水時的冰涼感受;夏季悶熱的宿舍與周升站在梯子上,小心地摸他的額頭,余皓轉身面朝牆壁,心中酸澀……

  直到那一天,他們安靜地面對面坐著,摩天輪上暮色的光輝照入……叮叮咚咚的樂聲,在思緒的最深處響起——

  「周升!」余皓聽見了海底傳來的樂聲,不顧一切地大喊道。

  周升站在海底中央,手中捧著那心形的音樂盒,抬頭望向高處,表情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個經歷了漫長等待的、不知未來在何方的小孩。

  「周升——!」余皓的淚水奪眶而出,劃出弧線,在天際消散。

  「與你相遇,好幸運,可我已失去為你淚流滿面的權利……」

  摩天輪上的一吻,伴隨著千萬焰火綻放;夏夜余皓踩著滑板,穿過公園空地,回頭看見周升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地在身後跟著。

  「我戴了頭盔的,你別緊張……」

  「看前面,別回頭!」周升光火地叫嚷道。

  「To see that you were always the one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出租屋內,周升放開蒙著余皓眼睛的雙手,家裡餐桌上擺放著一大簇怒放的玫瑰,點起了情人節的蠟燭,余皓眼裡充滿了驚喜。

  漫天飛雪下,周升牽著余皓的手,在溫暖的包廂中,當著父母的面,側頭於他臉上親了親,余皓下意識地紅了臉。

  「Are you the one who worry never meant to be……」

  「余皓!余皓!我艹這該死的高鐵!」

  余皓站在車門內,猛地回頭,只見周升西服飛揚,在站台上奔跑,直到盡頭,才無奈地停下腳步。

  又一次看見他時,周升提著鐵管,在寒風與雪花裡面朝追兵,余皓尚以為自己在做夢,踉踉蹌蹌從草叢中走出,周升憤怒地抬手,追兵一哄而散,才悻悻轉過身,抱住了余皓。

  「I hope we get another chance someday……」

  家裡,周升抱著余皓,在溫暖的燈光下跳著舞。

  「All I can do this pray……」

  「余皓?」周升喃喃道,抬頭,望向天空中斜斜墜下的余皓,自言自語道,「余皓……給你的。」

  他朝向黑暗的天空,兩手舉起那團照耀了潛意識世界的、微弱的光。

  「周升。」余皓哽咽道。

  頃刻間,余皓一手與那光芒觸碰,音樂盒的樂聲中,圖騰變幻了形態,緊接著一道光火展開,鋪天蓋地,世界隨之變幻了顏色,滾滾金火充斥了天地!

  余皓在那強光中睜大了雙眼,火焰裡,失去的記憶碎片正在飛速重構!

  「做噩夢了?」周升側頭道。

  余皓躺在周升家中的沙發上,睜大雙眼,不住喘氣。

  「夢見什麼?」周升皺眉道。

  「那間房子……」余皓喘息片刻,而後平靜下來,說,「不知道為什麼,偶爾會夢見它。」

  「將軍?」

  長城夢境世界裡,余皓難以置信地看著又一次出現的、身穿鎧甲的將軍。將軍在余皓面前打了個響指,記憶中後山水泥屋的景象出現,再被金火焚燒殆盡。

  「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將軍沉聲道。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做噩夢……你是周升!我猜得對不對?」余皓急促道。

  將軍正欲離開時,突然轉過身,余皓喃喃道:「是你!只有你知道我夢見了什麼……等等,你燒掉了什麼東西?是我的記憶?我混亂了……」

  「你不該說這話。」將軍在頭盔裡沉聲道,「於是我得把現在這段記憶,也一起抹掉了。」

  「我還是會感覺到的!」余皓焦急地說,「你承認了?周升!是你!」

  余皓快步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了周升,周升頗有點惱火地說:「好了!」

  「讓我看看……」余皓急促道,「我就知道,果然是你!」

  余皓兩手發著抖,抬頭,伸手,緩慢摘下周升的頭盔,現出周升那熟悉的面容,他的眉頭微微擰著,低頭注視余皓,眼裡帶著莫名的焦慮與不安。

  「再見。」周升平靜地說,一手摟住余皓,另一手打了個響指,抹去了另一段記憶景象,戴上頭盔,又道:「晚安。」繼而將余皓強行彈出了夢境世界。

  長城入夜,焰火接二連三,燦爛綻放。

  兩把椅子,放在露台上,余皓與周升並肩而坐,安靜地看著長城上升起的煙花。

  「哎。」周升忽然說,「你真的喜歡哥哥?」

  「哥哥?」余皓茫然道,「不喜歡啊,為什麼這麼問?」

  周升一手扶額,無奈道:「我是說,我!」

  余皓:「……」

  余皓頓時滿臉通紅,又不想否認,這種對話實在是太尷尬了。

  「你……別說了。」余皓悲傷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害我移情了!」

  周升一手搭著余皓的肩膀,說:「會移走的,你會碰上合適的人,不說我直不直,你也絕不會想和我談戀愛。」

  「為什麼?」余皓的尷尬感稍稍消除了些許,問,「你很好啊。」

  周升沒說話,余皓說:「你是最好的,你簡直就是……光芒萬丈的太陽。」

  周升笑了起來,余皓說:「我……我不懂怎麼形容,我……」

  「好了別肉麻了。」周升居然臉也有點紅了,說,「打住,看煙花吧。」

  「我知道你對我沒什麼感覺。」余皓說,「但能當你的朋友,我還是覺得很幸福,你千萬別多想,我不會……」

  周升打了個響指,余皓的記憶散出,在金火下被焚燒。

  余皓:「???」

  周升道:「我說,這焰火真好看!」

  余皓茫然道:「哦……」

  周升:「明天帶你買衣服去?」

  余皓本想讓周升別花錢,想了想,卻笑道:「好。」

  長城下,秋風吹拂,周升帶著余皓,在城牆間跑跳。余皓氣喘吁吁,實在跟不上周升。

  「出拳,側身,踢腿!」周升吩咐道,「別裝死,快!」

  余皓道:「讓我休息會兒,夢裡也會累啊!」

  周升:「讓你學你不學,萬一有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怎麼辦?」

  余皓無奈道:「沒說不學。不過咱倆不總在一起麼?」

  余皓走向木樁,周升坐在城牆上,余皓側頭看他,周升眼裡卻帶著笑意。

  「誰想和你天天一起啊。」周升道,「別膩歪成麼?」

  余皓一瞥周升,沒回答,朝著木樁認真練習。

  周升看了一會兒,又說:「哎?這就生氣了吶?」

  余皓答道:「沒有,你說得對,咱們總有一天會分開的。」

  周升沉默了,余皓想了想,又說:「你覺得,十年以後的咱們,會是怎麼樣的?各奔東西麼?你應該會去一線城市吧?我也許留在郢市,找份工作,過年過節,打個電話問一下,你會娶媳婦,生小孩……」

  「你也有你的男朋友啦。」周升說,「讓我猜猜看,你以後的男朋友會是怎麼樣的?」

  余皓說:「我不會找男朋友的。我現在已經不想找了。」

  周升笑了起來,說:「你可以比著我找一個。」

  余皓又不說話了,周升道:「余皓,你知道麼?你要是女孩兒,我鐵定就追你了,說什麼都要把你追到手。」

  余皓道:「別說了!」

  周升又唏噓道:「不過嘛,你要是女孩兒,你也不會看上我。」

  余皓道:「我不想學打架,學會了以後你就不管我了。」

  周升一手扶額,最後只得打了個響指,說:「算了算了,玩過山車去吧。」

  「等等!」余皓馬上道,「反正我都要忘了,不如……」

  說著,余皓一步躍向坐在城牆上的周升,悍然騎在周升腰上,周升還沒反應過來,余皓已強行親在了周升的唇上,帶著他朝城牆外翻倒,摔了下去。

  周升:「!!!」

  火焰燒掉余皓記憶的剎那,余皓短暫現出茫然表情,繼而回過神,大喊一聲,周升也隨之大喊,余皓馬上展開翅膀,帶著周升一個迴旋,飛回城牆上。

  「剛剛掉下來了?」余皓心有餘悸道,「咱們在跑酷嗎?還是太危險了。」

  周升:「……」

  余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奇怪?」

  「我艹!」周升朝余皓怒道,「艹!」

  余皓:「發這麼大火幹嗎?」

  周升簡直拿余皓沒辦法,轉身,抹了下嘴唇,又捏了捏唇,一臉毛躁,再轉頭看余皓時,余皓滿頭問號。

  金火愈燒愈烈,焚燒了整個世界,所有消散的記憶在火焰中再次聚合,無數景象、畫面飛速掠過,最後停留在一個瞬間——

  ——周升快步起跳,飛躍,一招灌籃。

  余皓剎那彷彿被擊中了,怔怔看著周升,時間似乎停駐,緊接著周升落地時,馬上被撞倒在地。

  時間流速瞬間恢復,余皓下意識地想跑上去看他,跑出兩步,卻發現周升沒事人一樣,踉蹌幾下,站了起來。周升跑出三分線,無意中瞥見了路過的余皓,朝他得意地一揚眉,順便把這路過的不認識的男生給明目張膽地撩了一記。

  周升身周光影飛旋,定格在一個傍晚,他跑完三十公里後渾身是汗,看台上,余皓靠在欄杆旁睡著了。周升脫了運動T恤,擰出一把汗水,把T恤搭在肩上,拾級而上過去看他。

  余皓在那夕陽的光影下,睡得正熟,戴著耳機,眉頭深鎖,就像有什麼解不開的煩惱。他的皮膚白皙,頭髮凌亂,睫毛很長,嘴唇紅潤,半邊臉側在影子裡,瘦削而清秀的面容,漂亮得就像飛鳥越過群山的剪影、流星劃過夜空的弧線。

  周升掏出手機,隨手拍了張余皓熟睡的模樣,拍拍他。

  「喂,醒了!」

  余皓不舒服地動了動,還未睜開眼,周升已離開看台,自顧自地走了。從那以後幾乎每一天裡,他都會看見余皓在看台上坐著。

  「喂。」余皓在那金色的光芒中,低聲道,「睡夠了嗎?」

  頃刻間余皓一手穿過圖騰的光亮,緊緊握住周升手腕,兩人在金光中彼此一抱。

  微風吹來,金光一斂,朝著天地間無止無盡地鋪開,化為與天際線相接的麥田。

  周升低頭,望向懷中的余皓,再抬頭望向天空,同一時間,兩人的全身燃起烈火,余皓抬起手,手中出現了音樂盒,叮叮咚咚的樂聲下,大地上無數記憶開始重組,構築出表層意識世界。

  世界之樹外。

  黑暗怪物前赴後繼,任沖憤怒的聲音響徹天際。

  「烏合之眾!仍不死心?!」

  「太多了!」傅立群道,「怎麼殺都殺不完!」

  傅立群與歐啟航在前抵擋,黃霆與陳燁凱守在發光的權杖前,守護洞口,黃霆喝道:「堅持住!」

  陳燁凱道:「你要找準它們的弱點!這些都是普通夢裡的黑暗念頭!不難殺!」

  黃霆:「你別顧著飛,下去拉怪!」

  傅立群:「你們有AOE一炸一片,小歐還有高達!我他媽……」

  傅立群騎著天馬,拖走圍攻的怪物,歐啟航跟在後面發炮,黃霆則開始釋放火球陣,狂轟濫炸。

  怪物越來越多,甚至棄長城於不顧,朝著世界之樹回援。

  歐啟航喊道:「所有的妖怪都過來了!」

  「撐住!」陳燁凱喊道。

  「該醒了吧?」

  「這一覺,睡得真久啊……可我為什麼,好像還在等著……」

  「嗯?等什麼?」

  「等……我也不知道,總覺得像缺了什麼東西……」

  余皓在那黑暗中抬起一手,手中閃爍光亮。

  宏大的意識世界中,萬里長城倏然消失了!

  長城在驚天動地的呼喊聲裡化作銀白色光點,刷然飛去,化為一道星河,疾速射入世界之樹下的洞口,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暗泰坦巨人最後一記重錘砸下,卻一個趔趄,狠狠砸在大地上。

  迷霧突破邊界,朝著長城所守護的億萬夢境飛速入侵!

  「是這個麼?」余皓雙手捧著一團銀白色的光,遞到周升面前,周升手中現出圖騰,余皓將手放在周升手中,兩團光芒融合,繼而發出耀眼強光,周升低下頭,親吻了余皓的唇。

  「權限合一,世界模式開啟。」金烏輪的聲音道。

  長城垮塌,迷霧翻湧,黑暗怪物見失去了屏障,如海嘯般瘋狂湧向整個世界,陳燁凱駕馭羽蛇神騰空而起,樹上卻飛來千萬隻黑焰聚集的妖鳥,肆虐,撕咬。

  「Nicky!」

  「余皓的法杖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則是世界之樹底部洞口發出一道擊破虛空的金光——

  在那世界的夢裡,被夢見的人醒了。

  第164章:終章‧奪夢

  「等著被打個稀巴爛吧,傻逼。」

  周升的聲音響徹天際,金光一收,億萬根金箍棒飛速旋轉,帶著火焰,呼嘯著席地而去,將所有的黑暗怪物擊得粉碎!

  余皓飛出洞口,一步躍上羽蛇神,所有人大喊一聲,望向天空。

  那浩瀚金光隨之一收,金箍棒再次回收,化為定海神針,周升身周金光萬道,金火在他的身上燃燒,化作輝煌的戰鎧,他腳踏火焰層雲,將金箍棒再一抖,怒吼一聲,橫掃而去!世界之樹的無數氣根頓時被摧毀、斷裂,樹上射下更多的飛行怪物,周升卻看也不看,只是一撒手,火焰便倒捲回去,染紅了黑暗的夜幕,將敵人焚燒殆盡!

  余皓:「……」

  眾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只抬頭仰望著懸浮於高處、披著一身金甲、如戰神降世的周升!

  任沖狂吼道:「潛意識才是你的歸宿!」

  「很明顯,不是。」周升冷冷道。

  撒旦帶領千軍萬馬,朝著戰場中央殺來,周升側頭,望向大地,撒旦飛來,在空中化作光點,沒入周升的身體。

  世界之樹竟是動了起來,伸出氣根,旋轉,纏繞,聚合為兩隻巨臂,高高揚起,朝周升與眾人當頭抽下。

  「躲到他身後去!」余皓喊道。

  周升人格合一,背後頓時展開了鋪天蓋地的羽翼,黑色羽毛褪為亮金色,雙目帶著隱約的戾氣,兩手一抖金箍棒,面朝那當頭抽下的世界之樹手臂。頃刻間金箍棒抽去,世界之樹手臂轟然破碎,化作無數金光墜落,周升又是一棍,世界之樹上的巨大平台頓時被一棍砸掉近半,粉碎,磚瓦飛落,如被齊天大聖一棍擊毀的天宮!

  在那暗夜中,迎著日蝕般的金烏輪,周升如同戰神,耀眼不可直視。

  任沖沉聲道:「來吧,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麼招數。」

  周升凝視世界之樹平台上,飛翔在金烏輪前的、渺小的任沖身影,他抬起手,以金烏輪指向天際。剎那間天空中綻放了無數雷霆,如暴雨般傾瀉而下,狂風吹起,迷霧倏然散盡,一個個孤島般的夢境再次重組,現出玻璃泡般的守護邊界。

  世界之樹再次射出氣根,意圖重新建立與夢境的連接。

  「你以為在你背後的,才是太陽麼?」周升冷冷道。

  隨即周升一身金光,光強再次提升,眾人紛紛抬起手臂,擋住雙眼。周升展開翅膀,竟是強行發出光照,在那強光的照耀下,一道金光平地捲去,夢境接連消失。光照之下,世界之樹開始燃燒,燃燒過後,卻現出了青綠色的葉片,閃爍著金色的邊緣。

  群山之間彷彿旭日初綻,那光明的來處,卻是戰神般的周升!

  任沖一聲狂吼,放棄了對世界之樹的控制,背後金烏輪聚集起黑色的力場,朝著周升凝聚能量,預備發出炮擊!

  周升卻一躬身,腳踏火雲,朝著世界之樹頂上的殘破平台飛去。

  「奪圖騰!」陳燁凱喊道,「去幫他!」

  所有人飛向平台,金烏輪發出黑光炮擊,周升身在半空,一抖金箍棒,化作盾牌,一聲巨響,聲波震盪,「噹」地抵住了這驚天一擊。

  下一刻,周升旋轉著飛上平台,一棍當頭砸下,將任沖揍回平台上,余皓、陳燁凱、傅立群、歐啟航與黃霆隨後趕到,落上世界之樹頂上的平台。

  任沖搖搖晃晃起身,說:「乳臭未乾的小孩,你有什麼資格,將這寶物據為己有……」

  周升沉聲道:「就憑老子們比你厲害,不服憋著!」

  黃霆怒道:「任衝!你當初可從來沒說過,拿到金烏輪後會這麼使用!」

  任沖身上黑火綻放,正從日蝕中汲取黑暗能量,陰險地笑道:「怎麼使用?你覺得我控制他們的意志,是件很可惡的事?黃霆,你當真覺得,沒有了金烏輪,你們的意志就只屬於自己麼?」

  黃霆:「……」

  「這世間,哪怕沒有它的存在,依舊有人用你看不見、摸不著、想不到的手段,來干預你的自我意識,直到把你牢牢控制在掌心裡。你以為你是自己,不過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應聲蟲罷了。」任沖說,「多少狂熱的歷史,還表現得不夠?那些經驗,難道就沒有教懂你們,千萬人、上億人、十億人,現實之下,這些所謂的『人』哪裡有過自主思考的權利?!統統是被洗腦的畜生!」

  任沖現出猙獰的表情:「既然如此,被他人控制與被我控制,又有多大的區別?你們以為打敗了我,就能醒過來麼?恰恰相反,現實是更大的一場夢,你們都在夢裡沉淪,醉生夢死,哪怕你們從我手中奪回了世界的圖騰,現實裡又能做些什麼?」

  余皓認真道:「不,你的夢、世界的夢,甚至我們的夢,歸根到底是不一樣的!」

  任沖睜大雙眼,周升持盾,將夥伴們保護在身後。

  「你見過太陽在夢境裡升起的時候嗎?」余皓笑道,「你沒有見過,你不會明白。」

  「可以給你現場演示一下。」周升指向任沖,霸氣地說,「完了再和你嘴炮!」

  任沖釋放出的黑火席捲了整個平台,余皓喊道:「掩護周升!」

  周升沖上前,眾人緊跟在後掩護。黑火蔓開,余皓旋身,展開匕首,一匕揮去,將任衝擊潰,黑火席捲,在半空中現出任沖身形,陳燁凱飛身而上,羽蛇神猛然咬合,任沖再次潰散!

  周升展開手臂,趁著這時候飛向金烏輪,繞著金烏輪飛翔,開始轉圈,朝金烏輪伸出一手。

  金烏輪砰然綻放出光粉,源源不絕地飛向周升,回到他的身上,形成一道星路!

  周升開始奪回圖騰的一刻,就像每一個世界最終的戰鬥,核心區域掀起颶風,吹飛了漫天樹葉,平台不斷旋轉、升起,離開世界之樹。

  任沖狂吼著飛閃,卻被餘下五人死死纏住,正要飛向周升的一刻,高達從背後襲來,一炮將任沖打散,成為黑火。

  「這傢伙打不死!」傅立群駕馭天馬沖上,一戟捅散任沖身軀,無論打散他多少次,任沖卻總能聚集出身形。

  黃霆喝道:「等周升!」

  重力場化開,平台中央所有的樹葉又被瘋狂吸扯進去,周升不斷盤旋,金烏輪外圍日珥已近乎全部消失,唯余中央的黑暗火球仍在燃燒。

  余皓道:「堅持住!」

  任衝撲向余皓,余皓在半空中一翻身,祭起權杖,朝任沖一指,權杖爆發出銀白色月光,任沖恐懼嘶喊,不住避讓。

  與此同時,周升把金烏輪全部收走。

  「權限替代成功。」金烏輪的聲音道。

  「好——嘞!」周升乾淨利落地一聲大喊,從空中飛來,全身金光閃爍,以腰馬之力盪開金箍棒,任沖剛聚起身形,便遭到了周升的攔腰一擊,再次爆成黑火。

  任沖怪笑道:「在我的夢裡,你永遠殺不死我……」

  「多謝提醒了,咱們換個戰場?」周升現出促狹的笑容,又是一棍打在平台上,整個平台徹底被毀,磚瓦墜向大地。緊接著,取而代之的是腳下開始旋轉的巨大金烏輪,任沖驀然飛起,正在掙脫時,周升卻瀟灑側身,兩指一勾。

  說時遲那時快,金烏輪沿著中軸來了個翻轉,把所有人全部兜了進去!

  余皓只覺眼前一花,出現在了空中花園裡。

  陽光照耀大地,萬物欣欣向榮,黃霆手中變幻出火焰巨劍,大法師袍飛揚。

  「任老師,」黃霆說,「你真是個當領導的壞榜樣。」

  緊接著一劍朝任沖當頭斬下,任衝下意識雙手格擋,被「噹」一聲揍向花園。陳燁凱、歐啟航、傅立群與余皓旋即追上,每人給了他一下,任沖如炮彈般飛向大地。

  「有實體了!」陳燁凱道。

  周升左手搭涼棚,右手持金箍棒,在空中花園露台上等候,漫不經心道:「嗯,繼續。」

  任沖飛射到面前,正要出腿,周升卻背持金箍棒,原地飛速一旋轉,來了個全壘打,說:「拜拜!」

  金火爆破,面前出現傳送門,周升又把任沖揍了進去!

  黃霆兩根手指在眉前劃出,目送他們消失在門內。

  郢市,任沖從太陽中穿出,大喊一聲,撞破大廈玻璃外牆,撞得粉碎,高達飛到面前,抬起手臂。

  「這世上,總有人不願意被你們控制,」歐啟航道,「哪怕我們的聲音再渺小……」

  旋即高達猛地一拳,穿破樓層,把任沖揍向地底,周升一聲口哨,持金箍棒,變幻出下一個金烏輪傳送門,高達一拳把任沖揍進了門中。

  樓蘭,傅立群肩扛長戟飛來。

  任沖已滿頭是血,遭遇這連番攻擊,近乎毫無反手之力,身在半空。

  「人生在世,清醒固然很重要;卻誰也不能……剝奪我……」傅立群一戟刺中任沖腹部,沉聲道,「擁有自己的夢的權利。」

  任沖抓住戟,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正要轉身飛踢,奪回主動權的剎那,周升卻出現在任沖身後,以金箍棒朝虛空中一挑,變戲法般挑出了金烏輪,在空中旋轉數圈,朝任沖當頭蓋了上去。

  「拜。」傅立群笑道,「夢有時候不僅僅是夢,還是夢想。」

  金光綻放,任沖右手骨折,身上鮮血淋漓,重重墜落在奇琴伊察頂端。陳燁凱持槍朝他走來,指向任沖,任沖踉蹌起身。

  「置身這個時代中,我們常常朝大多數人所遵從的價值觀妥協。」陳燁凱平靜地說,「不是所有人都在夢裡,注意,有些人,只是在裝睡。」

  任沖怒吼著撲向陳燁凱,陳燁凱開槍,一道華麗的光束擊中了他的左肩,任沖被帶得朝後摔去,周升出現在任沖身後,以金箍棒挑出傳送門,將任沖兜了進去。

  「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周升朝陳燁凱道,「知識分子的臭毛病。」

  「需要的時候,自然醒了。」陳燁凱答道。

  余皓與周升一同躍入金烏輪中,光芒一閃,出現在長城世界。

  任沖艱難爬起來,余皓與周升兩人一前一後,堵住了任沖的去路。

  余皓注視任沖,任沖已近乎失去了所有的戰鬥力,發出悲哀的冷笑:「我實在沒想到,你居然能從……潛意識裡,把他帶出來。」

  余皓說:「所以你的調查沒做足,身為boss,這是一個致命的失誤。」

  任沖緩緩道:「不該有這麼一念之差,早知當初,就得把你們,全部……全部……」

  余皓說:「抓我的成本太高了,報社不會當作沒事發生的。任老師,身為記者,我挺同意你的部分觀點,有些人,總希望大家都睡著,一輩子也別醒來。只可惜,總有人會孜孜不倦地叫醒別人,哪怕干擾了他……自由自在的美夢。」

  任沖道:「既然你覺得自己是對的,就試試吧,我倒是想看看你,還能堅持多久……」

  余皓揮起權杖,一棍擊去,周升在任沖背後幻化出金烏輪,兜住了他,三人同時消失,出現在了科洛西姆世界的天空平台。

  金烏輪煥發出日珥般的光焰,天空、大地金光萬道。

  任沖在平台上掙扎,周升回到自己夢中時,烏雲已全部退開,平台緩慢下沉,與競技場中央重合,萬眾矚目之下,金烏輪噴發光焰。余皓與周升站在場中,目睹任沖緩慢地爬向金烏輪。

  「你回不了自己的夢。」周升說,「別再掙紮了。」

  周升走上前去,任沖卻突然暴起,撲上前去想與周升同歸於盡,余皓嚇了一跳,正要上前時,周升卻一腳把他踹飛到空中,怒吼道:「還想抵抗?!你的鎮靜劑呢?」

  任沖被當胸搗了一拳,周升又一個飛旋掠腿,喝道:「你的興奮劑呢!」

  「你的春藥吶!」周升最後一拳,將任沖狠狠揍在金烏輪前的台階上,週遭響起了震天的歡呼!余皓簡直不忍心再看,嘆了口氣。換了別人,他也許還會勸一句,奈何任沖這次把他們折騰得實在太慘,差點就要釀下誰也無法挽救的大錯。

  任沖只剩下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他躺在台階上,緩緩道:「周升……周升……你……」

  「還想說什麼?」周升索性將金箍棒一收,一腳踩在任沖胸膛上,說,「說個夠,老子陪你聊。」

  余皓一時哭笑不得。

  任沖:「你……大可不必這樣,我以為你是最清楚的一個……周升,你究竟為什麼堅持?只要你願意妥協,你能得到的,遠遠不止眼前的這些!」說著,任沖眼中亮起狂熱的光芒:「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周升說:「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我,只有我老婆能給我。你想當我老婆嗎?不好意思這個想法真是太噁心了。」

  「別鬧了。」余皓道,「接下來怎麼辦?」

  任沖低聲道:「甘於平凡,放棄通往成功的道路,這就是你想要的,過一生?」

  周升側頭端詳任沖被揍得像豬頭一般的臉,想了想,說:「我忘了誰說的來著,每個人只有一種成功,就是選擇想要的方式,去過自己的一生。是這個道理吧?」

  余皓聽到這話時,頓時眼裡帶著笑意。

  「殺了我吧。」任沖說。

  周升回頭看余皓,示意他決定,余皓說:「我覺得這傢伙野心太厲害了,有點危險。」

  周升意外道:「我還以為你要給他求情呢。」

  余皓道:「不,我只是怕,他再搞出什麼事兒來……把記憶消了有用嗎?」

  周升說:「在這兒殺了他,他就成為植物人了,你確定不會因為殺了一個人的意識,心裡梗著一輩子嗎?」

  「梗著也只好梗著了。」余皓說,「比起這麼多人的安全來說,只有這樣最保險,反正是我自己選的。」

  周升放開踩著任沖的腳,退後些許,說:「我和你一起承擔?想看下他的記憶不?」

  余皓過來,牽著周升的手,認真看任沖。周升沉默片刻,打了個響指。

  任沖的記憶迸發而出,繞著他開始飛旋,範圍不斷擴大,如走馬燈般呈現在兩人眼前。余皓大致能猜到任沖的一些過往,卻沒想到,事實會這麼慘烈。

  任沖今年五十六歲,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乃是童年時親眼目睹父親自殺,身周人等卻報以狂熱、歡呼。他不知所措地看著身邊的人,彷彿受到了感染,跟著歡呼起來。緊接著則是少年時期,長時間在荒蕪之地的流放,人與人之間的鬥爭,陰暗的互相陷害、牽連。

  「挺倒霉的啊。」周升說。

  「秦老師和報社的領導也經歷過這些時代。」余皓說,「過得黑暗,不是『情有可原』的藉口。」

  周升以金箍棒指向任沖四十來歲時參加會議的一幕,他的某些想法遭到與會者激烈的攻擊,會議後心灰意冷,轉崗,前往特別調查組,認識了秦國棟,在秦國棟手下做事。

  他對特別調查組的位置很不滿意,時刻希望重回先前的崗位,在記憶中出現得最多的,就是這世間的眾多人類,喊著口號,歡呼不已,全民狂熱的時代。

  「他也許有些斯德哥爾摩傾向。」余皓簡單地說。

  「唔。」周升說,「希望回到那個時代。其實我承認,他一部分話說得沒錯。」

  余皓望向周升,周升無奈搖搖頭,手中綻放出金火,思考著是摧毀他的這些記憶,還是扼殺他的人格。余皓臨到此時,也有點下不了手,但突然間,金烏輪發出聲音。

  「警告。」金烏輪說,「輸出回路能源過載,中央處理器儲能已耗盡。」

  「沒電了?」周升喊道,「不會吧!」

  金烏輪道:「能源不足,即將關閉。」

  周升:「……」

  任沖聽到這話時,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馬上轉身爬向金烏輪,周升喊道:「等!」

  周升還來不及上前,任沖已喪心病狂地一把抱住了金烏輪的邊上,余皓與周升雖經常在金烏輪中飛進飛出,卻從未真正地接觸過夢裡的它。這下日珥頓時開始焚燒任沖全身,任沖發出慘叫。

  余皓要上前拉開他,卻被周升猛地拖回來抱住,任沖半個身體鑽入金烏輪中,發出狂叫,被焚燒殆盡。

  「他跑了?」余皓道。

  周升搖搖頭,說:「記憶也被燒了,隨他吧,這下半身怎麼看怎麼瘆人……給我滾進去,管你去哪兒。」

  任沖爬進金烏輪的一刻,火焰已焚燬了他的許多記憶,只不知道在現實裡醒來後,這傢伙是否會變成植物人。周升又上前補了一腳,把任沖被燒剩下的下半身徹底踹進了金烏輪。

  「警告,能源不足,一分鐘後自動關閉。」金烏輪的聲音道。

  「等等!」周升走向金烏輪,說,「我有話對你說。」

  金烏輪道:「監視者,請在關機前確保所有工作結束。」

  余皓:「金烏輪,我們還能為你充能麼?」

  金烏輪:「現階段無法檢測到中央處理器適配能源。」

  周升怔怔看著金烏輪,手中現出金色火焰,低頭看右手,再抬頭眺望。

  金烏輪則十分安靜,余皓緊握著周升的手。

  「謝謝。」余皓突然說。

  周升沉默良久,而後開口道:「嗯,謝謝,金烏輪。」

  余皓欲言又止,周升卻做了個「噓」的手勢,說:「什麼都別說,看。」

  金烏輪安靜地沉寂下去,發出聲音。

  「十秒後自動關機,九、八、七……」

  日光逐漸暗淡,光珥朝金烏輪中間不斷收攏,太陽如同坍塌一般,迸發出白色的刺眼光束,余皓與周升牽著手,站在那光束前。余皓抬起手,手中幻化出圖騰的光點,飛向金烏輪。

  「三、二、一。感謝您的使用,再會。」

  金烏輪砰然消失,世間陷入一片黑暗,然而就在下一刻,原本放置金烏輪之處,出現了另一團溫和的光,光芒越來越強,伴隨著音樂盒的樂聲,照耀了天地!

  周升笑了起來,轉身,將余皓抱在懷裡。

  余皓閉上雙眼,周升低頭,吻在他的唇上,余皓睜眼剎那,在漆黑一片的車上醒來。

  四面八方的路燈又亮了起來,凌晨四點半,城鎮燈火再次閃爍。

  原本熟睡的周升,牽著余皓的手握緊,睜開了雙眼,從躺椅上坐起。余皓疲憊不堪,吁了口長氣。

  地下研究室內,金烏輪中央,最大的那枚晶體徹底暗了下去,緊接著週遭亮起燈,研究室大廳恢復敞亮。

  倒了滿地的眾人一臉茫然,紛紛起身。秦國棟搖搖晃晃,頭痛欲裂,最先回過神來,喝道:「放下武器!你們已經無處可逃了!」

  己方同事馬上撿起槍,指著任沖一眾手下,肖簡道:「轉過去,兩手舉高!」

  研究員們紛紛退後,秦國棟帶著人上去,摘下任沖的頭盔,任沖昏迷不醒,從座椅上倒了下來,不住抽搐。肖簡上去打開罩盒蓋,把金烏輪的內芯連著底座一起摘下。

  秦國棟吩咐道:「給黃霆打電話,讓他們先回去等著,東西會還給他的。」

  陳燁凱擰車鑰匙,給車打火,車上誰也沒有說話,安靜地坐著。

  余皓與周升牽著手,余皓說:「好累。」

  「少爺醒了?你是少爺嗎?」傅立群道。

  周升不耐煩道:「不是!我是周升大魔王!」

  眾人都笑了起來,周升也樂了,側頭看余皓,余皓帶著笑意,眼裡又有少許淚水,看著他,兩人嘴唇觸碰。

  「哎哎。」後座的傅立群說,「注意下。」

  「注意下影響。」歐啟航說。

  陳燁凱從倒後鏡看他們,黃霆接電話,簡單地與秦國棟說了幾句,轉告周升,周升沒有回答,余皓說:「現在去哪兒,回家嗎?」

  「去長城吧。」周升說,「說不定還能趕上看日出。」

  「感覺做了很久的夢,卻只有一瞬間……」

  六人在黑暗裡走上長城東段,余皓說:「時間應該是完全停止的,任沖最後介入的,是整個集體潛意識世界。」

  周升說:「路上開的車,高鐵,飛機,要是所有人都在同一個時候入睡,估摸著要完蛋了,還好你們看,啥事兒都沒有。」

  「真像一場夢啊。」歐啟航在冷風裡伸了個懶腰,說,「都快分不出這到底是不是現實了。」

  周升拉著余皓的手爬上長城的台階,說:「老婆冷嗎?」

  「還行。」余皓答道,「今天多穿了點兒……」

  周升說:「我這件暖和,換一件穿。」

  周升與余皓換了外套,伸手在衣兜裡一揣,說:「喲,你還把這個帶出來了?」說著掏出那個銀白色的音樂盒。

  余皓說:「凱凱說你被抓了,讓我趕緊收拾東西下樓,我不知道該帶什麼,鑰匙也沒拿,光拿了音樂盒出來了。」

  周升笑了起來,六人登上長城頂端,排成一排坐在高處,面朝東邊。寒風凜冽,長城上文化節的旌旗飛揚,東邊天空已露出魚肚白,破曉時曙光照耀大地。

  「太陽升起來了。」余皓說。

  風短暫地停了,周升在那靜謐裡,給音樂盒上緊發條,伴隨著輝映天地的一輪旭日昇起,《小幸運》的樂聲響起。

  「這歌我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傅立群道。

  「下次換一首。」余皓笑道。

  太陽升起來了,群山與大河迎著黎明時那金紅色的光輝,離開黑暗,恢復了白晝下生生不息的模樣。

  太陽升起來了,碧藍色的天幕下萬道金輝交錯,如周升在夢中腳踏的火雲,鋪天席地而來,一發烈焰悍然燃燒了蒼穹,喚醒了沉睡的萬物。

  太陽升起,如他們看過的那些日出、那些輝煌的記憶,清晨霧氣在陽光下消散。音樂聲裡,余皓倚在周升肩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幕。沒有驚天動地的變化,也沒有萬獸齊鳴與磚瓦飛旋,就像五十億年來的每一次日出,平凡卻不平凡,滋養著萬物賴以生存的世界,一道陽光灑進靈魂,交錯的夢與現實頃刻分開,涇渭分明。

  太陽照常升起,陽光暉映世間,周升忽然朝余皓說:「咦?你看西邊。」

  「啊?還有另一個太陽?」歐啟航問。

  眾人都笑了起來,余皓朝西邊看去,說:「月亮還在。」

  一輪滿月很淺很淺,卻依舊掛在天幕上,淡得快要看不見了。

  周升側頭,趁著這時候,輕輕地吻了下余皓的耳朵,余皓頓時從脖子紅到耳根,朝周升正色說:「我想起不少事兒,回家再和你慢慢算賬。」

  周升:「呃……」

  第165章:尾聲

  兩天後,調查事務所。

  秦國棟拿出一個塑料袋,裡頭裝著金烏輪的芯片,遞給周升,周升接過。

  「我得回去接手任沖的爛攤子。」秦國棟說,「特別調查組還沒取消,總得有人看著。」

  周升接過芯片,轉手遞給歐啟航,歐啟航受寵若驚道:「真的可以借給我嗎?」

  「余皓答應你了啊,」周升說,「就是我答應的,借你玩一年有什麼的。」

  余皓說:「如果中央處理器沒有能源,估計就不能再啟動了。」

  歐啟航端詳袋子裡的線路,說:「嗯我試試吧。」

  周升說:「千萬別拿到你們的學校實驗室裡去啊。」

  「那當然。」歐啟航說,「我只在家裡研究它,不會告訴別人的。」

  一個月後,報社。

  周升騎著共享單車,傍晚時來到報社外頭,進去找余皓。司徒燁拿著個壎,正在教陳燁凱、歐啟航、傅立群與林澤吹壎。

  「喲,人這麼齊?」周升詫異道,「怎麼突然學起這個來了?」

  余皓正在寫稿子,整個人簡直都要炸毛了,又是啊啊啊寫不完,司徒燁笑道:「練著玩。」

  「學的啥?」周升也拿了個,說,「我也玩玩?老婆不著急,你先寫。」

  「《紙短情長》」歐啟航正色道:「抖音神曲。」

  周升嘴角抽搐,司徒燁又說:「你不用學。」

  余皓看了眼周升,周升更是莫名其妙。

  兩個月後,三甲醫院。

  眾人拿著花與果籃,衝進了住院部黃霆的病房裡。

  「你們怎麼都穿得這麼正式……」黃霆看了眼他們,所有人卻視他為無物,直奔另一張病床上的骨髓捐獻者。

  「謝謝你!」陳燁凱眼淚都出來了,去握捐獻者的手,余皓還是第一次看陳燁凱這麼哭,不禁也想哭。

  「謝謝你,大哥。」周升朝那男人說。

  「不客氣不客氣。」那捐獻者說。

  「謝謝您救了我們的弟兄!」傅立群道,「以後您有什麼吩咐,儘管提!」

  黃霆:「……」

  黃霆只得無聊地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

  半年後,北京機場。

  「我走了啊。」傅立群傷感地在機場與朋友們告別。

  周升說:「別哭哭啼啼的了,哎,國慶去德國找你玩,過幾個月又見面。」

  「行!」傅立群說,「少爺,少奶奶,我……」

  余皓笑著與傅立群擁抱,陳燁凱、黃霆也依次與傅立群擁抱。

  「黃霆你早點回去。」

  「沒關係,恢復得很快。」黃霆答道。

  歐啟航飛奔而來,喊道:「立群哥!」說著飛身躍起,抱住傅立群。

  岑珊笑著在一旁看他們,傅立群轉身,與岑珊牽著手,前往安檢。周升只低頭看手機,時不時一瞥傅立群,等他離開。

  余皓則側頭看周升,周升別過臉去,余皓瞥見他編輯了一大段微信內容,想發給傅立群,最後卻全刪了。

  「哥哥!」

  就在傅立群即將排到的時候,周升終於喊道,走出幾步。

  傅立群站著,轉頭,落寞地看周升。周升按捺不住,上前幾步,卻停下腳步,兩人就這麼靜靜互相看著。

  「我愛你!」傅立群笑著喊道,側頭不再看周升。

  「我也愛你!」周升旁若無人般地公然大喊道。

  眾人忍不住大笑,周升牽起余皓的手,走了。傅立群過完安檢,坐在岑珊身邊,搖搖頭,終於哭了起來。

  八個月後,家裡。

  余皓刷指紋開門,聽見家裡女孩的笑聲與周升的瘋狂大笑。

  「回來了回來了,」周升饒有趣味道,「快叫嫂子,去。余皓,安琪來了。」

  「嫂子好啊。」安琪笑道。

  「妹妹好。」余皓說,「今天採訪去了沒能接你。」

  「沒事兒,我哥去了。」安琪說,「我給你帶了巧克力。」

  余皓說:「住幾天?」

  「明天就出國了,」安琪道,「正好來看看你倆。嫂子,我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余皓給安琪與周升做手沖咖啡,說:「夢裡吧?」

  周升:「唔……」

  安琪說:「真的好像在夢裡見過。」

  余皓說:「周升從來沒告訴過我有個妹妹。」

  安琪說:「哎你不知道,我媽以前總是很煩,老是嘰嘰呱呱地說,覺得我哥他……」

  周升一拍大腿,說:「哎!想起一個事兒。你再給你嫂子說一遍?我保證他要笑死了!」

  余皓明白了什麼,多半是周升那個繼母,想把這個與周來春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嫁給周升!難怪了,心想我就這麼容易吃醋嗎?!

  「啥事兒?」余皓笑道,「剛剛我聽你倆笑得正高興……」

  安琪正色道:「就是前幾天,聽我媽說的……哈哈哈哈哈哈——」

  安琪還沒說出口,自己先笑得不行,周升也笑得趴在桌子上,余皓一時啼笑皆非,看著這兄妹倆。

  「周來春那傻逼哈哈哈哈——」

  余皓:「???」

  余皓頓時來了興致,說:「不許笑了!快說啊!」

  「哈哈哈哈——」安琪總算憋住了,斷斷續續道,「周來春生了個娃兒,不知道為什麼,和他老婆吵起來了,去驗DNA,結果……是司機的娃,哈哈哈哈——」

  周升道:「司機很英俊好嗎!幹嗎瞧不起司機了!曉芹和我家司機現在私奔了!這是真愛啊!司機老婆上我家正捉姦呢……」

  余皓頓時爆發出一陣狂笑,差點把咖啡打翻了。

  「那怎麼辦?!」余皓叫道,「我看又要來折騰我們倆了!」

  周升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無奈攤手。

  安琪說:「哥你不想回去管公司嗎?」

  「你哥現在是事務所主管啊。」余皓說,「考研結果馬上就要出來了,還要去讀研究生呢。」

  安琪笑得不行,癱在椅子上,說:「哎呀我也不知道你們了,自己看著辦吧。」

  「結果出來了,」周升朝余皓說,「筆試過了。」

  余皓:「過了?」

  周升道:「下周去面試。」

  余皓:「過了?!你怎麼不說!」

  周升道:「哈哈哈哈明顯老白眼狼這個八卦更有趣啊哈哈哈,考研算什麼!!」

  余皓馬上去翻準備好的禮炮,朝著周升頭上拉,「砰」一聲綵帶飛了兩人滿頭,安琪尖叫一聲跑開,余皓還以為把她嚇著了,安琪卻道:「給我一個!恭喜恭喜!」

  「準備了一箱!」余皓大喊道,「太好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研究生的老婆了!」

  周升:「……」

  安琪和余皓一起,開始狂拉禮炮,把家裡弄得一團糟。

  「恭喜老周總喜添愛子!」安琪顯然也很不待見周來春。

  「哈哈哈哈——」余皓笑倒在沙發上,喊道,「恭喜恭喜!」

  一年後。

  歐啟航在計算機上開始分析金烏輪的線路,秦國棟進來坐下。

  「他答應再借你一年?」秦國棟問。

  「對。」歐啟航看著計算機屏幕,答道,「反正現在也沒法用了,周升說他拿著也沒用,先暫時借給我,要用的時候隨時來找我拿。」

  秦國棟說:「給你申請的實驗室費了這麼大力氣,還是沒能分析出來。」

  歐啟航拉過轉椅,說:「很難,這是另一個文明做的產物,能知道是干什麼用的就不錯了。中央處理器現在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能源接口,看上去像是得從恆星裡直接抽取能量。」

  秦國棟說:「你打算找份什麼工作?」

  歐啟航答道:「讀研,別亂碰它,我得出門一趟,下禮拜回來。」

  秦國棟背著手,看了眼分析器上的金烏輪。歐啟航收拾實驗室裡的東西,忽然道:「秦老師,我可以問一個問題麼?」

  「什麼?」秦國棟回頭道。

  「你在一開始的時候,有沒有動過把金烏輪據為己有的心思?」歐啟航說,「我其實很好奇,還是說你最後發現它已經沒法用了,才把它還給周升?」

  「這很重要?」秦國棟說,「深究過程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了。」

  歐啟航說:「我就是好奇,誰知道萬一把中央處理器成功充電了,你會不會又拿來用。」

  秦國棟答道:「到了那時候,自然有人來阻止我,邪不勝正,我可沒有任沖這麼自大。」

  歐啟航笑道:「是吧,不過我覺得你也許動過這念頭。」

  「實話說,真沒有。」秦國棟道,「我這一輩子,總要被洞察人心所累,知道了太多人的內心,人在這世上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何苦呢?操縱、玩弄人心對任衝來說,或許很滿足他的權力慾,可一旦成功了,也就意味著……」

  歐啟航說:「也就意味著這世上只剩你一個人了。」

  「對。」秦國棟點頭道,「萬物都已被自己的精神入侵,你成為了唯一的神,何其孤獨,何其不幸?」

  歐啟航說:「那倒是的,慾望一旦全部被滿足,活著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秦國棟道:「你上哪兒去?」

  「澳大利亞,玩。」歐啟航說,「回來給您帶特產,拜拜。」

  報社。

  林澤與司徒燁拉著行李箱進辦公室,林澤朝金偉誠與坐班的責編說:「金老師,值班就辛苦你們了。」

  「玩得開心。」金偉誠道。

  三月,澳大利亞,哈迪大堡礁。

  南半球盛夏,大堡礁近乎透明的海水如果凍一般,水屋林立,珊瑚礁呈現出漂亮的藍綠色,在近海海底鋪開。陽光燦爛,一眼能看到海底,玻璃底小艇紛紛橫過,如懸浮在空中,藍天、白雲,與海水共成一色。

  余皓倒時差睡得昏天黑地,前一天晚上抵達時外頭黑乎乎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早上睡醒時,面海的水屋被窗紗籠著,外頭照進萬丈陽光。

  「快起來!」陳燁凱道,「都幾點了!」

  余皓身邊床上,周升已不知去向,被裡還留著他的體溫。

  余皓一看時間,馬上一個激靈,歐啟航也跟著進來,說:「起來換衣服啊!快開始了!」

  余皓:「……」

  「為什麼你們什麼都不穿,我就要穿襯衣!」余皓道,「我也想下去浮潛啊!」

  「我們哪裡沒穿!」陳燁凱說。

  歐啟航:「就是,明明穿了沙灘褲。」

  歐啟航、陳燁凱各自赤裸上身,非常有遊客的自覺,還打著赤腳,把余皓推到洗手台前,歐啟航給余皓涂防曬,陳燁凱幫他抓頭髮,雞飛狗跳一陣,陳燁凱看了眼腕上的潛水表,說:「好了,時間到了你就按路線走過去。」

  歐啟航道:「我們先走了!」

  余皓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深吸一口氣,站了一會兒,拉開門出去。

  林澤打著赤膊,穿著條沙灘褲,等在水屋門口,把壎湊在唇邊,門一開,音樂隨之響起。

  余皓笑了起來,那是他們苦練了好幾個月的抖音神曲。

  「你陪我步入蟬夏,越過城市喧囂,歌聲還在遊走,你榴花般的雙眸,不見你的溫柔……」

  余皓跟著音樂唱道,走出長廊,林澤抑揚頓挫地吹著壎,跟在他的身後。長廊盡頭,陳燁凱現出身形,開始吹壎,跟進。

  「我真的好想你,在每一個雨季,你選擇遺忘的,是我最不捨的——」

  司徒燁等在花園中,朝余皓笑了起來,那笑容陽光燦爛,與余皓一起唱道:

  「紙短情長啊,道不盡太多漣漪,我的故事都是關於你呀。」

  石子路上,岑珊吹起壎,眼中帶著溫柔的笑意,陪伴余皓走向碼頭。

  歐啟航等在碼頭,吹起壎,加入了他們。余皓踏上玻璃底小艇,船工划槳,貢多拉般的小船搖曳著,劃入了透明的大海。

  這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晴天,余皓站在船頭,望向海面中央的珊瑚島。那裡有一道以白玫瑰堆起的拱門,傅立群與黃霆都身著襯衣,陪伴周升安靜等著。周升正隨手扯了幾下裝飾用的玫瑰花瓣。

  五艘裝飾成貢多拉般的小船,在那透明的大海上,緩慢懸浮,靠近小島。

  余皓眼望島嶼上,等待自己的周升,司徒燁在旁唱道:

  「怎麼會愛上了他,並決定跟他回家,放棄了我的所有我的一切無所謂……」

  「紙短情長啊,訴不完當時年少,我的故事還是關於你呀。」

  貢多拉靠岸,余皓下船,穿著白襯衣、黑西褲,走向被大太陽照得得汗流浹背的周升。周升今天看上去很帥,但也很熱,不時還松下脖子上的領帶,頭髮上汗津津的。

  「來啦?」周升道。

  「睡過頭了。」余皓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沒人進你夢裡喊你,你就起不來床了。」周升帶著醉人的微笑,低頭親吻余皓,牽起他的手,走向裝飾滿白玫瑰的拱門。司徒燁馬上掏相機,把這一瞬間定格。

  一年半後。

  「……這裡還有一個項目,居然是用橡皮艇帶著我們衝進瀑布里去!周升一定要拉著我去玩,結果當場就被澆成了落湯雞。」

  陳燁凱收到的照片上,是余皓與周升打著赤膊,穿救生衣,被淋得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以及另一張在瀑布前的合影。

  「奇琴伊察好熱,被曬黑了不少……」陳燁凱拿著照片,又念道。

  照片上是穿著襯衣黑短褲的周升,在蹴鞠場上踢球,余皓抓拍住了周升瀟灑出腳,把練習用足球踢出弧線的瞬間。

  「我們跟著一個探險車隊。」岑珊在維也納家裡的窗邊,對著陽光唸余皓與周升寄來的信,傅立群看照片,上面是他倆與幾名探險隊員,在沙漠裡露營,比了個「耶」的手勢。

  傅立群說:「居然還真的去了?」

  岑珊問:「怎麼對樓蘭這麼執著?」

  傅立群一笑,過來從身後抱著岑珊,兩手摸了摸岑珊隆起的小腹。

  「這倆傢伙能趕得及過來參加咱們的婚禮嗎?」岑珊道,「下個月就得滾過來了啊。」

  傅立群說:「來得及,放心吧,機票都買好了,我看看?」

  傅立群翻看照片,說:「夢中的樓蘭啊,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看的就是關於它的電影嗎?」

  岑珊說:「當然記得了,還一直被蚊子咬呢……穿過雅丹魔鬼城,是遼闊的一片無人區。沒看到羅布泊,晚上有狼整夜整夜地叫,想起了傳說中的『空手套白狼』。」

  傅立群笑了起來,岑珊翻了最後一張照片,上面是余皓與周升蒙著臉抵擋風沙與烈日,只露出眼睛,在古城廢墟前盤膝而坐的合影。

  「在拉姆拉廣場叫了個出租車……前往亞歷山大燈塔。」

  洛杉磯,施坭坐在院裡的鞦韆上,低頭讀信。

  「……最早的大燈塔已經沉入海底,埃及在2015年重建了它。」施坭看見照片上,余皓與周升在亞歷山大燈塔下,周升坐在欄杆上,余皓站著,朝鏡頭笑,似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麼。

  「古巴比倫空中花園還沒被找到。」黃霆翻過照片正面,「但我們造訪了巴格達南部的古巴比倫遺址……媽的,你倆膽子也太大了,伊拉克不是還在打仗嗎?」

  照片上是余皓、周升與哨兵的一張合影。

  「然後周升差點就把扮喪屍的打了……」

  歐啟航翻看余皓郵寄來的照片,上面是環球影城裡「行尸走肉」項目外,周升與余皓的合影。

  「還好我拉住了他。」歐啟航哭笑不得,「我也好想去環球啊!太刺激人了!」

  「紙短情長,不及細表……」

  余皓坐在龐貝古城遺址前,膝蓋上攤著板子,低頭寫信,把他倆剛拍好的照片放進信封裡,投遞進郵筒中,周升抬頭看龐貝遺址,說:「最後一封了?」

  「嗯給梁老師的。」余皓說,「沒了。」

  周升說:「那去我的夢裡?」

  「走。」余皓笑道。

  翌日,兩人起得很早,準備看完這最後一個景點,就坐中午的飛機,去維也納參加傅立群與岑珊的婚禮。

  科洛西姆,破曉前的魚肚白投來些許光線,夏天的清晨是羅馬最涼爽的時候,周升與余皓穿著長袖外套,走進了競技場中。

  周升站在黎明前的黑暗裡,環顧四周,再抬頭看觀眾席,余皓脖子上掛著相機,在觀眾席上坐下,看著場中的周升。

  「嘿,boy!」余皓朝場下喊道。

  「嘿!」周升答道。

  余皓說:「這回你想挑戰誰?」

  周升:「不想挑戰誰,來巡視下。」

  余皓說:「你上來?」

  周升道:「你下來。」

  「你上來。」

  「你下來。聽話。」

  余皓只得從樓梯上下去,來到周升的身邊,說:「我還想給你在高點的地方拍張照。」

  「噓。」周升拉起余皓的手,「太陽出來了,就在這裡看。」

  余皓與周升牽著手,就像兩個從時間長河中走來的旅人。

  太陽升起,照亮了這沉睡的世界,喚醒了眾生,它的光芒環繞著他們,光線從古羅馬競技場的許多個門洞中照耀進來,每個窗洞就像一扇門——通往億萬個燦若星辰的夢境世界的門。

  ——奪夢‧The End——

  【其實狗也不是太可怕,狗是人類的朋友啊。】明信片上手寫了一行雞飛狗跳的字。

  林澤拿著明信片,說:「那小子怎麼突然給我寄了這麼一張明信片?還是莫奈的畫?」

  司徒燁無聊道:「應該又去巴黎玩了吧?!余皓弟弟啥時候回來啊!這也出門太久了吧!」

  「別人稿子照寫,你管他的。」林澤說,「為什麼是日出印象呢?」

  司徒燁:「你管他什麼印象,我無聊啊!我也想出去玩!我還想去澳大利亞!我想去南極!想去克羅地亞看君臨城……」

  林澤:「國慶假一定帶你去!不要喊了!知道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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