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術、法寶、神通,以及天地間浩浩瀚瀚的靈氣,一夜之間消蹤匿跡,眾多驅魔師盡成凡人。

三百年後,五胡入關,拉開了華夏大地一場大動盪的序幕,亦隨之帶來了千魃夜行,神州覆滅的末日。

幸而在這萬法歸寂的長夜裡,尚有一枚星辰,在地平線上熠熠生輝。

心燈現世,光耀四野,一名年方十六,並將在二十歲那天結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踏上了找回被封印的天地靈氣的道路——只剩四年時間

前路荊棘重重,看上去不太像能成功的樣子。

陳星:「關鍵現在全天底下就只有我一個驅魔師,唯一能用的法術就是發光,我能怎麼辦?」

耐心等候吧,待定海珠再現人間之際,眾生浮沉的命運軌跡,將被徹底打亂重新交匯。

陳星:「給我配個正常點的護法武神行嗎?」

你的護法不是很能打嗎?

陳星:「能打是能打,可他瘋起來連我都打……」

這沒辦法,怪就怪你自己色令智昏吧。

錦鯉受X情緒不穩定攻。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主角:陳星、項述  配角:馮千鈞、拓跋焱、肖山、謝安、苻堅、慕容沖、王子夜

 

1 森羅萬象

1 囚犯請您將全城壯丁,集合到一起,供我品鑑

  晉太元四年,二月初一,襄陽。

  風雪突如其來,一夜間席捲了這座千年古城。寒潮將城中所剩無多的明暖燈光悉數凍住,唯余滿城「沙沙」的雪聲與紅泥爐中剝裂的炭響。

  城外,二十萬秦國大軍重重圍困,等待與守城的晉軍發起最後的決戰。

  陳星現在兩眼一抹黑,相當焦慮,自己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偏挑這個時候來?使勁渾身解數混進襄陽城後,還得大海撈針般找一個人,就算找到了,明天早上怎麼出城?

  襄陽城被圍了足足一年,時至今日,早已彈盡糧絕,士兵餓得沒力氣打仗,百姓餓得沒力氣逃跑,卻都有力氣罵人。一時城中群情洶湧,全在鬧事。

  進城後,陳星好不容易找到負責守城的梁州刺史朱序,表明身份,還未說明來意,刺史便火速召集了麾下一眾軍師武將,霎時滿滿一廳堂的人,或站或坐,等待陳星發言。

  「你再說一次,當著大家的面說說,你是什麼來著?」朱序問道。

  陳星一身黑袍,端坐在他的面前,認認真真地回答道:「七一驅,木哦魔,師。」

  朱序朝眾人說:「他說他是個法師。」

  「不是法師。」陳星耐心解釋道:「是驅魔師,我說第三次了。」

  刺史府正廳內燈光璀璨,照亮了他的臉龐,陳星穿著一身黑,襯得皮膚白皙,一身暗紋錦緞漢袍,抱一鎏金小手爐,腰佩一小小藥包,蹬一雙涉雲靴。

  他的眉眼間蒙著一條黑布,露出純美的紅潤嘴唇與高挺的鼻樑——是個瞎子。

  「自我介紹下,我叫陳星。」少年又說:「神州驅魔師第四百八十一代傳人,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驅魔師,今年十六歲,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漢中人士,繼承人間驅魔大業,前來襄陽公幹,望朱序大人予以協助,喏,您看,這是大晉吏部尚書,謝安謝大人開具的文書。」

  刺史府內,廳堂中站了滿地人,眾位軍師交頭接耳,麾下武將無數,都一致以懷疑的眼光看著這名不速之客。

  「謝大人?」眾人傳看了少年提交的手諭,朱序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問:「援軍呢?我找謝安要援軍,給我派了個法師,這是什麼意思?」

  陳星誠懇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重申一次,我也不是法師。」

  議論聲稍停,刺史朱序心跳加速,問出了一直徘徊在心頭的那句話。

  「你能幫我退去城外大軍麼?」

  陳星撓了撓脖子,想了想,答道:「不好說,得看情況,我看八成退不了。」

  「驅魔師。」一名參將觀察良久,開口道:「你會撒豆成兵?」

  「不會。」陳星乾淨利落地答道。

  「你夜觀天象不曾?」朱序說:「能否呼風喚雨,助我襄陽全城上下,得脫眼前險境?」

  陳星:「???」

  陳星指指自己蒙眼布,意思你讓我夜觀天象?我也要看得到才行吧!

  「小子!你可會什麼法術,變什麼戲法?」又一名武將說:「哪怕到百姓們面前去露一手,讓大夥兒有信心守城也行!」

  陳星臉上現出無辜的表情,答道:「撒豆成兵都是書上寫出來騙人的,世上沒有這等法術,至少目前還沒有。」

  「哎——」

  刺史朱序連同廳內所有人,全都洩了氣。

  「刺史大人。」陳星又朝說:「我此行目的,是來找一個人。」

  廳中人等便紛紛散了,朱序本以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當即索然無味,答道:「什麼人?」

  「對我來說,命中注定的人。」陳星認真道:「我的護法武神,就在襄陽城裡。這個人,對我、對全天下來說,都非常重要。」

  朱序一臉疑惑地看著陳星。

  陳星又解釋道:「這位命中注定之人,在我夢裡出現過三次,一次比一次清晰,直到最後這一次,我很確定,此人就在襄陽城中,只要找到他,我就……」

  朱序如窺見希望,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就能助我破去秦國大軍?」

  陳星誠懇解釋道:「不是……我就得趕緊走了,大家都很忙的,不敢耽誤您打仗。」

  朱序:「……」

  「請您將全城壯丁,集合到一起。」陳星又說:「供我品鑑……供我挑選出這位護法武神,我向您擔保,此事攸關神州大地千年福祉,您不會後悔。」

  朱序本想說你開哪門子玩笑?奈何這少年卻又不像在說謊,若真要尋他消遣,當不至於在這最危急的時刻進城,說實話,朱序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混進城裡來的。興許是苟活的日子也沒幾天了,或是那句「千年福祉」打動了朱序,反正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好歹他持有吏部文書,朱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想看看這小子究竟在弄什麼玄虛。

  「壯丁都充入軍中了。」朱序冷淡地說:「你在軍隊裡找,找到以後再說。」

  一個時辰後,城中所剩的一萬兩千兩百名官兵,民兵全部被叫了過來,在刺史府外的場上緊急集合,不少人還打著呵欠。

  黃昏時分下起了小雪,刺史府門前擺了一張榻,陳星坐在那軟塌上,面朝底下黑壓壓的人群,下面議論紛紛,一連多月,入冬後便都餓著肚子,軍隊一集合起來,頓時彷彿有了宣洩口,紛紛開始叫囂。

  「安靜!安靜!」為首武將馬上開始喝斥。

  朱序眼看情況不妙,這麼下去估計要暴動了,忙道:「快開始。」

  陳星:「……」

  陳星的手微微發抖,稍稍抬起,又放下,刺史府一名軍師注意到這個細節,低聲說:「你好像有點緊張?」

  「我一點也不緊張。」陳星馬上否認了這個居心不良的指控。

  不在這些人裡頭,陳星等了很久,期望裡的指引沒有出現,他側耳聽,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只有下雪的「沙沙」聲。

  心燈,快……快點告訴我,護法武神在何處?快來不及了!

  人聲鼎沸,底下軍士們漸漸開始憤怒咒罵,有人開始討要軍糧,剎那間在蒙眼布帶來的黑暗中,遠方出現了一道閃光。

  找到了!陳星馬上起身,朝著那閃光快步走去。

  「哎!哎!」守在朱序等人身邊的武將忙紛紛道:「你上哪兒去?!」

  陳星穿過官兵隊伍第一排,快步走向校場東側,朱序只得下了台階跟上,緊接著武將們紛紛遣散兵士,趕他們回去,眾人見又是一場鬧劇,紛紛發出無可奈何之聲,罵了幾句,各回各家。

  離開校場,再轉入刺史府,陳星四處轉頭,來到府中西側。

  「這是哪兒?」

  朱序與一眾兵士打著火把,匆匆趕到,俱眼望陳星。

  「地牢。」朱序說。

  一道白光轟然照亮面前,更近了。

  「把門打開。」陳星認真說。

  「你不能進去!那裡是……」一名武將正要阻止,朱序卻示意把門打開。

  陳星就這麼蒙著眼,走過刺史府地下,點著油燈的昏暗甬道,轉了個彎,徑直進了地牢最深處。面前那道光時隱時現,猶如心跳一般,忽而滿室光明燦爛,忽而萬籟俱寂一片黑暗,在牢房最深處不斷閃爍著。

  地牢深處,兩側的牢房內儘是森森白骨與哀嚎的囚犯,甬道的盡頭,鐵牢房裡,傳來一陣垂死困獸般的低聲呻吟。

  陳真在最後的牢房外停下了腳步,隔著鐵柵欄,安靜站著。

  囚犯是個男人,男人被鐵鏈捆著,蜷縮在地上,全身上下,唯獨腰胯上掛著破爛爛的短褲,面前放著一個發霉的木盆,水槽早已見底,顯然已無食物與飲水好幾天了。如今大軍圍城,城中連良民求生都十分困難,更無人來管一名囚犯吃喝。

  那男人披頭散髮,瘦得肋骨嶙峋,身上、腿上、背上滿是鞭痕,在這發霉潮濕的囚室最深處,早已病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雖已是半個死人,蜷著身體時,卻終究能看出身材高大,唯獨面目污髒,不辨五官。

  「麻煩您把門開一開。」陳星說。

  「不行!」主簿阻止道:「小子!你不知此人來歷!不可放他出來!」

  陳星認真道:「心燈選了他。」

  「放你娘的狗屁!」一名武將終於按捺不住,開始罵人了:「騙子!大人,此人是個騙子!」

  朱序卻沒有說話,示意將牢門打開。

  陳星走進牢房,跪在了那男人身前,男人十分安靜,一動不動,緊接著,陳星摘下蒙眼的黑布條,現出清澈雙眸,觀察那男人。

  眾人:「……」

  陳星朝那男人說:「你還活著麼?」

  男人緊閉雙眼,額頭滾燙,卻凍得不住發抖,嘴唇青紫,牢中充斥著一股腹瀉後的鐵鏽氣,卻因多日未曾進食,全身虛脫,已到了彌留之際,被陳星戳了那麼一下,頓時發瘋般地喘息起來。

  陳星馬上單膝跪地,一手按住他的額頭,緊接著,那男人睜開雙眼,嘴唇微微發抖,最後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陳星馬上示意左右打開鎖鏈,抱起那男人,發現此人雖既餓又病,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身材架子卻依舊十分沉重,身長近九尺,橫抱是抱不起的,只能改成半背半拖……

  「搭把手啊!」陳星皺眉道。

  刺史朱序與眾人一臉疑惑地看著陳星。

  「他在裝瞎!」主簿說:「裝的!真是個騙子!」

 

 

2 初遇我藥都給他吃了,你現在告訴我他身上有幾千條性命?

  一炷香時分後:

  刺史府上關於陳星的身份,早已吵成了一團,眾人紛紛表示,這少年來意相當可疑,必須好好調查一番。

  朱序說:「謝安簽發的吏部文書不會有假!你讓我怎麼辦?」

  參將道:「憑一封文書,也斷然沒有提走一名死囚的道理!」

  「恐怕是城外派進來的奸細!」又有人道:「死囚俱是無惡不作之人,哪怕城破,也決計不能放他們活路!」

  府上客房中:

  陳星將那男人放在榻上,坐在門檻上直喘氣,抹了把臉,出去倒了點水,打開腰畔藥囊,取出一丸丹藥。掰開那男人的嘴,那人只緊鎖牙關,不住打顫,竟喂不進去。陳星尋思良久,只得嚼碎了藥丸,含了些許冷水化開,捏著他下顎,對著嘴給他強行喂了過去。

  是他嗎?陳星皺眉端詳他臉龐,回憶夢中所見,飄滿大雪的襄陽城,城中那建築正是刺史府,沒有錯。方才心燈閃爍了三次,第一次指引他前往地牢,第二次在地牢前閃了下,第三次,則是落在牢房最深處的囚室中。

  「你是什麼來頭?」陳星給他擦了下臉,喃喃道:「為什麼被心燈選中的人是你?」

  外頭有人通傳,朱序要見他,陳星這邊尚未安排穩妥,正想讓朱序稍作等候,來人只不走,固執地等在門外,陳星無奈,只得匆匆跟了出去。

  雪下個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樓台第三層高處,眺望襄陽全城。

  陳星來到朱序背後,面朝滿城燈火,遠方若有若無,響起笛聲,猶如吹笛之人正在哀哭。

  「給我解釋清楚。」朱序說:「否則不能讓你帶這死囚離開,不管你是不是什麼驅魔師。」

  陳星打量朱序,忽然開口問道:「大人,您相信世間有神仙,有妖怪?您相信我有法力嗎?其實我猜您是不信的。」

  朱序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今日所為,不過是為了在他們面前,穩定軍心。說實話罷,莫要再扯謊,你的真正目的,是這囚犯,我猜得對不對?誰讓你來提走他?不可能是謝安。你是胡人派來的?」

  說著,朱序又嚴肅起來,一字一句道:

  「給我想清楚了再說,說錯一句,你就要人頭落地。哪怕這城明天守不住,今天我也是城主,隨時可以斬了你。」

  陳星注視朱序腰畔佩劍,再觀其眼神,知道朱序開始察覺不對了——在他人眼裡,自己不過是一名裝神弄鬼的少年。先前他在眉眼間蒙著黑布,只為了能更敏銳地感覺到心燈,這倒不是蓄意欺騙。而事實上,就連陳星也萬萬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偏偏是名死囚。

  陳星答道:「行,都告訴你,想拔劍,等我說完再動手。」

  朱序回過身,注視陳真雙目,冷冷道:「說。我看你編得出什麼花兒來!」

  「這事兒真要從頭說,當真是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既然刺史大人執意要聽,告訴您也無妨,人間法力是有的,就在三百年前。」

  朱序眉頭微皺,不料陳星又開始提所謂「法術」之事。

  「三百年前,人間有妖,有法力,也有法力高強的人……」陳星只得假裝看不見朱序臉色,走到一旁,緩緩解釋。

  那年漢章帝在位,班超出使西域,定下西域百年之策。神州大地姓安居樂業,方士、武士、丹士之業鼎盛。口耳相傳中的所謂「妖族」,被強大的驅魔師們,驅逐至益州西南與夜郎國十萬大山一帶,布下結界重重圍困,自生自滅,再也無法干預中土。

  群妖既除,人類就只剩下一個使命——求長生。

  方士們相信只要與天地溝通,吸取靈氣,修煉法術,便能長生不老。但就在某一天裡,世間所有的「法力」一夜間盡數消失了。

  消失得毫無徵兆,天底下一切法寶眨眼盡成廢鐵,除妖所用的神器也俱成凡兵。真訣、法術統統失去了效力,大到移山填海,小到五鬼運財等術,任你如何催動,都再無作用。

  「沒了。」陳星朝朱序作了個無意義的手勢,說:「從此以後,神州大地便再無任何法力。這也就是驅魔師們所說的『萬法歸寂』。」

  「哦?」朱序皮笑肉不笑地說:「所以,現在呢?」

  陳星遺憾地說:「有人說,是釋放天地靈氣的『玄門』關上了。」

  老子有言「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當時的人,認為天地靈氣是從天境虛空中看不見的「玄門」所釋放出,沒有法力,興許是玄門關上了。於是他們祭請上天,拜祀山川,用盡了一切辦法,統統沒有用。

  幸而妖族未曾大規模作亂,畢竟在驅魔師盛行的那些年裡,妖怪們都被打殘了,新的飛禽走獸而要修煉為妖,也得吸取天地靈氣。沒了靈氣,自然就無法興風作浪,畢竟光消耗妖力做壞事而沒有採補,只出不入也是很累的。

  萬法歸寂有利有弊,沒有妖怪,人間自然也不再需要驅魔師。

  但問題出在另一處上——妖修煉不出來,「魔」可未必。

  「魔就是世間的怨氣。」陳星說:「人間枉死者,是有怨恨的。萬物生於天,歸於地,死後入天脈輪迴,這怨氣卻不得消弭。說白了,就是瘟疫啊,戰亂啊,饑荒啊,死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聚集怨氣。」

  惠帝年間,皇族司馬家爭奪帝位,共計八十萬人死於內戰。關中大旱連年,饑荒頻發,餓死、病死二百餘萬人。

  永嘉年間,匈奴人劉淵破壺關,攻陷洛陽、劉曜攻破長安。關中、關隴等地死一百八十萬人。晉人衣冠南渡,逃往建康,憑長江天險而治。

  羯人石勒克晉陽,並州一地,百姓死傷逾二百萬數。

  鮮卑慕容氏與晉將恆溫一場大戰,死四十萬人。鮮卑、匈奴、羯三族於中原大肆劫掠,從不帶糧草,稱漢人為「兩腳羊」,沿途充作軍糧。晉廷二十年前所計量中原人口足有兩千萬,及至冉閔滅羯趙之時,重計百姓人數,不足四百萬人。

  但好景不長,冉閔城破,被慕容氏所殺,失冀州,百姓再遭屠掠。

  「算完再抹個零。」陳星朝朱序說:「刺史大人,兩千萬總是有的,這裡頭一千多萬是漢人,死在五胡鐵騎下。數百萬胡人自相殘殺,又加劇了怨氣的誕生。」

  哪怕明知陳星在撒謊,朱序仍聽得入了神,答道:「天下大亂,人命如草。」

  陳星說:「追溯到更久之前,魏、蜀、吳三家分天下,百年間戰事不休,戰死之人以千萬計。所以,神州大地在過去的三百年中,死了超過三千萬人。這三千萬人的怨氣,在天地間徘徊不去,早已遠遠超出了神州能容納的限度,再這樣下去,等不到幾年,很快就會孕育出『魔』來。至於『魔』是什麼來頭,我也從未見過,史料記載極少,且先按下不表了罷,揀點重要的說。無非是總得有人,須得提前作好準備,隨時提防魔的出現。」

  「我家祖上是晉陽人士,父母早逝,苻堅與慕容氏壺關一戰後,遷到華山避世而居。」

  陳星還清楚地記得九年前的那場大戰,哪怕他當時只有七歲。家中大宅起火燃燒,奶奶命一名忠僕將他送到華山深處一名舊識麾下,研識天官眾星,修習驅魔收妖之術。不知多少代人傳下的古籍,到現如今萬法歸寂的時代,早已鋪滿塵埃,再無作用。

  就在滿十六歲的這年裡,陳星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一座從未去過的大城。師父聽了以後,尋思良久,懷疑就是襄陽城,並告訴他,夢是心燈的指引。護法武神,就在這座城裡等著他,必須先找來護法,在他的幫助下,才能完成你的使命。

  「於是,我來了,就站在這裡。」陳星最後說。

  「說完了?」朱序緩緩拔出劍:「等了半天,最後你就給我編了這麼一個荒唐無比的故事?」

  陳星沒有後退,直面朱序的劍鋒,右手放在左胸心臟前,緊接著,他抬起手,手中竟然迸發出璀璨的白光,朝向朱序!

  朱序只以為這少年還打著矇混過關的主意,沒想到光芒突如其來,頓時被晃得睜不開眼。

  「這……這是什麼把戲?」朱序提著劍,一時無法下手。

  「這就是心燈。」陳星答道。

  朱序震驚道:「你果然是……法師,你能發光?這光有什麼用?」

  陳星老實答道:「沒有用,只能偶爾發發光。」

  朱序:「……」

  朱序頓時疑神疑鬼,陳星無奈攤手,光芒消退,又解釋道:「我翻閱史籍記載,得知天地將有大難,神州淪亡之際,便有心燈執守者與護法武神相隨相伴,出手驅魔。心燈忽然現世,昭示著『魔』的復生臨近,我須得找到武神,喚醒他的力量,協助人間抵禦天魔降臨的危難。」

  「什麼胡漢之爭,都是小事,天魔一出現,整個神州大地便將徹底傾覆,所有生靈都將灰飛煙滅,大地被洗滌,回到洪荒時代,一切重新開始。無論你是胡人還是漢人,大家都跑不掉。」

  「你……你……」朱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

  陳星無奈道:「我也不想好嗎?刺史大人,理解一下,你以為我想來襄陽?」

  「師父死後,我趕緊收拾東西,離開華山,雇了一輛車,趕往襄陽,混上了一艘船,無驚無險地進了城,找到城主府前,果然就是這兒。偏偏是我得繼承大統,光復人間驅魔大業,我也認了。結果也不知道為什麼,放著現成的壯丁不拉,到了地牢裡頭,找到一個癆病鬼,我還在想得怎麼出城呢!」

  此刻,主簿送上名冊,朱序劍歸鞘,接過,看了一眼。

  主簿:「囚犯的身份名錄找到了,名喚『項述』,是一名胡人。」

  朱序眉頭深鎖,對於「發光」這件事,暫且相信了陳星。

  陳星稍一沉吟,答道:「胡人漢人,對我來說……也沒那麼重要。好吧,我確實不大喜歡胡人,這可難辦了,但他也不像啊……胡人?胡人有姓項的?哪一族?」

  朱序將冊子翻到最後一頁,那是半年前押送官帶來的羈押名錄副冊,第一行映入眼簾的,驀然是「妖人項述」四字。

  主簿:「太元元年,建威中郎將本想將此人押送到建康,問明底細後斬首處決,奈何一路上無論如何嚴刑拷打,此人始終不開口。押送官在途經襄陽時,染病不治身亡,項述便被本城收監,本想移交建康,死囚太多,一時便忘了,在牢底關到如今。」

  「半年前,在關中大肆屠殺無辜百姓,血祭上天。」朱序說:「殺了胡人、漢人六個村莊共計兩千人,男女老少連著家中雞犬,都不放過,更大戰我大晉官兵,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抓住他。」

  有關心燈之事,朱序現在是勉強信了,卻帶來一個新的問題:「你怎麼會選上此人?」

  陳星難以置信道:「為什麼會選中他?我也不知道啊!」

  陳星被這麼一說,頓時也忐忑起來,難不成眼前的閃光是自己的幻覺?

  陳星接過名冊,只見上頭寥寥幾行:項述,屠殺兩千餘名百姓,胡人悍將,猜測是名武官,歸屬部族不明……有這等事?

  「我藥都給他吃了,你現在告訴我他身上有幾千條性命?」陳星道。

  「我不是讓你別放他出來嗎?」朱序說:「你還是換一個吧。」

  陳星道:「這能換嗎?換不了吧!等等,這事兒我看還得……從長計議。待他康復後我再詳細問問,萬一冤枉了他呢?」

  陳星心神不寧,匆匆轉身離去,朱序眉頭深鎖,轉向樓閣下,從城北府上眺往城牆外,遠方密密麻麻,駐紮著北方秦國遠道而來的大軍。

  同一時間,刺史府客房內,那男人驀然一聲深喘,性命回來了。

  陳星回到房中,關上門,朝門外看了看,再回頭看那男人,活了。怎麼辦?是不是還得掐死他?可別人說歸說,總得給他一個申辯的機會吧?而且這是我的護法!陳星已經把這個叫項述的男人當成了「我的東西」,不能掐死。

  當下決定,待他能開口說話再問他。於是陳星要來一盆熱水,給他擦拭身體。

  「你叫項述?」陳星觀察男人臉龐,喃喃道:「胡人?」

  男人高鼻深目,五官輪廓分明,臉龐因瘦削更顯凹陷,足足半年髭發未剃,頭髮虯結雜亂,全身傷痕纍纍,都是舊傷。

  陳星只能簡單把他擦拭,餘下只得待他恢復後,再令自己洗乾淨。擦過他的身體時,發現這人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手長腳長,腳掌大且兩腿看似健壯有力。

  我家護法看樣子就很能打架,陳星很滿意。

  陳星從藥包抽出一根銀針,扎入他腰間穴道,那男人驀然睜開雙眼。

  陳星馬上朝後稍讓了一讓,抽針湊到鼻前聞。

  「你中過毒。」陳星試探著說:「我給你服下了還魂丹,六個時辰內,你不能動,也說不了話。明天晚上這時候,你的身體將一切恢復正常,屆時吃點東西,就能慢慢恢復。」

  男人睜著雙眼,注視陳星,一雙眸子卻十分明亮,只是帶著野獸般的危險眼神,陳星稍稍側頭,皺眉,腦海中正想著左護法所言。

  「你是被心燈選中的。」陳星說:「從這一刻起,你就是護法武神了,我是大驅魔師,名叫陳星,字天馳。不過我聽說你……殺了不少人?是真是假?」

  「不管你從前做了什麼。」陳星想了想,勉強道:「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再過幾天,城若破了,也活不成,這個總歸是知道的吧?你可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男人說不出話,雙眼轉向別處,陳星拉過被子,給他蓋上,稍稍掖好些,尋思著是不是連人帶被縟先來個五花大綁,免得這人是個殺人狂,藥力一過瞬間暴起,不太好控制。若當真如此,想來自己就是首位被自己護法殺掉的驅魔師,實在太蠢了。

  但想來想去,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這人看外貌也不像瘋狗,理應不會手刃恩人才對……陳星打了個呵欠,實在困得不行,坐在桌畔,趴在桌上,側頭看他。

  半月前離開華山,跋山涉水來到襄陽,外頭全是圍城的秦軍,光是進城就花了不小力氣,連日擔心受怕,還得想個辦法盡快離開,陳星實在太累了,甚至提不起力氣找繩子綁這名喚項述的男人,本想稍作小憩,卻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聲巨響頓時將陳星驚醒。

  「秦軍攻城了——」

  「城破了——」

  陳星睡得迷迷糊糊,直起身,外頭巨響聲,哭聲,喊聲,廝殺聲頓時響成一片。

  不會吧,這麼巧?陳星馬上起身出外,只聽喊打喊殺聲已進了院內,一枚火罐從頭頂掠過,砸在刺史府屋頂上,爆出烈焰,再出門時,驀然瞥見街上男女被烈焰焚燒,在火焰中狂舞亂竄,衝了出來。

  「城破了!」一名兵士衝進來,喊道:「快走!刺史到城南去了!在那裡對敵!走!別耽擱了!」

  刺史府坐落於北面,城牆一破,此地便首當其衝,遭到騎兵輪番攻擊。

 

 

3 城破好香!

  外頭喊殺聲越來越近,陳星只得趕緊奔回房去。

  漫天儘是火球,呼嘯著飛進城中,秦軍看樣子是真的破城了,城一破,軍隊便將大舉屠城,兵荒馬亂的景象,陳星是見過的。必須想辦法盡快轉移。

  陳星進去,搖了下這個不能動也不能說話的新任護法項述,項述卻早已醒了,只看著陳星。

  陳星:「我想個辦法,先帶你逃出城去,在這兒等著。」

  這話也是廢話,項述動不了,只被裹在被子裡,陳星心想總不能背著項述跑,正要去找馬,又怕亂兵衝進來搶劫把他一刀砍了,便將項述從榻上抱下來,連著棉被裹好,塞進床底下,免得被發現。

  「別擔心。」陳星又解釋道:「我有歲星入命,長這麼大,不管碰到什麼事,都能化險為夷。」說著便出去找馬。

  陳星出了後院,馬廄裡空空如也,戰馬全被騎走了,只得出去外頭找。

  滿街全是燒焦的百姓,兵馬四處肆虐,晉軍與秦軍戰得不可開交,城外不停地往裡投火油罐,砸中什麼便點燃什麼。

  「好香!」陳星聞到燒焦的肉味,肚子居然叫了起來。

  找不到馬,卻找到一輛板車,板車就板車吧,陳星把板車抵在後院,塞不進去,得把項述先背出來。於是又跑回房,正從床底下把項述拖出來的一刻,忽然聽見刺史府外大門砰然聲響被撞開,緊接著,秦軍衝了進來!

  陳星心念電轉,馬上把項述又塞回床底下,把房內架子翻倒,枕頭,衣服扔了滿地,扯下簾子,往橫樑上一拋,打了個結,拉過椅子站上,把雙臂伸進那吊索裡,勒在兩腋下,將椅子一蹬。

  椅子剛落地,兩名秦軍士兵便衝了進來。

  陳星吊在橫樑上,圓睜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士兵。黑燈瞎火,士兵也看不出那繩子勒在哪兒,只見到處都有人在上吊,罵了聲晦氣,再看週遭,猜測此處已有人洗劫過,踹翻了桌子就走了。

  秦軍一走,陳星趕緊下來,拖出項述,然而剛拖到一半,另一夥秦軍士兵又從後院衝了進來。陳星只得趕緊再吊上去,第二伙士兵衝進來後,四處看看,也走了。

  項述:「……」

  陳星吊了約莫一盞茶時分,確認再沒人來了,才趕緊解開下來。將項述扛在肩上,氣喘吁吁地就往後院跑。

  板車沒了,卻多了匹不知道哪兒來的戰馬,像是秦馬,馬鐙上還拖著一具中箭的秦兵屍體。

  「太好了!」陳星把項述頂到馬背上,說:「咱倆一定能逃出去的!」

  但陳星忘了一件事,他運氣好,項述運氣可是平平。

  陳星上馬後便載著被子裹住的項述,一路衝出了小巷,來到側街上,只見漫天全是火箭與火罐,猶如上天傾翻了火盆,襄陽城頃刻間已成火海煉獄。

  戰馬嘶鳴間,一路顛簸狂奔,顛著顛著,陳星正想回頭朝項述說句話,忽然發現人沒了!

  「馭!馭!」陳星馬上勒馬,說:「糟糕!掉路上了!」

  陳星撥轉馬頭,趕緊回去沿路找,看見小巷與正街交匯口處,項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棉被掉下來時掀了小半,幸虧找到了,得把他綁在馬背上。找根繩子,馬鞍裡頭恰好就有!秦兵馬鞍裡隨身配備一應俱全。

  陳星在正街上把項述用被子裹好,拿繩索捆上。吃力地頂上馬背,用繩子固定好,綁上時,一隊晉軍士兵策馬衝過,喊道:「幹什麼呢!搶民女麼?」

  「男的!「陳星趕緊說:「我爹半身不遂很多年了!」說著趕緊揪著項述頭髮讓看,晉軍士兵正要彎弓搭箭射他,見是個男人便放下箭矢,喊道:「往東南邊跑!別朝北邊!刺史府被搶了!北面全是秦軍!」

  陳星道:「你們當心!」

  晉軍走遠,陳星生怕項述再掉下來,用繩索結結實實,在馬背上又捆了兩圈,打了個死結,這下確認不會再掉了,擦了把汗,正要上馬時——

  ——橫裡不知何處飛來一桿流箭,釘在了馬屁股上。

  戰馬頓時一聲長嘶,發足狂奔,衝回北面。

  「哎!哎!回來」陳星趕緊追了出去,然而戰馬一狂奔起來,載著項述,已跑得不見蹤影,瞬間消失在火海裡。

  陳星:「…………………………」

  陳星四處看看,晉軍源源不絕地衝往城北,傾巢而出,與秦軍劇烈交戰,已經殺紅了眼。也是幸而黃昏時被陳星折騰了這麼一道,雖各自散了,卻仍然未睡。否則秦軍攻城,城中響應決計不會這麼快。

  城中無論軍民老少,都知襄陽一破,便是屠城的下場,誰也活不成,是以個個拼盡了性命,頑強抵抗。

  陳星沿著大路跑了足足快一里,戰火四起,兩道民居全在燃燒,路邊滿是死屍。

  「馬呢?!」陳星怒吼道:「上哪兒去了?給我回來!」

  天濛濛亮,今天是個陰天,城中一燒起來,遮天蔽日全是黑煙,陳星被嗆得不住咳嗽流眼淚,奔過長街上的拒馬樁。已到秦晉兩軍交戰的最前線,霎時一名騎兵發現了他,騎著馬朝陳星疾衝而來,揮起斬馬刀一掠。

  陳星馬上大喊,就地抱頭一躺,那騎兵揮了個空,回頭正疑惑時,奔馬卻帶著他以高速驀然撞上了一棟民宅外拉起的晾衣繩,當即將那騎兵掛了下來,撞在地上,後腦著地,七竅流血,不住抽搐。

  太好了!陳星心想,跑過去正要撿那人武器,背後卻遠遠傳來馬蹄聲,陳星趕緊就地一躺,鑽到死去騎兵身下。

  秦軍騎兵進來後,正在爭奪襄陽城內據點,預備與梁州刺史朱序帶領下的晉軍展開巷戰。倒沒人注意到陳星。

  又一波秦軍過去,陳星知道自己這模樣去找人,也是給敵軍送人頭,便將那騎兵屍體拖進民宅中,扒了他鎧甲與裡衣換上。其時北方歷經八王之亂,晉廷衣冠南渡後,劉聰的漢、石勒的趙、鮮卑慕容氏的燕,乃至冉閔的魏,如今又是苻堅的秦你方唱罷我登場,輪番立國,胡漢混血,導致秦軍中也夾雜著不少漢人,陳星換上秦兵鎧甲後倒不顯得十分突兀,唯獨頭盔與甲冑稍顯大了些許。

  陳星匆匆忙忙,系好盔帶,筋疲力盡地往北邊跑,邊跑邊四處找落單的戰馬,尋覓項述的下落,奔過城中央的昭明台下,忽然被一名秦軍隊長叫住。

  「喂!」那秦軍隊長喊道:「哪一隊的?!」

  「我?」陳星道:「我嗎?」

  陳星一口雅言官話,那隊長便以為是長安直屬的衛隊,吼道:「慌慌張張的做什麼?到西北邊去!」

  「正要去!」陳星道:「給我匹馬!」

  「沒有!」隊長塞給陳星一面盾牌,陳星只得抱著,隊長又推了他一把,喊道:「過了昭明台往西走,押運罐車去!晉軍全軍出動了!把車推到鼓樓去!當心點!」

  陳星只得快步追上前面的一輛大車,兩馬不住原地蹦跳,恐懼嘶鳴,兩名秦兵正嘗試安撫馬匹,隊長在後面推,吼道:「快走!快!」

  遠處高處一聲哨響,城中央刺史府中射出千萬火箭,猶如火雨般兜頭而下!

  陳星正想牽走一匹馬,頂著盾牌快步跑來,隊長喊道:「到車上去!到車上去——!別管我!」

  陳星跳上車,火箭雨點鋪天蓋地傾洩而下,隊長中了數箭,頓時渾身著火,痛喊道:「救命!救命!」

  陳星只得回頭,正要撲他身上的火焰,隊長卻扳著車上罐子往後倒,裡頭全是火油,朝自己身上一潑,轟的一聲燃起,頓時在火焰裡慘叫。兩名士兵一看不得了,趕緊回頭來救,陳星忙喊道:「救不活了!別去!」

  四處起火,陳星趕緊上車,要把這一車火罐給拖開,奈何剛坐上駕車位,後面火焰便順著車斗燒上來,兩匹拖車的馬受到驚嚇,這下再也不聽指使,拖著一車熊熊燃燒的火罐,載著趕車的陳星直衝出去!

  陳星喊道:「北邊!」

  陳星調轉韁繩,竭力控制拖車的奔馬掉轉方向,從西改為北,頓時衝過了秦晉兩軍交戰的最前線,火光萬丈,轟轟烈烈地衝進了秦軍的大後方陣營中。

  「項述呢?!」陳星回頭一瞥不得了,眼看火罐一個接一個噴出火舌,那場面當真是壯觀無比,沿途居然還沒幾個人,剛衝過火牆,一小隊騎兵驚慌失措地吼道:「做什麼的?!哪裡來的人!停下!快停下!」

  「我也想停下!」陳星回頭喊道:「不聽使喚啊!」

  陳星四處尋找走失的馬匹,不料這烈焰戰車已沖上了正街,四面八方巡邏的騎兵當即魂飛魄散,全部追著陳星而去,奈何騎兵胯下戰馬如何死命疾催,速度終究有限。而陳星趕著的拖車馬卻是屁股被燒,發足狂奔起來發揮了突破身為馬的潛力,當即一夫燙馬,萬騎莫追,堪比閃電般碾過了長街,又沖回北面刺史府。

  三個時辰前,秦軍攻破襄陽內城後,將刺史府當做第一個臨時據點,正以此地為指揮處,運送火油罐與箭矢,收攏兵隊,展開巷戰。只要防線有序推進,三天內拿下整個襄陽自當不在話下,其時秦軍一眾大將,軍師正在府內商議作戰部署。

  「還沒查出述律空的下落?」

  「……一定就在這襄陽城中……」

  「襲營!襲營!」

  也合該這伙統帥倒了八輩子的黴,其中長樂王苻丕、大將軍慕容垂、中郎將石越三人正在桌前看地圖,一眾參贊則或提議火燒襄陽,或提議擒賊擒王爭論不休,拒馬樁還來不及擺上,戰線已推進到城市中央的昭明台前。留守後方的衛隊大多都與瘋狗無異,衝向城南搶人頭立功,誰能想得到這種時候會被敵軍襲營?

  「狗膽包天!」

  苻丕一聲怒喝,提了劍就要迎戰!連著慕容垂、石越在內的三名主帥,俱是以一當百的悍將,個別刺客根本不在話下,誰敢來襲營?簡直愚蠢!

  慕容垂道:「敵人到哪裡了?」

  「到門口了!」傳令兵喊道。

  話音落,接上陳星一聲:「快躲開!火油來了啊啊啊!」

  下一刻,烈焰戰車轟轟烈烈地衝進了大宅內,慕容垂剛衝出門外,與陳星打了個照面,便暗道大事不好,忙轉身逃命,陳星顧不得撞上了什麼人,在院外一撲,飛身跳進了池塘內,撞破薄薄冰面,躲進了水裡。

  苻丕還來不及迎戰,便被馬車撞倒,車輪在門檻上一絆,整車熊熊燃燒的火油罐全部飛進了廳堂裡。

  陳星連滾帶爬,不敢回頭看背後,在爆炸聲裡轉身,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頓時整座宅子火苗轟然一竄三丈,裡頭傳出驚慌大喊,跑出寥寥數人,房頂被炸塌下來,所有騎兵紛紛回撤,前來救人。

  「秦軍被燒營了!」

  晉軍遠遠在昭明台前看見那一幕,頓時士氣大振,朱序集結起最後八千人,沿著正街殺了出來。陳星摘下頭盔,頗有點不知所措,看著眼前這一幕,秦軍頓時兵敗如山倒,節節後退,失守的昭明台,正街,城北鹿台道,大街小巷全部被晉軍悍不畏死奪回。

  「人呢?!」陳星快失去耐性了,把頭盔扔到地上,茫然四顧。

  黑煙滾滾,遮天蔽日,已將他的臉熏得污黑,陳星忽然心生一念,閉上雙眼,靜靜站著。剎那萬籟俱寂,戰亂之聲毫無預兆地遠去,黑暗中彷彿有光芒隨之一閃。

  再一閃。

  靜謐裡,陳星驀然轉身,踏著滿地鮮血,快步轉進巷內,穿過一間民居後院,發現了他的戰馬!其時馬匹載著被捆得結結實實的項述,卡在了院門上,帶著項述橫著不住「咚咚」地撞兩邊牆壁。

 

 

4 反目所以我的好運氣,只能用到二十歲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陽城戰火蔽天,一騎衝出城外,朝著南面突破黑煙,遙遙而去。

  正午時分,豔陽高照,陳星不住催馬逃離襄陽,載著項述已奔出了近二十里路。沿途人頭攢動,南面的當陽道上,儘是拖家帶口逃難的百姓,一時哀泣遍野,道路擠得邁不開腿,尋人哭喊聲不絕。

  一百五十年前,關羽在城外重重圍困曹魏駐軍,水淹七軍,立下輝煌戰績。其後敗走麥城,所走正是這條大道。一時哀哭之聲震天動地,猶如在祭奠多年前那位神州的不朽戰神。

  陳星心煩意亂,見人群過不去,只好改走小路,到得一處山腳下,將項述放了下來,解開五花大綁的重重繩索。

  戰亂之年,荊州已十室九空,百姓們或南渡往交趾,或東逃往建康、姑蘇等地。陳星穿過樹林,找到一座山腳下的小村落,冬春交替的午後,霧氣漸起,一派靜謐氣氛。

  村中顯然也經過了一番逃難,亂七八糟的,家禽惡犬都被帶走了,陳星闖了兩戶空門都不見人。只得在井邊找了點水給這傢伙喝,再檢視其臉色,折騰一夜,幸虧無恙。快到六個時辰了,藥力消退後,料想項述經脈便能恢復,還得盡快給他找點吃的,為他恢復體力……這傢伙實在太瘦了,若養養好些,料想皮相還是不錯的。

  根據朱序手上的名冊,項述今年二十,只比陳星大了四歲。但胡人裡頭年過十三便娶妻生子成家的不少,以這年紀,足可成家立業。

  「護法,你感覺好點了嗎?」陳星就著陽光,端詳項述模樣,項述被煙火熏得一臉黑,身材本來就高大,這下如同個野人一般。但陳星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兵荒馬亂一通下來,兩人相對,猶如兩個乞丐。

  陳星又弄了點水來,給項述擦了把臉,這一擦不得了,臉一干淨,項述雜亂的鬍子裡,那雙眼依舊是清澈明亮的,臉龐瘦削,睫毛濃黑,眉如寶劍鋒芒,目如夜空般深邃,鬍鬚下雙唇因藥力而現出紅潤,若稍作拾掇,一定是名姿顏俊秀的絕世美男子!

  我家護法長得這麼好看!

  陳星忍不住讚歎道:「真是美玉一枚啊啊啊!」

  而且全身上下,除了胯下滿足胡人的尺寸標準之外……五官、皮膚都絲毫看不出胡人的特徵。這哪裡是胡族?給他穿上文士袍,佩上一柄古劍,十足十就是一名俊雋名士,木屐踏風,清嘯朗月,建康那群只知風花雪月的文人都得靠邊站。

  雖說陳星對護法的長相也沒什麼要求,能打就行。前路漫漫,荊棘遍地,對自己這種一無是處,唯獨運氣好,上陣只能靠老天爺幫退敵的人來說,一個能打的護法實在是太重要了。

  然則長得好看的男人有賞心悅目感,放在身邊看多了,心情總歸不錯。但求老天保佑,護法別像自己一般是個繡花枕頭。

  「聽聞大秦天王苻堅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陳星坐在樹下,讓項述枕在自己大腿上,隨手給他擦脖子,說:「先前他還把慕容沖養在宮裡。過得幾個月,咱們就得尋個機會北上往長安去走一遭,屆時給你好好收拾下,就靠你的美色打動他了!」

  項述手指稍動了動,陳星起身,到河邊去洗布,溪水中滿是碎冰,水流冰冷徹骨。

  「……你是胡人是漢人,都不要緊,只要別亂殺人,就……」

  一句話未完,倏然間陳星後腦勺挨了一記掌切,暈了過去。

  一刻鐘後,陳星被潑了滿臉水,醒了,發現自己被剝去一身外袍,只穿單衣,裹著棉被,連人帶椅子,遭到項述綁住,提著出外,放在後院裡。

  陳星醒來便怒喝道:「你就是這麼對你的救命恩人的麼?」

  項述漫不經心地依次檢查陳星的東西,一旁有個炭爐,升著火,爐子上煮了一鍋白米粥。顯然是從農戶裡搜出的最後一點米。

  陳星:「混賬,快說話!」

  項述翻來覆去地看陳星的匕首,玩了兩下,放在一旁,再檢查他的隨身藥包,藥物全不認識。

  陳星被裹得像條蟲般,牢牢綁住,動彈不得。

  項述去井邊打了一桶水,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陳星,反正該看的他全看過了,開始給自己洗頭洗澡。洗過澡後,對著水面,以陳星的匕首刮鬍子。

  陳星:「喂!喂!」

  鬍鬚落下,不到半個時辰,項述便收拾好了自己,轉過身時,雖瘦得不成人形,依舊面容俊朗,眼眸深邃有神,臉龐輪廓分明,英氣無比,坐到爐前,開始進食。

  陳星的肚子「咕——」的一聲,叫了起來。

  喝完粥,項述進房,翻了兩件此間男主人的單衣換上,男主人生前乃是獵戶,項述拿了獵戶外衣,束上武袖,再走出來時,一身衣服雖然小了,卻也有點威風凜凜的架勢。

  陳星:「……」

  這分明是漢人,怎麼可能是胡人?陳星一時竟忘了別的事,只心想道。

  項述拿了獵戶的弓箭,捲起陳星的匕首、外袍、藥包,牽過馬,翻身上馬,一臉冷漠的瞥了眼陳星。

  陳星掙扎道:「快放了我!你把我綁在這裡,我會死的!」

  項述調轉馬頭,陳星兀自在背後喊道:「你是不是不想當護法?不當就不當吧!我究竟哪兒招你惹你了!我救了你的性命,本來有殺你的機會,你看我都沒動手……」

  項述背朝陳星,策馬緩行時,忽然聽到這話,緩緩停下,彎弓搭箭,稍稍側向陳星。

  陳星:「……」

  緊接著項述箭矢離弦,一箭刷然射來!

  陳星眼睛一閉,卻覺身上繩索一鬆,被箭射斷。

  「駕!」項述喝道。

  項述騎著馬,轉上大路,離村而去。

  「哎!」陳星一身單衣,跑了出來,咬牙切齒道:「給我回來!護法!王八蛋!」

  這是陳星第一次聽見項述的聲音,那聲「駕」,清亮有力,擲地有聲,不由得令陳星心想,我家護法聲音真好聽……不對!王八蛋就是王八蛋!護法怎麼跑了!

  夕陽西下,一陣冷風吹過,陳星滿臉茫然,站在村中,左右四顧。

  這下怎麼辦?陳星徹底傻了。肚裡又是「咕——」的一聲。

  好餓……項述剩了點吃的,要麼先填飽肚子再說吧。陳星已經餓得不行了,趕緊先吃再說。王八蛋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到底哪裡招他惹他了!陳星想著想著,差點就要把整鍋粥給掀了。

  入夜,荊州大地一剎那冷了下來,陳星躲到那廢棄民宅裡翻找衣服穿,不知何處來了條狗,衝著他叫個不停,陳星好言安撫了一番,又找了點吃的與它,那狗得了一頓飯,似乎漸漸地接受了被主人拋棄的現實,與他一同度過了這個寒冷的長夜。

  陳星把廢宅中能裹的全部裹著,把狗也一起抱上,瑟瑟發抖,說:「好冷啊,怎麼會這樣?心燈選上的護法,居然是個王八蛋?」

  陳星心中哀嘆,在這個寒冷的長夜裡,不禁想起被現實徹底粉碎的期望。在離山出發那天,他萬萬想不到,事情最後居然會演變成這樣。

  只因歷來驅魔師身邊,俱設「護法」一職,為的是保護驅魔師收妖除妖,不受干擾。而坐鎮總署的大驅魔師,身邊護法則有一個響亮名號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驅魔師,只剩陳星一個了,自然他也就是那個「大驅魔師」,至於武神,心燈為他指明了項述作為護法。

  陳星曾讀過不少古籍,裡頭留下了古時的書絹,那是半張護法溫徹寫給驅魔師新垣平的祭文,新垣平戰泗水妖龍而死,溫徹誅妖龍,為他報仇之後,投泗水自盡而忘。

  更有漢時,任上荊州刺史謝夷吾身兼大驅魔師,終生未娶妻生子,與當時名震天下的虎賁將軍,江湖第一劍客王越相伴,成為一代傳奇。

  再往前,留侯張良則拜黃石公為師,精通術數。至於他的護法,歷來眾說紛紜,有說是蕭何,亦有說是韓信。但就在張良借死以遁多年後,韓信被蕭何與呂后誘殺,歷來述史者俱對蕭何頗有微詞,更猜測是韓信,也有漢時大驅魔師座前,分設左右護法武神一說。

  半睡半醒之間,他陷入了師父彌留之際的那段回憶裡。

  「歲星入命,乃是你一生所倚仗,也是你必須去面對的坎。歲星百年一輪迴,只在人間呆二十年,二十年一到,便將回歸天上。」

  陳星跟在師父身後,道:「所以我的好運氣,只能用到二十歲。」

  「不,遠遠不僅如此,屆時歲星將會從你命盤之中釋出。」師父停步,在楓林前回頭,朝陳星解釋道:「在什麼情況下,一個人才會丟失他的命中主星?你想必早已知道,不用我多說了。」

  陳星剎那間如聞震雷。

  「我……我活不過二十。」

  師父淡然答道:「生老病死,俱由天定。天地萬物,自有其生生不息的方法,天地萬物,也有它們最終該去的地方。上天予你這宿命,何不趁著自己能活的有限年頭,為神州做點事?」

  「既然夢見了,你就往襄陽走一趟,你是大驅魔師。」師父的聲音仍在耳畔迴響:「在你體內,有著世上唯一尚有作用的法寶心燈,天地晦暗,眾星隱沒的黑夜裡,你就是人間光亮的種子。在這四年中,你須得用盡一切力量,去找回人間寂滅的法力,找到天地靈氣乾涸的源頭,用你的這盞心燈,去光耀四野。」

  「自然,你若想無所事事,游手好閒地度過二十歲前的餘生,在這二十年的短短一生裡,什麼才是你的『道』,去找吧,去追尋吧。」

  翌日陳星搜刮了一番,找到點幹糧,把狗喂飽了,穿的只翻出件女主人穿的大花襖,男人的棉褲,胡亂套上,好歹能禦寒。便出村上路——馬、銀錢、藥包都被項述搶走,只能徒步。得先到麥城,想個辦法怎麼弄點路費上長安再說。

  那狗見陳星離開,便也跟著出來,搖著尾巴,追在後頭。

  想到項述,陳星就……深深呼吸,還不如一條狗!這狗得了一頓飯,還知道跟著自己呢!算了,師父說的,人生一定要看開一點,來日方長,若當真命中注定,這傢伙多半也跑不掉。若不是呢?那還有什麼可氣的?

  雖說如此,出山不到半個月,就遭受了這麼大的挫折,終究讓陳星十分萎靡低落,實在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麼。

  正胡思亂想間,路邊忽有逃難的馬車停了下來。

  「哎!上來吧!」有人朝他喊道:「哪兒的人?太太讓你上車!」

  陳星:「?」

  南下往麥城的路上大清早便有不少拖家帶口的百姓,其中不乏從北邊逃下來的大戶人家,陳星上身穿著一件厚厚的花襖,身後還跟著條狗,那模樣像足了地主家的傻兒子。偏生又長得好看,多少讓人心生不忍,於是一戶車隊便放慢速度,將他與他的狗一同捎了上去。

  這是一家從樊城逃下來的讀書人,老爺五十來歲,帶著太太與十歲的女兒,家中一位老太太,連著家丁丫鬟,得知襄陽城破,便急急忙忙地往南跑,預備過了麥城,再往長沙郡去投奔親戚。老爺年歲已高,夤夜倉皇出逃,得知漢人遭大肆屠戮,悲愴無比,一口氣堵在胸口,躺在車上,動彈不得,閉著雙眼也快不行了。

  「怎麼回事?」陳星先是謝過老太太相助之恩,簡單說了來歷,只道自己是南來的士人,又看那半死不活的老爺,摸過脈門,得知病情,問:「得病了麼?有沒有針,借我一用,灸一回就好了。」

  太太忙吩咐人拿了繡花針來,陳星燒過,給那老爺用了針,果然七針一下,中年人頓時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轉,大哭出聲。

  「神醫啊!」

  「神醫——!」

  眾人慌忙叩謝陳星救命之恩,陳星忙擺手謙讓,就這麼被帶到了麥城,一路上陳星大致說了點自己被項述搶劫的經過,大夥兒一時竟唏噓不勝。

  「你這不是找了個護衛。」太太說:「你這是找了個祖宗。」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老太太又道。

  「可不是麼。」陳星傾訴了一番,心裡好過少許,萍水相逢一場,在麥城分道揚鑣,這戶人家封了四十兩銀子的謝禮,又贈了他一隻燒雞。

  陳星揣著那沉甸甸的三斤多銀錠,與他們道別,這下又有錢了,先換身衣服,再把銀換成金,否則沉甸甸的拖著褲子朝下墜十分難受,不方便帶不說,還容易被搶。

  「我娘生我那天。」陳星朝跟著自己的那條狗說:「傳說歲星降世,從出生那天起,運氣就好得不行,你看,有燒雞吃了吧?」

  陳星分了半隻燒雞給那狗,先去找到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再去成衣坊裡東挑西揀,買了身新衣服,搖身一變,又恢復了貴公子哥模樣,還給狗買了件小貂襖穿著,大搖大擺地去錢莊。

  彼時麥城雖小,卻五臟俱全,作為荊州最大的貨流集散地,一年前襄陽被圍困,過路商人便都改在此處做生意。晉軍要救襄陽不成,要守住麥城,卻仍有自保的幾分本事。襄陽城破的消息隨著南逃的百姓帶到此地,一夜間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難民與百姓。

  城內客棧、茶棚、食肆中盡擠滿了南下的富人,人聲鼎沸,或有願意出錢出力,讓軍隊打回去的,或有覺得此處終究不安全,得及早南下為妙,當真是惶惶不可終日。

  先去錢莊兌錢,再進官府簽一封通關文書,方能順利北上往長安,秦晉兩國正在交戰,通關須得非常謹慎。

  陳星背著一包袱三斤四兩銀,進了錢莊,錢莊已在收拾,預備逃難去了。剛一邁進正堂,忽然發現內裡鴉雀無聲,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掌櫃,我要換……」陳星聲音戛然而止。

  錢莊中夥計、掌櫃、打手,統統大張著嘴,手腕、腳踝被從錢莊窗口上拆下來的鐵桿圈住,聽到陳星進來,一齊轉頭,張嘴朝他望來——個個下巴被拉脫了臼猶如怒目圓睜的鵝。

  一名男人云淡風輕地靠在兌錢的窗口前,側身,左胳膊擱在櫃檯上,身穿獵戶服,正是項述!

  項述手指敲了敲櫃檯,示意掌櫃快點拿錢,掌櫃戰戰兢兢,張著下巴脫臼的嘴,用算尺給項述排出一排金錠,包在一個小包袱裡,慌忙以眼神示意陳星快跑。

  項述聽到聲音,稍稍側頭,與陳星對視。

  門外經過一隊晉兵,陳星果斷怒吼道:

  「快來人!有人搶錢莊啦——!」

 

 

5 打劫我家護法武功真高強!

  一念之間,項述火速將櫃檯內的那包金錠一拎,陳星卻已率先跑了出去。

  恰恰好門外經過一隊士兵,難民眾多,最怕就是城中趁亂打劫。被陳星一喊,頓時數十人將錢莊門口堵得水洩不通,始作俑者陳星卻已經一個箭步,躲到對面巷內。

  不對!陳星忽然想起一件嚴重的事,這廝似乎曾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這麼嚷嚷起來,不就害死了晉兵?

  項述卻好整以暇,提著一包金錠出來,頓時被晉兵團團圍住,眾人紛紛彎弓搭箭,大聲怒斥,讓項述放下手中劫來錢財。

  陳星躲在巷中,心道千萬別動手殺官兵,同時暗下決心,一旦項述真的動手,當著自己的面殺人,護法一職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用。

  「嘿。」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東哲錢莊聯號也不知謀了多少財、害了多少命,你多管這閒事做什麼?」

  陳星驀然回頭一看,發現背後站了一高大壯漢,戴著一頂斗笠,遮去了大半張臉,胡茬錯落的瘦削側臉上現出一道刀痕,袖手倚在巷中,顯然也被吸引了目光。

  陳星不答,只回頭看去,士兵越來越多,各自以弓箭指向立於錢莊門口的項述。只要隊長一聲令下,眾人放箭,項述便將被當場射成篩子,他不由得又擔心起項述安危來。

  是時只見項述吹了聲口哨,隊長幾次威逼無果,正要下令放箭時,項述卻將手中包袱一抖,頓時漫天金雨唰地直飛出去,金彈如流星般帶著勁氣,明晃晃地砸出一陣慘叫。緊接著戰馬從長街衝來,項述翻身上馬,看也不看,回手朝躲在巷中的陳星一彈。

  使暗器、上馬、疾取陳星三步發生在短短瞬息間,陳星還在想,我家護法武功真高強!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枚金錠已到面前,眼看就要被打得昏倒在地時,側旁那戴著斗笠的俠客卻驀然出手,抖出個黑黝黝的沉鐵酒碗「錚」地一兜,金錠嗡嗡作響,在那碗內打了半天轉。

  陳星:「等等!」

  陳星追出巷外,項述又眨眼間策馬離去,沒了蹤影。沿路儘是哄搶金錠的百姓,路口已被擠得水洩不通,士兵們則被那漫天金雨紛紛砸中腦門,昏死在地。

  陳星咬牙切齒,偏生奈何不得自己這新任護法,打又打不過,追也追不上,還能怎麼辦?

  「你仇人?」那俠客走出巷子,拈著酒碗,示意陳星把金子拿走。陳星只得擺擺手,俠客便道,「金子都不要?那我要了。」

  陳星從來沒有存錢的習慣,反正倚著歲星入命,運氣好得自己都不信,每每缺錢了,老天爺自然會賞點予他花,不讓他餓死,便朝那俠客點點頭謝過出手相助之恩,自顧自進了錢莊。那俠客摸摸自己絡腮,露出半張不修邊幅的俊臉,一笑置之,自往麥城官府前去。

  正午時分,官府外多了一張白榜:通緝江洋大盜。榜上描述了一番項述的穿著與長相,捉拿歸案者,東哲聯號,賞金五十兩。

  陳星去官府討要通關牒文時,看見自己的護法這下又成了通緝犯,心情相當複雜。藥包與隨身盤纏都被項述搶了去,但本來自己也沒多少銀兩,搶錢莊為的是路費?打算上哪兒?看那模樣,卻是往北方走,回自己族中?

  「北邊走不了了!」書令吩咐道,「統統封路了,下一個!」

  陳星:「我無論如何,也得往長安去一趟,這裡有謝安大人簽發的吏部文書,麻煩您行個方便。」

  「不是不讓你走,」書令說,「襄陽城破,北上不是送死麼?」

  「襄陽城西隆中山內,有條棧道。」背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出山後一路北上,離開荊州,通過武關,可入中原,往西北走,便能進長安。」

  陳星回頭,見又是那戴斗笠的壯漢,壯漢稍稍低頭看他,斗笠遮沒了陽光,看不清面容。

  書令努嘴,示意兩人看官府院中張貼的白榜——

  「隆中山內,千年古墓遭盜掘,賊人佔山為亂,棧道暫不通行,征荊州江湖中,有識之士鏟賊。」

  書令說:「兩天前剛派了一隊人去查探,沒一個回來的,你就別去送命了,聽我一句勸,這時候去長安做甚麼?兩國惡戰,你一個漢人,去了長安也是被胡人蒸作兩腳羊的命,爹娘生你養你這麼大不容易,南邊走罷。」

  陳星磨著那書令,書令無法,只得給他蓋了通關牒文。

  那俠客說:「我也去長安,加我一個,我叫馮千鈞。」

  總算碰上一個正常人了,陳星拿了文書出來,那俠客便當著春日暖陽,摘了斗笠。

  霎時春風吹過,雲霾退散,厚重雲層捲開,久違的太陽從罅隙中投出數道溫暖天光,只見俠客眉眼明亮,鼻樑高聳,朱唇如點丹一般,皮膚白皙,雖青衫落拓,卻隱有王公貴氣。抱著胳膊立於官府門前,立於光線中,頓時讓陳星感覺心裡暖洋洋的,頗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那俠客又隨手摸摸臉上不明顯的絡腮,說:「相逢就是緣分,這一路上,煩請小兄弟多照顧了,走,不急著上路,先打點酒路上喝,不知江湖裡怎麼稱呼?」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星,今年十六歲,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

  「那愚兄也自我介紹一下,我今年二十二,九尺一寸,多少斤不清楚,已好久沒上秤了……」

  馮千鈞長相文雅,言語間卻帶著一股俠氣,打了兩斤酒,放在馬鞍裡,陳星則在市集上買了匹馬,抱了那搖尾巴的狗兒,也給塞在馬鞍裡,露出個腦袋,與這臨時結識的朋友一同出城往隆中山去。馮千鈞為人隨和,談吐風趣,乃是淮南人士,背一把大刀,帶一個酒碗,少年習武,身手了得。

  陳星心想,怎麼護法就不是他呢?

  「這狗叫什麼名字?」馮千鈞問。

  陳星本想說路上撿的尚無名姓,忽然轉念道:「叫項述。」

  「還有姓。」馮千鈞說。

  陳星:「嗯啊。」

  「天馳你……做什麼營生?」馮千鈞看來看去,總覺陳星不似平常人,如今逃難百姓俱顯得蓬頭垢面,陳星一身卻收拾得甚齊整,連隻狗也穿著貂皮襖子。可按理說若是公子哥兒,在這亂世裡又不該沒人跟著,否則隨時被人謀財害命了去。

  「別問了,」陳星說,「都是傷心事,不提也罷。你吶?」

  馮千鈞拐上小路,正兒八經地答道:「愚兄是個殺手。」

  陳星:「……」

  怎麼一路碰上的傢伙,全都喜歡殺人。陳星不由得緊張起來,別又碰上項述這等瘋狗。

  「你殺過幾個人?」陳星惴惴問。

  「還沒殺過人呢。」馮千鈞說,「今年是我當殺手的第一年,正要趕赴目的地,幹這人生中的第一票。」

  「哦——」陳星放下了心,馮千鈞又說:「長安,殺苻堅。」

  陳星:「祝馮兄馬到成功!等等,殺苻堅,這得付多少錢的酬金?」

  陳星心想若不貴的話,是不是也可以拿錢請馮千鈞去捉拿項述,不用殺掉,綁起來總是可以的,難怪晉人要拷打他,現在陳星自己都想揍他,早已翻來覆去,在心裡把項述捆著抽了無數鞭。

  「一籃子饅頭。」馮千鈞答道。

  「很好。」陳星說,「我付兩籃子饅頭,幫我把項述抓回來行麼?」

  「你抓自己的狗做什麼?」馮千鈞莫名其妙,「不是在這兒麼?」

  陳星解釋了一番就是搶錢莊之人,馮千鈞馬上道:「那可不行。」

  陳星:「三籃子饅頭。」

  馮千鈞說:「不是饅頭的問題,我打不過他,去了也是給你丟人。」

  陳星:「……」

  馮千鈞開始給陳星解釋,光靠抖包袱就能讓三十幾枚金錠全部飛到它們該去的地方,還能把敵人全部打昏是什麼個概念,這功夫至少馮千鈞自己看了,評價自愧不如。而且接下最後飛向陳星的那一兩金子時,馮千鈞幾乎是竭盡全力,還是仗著手中有玄鐵酒碗。

  而項述顯然遊刃有餘,明顯與馮千鈞不在一個段數上。

  陳星對武力毫無概念,尋思道:「哦,這麼強嗎?」

  馮千鈞沉吟道:「此人名喚項述?究竟是何來頭?」

  兩騎進入隆中山內,倒春寒後,山下溪澗已破冰,漫山遍野的白雪於樹梢枝頭融化,萬物蘇晟,草木漸醒。陳星在這數百年前的古棧道前牽著馬,與馮千鈞一路前行,索性也不瞞他了,便將自己這一路上之事和盤托出。

  聽到襄陽城中事時,馮千鈞忽有感慨,說:「朱序啊。」

  「他是個好人,」陳星說,「可惜最後也沒幫上他的忙。」

  陳星不是不想幫朱序守城,只是驅魔師的使命對他而言更重要,孰料馮千鈞卻說:「朱序,唔,他投敵了。」

  「啊?」陳星頓時無言以對,朱序這下要被晉廷罵死了,不過自古以來投敵的多了,也不差他這一個。

  「驅魔師。」馮千鈞尋思良久,點了點頭,「所以項述,就是被你選定的護法。」

  「你信?」陳星詫異道。

  「信啊,為什麼不信?」馮千鈞說,「一個人若是說謊,眼神騙不了人。現在護法跑了,你一個人往長安去做什麼?」

  陳星答道:「我得去找到大漢留下的驅魔司總署,還得使點錢,招幾個保鏢。路上既然有你陪著,這筆錢便可省了。」

  漢時長安驅魔師鼎盛之時,曾設立過一個衙門,既然有署可查,便一定留下了什麼資料。這原本是陳星計畫中,在找到護法以後的下一步。看看三百年前萬法歸寂一事,是否有跡可循。

  「順便規勸下苻堅別再殺人。」陳星說,「但你既然要殺他,我就不去費口舌勸一個死人了。」

  馮千鈞倒是心如明鏡,隨口道:「苻堅縱然死了,北方戰亂也決計不會停息,除非有人一統天下。」

  聊了片刻,又開始猜測項述的來歷,陳星對中原江湖一無所知,馮千鈞也毫無頭緒,倒是十分好奇,詢問了許多有關驅魔師之事,陳星在華山中修習時,學過書上不少法術,當然僅限於紙上談兵。人間充盈著無處不在的天地靈氣,驅魔師不過是騰挪借用,才有了法術。如今萬法歸寂,自然是什麼都使不出來的。

  「只能發發光了。」陳星朝馮千鈞演示了一下發光,又說,「走夜路的時候可以給你照照,不用打燈籠,但用多了也氣喘,累得不行。」

  馮千鈞倒不如何驚訝,說:「我曾在淮南見過,有人能將胳膊砍下來以後再接上去……還能將腦袋擰到背後,你能不能……」

  「快住手!那是江湖術士!」陳星趕緊制止了馮千鈞嘗試著把他的頭扭到背後的舉動,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一擰過來我脖子就斷了!」

  「你為什麼要背個這麼重的包袱呢?」馮千鈞說,「做這事兒為了誰?」

  「瞧你說的。」陳星答道,「天魔降世,神州就毀滅了,這麼好的美景、這樣的世間就都沒了,你不會覺得很遺憾麼?」

  就像馮千鈞去殺苻堅,不過為的是一籃子饅頭,陳星在師父死後,也沒怎麼認真想便決定了背上這責任,理由也很簡單,至少讓天下的這些花花草草、鳥獸蟲魚、活著的百姓們不會死於非命吧,美好的東西,人總有愛惜之意,看著它們無故毀滅,心裡就不難受麼?

  兩人牽著馬途經棧道,過一線天時十分狹隘,岩石上掛著晉兵勾破的一角衣服。馮千鈞忽然道:「等等。」繼而停下,檢查那衣服。不久前,麥城官府派出來打探消息的那隊士兵同樣也從此處經過。

  日落西山,山谷內一片靜謐,不聞鳥雀聲,陳星抬頭望去,忽見一線天頂端人影一閃。

  「馮兄?」陳星忽然感覺到大事不好。

  緊接著,馮千鈞陡然抓住陳星衣領,將他朝後直拖出三尺地,一線天頂端,兩個人的身體直墜下來!隨之一聲巨響,第一個人直直砸在了木質棧道最薄弱之處,頓時將棧道砸斷,帶著碎木落下萬丈高崖!

  另一個人則砸在了陳星與馮千鈞面前,馬匹高聲嘶鳴受驚就要逃跑,馮千鈞馬上收卷韁繩,將坐騎穩住。陳星差點大喊,馮千鈞卻摀住他的嘴,低聲說:「別怕!已經死了!」

  陳星喘息片刻,定睛一看,只見面前那「人」卻已是一具七竅流血的屍體,顯然是被人從一線天頂上扔下來的。

  陳星:「……」

  兩人同時抬頭,陳星要呵斥,馮千鈞卻抬手示意別說話。

  「有人在上頭。」陳星想起方才所見那一閃而過的身形。

  馮千鈞說:「先過了棧道再說。」

 

 

6 魃亂你不是殺手,馮兄,你騙人

  被砸斷的棧道仍能勉強通行,離開一線天后,馮千鈞在一塊高地上,讓陳星暫時棲息,回身將那具屍體拖了過來,進行檢查。

  那是一名晉軍士兵,撞得全身軟綿綿的,早已通體僵硬冰涼,馮千鈞說:「這人死後才被扔下來的。你看得出死因?」

  兩人翻來覆去地檢查,沒發現那晉兵身上有刀傷箭創,脖頸上也找不到紫黑色的瘀青。

  「興許是中毒。」陳星說,「死亡時間太久,我看不出來了,得找仵作。對方想毀屍滅跡嗎?」

  晉兵屍體面部上停留著扭曲恐怖的表情,顯然在死前受到了驚嚇,但一般來說人在死於非命時都會有恐懼猙獰感,實在不好判斷。唯一可以確認的,就是已經死了至少兩天,臉上結滿白霜,只因氣候寒冷才未腐爛。恰好與城中那書令所言對上。

  馮千鈞:「我去頂上找找,看能否發現蹤跡,你在這兒待一會兒,有人來了就喊,我看得見你。」

  陳星答道:「不礙事,我運氣向來很好,這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事,剛剛屍體掉下來都沒砸中我呢。」

  馮千鈞帶上一把鐵弩,腰間挎了把細長鋼刀,徒步上一線天山壁查看,回頭道:「我猜拋屍那人知道咱倆在下面,沒打算砸中你。」

  陳星:「???」

  馮千鈞身手矯健,只見他先是躍上一塊山石,再轉身拔高,反縱向一丈高的山石凸起處,便這麼節節上升,往一線天處山頂跳躍上去。

  陳星還在回想馮千鈞所言——知道下面有人,又沒打算砸我?是什麼意思?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拋屍者在警告我們,不要通過此地?

  不知為何,陳星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自己。

  馮千鈞在高處朝他揮手,陳星也朝他揮手示意。

  「找到什麼了?」陳星喊道。

  馮千鈞沒有回答,消失了,陳星忐忑不安起來,不多時,馮千鈞從高崖上另找了一條路下來,牽著匹軍馬。

  陳星鬆了口氣,馮千鈞看他臉色,知道是擔心自己,卻笑了起來,說:「怎麼?天馳你擔心我出事?」

  陳星道:「當然啊!荒郊野嶺的,獨自行動有點危險。」

  馮千鈞忽然來了一句:「萍水相逢,剛認識不到十二個時辰,你這小子。」

  陳星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點不好意思,只見馮千鈞單手扛起那屍體,放到馬背上去。捆紮實,隨手拍了下馬股,說:「走!帶他回麥城去,麥城!駕!」

  馬兒載著屍體,就這麼跑了。

  兩人在山下背風處升起火,決定於野外露宿一晚,明日出山後再作計較。

  陳星朝著篝火,一時兩人無話,都在出神。

  「馮兄,你在想什麼?」陳星朝馮千鈞問。

  篝火映在馮千鈞臉上,馮千鈞淡淡說:「在想那人怎麼死的,你呢?」

  「我也是。」陳星答道。方才時間有限,總不好去扒一個犧牲的將士的衣服細細檢查。

  「也許是很細小的暗器,」陳星說,「有些劇毒,能達到這種效果。」

  馮千鈞眉頭深鎖,說:「罷了,睡罷,賢弟,愚兄武功雖不及你那護法,多少還是有一點的。晚上你貼著我睡,不必懼怕。」

  陳星倒不怎麼怕,他的運氣向來屢試不爽,有什麼敵人,自己也不用動手,老天爺先幫他收拾了。之前南下進襄陽時,襄陽被圍成鐵桶,陳星左等右等,實在進不了城去,索性鋌而走險,大半夜的提著盞撿來的燈,直接跑到城外平地上,打算徒步強行征服這座荊州第一重城。

  這個愚蠢又荒唐的舉動,果然引起了敵方二十萬大軍的注意,秦軍馬上分出一個百人隊來追他,結果箭矢不是射歪就是被風吹跑。陳星跑著跑著還迷路了,一路辨不清方向,帶著上百名騎兵,跑上了襄陽城外的河面,天寒地凍,河水結冰,陳星腳下一滑,瀟灑滑過了河。背後追來的騎兵卻太重,紛紛踏破冰面,全部掉進了水裡。

  剛到河對岸,陳星又發現一個不知道誰搭的梯子,想來是準備攻城秘密安排的木梯,便順著梯子爬了上去,到得城牆頂上一個襄陽守軍也沒有,秦軍則追到城樓下,陳星把梯子推下去,又把不少敵人砸進了冰河裡。最後整理了頭髮衣袍,沒事人一般從城牆上下來,是以順利入城。

  每次只要碰上麻煩,陳星的人生總是一路喊著「咦?這裡有個梯子!太好了!這裡有匹馬,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在無數「太好了」的真情讚美聲中,沿途敢於與他作對的敵人都免不了落得個人仰馬翻、屁滾尿流的下場。

  陳星想著想著,轉過身,馮千鈞背對陳星而睡,陳星便從身後伸出一手,在馮千鈞胳膊上摸來摸去,捏來捏去。

  馮千鈞:「……」

  陳星:「馮兄,你胳膊挺硬啊,要給你扎針多半還得費點力氣。」

  馮千鈞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當真?」

  陳星「嗯」了聲,隨手摸了下馮千鈞胸膛,在山中學了八年醫,其中一項就是認穴,先是摸木人,再摸師父。人與人的肌肉走向、身材都不一樣,穴道所在也容易有偏差。師父患疾已久,身體較瘦,不像馮千鈞般體格強壯,手臂、胸膛有股力量感。

  馮千鈞提醒道:「賢弟,咱倆才剛認識第一天呢,這進展太快了。」

  「哦。」陳星收回捏馮千鈞肩上穴道的手,隨口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好奇。」

  馮千鈞說:「好奇什麼?愚兄大約九寸,一般情況下不到四寸。」

  陳星還沒反應過來九寸四寸什麼意思,卻道:「你不是殺手,馮兄,你騙人。」

  馮千鈞:「……」

  背對陳星的馮千鈞眼中,頓時現出危險的神色,卻笑道:「你又知道?」

  「殺手的胳膊和胸膛不長這樣,」陳星說,「我師父就是殺手,身材許多地方都和你不一樣。」

  「殺手之間也有區別,」馮千鈞轉過身,解釋道,「所練功法不同。」

  「唔。」陳星沒有堅持,閉上眼睛,馮千鈞反而不安起來,但見謊話被戳破,陳星卻反而不甚在意,倒是先睡著了。

  一陣風吹起,馮千鈞驟然睜開雙眼,抽了抽鼻子,抬眼瞥向北面,北斗漸降下天幕,時辰過子入丑,風裡傳來一陣奇異的氣味。

  馮千鈞馬上坐起身,轉頭看陳星,陳星還在熟睡。

  那氣味越來越重,從上風口飄來,馮千鈞輕輕抽出刀,提刀四顧,朝氣味發出之地走去。拴在一旁樹上的兩匹馬開始察覺到不對,躁動起來。

  矮樹叢中傳來一陣輕響,馮千鈞在樹叢前停下了腳步,手中扣著匕首,倏然間一個人影無聲無息撲了出來!

  馮千鈞馬上出刀,一刀如疾電般劈進那黑影前胸,同時倏然抽身後退,猛地一退,左手抽匕,抬手幾乎是同時,刺在了背後偷襲者的脖側!

  馮千鈞:「!!!」

  右手刀直取敵人心口要害,當可一刀斃敵,左手匕首更是扎入敵人脖頸,兩招算無遺策,當可同時了結前後二人性命。然而馮千鈞萬未料到的是,這兩名偷襲者竟是不顧扎入體內的利刃,背後那人手臂猛箍,箍住了馮千鈞的脖頸。前面那人則緊緊抱住了馮千鈞的半身!

  馮千鈞睜大雙目,聞見一股屍體腐爛的氣味,面前出現了兩名晉兵的死人臉龐!

  已死之人?!

  馮千鈞脖頸受制,要出聲叫醒陳星,卻出不得聲,抬腳踹開前面那活屍,一聲悶響,對方胸膛發出骨骼折斷之聲,倒飛出去,摔下山坡。

  除掉面前一隻,背後那隻卻越勒越緊,一張帶著腐血的巨口距他側臉不足三寸,張嘴就要朝脖子上咬下來!

  陳星的狗醒了,跑過來朝著活屍齜牙咧嘴地吠。

  馮千鈞轉身,掀得那活屍蕩起,對方手臂卻絲毫不放鬆,他帶著那死屍怪物翻倒在地,撞折死人手臂,那死人卻無論如何不松手,對付活人的招數,面對這種不懼疼痛的怪物,竟是毫無作用!

  「陳……」馮千鈞艱難發出聲音,示意那狗趕緊去叫醒主人。

  兩匹馬頓時受驚,各自掙脫韁繩,跑得沒影了。陳星睡得正香,平時連打雷都吵不醒,馮千鈞與那活屍就在距他三步外不斷翻滾、搏鬥,陳星只是翻了個身,背朝馮千鈞。那活屍兩手牢牢箍住馮千鈞的脖頸,兩腳盤在他腰間,猶如鬼魅附體般,張口幾次欲咬,都被馮千鈞躲過。

  馮千鈞拖著一具如同跗骨之蛆的活屍,快要被勒斷氣了,掙紮著往陳星面前爬。終於抓到墊在陳星身下的毯子,猛地一扯。

  陳星打了個滾,腦袋撞到地上石頭,頓時大叫一聲,醒了。

  陳星:「馮兄?」

  狗:「汪!汪!汪!」

  馮千鈞:「………………」

  「啊!!!」陳星大叫一聲,吼道:「什麼?!呀!魃?!」

  馮千鈞兩眼發黑,用力扳活屍的手,陳星馬上上前,說:「別叫了!這是魃嗎?馮兄?你在幹什麼?」

  馮千鈞一手指指那活屍胳膊,咬牙切齒,快要斷氣了,陳星忙上前幫著扳,活屍朝著他發出低吼,開始咬他,陳星忙縮回手,喊道:「魃啊!活的魃!不對,這麼說不恰當……妖怪啊!」

  馮千鈞:「………………」

  陳星撿了塊石頭用力砸那活屍的手指,馮千鈞已氣竭,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你快點跑吧,別管我了,他帶著那活屍,用盡最後力氣就朝山壁上猛地撞了上去。

  「等等啊!」陳星轉頭看,看見那活屍脖子上插著一把匕首,便上前抽了出來,用力割它的手臂,然而篝火已滅,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到,陳星深吸一口氣,亮起心燈,璀璨白光從他手中直射而出,照亮了那活屍的臉龐——

  ——剎那間活屍發出嘶吼,竟是畏懼陳星釋放出的心燈光芒,抬起手臂遮擋,手臂一松,瞬間,馮千鈞脫縛,一聲震喝,將那活屍過肩摔,狠狠摜在了山石上!

  陳星還沒反應過來,馮千鈞喝道:「快退後!」

  那活屍被馮千鈞十成功力一摔,撞在山崖上,撞得腦漿迸裂,發出刺鼻惡臭,軟軟垂下身體,第二次死了。

  陳星喘息,說:「哪裡來的妖怪?」

  陳星要上前,馮千鈞不住咳嗽,一把拉住他,說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等等!」陳星道,「我得看清楚,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魃呢,這究竟是哪兒來的?」

  這不是陳星第一次碰上妖怪,魃的存在於古籍中早有記載,傳說古屍死後經年不腐,化作行尸,是為魃。只是看見會動的,仍免不了勾起他的好奇心,馮千鈞卻只覺面前發生的這一切已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兩眼充滿震驚,不住喘息。

  忽然間,那狗又朝著樹林的方向開始狂吠。

  「那邊還有很多……賢弟,你確定要在這個時候研究?」馮千鈞說。

  陳星轉過身,只見山坡上、山坡下,四面八方湧現了三四十隻活屍,或全身完好,或掛著破破爛爛的衣裳,也不知死了多久,搖搖晃晃,朝他們走來。

  「不不,太多了,還是下次再說吧。」陳星忙改口道。

  「那還不跑?!」馮千鈞當機立斷,帶著陳星,朝反方向跑去。

  馮千鈞腳程飛快,瞬間將陳星拉開了不到十丈,陳星邊跑邊回頭,馮千鈞才意識到這小子不習武跑不動,當即又轉身來救,孰料路上又出現了數隻活屍,攔住陳星去路,朝他一撲。

  陳星顧不得再喊,原地一剎,轉身跑向山崖邊,馮千鈞追了回來,陳星跑到山崖前,抓住山上枯藤往上爬,一隻活屍已追到背後,馮千鈞只得衝過來救,陳星爬到一半,用力一扯,那枯藤頂上壓著的巨石頓時驚天動地地滾了下來!

  「當心!」馮千鈞喝道。

  陳星聽到提醒,側身一避,在半空中蕩了個圈。

  山頂巨岩砸下,先是砸扁了追在陳星背後的三隻活屍,又順著斜坡往下轟隆隆滾去,頓時把一整列活屍全部撞倒,碾了過去,落下第二道坡,消失得無影無蹤。

  山腹路上,馮千鈞卻已被一圈活屍所包圍,手中只有一把匕首,他觀察四周,陳星得脫險境,趕緊趴下來,馮千鈞喝道:「發光!它們怕光!」

  陳星馬上將右手按在左胸上,但就在心燈尚未釋放出來時,卻在那頃刻間,又一個身影出現,猶如疾風般掠過包圍圈外,唰唰數刀,鋒芒一閃,環首刀圈轉,將包圍在內的活屍斬成兩截,繼而將刀拋給馮千鈞,正是先前馮千鈞掉落在山坡下的武器。

  「謝了!」馮千鈞道。

  那人現出面容,陳星心頭一凜,驀然喊道:「項述?!是你?」

  來人正是項述,只見他兩手空空,帶頭一躍,跨過矮樹叢,帶著兩人奔向山崖前。

  陳星忽然想起日前拋下屍體一事,問道:「是你讓我們繞路?」

  項述在山崖下停下腳步,一瞥陳星:「在此處等,不要離開,天亮再出山。」

  說著轉身,竟是又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了。

  「你上哪兒去?」陳星喊道,正要追上去時,卻被馮千鈞抓住。

  「那是什麼?」馮千鈞朝陳星問道,「說清楚!」

  陳星說:「解釋起來太複雜了……這兒一定有什麼蹊蹺!」

  他朝馮千鈞解釋了一通「屍久不腐,化而為魃」的傳說。古籍上卻並無記載化魃的原因是什麼,只知有魃現世,便將天下大旱,神州旱情大大小小,已持續了一百六十多年。隆中乃是人間風水寶地,竟有魃現世,這意味著什麼?

  項述為什麼又在這裡?

  陳星無論如何要跟去看一眼,仗著自己有歲星護持,只要小心一點,應當不會有事,若不跟著,項述反而可能更會遭遇危險。

 

 

7 異變這是我的工作!怎麼能算多管閒事?!

  馮千鈞檢查滿地被斬成兩截的屍體,二十來具屍體,全部被項述在瞬息間一刀斬斷,刀口乾淨利落。這群活屍卻未死,頭身份離後,斷臂仍在活動抽搐,簡直令馮千鈞看得頭皮發麻。

  「哎!」馮千鈞見陳星追進了樹林,當即喊道,「別去!」

  陳星回頭說:「我得去看看那王八蛋!我是驅魔師,不會有事的!你們在這兒等著!」

  馮千鈞馬上收刀,要追上去時,卻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當即一個閃身躲到樹叢內,若有異動方便偷襲。

  然而來人卻是一隊晉兵,為首隊長打著火把,到這小戰場中央,頓時翻身下馬。

  「這裡也有……」那隊長的聲音不斷髮抖,「被誰殺了?」

  「有什麼?」馮千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將刀架在他的脖上,士兵們未想此地竟還有人!紛紛怒喝道:「什麼人?!」

  「說,」馮千鈞冷冷道,「官府是不是早就知道此地異常?」

  「這些怪物……都是你殺的?」隊長喘息道,「你還看見幾隻?」

  馮千鈞手腕稍稍一抖,劃破那隊長脖頸皮膚,鮮血四濺,隊長馬上駭得全身發抖:「我說!我說!別殺我!」

  馮千鈞問:「什麼時候開始的?邊走邊說!」說著朝陳星的狗道:「項述,你在這兒等著。」

  「一個……一個多月前,「隊長哆嗦道,「隆中村子裡頭……逃出了兩個百姓,去麥城報官,官府裡頭都不信有這事,怕是秦軍聲東擊西,引開官兵的計策……」

  陳星沿著項述離開的方向快步追了下去,進入樹林後,林中路通往山腹最深處,轉過山坡,底下是一座村子。

  陳星:「???」

  這裡還有村落?

  不見一星半點燈火,已到雞叫之時,村中卻瀰漫著一股死氣。陳星左手亮起心燈之光,右手推開一戶人家的門,沒有人與屍體,就像整座村子一夜間撤走了般。

  人呢?去哪兒了?陳星閉上雙眼,依次面朝四方,忽然感覺到一道閃光。

  他現在幾乎可以完全肯定,心燈在為他指引項述的所在之地。項述也確實是被心燈選中的護法武神,不會有錯!陳星心中疑惑越來越多,但這些疑問,只有項述自己能為他解答。

  光芒出現在北面,那裡有另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往村北的高地。

  陳星快步上了高地,面前出現了一座陵園,陵園中央被掘開敞著,現出去了棺蓋的數十口石棺。中央是個石台,石台前,站著一名戴著面具的黑袍男人,與那漆黑夜晚同為一體。

  石台上,躺著一名身長近九尺的高大武士,穿一身黑鐵鎧甲,戴著覆面鐵盔,四周鬼影憧憧,竟全是站立的活屍!

  外圍乃是一眾身穿百姓衣著的活屍,內圈則是十餘名晉軍士兵,看那模樣,陳星腦海中幾乎是立即浮現出一幕景象:這戴著面具的男人在此地不知弄什麼玄虛,竟是將村中百姓盡化作了「魃」。而晉軍士兵前來查探,也不可避免地被轉化成了魃!

  聯繫到夜中遭遇的魃,陳星開始猜測,興許那是它們的巡邏士兵……可是萬法已歸寂,天地靈氣枯竭,這面具男又是什麼來歷?他所用的,是什麼法術?

  忽然陳星心念一動,轉向陵園另一側,只見一塊石碑後,項述正單膝跪地,觀察情況,朝他連打手勢,讓他躬身免得被發現。

  陳星趕忙彎腰,在半人來高的陵園外牆下快步跑向項述。

  陳星:「他是誰?」

  項述沒有回答,只皺眉觀察中央石台上,正在施法的戴面具男人。男人一動不動,光這麼站著。四周活屍成群,鴉雀無聲,情形說不出地詭異。

  「他想做什麼?」陳星又壓低聲音道。

  「不知道!」項述煩躁地答道,「閉嘴!」

  陳星的疑惑已經達到了頂點,渾然沒有半點驅魔師的自覺,更沒想到這個時候來為別人答疑解惑的該是他才對。

  「那咱們還要在這裡看多久?」陳星又問。

  項述:「……」

  陳星意識到如果再問很可能要挨揍,只得不吭聲了,但他隨即又注意到兩人藏身的那塊石碑上有一行硃砂字。他伸手摸過凹陷的字體,辨認出上面是「大晉襄陽王瑋」六字。

  司馬瑋?這座陵園中埋的是八王之亂中,司馬皇族中的楚王?!

  陳星馬上將目光投向石台中央,那具渾身覆鎧、平躺的屍體。如此華麗的黑鐵鎧樣式,絕不會是平民,那一定是司馬瑋的屍身!

  可是他早已死去將近一百年了!屍體還沒腐爛?

  只見施法者雙手微抬,司馬瑋沉重的身軀被托得懸空站起,這一刻,四周頓時有一股無形的、強大的氣焰,令陳星打了個寒顫,正是俗話說的「陰風陣陣」。唯有身為驅魔師的他清楚,那是天地間的怨氣在流動的效果,尋常人感受到這陰寒邪祟之氣,不知其來處,只能將它描述作「陰風」。

  陰風愈發鼎盛,那是方圓百里內,戰死士兵與在戰火中所喪生的百姓,留在人間的怨氣!

  陳星頓時隱約察覺了這施法者的真正意圖:他所引導的並非天地靈氣,而是襄陽城中一場大戰後,所充盈的死者怨氣,要將它注入到司馬瑋的身體中,復活這具屍體。

  雖然不清楚這面具男真正目的是什麼,陳星卻知道必須馬上採取行動,只因施法已到緊要關頭……

  「護法,」陳星低聲說,「咱們得馬上出去阻止他!」

  話音落,陳星被項述一隻手捏小雞一般捏住了脖子。

  「要去你自己去。」項述低聲說,「不要暴露我的位置,我也不是什麼護法。」

  陳星咬牙切齒,說不出話來,眼中現出痛心疾首神色,連打手勢,示意他看眼前局面已經相當嚴重,心想你不為了阻止這名真·妖人為禍人間,你跑這兒來做什麼?!

  就在此刻,晉軍大部隊來了,後面還跟著雙手持刀的馮千鈞,馮千鈞跑上陵園外圍,晉軍士兵則紛紛打著火把,近五十人聲勢浩大地衝到陵園外圍。

  項述馬上放開陳星,兩人同時朝來人打手勢,但已來不及,晉軍隊長戰戰兢兢,一聲大喊,頓時吸引了面具男的注意力。

  「何方妖人!」隊長明顯中氣不足,戰戰兢兢地喝道,「快快束手就擒!」

  項述與陳星的警告晉軍隊長沒看見,馮千鈞卻看見了,當即一個翻身,找掩護躲到陵園外牆後,示意怎麼辦?

  項述馬上一擺手,抓住要衝出去的陳星,只聽陵園中央,石台前那「妖人」一聲冷笑,沉聲說了句什麼,陳星尚未聽清,近百隻被轉化為魃的活屍村民便朝晉軍撲來!

  「衝鋒!」那隊長喝道,帶領手下開始徒步衝鋒,各自旋刀,疾取活屍頭顱,一時腐血四處灑開。陳星一瞥不遠處的馮千鈞,馮千鈞藏身圍牆後,指指自己,朝陳星點頭,意思是他教的。

  陳星想起了山崖下被撞爆腦袋的活屍,便停下了動作,忙朝項述說:「斬它們的頭。」

  說完,陳星從石碑後現身,喝道:「妖怪!伏誅!」跑出幾步,才發現自己身上沒兵器,忙轉身跑向隊長,喊道:「借把劍用用!」

  馮千鈞也提刀追了出來,喊道:「快退後!別添亂!」

  陳星忽見陵園內有把挖土用的鐵鏟,心道太好了!當即跟在士兵們身後,掄起鐵鏟,一鏟拍在一隻活屍頭上。

  項述目光始終停留在那面具男人身上,絲毫不在意活屍,下一刻,站在石台前那男人一抬手,項述頓時飛撲出去,先是踏上一具石棺,旋身,到得陳星身邊,給了一旁的馮千鈞一腳。緊接著單手掀起近兩百斤重的石棺蓋,朝自己與陳星面前一按。

  馮千鈞剛一轉頭,便被踹飛到一旁,陳星則滿臉疑惑,抬頭只見那黑袍面具男抬手朝著虛空一按,彷彿水紋蕩起,手中黑火閃爍,噴出上百枚黑火流星彈,無差別撒向與活屍相鬥的晉軍衛兵。黑火沾上身,士兵頓時發出痛嚎,滿地打滾。

  石棺蓋被擊中,粉碎,項述受到那巨力震得一震,稍一躬身,拔劍,化為一道影子,唰地直射上石台中央祭壇!

  太快了!實在太快了!陳星還抓著鏟子,一眨眼間陵園內還剩下自己、項述與馮千鈞站著,其餘人已紛紛倒地。

  「馮兄!」陳星喊道,「哪兒來的人?!」

  馮千鈞喝道:「別碰他們!」

  黑火一沾上人便開始灼燒,陳星不敢去碰,馮千鈞站起,喝道:「你背後!」

  晉軍全被放倒,活屍卻還留下不少,此刻紛紛朝陳星圍了過來。

  「發光!」馮千鈞一刀揮去,斬下兩具活屍頭顱,喊道,「它們怕光!」

  此刻項述卻一個箭步,已沖上了石台,一劍拖起弧光,「嗡」一聲揮去,那面具男馬上抬手,右手袖中現出一把匕首,錚地架住項述,匕首上閃爍著淬毒的貝殼色。項述絲毫不給他回手空當,一劍刺向那男人咽喉!

  「好身手。」那面具男人一手始終朝向石台上的司馬瑋屍身,另一手艱難應付項述的劍刃,頃刻間已連拆三招,面具男見抵禦不住,驀然飛起,拔高身形,竟是飛了起來!項述驀地退後,抬頭望向一丈高處,只見那面具男不敢飛遠,左手始終朝向司馬瑋屍體,引導著無形的怨氣源源不絕注入這死人軀殼之中。

  項述注視那面具男的一舉一動,只見敵方右袖一抖,匕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鐵弩,弩上現出鋒銳箭矢,寒光閃爍,居高臨下,竟是要射殺項述。

  同一時間,馮千鈞突出重圍,跑向被活屍包圍的陳星。

  陳星:「你帶這麼多士兵來做什麼?」

  馮千鈞:「他們自己知道路,我有什麼辦法?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多管閒事?」

  陳星抬起手,大聲道:「這是我的工作!怎麼能算多管閒事?!」

  剎那間,陳星手中綻放出心燈光芒,璀璨白光一亮,活屍頓時哀嚎,四下潰散。

  那面具男見白光綻放,自己的活屍遭到克制,頓時再顧不得項述,轉頭望去。

  「幹掉他們!」馮千鈞喝道,「快動手!」

  陳星倒是沒有危險了,然而他右手抓著鏟子,左手祭起心燈,想用鏟子去拍這群活屍的腦袋,奈何被白光一照,活屍便本能地四散奔逃,陳星掄起鏟子去拍,只拍了個空。最後變成他追到哪裡,活屍便忙不迭逃開,導致他一個也挨不著,陵園內霎時變得一片混亂,猶如狼入羊群,四下雞飛狗跳。

  「打不到啊!」陳星惱火地說,正想把心燈停了,馮千鈞卻跑到土牆前,喊道:「趕緊過來我這兒!」

  於是那場面變得十分詭異,一名少年高舉鐵鏟,左手發著光,驅趕著一大群活屍,把它們趕到陵園西面,活屍擁擠不堪,擠過兩面土牆前的狹道,鬧哄哄地依次通過,馮千鈞喝道:「聽我號令,衝鋒!」

  陳星開始奔跑,那群活屍被心燈這麼一攆,頓時加快速度,衝過狹道的一刻,馮千鈞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怒喝一聲,橫刀肩前,朝前一招俯衝,迎著活屍隊伍,運足內力疾奔!

  刀光一閃,「唰」一聲連著斬斷近六十隻活屍頭顱。到得陳星面前,陳星現出震驚神色,馮千鈞卻手腕稍一轉,偏了個極小的幅度,刀刃在距離陳星臉龐不足三寸處,擦著他的鼻子掠了過去,帶起一陣凜冽冷風。

  陳星:「……」

  馮千鈞活動手腕,將刀一甩,環首刀上殘餘腐血卻被甩得乾乾淨淨,依舊現出刀鋒的一泓冷光。

  「好刀法。」陳星剛剛看見刀鋒順著自己脖子回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腦袋也要一同落地,心有餘悸道,「厲害。」

  「承讓,佔了神兵的便宜。」馮千鈞先前毫無準備,被活屍襲了個措手不及,現在知道底細,便不再失手。當即轉身,奔向項述。

  項述緊盯著那面具男,這下面具男彷彿有所畏懼,只想速戰速決,一扣扳機,六枚暗箭飛射而去,項述等的就是這一刻,將手中長劍一抖,「叮叮叮」一連六聲,竟將牛毛般的暗箭全部擋開!

  「你……」面具男頓時錯愕,旋即項述一步躍上石台,旋身,一劍斬向那面具男左手,馮千鈞緊接著衝到,兩步踏上台旁石柱,橫刀劈砍,斬向面具男脖頸!

  然而面具男那身黑袍卻是唰地被撕破,內裡空空如也,緊接著布條又是一聲輕響,在空中翻滾,恢復原本模樣,男人抽身而退,面具掉落,現出真容。

  項述一劍只斬破了那男人衣袖,馮千鈞一刀則只挑開了他的面具,面具噹啷掉下,兩人落地,陳星跑到石台前,面朝高處。

  那男人現出清雍面容,居高臨下地打量三人,冷笑一聲。

  「這又是什麼怪物?」馮千鈞皺眉道。

  陳星茫然道:「不知道啊,這兒又沒人認識他,戴什麼面具呢。」

  那男人聲音尖銳,面色蒼白,冷冷道:「你是誰?」

  陳星說:「你是誰!」

  男人懷疑道:「你是誰?」

  陳星:「你先說你是誰!你想做什麼?」

  「他在拖時間!」項述眼看馬上就要出現「你是誰」「你又是誰」這種無意義且無休無止的廢話,當即開口阻止,喝道,「別和他囉嗦!」

  陳星被一句點醒,左手籠罩白光,朝向空中,喝道:「死吧!」

  陳星竭盡全力,心燈之光頓時爆發,迸射,化作無數光點擴散如同星河,那男人卻發出一陣尖銳的大笑。

  「蠢貨,我又不是魃。」男人竟是毫髮無傷,抬起右手,手中黑火迸射,朝著地上三人當頭壓下,轟然爆發!

  陳星不料這妖人竟半點不懼心燈之光,馮千鈞與項述則同時轉身,朝陳星撲來,項述先是一腳踹開馮千鈞,再單手在陳星腰上一攬,帶著他就地翻滾,躲到石台後。三人避開黑火,項述將陳星推到石柱後,轉身衝了出去。

  就在此時,遠方終於傳來雞叫,黑衣男人一聲狂笑,猖狂道:「成了——」

  緊接著,中央石台上,司馬瑋屍身轟然爆出漫天黑火,從鎧甲的縫隙中激射出來,繼而原地一閃,連著鎧甲升上天空,化作黑光,往西北方飛去。

  東方露出魚肚白,那黑衣男人騰出另一隻手,雙手一抖,左手弩,右手匕,緩慢落下地來,朝向項述,竟絲毫不將陳星與馮千鈞放在眼中,專心對付項述。

  「他沒有腳,」馮千鈞在柱後說,「是鬼?怎麼對付?」

  陳星:「我不知道……」

  馮千鈞:「你不是驅魔師嗎?」

  陳星:「關鍵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啊!」

  陳星不住思考,他從未在古籍上看到過這種妖怪,項述卻一抖長劍,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那蒼白臉龐的黑衣男子說,「無關緊要,接……招。」

  黑衣男瞬間衝向項述,揮出匕首,項述馬上格擋,這廝竟能飛在空中,如鬼魅一般四處騰挪,匕首翻飛,使出無數虛影,配合左手強弩,項述無論如何斬殺,都只能斬破這妖怪身上的黑袍,傷不得他半分。

  馮千鈞見對方實在不好對付,只得手持長刀,又沖了出去。

  一定有辦法的……陳星接連催動心燈,心想把法術直接按在他臉上灼燒他有沒有用?心燈在他手中時強時弱,不斷變幻,倏然間他發現了一件事——

  ——項述手上的那把鐵劍,竟是隨著陳星催動心燈的陣陣舉動,而開始閃爍光芒!

  項述也發現了,百忙中一瞥陳星。

  「劍!」項述喝道。

  此刻馮千鈞已衝了上來,斬破黑衣男下半身,黑火頓時從袍底噴發,席捲了陵園中心區域。

  陳星馬上抬起左手,躬身朝項述遙遙一按。

  下一刻,項述手中鐵劍綻出耀眼白光,與黑焰相撞,竟似烈陽融血,將黑焰驅逐殆盡!

  黑衣男一怔,正要拔高躲閃,馮千鈞卻在背後踏著石柱躍上空中,一刀當頭劈下,將那黑衣男逼回地面。項述雙手持劍,將劍一掄,掄出一個閃耀的光弧,旋身,錯步,反手劍一刺。

  黑衣男被那帶有心燈法力的長劍刺穿胸膛,登時發出慘叫,瘋狂震顫。

  「為什麼,我會被這光……」那黑衣男袍底下的黑焰霎時化作白火,朝著四面八方噴發出去,被燒灼成灰燼。

  「不知道。」三人異口同聲答道。

  陳星補了句:「知道也不會告訴你,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

  轟然爆閃,黑衣男被燒成無數光點,一閃消失,黑袍落地,自動起火,竟是熊熊燃燒,最終塵歸塵,土歸土,什麼都沒剩下。

  隆中山盡頭紅日初升,照亮了山腹陵園,滿地晉軍哀嚎漸止,陳星心中疑惑更甚,抬眼看項述,項述則躬身,撿起了黑袍男落下的面具。

 

 

8 旅途我看他沒有半點想當你護法的意思

  清晨,麥城。

  「屍變了——!」有人慌慌張張,衝過來狂吼道,「官府裡頭,死人屍變了!」

  「不許造謠!」官兵攔在麥城城門口,對付洶湧澎湃的百姓,大聲喊道,「都回去!沒這回事!全是謠言!謠言!」

  官府中,縣丞與一眾文書令、連同地方將領注視籠中所羈押的那名晉軍官兵活屍。

  活屍拖著鐵鏈,兩眼渾濁,在一個大鐵籠裡不住掙扎。

  「必須速速將這妖怪……」縣丞勉力鎮定下來,「押到建康去,回稟朝廷……」

  麥城縣功曹道:「大人,愚以為……」

  「這事兒斷然壓不住!」縣丞回過神,喝道,「襄陽一敗,戰死之人以十萬計,若盡數屍變,你活人再多,能與死人斗?!盡快押送上路!奏請朝廷決策!」

  隆中山西北,出山口處。

  那狗在原地等了一宿,一路跑來,朝陳星不停搖尾巴,三人暫時停步,在棧道盡頭找了地方坐著,馮千鈞去找回先前逃開的馬匹,所幸並未跑遠,項述則牽來自己的馬。站在棧道上沉吟不語看山景。

  馮千鈞與兩人交換了消息,原來晉軍早知隆中山情況,畢竟不久前已有逃出山腹村落的百姓,想去襄陽城報官,奈何襄陽被圍,只得轉向麥城。麥城官府因傳聞秦軍將大舉攻城,本就一根弦繃得緊緊的,生怕又是敵軍聲東擊西之計,百姓又說得不清不楚,便將此事暫且壓下。

  「確切地說,」馮千鈞說,「到昨晚為止,恰好四十九天。」

  項述背對二人,始終沒有插話。

  「吃點東西麼?」陳星主動朝項述招呼道。

  項述只不理會,陳星思考良久,答道:「逢『七』之數,確實有緣由。可你不該把他們帶過去!」

  馮千鈞答道:「我阻止過了,沒用。」

  直到馬匹載著那名晉兵死屍回到麥城時,百姓終於恐慌,縣丞見先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官兵兩天未歸,如今見了屍體,知道不能再怠慢,趕緊又派了另一隊人,連夜進入隆中山。為首隊長從先前消息裡早就得知陵墓方位,馮千鈞本想獨自過來協助陳星,力勸未果,只得跟在後頭。

  結果就是這隊晉軍士兵全部殉職,除掉那黑衣神秘人後,項述一把火,將滿地屍體燒得乾乾淨淨。

  現在陳星唯一擔心的,就是身著黑鎧的司馬瑋,在最後一刻化作黑火流星飛走一幕。內情一定相當複雜,神州大地不知何處,一定有人正密謀著某件事。而他們對此,則沒有半點頭緒。

  將近百年前,大晉皇朝繼承者昏庸無能,八位諸侯王起兵爭奪帝位,令中原大地陷於戰火,內戰中漢人彼此攻伐,嚴重內耗,導致五關外守備空虛,饑荒連年。能作戰者不過寥寥數萬人,方有匈奴乘勢南下,關中淪陷,漢人衣冠南渡,成為如今漢、胡南北分治的格局。

  史書記載,楚王司馬瑋到死時年僅二十一歲,身高雄偉,有過人姿顏,因「矯詔」即偽造聖旨起兵討伐朝廷奸臣而被處死,死後追贈驃騎將軍,葬於封地荊楚隆中山這一風水寶地。

  「項述,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陳星現在覺得,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怪事尚屬其次,項述的身份與動機,才是最令他在意的。

  項述一瞥陳星,注意力卻不在他身上,答道:「我只是欲取道前往長安,路過多管閒事而已。」

  陳星好奇問:「你去長安做什麼?」

  或許是昨夜三人同生共死一場,隔閡稍除;也或許是陳星的心燈證明了他確實是一名如假包換的驅魔師,項述的態度有了明顯的好轉。

  項述正在翻來覆去地看手裡那張面具,剛一轉向陳星,陳星便下意識地往馮千鈞身邊靠了靠。

  「你別老欺負我!」陳星有點害怕項述,硬著頭皮說。

  「喂!」馮千鈞也有點害怕項述,畢竟打不過他,也硬著頭皮說,「你別欺負陳星小兄弟,別人又沒招你沒惹你。」

  「沒招惹我?你們漢人不分青紅皂白,使詐將我從錦州騙到江東,關到現在。」項述輕描淡寫道,「若非襄陽城破,如今我已成了牢底腐屍一具,抱著讓我對你感激涕零的心思,還是省省罷。」

  陳星聽到這話時怒了,說:「我又不知道你遭遇了什麼事!而且我不是把你救出來了麼?我怎麼就讓你對我感激涕零了?我問你,你是不是不信我先前說的?那你現在信了?」

  「你是胡人?」馮千鈞一看項述那臉色,頓時將後半句「不像啊」硬生生給憋了回去。猜測項述不喜歡被人盤問自己的身份,忙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趕緊又打了個圓場,說:「好了,既然都往長安走,就一同上路罷。」

  項述再不多言,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業已走遠。陳星乾糧吃到一半,忙說:「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去長安做什……」只得將狗放在馬鞍袋旁,馮千鈞收拾了東西,策馬上路。

  項述與他們保持著距離,縱馬在前,陳星與馮千鈞落後十餘丈,策馬並行之時,兩人還在小聲討論。

  「你的護法看上去不像壞人,」馮千鈞說,「相信我,他不會一語不合就拿劍捅你的。」

  「對,他只會拿錢砸我。」陳星說。

  「那枚金錠,試的是我功力。」馮千鈞說,「那會兒他已經發現我在你身後了,你就算不躲,也不至於真的砸中你。」

  「那真是多謝他手下留情了。」陳星不以為然,心想這人就是個王八蛋,還搶我東西。

  陳星眉頭深鎖,觀察前頭不遠處的項述,朝馮千鈞說:「他去長安做什麼?」

  「找族人。」馮千鈞說,「這不是顯而易見麼?胡人都在北方,長安又是秦帝苻堅的地盤……」

  陳星驀然又想起了朱序出示的名冊上那句「猜測是名武官」,興許是抓到項述時,收繳了什麼貴重物品,據此得出的推斷?他是什麼人呢?百長?校尉?二十歲能坐上的位置,想必不會太高,不可能是將軍。

  馮千鈞:「不過,我看他沒有半點想當你護法的意思。」

  陳星索然無味:「我早就感覺到了。」

  陳星想來想去,又想起化作黑火飛走的司馬瑋屍體,當時飛往的方向是西北方。恰好是長安的方位,但更遠的西北,還有涼州等地。黑衣蒙面人背後一定還有龐大的勢力,此時不知正躲在哪個地方,做什麼密謀……他們將一具近百年前的、已化為骸骨的屍體復活,要拿來做什麼用?

  心燈的力量隨著萬法歸寂,已消失了三百餘年,此刻現世,是否也正因為這股藏在隱蔽處的力量在密謀?陳星一路上皺眉不語,再抬眼看前方的項述,項述對此的解釋只是路過多管閒事,但陳星總覺得他彷彿知道些什麼。

  可既然知道,不就更應該與自己認真說說?陳星簡直一頭霧水,幸而項述確實如馮千鈞所猜測,一路上沒找過他們麻煩。尋道往西北的這段旅途,有店住店,在荒郊野嶺時,便露宿野外。

  連年戰亂,荊北至漢中被劫掠多次,早已十室九空,找不到店時,三人便只能在沒有屋頂的廢宅裡過夜,陳星看著天空中的繁星,扳著手指頭數日子,自己生辰在十月深秋。還剩下不到三年又八個月,接下來得盡快找到長安的驅魔司總署遺址,希望能找到萬法歸寂的原因。

  最好的結果是盡己所能,利用餘生這幾年時間,找回消失的人間法力,再傳下驅魔師一脈,來日方可應對天魔的出現。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憑空又生出了那黑衣人的波折。且毫無頭緒,這件事越想越讓陳星說不出地煩躁,輾轉反側,只得起身出去走走。

  月色下,卻見項述在破敗村莊後一條小溪中,穿著長褲用冷水擦上身,陳星看了一眼,走到溪邊,項述也不避他,就這麼站著。

  從牢獄中把他救出來時,項述瘦得不成人形,如今不過十天,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月色照在他濕潤的肩背上,猶如為他鍍了一層粼粼的銀光。

  「比起先前,你好多了。」陳星說。

  項述皮膚白皙,肌肉養好後瘦削卻不誇張,現出流水般的線條,赤條條站著時,絲毫不像一名胡人悍將,反而有種文雅之氣。不穿衣服的話這是文士們的標準身材,陳星只覺得非常奇怪。

  一路上,項述偶爾會接過陳星給他的乾糧,對馮千鈞遞的食物卻從來不吃。歇息紮營時,項述還會不時出去打獵,有時帶著鹿回來,有時則是野山羊,他一頓得吃許多肉,也正因如此身體才恢復得飛快。

  「你去長安做什麼?」兩人相對時,項述終於主動朝陳星說了句話。

  「幹活兒。」陳星坐在溪旁石頭上,答道,「我是驅魔師,我有我的責任。」

  項述走到岸邊,穿上單衣,兩手一扯繫帶,收緊,白衣襯出寬闊的肩背線條,隱約帶著一股內斂的威脅感。

  「討個說法,」陳星說,「這護法,你是打定主意不當了對罷?」

  項述眉頭一揚。

  陳星便給他解釋,歷來驅魔師身邊,俱設「護法」一職,為的是保護驅魔師收妖除妖,不受干擾。而坐鎮總署的大驅魔師,身邊護法則有一個響亮名號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驅魔師,只剩陳星一個了,自然他也就是那個「大驅魔師」,至於武神,心燈為他指明了項述這位護法,陳星自己也毫無選擇權,還想再解釋一通法術,神州……

  「找別人去。」項述隨口道,「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扯平。」

  項述救了陳星不止一次,尤其在楚王陵前陳星冒冒失失,要不是項述出手快,差點就要被黑火燒死。雖然那黑火燒不燒得死他也不一定,但這不就是護法該做的麼?

  陳星聽了這話倒也不生氣,事實上對一個時日無多、只能活三年零八個月的人而言,很多事情並不會對他構成什麼刺激,頂多有點不爽。

  「行。」陳星目睹項述離開的背影,說道,「本來也不抱多大希望,但好歹得尊重你的想法,既然拒絕了,咱們到長安以後,便橋歸橋,路歸路。」

  項述走了,餘下陳星面朝溪水,十分惆悵。他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朝項述解釋,包括驅魔師與護法的關係。也包括三百多年前,驅魔師鼎盛的那個時代,護法是與驅魔師相依相伴、出生入死之人。

  陳星從華山中出發的這一路上,曾經不止一次地遐想過這位護法的長相與脾氣,以及見面後該如何朝他解釋,餘下四年的光陰中至少有人陪伴在身旁,多的不敢想,至少不顯得寂寞。

  歲星的運氣為他解決了一切疑難,唯獨在項述這件事上毫無作用,也或許這樁與心燈、與神州氣運相關的難題,就連歲星也無能為力。

  陳星起初充滿期待,打算將餘下的四年託付給他,期待卻漸漸地轉化為失望,他帶著許多話想朝項述解釋,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項述根本不關心,也不在乎,懶得理他。

  接下來怎麼辦呢?換個?可心燈會替我換麼?這又不是談情說愛,說換就換的。陳星本想散散心消遣煩惱,結果更添煩心事,只得回房睡下,一時更睡不著,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念頭:

  都是這王八蛋的錯。

  再過數日後,陳星索性不與項述說話了,那夜馮千鈞知道他半夜出去,也不多問。沿途有人氣的村莊也漸漸變多,春來鳥語花香,投宿更為容易,銀兩與銅錢有了流通的地方。三人就這麼通過武關,有麥城簽發的文書,陳星將兩人都帶了過關去。又趕路幾天,抵達了長安城。

  長安歷經百餘年戰火,每換一次主人,便遭一次劫掠與焚燒,然則這座自周時被命名為鎬京的城從那個年代起,便屹立於神州西面,八水環繞之中的千古大城,竟是如同一棵滋養大地的巨樹,在一次又一次焚燒與摧毀中展現了驚人的生命力,鬱鬱蔥蔥,歌舞昇平,滿眼儘是繁華勝景。

  關中一地乃至與南方劇烈交戰的前線烽火連天,長安卻是一派昇平,哪怕十里外就是逃難前來,餓死、病死在路邊與曠野上的中原百姓,長安高築的城牆卻擋住了瘟疫,擋住了飢餓,擋住了災難與戰火。

  也擋住了死亡。

  如同荒漠中生機盎然的綠洲,自成一個世界。

  金碧大宅飛簷以望,瓦頂相鄰,輝煌未央宮紫氣東來,宮中卻早已換了主人。上林苑繁花正值春時,開得無比燦爛。

  胡人坊間走馬鬥雞,百姓歡聲笑語,漢胡混居,高鼻深目的胡人來來去去,無論漢胡,俱衣飾光鮮華麗,氐語、羯語、鮮卑語、鐵勒語、匈奴語不絕於耳。市集上貨物琳瑯滿目,讀書人青巾絡繹,冠蓋如雲。

  上一次來長安,尚是五歲時,有關長安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如今一見這景象,陳星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苻堅雖說是名胡人皇帝,卻也將長安治理得挺好嘛。」陳星酸溜溜道。

  自己與馮千鈞、項述三人行路近半月,一身風塵僕僕,進了長安就像土包子般。項述依舊是那身獵戶服,反而不如何在意,打量側旁不遠處市街上的一夥胡人,彷彿聽到鄉音,被勾起了注意力。

  馮千鈞說:「是吶,我看要麼就暫且饒他狗命吧。」

  三人在長安市街的麵攤上各點了一碗麵,充作臨時旅伴的散夥飯。飯後陳星朝小二打聽人,馮千鈞去付過錢,說道:「既然到了長安,我看就不如……」

  說著,馮千鈞又有點躊躇,看陳星,問:「要麼你到大哥落腳處先住個兩天?」

  陳星知道馮千鈞這話乃是客氣,雖說路上彼此照顧,卻終究只是萍水相逢,忙道:「不麻煩馮兄了,我有去處,剛打聽到了,他確實在長安,正好來長安投奔一位老朋友。你幫我把小狗帶著養一段時間,我暫時不大好照顧。」

  「那行。」馮千鈞抱走了狗,爽快地說,「有事送信到城西松柏居來,看樣子,多半得在長安住一段時日。」

  至於項述,馮千鈞倒也沒問他,只朝他吹了聲口哨,說:「天馳就交給你照顧了。」

  陳星心想關他什麼事,馮千鈞便戴上斗笠,袖手走進了市街,消失在人群中。

 

 

9 長安什麼意思?他怕被人認出來?

  「又跟著我做什麼?不是說好了,橋歸橋路歸路嗎?」

  飯後,陳星在繁華的街上走,發現項述這傢伙居然還跟在自己身後。

  「這路許你走,不許我走?」項述一臉漠然道。

  陳星:「行,你也走這邊,你去哪兒?」

  兩人站在正街中央,互相瞪著,一時誰也不說話,陳星轉念一想咦?這廝莫不是身上沒錢?

  路上他找項述討要自己的藥包,項述便還了他,搶錢莊得來的金子不多,也不見他用,什麼時候就花完了?

  「你也投奔朋友?」陳星上下打量項述,見他一身風塵僕僕,不滿道:「人靠衣裝,這模樣去投奔朋友,只會被人瞧不起吧,罷了,給你買身衣服,跟我走。」

  陳星問了路,在長安衣肆裡給自己與項述各買了身成衣。

  「洗澡去嗎?」陳星說。

  陳星想了想,又帶項述前去澡堂洗澡,沿途項述不吭聲,也不付錢,光站陳星身後看著,待他使錢,走到哪跟到哪的,也不吱聲。

  「還真捨不得殺手大哥。」陳星已經習慣了項述這態度,於是便泡在澡池子裡,自娛自樂地玩毛巾,隨口說道。

  「他不是殺手。」項述也下來了,泡進池中

  「我知道,他是個劍客。」陳星答道:「隨口說說,他身上好像沒帶幾個錢……」

  「也不是劍客。」

  項述自打馮千鈞走後,話似乎就變多了。

  陳星:「?」

  「那他是什麼人?」陳星試探著問,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一路上,項述與馮千鈞,彷彿隱隱約約的存在著某種較勁,就像武學高手間的互相忌憚與提防。但馮千鈞自己都承認了不是項述的對手,為什麼項述會特別在意他?

  項述冷淡地說:「不知道。」繼而拿起浴池旁折起的小刀,稍稍低頭,朝著水面刮鬍茬。

  「要幫忙麼?」陳星問他,怕他把臉刮傷了,繼而幫他將鬢角沿著下顎刮了下,項述半年被囚不見陽光,皮膚白皙,確實相當好看,換上新袍後更是判若兩人,絲毫不遜街上來來去去的鮮卑美男子。

  兩人走出澡堂時,剛巧是中午時分。陳星看了眼項述,項述卻取出先前在隆中繳獲的面具,隨手戴在臉上。那是長安城市集中隨處可見的薄木面具,小小一方,戴上後只能擋去眉眼,現出他溫潤的嘴唇與高聳鼻樑,更添英俊神秘氣質。

  什麼意思?他怕被人認出來?陳星心想。

  「那,你……」陳星心裡酸溜溜地,打量項述,本想說,到了這兒就別過了,結束了,玉樹臨風的王八蛋護法,你自個滾吧,那話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

  項述卻翻身上馬,陳星忙道:「哎!我的馬!」

  先前項述從襄陽一路騎到長安的馬是大秦官馬,自然不能騎進城來,兩人眼下只剩陳星這匹坐騎,再被項述搶走就沒了!

  孰料項述卻沒有策馬離開,只在馬上盯著陳星看。

  「你去什麼地方?」項述不耐煩道:「上馬!」

  陳星心想你送我去?看項述這模樣,多半又想謀他的馬,算了算了,讓他把自己送到目的地,馬就用不著了,送他騎也無妨。

  「去城西宇文家。」陳星沒好氣道:「把我送到,馬你牽走吧。」

  兩人共乘一騎,陳星又忍不住道:「你怎麼就這麼不客氣?我欠你的啊?!你還要不要臉了?」

  項述:「再說一句,現在就把你扔下去。」

  陳星只得不說話了,從身後抱著項述的腰,被他載過長安正街,多多少少有點彆扭,再聞著他身上的淡淡皂莢香氣,實在是百感交集。

  這傢伙到底是哪一族的?陳星又不禁心想。其時長安氐、羯、匈奴、羌、鮮卑五胡之中,氐人壯偉豪邁,羯人武勇好鬥,匈奴則粗狂野性,唯獨羌人與漢人習俗相近,世代定居隴西一地。

  五胡之中,公認的容貌第一當屬鮮卑,鮮卑人乃是東胡出身,膚若乳色凝脂,雙目碧藍,性情卻十分桀驁。名揚天下的那位,被苻堅愛得死去活來的慕容沖,就出身於鮮卑四大姓之一的慕容家。

  而陳星前來尋訪的那位老相好,則是出自鮮卑大姓的第四家。

  「我找宇文辛。」陳星與項述在宇文家的大宅前,朝門房說道。

  裡頭開了個小窗,說:「老爺不在家。」繼而啪一聲,將那木窗當著陳星的面關上了。

  陳星:「真在這兒!你什麼意思?快把窗子打開!」

  項述只沉默站在陳星身後,也不接話,就像沒事發生一般。

  陳星只得又敲敲小窗,說:「我是你們老爺的同窗,當年最是要好的……」

  話音未落,金光一閃,項述趁著小窗再拉開時,隨手彈了枚金錠進去,只聽裡頭歡喜地「哎呀」了一聲,偏門下了栓,說:「來來,趕緊進來!」

  陳星:「………………」

  陳星看了眼項述,只得跟著入內,門房小廝得了那金錠,將兩人帶到待客的茶房中,說:「老爺是真進宮去了……兩位稍坐喝茶,怎麼通傳?」

  「你告訴他陳星來了就行。」陳星見宇文辛府中豪闊,種滿竹子,山水淙淙,古意盎然,侍婢成群,又說:「宇文老太爺與老太太在嗎?我去請個安也好。」

  「老太爺病逝了。」那小廝答道:「老太太住在幽州,一年難得過來一趟。」

  陳星又問:「宇文辛成親了沒有?」

  「尚未呢。」小廝答道:「您先坐罷。」

  陳星隨口笑道:「當年他可是說好要娶我的,果然沒成親。」

  項述:「……」

  項述坐在一旁,也不喝宇文家的茶,陳星朝他推了推,沒有反應,便自己隨意了。

  「你認識宇文家的人?」陳星說。

  「不認識。」項述答道。

  陳星又得到這麼個言簡意賅的回答,終於忍不住刺了句項述:「有人說過你很無趣麼?」

  「每個人都這麼說。」項述從面具下朝陳星投來一瞥。

  陳星說:「我覺得咱倆須得開誠布公的談談。」不過說著這話,陳星也覺得有點奇怪,心燈選護法,全是自己這邊一廂情願,對項述而言,他倆就是陌生人,別人憑什麼和你談?

  項述終於拿起茶杯,喝了一點茶,看著手裡的杯。

  陳星很想和項述聊聊,這一路上,總感覺兩人若即若離的,說徹底分道揚鑣吧,自打馮千鈞道別後,項述卻又不走了。說互相認識吧,現在兩人也還沒熟起來。

  陳星轉念,也許主動說點自己的事,能引出幾句項述的話來。

  」我小時候與宇文辛是一起開蒙的。」陳星解釋道:「開蒙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啟蒙,我們漢人背千字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們胡人沒有……」

  」我是胡人,我不是豬。」項述認真答道:「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漢人,就是不識字不讀書,只吃生肉的白痴?」

  陳星只得說:「我爹還在世時,晉陽很多人敬仰他。」

  陳星家中若仔細算起,也是名門之後,高祖乃是大漢的開國功臣陳平,六出奇計,協助劉邦平定天下,而後拜相國,呂雉死後,更平定諸呂之亂。終大漢兩朝,陳家歷代都是讀書人,到得陳星父親時,乃是晉陽的大儒。

  當年宇文辛已十一歲,耽誤了讀書的好時候,其父便將獨生子送到陳家所辦的私塾中開蒙,陳星之父本著有教無類的想法,對鮮卑人也不區別待遇。陳星自五歲起便學了讀書作文章,自然不必每天來上學,偶爾好奇過來看看父親時,宇文辛便很喜歡陳星,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到處去玩。

  一來二去,兩人熟了以後,陳星把他帶回家去,陳父見兒子有人陪伴,便也愛屋及烏,讓宇文辛在陳家讀書。兩人在一起度過了陳星人生中最美好的兩年——那會兒父母都在,祖母身體健康。宇文辛則十分疼愛陳星,家中送來東西,一定留給他一份,讀書作文章出錯,挨罵罰跪時,陳星也在院子裡頭陪著他。

  兩人晚上睡覺也在一起說話……

  陳星忽然覺得項述聽得有點不耐煩,渾身散發出一種隨時要尋釁滋事的氣勢。

  「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宇文家到底有沒有仇?」陳星觀察項述臉色,卻因他戴著面具,看不真切,生怕項述看到宇文辛一個不對突然暴起,將他當場格斃可就麻煩大了。

  「沒有。」項述答道。

  當年宇文辛還說,要討陳星當媳婦,陳星人雖小,知道的可不少,當即哈哈哈地取笑他,男的怎麼討媳婦?宇文辛讀著聖賢書,身上卻仍保留著五胡的野氣,北方諸胡裡,向來不講什麼陰陽調和的規矩,看到長得漂亮的少年,便討來當媳婦,無論是男是女,是不是近親,家裡好幾個妻子都是尋常事。況且討個男媳婦,還能幫著幹干重活,放牧打獵。成婚送幾頭牛羊過來,把人帶回家,搭個營帳在裡頭作個俗稱「青廬交拜」的儀式,互相拜過,帳帷一放沒羞沒臊地就開始行房,完事。

  當年六歲的陳星聽完以後轉身把宇文辛給賣了,跑去問父親能不能嫁給宇文辛,於是結局就是宇文興被打了一頓。

  陳星當然不會舊事重提,但想起當年竹馬之誼,心裡還覺得甚有趣,在華山跟著師父修習的九年中,師父容貌清冷,平日不假辭色,哪怕臨死前也少有溫暖情意,夜來寂寞之時,陳星便會常常想起宇文辛,這等單純的少年情,也總能讓他感動。

  雖然就連宇文辛的面容,陳星也已記不清了,但那個人在院子裡頭爬上樹梢,給他摘棗子的一幕,卻常常記在陳星的心裡。

  天色近黃昏,陳星喝了滿肚子的茶,心想怎麼還沒回來?出去問了幾次,外頭閒坐的小廝都換人了,還沒有半點動靜。

  「都說不知道啊。」這小廝沒受過他銀錢,被問得不耐煩了,說:「不想等了就回去。」

  陳星開始無聊了,在茶房中走來走去,項述卻懶洋洋坐著,抬起一腳蹬著茶桌,長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卻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蠻模樣,自顧自玩手裡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從陳星身上收繳過來的,藥包路上已還了他。

  陳星滿腹牢騷,這家也不留他飯,想必是不將他放在眼裡,小時候去宇文家時,都是盛情招待。

  忽然他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似乎是在傳「老爺讓備酒」。

  「回來了嗎?」陳星自言自語道。

  「早就回來了。」項述難得地又說了句話。

  陳星:「你又知道?你聽見了?」

  陳星出茶房去,朝小廝說:「我要見你家老爺。」

  「都說了,沒回來呢。」小廝說。

  「聽見讓備酒了。」陳星就要往正廳裡走,小廝卻道:「哎!給我站住!敢在這兒撒野?!」

  小廝上前要拖,背後卻被項述兩根手指一挾,捏中後頸,頓時兩眼一黑,昏倒在地。

  陳星剛往正廳走,管家聽到叫喊,已過來攔住腳步,說:「陳少爺,府上老爺未歸,您還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來?」

  陳星停下腳步,說:「他一定回來了,我都聽見了,你去告訴他陳星來了。現在就去。」

  項述一直跟在陳星身後,管家抬眼一瞥這戴著面具的男人,倒是不怕陳星,唯獨這男人來歷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動手,耐著性子朝陳星笑道:「真沒回來,您聽錯了。」

  陳星推開他,喊道:「辛哥!」

  廊後花園裡,兩名男子正轉身離開,陳星便喊道:「宇文辛!」緊接著追了上去,項述隨手推開那管家,陳星到得正庭,一聲大喊:「宇文辛!!」

  只見廳堂裡兩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來歲,站著那人穿天青色文袍,身材修長,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著那人一身赭紅武袍,袍上繡有燭陰行晝夜之圖。兩人俱是鮮卑人長相,站著那人正給坐著的遞茶。

  兩人聽見陳星一聲喊,同時朝他望來。

  寂靜數息,那武官手一鬆,噹啷一聲,茶杯掉在地上,頓時摔得粉碎。

  陳星:「??」

  陳星抬眼在兩人臉上掃過,於那文袍青年臉上辨出了兒時的依稀痕跡,笑道:「辛哥!」

  宇文辛終於回過神來了,馬上笑道:「你是陳星!」

  管家這時候才追得過來,宇文辛馬上朝他使了個責備的眼神,陳星未曾注意到這微小的細節,上前伸手去拍他,宇文辛馬上作勢稍稍一擋,繼而變手,與陳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陳星也不在意,笑著坐下,示意項述進來。

  「你還活著!」宇文辛詫異道。

  「啊,對。」陳星想起來了,當年宇文辛舉家遷到長安,自己家裡則在戰火中家破人亡,這些年裡託人給宇文辛送過幾次信,也沒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丟了,他一定以為自己死了,便解釋道:「你說你家在長安,我恰好來了,惦記著你,就來看看你。」

  這話說出口後,陳星突然覺得自己與宇文辛之間,彷彿有種疏離感,宇文辛只連連點頭,說:「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沒收到我的信嗎?」陳星問。

  宇文辛一臉茫然,陳星見那青年武官始終看著他,便朝他禮貌笑笑。

  宇文辛回過神,忙介紹道:「這位是散騎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與我同窗兩年,是我小師弟。」

  那被喚作拓跋焱的青年忙連連點頭,也不說話,眼裡帶著笑意看陳星。

  「拓跋兄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陳星笑道,知道散騎常侍一職,乃是皇帝身邊的禁衛軍統領,品級雖不算太高,權力卻極大,沒想到苻堅居然任免這麼年輕的青年人。

  誇獎拓跋焱的話,倒不是拍馬屁,一進廳裡時,他就注意到了,一別九年,宇文辛長大了不少,和以前不一樣了。反而是這青年武官英氣無比,容貌俊秀,身材筆挺,端端正正坐著,更有種自律感,讓他覺得很舒服。

  聽到這話時,拓跋焱頓時滿臉通紅,喜上眉梢。

  陳星:「……」

  宇文辛:「……」

  場面非常尷尬,陳星只得「哈哈哈」笑道:「真的啊!拓跋兄怎麼臉紅了?你……」

  「這位呢?」宇文辛趕緊轉過話頭。

  「哦他叫項述。」陳星說:「是我的……嗯……朋友。」

  陳星本想說護法,但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宇文辛朝項述寒暄幾句,項述卻根本不理會他,陳星暗道是你要跟著來的,見了我朋友又這副模樣?好歹打個招呼吧!

  陳星當即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朝宇文辛笑道:「他是個啞巴。」

  「哦、哦!」宇文辛點頭道。

  陳星只打算待項述開口反駁,便驚呼一聲說「原來你會說話!」。結果項述居然什麼也沒說,又短暫陷入沉寂。

 

 

10 夜會這一年來,你究竟躲哪兒去了?

  拓跋焱注意力只被項述短暫地引開了一下,就又回到了陳星臉上,彷彿眉飛色舞,臉頰上帶著一點點不好意思的紅暈,似在思考。

  「那個……拓跋兄也……」陳星看拓跋焱,心想糟了,該不會這人是個真啞巴?以為我在罵他?

  「不不!」宇文辛忙道,「他不是!他平時不這樣……拓跋兄?」

  拓跋焱咳了聲,深吸一口氣,看樣子想說點什麼,大家都在等他開口,拓跋焱突然一下,又靜了。

  陳星:「………………」

  媽呀!好尷尬!這人到底怎麼回事?

  「我……」拓跋焱終於說話了,「出去走走。」

  說著拓跋焱突然站起來,二話不說,走了。

  陳星:「?????」

  宇文辛也十分奇怪,目送拓跋焱離開後,尋思半晌,又道:「你來長安做什麼?」

  陳星道:「這就真的是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自從咱倆分開後……」

  正說話間,拓跋焱忽然又進來了,坐下。

  陳星:「?」

  陳星只得暫時打住,畢竟有外人在,他不想說太多有關驅魔師的事,也不知為什麼,彷彿隆中山裡那場變故,讓他隱約覺得如果有這麼一個詭異的勢力在,暫時先不大肆宣揚自己的身份才更安全,畢竟驅魔師與妖族乃是死敵。

  「算了,」陳星笑道,「總有機會細說的。我有太多話想對你說了。」

  「嗯。」宇文辛讚許地點頭道,「說得是,你在城中哪兒落腳?」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就有點失落,本以為宇文辛會說「你先在府中住著」,陪過客人後便來找他細細夜話,但也沒必要拿小心思胡亂揣度,便索性道:「早上我剛到長安呢,一進城就找你來了。」

  「你剛來啊!」拓跋焱突然冒出來一句。

  「是啊是啊。」陳星忙「哈哈哈」地笑了幾聲。

  拓跋焱則朝宇文辛使了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宇文辛有點疑惑,想了想,說:「那你……城西的松柏居還不錯。我就不留你飯了,先好好休息些時日罷。」

  陳星:「……」

  拓跋焱頓時欲言又止,卻忽然想起這廳裡還有個項述,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哦。」陳星答道,「好,我這就不耽誤你了。」

  於是宇文辛吩咐管家,讓人送客,竟是連茶也沒上,陳星也終於明白了,原是自己不識趣來著。

  「辛哥。」陳星剛出廳堂,忽然轉身。

  拓跋焱正目送陳星,宇文辛正想著事兒,聽到這話時一怔,臉上又帶了笑,客氣地問:「什麼?」

  「沒什麼。」陳星釋然地笑了笑,說,「後會有期。」

  宇文辛稍一抬手,也不起身,便算是別過。

  離開宇文家,陳星徒步走出巷外,便慢慢地走著,夜幕低垂,滿天星斗。

  項述依舊跟在陳星身後,陳星突然說:「讓你看笑話了。」

  項述一瞥遠處宇文府,沒有回答。

  「你還有錢嗎?」陳星說,「我身上錢全花完了。」

  「沒有。」項述先前扔進宇文府裡的,是身上最後一錠金子。

  陳星只得站在路邊,有點惆悵地嘆了口氣,有關人情世故,師父教得很少,大多時候只令他讀書,告訴他書裡什麼都有。可讀過再多的書,陳星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別九年,宇文辛就變成了這樣。

  觀人識相之術,他最是無心學,現在回想起宇文辛面貌,與九年前有了很大的差別,彷彿多了不少世故之氣。

  項述說:「去哪兒,住店?」

  陳星:「沒錢了怎麼住店?在這兒等著罷。」

  或是找馮千鈞去?馮千鈞想必也沒幾個錢。

  項述:「等?」

  陳星:「等老天爺給我送錢,耐心等等,一會兒就有了。」

  項述:「……」

  陳星道:「告訴過你的,我歲星入命,運氣很好,從來不缺錢花,看著吧。」

  不到一盞茶時分,長街上馳過來一輛官家馬車,前面打著燈籠,開路者乃是清一色亮鋼甲冑、騎著高頭大馬的俊朗小夥子,馬車忽地停在路前。

  陳星欣然道:「這就對啦!」

  項述:「……………………」

  那幾名侍衛紛紛下馬,揭開車簾,忙道:「陳公子,我家主人請您車上說話。」

  「你家主人是誰?」陳星心想這人看似有錢,不對,怎麼叫我陳公子?正要上車時,項述卻在陳星肩頭一按,答道:「有話下來說。」

  車裡人聽見了項述聲音,幾步下得馬車來,竟是拓跋焱!

  「陳星?」拓跋焱笑道,「你怎麼在這兒?」

  陳星完全想不到,剛走了不久,怎麼會在這兒碰到拓跋焱,便笑著說:「你沒在宇文家留飯麼?」

  「沒有。」拓跋焱說,「嗯,沒有,走開點!」說著隨手推了下舉著火把湊過來,給拓跋焱照明的侍衛們,侍衛便一哄而散,快步到馬車後的牆下去站著。

  陳星:「???」

  「你初到長安,人生地不熟。」拓跋焱說,「不如……到我府上暫住幾日?寒舍雖然鄙陋,卻已掃榻相迎,方才傳話回去,讓家裡先準備好了。」

  陳星大喜,正要欣然說「好啊」,項述卻道:「不去。」

  陳星:「……」

  陳星心想關你什麼事啊!這到底關你什麼事?!

  陳星回頭看項述,項述按在他肩上那隻手卻始終不撤走,陳星被他按住也動彈不得。拓跋焱一瞥項述,眉頭微皺,陳星忽然感覺到有種奇怪的氣氛。

  「走。」項述沉聲道。

  「等等!」拓跋焱與陳星忙異口同聲道。拓跋焱忽然又想起,這人不是啞巴嗎?卻沒有質問。

  要沒有項述,陳星此刻鐵定就跟著拓跋焱走了,然則陳星終不好駁他,項述身無分文,自己要是跟著拓跋焱去住,項述睡橋下事小,搶錢莊事大,這裡可是長安城天子腳下!

  「這位啞……」拓跋焱一時竟想不起項述名字,說,「啞兄弟若願意,也請移步往府中,給小弟一個招待的機會。」

  看宇文辛待他的態度,這人似乎地位不低,居然這麼客氣,倒是令陳星非常意外,正要徵求項述同意時,項述卻道:「不去,要我重複幾次?」

  下一刻,陳星感覺到了殺氣,霎時拓跋焱彷彿也感覺到了,但那殺意轉瞬即逝,短短一剎那又消失於無形。

  「我們……還是先找客棧住下。」陳星怕項述這瘋狗一言不合把拓跋焱給捅了,忙道,「這就走了。」

  拓跋焱知道這人不好對付,便朝陳星點頭,說:「那,空了咱們再聊!」說著從自己手上褪下一枚戒指,不由分說塞到陳星手中:「你找到地方住下,便使人來給我送信,皇城西邊,最大那處,中間朱紅色宅子,飛簷鑲金,門上鑲了青玉的就是寒舍。」

  「第一次見面,這怎麼好意思?」陳星本想說你借我點銀兩就行了,怎麼把自己的戒指也摘給我了,拓跋焱卻轉身上車,侍衛們忙又各自就位,驅車走了。陳星半晌說不出話來,握著拓跋焱那戒指,抬頭還見拓跋焱開了馬車側簾,手指比了個「二」,笑道:「第二次了!」

  陳星:「……」

  兩人於是又在路邊站著,陳星看手裡那戒指,乃是以古石打磨而成,外表樸實無華,卻在黑夜裡透著淡淡的自發光芒,石戒上鏤空刻了一條首尾相銜的神龍,刀工之繁複,造型之工巧,簡直巧奪天工。更難得的是,這是一枚夜光石戒!

  陳星從小到大,見過不少名貴之物,這等寶物,哪怕與家中、師門收藏相比,也毫不遜色。一枚足可抵三千兩黃金的戒指,拓跋焱隨手就摘給了自己,這傢伙實在是太豪闊了。

  「這該不是什麼法寶吧。」陳星疑惑起來,萬法歸寂後,天底下除了心燈之外的一切法寶都已成凡鐵,萬一是法寶呢?

  「這能拿去當嗎?」陳星心道這也沒法拿去換錢啊,拓跋焱是什麼身份來著?苻堅的親軍統領,這東西拿去當鋪只怕全認得,馬上就給報官把他抓起來了。

  「現在呢?」項述終於道。

  「再等會兒吧,」陳星有點絕望,說,「等下一撥送錢的。」

  但這下再沒人來了,陳星覺得有點蹊蹺,不該啊,平時等了這麼久,總該有點奇遇才是。

  足足一刻鐘後,陳星說:「歲星是不是打烊了,我看要麼去投奔馮大哥?」

  項述卻轉身走了,陳星說:「你去哪兒?」

  項述不答,一路走在前頭,陳星跟在後面,兩人穿過長街,陳星也不認識路,只見越走越是人煙稀少,找地方露宿?不至於吧,街上這麼多巡邏的。

  接著,項述到得一處高牆下,前方不遠有個紅漆大門,項述便徑直走了過去。

  陳星:「你要做什麼?」

  「找地方過夜。」項述答道。

  紅漆大門處守著兩名侍衛,一見項述過來,便道:「禁地!閒人勿……」

  項述手持鐵劍,連劍帶鞘兩招,侍衛聲音戛然而止,頓時倒地。陳星驚了,忙道:「不要襲擊官兵!別人又沒招惹你!」

  項述直接一腳,把半扇大木門踹得崩了下半門軸,朝內敞去,一手提劍,走進了那大門裡。陳星追在項述身後,忙道:「啊啊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項述明顯懶得解釋,一路走進去,四周頓時有官兵被驚動,吼道:「什麼人!刺客!」

  遠處不知何人正在奏琴,像是此間主人,琴聲行雲流水,如大珠小珠傾落玉盤,叮咚作響。

  一大群官兵衝來,各自手持武器,項述握劍的手指跟隨琴聲,有節奏地輕點三下。

  出手。

  陳星只見虛影在面前一晃,項述唰地掠過,當即官兵就像皮影戲上的紙人般,橫七豎八,倒了滿地,緊接著項述又一步上前,施施然過了侍衛群,滿地侍衛橫七豎八,不住呻吟,全都被帶鞘的劍擊倒,卻並無死人。陳星慌張無比,要拉項述,琴聲卻是一頓,項述踏步上了花園後的迴廊,輕車熟路朝這大宅裡走去。

  琴聲漸近,四面八方源源不絕地出現侍衛,每名侍衛全是一個照面,統統都被項述放倒,點、戳、掃、掠,項述腳下不停,走到哪裡,侍衛們便倒在何處。琴聲轉急,項述手中劍迄今尚未出鞘,便有如破開了一面燈火闌珊的幕布,無人是他一回之敵。

  琴聲一停。

  「跟上。」項述說。

  「等等……」

  陳星快步奔跑,跟在項述身後,伸手去拉他,項述卻轉進一座輝煌大宅,裡頭珠光寶氣,差點晃瞎了陳星的雙眼,其中兩名美貌女子正在奏琴,一見項述,便尖叫起來,琴聲斷絕。項述卻推開側門,從側門走了。

  「這是哪兒?」陳星道,「不好意思,我們誤闖,誤闖寶地……這就走了!」

  項述一連穿過五六間房,每個房中都有人慌張大喊,跑的跑求饒的求饒,陳星終於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是皇宮……

  陳星頓時魂飛魄散,喊道:「項述!別走了!這裡是皇宮!咱們快跑吧!」

  陳星追著項述,到得一個巨大的校場前,果然此地正是未央宮,而兩人從御花園處就這麼闖了進來,一路穿過眾嬪妃寢殿,到得登明殿前。宮中已徹底炸開了鍋,四面八方全是御林軍,紛紛湧到登明殿外的校場上,將項述與陳星圍在了中間。

  拓跋焱剛回到家,連衣服都來不及換,聽說宮裡來了刺客,當即策馬進宮,倒拖長戈,趕到校場,只見火把照夜如晝,兩萬把強弩指向校場中央兩名刺客。

  「何方刺客!」拓跋焱道,「等等?怎麼是你們?!快別放箭!手下留人!」

  拓跋焱喝令,排眾而出。

  陳星看看四周,校場邊上、屋頂上、台階上,全是御前侍衛,只要拓跋焱一聲令下,兩人就會被射成肉泥。

  「拓跋兄!」陳星趕緊道,「不關我事,我是被他挾持的……」

  項述打斷了陳星的話,朝登明殿的方向道:「堅頭!出來!有事找你!」

  兩萬人頓時嘩然,只因這稱呼,在長安竟是已有太多年沒聽到過。

  登明殿中卻響起一個豪邁的聲音,笑道:「述律空?!這一年來,你究竟躲哪兒去了?」

  只見秦軍那方簇擁著一名身材魁梧、身著布袍、滿臉虯髯的壯漢走下台階,壯漢隨手按在一名御林軍侍衛的鐵弩上,四周響起收弩之聲。緊接著數名文武官員快步迎出,滿臉錯愕,看那壯漢,再看項述。

  拓跋焱:「陛下!」

  「苻堅?」陳星已經傻了。

  項述摘下面具,扔在一旁。

  眾文武官頓時驚呼出聲。

  「大單于?!」

  那稱呼猶如炸雷在陳星耳畔綻響。

  「大……大什麼?」陳星茫然道,「項述,他們叫你大什麼?」

 

 

11 孤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

  平地一聲驚雷,大、單、於!

  陳星在記憶中搜索著這個稱呼,想起九年前,他還在晉陽生活時早已被遺忘的許多事。父親曾提起過,大單于之稱最先起源於匈奴人,意為各胡人部落的君主。但就在劉淵率匈奴人入關,建國稱漢趙後,大單于便成為籠絡塞外胡人的虛銜,只有職位,並無實權。

  曆數十年,漢趙崩解,匈奴人劉氏皇族滅種,漢人冉閔建起魏國,將大單于之銜授予自己兒子,以統管諸胡。而後冉魏滅亡,北方諸胡對入關胡人的互相攻伐已忍無可忍,在敕勒川下歃血為盟,重建盟約,稱「敕勒古盟」,並推舉出一名大單于,乃是鐵勒人的述律家族。

  自此之後,大單于便成為名義上的各胡酋長,自然也統帥五胡。中原朝廷各族你方唱罷我登場,龍椅輪流坐,卻依舊不可忽視長城內外,這名大單于的作用。

  胡人中除氐、羯、羌、鮮卑、匈奴之外,塞外更有不少遊牧,各族仍然以族長為首,奉族長號令。但每一族都做不到同心協力,畢竟長期生活,居住所地,利益糾纏分為多部,常常在本族內部便爭鬥得不可開交,敕勒古盟大單于職位的設立,便是調停甚至鎮壓各部落內外紛爭。而更重要的是,五胡哪怕入關生活,祖先的血脈與根基,卻依舊在塞外。

  當年入關之舉,族中爭論不休,奈何萬物以新替舊方是正道,各族中老邁長老已無力阻止族人放棄棲息地大舉遷往關內,偏生又不甘心眼睜睜失去手中權力,於是推舉大單于,也頗有牽制中原之意。

  漢趙也好,冉魏也罷,包括眼下的秦,以及被苻堅揮師踏平的慕容氏燕國,要建國稱帝,都有一個儀式是決計繞不開的——就是等待長城以北,那位名義上的眾胡領袖,大單于前來,朝皇帝授予一卷諸族歃血畫押後,用金帶所捆的羊皮紙,以表塞內外眾部歸順的忠誠之心。

  這個過程也稱「紫卷金授」,因用來歃血的羊皮將現出淡紫色。哪怕進關後的外族皇帝統治再穩固,也不能忽視這一過程。而也正因此,皇帝自己很少有兼任大單于一職,畢竟誰也不想自己將紫卷授予自己,否則一定會成為諸胡的笑話。

  冉魏一朝中,大單于是虛銜,但對苻堅來說未必,當年苻家世代擔任西戎酋長,在拿下關中地區時,曾得上上任大單于述律嵩的強大助力,各胡聯軍不僅為苻家牽制了敵人,更成為苻洪手中一著有力的棋子。

  苻家甚至短暫地朝晉效忠過,並得到大單于的默許,站穩腳跟。苻健建秦國,死後其子苻生繼位,苻堅被封為東海王。苻生荒淫暴虐,倒行逆施,大秦於是爆發了內戰,是大單于述律溫聯合各部,為苻堅牽制苻生的軍隊。

  最終苻堅能得到北方的半壁江山,除卻自己才能之外,至為重視的,就是長城外的述律家族。

  而陳星是萬萬想不到,自己從襄陽城裡無意中救出來的護法,身份竟是述律家的繼承人!

  是時苻堅哈哈大笑,搭著項述肩膀,將他迎進登明殿中,項述卻彷彿習以為常,隨手一指地方,讓陳星坐。

  「上點吃的,」項述說,「午飯這時候還沒吃,都餓了。」

  苻堅當即遣散了殿內官員,讓人傳飯。拓跋焱與陳星一樣的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陳星眼裡現出驚懼,輕輕擺手,示意他也完全不知道。

  登明殿是苻堅批閱奏摺之處,這名秦帝為了治理北方,肩負著極大的責任,哪怕並無多少人理解他,也確實盡心竭力,三頓大多都在殿中用了。而此時的慕容沖已被封為平陽太守,前去上任。自慕容沖離開身邊後,苻堅就連後宮嬪妃都極少見,大部分時候勤於政事。

  「你就這麼在人間消失了一整年,」苻堅說,「我派出信報,四處尋找你的下落!」

  酒很快便上來了,項述喝了點,答道:「這話就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

  學我,學我!陳星心想。

  苻堅做了個手勢,示意拓跋焱下去,不必守衛了,殿中便余三人與一名受使喚的太監。

  「這位小兄弟又是誰?」苻堅饒有趣味地看著陳星,說,「還未介紹呢。」

  「路上撿的小孩,」項述說,「看長得漂亮,順便帶來送你作面首,可惜是個啞巴。」

  「你……」陳星頓時轉向項述,項述又補了句:「你不是啞巴?」

  苻堅又是一陣大笑,陳星朝項述說:「項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大單于?」

  項述冷淡答道:「我是什麼,又關你什麼事?總之不是護法就行了。」

  苻堅朝陳星笑著說:「你倆究竟怎麼認識的?述律空又說了什麼鬼話?這廝想來沒少朝你編排朕。」

  陳星已經徹底服氣了,等等,這人不是苻堅麼?我在和秦帝苻堅說話?!這一夜裡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令他腦中一團亂麻,一時更不知該問點什麼。

  是時又有一名美人,領著數名宮人進來,一見項述便淡淡道:「方才宮中鬧得雞飛狗跳的,底下人還說有刺客讓我避一避,我說不必,多半是大單于來了,一見果然。」

  那簡直是陳星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雖然他也沒見過幾個女孩。只見那女子一身素袍,不施脂粉,乃是鮮卑人種,膚白如玉,眉秀如黛,顴骨略高,帶著一絲清冷風情。

  「清河公主,」苻堅見陳星正端詳她,便笑著說,「聽說過不曾?」

  陳星忙點頭為禮,眼中滿是讚歎,苻堅生性豁達,讀出這是讚許自己的寵妃美貌之意,就像心愛之物獲嘉獎,當即十分愜意。

  清河公主帶領宮人上了吃食,又親手為項述、陳星與苻堅三人斟酒,緊接著便率餘人全部撤出了殿中,留他們說話。陳星看見清河公主在殿外朝拓跋焱低聲吩咐數句,拓跋焱便躬身,走了,殿門關上,此時項述才示意陳星吃,朝苻堅道:「一年前,孤王追查一事,從塞北南下,一路過了黃河……」

  陳星知道項述這是朝苻堅交代,也終於願意朝自己解釋了,頓得一頓,決定不多問,反正也餓了,先吃再說。

  苻堅此刻對項述與陳星的關係何等好奇?先是打量了陳星一番,注意力才回到項述身上。

  「哦?」苻堅說,「那是在你父親病故後的事了吧。」

  「不錯。」項述舉杯,與苻堅喝了,又道,「接任大單于第一年。」

  苻堅眉頭深鎖,猜測項述此刻突然闖入未央宮,定有大事預警。事實上這些年中,塞外胡人紛紛遷入關中,胡漢混居,大單于的影響力已不比當年。唯獨戀鄉不去的個別部落,還在長城以北遊牧。這部分人算起來,只計成年男子,將近十萬之數,算不上少,卻也決計不多。

  項述十六歲從父親處接任大單于之位,卻在第二年便銷聲匿跡,幸而對塞外各部來說,大單于閒雲野鶴慣了,消失個幾年也不至於引起什麼大問題。唯獨苻堅還未從項述手中接過金授紫卷,倒是十分著急尋找他的下落。

  「遼河南岸,瓦倫奴部一夜間盡被滅族。」項述說。

  苻堅被這麼一提醒,馬上想起來了:「一個小部落。東人後裔。」

  瓦倫奴部乃是鮮卑下的一支,漢人統稱為東胡,苻堅自然要避諱,但這等部落,對他而言並不那麼重要。

  項述又說:「死因十分蹊蹺,都化作了活屍。」

  陳星又是一頓,繼而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項述。

  「哦?」苻堅莫名其妙地問,「活屍?」

  項述答道:「漢人將它們喚作『魃』,傳言世出魃,則經年大旱。」

  這話是來長安的路上,項述從陳星與馮千鈞的對話裡聽來的,陳星吃著晚飯,腦海中卻轉個不停,一件件事被串在了一起——項述的話終於解答了他這一路上的疑問!

  「哦……」苻堅半信半疑,顯然還沒理解項述的意思。

  不等苻堅做出回應,項述又說:「當時的凶手南逃,我追到南方時,不知為何中了他的妖術,一身氣力盡失。適逢被一個晉軍隊發現,將我圍困在關中,再帶我到襄陽囚禁,其後陰錯陽差,城破時得以越獄逃出。」

  陳星:「……」

  項述的行蹤在陳星腦海中逐漸變得清晰,那黑衣神秘人的同夥,早在一年前就已經出現了?!那伙黑衣人背後的勢力在暗中密謀著什麼?上千人的部落被盡數轉化為活屍,而項述為了追查這件事,才動身南下。最後在南方被俘,並押送到襄陽……難怪在途經隆中山時,他會獨自前去調查山中的屍變!

  但項述一定還隱瞞了某些事……或者說,他覺得沒有必要朝苻堅多提。陳星開始盤算,過後得詳細與項述談談。

  「半年後,陰錯陽差,得以脫獄,途經隆中山一路北上,卻又發現了新的……」

  「幸虧你出來了,」苻堅笑道,「否則我當真不知如何朝敕勒古盟交代。」

  「牢獄之災倒是在其次,」項述又道,「其中蹊蹺,我實在想不通……」

  「罷了,」苻堅擺手,示意不必再說,「今日且先不談此事,這等旁枝末節,再敘罷,回來就好。」

  項述稍稍眯起眼,卻沒有回答。

  陳星敏銳地感覺到了項述倏忽而生的怒意,被苻堅連著打斷兩次,項述便不再說下去了。雙方忽然沉默片刻,彷彿各自盤算著什麼,苻堅又笑道:「這段時日中,你便留居長安,不走了罷。」

  項述沒有回答,苻堅又說:「到得入夏,待我祭過天,為你在長安開府,兄還有太多話想慢慢與你說。」

  項述依舊在想事,眼神流露出複雜的意味,陳星用完飯,觀察項述,項述眼角餘光瞥見他,當即朗聲道:「來人!」

  殿外進了人來,項述示意道:「帶他下去歇著。」旋即又朝苻堅道:「有話這就說。」

  陳星整理衣服,遲疑道:「那,我……」再看宮人做了個「請」的動作,於是出得登明殿外,一隊太監正躬候著,見是大單于身邊的人不敢怠慢了,引他前往寢殿去休息。

  結果剛走出三步,背後殿中便傳來一聲巨響,陳星嚇了一跳,正要轉頭,一群太監匆匆忙忙上去,扒著門縫往裡看,間或又聽苻堅憤怒斥責之聲。陳星也想偷窺一二,太監們卻趕緊擺擺手示意無事,將他送到寢殿內歇下。

  這是陳星自打離開秦嶺後,所睡過最舒服的地方,苻堅的宮殿地底下有柴火通地龍,滿室皆暖,床鋪熏了香,殿中亮堂堂的,中置一屏風,香爐裊裊生煙。洗漱具、熱布巾備得一應俱全,一幅美人圖屏風擋了內外兩進,外間乃是待客之用,內裡又分一大一小主客雙榻。太監們退下後,陳星轉了一圈,見屏風內外各有一榻,心想只不知待會兒項述是否也回這房,便在大榻上和衣而臥。

  大單于……陳星一邊輾轉反側,一邊想著,項述當著苻堅的面,朝自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再看項述與苻堅的關係,似乎十分密切,這麼說來,自己要招攬的護法一職,希望變得愈發渺茫了……

  陳星左等右等,不見項述前來,便索性睡了,不知睡了多久,正迷糊時,忽聽殿門響動,有人舉步進來。

  「起來。」項述的聲音說。

  陳星只得睡眼惺忪地爬起來。

  項述卻站著,低頭看他,稍一展手臂。

  陳星睡得稀里糊塗,沒明白項述意思,抱?於是靠近些許,抱住了項述的腰,靠在他身上。

  項述一怔,彷彿見了傻子一般,拎著陳星,把他推到一旁去,怒道:「你有病麼?」

  陳星頓時醒了。

  「你幹嗎?!」陳星怒道,「又欺負我!」

  外頭太監聽見響動,忙不迭進來,口稱「大單于大單于,我來伺候罷」。項述卻不耐煩地一揚手,示意都出去。陳星才明白過來,項述的意思是讓自己伺候他更衣。

  陳星:「憑什麼讓我伺候你?」

  項述那表情簡直十分難看,陳星卻忽然發現項述側臉顴骨處有一塊青紫,顯然是新傷,便詫異道:「你找苻堅打架了?」

  項述現出不耐煩的表情,在榻畔坐下,陳星仍茫然坐著,項述便只得自己更衣,解腰帶,現出雪白的裡衣。陳星心想這身衣服還是我給你買的,見項述心情明顯不好,只得上前去,將項述的外衣掛起來,過去打了熱水,給他洗臉,將布巾往銅盆裡一扔,濺了項述滿襟的水。

  項述:「……」

  陳星:「我不會伺候人,也沒伺候過人,別把我當你小廝。你要趕我走,我現在就出去。雖然你是大單于,我也不怕你。」

  項述深吸一口氣,只想捋袖子動手揍他,可堂堂大單于,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更不甚光彩,只得作罷,於是隨手一指另一張榻,意思是滾一邊去睡。

  陳星爬到另一張榻上去,項述沉聲道:「這段時間裡,允許你住在宮中。條件是查清一件事……」

  陳星面朝牆壁,蓋上被子,側躺著不動。

  項述一瞥陳星背脊,又說:「魃亂究竟從何而來,背後是何人在主使。聽見沒有?」

  「我在聽!」陳星不耐煩道。

  陳星越想越煩,項述分明沒把他當一回事,不過細想起來也事實如此,他倆非親非故,自己也沒資格對項述發號施令,只得忍氣吞聲道:「行,知道了,我會去查,但必要之時,你得為我提供協助。」

  項述卻一口回絕道:「沒這閒工夫。」

  陳星:「你……」

  陳星忍不住翻過身,本想挖苦他幾句,你這麼了不起,還不是被關在襄陽地底下的大牢裡?要不是老子救你,你這會兒估計都死了……但一看項述在夜光下平躺,那英俊側臉十分好看,一肚子火又消了,滿肚子怨氣罵不出口。心想罷了罷了,好歹是我自己救出來的人,怪就怪我倒霉。

  「不用你跟著。」陳星說,「我需要查看長安文冊與前朝記載,還得在城中調查,你與我行個方便就行。」

  項述也不回答,陳星知道他聽見了,便轉身睡下。

  這是他連日來睡得最為安穩與暖和的一夜,冬去春來,直睡到日上三竿時,皇宮庭院內桃花開了三兩朵,陳星又被外間嘰裡咕嚕的聲音給吵醒了。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在睡覺時被偷偷賣到了某個塞外的市集上,一屏風之隔的殿外簡直人聲鼎沸,吵得他一個激靈坐起身。

  項述已更衣洗漱用過早飯,換了一身藏藍色的錦袍,袍上以金線繡有鷹、狼、蛇、狐、鸛、熊等等敕勒古盟中,十六胡的圖騰。束了牛芒辮,左手戴三枚寶石戒指,腰纏騰龍暗金帶,腳踏黑漆鹿皮長靴,雙目明亮漆黑如點星,面龐冷峻,一副憊懶模樣,如同野獸般盤踞在廳內正中榻上,一腳蹬住木幾,面朝滿廳擁擠就座的胡人。

  奈何他長相實在太不粗獷,尤其修乾淨一張俊臉之後,面色白皙,朱唇紅潤,就像錦緞裹著白玉像一般,絲毫沒有半分武人的野氣。

  陳星一身雪白單衣轉出屏風來,廳裡嘈雜人聲忽地一靜,眾人目光齊刷刷落在這單薄漢人少年身上。

  兩人對視短短瞬間,陳星馬上又轉回屏風後去換衣服洗漱,聽著屏風外傳來的聲音,大致猜測這夥人乃是前來朝項述哭訴的,各自歸屬於塞外不同的部族,除卻已入關的五胡之外,還有其餘勢力較大的部落,譬如鐵勒、柔然、室韋,以及匈奴不受治轄的不少偏遠姓氏,這些比關內五胡更粗野的蠻子,被漢人們統稱為「雜胡」。

  其中有人在用鮮卑語說話,鮮卑話陳星倒是學過,聽出這數十名胡人,乃是在抱怨苻堅今年來尊漢攘胡的政策,一致希望項述以大單于的身份出頭,為移居關內的胡人做主。連「推翻苻堅」「尊奉項述為北方共主」「重新建國」等話都出來了。

  項述沉默聽著,也不答話,陳星心道這伙胡人當真不怕死,竟敢在苻堅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提議如何幹掉皇帝,再繞出屏風時,見廳內一張小案上放著自己的早飯,跟狗食似的用個銅盤裝著,陳星便自顧自吃了。

  陳星注意到項述一杯奶茶已喝完,手裡卻翻來覆去,玩著那鑲滿了寶石的銀杯。

  「我想去工曹一趟。」陳星忽然說,聲音卻被淹沒在嘈雜的環境裡。項述也不理會他,陳星卻知道他一定聽見了,盯著項述,只見項述擺出一副出神的模樣,手指輕輕彈了下杯。

  「項述!」陳星叫了幾聲,終於忍無可忍,怒吼道:「述律空!」

  項述終於開口,不耐煩地喝道:「你和誰說話?!」

  項述之聲猶如雷霆,廳內一群人頓時驚了,一眾老的少的胡人見陳星竟敢如此無禮,這還得了?當即紛紛拔刀的拔刀,出匕的出匕,大聲呵斥,圍過來亮了武器,明晃晃地架在陳星脖子上。

  陳星:「……」

  項述挑釁般地看著陳星,眉頭稍稍一抬,本以為他會馬上認慫求饒,沒想到陳星卻半點不怕。

  「這漢人哪兒來的!」

  「殺了殺了!」當即有人把匕首架在陳星脖子上,一邊比畫,一邊轉頭朝項述說,「殺了好不?」

  「不好!」陳星像只待宰的雞,朝那人憤怒道,「正忙著呢!」

  他向來不怕死,畢竟對於一個清楚知道自己還有幾年可活的人而言,許多事都並不重要。

  「我要去工曹一趟,查閱長安修繕時的舊居遺址名冊。」陳星耐著性子說。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項述冷冷道。

  陳星:「你是他們的大單于,不是我的,昨晚說好的,你要我幫忙,就得為我提供協助。」

  項述帶著危險的意味打量陳星片刻,末了做了個手勢,打發了圍在陳星身邊、劍拔弩張的一群胡人,沉聲道:「來人。」

  外頭馬上進來一名禁軍侍衛,陳星便一臉不爽地整理衣袍,起身跟著走了。

 

 

12 說親我管不了這事,與他不熟

  門外禁軍侍衛看了眼陳星,露出忐忑表情。

  「我不會像述律空一樣隨便砍人,」陳星說,「放心好了,只要帶我去工曹,幫我分說分說。」

  那侍衛忙擺手,似乎十分緊張,眼睛只盯著陳星手上的戒指。

  侍衛顯然不會說漢語,看見戒指時忙稍稍躬身,十分侷促。陳星想起來了,這枚古樸的夜光石戒指,乃是拓跋焱昨晚隨手摘給他的,便用鮮卑語說:「拓跋焱呢?」

  侍衛馬上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陳星在此處稍候片刻,轉身快步跑去通傳。

  陳星:「???」

  不一會兒,長廊盡頭轉出一個身影,一身暗紅武袍,腰佩一把尺許長的狼牙彎匕,穿過未央宮內滿庭春日飛花,正是玉樹臨風的拓跋焱。

  陳星笑道:「拓跋兄!」

  拓跋焱在春風裡一笑,打量四周,彷彿有點不大好意思,忙道:「上哪兒去?我陪你。」

  陳星忙推遲不不,太麻煩你了,拓跋焱卻笑道:「沒關係,當值也是無聊,與你四處走走。」說著又褪下手腕上一串青金石珠子,遞給陳星,親切地說:「來,這個送你。」

  「不不不!」陳星馬上正色道,「怎麼又送我東西?正想把戒指還你呢!」

  拓跋焱一見面就要送他東西,這令陳星實在非常為難,兩人推來推去,陳星要摘戒指,只是卡住了,摘不下來,堅持不敢收,拓跋焱說:「我都摘下來了,豈有收回來的道理?」

  最後陳星只得依舊戴著戒指,說明來意,拓跋焱一想,便爽快道:「行,我帶你去。」

  宮中侍衛眾多,卻明顯訓練有素,行走如風,目不斜視,巡邏的侍衛們一見拓跋焱,便紛紛退到兩道,躬身,行鮮卑禮,讓手。

  宮門口等著馬車,拓跋焱先是請陳星上了一輛,陳星正給他挪位置時,拓跋焱卻放下車簾,翻身上馬,騎馬跟在一側。皇家禁衛開道,散騎常侍隨行,這可是大秦天子才有的待遇,陳星不禁開始全身不自在起來,拉開車窗往外看了眼,正好拓跋焱隨之也瞥了他一眼,左手指指自己繞著馬韁的手,示意陳星看戒指。

  「你一直戴著?」拓跋焱說。

  「呃,是的。」陳星隱隱約約,開始覺得有點不對了,拓跋焱對自己實在太熱情了,該不會是一見鍾情了罷?只不知拓跋焱這人是對誰都這樣,還是只是對他。

  拓跋焱的性格半點不像鮮卑人,反而像個匈奴人,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又問:「你為什麼會跟著大單于?你倆是什麼關係?」

  這話不問還好,一問出口,陳星終於憋不住了,從馬車窗內伸手出去,把拓跋焱衣襟拉著:「你聽我說,聽我仔細說……」

  陳星於是把自己如何認識項述的過程,朝拓跋焱原原本本說了一次,拓跋焱聽得一臉茫然,最後到得工曹門口,朝他點點頭。工曹官員一見拓跋焱,便紛紛行禮,兩人一如走入無人之境,到得存放卷宗之地。

  「……所以,」陳星說,「現在我得調查清楚官署變動問題。」

  「原來如此。」拓跋焱若有所思,又笑道,「還以為你是大單于的家人,一直有人說,他和漢人是……嗯。」

  「是什麼?嗯……」陳星剛出口,馬上就感覺到,拓跋焱也許想說「以為你是大單于的媳婦」,為免尷尬,兩人都不吭聲了。

  苻堅統御之下,朝廷依舊沿用晉時的三省制,政事之下又分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名尚書,吏部主持官員擢降,殿中分管帝家與宮廷,祭祀等儀仗,五兵乃徵兵開戰主掌部門。田曹負責全國田、地、水利、工建事宜,度支只管財政,左民則主管徭役、人口流動一應政務。六尚書統領十五曹,每曹各有郎中,負責政事之鉅細。

  陳星所到的工曹,即是長安、洛陽等城市改建、擴建的對應官衙。其時除卻朝廷部分武官之外,文官幾乎清一色全是漢人,書面往來,所用也俱是漢文。朝廷不是不想啟用胡人,奈何五胡的官家子弟從來就只會搞破壞,談到治理國家,實在是一竅不通。文字又不統一,看也看不懂,吵起架來都忍不住罵對方蠻子。一群蠻子們鬧哄哄的做不成事,最後還是沒辦法,只得求助於漢人。

  苻堅從小熟讀聖賢書,心中嚮往中原詩書盛世,知道胡人雖靠武力強盛稱霸北方,卻決計不能長久。更何況打仗這種事天時地利人和,誰贏誰輸實在不好說。漢人不過是近百年來因晉廷聲色犬馬,方有積羸顯弱的局面。論行軍打仗,漢人可是半點不含糊,自古從秦莊公退西戎救周王室開始,再到兩漢時,哪怕曹魏一朝,每次都將塞外各族打得哭爹叫娘,聽見李廣、衛青、霍去病等人的名號便走不動路。

  也正因如此,苻堅才下了嚴令,令所有的塞外胡族易胡俗,讀漢人書,否則終究是沐猴而冠,必須趁漢人暫時無力反抗的數十年裡,火速一統天下,否則等到中原的主人回過神,下場會是如何,可不好說。

  工曹郎中見拓跋焱親自陪同,便知陳星怠慢不得,於是親手取來了長安城中上百年來的宗卷,供他翻閱。

  「你看得懂?」拓跋焱見滿眼密密麻麻的絲絹,上頭全是方塊字,對他來說如同天書一般。

  「當然了!」陳星簡直無言以對,答道,「我好歹也是個漢人吧。」

  工曹郎中一手扶額,朝陳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和胡蠻說話當心點,別激怒了他們。陳星端坐,稍一躬身,知道他是好意。工曹郎中便道:「兩位大人慢慢看。」於是退了出去。

  拓跋焱:「這是古文字?不少漢人也未必認得全呢。」

  陳星便笑道:「我從小學的,就是讀書作文章,天天跟著我爹耳濡目染的,就慢慢學會了。」

  拓跋焱親自去將簾子往上捲了些許,恰好天光能灑進來。長安城內到處都種著梨樹,偶有幾片雪白的花瓣飄入,春日空氣令人心曠神怡。

  「你會背《越人歌》嗎?」拓跋焱又問。

  陳星哭笑不得,翻開宗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拓跋焱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陳星漫不經心,隨口道:「心悅君兮,君不知。」

  兩人端坐寬榻上,陳星和衣,恭恭敬敬請出這封陳於木匣內,數百年前的案宗,將漢時碎紙勉強拼上,開始復原漢時的長安地圖。

  拓跋焱在旁看著陳星如變戲法般的舉動,一時室內只聽碎紙之聲,陳星拼湊出了小半個長安的地圖,發現拓跋焱在看他,聯繫到先前工曹郎中使的那眼色,隱隱察覺出,長安的胡人與漢人之間,有著太多暗流湧動,雙方隔著難以度過的大江大河,充滿警惕地互相對望著。

  胡人對漢人提防忌憚,而這忌憚中,又能品出少許「仰慕」的況味來。彷彿漢人天生便高了胡人一等,如今像神仙般跌落了凡塵,五胡一時尚不知如何處置,只能愚昧瘋狂地把曾經高高在上的中原主人圈起來,再肆意折辱發洩,一抒那殘忍的破壞慾。

  「你想學漢字麼?」陳星想到這裡,忽然朝拓跋焱說。

  拓跋焱馬上道:「想啊,可學不會。」

  陳星猜測長安城中的大儒厭煩各胡,並無興趣去針對他們開發什麼教育方法,更懶得去學鮮卑這等蠻族的語言。只隨便教教,學會了是他們的造化,學不會也就隨他們去了。於是他大大方方,寫了首詩,乃是《古詩十九首》第一卷 的《行行重行行》,也是當年父親教他識字時的第一首詩,用鮮卑語給每一個字注音。

  「行行重行行,與君相別離,」拓跋焱認真地開始學漢字了,「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陳星找到三百年前漢長安的建築標記,開始對應檢索當年的圖紙,笑道:「苻堅陛下是不是讓你們讀漢人的書,加以考核?」

  「豈止?」拓跋焱無奈道,「每月初一、十五還要考試。當年學漢話,還是王猛大人教的我。」

  拓跋焱漢語說得十分流利,奈何認不得字,幸而苻堅也知道武官不容易,考核標準比文官稍鬆。

  「王猛啊。」陳星停下動作,從這個久違的名字裡想到了許多事,到架子前去取下對應的圖紙,隨口道,「陛下看來挺喜歡漢人。」

  拓跋焱雙目注視那箋紙,兩眼稍稍一抬,瞥向陳星,目光再度收回,又說:「今年初頒的法令,與你們漢族通婚,娶漢人的話,食俸加一,五品以上欽賜傳家玉玦一對,陛下親自駕臨,為各族子弟主婚。」

  陳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討個漢人媳婦嗎?」

  拓跋焱的臉突然紅了,見陳星踮著腳去夠書架最頂上一層的捲軸,便起身替他輕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面,答道:「為兄還想再等等,只因陛下還有一條法令,正擬待頒布。」

  「哦?」陳星伸手去接捲軸,道,「什麼法令?」

  「屆時天下無論男女,俱可為妻。」拓跋焱一本正經地答道。

  陳星頓時沒接住,稀里嘩啦捲軸掉了滿地。

  陳星:「……」

  拓跋焱忙躬身為他撿起,說:「還是你們漢人都在反對,不然早成了。」

  「這不是廢話嗎?!」陳星簡直沒脾氣了,「男的怎麼成親?陛下也太亂來了吧!」

  拓跋焱反駁道:「怎麼就不能成親了?」

  陳星:「這……」

  陳星撿好捲軸,聽拓跋焱解釋,方知道苻堅居然還存了這個心思。數年前,苻堅寵愛清河公主與慕容沖姐弟,尤其對慕容沖用情至深,稱其為「鳳凰兒」。更不避諱天下人議論。

  自古以來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各部貴族開始紛紛倣傚苻堅,尤其武人出身,便常以追求長得漂亮的少年郎、談情說愛為樂。長安風俗於是越演越烈,但凡貴族世家,都以結義為名,實則結秦晉之好,為推崇之舉。

  唯獨長安漢人紛紛心想,養男寵就養男寵,都是我們老祖宗玩剩下的了,自劉邦以來,這等事還少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拿出來說,莫不是有毛病?

  而苻堅再放眼望去,嗟嘆之餘,更是放不下遠赴河間的平陽太守慕容沖,決意在全國推行新的婚配令,鼓勵無論胡漢,適齡男丁,皆可男丁婚配。彷彿想用這條新法,來朝慕容沖一訴衷腸。

  這下漢人文官們集體爆了,這怎麼行?!這是顛覆禮教,陰陽紊亂,冒天下之大不諱,有違祖宗聖賢之法的!別的不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生育怎麼辦?

  苻堅對此的回應是可以納妾的嘛,或者過繼也行不是嗎?

  不行不行,文官們群情洶湧,趕緊上諫,後代的問題先不說,男人與男人成婚,簡直笑死人了,從來沒聽說過!當然,這些讀書人也非常恐懼,萬一男婚放開了,自己若被胡人武官給強娶過去,豈不是有損名節!

  苻堅的回應是,自古以來,中華大地上外族當皇帝的事情也從來沒聽說過,我不照樣登基了?有什麼問題?你說是不是?

  陳星趕緊道:「是是是,是我食古不化了……我要把眼光放長遠,接受新事物。」

  於是拓跋焱又低下頭讀詩,說:「我看你,嗯……所以……」

  陳星突然覺得有點危險,既鼓勵胡漢通婚,又鼓勵男子之間成婚,你今天說這話……有別的含義嗎?

  「所以?」陳星警惕道,「所以什麼?」

  「所以我以為,你是大單于的……妻。」拓跋焱認真地說。

  「我怎麼可能是他媳婦!」陳星怒吼道,差點把案几掀了,「要說也是他是我媳婦!不!這不是誰是誰媳婦的問題,我和項述那王八蛋沒有半點關係……」

  未央宮內。

  「哈啾!」項述忽然打了個噴嚏,把廳內眾人嚇了一跳。

  時過日昳,來客已換了一撥,昨夜未央宮內一傳出消息,長安各家聽聞述律家少主入京,趕緊第一時間前來說親。苻堅對待塞外故人最是寬厚,等候項述的,顯然就是開府儀同三司的待遇。

  雖具體官職尚未有風聲,想必不會低於太尉,項述身後更有敕勒古盟的支持,這時不來說親,再拖個幾天就晚了!

  長子都是要繼承家業的,各家帶來的少年,無一例外俱是小兒子。除此之外,也有父兄帶著女兒畫像以供大單于品鑑,管項述喜歡男的女的,先送來讓過個目再說。

  項述被吵得心煩,奈何都是貴族,得顧全面子,總不能把人打出去。

  於是只見滿廳少年郎眉目如畫,鮮卑人,匈奴人,氐人,各有各的風采。六七家五胡貴族執事,還把畫像不停地朝他面前送。

  少年郎們依次一杯接一杯給項述斟過茶來,那是古盟中說親的禮節,源自塞外遊牧民族中,有小夥子上門,姑娘若看上了,便提壺斟一杯茶,以示可相識熟絡,空了大夥兒縱馬馳騁,以天為被地為席,轟轟烈烈一番。若看不上,便避而不出,改由父兄上茶,意思是你長得太差強人意,這就滾蛋吧。

  久而久之,便演變為一杯親手奶茶,以示說親誠意。

  項述實在不明白,苻堅喜歡搞慕容沖,自己搞去也就罷了,怎麼就攛掇得整個長安都爭先恐後地開始好起這口。奶茶送上來,他也不喝,只因喝了哪一家的,也就默認可以試著處著看看。

  這麼多家,全是胡人貴族,也不好當場打他們的臉,項述只得說:「稍後未動的奶茶,我將命人送回,空杯也是一樣。」

  說著瞥向一側銅更漏,看了眼時辰,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來客便陸陸續續走了,已近黃昏,項述只覺今日實在是頭緒繁多,正想起身時,又見殿外有一人影,便開口道:「宇文辛?有什麼事?進來。」

  宇文辛得了傳喚,馬上滿面春風地進來,其時世家少年們尚未走完,紛紛盯著他。項述本想嘲弄他幾句,宇文辛卻笑容可掬,直接拜伏在地:「拜見大單于!小人昨夜實在是有眼無珠了!」

  項述冷冷看著宇文辛,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麼一來,反而也不好發作,便道:「你有幾個兄弟姊妹?畫像放著。」

  宇文辛嘿嘿笑,先是到一旁去,提壺斟了杯奶茶,在項述怪異的目光中,親手奉到他的面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大單于,我沒有兄弟姊妹……我只是一直……」

  項述:「你出去。」

  宇文辛放下茶杯,要來抱項述的腿,真切道:「大單于,我一直仰慕您。這些年來,遲遲沒有成親,就是希望,能像今日一般一睹您的風采,鞍前馬後,為您……」

  項述抬起一腳,避開宇文辛的一抱,直接把宇文辛踹了出去。

  「去個人,告訴堅頭!」項述怒吼道,「抄了宇文家,全家發配回幽州,一百年內不得再進關中。」

  「大單于饒命!」宇文辛大驚,不知哪裡惹到了他,跪在庭院內趕緊求饒,雖不知苻堅會不會聽項述的話,真抄他的家,卻也恐怕項述一旦身居高位,一定會找他的麻煩。正求饒時,外頭卻又來了個美貌女孩,也不通傳,直接走進了殿裡。

  項述一瞥,見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哭笑不得,看見宇文辛,說:「宇文家的又怎麼惹你了?」

  宇文辛忙道:「我不知道!我……」

  項述:「我也不知道。」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認得宇文辛,便好言幾句,項述也不答話,清河公主示意宇文辛站起來,不說來意,只笑吟吟地翻看案上畫像,笑道:「喲,看來今天說親的不少,有漢人麼?」

  「沒有。」項述冷冷道。

  項述與清河公主乃是舊識,七年前在陰山下馬會時,清河公主女扮男裝,參與圍獵,著實出了一把風頭。昨夜兩人一個照面,無暇多說,料想今日是敘舊來了。

  「這麼多茶,拜神用?」清河公主也不管站在外頭的宇文辛,正要拿案上茶,項述卻道:「也是說親的,喝了哪一杯就要娶誰。」

  清河公主知道規矩,只得不去碰那整整齊齊的十二杯茶,自顧自再倒了碗喝了,說:「剛從陛下那兒回來,嘴皮子都說干了,正好來你這兒討碗茶喝。」

  清河公主只有在苻堅面前,又是待客場合上才文文靜靜,平時無拘無束慣了,與昨夜判若兩人。項述對著故識,語氣便稍和緩了些:「你弟弟已經許人了,否則現在也趕你出去。」

  清河公主明眸一轉,卻笑道:「述律大哥又知道我只有一個弟弟了?」

  項述深吸一口氣。

  清河公主在一旁坐下,解釋道:「陛下胡鬧整出來的這法令,倒不是刻意要折騰你。今天特地過來,也不想給你說什麼親事……」

  項述鬆了口氣。

  清河公主:「本來是想問問,你昨天帶來的那漢人兄弟,成親了不曾?他是你身邊人?」

  「小廝。」項述冷淡地說,「不是。」

  清河公主欣喜地「啊」了一聲,又說:「那就好,因為我還有一個弟弟。」

  項述:「……」

  清河公主又道:「名喚拓跋焱的,十四歲入的禁軍,今年十八,跟在陛下身邊已有好些年頭了,昨天也不知為什麼,一眼就看上了你那小廝……」

  項述:「……………………」

  清河公主又親切道:「宇文辛,聽說你們本來也是舊識?」

  外頭的宇文辛忙不迭道:「是是,他爹名喚陳喆,祖籍在晉陽。」

  清河公主只假裝看不懂項述臉色,又歡喜道:「昨夜我聽焱兒提了這事,原來是很有名望的漢人,焱兒自打成年後,心心唸唸,就想找個這樣人家的男孩,正好拓跋部中,他也是小兒子,我看你要點頭了,我就朝陛下說去。」

  項述只得改口道:「我管不了這事,與他不熟。」

  清河公主滿臉疑惑。

 

 

13 尋訪打擾了,需要加點茶水嗎?不用我就先走了

  工曹宗卷室中。

  「啊!」陳星欣然道,「終於找到了!」

  陳星鋪開三百年前,長安古城一處建築的地圖,朝拓跋焱問道:「這是哪兒?」

  拓跋焱主管內外城防守,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說:「城西,松柏居。明天我帶你過去。」

  陳星想趁著太陽沒下山,順便就去看一眼,卻想起拓跋焱陪了他一下午,說不定宮內還要當值不可擅離職守,正感謝拓跋焱,要自己走過去時,拓跋焱卻堅持送他回宮,否則不好交代。

  陳星一時拗不過,只得在御花園外與拓跋焱道別。陳星半點不想回寢殿去看項述臉色,但事情既然有了進展,告訴他一聲也是理所當然,於是準備順便回去吃個晚飯。

  這時項述正一臉麻木地聽著清河公主朝他介紹自己的表弟,原來清河與慕容沖的姑母,當年嫁到拓跋部,雖為正妻卻無所出,而後夫君有一庶子,就是拓跋焱。拓跋焱小時不得寵愛,家裡也無人特別去管,唯獨祖母十分疼愛。祖母撒手人寰後,拓跋焱長到十四歲,編入禁軍,乃是習武的好苗子,使得一手好戟,於武選中脫穎而出,長相又如美玉般,便得苻堅青睞,招到身邊。

  兩年後,慕容沖離京赴任,苻堅實在寂寞,便多多少少移情於拓跋焱身上,但拓跋焱不是慕容沖,性情也相差甚遠,苻堅想來想去,終究沒有臨幸他,反而十分疼愛他,將拓跋焱視作小弟栽培,有意為他尋覓一門親事,只是看來看去,都不合適。

  清河公主特地問過,拓跋焱自己也說不清楚想結什麼樣的親,目標倒是確定的,最喜歡漢人了。

  直到昨夜,拓跋焱在宇文辛家初見陳星,又聽宇文辛提及當年往事——陳家雖已家破人亡,但陳喆仍在文人與官員中擁有相當高的威望,小半個秦廷中書省下,都是陳星之父教出來的學生。既然門當戶對,又被拓跋焱一見鍾情,清河公主便趕緊過來打聽。

  項述也沒想到陳星居然還有這出身,一貫古井無波的表情,竟是產生了少許漣漪與震盪,彷彿重新認識了陳星,而殿外的宇文辛還不住點頭,與清河公主一唱一和連稱「是、是、是」,還到殿裡來左轉轉,右轉轉,讓項述煩躁無比,只想找把飛刀像釘蒼蠅般把他釘在柱子上。

  倏然殿內同時噤聲,陳星進來了。

  「哎?」陳星茫然看了一眼,宇文辛忙滿臉堆笑:「天馳!」

  「辛哥好啊!」陳星避過宇文辛過來抱的手,又朝清河公主點點頭。

  清河公主笑道:「和拓跋焱出去啦?」

  陳星滿腦袋疑惑,你怎麼會知道?

  清河公主說:「來,姐姐倒杯茶你吃。」說著就去提壺,說:「待會兒有好事情給你說……」

  陳星卻道:「不用了,有現成的,渴死我了!」說著把案上的茶端起來就喝,一杯接一杯,把長安貴族來提親的茶給喝得乾乾淨淨。

  眾人:「……」

  「咦?」陳星又道,「這又是什麼?」說著拿起案上的畫像端詳,項述卻一手按著,怒道:「別亂動!」

  「看一下怎麼了?」陳星抓著那疊紙,被項述隨手一扯,項述內力了得,當場撕成兩半,陳星只得隨手把紙扔了回去,砸了項述滿身。

  項述:「你……」

  陳星喝完茶,又說:「有頭緒了,我還得忙去,給我點錢。」心想趁天色不太晚,正好去松柏居看看。清河公主起身道:「我讓焱兒陪你去,正好讓他夜裡別當值了。」

  陳星忙道不用不用,在御花園中道別時,知道今晚拓跋焱須得去給苻堅守宴,便朝項述攤手。

  「沒有。」項述冷冷道。

  陳星心想我還不能走路了?也不求他,便又悻悻離去。

  陳星剛走沒多久,清河公主疑惑道:「大單于,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此刻外頭又來了名內侍,顯然是下午那撥人派來打聽消息的,探頭探腦在殿外偷看,一見各家的銀杯金盃琺瑯杯裡的奶茶被喝得乾乾淨淨,廳裡扔了滿地撕成兩半的廢紙,頓時大喜,拔腿就跑。

  清河公主與項述好一會兒才同時回過神,一起喝道:「回來!」

  項述趕緊起身去追,那內侍早已跑得沒影了,於是當夜所有人家都知道,大單于今天下午,待他們人一走,就把斟上的奶茶全喝了,畫像則統統撕成了兩半。這代表著什麼?大夥兒還不趕緊準備,往大單于身邊送小兒子去?

  陳星走出宮,對著地圖端詳,天色已近黃昏,路過幾家門前,聽見好幾戶人家在放鞭炮,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以為要過節了,未央宮靠近城西,饒是如此,他也足足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到松柏居外,天已昏黑,暮鼓一聲接著一聲。

  城西乃是一片高地,種滿了松樹柏樹,外頭掛著大紅燈籠,一大排建築於松林中半遮半掩,內裡傳來男人醉酒後肆意的笑聲。陳星想起來了,先前與馮千鈞分開時,便告訴他在此地落腳。

  陳星在外頭繞了小半圈,卻找不到入口,只看見一個緊閉的大門,門上四個鎏金大字閃閃發光:「西豐錢莊」。

  陳星:「?」

  「有人嗎?」陳星喊道,對比手中地圖,確實是此地沒錯。再繞一圈,到得一處密林外,看見兩隻石敢當,側旁又有兩塊石頭,左書「蒼松翠柏」,右書「森羅萬象」。

  陳星沿著路走了進去,順著曲折小徑拐了幾個彎,忽覺不對,內裡樹木假山,竟是以三國時孔明所設的「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排布,陳星拜入師門後第一課學的就是破這八門陣法,絲毫難不倒他,只猶豫著既設下這陣,想必不是什麼對外開放之地,貿貿然闖進來會不會失禮?

  然而要轉身,這外八門卻已不能原路退回,唯一的通行道就是走到底,從東北方艮宮生門出去,陳星只好硬著頭皮往裡走,走來走去,突然又發現這八卦陣還有諸般變化,轉過假山後,面前忽現一大宅,內裡點著明晃晃的燈光,廊下襬放著近二十雙武靴,有新有舊,陳星在外頭喊道:「有人嗎?」

  不聞應答,陳星便脫了靴上去,將滑門一拉,「嘩啦」一聲。

  「推翻苻堅!光復大……」

  裡頭滿屋子的人席地而坐,群情洶湧,喊話喊到一半,那宅子隔音極好,內外竟是不通人聲,看那模樣,顯然是在開會密謀。

  陳星:「打擾了,需要加點茶水嗎?不用我就先走了。」

  陳星果斷把門關上,內裡頓時衝出來一群人,各個出刀的出刀,亮劍的亮劍,抽出兵器架在陳星脖頸上,陳星毫無招架之力,只得抬起雙手,說:「我真的什麼也沒聽見啊!」

  「天馳?」馮千鈞的聲音在裡頭詫異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快住手!自己人!」

  陳星被刀架著進了房內,只見正中央深處一張寬榻,榻上坐著一名二十來歲、寬袍大袖的男人,馮千鈞則坐在那男子一旁,對著矮案喝酒。

  「住手。」那男人說,「請這位小兄弟進來。」說著一瞥馮千鈞眼神,馮千鈞稍一點頭,意思是無妨,招手示意陳星過來。押著陳星的一眾武人便鬆手,讓他到馮千鈞身邊去。

  「時間無多,」男人說,「既有貴客,但聽無妨。咱們繼續說,襄陽此番遭難,非是一時之錯鑄就……」

  陳星看了眼馮千鈞,見他已與路上判若兩人,換了身繡滿樹葉與繁花的寬袍,那把環首刀擺放在中央案几,男人的面前。這等繁花武袍,哪怕貌美如女子的鮮卑人穿都顯得妖裡妖氣,但穿在馮千鈞身上,卻絲毫不顯突兀,反而奇異地非常合適,自然有股華麗到極點的氣勢。

  陳星看看中央那男人,再看馮千鈞,馮千鈞低聲在陳星耳畔說:「那是我哥,叫馮千鎰。你小子居然能破他設在外頭的八卦陣?當真小看你了。」

  陳星:「我……我亂走的,你們在做什麼?」

  馮千鈞:「密謀造反啊,這麼明顯都沒看出來?」

  陳星誠懇道:「看出來了,現在進行到什麼階段了?」

  馮千鈞:「始終沒進展,愁死人吶,都不想陪他們玩了。」

  「苻堅倒行逆施,如今已天怒人怨,氐族、鮮卑族、匈奴族中怨忿者眾……你們倆,不要在下面講小話。」馮千鎰用手中戒尺敲了敲案几,「塞外大單于入長安,釋放了一個明確的信號,興許不久後,城中各族,便將聯合起來,推翻苻堅……」

  陳星聽到這裡,嘴角抽搐,朝馮千鈞低聲道:「我怎麼看他倆關係還行啊。馮大哥,你確定這消息來源沒問題?」

  馮千鈞趕緊示意稍後再問,馮千鎰又朝眾人道:「接下來,便由舍弟朝各位分說,從襄陽上京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馮千鈞清了清嗓子,開始敘述中原大地,胡人對苻堅的敵視。馮千鈞邊說,馮千鎰邊補充,苻堅掌權多年,依名臣王猛所計,定下所謂「尊漢攘胡」的國策,卻不僅沒討好到漢人,反而更得罪了自己的靠山胡人。如今五胡眾人怨聲載道,已開始反對苻堅。大秦看似軍力強盛、如日中天,實則在王猛死後,內裡勢力盤根錯節,早已搖搖欲墜。

  眾人聽得心情澎湃,彷彿只要馮千鎰振臂一呼,整個長安城中無論漢胡,馬上就會衝進皇宮,將苻堅這昏君碎屍萬段。

  馮千鈞闡述完整個經過後,不予評判,主持會議的馮千鎰則待到廳內再度靜謐後,方說:「情況正是如此,接下來,各位在中原活動時,南方撥出重金,支持咱們驅虜興漢的大業,接下來的一年內,正是關鍵時刻,怠慢不得……」

  也許緣因來了外客,也許是今日會議主題本不在此,馮千鎰沒有詳細提到太多造反相關,簡單地總結了本月情況,展望今年後,就散會了。

  眾江湖俠客紛紛起身告辭,言談間對馮千鎰十分恭敬客氣,對馮千鈞則一般般,似乎還有瞧不起的神色。待人全走了,馮千鈞將兄長抱了起來,放在側旁一張木輪椅上,陳星這才發現馮千鎰雙腿不能行動,須有人照料。

  「走,用晚飯去,你一定餓了。」馮千鈞取了環首刀交給兄長,馮千鎰便將這寶刀擱在膝上,緊緊攥著。

  馮千鈞又朝陳星說道:「還有不少事,須得與你細細理清。」

  三人沿廳堂內廊離開,不待陳星發問,馮千鈞便主動解釋,陳星方知道,自己居然誤打誤撞,闖入了松柏居的秘堂。

  「你……你們是……」陳星懷疑地看著馮千鈞,想起項述對馮千鈞的評價,果然這江湖浪人不簡單。

  「嗯。」馮千鈞一笑道,「為兄的真正身份,是西豐錢莊的少當家。我哥是目前的家主。松柏居與西豐聯號總莊開在一起,都是我家的產業。」

  馮千鎰保持了沉默,通過陰暗走廊時全程出著神。陳星打量四周,經過迴廊,又入庭院,此地曲折神秘,轉過庭院後,乃是一片佔地近十畝的客棧群,客棧群外又有奇形怪狀的松樹,如黑暗裡守衛著此地的鬼神。

  陳星的驚訝之心,已被西豐錢莊的環境吸引了,反正馮家兄弟是什麼人也不太關他的事,重要的,則是三百年前,長安驅魔司總署遺址究竟位於何處。看這模樣,多半是被馮家改造了。

  坐在輪椅上的馮千鎰看出陳星神色,淡然道:「松柏居只接待漢人,大門在另一邊,背後這條路,極少有人走。」

  馮千鈞目光瞥向陳星手中的圖紙,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穿過鬆柏居正堂,來到一間幽築中,馮千鎰朝陳星客客氣氣地說:「小兄弟既與述律空大單于住在一起,還以為今天會一起過來。」

  「嗯……他……我和他其實不熟。」陳星心裡盤算著,自己只是來找驅魔司總署舊址的,結果不小心撞破了這群人在商量謀逆造反,這下得怎麼脫身才好,該不會要拉我上你們的賊船罷。聯想到方才馮千鎰竟也不讓他迴避,明顯是打著知道越多,就越不好抽身的算盤,頓時覺得有點危險了。

  陳星平日為人豁達,許多事不過難得糊塗,人卻半點不傻,又說:「與項述暫時同住,也只是為了一樁事,過得幾天等事情查明,我就得走了,反正在那群胡人裡頭,無論說什麼也沒人信我,再說我還有許多事要忙的。」言下之意我也沒空來管你們這事,更不會去告密,你大可不必殺我滅口。

  「不妨,」馮千鎰又說,「原本也想令千鈞引薦,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你能來,是咱倆的緣分。」

  陳星一瞥馮千鈞,馮千鎰又說:「我去稍做安排,千鈞,你且先陪大驅魔師用晚飯。」

  陳星:「……」

  馮千鈞一關上門,陳星頓時瞥向馮千鈞,示意他解釋。

  馮千鈞無奈攤手,無可奉告,稍稍低頭,看著陳星,陳星詫異道:「你哥怎麼什麼都知道?你究竟朝他說了多少?」

  馮千鈞說:「你是不是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天底下有什麼消息,能瞞得過鬆柏居的當家?」

  陳星:「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我看不像開客棧的啊。」

  馮千鈞:「實不相瞞,賢弟你別生氣,我們家的主業嘛,是開錢莊,放高利貸。」

  陳星看這建築群如此氣派,答道:「果然,你家挺有錢嘛。」

  陳星環顧周圍,只見牆上掛著曹丕的真跡,室內立著水墨屏風。下人送了食盒,馮千鈞又自顧自在一旁坐下,提了爐上燒開的水沖茶,解釋道:「副業嘛,西豐錢莊,還有另一個作用,就是探聽天底下的情報,南來北往,山海內外,大到皇帝家的家事,小到黎民百姓的十八輩祖宗,只要給錢,我們都能調查出來,天底下就沒有馮家得不到的情報。」

  居然還是長安城中的情報頭子,陳星只覺這一路上實在太小看馮千鈞了。

  馮千鈞沖好茶,朝陳星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所以抵京第一天,西豐就知道了項述的真正身份叫述律空,乃是敕勒古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單于……」

  「……也知道了我們夜闖皇宮。」陳星說。

  「唔,」馮千鈞說,「還知道你是晉陽大儒陳喆的獨生子,宇文辛少年時,曾在你家學藝,只是世間之事罷……賊老天無眼,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從無善報;壞事做盡、死有餘辜的鼠輩卻總是……」

  陳星到一旁坐下,笑道:「這麼說可就不合適啦。行事方正,那是因為咱們覺得這是對的,可不是為的圖善報。」

  馮千鈞先是一怔,繼而釋然笑道:「是,是的。你可比大哥看得開太多了。」繼而帶著試探神情,朝陳星問道:「那宇文辛……」

  「嗯?」陳星正想著如何開口找驅魔司遺址一事,要硬著頭皮在別人家裡翻箱倒櫃似乎也不太合適。馮千鈞卻觀察陳星神色,末了忽然道:「罷了,沒什麼,宇文辛在長安城中媚上欺下,此人不可深交,提醒你一句。」

  「看出來了。」陳星坦然道。

  馮千鈞安靜地看著陳星,目中似有不忍之色,陳星倒沒怎麼注意到這一抹轉瞬即逝的憐憫,用了飯,喝過茶,終於切入正題,朝馮千鈞道:「馮大哥,實話實說,今天貿然過來,是有一事相求。你還記得,咱們路上說起的驅魔總署一事不?」

  話音落,紙門卻倏然被拉開,馮千鎰之聲道:「舍弟已原原本本,告訴了我。」卻是驅使輪椅,進了廳內。

  陳星忐忑道:「這實在是一個不情之請……」

  「不。」馮千鎰入廳後,馮千鈞便不吭聲了。

  馮千鎰朝陳星說:「天馳,實不相瞞,我們馮家在三百年前,也曾是驅魔師一脈,大夥兒都是同行。」

  陳星:「!!!」

  陳星頓時站了起來,一臉震驚地看著馮千鈞,馮千鎰則淡淡道:「這就是我所說的『緣分』。」

  馮千鎰將膝前環首刀拔了出來,兩指挾刀鋒,將刀柄遞給陳星,說:「這柄正是漢時留下來的,代代相傳的寶刀,古時相傳,森羅萬象封有青木正氣,現世之時——」

  陳星接過刀:「可令神州萬千草木成兵,移青巒,平溪谷。」

  「你知道?!」馮千鎰雙目頓時亮了起來,帶著驚訝的神采。

  陳星在古籍上讀到過眾多法寶,起初與馮千鈞相識,來不及細看他的佩刀,眼下接過握在手中,只見刀背上一行鐘鼓文:森羅萬象。

 

 

14 入庫是不是我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就不讓我進去?

  陳星只約略一看,便將環首刀歸鞘,還予馮千鎰,笑道:「太好了!原來你們也是驅魔師!」說畢又遺憾道:「有關它的傳說,在古籍上曾有過記載。只可惜,現如今萬法歸寂,一切法寶都成了廢鐵。」

  說著陳星出神回憶,馮家究竟是驅魔師中的哪一支?但曾經在師門中讀過的文獻記載裡,大多只有人世間妖怪、神兵、法寶的圖譜,極少提及驅魔世家譜系。畢竟歲月淵長,各世家起起落落,又因中原動盪而改姓遷籍,考究出身並無太大意義。

  「一切法寶?」馮千鎰眼底明顯現出了懷疑神情,問道。

  陳星聽見馮千鎰自報家門,是十分欣喜的,就像下山前師父所言,人間一定還有驅魔師世家,只是受萬法歸寂所限,一切法術、法寶都已沉睡。

  假以時日,只要天地靈氣盡復,這些驅魔世家便將成為抵抗天魔的中堅力量。陳星絲毫不懷疑,自己在完成艱巨任務後便已死而無憾,餘下的事,自然有仍然留存在這世上的驅魔師們去煩惱。

  「除去心燈。」陳星索性把話說開,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瞞馮千鎰,想必馮千鈞已告訴了兄長,便主動亮出手中光芒,解釋道,「心燈以人為寄宿體,存在我的三魂七魄中,所以勉強還能發發光。」

  說著,陳星又忍不住看馮千鈞,心想你可是瞞了我好久呢。

  馮千鈞認真道:「對不起,天馳兄弟,愚兄受了嚴誡,有關驅魔師的家承,絕不可貿然朝任何人提起。事實上這些年來,馮家的產業、族人,都有責任在身,就是守護這把神兵,等待它恢復光彩的一天,先父過世前將它交給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陳星點點頭,大方地說:「沒關係,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馮千鎰輕描淡寫地說:「如今天下是什麼情況,小兄弟您也看到了。這些年來,馮家一直在為光復中原而奮戰,山長水遠地將千鈞從姑蘇喚來此地,也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若森羅萬象果真是件所謂的『上古法寶』,那麼我們的光復大業,便將迎刃而解。小兄弟,我記得,您是漢人。」

  馮千鈞聽到這裡,終於插了句話:「大哥,天馳正在想解決這一切的辦法。」

  陳星打量馮千鎰,再看馮千鈞,笑道:「這才開了個頭呢。」

  馮千鎰馬上道:「只要能幫上忙的,請儘管開口。」

  「那我就不客氣了。」陳星答道。

  馮千鈞示意陳星先別急著高興,讓自己來說,他朝兄長解釋了陳星來意,陳星便趕緊在廳內鋪開於工曹內取來的建築圖,解釋道:「根據我的調查,漢末之時,長安驅魔司總署就在這松山之中,只不知道西豐錢莊與松柏居選址時,有沒有挖出來過什麼東西?譬如說古地圖、信件一類的……」

  說著,陳星抬眼觀察馮千鎰神色,再看馮千鈞,馮千鈞攤手,示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馮千鎰卻是神色如常,答道:「西豐錢莊乃是我們的曾祖父所創辦,當初在長安建址時,此地是一片荒山,你確定曾經的驅魔司總署就在山裡?」

  陳星說:「如果圖紙沒有騙人的話。」

  長安城經過漢末董卓、李儒等人幾番焚燒踐踏,三國時幾乎荒廢殆盡,晉時幾次擴建,城市擴大後,又遭五胡南下洗掠,匈奴人、漢人、氐人輪番入駐,燒了推,推了填,填了建。三百年來早已再難覓當初的一磚一木,但陳星仍然抱著些許希望,只因驅魔司總署的卷牘間是在地下。

  「就在此處。」陳星指著當初建築的一塊地方,那是地底的施工圖,解釋道,「當年有關萬法歸寂一事,先輩們一定留有資料。這將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馮千鈞端詳圖紙,望向兄長,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

  陳星:「?」

  陳星試探著問:「能讓我沿著圖紙所指方位去看看麼?」

  馮千鎰沉吟良久,馮千鈞說:「我帶天馳去罷。」

  「你進不去。」馮千鎰答道,「罷了,既然是自己人,進一次也不妨。」

  陳星懷疑地問:「這地方,很重要麼?」

  馮千鈞想說什麼,卻被兄長制止了。

  馮千鎰終於道:「西豐的庫房,連著地底下,全是放錢的地方。」

  是夜亥時,馮千鎰拄著輪椅,將陳星帶到一間大宅外。馮千鈞只來到門前,便停下腳步,示意陳星跟著進去就行,自己在外守候。

  陳星接過馮千鈞遞給他的燈,回頭看看,馮千鎰彷彿猜到陳星所想,淡淡道:「千鈞的責任,是守護西豐聯號,歷來庫房,唯有當家主與大掌櫃能進。」

  陳星馬上致謝,跟著馮千鎰從大宅的一個銅門進去,第一扇門是用鑰匙開的,入了斜坡,兩側走廊內全是生鐵鑄的架子,架上系滿木牌,上頭碼著成堆的銅錢。轉入第二層,馮千鎰依舊是一把鑰匙開了第二道門,門後則是擺放白銀的庫房,提燈照去,近乎滿室生輝。

  這是陳星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錢,成山成海,光是從銀子中走過去,就花了足足一刻鐘時間。

  「這地形不對啊。」陳星低頭對照圖紙。

  馮千鎰答道:「先祖從晉時,東海王司馬越手中購得這塊地,為了建造此處,用三十萬斤鐵水,重新鑄起了庫房的四壁。」

  陳星在銀庫中四處看看,問:「當時清理的廢墟,裡頭東西還留著麼?」

  馮千鎰說:「不清楚,沒有留下過任何記載,再帶你進下一層看看?」

  陳星倒不懷疑,只任憑馮千鎰在前,自己跟著邊走邊看地圖,到得又一道門前,馮千鎰依舊以鑰匙開了門。

  「接下來,就是金庫了。」馮千鎰又說,「小兄弟出去以後,請務必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陳星知道馮千鎰讓自己一個外人,進到西豐錢莊最機密之地,已是看在彼此都是驅魔師的分上,給夠了面子,忙再次致謝。但就在金庫這道門打開之時,陳星忽然間發現了一件事。

  手中的提燈火苗稍稍搖曳,彷彿有一陣無形的風穿體而過。

  這是什麼?陳星馬上警惕起來。

  「請進。」

  燈光照亮了庫房,這裡的金子全被鎖在箱中,共有三層。

  陳星下到最後一層,忽又燃起些許希望,說:「底下還有麼?根據圖紙,這裡應當就是卡在山腳間的驅魔司總署了。」

  驅魔師前輩們選擇這裡作為總署,一定有他們的理由,陳星曾在書上看到過,天地靈氣尚未消失前,天地擁有自己的靈脈,天上靈氣流動的方向被稱作「天脈」,而大地上相對應的,則是「地脈」,地脈有眾多節點,偶有薄弱之處,便有靈氣洩出,也即風水堪輿中所追尋的「洞天福地」。

  陳星把燈放在一張矮桌上,將兩人身影投上牆壁。馮千鎰沉默片刻,而後又說:「再往下走,確實還有一層。」說著推動輪椅,繞過架子,來到一面牆壁前,牆上鑄著一面漆黑的小門,門上有一輪盤。

  陳星惴惴道:「方便讓我進去嗎?」

  「請您先轉過身。」馮千鎰客氣地說,伸手覆上那鐵輪盤,嘗試轉動。

  這應當是個機關,陳星便轉過身去,背對馮千鎰,聽見背後傳來鐵輪摩擦之聲。

  「真是太感謝您了。」陳星說道。

  馮千鎰答道:「小兄弟客氣話,聽說您現在住在未央宮中?這圖紙輕易不讓外人翻閱,想必是有苻堅的特許了。」

  陳星:「差不多……苻堅嘛,除了第一面,就再也沒見上了。我也是昨夜才到長安。」

  果然,馮千鎰一邊校正那輪盤,一邊漫不經心道:「您家中遭遇戰亂,想必這次上長安,也是抱著報仇的決心來的了。」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一怔,答道:「那倒沒有,憑我這點本事,怎麼報仇?何況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馮千鎰在那校正輪盤的輕微聲音中,又道:「小兄弟,雖說你我今日初識,此話說來不妥,但我仍冒昧問一聲……」

  陳星沒有答話,只疑惑地聽著。

  「……既住在宮中,又與大單于述律空交好,想必能為我等提供少許協助,胡人入關,多少漢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晉廷隔江相望,國仇家恨,從未敢有忘。愚兄不敢讓小兄弟涉險,只是這麼問上一問,是否有可能……」

  「馮大哥,」陳星聽到這話時,轉過身,面朝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的馮千鎰說,「不行,這件事我不能做。」

  調校輪盤的聲音停了。

  馮千鎰說:「我不是想讓你去刺殺苻堅,只是在方便的時候,將我麾下死士,設法掩護進宮,為兄擔保,絕不會讓你有所牽連,大事若成,定有重謝。」

  陳星認真答道:「馮大哥,驅魔師的第一法令是什麼?您想必不會不知道。」

  「我不知道。」馮千鎰放下手,淡淡道,「我在接任大當家之位時,只知道馮家曾有過無比風光的過往,若森羅刀威力尚在,什麼時候輪到胡人鐵騎蹂躪我關中大地?」

  陳星有點意外,聽馮千鎰語氣,似乎他對此全不知情,畢竟時間隔得實在太久,口氣便緩和了些,答道:「師父在我下山前,再三耳提面命,身為驅魔師,第一條,絕不得介入人間朝廷紛爭之中。正所謂『鬼神之道歸鬼神,凡人之道歸凡人』,對不對?」

  不待馮千鎰回答,陳星又勸說道:「第二條,則是……」

  馮千鎰口氣已有不善,說道:「三百年前的法令,如今又有何意義?你就從來不曾質疑過?」

  陳星說:「當然有意義,馮家和我一樣,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那就是守護人間。若咱們運氣好,真能找回失去的法力,到了那時,我也許早已……早已,總之,以後你就知道了。」

  馮千鎰停下動作後,便沒有再抬手,陳星想再轉過身去時,馮千鎰卻道:「既然如此,我也再沒有幫你的理由了,這就請回罷。」

  陳星:「……」

  「哪怕你家人、親人,」馮千鎰轉動輪椅,面朝陳星,擋在最後一級庫房的門前,說,「盡死於氐人之手,你也不想為他們報仇麼?」

  陳星:「是不是我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就不讓我進去?」

  馮千鎰沒有回答,只抬眼看著陳星雙目。

  「說實話,我確實想過,但現在我既沒這個閒工夫報仇,也明白報了仇沒有用。」陳星開始意識到,馮千鎰明顯不怎麼在乎「驅魔師」的這重身份,先前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別人的目標是扳倒苻堅,聯繫到馮千鈞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陳星覺得馮千鎰一定提過這要求,只是被馮千鈞拒絕了。

  「苻堅死了,只會換人當皇帝,又得引起新的內亂。」陳星說,「北方好不容易戰事方休,天地間所容納的怨氣已臨近極限……」

  說到這裡時,陳星忽如其來生出一個念頭,方才燈裡搖曳的火苗……

  馮千鎰的聲音卻冷冷道:「哪怕宇文辛親手絞死了你的父母,你也從未想過動手報仇麼?」

  那句話頓時如同一個炸雷,在陳星耳畔綻放。

  「什……什麼?」陳星退了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馮千鎰。

  馮千鎰反而有點意外,兩手手肘擱在輪椅扶手上,手指搭在一處,懷疑地打量陳星:「你不知道?是了,陳喆的獨生子在晉陽城破當天便不知所蹤……這些年裡,你去了何處?」

  「你再說一次?」陳星喘息道,「宇文辛殺了我爹娘?」

  「你看,」馮千鎰坦然道,「你也並非完全對仇恨無動於衷,對不對?只是刀子沒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陳天馳,只要你答應……」

  「不可能,」陳星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星已亂了方寸,甚至一時忘了來到此處的意圖,腦海中全是宇文辛的表情,頓時全身發冷,如墜冰窟。在馮千鎰的注視之下,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充滿了整個庫房,四處蔓延,提燈中的火苗漸微弱下去,兩人映照在牆上的黑影彷彿正在漸漸化開。

  然而就在這一刻,腳步聲由遠及近,金庫大門一聲震響。

  「陳星!」馮千鈞的聲音響起,剎那間燈芯火苗恢復,影子恢復正常,馮千鎰與陳星一同轉頭,望向門口。

  「你不該出現在此地。」馮千鎰的聲音裡明顯帶著怒氣。

  陳星只是茫然看著馮千鈞,馮千鈞提起燈,道:「事出有因,陳星,跟我上去,再待一會兒,我怕整個錢莊都要被拆了,快走!先給個交代!」

  松柏居中燈火通明,上千名武士如臨大敵,或手持強弩,或持劍對峙,內裡又有家丁,裡三層外三層,將大門前圍了個水洩不通。

  項述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旁扔著被折成兩半的牌匾,膝上橫放著一把從馮千鈞手裡繳來的環首刀,身邊點了一炷香。

  「大單于,」西豐錢莊六十歲的大掌櫃客客氣氣地說,「我松柏居與敕勒古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聖明天子在位,長安有長安的法令,何至於此?恃武行兇,砸我招牌,哪怕今日盡數葬身此地,我等又有何懼?天底下的漢人,你們是殺不完的。」

  項述也不搭理他,隨意一瞥身邊的燃香,香已近盡頭,眾武士竟是稍稍後退半步。

  大掌櫃見過太多戰爭與殺戮,臉色凝重,項述夤夜強闖西豐錢莊,馮千鈞趕來,一個照面連家傳寶刀也被收走,聽聞此人昨夜連皇宮也闖了,惹惱了他想必全莊上下全都要交待在此處,早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

  幸而馮千鈞終於帶著陳星,快步從正門出來。

  「你幹嗎?」陳星終於回過神,一看這陣仗,便怒了,「我只是來找馮兄辦點事!」

  項述不答話,將森羅刀隨手一扔,刀光化作一道銀盤唰地迴旋,射向馮千鈞,馮千鈞馬上伸手抓住刀柄,然而那力度卻是出奇地大,「噔」一聲頓時刺穿木柱。

  馮千鈞拔了兩下,方艱難扯了出來。

  馮千鈞與項述短暫當了大半月的旅伴,知道此人喜怒無常,卻沒想到他半點面子也不給,為了找出陳星,竟直接動手。

  「先跟著大單于回宮去,」馮千鈞說,「改天我登門再敘。來人!備車送陳兄弟回宮去!」

  項述找到人,轉身離開,陳星快步追出,站在松柏居門前,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說:「項述!你什麼意思?」

  項述已策馬走遠了。

  馮家套好馬車前來,陳星只得鑽上車去,滿肚子牢騷,踢了下車內軟椅,忿忿坐下。

 

 

15 暗殺你也並非對仇恨無動於衷

  馬車搖搖晃晃,穿過深夜空無一人的長街,陳星仍在回想馮千鎰所言,心中猶如亂麻,宇文辛親手絞死了他的父母,究竟為什麼!陳家是他的師門!父親當年待他還不夠好麼?

  「你也並非對仇恨無動於衷,對不對?」馮千鎰陰冷的聲音猶如仍在耳畔。

  陳星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低下頭,一手拇指與食指不住揉捏自己的眉心。

  項述在長街上策馬,經過含光門大街,打更聲漸遠,風起。

  項述馬上抬頭,只見一個極淡的模糊黑影從路邊樹木上躥出,掠過高牆。

  項述眉頭一皺,幾乎是同時調轉馬頭,喝道:「駕!」

  戰馬回身,衝向長街上正朝含光門前來的馬車,是時只見黑影被映在牆上,飛快射向那馬車,項述一聲喝道:「下車!」

  車伕定睛一看,不見那黑影,只見項述持劍衝來,恐怕馬兒衝撞,頓時一個翻滾,摔下路邊去,短短一念間,那黑影已來到車前,雙手持一把漆黑長刀,朝著馬車橫掠,隨之一斬。

  「唰」一聲影刀如切紙般破開,車伕頓時身首異處,馬車被橫著攔腰斬成兩截,上半截斜斜挑飛而起,射出一丈外,眼看車裡所坐之人就要被斬斷時——

  陳星正趴在自己膝上埋頭鬱悶,忽然背後一陣冷風吹來。

  陳星:「?」

  陳星坐直,四處看看,怎麼這馬車變板車了?

  瞬息間項述離馬,一步踏上車去,從陳星身邊飛身而過。陳星沒看清楚,還以為項述突然失心瘋發作,回身把馬車斬成兩截,頓時魂飛魄散,吼道:「你有病啊!」

  那黑影「唰」一聲衝向牆壁,項述一劍刺去,緊接著漆黑的影刀再次成型,從牆內斬出,項述驀然仰身,刀鋒從距離面部不及一寸處掠過,帶起一陣寒意。

  陳星慌忙下了馬車,項述喝道:「快幫忙!」

  「幫什麼忙?」陳星一頭霧水,站在路上,從他的角度看去,項述只是對著一面牆在亂劈亂砍。

  「大單于?」陳星說,「你沒事吧?你……是不是不小心腳踢到車轅了?」

  項述:「……」

  陳星剛下來,那黑影便棄了項述,「唰」一聲進了地面,朝陳星飛快掠去,項述當即轉身追來,吼道:「光!」

  這下陳星看見了,馬上祭起心燈,白光亮,一閃,剎那照亮了身周區域,光芒所到之處,黑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心燈的光芒照亮了車伕在路邊的屍首,陳星一見之下,頓時驚了!

  「這是什麼?!」陳星馬上退後道。

  「該我問你。」項述冷冷道,旋即喝道:「背後!又來了!」

  陳星馬上轉身,項述一個箭步,持劍擋在陳星身前,陳星喊道:「妖怪!」接著催動心燈,項述手中武器頓時亮起,黑影彷彿遲疑數息,繼而依舊朝兩人衝來。然而項述的速度比那影子更快,一瞬間持劍將影子釘在了地上,影子爆發出一陣黑霧,退後,原地旋轉,爆發出陣陣陰風。

  項述一手攔著陳星,不讓他上前,陳星從項述身後探頭,心驚膽顫地看了一眼:「這這這……這是什麼妖?不是萬法歸寂了嗎?!怎麼長安會有妖?!」

  兩人注視那黑影,黑影彷彿對陳星略有忌憚,慢慢地朝後退去。

  項述:「你不是驅魔師嗎?快收妖!」

  陳星幾次手中亮起心燈光芒,設法驅逐那黑影,只見它在光照範圍外繞來繞去,一時不敢貿然逼近。

  「我不會啊!」陳星毫無自覺,就這麼說了出來,「除了發光,別的法術都用不了!」

  項述頓時被陳星氣得兩眼發黑,你不會收妖,把它嚇唬走也就算了,還說出來?這下連妖怪都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那黑影開始變幻,拉長,從地面發射出一股旋風,呼呼作響,旋風裡緩緩地出現了一個全身穿戴重甲的身影。

  遠方傳來馬蹄聲響,巡城的侍衛來了。

  項述當機立斷,鎖住陳星手腕,將他朝後一拖,陳星來不及思考,便已被項述拖得整個人飛了起來。項述兩步跑上道旁牆壁,撞上陳星胸膛,把他一抱。

  旋風裡已衝出一隻渾身漆黑的鎧甲武士妖怪,呼嘯著追了過來,眼看一劍直取項述後背,陳星百忙中抬手,左手抱著項述的腰,右手從他肋下穿出,手中爆發出一道閃光。

  在那頃刻間,陳星驀然看見了妖怪的頭盔……忽然覺得有點眼熟。

  黑鎧武士一聲怒吼,又從牆上摔了下去。項述改撲為抱,穩穩攔腰抱住陳星,一腳在高牆上一蹬,越過道旁府邸院牆,再次帶著陳星飛身而起,穿過那府邸,上房頂,兩人一起側滑,從瓦頂滑了下去。

  再過牆,再上房頂,眨眼間已連過兩戶人家,陳星才意識到項述這是要逃跑!

  陳星:「就這麼跑嗎?」

  項述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否則呢?!」

  陳星被項述半抱著,兩人挨得正近,項述中氣充沛,一吼陳星,陳星險些耳朵也被吼聾了,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怪物……」

  項述陰沉著臉,頃刻間已帶著陳星離開正街,此地距離皇宮不遠,近兩丈的高牆對項述而言如履平地,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已進了花園。陳星落地勉強站穩,頭暈腦漲,正回頭確認那黑影是否追來時,項述卻野蠻地一抓陳星胳膊,幾乎是將他拖著回到了寢殿中。

  殿內,六名太監正等著伺候,項述沉聲道:「把所有的燈全點起來。」

  夜半時分,寢殿內燈火通明,項述又隨手一揚,示意都出去。

  陳星驚魂猶定,坐下找茶喝,說:「那怪物是個影……」

  一句話未完,陳星已被項述揪住,茶水頓時潑了一身。

  陳星:「!!!」

  項述眼中現出危險神色,把陳星從案邊拖到柱旁,摁在柱上,陳星不住掙扎,臉漲得通紅。

  「你到那伙漢人住的地方去做什麼!」項述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朝陳星咆哮道,「枉我當真信了你的鬼話!」

  陳星慌張掙扎,兩手抓住項述手腕,奈何項述手臂如鐵鑄一般,絲毫撼不動。項述憤怒的呼吸逼得極近,全身上下散發出近乎狂躁的戾氣,陳星被提在半空,雙眼與項述齊平,實在無法,只得使損招「撩陰腳」,一膝朝項述襠部頂去。

  這招不僅會給對手造成難以言喻的傷害,還很容易激怒對手,然而陳星再一次誤判了項述的實力,項述只是以左手手指一彈,彈中陳星膝下陽陵泉穴,陳星頓時半邊身體酸麻。

  陳星喘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怔怔看著項述。

  「我就是漢人,」陳星終於爆發了,怒道,「去哪裡用得著你管?!」

  項述喝道:「那夥人在謀逆!你這是找死!」

  陳星登時心頭一凜,你怎麼會知道?!

  說話時,項述已閃電般抽劍,陳星坐在地上,忙往後退,然而項述長劍已抵在他的喉頭,居高臨下,冷冷道:「你不是什麼驅魔師,你在說謊!給我交代清楚,再騙我一句,現在就取你狗命!」

  陳星不住喘氣,咽喉被冰冷的劍鋒抵著,抬頭看著項述,一時百感交集,這夜眾多繁雜之事翻湧,盡數上了心頭。

  「你不相信,動手就是。」陳星忍著傷心難過,倔強道,「來啊!殺了我啊!」

  想起先前馮千鎰所言,父母之死,宇文辛的背叛,陳星終於再忍不住,眼淚淌了下來。

  項述:「……」

  項述完全沒想到陳星居然會哭起來,稍稍提劍,莫名其妙地打量陳星,陳星終於大聲道:「我就是想造反!我要給我爹娘報仇!你說得對,全是騙你的!」

  「閉嘴!」項述又喝道,恐怕陳星的聲音招來人,宮中耳目眾多,哪怕身為大單于,謀逆也是極大的忌諱。

  陳星情緒的爆發只有那麼短短一刻,很快又平靜下來,與項述鎮定對望。

  「誰派你來的?你就不怕滿門抄斬?!」項述終於接受了這個說法,但細想起來,其中彷彿又有更多不合理之處。

  陳星擦了下眼淚,說:「我自己要來的,我還怕什麼滿門抄斬?家裡人早就死光了!」

  項述聽到這話時一怔,反而將劍收了起來,上前一步,瞥向陳星的眼神中,忽而帶著些許同情,反而想伸手把陳星從地上拉起來,手腕稍一動,陳星卻以為項述又要揍他,恐懼地往後一避。

  兩人對視片刻,陳星什麼也沒說,躲開項述,慢慢地爬上榻去,背對著他躺著。

  項述於是自己更衣,坐回主榻上,一臉戾氣,不時看眼陳星。

  「刺客還會來嗎?」陳星面朝牆壁,轉移了話題。

  「這要問你。」項述冷冷道。

  陳星說:「車伕是不是死了?」

  「你說呢?」項述沒好氣地答道。

  陳星:「……」

  為什麼項述過來接他回宮時,路上會突然碰見這麼一名刺客?刺客的身份又是什麼?那黑鐵頭盔……總感覺在什麼地方見過。連項述都知道馮家密謀造反的事?陳星頭疼得受不了,昏昏沉沉的,說:「待會兒燈萬一滅了怎麼辦?」

  項述難得地說了句:「這是我的地方,再敢追來,我就殺了它。」

  陳星累得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入睡的,他夢見了一隻大妖怪住在項述的身體裡,漆黑的長街上,項述挺身而出,抱住了他。兩人正在飛簷走壁之時,項述體內那大妖怪便出現了,以無數漆黑的觸手包裹住兩人,陳星不住掙扎,卻被扼住了喉嚨。

  驀然睜眼時,一夜過去,什麼都沒有發生,日上三竿,屏風外會客廳裡,坐滿了年方十六七歲的少年。

  項述身著單衣,站在鏡前,太監服侍他穿上胡服,轉出來時,眾少年十分乖巧,紛紛開口道:「大單于。」

  「大單于……」

  大單于大單于大單于……

  陳星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穿上衣服,一臉冷漠地看著項述在廳裡用早飯。美貌少年們擠了滿廳,宇文辛也來了,端坐在廳內下首,豔羨地看著那名給項述斟水的鮮卑少年郎。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陳星只轉過臉去,不想搭理他,側頭時忽然感覺到廳裡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案上放了一張箋子,上面寫著陳星的名字。陳星打開了看了眼,發現內裡字跡蒼遒有力,居然是苻堅的字,堂堂皇帝,竟頗有雅興,約陳星早起後前往泰興殿內一敘。

  「大單于今天想到長安城中走走麼?」一名少年說。

  項述只不說話,用過早飯,開始喝茶。

  另一名少年說:「要麼到獵場去?」

  「是啊是啊。」眾人馬上會意,宇文辛又說:「聽說大單于騎射之術海內獨步,天下無雙,太想一睹風采了。」

  項述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名主動服侍的少年湊近些許,笑著想朝項述說句悄悄話,項述本想按著他的頭推開,陳星卻忽然抬頭。

  「大單于,」陳星說,「陛下傳我,我待會兒得去一趟。」

  項述便不推開那少年,少年話說到一半,一瞥從屏風後轉出來的陳星,露出充滿了敵意的表情。

  這傢伙是什麼人?!怎麼住在大單于房中?他們昨晚是不是一起過夜了?

  陳星幾乎可以從他們的表情中判斷出眾人內心深處瘋狂的吶喊,嘴角抽搐,我又沒有要搶你們的大單于的意思,你們喜歡這瘋狗自己喜歡去,跟我沒關係,繼而將信揣上,也不等項述回答,便徑直去泰興殿中覲見苻堅。

  離開之前,陳星心思複雜,看了眼宇文辛,宇文辛渾然不覺,還在朝項述展現他溫暖和煦的笑容。

  陳星按捺住上前一拳揍在宇文辛臉上的衝動,自己若當真動手了,只會吃不了兜著走,看項述那模樣,也不可能護著他——何況事情還沒查清楚,萬一是馮千鎰為了激他加入,編造了謊話來欺騙他呢?

  父母已經死了這麼多年,要查清真相,總有機會的,不急在這一時。但如果真如馮千鎰所言呢?

  人都死了,報仇又有多大用?殺了宇文辛,爹娘與奶奶也不能復活……陳星穿過御花園,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只覺得人世間真是太複雜了。當初師父說過,世上的人心有時比妖怪還要險惡,陳星如今約略感覺到一點了。

  泰興殿就在御花園中,乃是苻堅的御書房,春來草長鶯飛,簇擁著一座典雅的小樓,視野寬闊,春氣清新,猶如屏風上光影盎然的景象。陳星到得御書房外,拓跋焱正親自為苻堅守門。

  拓跋焱低聲道:「待我當值完了就來找你。」

  陳星正要寒暄幾句,拓跋焱卻做了個手勢,讓他進去再說。

  只見三面環著一丈高的書架,簡牘、書本、卷書分門別類,以天干地支編了號。正中央則是端坐在榻上、身材雄偉的苻堅。

  背後則一左一右,掛了兩幅幡旗,一幅繡以白虎,一幅則繡了騶虞。

  等等,這是晉時的法寶?陳星眯起眼,想起古書上有白虎幡與騶虞幡,白虎興兵,騶虞休兵,如此了得的法寶,居然在苻堅手裡!只可惜萬法歸寂後,兩幡已起不了作用,但須得找個機會,朝苻堅討過來,否則未來發生什麼事,實在不好說。

  苻堅正與側旁一名溫文爾雅的文士說著話,其下又有整齊的二十四張小矮案,供王公大臣們來此議政與接受帝君垂詢之用。

  「來得正好。」苻堅一見陳星,便招了招手,說,「過來,讓子夜看看你。」

  陳星上前正要拜苻堅,苻堅卻道:「不必拜了,讀書人在朕的面前,向來是免禮的。」

  看得出苻堅雖已盡力親和,卻依然帶有不可質疑的威嚴感,與那天夜裡,朝項述說話時的模樣,卻又截然不同。

  看得出來,苻堅與「讀書人」是努力裝熟,而只有對項述時,才是真熟。

  那喚作「子夜」的文士笑道:「天王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說不必拜,你是大可以放肆的。」

  陳星便笑了起來,苻堅又沉聲說:「這是王子夜,朕的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雖只有正三品,乃是糾察百官、核奏朝政的官員,直接對苻堅負責,相當於苻堅的專任文書,朝廷舉孝廉之事,最終批任都要通過這名叫王子夜所帶領的麾下官員,是手握重權的官了。

  陳星又口稱「王大人」,王子夜只笑吟吟地端詳陳星,問了些陳星的家世,似乎在確認陳星的身份沒有造假。

  「沒想到陳先生竟還有後人,」王子夜感慨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陳星禮貌一一作答時,總莫名覺得王子夜有點奇怪。

  這是他出山之後,頭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生出坐立不安的感覺。

  那眼神彷彿將他看穿了一般,陳星不禁心想,莫非苻堅見我第一面,就要讓我做官了?而且你們的消息,一個兩個怎麼都這麼靈通?

  除了項述,只有宇文辛知道他的身世,沒想到這消息在未央宮內簡直走得飛快,一天時間,馮家就能打聽到,現在連苻堅也知根知底,背後鐵定沒少議論他。

 

 

16 埋伏那伙神秘人已經盯上了他們。

  陳星正盤算著怎麼婉辭時,王子夜又道:「陳家之難,實屬無辜,當初晉陽一場大戰,生靈塗炭,著實死了太多的人。」

  苻堅嘆了口氣,朝陳星說:「是朕的錯。」

  陳星明白了,苻堅原意是朝他道歉來著,但父母家人都沒了,道歉又能有什麼用?

  「人死不能復生,」陳星想了想,說,「這些年裡我避世修習,也早已看開了。」

  苻堅點了點頭,一時書房內十分安靜。末了,王子夜起身告辭,說:「我這就得去看春糾的名錄,全國送來了四十八名舉孝廉的儒生。」

  苻堅便起身說:「朕就不送了,正好與小朋友敘敘舊。」

  能得一介帝王青睞,當是滿朝文武的心願,陳星卻並無多少受寵若驚之意,原因無他,他上長安,不是為了求一席之地來的,更不怕得罪了苻堅。外加胡漢有分,總無法生出太多親近。

  王子夜別過時,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陳星。

  「陛下找我有什麼事?」陳星主動問道。

  昨夜之事還梗在心頭,陳星需要一點時間從頭梳理,驅魔司總署的線索就這麼斷了,更與馮千鎰兄弟二人不歡而散。其後追殺他的刺客又是何人?是馮家派來殺他滅口的,還是那伙操控「魃」的暗中主使者?

  苻堅認真道:「先是謝你救了我們的大單于。」

  陳星忙謙讓不敢當,順便而已,苻堅又問陳星是怎麼跑到襄陽城去的,經過昨夜之事,陳星隱約覺得自己在明,敵人在暗,終究有點危險,外加宇文辛已將他的身份宣揚得宮中、宮外皆知,便多留了個心,只道路過襄陽,剛好被困住,走不了了。

  苻堅倒不是一個尋根究底的人,陳星觀察他神色,明顯自己說什麼,對方便坦然信了,苻堅又問陳星平生讀了什麼書,會不會做文章,陳星便老實答道:「學了幾年醫,慚愧了,只能治人,寫文章治世之道,卻學得不多。」

  苻堅便一笑,頗有深意道:「日前按捺不住技癢,與大單于切磋了幾招,終究老了,肩膀僵硬,你這就給我針個幾針。」

  陳星:「……」

  不待苻堅吩咐,內侍已送來針石,陳星想了一想,便欣然道:「行吧。」

  苻堅脫去半身皇袍,現出肌肉糾結、赤裸的肩背,趴在書案前的榻上,陳星便坐了過去,取來銀針,灸過火後,為苻堅扎針。

  苻堅除卻「秦帝」「天王」「北方共主」名頭之外,還有一個響亮的稱號,乃是「大秦第一武者」,傳說淮河以北,武人中以苻堅為首,與他交過手的,大多已全死了。但陳星絲毫不懷疑,項述擁有擊敗苻堅的實力。

  因為他發現了苻堅心臟處有一小塊瘀青,顯然是被劍鞘撞擊後的傷痕,換作利劍,這麼一下便可取了苻堅性命。苻堅也許打不過項述——陳星心想,項述勝就勝在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苻堅再勇猛,對著項述閃電般的一招,興許都無從招架。

  「那夜第一眼看見你,」苻堅趴著,隨口道,「便知你不可能是述律空的小廝,你是個讀書人,與他們一樣,有讀書人的氣質。」

  陳星笑道:「我和他們,真不是一夥的,陛下還是看走眼了。」

  陳星所言倒是實話,並非謙虛,雖是家傳,但在逃離晉陽後,陳星便不像尋常儒生般,苦讀四書五經,研習董仲舒等先賢之輩的治世之道。平時所習,俱是山海志怪、民風民俗,天文地理等學科,這些大多屬於「雜學」,是儒生們瞧不起的,諸子百家僅供旁證輔佐之用,學得不深。

  孔孟之學,反而還是驅魔師們的天敵,俗話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更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說。可見儒家是極力反對驅魔師所熟稔的「幻世」,提倡多著眼於平時的這一「現世」。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苻堅閉著雙眼,緩緩道:「一個漢人。」

  陳星拈著針,扎進苻堅的後頸下三分處,這個時候,他只要用針朝苻堅後腦勺風府穴一刺,針入三寸,苻堅便將登時斃命。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介皇帝之尊,竟膽敢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這麼一針刺下去,想必便可完成馮千鎰心心唸唸的復仇大業。

  但陳星沒有這麼做,哪怕自己有歲星護持,別人也有紫微星守護,真要這麼一針下去,歲星與紫微星打起來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

  「您見過我爹嗎?」陳星說。

  「沒有,」苻堅依舊閉著眼,答道,「只久仰大名。不過朕想起的那人,名喚王猛。他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

  數年前,王猛乃是苻堅的頭號智囊,他協助苻堅,擊破了頭號大敵恆溫,奠定了秦晉劃江而治的格局,並為他出謀劃策,扳倒了殘忍好殺的上一任皇帝苻生。頒布了秦國諸多法律,提升漢人地位,並常常提醒苻堅,要奠定萬世基業,仍需要漢人的力量,只靠氐族與關外眾胡,只會在百年之內自取滅亡。

  王猛在世時,大秦如疾馳的馬車,一掃晉年間積弱疲敝的景象,愈戰愈勇,十年間未有敗績,苻堅亦成為了不世出的戰神。秦國亦成為了天下最有生機的國家。

  苻堅常將王猛比作諸葛亮,引為知己至交。奈何王猛只活了五十歲便撒手而去,去世時苻堅亦遭受了重大打擊,兩鬢霜白,及至一年多後,方漸漸走出來。

  「嗯。」陳星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方才你所見的王子夜,」苻堅說,「乃是他的族弟。」

  「哦?」陳星再扎針,連著在苻堅背上施了十來針。苻堅又自言自語道:「你與景略長得半點不像,但不知為何,朕看到你的第一眼,便想起了他來……」

  「也許吧。」陳星扎完針,朝苻堅笑道,「因為王猛是我師兄,我倆在同一位師父門下學藝。」

  苻堅豁然,及至此時,方爆出一陣大笑,絲毫不懷疑陳星所言,連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陳星解釋道:「自打入師門後,我只見過師兄兩次,話也說得不多。一次是建元五年……」

  苻堅說:「不錯,那年景略助我擊敗恆溫前,回了一次華山。」

  陳星「嗯」了聲,又說:「一次是建元六年。」

  苻堅說:「景略與我在霸上作別,攻伐鮮卑慕容氏,大敗敵軍。」

  這兩次是陳星唯二見到大師兄王猛的機會,只因王猛面臨神州大運到來之際,難以決策,歸往華山,朝師門請求開示。在陳星記憶中,大師兄是個豁達開朗的人,待他也很親切,但那時他終究還小,留不下多少深刻的記憶,只記得師兄與師父所談之事的零碎片段。

  「陛下不要動,」陳星按著苻堅背脊,說,「還有幾針。」

  「同門吶。」苻堅聽完陳星解釋,若有所思道,「師父已經去世了,當真可惜。那,你與朕的大單于,是否已有婚約?倒是門當戶對。」

  陳星:「……」

  苻堅:「輕……輕點。」

  「陛下,」陳星帶著威脅的聲音,稍稍靠近些許,說,「我和他不、熟。連朋友都不是!」

  為什麼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與項述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陳星簡直沒脾氣了,難不成因為他是項述帶進宮來的?然而仔細一想,自己對項述有相救之恩,項述又千里迢迢,把他帶到了長安,也難怪苻堅最開始就誤會了兩人關係。

  苻堅說:「唔,不是就不是,你不要衝動。」

  陳星扎完最後兩針,說:「好了,陛下不要動。」

  苻堅又說:「你既然是景略的小師弟,離開師門,來到長安,想必也是為了安身立命,你對大秦,有何看法?」

  陳星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坐到一旁,答道:「只是過路,不久後我就得走了。」

  苻堅忽然有點詫異,問:「欲往何方?」

  陳星攤手,笑道:「不知道。」

  苻堅趴著,稍稍側頭,又問道:「你與述律空約好的?」

  陳星:「我與他沒有關係,陛下。」

  苻堅生怕陳星又要捉弄自己,忙示意好好,我們先不提這事,尋思片刻,又問:「陳天馳,你認為清河公主的表弟,我麾下散騎常侍,那名喚拓跋焱的小子如何?」

  書房外,拓跋焱尷尬地咳了一聲。

  陳星:「……」

  「陛下,」陳星誠懇道,「您身為皇帝,日理萬機,為什麼會閒著沒事幹,要來給我說親?還是說男的親事?」

  苻堅說:「大單于與拓跋小子,俱是朕的好兄弟,為兄弟說門親事,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陳星馬上改口道,「可是說親也是找女孩子吧!」

  苻堅又笑了起來,解釋道:「今年入秋,朕就準備頒一條新的法令,天下男子之間,俱可成婚,在婚事上,不必再受禮法約束。」

  「聽說了。」陳星百無聊賴道,「可我……」

  苻堅做了個手勢,打斷道:「你別看拓跋小子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大智若愚,聰明通透,年輕人,小事偶有冒失,這沒辦法,大事卻從不含糊。你若願意嫁他,當是良緣美事,何不就此留在朝中,為我效力?你與焱兒一文一武,又是朕親自指婚……」

  陳星:「我……」

  陳星有點想趁著扎針不能動的機會,直接給苻堅一巴掌,但忽然心想不對,尋常百姓,得帝王指婚,嫁給朝中最為得寵的三軍統領、四品武官、青年才俊,乃是何等天大的幸事?!自己家世再如何,眼下也只是一介草民,且別說百姓了,就算官家子弟,苻堅開了口,自然也是感激涕零,哪裡有拒絕的道理?

  陳星深吸一口氣,笑道:「大家都是男人……」

  苻堅說:「這就對了,何必忸忸怩怩?我們要的就是一句爽快話。在我們氐人的故鄉……」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男人,要成親也不是用『嫁』字吧!」陳星要掀桌了,說,「為什麼不是別人嫁我?」

  苻堅被陳星打斷話頭,半點不生氣,只道:「你若願意入朝為官,輔佐朕一統天下的霸業,讓朕瞧瞧你的實力,屆時任了從三品及以上官職,朕便將拓跋焱許你為妻,又有何妨?」

  陳星:「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苻堅:「你問焱兒,願不……」

  陳星:「不!等等!陛下!」

  陳星只聽書房外守著的拓跋焱又咳了聲,馬上不顧一切,截斷了苻堅的話頭,萬一拓跋焱真說「可以」,那就君無戲言,木已成舟,再也改不掉了。

  「實不相瞞,」陳星只得認真回答苻堅,「不是與誰成婚的問題,陛下,有一件事……」

  「大單于到。」門外拓跋焱忽然朗聲說。

  陳星本想索性告訴苻堅,你這麼盲婚啞配的,強行把我和拓跋焱按頭成親也沒有用,反正我活不過二十歲,而且還忙得很呢……及至聽聞項述來了,話頭便戛然而止。

  項述不等苻堅許可,便逕自進了御書房,眉頭微微擰著,自找地方坐下。

  陳星一瞥項述,發現今日項述換了身黑色的武袍,穿一雙黑靴,全身上下,竟毫無繡紋與華麗的點綴,唯獨右手上戴著一把黑鐵指虎。衣裳簡單,更襯得面色白皙,猶如生機挺拔的筆直楊樹一般,光彩照人。

  多的是人想嫁大單于,陳星心想,你要閒著沒事幹,該去給他們指婚才對。把今天早上廳堂裡那十六個少年一起嫁給項述,看他怎麼辦。

  「述律空?」苻堅說,「聽說你朝長安鮮卑、匈奴、羌人各家,提了十六門親事?」

  陳星:「……」

  項述不答,只在一旁坐下,苻堅又打趣道:「你也是成親的年紀了,可這一下娶十六房,吃得消麼?可別自逞年輕力壯,一夜輪著上,留下什麼病根子,抑或……」說著懷疑地打量項述:「你有什麼別的喜好?」

  陳星差點笑出聲來,強行忍住,項述卻沉聲道:「廢話少說,堅頭我怕你是來不動了,才將你那喚慕容什麼的來著,遠遠的遣了出去?」

  苻堅怒道:「現在就予你看朕的本事!」

  苻堅隨手搭住陳星肩膀,陳星一臉茫然,還未明白兩人話中之意,卻感覺到了項述身上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

  苻堅便無所謂地笑笑,放開陳星,朝項述道:「還是你打算親自試試?」

  項述收斂了一身殺氣,冷冷道:「滾!」

  書房內忽然安靜下來,陳星想了想,打破這靜謐氣氛,說:「拔針了,陛下。」

  苻堅示意拔就是,又朝項述說:「聽聞昨夜西北銅人街,死了一個漢人,乃是一名駕車的車伕。」

  陳星心頭驀然一凜,沒想到苻堅居然會關注這等小事,是了,若尋常人等橫死街頭,想必官府便已介入。但此人與大單于有關,官府鐵定不敢追查,只得報到皇宮之中。

  他心中七上八下,想知道項述會如何解釋。

  沒想到項述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殺的,怎麼?」

  苻堅隨口道:「你殺一名手無寸鐵的漢人做什麼?這不像你。」

  陳星心情相當複雜,項述卻道:「因為我是瘋狗,見人就殺。」

  陳星:「……」

  苻堅自然知道不是這個道理,這麼說只是為了堵他。

  「這裡是長安,不是關外。」苻堅的聲音嚴肅起來,解釋道,「到關中來,就要遵守關中的法紀,我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整治住了關外五族,讓他們不要殺漢人,你這麼做就是毀我朝綱、藐我皇令,述律空,不要再這麼做,你會讓我丟人。」

  「不……不是這樣的。」陳星想解釋,但一瞥項述,卻把話收了回去。

  項述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什麼都不要說。

  苻堅輕描淡寫地說:「陳天馳,你覺得朕治理下的長安怎麼樣?」

  陳星沉默片刻,而後說了實話:「治理得很好,豐庶昇平,不愧為國都。」

  陳星在進入長安之前,所設想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沒想到都城如此繁華,且胡漢兩族秋毫無犯,相安而居。

  「他們曾經住在塞外時,是沒有法紀的,」苻堅自若道,「哪怕制定了法紀,也大多目無王法。讓他們知道殺人償命這個代價,實在太艱難了。朕想讓天底下的人,都吃飽穿暖,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刑仁講讓,示民有常……述律空。」

  陳星拔完針收好,苻堅活動肩膀,已恢復如常,滿意點頭。

  「想想清楚,」苻堅說,「現在不是咱們在塞外的時代了。」

  項述聽得有點不耐煩,只是起身,瞥向陳星。

  陳星知道項述有話說,便正好起身,朝苻堅告辭。

  苻堅卻道:「先前問你那樁事,你還未曾給朕一個交代,陳天馳。天底下敢對朕用緩兵之計的人,著實不多。」

  陳星沒想到苻堅居然還記得,看看項述,再看苻堅。

  項述卻先是出去,不想聽兩人的話,陳星猶豫片刻,最後道:「陛下,要成親,也得有感情罷?這沒感情的人呢,您指了婚,多半也過得不幸福,我……您有這麼多事要忙,還是不要操心了。」

  苻堅渾不料陳星會如此作答,於是哈哈大笑,說:「沒有感情,可以培養,你這麼說挺有趣,罷了,去吧。」

  陳星如得大赦,趕緊退了出來,忽然想到拓跋焱,開始尷尬了,但朝兩邊一瞥,卻發現拓跋焱已不在門外,唯獨項述正等著他。

  陳星心事重重,跟著項述出來,項述忽然一回身,陳星被打怕了,以為項述又要打他,忙朝後一讓,警惕地盯著項述,隨時準備拔腿就跑。

  項述見陳星這模樣,也不好再靠近,只得說:「我想明白了,你沒有騙我。你確實是驅魔師,隆中山那天,你施展過法力。」

  陳星心想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現在回過神,道歉來了?道歉就可以當沒事發生嗎?

  「哦。」陳星說,「所以又怎麼樣呢?」

  項述冷冷道:「但你昨夜不該去松柏居,堅頭早已知道他們的密謀,只是眼下還未曾掌握到足夠的證據,不想輕啟殺戮。」

  陳星這才知道,原來馮家就在長安城裡、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策劃謀反,暗殺苻堅,這件事苻堅早就打聽到消息了,只是按兵不動,一來苻堅始終對自己的實力有著充分自信,謀反的這群人對他來說,只是跳樑小丑罷了。

  二來對方未動,苻堅不想在漢人中造成嗜殺的暴君之名,是以好歹有個罪名,再將對方滿門抄斬。

  「我怎麼知道?」陳星說,「我不過是為了找驅魔司總署遺址,哪裡想得到他們會躲在松柏居里商量這種事?」

  項述打量周圍,四下無人,索性在長廊中坐下,抱著一側膝蓋稍作思考。

  陳星本來恨他恨得不得了,但看到項述那模樣,又生不起氣來,初春陽光灑下,落在項述身上,這美男子實在是太賞心悅目了,今天項述打扮得猶如一名刺客,全身上下充滿了一股俊秀卻危險的氣息。

  陳星只得拿花園裡的樹出氣,折了條樹枝,抽了樹叢幾下,當成在抽項述,說:「最後他們讓我幫忙殺苻……殺那個,我都沒答應,我要動手今天就動手了,還輪得到你來找我?」

  陳星猜測項述等了許久,不見他回來,生怕出事,便趕過來看看,這麼說來,項述待他也挺奇怪的,一邊拳打腳踢,一邊又擔憂他性命,昨夜也是如此,若非怕他遇險,決計不會貿貿然前往松柏居。

  陳星將昨天的事說了一次,並觀察項述臉色,心想他應當是個守口如瓶的人,畢竟本來話也不多。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把事情告訴項述,是可以放心的。

  「殺你的傢伙有線索?」項述聽過陳星描述之後,忽然道。

  「沒有,」陳星只得答道,「會是馮家派來的嗎?」

  「不可能。」項述想也不想便否決道。

  「為什麼?」陳星說,「他們見不能說服我,就決定殺我滅口……」

  項述答道:「因為馮家知道,你是被我領走的,不會在這夜動手,否則只會給自己找麻煩。」

  陳星尋思道:「那會是誰呢?」

  但仔細一想也不會是馮千鎰,只因影子刺客明顯是某種妖怪,馮千鎰既然無法發動家傳寶刀,自然也不該有役使這等妖物的本領。

  陳星與項述對視,心燈的力量彷彿讓他們知道了彼此的念頭。

  唯一的可能是……

  那伙神秘人已經盯上了他們。

  「『他們』就在長安城裡?」陳星喃喃道。

  「這還不明白?」項述答道,「你太冒失了!」

  陳星攤手,說:「其一,我下山以前,根本不知道人世間會有這麼一群傢伙在暗處密謀做這個或做那個,要顛覆神州大陸。其二,我在說我是驅魔師的時候,你也沒有阻止過我,護法大人……」

  項述冷漠道:「我不是護法,我只想查清真相。」

  陳星:「行,退一步說,現在再來事後諸葛亮又有什麼用?你……」說著打量項述,第一次好奇問道:「你為什麼對魃的內情這麼執著?」

  項述對此報以沉默。

 

 

17 密室孤王平生最恨欺騙

  陳星說:「這就是命的安排,不想當護法也由不得你,你看?現在就是陰差陽錯,注定了得跟著我一起調查這件事……你你你……你又要做什麼?!你再打我試試?」

  項述站了起身,陳星馬上退後,心想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項述卻沒有威脅他,走在前時,側頭一瞥陳星。

  「孤王平生最恨欺騙,」項述冷冷道,「只要你不欺瞞,就能保住小命。」

  聽到「孤王」二字時,陳星忽地意識到先前從未注意的一個嚴重問題,項述的身份是大單于,也即塞北之王,與中原共主苻堅,理論上是平起平坐的。也許是兩人一路奔波養成的習慣,陳星從來沒將項述當作大單于過,也不像在苻堅面前般注意自己的言辭,現在想來,這傢伙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主。

  但陳星還是忍不住要討一句嘴上便宜。

  「你要是再打我的話,待我將法力找回來……」陳星恨恨道,「我一定會報仇的,到時我會打死你!」說著又馬上退後少許,預備項述動手,便大呼小叫地跑回御書房去,搬苻堅來救命。

  「我等著。」項述卻只冷冷道,等待陳星跟上,皺眉道:「還不走?」

  陳星一時疑惑,繼而回過神,項述是要調查驅魔司之事,便不遠不近地跟上。只見項述轉出花園,到得一座殿前。

  「大單于到。」守門衛士忙朝內稟告。

  此處卻是清河公主的寢宮,只見清河公主懶懶坐著,身旁數名鮮卑少女容貌清麗,想來都是鮮卑貴族家的千金。一見項述時,眾女孩頓時笑了起來,紛紛起身來迎。

  「大單于!」

  「不要痴心妄想了,」清河公主似笑非笑地說,「都給我坐下,大單于喜歡男人。」

  項述:「……」

  陳星懷疑地一瞥項述:「哦?是嗎?真的嗎?」

  清河公主又朝左右解釋道:「沒聽說日前提親的事嗎?」

  項述深吸一口氣,只得不與清河公主扯這事,否則只會越描越黑,沉聲道:「人呢?」

  清河公主說:「叫過來了,大單于先坐著喝茶罷,天馳給你們大單于伺候伺候。」

  陳星只得入座,給項述斟茶,清河公主又道:「天馳?」

  陳星總覺得這伙胡人都存著開玩笑的心思,沒事就喜歡揶揄他玩,他對清河公主充滿了警惕,更不知道項述來此的目的,興許是讓清河幫著找人,協助他們調查。

  「是。」陳星答道。

  清河公主笑吟吟地說:「陛下提的那門親事,你答應了嗎?」

  陳星淡定道:「沒有答應。」

  清河公主又說:「哦?為什麼?你可別介意,我們鮮卑人就是這麼直接。」

  一眾女孩又都笑了起來,看著陳星。

  陳星嘴角抽搐,答道:「沒有感情。」

  清河公主又說:「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嘛。」

  陳星答道:「那也得等培養出來了,再談婚論嫁吧。」

  陳星現在已經能相當坦然地接受兩個男子成婚的事了,心想只能用別的藉口來堵這伙禮樂崩壞、無法無天的胡人的話。

  另一個女孩朝清河笑著說:「他早就有人了,焱哥是不要指望了吧,是我我也鐵定嫁大單于,不是嗎?」

  那女孩說的是鮮卑話,陳星以前從宇文辛處學過,全聽得懂,但這場面下,卻只得裝作聽不懂,也不好去看項述臉色。

  清河公主也以鮮卑話朝那女孩答道:「兩個一起娶也可以呀。他要能坐上王猛那位置,先娶大單于,再娶焱兒……」

  陳星:「……」

  「夠了。」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

  這時間外頭終於來了人,陳星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

  「草民馮千鈞,拜見清河公主殿下。」

  陳星:「!!!」

  陳星馬上轉頭,項述卻只是朝門外一瞥,只見馮千鈞人站在門檻外,不敢進來,稍一躬身,便袖手而立。陳星一見之下,差點就不認識了,只因今日馮千鈞特地換了身衣服,一改平日江湖氣,戴了頂黑漆籠冠,還修了眉毛。卸了佩刀,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陳星差點就叫出馮大哥,卻被項述一個眼神制止了。

  「大單于有事找你,」清河公主隨口笑道,「進來罷。」

  「借一步說話。」項述卻起身說,「這就走了。」

  清河公主也不阻攔,只道:「晚上陛下等你吃晚飯,早點回來。」

  項述聞言便知麻煩來了,自打進宮後,苻堅絕口不提紫卷金授一事,只讓他好好休息,項述便也不主動開口,現在想必苻堅已按捺不住,終於開口朝他要紫捲了。

  陳星與項述便起身出外,馮千鈞又抬頭,朝殿內投去一瞥,陳星忽然發現,馮千鈞那眼神中,竟是帶著些許落寞。

  「馮大哥?」陳星低聲道。

  馮千鈞點點頭,與陳星、項述一同出了宮,一時三人都沒有說話,陳星心中盤算,打量項述,猜不透他的動機,更奇怪馮千鈞為什麼會認識清河公主,滿腹狐疑,到得宮外無人之處,一輛馬車正等著。

  馮千鈞卻主動道:「昨夜的事,我都聽說了,知道你倆沒事,今天正想託人進宮打聽,大單于卻先是傳我進來了。」

  陳星看看馮千鈞,再看項述,項述依舊是那高深莫測的表情,絲毫不露端倪。他只得朝馮千鈞問:「馮大哥,你居然認識清河公主?」

  馮千鈞解釋道:「馮家除卻經營錢莊,偶爾也供予皇家天下的稀罕物,七年前上長安來,因緣際會,認識了她。大單于,既然是你叫我來的,就恕我直言了……」

  項述打斷了馮千鈞,說:「昨夜救不了你家車伕,是我之過。」

  馮千鈞忙擺手道:「車伕已厚葬,使重金發配過了。發生這等事,自然誰也不想。」

  陳星聽到以項述身份,竟會在意車伕的生死,倒是對他稍有改觀。

  「上車說罷。」馮千鈞示意道,「去松柏居?」

  陳星:「這馬車太小了……」

  馮千鈞:「我又不知道你倆都在,算了,湊合著先擠擠……」

  馮千鈞坐的馬車十分狹小,三個人一上去,項述與馮千鈞腿又長,當即擠得動彈不得,項述的鼻子嘴唇貼著陳星的側臉,馮千鈞的手臂抵著陳星的腰,陳星只能半坐在項述與馮千鈞一人貢獻出的一條大腿上。

  「為什麼我坐中間……」

  馮千鈞:「難不成讓大單于坐我腿上嗎?」

  項述:「……」

  陳星:「奇怪,你一向不是都騎馬的麼?怎麼今天坐車了?」

  馮千鈞:「因為我不想弄亂了頭髮。」

  陳星:「為什麼?」

  馮千鈞:「別問了,都是心酸事。」

  車過長康北路,沿著昨夜項述與陳星歸來的大街搖搖晃晃前往。馮千鈞又說:「昨夜究竟是什麼人,暗夜襲擊了你們?幾個人?我們所掌握的消息實在有限,當事者唯獨你們倆。」

  項述幾乎是貼著陳星的臉,冷淡答道:「不知道,一個人。」

  馮千鈞又問:「巡城軍趕來時,已剩我家車伕屍身,為何不纏鬥片刻,等待增援?」

  馮千鈞知道以項述這等身份,決計不會動手去殺一個車伕,幾乎可以肯定是兩人在離開松柏居後遇襲了。

  「等巡城軍?」項述冷淡地說,「讓他們也一起在街上丟了性命麼?」

  陳星心道原來是這樣,昨夜突然逃跑,是不想害死巡城的兵士麼?

  馮千鈞滿臉疑惑,又看陳星,陳星尋思良久,解釋道:「襲擊我們的,是個妖怪。」

  「又有妖怪?」馮千鈞茫然道,「你怎麼走到哪兒,哪兒就有妖怪?」

  「你以為我想的嗎?」陳星無奈道,「而且這因果也顛倒了吧!」

  項述開口說:「傳你進宮,為的是另一件事,現在去把地底下,最後一道庫房的門打開。」

  陳星:「!!!」

  陳星今天上午剛朝項述提起過,項述便強硬地朝馮千鈞提出要求,馮千鈞馬上說:「不行!我沒有權利進去,而且我也進不去。」

  項述說:「行,那麼停車。」

  陳星馬上道:「你要做什麼?」

  陳星只以為項述要單槍匹馬殺進去,一劍捅死馮千鎰,再屠了松柏居滿門,沒想到項述卻道:「這麼說來,松柏居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馮千鈞:「……」

  三人擠在一輛狹小的馬車裡,項述要起身,陳星趕緊挪到他身上,把他壓住,坐在他懷裡,打圓場道:「有話好說。」

  項述:「馮家已有殺身之禍,尚揚揚得意而不自知,早死晚死皆是死。我不介意順便送你們一家老小上路。」

  馮千鈞:「!!!」

  馮千鈞深吸一口氣,陳星聽得心驚,項述竟就這麼直接說出來了!一時馬車內肅靜,馮千鈞一句話梗著,遲遲未說出口,最後帶著點沮喪,嘆道:「我不止一次,勸過我大哥。」

  項述:「這與我沒有關係,開庫房門。」

  馮千鈞語氣生硬地說:「否則呢?」

  項述答道:「否則今夜孤王就調動禁軍,將你馮家驅逐出長安。我忍你很久了,馮千鈞。」

  「別別,」陳星馬上道,「別吵架,咱們一路上,好歹也是一起風餐露宿過的朋友,呃……馮大哥,我是真的需要……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你……對你而言,這把森羅萬象……嗯……」

  陳星看了眼馮千鈞的隨身佩刀,隱意不言而喻:一旦世間法力恢復,森羅刀成為法寶,掌握在馮千鈞手裡,好歹還能制約兄長馮千鎰,至不濟也能自保。

  馮千鈞自然明白陳星的暗示,尋思不語。

  陳星知道項述不是在開玩笑,事實上只要自己朝拓跋焱提出要求,搜查松柏居,似乎也不難達到,只是不好朝苻堅交代而已。

  項述位高權重,提前告訴馮千鈞一聲,已經是給足了面子,若馮家不擔著別的事,被禁軍搜查,還有說理的地方,眼下理虧就理虧在兄長正在圖謀不軌,只要走錯一步,興許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馮千鈞只得說道:「大哥斷然不會同意,但行吧,我會另想辦法,就當為了這把家傳的森羅刀,希望法力恢復以後,能說服哥哥,讓他明白我們馮家的職責。」

  午時,馮千鈞將陳星與項述請進了松柏居,出去一趟又回來了,解釋道:「大掌櫃每天午飯後,會午睡片刻,趁著這時候,我會去取來庫房鑰匙。」

  項述面色如常,與陳星在松柏居用了午飯,馮千鈞注視項述,笑道:「有意思,你也不怕我在飯菜裡下毒。」

  陳星說:「下毒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麼?」

  項述:「我不怕下毒。」

  馮千鈞:「……」

  陳星詫異地看項述,心想你還百毒不侵嗎?這體質倒是十分奇特。

  馮千鈞想了想,又說:「家兄自從嫂子過世以後,便性情大變,這些年裡,執意要為我嫂子與兩個侄兒報仇……」

  項述:「這與我沒有關係。」

  馮千鈞只得答道:「謀逆大罪乃是十惡之一,諸罪可赦,十惡不赦。我只能勸他,可勸不聽,又有什麼辦法?」

  項述沉默不答,陳星則心思忐忑,想朝馮千鈞解釋,他對馮家兄弟謀逆這件事,可是守口如瓶,但說多了又顯得欲蓋彌彰。末了,馮千鈞又說:「我只是想不明白,是誰走漏了風聲。」

  陳星趕緊順著解釋道:「可不是我,我什麼都沒說。」

  馮千鈞又陷入了思考中,及至過午時分,馮千鈞輕手輕腳地起身,示意自己去拿鑰匙,請兩人稍等。他赤腳過走廊,來到大掌櫃房外,不片刻,順利拿到鑰匙。

  「只有三把鑰匙。」馮千鈞朝陳星出示,陳星坦然接過:「我就進去看看,保證不動你們的東西,出來時會讓一切回歸原位。」

  馮千鈞又逕自去將庫房護衛支開,項述與陳星在一旁等候,待得無人時,陳星便用鑰匙打開庫房門,自內往外,依舊嚴絲合縫地掩上。

  光線一下暗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的庫房裡,陳星手中發出了溫潤的白光,項述只袖手跟在他身後,拾級而下,依次過銅庫、銀庫,進金庫。

  項述環顧四周,陳星解釋道:「這個地方,就是三百年前,漢時驅魔司總署的遺址,咱們正站在他們的大廳中。」

  項述:「驅魔司裡,是否有過關於『魃』復生的記載?」

  「我不知道。」陳星答道,「傳聞當年驅魔司解散之後,不少典籍在人間都隨著歲月而流散了,華山我師父收集到了一些,還有更多的已不知所蹤……你到底為什麼這麼介意魃?」

  項述依舊沒有回答,來到最後一道秘門前,鑰匙全用過了,中央只有一個羅盤。

  「這叫魯班輪,」陳星想了想,說,「我在師門中學過,是機關術的一種,昨夜馮千鎰帶我進來時,以為我對此一竅不通,其實聽聽聲音,就能辨認出天干地支互嵌的開鎖訣竅,師門裡有不少箱子,都是用這種羅盤……」

  「少廢話。」項述按著陳星的脖子,把他按到羅盤前,「開鎖。」

  陳星:「……」

  一時室內一片寂靜,唯獨羅盤旋轉的聲音,陳星回憶昨夜馮千鎰的轉動聲,試著對上羅盤上所刻的天干地支方位。

  「項述?」陳星問道,他手上的白光,只照亮了羅盤上的一小塊地方。兩人都隱身在黑暗裡。

  項述:「?」

  陳星:「你明明叫述律空,為什麼會說自己姓項?而且你為什麼叫『項述』,不叫『項空』?」

  「這與你有什麼關係?」項述漠然道。

  陳星只覺得項述身上有太多的謎,他為何對「魃」如此在意,雖然隆中山內再次相遇時,項述對此的回答只是「多管閒事」,但其後看來,實在不像多管閒事的模樣。就連追查村莊被魃屠殺的理由,也不太說得過去。

  一瞬間,陳星停下了動作。

  項述:「繼續。」

  陳星站直身體,想了想,說:「等等,項述,我有一個條件。」

  「你敢和我提條件?」項述兩手手指挾著陳星肩膀,陳星頓時就半身酸麻無力,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快放手!聽我解釋!」

  「我感覺到門後有一股怨氣。」陳星幾乎可以肯定了,上一次進庫房底部所感受到的不是錯覺,確有其事,又道,「我懷疑這地底下有什麼封印,雖然目前尚不知道為什麼會與馮千鎰牽扯到一起,很可能他也被這怨氣影響……」

  「少廢話,說重點!」項述又道。

  「驅魔司總署的地下密庫……別動手!聽完!」陳星說,「可能有什麼封印在,這種東西靠單打獨鬥是解決不了的。」

  項述答道:「可以,聽你的。」

  陳星又說:「雖然我也不太清楚如何對付,但你需要在這段時間裡,擔任我的護法,最重要的,是守護我的安全,你必須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相信我,聽我的話,才能應對危險。」

  項述嘲諷道:「你不是自詡運氣一向很好麼?」

  陳星又說:「我就不知道我究竟哪裡招惹你了,你到底對我有什麼意見?」

  項述:「你沒有招惹我,我對你也沒有意見。」

  陳星:「那麼我們來心平氣和地談談,你當一下我的護法很難嗎?只要你願意,心燈的力量遠遠不止這個效果,在隆中山的時候你也看見了它的作用。書上說了,驅魔師與護法,只有當彼此性命交託之時,法術才能發揮最強的力量。」

  項述:「你在用這個要挾我?開門!」

  陳星:「當然沒有!我只是怕裡頭有什麼難以對付的東西。」

  項述沉默良久,陳星轉頭去看他時,項述終於道:「可以。」

  「汪!汪!」

  「哇啊!」陳星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回身時見馮千鈞抱著一隻小土狗:「咦?你怎麼來了?」

  馮千鈞說:「它聞到我身上有你的氣味,一路便跟著。」

  那正是他們抵達長安時,陳星從路上撿來的,托給馮千鈞養的狗兒,著實有幾天沒見了,小狗只朝著陳星歡快地搖著尾巴。

  陳星抱了下它,摸摸它的腦袋,方才差點被嚇得一顆心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問道:「馮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馮千鈞:「在你要求大單于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聽你的話的時候。」

  項述明顯早就知道馮千鈞進來了,馮千鈞腳步聲雖輕,卻瞞不過項述這等高手,陳星說:「我已經解開鎖,這就開門了。」

  陳星深吸一口氣,將羅盤歸位,裡頭傳來「咔嚓」一聲,鎖被打開,接著上前推門。

  門紋絲不動。

  陳星:「……」

  「一定是關閉太久了。」陳星側過身,以肩膀抵在那石門上,用力往裡推,說,「裡頭卡住了……」他使力時兩腳在地上打滑,朝項述道:「護法!搭把手啊!」

  項述提著陳星衣領,把他拎到一旁,伸出食中二指,勾住羅盤邊上的一個開孔,朝側一拉,轟隆隆聲響,門朝左側滑開。

  陳星:「哦,原來是道滑門。」

  內裡出現了一個黑暗的空間。

  陳星抬起手,心燈光芒充盈室內,朝深處照去。

  那是一個窄小的黑暗空間,不過柴房見方,心燈的光芒一亮,室內頓時一覽無餘。那小狗就在門打開時,突然有點畏懼,轉身跑了。

  陳星發出一聲喊,快步進去,只見小房間左邊架子上擺滿了雜亂的、斷裂的竹簡,右側則摞著數十個匣子,中間有一上鎖的鐵櫃。

  「在地下埋得太久了。」陳星伸手從架子上取下竹簡,眉頭深鎖道。

  儲物室內僅供三人站立,連轉身都會互相碰上,馮千鈞抬頭打量四周,說:「這一定就是當年建造庫房時,從地下挖出來的遺物。」

  「看得見麼?」項述說。

  陳星懊悔地遞給項述一根竹簡,三百年的歲月,又被埋在地下許久,遭受流水沖蝕、砂泥覆蓋,再也看不出字來。

  「就差一步了,」陳星無可奈何道,「只差這一步,天啊!」

  「你確定只要字跡能辨,就能找到你要的東西?」項述說道,一手攥著陳星手腕,把他稍稍提高,當作燈來照亮手裡的竹簡。

  陳星:「好歹能找到點線索啊!」

  馮千鈞打開一個匣子,說:「你看?」

  匣子裡,則是一大團粘在一起的硬殼物,馮千鈞掰下一小塊,是紙。紙張在被水泡過以後,糊成了一大團,最後晾乾的結果。

  陳星掙扎幾下,讓項述放開自己的手,項述將竹簡扔到一旁,又開始端詳一個空的劍鞘。

  「劍鞘上寫的什麼?」項述問。

  陳星辨認劍鞘上的一行古篆字:「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

  正中央又有一個沉甸甸的鐵櫃,櫃上有一把黑鐵鎖。

  「打開看看?」陳星總覺得這裡頭有點不尋常。

  馮千鈞示意兩人讓開,正想拔刀時,項述卻伸出手指,一勾,一擰,櫃門上連接鎖的鐵片被擰了下來。

  陳星正要用光去照那鐵櫃時,項述已擋在陳星面前,左手持劍鞘做防備姿勢,右手拉開櫃門——

  櫃中有面巴掌大小的梳妝鏡,其餘全是玉製品,又有白玉雕琢的鎖鏈,重重纏繞著那梳妝鏡,而就在打開鐵櫃的一刻,頓時黑霧瀰漫。

  玉的作用是驅邪……這是怨氣!陳星當機立斷,喝道:「快把櫃門關上!」

  奈何這聲喊已來得太遲,櫃門一打開,內裡黑霧轟然噴發而出,席捲了整個儲物室,將三人裹在其中,項述喝道:「後退!」

  陳星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吸力拖著他,將他朝那鏡子的方向瘋狂拉扯,剛一轉身,便被旋風裹著飛了起來,項述在身後用力推,劍鞘脫手,緊接著被吸進了鏡中!

  鐵櫃瘋狂震盪,轟隆作響,如一張怪獸的大口,在狂風中開始吞噬週遭的一切東西,陳星扒著儲物室的門邊,一手拖著項述,項述喝道:「放手!別管我!」

  陳星回頭,喊道:「進來之前我說的什麼?」

  馮千鈞吼道:「想辦法把櫃門踢上!」

  然而陳星已抓不住,手指劇痛,下意識地一松,被黑霧旋風捲了過去,那一刻項述馬上環住陳星的腰,將他一招抱緊,兩人轟地被吸進了鏡中!

  馮千鈞吼道:「快來人!幫忙——!陳星!」

  馮千鈞一手抓刀,把佩刀卡在門邊,回頭看那詭異的鏡子,再抬頭往外看時,忽然瞳孔稍稍放大,看見暗室外,拄著輪椅,提著燈,戴著一副面具,只遮擋了兩眼,遠遠看著他的兄長馮千鎰。

  馮千鎰露出了怪異的表情,似笑非笑,無奈搖頭。

  馮千鈞不知不覺脫手,連人帶刀,被那黑暗的風暴一同捲進了鏡中。

 

 

18 幻世大單于!快回來

  陳星被轉得暈頭轉向,全身劇痛,彷彿在經過那面鏡子時,整個人被巨輪碾了過去般,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他聽見項述在耳畔大喊,卻辨不清說了什麼,及至一聲巨響,項述抱著他,側身以背脊撞垮了一整面牆,又是「轟」一聲,垮了第二面,再一聲,第三面。

  最後,項述以身體充當肉盾,結結實實地摜在了一面照壁上,止住衝勢,停了下來。抱著陳星,兩人一同滑倒在地。

  饒是項述武功舉世無雙,這麼高速連撞四下,三道牆壁盡毀,也被撞得嘴角溢血,好半晌才掙紮起身。

  陳星起身,不住喘氣。

  陳星:「你的胸膛好硬,我都要……被撞散架了。項述?你沒事吧?項述!」

  項述呈「大」字形躺在地上,連喘數聲,嘴唇因染血而顯得通紅。

  陳星環顧四周,發現此地是一個花園,自己與項述抱在一起,項述以背脊充當了阻擋,從不遠處的一所大宅中,摧枯拉朽地直穿數牆,最後撞在園內照壁上,摔了下來。

  「這是什麼地方?」陳星疑惑道。

  項述竭力晃了下頭,努力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眉頭便皺了起來。

  陳星趕緊上前,學醫的他看在眼中,馬上就知道項述的肋骨斷了至少一根,忙道:「快坐下。」

  項述坐在大宅外的台階上,陳星給他解開那身黑色武袍,讓他袒露上身,摸到折斷的肋骨,為他正了過來。

  整個過程,項述一聲沒吭,手臂稍稍發抖,抬頭望向灰白色的天空。

  這是一個陰天,周圍空無一人,到處都充斥著詭異的氣氛。

  「好強的怨氣。」陳星只覺得附近的氣流陰冷森然,就像經歷了無數次殺戮的大戰戰場上一般。

  「你身體恢復得好多了。」陳星接完骨,進那大宅裡,也不問緣由,便扯下整面紗簾,撕開,充作繃帶,綁在項述胸腹上。

  較之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項述瘦得不成人形的模樣,現在他的肌肉已恢復了,腹肌猶如搓衣板般漂亮,胸肌薄而瘦削,肩背寬闊,線條極其勻稱。陳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心想這傢伙不僅臉長得好看,身材也相當好。

  包紮過後,項述很快便恢復過來,穿上武袍,眉眼清冽,卻依舊有點走神。

  「有人嗎?」陳星起身,環顧四周。

  這地方太安靜了,靜得不同尋常。

  項述緩慢站起,低頭,看見隨自己一同被吸進鏡中,落在地上的那把劍鞘。

  陳星走進宅邸內,穿過被兩人撞破的牆壁,到得第二間屏風時,看見側旁的一幅屏風。屏風上是帝輦出行圖,陳星看了一會兒,端詳下面的印章,滿臉疑惑。

  再往裡走,項述慢慢地跟了進來。

  陳星來到一面鏡子前,根據兩人一路撞倒擺設,磚石飛出的方向判斷,這面銅鏡,想來就是一切開始的地點。

  陳星伸手觸碰銅鏡,被阻住了,他用手指敲了敲,銅鏡發出金屬清脆的聲響。

  兩人沉默不語,此地的氣氛竟是如此的詭異。

  「太安靜了。」項述說。

  沒有鳥叫,沒有蟲鳴與人聲,唯一有的,就是風穿過樹,發出的些微「沙沙」聲響。

  「你看屏風裡的人,」陳星示意項述看,「全是用左手持輦。」

  項述停下腳步,也在屏風前站了一會兒,陳星從這大宅的正門拐出去,看到樓梯,上二樓,窗閣外是陰沉沉的天空,再往上一層,抵達樓閣高台,往外望去,赫然發現自己所在之處,竟是一個巨大的宮殿群!

  宮殿雄偉林立,較之苻堅的未央宮竟不遑多讓,宮外,則是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於陰暗天幕下,彷彿人山人海。

  項述與陳星一同站在樓閣欄杆前,朝外望去。

  「這裡是鏡中的世界,」項述觀察建築,與欄杆上的字,喃喃道,「所有的東西,全是反過來的,那面鏡子把咱們吸到這邊來了。」

  樓閣上顯然是納涼之處,擺放著一把團扇、幾件衣服,陳星忽然轉身,拿起那衣服,在身上比畫。

  寬袍大袖,曲裾深衣。

  「漢時的衣服。」陳星心中驀然生出一個奇特的猜測,快步下樓,穿過花園,天上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陳星攤手,接了幾滴雨水,雨水中散發出一陣隱隱約約的黑氣,轉入另一殿內,各類宮燈、陶瓶、被縟、茶案等擺設,證實了他的猜測。

  「未央宮!」陳星馬上轉身,喊道,「項述!你在哪裡?」

  項述說:「如何回去?」

  陳星道:「不!跟我走!快!我們到漢時的長安城來了!」

  現世長安,松柏居地底暗室內。

  馮千鎰摘下面具,擱在一旁,拄著輪椅上去,從櫃中取出了那面黑氣繚繞的鏡子。寶鏡週遭繚繞的黑氣纏繞著他的全身,彷彿已與他同為一體。

  馮千鎰撫摸過鏡面,口中唸唸有詞,鏡中開始浮現出漢長安未央宮的景象。

  「汪!」說時遲那時快,一隻土狗從側旁衝來,唰地咬住那鏡子,衝了出去。

  馮千鎰:「!!!」

  馮千鎰竟是忘了這兒還有條狗!當即喝道:「回來!給我回來!」

  那狗跑得飛快,一眨眼銜住鏡子,已經跑沒影了。馮千鎰只得用力推動輪椅,直追上去,奈何竭盡全力,輪椅的速度終究有限,剛上第二層,那狗已經帶著鏡子,跑上第一層,他再氣喘吁吁地上了第一層時,狗和鏡子已經消失了。

  馮千鎰拄著輪椅出來,焦急道:「狗呢?!來人!快給我找狗!那狗叫什麼名字來著……」說著終於想起馮千鈞帶狗回家時的稱呼,怒道:「快!將那叫項述的狗給我找來!」

  那狗一路搖著尾巴,從松柏居花園的狗洞裡鑽了出去,早就跑得沒影了。

  馮千鎰:「………………」

  漢長安城。

  「去哪裡?」項述道,「說清楚!須得先想辦法出去!」

  「先去總署!」陳星答道,「驅魔司裡一定能找到答案!這是過去的漢長安城,所以驅魔司一定還在!」

  根據沿途擺設與印鑑判斷,此地應是哀帝年間。可萬法歸寂以後,天底下所有的法寶都失去了效力,寶鏡再有神通,也無法發動,地底的鏡子是怎麼把他們吸進來的?馮千鎰那該死的傢伙,早就知道這東西!

  陳星開始找路出宮,兩人離開未央宮,沿途一個人都沒有,不,甚至未曾碰到任何活物,就連鳥雀蝴蝶也已不復存在。

  項述皺眉道:「你說過,所有法寶都沒用了!那這面鏡子是什麼?」

  陳星:「按理來說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為……」忽然間陳星的話戛然而止。

  等等……陳星又驀然想起,纏繞著鏡子的黑霧……也即是說……

  「有人使用怨氣,來驅動了這面鏡子的神通。」陳星說,「這不是過去,就是鏡中的世界。三百年前,在這面鏡子還有法力的時候,是可以拓印現世的!對了!這件法寶的力量,就是複製出一個沒有人、沒有任何生靈的現世!」

  陳星雖然不知道法寶的原理為何,卻根據面前的一幕,已大致能推斷出為什麼自己穿過鏡子後,就來到漢代長安城的原因。三百年前這面鏡子法力充足,於是能讓驅魔師們來往穿梭於現世與鏡中世界。但就在萬法歸寂以後,鏡子便隨之失去神通。

  而後來,不知道什麼人得到了它,再使用人世間的怨氣,對法寶進行重新煉化,於是這件法寶便被怨氣所驅使,重新獲得了黑暗的法力……但它所拓印的鏡中世界,卻永遠留在了,萬法歸寂那一天的長安城!

  「太好了!」陳星讚歎道,「真是太好了……」說著與項述跑出了宮門,忽然感覺像是穿過了一道無形的牆。

  「這是什麼?」項述也感覺到了,疑惑道。

  但未等他回頭,陳星便碰了碰項述胳膊,示意他看,兩人倏然沉默。

  「唔,」項述說,「很好,現在我們終於找到這群傢伙的來處了。」

  滿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人頭攢動、衣衫破爛、散發著臭味的活屍。整個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民宅屋宇內,活屍近乎填滿了所有的空間。

  聽到響動聲時,所有的活屍紛紛轉身,睜著渾濁的雙眼,往兩人所在的方向望來。

  陳星背脊貼在皇宮外的高牆上,緩慢挪動,說:「喲,好多魃!哪兒來的這麼多魃?真是太神奇了……」

  項述手中只有一柄劍鞘,卻絲毫不懼,擋在陳星身前。

  「護法,」陳星馬上道,「我們說好的,靠你了。」

  項述只得掩護陳星,讓他盡快先脫身,然而兩人剛一動,滿大街的活屍頓時全衝了過來!陳星喊道:「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

  項述吼道:「快跑!」

  奈何那活屍實在太多,屍山屍海,一瞬間湧來,頓時淹沒了兩人,陳星趕緊抱著頭,躲到項述身後,緊接著只覺面前一空,項述旋身,一招飛踢,將週遭壓上來的活屍一瞬間全部轟了開去!

  接著又是一暗,後面的重重活屍再湧了上來。下一刻又是一空,項述將第二撥活屍再次轟退,拖著陳星,開始逃跑。陳星瞠目結舌,才知項述面對晉軍的輝煌戰績確有其事,此刻他一施展開來,身影頓時如旋風一般,眾多活屍重重疊疊,竟是來多少踹飛多少,無法近身。

  「打腦袋!」陳星喊道,「打腦袋!」

  「打不了!」項述怒吼道,「騰不出手了!前面還有嗎?」

  「整條街全是!」陳星喊道,「還有很多啊!」

  項述:「……」

  項述將劍鞘扔給陳星,開始拳腳一起上,居然這麼赤手空拳清出一條路來,陳星抱著劍鞘,戰戰兢兢跟在後面,一五一十地給項述數數,只見長街上活屍紛飛,像沙袋一般被項述拖住當武器,橫掃過來,直砸過去。

  「三百九十九!四百!」陳星喊道,「四百個了!」

  項述:「這樣不行!太多了!」

  陳星:「能上牆去嗎?從牆上跑?」

  項述:「跑不開!太擠了!沒法沖上牆!」

  項述要施展飛簷走壁的功夫,卻奈何場地太小,剛清出來一塊,又被活屍湧上填滿了去路,強行拖著陳星要往牆上跑,陳星卻喊道:「會脫臼的!不要這麼扯!我的手要脫臼了!」

  項述:「……」

  「不行!」項述說,「退回去!」

  陳星:「我再想想辦法!我……只會發光啊!啊?!發光!發光可以!」

  陳星馬上祭起心燈,頓時面前一眾活屍發出哀嚎,轟地潰散。

  項述喘著氣,肋骨還未痊癒,劇痛無比,看看四周,再看陳星。

  陳星:「哎呀!太好了!」

  項述:「……」

  陳星背靠街畔房屋牆壁,手中綻放心燈強光,所到之處,猶如過江之鯽的活屍頓時形成一個半月形包圍圈,忙不迭地四處避讓,白光照到哪裡,活屍就躲到哪裡,正如在隆中山內那次一般。

  「哈!」陳星正高興時,險些就迎上項述的一拳,趕緊低頭避讓,哀嚎道,「別打人啊!」

  陳星一招架,心燈白光消失,活屍群頓時爆發出狂叫,又圍了上來!項述只是威脅,並不想真的在這個時候揍他,馬上喝道:「發光!快!」說著抓起陳星的手腕,強行拖他出來,面朝活屍群。

  「手要斷了!」陳星狂喊道,「輕一點!」

  光芒恢復,眾多活屍又開始逃離。

  陳星:「你現在是不是想打死我?」

  項述:「……」

  兩人觀察四周,項述說:「快走啊!」於是半抱著陳星,拖著他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又一個回身,陳星嚇了一跳,說:「你幹嗎?!」

  「背後!」項述不耐煩道。

  心燈綻放出的白光,彷彿是活屍群的天敵,光芒所到之處,活屍紛紛逃散,但光一轉過去,背後的活屍又蜂擁而來。

  「跳胡旋嗎?」陳星被項述抱著,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轉過去,就像胡旋舞一般。

  項述:「閉嘴。」

  陳星被項述半抱著,朝前,朝後,轉來轉去,說:「你是不是又想打我了?」

  項述:「是的。」

  「有人嗎?!」遠方男人喊道,「媽的,這是什麼鬼地方?!」

  兩人同時抬頭,聽見了馮千鈞的求救聲。

  現世長安,未央宮已入夜。

  「人呢?」

  苻堅平生頭一次遇上約了吃晚飯卻被爽約的,天底下敢爽他的約的,也只有這柴米不吃、油鹽不進的大單于。

  「你告訴他了?」苻堅朝清河公主問道。

  清河公主一臉茫然道:「告訴他什麼?我就按著陛下吩咐,讓他晚上與陳星到宮裡來,陪陛下用飯。」

  拓跋焱約了陳星今日碰面,左等右等不來,在一旁欲言又止。

  「找找去,」苻堅開始有點警惕了,說,「看他出城了沒有。」

  初見那夜,苻堅還未開始朝項述暗示,便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熱諷,這令雙方都生出了戒心,及至近日來又常聽宮中密報——各族遺老遺少大搖大擺,前去覲見大單于,希望項述出面為胡人主持公道。

  換作平日,苻堅自然一哂了之,但手下接二連三來報,大單于更夤夜前往漢人的聚集地松山,與曾有謀逆之疑的馮家會面,這便由不得他多想了。

  「過午時,」清河公主見瞞不住,反正苻堅真要查,長安城裡的情報都瞞不住他,只得索性道,「大單于與陳星,是跟著馮千鎰的弟弟,馮千鈞走的。」

  苻堅一怔,卻很快回過神,打發拓跋焱帶人去找,又叮囑道:「你讓手下打聽清楚,述律空的漢人名字,喚作項述。莫要說找大單于,免得橫生事端。」

  苻堅倒是不怕項述與馮家合謀,只想看看項述究竟在搞什麼玄虛,城中軍隊都掌握在自己親信手裡,大秦一統北方已久,造反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拓跋焱更決計不會叛他。

  拓跋焱得知陳星與馮家交好一事,卻生怕捅出什麼內情來,只想盡快找回陳星,好規勸他懸崖勒馬,當即離宮,夤夜派人前去搜查。

  鏡中世界,晝夜未分。

  馮千鈞被扔出鏡子時,撞得頭破血流,勉強止住血後,遭到了一大群活屍的圍攻,先前在隆中山內已經見過一次,倒不如何驚訝。只拔腿就跑,上了一間大宅的房頂,躬身觀察,底下活屍已聚集成群,朝著他仰頭,卻爬不上來。

  馮千鈞幾次嘗試揭瓦,流星般朝地面擲去,打爆了幾隻活屍的頭,奈何敵眾我寡,沒幾下瓦片就空了,再揭自己還得掉下去,只得就此住手,疾呼求救。

  接著,他看見了項述與陳星匆匆過來,陳星轉得實在太累了,只得背靠牆壁橫著走。

  「下來!」項述喊道。

  陳星驅逐了底下的活屍,馮千鈞趕忙躍下,頃刻間又是一群活屍圍上,馮千鈞喊道:「幹得好!我在這兒!」

  馮千鈞竭力拚殺,要過去與陳星會合,陳星與項述則加快速度,朝馮千鈞飛奔而來,光芒所到之處,活屍猶如羊群,被驅逐得彼此踩踏,一擁而上。馮千鈞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喊道:「等等等……別正對著我——」

  一句話未完,馮千鈞已被沿著長街奔逃的、數以千計的活屍撞倒在地,緊接著,一大群活屍浩浩蕩蕩,碾過街道,從馮千鈞身上踩了過去。

  馮千鈞:「……」

  陳星終於趕來,把他從地上拉起。

  「那鏡子……」馮千鈞指指自己來處,正要示意他們去看時,項述卻抬手示意不必再說了,讓他跟著陳星走。

  陳星被轉得頭暈腦漲,疑神疑鬼,還要提防路邊巷子內突然衝出來的活屍,累得不行。馮千鈞說:「你另外一隻手能發光嗎?」

  陳星:「啊對!兩隻手都可以的。」

  於是陳星左右手齊亮起心燈光芒,側過身橫著走,一手朝前,一手朝後。

  馮千鈞:「這不就好多了,你整個人能發光嗎?」

  「那太累了。」陳星說。

  馮千鈞提議道:「我和大單于可以抬著你走。」

  陳星否決了這個提議:「很快法力就會用完了,哪怕很微弱的法力,也會累的。」

  馮千鈞只得作罷,三人就這麼通過半個長安城,陳星說了推測,馮千鈞便道:「這得如何出去?」

  陳星:「去驅魔司裡找線索罷,既然能進來,就一定有路出去。」

  馮千鈞道:「這裡怎麼陰風陣陣的,簡直背後生寒。」

  陳星說道:「有人使用那面鏡子,吸收了大量的怨氣。」

  正說話時,城西北面的松山赫然出現,山腳峽谷內,佇立著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邸。

  「一定就是那裡沒跑了!」陳星道。

  項述與馮千鈞卻從兩側突然上前,擋在了陳星身前。

  山腳下,數團黑影蜂擁而來,在長街的盡頭、松山入口處飛旋,地面的黑影不斷聚集,越來越多。

  馮千鈞喃喃道:「這又是什麼妖術?」

  陳星驀然想起了那夜,追殺自己與項述的影子刺客!

  項述沉聲道:「不好對付,當心點。」

  黑影不斷噴發出迷霧,繼而捲起旋風,近二十團影子從旋風裡站了起來,人形變得逐漸清晰,現出一個個身穿黑色鐵鎧的士兵。

  而山腳入口正中央,最大的一團黑影立起,出現了一名騎著白骨戰馬、渾身披掛晉時騎兵鐵鎧的武將。

  陳星:「昨夜的刺客!」

  「確認?」項述道。

  「不會有錯!」陳星說道,「我認得它的頭盔!」

  項述:「我負責拖住它們,你倆往裡沖,稍後裡頭與你會合。馮千鈞,你負責把他安全送進去。」

  馮千鈞:「不不不……天馳你能發發光,把它們……」

  項述:「動手!」

  陳星:「等等!」

  項述不待回答,已躬身,如獵豹般疾衝上去。

  「你手裡拿著的是個劍鞘啊!」陳星與馮千鈞幾乎同時抓狂道,「大單于!快回來!」

 

 

19 線索但此人找到了一件名叫『定海珠』的法寶,用它恢復了法力

  「走!」馮千鈞反應過來,顧不得管項述,只好讓他自求多福了,當場箍住陳星,把他往入口處一拖,在項述沖上前時,兩人往那黑鎧武將馬腹下就地一鑽,直接滑了過去!

  陳星還想回頭看,馮千鈞吼道:「別看了!」旋即把他腦袋扳回來,一把抱起他就跑,瞬間已拉開了一丈遠,陳星還在朝項述招手:「項述!你快跑啊!」

  項述揮起劍鞘,化作灰暗天幕下的一道光影,那黑鎧武士朝他策馬衝殺,項述卻頃刻間拉開了距離,不與他朝向,短短一息間,劍鞘圈轉,已將衝到近前那士兵的一隻胳膊卸了下來!

  那劍鞘以金銀絲混合精鋼打造,極不好借力,然而在項述手中,卻足可當軟鞭使,稍一抖開,漫天儘是光影。

  敵人重新整隊,轉而面朝項述,一片死寂。被項述斬斷手臂與大腿的武士們,紛紛從地上撿起斷肢,拼合在身上,身體對應的部位頓時生出柔軟蠕動的爛肉,將斷面再次拼合在一處。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項述回身,將劍鞘一收,擋在谷口,睜大了雙眼,怒吼道,「克耶拉與你們究竟有何關係!說!」

  沒有人回答項述,只見黑鎧將領舉起手中長戟——那是衝鋒的信號。

  一眾黑影武士紛紛躬身,跟隨白骨戰馬轟然發動了衝鋒!

  驅魔司總署門口,陳星感覺自己就像撞上了什麼般,衝過了一道無形的牆壁。

  馮千鈞:「接下來做什麼!全靠你了!」

  陳星下地,抬頭望向這座房外的牌匾,匾上出現了四個鏡中相反的大字:「萬法一宗」。

  門外又有一座石碑,上書「大漢驅魔司總署」。

  陳星驚呼道:「找到了!太好了!果然就在這兒!」

  陳星快步跑進驅魔司內,裡頭佈置與書上描述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空無一人,雖知道鏡中世界眼下已儘是魃妖,再無活人,他仍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喊道:「有人嗎?」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回答他的,唯有回聲。

  馮千鈞左右看看,大聲道:「這裡有什麼法寶嗎?快想辦法退敵!」

  陳星焦急無比,外頭仍有追兵,驅魔司中縱有法寶,在現如今又有多大用處?

  驅魔司正廳裡,正中央匾額依舊是四個左右相反的大字:「光耀四野」,底下襬放著一把黑黝黝的沉鐵劍。馮千鈞上前取劍,取不下來,彷彿焊死在劍座上,又跑上二樓,說道:「哦不好,天馳,你的護法有點危險了。」

  陳星匆忙跟了上去,只見遠處項述正在衝鋒的敵人身前狂奔,朝山谷中遙遙奔來。

  項述十分清楚,抵擋衝鋒軍隊時絕不可以力硬撼,必須至少三次拉開距離,對方力度衰竭,再行反撲。奈何再衝就衝到了驅魔司門口,只得開始繞圈,與對方纏鬥。

  剎那間一桿三尺長的木箭發出勁風,呼嘯著飛來,釘在樹木上!

  項述抬頭一看,只見驅魔司三樓上,陳星與馮千鈞各佔一角,推動一柄接地的諸葛連弩,陳星喊道:「把怪引過來!」

  項述當即衝到驅魔司近前,陳星用力上機關,使盡全身力氣轉動諸葛弩,兩人一拉機關,頓時連珠箭發,一根根利箭噼裡啪啦從箭匣跳出,暴雨般朝著驅魔司門外平地射去!

  項述險些被射個對穿,吼道:「你會不會射箭!」

  「當然不會了!」陳星喊道,「要求別這麼多!湊合點吧!」

  馮千鈞喊道:「方才那箭是我放的!算了我下來幫你吧!」

  說話間,馮千鈞從三樓躍下,拔出森羅刀,前去接應項述。

  就在此刻,兩人終於見識到了陳星身上那歲星的彪悍之處,陳星一邊發動諸葛連弩,一邊大喊,邊轉邊射,連弩竟是箭無虛發,打哪兒指哪兒,所有箭矢全部射中活屍頭顱,中一個爆一個,那黑鎧將領竟是一怔,不到半炷香時分,自己的手下全部倒了滿地。

  將領果斷催馬,掉頭就跑,陳星操控連弩,最後一箭,喊道:「咻!」

  陳星收弩後退,不小心在連弩前絆了下,摔倒時抓住了機關一扳,諸葛連弩偏轉了一個角度,那箭斜斜射上天空,項述與馮千鈞同時收起武器,看著那道弧線。緊接著,將領策馬衝出了谷口,那一箭飛過上百步,斜斜墜了下來,「噹」一聲射中頭盔,射斷武將脖頸,帶動它的腦袋旋轉著飛了出去。

  項述二話不說,疾衝出去,那將領頓時意識到了什麼,衝去接自己的頭,項述卻躍上半空,玩蹴鞠般瀟灑轉身,出腿!

  項述截住了那將領的頭顱,將它踢得倒飛出去,馮千鈞追出幾步,一手撐地來了個空翻,接頭,又是一腳,踹得那腦袋飛進驅魔司裡。

  陳星也跟著一腳,將那腦袋從三樓樓梯上踢得滾下去,然而剛一踢中,便「噹」的一聲,痛得發出慘叫,那頭盔實在太硬,連著砸穿兩塊樓梯板,「咚」一聲墜下,激起灰塵。

  項述與馮千鈞平安撤進驅魔司中,那將領已成無頭騎士,正策馬在外頭轉悠,想取回自己的頭,項述抖開劍鞘,將領卻不進來,逕自走了。

  陳星來到廳堂正中,抓起那把劍,隨手一握,沉鐵劍通體亮起白光。

  陳星:「?」

  沉鐵劍四周地面,現出一圈發光的符咒花紋。

  項述與馮千鈞同時望向那劍,陳星毫不費力便把它提了起來,低頭看了眼,茫然以對,再扔給項述。

  項述接住了,將劍一掄,單手舞了下重劍,正想追出去時,無頭將領已撤出了峽谷。

  三人同時鬆了口氣。

  陳星大搖大擺,坐在驅魔司正廳榻上,張著雙手,兩腳晃了晃,說:「怎麼樣?最後還是得靠我吧?」

  項述五指稍稍痙攣,深吸一口氣,馮千鈞說:「賢弟當真厲害,只是……接下來咱們得怎麼出去?有主意了麼?」

  陳星答道:「休息會兒,累死了,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這地方能進來,就一定能出去。」

  馮千鈞提起廳裡的人頭,將頭盔面罩拉了起來,現出內裡靛藍色的一張臉。

  「當心它咬人。」陳星提醒道。

  項述皺眉,沉聲道:「這群傢伙不似尋常的魃,斬下肢體後,只要按上,還可再生。如此怪物,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陳星想了想,答道:「傳說魃有許多種,先前咱們看見的活屍,應當是最低級的。這種武士,想必就是它們裡頭高級的了,咦?馮兄,這腦袋長得還挺英俊嘛。」

  馮千鈞摘下頭盔來,小心地提著那頭,朝向兩人,那頭怒目圓睜,不住張嘴,做出各種表情,現出白牙,使勁擰轉,五官扭曲地想咬人。

  「把頭請上來,讓我好好研究。」陳星說。

  馮千鈞便把那頭放在案上,陳星撿了根樹枝戳它的嘴巴,樹枝被咬斷了。方才記得自己把一眾武士射爆頭時,這群活屍便失去了行動能力。但只要頭留著,哪怕首級分離,身體卻依舊能行動,換句話說,如果把這個腦袋劈成兩半,外頭遊蕩的無頭騎士就……

  陳星正在研究那美男頭的鼻子時,一本書扔在他臉上。

  「哎!」

  「這是你要找的東西?」項述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上庫房去搜了一番,找到一本書。書上全是漢篆,篆文起源於秦時,用於官方與正式場合,字體扭曲難辨。當今天下通用隸書,胡人學隸文已經十分艱難了,看不太懂篆文。

  「這兒的字全是反的,」陳星攤開書,說,「太難認了,你在哪兒找來的?」

  「地庫內的架子上,寫了一半。」項述答道,「只有這一本是特別的,看了你就知道。」

  陳星一攤書,只見篆文古樸虯曲,卻分明不像鏡中所有的文字左右顛倒,而是遵循了現世規則!這意味著什麼?這本書是現世中有人來到鏡中世界後,在此處寫下的!

  項述雖不熟悉篆書,卻從書本的左右開頁辨認出特別之處,架上眾多書籍俱是右開,唯獨這一本是左開。

  陳星喃喃道:「這是兩百九十九年前的手書,誰留的記錄?」

  「念。」項述說。

  「永平十八年,愚於人間,已三百載有餘,數百年間,愚踏遍神州,終於在大澤中尋得定海珠下落……定海珠?萬法歸寂,注定將成為驅魔師最終的歸宿,唯定海珠仍可釋出滔滔靈氣。」

  陳星:「!!!」

  「得此法寶後,本該將一切記錄盡數銷毀,但謀事在人而成事在天,世間之事,十有八九未遂人心,為防範於未然,藏書陰陽鑑中,若事出突然……」

  「罷了,」陳星喃喃道,「盡力而為就是,人間滄海桑田,不過彈指一瞬,身後之事,謀劃再多,又有何益?」

  陳星再翻過一頁,後面幾頁都沒有字,只用墨筆勾勒出簡單的線條,看那模樣,彷彿是地圖,直覺提醒著他,這本書裡所留下的記載,一定與萬法歸寂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這是某位驅魔師前輩留下的。」陳星看完以後朝兩人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但他一定知道萬法歸寂的內情!」

  三人思考良久,項述皺眉道:「沒有提到魃。」

  陳星搖頭道:「沒有。」

  馮千鈞說:「所以鏡中世界,是他做的?」

  陳星點頭道:「也許,按這個時間點看來,成書之時,是萬法歸寂的第二年。這一年裡天地靈氣已經全部消失了,但此人找到了一件名叫『定海珠』的法寶,並且用它恢復了法力。」說著他環顧四周,打量三人身處的這一空間,又說:「接下來,他驅動了陰陽鑑,製造了我們身處的這個鏡中世界,又在鏡子裡,留下了一本沒有寫完的書?」

  項述翻了下書後的幾張地圖,端詳最後一張,上面是簡單的山川與湖泊,沒有任何文字標記地點。

  「不對,」項述眉頭深鎖,說,「不是這樣,除非你表述有誤。」

  陳星:「???」

  「從書本上的字句來說,就是這個意思。」陳星解釋道,「很合理啊,天底下所有的法力都沒了,這位前輩找來定海珠,它就是恢復法力的關鍵……不對。」

  陳星也意識到問題了,卻說不出原因在哪裡。

  馮千鈞說:「留書中說,他尋訪定海珠已經有『數百年』,那會兒人間法力還在,天地靈氣也未曾消失,哪怕他知道原因,又如何在數百年前就預見了這一結果,提前開始尋訪定海珠?」

  陳星也不說話了。

  「定海珠在何處?」項述問。

  陳星茫然攤手。

  「我看不大可能在鏡裡。」項述又說。

  陳星承認了這一點,項述翻看書籍後的三頁地圖,說:「興許就在這三張圖的其中一個地方,奇怪,他拿到定海珠以後,去做什麼了呢?莫非又被人搶了?」

  「這是下一個線索,」陳星深呼吸,說,「總算有頭緒了,太好了,這一趟沒白跑。只是首先得設法回收陰陽鑑,眼下落在馮大哥的兄長手裡……有點危險,嗯。」

  陳星瞥向馮千鈞,三人同時心照不宣。拼湊起來,已幾乎可以還原整件事的經過。首先驅魔師前輩在萬法歸寂之後,於長安驅魔司總署中留下了這面強大的法寶陰陽鑑,而在馮家改建松山、於驅魔司舊址上擴建出松柏居時,多半陰錯陽差,獲得了這面鏡子。

  可魃的出現又是怎麼回事?

  許多答案,只有問馮千鎰才知道了。

  陳星當即起身,收起書本,說:「你在哪兒找到的,帶我看看去。」

  馮千鈞要起身跟隨,項述卻做了個手勢,馮千鈞知道項述的意思是他得避嫌,只得說:「我在上頭看著。」

  陳星快步下了地底庫房,較之西豐錢莊重建後的小倉庫,庫房內顯然寬敞得多,裡頭擺滿了兵器架與書架,唯獨兵器架上空空如也。

  項述一指架子,陳星找來一面尋常銅鏡,點起室內油燈,對著書架尋找。

  「太全了!」陳星從前在師門中讀過不少從驅魔司內帶出來的殘本,人間諸多強大的法寶,司內大抵有記錄,歷經歲月,傳到陳星手裡時,卻早已缺失。如今所有法寶的介紹都在眼前,陳星頓時精神一振,好奇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什麼都顧不得了,先看再說。

  「風霞煙羅、鎮妖杵……心燈?心燈!」

  陳星萬萬沒想到,這裡竟然保留了記錄心燈的典籍!歷代大驅魔師為防各家功法遺失,特地留下了謄抄副本,這樣一來哪怕戰亂與變故,繼承法寶的驅魔師仍能回到司中,取出使用法寶的心法,再行驅使,但心燈的屬性,一向眾說紛紜,常有人認為它只有在魔即將現世之年代才會出現,且心燈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件沒有實體的「虛幻靈寶」。算不算法寶,仍有爭議。

  陳星頓時如獲至寶,一時將陰陽鑑拋到腦後,一目十行地開始看竹簡。這份竹簡上所記載的心燈用法,包括了出魔、驅邪、明守本心這三類力量。而且最重要的是,果然如師父所言,心燈的現世,受萬法歸寂的影響最小!

  只因心燈以三魂七魄之力為源,存在於形成人的最根源的魂魄之中。施展這一法寶時,乃是以心中燃燈,光耀四野,正如星火燎原般,引動天地靈氣,聚合為更大的驅邪力量。

  當年師父教授心燈奧秘之時,亦是一知半解,現在終於被陳星找到了孤本,也即是說,在天地靈氣枯竭的現在,心燈這三種神力雖然微弱,卻依舊是可以用的!

  孤本上更明確闡明一點:心燈只能守護世間萬物不被魔障所侵併驅逐邪氣,無法直接斬妖除魔,更不能用以傷人。從某個意義上而言,這件「法寶」,正是專門克制「魔」所生。對付邪祟之物,這光芒能刺傷敵人,但對人則無能為力,頂多發發光嚇嚇人……

  「帶出去,以後再看。」項述提醒道,「陰陽鑑。」

  陳星回過神,從後往前查,最後在「天」字法寶那層抽下一卷竹簡,展開。

  「陰陽鑑:上古法寶。可拓世間萬物,以天地靈氣所驅,背刻銘文。」

  項述在旁執燈,陳星大致看了法寶的用法,皺眉道:「可是這陰陽鑑,是如何驅動的?莫非……」說著隱隱約約想到了一個先前所推測的關鍵點——怨氣。

  世上法寶需要發動作用,都得有天地靈氣,但所謂靈氣,無非也就是一股充盈流轉的天地力量。人死後的怨氣,按理說與靈氣是同源的,只是所體現的方式不一樣。靈氣為清,怨氣為濁,也即常言的天地有「清、濁」二氣。世曾有妖邪之術,或以胎血作法,或以人魂煉化,俱是驅動怨氣的門道。

  而持鑑之人顯然找到了役使怨氣的法門,興許是在傷亡慘重的戰場上,煉化了這件法寶,將它收為己用,正好拿來裝沒地方放的活屍。

  「陰陽鑑為一體雙面,陽面在人間,陰面就在鏡中世界。要重新打開回到現實的通路,就得找到在這個世界裡的陰面。」

  陳星看完使用方式,鏡子本身已被煉化,發動起來很簡單,難不倒他。唯獨這東西藏在哪裡不好找。

  項述卻彈了彈手中沉重的玄鐵劍,發出鈍鳴聲,示意陳星看。

  「這又是什麼?」項述問。

  陳星讓項述拿著,觀察劍上的花紋,說:「劍上刻的是九字真言。興許是降妖用的。」

  項述:「在馮家秘庫中並未發現此劍,唯獨一把劍鞘。」

  說著,項述把手中劍插入劍鞘,尺寸剛好。

  陳星茫然道:「我也不清楚,從來沒看過有關這把武器的描述。陰陽鑑拓刻現世,是受其力量限制的,拓印的東西越多越複雜,需要的法力就越強。若我所料不差,這個鏡中世界應當只有長安城,甚至還不到整個長安大小。假設這把劍也是法寶,陰陽鑑就很難拓出別的法寶,畢竟需要的靈力耗費太大了。」

  陳星又提燈,朝架子上找,證明確實沒有,倒是有一卷竹簡下標記了「森羅萬象」,是寶刀的說明,在師門中陳星看過的,便取下來,預備交給馮千鈞。

  項述低頭檢查劍,說道:「能帶回去現世?」

  陳星答道:「這不好說……你喜歡嗎?喜歡就留著吧,反正是驅魔司裡的東西,我做主送你了,哪怕沒有靈力,也可留著砸人用……別拿來砸我!」

  項述做了個手勢,陳星馬上躲開,項述卻轉過身,陳星明白過來,項述是在逗他,心想你居然還會開玩笑,當真錯看你了。

  「兩位,」馮千鈞在樓梯上說道,「你們事兒辦完了?我覺得最好上來看看,咱們有麻煩了。」

  項述連劍帶鞘背上,幾步上了一層,陳星追來,將記載了森羅萬象的竹簡扔給馮千鈞,馮千鈞不及細看,又帶著兩人,匆匆上了三層。

  只見晦暗天色不辨晝夜,松山峽谷兩側,密密麻麻,全是活屍,近十萬隻活屍包圍了驅魔司總署,高地上則站滿了彎弓搭箭的黑影武士。

  無頭騎士在松山高處策馬而立,朝向驅魔司總署。

 

 

20 總署驅魔司就這麼頹然垮下

  現世長安,四更時分,未央宮寢殿內。

  「確實如陛下所料,述律空大單于與陳星今日午後,便進了馮家。傍晚時馮家不知為何,傾巢而出,在城中四處搜查,」一名武官說,「尋找陛下所說的『項述』。」

  苻堅睡到半夜被叫醒,一身單衣,坐在寢殿中外榻上,一肚子火,看著那武官,滿腦袋疑惑。

  武官又道:「屬下派出十名密探,盤問了馮家的家僕,並沿街探訪,搶在他們前頭找到了,幸不辱命,正黑燈瞎火時,這傢伙正在包子店外徘徊。」

  苻堅面前,站著一隻嘴裡銜著一面小鏡子的土狗,正朝苻堅搖尾巴。

  「鏡子沾了些許口水,末將本想擦乾淨,無奈這狗死活不松口……」

  那武官找到「項述」時,看見了一面古色古香的鏡子,於是自作聰明地補完了事件經過,一定是清河公主的愛鏡被一條叫「項述」的狗叼走了,才這麼大動干戈地四下搜查。

  苻堅:「……」

  武官躬身,退後,那狗疑惑地左右看看。

  苻堅:「拓跋焱沒吩咐你們找狗還是找人?」

  武官一臉茫然,答道:「拓跋大人只說找一個叫項述的傢伙……」

  鮮卑語中的「傢伙」可指代人、狗甚至物件,拓跋焱本意是找個名字叫項述的人,最開始手下們也以為是找人,但盤問了馮家僕役後才知道是狗,於是一找到便急急忙忙地帶來給苻堅看了。

  而馮千鈞自打抱回來那狗時,也不知道它另外的名字,只聽陳星說過它叫項述,於是就「項述」「項述」地喊它。待得馮千鎰法寶被搶,派出家人四下找尋,也全都提著燈「項述」「項述」地喊,正好便被禁軍武官們聽在耳中。

  苻堅怒吼道:「草包!一群草包!拓跋焱呢?!」

  武官嚇了一跳,忙道:「將軍……呃,還沒回來。」

  苻堅劈手奪過鏡子,那狗還齜牙咧嘴地要搶,苻堅隨手將鏡子扔在案上,半夜三更的也不想發火,只得再打發人找去。

  清河公主也被吵醒了,在屏風後伸了個懶腰,現出婀娜身姿。苻堅裹上外袍,捋了下一頭亂發,敞著粗獷的、滿是絨毛的胸膛,吁了口氣,穿上木屐。

  「還沒找著人嗎?」清河睡眼惺忪地出來,問,「陛下又去哪裡?」

  苻堅答道:「書房,找王子夜談點事,橫豎醒了。叫人來把這條狗給朕打發走……」

  清河公主道:「怪可憐的,讓它在屏風後睡一晚唄。」

  苻堅只得拿了件袍子,扔在屏風後頭,把狗趕過去,那狗顯然也累了,便盤著在屏風後睡下。

  苻堅離開後,清河公主瞥見了案上那面鏡子,眉頭微蹙,輕輕拈了起來,對鏡端詳。

  鏡中世界,三人站在驅魔司高處,面朝堆積如山的活屍,峽谷外鴉雀無聲。

  「它們不敢靠得太近,」項述說,「是什麼原因?」

  馮千鈞攤開竹簡,對著日光端詳,再找來銅鏡,開始閱讀。

  「因為腦袋在咱們手上?」陳星眺望遠方,猜測道。

  項述皺眉道:「不對,先前那無頭將軍追到門口便不再追了,記得從皇宮中出來時不?」

  陳星被這麼一提醒,驀然想起,離開未央宮時,就像穿過了一道無形的牆壁一般,而在衝進驅魔司時,也有相似的感覺。

  「守禦牆,」陳星回憶起古代文獻中的記載,說,「這裡原本有借助法寶或是神兵,來布設的守禦牆!這件法寶在哪裡?」

  陳星在書本上讀到過,使用強大的法寶與神兵,結合驅魔術中的秘傳陣法,能布設下一道抵擋外敵的無形牆壁,但他們自打進入驅魔司後,便從未見到任何法寶,畢竟使用陰陽鑑來拓印製造出現世的法寶,難度相當大。

  唯一見過的,可能是法寶或神兵的,就只有……

  陳星與項述同時望向項述握在手中的這把劍。

  項述掂了下鈍劍,沉聲道:「既然如此,一時三刻,敵人應當攻不進來。」

  陳星臉色卻變了,十分緊張,沉聲道:「那可未必,馮大哥!別讀書了!快看!」

  漫山遍野的活屍戰士彷彿得到了無形的訊號,齊齊彎弓搭箭,指向驅魔司總署的三層小樓。

  馮千鈞抬起頭,喃喃道:「哦不好,快找地方掩護!」

  霎時間,近十萬木箭刷然飛上半空,遮天蔽日,繼而掉頭,朝著峽谷中央暴雨般灑下!

  項述幾乎是同時將陳星一撲,順著樓梯滾了下去,馮千鈞緊隨其後,一個側身下了二樓。轟然巨響,十萬飛箭帶著上萬斤的箭簇衝力,頓時將第三層摧得粉碎。箭矢來勢未消,帶著二樓一起垮了下來!

  「怎麼辦!」陳星喊道。

  項述一腳踹起木案,一樓木案翻滾著飛起,擋在頭頂,馮千鈞還在低頭看竹簡,陳星喝道:「別看了!快跑吧!」

  項述喝道:「將這把劍帶出去能擋住它們嗎?」

  「不行!」陳星喊道,「一脫離此處的法陣,守禦牆就消失無效了!」

  馮千鈞終於回過神,喝道:「下地底!」

  項述:「不行!會把咱們活埋的!」

  陳星:「沒用!法陣一毀,就……」

  項述:「把頭帶著,走!」

  峽谷四面,第二輪飛箭指向天空,齊射!

  驅魔司就這麼頹然垮下,煙塵轟然飛捲的剎那,項述帶著陳星,與馮千鈞沿入口狂奔而出!

  瞬時整個山谷的所有追兵全部不約而同轉向,朝著他們追來。

  那場面實在太壯觀,成千上萬的活屍猶如海嘯一般,爭先恐後地掃過整個山谷,馮千鈞一手提著頭顱,陳星幾乎快被項述拖得離地飛起,沿著長街奪命狂奔。

  馮千鈞:「我建議是不是把這個頭扔了或者銷毀掉!你看它們窮追不捨,說不定就想……」

  項述:「隨便你!銷毀掉看看!」

  三人剛跑過長街交匯處,又是上千隻活屍從小巷裡忽地衝出,陳星果斷抬手,迸發出一陣強光,轟然擊潰了衣衫襤褸的尋常活屍。

  馮千鈞將頭一扔,抽刀,正要橫劈,將那活屍頭顱斬成兩半時,天空中卻現出一道黑氣,猶如流星般射來,轟然裹住頭顱,帶著滾滾黑火,飛向活屍大軍。

  馮千鈞:「!!!」

  馮千鈞猝不及防,被搶了那頭去,頓時愣住了。

  「什麼東西?」項述抬頭望向天頂。

  陳星停下腳步,抬頭,喃喃道:「我不知道。」

  這個鏡中世界無時無刻不充滿著詭異,馮千鈞道:「現在去哪兒?」

  項述:「皇宮。」說著拍了下陳星背脊,沉聲道:「若你所言無差,皇宮中應當還有一道什麼牆。」

  「對!」陳星如夢初醒道,「往皇宮跑!快!」

  三人馬上翻身上了房頂,馮千鈞舉目眺望,只見黑鎧武將得回了頭,正在整隊,黑壓壓的大軍並無絲毫放過他們的意思。

  「它們想做什麼?」馮千鈞皺眉道。

  項述攤手,又朝陳星問道:「為何你的光照能驅散尋常活屍,卻趕不走影子武士?」

  「我不知道啊!」陳星終於受不了了,抓狂道,「為什麼是什麼幹什麼,這是什麼那是什麼,這個怎麼那個怎麼,我也很迷茫好嗎?!怎麼什麼問題都問我?!」

  項述:「……」

  馮千鈞:「快走!它們要衝鋒了!」

  項述只得一把抱起陳星,挾著他,與馮千鈞飛簷走壁地狂奔,陳星簡直就是迎風淚兩行,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那個定海珠,恢復法力啊啊啊!自己一路上就像個拖後腿的!

  「活屍是最低級的,」陳星被抱著逃命的時候,仍然努力地在為項述解答問題,「影子武士興許修煉得更強了,就不那麼怕光。騎士又是它們的老大,有妖力,如果世間沒有萬法歸寂,心燈一定能對付它們,現在我也沒有辦法……煉化!我懂了!為什麼將活屍圈養在鏡中長安城裡,敵人在想辦法煉它們!」

  這裡最多的,全是戰鬥力最弱的尋常活屍,看這架勢,足有數十萬,其次則是黑影武士,若所料不差,鏡中充盈濃重的怨氣,就是為了滋養這些活屍,讓它們不斷變強所用。

  若自己等人沒有撞破鏡中世界的奧秘,假以時日,這裡將出現一支數十萬員、不畏死亡、不懼疼痛、只知殺戮的黑影軍隊!

  「嗡」一聲,陳星感覺到自己再次穿過了那道無形的牆,三人躍下未央宮外牆,在御花園中落地。

  「知道了,找鏡子。」項述指揮道,「馮千鈞,分頭搜索。」

  「等等等!」馮千鈞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將這竹簡讀完。」

  項述:「你不能回去再說?」

  馮千鈞道:「說不定能幫上忙!」

  陳星示意項述,讓馮千鈞試試,項述只得置之不理,示意陳星跟著馮千鈞,自己前去尋找陰陽鑑在鏡中世界的實體。

  馮千鈞進得大殿,拉開竹簡,在一面銅鏡前坐了下來,仔細端詳。

  陳星知道那上面是法寶的修煉功法,森羅萬像是馮家的家傳法寶,與馮千鈞一族原本就有著血脈共鳴。正如這份竹簡中所記載的,俱是引領內力途經全身經脈,再吸引天地靈氣,注入這把神兵之中的秘術,馮千鈞自小習武,對此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

  陳星提醒道:「現如今缺失了最重要的天地靈氣,哪怕你學會如何御使森羅刀,也沒法喚醒它的力量。」

  「試一試總是好的,」馮千鈞如是說,「萬一有用呢?」

  陳星不忍心打擊他,馮千鈞左手依次按過手臂上經脈,說:「你能以心燈的法力,像支撐大單于般來幫助我不?」

  陳星:「我看有點玄。」

  馮千鈞:「玄在哪裡?」

  陳星:「玄就玄在,心燈似乎不太想搭理你,我也拿它沒辦法。」

  其時陳星聽見了宮外的馬蹄聲,活屍軍團已密密麻麻,包圍了整個皇宮,項述還沒找到陰陽鑑,守禦牆還能發揮作用,短時間內敵人應當衝不進來。怕就怕它們故技重施,再來一次萬箭齊發。

  但未央宮的磚瓦,再怎麼也比驅魔司結實些,就不知道能撐住多久了。

  「森羅萬象,最初有兩把,」馮千鈞正色道,「一把名喚森羅,另一把名喚萬象,乃是雙刀。後來才被鑄成一把,先祖之所以選擇在松山上建起西豐錢莊,亦是為了守住曾經的驅魔司。」

  陳星知道馮千鈞有自己的堅持,應當不會在自己的勸說下放棄,只得說:「你哥知道庫房裡放著陰陽鑑麼?」

  馮千鈞閱讀完竹簡,將它放在一邊,答道:「他全知道,發動陰陽鑑將咱們扔到鏡中世界的人,就是他。」

  陳星:「……」

  馮千鈞嘆了口氣,陳星安慰道:「苻堅已經知道了,只是不想在證據不足的前提下動你們,回去勸勸他吧。我得將陰陽鑑回收,過後再慢慢地想辦法,化掉上面的怨氣。」

  馮千鈞左手五指依次按過右手手臂脈門,再點過肩前、胸膛、小腹,起身,抽森羅刀,試著橫刀。

  「讓我試試。」馮千鈞說。

  陳星原本不相信在這種情況下,馮千鈞還能喚醒森羅萬象,但馮千鈞橫刀而立,右手持刀,左手緩慢地撫過長刀,剎那之間,空氣中的陰風彷彿發生了不易察覺的流動。

  「這……等等!」陳星瞬間喊道,「快住手!馮兄!」

  陳星這下被駭得魂飛魄散,卻也想通了關鍵,森羅刀確實能被喚醒,可問題在於,馮千鈞在使用功法時,無法引來天地靈氣,取而代之的則是鏡中世界豐富的怨氣!

  怨氣一旦被引入森羅刀中,後續會發生什麼事,簡直不堪設想!

  陳星正要奪走森羅刀,馮千鈞卻充耳不聞,身周黑火驀然騰空而起,飛速旋轉,纏繞,擋開了陳星,霎時馮千鈞爆出一陣痛苦喊聲,雙眼化為血紅色!陰風席捲,在他身邊發出陣陣哀嚎!

  「這是怨氣!」陳星喝道,「你會被反噬的!」

  陳星百忙之中,想起從竹簡上看到心燈中「出魔」的用法,正祭起光芒時,項述已趕到大殿前,陳星道:「快阻止他!護法!不不,不要用劍!你會打死他的!」

  項述只得改換武器,單手提起木案,在馮千鈞背上猛地一拍,馮千鈞回刀,項述沉鐵劍出鞘,迎著森羅刀一絞,馮千鈞頓時長刀脫手,「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緊接著陳星一聲大喝道:「出魔!」繼而單手發出熾熱光芒,按在了馮千鈞額頭上!

  白光轟然迸射,馮千鈞跪倒在地,兩眼回神,驚疑不定。

  陳星被嚇得夠嗆,只是短短一瞬間,險些以為馮千鈞要失控。

  「你差點就入魔了!」陳星說。

  項述難以置信道:「又發生什麼事?」

  「我不知道……好吧我知道,」陳星解釋道,「待會兒再說,找到了嗎?」

  項述轉身,陳星忙撿起森羅刀,拉起馮千鈞,追在項述身後,穿過一道長廊,來到正殿上,只見一張龍椅前擺放著一個木架,上面現出一面古樸的鏡子,正是陰陽鑑!

  陳星趕緊上前查看,項述卻充滿疑惑,打量馮千鈞。馮千鈞擺手示意無事,伸手,項述便將森羅刀取過,依舊遞迴給他。

  馮千鈞說:「方才有那麼一刻,彷彿有一個聲音,在我耳畔不住說,殺、殺……」

  項述皺眉,注視馮千鈞。

  馮千鈞點頭,緩緩道:「……只想找點東西,來廝殺個痛快,這就叫入魔嗎?」

  「你心中有執念,」陳星查看陰陽鑑,又朝馮千鈞解釋道,「便會被怨氣所趁,世間怨氣昌盛,漸漸地將孕育出『魔』。魔能操控人心,使你內心的執念不斷放大,最終陷入殺戮,永生永世,不得解脫,就是『入魔』。」

  馮千鈞伸出一手,覆在額前,拇指與中指按壓兩側太陽穴。

  「幸虧你的心燈如一道閃電,喚醒了我。」

  陳星說:「事出突然,我只在書上讀過,心燈能暫時驅逐怨氣,無論如何,你……」

  項述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忽然只聽一陣轟鳴,整座大殿開始震盪,那是箭矢射在瓦片上的聲音。

  「能離開這兒嗎?」項述喝道,「時間不多了!」

  「我試試吧,」陳星捋起袖子,說,「不保證成功,陰陽鑑也是被怨氣驅動的法寶,要發動它,就得接受這股怨氣,待會兒我將它拿起來使用時,外頭守禦牆會消失,你們得保護好我。」

  項述:「你就不能把它放在原來的地方用嗎?非要拿起來用?」

  陳星:「不能!你確定現在要聽我解釋原因?」

  馮千鈞:「快點吧!你倆別吵了!殿頂要塌了!」

  項述不耐煩道:「動手動手!」

  未央宮正殿上的瓦片一層層垮塌下來,陳星深吸一口氣,這是他離山之後,不,乃是他平生第一次使用法術……發光不算。常看古書上的驅魔師們借助法寶飛天遁地,輪到自己時,竟是緊張無比。

  剎那,陳星兩手亮起白光,左手翻掌作陽,右手攏掌作陰,虛虛環繞陰陽鑑,心中默唸咒法,暗道千萬要成功!

  陰陽鑑頓時得到感應,爆發出繚繞黑氣,在他手掌中緩慢升起!

  可以!陳星心道,然則心燈的法力乃是極清,陰陽鑑上的怨氣則是極濁,兩者互斥,形成對抗,陰陽鑑上的黑氣竟是蔓延到陳星全身,無情地將他裹在了一片黑火之中。

  馮千鈞與項述注視著陳星,只見陳星雙眼現出一點血紅色,馮千鈞喃喃道:「你沒事吧?!天馳!」

  陳星耳畔驀然響起無數雜聲,其中最清晰的一個聲音,則是自言自語。

  「憑什麼……憑什麼……我就剩四年性命……為什麼是我……」

  「陳星!」項述見情況不對,驀然喝道。

  陳星頓時一震,將心燈的光芒回攏,守在心臟處,形成一道溫潤的白光。

  「去!」陳星喝道,雙手一撤,找到了利用怨氣來駕馭法寶的竅門,開始操縱這法寶。陰陽鑑騰空而起,噴發出黑火,在大殿高處開始轉動,四周現出奇特符文。

  外頭傳來未央宮正門的倒塌巨響。

  「還有多久?!」馮千鈞喝道。

  「不、知、道!」陳星怒吼道,「我再也不想回答你們的任何問題了!」

 

 

21 血仇這麼急著給我說親,果然沒安好心

  地面陣陣震盪,項述雙手倒提沉鐵劍,已當先衝出了大殿。馮千鈞只得隨後跟出,只見千軍萬馬頓時踏平了殿門,朝正殿殺了過來!

  馮千鈞:「……」

  「擋住!」項述喝道,繼而回身,一手抓住正殿那扇重達千斤的紅漆巨門,硬生生將它扳了下來。

  「哇!奪門而出!」陳星道。

  項述再以肩一扛,將那木門朝殿前校場上推了過去!

  馮千鈞縱聲高喊,但那聲音瞬間就被衝鋒淹沒了,隨之而來的,則是兩人被黑影武士大陣徹底沖散,只得各自為戰。

  置身殿中的陳星,此刻已在旋轉的怨氣火焰中飄浮起來,他左手按住胸口那微弱的心燈,護住心脈,右手指向頭頂,陰陽鑑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發散出去,空中迸發著紫黑色光芒的符文一個接一個回歸鏡體中。

  與此同時,現世長安,御書房中,苻堅正與夤夜而來的王子夜稟燈詳談。

  「要如何讓述律空心甘情願地交出紫卷?」苻堅朝王子夜問道。

  王子夜答道:「陛下為什麼不直接朝他下令?何必拐彎抹角呢?身為人臣,奉貢紫卷乃是本分。」

  苻堅沉默片刻,而後道:「朕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對,只是……」

  王子夜說:「他、敢、不、交、麼?」

  苻堅一笑道:「朕若用強,實話說,他還真敢。」

  王子夜說:「臣記得,曾幾何時,陛下對於膽敢違抗聖命之人,無論胡漢,從不手軟。」

  苻堅說:「大單于是決計不能動的。」

  王子夜說:「不能動?他不過也只是個臣子而已。」

  苻堅說:「他不是臣子,他是大單于。」

  王子夜:「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敢問陛下一聲,大單于不是臣子,又是什麼?」

  苻堅不說話了,王子夜又笑道:「敕勒古盟屬於過去,以臣愚見,無論是古盟、大單于,還是紫卷金授,都已經沒有太多存在的必要了。陛下若有這魄力,大可令它去該去的地方。」

  苻堅搖搖頭,說:「還不是時候,至少不是現在。」

  若王猛仍在世,當不會如此規勸苻堅,罷了,王子夜終究不是王猛,苻堅只覺索然無趣,正想再說幾句,打發王子夜回去。

  寢殿內,清河公主面前,案几上的陰陽鑑開始瘋狂震盪,並釋放出陣陣黑霧。

  鏡中世界,項述與馮千鈞已被壓制到殿門外。

  「還沒解決?!」項述喝道,「快點!」

  陳星充耳不聞,閉著雙眼,驅動陰陽鑑不斷旋轉,速度越來越快,馮千鈞吼道:「頂不住了!」

  項述與馮千鈞守在殿門前,數不清已斬下多少黑影武士的頭顱,奈何被斬下頭顱後,武士便滿地亂爬,找到首級接上,不片刻便恢復如初,再次朝他們衝殺而來。馮千鈞已應付得極其艱難,終於把心一橫,喝道:「大單于!進殿裡去!別管我!你們走!逃掉一個是一個!」

  那黑影將軍再度集結隊伍,即將展開又一輪衝鋒。

  馮千鈞咬牙,橫持森羅刀,頓時全身爆發黑火。

  項述難以置信道:「你要做什麼?」

  一念之間,馮千鈞已引來天地怨氣,身周轟然震盪,兩眼血光一閃。

  「回去阻止我哥。」馮千鈞緩緩道,繼而雙目徹底被猩紅色掩蓋,漫天黑火朝著森羅刀上一收!

  霎時陰風平地而起,黑光從刀鋒上爆發。

  森羅萬象,斗轉星移!

  於神州大地消蹤匿跡近三百年的神刀,竟是於此刻重現,卻帶著熊熊燃燒的怨氣烈焰,改換了凜冽的刀光,似冰如水般泓冷的鋒芒,化作比長夜更深邃的黑暗。神刀脫胎換骨,竟成魔刃,隨著馮千鈞刀影劃出,一道勁氣挾著死亡,狠狠地撞上了衝鋒的黑影武士!

  包圍圈頓時被清空,緊接著,馮千鈞發出怒吼,雙手持森羅刀,朝地面一刺。

  一道黑氣光環平地而生,朝著四面八方瘋狂擴散,掃過之處,花草樹木頓時枯萎,化作一片漆黑,繼而大地隆起,磚石崩壞,層層推進,將衝進校場的活屍大軍全部頂飛出去!

  猶如一名沉睡的巨人隆起了它的背脊,眾多樹木根須交錯,從地底迸發出盤龍般的巨根,縱橫交錯,升起,飛舞,佈滿了整個校場。而未央宮中,乃至長安城內,數以百萬計的枯樹紛紛拔出根須,朝著活屍軍團發起了大舉進攻!

  項述:「住手!馮千鈞!」

  漆黑的藤蔓縱橫來去,開始封住殿門,項述馬上拔劍,朝馮千鈞手中森羅刀斬去。就在此刻,陳星完成施法,心燈一閃!

  陰陽鑑捲起旋風,迸發出強大的吸力,陳星恢復神識,匆匆一瞥項述動作,來不及細想,雙手一推,項述手中重劍上,九個銘刻的符文頓時一亮,白光閃耀,砰然擊飛了馮千鈞手中的森羅刀!

  馮千鈞眼中血光一暗,繼而電光石火間,三人同時飛起,倒飛向鏡中,項述在空中旋身,將陳星一攬,兩人衝了進去。馮千鈞發出嘶吼,也被捲入了鏡裡,隨之而來的則是刷然射入鏡中的森羅刀!

  封門的藤蔓失去怨氣驅動,在空中爆開,盡數消失,餘下滿地狼藉。陰陽鑑黑火一收,噹啷落地,滾出了殿外,落在台階下。

  那黑鎧將軍下馬,緩緩走來,撿起了陰陽鑑。

  陳星埋在項述身前,一聲大喊,項述卻早有準備,這一次被噴出陰陽鑑時,在空中一個錯步,轉身,左腿屈,右腿蹬,踏上牆壁,一躬身消去衝力,又是一個空中翻滾,落地!

  「啊啊啊!」陳星仍舊大喊道。

  旋即馮千鈞被陰陽鑑噴了出來,狠狠撞在柱子上,發出一聲巨響,軟倒,森羅刀打著旋飛出,釘在殿內橫樑上!

  御書房中,苻堅與王子夜同時聽見了這一聲巨響。苻堅馬上起身,奔向寢殿,王子夜緊隨其後。

  清河公主手持陰陽鑑,睜大雙眼,看著三人。

  項述一沖出來便馬上拉開劍勢,待得發現是清河公主,方鬆了口氣。

  陳星暈頭轉向,說:「這是什麼地方,咦?怎麼會在這裡?公主?你……鏡子怎麼在你手裡?」

  清河公主答道:「你們失蹤將近一天一夜了!陛下急得派人四處找尋,人沒找著,不知從何處找了這鏡子來。」

  清河公主眉頭深鎖,看手中陰陽鑑,再看陳星與項述,項述歸劍於鞘,陳星喘了幾聲,走向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你們……你們……」

  「把鏡子給我,」陳星說,「待會兒再朝你慢慢解釋。」

  清河公主走近陳星,把鏡子遞給他。

  「你們……是怎麼從鏡裡逃出來的?」清河公主道。

  陳星忽然意識到不對,項述喝道:「低頭!」

  陳星下意識低頭,清河公主速度卻比他更快,持鏡的左手架在陳星肋下,將他一圈,箍住了他的脖頸。

  陳星:「…………………………」

  項述則一步衝來,只見清河公主身體不動,身周幻化出黑氣,轟然擊中項述胸膛,將他撞得倒飛出去,摔在地上。

  馮千鈞被噴出鏡後已昏迷,躺在地上,森羅刀牢牢釘在了樑上,唯一能制住清河公主的人,只有項述。

  陳星萬萬沒想到,清河公主會做出如此舉動,就連項述也毫無防備,被撞中的又是肋骨上舊傷,他強忍劇痛,抓起劍,搖搖晃晃地站定。

  清河公主右手亮出匕首,抵在陳星脖側。

  陳星頓時狂叫道:「冰啊!啊啊啊!這匕首好冰!」

  清河公主:「……」

  項述:「……」

  陳星:「就不能焐熱了再架我脖子上嗎?!」

  清河公主厲聲道:「大單于,離我五步外不要動,我知道你武功了得。」說著把匕首稍稍刺入陳星脖頸,匕首上被灌注了法力,通體浮現漆黑,只要稍一用力,陳星就要當場被捅個對穿,脖頸一噴血,再無活路。

  「哎呀!哎呀!」陳星馬上叫喚道,「好痛啊!姐姐!不要這麼粗魯,大家都是體面人……」

  清河公主收緊胳膊,冷冷道:「閉嘴!」

  項述沉聲道:「活屍是你養的?你究竟有何居心?與馮家是何關係?」

  清河公主深呼吸,緩緩道:「大單于,你太多管閒事,這是你們自己撞上來的,怪不得我,你若不管這小孩,就沒這麼多事兒了。」

  「那夜的刺客果然是你派的,」項述聲音裡帶著危險的意味,「枉我還懷疑良久,堅頭為何要殺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的驅魔師。」

  陳星被清河公主箍著脖頸,只覺得她的力度奇大,雖較之項述遠遠不及,卻也武功了得。

  「你……我就知道……」陳星快喘不過氣了,「這麼急著給我說親,果然沒安好心……」

  清河公主再收緊手臂,冷笑道:「你死到臨頭了!」

  剎那間清河公主全身爆出黑氣,環繞自己與陳星,置身黑氣之中,竟是緩緩飄浮而起,陳星脖子快被勒斷,沒法再說話。

  「提條件。」項述沉聲道。

  清河公主道:「放下你的劍,抬起雙手,退到門外去。」

  項述轉身,來到殿門前,放下重劍,抬起兩手,慢慢後退。

  清河公主的手稍微鬆了松,陳星抱著她的胳膊,在被挾持狀態下說:「護法,當心別被背後門檻絆倒了。」

  項述:「……」

  項述退到門前時,清河公主馬上喊道:「來人!有刺客——!快來人!」

  苻堅就寢向來不喜歡有人守門,侍衛全在御花園與長廊中巡邏,此時已聽見聲音,紛紛往寢殿外集結,奈何變故實在來得太快,項述與陳星從鏡中飛出,到清河公主突然翻臉還不到幾句話時間。

  陳星又說:「你快跑,待會兒再回來救我……」

  項述短短片刻,心中閃過念頭,自己若一走了之,清河公主便將馬上刺死陳星,事情已經相當清楚了,清河公主、馮千鎰與暗中策劃活屍之人,明顯是一夥的,更有可能他倆就是主謀。

  陳星連忙以眼神示意項述快走,而就在此時,睡在屏風後的那條狗無聲無息地衝了出來,接著一口咬在了清河公主的腳踝上。

  清河公主頓時大喊一聲,陳星馬上掙扎,脫縛,緊接著項述撲地,抓住重劍,一個翻身,清河公主甩起那狗,將它一匕捅死,項述的重劍已到了身前。

  「破!」陳星見清河公主既持陰陽鑑,想必能驅動法寶,便使心燈閃耀,幫助項述擊破怨氣,霎時項述手中重劍亮起強光,「唰」一聲將黑霧盡數逼退如烈焰融雪。清河公主被那白光閃耀,頓時眼中現出懼色!

  項述先前猝不及防,吃了暗虧,更知怠慢不得,這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出劍使盡十成功力,黑氣一破,先是一劍擊中清河公主胸膛,再一劍斜劈,清河公主身在半空已口噴鮮血,肋骨盡數折斷,七竅流血,撞在了牆上!陰陽鑑亦脫手飛出,掉在地上。

  此時苻堅匆匆趕到,恰恰好親眼目睹了項述一劍斬殺清河公主的一幕。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連項述亦是一怔,出第二劍時已察覺不對,黑氣一撤,對方竟毫無抵抗,奈何三劍環環相扣,已封死了敵人去路,再收手尚且不及。

  「她……她……」陳星馬上衝上前去,喊道,「等等!」

  清河公主躺在地上,嘴唇微翕,口中滿是鮮血。

  「我只想……為慕容氏……報……」

  陳星茫然抬頭,望向項述,項述馬上轉身,擋在陳星身前,面朝殿外的苻堅,以及打著火把趕來的拓跋焱與一眾侍衛。

  那狗嗚嚥著,拖著血跡朝陳星爬來,艱難地舔了下他的手,陳星抱起小狗,背脊生寒,一時如墜冰窟。

  「項述?」陳星說,心想這下麻煩大了,苻堅趕來時,不知是否看見了清河公主黑氣纏身的一幕,縱然有,殿內燈光昏暗,多半也看不真切。

  項述自從清河一死,便馬上回過神,防備地看著苻堅。

  「想聽解釋,還是動手報仇?」項述朝苻堅沉聲道,「孤王奉陪到底。」

  苻堅頓時如聞無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喊,便這麼赤手空拳,衝了進來!

  寢殿外,項述抱著陳星,陳星抱著狗,一同撞破木窗,帶著萬千碎屑,狠狠摔進了御花園中。

  箭矢飛射,苻堅從破口處衝了出來,只看見天邊露出魚肚白之際,項述抱著陳星,翻出宮牆外的背影。

  「述律空——!」苻堅帶著悲痛,理智盡失,狂吼道,「朕以項上人頭髮誓!要讓你血債血償——!」

 

 

22 行刑斬決刺客馮千鈞

  長安一戶人家的宅邸花園中, 項述咳了幾聲。

  陳星驚魂猶定, 看了眼項述, 項述呼吸漸低沉,朝高牆外的天空望去。陳星放開手裡的小狗,那狗胸膛上仍插著清河公主的匕首, 屍身已涼透了。

  陳星難過了一會兒,只得撫上它的雙眼,將它放在假山後。項述累得靠在牆角上, 雙目微閉。

  晨光熹微, 遠方傳來鐘聲,長安城已是白晝, 兩人誤打誤撞,翻過高牆, 闖入這戶人家裡,只聽大宅中家僕已起身, 婆子們正在交談,預備打掃庭院。

  「快進來點,」陳星低聲說, 「會被看見的。」

  項述一腳露在假山外, 只不答話,陳星把他用力挪進來,一手碰到他肩膀,只覺濕膩膩的,再看手上, 頓時驚了。

  「怎麼流了這麼多血?!」陳星道。

  「閉嘴……」項述終於答話。

  陳星趕緊翻過項述的肩背,只見項述逃出宮殿時,竟是以背脊相護,中了好幾箭,禁軍箭矢上帶有特製的血槽,必須趕緊將箭簇取出。

  是時陳星又聽後院柴房聲響,小廝抱著柴火出來,便趁著沒人之時,將項述倉皇帶進柴房中,關上門,暫得躲避,以匕首為他剜出箭頭。

  舊傷未癒,又添新傷,陳星手上滿是血,從門扉縫隙中朝外看了眼,趕緊出去洗手,再弄了點水回來給項述喝。

  「怎麼辦?」

  待得兩人緩過神來,陳星才道:「這下糟了,咱們把清河公主當著苻堅的面殺了。」

  項述沒有說話,陳星盤膝而坐,朝項述說:「最後那一劍……」

  一瞬間,項述扼住了陳星的脖頸。

  陳星:「……」

  項述把陳星推到一邊,聲音裡按捺著憤怒:「當時你被挾持,我若不下重手,你現在還能活命?!」

  項述氣憤無比,陳星完全沒料到清河公主竟與那群神秘人是一夥的,從黑火來判斷,說不定連她也遭到了怨氣的侵襲,但人已經死了,說什麼都沒用了。

  「你清醒一點!」陳星怒道,「這事兒能怪我嗎?」

  項述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怒吼道:「要不是你!她就不會死!」

  陳星:「那你殺了我給她報仇啊!來啊!」

  兩人沉默相對片刻,陳星自然知道項述是懊悔出手過重,錯判了對手實力,只是一時遷怒。可從最後那一幕來看,清河公主明顯已怨氣纏身,更與那神秘人暗中勾結。項述一旦被抓,接下來對方便將毫不留情地殺掉自己。

  陳星恢復平靜,說:「馮千鎰、清河公主,接下來還有誰?」

  項述的情緒終於鎮定下來,閉上雙眼。

  陳星又說:「這下咱倆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苻堅一定在滿城搜索咱們。清河公主背後不知道還有誰,陰陽鑑還落在皇宮裡,就怕他們要殺馮大哥……」

  「她想為慕容氏復仇,」項述終於緩緩道,「自大燕被苻堅滅國那天起,她就從未放棄過,只不知道,她是如何與馮家搭上的。」

  陳星忽然想起清河公主在臨死前,斷斷續續說的那句話。

  項述又閉著雙眼,喃喃道:「只可惜生為女兒身。馭馬紅妝啊,騎射功夫不讓鬚眉,再也回不去草原了……」

  陳星回想起清河公主一言一笑,根據這些天裡判斷,與項述的故人之誼應當極深。

  「項述?」陳星說道。

  項述沒有回答。

  「對不起。」陳星說。

  「關你屁事。」項述冷冷道,始終沒有睜開眼。

  又是一片安靜,陳星低聲說:「我出去看看情況。」

  「哪裡都不要去,」項述冷漠的聲音道,「留在此地。孤王睡會兒,太累了……」

  陳星也相當累了,馮千鈞生死不明,接下來多半將直接面對苻堅的怒火,嚴刑拷打是少不了的,得盡快想辦法去救他。而更嚴重的問題,還在馮家,現在朝馮家示警,也已太遲了。

  這得死多少人?!陳星簡直坐立不安,項述卻沒事人一般,睡著了。他想自己出去探聽下情況,奈何沒了項述,估計他連正街都走不出去,只得作罷。

  再一摸懷中竹簡,竹簡也消失了,陳星非常肯定竹簡不會是逃亡時掉的,這麼想來,唯一的可能就是鏡中世界之物,無法被帶到現世。

  陳星筋疲力盡,懷中抱著一條死狗,疲憊不堪,靠在柴垛下,想著想著便睡著了,不知不覺,腦袋滑下來,倒在了項述懷裡。項述一手握劍,正熟睡間隨之一凜,睜眼,待得見未有敵人時,便抬起右手,放在陳星肩背上。

  這一天注定將成為苻堅殺掉兄長苻生之後,至為動盪的一天,長安全城封禁,准入不准出。清河公主在大單于劍下喪命的消息雖已下了嚴令封鎖,卻依舊不脛而走。不到一個時辰,長安早市開張時,大街小巷全部知道了這個消息。

  自苻堅滅燕國以來,長安還是頭一天發生如此震驚朝野的大事,慕容家於秦而言,乃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亡國之臣,投降苻堅的京兆尹慕容垂、入京述職的范陽太守慕容評、尚書慕容暐,天剛亮便入朝求見苻堅。鮮卑慕容氏族中子弟,並有聯姻關係的拓跋氏族人、與慕容家往來親厚的羌人苟萇等等,盡數跪等殿外。

  大秦朝堂頓時炸了鍋,只因清河公主在某個意義上而言,象徵著慕容氏與當權者苻堅的聯繫紐帶,自從苟皇后去世,苻堅便未再立後,後宮以清河公主為長,苻堅更因清河、慕容沖姐弟二人而拒納妃嬪。人就這麼不明不白,死於大單于述律空劍下,苻堅無論如何要給滿朝文武一個交代。

  慕容氏全族在聽到消息時已徹底震驚,然而暗流湧動之下,質問苻堅時,卻彷彿帶著更多的警惕意味。

  那神色苻堅見過不止一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朕正在追捕大單于。」苻堅滿目紅絲,疲憊不堪,彷彿一夜間蒼老了十歲,緩緩道,「昨夜之變,諸多端倪,未得期間一二。大單于已畏罪潛逃,只有他才能告訴我們答案。」

  滿朝鮮卑貴族子弟林立,鴉雀無聲,唯獨與慕容氏素有宿仇的宇文家人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之色。

  「陛下,」尚書慕容暐開口道,「慘案發生之時,您在何處?」

  慕容垂於數月以前,在襄陽城大戰中被火焰燒灼了側臉,此時仍戴著一副鐵面具,陰沉不語。

  「這話什麼意思?!懷疑朕也是同謀不成?!」苻堅頓時大怒道。

  階下所立眾人明顯帶著不信任的神色,述律空大單于抵達長安,第一天便鬧得滿城風雨,苻堅對述律空的忌憚,也早已傳遍朝廷。敕勒古盟對苻堅的牽制,以及兩方的親近,已讓長安各族生出不安之心,唯恐下一步則是更多的北方遊牧部落入關,前來瓜分他們以亡國為代價,所換取的得來不易的利益。

  慕容垂終於緩緩道:「陛下,聽聞刺客除述律空外,尚有兩名漢人,一人隨同首謀逃出未央宮,另一人,則被宮中緝拿,乃是西豐錢莊馮家的小兒子,是否確有其事?!」

  「大單于為何要與一夥漢人相互勾結?」慕容暐難以置信道。

  苻堅答非所問道:「拓跋焱已帶領禁軍,包圍了松山,馮氏一族,確實畏罪潛逃,全家上下,連夜出城。」

  「人在哪裡?」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把他交出來!」

  「大膽!」王子夜開口,替苻堅呵斥道。

  苻堅答道:「人不能交給你們,朕正在審訊,三天之內,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較之爾等,朕心中悲痛,唯有更甚,回去想想清楚,冷靜下來,退朝。」

  苻堅痛失愛人,不再多計較慕容家的無禮,但就在當天午時,長安城中軍力已開始調動,理由是以防大單于述律空謀逆,但明眼人都知道,述律空孑身一人,敕勒古盟的軍隊全在塞外,哪怕他振臂一呼,天下相應,誅昏君以定關中,大做好事,清國賊匡扶晉室,急行軍也得十天才能抵達長安,苻堅這麼做防備的是誰?

  只有慕容氏。

  陳星把柴房的門推開一條縫,朝外張望。

  這戶人家安靜得不同尋常,令他隱約擔心起來,難不成宮裡瞞住了消息?

  項述失血不多,很快便恢復了氣色,起身背劍。

  「接下來怎麼辦?」陳星穿過迴廊,偌大一座宅邸中,後宅內竟空無一人,到得廚房,裡頭放著做好的早飯。

  「須得見堅頭一面,」項述說,「確認他的安危,再順便將馮千鈞設法救出來。清河公主既有復仇之心,想必已不是一天,這夥人同黨不知有多少,萬一狗急跳牆,堅頭莫說報仇,自己性命都難保,須得盡快做好準備。」

  陳星知道,項述一旦隱藏在暗處,以他這等武藝,無人能動得了他,哪怕動手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帶上自己,可就說不準了。

  陳星說:「我……」

  項述:「?」

  陳星朝項述說:「我還是不去拖你後腿了。」

  陳星心思忐忑,昨夜項述若非為了保護自己,也不會中箭。

  項述:「你在這兒等著?」

  陳星說:「我再想想辦法去。」

  項述沉吟不語,認真考慮陳星的提議,但陳星又忽然改變了念頭,說:「可苻堅若不信你怎麼辦?是不是得將陰陽鑑找來,讓他親眼看一看……」

  「他要相信,我說什麼他都信,」項述一語道出了事情的本質,「他若不相信,給他看什麼他都不會相信。」

  陳星一想那倒是,項述推開柴房走出去,陽光燦爛,刺得陳星雙眼有點睜不開,項述左右看看,說:「你須得再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身。」

  陳星忽然停下腳步,看見後院裡停著一輛馬車,頓時與項述對視,兩人都認出來了,這是拓跋焱的座駕,昨夜竟陰錯陽差,逃進了拓跋焱的家!難怪一整個上午毫無動靜,禁軍再如何搜查,都不會搜查自家將軍的宅邸。

  恰好外頭傳來聲音,看樣子,似乎是拓跋焱回來了。

  「我去見他一面。」陳星說。

  「不要找死。」項述說,「現在就走!」

  陳星擺擺手,快步穿過迴廊。

  拓跋焱昨夜遭受了如斯重大打擊,一夜過去,整個人正瀕臨崩潰邊緣。幸而苻堅盛怒之下仍非不明事理,並未把他拖去下獄治罪,只通報全軍,馬上不顧一切代價,緝拿項述與陳星。

  否則清河公主喪命,第一個要被抓來殺頭的就是拓跋焱,摒除職責重大不說,清河待他如弟般,若論悲痛,全長安城中,除苻堅之外,其次就是拓跋焱了。

  拓跋焱深深喘息,一手覆額,把眉眼埋在掌中,獨自坐於廳堂上,不住喘氣,眼下城中戒嚴,禁軍正四處大舉搜查,慕容家族中人又大罵禁軍,誓要治拓跋焱玩忽職守之罪。屬下見拓跋焱急怒攻心,生怕這未及二十的少年,一時衝動之下做出什麼難以挽回的事,便護送他回來暫歇,一有情報,便馬上朝他稟告。

  「拓跋焱,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陳星的聲音忽然響起。

  拓跋焱驀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星。

  陳星不知何時,竟是出現在廳堂上,拓跋焱馬上反應過來起身,陳星卻道:「拓跋焱!」

  拓跋焱喘息著注視陳星,說:「你……你……」

  陳星抬起一手,說:「你願意聽就聽,不想聽,現在就把我綁了去見苻堅。」說著展袖,示意自己並未攜帶武器,左右看看,獨自一人。

  拓跋焱沒有叫人,陳星知道還是有希望的。

  拓跋焱雙目通紅,悲痛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單于為什麼要殺她!這不合理!你一定要給我一個解釋!」

  陳星深吸一口氣,朝他講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拓跋焱越聽越覺荒唐,卻沒有打斷陳星,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這……」拓跋焱道,「不可能!她為什麼會……」

  陳星解釋道:「她一定是被迷惑、被操控了,拓跋焱,你仔細想想,她平時有沒有表現不對的地方?」

  拓跋焱起身,在廳堂內走了幾步,忽然望向陳星。

  「那面鏡子呢?」陳星說,「只要有鏡子在手,我就能證明給你看。」

  拓跋焱恢復鎮定,說:「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實在太混亂了,你……這怎麼可能?她在修煉妖術?」

  陳星說:「還有一個辦法,將馮千鎰找來,讓我與他對質。」

  拓跋焱:「馮家在昨天夜半,就已人去樓空。」

  陳星:「!!!」

  陳星走近拓跋焱,拓跋焱又頹然坐下,喃喃道:「現在慕容家已吵翻了天,讓陛下交出凶手……大單于又去了哪裡?他……哪怕修煉妖術,又何至於下這麼重的手?」

  陳星與他並肩而坐,想起清河公主特地為拓跋焱說親一事,能猜到二人情同姐弟,感情深厚,且當夜眾人所目睹的行兇者乃是項述,拓跋焱迄今仍未將陳星視作同謀,不禁心生難過。

  陳星想了想,伸出手,手中發出溫潤白光,穿過拓跋焱手臂下,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拓跋焱舒了口氣,彷彿好多了,陳星說:「項述去尋找與苻堅談判的辦法了。」

  現在無論說服誰都沒有用,苻堅是決定一切的人,只有避其鋒銳,將事情解釋清楚,才能化解這場誤會。

  拓跋焱起身,說:「我這就下令去追緝馮氏一族。」

  陳星並不抱多大期望,要求拓跋焱來保護他,包庇窩藏罪犯之罪,等同合謀。而在拓跋焱面前現身,最重要的一點則是:他同意項述的看法,必須確保陰陽鑑不會再落在馮千鎰或其他同謀手裡。

  作為交換,他甚至願意直接去見苻堅,而讓拓跋焱保護好陰陽鑑。

  拓跋焱一瞥陳星,不安道:「你現在不能進宮,一旦入獄,慕容氏就會想方設法殺了你,給表姐償命。」說著緊緊皺眉,彷彿在考慮一個艱難的決策,又道:「或是將你扣作人質,逼大單于現身。」

  「留在我家,」拓跋焱想來想去,最後說,「這裡眼下是最安全的。」

  陳星十分意外,說:「不行!你這是窩藏罪犯……」

  拓跋焱卻擺了擺手,逕自出去,喚來手下吩咐,卻不讓人進廳。陳星站在屏風一側,細聽之下得知他先是讓人進宮去,將昨夜的鏡子取回,再著一隊人出長安,追尋馮千鎰一家下落。

  「馮家人一定還未逃遠。」拓跋焱回來後,示意陳星在榻畔小憩片刻。

  「你累了吧?」拓跋焱又問,「先睡會兒,我讓人做點吃的送來。」

  陳星莫名感動,正要開口,拓跋焱卻解釋道:「你覺得我是因為喜歡你,才保護你?」

  陳星頓時十分尷尬,滿臉通紅,心想這蠻子居然就這麼把話捅了個通透,只得連忙擺手,示意不要再說下去。孰料拓跋焱又說:「不是,天馳兄弟。當前最重要的,已不是表姐死因。你口中的數十萬『魃』,一旦被放出,後果非同小可。你是唯一一個能解決隱患的人,絕不能將你送進宮內。」

  陳星鬆了口氣,沒想到拓跋焱一語中的,竟是如此通透,十八歲便擔任禁軍統領,可見苻堅對其評價不虛。

  藏身屏風後的項述聽到這裡,知道拓跋焱已大致相信陳星的話,於是翻出廳堂後窗,悄然離去。

  「謝謝,」陳星如釋重負,真誠道,「謝謝,拓跋兄。」

  拓跋焱抽出一張地圖,攤在桌上,陳星餘光瞥見是城防佈置圖,拓跋焱又嘆了口氣,說:「表姐一死,只怕慕容家不願善罷甘休,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刻,唯有希望大單于能盡快解開這個死結。」

  陳星不敢多看,暗自心驚,昨夜之事,只恐怕激化了鮮卑人與苻堅的矛盾,慕容氏身為燕國的亡國之民,說不定清河暗中反叛之事,亦有慕容家在背後支持,若當真如此,借助怨氣製造魃,使用鏡中世界的一方,竟是慕容家,麻煩只會更大。

  苻堅將面臨著慕容氏的提前叛亂,而拓跋焱的處境也相當危險。

  陳星想來想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說:「找回鏡子,我擔保就絕對沒問題。」

  拓跋焱凝重地點了點頭,開始重新計畫長安城中兵力佈置。

  一個時辰後,陳星還正精神著在思考,拓跋焱卻先趴在案上睡著了。陳星走過去看了一眼,桌上一側,正攤著不久前自己為拓跋焱親手謄寫的「行行重行行」。

  此時廳外傳來響動,陳星忙推醒拓跋焱,躲到屏風後。

  拓跋焱清醒少許,喝道:「如何?」

  「找遍了長風殿下落,」那手下答道,「不見將軍所說的圓鏡,問了陛下,陛下也不記得了。」

  陳星心中咯噔一聲,拓跋焱沒有說話,那手下又說:「回來前已知會過內侍,讓他們一找到就送到府上。」

  拓跋焱問:「陛下還說了什麼?」

  「陛下正在與王子夜大人議事。」手下答道。

  拓跋焱只得揮手示意他們離開,陳星越想越是覺得有問題,昨夜在場人等就只有自己、項述、馮千鈞、苻堅與拓跋焱五人,而後混亂之中,倉促逃離,又是誰拿走了?

  「有危險了,」陳星說,「拓跋焱,你最好將軍隊全部調回去,守住內城。」

  拓跋焱尚未開口,外頭又有手下喝道:「報——回稟將軍!馮家出城後,四野俱無蹤跡,未曾追查到下落,十六路官道已派人沿途追緝。」

  「奇怪了,」拓跋焱皺眉道,「拖家帶口,馮千鎰還是個殘廢,按理說跑不了多遠才對。」

  陳星說道:「唯一的可能,只有一個,他們躲進了鏡子裡,那麼問題來了……陰陽鑑究竟在誰手中?」

  禁軍乃是皇家侍衛,對宮掖之地熟得不能再熟,別說找一面鏡子,就算找一根針,也一定能找出來,現在陰陽鑑消失,背後一定還有人在操控。

  「報——」忽然又來了第三撥人,大聲道,「陛下有令,酉時三刻,於西街口刑場處,斬決昨夜宮內刺客馮千鈞。」

  陳星:「!!!」

 

 

23 亂局刀下留人——

  陳星立即反應過來, 為什麼苻堅會這麼快便作出將馮千鈞斬首示眾的決定!他必須先給出一個交代, 暫時安撫下慕容家的人。

  斬首馮千鈞, 為的是震懾馮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

  「我必須去救他, 」陳星說,「他根本什麼都沒做,馮大哥是無辜的!」

  「這就是他們的用意!」拓跋焱著急道, 「一定是王子夜出的主意!他想將你與大單于引出來!」

  陳星明知其中緣由, 但他不能不去!怎能眼睜睜看著馮千鈞人頭落地?!

  「你想做什麼?」拓跋焱又認真道,「你告訴我!你能做什麼?就這麼衝進去劫囚?」

  陳星看著拓跋焱, 他當然不能要求拓跋焱為了自己去強行救下馮千鈞,這也太強人所難了。

  「不能再等項述了。」陳星說, 「拓跋兄,我得去刑場一趟。」

  陳星的人生向來是走一步算一步, 經歷了襄陽強行破城之後,他絲毫不懷疑倚仗自己的運氣,哪怕當場大喊「刀下留人」衝進去, 也能有驚無險地把馮千鈞給弄出來。

  拓跋焱怎麼都勸不住陳星, 最後只得道:「行!我再去想辦法!現在就去見陛下!」

  「你不要管。」陳星說,「只要送我上刑場……去刑場就行。」

  拓跋焱只得吩咐備馬,讓陳星上了馬車。天色昏暗,陳星上車前忽然感覺到不對,傍晚酉時, 長安城中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平地颳起了大風。

  「怎麼了?」拓跋焱耐心道。

  陳星搖搖頭,上了車,一路到刑場,拓跋焱再三囑咐千萬不可出來,只能藏身馬車中,從車簾內遠看。

  「我去與監斬官知會一聲,」拓跋焱說,「盡力而為。」說著縱馬離開。

  酉時二刻,暮鼓「咚」地響起,一聲接著一聲,人群在這滾滾陰雲下,朝著西街匯聚而去,這是大秦在長安建都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於傍晚處決犯人。

  陳星拉開車簾一角望去,刑場設了高台,西街口另一條路上,幾乎全是身穿華服的慕容家子弟前來觀刑,刑場另一側,則是嚴陣以待的士兵。

  短短片刻間,陳星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要救下馮千鈞,果然只剩下這最簡單直接,也是最粗暴的辦法——衝出去,大喊「刀下留人」,接著用自己作為交換條件,暫時留下馮千鈞性命,再被帶去一起見苻堅。

  車外突然被人敲了敲,從馬車窗戶外遞進來一張紙條。

  陳星:「???」

  上面是幾個字:不要輕舉妄動,我去救他。

  陳星馬上揭開車簾,看見一名胡人的背影,那胡人看似十分眼熟,只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再看他離開的方向,卻是進了人群中。遠處正有一夥人聚集觀望,陳星順著瞥去,藉著昏昏沉沉的天色,看見了站在其中、高了眾人半頭、戴著斗笠的項述。

  項述手指拈著斗笠,稍稍抬起,與馬車上的陳星交換了一個眼神,陳星安下心來,項述既然來了,就一定有辦法。他一下午都做什麼去了?陳星疑惑地打量那夥人,終於想起來了……

  他們是在住進未央宮後第一天,前來覲見項述這名大單于的,被苻堅冷落的各族胡人。

  馮千鈞被押上來時,刑場發生了一陣騷動,慕容家諸人紛紛怒喝。

  馮千鈞披頭散髮,臉上滿是鮮血,雙手反綁在背後。

  「陛下有令!」監斬官朗聲道,「馮氏一族馮千鈞,夤夜入宮,大逆不道,刺殺天王陛下!於此判斬立決——」

  陳星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刑場上風卻越來越大,到得後來,風沙簡直鋪天蓋地,長安城竟是陰風怒嚎。

  怨氣!陳星揭開車簾,下了馬車,刑場上已天昏地暗,本就是傍晚時分,這下更是伸手不辨五指,四周的老百姓全部以手臂遮擋飛沙走石,馮千鈞本已昏昏沉沉,此刻抬頭,望向天幕。

  鐘樓在颶風之中狂響,藏身暗處的苻堅驀然走出,難以置信地看著天空。

  長安西街另一棟樓上,坐著輪椅的馮千鎰面朝刑場,手中祭起陰陽鑑,頓時黑氣大作,鏡中世界的怨氣剎那迸發,淹沒了整個長安城!

  項述已做好準備,不料變故突生,馬上示意臨時募集的手下們不要上前。陳星在那狂風之中抬頭,看見了遠處戴著面具的馮千鎰。

  「是你?」陳星喝道。

  馮千鎰距離雖遠,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陳星耳中。

  「撞破我多年的佈置,」馮千鎰冷冷道,「竟還能從陰陽鑑中全身而退,當真小看你了。」

  說著,馮千鎰將不知何時、從何處又得回的陰陽鑑一推,霎時鏡中噴發出滔天黑氣,朝著陳星瘋狂湧來!

  陳星怒吼道:「混賬!馮千鎰!老子要將你逐出驅魔司!」

  旋即陳星也兩手回撤,朝高處斜斜一撒,心燈登時爆出璀璨光芒,破開黑暗,逆流而上!

  黑氣如海嘯般捲來,卻近不得陳星的身,紛紛避開心燈光華,在刑場上飛旋,聚集為影子武士,只聽劊子手慘叫一聲,頓時滔天血液灑出,人群慌張大喊,在黑暗中四散!

  陳星回頭,再看高處馮千鎰,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沖上去奪回陰陽鑑,卻聽項述在另一側喝道:「先救人!我馬上去抓他!」

  那一聲讓陳星如夢初醒,沖上行刑台,黑氣已環繞馮千鈞,現出武士身形。

  它們想做什麼?陳星剛奔到近前,武士卻已亮劍,竟是打算強搶馮千鈞。陳星驀然明白過來,馮千鎰的目的與他們一樣,也是劫囚,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讓馮千鎰救走弟弟,項述則已來到近前,一劍反撩,「噹」的巨響,將黑影武士震開。

  「帶他走!」項述喝道。

  陳星馬上用匕首割斷馮千鈞身上繩索,背後忽然又有武士殺來,一瞬間另一個身影從側旁出現,「噹」一聲,架住武器,守住陳星身後,卻是拓跋焱!

  霎時黑氣迸發,五六名影子武士從不同角度沖上,拓跋焱手臂鮮血飛濺,為陳星擋了一記,他將手中戟一掄,巨響聲中,將敵人全部震開。

  拓跋焱喝道:「走!」

  陳星拉上馮千鈞手臂,半抱半扛,從刑台上踉蹌跑下。長安城已四處儘是黑氣,猶如沉夜,四面八方的黑暗裡傳來慘叫聲。

  「離開這兒!」陳星喊道,「都跑!快跑!拓跋焱!你照顧他!」

  不用他提醒,百姓也知道小命要緊,已開始倉皇逃離,刑場外已亂成一片,陳星將馮千鈞交給拓跋焱,一手綻放光芒,辨認方位,喊道:「項述呢?!項述!」

  必須馬上追到馮千鎰!他在啟動陰陽鑑了!陳星幾次強催心燈,尋找項述所在之地,手臂卻被人一把抓住。

  「陳天馳?」那低沉聲音道。

  陳星心頭一凜,是苻堅!

  苻堅不由分說,鎖住陳星咽喉,將他拖到一旁,喝道:「拓跋焱何在!集結禁軍!眾兒郎隨我來!到高處去!」

  陳星半抱著馮千鈞,被強行架進西街口一座角樓,從高處望去,只見那黑氣席捲過長安。

  「快抓住馮千鎰!」陳星知道大事不妙了,馮千鎰被撞破佈置,終於打算驅動陰陽鑑,苻堅卻狠狠揪住陳星,喝道:「給我解釋清楚!」

  「沒時間解釋了!」陳星大聲道,「放我走!只有我能制服馮千鎰!」

  苻堅一愣,奈何遠遠傳來一聲悶吼,像是千萬隻妖怪正在同時齊聲咆哮,陳星聽到這聲音時,便知太晚了。

  「苻堅,這下你有麻煩了。」陳星喃喃道。

  苻堅鬆開陳星衣領,朝長安城中望去。

  項述帶領各族胡人衝向長安西街高樓,高樓頂層卻轟然爆碎,在黑色怨氣下坍塌,陰陽鑑內,鏡中世界裡所有的怨氣全部被釋放了出來!

  「苻堅,」馮千鎰之聲在天地間迴蕩,「你奪我大晉江山,毀我神州天下,屠我漢人百姓,殺我家人,斷我雙腿……」

  陳星陡然睜大雙眼。

  與此同時,全長安城內,所有的銅鏡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一閃,射出黑光。

  馮千鎰在空中飄浮,袍下空空蕩蕩,手祭陰陽鑑,符文飛散,閃爍紫黑光澤,長安城中大小民宅內發出恐懼的叫喊,那是近百萬的喊聲,匯為洪流,聽得陳星頓時背脊發麻。

  陰陽鑑瞬間威力全開,所有的鏡子在這一刻與幻世相聯,被關在鏡內長安的活屍一瞬間全部穿過通道,湧了出來!

  城內到處都是慘叫,項述翻身上馬,幾下猛催,馬匹順著短瓦沖上二樓,再凌空一躍,沖上樓台,緊接著項述飛身上了欄杆,再借力躍起,反手拉開一把半人高的大弓,掄成滿月——

  陳星掙開苻堅束縛,衝出樓台高處,喊道:「破!」繼而竭盡全力,雙手祭起心燈之光,催到極致,項述那箭將離弦未離弦之際,爆出閃耀光芒,化作一桿光箭,破空之聲響起,飛射而去!

  那一箭在暗夜中拖出一道閃亮的軌跡,準確無比,「叮」一聲擊中馮千鎰手中的陰陽鑑,霎時陰陽鑑在空中翻滾,飛了出去。陳星大聲喝彩,快步衝下角樓,項述從高處落下,馮千鎰憤然嘶吼,袍下射出滾滾黑煙,朝著陰陽鑑疾飛追去!

  「截住那面鏡子!」陳星不顧一切,大聲喊道。

  下一刻,又是一箭,從縱馬沿著長街疾奔的拓跋焱手中發出,如流星般接力,第二下擊中了鏡子。陰陽鑑再發輕響,劃出一道弧線,飛向角樓。

  眼看飛鏡距離陳星已不足三十步,再次落地,高處卻驀然飛來一箭,斜斜掠過,「叮」一聲射中陰陽鑑邊緣,鏡子再次翻轉,飛向陳星。

  角樓上,苻堅收起長弓,雙目充滿驚懼,難以置信地望向長安城。

  陳星如願以償,拿到了陰陽鑑,顧不得避讓,站在角樓下,將這法寶一祭,開始施法。

  白光發出,嗡嗡震盪,在長安城上空迴旋的符文接二連三飛來,被吸回鏡體。

  「豈能讓你壞了我的好事!」馮千鎰狂吼道,拖著滾滾黑氣朝陳星飛來,說時遲那時快,項述一個側身,滑到陳星身前,反手將長弓一掄。苻堅在高處吼道:「放箭!射殺妖人!」

  禁軍箭矢紛紛離弦,朝著空中射去,馮千鎰顯然並不畏懼尋常刀兵,只忌憚項述手中光箭,猛地拔高。趁著這機會,陳星逆轉陰陽鑑,將那漫天黑氣一收,成功地全部收回了鏡內。

  霎時長安城內滔天的怨氣恢復原狀,但四面八方仍然傳來痛苦大喊。

  項述:「將活屍吸回去!」

  「吸不動!」陳星說道,「只能吸怨氣!全跑出來了!」

  苻堅匆匆下樓,喝道:「述律空,給朕解釋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項述:「會給你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堅頭!你確定要在此處囉嗦?」

  「報——」禁軍護衛衝來,喊道,「陛下!城中到處都是活死人!」

  拓跋焱策馬前來,喊道:「回守皇城!回守皇城!保護陛下!」

  苻堅憤怒無比,卻無計可施,只得揮手,下令退回宮中。戌時,禁軍簇擁苻堅回宮,項述讓陳星上馬,多虧拓跋焱早做準備,提前重新安排了城防,全城五萬禁軍如潮水般,紛紛回守長安內城。

  然而好景不長,到得宮前時,忽然內裡傳來恐懼哀嚎。

  「宮中也有。」拓跋焱的血液彷彿凝固了,說,「快!都去!將鏡子帶著!」

  陳星試著用鏡子來吸活屍,奈何那陰陽鑑經馮千鎰用怨氣煉化後,已相當不穩定,不住震顫,只恐怕強行催動,鏡中世界的怨氣又將一剎那爆發出來,他當即喊道:「不行!這鏡子快要炸了!」

  項述帶領麾下眾武士,朝他們解釋了經過,陳星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只見苻堅表情十分凝重,隨即項述又做了個手勢,眾人紛紛應和,竟毫無畏懼,要衝進宮內,迎戰這伙突然出現的魃。

  「慢著!」苻堅忽然道。

  眾人不約而同望向苻堅,苻堅沉默片刻,而後說:「拓跋焱,召集城中軍隊,傳令四位大將軍,能找到一個是一個,禁軍在城內營救民眾,能救多少是多少,隨朕移駕阿房宮。」

  項述冷冷道:「你想放棄全長安的百姓?」

  苻堅怒道:「城中已亂成這般,夜中伸手不見五指,如何調集軍隊!」

  項述喝道:「堅頭!你一身膽識都被狗吃了麼?!」

  苻堅吼道:「述律空!你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

  「別吵架!」陳星忙道,「項述!」

  陳星以眼神示意,項述深呼吸,只得作罷。拓跋焱馬上吩咐備馬,暫時放棄未央宮,跟隨苻堅出城而去。

  長安城中到處都是慘叫與哀嚎聲,尋常凡人一見魃妖,恐懼之情更甚於畏死之心,尖叫聲嘶力竭。陳星與項述並肩策馬,項述卻忽然轉身,縱馬離開。

  「你去哪兒?!」陳星著急喊道。

  項述遙遙喝道:「看好了馮千鈞!」

  陳星要調轉方向追著項述而去,側旁苻堅衝來,一手拽住他的坐騎韁繩,喝道:「走!陳天馳!你給我解釋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放我走!」陳星說道。

  苻堅:「先解釋清楚!否則哪裡也別想去!」

  陳星不敢跳馬,只得跟隨苻堅出了城,並簡單解釋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其時仍不斷回頭,擔憂項述安危。苻堅卻提醒道:「那麼這魃妖,又該如何對付?」

  「斬下它的頭。」陳星喘息道,「切記不可被咬傷或抓傷,活屍俱帶有屍毒。」

  拓跋焱追了上來,聽到對話,苻堅隨之示意,拓跋焱便一點頭。陳星又道:「還有一個辦法,是用火燒它們。」

  這個辦法雖然是陳星自己想出來的,但無論什麼妖怪,只要燒成灰了,自然也不能為禍人間,火燒之後,還可遏制屍毒散佈。

  苻堅說:「得設法將它們引到阿房宮外,再用火油與硝石罐,一把火全燒了。」

  陳星聞言不得不佩服苻堅,果然身為北方帝王,多少有點真本事。在長安城內決戰,不僅容易誤傷百姓,更施展不開,但眼下一出京城,城外頓時地廣人稀,曠野中又有眾多草木,反而更方便對付。

  「冠軍將軍到——」有人喊道。

  「虎威將軍到!」

  苻堅朝廷中,一眾武官很快反應過來,追著皇帝出了城,部隊越來越多,到得後來,平原上足有二十萬軍隊,浩浩蕩蕩地馳往城外三十里處的阿房宮。

  「駕!」陳星出得城後,撥轉馬頭,掉頭去找項述。

  「人呢?」陳星簡直心急如焚,進得長安城時,手中煥發心燈光芒,頓時驅散了滿街的活屍,清出一條路來,許多活屍追上百姓,按倒在地上口就咬,眾多凡人正在竭力擺脫,哭喊的哭喊,廝殺的廝殺。

  陳星所過之地,活屍紛紛恐懼逃離,陳星又喊道:「從白虎門出去!去阿房宮!陛下在那裡!」

  百姓發足狂奔,陳星怕奔馬踩踏到無辜的人,只得棄馬步行,他隨便抓住一個人,喊道:「大單于呢?看見大單于了嗎?」

  有人畏懼地朝城內方向看了一眼,陳星便知項述又殺回去了,於是快步衝進街道。

  此時項述已聚集了上千人,兼有胡漢,人越來越多,正在與長街上攢動的魃群對抗。不少百姓撿來兵器,慌慌張張地加入了這一隊人,也不知項述身份。有胡人認出項述的,便拚命衝殺,項述以匈奴語朗聲喝道:「斬敵頭!」

  眼看項述兩面被困,長街盡頭卻有一道光射來,破開黑暗,活屍大軍紛紛哀嚎潰散。項述驀然轉頭,只見陳星站在街頭,傲然而立,臉上帶著隱約的怒容,手中綻放出溫潤白光。

  項述:「……」

  陳星怒道:「你又做什麼!」

  項述吹了聲口哨,四周組織起來的臨時軍紛紛朝他集隊,他策馬前去,伸手,與陳星借力一拉,陳星坐上了馬。

  「出城!」項述喝道。

  長安四門大開,到處都是倉皇夜奔的百姓,項述則率領眾胡人騎兵,不知何時又從長安城內救出了不少人,鬧哄哄地聚成一群,有胡有漢,正充滿擔憂地看著項述。

  皇宮方向,出現了一個手執長戟的黑影,觀那身形,正是在鏡中世界追殺他們的影子騎士。

  項述正想拉開長弓,奈何那距離實在太遠,黑夜間更不好取準頭,只得作罷。陳星拍馬追來,項述深吸一口氣,看了他一眼。

  「他們已經撤上官道了。」陳星說。

  項述收弓,說:「隨我殺回去,我有話要問馮千鎰。」

  「不行!」陳星說,「項述!不要衝動!」

  項述說:「你的心燈能驅逐魃群,跟我走!」

  陳星說:「那他們呢?!」

  陳星示意項述看他救出來的男女老少,忽然間他覺得項述在這種時候,實在是非常可靠。

  項述放棄了這個打算,陳星說:「走!另行計議。」

 

 

24 邪術朕的功業蓋世無雙

  「馮千鈞呢?」項述馭馬上了官道, 帶著上萬人前往城外阿房宮。

  「拓跋焱派人保護他了!」陳星說, 「安全得很。」

  天邊露出魚肚白, 天亮時,漫漫蒼天卻陰雲密佈,太陽躲在了雲層後, 四處儘是陰風,項述上了一座小山坡,眺望這千古長安城, 內裡已死氣沉沉。

  「我不明白馮千鎰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 」陳星說,「真是狗急跳牆了。」

  「他想救馮千鈞, 」項述說,「很難理解?」

  陳星:「他若真有這念頭, 又何必將馮大哥扔進鏡裡?」

  項述說:「救回馮千鈞,為的不是手足之情, 而是要用他。」

  「用他做什麼?」陳星難以置信道,忽然被項述這麼一提醒,頓時明白了:馮千鈞一旦被怨氣附身, 又能驅使森羅刀, 當發揮出極其強大的力量。被怨氣洗練過的家傳法寶也將成為馮千鎰這妖人的最大助力,爆發起來,誰也不是對手。

  幸虧救下了人,否則若落在馮千鎰手中,接下來就絕不是活屍潮爆發這麼簡單了。

  長安西郊三十里外, 阿房宮前。

  皂河西岸已滿是拖家帶口、亡命奔逃而來的長安百姓,還有更多人正在陸陸續續趕到。大秦的帝國軍經歷了忽如其來的暴亂後,已火速從變故中驚醒,朝苻堅所在之處集合。號稱戰無不勝的北方鐵騎在這一刻顯露出了南征北戰的高效與軍紀,在苻堅強盛無比的個人威望之下迅速集結,先是禁軍,其次是關中軍,再是各族騎衛,將領們只用了三個時辰,便快馬加鞭,趕到阿房宮正殿之中。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慕容垂喝道。

  「安靜!」拓跋焱大聲道。

  苻堅端坐主殿,說:「事出倉促,不及細表,我們手頭有多少人?」

  各族報過兵力,苻堅手下還有三十萬兵馬可調度。慕容垂又道:「昨日清晨已派人送信予平陽太守,正在趕來的路上,帶領十萬勤王軍,明晨可至。」

  平陽太守正是慕容沖,昨天清晨發出去的信,帶著十萬人上路,苻堅心知肚明這舉動分明不是勤王,而是姐姐清河公主死了,帶兵找他算賬來了。

  幸而陳星所述經過,終於令苻堅察覺到慕容家的一絲不妥,但觀慕容垂等人倉促夜奔的情況,又實在不像是同謀。畢竟,若清河公主與馮千鎰勾結謀逆,當不至於不分緣由,連慕容家族人也無差別給搞死了。

  苻堅心中充滿疑惑,卻選擇了不在此事上發作,沉聲道:「清點阿房宮內火油、攻城器械,各部先行駐紮,預備待我命令,反撲長安。」

  「那些傢伙,究竟是什麼東西?」事發之時,王子夜正在用晚飯,被禁軍匆匆架上馬車開始逃亡,滿城文武驟逢變故,科頭跣足,狼狽不堪,更惶恐無措。

  「大單于到——」

  滿朝文武頓時騷動,慕容垂按劍。

  「解釋的人來了,」苻堅嘆了口氣坐下,答道,「聽罷。」

  項述風塵僕僕而入,掃了眾人一眼,絲毫不將慕容垂放在眼裡,陳星隨後而入。

  「什麼情況?」陳星見殿上一時鴉雀無聲,覺得有點不對勁。

  「正等你倆呢。」苻堅道,「說罷,說個明白。」

  陳星一瞥項述,項述點頭,示意他說就是。主殿內一時劍拔弩張,慕容家所有將領都微微發抖,猶如下一刻就要上來亂劍捅死項述,為清河公主報仇。但見慣了項述身手的陳星很清楚,只要苻堅不參戰,這裡哪怕全部人一擁而上,都敵不過項述的一根手指頭,這傢伙實在是太、強、了!

  「從何說起呢?」陳星也累了,走到苻堅面前的台階上坐下,朝殿內諸人說道,「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我看真正的始作俑者,卻是陛下,以及在場的各位,也難逃罪責。」

  霎時殿中叫囂起來,無不怒斥陳星,待得眾人安靜後,項述忽然道:「只可憐了長安城中的無辜百姓,因你們的南征北戰、好大喜功而死於非命。」

  「朕的功業蓋世無雙!」苻堅帶著威嚴的聲音道,「唯獨嬴政能與朕比肩,若非朕收復北方全境,今日死的人只會更多!」

  陳星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可你殺了多少人?自己算算清楚!你們的每一次征戰,死傷數以十萬計!釋放出了多少恨意,多少凡人臨死前的不甘,在天地間徘徊不去,聚為怨氣。魃亂才從這其中而生……」

  陳星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這一系列事情發生的經過了。他在殿中侃侃而談,從零零碎碎的片段中,串起了滿長安活屍肆虐的整個經過——馮家為了推翻苻堅,多年來隱忍不發,購下驅魔司原址,在松山建起了新的西豐錢莊。

  而就在挖開驅魔司總署,填埋峽谷時,馮家人無意中找到了驅魔師們留下的陰陽鑑,以及法寶的駕馭法門。

  於是為了對抗日益擴張的秦國,馮千鎰喪心病狂,一發不可收拾,開始設法將戰死的百姓轉化為魃,再吸收天地間的怨氣,予以煉化,在鏡中世界煉出了黑影武士,以及那名將領,等待合適的時間,再將這一支活屍軍隊從鏡中放出,推翻苻堅。

  「你為他提供了最強大的力量,」陳星說,「以及最合適的材料。」

  殿中忽然沉默不語。

  「你們還未曾回答,」慕容垂陰惻惻道,「馮家謀逆,為何要殺我侄女?這事與清河公主又有什麼關係?!」

  王子夜馬上出言打斷,問道:「馮千鎰是如何轉化魃的?他天生就熟悉這等秘術?」

  「這是一種邪術,」陳星答道,「在我所學之中未有記載,具體的過程,只有問他自己才知道了。」

  拓跋焱開口道:「我們現在掌握的情報少之又少,就連敵方擁有多少兵力都無從知曉,以目前的情況看來,不會低於二十萬……」

  一問一答之間,竟是繞過了慕容垂的質問,當著苻堅的面,大家都不想提及清河公主參與謀反一案,只希望盡快把這件事揭過去。

  苻堅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開始觀察慕容家眾人神色,有人已經意識到這點,並現出驚懼神情,看來確實是全不知情。

  項述答道:「初步估測,至少有三十萬活屍。」

  「這麼多魃,全部藏在一面鏡子裡?」王子夜難以置信道,「究竟是從何處找來的?」

  陳星答道:「對,正是這面鏡子,也許是從中原的戰場上找來的罷,這世道活人不多,死人還是很好找的。」

  說著陳星祭起陰陽鑑,法寶在他手中黑氣繚繞,緩慢浮空旋轉,眾人一驚,又是紛紛退後。

  「不用擔心,」陳星說,「法寶我已經回收了,魃們也全部被放了出來。現在只能等待時間,找個合適的地方,慢慢將陰陽鑑中的怨氣一點一點釋出,再予以淨化,短時間內,儘量不再去動它。」

  王子夜又道:「小兄弟既然是驅魔師,想必是能淨化這件法寶的。」

  項述卻沉聲道:「哪怕成功,法寶也不能交予你們所用。」

  陳星正要回答,卻被項述這麼一打斷,心道莫非你們還在打這件法寶的主意不成?

  王子夜又問:「法寶暫且不論,重申一次,小兄弟既然是驅魔師,想來也有對付馮千鎰這妖人的奇招?」

  「沒有。」陳星答道,「老實說,萬法歸寂之後,世間驅魔師就無法再行收妖驅魔,眼下我是例外,唯一的長處,也只能有限地驅驅怨氣,自保則以。馮千鎰那一方,所調用的乃是充盈怨氣,此消彼長,更是猖狂。」

  「如果陛下不願意盡快停下征戰與屠殺,」陳星又道,「今天的慘劇,來日一定還會重演。我的話說完了。」

  苻堅臉色陰沉,自從王猛死後,還是頭一次有人敢這麼當面直斥其非,戳的又儘是苻堅的痛點,若不是正處於非常時期,光是這幾句話就能讓苻堅大怒,當場罰他五十廷杖。

  拓跋焱再次打了個圓場,朝苻堅說:「既然整件事的經過已經清楚,臣請命,與大單于、陳星一同殺回長安,擒獲馮千鎰!」

  苻堅回過神,沉吟片刻,直視項述,項述則朝苻堅一揚眉,答道:「老巢被搗,不是說著玩的。」

  苻堅只得說:「禁軍暫時交予你調度,大單于,你我恩怨,待此亂平定後,再行清算。其間若有人朝你尋仇,違令者可斬。」

  本該滿殿嘩然,但慕容家眾人已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紛紛帶著仇恨目光望向項述,默不作聲。

  「禁軍留給你,」項述說,「捉拿馮千鎰,我二人足以,帶兵回去,不過是誤了兒郎們性命。」

  「朕豈是這等貪生怕死的廢物?!」苻堅怒道,「朕尚能戰!王子夜!傳令三軍!開兵器庫房!」

  項述與陳星從正殿離開,陳星心不在焉,然而就在經過慕容垂身邊時,忽然聽到一句話。

  「小兄弟為止人間殺戮,四處奔波,」慕容垂低聲道,「當真操碎了心,襄陽匆匆一面之後,可有好久不見了。」

  說著,慕容垂取下面具,露出被燒傷的瘕痕。陳星驀然一驚,想起那天帶著項述逃出城時,滿車火油衝進刺史府後,與慕容垂打的照面!

  項述卻不易察覺地擋住了陳星。

  「現在沒空找你麻煩,慕容垂,給孤王老實點。」項述冷冷道。

  陳星心神不定,剛出殿外,便知道此事一定難以善罷,哪怕能洗清清河公主一事,慕容垂為報仇,也不會放過自己。

  項述一巴掌拍在陳星背後,陳星被震得差點吐血。

  「你幹嗎?」

  項述嘲諷道:「你怕慕容垂?」

  陳星收斂心神,朝拓跋焱道:「馮大哥情況如何?」

  拓跋焱示意跟他走,馮千鈞正安然無事,被軟禁在阿房宮半山腰的一座偏殿內,陳星進入時,雙方同聲驚呼。

  「太好了,你沒事。」陳星道。

  馮千鈞疲憊不堪,聽完經過,說道:「這下無論做什麼,都再無法挽回了,但我終歸得去親手阻止大哥。」

  陳星嘆了口氣,徵求地看項述,項述卻說:「大致經過雖已理清,卻仍有許多疑團,馮千鎰……他是從哪裡得到轉化『魃』的技巧的?」

  房中,項述與拓跋焱、馮千鈞、陳星四人席地而坐,現在這等情況,越是十萬火急,就越是需要鎮定,必須先找到對付馮千鎰的辦法,否則貿貿然回到長安城內,只會大夥兒一起送死。

  陳星自是有恃無恐,反正有歲星加護,人生從來就有驚無險。但對項述而言卻絕非如此。

  陳星想了想,說道:「驅魔司中按道理不會有驅使怨氣的法門,以及將死人用這種情況復生的邪術。我可以肯定,這些絕不是他從地底下挖出來的。」

  「也就是說,」馮千鈞道,「大哥是從別處學的。」

  項述說:「興許還另有其人,教給他這些邪術。」

  陳星插口道:「也可能是他因緣際會,得到了某些秘卷。」

  項述朝馮千鈞問:「那廝平日有什麼異人朋友不曾?」

  馮千鈞自小與兄長分開,偶爾上京見面也不過寥寥兩三載,兄長平時在做什麼,近乎一無所知。

  馮千鈞搖了搖頭。

  「記得咱們在隆中山裡碰上的妖人麼?」項述說。

  陳星想起來了,昨日黃昏時,馮千鎰臉上也戴著一副與那夜神秘人相似的面具。

  拓跋焱道:「也即是說,背後尚有人主使。」

  項述稍一點頭,沉吟道:「此人極有可能,就在宮中。」

  陳星說:「也許是清河公主身邊的宮女?雖然我也在懷疑,這面鏡子究竟是怎麼又從宮裡回到了馮千鎰手中,但眼下情況,這點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項述卻道:「不,這很重要。」

  拓跋焱微微皺眉,陳星便朝他大致講述了隆中山之事的經過,四人開始尋思,推測,大致拼湊出了一個雖不完整,卻勉強能說通的故事。

  「有人掌握了復活屍體、製造魃的邪術,」馮千鈞喃喃道,「授予我大哥,並說服了清河公主,至少目前看來,公主、我大哥,以及隆中山內那神秘人,俱是這一夥邪術組織內的黨羽。」

  陳星頓時如夢初醒,這麼說來,反而更說得通些!畢竟馮千鎰雙腿不能行動,又長時間待在京城,四處蒐集怨氣來煉化陰陽鑑,再將數十萬活屍全部輸送到鏡中世界裡,明顯不太合理。

  但隱隱約約,他又察覺出項述彷彿還有許多話未說。

  「項述?」陳星碰了碰項述的胳膊。

  項述剎那便轉了眼神,略帶防備地看著陳星。

  「有什麼就說出來罷,」馮千鈞苦笑道,「你看我兄長都成這樣了,該說的不也得說?」

  項述沉吟良久,久得陳星想開口說「算了算了」的時候,項述終於開始回憶。

  「五年前,還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項述道,「敕勒盟中,來了一名大夫,名喚克耶拉。」

  陳星:「……」

  陳星有預感,認識項述以來,最大的懸案,也許就要真相大白了。

 

 

25 逆襲死亡,永遠不是結束

  「那年我父親諸病纏身, 痛苦不堪, 」項述淡淡道, 「若將養著,還能活個三五年。」

  「我聽說過,述律溫大人晚年常受戰傷困擾。」拓跋焱也想起來了, 說道。

  項述點了點頭,說:「克耶拉為我父親看過病後,留下了一味藥, 傳說是能治癒百病的靈藥。」

  陳星幾乎是馬上抓住了關鍵點, 詫異道:「他長什麼模樣?!」

  「蒙面,」項述說, 「裹頭,身上有股氣味, 是名漢人,卻用了胡人的名字, 雙足行動如常。」

  陳星:「……」

  項述:「他與父親談論諸多生死之事,父親十分信任他,最終喝下了他所交付的藥。其後, 他便南下離去, 而父親在七日後的一個午夜,也安然辭世。」

  陳星眉頭微皺,還沒來得及問,項述卻說:「但就在第二天中午,他的身體發生了屍變, 那會兒我還不知道『魃』是一種妖怪,眼睜睜看著他死而復生,成為一具活屍……

  陳星不由得背後發涼。

  「幸而尚未完全成妖,」項述說,「便已被族中長老們送與天葬。料理完此事後,我始終放不下心,離家南下,追蹤此人蹤跡。於是在遼河南岸,發現了整村皆成活屍的瓦倫奴部。」

  原來如此……陳星總算知道項述為何如此在意魃的來歷了。

  馮千鈞說:「我們不妨假設一下,這名大夫,就是指點我哥的幕後主使。」

  項述點了點頭。

  陳星心中盤算,也就是說,最初的「魃」,應當是喝下某種溶藥,在死後進行變化的。但這數十萬活屍,總不至於每一個都喝了這種藥,否則光是配藥都累死了對方。

  無論如何,項述所言雖不能解決燃眉之急,卻讓他們有了目標。

  拓跋焱說:「天馳,你提及交戰時要當心不能被抓傷或咬傷,卻是為何?」

  「屍毒,」陳星說,「魃身上都帶有屍毒,一定要非常當心。」

  馮千鈞問:「被抓傷會怎麼樣?」

  「會死。」陳星說,「越是久遠不腐的活屍,身上的毒性就越猛烈,千年魃甚至能借助身上的屍毒來形成瘴氣,也即是古墓中常說的屍瘴。」

  項述忽然道:「中毒之人,不久後也將成為一具活屍。」

  陳星倒是不知道毒性入體後,還會再次產生變化,項述卻說:「我親眼看見瓦倫奴部中,有兩名倖存者,屍毒發作,數日之後,化身為魃。」

  「還能這樣?」陳星喃喃道,但這麼想來,竟是完美地詮釋了,鏡中世界裡的數十萬活屍究竟從何而來!

  項述:「非但如此,黑影武士與將領的武器上亦帶有屍毒,須得非常小心。」

  拓跋焱頓時變了眼神,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右手按在左臂上。

  此刻外頭傳來響動,苻堅不待通傳,便已推門而入,拓跋焱與陳星便起身,唯獨項述依舊坐著,馮千鈞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苻堅只朝項述說:「斥候回報,長安城中,湧出了大量你們所言的『魃』,正越過西門,預計半日內將來到阿房宮。」

  項述沉默不語,苻堅說:「此來只為交代你們一事,無論何時回長安,都必須拿到清河公主與馮氏是為同黨的證據,否則慕容家朝你尋仇,朕沒有證據在手,服不了人心。就這樣,朕預備打仗去了。」

  項述嘆了口氣,隨手拄劍,起身,苻堅冷冷道:「述律空,你還想與朕動手不成?」

  陳星待要阻攔,項述卻道:「死人是不會造反的,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料理。」

  苻堅怒道:「慕容垂正帶兵抗擊東來魃群,大單于,你若陣前斬我保家衛國的大將,就是與天下人為敵!」

  陳星馬上按住案上的劍,是時又有禁衛匆忙來報,喊道:「陛下!大事不好!宮後皂河西岸圍地,有妖怪了!」

  眾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馬上起身,快步到得高地上,苻堅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忙下了宮內角樓。

  遠方,供百姓休憩的圍地中發生了一場騷亂,禁軍正在外圍守衛,疏導百姓逃離,並手持武器,上去斬殺怪物。

  屍變了!陳星馬上轉頭,朝拓跋焱道:「把百姓帶出來!不要再讓任何人被咬到了!」

  項述則只是看了一眼,就說:「沿皂河兩岸全部封鎖,築起防禦工事。」

  拓跋焱前去下令,示意三人在此等候,他匆匆下得高台,到得河畔,除去肩甲,露出有力的臂膀。左側上臂,於河水中倒影清晰可見,在刑場中被斬破的傷口上,帶著肉眼可見的紫黑色。

  不多時,遠處竟是起火了,火箭飛射,火油爆開,陳星頓時震驚了。

  「苻堅!」陳星難以置信,大喝道,「你在做什麼?!」

  一部分百姓逃離圍地後,苻堅竟是令人放火,把那些受傷卻未死的,甚至還有不少躲避尚完好的人,一併全部燒死!東風裹著烈火,吞噬了整個阿房宮一側的圍地,剎那烈焰衝天,哀嚎四起,四面八方大軍嚴陣以待,堵住了圍地出口。

  陳星已不知該如何評價,項述卻一手按住了陳星眉眼。

  馮千鈞頓時破口大罵道:「這混賬!混賬!」

  項述沉聲道:「走,抓緊時間。」

  「稍等,我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拓跋將軍!」陳星見拓跋焱正站在河畔,忙喊道,「我們出發了!你要一起嗎?」

  拓跋焱忙轉身過來。

  長安城,未央宮中,馮千鎰已登上了大殿,坐在苻堅的龍椅上,一身黑火熊熊繚繞。

  黑鎧將軍帶領一眾影子武士,林立於含光殿內,場中一片死寂,馮千鎰撫摸過膝前通體漆黑的森羅刀,喃喃道:「如今,你也大可報仇了……」

  黑鎧將軍摘下頭盔,緩緩單膝跪地。

  馮千鎰低沉嘶啞的聲音說:「等這一天,等了實在太久。」說著抬起頭,望向殿外的虛空,朗聲道:「吾主,駕臨罷!我們正恭候著您!」

  然而在陰沉的天幕之下,什麼都沒有發生。

  「凡人不過是一群愚蠢的廢物,」馮千鎰的嘴唇不斷哆嗦,彷彿不易察覺地激動起來,「唯有您的力量,方能千秋萬世——」

  陳星帶著三人出現在了長安城的西門處。滿城的活屍已人去樓空,全部被馮千鎰放了出去,撲向阿房宮了。

  長街上空空蕩蕩,是時只見含光殿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影子武士,看那架勢,足有近兩萬人。

  項述想了想,說:「這就分頭行動罷。」

  四人在來前就已商量好稍後的計畫,陳星點點頭,項述說:「若抓不住,就直接殺了,不用強求留活口。」

  說著,項述又一瞥馮千鈞,絲毫不客氣。馮千鈞也懂項述是在警告他,絕不可有絲毫心軟,只得按捺住火氣,答道:「放心,只要找回森羅刀,我不會放過他。」

  「我盡力而為,」陳星說道,「怕就怕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直接動手。」

  項述說道:「你與馮千鈞單獨出現,他不會馬上動手,何況你的運氣不是很好麼?」

  陳星一笑,端詳項述,說:「大單于,你好聰明。」

  「動手。」項述說。

  陳星祭起陰陽鑑,黑氣爆發,轟然將項述與拓跋焱、馮千鈞三人吸進了鏡內。

  鏡中,未央宮前,地磚殘破不堪,含光殿外如同被地震清洗過,大戰的痕跡歷歷在目。

  「這是我做的?」馮千鈞難以置信道。

  項述懶得朝馮千鈞描述,拓跋焱還在出神,感嘆:「這就是鏡中世界?」

  項述指向含光殿一側的銅鏡,安排兩人埋伏。

  現世長安,未央宮中。

  馮千鎰彷彿正等待著什麼?

  陳星不由得又生出了疑惑,畢竟那名黑鎧將軍並未率軍包圍攻打阿房宮,多半現在正留在馮千鎰身邊守護,而派出去的先頭部隊,只是尋常的最低級的活屍。

  陰風吹過,陳星忽然有種強烈的不安全感,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項述分開,兩人隔著一面鏡子,心燈便彷彿失去了法寶的效力。

  陳星深呼吸,閉上雙眼,復又睜開,走向含光殿前。

  他看見了守衛在殿外的上百名影子武士,隨著他的到來,所有武士同時抽出刀劍。

  「有這麼緊張麼?」陳星朗聲道,「馮千鎰,我有幾句話問你。」

  說著,陳星伸出一手,手中綻放出心燈光芒,那光芒璀璨無比,瞬間照亮了含光殿外,影子武士不似低級的活屍,並不因這白光的到來而恐懼四散,卻終究略有忌憚,稍稍朝後退去。

  「我給過你機會了,」馮千鎰冷冷道,「陳星,你當真愚蠢至極!直到現在,還天真地妄想,用你那點毫無法力的心燈來試圖挑釁我?!」

  陳星走上台階,走進殿內,四周儘是執刀劍的影子武士,將他重重包圍,只要馮千鎰一聲令下,便足以將他斬成碎塊。

  「我現在也給你一個機會,」陳星說,「回頭吧,馮千鎰。放下你的執念,你還能懸崖勒馬。」

  馮千鎰霎時爆發出一陣大笑:「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叫作懸崖勒馬?」

  他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陳星,一字一句道:

  「清河公主雖是鮮卑人,十四歲便家破人亡,舉家被遷至長安,與不到十三歲的幼弟,一同充作苻堅的玩物,被囚於不見天日的深宮之中,受盡屈辱!但凡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便令全族死無葬身之地,這叫執念?」

  「待得你在戰亂中,被秦國的軍隊殺死妻子,捅死兩個孩子,用車輪碾過你的雙腿,令你從此成為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廢人,你千萬要記得,今日說過的話,再來慷他人之慨,勸你自己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陳星淡淡道:「你忘了,家破人亡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個。」

  馮千鎰霎時愣住了,陳星又笑道:「我這死全家的事,個中內情,還全是你告訴我的。否則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我爹娘當年被誰絞死來著。」

  馮千鎰竟是忘了這件事,怒吼道:「你這陳家的不肖子孫!不思報這國仇家恨,不忠不孝,更有何顏面來指責我?!」

  「醒醒吧!馮千鎰!」陳星驀然一聲震喝,「你這報仇的手段,與苻堅又有何異?!你又釀成了多少悲劇?!你將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施加給長安城中的千家萬戶,你比苻堅還要不如!」

  馮千鎰爆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緩緩道:「你以為這就是結束麼?生老病死,乃是人間至苦,死亡,永遠不是結束……待得吾主降臨人間,這些死去的人,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活在人世……」

  陳星心頭一凜,為的就是這句!終於套出來了!

  「是誰?」陳星眯起眼道。

  馮千鎰抬起一手,緩緩指向站在身前、守衛王座的黑鎧將領,嘲諷道:「你還不明白麼?也是,如今世上驅魔師只剩你一人,以你這區區綿薄之力,又要如何阻擋吾主的降臨呢?」

  話音落,那黑鎧將領緩慢摘下頭盔,露出那俊秀的臉龐。

  氣氛肅靜,本該配合一下,震驚喝出「是你?!」的陳星淡定地說:「不好意思,我真認不出你主人是哪位。」

  馮千鎰怒了,喝道:「他不是吾主!不過是讓你看看!你知道他是誰麼?他是中原大地的王!近百年前,晉時的趙王司馬倫!」

  陳星:「……」

  陳星瞬間想起,隆中山內被覆活的那名前朝王爺,楚王司馬瑋!

  「你們還復活了幾個?」陳星臉色一沉,問道。

  馮千鎰緩緩道:「自我得到陰陽鑑那一天起,便時時刻刻,等待著這重生之時。今日過後,你是無緣得見了,來日,八位先王將逐一復生……」

  陳星頓時背脊發涼,退後半步,只聽馮千鎰又道:「一統神州大地,哪怕驅魔司再現世,亦無法阻攔,何況是你?!將他拿下!陳天馳,我是為了你好,待你得到這永生,你便知道永生的好處……」

  話音落,司馬倫的屍身已朝陳星大步走來,陳星一手背在身後,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來了,一催陰陽鑑,纏繞在鏡上的怨氣發動,霎時大殿內的數面銅鏡迸射光芒。

  項述、馮千鈞與拓跋焱同時衝了出來!

  馮千鎰早知陳星獨自前來有詐,提前派出武士,將大殿外圍得水洩不通,萬萬未料,陳星竟是利用陰陽鑑的鏡中世界通道,擺了他一道!

  頃刻間馮千鈞直取馮千鎰,項述揮出大劍,疾取司馬倫,陳星馬上抽身而退,躲到屏風後,拓跋焱在空中轉身,盪開長戟,逼退衝進殿內的影子武士,守在陳星面前。

  場中頓時一片混亂,含光殿內能容納的武士有限,項述搶到先機,「噹」的一聲巨響,將司馬倫頓時劈得直飛出去!兩人眨眼間已交換數式,司馬倫手持一把漆黑長劍,在項述劍招之下,竟是不斷後退!

  馮千鈞已一步衝到馮千鎰面前,伸手扼住兄長,將他從王座上狠狠掀了下來!

  陳星見狀道:「保護我!」

  拓跋焱雖不及項述,卻也是一騎當千的英勇武將,守在陳星跟前,又一式逼退潮水般湧入大殿、欲援救馮千鎰的黑影武士。

  陳星暫且棄了馮千鎰不管,全力祭起心燈,雙手稍攏,做施法手勢,只見心燈白光越來越亮,到得後來,竟是於含光殿內刺目不可直視!

  隨著陳星釋出的光芒閃耀,充斥殿中,所有影子武士頓時心生畏懼,項述那大劍劍身上的九個符號亦逐一亮起。

  強光裡,馮千鈞按著兄長,馮千鎰在王座下猛力掙扎,現出詭異的笑容。

  「千鈞,你啊……」馮千鎰艱難地開口道。

  馮千鈞怒吼道:「為什麼要害死清河?!」

  「她……沒有死……只要你聽我的……」馮千鎰緩緩道,「撿起……你的刀吧,我答應你,只要聽我的,你的這個心願……」

  馮千鈞:「……」

  霎時間,馮千鎰張開口,輕輕地吐出了一口黑霧,噴在了弟弟的臉上。

  光芒之中,項述將平生功力施展到了極致,收劍,出劍,震喝一聲。

  「破——!」陳星與項述同時喝道。

  只見重劍掄出了一道扇形的光面,帶著天崩之勢直揮出去,司馬倫舉劍格擋,在那心燈的強光之下,劍斷!

  但就在重劍擊中司馬倫胸鎧的剎那,陳星脖頸驀然一緊,呼吸受阻,卻是被藤蔓緊緊纏住脖頸,拖到了大殿柱子前!

  下一刻,重劍與司馬倫護胸黑鎧撞擊,卻因失去陳星的心燈力量而只能將他撞飛出去,司馬倫在空中一個翻身,反衝向項述,一拳抵在他胸膛,將他打飛出去!

  拓跋焱一驚,撞開陳星,另一道藤蔓從橫裡捲來,將他結結實實地捆在了柱上!

  項述被擊中的那處,正是陳星日前為他接好的肋骨斷折點,當即一口吐出鮮血,兩眼發黑,陳星撲向項述,正要將他拖開,短短剎那,殿中藤蔓從地下鑽出,帶著荊刺,將三人重重圍困捆綁。

  馮千鈞渾身浴火,橫持森羅刀,守在馮千鎰面前,雙目血紅。

  馮千鎰好整以暇,爬上王椅,依舊坐定,緩緩道:「大驅魔師,若換了萬法歸寂以前,你我尚可一戰,只可惜現在天地靈氣盡失,單靠你手中那一星燈火,就認命罷……」

  陳星與項述被捆在一起,綁在了柱上,項述竭力掙扎,兩人都無法掙脫,陳星幾乎整個人都被捆在項述的身上,越陷越深,那藤蔓持續收緊,連著整根柱子發出輕響。

  陳星:「……」

  項述仍在艱難對抗,手中大劍已不知去了何處,陳星整個人被壓在他的身前,項述轉過手臂,護住陳星,藤蔓緩緩移動,開始勒得更緊。

  陳星:「怎麼……辦……」

  項述:「想辦法……叫醒他……」

  項述先是呼出一口氣,再全力吸氣,要崩開那藤蔓,藤蔓的韌性卻更強。陳星感覺身體要被壓爆了,斷斷續續道:「馮……大哥,快醒來!」

  馮千鈞不為所動,雙目一片血紅。

  拓跋焱被勒住脖頸,睜大雙眼,抓著藤蔓,不住拉扯。

  馮千鎰緩緩道:「三位,今日就到此為止了。」

  「你的……運氣呢?!」項述咬牙苦撐,其時荊棘藤蔓長滿倒刺,勒破了兩人上衣,刺進項述肩背、手臂,刺一倒掛,頓時令他鮮血淋漓。

  緊接著,藤蔓隨之擦過陳星的肩膀,爆出一蓬殷紅的血液。

  「你居然……居然在這種時候……」陳星要抓狂了,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怒斥道,「你居然能硬!這種時候你居然能硬!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硬起來的!!」

  項述:「……」

  鮮血與彼此溫熱的身軀緊緊纏在一起的感受,猶如喚醒了項述的某種嗜血天性,頓時令他血液滾燙,全身不可避免地起了反應。

  「閉嘴!」項述正在做掙脫前最後的準備,奈何稍一呼吸,肋骨處舊傷便劇痛無比。

 

 

26 歸途敕勒川,陰山下

  司馬倫躬身, 撿起地上半把斷劍, 緩慢走向柱上捆在一起的兩人。

  「讓他們多受點苦, 」馮千鎰緩緩道,「一劍刺死太便宜他們了。」

  陳星快要無法呼吸了,項述勉強回手, 將陳星護在了懷裡,身上隨著藤蔓剮過而逐一迸發殷紅血液,開始被藤蔓吸收。

  陳星痛得大喊出聲, 那血液與項述的鮮血混在一處, 兩人渾身鮮血淋漓,沾滿了藤蔓。但不知為何, 項述身上鮮血與陳星出血之處混在一處時,心燈彷彿一剎那就得到了感應, 從他胸膛處發揮出了成百倍的威力,迸射而出!

  項述猛地大喊, 陳星只覺自己要被壓碎了,卻聽到耳畔一聲斷折巨響!

  兩根殿柱同時折斷,整座含光殿轟然倒塌!橫樑、木柱, 連著磚瓦, 乃至四面磚牆都在這藤蔓的瘋狂拉扯中,塌了下來!

  下一刻,廢墟之中,含光殿內巨柱被轟然掀起,司馬倫剛從磚瓦中掙扎出來, 項述已全身籠罩心燈強光,一身黑色衣服,頓時化作雪白鎏金的武袍,沉鐵劍迸發萬道金光,從劍柄到劍尖光芒輪轉,幻化為一把金劍。

  項述雙目一睜。

  「滾去投胎。」項述冷冷道。

  護法武神現世!陳星從磚礫中爬出來時頓時震驚了!曾經只見書中所記載,所謂「護法武神」只以為是個名號,沒想到那卻是描述!

  接著項述雙手持劍,掄出了天崩一招!

  司馬倫的鎧甲剎那破碎,發出一聲狂吼,全身被項述手中金劍上迸發出的烈焰燃燒殆盡!

  「終得解脫,謝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伴隨著屍身灰飛煙滅,刷然四散。

  「你……你……」陳星頓時狂喜,道,「發生了什麼?!剛剛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項述已恢復了原狀,朝陳星怒吼道,「快救人!」

  武神效果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間,接著,陳星不管再怎麼催動心燈,都無法讓他再產生任何變幻。四面八方的影子武士蜂擁而至,項述衝向含光殿廢墟中央,然而磚石之中卻飛射出千萬藤蔓與荊棘。

  馮千鈞的藤蔓頂開大殿房頂,嘴角溢血。

  項述手中重劍發光,幾次要上前,卻俱無法破開馮千鈞的防禦。

  陳星從倒塌的另一邊拖出拓跋焱,所幸拓跋焱身著鎧甲,受傷較輕,先前荊棘亦未在身上留下多少外傷。

  「快醒醒!」陳星焦急道,一手祭起心燈,按在拓跋焱額上。

  拓跋焱驀然醒了,第一件事便是反身抱住陳星,就地一滾,避開陳星背後同時衝來的數名影子武士。

  「得制住他!」拓跋焱一瞥馮千鈞。

  拓跋焱撿起長戟,陳星道:「趁項述分散他的注意力,帶我過去!」

  拓跋焱帶著陳星,單手使長戟,在武士群中衝殺,逼近含光殿中心。項述只覺眼前全是藤蔓,生怕又被馮千鈞纏住,只得覷機脫身,剛一退,拓跋焱便衝了上來。

  「上去!」項述在空中一翻身,將陳星推了上去,拓跋焱到得近前,避開藤蔓,朝後退了半步,橫過戟身讓陳星一墊。陳星借力幾步上了高處,手中綻放強光,提肘,一巴掌摑在了馮千鈞臉上。

  「出魔!」陳星之聲如晨鐘暮鼓,心燈之光飛速侵入馮千鈞體內,怨氣轟然消散,馮千鈞被陳星那一巴掌打得一個趔趄,雙目恢復了神志。

  藤蔓全部消失,拓跋焱與項述馬上轉身,抵擋沖上前的影子武士。

  守衛整個未央宮的數萬名影子武士如同海嘯般湧來,馮千鈞仍站著不住喘氣。

  「你哥呢?!」陳星喝道,「把他抓回去!快!我們已經贏了!」

  廢墟中再次爆發出一陣狂笑。

  「遠遠沒有——」馮千鎰猙獰之聲道,「血陣未成,今日我便不抱更多指望,驅魔師,你終有見到吾主的那一天,屆時整個神州大地,都將臣服於他的腳下——」

  馮千鎰從廢墟中緩慢升起,全身彷彿再次發生了變異,兩眼開始朝下淌著紫黑色的血液。

  馮千鈞望向高處,悲痛喝道:「住手!哥哥!」

  拓跋焱喊道:「抵擋不住了!快想辦法!」

  馮千鈞斜持森羅刀,一聲悲痛大喊,黑火再次從全身迸射而出,緊接著整個未央宮中,乃至長安城內所有的樹木拔根而起,化作漆黑枯樹,朝著含光殿衝來。項述一驚,正回頭望去,陳星卻道:「他恢復理智了!」

  馮千鈞彷彿已能駕馭被怨氣煉化後的森羅萬象,未央宮前已化為枯萎樹人與影子武士的戰場,三人壓力隨之一輕。

  「不愧為馮家人,」馮千鎰飄浮空中,輕描淡寫道,「你終歸有一天,要向吾主獻出這把刀……」

  「住手罷!」馮千鈞喝道。

  馮千鈞雙目帶著憤怒,又是一聲狂喊,黑火飛速竄起,藤蔓隨之從地底現身,朝著空中的兄長飛射而去。項述當即一步躍上藤蔓,從藤蔓上飛奔而去,陳星馬上祭起心燈,只見項述飛身在半空之中,後仰,雙手持劍,身形成為一個漂亮的弧,手中巨劍閃耀光輝。

  「……在這之前。」馮千鎰閉上雙眼,竟是放棄了所有的抵抗,張開雙手。

  項述一劍劈下,馮千鎰肉身頓時筋斷骨折,護身黑氣被心燈之光所破,從空中轟然墜下。

  同一時間,整個未央宮內所有的影子武士失去怨氣支持,盡數被樹人所絞殺。

  馮千鎰如斷線風箏般墜下地面,發出一聲悶響,兩眼望向天空。

  項述落地,馮千鈞收刀,拓跋焱收戟。陳星全身劇痛,已搖搖欲墜。

  馮千鎰拼著最後一點力氣,說道:「太早了……怪就怪我,太心急……」

  接著,馮千鎰全身一陣怨氣散開,雙目圓睜,就這麼死了。

  陳星沖上前去猛烈搖晃馮千鎰,喊道:「哎!別死啊!你給我醒醒!」

  該問的還沒問到,也沒了證據,回去要怎麼交代?!

  拓跋焱忙拉住陳星,畢竟馮千鈞還在一旁,兄長初死,生怕他一時衝動,不受控制。

  項述則始終提防著馮千鈞,馮千鈞很快便恢復如常,歸刀於鞘。

  「你哥死了。」陳星朝馮千鈞說,察看馮千鎰的瞳孔,業已擴散。

  馮千鈞走出含光殿,只見曙光初現,照耀著空無一人的長安,偌大未央宮中滿是屍體,馮千鎰死後,影子武士身上的盔甲盡數化作黑氣消失,恢復了白骨與爛肉,森羅刀所召喚出來的樹妖將活屍絞得零零碎碎,斷肢滿地,所餘無幾的少數半身折斷的活屍,尚在掙扎。

  距逃出長安,又是一夜過去,破曉時分,阿房宮外的平原上,活屍大軍終於浩浩蕩蕩趕到,但就在日出那一刻不知為什麼,卻失去了集隊進軍的陣形,漫無目的地到處啃食,如同不受控制的野獸一般。

  大秦軍隊傾巢而出,攔在了皂河前,點燃火箭,一頓亂射,引燃活屍,又分出兩翼,左右包抄,將三十萬活屍圍困在包圍圈內,朝著河畔中央區域驅逐。

  是時尚有從長安城中逃亡而出的最後一批百姓,混在活屍群內,既要躲避活屍,又要躲避軍隊的亂箭,不住朝外苦苦哀嚎,懇求秦軍放人離開。

  「報——」

  苻堅一身帝鎧,早已嚴陣以待,不待探報開口便已知其所述之事,厲聲道:「一個也不許放出來!但凡被咬傷抓傷,全部趕到包圍圈中去!」

  王子夜與眾文官在旁觀戰,皂河東岸,哀嚎震地,怨氣衝天,黑壓壓三十萬活屍,數目較之軍隊甚至更多,仍在下意識地四處突圍,場面當真壯觀無比,更有軍隊士兵在對抗活屍時遭咬傷,下一刻回頭,已在慕容垂的嚴令下,遭到自己人驅逐進活屍群中,眨眼間被活屍一擁而上,扯得粉碎啃食。

  王子夜道:「陛下,差不多了。」

  包圍圈逐步收攏,方圓十里內的活屍,被全部趕到了指定地點中央,苻堅背後的阿房宮下,一河之隔,存藏於庫房中的攻城用拋投機業已就緒。

  苻堅舉起帝王劍,喝道:「齊射!」

  晨暉之中,河對岸的拋投機全部發動!火罐鋪天蓋地,朝著包圍圈中飛去!火油墜地,炸出無數紅雲,成功點燃活屍群,一陣東風吹來,火勢飛快蔓延。整整一里方圓內,燃燒起來的活屍受激,瘋狂朝外擠去!

  「守住!守住!」大秦各將軍縱馬飛馳,士兵立起盾牌,堅守包圍圈,裡三層外三層,擋住突圍的活屍。烈焰滾滾,在那烈火之中的無數人形撲著火焰,狂衝亂撞,嘶吼陣陣,一時竟分不出燒的是人,還是那號稱「魃」的妖怪。不由得令人心生寒意。

  風越來越大,火舌朝包圍圈外躥來,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守衛的士兵兩眼被熏得流淚,天空現出濃重層雲。

  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直覺瞬間提醒了苻堅。

  「朝下風口加派人手!」苻堅果斷道,「馬上!」

  但命令下得已經太遲,包圍圈西面,下風處被衝開了第一個缺口,火焰順著活屍蔓延到了守衛的士兵身上。

  「禁軍聽命!」苻堅一身鏤金戰甲,翻身上馬,喝道,「隨朕出動!」

  河對岸的百姓恐懼地看著這一幕,開始產生了騷動。包圍圈被突破了,緊接著缺口越來越大,活屍帶著火焰與焦臭的氣味,朝著河畔襲來,一旦衝過河去,長安所餘百姓將全部死在此地!

  開始有人慌張逃跑,這個舉動引發了更嚴重的騷亂,苻堅已顧不得子民,若這一戰再敗,便只有丟棄子民與都城,帶著軍隊逃跑了!帝王之威蕩然無存,勢必要成為全天下的笑話!

  然而就在此刻,所有人發現了什麼,有人大喊起來,翹首以望!

  「大單于——!」

  「大單于回來了!」

  遠方長安城的方向,一聲清嘯!

  皂水大木橋前,集結了兩千餘人,這一刻彷彿同時得到了號令,縱馬而出。

  項述一騎當先,側旁跟著縱馬奔馳的陳星,陳星催動心燈,強光照去,籠罩在皂水平原上的一股怨氣見光消散,活屍再次被紛紛驅入包圍圈中。

  「十六族聽我號令——」項述以鐵勒語喝道,「守住阿房宮!」

  南遷諸胡舊部、曾被苻堅冷落的各家武士齊聲應和,調轉馬頭,追隨在項述身後,就連鮮卑人中,亦有不少人下意識地應聲而喊,高舉武器。

  慕容垂頓時就怒了,喝道:「守好你們的位置!」

  馮千鈞縱馬疾奔,抖開森羅刀,黑光綻發,地底登時出現了無數漆黑藤蔓,重新加固包圍圈,困住所有燃燒的活屍。

  項述背著大劍,縱馬疾衝,短短千步,便已集結起了隊伍,苻堅朝遠處望去,只見拓跋焱也回來了。

  「禁軍兒郎!」拓跋焱一手持長戟,一手控奔馬,喊道,「隨我浴血奮戰,守護陛下!守護長安!」

  兩隊援軍加入了大戰,包圍圈再度成形,然而起火的活屍卻開始逃往西面,劇烈衝擊,再次撞出了一個缺口!拓跋焱率領禁軍,竭盡全力抵擋,只要撐過這一小段時間就勝利了!苻堅吼道:「已經全部燒著了!撤軍!」

  「不行!」項述調轉馬頭,憤怒吼道,「魃群若進入河中,皂水流毒!誰來負責!」

  拋投機釋放出最後一波火油,狂風下烈火再次擴散,秦軍對敵時,被燒死的、被抓傷的不計其數,慕容家的傷亡最為慘重,眼看就要潰敗之時。大地陣陣震盪,又一撥援軍趕到。

  「報——平陽太守慕容衝到——」

  霎時千軍萬馬,從東天地平線上,披著曙光而來,十萬騎兵身著流光戰甲,為首那少年武將一襲披風,如翻飛霞雲,帶領平陽鐵騎,不由分說地殺進了敵陣!

  「鳳凰兒!」苻堅大喝道。

  朝西側突破的活屍群再次被壓制進了包圍圈中,其時項述高舉重劍,喝道:「隨我衝鋒!」

  十六胡舊部震天吶喊,跟隨項述展開了第一輪衝鋒,撞進了火場之中,燃燒到一半的活屍頓時被撞碎,緊接著這個舉動,引起所有秦軍組成了此起彼伏的衝鋒大陣。慕容家的軍隊、苻堅麾下的禁軍、大秦各將領率領的衛隊,乃至慕容沖的平陽軍,倚仗鐵騎上的鐵甲馬披掛,朝著活屍瘋狂踐踏。

  大地震盪,秦軍如潮水般,帶著洩憤般的情緒反覆碾壓,陳星尚是第一次看見這場面。太陽升起來了,雲層散盡。

  三十萬活屍終於在此刻灰飛煙滅,塵歸塵,土歸土,化作皂河平原上的灰燼,回到大地之中,滋養這片土地上的新生命,生生不息。

  終於安靜下來了,平原上風起,捲著無數黑色的餘燼,飛向天空。

  項述在河岸空地上重新集隊,陳星已累得不行,正要下去躺地上時,項述說:「不要下馬。」

  陳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果然,麻煩來了,活屍全部清除之後,平陽軍與慕容氏的軍隊開始朝著他們圍聚,拱出一名武將。武將摘下銀色頭盔,扔在地上,現出俊秀面容。

  項述身後的十六胡舊部武士卻絲毫不懼,隔著淺灘遙遙對峙。

  慕容沖一頭黑髮在風裡飛揚,鮮卑膚色自臉至頸,白得猶如牛奶一般,雙目就像浸在水裡的琥珀,陳星第一眼看上去,險些以為是名美女將領。

  雙方陷入了沉默裡。

  項述收劍歸背,一身武袍破破爛爛,全身傷痕纍纍。慕容沖背後大軍整齊有紀,不聞馬匹嘶鳴,就這麼靜靜看著他們。

  慕容衝開口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卻帶著一股冷冽氣息。

  「久聞大單于武藝天下獨步,舉世無雙,」慕容沖緩緩道,「素有『萬軍敵』之名,只不知較我十萬鐵騎兒郎如何?」

  陳星本以為項述不會回答,項述卻將馬韁在手上纏了兩圈,也不看慕容沖,漫不經心道:「自從入關以來,尚未赤手空拳,與一萬人以上的軍隊打過,眼下還不知道。你確定今天要打一場?」

  慕容沖又道:「不是我想打,這要問大單于,慕容家何時開罪了大單于,是殺是剮,尚請示下。」

  項述一揚眉,終於正眼一瞥慕容沖:「不曾。」

  慕容沖又怒道:「那麼為何殺我親姐?!」

  慕容氏族人頓時紛紛叫喊,憤慨無比。慕容垂排眾而出,朗聲道:「大單于,自有敕勒古盟以來,慕容氏便從不曾敢褻瀆了半分歃血盟約,如今禍患已除,你該給我們一個交代了罷。」

  項述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皺眉,陳星本想說明經過,但眾人並無證據在手,馮千鎰口中的「吾主」是誰,未有線索。這時候哪怕留了馮千鎰活口,與慕容家對質,對方也決計不會承認清河公主參與了謀逆,定會指為誣陷。

  否則慕容氏便將遭到連坐,苻堅怎麼可能對謀逆的家族坐視不理?

  「慕容衝!」苻堅終於前來,進得場中,「聽我一言。」

  慕容沖視線留駐於苻堅短短片刻,卻很快轉回項述身上,又充滿了懷疑,打量項述身邊的陳星。

  「述律空,」苻堅朝項述說,「證據何在?」

  項述冷淡答道:「沒有證據,是非曲直,你心裡最有數。」

  苻堅:「……」

  苻堅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先上前將項述一劍砍死的衝動。王子夜也騎了匹馬趕來,緩緩道:「平陽太守遠道而來,且先入阿房宮述職,稍後再……」

  「走!」項述當機立斷道。

  眾人紛紛退後。

  「大單于,今日就在此討教。」慕容沖卻明顯不想放項述離開,一聲令下,身後十萬大拉開衝鋒陣形,竟是要倚仗兵力優勢,在此處將項述就地格殺,為清河公主報仇!

  「誰敢動手!」苻堅怒吼道。

  項述再不多言,撥轉馬頭,衝出了包圍圈,偏將彎弓搭箭,卻被項述一劍劈落馬下,頓時全軍嘩然,慕容沖大怒,大軍重重圍困,追著項述而去!

  陳星策馬緊隨,一瞬間地面震動,排山倒海般的平陽軍開始加速,朝他們掩殺而來!

  然而另一隊騎兵頓時衝進了這空當中,紛紛下馬持盾,挑槍,朝向十萬平陽鐵騎。拓跋焱一馬當先,縱馬衝過己方陣營,喝道:「禁軍聽令!違抗皇命者,格殺勿論!」

  慕容沖怒吼道:「拓跋焱!你這叛徒!」

  眼看禁軍與平陽軍壁壘分明,慕容沖無論如何不願一搦苻堅聲威,只得恨恨將兵器扔在地上。

  項述已馳離了皂河西岸,越過大木橋,一聲口哨,阿房宮下漫山遍野的百姓紛紛起身,看著十六胡舊部撤離的方向。更有不少長安的年輕人跑下山丘,翻身上馬,追著項述而去。

  煙塵滾滾,項述就這麼在近六十萬的長安軍民眼皮底下,帶著數千人,絕塵而去。

  「堅頭!」

  「好自為之,後會有期!」

  苻堅眼神複雜,目睹項述帶著部下,馳上官道,離開了長安。

  馬蹄聲重重叩在官道路面,繼而拐下荒野。

  盛夏陽光萬丈,草長鶯飛,出得長安,瞬息晴空萬里,碧天如洗。

  陳星回頭看看背後那煙塵滾滾的一大群隊伍,先是十六胡舊部武士,再是追隨於大單于身後的胡人子弟,近六千人匯為洪流,朝著北面浩浩蕩蕩地離開關隴地區。

  「這是要做什麼?」陳星策馬,詢問並肩而馳的項述。

  項述沒有回答,看了陳星一眼,刻意放慢了馬速。

  「長安不歡迎咱們,沒懂麼?」項述自若道。

  陳星又問:「那現在要去哪兒?」

  項述答道:「回家!」

  「回家?」陳星一臉茫然。

  「敕勒川!」一名武士用漢語提醒陳星。

  項述清亮的聲音響起。

  「敕勒川——陰山下——」

  那歌聲一出,頓時帶了山嶽萬丈、萬里草原的雄渾意味。

  「天似穹廬——」一眾胡人追隨在項述與陳星身後,放聲唱道,「籠罩四啞——」

  陳星頓時被這歌聲震撼了,鮮卑語原本清婉明麗,卻被項述唱出了鷹嘯長空的氣勢。只聽眾人齊聲唱道: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地現牛羊——」

  「駕!」項述一催馬,絕塵而去,陳星忙縱馬追上,官道筆直,通向北面萬丈雄關,通向雄關下的萬里長城。

  通向長城下席天幕地、無邊無際的草海,通向塞北遼闊的眾神山,猶如寶石的呼倫貝爾大澤與彷彿玉帶的絹河。

  在那穹廬般籠罩四荒、天蒼蒼野茫茫的神州盡頭,自有一片廣袤的天地。

  ——卷一·森羅萬象·完——

 

 

2 蒼穹一裂

27 北歸擦乾淨點,大單于回來之前把王帳打掃完

  夜, 銅官縣荒郊, 六千人聚集於一望無際的黃土平原上露宿。

  風起, 初夏時節深夜仍有寒意,十六胡餘部眾已紛紛入睡,遠方群山間傳來隱約的狼嚎, 山川的影子就像一塊巨大的幕布。

  天際懸掛著北斗七星,夏夜星河猶如光粉灑在天空中,燦爛無比。

  大地上, 陳星裹著毯子, 面對篝火出神。

  自離開阿房宮後,項述便沉默起來, 一眾部下也不來打擾三人,只在曠野孤樹下升起篝火, 更無人來與項述套近乎。唯獨陳星、項述、馮千鈞三人靜靜坐著。

  馮千鈞解開裹尸布,現出內裡兄長馮千鎰佝僂的身軀, 在銅水畔搭起柴架,一把火燒掉了兄長的屍身。

  火焰燃起,吞噬了馮千鎰的身軀, 他的雙腿齊膝以下被截去, 長期使用輪椅導致四肢萎縮,就像小孩兒一般。一陣風吹來,飛灰升上天際。陳星隱約看見一道若有若無的光痕不斷上升,飛往天際燦爛如帶的星河。

  項述抬起頭,只見一道寬闊絢爛的光帶重疊在銀漢之中, 猶如巨大的河流,途經夜空。

  「你看見了?」陳星說。

  項述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天脈,」陳星說,「天地間一切『道』的歸宿,老子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活在人間的萬物,在某一天脫離了器的形體,都將歸入大道之中。」

  項述說:「那就是天地靈氣?」

  「不,」陳星說,「天脈與地脈,俱是較靈氣更上一級的河流。」

  隨著兄長的屍身化作灰燼,馮千鈞以匣裝了骨灰,回到兩人面前,擦拭一枚小小的玉牌,翻過來對著篝火餘光端詳,上書數字:大漢驅魔師馮。

  「西豐錢莊從前最大的據點在洛陽。」馮千鈞說,「大哥隨父親接手家業時,我在會稽學藝。七歲到十六歲這段時間,兩三載才見一次大哥。」

  陳星裹著毯子,沉默不語,他知道這個時候,馮千鈞需要說說話,以排解內心的苦悶。

  馮千鈞又說:「那時的洛陽,尚隸屬於慕容氏所建的『燕國』。」

  西豐錢莊於當時天下名都洛陽置辦了富可敵國的產業,並與南方晉人保持了一定的聯繫,暗中籌備舉兵驅逐諸胡的大業,以等待時機,迎接晉軍復國。

  後來苻堅派人攻陷大燕,一夜之間城破。慕容宗室盡數為俘,投降苻堅。也正是在這場戰爭裡,馮千鎰帶著家人,倉促逃離,奈何兵荒馬亂,家兵盡數戰死,妻子遭亂軍所殺,兩個孩子俱死於戰亂。自己也被戰車碾斷雙腿。

  馮千鈞驟聞噩耗,立刻北上,四處尋找兄長下落,數年後終於在長安找到了兄長。

  馮千鎰並未多提往事,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他,這是大業之路必須面對的,既然大燕已亡,眼下的目標,便是苻堅。而慕容氏同為滅國之臣,反而可試著拉攏加以利用。

  「還記得初見清河那一天,」馮千鈞出神地說,「她與弟弟慕容沖被關在深宮中,哥哥派我去給她送點採買的首飾,慕容沖不愛說話,她倒是高興得很,問我叫什麼名字……問我洛陽的牡丹開了不曾,問了許多北方的事兒……」

  「……大燕滅國後,我已有三年不曾去過洛陽,只得編些謊話來騙她。」馮千鈞回過神,朝陳星勉強笑了笑,又道,「回家告訴大哥,大哥只說,洛陽也好,關中也罷,幽州、雍州,全是咱們漢人的地方,鮮卑人又有什麼臉,將洛陽當作故鄉?」

  聽到此處,項述起身走了,將談話的空間留給陳星與馮千鈞兩名漢人。

  馮千鈞無奈笑笑:「可是大燕慕容氏,乃是被滅在一個漢人手中。王猛聽命於苻堅,打贏了這場仗,亦導致四關之中,生靈塗炭。他們也瞧不起王猛,因為他做了苻堅的官兒,天馳,你恨他們麼?」

  陳星想起了父親的死,再看不遠處席地而躺、靠在一塊石頭上的項述。

  「我爹生前說,胡人也好,漢人也罷,」陳星緩緩道,「俱是這泱泱神州的住民,五胡南下,死傷者眾,無辜老百姓們死於戰火。可晉時八王之爭,哪一次又不是這般?衣冠南渡的漢人尚有報仇的念頭,換作死在八王之亂中的士兵與百姓,又上何處找人說理去?」

  「歸根到底,不過止戰二字則已。」陳星嘆了口氣,「更何況,這場魃亂若不根除,待得大規模爆發的那天,胡人、漢人,我看也不用再爭下去了,結局都是一樣的,就是死。」

  馮千鈞沉默不語,低頭看手中森羅刀,掂了掂。

  「你打算跟大單于上北方去?」馮千鈞問。

  「我不知道。」陳星的眉頭現出焦慮,「時間不多了,萬法歸寂的原因,還沒有頭緒,至少在接下來的三年裡,我得為大家找回法力,過後哪怕我不管不問,也好歹有人能對抗馮千鎰言中的主人。人間驅魔師絕不止咱倆,一定有人薪火相承……」

  陳星得到了第一個線索,即是與定海珠相關。雖內情還未明白,但根據記載,萬法歸寂的第二年中,定海珠尚蘊含著強大的法力,想來脫不開干係。

  只是天大地大,又得上哪兒找去?

  馮千鈞說:「調查魃亂之事,就交給我罷,明天一早,愚兄便啟程。」

  陳星:「你要去哪兒?」

  馮千鈞道:「興許秘密潛回長安,興許到洛陽走一遭,或是去尋找八王的墓葬,調查大哥生前都碰到過什麼人,是如何獲得驅使怨氣訣竅的。你只須專心尋找你的定海珠。」

  陳星馬上道:「馮大哥,這件事不能著急……」

  馮千鈞思忖道:「我大致能驅使森羅刀,雖然是以另一種方式。」

  陳星也沒想到,曾經以天地靈氣所驅動的法寶,如今竟是吸收了怨氣,被收為己用,彷彿命運使然,以黑暗反制黑暗,漫山遍野的荊棘、黑色藤蔓與枯萎樹妖,反而起到了強大的效果,馮千鈞的身份,也從歷史上引動森羅萬象之術,喚醒山海樹人,引領生生不息的生命,而產生了徹頭徹尾的改換。

  變成了一名黑暗的驅魔師。

  而貿然引來怨氣,用這種方式強行發動森羅刀,對身體一定會造成強大的傷害。陳星一再提醒馮千鈞,馮千鈞便解釋道:「你放心,沒有怨氣的地方,是使不出法術的。」

  這倒也是,馮千鈞要祭起森羅刀,召喚出枯萎樹妖與嗜血藤蔓的先決條件,是在怨氣充盈之地,只要週遭沒有大規模的死人,這把刀就缺少怨氣力量,無法發動。

  「你再給我一點時間,」陳星答道,「讓我好好想想。」

  馮千鈞見拗不過陳星,於是點了點頭,示意他回去歇下,陳星想在樹下就這麼安睡了,馮千鈞卻動動他,讓他到項述身旁去。

  陳星便穿過空地,來到項述旁邊,項述不發一言,閉著雙眼,遠方傳來嘶啞鴉鳴,項述頓時醒了,眼裡帶著些許恐懼與驚惶,望向群鴉飛過之處。

  陳星好奇地觀察項述,見他只是很快便恢復了鎮定,於是低聲說:「我得去找定海珠,糟糕的是,從陰陽鑑裡帶出來的記載,全都沒了。」

  「我知道那地方,」項述說,「跟著我走。」

  陳星:「!!!」

  最後一頁上所畫的地圖,名叫「大澤」。陳星作過許多猜測,興許是雲夢大澤,但這個地點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現今已找不到確切的方位。

  「在南方嗎?」陳星問。

  項述沒有回答,稍挪開些許,留給陳星一個位置。

  陳星便靠過來點,項述又道:「先回敕勒川,許多事都需要族人的支持。」

  陳星算著時間,離開華山時,自己還有四年,現在神州已入夏,唯剩三年有餘。時間相當緊迫,但他沒有催促項述,只得點了點頭。

  深夜,平原上寂靜無比,項述忽然睜眼,望向遠方。

  馮千鈞已從樹下起身,帶著兄長的骨灰,翻身上馬,繞過臨時營地外圍時,抬起手,朝項述揮了揮。

  項述復又閉上雙眼,馮千鈞便這麼潛入了暮色之中。

  子時,幻魔宮內充斥著無所不在的血紅光芒。

  一顆猶如房屋般的碩大心臟正懸掛空中,緩緩起搏,糾纏曲虯的血管佈滿那詭異的巨型心臟,蔓延向幻魔宮的各個角落。

  成千上萬的血管滲入牆壁,於大地中汲取著怨氣的滋養,地脈的光輝被煉化為源源不絕的紫黑色氣息,沿著血管注入心臟之中。

  一名戴著面具、身披黑袍的文士,手中橫抱著清河公主的屍身,緩慢走進幻魔宮中。

  「這凡人,」心臟發出嘶啞聲音,「竟是如此不受控制。」

  文士道:「馮千鎰報仇心切,又被心燈持有者撞破了佈置,是以打亂了我們的計畫。」

  心臟中的聲音勃然大怒:「愚蠢至極!白白葬送了你花費好一番力氣練就的魔兵!」

  文士答道:「馮千鎰已被燒成灰,也算是待他的懲罰了,吾主,但請息怒。人總是有的,敕勒古盟內,尚餘數十萬牧民,拿來填這個缺,總是夠了。倒是述律空此人……」

  短暫沉默後,文士悠然道:「塞外第一武士……哪怕被選作驅魔師護法,也不該強得如此匪夷所思才是,當真奇怪,心燈又為何選上了他?」

  「一介凡人,」心臟緩緩道,「再強亦是有限,何足懼之?」

  文士恭敬答道:「吾主有所不知,塞外敕勒川部盟雖人數有限,卻終究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否則昔年也不至於如此大費周章。若能網羅述律空為用,想必會省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不是現下你該擔憂之事,萬靈陣又該如何解決?」心臟嘶聲道,「蟄伏多年,朕絕不願因這麼一場意外功虧一簣。且算上週翌,驅魔師已誅你兩名部下!」

  文士說:「如今苻堅自毀長城,放逐了述律空,短期內長安再無威脅。我們仍在暗處,陳星已跟隨述律空,逃往塞外,想必暫時不會再回中原,這就派周甄前去,將他倆一併除去,便再無法影響吾主的復生。當然,如今萬法歸寂,唯心燈尚能起到些微作用,哪怕置之不理,也掀不起多少風浪……吾主。」

  文士將清河公主放在那碩大心臟正下方的祭壇上,請求道:「請賜此女重生,接下來,長安的萬靈陣須得倚靠她了。」

  心臟發出一陣冷笑,凝結出一點血,順著膜壁緩慢淌下,一聲輕響,滴在了清河公主屍身上,那屍體發出陣陣紅光,怨氣繚繞。

  夏末秋初,項述所率領的十六胡餘部離開長城,進入了萬里草海,陳星亦是平生第一次看見如此恢弘壯闊、萬里無垠的大草原。天高地遠,群鳥翱翔,這巍巍神州的北面,與關中繁華大城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沿途北上,則有越來越多的百姓拖家帶口,加入了他們。羌、氐兩族在關隴生活日久,卻得不到優待,各族征伐,戰事曠日持久,一旦用兵便課以重稅。又經年大旱,民不聊生,只得放棄耕作的田地,隨同大單于一路向北,改謀生路。

  陸陸續續,這支遷徙隊伍已有上萬人,集合起十分壯觀的場面。通過長城之時,秦將不敢阻攔,只得開關放行。抵達草海上時,項述的部眾們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了馬車,在出塞前購置一應物資,最終彙集為車隊,馳向天地的盡頭敕勒川。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陳星問過項述的隨從,回答則是,那是神州北面,最後有人住的區域。

  再往北去,則是風雪飄搖的大片苔原與雪地,一片荒涼,北上的人已極少回來。

  關中五胡各大分支從白頭山、興安嶺、西涼等地發源,最後在敕勒川下成為敕勒古盟,那裡也是匈奴人與鐵勒人的共同發源地,更是所有被漢民族統稱為「胡」的種族的共同故鄉。

  正如那首歌所唱,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遊牧而居,大夫很少,」項述說,「沿途購買中原的藥物,帶回敕勒川去。」

  陳星開了藥單,讓項述的部下去進行採買,閒暇之時,便坐在馬車上,看項述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馮千鈞不告而別,令他十分擔憂,但當務之急,則是盡快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只要法力回歸神州大地,陳星的重擔便卸去了一半,他相信假以時日,驅魔師這個古老的行業終將復甦,集結起強大的力量,來對抗馮千鎰背後的主人,以及他們所製造出的「魃」。

  為今之計,是希望苻堅不要再進行大規模的殺戮,稍稍控制一下怨氣。

  陳星說:「書中所提及的『大澤』,我實在是毫無頭緒。」

  項述食中二指稍稍勾著炭條,與漢人捉筆姿勢不同,修長的手指卻顯得十分好看,於一張羊皮紙上勾勒出曲折的山川、河流與地形。

  陳星:「呀!」

  項述只看了一眼,竟能記住驅魔司內那古籍孤本最後一頁的地圖,朝陳星出示,說:「是這裡?」

  地圖景象上,是一方湖泊,背後則是斷開三截,高聳入雲的山峰。側旁點綴著大量的森林。地形十分奇怪,平原上有湖,湖中又有山,旁邊註明了鐵勒文。

  「對對對!」陳星如獲至寶,接了過來,說,「你竟然全記得!」

  「不是雲夢大澤,也不在南方。」項述隨口道,「傳說在敕勒川的北面,很遠的地方,鐵勒名叫額爾齊倫,匈奴語叫卡羅剎,意思是龍墜亡的地方。」

  陳星驚訝道:「你去過?」

  項述:「小時候在一位老人給我的書上看到過。」

  陳星低頭看,再看項述,項述則換了張羊皮紙,開始在另一張紙上,回憶書裡倒數第二頁的場景。

  「你們也有書籍,」陳星詫異道,「典籍都存放在何處?」

  「怎麼?」項述冷冷道,「只有你們漢人才配讀書寫字?」

  陳星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看看,敕勒盟中的古籍存放之地,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

  馬車在草原上前進,遠方雲霧籠罩的山巒依稀可辨,那一刻,隊伍中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陳星驀然抬頭,轉過山坡,只見廣袤大地上,帳篷林立,背山靠河,夏末風起,一幅瑰麗的畫卷彷彿徐徐拉開,呈於眼前。

  敕勒川到了。

  陳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陰山之下,昆都倫河與大黑河溫柔的環抱之中,萬里草原如同一張毯子,承託了將近二十萬的牧民,帳篷從山坡到山腳,極目所望,無邊無際!

  入秋之時,塞外幾乎所有的遊牧之民,都在朝著陰山遷徙,朝拜這十六胡的神山,匯入敕勒古盟。

  「大單于回來了!」有小孩在昆都倫河岸看見車隊,便高喊道。

  在河畔洗滌布袍的倩麗女子直起身,唱起嘹喨的歌,車隊中眾武士則放肆地以歌應和。項述依舊坐在那敞斗馬車上,收起羊皮紙,長腿架於車沿,調整了姿勢,舒服地半躺著。

  敕勒古盟中迎出上千奔馬,朝著他們馳來,為首乃是數名年輕人,匈奴人、鐵勒人,紛紛高呼,項述只不理會,頃刻間那伙年輕人聚攏,集合到車隊兩側,七嘴八舌,笑著詢問項述,所用語言,陳星一概不通,只得茫然聽著,但從表情上猜測,他們不停地詢問項述這段時間裡,究竟去了何處。

  項述嘴角難得地微微勾著,現出些許笑意,其後跟隨的部眾紛紛叫囂,那伙年輕人便掉轉,去幫助卸貨搬東西,安置百姓。

  一名年輕人說著匈奴語,伸出木棍,進車斗中想敲陳星,陳星趕緊避讓,眉眼間帶著怒火。想必說的是「怎麼還搶了個漢人回來」。

  「滾!」項述終於用鐵勒語說。

  那年輕人哈哈大笑,縱馬馳走。

  不斷有人靠近,彷彿在朝項述請示,項述或不答,或懶懶地「嗯」一聲,來人便將車隊中的關內胡民帶去安置,跟隨項述北遷的百姓與胡人彷彿都十分興奮,就像在此處找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

  陳星說:「看來他們入關以後,過得也不怎麼舒服。」

  那是歸鄉的愜意與自在感,相較於在長安城內,守著苻堅立下的各種規矩,讀書做官考功名,這群蠻子明顯更喜歡回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當真是天性使然。

  項述沒有回答,眼看車隊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他們倆,兩輛馬車拉進了古盟東面的山巒下,一處谷地之中。

  這裡居住的人很少,看見項述回來,所有人都是一陣歡呼。

  馬車在最大的帳篷前停下,項述躍下車來,陳星忽然想到,項述既身為大單于,又早已過了婚配年紀,會不會已有妻兒在家中?

  但這谷地中人很少,項述所住之地也甚安靜,王帳依山而建,佔據了溪流的河水源頭,足見其地位尊崇。

  不少人過來朝項述問好,項述說了句鐵勒語,人便散了,陳星充滿好奇地到處看,說:「這就是你家嗎?」

  項述說:「我先召集長老開會,你自己隨意罷。」

  說著,項述朝眾人交代了幾句,料想是安置陳星。

  是時又有人牽過馬來,項述便翻身上馬,「駕」一聲馳出了谷地。

  陳星:「哎等等!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啊!」

  項述一走,四周便有不少鐵勒小夥子過來,好奇地打量陳星,開始議論。

  陳星嘴角抽搐,只得客氣點頭。

  有人扔給他一塊濕布,陳星忙道:「謝謝。」繼而擦了下臉,心想原來塞外待客是到了先洗臉。

  眾人又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繼而爆出一陣大笑,有人朝陳星指指帳篷,陳星說:「好,這就去歇下,各位費心了。」

  陳星撩起帳篷,進了項述的家裡,只見地上鋪著一張碩大的藍底刺繡毯,房內又有不少擺設,寢具、餐具、矮案一應俱全,還有從南邊運來的屏風,採光倒是很好,帳頂開了防雪窗,照得內裡十分明亮。

  一角還有個書架,上面擺滿了各族圖文古籍。

  卻因為主人離家日久,東西佈滿了灰塵。

  外頭那鐵勒小夥子又打了桶水過來,指指案几,拍拍陳星的肩,說了句鮮卑語:「這就開始,擦乾淨點,大單于回來之前把王帳打掃完。」

  陳星低頭看看手裡抹布,再看眾人,笑著用漢語客客氣氣地答道:

  「我去你的。」

 

 

28 開張無論如何救他一命!你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敕勒川一帶, 關外遊牧居住區佔地千傾, 儼然關中一個大城如鄴、晉陽規模。分佈區域則按族來劃分, 鐵勒族在東面。而大單于項述所居,又是兩面環山,朝向這沒有城牆的塞外聚落, 聚落之外,又有不少遊牧者舉族前來,度過了短暫的夏日後, 加入古盟, 預備迎接不久後即將到來的漫長冬天。

  陳星覺得這裡實在很美,鬧中取靜, 且風景秀麗,爬上背後的半山腰, 川中全景一覽無遺。項述的族人們也十分豪放熱鬧,縱馬的縱馬, 擊球的擊球,成日無所事事,歡聲笑語, 游手好閒, 不事生產,等待過冬。

  可是為什麼老子遠來是客,要給你打掃房間啊!我又不是小廝!陳星很想把抹布摔在地上,卻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了眼項述的生活之地。

  不像娶妻生子的模樣, 卻能看出,曾經還有人在這裡生活。

  陳星從小到大就是與師父住在一起,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興許項述還未長大時,是與父親同住的。更早以前,想必母親也在。

  他隨手擦了下書架,翻閱上面的書,文字幾乎全都不認識,圖倒是認得不少,大多是武學圖譜、騎射指導、兵器記錄、外族對筋脈與穴位的闡述,以及塞外的地圖,還有許多林林總總的名冊。

  日暮西山時,外頭傳來歌舞聲,項述回來了。

  項述:「你幹什麼?別亂動我東西!」

  陳星幾乎要把抹布懟到項述臉上,怒道:「你說呢?你們的規矩就是讓客人來打掃房間嗎?」

  項述一怔,卻笑了起來。

  自從回到敕勒盟後,項述心情好了許多,陳星還是頭一次見項述笑,一笑起來,這傢伙頓時更顯英俊,一身生人勿進的氣場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比拓跋焱還要更溫和親切的暖意。

  但項述馬上斂了笑容,說:「用晚飯罷,跟我走。」

  當夜,鐵勒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整個敕勒川燃起篝火,慶賀大單于的歸來。山巒下飲酒、烤魚、吃肉,歌聲震天。陳星坐在項述身邊,下屬奉上烤羊腿,又遞給他一把銀刀,陳星食慾大振,切下肉正要自己吃的時候,四周人又沖著他怒罵。

  陳星:「?」

  所有人開始呵斥陳星,示意他侍奉大單于吃,陳星抓著刀,很想捅死項述。

  「說你不懂事。」項述隨口道,又朝週遭解釋了幾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陳星只好把肉切下來,先給項述,項述只吃了一點,便抬手示意,說:「自用罷。」

  於是大夥兒才開始用晚飯,不久後又有女子扶著老人前來,料想是哪一族的長老,入座,與項述從長安帶回來的幾名老人互相問候,閒話交談。項述也不插話,只喝著酒,間或一瞥陳星,陳星吃著烤羊肉,不住從眾人表情中猜測,聽到提及苻堅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說他壞話。

  項述把空杯放在手邊,示意陳星斟酒。

  陳星說:「你們打算殺進關中,取苻堅而代之,自己當皇帝嗎?」

  項述隨口道:「看我心情。」

  陳星:「……」

  陳星給項述斟滿了酒,又問:「你說帶我去那個什麼山裡找定海珠的承諾呢?你答應我了。」

  項述:「等。」

  陳星雖知剛回來第一天就催項述幹活,畢竟有點不太識趣,卻掛心此事,忍不住又說:「你沒有騙我吧?」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了眼陳星,意思是「我是這種人?」。

  「不相信現在就滾回去!」項述怒道。

  項述一大聲說話,所有人停了交談,朝他們望來,陳星馬上說:「別生氣別生氣,是我失言,來,大單于,我敬你一杯!」

  陳星生怕被這伙蠻子找麻煩,趕緊給自己滿上了酒,笑著要敬眾人,又朝大夥兒示意,看,我們沒有吵架。項述卻一手摁住陳星腦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給他灌了下去。

  陳星:「!!!」

  與席人等,只聽兩人在用漢語說話,並不知發生了何事,很快就恢復了交談。

  陳星被嗆了滿身,怒氣衝衝道:「你……」

  項述卻不理會他,朝側旁另一人,用鮮卑話問:「阿克勒族什麼時候過來?」

  那人同樣以鮮卑話恭敬答道:「大單于,按往年的慣例,他們會在十月初三前趕到敕勒川下。」

  陳星又忽然覺得這酒還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飲起來。

  項述隨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們在極北之地行動,額爾齊倫山的確切地點,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還行。陳星喝著酒,說:「你忙的話,倒是給我畫個地圖,我自己去就成。」

  項述露出嘲諷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麼情況?」

  陳星說:「大不了我多穿點……」

  側旁那護衛又用鮮卑語說:「等待車羅風回來,他也許能帶來阿克勒的消息。」

  「車羅風是我的安答,」項述也不看陳星,眼望火堆出神,「從小與我一同長大,離開敕勒川,北上打獵去了,這次走得甚遠,回來也可問他。」

  陳星吃多了烤羊肉咸,正好口渴,連著不知喝了幾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膩,似是由蜜與羊乳所釀,不知不覺越喝越多,腦袋在案上一磕,沒聽見項述的話,醉倒了。

  項述:「……」

  「他喝了一壇!」另一旁坐著的護衛驚訝道,「了不起!」

  陳星醉酒時,感覺到自己彷彿是被項述抱回帳篷裡的,身上多了條毯子蓋著,到得夜半口渴,外頭還傳來歌聲與醉酒的歡笑,又說:「我要喝水。」

  項述只得拿著水壺喂他,陳星翻了個身,睡著了。

  凌晨時,陳星醒了,天邊露出魚肚白,整個敕勒川狂歡完畢,還在酣睡。

  「項述,我想洗澡……」陳星撓撓身上,坐起來,說道。

  「什麼?」項述被陳星折騰了一晚上,身著單衣,起身毛躁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洗澡,」陳星說,「在哪兒燒水?」

  「河裡洗去。」項述不耐煩道。

  陳星:「會著涼的,我想洗熱水澡。」

  「你不想洗熱水澡。」項述拒絕了陳星,「再說一句話,就把你扔到河裡去。」

  陳星:「……」

  日上三竿,項述才總算睡醒,帶陳星到溪裡去洗澡。

  「好冷啊。」陳星一進水就哀嚎道,項述卻一臉不爽,脫了個赤條條的下溪,陳星見過好幾次,先前進長安時兩人也曾共浴。但不知為何,忽然臉上發熱,有點不好意思。

  項述的身材就像野馬一般,瘦卻很有男性的粗獷感,皮膚白皙細膩,絲毫沒有鐵勒人的粗野,尤其肩背線條與長腿,簡直是誘人無比。

  「搓背!看什麼看?」項述道。

  陳星:「憑什麼?我又不是你的奴隸!我受夠了!項述!你再把我當小廝我就……」

  「就怎麼?」項述嘲諷道,「你待如何?」

  陳星:「你們是不是全都瞧不起漢人?我算是知道了,他們問你我是誰,你說的是『小廝』,對不對?你果然沒安好心,讓我來你族中伺候你!」

  「否則呢?」項述反問道,「你要讓大單于伺候你?」

  「你是護法!」陳星說。

  「滾!擦背!」項述說,「你動不動?」

  陳星拿著布,項述要伸手按他,陳星忙躲避,不當心在水裡一滑,差點摔進去,項述一手抓住他胳膊,把他拖出水面。陳星只得悻悻,給項述擦拭背後。

  項述隨口道:「你若有能耐讓他們見識見識你的本事,自然沒人敢將你當小廝使喚。」

  陳星:「行,就算你不是護法,你們就是這麼招待客人的嗎?」

  「你不是客人。」項述打量陳星裸體,下一句正要說「你是自己跟來的」,卻沒來由地呼吸一窒,稍稍側過身去。

  陳星:「你別小看人。」

  項述避過陳星目光,側頭,朝他一揚眉,示意請便。

  陳星匆匆洗過澡,穿上衣服,回到帳中,項述則裹上裡衣,也不避人,在帳篷中一邊用早飯,一邊待客,往來者眾,朝覲的朝覲,問候的問候,提事的提事。項述雖一身白衣,浴後披散濕髮,卻不掩一身王者風度。

  「生病看病用鐵勒文怎麼寫?」陳星吃過早飯,打了個噴嚏,不想再伺候項述,朝先前會鮮卑語那小夥子問道。

  對方莫名其妙,給他在地上寫了出來,陳星又問:「大夫怎麼說?」

  對方教了他,於是陳星出去,找了塊木板,寫上,朝項述的帳篷外一掛。

  項述:「……」

  當天下午,有人來看病了,項述帳中一半待客,一半是陳星在接待病人,先是鐵勒人張望片刻,陳星搬了張矮案坐定,朝帳外招手,示意進來,開始給人把脈看病了。

  「會說鮮卑話嗎?」陳星拿了木條壓人舌頭,朝病人問,「得了什麼病?」

  那人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陳星滿腦袋問號,項述只得把客人都遣走,今日謝客。說:「他肚子疼。」

  陳星說:「翻譯一下,坐著幹什麼呢。」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星,說:「你哪裡來的膽子?」

  陳星:「這是你的族人!問他最近幾天都吃了什麼,疼多久了?」

  項述只得按捺怒氣,翻譯過去,陳星順利確定病症,給他開藥,又讓項述用炭筆在紙上寫了鐵勒文,去找藥材吃。

  項述沒想到一個下午,陳星就開始使喚起自己來,奈何通漢語的人全敕勒川只有自己,生病的又是族人,不得不管。翻譯也罷了,關鍵許多漢語中的藥材,換了別人也不懂,堂堂大單于只好坐在一旁,給陳星打下手。

  「你能不能到別的地方去開張?」趁著沒病人的時候,項述忍不住問。

  「不能。」陳星說,「待會兒病人一多起來,我怎麼關門歇業?你是大單于,他們總不好晚上也來纏著你。」

  「你……」項述很想揍陳星,然而一轉眼又有人上門來看病了,敕勒川下無論鐵勒、匈奴與十六胡,儘是項述的族人,視大單于為父母,項述也不忍心看族人病著。草原上的大夫數月來一次,居無定所,四處看診,許多人生病了只能拖著,或是聽天由命,而大夫來了,往往也是給放血治療,陳星此舉,顯然幫了敕勒古盟一個大忙。

  不到三天時間,谷地中已是門庭若市,全是排隊看診的人,項述的王帳外被擠得水洩不通。他每天什麼事都做不了,索性只能坐到陳星側旁,幫著用各胡語言朝病人問話。

  又過了一天,先前看過的病人,無論傷風的、發燒的,陸陸續續地好轉,「神醫」的名頭不脛而走,大半個敕勒川的病人全部湧向鐵勒聚落。項述終於無奈,將大單于的王帳挪到了谷外空地正中央。

  「長多久了?」陳星關切地看著一名匈奴人老嫗,病人背上長了瘤,陳星心想如果馮千鎰知道他在給胡人看病的話,說不得要在陰間大罵他一頓。

  「三年了。」項述冷漠地翻譯道。

  「怎麼這個時候才來看?」陳星說。

  項述懶得翻這無聊話,陳星給她開了膏藥敷上,又讓下一位病患過來,問診之時,忽見項述盯著他看,表情有點走神,看得陳星心裡毛毛的。

  「喂!」陳星道,「說話啊!」

  那聲「喂」頓時駭得帳篷裡眾人魂飛魄散,項述回過神,不耐煩道:「風濕!膝蓋痛!腳痛!」

  「這裡呢?」陳星給又一個老翁看病,絲毫不嫌棄對方潰爛的傷口,先是清洗以後,再開藥。

  上來一個婦人。

  「你呢?」陳星問,「生什麼病?」

  項述答道:「做噩夢,晚上睡不好。」

  陳星:「這個沒辦法,開點安神湯吧,後面還有藥材,你幫我拿點來。」

  項述幫配了藥,沒想到身為大單于,居然被陳星使喚來使喚去的,眾病人被陳星看過病,先是謝了陳星,又去叩謝項述,項述只揮揮手,便將人打發了。

  「你老看著我做什麼?」陳星說,「看病人啊。」

  「你……」項述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

  陳星:「?」

  「沒什麼。」項述說,「他肋骨疼,大半年了。」

  陳星按了下男人的胸膛,說:「睡覺是不是總趴著睡?回去把榻墊軟點,別老趴著……下一位。」

  帳外倏然喧嘩起來,女孩哭喊聲傳入,陳星馬上有預感,來了病人,且快不行了,於是讓排隊的患者先等等,說:「快送進來!」

  項述眉頭微皺,繼而帳外用擔架抬進來一個年輕男人。

  「車羅風?!」項述頓時起身,撲到近前跪地。

  陳星忙示意帳中人全部出去,只見地上擔架上躺著那青年臉色蒼白,渾身滿是傷痕,肚子上扣著一個陶碗,全身散發出臭味。

  「車羅風!」項述焦急道。

  「述律……空。」那青年喃喃道。

  「你們認識?」陳星看了眼項述,自認識以來,還是頭一次見他方寸大亂,與曾經的項述簡直判若兩人!

  「快救他,」項述抓住陳星的手腕,聲音發著抖,「他是我安答,無論如何救他一命!你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我會的!」陳星吃痛,項述那手勁實在太大,手腕都要被捏斷了,說,「你快放開!不用答應我什麼事,我也會救他!」

  一旁一名女子,一名柔然婦人正在哭,陳星被哭得無法集中精神,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救他!在哪裡受的傷?被什麼傷的?」

  陳星解開綁在車羅風腹上的繃帶,輕輕揭開那個碗,果然一如所料,肚破腸流。這青年的小腹處現出兩道被利刃劃破的痕跡,肚皮被劃開。

  除此之外,此人身上尚有不少被野獸爪子抓傷的痕跡。

  「狼爪與刀傷。」陳星喃喃道。

  項述抱著車羅風的上半身,長吁一口氣,悲痛無比,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先把肚子縫上。」陳星先去開藥,又說,「熬一碗麻沸湯予他喝下,我去準備針。」

 

 

29 改觀心燈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選麼?

  陳星熬了一碗濃濃的麻沸湯, 想撬開牙關讓車羅風服下, 車羅風卻臉色慘白, 在北面山林間受此重傷,拼著最後一口氣回到此地,已耗盡了近乎所有的體力。

  項述二話不說, 拿碗仰頸,將麻沸湯噙在口中,低頭給他渡了進去。

  陳星捏彎了縫線針出來, 讓項述用燒酒洗過手, 在旁協助,沉聲道:「多虧同伴讓他用一個碗, 扣在肚子上以裝流腸。否則若斷了,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把燈與鏡子全部挪過來。」

  手下已驅走了帳內無關人等, 陳星先以燒酒為不省人事的車羅風清滌傷口,去掉膿血與穢物, 血越出越多,車羅風的身體漸冰冷,陳星又讓打下手的兩名柔然小夥子為他按住止血穴道, 扎針, 給車羅風止血。

  「你救過受過這種傷的人。」項述見陳星輕車熟路,手法飛快,說道。

  「沒有,」陳星答道,「只給熊縫過針。」

  項述:「……」

  陳星說:「開玩笑的, 別緊張。」

  陳星與項述的手都有點發抖,緣因車羅風出血實在太多,棉、紗不一會兒就被浸濕,項述的聲音十分不穩:「先前你給我吃過的藥呢?」

  「沒有了,」陳星鎮定答道,「那是驅魔司中最後的一枚。」

  項述深吸一口氣,陳星說:「你別緊張。」

  陳星能感覺到,這個叫車羅風的年輕人,對項述而言非常非常重要。陳星有把握為他療傷,卻對出血這點束手無策,只怕他在縫好腹部之前,便因缺血而死。

  但他不敢告訴項述,能否救回來實在沒有把握,只能說七分靠他的醫術,三分還得靠這人的求生欲。

  車羅風面容蒼白,緊閉雙眼,彷彿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裡,看模樣與項述差不多歲數,卻有著柔然人的特徵,嘴唇薄,睫毛長,顴骨高且五官輪廓分明,帶著倔強的意味,就像陳星在畫像上看到過的,戴著頭盔的柔然騎兵容貌。

  他的手臂、肩背都很有力,腿長而腰健,可見是習武之人,只能寄希望於他的體質能撐過去了。

  陳星先是將他的腹部縫合近半,再俯身聽他的心跳,心跳已經非常慢了……

  陳星深吸一口氣,手中亮起心燈,按在車羅風的胸膛前,低聲道:「車羅風,你的安答在等待你醒來,無論如何,一定要撐過去。」

  項述呼吸急促,顫聲道:「車羅風!活下來!你答應過我,答應過述律空!」

  陳星那心燈光芒注入車羅風心脈後,心跳稍穩了些許,然而出血又變得更多,陳星只得馬上縫合。

  「還有多久?」項述也感覺到車羅風快撐不住了,出血越來越多,已浸濕了兩人的衣服。

  「快了。」陳星縫合的手不住抖,「將腸子塞回去,內臟自己會歸位長好的,注意不要打結了。」

  兩人合力,讓車羅風腹部恢復原狀,陳星把所有的銀針全部扎進了車羅風的穴道,止血強心針術當真是使盡了陳星平生所學,這一刻實在是陳星自入師門後醫術的巔峰時刻。

  最後一針縫完,上繃帶,敷藥,兩人已是身上、手上全是血。

  「參湯,快!」陳星道。

  接著,項述依法施為,給車羅風灌下備好的吊命參湯,陳星又把消炎解毒的草藥、止血生肌的藥膏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給車羅風敷了上去。

  「呼——」

  陳星筋疲力盡,說:「好了。」

  項述抱著懷裡的車羅風,依舊臉色蒼白,稍稍鬆了口氣。

  「希望他能順利醒來。」陳星聽了下車羅風的心跳,又試他鼻息,虛弱卻十分穩定,他出去洗過一身血,竟發現星斗漫天,已是子夜時分。

  項述打發人去歇下,眾人足足忙活了六個時辰,於是項述接下來的焦慮,變成了車羅風是否能醒轉。當夜陳星先簡單吃了東西,洗過一身血,換了衣服,替下項述。項述很快便整理完畢,開始守夜。

  「你去歇著。」項述半抱著車羅風,說道。

  陳星說:「把他上半身墊高點就行。」

  項述卻堅持自己坐在毯子上,抱著車羅風半身,給他蓋了條毯子。陳星也不多說,疲憊不堪,沉沉睡去,一覺醒來,車羅風還沒有醒,而項述就這麼抱著他,過了一整夜。

  翌日,大單于帳前閉門謝客,太陽升了又落,車羅風依舊沒有醒,就這麼熬過了一天一夜。

  到得第二天夜半,陳星感覺到項述開始有點不太對了,上前跪坐在一旁,聽車羅風的心跳,試呼吸。

  項述的雙眼有點走神,看了眼陳星。陳星看這情況,只怕最壞的結果終將發生,車羅風短期之內不會醒來。

  「沒關係,」項述低聲道,「不必安慰我。」

  陳星說:「小時候,我爹告訴我,每個人的一生裡,什麼時候出生,什麼時候開口說話,什麼時候喜歡上第一個人,什麼時候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與爹娘告別,乃至離開人世,都是注定了的,只是我們都不知道,才有不信命一說。」

  「你自己相信嗎?」項述此刻的聲音裡,彷彿多了許多溫情,他伸出手,輕輕放在了車羅風的額頭上。

  陳星沉默不語,最後嘆了一聲。

  他與車羅風雖素未謀面,卻不由得隱隱有點羨慕他,若當真在此刻走完一生,仍有項述這名最好的兄弟陪伴著。只不知三年之後,待他陳星死去的那一天,又有誰陪在他的身旁。

  認真說起,陳星也談不上信不信,自打師父告訴他,自己活不過二十歲這件事以來,他便常常心存僥倖,總覺得萬一有錯呢?

  雖說師父從未騙過他,對任何事的預言,也幾乎不出差池。陳星卻總覺得,我活得好好的,總不至於到得二十歲那天,說死就死了。難不成我走在路上,天上還掉下塊石頭把我砸死了嗎?

  於是陳星的心情總是在「信又不信」的矛盾中不停徘徊,一方面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另一方面,又暗暗有著朝老天爺挑釁的意圖。大不了我到了二十歲那天,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萬里平原曠野,頭上頂個鍋,做好全副防備,從日出等到日落,一旦撐過去了,不就萬事大吉?

  就在陳星心思複雜,想起身離開時,項述卻道:

  「別走,陪我一會兒罷。」

  陳星心情十分沉重,只得又坐下,明白到這個時候的他,也許需要有人陪著。

  「謝謝你。」項述說。

  陳星一笑置之,心想我把你從襄陽城的死牢中救出來,你沒說謝謝;反而為了車羅風的性命朝我道謝,可當真難得。

  「醫者仁心,」陳星答道,「應該的。」

  「車羅風自小與我一同長大,」項述說,「我是獨生子。我娘只生了我一個,後來生病過世,我爹許多年來未再有子嗣,小時候,我常常羨慕鐵勒人家裡兄弟。車羅風四歲時被送到敕勒川,充當柔然人的質子,以借兵予柔然,救出他們在代國被滅後的族人。」

  「車羅風說,我沒有兄弟,他就是我的兄弟。七歲那年,我離開敕勒川,北上追逐一隻受傷的牡鹿,遭到狼群圍攻。在荒原上被困了三天三夜,族人都以為我死了,只有車羅風帶著他的護衛們,搜尋了整個荒原,只為尋找我的下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項述沉浸在回憶裡,喃喃道,「我們從小就約好了,身為安答,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一定會為他報仇,你們漢人有結義兄弟一說,料想也是如此。」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陳星有點黯然,努力笑笑,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項述不知宇文辛親手絞死了陳星父親之事,點了點頭,又道:「十歲時,柔然人終於回歸塞外,車羅風卻每年都會回來看我,年年如此,直到我爹重病那段時間。我接任大單于之位後,各族鬧得不可開交,是車羅風帶領柔然人,站在我這一邊協助我。」

  「初任大單于時,我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照顧父親,是車羅風待我爹如生父,床前榻下伺候,我才騰得出手,收複雜胡。」項述說,「曾經這小子總鬧著,讓我帶他南下往漢人的地方去玩,聽說中原十分繁華。我實在無暇分身,才一拖再拖,早知道……」

  「會好起來的。」陳星安慰道。

  項述點了點頭。

  「比我好多了,」陳星又道,「我的結義兄弟……算了,不提也罷。」

  項述:「……」

  陳星不太會安慰人,只知道用「我比你更慘,你看?對比之下你也沒有這麼慘了」的簡單粗暴方式。

  「你是個很好的漢人,」項述認真地說,「脾氣很好,心腸也好。初時我總將你的忍讓視作懦弱,現在看來,你並非如此。」

  陳星有點疲憊地說:「只是因為許多眼前的事,總得暫時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項述嘆了口氣,又道:「可我仍不明白,你為何會願意當驅魔師。」

  「心燈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選麼?」陳星無奈,苦笑道。

  項述:「若能選呢?」

  陳星靜了,良久後說:「還是會當吧,也許這就是上蒼選了我,而不是其他人的緣故。睡會兒,項述,你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合過眼了。」

  陳星吁了口氣,起身到帳外去,項述點頭,卻沒有動,依舊抱著他的安答不松手。

  天邊露出魚肚白,陳星呼吸著秋天塞北冰冷的空氣,停步。

  今天項述說了許多話,讓陳星彷彿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他。在他的心裡也有在乎的人,也有親情,正如項述所說的「現在看來,你並非如此」,他們對彼此的看法也已發生了變化。

  早該像這樣說話了,陳星心想。

  初時他天真地以為,找到了這名命中注定的護法,他們便將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彼此,同生共死,互相信任。可這一路上令他大失所望的,則是發現了人與人之間,要相信對方,遠非想像中的那麼容易。更何況項述是胡人,他是漢人,彼此要認同起來更難。

  不過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陳星在溪畔蹲下,用冰涼的冷水洗了把臉,現在只求車羅風能盡快醒來,至少病情不要惡化,否則……

  就在此刻,他聽見了帳篷內,項述一聲瘋狂的大喊!

  陳星險些掉進溪裡去,馬上轉身,衝向王帳,喊道:「怎麼了?!」

  項述抱著車羅風,不住發抖,把頭埋在他的身上,抬頭,雙目帶著淚水,望向陳星。

  車羅風睜開了雙眼,嘴唇微動,低聲說著什麼,眼中充滿了茫然。

  「太好了!」陳星也隨之鼻子一酸,「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項述欲哭卻笑,這是陳星頭一次看見他如此失態,三人都隨之笑了起來,猶如傻子一般。

  車羅風醒了,消息當天一早就傳了出去,柔然人蜂擁而來,為車羅風的甦醒而叩謝項述與陳星,更送來滿帳篷的禮物,陳星吃著送來的炸撒子與肉乾,身上掛滿了金銀珠寶,喝著奶茶,儼然一名土財主,繼續給人看病。

  項述則累得在帳篷內昏睡了一天一夜。

  車羅風暫時住在項述帳中,方便陳星隨時照看。這名柔然族世子,能勉強說一口奇怪的漢語,更開朗而好動,時不時說幾句話,就「哈哈哈」地自顧自笑起來。項述則在車羅風醒轉過來後,又恢復了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哪怕對自己的結義兄弟亦不咸不淡,充滿了嫌棄。

  這樣看來,這傢伙對誰都這樣。陳星欣然心想,也不是只嫌棄我。

  「那頭狼衝過來,」車羅風朝陳星開始描述他遇險的那一天,說,「像揉麵團一樣,把我揉來揉去,又把我包了餃子……」

  「哈哈哈哈——」陳星差點被奶茶嗆著,車羅風的比喻相當奇怪,他更正道,「不能這麼說!」

  車羅風說:「要不是先被狼抓傷,再中了阿克勒人的埋伏,這點傷算什麼?」

  陳星說:「阿克勒人為什麼要埋伏你?」

  車羅風滿不在乎地說:「柔然與他們爭河水,他們殺了我手下最得力的武士,我們殺了族長的兒子,那廝……」

  「你確定是他們?」項述冷冷道。

  「除了他們還會有誰?」車羅風道。

  項述用柔然語斥責了一句,車羅風便不多說了。陳星沒聽懂,卻知大意是沒有親眼所見,就不要妄下結論之類的。在草原上殺人搶劫,甚至一言不合,只為看不順眼就動手的情況相當多,陰山以北殺戮更是毫無顧忌,許多獵人一見情況不對,寧願先出手殺人,以避免自己大意陷入危險中。

  車羅風也說不出埋伏自己的人是什麼來頭,畢竟當時他已被狼抓傷,踉蹌逃到樹叢中,近乎昏迷,對方剛傷了他,柔然部屬便趕來接應,敵人只得撤離,他們既沒看見動手的人,也分辨不出武器。

  推斷來推斷去,連項述也想不出是誰傷了車羅風,只得先記下,待來日再慢慢查訪。又斥責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安答一番,讓他不要再貿然去做危險的事。

  這些天裡,車羅風每天天不亮就過來,把項述弄起床,又讓陳星給他換藥。繼而不客氣地待在帳篷裡,偶爾碰上項述沒睡醒,還鑽他被窩與他一同睡,項述卻一臉煩躁,將他揪出來,抬腳踹到一旁去。

  白天時,車羅風更不消停,每隔一會兒就要去弄弄項述,不是捉弄他,就是逗他說話。陳星心想你這比我可囂張多了,也虧得你是他安答才不怕死,換了我這麼做鐵定頓時要被項述掐死。

  「你看述律空,漂不漂亮?」車羅風趁著項述午睡時,嘖嘖端詳項述,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又朝陳星說,「我覺得他像王昭君。」

  「漂亮是很漂亮……」陳星嘴角抽搐,同意車羅風對項述美貌的讚美,「可王昭君是怎麼回事?你見過王昭君?」

  車羅風道:「傳說王昭君是天下最美的女孩,不對麼?」

  塞外胡人對中原人的容貌向來並無概念,只知道昭君出塞的傳說,亦口耳相傳曾經嫁給呼韓邪大單于的昭君是世間最美的女孩子。就連路過的大雁,也為了一睹她的芳顏而落下草原。

  車羅風又說:「呼韓邪大單于娶到天下最美的女孩為妻,述律空大單于嘛,成婚的事又要怎麼辦?你說他是不是只好自己嫁人去了?」

  陳星說:「他沒有睡,已經聽到了。」

  項述:「……」

  陳星打量項述兩眼,心道本著苻堅的男婚令,若這傢伙不是一隻長得漂亮的瘋狗,我倒是很願意娶你,只是娶回家了多半得天天挨揍,性命堪憂。然而不知為何,陳星又隱約感覺到了,車羅風對項述的感情有時候總有點奇怪。

  項述醒了,陳星便朝車羅風說:「你和阿克勒人打起來了,他們還會來敕勒川不?」

  車羅風馬上警惕道:「你找他們做什麼?」

  陳星心中忐忑,望向項述,想起阿克勒人即是古盟中北牧的一族,再過數日,他們就將從北方歸來,到敕勒川下過冬了。只不知這次與柔然的恩怨,會不會導致他們對項述再生出不滿來。

  項述知道陳星在想什麼,說:「不用擔心,他們與大單于為敵,就是與敕勒古盟為敵。」

  陳星漸放心下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入秋後的第一場雪遲遲未來,每天清晨,草原上都結滿了白霜,直到說好的十月初三,傳說中的阿克勒族仍杳無音訊。

  十月十五就是草原上的暮秋節了,陳星四處打聽這活動在北邊的一族,得知阿克勒乃是室韋的一支,舉族近三千人,活動區域是更遠的北面,乃至北海一帶。

  「會來的,」項述漫不經心道,「否則風雪一來,他們在北面只會被冷死。」

  「述律空,」車羅風笑道,「你什麼時候帶我們去漢人的地方看看?」

  陳星正在給車羅風換藥,車羅風則在給項述糊一頂大單于的羽翎冠,項述沒回應。

  車羅風又用手指勾了勾陳星下巴,說:「聽說你們中原有太多好玩的了。」

  陳星拍開車羅風的手,說:「又一個想要入主中原的嗎?可惜北方現在不歸我們了,你大可與苻堅爭搶去。」

  車羅風又笑道:「我要是帶兵入關,與苻堅打仗,當上柔然皇帝,陳星,你會幫我嗎?」

  項述又用柔然語嚴厲地教訓了車羅風,陳星卻認真道:「大家都覺得中原有大片的無主土地,誰能打就是誰的,你們有沒有想過,漢人若來踐踏你們的家園,搶奪你們的財產,大夥兒會怎麼想?」

  車羅風笑著說:「開個玩笑而已,大單于不點頭,敕勒盟是不會南下的。」

  川中的病人陸陸續續幾乎全被看完了,陳星在一個月裡,看了足有數千病人,一天要看近兩百人。「神醫」的名頭已傳遍整個敕勒川,沒有人敢再把他當作小廝看。出入之間,諸胡人待他恭恭敬敬,而自從那夜過後,項述待他的態度也有所好轉。

  車羅風已近乎完全恢復,能騎馬了,平日裡項述便偶爾帶他出外散心,陳星跟著去過幾次,天冷不愛動,偶爾又有病人來問診,便不去加入他們。

  畢竟車羅風對漢人的世界充滿了興趣,不僅學了些許漢語,更纏著陳星問這問那,若真是好學也就算了,常常談起來,話裡還帶著些許覬覦之意,讓陳星覺得有點不大舒服。

  「你教我用漢字寫述律空的名字吧。」車羅風道。

  陳星心想為什麼不學寫你自己的名字?

  暮秋節到了,這是塞外雜胡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過完十月十五,大草原便宣告開始過冬。這一天裡諸胡將載歌載舞,宰羊飲酒,開始準備諸多冬藏活計。陳星學會了不少柔然語、匈奴語與鐵勒語,大致知道,按理說往年九月末十月初便該來第一場雪了,但今年的雪遲遲未下,阿克勒族也始終沒有來。

  阿克勒族不來,陳星就無法確認地圖上的方位,待得一開始下大雪,通往更北方的路將更難走,就得等到開春了。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陳星不禁焦慮起來。

  「過完今天,」項述依舊在帳內飲茶,說,「再不來,我便派人北上找他們。」

  項述歸來後便換了一身大單于王袍,穿得十分華麗,頭上戴著羽冠,插了三根鳥羽,一身武袍繡了古盟中十六胡的神徽,相當氣派。陳星觀察他日久,發現項述也是有活兒要干的,大單于這個位置不像皇帝,極少涉及諸胡內政。更多的是調停爭端,劃分職責,並充當古盟象徵。忙的時候很忙,常要聽各族長老倒苦水互相攻訐指責,事情處理完了,閒下來的時候又很閒,常常一整天沒事幹,與陳星在帳篷中大眼瞪小眼。

  「沒有雪,」項述說,「今年暮秋不能滑雪了,你能不能別老擰著眉頭?」

  陳星心想這過完年,我就只剩下三年能活了!你說我擰不擰眉頭?!

 

 

30 暮秋彼其之子,美如英

  奈何急也沒用, 陳星小時候最喜歡過節熱鬧, 只可惜半大時就被帶到深山中, 寂寞了這麼多年,正想玩玩。

  「那好。」陳星說,「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 只要治好車羅風,讓你做什麼都行?」

  「終於來了?」項述說,「等你提這句話好些時候了, 要當你護法, 是罷?我答應過的事,自然說到做到。」

  陳星沒想到項述居然答應得如此爽快, 十分意外。

  項述:「這些時日裡,我一直在想你說的話。」

  陳星:「哎, 醒醒,不是這要求,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逼你當護法,你心不甘情不願的,又有多大意義?」

  這下輪到項述意外了, 懷疑地看著陳星, 皺眉。

  陳星笑道:「明天暮秋節,你帶我好好玩玩,行嗎?」

  項述注視陳星,很久沒有回答,最後道:「可以。」

  暮秋節當天, 敕勒川中辦起了一場空前的盛會,各族將美酒與牛羊肉堆到清出的一片空地之中,拼起足有一里的長桌,供人自行取食飲用。十六胡撐起了近十個賽場,縱馬、騎射、摔跤、馴牛等等……簡直是一場粗獷的狂歡!

  陳星看到這麼熱鬧,頓時歡呼一聲,來到賽場一旁,人山人海,項述則自去準備開箭祭天的儀式。陳星逛了半天,在熱鬧的摔跤場旁大聲叫好,又用醫資與胡人們賭錢,贏了不少,朝匈奴人買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騎著四處溜躂。

  「神醫!」鐵勒青年找了半天,忙道,「大單于找你!快到高台去!」

  「項述!」陳星喊道,「你看我買的馬怎麼樣?」

  其時台前已聚集了不少人,陳星牽著馬過來,項述正在高台上,穿著鐵勒一副純金打造的武鎧,露出以繫帶繞過的漂亮胸膛,腹肌漂亮整齊,手持一把玉弓,眉目間現出忿意,道:「自己讓我帶你玩,早上起來就跑得沒影了!」

  陳星笑著看他,見項述於台上長身而立,稍稍側身時,更顯玉樹臨風,一時搜腸刮肚,平生所學的詩書與文字,竟找不出形容他的句子。

  「彼其之子,美如英。」陳星走近項述,覺得自己心臟狂跳,都有點喘不過氣了。然而縱使心中波濤洶湧,表面上卻裝出笑吟吟的淡定表情來。

  「什麼?」項述揚眉,不解問道。

  陳星躍上台去,幫項述整理了下鎧甲。

  「誇你漂亮!」陳星道,「你們這些胡人,真是不解風情!」

  陳星到得台上一側邊緣,下面的人便開始吹口哨,項述一指背後,示意他讓開少許,就在後頭看。

  車羅風也上了台,喊道:「開始了?」

  項述示意,車羅風便下令,高台四周的柔然號手紛紛吹號,整個敕勒盟所有的胡人馬上停下手中之事,朝著中央高台爭先恐後,一湧而來。

  車羅風接過成雙大雁,只見大雁脖前以紅繩繫著,紅繩中央又掛了一面巴掌大的金鑼。

  陳星說:「這是要做什麼?」

  項述手握玉弓,沉聲道:「睜大雙眼看著。」

  陳星:「一箭雙鵰?不要了吧,你能射中?萬一射不中呢?」

  項述:「射不中就丟臉了。」

  陳星:「不是……就算射中了,大雁又有什麼錯?大雁是無辜的啊!」

  項述朗聲,用鐵勒語宣佈暮秋節開始,下面卻沒有人歡呼,黑壓壓數十萬人圍在高台下,水洩不通。

  車羅風喝道:「去吧!」說著兩手將大雁一放,成雙雁齊鳴,刷然展翅飛向天際!

  只見眨眼間,那兩隻大雁互相拉扯,開始盤旋,繼而步驟一致,頓時成為小黑點。

  項述緩慢拉開長弓,台下三十萬人屏息,陳星瞠目結舌,你真有這本事?!

  緊接著,項述原地一轉,將弓輪成滿月,借這回轉之力,長弓斜斜指向天際,咻、咻、咻、三式連珠箭射去!

  那日長安城中,項述百步外射飛馮千鎰手中陰陽鑑,已是神技,陳星萬萬沒想到他竟是要以箭技射這空中金鑼!

  大雁越飛越高,項述又補了最後一箭。

  第一箭,紅繩斷,金鑼從萬丈高空中墜下,迎上了第二箭,「噹」的一響。

  繼而又是「噹」一聲,第三箭也中了!

  最後一箭迎頭趕上,將金鑼射穿,內力震盪!

  霎時場中響起排山倒海的歡呼,十六胡同時震天吶喊,項述收弓,場下那狂歡達到頂點,氣氛頓時有點不受控制,無論男女老少,各自載歌載舞散開,如潮水般散向四面八方。車羅風大笑,拉起項述的手,項述扔了玉弓,招手示意陳星,抓住他的手腕,三人跑下高台去。

  到處都是美酒與佳餚,眾人開始鬥酒,陳星被擠來擠去,先前已喝了不少,酒勁令他頗有點頭暈,車羅風又大聲喊著什麼,項述卻道:「少喝點!不想抱你回去了!」

  「沒關係!」陳星喊道。

  項述清出人群,車羅風又給陳星遞酒碗,項述自己喝了一碗,陳星說:「車羅風,你傷還沒好,少喝點。」

  有人給車羅風遞酒,項述靠在長桌前,便接過來,替他仰脖飲盡,眾胡人嘩然起鬨,車羅風哈哈大笑,按著項述,把他按在長桌上,低頭親了下去。

  陳星:「……」

  那一下眾人又是嘩然,紛紛哄笑,項述卻抬手抵擋,沒等車羅風親到他的嘴唇,便抬腳將車羅風踹到一邊,怒吼道:「快滾!」

  陳星也跟著笑,忽然不知為什麼,心裡有點莫名的難受,就像被摁了一下,酒意讓他喘不過氣來。

  車羅風作勢躺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項述生怕踹到他的傷口,忙上前檢查。陳星趕緊過去,說:「我看看?」

  車羅風笑著推開陳星,用柔然話大喊著要與項述摔跤,一躍而起,騎在項述背後,被項述揪下來,嫌棄他廢物,不與他動手,擺擺手要走,又被車羅風攔住去路。

  「述律空!」車羅風笑著喊道,「我要朝你挑戰!打贏你,我就是大單于了!你讓我一隻手!」

  柔然小夥子齊聲喊道:「打一場!打一場!打一場!」

  項述嘲諷一笑,索性一手背到身後。

  場中頓時被人團團圍住,遮去了陳星的視線。

  陳星放下酒碗,聽到圈中傳來歡呼聲,忽然察覺到一股突如其來、如影隨形的寂寞,便轉身離開長桌,走出人群,來到敕勒川南邊盡頭。

  我這是怎麼了?陳星只覺莫名其妙,一股沉重的感覺頓時攫住了他。天空黑壓壓的,遮去了藍天,彷彿風雪欲來。

  他爬上乾草垛去,安靜地坐了下來,從未有過像現在這般地惆悵。是思鄉了嗎?可是我的故鄉又在哪裡?陳星叼著草桿,帶著酒意躺了下來,陷在乾草垛裡,眼望灰色沉重的天際,耳畔還傳來一眾胡人的高呼聲。

  陳星心頭有點惱火,原本好好的熱鬧景象,一眨眼間變得索然無味起來,回憶起剛剛看見的項述的英姿颯爽的模樣,又有點不快,就像自己的東西被搶了一般,那感覺在心頭變得十分混亂,糾結成了一團亂麻。

  呼聲越來越近,陳星更為惱火,坐起身來,喊道:「吵死了!在幹什麼?!」

  只見不遠處巡邏的一隊人奔向草原,散開呈扇形,並大聲呼喝起來。陳星被這變故打斷了思路,茫然望去,躍下草垛,上了自己的小馬,騎向包圍圈中央。

  只見數十名柔然騎兵圍著一人,那人穿著黑色斗篷,麻布蒙著臉,手持一把齊眉長棍,警惕地望向騎兵們。

  陳星學柔然語學得不全,問道:「這是什麼人?」

  敕勒川現在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柔然人一見陳星過來,便讓出少許,那訪客一見陳星,卻道:「天馳!」

  訪客摘下蒙面布,解下斗篷兜帽,雙目清亮,唇紅齒白,笑道:「總算找到你了!」

  「拓跋焱?」陳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拓跋焱,當即翻身下馬,快步跑了過去。拓跋焱亦下得馬來,爽朗大笑,與陳星抱了下。

  「我聽說大單于帶著你,回了敕勒川,」拓跋焱道,「便朝陛下請命,過來找你。」

  陳星忙朝眾人示意,這是自己朋友,柔然騎兵們臉色有異,聞言便紛紛行禮離開。

  「在過暮秋節了?」拓跋焱望去。

  陳星心中的一點鬱悶,隨著拓跋焱的前來一掃而空,再見朋友,不由得滿心歡喜,笑道:「是啊,你怎麼跑了這麼遠,也不先送封信過來?只有你自己嗎?」

  拓跋焱點了點頭,一手搭著陳星肩膀,牽著馬,朝敕勒川方向慢慢走去,說:「你在這兒,過得怎麼樣?他們挺敬重你的,因為大單于嗎?」

  「他?」陳星嗤之以鼻,將這些日子的經過約略說了,又道:「我讓人把項述找來?」

  拓跋焱似乎有點忐忑,望向遠處,再看陳星。

  「朝廷怎麼樣了?」陳星又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拓跋焱帶來了中原的消息,事實上也就那樣。項述帶著陳星離開以後,苻堅回到未央宮中,魃亂暫告一段落,被毀了個稀巴爛的未央宮差點讓苻堅吐血,只得盡快讓人重建。而慕容沖當夜宿在宮中,總算被苻堅說服,決定暫時不來找項述的麻煩。

  交換條件只有一個——即是捉拿馮千鈞,交給慕容家處置。

  但上到苻堅,下到文武百官,都相當清楚,慕容家族非常記仇,現在不來與項述正面衝突,不過是忌憚古盟,畢竟各胡這麼多年來你殺我我殺你,爭鬥不休,入關後更各自結下了深仇大恨。項述手中握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苻堅唯一希望的就是暫且息事寧人。只得等來日有機會再行清算。

  但慕容沖的面子總要顧全,清河公主死得不明不白,也無法朝天下交代,於是苻堅發出了通緝令,追捕馮千鈞的下落。

  「他已經走了。」陳星說。

  「我知道。」拓跋焱說,「後來,我朝陛下請了一道特赦,當時動手的人是大單于,謀逆的人是馮家,與你並無多大關係……慕容沖那邊我也打過招呼了,你可以放心。」

  陳星有點茫然,只知道點頭道謝。

  拓跋焱道:「我說想將你找回去,陛下說,讓我自己來找你談。」

  「去哪兒?」陳星問。

  「回長安。」拓跋焱說,「你不想回去嗎?有我在,不會有人來為難你。」

  陳星忽然明白了,笑了起來,拓跋焱稍稍低頭,認真地看著他,眉目間帶著青年人的銳氣,讓陳星覺得他很可愛。

  「喝酒去嗎?」陳星說,「他們正在過節,這酒很好喝。」

  「好啊!」拓跋焱馬上道,「很久沒過暮秋節了!」

  陳星帶拓跋焱回了會場裡,各族開喝以後,已開始摔跤的摔跤,談情說愛的談情說愛,暮秋節除了秋收,更被賦予了年輕男女放肆相戀的含義。藉著酒勁,胡人們開始追求女孩,做平時不敢做的事,說平時不敢說的話,一時氣氛旖旎,站在盛酒的桌前,便已能感覺到這敕勒川下的萬種風情。

  陳星拿了酒給拓跋焱喝,拓跋焱酒量倒是很好,提著酒罈,到得河畔的一棵樹下,先是自飲半壇,又看陳星,臉上帶著紅暈。

  「天馳,」拓跋焱說,「我有話想對你說,自打那天陛下在御書房裡與你提了……提了……那件事之後,我便想很久了。」

  陳星自然明白拓跋焱千里迢迢,哪怕他們離開長安後,仍一路追到敕勒川下,是為的什麼,若說為苻堅送信也就罷了,但見面後第一句話就是「我來找你」,而不談他事,這令陳星內心十分感動。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陳星笑道,「來,幹了。」

  陳星主動與拓跋焱碰了酒碗,喝下。拓跋焱卻怔怔看著陳星。

  「你真好看,」拓跋焱笑道,「天馳,跟我回家吧,我一直想,和像你這樣的一個人成親,你只要開口,我什麼都答應你,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拓跋兄,」陳星嘆了口氣,直視拓跋焱雙眼,說,「謝謝你不遠千里地來找我,離開長安前,我忘了一件事,就是將它還你。」

  說著,陳星將蜜酒澆了些許在手上,摘下拓跋焱送給他的那枚戒指,遞了出去。

  拓跋焱沉默不語,陳星便拉起他的手,把戒指放在他的掌心裡。

  「好。」拓跋焱說。

  「給別人吧,」陳星說,「給一個你一眼看見,就覺得這一生,非他不可的人。」

  「你就是這個人。」拓跋焱說。

  「不,」陳星笑道,「我不是,我只是,湊巧是個符合你所想的、合適的、你覺得自己應該與他成親的那個人而已。」

  拓跋焱不解地看著陳星,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陳星帶著點惆悵,說道:「你沒明白,你該把這個戒指給一個……讓你每當看見他時,心臟就會怦怦跳起來,總想找由頭與他多說說話。看見他與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你會難受,看見他難過的時候,你會不忍心,他朝你笑的時候,你會覺得很開心,很快活。」

  「而不是遞給一個,大家都覺得你該與他成親,他也符合你對共度一生的人的所有設想,於是你就該與他在一起,以為命中注定的人,就是他了。」

  陳星揚眉,笑了笑,忽然就懂了方才那種,壓在心頭的奇怪感受。

  「我不明白。」拓跋焱有點難過,緊緊擰著眉頭。

  陳星說:「沒關係,答應我,你會一直記得這話,到了某一天,你也許就明白了。」

  拓跋焱別過頭,兩人之間只有呼吸,再不說話。

  「好的。」拓跋焱終於道。

  「我帶你走走去?」陳星又說,「暫時我還不想回去,項述答應了我……」

  「你還是別讓柔然人看見他為妙,否則就有命案了。」項述的聲音忽然從樹後傳來,陳星嚇了一跳,怒道:「你偷聽我們說話!」

  同為習武之人,拓跋焱卻彷彿早就知道項述藏身樹後,說道:「大單于,冒昧叨擾了。」

  「又怎麼了?」陳星說,「你們對客人不是讓打掃房間就是命案,敕勒盟還有沒有半點禮數?」

  「代國拓跋氏曾將數萬柔然人俘為階下奴。」項述從樹後轉出,已換回那身王袍,朝陳星說,「柔然人正喝得酒酣耳熱,若知道他是誰,說不定得拔刀子捅了你情郎,恕我攔不住。」

  「沒關係,」拓跋焱戴上那戒指,朝陳星說,「知道你平安無事,我這就走了。」

  「等等,」陳星說,「在這裡先住幾天吧,你遠道而來……」

  「回去告訴堅頭,」項述朝拓跋焱道,「孤王最近沒空派他的不是,但也讓他規矩點,若再被我知道中原有什麼動亂,可就說不準了,若連自己都城都守不住的話,我不介意替他收拾一頓你們鮮卑人。」

  拓跋焱道:「一定把話帶到。」說著翻身上馬,縱馬。陳星幾步跑出去,待要攔阻,卻被項述抓住胳膊。

  「項述,你放開我……拓跋焱!」陳星喊道。

  拓跋焱回頭看了眼陳星,忽然現出笑容,那笑意裡帶著少許苦澀,卻掩飾得很好,又朝他吹了聲口哨。

  「天馳!」拓跋焱喊道,「後會有期!」

  陳星只得嘆了口氣,甩開項述的手臂,一臉憤怒地看著他。

  項述皺眉道:「我不過回去換了身衣服,你又跑去何處?」

  陳星:「你怎麼能偷聽我們說話?!」

  項述:「我恰巧路過,聽見你倆在樹下喝酒……敕勒川是我的地盤,我想在哪裡就在哪裡,誰給你的膽子?」

  陳星:「你……」

  陳星在前面怒氣衝衝地走,項述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兩人繞過暮秋節會場,項述怒吼道:「你還敢拿大單于撒氣?!」

  陳星:「怎麼?又想打我?來啊!」

  項述反而停步,端詳陳星,皺眉道:「我怎麼你了?火氣就這麼大?不想待了就滾!跟著拓跋焱滾回長安去!」

  陳星深呼吸,幾乎忍無可忍,上前推了項述一把,項述紋絲不動,陳星大怒,吼道:「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說著側身,以肩膀狂頂項述,項述就像長在地裡的石頭,一臉嘲諷地看他,隨手一撥,將陳星撥了個趔趄,陳星差點摔在地上。

  項述又抓住他的手腕,陳星頓時吃痛,哎呀哎呀地大叫,正在項述想動手揍他時,不遠處傳來呼喊。

  車羅風一臉醉意,喝得雙目發紅,眼神中卻燃起了怒火,其後跟隨了上百名柔然騎兵,各個鎧甲穿戴整齊。

  「鮮卑拓跋氏在哪裡?!」車羅風說,「神醫!將你的朋友交出來!」

 

 

31 初雪敕勒川內,禁止一切武鬥

  暮秋節剛過半天, 麻煩就來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在項述與車羅風身前蔓延。陳星沒想到, 拓跋焱抵達敕勒川的消息,竟然傳得如此快,興許是那伙柔然騎兵回來便通報了車羅風。

  項述沉聲道:「人已經走了, 敕勒川內,禁止一切武鬥,這是古盟四百年來的規矩。」

  車羅風絲毫不讓, 朗聲道:「鮮卑拓跋氏淫我柔然人妻女, 擄我柔然老少!哪怕是神醫你的朋友!族仇不共戴天!得罪了!」說著就要帶兵去追。

  項述卻是一聲怒吼:「誰敢殺人!」

  那一聲如暴雷般綻放,陳星被震得耳朵劇痛, 雙目發黑,險些暈過去。項述一怒之下, 柔然騎兵們頓時心生畏懼,不約而同地退後半步。

  「車羅風, 」項述冷冷道,「你儘管去報仇,你若殺了拓跋焱, 便舉族滾出陰山, 終生不得踏入敕勒川一步,大單于向來說到做到。」

  車羅風怔怔喘息,被這麼一吼,酒醒了近半。陳星正要開口緩和氣氛,項述卻抬手, 止住他的話頭,掃視眾騎兵,眼神中帶著威嚴。

  代國乃是拓跋焱的祖父拓跋什翼健多年前與東北方拓跋氏所建的割據政權,後被苻堅所滅。冒著得罪大單于的風險,追著一名後人報仇,顯然不划算。騎兵們酒醒後,紛紛朝車羅風使眼色,示意算了算了。

  「述律空,你……你……」車羅風怒極反笑,憤然道,「你當真以為柔然怕了你不成!」

  「去,」項述說,「你留不到明晨太陽升起之時。」

  柔然人在敕勒古盟中足有將近六萬,一旦被逐出盟去,意義非同小可。平原上不少人聽到爭吵,紛紛聚攏圍觀,項述卻絲毫不讓步,抬手一指會場,又道:「這是你自己選的,我數三聲,或舉兵報仇,或回去過節,三。」

  車羅風狠狠將兵器扔在地上,縱馬衝出人群,胡人們爭先恐後躲避,讓出一條路來。一會兒柔然騎兵撤得乾乾淨淨。

  看車羅風離開的方向是北邊,陳星卻仍有惴惴。只見人群散後,項述又召來一名鐵勒人,低聲吩咐,大致上陳星聽懂了,是讓一隊騎兵追上去,護送拓跋焱,直到對方進入長城,免得被車羅風追上去報仇。

  陳星鬆了口氣,說:「謝謝。」

  項述卻沒說話,陰沉著臉,轉身就走,餘下陳星惆悵地站了一會兒,忽覺這暮秋節中熱鬧繁華的景象底下,卻不免有了幾分空虛寂寥的意味,他拖著沉重的兩腿,回到帳中去。

  項述率先進了王帳,陳星揭簾進入,忽見帳內亂了不少,明顯車羅風來過,將這幾日放在項述帳中的所用物事帶走了,項述看著這一幕,明顯地帶著忿意。

  陳星也不說話,於是躬身收拾,說道:「拓跋焱是我的朋友,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項述說:「車羅風一向如此,過得幾日,待他想清楚了,會來朝你道歉。」

  陳星想起今日會場上之事,又說:「我買了匹馬,明天與你的族人們再換點吃的,帶足禦寒衣物,這就啟程往北方去。」

  項述端坐帳中,沉默不語,陳星已漸漸明白到,敕勒川雖美,卻終究不是他的故鄉。項述的族人們雖熱情,亦終究不是他的族人。在敕勒川居住一月,他逐漸開始意識到,也許長江以南,那個梯田翠綠、鶯啼處處的世界,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彷彿看透了他的內心所想。

  陳星給項述簡單收拾了下帳篷,又說:「我待得太久,就怕又要讓你難做,這就滾了。」

  項述:「……」

  陳星給自己斟了杯奶茶,坐下,想了想,撓撓頭,又說:「護法的事,你就忘了吧。你是大單于,你也有自己的責任,總不能跟著我四處流浪,這麼多人都需要你。我這人,運氣一向很好,你也別擔心我。」

  項述依舊沉默,陳星檢查了自己的隨身藥包,將匕首收好,找來地圖,端詳片刻,對照項述所摹羊皮紙,以及塞外的山川河流地形,推測斷峽與大湖所在之地,根據地圖與北斗星指示,一路北上,說不定還能遇見阿克勒人,自己學會了少許匈奴話,屆時朝他們問路,前途雖艱難,卻仍有希望。

  他耽擱不起了,只希望能在明年開春前,找到那枚傳說中的定海珠。儘早了了一樁心事,也好回南方去等死。

  時近日暮,外頭傳來歡呼聲,陳星出外看了眼,下雪了!

  「項述!下雪了。」陳星回到帳中,指指外頭,朝項述說道。

  項述眉頭擰著,打量陳星,表情十分煩躁。

  雪越下越大,今年入秋後的第一場雪終於來了,北風呼號,捲著鵝毛般的大雪席捲了敕勒川。篝火會挪到各帳篷中去,陳星獨自在王帳前看了會兒,又有人送來晚飯,簡單吃過後,項述只是望著帳外出神,陳星又喝了點酒,習慣了項述生人勿近的態度,便依舊躺在自己的小榻上,蓋著薄薄的羊毛毯子睡下。

  「你走不了了,」項述終於說,「大雪一下,北方封路,只能等到開春。」

  陳星沒聽見,帳篷底下不住漏風,毛毯又薄,寒流一夜間湧來,夜半感覺到項述給他加了兩條毯子蓋著。

  翌日清早起來,外頭已是銀裝素裹,昨日那點不快頓時一掃而空。

  「我的天啊——!」陳星震驚了。

  山川、大地、草原,全都積上了厚厚的雪,就像在天地間灑滿了銀光閃爍的糖。烈日萬丈,照耀著雪地閃閃生輝。溪流中一夜被薄冰封凍,早起的胡人正在溪邊破冰飲馬。

  陳星打了個噴嚏,鼻子有點堵,項述卻不知去了何處。

  「太美了!」陳星自言自語道,趕緊洗漱,見案上放著早飯,吃過後裹上厚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去,一夜間整個敕勒川盡數變了模樣,如同仙境般。

  「項述!」陳星站在山坡上,朝下喊道。

  項述穿了身及膝的虎裘風襖,束帶襯得腰身筆挺,戴著頂狐尾帽,正朝一群鐵勒人吩咐,鐵勒武士則正往馬上裝載帳篷與物資,似乎是要出外經商。聽到喊聲時,項述朝陳星望來,陽光下唇紅齒白的,看得陳星心中一動。

  項述做了個手勢,示意陳星在高處等著,轉身上來。

  「帶你滑雪去?」項述說,「昨天過節沒玩。」

  陳星睡醒後,心情已好了不少,笑道:「好啊。」

  他打算明天再走,既然是最後一天,終歸得留下點記憶。於是項述背著一面騎兵盾,將陳星帶到坡上,一腳踏上盾去。

  陳星:「……」

  項述:「上來,從身後抱緊了。」

  陳星:「這怎麼玩?會摔下去吧!連根繩都沒有?!一腳踩空就得滾下去!」

  項述不耐煩道:「廢物!快!」

  騎兵盾不大,陳星試著踩了下,項述卻兩手背到身後,瞬間鎖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到自己背後,強悍一拉,讓他抱緊了自己。側身踩盾,唰地滑了下去!

  「啊啊啊——」陳星被項述帶著,頓時從山崖上俯衝下去,一顆心差點要從嗓子眼裡跳了出來,項述還一踩盾尾,彈跳,帶他凌空飛起,安然落地。

  陳星:「……」

  項述:「還來?」

  陳星心有餘悸,只覺太刺激了,斜坡陡峭,那感覺與跳懸崖差不多。

  「我剛沒睜眼睛……」陳星說。

  「慫。」項述嘲諷道,吹了聲口哨,召來馬匹,翻身上馬,帶著陳星復又上了更高的陡坡,陳星朝下望去,足有將近三里長,頓時有點腳軟。

  「這次你在前面,」項述道,「眼睛睜大!」

  陳星狂叫道:「哇啊啊啊——」

  接著不由分說,又被項述抱著,疾飛下去。但在最後一小段裡,陳星回過頭,朝項述說:「項述,我明天就……」

  正一回頭,兩人的唇卻差點碰上,項述倏然腳下一滑,陳星站立不穩,被盾牌帶得飛了出去,摔在雪地裡。

  「哈哈哈哈——」陳星滿臉雪地爬起來,嘲笑項述,「你剛剛是不是臉紅了!」

  項述趕緊起身,臉上帶著怒意,說:「你做什麼!」

  陳星忙擺手道歉,心想項述這種人,似乎對與人親近很不好意思,居然也會臉紅!那天差點被車羅風親上的時候,項述的反應比這還要更激烈點。

  陳星撿起盾牌,說:「再來一次?」

  項述接過,走向馬匹時,車羅風卻從一旁過來了,獨自一人,站在空地上遠遠看著兩人。

  項述示意陳星,意思是「你看?我就說吧?」。

  車羅風:「打雪仗?」

  項述打量車羅風,問:「酒醒了?」

  「行了!行了!」車羅風擺手,忽然又笑了起來。

  項述讓陳星上馬去,自己坐在他身後,背了盾牌,兩手環過陳星的腰,一抖韁繩,上山,出得幾步,回頭看。

  車羅風這才悻悻跟了過來,這時間昨夜酗酒的鐵勒人、柔然人、匈奴人等也都醒了,各自帶著盾牌上山,跟隨大單于,補上暮秋節中沒能玩成的滑雪戰。上千人從山頂滑到山崖,場面蔚為壯觀。項述扶著陳星在前面滑,車羅風則在後面追。

  「車羅風!」陳星回頭,項述又把他的頭強行扭回去,道:「看前面!」

  車羅風始終不答,又玩了幾次。人越來越多,男人女人全來了,上萬人開始在山腳打雪仗,大呼小叫,熱鬧至極。

  陳星連著挨了幾下車羅風的雪球,頓時察覺了他的敵意,望向車羅風時,車羅風還挑釁地笑笑,意思很明顯:你把我的安答搶了。

  「我先回去了!」陳星也不好說什麼,朝項述說,「你們玩!」

  項述也感覺到了,手中握著雪球,掂量,陳星轉身離開,項述一瞥陳星,再打量車羅風,微微一笑。車羅風拉開架勢,在陽光下朝著項述笑,彷彿一個無憂無慮的大男孩。

  項述卻把雪球扔在地上,轉身走了。

  陳星回到王帳中,滿腦子昏昏沉沉的,知道昨夜一定是著涼了,於是研開一丸藥,燒了熱水服下,躺在榻上休息。

  不多時,項述端了一碗鐵勒人煮的甜食過來,那是川下習俗,在初雪時喝的烏姜紅糖燉打糕,他皺眉道:「風寒了?」

  「嗯……」陳星聞到姜味,知道是禦寒的食物,勉強爬起來喝下,「發場汗就好了。」

  項述道:「大夫還生病。」

  陳星:「大夫當然會生病,又不像你百毒不侵。」

  項述坐在帳中,又嘲諷道:「你還驅魔師?心燈呢?」

  陳星無奈,說:「心燈只是法力,又不是有它護體就長生不老了,認真說來,正是因為用了心燈法力,才讓我身體虛弱呢。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好嗎,漢人武力不差的。」

  漢人武力不差這點確實不假,哪怕過了數百年,關外各胡族對武帝在朝時,軍隊的強大依舊十分忌憚。陳星的意思是我體質不行,你卻不能將我等同於所有的漢人都不行。何況他是從小因為心燈的緣故,施放法術,多少須得耗傷心神與筋脈,才這麼廢物雜魚。

  陳星語無倫次地解釋了幾句,又趴了下去睡覺,發完汗,明天應當就好了。

  於是項述也不出去了,今日起得甚早,也自顧自躺下入睡。傍晚時,昏暗天幕下又是寒風凜冽,下起了暴雪。

  車羅風冒著雪前來,在帳外說:「安答,出來說話。」

  項述一瞥陳星,起身出去,生怕吵醒了他。

  陳星睡著睡著,不知為何,也許是老天要他聽見這段對答,忽然就醒了,且神志還很清明。車羅風說的柔然語,陳星在敕勒川住了一段時間,學到一點,已能從語氣中大致推測出,車羅風有點不滿他。

  「有話到外面去說。」項述轉身要離開,「還是說你想打一場?」

  「我在自己家裡說話,還要避著那漢人?!」車羅風道。

  項述:「……」

  項述眼裡開始帶有明顯的怒意,車羅風又道:「安答,你究竟聽了那漢人多少挑唆?!」

  項述怒道:「閉嘴!車羅風!他救了你的性命!」

  車羅風怒吼道:「拿性命來要挾我?我能不能將命還他!」說著竟是抽出匕首,在自己腹上比畫,喝道:「這就讓他給我滾出敕勒川!」

  陳星馬上在帳篷中坐起,心想必須得出去說點什麼了,否則自己一個外人,挑撥項述與車羅風的感情,好沒意思。

  項述正要上前奪車羅風手中匕首,卻驀地停下動作。

  只見狂風暴雪之中,數名鐵勒騎士引領一名胡人,進入谷地。

  「阿克勒族信使求見大單于——!」為首之人喊道。

  陳星馬上拉開簾子,從王帳中出來,看了眼項述。

  「進去,」項述道,「你病還未好。」

  車羅風的臉色明顯不好,項述見陳星醒了,便示意眾人進來說。

 

 

32 奔援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

  那信使凍得渾身發抖, 一入金帳, 便單膝跪地, 以匈奴語朗聲道: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我等阿克勒族盛讚大單于武威,求敕勒盟之主、塞外的主人、第一勇士, 朝我族伸出援手,救我全族上下於生死存亡之刻。」

  說著,信使恭敬呈上一個黑木匣, 匣中現出整整齊齊的四枚寶石戒指, 青紅赭碧,流光溢彩。

  項述一見之下便知有事相求, 穿著裘袍,卻絲毫不減王者風度, 沉聲道:「東西收回去,力所能及之事, 定會相助。」

  信使深呼吸,說:「此乃醫資,事出突然……」

  陳星先是注意到那四枚戒指, 回憶在師門中所閱讀的宗卷, 忽想起一套四色璽戒法寶,描述彷彿與這四枚戒指一樣。傳聞這套戒指封有地火冰風四力,乃是栗特人薩珊所制,漢時沿絲綢之路,被張騫帶回, 後流落民間,不知所蹤……如今天地靈氣盡失,也無法驗證。

  「聽到沒有?」項述卻道。

  陳星回過神,說:「什麼?」

  項述翻譯了話,阿克勒族族長之妻難產,正在南下前往敕勒川的路上,薩拉烏蘇河雖已冰封,卻只有一層薄冰,難以渡河,更被暴風雪所阻,舉族困於冰天雪地之中。

  而因王妃身懷六甲,亦拖慢了全族南下過冬的速度,方導致遲遲未抵敕勒川。

  阿克勒族倨傲彪悍,向來融不入敕勒古盟,年年過冬也是最後才來,自選一地,極少與鐵勒、匈奴、柔然等雜胡打交道,秋來即到,春至即走,古盟中人對其素來並無太多好印象。更因三年前與柔然為了爭奪水草,而展開了一場大戰,結下了深不可解的血仇。

  「你去不去?」項述卻道,「車羅風,這是你們消弭往日血仇的最好機會。」

  車羅風頓時怒極反笑,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

  「我沒聽錯吧?述律空!」果然車羅風開口道,「阿克勒為古盟做過什麼?開戰的時候不見他們人!擁立大單于時遲遲不來!如今要滅族了,才是老天開眼,事到臨頭,拿這麼一匣破首飾過來,就想前嫌盡棄!」

  項述面有慍色,陳星馬上打了個圓場,說:「我和使者一同去看看。」

  車羅風當眾頂撞大單于,乃是大忌,顧及兩人是安答,項述很快便消了怒火,朝陳星問:「你會接生?」

  陳星自然會,但怕說了又徒惹車羅風與項述吵架,只得說:「我盡力而為吧,反正總得找阿克勒人指路,不是麼?」

  項述:「傳令下去,召集各部,騰出車馬,隨後出發,接阿克勒部渡河。」

  陳星收拾了藥箱,正要離開,車羅風卻攔在了帳前,說:「誰想幫他們,就是與我為敵!柔然與阿克勒之怨,除非呼倫貝爾乾涸、賀蘭山崩,否則永不可解!」

  項述終於起身,緩緩走上前,陳星說:「我是大夫,對我而言只有救人,你們的恩怨,到時你大可自行清算,與我無關……車羅風,你真想報仇,為什麼不朝阿克勒人挑戰?那只是一個孕婦……」

  「讓路。」項述卻冷靜地打斷了陳星的話,朝車羅風沉聲道。

  「述律空,」車羅風道,「你當真的?你真要袒護這漢……」

  一句話未完,項述抬手,陳星甚至未看見他出手,車羅風臉上便挨了重重一掌!

  那一耳光並非清脆響亮,而是發出悶響,項述用了不到一成力,車羅風頓時被打得一頭撞在了帳篷柱上,所有人同時發出大喊!

  陳星:「……」

  陳星知道項述這是真的生氣了,忙道:「別發火,有話好說。」

  「把他拖出去!」項述喝道,「冷水沖一頓!綁在柱上兩個時辰!」

  馬上有手下將車羅風押了出去,陳星趕緊示意阿克勒使者:「快走,否則待會兒柔然人過來,又要找你們的麻煩。」

  那使節翻身上馬,載上陳星,剛出谷地,卻見項述也騎馬跟出。

  「項述!」陳星回頭道。

  項述策馬與信使並肩,朝信使道:「你去帶車隊。」

  信使點頭,陳星滿臉疑惑,項述便伸手拖他,陳星借力一躍,到得項述馬背上,兩騎分開,項述載著陳星催馬,沒入了漫天風雪之中。

  「他沒事吧!」陳星忍不住回頭看。

  「讓他冷靜下。」項述看著風雪,說道。

  陳星抱著項述的腰,隨他在漫天飄雪中馳騁,又打了個噴嚏。

  項述放慢馬速,陳星卻道:「病已經好了!就是有點虛!」

  「漢人像你這樣的很多嗎?」項述忽然說。

  陳星莫名其妙道:「什麼?我說了!別人不像我這麼虛弱,你不是見過不少漢人嗎?」

  項述答道:「我認識的漢人不多。」

  陳星:「???」

  「我說,漢人的性子,是不是都像你這樣?」項述說,「平時任人欺負也不容易被惹急?」

  陳星:「這叫知書達理!溫文儒雅!我去你的!什麼叫任人欺負了!」

  項述:「冷不冷?坐前頭?」

  陳星:「你前面不是更冷了!你只是想讓我給你擋風吧!」

  項述讓陳星坐到自己前面,敞開裘氅,將他裹著,陳星靠在項述胸膛前,反而不冷了,項述的體溫很熱,就像冬夜裡的爐火般,令他昏昏欲睡,身上還混合著極淡的西域蘇合香氣味。

  「駕!」項述一催馬匹,加快速度,如同在雪原上飛馳一般,陳星打了個呵欠,抱著項述的腰,又睡著了。這一刻他差點就忘了項述是敕勒盟的大單于,半睡半醒間,只記得他是那名自己等了很久、也找了很久的護法武神。

  彷彿他一輩子也在等待著陳星,為他而生,他們點起心燈,照亮了塞北昏暗的夜,在風裡馳向神州大地的盡頭。

  薩拉烏蘇河畔,茫茫風雪中,項述將馬留在岸邊,叫醒陳星,放下盾牌,讓他踩在盾上等著。

  陳星一臉茫然,睡眼惺忪,回頭問:「什麼?」

  「馬過不去,冰太薄了!」項述答道。

  陳星:「??」

  只見項述先是走遠,繼而朝著陳星飛奔而來,於空中一躍,從背後抱住了他,借助那衝力,側身帶他一滑。

  「嘩啦」一聲,兩人踏著盾牌射進了河面,陳星駭得大喊,項述風馳電掣,那力度掌握得剛剛好,所經之處背後冰層頓時破開,沿著他們滑過的方向紛紛碎裂,兩人卻平安無事。薩拉烏蘇冰水沖天而起,狂風吹過,那一刻陳星彷彿聽到心底響起了某種聲音。

  眨眼間項述成功一步上了河岸,陳星回頭望去,湍急河水再次衝來,已擊散了碎冰。

  「你膽子太大了!」陳星說,「掉下去怎麼辦?」

  項述隨手將盾一背,拉著陳星涉雪而去,陳星回過神,見項述仗著自己輕功了得,越想越是後怕。

  「你怎麼這麼囉嗦?」項述不耐煩道。

  不遠處出現了臨時的帳篷群,阿克勒人的營地到了,有人見項述,便馬上吹號,族王正焦急等候,立刻率領一眾武士出來查看,見是項述,頓時紛紛大喊起來。

  一刻鐘後,阿克勒王帳中,項述喝著奶茶,與阿克勒王敘話。

  陳星用燒酒洗過手,準備到另一個小帳篷內,去給王妃接生。阿克勒王是名近五十的魁梧壯漢,神情凶惡,卻對項述十分恭敬。

  陳星看了眼王妃,發現情況已經有點危險了,過了一天一夜,再不生下來恐怕母子都保不住,趕緊回來找丹參與強心的藥物。

  「萬一撐不住的話,」陳星道,「我保王妃了。」

  項述朝阿克勒王說了兩句,兩人一同點頭,翻譯道:「保住王妃。」

  項述放下茶碗,要去幫忙,陳星卻讓他留下,看阿克勒王表面上若無其事,發抖的手卻出賣了他。

  王妃臉色慘白,幾名族婦在一旁幫忙,草原上的生產當真是件提心吊膽的事,較之南方漢人更危險。

  陳星給那阿克勒王妃灌了藥,又紮了針,眼看她氣色稍恢復了些,注視陳星,說:「你……你是……」

  「我是大單于的朋友。」陳星握住她的手,說,「你居然會說漢語?王妃,努力一把。」

  「項……項語嫣的孩兒,在……哪裡?」王妃疲憊道,「他也來了嗎?」

  「項什麼嫣?」陳星回過神,意識到這個說法,是項述的母親?!是漢人?果然,項述一副漢人長相!

  「你倆認識?」陳星詫異道。

  「你……也是漢人,」王妃握著陳星的手,「你叫什麼名字?」

  陳星正要寒暄幾句,卻回過神,忙道:「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專心生孩子,生完再說……王妃,來,用力!」

  王妃披頭散髮,使力,慘叫道:「啊——」

  「不好意思,王妃,我要逾禮一下。」

  說著,陳星祭起心燈,按在了王妃心脈處,白光亮起,護住她的心脈,又輪番上了針,陳星能用的手段全用上了。

  足足半個時辰後,族婦們欣喜地喊叫起來。

  陳星說:「奏效了嗎?她們說什麼?」

  「頭……頭出來了。」項述在帳外翻譯道。

  陳星:「外面冷,你們回去喝茶。王妃,繼續努力!你要成功了!」

  外頭已圍了一大群人,滴水成冰的天氣,陳星渾身汗如雨下,改針,施針,又給王妃喂藥,催動她最後的一點意志,直到嬰孩啼哭聲嘹喨響起,陳星才如釋重負,險些就虛脫了。

  又一刻鐘後,陳星在阿克勒王帳中,噸噸噸地灌了大半壺奶茶,累得直喘氣。阿克勒王與王妃母舅家人親自過來,朝陳星道謝,陳星要歸還謝禮,項述卻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客氣。

  「匈奴人送人的東西若被退回,會視為屈辱。」項述說。

  陳星只得不客氣收下了,外頭的雪越來越大,至少得等到明日,才好渡河回敕勒川。阿克勒王清出一個溫暖的帳篷,佈置妥當,燒起炭火,讓兩人先行睡下。一夜過後,外頭已近乎演變為雪暴,昏天黑地的,不辨日夜,於是項述又帶著陳星往阿克勒王帳中飲茶,吃烤肉敘話。

  阿克勒人所說匈奴語較之敕勒川胡人還要更古老,音節帶著大量的古音,就連項述有時也聽不大懂,聽在陳星耳中,更猶如烏鴉叫一般,頭昏腦漲。

  王妃抱了還沒睜眼的嬰兒出來,給眾人看,陳星欣然笑,摸了摸小嬰兒的拳頭,說:「是個小王子。」

  阿克勒王自從長子死後,便多年無嗣,如今王妃近五十,又生下了一個,當真是感慨實多,又讓項述給孩子起名,項述也不推辭,起了個「那多羅」的名字,意為古匈奴中的「山下之海」。

  陳星以眼神示意,想請教阿克勒王地圖之事,項述點了點頭,取出羊皮紙。

  「你居然隨身帶著?」陳星有點感動,想到出門前項述落後少許,應當就是回去拿地圖了。

  項述朝阿克勒王說了不少,再讓他看地圖,阿克勒王懷疑端詳片刻,便吩咐手下去找人。

  「他說他不知道,但是族中有些老獵人也許知道。」項述解釋道。

  陳星心中忐忑,只有祈求希望有線索。

  帳中只聞爐火燃燒的嗶剝聲,王妃將嬰兒交給奶母,笑道:「陳星是你母舅家的人嗎?」

  「什麼?」項述一怔,便道,「不是,他是我在中原認識的……朋友。」

  陳星點了點頭,專心喝茶,王妃又說:「後來找到你母親娘家的人沒有?」

  「沒有,」項述答道,「兵荒馬亂,不打算找了,我爹找了這麼多年也沒找到。」

  陳星不敢插話,項述卻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說:「我娘是漢人。」

  陳星點點頭,王妃又道:「一眨眼已二十年了。」

  項述吁了口氣,有點出神,轉眼時迎上陳星的目光,陳星心中疑惑,又有點不安,項述便道:「沒關係,我娘是漢人,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王妃笑了起來,說:「他不知道?看長相也看出來了。」

  陳星問過項述,卻差點挨揍,於是就再也不敢問。項述只輕描淡寫地說:「我娘去世以後,我爹太過傷懷,族人便避諱提及我娘。久而久之,古盟中以為我不喜歡多提,便誰也不敢說了。」

  「述律空的母親,」王妃說,「當年真是長得很美,很美的。」

  陳星說:「看兒子這長相就知道。」

  項述隨口道:「所以我漢名隨娘姓,現在告訴你了。」

  陳星想了想,說:「以後若有機會,你可以到南方去找找母舅家,我記得漢人中有一支姓項的大族……」

  「項羽。」項述隨口道。

  陳星點頭道:「對,乃是彭城人士,衣冠南渡後,隨著中原士人遷往會稽,說不定能在會稽打聽到。」

  項述淡淡道:「再說罷。」

  王妃說:「語嫣生前,據說還有一漢人朋友,是她義兄,叫什麼名字我卻一時忘了。也可循著這人再找找,說不定還在人世呢?」

  項述:「?」

  項述有點迷茫,王妃說:「那年我記得,就在巴裡坤湖邊上。」

  「她什麼時候還去了巴裡坤湖?」項述說。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兒了。」王妃說,「第一次見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說是想去找一個人,一個男人。」

  項述說:「二十年前她才來的敕勒川,我爹生前是這麼說的。」

  王妃也不爭論,便笑道:「那應當是我記錯啦。」

  「巴裡坤湖在哪?」陳星聽得莫名其妙。

  王妃說:「比這更北的北邊,我們夏天放牧的地方。」

  項述卻打斷道:「她在生下我的兩年前,就已經到過塞外?」

  王妃努力回憶,只記不清了。陳星說:「怎麼啦?與你的記憶有出入麼?」

  項述皺眉,說:「我爹說,認識她那年,她被仇家追殺,昏倒在塞外草原中。我爹去打獵時,無意中救了她,她就此定居在了敕勒川,第二年才生下了我。」

  陳星有點好奇是有什麼仇家,但終究是項述的往事,對方不提,他也不好刨根究底地多問,於是王帳中又靜了一會兒,直到阿克勒王的手下帶進來兩名老獵人,先是朝項述行叩拜之禮,口稱大單于。起身後方攤開那羊皮紙,說了幾句話。

  王妃開始翻譯:「確實有這個地方,他倆問大單于,是怎麼知道的。」

  古語口音濃重,項述正好省了力氣分辨,陳星頓時大喜道:「在哪裡?」

  於是兩名老獵人開始在另一張羊皮紙上,畫出了前往該地的路線,王妃又說:「他們說,這是個被詛咒的地方,有山鬼頻繁出現,十年前為了狩獵,曾經進去過一次……」

  「山鬼?」陳星詫異道,「山鬼又是什麼東西?」

  陳星只聽說過山魈,古籍記載之中從來沒有「山鬼」這個說法。山魈則是獨腿童容,活在深山中的精怪,也絕跡很久了。

  「死去的人,」王妃說,「被葬在山中,經年不腐,就會變成山鬼。」

  陳星:「!!!」

  項述:「……」

  陳星與項述對視一眼,心想那不就是魃麼?!

  「繼續說。」項述吩咐道。

  眼看兩人畫完了地圖,彼此補充了一番過往,匈奴傳說中的「卡羅剎」確有其地,卻不知是從什麼時代流傳下來的,傳聞上古時代,尚未有史籍記載之時,一頭神龍墜落在了北方,化作三座斷山,流淌而出的龍血形成了大澤。

  那曾是匈奴人埋葬死去戰士的神山,但日久天長,神龍屍體腐爛所化出的沼氣,漸漸復甦了這些死屍,無意中闖入山中之人,也將永遠不得離開。

  陳星心想各族都有不少傳說,更多的目的,則是為了族中的墓地不被人誤打誤撞打擾,是以傳得神乎其神。真要有魃,也不該在此處才對,跑這兒來煉一堆魃,天寒地凍的全部結冰了,走也走不動,還容易被雪崩埋,吃飽了撐著搞這麼麻煩做什麼?

  項述卻道:「你們所見的山鬼,長什麼模樣?」

  那兩名老獵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卻誰也沒見過山鬼的真正長相。陳星這才松了一口氣,忽然注意到王妃與阿克勒王交換了一個眼神,覺得有點奇怪。

  項述點點頭,謝過二人,將地圖交給陳星。

  「明天待薩拉烏蘇河徹底封凍,鐵勒與匈奴兩族便能渡河,護送你們直到敕勒川。」項述朝阿克勒王說,「地址已經為你們選好了,依舊是往年的營地。」

  阿克勒王又謝了一番,陳星忽道:「你們對山鬼,還知道些什麼嗎?」

  也許純粹是出自直覺,陳星忍不住多提了一句,總覺得也許有一些事,是阿克勒王與王妃都有所忌憚的。

  王妃搖了搖頭,那表情有點木然。

  阿克勒王岔開話題,朝項述說了句什麼,項述也注意到了,但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當夜,全族開始收拾行李,預備等待明日渡河。陳星回到帳中,天實在太冷了,這還只是冬天的開始,若沒有陰山擋住風,這群人只怕撐不過兩個月後薩拉烏蘇河畔的酷寒。

  陳星凍得有點哆嗦,項述便道:「你這體質,還上北邊去,北方更冷。」

  陳星說:「這幾天太虛了,等恢復少許就好了。」

  項述把被窩稍稍讓開些許,說:「過這兒來睡。」

  陳星求之不得,哆嗦著過去,把被子疊在項述被上,鑽進他的被窩裡,心想車羅風鑽你被窩都被你踹出來,居然對我這麼好?

  「王妃是不是隱瞞了什麼?我怎麼覺得阿克勒王似乎也知道這條路。」

  「別人不想說的事,就不要胡亂打聽。」

  陳星答道:「你最近心平氣和了挺多,也不凶我了。」

  項述:「我又沒有病,你好好說話我為什麼要凶你?」

  剛睡到一起,陳星便暖和了不少,整個人又活過來了。兩人蓋著同一張被子,空間卻顯得很小,臉快要貼在一起,陳星臉倒是先紅了,不待他背過去,項述卻已轉身平躺著,這樣不至於靠得太近,末了又在被中曲起一膝,稍稍頂著毯子。

  陳星的心臟忽然通通地跳了起來,一時心中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想起那天在樹下,自己朝拓跋焱所言……我該不會是有點喜歡項述了吧。不不……陳星用力地將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也許是對護法的依賴感使然?從陳星知道自己將找到一個護法那天起,他就對這個當時尚不知名字、也未明來歷的人充滿了莫名的期待,每次與他靠近一點,這期待彷彿就落在了實處一分。

  陳星輾轉反側,只睡不安穩,心裡七上八下的,眼角餘光突然發現項述似乎在看他,便側過身,想說點什麼。

 

 

33 襲營還說什麼讓我躲著,躲著你能殺敵嗎?

  「王妃年紀已經這麼大了, 」陳星說, 「能順產真是老天眷顧。」

  項述隨口道:「阿克勒王原本有個大兒子, 後來在與柔然的爭鬥之中死了。所以我想,這回一定得過來看看,畢竟與車羅風脫不開干係。」

  陳星:「……」

  難怪提到阿克勒人, 車羅風的表情便如此怪異。

  「塞外像這樣的情況很多麼?」陳星稍稍側頭,朝項述問道。

  「多,」項述漫不經心道, 「比南方的胡漢相爭, 甚至來得更猛烈。塞外諸胡之間,向來相爭不止。往上數十來二十年, 不是我殺了你,就是你殺了我。敕勒古盟中, 看似一時相安無事,實則部與部之間, 都有著血海深仇。」

  陳星想了想,說:「所以無論何處,無論哪一族, 都需要教化, 需要法紀。」

  「談何容易?」項述出神地說,「當初調停柔然與阿克勒的宿仇,就已很是費了一番力氣。車羅風吶……」說著,項述又嘆了口氣。

  靜了一會兒後,陳星又忍不住問:「車羅風不會來找阿克勒人的麻煩吧?」

  「看他自己了。」項述眉頭深鎖, 「三年前,死在阿克勒人手下的柔然第一武士名叫周甄,是車羅風的……」

  「好兄弟。」陳星想起在敕勒川中無意間聽到的關於柔然的一點過往,接口道。

  「不止,」項述答道,「周甄是車羅風的情人,他倆是一對。」

  陳星驚訝道:「女孩?姓周?還是個漢人?」

  「男的,」項述說,「漢人與柔然的混血,周甄兄大了我二人兩歲有餘,柔然王在位時,他倆便終日形影不離……」

  陳星說:「只是護衛而已吧。」

  陳星側躺著,朝向項述,項述轉過身,改為側躺,耳朵貼著木枕,與陳星對視。

  「他倆看對方的眼神,騙不了人。」項述隨口道,「不想再提。」

  陳星忽有種莫名滋味,又有點同情起車羅風來,三年前的一場爭端,阿克勒族死了大王子,而車羅風則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只不知在周甄死去三年後,車羅風是否把那份感情,移到了項述這安答的身上。

  這麼看來,項述也一早就知道車羅風喜好男性,只是平時不說破而已。

  「我覺得車羅風……」

  項述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我說了,不想再提。」

  「你待他真好。」陳星有點酸溜溜地說。

  「是不是又想挨揍?」項述在黑暗裡說。

  陳星只得不吭聲了。

  「能不能別這麼凶?」陳星鼓起勇氣,說道,「項述,我知道你的本性不是這樣的。」

  項述:「……」

  最初從朱序口中知道項述的事蹟之時,陳星便下意識地將他當作一名凶悍嗜殺的胡人,然而隨著對他的認識越來越深入,卻漸漸發現,項述並不是一個好戰的人。

  他會在午夜長安城大街上,遇襲之時帶著自己抽身而退,只為避免巡城士兵撞上強大的敵人,枉送性命。與任何人交手,幾乎全是自恃強悍武力,點穴將人放倒。迫不得已要教訓人,亦點到為止,唯一一次看見他殺人,卻是清河公主。後來陳星反覆考慮過當時局勢,確實情況所迫,不得不動真格。

  項述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起來。

  回到敕勒川後,項述更認真地維護古盟,讓各族和平相處。對他來說,這個責任非常重要,哪怕阿克勒族與柔然人素有爭端,項述亦不偏袒任何一方,對阿克勒人施以援手。

  正因如此……

  「我總覺得你的凶是裝出來的,」陳星一語道破了天機,「因為你需要樹立大單于的威信,讓古盟各族敬畏你,所以才習慣了一副隨時用武力壓制他們的模樣,我說得對不?」

  項述驀然坐了起來,陳星馬上一避,生怕項述又動手揍他。

  項述卻披上袍子,一語不發,繫著腰帶,出了帳外。

  「項述!」陳星坐起來,鬱悶道,「咱們就不能好好聊聊嗎?」

  他明白到,自己一定說對了,項述其實是個內心溫柔的人,他不像一個胡人。

  「快出來!」項述揭開帳篷門簾,皺眉道,「穿衣服!」

  陳星:「???」

  深夜,遠方大地傳來微弱的震盪,整個阿克勒族營地尚在沉睡,項述是最先察覺異狀的。他當即背起劍,快步衝進阿克勒王的王帳,喝了句匈奴語,不到片刻,營地幾乎所有人都醒了。

  狂風捲著暴雪,五更時分,陳星茫然跑出,項述已帶領阿克勒族武士涉雪而出,守在營地外圍。

  「什麼都沒有啊!」陳星說。

  「到後面去!和王妃一起!」項述彎弓搭箭,所有人異常緊張,彷彿都感覺到了,風裡一股奇異的氣味傳來,冷風刺鼻,陳星卻隱隱約約聞到了。

  那是……屍臭味!

  阿克勒人用匈奴語大聲叫喊,項述憤怒地朝阿克勒王說了句什麼,阿克勒王頓時十分慌張。眾人徒步出雪地,拉開陣勢,緊接著,項述側過頭,拉開長弓,朝著暴風雪中射出了第一箭!

  一聲哀嚎發出,隨即一名阿克勒武士發出慘叫,被從黑暗中衝出的活屍撲倒在地!

  「怎麼這裡也有?!」陳星大喊道。

  項述喝道:「往河邊撤!陳星你先走!」

  陳星:「我不!憑什麼!」

  短暫間隙中,項述掃視週遭,冷冷道:「阿克勒人早就知道北方有魃。」

  「什麼?」陳星茫然望去,發現確實有點不對勁。阿克勒人見到魃,非但沒有半點驚慌,反而一邊射箭一邊撤退,似乎曾經與魃交戰過。

  火把在暴風雪中不容易點起,四週一片昏暗,營地淪陷了,背後響起尖叫與痛喊聲,周圍不知有多少活屍潛伏在暗夜裡,陳星馬上祭起心燈,瞬間照亮了面前一小塊區域。

  足有上千活屍!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正在踏過雪地而來。

  幸而項述貼著木枕,感覺到了地面的震動,否則只要晚出來一步,阿克勒營地就無法逃脫被活屍攻陷的命運了。

  營地內開始吹號,匈奴人紛紛逃離,阿克勒王一把火燒了帳篷,火焰衝天而起,阻住了活屍的去路。陳星兩手拉開,霎時光芒大亮,週遭圍攻的活屍先是退後,再發出狂叫,開始追殺四散的阿克勒人!

  項述接連架箭上弦,陳星施法,緊接著發光箭矢朝著活屍群內猶如暴雨般灑去,清空了兩人面前的活屍,箭囊空,項述又摘下背後大劍掃開,陳星抓住一匹馬的韁繩,喊道:「上馬!」

  項述翻身上馬,陳星道:「還說什麼讓我躲著,躲著你能殺敵嗎?」

  「少廢話!」項述喝道,「去救人!快!」

  陳星控馬,暴風雪中可視範圍狹小,匈奴馬性又烈,受驚後四處衝撞。陳星道:「這馬不聽使喚啊!」

  項述左手環過陳星的腰,抓住韁繩,衝進了活屍群中,活屍又追著撤退的阿克勒人銜尾而去,眼看已快追上徒步奔跑的婦孺老少,項述驀然道:「光!」

  陳星一手按在項述握劍的右手上,傾盡全力注入心燈之光,重劍爆出強光,照亮了暗夜!

  這道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來得更耀眼,隨著項述揮劍,爆出一道衝擊波,頓時將身前的活屍群掀翻!

  項述猛地勒馬,在河岸處下馬,阿克勒人已倉促逃到薩拉烏蘇河畔,項述一把抓起阿克勒王衣領,憤怒逼問,阿克勒王則面有懼色。

  陳星:「怎麼了?快放開他!魃群又來了!」

  項述只得推開阿克勒王,摘下他身上的繩索,自己挎上,一指背後,示意快點渡河,陳星站在項述身旁,雙手一環,開始施法釋放心燈,忽然間薩拉烏蘇河南岸傳來鐵勒語呼喊。

  「援軍來了!」陳星道,「還打嗎?」

  項述道:「撤!」旋即以繩索捆在自己腰上,另一頭扔給陳星。

  「你報仇的時候到了!」項述道,「想整我就放手!」

  陳星拿著那截繩子,滿臉莫名其妙。

  阿克勒人紛紛撤過封凍的河面,活屍則在冰面上打滑,追了上來。陳星退到南岸,只見項述幾步飛奔,一腳踏上岸邊岩石,抖開重劍,翻身,反撲,掄起那重劍,使盡全身力氣,朝著冰面重重一砸!

  巨響聲震得陳星耳膜隱隱作痛,霎時冰面如蛛網般裂開,爆碎,射出水箭,河水噴湧而出,阻住了活屍的去路。

  陳星馬上抓住繩子,使力狂拉,把掉進冰水中的項述拖了上來,喊道:「你瘋了!」

  項述嘩啦一下出水,露出野蠻的笑容,兩人轉頭望去,只見沒停住的活屍紛紛落水,北岸畔不知還有多少,一隻身高將近九尺的高大活屍身披匈奴皮甲,手持彎刀,立於河岸,猶如一眾活屍的領袖。

  陳星:「……」

  鐵勒與匈奴人前來接應的馬車隊已到,帶上阿克勒族,全族南撤。暴風雪頃刻掩來,擋住了視線。

  為什麼連這裡也有魃?陳星驟然看見魃時,心跳彷彿停了。

  項述落水後只是短短片刻,頭髮眉毛已結滿碎冰,陳星顧不得再問阿克勒人,火速將項述放到隊尾的馬車上,說:「快走!回敕勒川!」

  項述深呼吸,卻止不住冷顫,陳星趕緊給他脫去浸濕的獸裘,扒開衣服,將身上先擦乾,再脫了自己的外袍,轉念一想,連裡衣也一併脫了,只穿襯褲,掀起毛毯,鑽進項述懷中,以毛毯將二人一裹。

  項述馬上抱住了陳星,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陳星哀嚎道:「媽呀!好冰啊啊啊!」

  項述的肌膚冰冷無比,差點就凍僵,陳星的身體卻是熱的,被項述這麼一抱,只得忍著。

  「呼……」項述緩緩喘息。

  陳星不住給他摩挲胸膛,保護他的心脈,項述內息運轉,撐過了那麼短短瞬間,便恢復了,全身上下慢慢地暖和起來。

  陳星摸摸他的肩背,把側臉靠在他的胸膛前,敞斗馬車外冷風狂吹,陳星又給項述捋他睫毛上的冰碴,心想這傢伙的眼睫毛真長,和女孩兒似的。

  又過片刻,項述放開了陳星,說:「好了,活過來了。」

  陳星面無表情道:「剛剛真該趁你凍僵的時候,揍你一頓報仇。」

  項述:「你現在揍?我不還手。」

  陳星說:「你真不還手?」

  項述:「現在不還手,待到了敕勒川再還手。」

  陳星:「……」

  陳星從毛毯中探出頭來,朝外張望,看車隊前頭,說:「這裡究竟為什麼會有魃?誰來給我解釋下?」

  項述把他的腦袋按回毛毯裡,示意他睡,說道:「回敕勒川就知道了。」

  馬車隊馳過近四個時辰,終於抵達敕勒川下,項述下車第一件事,就是揪著阿克勒王的衣袍,把他拖到了王帳中,再吩咐古盟諸部族長前來開會。

  敕勒川北面,各族騎兵如臨大敵,聚集在川外,加派了巡邏人手。拒馬樁被推了出來,弓箭手在暴雪之中紛紛挎上箭囊,點起火把,在營地前埋伏。斥候全被派了出去,前往薩拉烏蘇河沿岸偵查動向。

  帳篷內已吵翻了天,各族族長用著無法溝通的語言,質詢的質詢,怒罵的怒罵。阿克勒王面如死灰,項述則換上王袍,沉默地坐在大單于位上聽著。

  陳星大致聽明白了,且越聽越心驚。

  原來阿克勒王早在半個月前,就在巴裡坤東面一帶,受到活屍襲擊,於是才倉皇撤往敕勒川中。眾人問一句,阿克勒王答一句,顯然還答得不情不願。

  「為什麼不說清楚?」樓煩族長怒道。

  鐵勒族長說:「大單于聽聞你族被困,二話不說帶人去救你們,你就是這麼報答敕勒川的?!」

  「我以為它們不會來了!」阿克勒王說,「怎想到這群山鬼會窮追不捨?」

  車羅風帶著臉上被項述打出的紅腫,幸災樂禍地冷笑數聲。項述以一個眼神威脅了他,讓他不要囂張。

  陳星用漢語問:「阿克勒王,你一直知道,告訴我,這伙活屍的出現,一定與你們有關係,若不把話交代清楚,待會兒它們還會再來,你讓我們怎麼應付?」

  眾人一怔,沒聽懂漢語,項述便翻譯了過去。

  阿克勒王說:「你是不是中原的法師?你一定有對付它們的辦法!」

  項述怒吼道:「放肆!」

  阿克勒王頓時一凜,本就擔心受怕,這下更說不出話來了。陳星簡直一個頭兩個大,與這群蠻子語言不通,說話習慣也不通,實在雞同鴨講,無法交流。

  「我來說吧。」帳中坐在一側的王妃低聲道,「你看見的,領頭的山鬼,他是我的兒子。」

  陳星:「……」

  「三年前,柔然人車羅風殺了我的兒子,」王妃望向坐在一旁的車羅風,眼裡帶著淚,緩緩道,「挖出了他的心……」

  項述側身,朝陳星低聲翻譯,陳星心中疑惑更甚,只聽車羅風冷笑道:「你兒由多殺害了我的武士,我的周甄!他死有餘辜!我只想將你們的心臟也一併挖出來!」

  「閉嘴!」項述勃然大怒道,「車羅風!你是不是還想挨揍?!」

  車羅風只得悻悻不語,王妃稍稍鎮定下來,又朝眾人說:「我兒停靈之時,一名大夫來到巴裡坤湖畔,就像你的漢人朋友一般,有著神乎其神的醫術……」

  項述忽然停下翻譯,陳星只聽到一半,拉了拉他的袍角,示意快說。

  「克耶拉。」項述說出了一個名字。

  王妃一怔,繼而點了點頭。

  陳星初時還迷茫了好一會兒,緊接著驀然想起,這人不就是曾經給項述的父親、老大單于看過病的大夫麼?!

  項述用漢語道:「他朝你兒子做了什麼?」

  王妃說:「他告訴我們,正好手中有一個『心』,就送給我們了,於是從隨身的木匣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心臟,放在由多的胸腔之中,又讓他服下了一劑藥,三天之後,由多活過來了。」

  項述與王妃後半截對話用了漢語,陳星於是聽懂了。

  「但他活過來之後,不吃不喝,也不睡,」王妃說,「既認不出我,也認不出他的父親與族人,最後有一天,他離開了我們,走向北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今年秋天,再回來時,卻是帶著他的山鬼手下……」

  王妃掩面而泣,哽咽道:「我夢見他,指著自己的心臟,問我,為什麼不幫他報仇,為什麼……」

  項述聽到這裡,便起身離開王帳:「從現在起,各族輪值,做好迎戰魃群的準備。其間任何部族挾報私怨,一律逐出敕勒古盟。」

  車羅風表情複雜地看著項述,項述卻已示意陳星,起身離開。

  雪小了些許,當日午後,鐵勒人在敕勒川北方築起了木樁防線。

  陳星來到防線前,項述一身鐵鎧,正吩咐各族領軍做好防備工作。

  「不要被它們抓傷或咬傷。」項述反覆叮囑道,「見屍斬首,不可戀戰。」

  陳星梳理了下王妃所述,與克耶拉認識的經過,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這名大夫的身份,一定是使用怨氣來製造「魃」的神秘人中的一員了。

  甚至很可能,他就是這一切之所以發生的幕後黑手,甚至是隱藏在黑暗中的主謀。

  三年前他前往塞外,先是將阿克勒王子由多變成了活屍,接著在南行的過程中,讓老大單于服下特製的藥物。

  「由多和你爹一樣,」陳星喃喃道,「都變成了活屍,只要能找到克耶拉,魃亂的根源,說不定就能真相大白了。」

  項述說:「那廝早在三年前便已南下,如今潛伏進了中原,甚至長江南岸,待此間事了,孤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必須找到他。」

  陳星深吸一口氣,說:「活屍現下多半正在渡河。」

  項述點了點頭,說:「斥候已回報,它們正在涉雪前進。」

  陳星皺眉,抬頭看天,說:「雪再下大點就好了。」

  活屍行動本就艱難,若能有前幾天那暴風雪,說不定沒等抵達敕勒川,就已經陷在雪地裡了。

  它們這麼執著南下,是為了什麼呢?陳星百思不得其解。

  它們從哪裡來?又要去何處?

  無數問題充滿了陳星的腦海。

  「項述,」陳星皺眉思考,說,「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伙魃的來處,與額爾齊倫山,匈奴人傳說那頭龍墜落的地方有關係,咱們得盡快動身,往北方出發。」

  陰山山麓,號角聲響起。

  項述說:「先擊退它們再說!來了!準備作戰!」

  雪停了,一望無際的積雪平原上,上萬隻活屍身著破爛鏽鎧,涉雪朝著敕勒川衝來!

 

 

34 爆發陳星終於受夠了,忍無可忍了

  一場大戰就此開始, 陳星翻身上馬, 身後的各族騎兵傾巢而出, 眨眼間上萬騎士已離開營地,手持長刀,撞進活屍群中, 砍殺而去!

  「斬首!」項述喝道。

  陳星策馬趕來,本想以心燈助項述一臂之力,卻發現用不著自己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敕勒川中騎兵作戰, 各族訓練有素, 此進彼退,手上、腿上經過項述提醒, 俱戴著護腕與護腿,戰馬更是披掛鐵片鎧, 刀光飛閃,上下翻飛, 見敵便一刀斷頭,頓時將活屍群徹底沖散。

  陳星發現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活屍的速度確實遲鈍了不少, 興許都被凍成冰了, 遠不及長安城中動作敏捷。而敕勒川的胡騎較之關中秦軍鐵騎則更是凶悍,不到一刻鐘時間,戰場上已被殺得屍橫遍地,全是躺在地上、頭身份離的屍體。

  項述先是帶領鐵勒人殺了兩個來回,見戰況並不危急, 便稍稍退後,在外圍督戰。

  「它們跑了!」有人喊道。

  只見活屍群散走,逃向北方,首領卻遲遲未曾出現。陳星此刻方趕到陣前,疑惑地端詳戰場上的死人。

  項述下令收兵,不要再追了,勝負分曉。敕勒川胡騎以碾壓性的數量與戰力,取得了全面勝利。而車羅風此時才帶出柔然軍,來到戰場上。

  「來得太晚,打完了。」項述摘下頭盔,扔在地上。

  車羅風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端詳滿地屍體,項述又說:「讓你的部下把屍體集中到一起,放火燒了。別碰它!」

  陳星擺手,示意不打緊,開始檢查其中一具屍體。項述摘下鋼絲打造的手套,扔給陳星,那手套足有好幾斤重,陳星一手戴上,翻過無頭屍,扒下屍體胸甲,對著陽光端詳。

  與長安的魃大多是胡漢混雜的老百姓不一樣,塞外這些屍體,俱是胡人,且幾乎全是戰士,是就地取材的意思嗎?

  「你見過這種護鎧麼?」陳星說。

  項述皺眉不語,阿克勒王帶著武士們也來了,朝項述說了句什麼,眾人接過鎧甲,開始議論。

  「匈奴鎧甲,」項述說,「被喚醒的活屍,俱是上百年到一二十年前死去的匈奴武士。」

  陳星放下那塊胸鎧,疑惑更甚,說:「這些人死後,原本埋在什麼地方?」

  「就在卡羅剎,」項述答道,「那裡曾是匈奴人的墓園。」

  陳星聯繫到王妃所言,當年阿克勒大王子由多「死而復生」,不久後便離開了族中,前往更遙遠的北邊。數年後再回來時,竟是帶了上萬名匈奴人已死的武士……答案已近呼之慾出了。

  在卡羅剎山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眾人下馬,轉過營地,敕勒川的一側,被斬首的活屍頭顱與屍體分開擺放,堆成了小山。底下架起柴垛,頂上鋪滿了塊狀的酥油,項述接過火把,點燃了柴堆,火光頓時衝天而起,吞噬了屍堆。

  敕勒川下雜胡之中,為數最多便是匈奴,其次是鐵勒,再次柔然與室韋。遍川匈奴前來,在燒屍場外跪伏,口中唱起了悲涼的歌。

  「由多始終沒有出現,」項述說,「它一定還在附近。」

  陳星:「它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一名匈奴武士朝項述說了一長串話,陳星皺眉不解,項述便解釋道:「匈奴人認為,死人化作山鬼詐屍復活,是因為生前還有心願未了。」

  陳星思考片刻,而後搖搖頭,答道:「我懷疑不是這樣。」

  「傳說而已。」項述自然也不信,卻沒有多說,略不自然地別過了眼神。陳星倏然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伙活屍說不定是衝著自己來的。

  他們在長安平息了一場魃亂,背後主謀卻遲遲沒有現身,若不遠千里,也要將他陳星除掉,以免阻撓他們的計畫呢?想到這裡,陳星隱約覺得,有一雙眼正在暗中窺視著他。

  「我得走了,」陳星說,「就怕它們是衝著我來的。」

  項述自然知道陳星在想什麼,一口否決道:「不可能!三年前克耶拉就到過草原,先前的事怎麼解釋?」

  車羅風在一旁聽著,忽道:「你們知道山鬼的來處?」

  項述朝車羅風說:「明天我就動身往北方走一趟,安答,敕勒川交給你了。」

  陳星如釋重負。

  項述又朝陳星說:「行李在暮秋節當天就已收拾好,隨時可以動身。」

  車羅風自上次與項述爭吵後,便一直不與陳星交談,此刻用柔然語,朝項述說:「你要去哪裡?」

  「卡羅剎,」項述答道,「古龍隕落之地。」

  「你不能走!」車羅風說,「我聽阿克勒人說,山鬼還會來的!」

  項述:「我須得查清楚背後發生了什麼。陳星跟隨我來到敕勒川,為的就是此事,你不知道,長安也發生了魃亂,正因遲遲未知,釀成了一場慘案……」

  「我說呢,」車羅風總算明白了,瞥向陳星,「原來是你帶來的!」

  「跟他沒有關係!」

  不待陳星回答,項述便道:「車羅風!算了……」說著頗為鬱悶,伸手要搭車羅風,卻被車羅風擋開,對方顯然還在記恨項述揍他一事。

  王帳前,陳星看情況有點不對,忙道:「我去收拾東西。」

  「你究竟是怎麼了?!」項述皺眉道。

  「這要問你!」車羅風道,「你是敕勒川的大單于!外敵未除,由多那怪物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你現在就要走?要與這漢人去北方?」

  「這裡有你!」項述的聲音也嚴厲起來,認真道,「把敕勒川交給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陳星進了帳篷,聽見這話,莫名被項述感動,又覺得有點心酸。興許他曾經設想過的,也正是這般生死交付的情誼。

  車羅風道:「我不是大單于!這裡的事我不會管!」

  項述疲憊地吁了口氣,打量車羅風。

  「你是小孩嗎?」項述眉頭深鎖,耐心地看著車羅風。

  「你變了,」車羅風道,「安答,你變了,你進中原去,一年銷聲匿跡,回來時帶著這身份不明不白的漢狗,現在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連大單于也不當了嗎?!」

  項述:「你……」

  「你他媽的說誰是漢狗!」陳星終於忍無可忍,將藥箱一摔,拿了王帳中長弓,彎弓搭箭,出得帳外,拉開長弓,指向車羅風,怒吼道,「漢狗?漢狗救了你性命!你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的?!柔然人!你這廢物!你連狗都不如!」

  陳星終於受夠了,忍無可忍了,這些天裡待在敕勒川中,自己就一直在忍讓,身為客人,不願與車羅風起爭端,平日裡也假裝看不到他充滿嫉妒的眼神。但這下他終於爆發了,不想再忍車羅風。

  箭矢指向車羅風,王帳外一片肅靜,雪又下了起來,天地間紛紛揚揚的雪花飛來飛去,雪片落在箭簇上,項述伸出一手,按住陳星的弓箭,陳星氣得發抖,收起弓箭。

  車羅風反而笑了起來,說:「來?咱們到川外去,騎射定勝負?一人三箭,生死鬥,你敢不敢,小漢人?」

  論騎射,陳星怎麼可能是車羅風對手?一個照面便要被射死。項述怒道:「車羅風!你再這麼鬧下去,不要怪我發怒了!」

  「慢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來替他與你生死鬥!」竟是阿克勒族王妃。

  陳星:「……」

  阿克勒王與王妃來到項述王帳前,見車羅風與陳星正對峙,王妃說:「神醫救了我與我兒性命,讓死在你手中的由多有了弟弟,阿克勒的骨血有了傳承。我自當替神醫接下你的約戰,車羅風,你敢不敢?」

  陳星忙道:「等等,我還沒接下他的約戰呢。」

  不說王妃現在該在家裡坐月子,衝著項述,自己也絕不可能答應車羅風的約戰。倒是不怕自己沒命,他射箭素來是指哪兒打哪兒……萬一不小心把車羅風給射落馬下,還得替他治傷,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果然項述嘲諷道:「安答,不要小看了這漢人,我可是見他用強弩百步穿楊,射死了全副鎧甲的漢人武將。」

  車羅風怒道:「來啊!你接不接?」

  項述隨手一揮,冷冷道:「他不接,你真想比,為什麼不與他比救人性命?」

  車羅風嘲諷道:「與一個醫生比救人?我比得過麼?」

  項述:「所以呢?你就讓醫生上馬,和你這武士比騎射?你還要不要臉?」

  項述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化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陳星恨恨收弓,轉身回入王帳,項述又示意眾人跟自己來,車羅風皺眉道:「你又做什麼?」

  各族騎兵隊長也來了,項述帶走了車羅風,與阿克勒王、王妃前去議事,臨走時又看了眼陳星,說:「我傍晚就回來。」

  陳星心想滾吧,都滾你們的,於是他憋屈地坐在帳中,攤開手腳,躺在地上,心裡頗不是滋味。到得天黑之時,項述還未歸來,有人過來送吃的,說道:「大單于在議事,請您再稍候。」

  「知道了。」陳星沒好氣道,知道現在敕勒川已派出了漫山遍野的遊騎兵斥候,前去搜索由多的下落,並討論此事接下來該如何處理,說不定又在爭吵。項述多半得找到由多,燒了它之後,才能安心陪自己北上調查。

  但耽擱日久,天氣越來越冷,又不知道要發生什麼變故。聽到下午那番話時,陳星心中頗不是滋味,這段日子裡,他就覺得項述不會來當護法,事實上也不可能當。他是大單于,敕勒川三十萬戰士與百姓,俱以他為尊,讓他放下這責任,自己又怎麼能釋懷?

  陳星想來想去,還是先走為上。反正有歲星加護,襄陽城外二十萬秦軍,說闖都闖了,帶著地圖,再帶夠吃的,頂多就冷點兒。

  於是陳星簡單地收拾了點藥,取了一把長弓,挎在背後。錢也沒帶,畢竟沒人的地方也使不了錢,王賬外自己購來的馬匹已裝載了乾糧與酥油,又裝好火石與絨棉……一轉身,忽見阿克勒王牽著馬,站在黑暗裡。

  「啊!」陳星被嚇得夠嗆,說,「黑燈瞎火的,幹嗎站在這裡嚇人?」

  阿克勒王說了幾句匈奴語,又朝陳星比畫,陳星滿臉疑惑,阿克勒王便翻身上馬,示意跟自己來。

  陳星:「???」

  敕勒川北面,阿克勒族營地外。

  王妃準備了三匹空馬,把其中一匹韁繩交到陳星手中,說:「你那小馬駒,耐不得酷寒,三天就會倒在雪地裡,騎這一匹,東西都放在空馬上。」

  陳星說:「怎麼了?我不是出去找由多。」

  王妃說:「我知道,你要去北方,是不是?讓老頭子給你帶路,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這件衣服你穿著。另外這馬,是項語嫣很久以前寄在我這兒的,已經二十二歲了,是匹老馬,卻依舊跑得很好,老馬識途,回來也不用怕迷路。」

  「這個也給你……來。」說著遞給陳星一把匕首。

  陳星:「……」

  陳星看看王妃,又看阿克勒王,古匈奴的後裔族人們,已將物資全部給他們備齊,族中男女老少,又紛紛出外,朝著陳星與阿克勒王跪拜。

  王妃說:「去吧,你們一定會平安回來。」

  「駕!」阿克勒王一身大氅,率先離開敕勒川。

  陳星眼眶濕潤,一抖馬韁,也跟了出去,回頭大聲道:「謝謝啊!」只見王妃站在雪地裡,帶領眾人送別二人,雪花捲來,頃刻便溫柔地掩去了風雪茫茫的敕勒川。

  此去到巴裡坤大湖足有四百里路,朝北方先得渡過薩拉烏蘇河,再輾轉往東,經過地圖上的古城池,才二度折向北邊,再跑六百里,如果沒有走錯方向的話,便能抵達卡羅剎。

  一場暴風雪後,路面積雪難行,拖慢了馬匹速度,幸而老天垂憐,沒有再下遮天蔽日的暴風雪。過了薩拉烏蘇河後,天氣轉晴,冬日陽光朗照,白茫茫的雪地上,竟還有野狐在捕食鳥雀。

  阿克勒王顯然對曠野十分熟悉,這一族以馴馬、養馬而出名,於地形也記得非常清楚,哪裡能走、哪裡不好走,俱心中有數。陳星與他語言不太通,初時生怕這老頭子已經有五十多了,撐不撐得下來,沒想到對方體力卻比自己好很多,路上還常常給他打野味吃。

  數日後,第一站到了,面前是個被風雪掩埋了近半的荒涼城市,城市中尚有幾星燈光。

  「居然有人住!」陳星震驚了,自打來到塞北後,這是繼敕勒川外,第二個見到的集散地,他朝阿克勒王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哈拉和林。」阿克勒王聽懂了,解釋道。

  陳星跟隨阿克勒王進得城去,環顧四周,只見這座城佔地相當大,城中卻只有寥寥數百戶人家,及至他看見了城中央的一塊碑,以漢篆、匈奴文共書城池之名:龍城。

  那是四百餘年前,衛青大破匈奴之處,曾是匈奴人祭龍、並大會諸部之地。衛青破龍城後,此地便從極盛轉為極衰,匈奴人紛紛遷往敕勒川中,唯余塞外行商與老人在城中暫住過冬。

 

 

35 雪夜是誰說的要護法保護你?

  阿克勒王先是將陳星安頓在一戶石頭房裡, 喂過馬, 轉眼又出去了。

  陳星習慣了大多數時候與他手勢交流, 雞同鴨講,也不問他做什麼去,只道:「我去城中逛逛。」

  他向來很喜歡到一個地方, 便四處逛逛,臨近過年,自己只剩下三年可活, 無慾無求的, 還能做什麼?唯有到處見識見識,增長見聞罷了。阿克勒王給他戴了一條狼牙串的項鏈, 上面綴滿了五顏六色的珠寶,大意是身份區分, 免得他被匈奴人搶了。

  四百年了,整整四百年, 漢時的戰亂痕跡早已被時光溫柔地撫平,餘下黑石所搭建的城市中央,那座曾經的匈奴王庭。匈奴人、柔然人、甚至鐵勒人俱佔據過此處, 陳星在風雪裡走向石壘的殿宇, 彷彿尚能看見曾經的輝煌。

  一夥匈奴人正在王庭內烤火,見來了個漢人,好奇打量片刻,有人招呼他喝酒。陳星便簡單打過招呼,回去拿了些干糧, 分給他們。

  「這是什麼地方?」陳星轉了一圈,忽見王庭花園深處,有一座方形的塔。

  匈奴人也不懂陳星所言,雙方交流只能靠比畫。陳星站在那塔前,注意到地面石磚鋪出來的花紋……

  這是一個法陣!是個守禦牆!

  陳星馬上快步上前去,沒想到竟是在距離中原十萬八千里的地方,看見了萬法歸寂之前的驅魔師設下的遺蹟!

  這道守禦牆是做什麼用的?

  區別於鏡中世界,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裡看見這種法陣。

  方塔前有一道重逾萬斤的石門,陳星試了好幾次想推開,奈何石門紋絲不動。除此之外,位於法陣中央的整座塔,被徹底封死了,連道窗口都沒有。

  裡頭一定有法寶,陳星心想,算了,還是不去動它。

  石門上有一個以金汁繪就的小型靈力鎖,陳星認出這應當是開門用的,修塔之人設計得相當巧妙,在萬法歸寂前,法力高強的驅魔師,只要調集天地靈氣,順著靈力鎖注入門中,大門興許就能打開。

  待天地靈氣恢復,說不定可以回來看看,陳星有信心能打開這把鎖。

  阿克勒王回來了,扛著一隻獵來的鹿,幾名在王庭內烤火的匈奴人便去幫他烤肉,阿克勒王顯然還是有點老了,氣喘吁吁的,追那鹿追了許久,累得不行,坐在篝火前緩了一會兒。繼而注意到陳星擔心的眼神,便朝他笑笑。

  陳星忍不住心想,若我爹還在,應當也差不多是這樣吧。

  從前在晉陽時,父親四十歲方得子,寵得他不得了。卻沒把他寵成繡花枕頭,反而常常告誡他,如今天下大亂稍定,世道艱難,王朝興替,大戰連年,胡漢征伐互戮,受苦的卻都是百姓。男兒在世,頂天立地,無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事。切記不可陷於仇恨,以一己私怨,掀起胡漢爭端。

  除此之外,還須堂堂正正、有氣節地做人,來日光耀陳家門楣。

  這也使得陳星讀聖賢書後,修成了極好的脾性,不到情非得已時,儘量不與人為惡。按理說先修身再齊家,而後才是治國與平天下,當「平天下」的責任被加諸於身上時,陳星幾乎沒有多少疑慮,便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它。

  阿克勒王喘了一會兒,總算好多了。

  「年紀大了,就不要折騰了,」陳星說,「吃乾糧也是一樣的。」

  阿克勒王聽不懂,卻笑了笑,示意無事,陳星心裡頗有點酸酸的,展開地圖,確認他們還需多少時間。

  「由多,我的兒子,」阿克勒王突然用蹩腳的漢語說,「我要來,保護你,你,好好的。」

  陳星:「……」

  阿克勒王又說:「我,不能不管,謝謝,謝謝你。」

  陳星眼眶頓時就有點濕,這幾句漢語,應當是朝王妃學的。

  「謝謝,陳星。」阿克勒王接過烤鹿腿,分給了陳星。

  陳星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當夜龍城外陣陣狼嗥,陳星不住擔憂,恐怕翌日上路時碰到野狼群,事實上一路上他們已遭遇了好幾次落單的荒原狼,常常有幾隻尾隨他們。幸而阿克勒王箭術了得,每次總能在馬匹受驚時及時脫險。

  但聽這聲音,能感覺到四面八方全是狼,寒冬臘月,雪原上已經很難找到吃的了,狼們便成群結隊,想與住在城中的胡人們爭口吃的。

  翌日清晨,狼叫聲停了,阿克勒王沒說什麼,繼續上路,沿途卻十分警覺。離開龍城後,進入巴裡坤大湖區域,渡過結冰的湖面,再一路向北,樹林漸漸地多了起來,有時漫山遍野全是霧淞,兩人便在森林中曲折前行,晚上在山洞內過夜,眼看八百里路,竟是漸漸地接近盡頭。

  而那個只存在於傳聞中的卡羅剎,還未能看到,雪霧縹緲,阿克勒王已帶著陳星,進入了人煙罕至之地,這裡除了雪還是雪,每年只有短短的三個月春夏季,兩人時常終日不說一句話。

  直到在樹下露宿的某個夜晚,雪停了,世界無比靜謐,夜空中星河閃爍,陳星端詳地圖,心想應當不會跑錯,始終朝著北極星的方向前進。

  阿克勒王梳理後紮起的花白鬍鬚更長了,深邃的藍色雙眼始終注視著篝火。陳星收起地圖,正要睡覺時,忽聞遙遠的山嶺盡頭,一聲低低的狼嗥,緊接著四面八方,狼嗥一陣接著一陣,又響了起來。

  「好多狼。」陳星說。

  阿克勒王把篝火生得更旺了,示意不用害怕,睡吧。

  「阿克勒,」陳星說,「你來過這裡嗎?」

  阿克勒王聽不懂,搖搖頭,給陳星鋪好床,讓他睡下就是。

  「謝謝。」陳星說。

  「謝謝。」阿克勒王會的漢語不多,只能說這句話。

  陳星側躺著,狼嗥聲聲,吵得他心煩意亂,半晌睡不著。

  「別叫了!」陳星抓狂地起來,喊道。

  阿克勒王噓了聲,做了個手勢,示意遠處有山坡,不要引起雪崩。

  陳星只得又躺下,忽然依稀聽見了地面傳來奇怪的聲響——當初項述正是這麼聽見了來犯的活屍大軍,那聲音極其微弱,卻讓他警惕起來。

  阿克勒王正坐著守夜,陳星馬上示意他聽地面,阿克勒王俯身時,陳星卻看見周圍出現了綠瑩瑩的光,像是來迴游弋的螢火蟲般。

  「那是什麼?」陳星說,「大冬天的,還有螢……」旋即意識到,那是狼的眼睛!狼群來了!

  阿克勒王緩慢起身,環顧四周,將所有柴火一次扔進篝火堆中,加了酥油,火焰頓時衝天而起。上千頭野狼環繞他們,不住退後。陳星跟著緊張起來,阿克勒王卻說了句話。

  「什麼?」陳星說,「我聽不懂啊!」

  阿克勒王彎弓搭箭,狼群在篝火外圍游移,卻畏懼火焰,不敢靠得太近。

  阿克勒王搖頭,示意陳星不用擔心,陳星也知道,只要有火,狼就不會靠得太近,這一路上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然而,頭頂一個身影掠過,緊接著高處樹上忽然落下一大蓬雪,轟地壓在篝火上。

  只聽後陣又是「嗚——」的一聲,彷彿是頭狼在催促,阿克勒王馬上瞄準聲音來處,放箭!

  那一箭射進了黑暗裡,不等他再上箭,狼群趁著篝火一熄,朝他們撲了上來!

  阿克勒王馬上退後,吼了陳星,陳星猜也知道是讓他快跑,當即抓起弓箭,朝著樹林中射去!

  狼群湧上,旋即吞沒了兩人,目標卻是阿克勒王!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阿克勒王怒吼一聲,不住掙扎。

  「阿克勒!」陳星喊道,馬上揚手,綻放出心燈光芒。

  狼群彷彿被嚇了一跳,紛紛退後。陳星回頭找馬,馬匹卻已不知去了何處,四面八方,到處都是狼,他不住避讓,要去找阿克勒王。

  一個黑影從天而降,陳星聽到動靜,驀然抬頭,一柄閃爍著冷光的鐵爪已到喉頭。

  就在那一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喝道:「躺!」

  陳星下意識地一仰,鐵爪擦著臉斜斜揮了過去,爪上奇異光芒閃爍,緊接著背後一劍到,架住那鐵爪,揮出,將刺客狠狠摜在了樹上,伴隨著怒喝聲,整棵樹從中折斷,帶著白雪傾塌而下!

  「項述?!」陳星道,「項述!你怎麼來了?」

  「蠢貨!」項述怒道,「我在你們身後追了整整七天!到樹上去!」

  陳星爬上去,滑下來,爬上去,滑下來,爬上去滑下來爬上去滑下來爬上去滑下來……項述終於失去耐心,抬腿一腳踹在他腰間,把他踹飛上樹,陳星抱緊了樹,繼續往上爬,朝下面喊道:「快找阿克勒!」

  項述掃開大劍,四周大樹紛紛斷折,驚天動地地坍塌下去,群狼四下逃竄,剩下陳星抱著棵近三丈的松樹,在樹頂晃來晃去。

  「背後!」陳星看見了,是人還是妖怪?!

  那刺客身形十分矮小,還不到項述半身高,手足並用,從雪地中狂奔而來,眨眼已到項述背後。項述馬上回身,橫劍一擋,「叮」一聲金鐵交鳴,眨眼間那影子又朝項述背後一掠,朝他後頸抓去!

  速度實在太快了!陳星本以為項述的速度已無人能敵,沒想到那黑影就像在雪地上飛起來了一般,項述轉身,再轉,黑影始終如影隨形,朝著他背上一撲,牢牢附在了他背上!

  陳星兩腳環著樹,揉了個雪球,朝底下一扔。

  一個雪球飛來,恰恰好打在那黑影的臉上,項述一聲怒喝,抓住黑影,將他甩了出去!

  「是個妖怪!」陳星說,「等我下來幫你!」

  黑影終於被項述看清了,只見那廝半狼半人,從狼嘴裡現出一張人臉,朝著項述嘶啞吼了聲,繼而抬頭看樹上的陳星,飛撲而去,鐵爪勾住樹,眨眼間已飛躍近丈高。項述馬上追了過來,陳星卻不敢往下跳,只見敵人已到了跟前。

  「你是……」倉促之中,陳星以心燈一照,頓時看清了這傢伙的全貌。

  不是狼妖,也不是怪物,是個人!

  是個小孩兒!

  小孩先是被白光晃了雙目,再以手臂擋住眼睛,揮起鐵爪,爪鋒在心燈光芒的照耀下,現出了一個奇特的符文。

  那爪磷光閃爍,作龍爪形狀,而世上爪類兵器,極少有作龍爪形,且這龍爪上印的金文……不知為何,陳星竟是沒來由地憶起了古書中的記載。

  上古龍神墜於神州極北之地,其爪被公輸班所得,煉化為人間神兵,名喚……

  蒼穹一裂!

  「等等!」陳星道,「你為什麼會有……」

  「等等!」

  「吼!」

  「聽我說!」陳星抓狂道,「聽我說話啊!死小孩!」

  那小孩披著一襲青狼的狼皮,以狼頭做了頂帽子,兩腳鉗住樹幹,一爪疾取陳星咽喉。

  樹下項述連珠箭發,小孩棄了陳星,頭也不回,反身以鐵爪一掄,「叮叮叮」三聲竟是將箭矢全部打飛出去。

  「我說!聽我說話!」陳星爆發了,抓起一把雪,狠狠拍在了那小孩的臉上。

  興許是陳星表現得太廢,小孩竟是絲毫沒提防,沒想到這麼挨了一下,頓時失去平衡,從樹上稀里嘩啦地掉了下來。項述追到樹下,小孩卻在半空中一個飛撲,翻滾,躍出數丈,穩穩落在雪地中,稍稍抬頭。

  「嗷嗚——」小孩仰天,發出狼嗥。

  群狼紛紛撤退,項述正取下弓箭,眨眼間那小孩帶著狼群,已撤了個乾乾淨淨,消失在樹林中。

  陳星:「……」

  項述急促喘息,方才在林外,馬匹便已受驚跑了,他聽到狼嗥聲時一路飛奔過來,跑了快三里路。

  陳星:「是個人!是個小孩兒!」

  項述不耐煩道:「看見了!我又不瞎!」

  陳星追到項述身邊,眼望狼群離去的方向,說:「而且他沒穿衣服!好像也聽不懂咱們的話。」

  項述簡直沒脾氣了,將武器收回背上,揪著陳星衣領,把他推到一邊,怒吼道:「你為什麼話也不說一聲,就跑出敕勒川了!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呃……」陳星才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答道,「你……你別生氣,我只是不想你……」

  這些天裡,項述從敕勒川出發,奈何死活就是追不上阿克勒王與陳星。大雪掩蓋了馬蹄印,阿克勒王又是經驗極其豐富的老獵人,項述追到巴裡坤湖畔,總是落後兩人少許。

  這一路上越追項述就越是光火,從最開始的趕上陳星以後大罵他一頓,演變成給他一巴掌,再隨著耐心的磨滅,現在只想把他吊起來左右開弓呼個幾巴掌。

  陳星突然笑了起來,說:「太好了!我真高興!」

  說著陳星上前一步,抱住項述的腰,埋頭在他身前,說:「太好了!」

  「滾!」項述已經快被氣瘋了,揪著陳星,把他拖開。

  陳星笑著解釋道:「阿克勒王說,他可以給我帶路,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等等!阿克勒王呢?」

  兩人都驀然想起,馬上沿著先前狼群的方向去找,項述低頭辨認雪地上的腳印,然而已滿地狼藉,陳星追到熄滅的篝火前,認真道:「就是這兒!最後聽見他的聲音……」

  陳星最怕的就是看見阿克勒王的屍體,幸而沒有。暗夜之中,項述道:「如果他死了,這筆賬要記你頭上!」

  陳星:「……」

  陳星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在雪地裡站著,項述對陳星擅自離開敕勒川的行為非常生氣,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太過分了,阿克勒王自己也是為了尋找真相,才護送陳星一路北上,怎麼能怪他?

  項述看見陳星那表情快哭了,忽覺十分愧疚。

  「不會的,」陳星卻很快就恢復,強打精神,說,「狼群不是為了吃我們,而是跟了一路,我猜和那小孩一定有關,他們不會胡亂殺人。阿克勒!你在嗎?!」

  項述鬆了口氣,跟在陳星身後,陳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樹林,四處叫喊,人沒找到,卻找回了先前跑丟的馬兒們。

  項述吹了聲口哨,自己那匹馬也回來了。

  此處已是樹林的邊界,狼群的腳印通向遠方,天已漸漸亮起,照耀著偌大雪原。

  陳星看項述,項述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說:「追上去看看吧。」兩人便翻身上馬,在曠野中馳過近半里路,天色大亮,項述忽道:「等等!」

  陳星看見雪地中安靜地躺著阿克勒王的狼牙項鏈,終於如釋重負。這麼看來,是被狼群抓走了。

  「阿克勒!」陳星環顧四周,喊道。

  「別人不叫阿克勒!」項述道,「阿克勒是族名!」

  陳星:「哦……那他叫什麼名字?」

  陳星握著項鏈,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將阿克勒王救出來,這一路上,他們建立了某種奇特的友誼,這名中年人在經歷了喪子之痛後,老來得子,甚至將陳星這小夥子當作孩子來看待。陳星無論如何,都一定要讓他活著回去。

  項述也不知道阿克勒王叫什麼名字,想了會兒,只得岔開話題道:「走罷。」

  「你明明自己也不知道。」陳星說,繼而上馬,沿著狼群撤退的路線追去。

  項述:「哎!」

  陳星:「?」

  陳星在馬上,看了項述一眼。

  項述:「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陳星:「我只是不想讓你難做!你是敕勒盟的大單于,又有魃在作亂,這麼多人,你怎麼能扔下就走?」

  項述:「是誰說的要護法保護你?」

  陳星:「你有當我護法的意思嗎?請不起你!大單于!」

  項述難以置信道:「我追了八百里路!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行!我現在就回去!」

  陳星心中仍帶著焦慮,那小孩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手中會有如此強力的神兵,更毫無頭緒,聞言望向項述,忽然心中一動,隱約察覺了他說這話的意圖。

  項述在朝他道歉。

  「那謝謝你了啊。」陳星皮笑肉不笑道。

  項述:「……」

  項述策馬,要將陳星從馬背上拎過來教訓,陳星卻一催馬匹,沖走了,項述詫異道:「騎馬騎這麼穩了?」

  「阿克勒教我的!」陳星說,「你用箭射死我啊!」

  項述策馬,轉眼就追上了陳星,兩人並肩在雪原上疾馳,馬匹卻不太聽使喚,尤其那匹棕色的老馬,不時竟想掙脫系在一起的韁繩,越跑越偏,帶著牽馬的項述也一起往東北邊偏去。

  「這馬瘋了!」項述大怒,「回來!」

  「你拿馬出氣幹嗎?」陳星轉頭看項述,只見那老馬不停地要往東面跑,項述則用力拉扯,一口氣沒地方出,又把老馬拖回來。

  項述:「放它走了!這倔性子!」

  項述罵的是馬,其中含沙射影意圖陳星自然聽懂了,項述正取出匕首,要斬斷韁繩時,陳星卻道:「那是你娘的馬,你不要就放走唄,關我什麼事?」

  「什麼?」項述一怔,說,「不可能!你從哪裡找來的?」

  陳星轉述了王妃的話,項述疑惑更甚,說:「這是她第一次來北方時,騎過的馬兒?」

  「也許罷。」陳星見那老馬漸漸地安靜下來,又跟著隊伍開始跑了。

  項述說:「它想去哪兒?」

  陳星自然更不知道,太陽升起來了,天地間一片敞亮,雪地裡白花花的十分刺眼,所幸這一夜間沒有再下雪,狼群的爪印清晰可辨,穿過廣袤的平原,通往遠方視線盡頭。

  而在那處,匈奴人傳說中的神山,終於在雪霧之中出現。

  一道狹長的、足有數十里的山巒聳立而出,白雲在雪峰間繚繞,整座山脈彷彿被雷電劈為三截,現出狹隘的裂崖。

  山崖前,則是一面佔地千傾的湖泊,猶如鏡面般反射著熾烈的日光。

  山崖兩側,白色的雪地上,佈滿了林立的黑點,蹲踞高處——

  ——上萬頭黑狼。

  馬匹開始驚恐了,紛紛後退。

 

 

36 蒼狼你為什麼總是對漢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項述放走了馬兒們, 徒步走過雪地。

  陳星跟在項述身後, 忐忑地眼望高處, 卻不見那帶領狼群的小孩出現。接著,項述摘下手套,站到陳星背後, 兩手食指堵在陳星耳中。

  陳星:「???」

  項述深深呼吸,發出一聲低低的狼嗥,繼而凝聚為長嘯, 一陣接著一陣, 起初只是共振強烈,到得後來中氣十足, 竟是如天崩地裂一般,僅憑震鳴便令群山隨之振盪!陳星被震得受不了, 一陣天旋地轉,狼群開始騷動, 退後。

  陳星喊道:「會雪崩的!」

  話音剛落,山巒頂上暴雪傾塌,已朝著斷山中坍下, 狼群四處逃竄。雪崩一起, 項述便止住了長嘯,接下來則是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填埋了山中罅隙,堆起,半山腰處又因冰雪塌下, 現出了新的道路。

  狼群早已逃得乾乾淨淨,項述才若無其事地摘下背後大劍,沉聲道:「走。」

  卡羅剎半山積雪被震掉,現出山中蜿蜒曲折的石路,陳星對項述這本事當真是無法置評,跟在他身後,說:「你有這本事,還用得著打仗嗎?震個雪崩下來就完事了。」

  項述戴上手套,漫不經心道:「大部分山脈積雪不多,像陰山就辦不到。」

  陳星心想你還認真回答我,簡直太囂張自大了。兩人繞過大湖,來到山腳下,並無登山梯級,只有野狼竄跳的光禿禿的岩石,以及匈奴人往昔登山用的,釘在崖壁上的古老木榫。

  項述朝陳星做了個「請」的動作。

  陳星:「……」

  讓陳星這麼爬上去,實在是要他的命了,他只得老老實實道:「麻煩你了。」

  項述眼裡帶著譏諷神色,陳星自然知道兩人剛在路上吵完,現在又不得不忍氣吞聲求助於他,太也丟人,正要開口時,項述卻隨手將他一攬,把他橫抱起來。縱身一躍,在最近的石頭上踏足一點,又一躍。

  陳星頓時只覺騰雲駕霧,跟著項述飛了起來。

  「漢人。」項述嘲諷道。

  「你自己還不是半個漢人!」陳星怒道,但轉念一想,又說:「你為什麼總是對漢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你娘明明也是漢人!」

  項述:「要不是你們漢人對她趕盡殺絕,欺負一個孤女,何至於讓她逃到敕勒川下?」

  陳星說:「要不是這樣,還會有你嗎?不要得了便宜賣乖……」

  項述也不答話,短短頃刻,兩人已快到半山腰間,忽然項述把陳星放在一塊岩石上,陳星忙道:「別開玩笑啊!喂!」

  那岩石是半山間光禿禿伸出來的一截,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陳星一看就知道項述想整他,趕緊抱緊了岩石,說:「我錯了!快帶我上去!」

  項述卻眨眼間消失在山腰上,吹了聲口哨,說:「我先看週遭情況。」

  陳星說:「先把我弄上去!」

  陳星不敢動,只能站在那三寸見方的石頭上,往下看是近十丈的山谷,往上看則是光禿禿的峭壁。

  「王八蛋!」陳星抱著石頭,大喊道,「王八蛋!」

  項述轉過山崖,忽地稍稍退了半步,腳後跟蹭下來少許雪,垂直落下,掉在陳星頭上,陳星抬頭,正要喊時,忽見項述一手從崖畔伸出,食指輕輕搖了搖。

  陳星馬上懂了,項述在示意他不要說話。

  高處有敵人?!陳星隱約猜到,山腰通道狹隘,也許項述確實是怕萬一碰上狼,動手時把自己擠下去受傷。

  只見項述緩慢地轉過狹道,繞過一塊凸起的岩石,看見了一隻身著漆黑重鎧、手持彎刀的活屍,活屍外甲上覆滿了冰霜,與項述正面朝向。

  一名黑影武將,那身鎧甲像極了在長安城中所撞上的司馬倫!

  下一刻,兩人同時動了!項述抽身閃避,縱身空翻,黑影武將出刀,從頭頂直劈下來!一瞬間山內飛出無數烏鴉,發出嘶啞的叫喊,盡數衝著山腰狹道上的項述衝去!

  項述動作頓得一頓,猶如喪失理智般怒吼道:「滾!」

  陳星不敢吭聲,抬頭望向高處,只見山腰上已形成了一團黑雲,鋪天蓋地,全是烏鴉,開始瘋狂衝擊項述。陳星提氣,手中亮起心燈,只聽項述一聲大喝,手中重劍爆出光芒,揮退鳥群。

  「不要用心燈!」項述生怕陳星引來鳥群,當即一擺重劍,閃身再次上了峭壁,吼道,「在原地等我!」繼而飛身離開山腰,往更高之處躍去!

  那黑影武將稍稍躬身,全身爆出一陣黑氣,聚為鉤鎖,甩上峭壁。直到這會兒陳星方看清了敵人全貌。

  短短頃刻,項述已消失在了山崖另一側,而黑影武將與一大群烏鴉猶如陰雲般,直追而去!

  陳星想爬上去,奈何卻完全沒有項述那身手,險些摔下山崖,幸而項述沒有抱著他登上峭壁狹道,否則一個照面,定會遭到埋伏,抱著他又施展不開,唯有希望他……就在此刻,陳星忽然感受到了危險。

  一聲狼吼,背後狼爪驀然抓來,陳星轉身,不知何時,峭壁岩石上已聚集了一大群狼!

  糟了。

  「我警告你們,」陳星說,「我也是會武功的。」

  三隻狼撲上,頓時將他從岩石上掀了下來,陳星發出一聲慘叫。

  越過山巒的項述驀然轉身,雙目現出震驚神色,腳下緩得一緩,黑影武將已和身沖上!

  陳星天旋地轉,被狼從半山腰拖下,身體不斷下墜,在半空中卻被一頭狼咬住後領,甩了出去!緊接著狼一隻接一隻,把他在空中撞來撞去,最後到得峽谷內時,最大的狼朝他腰上一咬,霎時將他銜在口中,卻並未咬傷了他,銜著他疾衝入峽谷深處。

  陳星:「好噁心啊!你的口水怎麼這麼多!」

  那狼銜得陳星滿身全是口水,濕答答的糊了陳星滿臉,陳星不住掙扎,從狼嘴裡騰出一隻手來猛摑那狼耳光,奈何巨狼實在太大,根本無動於衷。頓時萬狼齊奔,衝進了峽谷內,足足奔了近一刻鐘時間,到得一處山洞外,再將陳星甩了出去,扔在地上。

  「呼、呼……」陳星抹了把臉,從雪地中爬起來,喘息不止。

  這又是哪兒?

  陳星置身於一個陰暗的山谷內,與其說是山谷,不如說是個洞穴,天井般的峭壁底下有個山洞,四周亂石一層疊著一層,蹲滿了黑狼。

  洞穴口鋪著一張虎皮,天光下,內裡慢慢出來了一個矮小的、猶如狐狸般的身影。個頭雖小,卻彷彿是極為危險的猛獸,群狼隨之紛紛低下頭去。

  陳星不斷後退,心想你們就欺負讀書人吧,等項述騰出手來,看不打死你們這群畜生。

  天光下,陳星忽地看清了那小動物的長相,是個人!正是先前在樹林中偷襲他的死小孩!

  「怎麼是你?!」陳星喝道。

  「嗚吼——」小孩發出一聲怒喝,平地一撲,兩腳夾住陳星的腰,把他撲倒在洞穴外的雪地上,陳星大喊道:「死小孩!你要干嗎?!」

  那小孩手中已無龍爪,兩手污髒,把陳星撲倒,便抓了兩手雪,來回摑他巴掌,把一大堆雪全部糊在了陳星臉上,又塞了他滿嘴的雪。

  陳星:「咳咳,快放開,唔……我說……」

  「夠了!」陳星被按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被一個小孩欺負,終於炸了。

  那小孩明顯是報復先前陳星在樹上揍他,待得報復完畢,復又飛身躍起,蹲踞在一塊石頭上,兩腿略分,戴著狼頭帽,居高臨下地看著陳星。

  陳星艱難爬起,狼狽不堪,拍了身上的雪。

  「叫你家大人出來說話!」陳星怒道,「阿克勒呢?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那小孩滿臉疑惑,盯著陳星看,陳星打量這小孩,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身形。只見他黑瘦黑瘦的,不過八九歲,大冬天裡,敞著胸膛,竟絲毫不怕冷。腿上裹了獸皮,頭上戴著蒼青色的狼頭帽,那狼皮乃是一體,兼作披風所用,胯間唯一條花紋獸皮纏腰,此刻無禮張腿……

  「你害臊不害臊!」陳星說,「你家就沒有褲子嗎?能不能先把褲子穿上?」

  小孩明顯沒聽懂,稍稍一動,群狼便轉過來,到他身後蹲著,充滿威脅地看陳星。

  陳星四下打量,心想真是夠了,這小孩究竟是什麼人?是被狼撫養長大的麼?他曾經聽說過,山中偶爾有被野狼叼回去的人族嬰兒,撫養後便是如此模樣。

  「鮮卑語你會說麼?」陳星想到這死小孩聽不懂漢話是正常的,便嘗試著說了句鮮卑語,見對方沒有反應,又換了匈奴語,小孩還是打量他,並不住思考,彷彿在想這傢伙是烤了吃還是生吃味道好。

  陳星換了路上學來的、生硬的古匈奴語,又問:「你家大人呢?你是什麼人?」

  小孩眼神一遲疑,陳星馬上就知道他聽懂了,上前一步,小孩卻威脅地嘶吼一聲,群狼頓時又緊張起來。

  陳星只會很少古匈奴語,斷斷續續、詞不達意地問了幾句,小孩只不答,露出懷疑表情,似乎在想事。這表情陳星實在不能再熟了,項述也經常有,乃是提防,又想相信對方的、正在猶豫的神態。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陳星學著敕勒川人,唱道,「敕勒川,陰山下……」

  小孩的神情鬆懈了少許,群狼也漸退開,明顯能感覺到陳星沒有敵意了。

  唱完,陳星轉念一想,忽覺有蹊蹺,方才去追項述的那廝是魃,而這小孩明顯不是與它們一夥的。

  「烏鴉你看見了嗎?」陳星學著烏鴉叫,拍了幾下胳膊,說,「啊!啊!」

  小孩忽然笑了起來,陳星卻笑不出來,指指另一個方向,說:「我的護法追著烏鴉跑了。」

  小孩也跟著一臉嚴肅,陳星一手扶額,這得怎麼辦啊!要死了!

  緊接著,那小孩回去,拿了一把龍爪,戴在左手上。

  陳星記得先前看到的蒼穹一裂是兩隻爪子一套,怎麼現在又變成一把了?

  「可以讓我看看嗎?」陳星說。

  小孩又提防地看著陳星伸手,抬手欲撓,陳星趕緊縮手,小孩示意他滾開點,在雪地上,用爪子開始畫畫。

  陳星:「?」

  陳星撐著膝蓋,低頭看那小孩畫的曲曲折折的線條。

  「不不,」陳星說,「我是說烏鴉,你這畫的什麼鬼東西?地圖?」

  陳星轉身,撿了根樹枝,畫了幾隻鳥,又畫了個小人在前面拿著劍,一個小人在後面追,再在下面畫了幾座山。

  小孩生氣地吼了聲,把陳星畫的抹平了,伸爪欲抓他,稍挨上一下就要被開膛破肚,陳星只得認慫,忙道:「好好,你畫,我不和你搶著畫。」

  小孩畫了半天,好像是忘了,其間還撓了好久的頭,最後總算勉強畫完了,讓陳星看。

  「啊!畫得真好!」陳星心思根本不在陪這小孩畫畫上,十分焦慮項述那邊的情況,小孩又招手示意他過來。陳星便湊近了點,於是小孩便將閃爍寒光的龍爪擱在他脖子上。

  「恕在下真的看不懂啊!」陳星哀嚎道,「哪有你這樣的!我說畫得很好還不行嗎?」

  「等等……」陳星忽然看出了點什麼,說,「這是文字?」

  這是大篆!陳星傻眼了,這死小孩居然會寫大篆?!

  「肖……山?」陳星說,「是哪兒?」

  小孩聽到這兩個字,眼裡頓時亮了起來,朝陳星點頭。

  「是你的名字?」陳星道,「你叫肖山?」

  小孩指指自己,點頭。

  陳星:「賢弟真是好名字,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吧。」

  肖山抬起爪子,指點群狼,頗有頭狼的氣勢,表情嚴肅起來,群狼便圍聚過來,反而把陳星晾在一邊,只聽肖山喉嚨裡壓抑著嘰裡咕嚕的聲音,末了又仰頭,「嗷嗚——」的一聲叫。

  「人呢?!」陳星道,「你把阿克勒王抓哪兒去了?快把他還給我!」

  群狼四處縱躍,於山崖上飛簷走壁地全跳走,只見肖山朝著懸崖上一撲,轉身下了甬道,四肢著地,也跟著跑了。

  「去哪兒?」陳星簡直一頭霧水,只得跟在後面跑,肖山跑著跑著,回頭發現陳星沒了,頗有點不耐煩,過來拖他。

  「手要脫臼了啊啊啊!」

  肖山跑得快,個頭又小,陳星躬身被拖著,手都要斷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一會兒,忙道:「我不跑了,你們自己玩吧……」

  肖山只得打了個唿哨,霎時那巨狼又轉身,銜起陳星,幾下躥上山崖。陳星腦袋朝後,問什麼話對方也不答,只得任它擺佈。

  跑了一會兒後,眾狼停了下來。傍晚時分,天色昏黑,停在了一處山脊上,面前是兩座斷山中央,他們從卡羅剎的一處裂口來到了另一處裂口。

  陳星:「快放我下來……」

  陳星用力撐了幾下,那巨狼正要張嘴,陳星一看腳下竟是萬丈深淵,上萬頭狼停在了不足六尺寬的天然石橋上,頓時魂飛魄散,忙道:「算了,還是繼續這樣吧。」

  狼群十分安靜,唯有肖山用蒼穹一裂刮地面的刺耳聲響,陳星低聲道:「賢弟,能不能不要發出那種聲音。」

  肖山看了陳星一眼,陳星面朝後被銜著,看不清楚前面,說:「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在排隊過橋嗎?」

  肖山擰他的腦袋,示意他轉過來看,陳星艱難地從狼嘴裡轉身,偏過一個角度,倏然看見了一幕極其詭異的景象——

  ——石橋之下,是一處長滿了枯樹的隘谷,峭壁兩側幾乎全是鴉巢,內裡迷霧瀰漫,近乎衝天而起。隘谷之中,彷彿是個巨大的森林,森林深處隱約釋放出一股強大的怨氣!

  隘谷中出現了兩個人影,正是步履蹣跚的項述,肩上扛著昏迷不醒的阿克勒王!

  「項述!」陳星馬上道,「快下去幫忙!」

  肖山點了點頭,一揮爪,狼群便紛紛從石橋上跳了下去。

  陳星硬生生一聲大喊死活憋住,跟著那巨狼一同墜落,差點要崩潰了。緊接著,狼群在隘谷外集隊,谷內群鴉頓時警覺,發出狂喊聲,拍打翅膀,從四面八方飛來,聚集向入口處!

  陳星被放下地,喝道:「項述!」

  項述似乎受了傷,搖搖晃晃,從隘谷內走出,忽而停下了腳步,帶著遲疑,彷彿認不出陳星一般,全身纏繞著一股明顯的怨氣。

  「項述?」陳星緩緩停下腳步,倏然發現霧氣越來越濃重,已淹沒了整個隘谷。

  「心燈執掌,」一個聲音在霧裡說,「你終於……來到了此地……可惜,已經太晚了……」

  「誰?」陳星警惕道,「是誰!」

  項述放下了阿克勒王,聲音略發著抖,說道:「走……走!快走!離開這裡……」

  鴉群在兩人身周飛舞,伴隨著嘶啞的鳴叫,項述竟彷彿十分畏懼這鴉群,雙目現出血紅色,而狼群則在迷霧中四散,開始與群鴉搏鬥!

  「項述!」陳星不僅沒有退後,反而奔上前去,但就在他距離項述不到二十步之時,側旁一刀斜斜揮下!項述本能地舉劍,格開那一招,黑鎧武將卻再次出現在霧中,伴隨著瘋狂亂叫的群鴉!

  「烏鴉……烏鴉……」項述顫聲,並全身發著抖。

  陳星擋在項述身前,抬起手,以心燈朝霧中照去,那黑鎧武將一擊不得手,便隱入了迷霧之中。陳星剛一轉身,喊道:「項述!你……」一句話未完,脖頸倏然被項述扼住!

  「我說了……讓你不要跟來……」項述帶著危險的氣息,雙目就像馮千鈞入魔之時,化作血紅色,怒吼道,「為什麼每次都要擅作主張!」

  「你……入魔……了……」陳星呼吸著那冰冷的霧氣,頭暈目眩,此處的怨氣與長安鏡中世界的似乎又有不同,那陣渾濁的白霧彷彿伴隨著呼吸,幾乎是要滲入三魂七魄裡去!必須馬上喚醒他!

  寒冷霧中,陳星腦海內頓時出現了家破人亡的火海……他果斷祭起心燈,守在心脈之中,擋住了冷霧的入侵,繼而抬起手,白光爆發,喝道:「出……魔!」

  項述被那刺眼白光一閃,受到的震撼遠大於馮千鈞,興許這就是驅魔師與武神冥冥之中的聯繫,頓時稍稍鬆手,陳星覷到空當,一手按在了項述額上!

  項述放開雙手,睜大雙眼,眼中倒映出陳星光芒萬丈的身影,頹然跪倒在地,陳星增強心燈力量,按在他的額前,將他按倒在地。陳星腦海中轟然一閃,在那白光的連接之中,驀然闖入了項述那無邊無際的思海之中!

  「心燈……」那聲音在迷霧深處道。

  霧氣再次捲來,黑鎧武將等待的顯然就是這一刻,一刀揮下,肖山卻從側旁衝出,抬起爪子,架住了武將的一招!

 

 

37 白鹿這是神級的大魔頭,世間根本不可能有人是它的對手

  鏗然兵器交擊, 黑鎧武將亮出左手, 竟手持另一把龍爪, 與肖山相鬥,肖山矇住口鼻,摒住呼吸, 動作明顯地慢了許多,不時要退出迷霧,卻總能及時在黑鎧武將舉刀斬向項述與陳星時, 衝進來將它的刀刃架開!

  陳星雙目渙散, 那一刻,心燈的力量源源不絕地被注入項述體內, 周身經脈猶如閃爍著白光的溪流江海,緩慢地彙集向一處, 直到在項述胸膛處交匯。

  轟然一閃,陳星驀然發現, 自己置身於曠野荒地上,是了,這是項述的思緒。

  天地茫茫, 項述跪在曠野中央, 面前擺放著在白布內不斷掙扎的一具屍體,他喘息,並發著抖,緩慢解開裹尸布面部的頭套,只見內裡露出父親述律溫已成活屍的、灰色的猙獰面容。

  群鴉在天空中盤旋, 覬覦著地面的屍體。

  「項述!」陳星飛奔而來,喊道,「快醒醒!你入魔了!」

  項述充耳不聞,拿著匕首,一手瘋狂發著抖,無論如何難以朝尚在活動的父親揮出匕首。

  烏鴉聲一陣接一陣,越來越大,最後項述猛地一匕刺下,正要將亡父肢解以供天葬之時,陳星撲向他,一把抱住了他,右手牢牢握住了項述的匕鋒!

  「醒醒!」陳星喝道。

  項述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陳星,陳星手掌中鮮血四濺,一陣劇痛傳來,卻知道這只是幻覺。緊接著陳星把項述的頭摟在肩前,項述手中匕首「當啷」落地,心燈強光爆發出去,猶如光芒大海。

  隘谷之中。

  迷霧緩慢從兩人身邊退去,群鴉朝中央撲來,瞬間怨氣朝著黑鎧武將身上一收,只見那武將左手一爪,把肖山當場撩飛出去,肖山一頭撞在山崖上,頭破血流,摔了下來。又是一刀落,眼看就要將抱在一起的項述與陳星同時刺穿時。

  阿克勒王醒了。

  阿克勒王爆出怒吼,拾起一旁武器,朝那黑鎧武將狠狠撞了過去!

  白光再一收,如驚雷綻放,回到了襄陽城地底的牢獄之中,項述醒來,稍稍睜開雙眼,嘴唇微動,似乎想說句什麼,黑暗裡,陳星全身籠罩著溫潤的光,低頭看他。

  「我知道你在恐懼什麼了。」陳星喘息著說。

  項述緩緩道:「我本想救我爹,沒想到卻殺了我爹,最後我迫不得已,我也害怕……只得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我便將他……天葬了……」

  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答道:「那個時候,他已經死了,他變成了活屍,再認不出你來了。」

  項述:「我……我不知道,從此之後,我實在無法、無法忘掉那天……我甚至不敢讓任何族人看見,獨自坐在曠野裡,一刀一刀,將我爹他……」

  陳星低下頭,以額頭抵在項述的額頭上。

  「生者寄也,死者歸也。」陳星喃喃道,「你所天葬的,不過是一具被人利用的皮囊,他的三魂七魄,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早已歸入了天脈。」

  「你看,星河萬古如是,」陳星抬起頭,黑暗的囚牢化作無邊無際的夜幕,「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條江河之中的生靈。」

  項述漸漸平靜下來,抬起手,彷彿想觸摸那縹緲難及的夜空星河,哪怕在這萬法歸寂的長夜中,仍然有無數星辰在閃爍著炫目而燦爛的光。

  陳星握住項述的手,低聲道:「就像阿克勒王不遠千里,來到此地,不過是為了查明他兒子由多的真相……你爹知道了,一定不會怪你。」

  項述點了點頭。

  「醒來罷,護法。」陳星抱著項述,跪坐在地,閉上雙眼,沉聲道,「出魔。」

  驀然隘谷內白光熾盛猶如雪崩,朝著四面八方橫掃而去!

  陳星無力側躺在地,項述抓起重劍,以肩一扛,掄出黑夜裡閃爍的強光。黑鎧武將在空中翻身,群鴉撲來,然而下一刻,那扇形的白光之中,重劍奇異地幻化為一把巨弓!

  陳星:「!!!」

  項述也未明白髮生何事,卻當機立斷,將發光的弓弦一拉,緊接著漫天白光箭矢灑去,空中的烏鴉盡數中了光箭,爆作黑氣消失。

  巨弓再變幻為重劍,項述持劍朝黑鎧武將一指,正要沖上前時,那武將卻平地化作黑火流星,飛向南面,就此徹底消失。

  項述不敢再追,轉身望向地上的陳星,陳星只覺方才竭盡全力發動心燈後,心臟處一時抽痛,連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陳星?!」項述單膝跪地,要將陳星抱起,陳星卻勉強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有點傷了魂魄,」陳星喘了一會兒,答道,「休息會兒就好。」

  那冰冷的寒霧漸漸散了,肖山卻大喊一聲,滿頭是血,朝著他們衝來,項述警惕持劍,肖山卻不理不停,從兩人身邊掠過,衝向隘谷最深處去。

  項述眉頭深鎖,陳星待要問明經過,項述卻道:「我本想引開那怪物,不料卻陰錯陽差,踏入谷地,發現了阿克勒王……」

  「起來,進去看看。」陳星總覺得這深谷內有著太多蹊蹺,「阿克勒人呢?阿克勒!」

  陳星驚叫,快步衝向石壁旁,只見阿克勒王躺在一塊石頭下,脖側全是血,正是先前為了保護二人,而被那黑鎧武將揮刀,斬斷了脖側血管。

  陳星手忙腳亂給他止血,卻已明顯止不住了,項述按住阿克勒王的傷口,阿克勒王半身全是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項述抬眼看陳星,陳星哭得不能自已,咬牙朝項述搖頭,救不了了。

  項述只得握緊了阿克勒王滿是鮮血的手,阿克勒王卻勉強笑了笑,嘴唇稍動,兩人辨認出他的口型是「那多羅」。

  ——陳星親手接生,大單于述律空為其起名的孩子,阿克勒王點點頭。

  陳星抹了把眼淚,項述則將重劍放在一旁,跪在地上,以匈奴語朝阿克勒王說道:「族人的安危盡可放心,阿克勒王,由多之痛,孤王亦會為你解決。你已彌補了曾經的過錯,但請隨龍神一同歸入天地。」說著又示意陳星不要再哭,做了個示意動作,讓他把眼淚擦乾。

  阿克勒王於是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兩人沉默相對很久,陳星長嘆一聲,哀傷之情尚未消弭。

  隘谷深處又傳來一個聲音,緩緩道:「兩位,請進來吧。謝謝你,心燈執掌,我終於……在這最後的一點時間裡,自由了。」

  陳星驀然抬頭,項述抱著阿克勒王的屍體起身,兩人一同面向隘谷深處。

  迷霧全部散去,只見隘谷內現出一條林蔭小路,路邊全是黑色的、枯萎的死樹與乾涸的河流,猶如被怨氣盤踞日久,成為了孤獨的死寂隘谷。看這遺蹟,若在天地靈氣充沛時,想必是極為幽清的美麗仙境。

  陳星撿起地上的龍爪蒼穹一裂,隨著項述走進隘谷內,只見那是一塊巨大的墓地,但所有的墓穴都已空了。

  重重枯萎藤蔓糾纏之處,墓地盡頭高處上,有一個乾涸的湖泊,湖泊的另一頭,只聽那聲音又道:「這裡是古匈奴人的墓地,你們可將阿克勒王放在此處。」

  項述將阿克勒王的屍體放在其中一個墓穴之中,那聲音又說:「現在上來罷,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乾涸的湖泊被重重枯樹包圍著,若在生機盎然時,此地有山,有湖,有瀑布,長滿了盤根錯節的巨樹,如今卻已成了陰森的鬼地。

  乾旱湖泊中央有一個小島,島嶼上,樹下坐著一名看上去與陳星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年,而肖山蹲坐在一旁,像狼一般,抬起一腳來不停地撓耳朵背後,又嘰裡咕嚕地朝那白衣少年比畫著什麼。

  「我叫陸影。」那少年低聲說,「對不起,我只能這麼坐著與你說話,中了屍亥的魔神血之後,耗去了我所有的力量。」

  陳星隱約有種預感,他們確實來對地方了。

  肖山撓完癢後,挪了個地方,擋在那名喚陸影的少年身前,不信任地打量項述。陳星把另一個爪子遞給他,肖山接過戴上。

  「我見過你。」項述忽然說。

  「我也見過你,」陸影說,「你是人族大單于述律溫的兒子、敕勒川的小主人,多年前我遠遠看見你一面,就在巴裡坤湖畔。」

  「人族……」陳星說,「你是……等等!你!你是……」

  陸影疲憊地說:「不錯,我是妖。」

  這時候,陸影稍稍轉過身,在星光下,陳星看清了他的全貌,驀然驚呼一聲!

  陸影先前朝向他們的半身是個俊秀清雋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然而隱藏在陰影裡的半身,卻已腐爛得露出森森白骨,黑色的內臟隱約可見。陳星快步上前去,跪坐在陸影身前,檢查他的異常。

  肖山頓時緊張起來,陸影卻示意肖山沒關係,說:「肖山擔心我的身體,還請兩位見諒。」

  項述緩緩走到他們身前,打量肖山與陸影。

  「他也是妖麼?」陳星一邊為陸影檢查,一邊瞥了肖山一眼。

  肖山於是爬到陸影身後去找東西。

  陸影答道:「他是你們人族,只是狼神臨死前,為了救他性命,將妖力渡給了他。」

  「狼神又是誰?」項述皺眉道。

  「是龍神燭陰隕落人間以後,與我一同守護神山卡羅剎的另一位神……對你們驅魔師而言,應當喚作大妖怪才是。」

  「唔。」陳星檢查了陸影的身體,只見他大半身都已腐爛,顯然是受到了什麼強烈的毒素侵蝕,實在是無能為力。

  「救不了,」陸影說,「若非萬法歸寂,尚可一試。數百年來,我已想盡了所有辦法,世間能為我驅散魔氣的,唯有心燈,但如今的你,不行。」

  陳星皺眉道:「魔氣。」

  「中了魔神血後,我的五臟六腑都在腐爛,」陸影答道,「只有調集天地靈氣,以心燈強行淨化我的肉身,方能救我性命。」

  肖山又從陸影背後那棵樹的樹洞裡,掏出了一塊小小的琥珀腰牌,遞給陳星,示意他拿著。

  陳星:「?」

  陸影低聲說:「這裡面封存的,是鳳凰的骨灰,我更曾想過,興許鳳凰百年一次浴火重生的力量,能順便為我重鑄身軀,不過萬法歸寂後,就連鳳凰亦無法再輪迴了。保存它,等待萬法蘇生的一刻,說不定它還有浴火重生的機會。」

  陳星低頭看那腰牌,只見琥珀中封著少許閃光的灰燼。他曾從書上讀到過,鳳凰百年一輪迴,在三昧真火之中燃燒殆盡,而在灰燼裡,則將誕生出新的雛鳥,浴火重生之際,所釋放出的強大力量,若妥當引領使用,還能為人重塑身軀,甚至起死回生。

  現如今,鳳凰只剩下一捧小小的灰燼,應當是在燃燒殆盡時,再也無法復生了。

  「會有這一天的。」陳星簡單地用衣服蓋住陸影那腐爛的半身,思考良久,看了眼項述。

  「我知道會有這一天,」陸影微笑道,「可我已等不到了,所幸你與護法武神還是來了,讓我有尊嚴地等待這最後一刻。」

  項述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陸影朝肖山招了招手,肖山便過來,舒服地躺在陸影懷中。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陸影出神地答道,「兩位請坐罷,我想你們不遠千里前來,想必已經知道了不少事,希望聽我講述以後,能讓你們找到答案。」

  陳星說:「萬法歸寂。」

  項述道:「克耶拉。」

  兩人在陸影面前坐了下來,肖山聽不懂他們的對話,躺在陸影的懷裡,開始打呵欠了。

  陳星果斷切入了重點,說:「這座山究竟有什麼奇特之處?為什麼事情會從這裡開始?」

  「從卡羅剎開始,」陸影答道,「這是你們得到的線索?」

  陳星展開地圖,朝陸影出示,肖山打完呵欠後精神稍振,接過來,正看反看,左看右看,倒過來看。

  「正如先前所言,這是龍神燭陰隕世之處,」陸影想了想,道,「還是從燭陰身上開始罷,根據古籍記載……」

  「暌目為晝,瞑目為陰,」陳星說,「它是萬龍之始,世上的第一條龍。」

  「不錯。」陸影禮貌地點頭,接續道,「燭陰大人令時間流動,推動天地脈,形成時光的巨輪,正如盤古大神撐天踏地一萬八千載,燭陰亦以神力推動了時間,令天地脈輪轉不休。及至許多年後,它終於隕落在此地,化作你們面前的卡羅剎群峰。」

  「而我與狼神,則是在它隕落後的守墓者,得到燭陰大人的龍力後,我等化身為妖。狼神主掌白晝,我主掌長夜的夢,除此之外,燭陰大人尚有一名龍子,名喚噎鳴,如今已不知下落。」

  「你活多久了?」項述疑惑道。

  「四百餘年。」陸影答道,「狼神與我不像鳳凰,並非魂魄輪迴重生,而是以妖力代代相承。十二年前,狼神察覺東南方有一場異變發生,於是獨自前往。」

  「東南方是……」陳星皺眉道。

  「哈拉和林。」項述答道。

  陸影點了點頭。

  「我還記得,十二年前的那天,也是像如今一般的冬夜。」陸影說,「狼神從哈拉和林帶來這孩兒,且身負重傷,將所餘的最後一點妖力,渡給肖山,便撒手而去。我試過了所有的辦法,欲為狼神去除這毒素,卻也不慎染上……」

  項述只想知道這腐化少年究竟與魃群有多少內情牽扯,對方卻繞來繞去,未曾說到重點,內心略有點不耐煩起來,眉頭微微擰著,陸影卻已察覺到了,示意不要著急。

  「這到底是什麼毒?」陳星知道自打萬法歸寂以後,不僅驅魔師,就連世間的妖怪,亦已妖力式微,設若靈力還在,這等大妖怪哪怕無法自行驅毒,至少還可依靠軀體再生的力量,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魔神血,」陸影說,「這就是凡人死後,化為『魃』的原因。它來自於比人間歷史所記載更古老的,上古時代的一隻強大怪物。」

  陳星:「……」

  樹下諸人一時肅靜,肖山已躺在陸影懷中,安靜地睡著了。

  「哪一位?」陳星說,「史籍記載中被稱作『魔神』的,我記得,只有一位。」

  「就是那一位,」陸影答道,「你猜得沒錯。」

  蚩尤戰黃帝於阪泉,其後敗,黃帝軒轅氏分蚩尤之屍,頭、四肢、軀幹、心共葬於神州七處。

  「魔神所留下的血,」陸影又說,「能喚醒往生之人,召集他們為它而戰,即是魃所出現的緣由。」

  陳星驀然想起來了!也即是說,當初克耶拉讓項述之父述律溫飲下的,就是摻雜了魔神血的藥劑!

  項述沉聲道:「克耶拉就是他的化身?」

  陳星馬上道:「不可能!蚩尤若真要成功化出人形來,現在神州就不是這模樣了。」

  說到這裡,陳星竟是生出少許畏懼之心,先前他圍繞著「魃」假設過許多可能,但所有推測,都建立在「妖」的這個種族上。或是邪術使然,或是某種妖怪引發的異變,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面臨的真正敵人,竟是蚩尤!

  蚩尤是什麼地位?它可是上古的兵主!天下的戰爭之神!哪怕軒轅氏,亦須借助天帝、玄女、風伯雨師與神龍的力量,連年大戰後才打敗了它。且無法完全根除蚩尤之患,只能將它的屍體分開後封印在神州大地的七個地方。

  再幾千上萬年過去,這實力懸殊實在太大了!若蚩尤復生,這是神級的大魔頭,世間根本不可能有人是它的對手,一個照面就將灰飛煙滅!

  項述卻不知漢人的傳說,只皺眉道:「那麼克耶拉又是誰?」

  「克耶拉?」陸影想了想,說,「雖不知你所指何人,但我猜測,應當就是屍亥。」

  項述欲再描述,陳星卻以眼神制止,緣因他能清楚感覺到,陸影的生命正在流逝,只怕時間不多了,此刻已是迴光返照之景。

  「屍亥是魔神的部下,」陸影閉著雙眼,緩緩道,「我甚至不記得他是何時出現在這世上的,唯一可以確認的一點是,他比我與狼神活得更長,興許也是上古之世的遺民。根據狼神臨終所言,屍亥興許早在多年前就已脫離墓穴而出,畢竟神州大地,匈奴人與南方的漢人連年交戰,引起了太多的變動,這一切的原因,已不可考了。」

  陳星見陸影聲音漸低,說:「你已經很累了,陸影,我覺得你需要休息一會兒。」

  「不要緊。」陸影睜開雙眼,強顏歡笑道,「十二年前,屍亥第一次回到北方,令我身染重疾,隨著腐化日漸加重,我所餘無幾的妖力,亦遭到了怨氣的影響,你們一路所看見的墓地,乃是匈奴人埋骨之處。」

  陳星想到陸影說過自己「主掌長夜的夢」,被污染以後,想必夢境也化作了噩夢,正如項述在迷霧中想起了過往一般。於是問道:「所以,這些活屍也發生異變了?」

  陸影搖搖頭,說:「數年後,正在我全力對抗腐化之時,屍亥第二次來到了北方,他很有耐心,等到我已被魔神血腐化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前來找我。並帶來了一具凡人屍體。這名凡人,生前名喚司馬越,曾與匈奴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陳星:「大晉的東海王司馬越!」

  陸影點點頭,說:「我隱居山中已久,不知人族恩怨,屍亥勸說我歸順於魔神大人,建立起一個再沒有死亡的人間……」

  陳星難以置信,在枯島上來回踱步,說:「瘋了,真是瘋了!」

  陸影稍稍喘息了一會兒,答道:「生老病死,乃是天地輪迴,若無死,何來生?沒有痛苦,何來歡樂?光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沒有告別與離開,又何來世間繁華、生生不息?自然,屍亥的提議,被我拒絕了。」

  「其後,司馬越與我一戰,斷去我能號令百獸的雙角,並將它帶去。」陸影說道,「如今我只能留在卡羅剎山中,苟延殘喘。」

  肖山這時候又醒了,見陸影開始咳嗽,便伸出手,來回摸他的胸膛,陸影便摸了摸肖山的頭,又說:「又一年後,就在肖山九歲那年,南方又來了一個人,乃是阿克勒人的世子,生前名喚由多。」

 

 

38 託孤我這唯一的牽掛,就託付給你們了

  「我一見由多, 便知道他也飲下了魔神血。」陸影說, 「屍亥讓他前來的目的, 則是想利用他生前的身份,喚醒卡羅剎山中沉睡的、死去多年的匈奴人祖先,帶著這活死人軍隊南下。我以所餘無幾的力量, 鎮撫了由多,讓他暫時沉睡……再尋找敕勒川下的人族……」

  項述說:「那是你我第一次見面。」

  「是的。」陸影強自提氣,已快不行了, 鎮定道, 「但述律空,你是個善良的孩子, 有好生之德,並未跟著我回到卡羅剎, 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在最後, 成為了驅魔師的護法,可見冥冥之中,緣分自有注定。」

  陳星追問道:「後來呢?」

  陸影說:「再後來……我的力量不斷衰弱, 直到今歲深秋, 司馬越再臨,馭使食腐為生的鴉群,開始攻擊白鹿林也即是此地,我迫不得已,放棄匈奴人由多, 封閉了峽谷。於是由多帶著眾多匈奴往生者,一夜間掙脫了我的束縛,離開卡羅剎。」

  「司馬越彷彿奉命前來,污染了此地。」陸影輕輕地說,「肖山被我逐出山去,我想讓他前去求生,他卻為了救我,始終在山外兜圈子,最後轉向南方,無意中碰上了你們。」

  肖山看了眼陸影,明顯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陸影又說:「肖山從阿克勒王的裝束上判斷出,他應當是由多的長輩,於是便將他帶了回來,在峽谷外徘徊時,司馬越出現了,打敗了肖山,奪走他的武器並將人搶走。肖山十分著急,最後碰上了你們。」

  陳星吁了口氣,望向肖山,說:「你也真不容易。」

  肖山像頭小狼般「嗷嗚」了幾聲,拉著陳星,讓他靠近陸影,又指陸影腐爛的半身,意思是讓他給陸影治療。

  項述說:「現在司馬越也逃了,看那方向興許是敕勒川,卡羅剎危機得解,但我們得盡快回去。」

  陳星內心的謎團終於解開了一部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多的謎,一時眾多事件紛繁錯雜,讓他有點無所適從,尤其想到自己的敵人,竟是蚩尤這一點上……

  「走吧。」陳星心思忐忑,此去距離敕勒川有十餘日路途,正要道別時,項述卻拎著他的衣領,讓他站好。

  「定海珠在什麼地方?」項述問。

  陳星這才想起,差點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定海珠?」陸影稍稍皺眉。

  「近三百年前,」項述說,「是不是有一個漢人驅魔師,來過此地?」

  陳星暗道幸好項述還記得定海珠,自己已被蚩尤復活之事搞昏了頭,忙收斂心神,道:「您對於萬法歸寂,知道多少?」

  陸影忽然現出疑惑的表情,說道:「驅魔師……那個人嗎?我倒是沒注意,說不定當真有關。」

  陳星不敢打斷陸影,總覺得其中還有蹊蹺,陸影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道:「你們是如何得知張留此人的?」

  「張留,」陳星也十分疑惑,說,「叫這個名字嗎?」

  項述卻看出陸影也有疑問,示意陳星,答道:「把事情經過說清楚。」於是陳星將自己在驅魔司內找到日記的過程詳細轉述予陸影,其後陸影方道:「嗯,確實有這個人,但我已記不大清楚了……」

  「先說萬法歸寂。」這對於陳星來說是最要緊的事,而且若天地靈氣恢復,說不定陸影也能治癒,「您活了四百餘年,想必經歷過那段時間,能告訴我,是什麼原因導致天地間的靈氣一夜間消失嗎?」

  陸影依舊沒有說話,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忽然道:「是的,天地間的靈氣,就這麼忽然沒了。你們驅魔師,對此如何推測?」

  陳星答道:「有人說,是玄門被關上了。」

  「除此之外呢?」陸影仍在思考,彷彿精神好了一點。

  陳星攤手,陸影抬眼望向陳星,輕輕地說:「你知道人族馭使法寶的方式嗎?雖然如今世上所有的法寶都已失靈,但我或許能為你們解釋一二……」

  這點不用陸影解釋,陳星也相當清楚,接過話頭答道:「因為所有法寶,都需要調集世間靈氣以發揮作用。譬如使用陰陽鑑時,便是從天地之間引來靈氣,才能發動。這與妖族采吸靈氣修煉,是一個道理,所以有些法寶在充沛的力量之下,久而久之,也有化形為人的效果。」

  「不錯。」陸影釋然道,「萬法歸寂一事,不僅令你們人類無所適從,亦讓我等困惑了很久,足足三百年裡,我們都無法再吸納到任何靈氣。但今天你這麼一說,忽然解開了我多年以來的這個疑問,說不定……嗯……」

  陳星著急道:「你快說啊!」

  陸影緩緩道:「雖然我們妖族,對世間的理解不比你們驅魔師,也從不知是否真有所謂『玄門』,若真有,又在何處。只是……你是否想過,靈氣的消失,並非玄門被關上的結果。而是有一件法寶,將天地靈氣全部吸走了,並納入了其中呢?」

  陳星:「……」

  陳星忽然有點茫然,下意識地說:「這可能嗎?這……有什麼法寶,是能把整個天地間的靈氣都容納進去的?這……太不合理了吧!」

  陳星看項述,項述對此一竅不通,只是示意他繼續問,但陳星已徹底懵了,再看陸影時,陸影卻神色凝重。

  「近三百年前……」

  「等等!」陳星說,「等等!等!」

  這點雖然相當荒唐,卻是唯一的理由!只因陳星驀然想起了,日記上的那段話——

  ——萬法歸寂,注定將成為驅魔師最終的歸宿,唯定海珠仍可釋出滔滔靈氣……

  陳星頓時全身血液冰涼,喃喃道:「靈氣……全在定海珠裡!」

  「定海珠。」陸影說,「嗯……張留在抵達卡羅剎的七個月以後,萬法歸寂,若不是被你問到,我還真的從沒想過……」

  「張留到這裡來,目的是做什麼?」項述說。

  陸影輕輕地說:「他想找到,在這座山裡埋藏的一件寶物,一枚龍珠。」

  陳星驀然回過神,說:「這裡有龍?」

  陸影抬頭望去,此刻長夜過去,凌晨薄霧冥冥,一縷初晨陽光落下,迷霧緩慢退開,從峽谷內往外看,現出卡羅剎巍峨雄偉的身形,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龍神燭陰的龍珠,」陳星說,「一定就是它了。」

  「他告訴我,」陸影輕描淡寫地說,「想用這枚龍珠,去辦一件十分艱難的事。」

  「什麼事?」項述問道。

  陸影搖頭,又道:「三百年前,匆匆一面,並未有過太多交談。」

  「『謀事在人而成事在天……盡力而為就是,人間滄海桑田,不過彈指一瞬,身後之事,謀劃再多,又有何益?』。」陳星喃喃道,「他在卡羅剎中找到了定海珠,並使用它,吸取了天地間所有的法力,存在這件法寶之中……他想做什麼?」

  項述說:「能帶我們去看看定海珠所在之處麼?」

  「就在這個樹洞中。」陸影說,「當年這個島,是狼神的住處。」

  項述與陳星依次看過樹洞,並無異常之處,陳星又說:「燭陰的龍珠,不會很大麼?該有房子這麼大吧,燭陰自己都這麼大一條,能化作山巒……不過法寶的事,變大變小,也不是不可能……等等,我還有話要問……狼神是怎麼得到它的?」

  陸影又道:「無意中在山林某處尋得,便銜來贈予我,我見它十分精美漂亮,於是留了下來。」

  「這法寶有什麼用?」項述又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

  陸影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不清楚,興許與燭陰龍力有關。」

  項述又說:「既不知用途,又如何知道它能儲納天地間所有的靈力?」

  陸影說:「這等來自上古的遺物,既是龍神所持有,人族本無染指可能。而一旦要強行發動,便須注入龍神之力,這等威能,非是尋常法寶可比擬,驅動它所需的力量,也只會更強。」

  陳星喃喃道:「燭陰暌目為晝,瞑目為夜。定海珠的效果,應當與時間有關,張留得到定海珠後,要發動它,就需要極為充沛的力量。」

  「也許。」陸影釋然道,「接下來的責任,依舊是你們的,驅魔師,護法武神。」

  陳星與項述陷入沉默好一會兒,這麼說來,來到卡羅剎仍有收穫,至少解開了定海珠的疑問。可是張留在此地得到它之後,又把它帶去了哪裡呢?

  陸影說:「兩位,我一個不情之請,希望你們成全。」

  陸影嘗試著站起,陳星馬上道:「你必須在這裡休息!待我們釋放出天地靈氣之後,我會回來,想辦法用心燈為你療傷。」

  「等不到那個時候了。」陸影扶著背後枯樹起身,肖山馬上跟著起來,一臉茫然,拉陳星衣袖,讓他趕緊幫忙。

  「我……」陳星不知陸影要做什麼,只得說,「我盡力而為吧。」

  陳星強行祭起心燈,按在陸影胸膛上,陸影籠罩在白光之中,腐爛的半身卻無法恢復,笑道:「謝謝你,我好多了。」

  「不,」陳星說,「陸影,一定有辦法,你……」

  陸影和衣跪拜,說:「我想將肖山暫且託付予你們。」

  陳星:「!!!」

  項述彷彿早知道陸影會這麼說,依舊站著,紋絲不動。

  「他自小父母雙亡,」陸影認真道,「父親姓肖,為十二年前,北來龍城行商的漢人鏢師,母親為呼韓邪單于與漢女王昭君的後代,但其族裔已在十二年前龍城那場異變中盡滅,他是唯一的孩子。狼神曾立誓護佑匈奴,臨死以前,將妖力授予他……今年他已十二歲了。」

  陳星說:「肖山居然有十二歲了?!這哪裡像十二歲的模樣!你們平時給他吃的什麼?長得這麼小!」

  項述還是第一次見託孤時被罵小孩養不好的,當即忙使眼色,讓陳星別說了,陳星卻道:「你看我家護法,這才有十二歲剛有的樣子。」

  項述:「…………」

  陸影:「……」

  陸影只得說:「我生性不喜食肉,他也不願在我面前食肉,所以長得不高。」

  「難怪了,」陳星心痛地說,「不吃肉,光吃果子,哪裡長得大?」

  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示意陳星趕緊打住。

  陸影卻笑了起來,說:「無妨,你是心燈執掌,他若有幸,能跟在你的身邊,能好好成長,再過兩年,到得十四歲成人,便可任他去。若不願帶著他也無妨,送他回到敕勒川下族人身邊,便權當了了我一樁心事。」

  陳星說:「不是我不願意,關鍵肖山不會跟著我們走的。肖山,你願意嗎?」

  陸影摸了摸肖山的頭,朝他稍稍微笑,說了句奇怪的話,肖山懷疑地看看項述,再打量陳星,陸影又催促幾句,肖山才不情不願地點頭。

  「我讓他協助你們,找尋救我的辦法。」陸影又朝兩人說,「驅魔師,護法武神,我這唯一的牽掛,就託付給你們了。現在就走罷,別讓他看見。」

  陳星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喃喃道:「你要走了。」

  「時間到了,」陸影輕輕地說,「去吧。」

  肖山忽然也意識到了什麼,哭了起來,陸影想抱他,卻沒有力氣了,項述便將他抱起來,陸影在肖山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陳星退後半步,陸影卻提醒道:「不要流淚,他的心思非常敏銳,會感覺到的。離開卡羅剎後,白鬃會送你們回敕勒川去,它是狼神昔日的侍狼。」

  陳星想起那巨狼,點了點頭,朝肖山伸出手來,肖山一手拉著陳星,一手拉著陸影,只不放手。

  陸影佯裝生氣,稍稍側過了頭,肖山只得放開了手。

  陸影又將那存有鳳凰骨灰的琥珀遞給陳星,說:「送給你們了。」

  陳星收下,退後幾步,陸影又道:「不要回頭看。」

  陳星鼻子發酸,項述卻道:「走。」

  陳星牽著肖山,肖山仍戀戀不捨地回頭,陸影卻轉身,背對他們,回到那枯萎樹林之中。

  「驅魔師,」陸影背對他們,寬衣解帶,低頭注視自己的腐化半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星。」陳星背對陸影,答道。

  陸影又問:「你從人世間來,想必走過許多地方,最後,我還想請教一事。」

  陳星沒有轉身,沉默不語。

  「……聽說在遙遠的西域,有一位聖人,」陸影輕輕地說,「在他的神力之下,世間眾生,俱得引渡,萬千執念,終得開悟,真有此事?」

  「他叫『佛』。」陳星喃喃道。

  陸影道:「去哪裡能找到他?」

  陳星說:「也許西行,也許就在中土,我也是時有聽聞,他所在的時候,已是近八百年前了。」

  陸影整理了一身衣衫,白衣在清晨的微風裡飛揚,一頭黑髮拂起,仰頭望向清亮、明藍色如寶石的天空,閉上雙眼,笑道:「魂魄西去之時,願能找到歸宿。兩位,後會無期。」

  陳星加快腳步,離開了卡羅剎山,肖山仍在不斷回頭,陳星要抱他,肖山卻不斷掙扎。

  緊接著,清晨卡羅剎山內,傳來一聲響亮的鹿鳴。

  和風吹起,剎那滿山遍野的白雪消融,陸影站在那枯萎荒島中間,鬆開拎著衣領的雙手。一身白袍落地,少年人白皙的裸體發出光芒,連著腐化的半身帶著光點,被紛紛修復。

  陸影優雅地轉身,一頭長發化作輝煌的皮毛,潔白的身軀變長,幻化為全身發光的巨大牡鹿,唯獨缺失了那一對閃閃發光的叉角,前蹄抬起,在虛空中一踏,繼而空氣中漣漪盪開,發出一聲水響。

  枯樹,荒地,石山,鹿神雙角引領萬千生機,最後的妖力傾洩而出,猶如溫柔的光風,籠罩了卡羅剎。

  山外,漫山遍野的狼、白鹿、狐、鳥雀紛紛朝向卡羅剎神山深處。

  項述與陳星、肖山三人站在雪原中,怔怔看著這一幕。

  發光的牡鹿從峽谷中踏出,所經之地,積雪融化,萬物復生!山林中松柏欣欣向榮,剎那繁花綻放,雪水流淌,匯入森林湖中,化為瀑布如白練落下。

  深谷內,植被溫柔地延伸而來,覆蓋了阿克勒王偉岸的軀體。

  「你,生於大地,」陸影溫柔的聲音傳來,「也將歸於大地。」

  鬱鬱蔥蔥的峽谷深處,迷霧散盡,猶如仙境一般,萬千花朵綻開,蒼狼的影子在樹下閃爍,白鹿飛回峽谷,與蒼狼一同化作光點怦然消散,於峽谷內升起,匯入天際,匯入天脈中那浩浩蕩蕩的宏大河流裡。

  肖山終於明白了,發出一聲悲痛的大喊,項述卻早有準備,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肖山欲衝回卡羅剎,卻掙不脫項述的控制。

  群狼從山谷中奔來,如同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紛紛躬身,圍在三人身前。

  那匹白鬃巨狼來到三人面前,躬身,陳星朝肖山說:「陸影讓你好好活著。」

  肖山擦了把眼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項述示意走,陳星便抱著肖山,上了狼背去,肖山回過神,待要再掙扎,群狼卻簇擁而來,帶領他們,離開了卡羅剎。

 

 

39 焦土述律空,你的心裡,現在充滿了仇恨,你必須先冷靜

  風雪溫柔地退去, 北方大地一夜間安靜了下來, 冬夜的萬里星河自北朝南, 指引著他們的前路,背後懸掛於湛藍色夜幕上的北極星與他們相背離,漸行漸遠。

  群狼南下, 白鬃載著陳星與熟睡的肖山,項述騎著另一頭雄健的灰狼,翻山越嶺一路南下。狼群前進如風, 在重重雪嶺內穿行, 較之馬兒更為熟稔地形,且不需尋找道路。只用了短短一天, 竟是已走完了先前四天的路途,抵達龍城。

  哈拉和林的住民一見上萬頭狼衝進了城中, 頓時驚慌失措,待得發現為首之人乃是項述, 當即口呼大單于之名,紛紛下跪膜拜,猶如見了神祇一般。項述只吩咐不必擔憂, 將狼群帶到石頭宮殿內, 狼群與人群秋毫無犯,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吃點東西吧。」陳星烤好了匈奴人送的肉,想到來時路上照顧他的阿克勒王已故,更是心中壓抑,而肖山卻紅著眼眶, 表情倔強,什麼都不吃。

  項述看著肖山,說:「不吃肉不喝奶的人長不大。」

  肖山只不予理會,陳星早已累得不行,正要再勸時,項述卻示意他別管了,睡下再說。夜半時分,陳星又聽見肖山靜悄悄地爬起,到篝火餘燼旁蹲著,傳來輕微的咀嚼聲,這才放下了心。

  也許從很久以前開始,肖山就已意識到了與陸影的分離是必然的,早已有了訣別的準備。陳星想想自己小時候也是這般。師父雖然沒有告訴他早已家破人亡,他卻全都猜到了。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必說,只要安靜地陪著肖山,假以時日,這孩子自然會慢慢地走出來。

  項述又不知去了何處,陳星等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起身,找來毯子,蓋在肖山身上。這小子實在太瘦弱了,髒得就像只被扔在泥沼裡的小雪貂般,看了簡直讓人心疼。

  蓋完毯子後,陳星摸了摸背對自己的、肖山從毯子裡露出來的小腦袋,嘆了口氣,起身離開,肖山則始終睜著明亮的眼睛,一語不發。

  哈拉和林最高處的塔前,項述倚著重劍,面朝低垂的星斗,膝上蓋著一塊毯子,面容冷漠地望向南方。

  「你又在做什麼?」陳星問。

  「守夜。」項述答道。

  陳星隨口道:「這麼多狼,還守什麼夜?」

  項述沒有回答,一瞥陳星,揚眉,陳星知道他想問肖山,答道:「吃了點東西,睡著了。」

  「你又知道我想問什麼了?」項述冷漠道。

  陳星忽然察覺到奇妙之處,全天底下,他似乎只有與項述,許多話不必出口,就能領會彼此的意思——這是心燈的力量使然?或者說,驅魔師與護法的羈絆?

  陳星走上台階去,項述便挪了個位置讓他坐下,兩人蓋上同一條毯子,陳星拿起側旁的劍,端詳道:「這把神兵竟然還能幻化成弓,當真稀奇。」

  項述一瞥,微微皺眉,曾經車羅風拿過劍,要提起來卻相當吃力,在陳星手裡,則就像木劍一般輕輕巧巧,毫無難度。

  「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陳星喃喃道,「只不知道,是誰傳下來的。」

  兩人裹在毛毯裡,一陣風吹來,陳星便自覺地往項述懷裡靠了靠。

  「你在想什麼呢?」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依舊沉默,陳星又自言自語,皺眉道:「定海珠……會在另兩個地方嗎?」

  「回去畫出來給你,」項述淡然道,「我都記得。」

  陳星又道:「克耶拉,屍亥,究竟躲在哪兒呢?」

  屍亥走遍神州,就連極北之地亦不放過,目的是復活蚩尤這尊遠古魔神,萬法歸寂似乎對他們毫無影響,這夥人更能以怨氣驅使法寶,換句話說,現在是敵方有法力,己方無法力,只能靠心燈與項述手中的這把神兵,當真令人煩躁。

  而哪怕成功找到了定海珠,又要如何釋放出其中蘊含的天地靈氣?毀掉法寶嗎?陳星隱約又想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如果定海珠真如陸影所言,擁有穿越時間、改變因果的強大力量,那麼驅魔師張留在得到了它以後,說不定已經攜帶著它,離開了三百年前的那個現世。

  也即是說,這枚法寶也許存在於數千年前,也許存在於數千年後,成功找到它的希望,變得更渺茫了。

  哪怕找到定海珠,恢復世間法力,僅憑人族的力量,又要如何封印蚩尤?!想到這裡,陳星就整個人都抓狂了。

  「啊啊啊——」陳星越想越焦慮,掐著項述脖子搖了幾下。

  項述:「………………」

  陳星有點沮喪,眉頭深鎖,這事情實在是太複雜了,一瞥項述那「反了你了」的表情,只得毛躁地撓撓頭,縮進毯子裡。

  「下一步去何方?」項述問。

  「回敕勒川啊,」陳星說,「先確保你的族人沒事吧。」

  項述說:「我是說,定海珠的下落,尚有兩處。」

  陳星煩惱地說:「怎麼這事兒這麼難辦啊!本來都沒時間了,真是的。」

  陳星還想著如果能提前解決,剩下的不多時日裡,便想徜徉山林,去看看神州的名川大山,現在看來,剩下三年時光,最後說不定還要被魔神蚩尤一巴掌拍死,前途簡直佈滿了荊棘。

  「你先回去照顧族人吧,」陳星鬱悶地說,「把地圖給我,我想想辦法,不行再寫信朝你求助,睡了。」

  「敕勒川不妨,」項述答道,「有車羅風照看著。」

  翌日清晨,陳星睡醒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石頭宮殿內,與肖山睡在一起,肖山則彷彿將他當作了陸影,舒服地蜷在他懷裡,像只小動物般。

  項述在外吹了聲口哨,喝道:「走了!」

  匈奴人為大單于準備了專在雪原上疾馳用的雪橇,套在狼身上,三人上了車,項述朝此處之人吩咐幾句,示意他們往敕勒川去過冬,便駕駛雪橇,離開了龍城。

  肖山情緒好了不少,裹著一身毯子,在雪橇上擦拭自己的兩把鋼爪。狼群跑得飛快,近四百里路轉瞬即至,只用了不到兩天,陳星始終心事重重,計畫著什麼時候去下一個地方追尋定海珠的下落,及至看見出現在雪霧中的敕勒川,心情於是好轉起來。

  陳星心想總得教肖山說話,於是一路上也不管他懂不懂,只與他說漢語。

  「到家以後,」陳星朝肖山說,「先得給你洗個澡。」

  肖山帶著警惕的眼神打量陳星,陳星說:「前頭將抵達的,就是敕勒川了。」

  狼群漸漸慢了下來,陳星又問項述:「這麼多狼,總不能帶進去,得在外頭與它們道……」

  忽然間,項述一語不發,在距離敕勒川上百步的距離外躍下車去。

  肖山:「?」

  肖山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雪橇速度漸慢,陳星在車鬥上緩慢站起,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整片敕勒川區域已燒成了灰燼,陰山山腳下,到處都是漆黑的帳篷。

  滿地被燒成焦炭的死屍,一場雪崩埋掉了東北面山坡,河裡漂浮著柔然人、匈奴人、鐵勒人……等等雜胡的屍體,河水化凍後再結凍,將他們封在了冰層之中。

  陳星:「……」

  項述沉默地走進敕勒川中,那氣氛安靜詭異得可怕,遠處王帳上停著幾隻烏鴉,轉過頭望向項述,一瞬間拍打翅膀,盡數飛走了。

  「項述。」陳星輕輕道。

  肖山下得雪地來,四處看看,嗅了嗅風裡傳來的氣味,轉身以鋼爪抓地,沿著雪地不知奔向何處。

  項述就這麼一語不發地穿過觸目驚心的敕勒川遺蹟,四周散發著強大的怨氣,來到王帳前,陳星頓時大喊一聲,兩眼發黑,險些昏倒在地。

  王帳外,蜷縮著阿克勒王妃的屍體,懷中尚且緊緊抱著小王子,母子俱已氣絕多時。

  陳星急怒攻心,頓時吐出一口血來,兩眼一陣一陣的,晃的全是虛影,身前景象時近時遠,身邊,項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陳星終於堅持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雪花落在臉上,一隻冰涼的手拍了拍他的臉,陳星醒來,只見肖山蹲在身旁,背著龍爪,拉了幾下他的衣袖,讓他起來。

  陳星怔怔坐著,這時方緩過來,眼淚將流未流,難過得想死——阿克勒王一路保護他上卡羅剎去,為了救他與項述,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遠在敕勒川的妻兒,成為了他唯一的希望,為了這希望,哪怕赴死也在所不惜。

  但他尚不知道,王妃與小王子,竟是就這麼死在了敕勒川中。

  「究竟是誰做的!」陳星悲憤至極,怒吼道。

  肖山被嚇了一跳,這時候,就連心燈亦無法平息陳星的憤怒,他坐在王帳前,全身不住發抖,只想殺人……只想將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碎屍萬段!

  肖山指指遠處,示意陳星看,陳星抬起頭,只見晦暗天幕下,項述的身影走了出來。

  他背著一具屍體,挾著一具屍體,穿過川中舉行暮秋節的空地,將死者帶到曾經舉行火葬的河邊,扔下,再沉默地轉身,到帳篷中尋找死去的族人。

  「項述……」陳星顫聲道,那氣氛極其危險,以項述為人,接下來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車羅風如果……車羅風?陳星不敢想像當項述看到車羅風的屍體時,是如何一番景象。

  他馬上起身,追著項述而去。

  項述從進入敕勒川後便再沒有說過話,陳星看著他的背影,說:「項述?」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背著兩具屍體出來,運到河邊。

  陳星深吸一口氣,推來一輛破車,把屍體抱上去,項述卻抬手,示意陳星不要碰死者。

  陳星只得站在一旁看著,項述把五六具屍體逐一抱上車來,陳星注意到項述以手撫過每一位往生者的眉眼,低聲說了一句鐵勒語,再把他們放上車去,放好。動作很輕,就像生怕驚醒了他們一般。

  接著項述才示意陳星把車推過去。

  「項述。」陳星擔心地說。

  項述示意陳星去,別管他,陳星擦了下眼淚,與肖山一起,一人一邊拖著車轅上的皮帶,把屍體運到河畔。

  三千餘名死者,日落又日出,足足一夜,陳星清點完已死之人,茫然地看著項述。

  「沒有車羅風。」項述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陳星稍稍鬆了口氣,敕勒川下足有三十萬人,此處有三千死者,幸而沒有更多的人,車羅風也還活著。變故發生之時,車羅風一定帶著族人且戰且退,離開了此地。

  肖山不知從何處撿來了一把鏽劍,遞給項述看,項述一瞥,便點頭示意知道了。

  那是卡羅剎山中,古匈奴活屍被喚醒後,帶來的武器。

  陳星說:「他們去了哪兒?被抓走了?」

  敕勒川混戰後,又下了一場大雪,平原上的足跡已被盡數掩蓋,肖山卻到外圍去,「嗷嗚——」一聲,喚來尚在外圍觀望的狼們。

  群狼圍聚過來,肖山拿著那武器,讓狼們看過、嗅過,狼群便分頭,散入漫山遍野,前去找人。

  項述火化了屍體後,沉默地坐在高處。

  「項述。」陳星說。

  「我當你的護法,」項述說,「我要追殺它們,直到天涯海角,我要把族人們救回來。」

  「項述……」陳星喘息道,「你……冷靜點。」

  項述望向陳星時,陳星忽覺一股恐懼,背脊生寒,只因眼前的項述,眼神中帶著無比的恨意,像極了慕容沖在長安城外,盯著他們的眼神。

  項述:「我再沒有資格當大單于了,我連自己的子民也保護不了。」

  陳星說:「述律空,你的心裡,現在充滿了仇恨,你必須先冷靜。」

  外頭有狼過來了,肖山翻身騎上狼背,「嗷嗚嗷嗚」地朝他們叫了幾聲,項述馬上負劍於背,衝出敕勒川,跟隨那帶路的野狼飛奔而去!

  陳星追了出去,項述足下不停,自己根本追不上,肖山騎著白鬃繞了個圈回來,示意陳星騎上來,載著他,跟在項述身後,一路朝前。

  「肖山。」陳星說。

  肖山轉頭,疑惑地看了眼陳星,陳星只想著陸影將這孩子託付給他們,是讓他照顧的,沒想到肖山居然幫上了這麼大的忙。

  「謝謝。」陳星說。

  「陳星,」肖山說,「陳星?」

  陳星苦笑,點頭說:「陳星。」

  肖山:「陳星,陳星?」

  「到了!」陳星沒想到,距離敕勒川竟是這麼近!東南方陰山深處,一道狹長的峽谷內外,竟是傳來劇烈的交戰聲!號角聲響,又有胡人們的吶喊,一隊騎兵從峽谷內殺了出來!

  項述一聲不響,徒步抖劍,陳星追上之時,方看見峽谷外漫山遍野,全是活死人軍團!

  「等等……項述!」陳星喊道。

  項述已側身,連人帶劍,狠狠撞進了包圍圈外圍,肖山也「嗷嗚」一聲,兩手抖開鋼爪,在狼背上一躍,凌空撲了過去!

  陳星抓緊巨狼,巨狼在山崖外縱躍,抄近路越過戰陣,群狼如潮水般湧進了峽谷中,原本眼看抵擋不住的胡人們不斷後退,戰局竟是逆轉了!

  「大單于回來了!」

  「大單于!」

  峽谷中驚天動地地擂起了戰鼓,胡人騎兵一鼓作氣,轟然湧了出來!陳星四處觀察,尋找活死人軍團的首領,及至抬頭時,看見高處懸崖上站著一名黑鎧武將!

  那鎧甲樣式,正是他們在卡羅剎所見的東海王司馬越!

  「項述!頭頂!」陳星喊道。

  項述喝道:「給我法力!」

  陳星馬上催動心燈,項述置身敵陣中,四周全是活死人,他將重劍一抖,正要化為巨弓時,意外地,這一次重劍卻沒有亮起光芒!

  巨狼掉頭,朝著包圍圈衝來,陳星手中綻放光芒,不斷靠近項述,項述橫掃重劍,卻失去了心燈加護的威力!

  「給我法力!」項述又喊道,「別過來!」

  陳星幾次催動,卻無論如何喚不起重劍上的光芒,心想怎麼回事?!

  「給我法力!」項述逼開衝到近前的屍群,已距離那黑鎧武將十分近了,只要一箭便可將他射落山崖,陳星的支援卻遲遲不來,他終於怒道,「怎麼回事?!你在做什麼!動手!」

  「我……」陳星回過神,喊道,「辦不到!快退!」

  緊接著,反而是高處那黑鎧武將拉開一把黑色長弓,一柄散發出黑氣的箭矢跨越百步,刷然朝著項述飛射而來!

  眼看陳星與項述距離上百步,項述已抽身不及,橫裡肖山飛來,一爪鏗然打飛了那箭!

  後陣再度吹起號角,雜胡軍團射出了鋪天蓋地的火箭,剎那覆蓋了天空。流星火雨落下,群狼開始逃竄,陳星喝道:「快跑!保護住族人再說!」

  項述只得怒喊一聲,拖來肖山,將他扔到狼背上,撤進了峽谷。

  活屍軍團如海潮般退了,峽谷內滿是惶恐不安、拖家帶口的胡人,項述渾身傷痕纍纍,拄著重劍,走到峽谷入口處。

  二十餘萬人,連牧畜細軟亦來不及收拾,就這麼擁擠在一起,從所有人臉上的表情能看出,這一路逃亡,是受到了多少驚嚇。

  「車羅風呢?」項述環顧四周。

  沒有人回答,陳星心中咯噔一響。

 

 

40 責任這是敕勒盟成立以來,最大的危險

  一場慘劇突如其來, 且來勢兇猛, 根據敕勒川中人轉述, 在項述離開之後的第三天,活屍軍團便不知從何處出現,攻破了敕勒川。

  原本所有人按著大單于的吩咐, 加強戒備,四處巡邏,外圍燈火通明, 更放出探鷹, 徹查週遭動向。

  但變故還是發生了,而且是從敕勒川內部亂起來的。陰山東北角, 最先傳來了動亂消息,起初各族族長還以為是部落之間尋隙鬥毆, 然而騷動越來越大,一發不可收拾, 整個敕勒川中一片混亂,黑夜裡,竟是四處都出現了瘋狂齧咬的活屍。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裡, 各族族長恐怕傷及自己人, 只得一退再退,組織起防線,又很快被沖垮。反而是先前與他們敵對的另一夥活屍,在由多的帶領下殺進了營地,棄活人於不顧, 與黑夜裡出現的另一夥活屍自相殘殺起來。

  「由多……」陳星喃喃道,「是了,由多是來報仇的。」

  陳星聽得膽顫心驚,從轉述者的口中大約能猜到,當時的情況是如何混亂,又如何的絕望。

  鐵勒、高車、匈奴、盧水、北羯、烏恆等各部雜胡領袖齊聚在空地上的篝火旁,各個神情嚴肅,外圍黑壓壓地站著各部悍勇衛士,一語不發,等待項述下決定。

  「東北角是什麼地方?」陳星預感到動亂既然是從敕勒川營地裡發生的,一定與在其中居住的胡人脫不開干係。

  「柔然人的營地。」項述低聲說。

  項述離開前,曾令車羅風代行大單于之職,但活屍最先出現的,就是柔然聚集地。敕勒川陷落的整個過程內,車羅風則始終沒有露面。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去後,諸胡族長終於收攏敗軍,撤出陰山下平原,並朝著居住地放火,再顧不得輜重與財物。

  於是一把火,將敕勒川燒成了白地,雜胡近二十四萬人,倉皇撤離,逃到陰山中。數日後活屍軍團再次追來,這次則是堵住了峽谷入口,意圖將他們困死在裡面。

  「領軍之人是由多?」陳星問道。

  根據殘破的信息片段推斷,由多與車羅風的柔然族昔日有著血海深仇,動亂既從柔然人領地開始,極有可能是由多先攻破了那裡。

  烏恆族長用鮮卑語朝陳星道:「不,阿克勒王妃說,她看見了車羅風與周甄,還看見了由多,所以她想留下來,為她的長子報仇。」

  陳星:「……」

  項述:「!!!」

  項述從篝火中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烏恆族長,馬上就有人呵斥他,讓他不要亂說話,眾族長圍坐一處,陳星從他們臉上,明顯地看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他們對大單于項述的信任正在削弱,態度很明顯,這件事多少與他陳星有關係,首先項述在擔任大單于後,便幾次擅離職守,這次更是將如此重要的責任交給明顯無法服眾的車羅風,匆忙北上且沒有任何交代。

  哪怕與他陳星無關,車羅風也是項述的拜把子兄弟,這麼嚴重的變故中更沒有出現,已經在敕勒川中引起了極大的不滿。

  「大單于!」烏恆族長說,「現在要怎麼辦?族人沒有糧食,只能挖雪充飢。」

  「家被毀了,」高車族長道,「凶手不知下落,如何報仇?!」

  「這是挑釁!」又有人說。

  當即群情洶湧,項述深吸一口氣,眉頭深鎖,驀然起身,陳星馬上就感覺到了,此刻項述只想帶隊出峽谷,去尋找車羅風。

  「各位請先回去休息,」陳星環顧四周,知道這時候必須說點什麼,讓項述先冷靜下來,馬上解釋道,「明天早上,大單于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你是什麼身份?」盧水族長不客氣道,「有什麼資格替大單于說話?」

  眾人馬上朝盧水族長使眼色,鐵勒族長開口道:「這是神醫!你認不得了?」

  夜裡天色漆黑,陳星更一身風塵僕僕,盧水族長起初並未認出,待得看清陳星後,便不說話了,畢竟陳星數月裡,在敕勒川中治病救人,頗有聲望,項述聲威尚在,等了這許多天也等過來了,不急在這一夜。

  眾人先自散了,項述與陳星回到鐵勒人的營地,一路經過無數背風地胡人的目光,項述不敢與他們對視,自打他接任大單于以來,還是頭一次碰上如此嚴重的變故。

  「為什麼心燈沒有用了?」項述朝陳星道。

  陳星說:「這要問你自己!放手!述律空!」

  陳星擋開項述鎖住他的手腕的手,掙紮了幾下,項述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威脅:「給我交代清楚!」

  陳星絲毫不讓,盯著項述,眼神裡帶著一股威嚴與正氣,項述竟一怔,鬆開了手。

  「你的心裡只有復仇的念頭,」陳星說,「被仇恨所凌駕,自然感應不到我的心燈。」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頓時敲醒了項述。從再入敕勒川開始,眼前所見慘狀,族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都令項述深陷在負疚感與仇恨之中,急怒攻心下,他出手全無章法,只想將進犯敕勒川的仇人碎屍萬段。

  一腔悲憤所起,雙眼已被殺意矇蔽,自然無法與陳星的心燈共鳴。

  「你見族人慘狀,內心便被仇恨所驅使。」陳星眉頭深鎖,斥責道,「可我見我的族人屍橫遍野,我又可曾找誰復仇去?往生者已逝,現在你最該操心的,是如何保護還活著的人!當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項述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陳星說:「現在是敕勒川最危險的時刻,你如果再意氣用事,明早別說給出交代,只怕大夥兒都要葬身在此地。」

  項述抬起稍稍發抖的一手,示意陳星不必再說。

  片刻後,項述終於恢復了鎮定。

  陳星:「為今之計,必須……」

  項述說:「派出探子,尋找另外出山的通道,實在不行,天明時分,你隨我一起,我們設法帶隊突圍。」

  陳星贊同地點頭,二十餘萬人藏身此地,必須盡快設法轉移,如今族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是時鐵勒族長來了,此人名喚「石沫坤」,意為發聲之箭,昔年乃是項述之父老大單于帶在身邊的武士,四十歲上下,為人十分可靠,頗得全族上下敬仰。述律氏出身鐵勒族,自擔任大單于後,項述便不再管理本族事宜,俱交予石沫坤處理。

  石沫坤也不避陳星,朝項述說:「述律空,你的安答車羅風,屠殺阿克勒族全族老少,連嬰兒也沒有放過,他麾下的武士周甄復活了,成了活屍妖怪,這場動亂正因車羅風而起,今日族長們都在,我不敢說,你一定要給大家一個交代。」

  陳星:「!!!」

  項述一手稍稍發抖,示意陳星不要插話,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噩耗一個連著一個。

  「你親眼所見?」項述眉頭緊緊擰著,這打擊甚至比初回敕勒川時所見的慘景更大,竟是令他有點站不穩。

  「我聽說的。」石沫坤道,「撤離敕勒川時,咱們的族人與阿克勒人殿後,有不少人看見了車羅風與周甄,正並肩追殺阿克勒人,他們搶走了阿克勒的小王子,王妃才率眾殺了回去。」

  這時候,側旁伸出一隻手,拉了下陳星,陳星回頭一看,見是肖山。

  肖山正蹲在地上,拿了塊不知道哪兒來的餅,朝陳星遞了遞,示意給他吃。

  項述急促喘息,看了陳星一眼,陳星便點了點頭,知道他想讓自己帶走肖山,於是與他一同走到鐵勒營地邊上去。肖山跳來跳去,朝陳星背上撲,似是想讓他抱,陳星便只得背起他來。

  車羅風、周甄……這該怎麼辦?陳星望向不遠處的鐵勒營地,看見項述跟著石沫坤到得營地中央,開始與鐵勒族人議事,尋求解決辦法。

  「誰給你吃的?」陳星朝肖山問,「狼呢?」

  肖山指指匈奴人聚集之地,陳星便知道是從那邊要來的。

  狼群則散開了,各自蹲踞在陰山的山石上,佔據了制高點,盯向遠處。陳星爬上半山腰去,只見更遠處,活屍還未散去,尚且三五成群地從風雪平原外緩慢過來,靠近峽谷入口處,卻一時並未貿然闖入。

  「它們在等什麼?」陳星皺眉道。

  肖山坐在陳星身邊,吃完了一個餅,其時一頭獨眼瘦狼過來,背後馱了一隻奇怪的動物,那動物後肢長,前肢短,全身土黃色毛,長得一臉傻樣。

  「這又是什麼?」陳星好奇地端詳那被馱在狼背後的奇怪動物。

  那動物呼哧呼哧地叫了幾聲,肖山拍拍它的頭。陳星說:「這是狽嗎?陰山裡頭有狽?」

  古語道「狼狽為奸」,傳聞狽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常常給狼出害人的主意,陳星這還是頭一回看見活的狽。

  那狽呼嚕嚕地似乎說了點什麼,肖山便推推陳星,示意跟著走。

  「你找到什麼了嗎?」陳星問。

  「了嗎?」肖山答道。

  肖山偶爾會學陳星說話,卻不知其中含義,陳星心道待得空下來時,須得好好教一下肖山,畢竟他遲早要回到人族世界裡生活。

  「站起來走路,」陳星說,「站起來,站直。」

  肖山總喜歡四肢著地,外加兩隻爪子,跑起來簡直飛快,被陳星要求站立行走後有點不情不願,但彷彿通過觀察,看見這裡的胡人都是直立行走,便勉強按陳星的要求走了一段。

  陳星原本想回到敕勒川後,便給肖山準備衣服,再幫他洗澡,奈何變故突生,實在沒有機會。

  「這裡是什麼?」陳星被肖山帶到了一個山洞前,裡頭吹出少許風來。

  肖山在地上畫了幾座山,指指四周,又指山洞,在山外畫了個細線人,又畫了一條線,從山裡穿過去,繞回到人的背後,打了個箭頭。

  「太好了!這裡有個洞!這山洞還能出去!」陳星驚呼道,「太好了!你們真是太聰明了!」

  狼馱著狽從山洞裡出去了,肖山又揮了揮爪子,陳星馬上明白——他要去偷襲那黑影武將司馬越。只因昔時這伙活屍侵略了卡羅剎山,也導致了最後陸影病情的惡化,肖山雖不知原因,卻能感覺到活屍、武士等等與陸影之死必然有關,他要報仇。

  「等等,」陳星果斷道,「先讓人撤出去,走。」

  肖山要往山洞裡鑽,陳星卻道:「別鬧了!跟我走!」於是拖著肖山,不由分說把他帶回鐵勒族營地去。陳星忽而發現這招確實很好用,難怪項述每次懶得解釋,就直接上手用拖的或架的。

  鐵勒人營地中氣氛相當凝重,陳星匆忙闖入時,眾人彷彿在進行極其艱難的決議,項述的臉色更難看了。

  「你們打算怎麼辦?」陳星見營地裡有吃的,便拿了分給肖山。肖山一見有吃的,於是暫時忘了報仇之事,坐下就開始吃喝。

  項述說:「五更時分,鐵勒打頭,帶領敕勒十六部突圍,逃出去多少算多少,先安置了族中老小,再找車羅風。」

  陳星說:「肖山找到個地方……哎!別喝!那是酒!」

  肖山抱著瓦罐,已連著喝了大半罐酒下去。

  二更,敕勒川二十餘萬人沿著山洞悄無聲息地撤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項述與陳星站在洞口後斷後,各部族長數過人頭,跟著離開。

  三更,四更,直到五更時分,峽谷外傳來鴉鳴,鐵勒人是最後走的。

  「離開陰山以後去什麼地方?」陳星說,「入關?」

  「往西北走,」項述說,「哈拉和林。」

  陳星本以為項述會留下來,直到所有人撤離後,方單槍匹馬,殺進活屍軍內,緝拿車羅風下落,但他沒有這麼做。

  「走罷。」項述把醉酒的肖山交給陳星。

  陳星有點意外,項述深呼吸,皺眉,說道:「你是對的,我現在必須與族人們在一起。,不能再離開他們。」

  他們牽著馬往前走,項述忽然又說:「誰教你這些?」

  「什麼?」陳星還在想敵人的事,茫然道。

  項述說:「你比我想得通透,與其一腔意氣用事,不如珍惜眼前人。」

  陳星無奈笑笑,心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時日無多吧,一個人,只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而然地就會去關注眼前的事。

  但他沒有說,只是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只是你看,他們都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而且遭遇了魃亂,大夥兒還沒定下神來,現在貿然反攻,只會更危險,大家都需要喘息。」

  馬匹能分的全部分掉了,陳星與項述、肖山三人只有一匹馬。

  「奇怪,」陳星說,「你娘留下的馬呢?」

  卡羅剎山外,馬兒自己跑走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陳星總覺得那馬當時似乎想帶他們去某個地方,不僅如此,就連方才通人性的狽,亦多多少少讓他覺得奇怪。萬法歸寂之後,世間諸多妖族已失去開口的能力,更修煉不出人身。陰山此地雖不說妖怪眾多,幾隻卻是一定有的,說不定馬兒與狽本來也都是妖,更知道什麼內情。

  但形勢緊迫,已由不得他們再追查,項述牽著馬,陳星在馬上抱著肖山,跟隨大部隊動身,十六胡知道這是他們活命的最後機會,都開始急行軍。馬匹與車輛讓給了老弱婦孺,一日間便到了薩拉烏蘇河。

  抵達龍城時,已過三晝夜,陳星簡直筋疲力盡,二十來萬人湧入哈拉和林,瞬間整座廢棄的古城恢復了生氣。項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族,加固城牆,增派巡邏人手,火把徹夜長燃,將龍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事碉堡。

  獵人們四散入平原,一面偵查,一面設法重新準備過冬物資,打來獸肉以養活各自的族人。項述一連幾日裡話說得很少,讓陳星總有點擔心,抵達龍城的第一天,外頭又引起了少許騷亂。

  狼群全部圍在了龍城的城牆下,各族剛開始覺得有點危險,這一路上,陳星已朝胡人們解釋過,狼們是保護他們的,乃是匈奴人的守護者,其餘各族便不太懼怕。但就在臘月廿二這天,狼群開始此起彼伏地嗥叫。

  陳星跟著肖山,上了城牆,肖山蹲在城牆上,朝下頭叫了幾聲。

  項述也來了,只見白鬃出列,仰頭,望向肖山,彼此對著狼嗥數聲,陳星忽然發現了,肖山眼裡有淚。

  「它們要走了是嗎?」陳星朝肖山問。

  肖山不明所以,但「走」字這些天裡說得最多,他聽懂了,便點點頭。

  於是白鬃帶著狼群,轉而北上,消失在了大雪原中。

  項述說:「狼群也知道,再駐留此地,只會與人搶食,誰也過不了冬。」

  匈奴人們紛紛出來,拜別被他們當作「狼神」的白鬃大狼,陳星心想從此以後,肖山你也只剩下自己了。

  「好吧,既然是這樣……」陳星說,「你的夥伴們可都走啦,肖山,那,咱們不如就……」

  肖山:「?」

  「洗個澡?」陳星對肖山簡直忍無可忍了。

  「不!」肖山喊道,「不!不!不!走!走!」

  肖山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陳星」,第二句就是「不!」,第三句是「走!」。緊接著,陳星在城裡兜了好大一個圈,終於在匈奴人、鐵勒人與高車人的協助下,齊心協力抓住了肖山,把他按進了裝滿了熱騰騰的水的浴池裡。

  肖山大喊著「不不不」,最後被陳星強行搓洗了一番,開始狂叫。

  「你看我也要洗澡!」陳星道,「你是人!不是動物!而且就算動物,也要洗澡的!」

  陳星被不住掙扎的肖山弄得全身濕透,只得自己也進去洗,方便控制他。哈拉和林內有匈奴王行宮,浴池足有六尺見方,水房內燒起柴火,蓄雪池中雪化為熱水,便可湧入供人洗滌用。

  陳星帶著肖山一起洗澡,肖山終於全部被打濕了,破罐子破摔,索性安靜下來。

  「你看看你!」陳星提著肖山手腕,給他搓洗了半天,說,「髒死了啊!」

  肖山把腦袋湊過來,頂到陳星面前。

  陳星:「??」

  肖山那頭髮亂糟糟的,項述的聲音說:「他讓你舔。」

  陳星無論如何舔不下嘴去,想起狼給狼崽子洗澡,似乎正是以舔毛的方式,動物中方有「舐犢」一說。只得湊過去聞了聞,便當舔過了。

  項述進了浴室,解開一身大單于武袍,也走進浴池裡來泡著,疲憊地出了口氣。

  「情況如何?」陳星問。

  「斥候探到,活屍已經在路上了,」項述答道,「剛過薩拉烏蘇河。」

  天寒地凍,活屍群的速度放緩了些,陳星前些日子中聽到鐵勒人議論,項述制定了計畫,暫緩報仇,最重要的事是顧全族人性命。而車羅風,如果成為了活屍軍的一員,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些日子裡,陳星能感覺到,項述的心情極其壓抑,若換了他獨自一人,現在一定已去尋找車羅風了。但他身為大單于,保護整個敕勒川,是他最大的責任。

  陳星不敢多問有關車羅風之事,認真地給肖山理順頭髮,只道:「咱們得在龍城外,將這群傢伙一次全燒掉。」

  「是的。」項述答道,「這是敕勒盟成立以來,最大的危險,但我相信能過去,幸好有你。」

  陳星聽到這話時頗覺意外,看了項述一眼。

  項述靠過來些許,示意陳星給自己搓肩膀,陳星道:「憑什麼?!又是我?」

  「你給肖山洗,不給我洗?」項述閉著眼,隨口道。

  陳星於是只得放下肖山,幫項述洗頭,肖山又在背後纏著陳星,整個人掛他身上。項述忽然轉身,將肖山按到水裡,陳星與肖山頓時一同大喊。

 

 

41 猙鼓真以為沒了驅魔師,大單于就怕了你?

  肖山馬上躲到陳星背後去, 項述打量他, 朝陳星道:「這小子接下來要怎麼處置?」

  陳星也有點犯難, 帶著他走,去尋找定海珠的下落嗎?自己被屍亥盯上了,帶著肖山, 只恐怕會把他也拖進危險中。可陸影卻是將肖山託付給了自己,又怎麼能扔下他?

  「你說呢?」陳星反問項述。

  項述:「從哪裡來的,就該回哪裡, 他是呼韓邪單于的子孫, 最合適的,就是與他的族人們在一起。」

  根據陸影所述, 呼韓邪氏雖在龍城中滅亡了,匈奴人卻還在。但他們能照顧好肖山嗎?陳星很懷疑, 而且肖山是否願意留在龍城,也實在難說。

  肖山彷彿感覺到了兩人正在討論如何安置他, 露出少許擔憂的表情,陳星便不再繼續下去。

  浴後陳星給肖山稍做拾掇,洗去一身污髒後, 赫然發現這小子竟然半點不像先前黑黝黝的, 反而白得乾淨精巧。朝匈奴人借了一身小孩子衣服穿上,肖山與項述長相雖然半點不似,那神態竟是如同兩父子般。

  一大一小,俱是滿臉戾氣,又光彩照人, 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主。

  「哪裡來的樂聲?」陳星牽著肖山的手,站在哈拉和林的街道上,聽見了遠方的笛聲,快步走去,只見黃昏如血,項述浴後,立於城樓高處,朝向敕勒川的方向,手持羌笛,低下眉眼,吹起了一首塞外古曲。

  諸多敕勒川下雜胡與本地居民紛紛離開房屋,來到城牆下,跪在街道上。

  陳星慢慢走上城樓,一時聽得入了神,未料項述竟會吹羌笛!只見他一襲胡袍在冰天雪地中獵獵招展,衣帶飛舞如龍鬚飄蕩,手中羌笛迸發出鏗鏘樂聲,陰暗天幕下風起雲湧,竟是充滿了蕩氣迴腸之感。

  羌笛之聲至陽至剛,一時如金戈鐵馬廝殺方酣,一時又如驚濤駭浪滔滔洩下,轉折回寰之際若群雁遠飛,驀然拔高之際似萬馬塞外奔騰,漸低訴時又似溫柔雪花覆滿大地,繼而在那最低處一按,彷彿鎮魂之曲,令所有犧牲在敕勒川的怨魂終于歸入大地。

  「這是什麼曲子?」陳星喃喃道。

  項述一曲畢,睜開雙眼,一瞥陳星。

  「浮生曲。」項述說。

  陳星回憶那曲聲,驟起驟落,確實猶如滄海浮生,載浮載沉,正要問誰教你吹羌笛時,肖山卻充滿好奇,驀然出手一折,將項述的羌笛搶了過去。

  「還回來!」項述馬上去追,肖山一邊湊上去吹,一邊「嗚嗚嗚」地發出聲音跑了。

  陳星:「……」

  肖山實在太好動了,而陳星用了足足兩天時間來矯正肖山四肢著地行走的習慣,肖山勉強改過來了,但只要陳星不在,時而又會恢復躬身攀行姿勢。陳星只得暫時沒收了他的兩把爪子,這麼一來手比腳短,再爬著走連肖山也不自在。

  但所幸肖山忠誠地執行了陸影臨終前的吩咐,在行動上基本還是很規矩的。

  「項述,項述。」陳星又開始教他說漢話,先從名字開始,再到天地河川、日月星辰,肖山學得倒是飛快,只不知當年陸影與他交談,都用什麼語言。陸影的漢語說得十分純正,這也令陳星相當詫異,本以為這些大妖怪平日所習慣的是北方匈奴語。

  興許陸影為了不讓肖山忘記自己有個漢人父親,偶爾也會與這孩子說說漢話,肖山學會了詞,竟還會無師自通地將其串在一起,說了一堆顛三倒四的話,只有陳星能聽懂。

  陳星帶著肖山,一時反而覺得肖山還好玩點,都不想去項述那裡自討沒趣了。自己只能活到二十歲,這一生想要成家生子,想必是沒有太大希望了。養肖山就像養兒子一般,權當提前體驗下有孩子的快樂。

  那天項述問及如何安置肖山,陳星卻是犯了難,一方面希望將肖山帶在身邊,另一方面,又顧忌自己無法照顧肖山太久,到時這孩子要怎麼辦?交給項述?看那模樣也是不靠譜的,仍須儘早讓他回到族中去。

  肖山雖已十二歲了,個頭卻與八九歲差不多,長期與狼群在一起生活,心智較之同齡人也差得老遠。他換了身匈奴皮獵服,陳星還特地給他打扮了下,將兩側頭髮推了,額頂像項述一般梳到腦後去。此刻身份未朝敕勒川人言明,卻也無人來問,只將肖山當作鐵勒人的小王子。

  陳星只想給肖山換身漢人裝束,奈何實在沒地方找去,肖山年紀小小,五官就長得十分端正,輪廓深鼻樑高,琥珀色雙目更是十分明亮,唯獨眉眼間仍帶著少許桀驁不馴,出賣了他那一半匈奴人的血統。

  「你是昭君的後代,」陳星說,「你祖上是出名的大美人,總該有點美人後代的自覺,就不要像條狗一樣在牆上蹭來蹭去了。」

  肖山:「???」

  陳星與肖山原本坐在城頭烤火,肖山背上癢,便靠在磚牆上蹭。陳星給他一把不求人讓他自己撓去,肖山便在一旁自得其樂起來。自打跟在陳星身邊後,肖山似乎就過得很高興,大部分時間都充滿了好奇,什麼都要去動一動、看一看。

  唯獨夜深人靜時,偶爾想起陸影,肖山終歸有點消沉,陳星便摸摸他的小胳膊以示安慰,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慢慢地就好了。

  陳星將那裝有鳳凰骨灰的琥珀給了肖山,權當留個與陸影有關的念想。肖山便將它戴在脖子上,收進衣服裡。

  「你怎麼每天都能弄得這麼髒?」陳星實在想不明白,肖山幾乎無時無刻不跟著他,是怎麼髒起來的。一身新衣服,不到半天時間就全是灰塵。他從小習慣了在家裡規規矩矩地坐著唸書,偶爾出個門也有宇文辛伺候,從不像肖山這等到處撒野,看見樹就想爬一下,看見牛羊也要去動一下。

  肖山:「怎麼?」

  肖山本質只是無意識複述,那話卻像挑釁一般。陳星有時看著他,當真越看越喜歡,家裡若有個這樣的弟弟,每天一定疼愛得不行,恨不得拿根繩子把他拴自己身上,絕不會讓他到處野。

  「看好你的琥珀,」陳星又說,「如果一切順利,來日萬法復生,說不定還能讓陸影復活。」

  肖山這句大致聽懂了,點點頭。

  陳星也不知道鳳凰要如何去復活死者,按古籍上的記載,鳳凰涅槃之時,釋放出的威力能為人重塑身軀,但也僅限於身軀。陸影若死,便是歸於天脈,已入輪迴,只不知是否還有用。

  肖山撓完背,忽然耳朵動了動,轉頭望向城外。

  「來了,」肖山說,「來了!」

  陳星正坐在火爐前烤手,聞言抬頭,緊張起來,望向城外。

  肖山拿著那撓癢耙,擋在陳星身前,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威勢。陳星看了半天,城外遠方什麼都沒有。

  「來了,來了!」肖山推陳星,讓他去安全的地方,將袍襟掀上來,束進腰帶裡,準備出城一戰,說道,「陳星走!陳星走!」

  陳星看見了,在那平原的盡頭,出現了一道黑色的潮水線,數萬活屍騎著馬匹,緩慢而來。

  哨兵們也看見了,牆頭頓時吹號,傳遍了整個龍城。

  比想像中的來得更快一些,但項述已在抵達龍城的短短兩天內,安排好了所有城防,以目前情況看來,只要別下暴風雪,以哈拉和林的堅固城防,抵擋住這伙活屍大軍兩到三天,還是沒問題的。

  肖山要直接跳下城樓去開戰,卻被陳星一把拽住。

  「現在不行!」陳星說,「等項述過來!」

  陳星幾次催動心燈,項述早已率領鐵勒騎士來到高處,策馬直接上了城樓,眺望遠方。

  陳星說:「得想個辦法,抓住統帥,這次儘量留個活口,我想抓司馬越回來,問問清楚。」

  說著,陳星徵求地望向項述,這傢伙打了這麼多次,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一個近乎無敵的印象,他知道項述一定能辦到。若能將那黑鎧將領司馬越抓回來,對尋找屍亥、蚩尤的藏身地點,一定有幫助。

  「先守城,」項述說,「避免出城決戰,我會想辦法,看好肖山,別讓他出去搗亂。」

  只見活屍大軍裡,打頭陣的乃是步兵,後陣竟然還有騎兵。捲起的滾滾雪霧遮蔽了視野,看不清主帥,敵方首領顯然未有出陣的打算。

  「這些屍體,都是哪裡來的?」陳星喃喃道。

  「方圓近千里,」鐵勒族長答道,「但凡土葬的地方,都被它們翻遍了。」

  諸胡之中依舊延續著天葬的習俗,唯獨犯錯之人、戰俘、奴隸不得天葬,數十年間,群山中有許多亂葬坑,多以亂石掩埋。敵人竟是就地取材,找到並喚醒了這麼多活屍。

  「爪!爪!」肖山不住往陳星身上攀,要拿回他被收繳的武器。

  「現在不行!」陳星說,「出戰的時候,咱們一起去。」

  肖山只得作罷,與項述、陳星一併站在城牆高處觀戰。城牆上的弓箭手越來越多,塞外諸胡都是天生的神射手,紛紛點燃火箭,由各部族長帶領,站上城頭,排成一條堅不可摧的防線。

  這幾天裡,項述反覆召開族長們開會,講述這場魃亂發生的經過,知道了怪物來自何方、是什麼鬼東西之後,胡人們便不再畏懼,充其量戰得更辛苦些,做好防範措施,便即無妨。

  此刻所有人表情嚴肅,城內城外,充滿了詭異的寂靜,唯獨活屍踏雪而來的「沙沙」聲。雪霧瀰漫,待得接近包圍圈後,項述喝道:「射!」

  剎那漫天火箭飛起,射向城外雪地!

  陳星看著那一幕,敵人根本到不了城前,活屍再怎麼努力掙扎,行動依舊緩慢,且大多是從地底被挖出來的腐屍,仗著酷寒,骨肉四肢尚能連接,一旦凍僵的冰雪被化掉,便散了滿地,不足為患。

  但在那紛飛的冰雪霧氣裡,陳星總感覺還有危險。

  果然,霧中響起「咚」「咚」兩聲,聲音雖小,卻清晰地傳入所有人耳鼓。

  「是法寶!」陳星當機立斷,喝道,「做好準備!」

  項述:「……」

  就像一個人在耳畔搖起了撥浪鼓,下一刻,霧中衝出了近十隻龐然大物!那怪物足有丈許高,渾身披掛著破破爛爛的皮毛,直接就從活屍群上踩踏過去,朝著龍城外牆衝來!

  眾胡人弓箭手大聲吶喊,那詞語陳星卻聽不懂,怪物也見所未見。

  「那是什麼?」陳星喊道。

  肖山也跟著喊了起來,項述馬上道:「象!」

  陳星只在書上讀到過大象,沒想到北方酷寒之地,竟是找到了大象的屍體。眾象群全身覆滿冰雪,彷彿死去了千百年後,內臟、四肢全部凍成了冰塊,衝鋒起來,成為了天然的攻城錘,第一隻像一頭撞上城牆時,頓時大地震動,磚瓦四飛。

  項述一步退後,穩住,繼而伸手將陳星一攬,從城牆高處朝後躍下!弓箭手紛紛摔下地面去,頓時火盆朝內傾倒,大象接二連三踏平拒馬樁,撞破木製外牆,撞上哈拉和林的城牆。

  城樓上下一片混亂,象群紛紛退後,竟是不懼箭矢,在撥浪鼓的聲音中,開始組織第二次衝鋒。

  「擋不住了!」鐵勒族長從城樓高處衝下,喊道,「再撞下去,城牆要散架!大單于!」

  項述喝道:「點四百人,隨我出城!陳星!」

  必須攔住象群,否則數千斤的龐然大物撞上來,不到一個時辰,就要撞破城牆,踏平整個哈拉和林!

  「我要去回收那件法寶!」陳星喝道。

  「不行!太危險了!」項述道,「準備絆馬網與鐵蒺藜!」

  「沒有用的!」陳星喊道,「這些大象早就死了!不怕痛!石沫坤!你看好肖山!」

  城門開啟,項述帶著鐵勒、匈奴騎兵隊衝出了哈拉和林,昏暗天色下,騎兵紛紛拋出絆馬網,大像一踏上去,五人一隊馬上收繩,只見那腐爛巨象腿部一絆,驚天動地地摔在雪地裡。

  陳星策馬,先是衝進了戰陣,手中亮起心燈,項述在身後追來,喝道:「等我!」

  陳星回頭,聽見「咚咚」聲時,他便大約知道對方為何有恃無恐了,那是以上古一隻名喚「猙」的神獸之皮所制的法寶,傳說中猙能鎮壓亡魂,令其在吼聲之下恐懼畏縮。

  一定與陰陽鑑相似,對方使用怨氣來驅動了這法寶,令它改變了作用!原本以靈氣驅邪的法寶,一旦被怨氣所煉化,便成了役使活屍的邪器!必須盡快搶回來!只要拿到法寶,對方攻勢一定就迎刃而解。

  「出戰了。」車羅風緩緩道。

  後陣,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與車羅風安靜站著,各騎一匹屍馬,身後則是一身黑鎧的司馬越。

  司馬越手持一把奇異的鹿角法杖,散發出烏黑的怨氣。

  「周甄?」車羅風側頭,望向身邊的那男人,男人死去已有些年頭了,容貌卻保持得很好,維持著剛下葬的模樣,額側插著三根羽毛,戴著項述的大單于冠,一身狼裘長袍,左手戴著指虎,右手拿著一個小小的撥浪鼓,正是柔然第一武士周甄。

  周甄漫不經心道:「我去對付述律空。」

  「那漢人留給我。」車羅風說。

  周甄點了點頭,看了車羅風一眼,隨口道:「只要把他們隔得足夠遠,心燈就不會起作用。」

  車羅風再看自己的族人們,六萬柔然人,此刻已成了面部僵硬的活屍軍團成員,各自騎在馬上,等候他下令。

  「我……」車羅風不知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周甄答道:「放心罷,吾主有令,不會殺掉述律空,他對我們來說,還有很大的用處。」

  車羅風深吸一口氣,遠方城牆下,巨像已紛紛倒下,周甄又是一搖撥浪鼓,「咚咚咚」三聲,柔然人整齊劃一,手持武器,展開了第二輪衝鋒!

  剎那間城下巨象與第一輪死屍堆起的坡成為最好的攻城梯,柔然鐵騎踏過荒原,直接沖上了哈拉和林的牆頭!

  項述驀然回頭看,潮水般的敵軍衝來,陳星喊道:「項述!」

  項述催馬追趕陳星,然而兩人頃刻間卻被衝鋒的大軍撞散,陳星有心燈在手,潮水般的騎兵反而四散,避開了他,唯獨項述未有保護,只得掄起大劍,趕來與陳星會合。

  到處都是衝鋒時踏起的雪粉,一時不辨敵我,陳星策馬疾衝,以心燈照耀,尋找項述下落,雪霧之中卻出現了一個身影——

  車羅風!

  陳星頓時大怒,策馬衝出了雪霧。

  車羅風露出詭異的笑容,全身已被魔神血所腐蝕,現出死屍的灰敗色。

  「小漢狗,」車羅風笑道,「你終於出來了。」

  陳星握弓在手,沉聲道:「車羅風!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項述何曾虧待你了!阿克勒族的仇恨,直到如今,你還放不下嗎?!」

  車羅風發出猙獰的狂笑,側頭端詳陳星,答道:「原本是可以放下的,因為我的好兄弟周甄,已經活過來了。怪就怪那王妃多管閒事,找她的大兒子也就算了,找到了藏身我帳中的周甄……」

  「周甄?」陳星的眉頭擰了起來。

  「還記得咱們的約定麼?」車羅風也取下長弓,說,「你射我一箭,我射你一箭,來玩不?」

  陳星:「……」

  「周甄在哪裡?」陳星沉聲道,「你們與屍亥有什麼關係?」

  「屍亥?」車羅風想了想,不明所以,答道,「來罷,你若能挨到我身週三丈以內,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隨即車羅風調轉馬頭,衝進了風雪之中。

  陳星怒道:「別小看人!」

  陳星當即雙腿一夾馬腹,追了上去。

  項述身周的騎兵霎時空了,雪霧之中,「咚咚」數聲,出現了一個人影。

  「周甄?!」項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周甄穿著一身狼裘,心臟處露出碗口大的疤痕,施施然而來。

  「述律空,」周甄說,「好久不見,驅魔師不在你身邊,今天你再無心燈之力加持,跟我回去罷,吾主正等待著你。」

  項述手握重劍,與周甄遙遙對視。

  「你也被覆活了麼?」項述說,「既已死去,為何不安心歸於大地?」

  周甄笑了起來,那笑容出現在活屍臉上,顯得無比的詭異。

  「應該說,我從來就不曾真正地死過。」周甄說,「原先,屍亥大人本想予以述律溫老大單于不朽的生命,只是被你親手葬送了,述律空。」

  「閉嘴!」項述頓時勃然大怒,「就是你們!令死人亦無法安息!」

  周甄抬起手,手持撥浪鼓,旋轉,四面八方的柔然騎兵再次從雪霧中現身,包圍了項述。項述冷笑道:「柔然第一武士,你生前這個所謂『第一』的名號,不過也只是在柔然人裡叫叫,真以為沒了驅魔師,大單于就怕了你?」

  周甄沉聲道:「大單于武功蓋世,那是自然,只不知對上我族不怕死、不怕疼痛、戰到最後一刻的兒郎們,又有多少勝算?」

  與此同時,陳星追著車羅風而去,車羅風彷彿有意戲弄他,拖著他在雪霧外圍兜圈。陳星彎弓搭箭幾次,都無法瞄準高速行動的車羅風。

  「蠢貨!」車羅風狂笑道。

  到得一片樹林前,陳星把心一橫,事到臨頭,只有靠歲星了!當即也不看車羅風,拉開長弓,閉著雙眼,一箭上滿弦——

  就在此刻,車羅風反而策馬朝陳星撞來,兩匹馬一撞,陳星頓時被撞飛出去,扣弦的手指一鬆,那箭矢唰地射向天空。

  陳星狠狠摔在地上,抓著弓,驚恐地爬起來。

  面前車羅風拉開長弓,瞄準陳星的頭,笑道:「玩夠了,輪到我了。」

  陳星心道怎麼辦?同時瞥向高處,希望突然來一陣大風,把箭刮回來,一箭射穿車羅風腦袋。

  然而沒有,箭矢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重重雪霧之中,項述握緊重劍,盯著周甄,周甄拈著撥浪鼓,露出笑容,只待他輕輕一轉,四周上千名柔然騎兵就要以軀體衝撞,擠壓項述,將他拖下馬來!

  恰恰好就在這一刻,一箭被風吹偏了軌跡,從天外飛來,斜斜飛向周甄,「啪」一聲射中他的手腕,撥浪鼓「咚」一聲飛起,在空中打旋。

  周甄猝不及防只覺手中一空,馬上轉頭。

  周甄:「???」

  項述馬上一振重劍,怒喝一聲,沖上去欲搶奪那法寶。周甄背後,一個身影卻陡然沖上,飛身半空,抬手一接,抓住了撥浪鼓,周甄一伸手,便被一把撓癢耙狠狠抽了一記,抽得手指骨折。

  肖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雪霧裡,項述待要上前,已被柔然鐵騎圍住,吼道:「肖山!帶著法寶走!」

  肖山看看手裡撥浪鼓,周甄馬上轉身來追,肖山卻已跑了,柔然騎兵瘋狂圍攻項述,項述當即不再戀戰,一劍掃飛了面前數名騎兵,轉身前去尋找陳星。

  陳星等了半天,那箭也沒有飛回,坐在地上緩慢後退。車羅風的弓箭偏轉了一個極小的角度。

  「咦?!你看誰來了!」陳星急中生智,指向車羅風背後。

  車羅風差點就被陳星騙了,下意識要轉頭時一凜,嘲諷道:「你當真以為我這麼……」

  就在這一剎那,背後樹林中衝出一隻活屍,嘶吼著抱住了車羅風!

  「由多!」陳星馬上大喊道。

  那活屍正是由多,當即一口咬住了車羅風肩膀,車羅風大喊一聲,猛力掙扎,將由多摔在雪地中。

  陳星喊道:「我早就提醒你了!自己不看!」他連忙連滾帶爬起身,任憑兩人在雪地上搏鬥,跑出幾步,四處張望,喊道:「項述!項述你人呢?!」

  項述沒有回應,雪霧戰場中卻衝出來了肖山,肖山左手拿著撥浪鼓,右手拿著撓癢耙,朝陳星喊道:「爪!爪!」

  太好了!拿到了!真是太好了!陳星也來不及問肖山什麼時候跑出來的,法寶怎麼又在他的手裡,喊道:「快給我!給我!」

  肖山說:「爪!」

  「爪在家裡!」陳星指指城裡方向,道,「沒帶出來,待會兒回去拿!」

  肖山:「……」

  肖山聽懂了,陳星著急喊道:「法寶先給我啊!」

  肖山扔過來那把撓癢耙。

  陳星馬上道:「不是!咚咚咚給我!」

  這時候車羅風終於掙脫由多的束縛,拔出佩劍,徒步朝陳星衝來,肖山只得把撥浪鼓扔給陳星,轉身赤手空拳上前去阻止車羅風,保護陳星。

  陳星一拿到撥浪鼓,便感覺到這件法寶也是被怨氣煉化過的,當即凝神屏息,一搖。

  「咚」一聲,雪霧中彷彿發生了少許變化。

  怨氣順著撥浪鼓蔓延到木柄上,再蔓延到陳星手臂上,四周頓時重重怨氣蕩起,陳星以心燈守護心脈,站在雪原上,開始驅動那上古法寶,連著一下又一下開始搖,緊接著,怨氣猶如漣漪般,以陳星為中心,一圈又一圈擴散出去,覆蓋了整個戰場。

 

 

42 俘虜你竟能驅動以吾主之血煉化的法寶?!

  被聚集而起的有形怨氣, 猶如旋風一般疾衝天際, 陳星被裹在那暗淡的烈風之中, 竭力操控撥浪鼓,怨氣內現出了不斷掙扎的虛影,幻化出了巨大的上古神獸「猙」!

  五尾一角, 形如赤豹——猙的怨魂在旋風中不斷掙扎,發出如擊磐石般的怒吼,音傳百里。猙出現的那一刻, 所有活屍俱停下攻城的動作, 紛紛轉向戰場中央的陳星。

  「把它奪回來!」周甄不顧一切地吼道。

  柔然騎兵卻不受那撥浪鼓的影響,紛紛掉頭, 從城內轉向戰場,險些被攻陷的哈拉和林頓時壓力一輕, 各族於是紛紛殺了出來,前去支援大單于項述。

  這怨氣太強大了……比陰陽鑑更難控制。

  哪怕陳星自小熟稔各類法力, 要應付這等強大法寶也極其艱難,纏繞在撥浪鼓上的怨氣不斷尋找突入他內心的辦法,欲將他一齊吞噬同化。

  快堅持不下去了!外圍的活屍已漸有不受控制的跡象, 陳星竭力以撥浪鼓一揮。

  「咚」一聲震響, 數十萬活屍隨著陳星手中撥浪鼓一指而轉向。項述策馬衝來,一劍盪開沖上前的車羅風。

  「述律空?!」車羅風不住喘息。

  項述單手提重劍,擋在車羅風與陳星身前。

  「車羅風!」項述驀然怒吼道,「給我交代清楚!」

  「項述……項述……」陳星祭過那法寶後,心脈遭到重創, 不斷喘息,已有點站立不穩,一手按著胸膛,踉踉蹌蹌,快要倒在雪地中。

  車羅風冷笑,稍稍躬背,注意著項述的一舉一動。

  身前是車羅風,身後則是搖搖欲墜的陳星,項述一瞬間竟有點失神,現在不是與車羅風纏鬥的時候,必須先照顧好陳星。否則稍後柔然騎兵回援,定會將他們困在戰陣中,屆時亂軍衝殺中,項述哪怕有通天本事,也顧不了陳星安危。

  「能撐住嗎?」項述雙目鎖定了車羅風的動作,要同時帶走陳星與車羅風,實在太難了。

  「我沒事。」陳星喘得十分厲害,快連撥浪鼓也拿不穩了,「你快走……他們回援了,別管我了。快!走啊!」

  遠方的柔然騎兵殺回來了,不停朝著此地聚集,車羅風臉上現出恨意,正要撲上來時,項述終於作出了抉擇,竟是棄車羅風於不顧,冷冷道:「肖山!走!」

  緊接著他將陳星拖上馬去,掉頭突圍!

  肖山搶到馬匹,翻身上馬,追著項述而去。

  這個舉動頓時令車羅風怔住了,剎那令他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項述離去。

  陳星被項述挾了上馬,項述飛速調轉馬頭,近二十萬活屍浩浩蕩蕩,轉了局面,反而朝著柔然騎兵殺了過去!活屍大陣後面跟著陳星與項述,兩人身後又跟著鐵勒、匈奴等騎兵。

  周甄萬萬沒想到,對方陣營居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更以為萬法歸寂之後,已再無人能發動法寶,馬上倉皇下令,奈何前陣的柔然騎兵已大潰,活屍一擁而上,爭相踩踏,己方陣營頓時大亂。

  周甄怒吼道:「你竟能驅動以吾主之血煉化的法寶?!」

  「我是大驅魔師。」陳星冷冷道。

  項述已策馬衝到柔然軍陣腹地,一個照面,大劍掃飛了五六名攔路騎兵,陳星抱住項述的腰,不住喘息,心臟隱隱作痛,方才強行驅動這撥浪鼓,心燈的力量竟是被怨氣不斷蠶食。

  「給我心燈之力!」項述喝道。

  陳星抱緊了項述的腰,伏身在他背上,閉上雙眼,驀然增強心燈力量。

  項述一抖那重劍,本想化為長弓,沒想到重劍竟是亮起光芒,再度變幻形態——成為一桿六尺光杵。項述先是一怔,繼而如舞長戟般將那光杵舞開,左右一蕩,只見一道光輪橫掃而去,攔路騎兵盡數被掃落馬下!

  周甄頓時現出恐懼神色,本能地感覺到那神兵乃是自己的剋星,當即不敢戀戰,轉馬即走,然則項述運足真力的一式已逼近背後!

  那一杵下去,心燈的白光竟劃出一道有形的烈火,周甄背上武袍稍挨著火焰邊緣,便開始焚燒,就在最後一刻,眼看就要將周甄連人帶馬劈落之時,心燈火焰驀然「嗡」的一聲,消失了。

  陳星在項述背後一頓,兩手不自覺地鬆開,一口血浸濕了項述背上皮甲。

  項述:「陳星?!」

  「混賬——!」車羅風殺回來了,狂吼道,「述律空!」

  側旁奔馬狠狠撞上,卻是身著重鎧的車羅風,車羅風本以為項述會出手與他武鬥,未料自己最在乎的人,卻連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心內怨恨已到了極限,當即不顧性命,連人帶馬狠狠撞了過來,抱著與項述同歸於盡的念頭。

  陳星已昏了過去,垂下半身,被車羅風一撞,項述馬上伸手抓住陳星,卻終究慢了一步,己方援軍湧來,在兩軍交戰的前鋒,項述與陳星一同被撞下地去,周甄只想搶奪撥浪鼓,大喊道:「車羅風!法寶!」

  兩軍如潮水般撞在了一起,陳星意識漸漸消失,眼前一片漆黑。

  我要死了嗎?太快了……時間還沒到。

  陳星在這昏迷的一刻,手中仍緊緊攥著撥浪鼓,下意識地不願鬆手,而就在意識趨於模糊之時,他彷彿看見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場景。

  那是從另一個人眼裡望出去看見的世界,四面八方扭曲的空間,佈滿血管的牆壁,但只是短短一剎那,那雙眼睛的主人就發現了他,瞬間直窺他的內心,意識猶如奇異地互相連通。

  「心燈宿主?」一個嘶啞的聲音說,「竟能通過吾血,來到此處。也罷,如今神州,身有法力的,唯你與我而已。」

  「快醒來!」一個陌生的少年聲音在陳星意識裡說,「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陳星驀然睜開眼,無數景象轟然破碎,那聲音就像把他的意識從遙遠的千里之外轟了出來。

  景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冷風吹襲,幾片雪花落在臉上,一隻冰冷的、戴著鐵手套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讓他稍稍抬起頭來。

  這是什麼地方?陳星恢復意識的剎那,便知道自己被挾持了。

  週遭雲霧籠罩,乃是露出雲頂的一段山脊,陰山之巔,呼和巴什山的最高峰處,一小塊空地上,身前站著兩名身穿黑鎧的影子武將,以及坐在地上,披頭散髮直喘息,狼狽不堪的車羅風。

  周甄則站在一側,凝視放在石上的撥浪鼓。

  陳星動了動手腕,發現自己被冰冷的鐵鏈捆著,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那鐵鏈上結了一層霜,心想你們至於麼?綁我上這麼重的鐵鏈?哪怕不綁我也跑不掉吧。

  陳星醒來的一刻,車羅風與周甄馬上警惕地朝他望來。

  那兩名黑鎧武將中,其中一名要將陳星提起來,卻被另一名阻止了。

  陳星認出要提自己的人應當是司馬越,從鎧甲上看,能依稀辨認出來。另一名,卻不知道是誰了。

  這群黑鎧武將的鎧甲幾乎一模一樣,又都戴著頭盔,遮沒了整張臉,根本無從分辨。

  司馬越轉身,走向周甄。

  「現在怎麼辦?」鎧甲中傳來嘶啞的聲音。

  這傢伙居然會說話?!陳星聽到聲音時頓時驚了。

  初時他對這群傢伙的判斷,只是毫無意識、被本能所驅動的活屍,現在看來,似乎比活屍還要更高級些,能說話,也就證明了有自己的意志。先前在長安對上的司馬倫,也許只是不願開口。

  周甄沒有回答,只是望向車羅風,車羅風又恨恨望向陳星。

  「我將屍亥大人在此地建起的魃軍交到你們手中,」司馬越嘶啞的聲音猶如兵器摩擦,說道,「你告訴我,你們還有六萬柔然鐵衛,現在呢?」

  另一名黑鎧武將站在陳星身邊,始終不發一言,陳星轉眼朝他望去,不知為何,生出了些許熟悉感,總覺得這身鎧甲曾在何處見過……不對啊,自己見過的,便唯獨只有三名,司馬倫已被除去,司馬越,以及隆中山內的……

  司馬瑋!

  這人是晉時的楚王司馬瑋!也即是陳星第一次見到的黑鎧武將!那夜匆匆一個照面,看不真切,這廝果然也出現了!

  周甄明顯地有點底氣不足,答道:「柔然鐵軍被我們駐紮在陰山之中,述律空一定會來救這小子,屆時我們在暗,他們在明……」

  「你總是紙上談兵,」那黑鎧武將司馬越嘲諷道,「以為自己料敵機先,卻被殺個措手不及。」

  「我想不到這小子,居然會用猙鼓。」周甄走向陳星,那兩名黑鎧武將卻擋在了陳星身前,不讓他靠近。

  司馬越答道:「周甄,二十萬魃軍,已交待在你手裡,你與你的同伴,究竟還能不能活捉述律空?」

  陳星從兩名武將的腿鎧間望出去,看見車羅風猙獰而憤怒的眼神。

  車羅風忽然說:「我有個辦法。」

  「我們可以將這小子殺了,」車羅風低聲說,「再將他的屍體吊在此處,述律空一見之下,一定方寸大亂。趁其不備……」

  「蠢貨!」司馬越冷冷道,「我看你才是最該死的!」

  司馬越抽劍,周甄馬上擋在車羅風身前,沉聲道:「將軍!」

  內訌了內訌了……雖然不知道具體經過,陳星卻大致能推測一二,這夥人多半都是屍亥派來的,只不知道所謂的「吾主」是蚩尤還是屍亥,這不重要——興許這些年裡,屍亥在北方做了充足的佈置,復活了二十萬活屍,再交給司馬越統領。

  現在周甄接過了軍隊指揮權,外加六萬柔然騎兵,想一鼓作氣,攻陷龍城,最後關頭,卻被陳星拿到撥浪鼓,反殺了一波,現在魃軍消耗光了,兩名黑鎧武將自當非常不滿。

  內訌啊。你們繼續內訌!不要停!陳星充滿期待。

  司馬越沉聲道:「讓開。」

  「魃王,」周甄也冷冷道,「這是屍亥大人的吩咐。」

  「屍亥並未吩咐你與柔然人再有牽扯,」司馬越說,「生前一世,死後一世,既已歸於吾主,你便必須忘了你的身份,你若再對身後那凡人執迷不悟,本王不介意替你處置他。」

  周甄深呼吸,司馬越收劍,召來一群烏鴉,躍下山崖,消失了。

  周甄看了一眼車羅風,車羅風神色極其複雜,周甄說:「我去設伏,埋伏述律空。活捉還是如何?」

  車羅風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說:「實在活捉不得,就殺了罷,將屍體帶回去,也是一樣的。」

  「早該如此,」周甄說,「先前這麼說就沒這麼多事了,若不是因你求情……」

  「我錯了!」車羅風道,「我錯了行了吧!」

  周甄轉身,也從山崖躍下去,消失了。

  山頂又安靜下來,剩下司馬瑋、陳星與車羅風,車羅風自顧自坐著,低頭以松香擦拭一把弓的弓弦。

  陳星知道現在項述一定想盡了辦法來救他,說不定已率領軍隊,將這山峰重重包圍了。但十六胡騎兵擅長平原戰,不懼衝鋒,山地作戰卻力有不逮。

  這佔地不足十丈的山頂平台上飄著細雪,周圍立了數根石柱,乃是不知哪一族祭天的地方,陳星動了動鐵鏈,發出聲響,心想得怎麼找個辦法逃出去。

  站在一旁的司馬瑋稍稍轉頭,朝陳星看來。

  這傢伙為什麼不說話?陳星心想,也許可以套點話出來,查清屍亥這夥人的底細……方才在昏迷時看見的一幕是什麼?在夢境裡朝他說話的少年聲音,又是誰?

  陳星拖著鐵鏈,動來動去,發出細碎的聲響,車羅風停下動作,朝他看來。

  陳星不動了。

  車羅風看著陳星,冷冷道:「你知道柔然人是怎麼折磨戰俘的嗎?」

  陳星答道:「不知道,不過這幾天,我倒是見到了柔然人是怎麼折磨自己族人的。」

  這句話頓時刺中了車羅風的心病,車羅風於是變了臉,冷冷道:「漢狗,你知道什麼?你們這群雜碎……」

  忽然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司馬瑋轉身,抽劍,車羅風竟是忘了這具屍體生前的身份是晉廷王室出身,馬上下意識起身,後退。

  司馬瑋出劍,車羅風倉促抵擋,但那一劍卻迅如閃電,架在了車羅風的脖頸上!

  陳星忘了看熱鬧,只見這麼一招,不由得心中喝彩,他不諳武技,跟著項述久了,卻大致也能看出,這一式封掉了對手躲閃與格擋的去路,難度極高。

  車羅風當即不敢再說,司馬瑋便撤劍,猶如什麼事都未發生一般。

  陳星一瞥司馬瑋,於是不怕車羅風了。

  「你們都喝下了魔神血嗎?」陳星想了想,說,「周甄是怎麼忽悠你的?喝下他的藥,就能帶領族人,走向永生?」

  陳星觀察車羅風,看出他的臉色已經有點不太對了,聯繫到參戰的柔然鐵騎,大多都是這種青暗的臉色,而較之周甄這死了很久的人的青灰色,又有些許區別。

  車羅風的身體正在緩慢地起變化,只不知道他自己能否察覺到痛苦。

  「永生嗎?」車羅風輕蔑地一笑,「我只是想為周甄報仇而已。如今周甄活過來了,對我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呢?漢……倒是你,死期近了。」

  周甄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兼有漢人與柔然人血統,從死後的容貌看來,生前多半也是名雄偉的美男子,與項述的風格又不太一樣。

  陳星知道車羅風與活著時的周甄是戀人,但他又總覺得,車羅風似乎還喜歡項述,只不知道他是先喜歡上週甄,周甄死後才移情於項述呢;還是先喜歡項述,求項述而不得,才與周甄在一起。

  抑或是這倆男人,車羅風一直都喜歡。

  「我只是有個問題很好奇,」陳星試探地問,「車羅風,你還喜歡項述嗎?話說周甄都已經死了,那他還能硬起來嗎?」

  陳星只想東拉西扯一番,來套車羅風的話,沒想到車羅風一聲怒吼,按捺不住要起身毆打陳星,但司馬瑋又稍稍轉身,不讓車羅風靠近。

  車羅風怒目而視,不知是否藥力使然,令他極其暴躁。

  「好好好,」陳星忙道,「不提這事兒了。」

  將已死之人用這種方式復活,陳星總覺得是違背天道的,如果魃能作為一個「族」的話,那麼魃族當是最為奇特的種族了。它們應當不像妖族中其他種類,能夠自行繁衍生息。

  「周甄復活多久了?」陳星又問,「你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車羅風沒有回答,陳星老老實實道:「咱們來玩一個遊戲?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來舔一下拴著我的這條鐵鏈如何?」

  陳星只想捉弄他,這鐵鏈已凍得僵了,舌頭舔上去就會粘住,正好解決了對手。車羅風當然不會上當,嘲諷道:「你有病?當我是三歲小孩?」

  「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回答一個你的。」陳星提議道。

  車羅風終於說:「你是驅魔師,是不是?你就是衝著魃來的,枉我還真以為你是大夫。你很快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待得他們將你帶回幻魔宮去,你會被煉成一具祭品。你很快就要死了,還有這麼多問題?」

  陳星無意中得到了第一個關鍵信息「幻魔宮」,隨口答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嘛,哪怕就快死了,也想滿足下好奇心,不行嗎?」

  車羅風於是放下了那把弓,正面朝向陳星,看著他,挑了挑眉,說:「問罷,小雜碎。」

  陳星初見車羅風時,覺得他長得挺好看,濃眉大眼的,只是五官有股淡淡的邪氣,可惜了。

  「你的武器哪兒來的?」陳星恐怕屍亥又把什麼像撥浪鼓一般的法寶交給了他們,若真是如此,待會兒就怕項述殺上來救他的時候,沒法應付。

  「述律空與我結為安答時,給我的信物,」車羅風冷漠地答道,「待會兒我要用這把弓,在他面前殺了你。輪到你了,回答我,你與述律空,究竟是什麼關係?」

 

 

43 野心誰會讓他在這等天氣單騎北上去找回來?

  這話倒是把陳星給問住了。

  「什麼關係?」陳星也說不清楚, 說驅魔師與護法武神罷, 項述可從來沒答應過。是朋友嗎?相處起來也不能說是朋友, 隱隱約約,陳星能感覺到,項述內心依然是在意自己的, 只是這若即若離的感覺十分複雜。

  「我和他不熟。」陳星想來想去,一方面不想讓車羅風覺得自己與項述關係密切以挾持他作為人質,另一方面, 他直到如今, 仍不明白項述心裡在想什麼。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這話你該問他才對。」

  他們自打相識那天起, 就維持著這若即若離,有時候像陌生人, 有時又覺得「似乎還行」的關係。

  車羅風對此嗤之以鼻,明顯不相信陳星, 陳星索性道:「不,你真的誤會了,我與他結伴, 只是為了調查你們的事情而已。」

  說著, 陳星將他與項述結識的整個過程約略說了一次,某些關鍵信息卻適當隱去,當然他不會傻得告訴車羅風,自己準備對付屍亥與這群魃王魃將魃兵的細節。車羅風聽完經過,臉色終於稍鬆懈了些, 卻終究帶著疑惑,但就在聽見項述父親述律溫,在臨死前也服下了與他一樣的藥,最後變得不人不鬼之時,車羅風雙眼中現出了一絲恐懼與擔憂。

  陳星觀察他的模樣,現在已經可以推測出,製造這等活屍有三種途徑。

  第一種,是對付毫無武力的、死在戰亂中的老百姓——似乎是以帶有怨氣的法寶,即這撥浪鼓,把死人化為可行動的活屍。

  第二種,則是讓活人服下帶有魔神血的藥劑,直接讓他們還在活著之時漸漸轉化為能行動的屍體。

  第三種,就是在隆中山所看見的,那面具神秘人,也即是屍亥一夥,蒐集怨氣注入晉時八王的屍身之中,把他們直接復活,這幾名黑鎧魃王,則是目前看來最強的。

  「其實你大可不必在乎我,」陳星老實道,「我知道你喜歡述律空,可我不會與他在一起的。」

  「廢話,」車羅風冷冷道,「他是大單于,他要娶妻生子,你還以為他會與男人成婚不成?」

  「不是這個意思。」陳星解釋道,「雖說我倆不是你想像中的關係,但哪怕是,我也不會與他在一起,過了這段時間,頂多兩三年,我就得走了。」

  車羅風懷疑地打量陳星,陳星說:「你看,我都快死了,有什麼必要騙你?而且你看述律空,對我也沒有半點意思……」

  車羅風冷冷道:「他對你意思多著呢,是你不領情。誰會讓他在這等天氣單騎北上去找回來?」

  陳星:「他是大單于,隨便一個人,只要是你們的族人失蹤了,他都會……」

  「放屁!」車羅風不客氣地斥責道,「我與他結為安答十四年,你在十一月北上,這是找死的行為!各族族長反覆勸說,有阿克勒那老不死跟著,那天述律空知道你獨自走了,還是……罷了!」

  陳星:「……」

  陳星一直沒認真去想那段時間的經過,直到今日才知道,對塞北諸胡來說,他們有一套獨特的生存規矩。其中一條就是嚴禁在酷寒季節離群打獵,寒冬更不允許獨自北上,這簡直無異於自殺。諸胡為了避免族人出事,單騎出敕勒川,從來就不予支持,規矩更是禁止救援,以免死更多的人,讓不規矩的人死就死了,免得有無聊之輩效仿。

  但項述那天,則是親自打破了這規矩。

  「輪到我了。」陳星說,「周甄是怎麼復活的?他朝你說了什麼?他們想在塞外做什麼?」

  「他?他早在死去的那天,屍亥大人便已賜予了他新生。」車羅風冷淡地說。

  數年前,那場柔然與阿克勒人的血戰之後,在大單于述律空的調停之下,雙方收斂了屍體,並發誓不再尋隙生仇,代價也即判由多與周甄二人有罪,不得天葬,必須土葬。

  而數月後,車羅風前去祭奠周甄時,發現墳墓有被人動過的痕跡,掘開方發現,周甄的屍體消失了。

  就在今歲冬天,他在前往卡羅剎打獵時,彷彿看見了周甄的身影,一路窮追不捨後,卻被道路旁突然躥出的黑影以利爪驀然開膛破肚。

  周甄出現在卡羅剎附近?他去做什麼?陳星忽然疑惑起來,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事,自己還未曾搞明白,某個關鍵性的謎團,隱藏在一片迷霧裡,始終窺不見輪廓。

  在與阿克勒王北上時,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車羅風打量陳星,看出他更加疑惑了,只隨口答道:「我只是聽他們的安排行事。」

  「為什麼要這麼做?」陳星說,「你與阿克勒族就有這麼大的仇恨嗎?哪怕是,你報仇也就算了,何必朝整個敕勒川,甚至自己的族人們下手?」

  車羅風怒吼道:「省點罷!你這雜碎!你又知道多少我們之間的恩怨?!」

  車羅風盯著陳星直喘氣,而後深呼吸道:「柔然才是敕勒川真正的主人,述律空就是個懦夫!苻堅已經入關了,慕容家也亡國了!再不趁著現在一鼓作氣攻陷關中,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坐井觀天』,」車羅風恨恨道,「述律空徒有一身武藝,平日卻只知道當這些雞零狗碎之事的和事老,哪一族爭水草打架,他去調停。什麼人沒飯吃,他去接濟,骨子裡已成了個軟弱無能的懦夫!」

  「原來是這樣嗎?」陳星喃喃道,「所以你想當大單于?帶著敕勒古盟南下,去與苻堅分一杯羹?可是你問過族人們的想法沒有?」

  「苻堅當上中原皇帝,」車羅風反問道,「問過氐人的想法了嗎?」

  「那倒是的,」陳星向來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笑道,「比起你們心懷不朽功業、萬世江山的帝王之材而言,我當真是鼠目寸光了。」

  車羅風自然聽出陳星是在譏諷他,然而柔然人逞起口舌之能來,遠遠不是陳星這等機辯之人的對手,晉時推崇清談,陳星從小讀慣什麼「白馬非馬」,真要與車羅風辯起來,能把他說到吐血,只是現在目的不在吵架,便不與他東拉西扯。

  「那麼問題來了,胡人能當中原皇帝,我沒有意見。」陳星轉念道,「可是,胡人也就算了,死人也能當皇帝嗎?這倒是新奇。」

  車羅風:「……」

  陳星這一路上已大約知道屍亥的陰謀,似乎是打算復活蚩尤,建立一個全新的人間,可是這群活人成了死屍之後雖然不怕死了,卻終究會腐朽。把神州弄成全是死人的地方,有多大的意思?最後反而一個人都沒了吧?

  車羅風欲提氣反駁,一口氣卻梗著,死活上不來,臉色漸漸地變了。

  「喂!」陳星馬上道,「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說,車羅風?」

  項述還沒來,車羅風倒是先不行了,緩緩躺倒下去,司馬瑋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彷彿早已習以為常。

  「車羅風!」陳星親眼看見了車羅風從活人朝活死人轉化的這個過程,馬上起身,拖著鐵鏈要去檢查他的身體,司馬瑋卻解開了鐵鏈,攥在手裡,並不阻止他,任憑陳星靠近車羅風。

  車羅風從先前與陳星交談之時,便不停地喘氣,一時上氣不接下氣,到得此刻,陳星探他鼻息,發現已漸弱下去。

  車羅風的雙眼逐漸呈現出渾濁,陳星拖著鐐銬,俯身聽他的心跳,再按他的脈搏,拿起箭鏃,輕輕地刺穿他的皮膚,嗅了下氣味。

  屍毒——與被活屍咬傷後中毒的情況相類,只是來得更猛烈,短短數日,已腐蝕了他的全身,也與陸影身上的氣味完全一樣。看來活屍抓咬所散播出的毒素,最初的來源就是魔神血,只是毒性發作快慢的區別。

  司馬瑋拖了下鐵鏈,意思是讓陳星不要靠近他。

  車羅風一反常態,顫聲道:「我……我冷……好冷啊,周甄……你在嗎?周甄?」

  山下遠遠地傳來喊殺聲以及號角聲,陳星敏銳抬頭,感覺到項述正在率人登山營救自己,周甄此刻一定正忙著對付項述,一旁還有東海王司馬越掠陣。

  「車羅風?」陳星看著車羅風,忽對敵人生出了少許同情之心。

  「好冷。」車羅風已陷入彌留之際,意識不辨外物,終於說出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竭盡全力,結結巴巴道,「述律空,救我……我……我不想死……我……後悔了……」

  陳星:「……」

  陳星心情頓時十分複雜,握著車羅風的手。

  「那杯酒,」車羅風說,「我起初不想喝的,我害怕,述律空……述律空……對不起……」

  車羅風的雙眼漸渾濁起來,眼裡竟是淌下了兩行淚。

  陳星頓時明白了,周甄再出現在車羅風面前時,一定是讓他飲下了攙有魔神血藥劑的酒,而車羅風一時意氣,只怕剛飲下不久就後悔了!

  但他已再無回頭的機會——於是越陷越深,直到如今境地。

  陳星一時竟不知是否該救他,車羅風屠了阿克勒全族,乃是罪大惡極,但若非周甄的引誘,想必最後也不至於演變至此。左想右想,陳星終於把心一橫,無論如何,試試看吧,先保住他的性命,讓他就這麼死掉也太便宜他了,車羅風是項述的安答,最後須交給項述來制裁。至少得將他押回敕勒川,讓他謝罪再殺。

  「守住你的本心,如果你還有本心的話。」陳星低聲道,繼而祭起心燈,朝車羅風的胸膛按了下去!

  忽然間,司馬瑋猛地轉頭,朝陳星與車羅風望來。

  陳星閉著雙眼,全身籠罩在光華之中,按住車羅風的胸膛,就像那日在卡羅剎喚醒項述一般,怨氣已纏繞住了車羅風的全身,唯獨陳星手中那點心燈之力,被強行注入了車羅風的心脈之中!

  剎那車羅風痛苦地大喊起來,體內心燈的力量與魔神血劇烈纏鬥,瘋狂爭奪著對生死的控制權,魔神血將他拖向死亡的黑暗深淵,心燈卻猶如一把利刃,緊緊地勾住了他的三魂七魄,車羅風的性命就在這兩股力量之下被不停拉扯,靈魂幾乎要被撕成碎片!

  「讓我死了吧!」車羅風慘叫道。

  陳星驀然一鬆手,心燈之力撤出,繼而司馬瑋馬上大步走向陳星,拖住他的衣領,把他從車羅風身前拖開。

  車羅風翻滾片刻,側身躺著,不動了。

  死了?陳星心道,待會兒還會有什麼變化嗎?就在他目不轉睛注視車羅風時,司馬瑋忽然說話了。

  「你干預了他化魃的過程,」司馬瑋的聲音不似司馬越般嘶啞難聽,竟是帶著幾分活人的語氣,「你將他的最後一點人性,封在了心脈裡。」

  陳星:「!!!」

  陳星驀然抬頭看司馬瑋,司馬瑋卻將鐵鏈拴在了石柱上,讓他不要再亂動。

  陳星:「司馬瑋,你還記得生前的事嗎?」

  司馬瑋做了個簡單的動作,似乎想摘下頭盔,但車羅風開始抽搐,司馬瑋便忽然停下動作。

  只見車羅風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雙目渾濁無神,盯著陳星看。

  「述律空……述律空……」車羅風喃喃道。

  山下喊殺聲、馬匹嘶鳴聲越來越近,背後一隻鐵爪輕輕地撓了下陳星,陳星差點就要回頭,卻按捺住震驚,不住後退。

  肖山戴著龍爪,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陰山頂峰,陳星退到柱子旁,眼望車羅風。

  車羅風端詳陳星,喃喃道:「我要……殺了你。述律空,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車羅風的神志彷彿已經錯亂了,陳星不知道這是不是剛才他使用了心燈造成的結果,但看車羅風模樣,彷彿十分執著,抓著匕首,預備隨時要撲上來殺了陳星。

  司馬瑋抽出長劍,擋在陳星面前。

  與此同時,山下的戰鬥聲已越來越近,陰山峽谷內彷彿又出現了大軍,只不知道是己方還是敵方,陳星退到平台盡頭,打了個響指。

  頃刻間背後肖山化作虛影,唰地掠過,司馬瑋馬上轉身,意識到有敵人靠近,棄了車羅風,出劍!

  然而肖山那鐵爪只是在鎖鏈上一撞,竟是「叮」一聲碰撞,並未割開鐵鏈!

  糟了,這鐵鏈不是凡物!肖山再猛地揮爪斷鏈,絲毫不動!司馬瑋一劍已到兩人身前,陳星馬上推開肖山,喊道:「快跑!你割不斷它!」

  「我去救他!」肖山翻身上了石柱,朝陳星喊道,「我去救他!等!」

  陳星馬上明白過來了,肖山的意思是「我來救你,別著急」,而司馬瑋到面前的一劍竟是及時收住,飛身上了石柱,肖山像條狼般彈跳開去,伏身於另一根石柱上朝著司馬瑋齜牙嘶吼。

  「先別管我了!」陳星喊道,「叫項述上來!快!」

  司馬瑋化作一道黑色旋風捲去,肖山只得在石柱上後空翻,飛下了平台,司馬瑋卻窮追不捨,隨著飛了下去。

  保護陳星的司馬瑋一被引走,頓時再無人能制車羅風,車羅風抓住匕首,朝陳星緩慢走來,眼裡帶著迷茫。

  「殺了你,殺了你。」

  陳星心想項述怎麼還不來?!當即以鐵鏈猛力撞擊石柱,喊道:「項述!項述!我在這裡!」情急之下連催心燈。

  項述已經距離不遠了,推進卻十分緩慢,陳星感覺到他了!就在距此地不足百步的峽谷中。

  車羅風不斷靠近陳星,陳星喊道:「述律空!你再不來我就要被你的安答砍死了!」

  峽谷內一聲怒吼道:「閉嘴!」

  車羅風聽到項述的聲音在峽谷中迴蕩,頓時發了狂,不受控制地朝陳星撲來,吼道:「我先殺了你!」

  陳星以鐵鏈一擋,「叮」的一聲招架住了車羅風一匕,再退後時已到了山崖邊上,被車羅風一撞,頓時一腳踏空,朝著懸崖下直墜下去,發出一聲大喊。

  「啊——」

  項述已殺到峽谷腹地,抬頭看時,只見二十餘丈的峰頂,陳星的身體墜了下來。

  項述剎那如遭重擊,然而陳星墜落不過瞬間,便在半空中停下了。

  「手好痛啊啊啊!」陳星大喊道,被鐵鏈拴著,吊在峭壁上蕩來蕩去!

  「撐住!」項述運足真氣,一聲大喝,「我來了!」

  陳星轉頭,正要大喊救命時,倏然就愣住了。

  只見周甄號令柔然千軍萬馬,在峽谷中不停地圍剿衝鋒,司馬越則站在山石上,手裡拿著一把黑黝黝的法器觀戰,峽谷內已殺得屍體遍地,雪地上全是黑血。

  而在峽谷中酣戰的,只有項述一個人。

  是的,一個人。

  陳星:「…………………………」

  項述身披鎧甲,手持重劍,徒步四處衝撞,所到之處,便掃飛敵軍,敵人足有數萬,卻都近不得他的身。

  「項述,你瘋了嗎?」陳星馬上改口,喃喃道,「項述,快走!你快走啊——!你瘋了嗎?!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項述頭上、臉上全是鮮血,摘下頭盔,扔在地上,抬頭望向高處在峭壁上盪鞦韆的陳星,吼道:「當心頭頂!」

  車羅風在峭壁上現出半身,開始射箭,箭矢擦過陳星臉龐,陳星只得盪開避讓。剎那間肖山已甩開司馬瑋的追擊,撲到峰頂,迎面給了車羅風一爪。

  車羅風頓時被抓破胸膛,朝後摔去。

  肖山大喊一聲,將鐵爪勾進石柱底部,開始猛撬,陳星抓著那鐵鏈,不停往上爬,匆忙之間依稀意識到,項述竟是決定就這麼與肖山兩個人,貿然前來營救自己。敕勒川的族人們呢?!都去哪兒了?他們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

  「項述!」陳星邊爬邊轉頭,朝山崖下喊道,「你別著急!我能保護好我自己的!你打不過就先跑!別逞強!」

 

 

44 獨戰你太冒險了,你就這麼單槍匹馬的來了?

  這一戰簡直是項述此生的巔峰, 一人獨搦六萬人, 堪比近兩百年前那名在當陽古戰場上七進七出的絕世武神, 奈何柔然騎兵怎麼殺也殺不光,項述已戰得一手脫力,聽見陳星那句「你打不過就先跑」時, 猶如心裡梗了一口血,反而激起了滿身血性,悍不畏死, 再度朝山崖下拚死殺去!

  陳星手腳並用地往上爬, 只見高處肖山正在撬那石柱,整個人跳到爪子上去用勁猛踩, 車羅風卻撿了兵刃,朝正在攀爬的陳星當頭砍來!陳星不敢喊, 生怕底下項述分了心神,只得咬牙在峭壁上一蕩。

  車羅風咬牙切齒道:「漢狗, 你的死期……」

  石柱翻倒下來,在平台上攔腰朝車羅風一撞。

  陳星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眼前一花, 便見車羅風張開雙臂, 背後跟著一根石柱,朝他迎面飛來,緊接著車羅風表情猙獰,就這麼擦著陳星身邊飛了過去。

  陳星:「???」

  陳星當即抬頭,朝高處喊道:「肖——」

  一句話未完, 那上千斤的石柱拖著鐵鏈,鐵鏈拖著陳星,「唰」一聲把陳星拖飛,朝著懸崖下飛了出去!陳星感覺那突如其來的一扯,讓自己的面部表情都要變形了……

  陳星:「啊啊啊——」

  項述右手因力竭而不住發抖,劍交左手,正要策馬沖上山頂時,卻見一根石柱驚天動地,拖著鐵鏈上的陳星,沿著峭壁,從柔然軍後陣滾了下來!

  「小心落石……」陳星被那鐵鏈拖得有如風中飄零的風箏,遠遠喊道。

  正在指揮軍隊的周甄驀然轉頭,只見那石柱轟隆隆地碾過了近萬名柔然騎兵,暗道不妙,馬上飛身一撲,躲開從山頂墜落的巨柱。緊接著,肖山追著石柱,一身黑鎧的司馬瑋又追著肖山,從山頂衝了下來,情急之下,只見司馬瑋刷然拋出一面黑色盾牌,旋轉著飛來,恰恰好墊在了陳星的腳下。

  「啊啊啊啊——」陳星差點風大閃了舌頭,踩著盾牌,在石柱的拖墜下開始滑雪,左滑,右避,手上依舊被鎖鏈緊緊銬著。那石柱滾過什麼便碾扁什麼,柔然騎兵來不及躲閃便連人帶馬,被搟麵杖般的石柱迎面碾成肉餅。

  項述:「……」

  陳星一時暈頭轉向,幾次肖山撲上來,都不止墜勢,幸而穩住了身形。周甄狼狽躲避,竟一時忘了還在側旁的項述,倉皇奔入峽谷的一刻,項述再度翻身上馬,迎著周甄衝去。

  周甄策馬一轉頭,與項述打了個照面。

  「心燈!」項述吼道。

  陳星被甩得七葷八素,眼前不斷冒金星,聽到項述一喝,下意識地發動心燈。

  陰暗峽谷內,心燈光芒一閃,項述高舉重劍,指向天際,白光爆發,橫掃開去,劍身通明,九字真言依次浮現——

  ——周甄陡然睜大雙眼,迎上項述劍光,抬手擋住雙目。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項述聲音在耳畔響起,繼而一劍劈下,巨響聲中,周甄頓時化為光塵,轟然四散。

  與此同時,拖著陳星的石柱衝進樹林,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撞,頓時瓦解碎裂,碎成了近十塊。

  陳星這一路上不是被樹枝擋就是在雪地上滑,又是斜斜下墜,更踩著盾牌,避開了危險,停下時居然毫髮無傷。此刻一踩盾牌,抓在手裡,手上鐵鏈未除,拴著一大塊六七十斤的石柱殘骸,滿臉發白直喘氣。

  項述終於與陳星會合,驀然抓住他的手,一身濺滿黑血,與陳星相顧無言。

  「你……你……」陳星看著項述,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我什麼我?」項述抓住陳星手腕,只不放手,無意識地捏得陳星有點疼,環顧四周,只見混亂之中,柔然騎兵已被陳星的歲星殺幹掉了大半,正在倉皇集隊。當即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走!」

  陳星:「肖山……」

  項述:「他能保護自己!」

  陳星一想也是,肖山速度實在太快了,司馬瑋既然抓不住他,保住性命應當問題不大,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再落到敵人手中變成人質,否則只會讓肖山與項述更被動。

  陳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得樹林深處,出現了一個山洞。

  「啊!」陳星正要說「太好了」的時候,卻被項述按著頭讓他躬身,示意不要說話,二人鑽了進去。

  洞中一片漆黑,覆滿了冰霜,陳星以心燈照亮了一小塊地方。

  「怎麼就你們倆?」陳星問。

  項述:「我沒讓肖山來!他自己跟來的!我一個人還不夠救你?」

  項述簡直要被肖山氣死,自己準備妥當前來救人,肖山一路跟在後面,項述只得改變計畫,自己在前陣搦戰,引開敵人注意力,讓肖山攀到峰頂去悄悄把陳星救出來。結果肖山是上去了,最後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哈拉和林呢?」陳星問。

  「守住了。」項述一手提著石頭,牽著鐵鏈走在前,警惕地看洞穴內環境,提防埋伏。

  陳星終於平靜下來,皺眉道:「你太冒險了,你就這麼單槍匹馬的來了?」

  項述:「我不想族人為了陪我救你,前來這裡涉險,甚至丟了性命,你有意見?」

  陳星聽到這話時有點內疚,眼望項述,不知為何又覺得很鬱悶,心道我要不是為你們守城,我至於被抓?但這念頭只是轉瞬即逝,看見項述渾身鎧甲覆滿黑血,披頭散髮,猶如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不由得又有點難受。

  他想回敬一句「那你怎麼又來了」,卻從項述的話中,依稀品出了別的什麼意思來,那感覺就像弦被撥了下,發出隱隱約約、若有若無的顫音,他想凝神去聽,卻發現琴聲早已消失,留下的,不過是彷彿自作多情去品味到的余顫。

  兩人一時又恢復了安靜。

  「你好點了?」項述生硬地說。

  「什麼?」陳星茫然道,「我一直都很好啊。」

  「放屁!」項述轉身,怒道,「你吐血了!」

  陳星繼而意識到項述所說的是在昏倒前,他使用心燈耗盡心脈之力,繼而遭到重創之事,忙道:「沒事的,就是動用心燈法力劇烈,一時沒喘過氣來……你快走啊!你這就要打我了?」

  項述提著那石頭,拖了下鐵鏈,兩人朝山洞有風之處走去,不到一刻鐘便看到了光,兩人竟是進了陰山腹地的一處寬敞峽谷內。

  峽谷之中堆放著凌亂的兵器與鎧甲,陳星喃喃道:「這又是哪兒?」

  「罪民坑。」項述環顧四周,只見山谷呈半月形被數座山峰環抱,遠方則是茂密的雪林,說道,「敕勒盟各族中但凡有獲罪之人,俱不得天葬,必須土葬,這就是土葬的地方。」

  陳星抬頭看天,這天色灰濛蒙的,辨不清東西南北,要如何出山去?正思考時,側旁忽傳來石頭墜地之聲,項述一劍拄地,輕微喘息,顯然是戰得脫力,走不動了。

  陳星忙讓項述坐下,解開他的鎧甲,只見裡外全是血塊,連甲中的單衣也已被鮮血浸成了紫黑色。

  「你打敗了多少人?」陳星想起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不知道,」項述閉著雙眼,靠在一棵大樹上坐下,冷淡地答道,「沒空數了,幫我把鎧甲脫了。」

  項述穿了一身鐵勒重鎧,進峽谷沒多久,戰馬便中箭支撐不住,這身鎧甲乃是鐵勒與柔然匠人以百淬精鋼打造,已在箭矢與刀劍下變了形,卻依舊很好地保護了他的軀體。

  陳星讓項述打赤膊,項述深深呼吸,喘過氣來了。

  「歇一會兒,」項述閉上雙眼,坐在樹下,背靠著樹木,說,「孤王太累了,太累了……」

  陳星一手還被鐵鏈鎖著,另一手將外袍勉強扯下來,蓋在項述上半身前,看著項述疲憊不堪、滿是血污的臉,卻依舊十分英俊,忍不住就想伸手摸摸他的臉。而就在那一刻,他更生出一個念頭,彷彿在驅使著他做點什麼,表達他對項述的謝意。

  「這兒離哈拉和林多遠?」陳星說。

  「一天一夜。」項述答道。

  陳星心想你是自從我一被抓,就快馬加鞭地來救我的嗎?

  「你要吃點東西嗎?」陳星又問,「餓了沒有?」

  「吃什麼?」項述冷漠地答道,「你找點吃的來我看看?吃你?你有幾兩肉?」

  陳星只得作罷。

  項述呼吸均勻,不再說話,顯然是睡著了,陳星於是坐到他的身邊,稍稍靠著他,四週一片靜謐,只有風過山林的沙沙聲,那一刻彷彿所有的危險都離他們遠去了,整個世界只有這一片祥和的雪境,與巍峨的群山。

  對不起,陳星在心裡說。

  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張,讓你當護法,也不會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吧。陳星在心裡嘆了口氣,但他在這世上,實在是迷茫極了,有時甚至將項述當作了救命稻草,綁架著他為自己奮戰,為自己涉險。

  陳星朝項述略靠了點,項述卻閉著眼睛,抬起一隻手臂,搭在了他的肩上,讓他往自己靠過來些許。這個舉動彷彿在一瞬間就給陳星注入了無盡的勇氣,令他轉瞬即逝的沮喪感煙消雲散。

  陳星慢慢側靠下來,枕在項述身前,看著眼前那荒涼的墓葬群。

  「怎麼?」項述忽然說。

  「什麼?」陳星茫然道。

  「心燈。」項述言簡意賅地說。

  陳星說:「心燈?我沒有用啊?」

  項述睜開雙眼,疑惑地說:「我感覺到了,你就像全身都在發光一般。」

  「我?」陳星抬起頭,項述便把他按了下,讓他依舊躺在自己身上,陳星舒服地靠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看見車羅風了?」項述岔開了話題,問道。

  「嗯。」陳星把經過大致說了一次,項述皺眉道:「周甄在死之後不久便成了活屍,由多也是,這些年裡,他們躲藏在何處?」

  這也是陳星的最大疑惑,如果天地靈氣還在就好了,說不定可以問這山野間無處不在的妖怪們。

  「車羅風怎麼辦?」陳星問。

  「我要將他抓回去,」項述沉聲道,「或是在此處了結他,這是我犯下的錯。」

  陳星本想說你不該將守護的責任交給車羅風,但現在說了這話又有什麼用呢?何況以當時的情況,哪怕項述不把職責交給這名安答,車羅風要攻陷敕勒川並殺人,依舊無人能制。項述離開敕勒川這個決定,本身就是個錯誤,而這個錯誤,又是因為他陳星引起的。

  「離開前他答應過我,」項述喃喃道,「不向阿克勒人尋仇,他會替我保護敕勒川。那夜我二人在諸族族長面前說好了的。」

  陳星忽地想起阿克勒王在帳外等候,帶自己北上的那一夜,想必也是覺得項述與車羅風的爭論無休無止,不願再因自己,將整個敕勒川拖入險境,更不想大單于為阿克勒族而棄整個敕勒川於不顧,方擅自提前離開,前來協助陳星。

  「車羅風不是這樣的人,有些話,他只是一時意氣用事,冷靜下來以後終究是識得大局的,是周甄、屍亥……」項述喃喃道,「是屍亥給他吃下的藥,才令他性情大變。」

  「別想了。」陳星聽得有點難受,說道。

  項述說:「你還能救他一次嗎?」

  陳星答道:「不大好說,如果天地靈氣還在,我或許可以嘗試著驅散魔神血的作用……」

  項述:「謝罪是注定的,我只想讓他找回尊嚴再死。」

  「謝什麼罪?」一個嘶啞的聲音說,「述律空,該謝罪的人是你。」

  陳星驀然抬頭,項述卻似乎早就知道車羅風來了,隨手拍拍陳星讓他起身,拄著劍站起,說:「也罷,終該有個說法。」

  車羅風已被撞得面目全非,從山崖上摔下來時,腦袋被撞得凹了一塊,渾身的鎧甲與衣服被掛得破破爛爛,一手已骨折,垂在身邊。

  車羅風睜大雙眼,看著項述:「我的安答,背棄誓言,是什麼下場,你總該記得。」

  「不要離開這棵樹一丈外。」項述提起劍,緩慢走到陳星身前,他上身赤裸,現出不久前在長安城中,為陳星擋箭留下的創傷,下身依舊著鐵鎧,劍橫於身,就這麼攔住了車羅風去路。

  四面八方響起了輕微響聲,一股強大的怨氣在古墓葬場內悄然瀰漫。

  司馬越在樹林間現出身形,手持鹿角杖,站在高地,俯瞰墓場中的三人。

  陳星抬頭瞥向司馬越,注意到他的鹿角杖上正引領著四周的怨氣,一時風起雲湧,整個塞外的所有怨氣,都朝著這墓場中湧來,猶如流水般填滿了峽谷!

  「司馬越!」陳星沉聲道,「讓你的主人出來說話!」

  「驅魔師,」司馬越在高處冷冷道,「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我給你一個機會,放棄所有的抵抗,跟我走,你自然會有朝他詢問一切的機會。」

  那一刻陳星卻生出一個念頭,若佯裝落敗被抓,會有什麼後果?這兩名被稱作「魃王」的復生活屍,明顯得到了上頭的吩咐,目的是活捉他。

  但陳星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屍亥要見他才留他性命,對項述卻未必,這麼做需要冒太大的險了,實在不值得。

  「我沒有與他談判的任何興趣。」陳星提著鐵鏈,朝向高處,面對敵人,他向來不留任何情面,更沒有絲毫畏懼,「回去告訴他,我的任務是消滅他,送他去輪迴,去往生者該去的地方。」

  司馬越驀然爆發出一陣嘶啞的瘋狂笑聲:「就憑你?我倒是要看看,如今萬法歸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驅魔師能做什麼!」

  話音落,司馬越將手中法杖朝著地面重重一頓,滔天的怨氣頓時瘋狂爆發出來!古墓場上陰風怒號,如同置身地獄之中!

  陳星見之頓時暗道不妙,如陰陽鑑、猙鼓一般,這件法寶也是被怨氣煉化過的!如今法寶上的、外加敕勒川中初逢大戰與殺戮產生的怨氣,已在這地脈朝陰之處開始捲動,此情此景,凶險之處,竟是較之長安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初始他掉以輕心,只以為敕勒川一帶天地遼闊,住民不多,多年來又久無大規模戰事,哪怕有怨氣盤旋,亦會極快消散,卻沒想到此地與長安城中相比,缺失的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人。

  生靈一旦少了,陽氣便會減弱,中和死亡時誕生的怨氣的速度就會變慢,司馬越不知從何處帶來了這件蘊含著強大怨氣的法寶,此刻強行催動並釋放,峽谷上空頃刻間陰雲滾滾,更隱約現出血紅色的閃電。

  山嶺之中,隱隱約約現出了眾多陰影,包圍了墓場中的那棵參天大樹。

  「述律空……」車羅風在黑雲之中嘶吼道,「我把我的一切幾乎都給了你,這些年中,我從未虧欠過你半分……」

  車羅風在那濃重的怨氣中緩慢地走了出來,陳星環顧墓場,驀然發現湧現了無數被怨氣所腐蝕的動物——鹿、狼、野狗、狐、鷲……眾多已死的動物露出森森白骨,渾濁的雙目望向他們,朝墓場中緩慢走來。

  「我的安答已死了,」項述手持重劍,認真道,「站在我面前的這隻怪物,什麼也不是。」

  陳星強自鎮定下來,只見車羅風撞得支離破碎的扭曲身軀,竟在那怨氣迷霧之中緩慢地得到修補。再抬頭看那漫天怨氣,催動心燈時,項述手中重劍光華竟是在怨氣的干擾之下,變得暗淡下來。

  怨氣太重了,正在不斷地蠶食著心燈的力量。

  「述律空,」車羅風顫聲道,「你這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已經看透你了,死罷!償還你在我這裡所得到的一切!」

  陳星果斷喊道:「項述!別離我太遠!心燈的法力被削弱了!」

  緊接著,陳星朝戰場中跑去,項述退後,而車羅風挾持著一股無法比擬的怨氣,較之當初對戰馮千鎰時有著更多的不甘,亮出左手,手中現出一把骨鞭,朝著項述撲了上來!

 

 

45 裂空他得走了,不能再在敕勒川耗時間

  四周的腐化動物發出嘶鳴, 匯聚為刺耳的洪流, 轉瞬間朝著兩人撲上, 海嘯一般的怨氣挾著漫天漫地的動物骸骨,頓時如壓頂泰山吞沒了項述與陳星。

  「陳星!陳星!」

  一個聲音響起,肖山來了!

  「肖山!帶他走!」項述一面抵擋敵人攻勢, 一面縱聲喝道。

  「不能走!」陳星匆忙喊道,「沒有心燈你會死的!」

  陳星接連在那黑暗裡強行催動心燈,法力不斷震盪, 在他的體內瘋狂左衝右突, 令他本就受損的心脈再次劇痛,但項述全靠這光芒的守護, 手中重劍方能綻放光輝,抵擋動物活屍的重重衝擊, 陳星若在此刻撤去法力,項述頃刻間就要被怨氣所吞沒!

  「你什麼都知道!」車羅風瘋狂地怒吼道, 「這些年,你什麼都知道!」

  車羅風帶著仇恨,揮出了第一鞭, 在那黑暗的怨氣中, 浮現出了朦朧的掠影。那是項述在帳篷中,站在陳星身前,給他的一掌。

  剎那項述手中光芒萬丈,抵擋住了車羅風的一鞭,浮現出敕勒川下秋日的景色——他們坐在溪流邊, 與周甄一起三人並肩坐著釣魚的一幕。

  「是,」項述說,「我全都知道,你不過因為從我處得不到,才選了周甄。」

  車羅風驀然一怔,項述橫劍抵擋,將車羅風猛地推了出去!

  項述:「那又如何?當我的安答,你還不甘心?車羅風,我說過,此生無論我與誰在一起,定會視你為家人。」

  車羅風瘋狂地嘶喊道:「述律空!你是個騙子!」

  霎時無數次別離,車羅風在湖畔所見,項述策馬離開自己的背影,浮現在那怨氣之中。

  項述也怒吼道:「清醒罷!車羅風!現在的你,已經成了一隻怪物!」

  重劍迸發強光,驅散了那重重迷霧,記憶轟然湧入了車羅風的腦海,在那陽光燦爛的大草原中,項述騎在馬上,回頭望向車羅風,笑著朝他吹口哨的一幕,讓車羅風一時再揮不出鞭去。

  「周甄才是你的所托,」項述說,「我早已告訴過你。」

  「他已經死了……」車羅風咬牙,發出破聲,「你甚至不讓我為他報仇!」

  項述怒吼道:「已經結束了!所有的仇恨,那一刻你也點過頭,承認結束了!」

  車羅風在怨氣裡狂喊道:「你不讓我為他報仇,你甚至不願意替他……述律空!你這個騙子!我要親手殺了你!」

  陳星幾次催動心燈,但那怨氣實在太強了,不停地反過來削弱他的心燈,他只想再靠近一點,猛力拖動那鐵鏈。

  肖山衝到身前,不住用爪子斬那鐵鏈,鐵鏈卻紋絲不動,緊接著,怨雲之中一隻龐然大物射來,陳星馬上抱住肖山,兩人就地打滾,躲開橫掃過來的一尾!

  那是一條巨大的黑蛇死屍,從正在翻滾的黑霧之中朝著他們殺來。

  肖山一聲怒喝,正要上前拚命,卻被陳星戴著鎖鏈的一手驀然抓住衣領,拖到身後,繼而心脈爆發強光,循天池穴經天泉,過曲澤、內宮二穴,聚於掌中,匯於中衝穴,一指朝著黑暗中點去。

  刷然強光若有形實物,如一把利劍破開了黑暗!蛇屍痛吼一聲,翻滾著躲避,那光芒聚而成束,去勢未消,穿透重重迷霧,照向高處的司馬越,司馬越立即朝後一避。

  霎時間肖山看清了司馬越手中所執之物,頓時愣住了。

  陳星一怔,繼而想起卡羅剎山中,陸影所言,那把鹿角杖,說不定即是從鹿王頭上斬下的角!

  陳星不顧一切喝道:「肖山!」

  但業已太遲,肖山掙破了半身武袍,發出一聲裂帛輕響,衝向了高處。

  戰場另一邊,只見肖山飛身躍向高處,眼中充滿了屈辱,所見陸影的雙角竟是在敵人手中,淪為玩物,雙目變得赤紅,嘶吼一聲。

  司馬越乾淨利落地出杖,一杖頂在肖山腰間,將他狠狠揍向地面。

  肖山摔得嘴角溢血,卻頃刻間便爬起身,再撲。

  司馬越橫杖,一杖擊中肖山額頭,將他從近一丈處打了下來。

  肖山再撲,司馬越抽出匕首。

  「肖山——!」陳星看見司馬越出匕的一剎那,頓時感覺到全身血液上湧。

  項述見二人性命危在旦夕,只得棄了車羅風去救。

  失去了心燈之力,在那怨氣之中,動作變得粘滯下來,一呼一吸之間,怨氣彷彿帶著刺骨的寒意,在他的身體中瘋狂衝撞,一股強烈的內疚感籠罩了他。

  車羅風卻不容項述抽身,已和身撲了上來,但就在這一刻,怨氣中再次響起一聲怒吼,另一具活屍從背後衝來,死死抱住了車羅風,兩手扳住他的頭,竟是要將他的腦袋擰下來!

  「由多!」項述喝道。

  車羅風狂叫起來,以骨鞭絞住了由多的身軀,在黑暗中猛地一絞,再狠狠一抽,由多的身體頓時被撕成碎塊,頭顱卻依舊緊緊咬住了車羅風的肩膀,將他的肩胛骨咬得破碎。

  項述找到機會,掄劍橫劈,將車羅風劈得橫飛出去!

  項述終於衝到陳星身前,將他推開,正要直取司馬越時,車羅風卻已解決了由多,在黑霧中現身,一手朝著項述斜斜一擰。

  剎那四周動物屍體盡化作白骨,腐肉在怨氣中飄零,白骨沒入地面,繼而重重組接,化作無數骨刺,從地底驀然穿了出來。

  「當心!」陳星喝道。

  項述身在半空,無處著力,只得以重劍猛地一攔,漫天骨刺於地底穿出,將他牢牢鎖在其中。

  肖山從高處摔下,摔向如刀山一般的骨刺叢中,肩膀、手臂、大腿,頓時被穿在了骨刺上!

  陳星:「……」

  肖山竭力抬起爪子,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眼中現出一絲茫然。

  司馬越的聲音緩緩道:「驅魔師我帶走了,車羅風,餘下的交給你,吾主借予周甄的債,你須得盡數還回來,敕勒川所餘人屍,記得送到幻魔宮中來……」

  肖山:「啊——」

  肖山的喉嚨中發出一陣瀕死的狂吼。

  肖山在那骨刺上尚且不斷掙扎,血液源源不絕地淌下。

  下一刻,四周的怨氣倏然變得更重了,卻聚成一個漩渦,朝著肖山瘋狂捲去。

  陳星已失去理智,狂吼道:「車羅風!」

  車羅風走向被重重骨刺所束的項述,摘下背後的弓,架上一支骨箭,瞄準了籠中的項述。

  「安答……」車羅風喃喃道。

  項述怔怔看著車羅風,但就在最後一刻,車羅風的眼中,彷彿恢復了少許清明,拉弓的手略發起抖,那一箭卻射不出去。一滴淚水,竟是從他的眼裡滑落下來。

  陳星終於崩潰了,爆發出一股不知何處湧出的力量,瞬間掄起那重逾六十斤的、連在鎖鏈上的碎石柱,掄出一道弧。

  「柔然狗!」陳星暴怒之下狂吼道,「該死的是你!」

  這是陳星極少數的情急之下被憤怒所支配的時刻,車羅風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回敬他的除了那聲怒吼,還有狠狠砸向他後腦勺的巨石。

  項述:「……………………」

  車羅風壓根就沒料到陳星竟會在身後偷襲自己,畢竟他離得太遠,武力又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更沒想到陳星居然以連著重岩的鎖鏈作為武器,一招「迴風式」使出了天崩的氣勢,在五步外將車羅風一砸,發出悶響,車羅風被砸得腦漿迸裂,頭顱朝肩膀塌陷下去!

  白骨牢籠瞬間垮塌,項述持劍在手,喝道:「快!」

  漫天怨氣先是變得濃重,繼而「唰」一聲全消失了,陳星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何事,趕緊祭起心燈,只見項述手中重劍爆出強光,抵住車羅風胸膛。

  「安答,」項述哽咽道,「睡罷,睡著以後……就好了……」

  緊接著項述發出一聲痛苦的大喊,抵住踉蹌的車羅風,一式俯衝,重劍頓時刺穿了車羅風腹部,從陳星曾為他縫合的傷口處再次破開他的身體,伴隨著心燈白光於背脊激盪而出。

  車羅風的身軀猶如斷線風箏,帶著刺鼻的腐血朝後直飛而去。

  陳星驀然心中一揪,在心燈的力量下,這一刻他與項述猶如靈魂相連,感覺到一陣巨大的、曠古的悲傷朝他襲來,令他不由得淌下淚水。

  「項述……」陳星哽咽道。

  車羅風不住抽搐,躺在地上,一手抓向天空,凹陷在肩膀處的頭顱上,嘴唇稍動,彷彿想說句什麼,卻無法開口。

  項述緩緩轉過身,與陳星看著躺在地上的肖山,肖山正在地上掙紮著爬起。

  「肖山?」陳星拖著那鐵鏈與石柱,艱難地走向肖山,肖山卻從地上緩慢站起,手握兩把鋼爪,天地間上一刻還在纏繞的、源源不絕的怨氣,竟是被全部吸進了爪中!

  蒼穹一裂已變得通體漆黑,閃爍著寒光,一如被怨氣所煉化的森羅萬象。而肖山也正如當初的馮千鈞一般,雙目化作血紅,渾身被怨氣所纏繞,緊緊盯著高處的司馬越。

  糟了,這是陳星最後的念頭。這小子究竟是怎麼學會用這法寶的?該不會是陸影曾經教過他?

  司馬越左手一抖,現出一面漆黑盾牌:「當真有趣,手中之物竟也是……」

  肖山揮出了第一爪,背後浮現出曠古龍神的黑色幻影,隱約間竟是有龍吟作響。

  項述轉身,以身體壓在了陳星身上,把他按下地去,鐵鏈蕩起,擦過爪氣,在空中無聲無息地斷開。司馬越一句話未完,只見身前山石、大地,連同整片空間如同碎紙般被切開,盾牌被整齊地切割成三截,胸前的黑色堅甲錯位,整個人失去平衡,肩部以上的身軀朝後摔落。

  陰山深處的峰巒滑坡,發出巨響,轟然墜落。

  司馬越:「……神兵。」

  肖山一步上前,揮出了豎著的第二爪,司馬越的頭盔連著頭顱頓時被撕成了碎片,刷然飛散,腳下所站之處崩解,切面整齊如鏡的岩石嘩啦塌了下來!

  背後山巒滑坡的剎那,再次被那第二爪切開,如驚濤駭浪朝著南北兩側滑落,釀成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

  肖山左爪稍抬,右手劃圈,使了一招「蒼狼逐月」,正要沖上前去的一刻。陳星躡手躡腳,從背後成功地接近了肖山。

  「出魔!」陳星在他耳畔怒斥道,繼而使出最後的力量,左手朝肖山雙眼一蒙,右手在他背心處一抵,白光轟然爆發,頓時擊穿了肖山的意識思海。

  蒼穹一裂「當啷」落地,怨氣消散。

  陳星:「……」

  肖山昏迷不醒,一頭栽下,陳星無力側倒在了雪地裡。

  雪崩掩蓋了戰場,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雪飄了起來,地上插著斷裂的巨大鹿角,猶如一座屹立於寂靜天地間的孤獨墓碑。

  「項述……」陳星側頭,望向躺在雪地上、看著天空的項述,「你沒事吧?」

  項述沒有說話,側頭朝他看來,陳星的手動了動,艱難地靠過去些許,項述手指微動,捏了下他的手。

  「肖山?」陳星翻身起來,疲憊地吁了口氣,頭髮凌亂,檢查肖山的傷勢,骨刺刺穿了他的腿部與手臂,幸而他個子小,並未傷及胸膛。

  陳星抓了把雪,敷在肖山臉上擦了擦,肖山醒了,迷茫地睜開雙眼,剛一動便咬牙吃痛,陳星示意他不要亂動,先為他做了簡單包紮。

  肖山指了下遠處鹿角,陳星便將鹿角取來,肖山難過地將它抱在懷裡,只不放手。陳星便摸了摸肖山的頭。

  此時不遠處再次傳來聲響,項述慢慢地站了起來,連場激戰,已令他筋疲力盡,再沒有多餘的力氣了。他的身上多處帶傷,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向雪地盡頭。

  車羅風殘破的軀體上插著項述的重劍,躺在地上,腐血浸濕了一小塊地方。

  項述在車羅風身前跪了下來,左手牽起車羅風的手,扳開他依舊緊攥著弓的手,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肖山看著項述,再看陳星,陳星搖了搖頭,示意這個時候自己不能過去,又做了個「噓」的動作。

  「讓他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陳星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項述不住發抖,把臉埋在車羅風的手上,低聲哽咽,風在那一刻捲了起來,捲著雪花,鋪天蓋地。

  「你去罷。」

  風裡傳來項述發抖的聲音。

  「述律空遵循你我結為安答的誓言,將為你報仇。」

  「結束了,這次是真的結束了,你不會醒來,車羅風,但你會安眠,直到永遠……永遠……」

  「陸影,」肖山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說,「陸影。」

  「你也想為陸影報仇嗎?」陳星稍稍低下頭,朝肖山說。

  肖山沒有回答,望向遠處,兩人在雪裡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項述從峽谷中拖著疲憊的步伐緩慢地走出來,他偉岸的身軀覆滿了霜雪,橫抱著用布袍裹好的,車羅風形狀怪異的屍體,背著與車羅風結義時的信物——那把長弓。

  「走。」項述說。

  身穿黑鎧的司馬瑋站在陰山南面的峰巒高處,遠遠看著三人離去。

  夜,陰山的山洞內。

  三人連日奔波,又經連場鏖戰,都如野人一般,項述在山洞內升起了篝火,肖山已睡熟了。

  「去哪兒?」陳星問。

  「回哈拉和林。」項述從篝火中抬頭,看了陳星一眼,陳星便點了點頭,此間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須得回去從長計議。

  陳星說:「車羅風應該不會再活過來了。」

  「我知道,」項述說,「從他飲下周甄給他的藥,屠殺阿克勒全族時,他就已經死了。」

  陳星想起車羅風在轉化為活屍前的一幕,有點難過地說:「他最開始時,不想喝下那杯酒的。」

  項述已聽過一次陳星的轉述,卻又問道:「那時候他提到我了嗎?」

  「他喊了周甄,」陳星說,「也喊了你,那時我想,他一定很害怕。」

  項述沒回答,望向以布裹著的車羅風屍體,肖山在火堆前翻了個身,不舒服地想撓傷口,陳星趕緊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把包紮的地方撓破了。

  項述出神地說:「周甄死後,全敕勒川都知道,只有我能說服車羅風,不再為他報仇。那天起,我陪了車羅風足有一個月……我知道他想我從今以後,替周甄陪著他,但他沒敢開口,一旦開口,我就走了。」

  陳星說:「你不會走的。」

  項述答道:「我會。」

  他朝篝火中添了少許柴火,低聲道:「周甄給他的,我給不了他,因為我不喜歡他。我只能和他當安答。」

  陳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想,說:「你待他已經很好了。」

  項述卻答道:「不,我對不起他。」

  陳星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項述,但他大致能感覺到,這個時候,他只要聽項述說說話,陪在他的身邊就好了,就像在周甄死時,項述陪著車羅風一般。

  「你也許只是不知道喜歡這件事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項述輕輕地說,「我清楚得很,別把我與拓跋焱相提並論。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也知道我確實不喜歡我的結義弟弟,對我而言,這沒有辦法。」

  說著,項述看了眼陳星。山洞中火光明滅,陳星靠在洞壁上,低頭看從司馬越處回收的猙鼓,已經有兩件法寶了。

  「項述,」陳星低聲說,「對不起。」

  項述似乎有點茫然,奇怪地看著陳星:「對不起什麼?」

  陳星苦笑道:「如果不是我的話,也許你就不會碰上這些。」

  項述現出了生氣的表情,陳星一時有點無措,怔怔看著項述。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項述皺眉,彷彿不認識般地打量陳星,「你將我當成了什麼人?在你心裡,我就是這等愚昧無知之徒?!」

  肖山睡得迷迷糊糊,陳星怕把他吵醒了,忙示意項述小聲點。

  項述嘆了口氣,顯然沒有心情與陳星理論,看了眼肖山,卻又忍不住道:「如果沒有你,情況只會更糟吧。」

  陳星:「嗯。」

  陳星這幾天裡,一直回想著項述說過的幾句話,如果不是他,也許阿克勒王就不會死了,如果不是項述北上,敕勒川也不會遭遇這次突如其來的危難……但該來的,也一定會來。沒有他的話,變故突生,哪怕十六胡中人躲到哈拉和林去,也再守不住這座城。

  「我想為你做點什麼,」陳星依然有點愧疚,說,「有我能做的嗎?」

  他認真地看著項述,本想與他聊聊未來,聊聊屍亥,讓他將悲傷轉移到復仇上來,項述卻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會超度嗎?」

  「超度,」陳星說,「呃,我不會。」

  項述說:「賜車羅風天葬,這世上,你是驅魔師,也是敕勒川的恩人。若你覺得強人所難,也……」

  陳星大致能明白項述的意思,車羅風已經死了,這一切也就結束。帶這具屍體回到哈拉和林,只會以罪人的儀式土葬他,而往昔的阿克勒人也已滅族了。

  項述認為,他是唯一能赦去車羅風罪孽的人,或是承認車羅風的行為並非出自本心,而是入了魔。

  「你把他天葬吧,」陳星最後說,「歸去用什麼方式都行,人死了就是死了。」

  「謝謝,」項述也認真地說,「這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

  項述躬身,抱起車羅風的屍體,出了山洞。陳星想說現在嗎?但帶回敕勒川去,也是徒增枝節,便來到洞口處,夜空已濛濛亮,山頂恰好就有一座天葬台。

  「接下來……」項述想了想,朝陳星道。

  陳星:「項述,我還是不跟你回哈拉和林了。」

  又一年過去,陳星的時間已越來越少,他得走了,不能再在敕勒川耗時間。

  項述沉默片刻,而後道:「待我下來再說。」

  項述上了山巔,陳星沒有跟上去,給肖山蓋上袍子,站在山腰上,遠望高處飛翔的禿鷲。

  曙光初現,他聽見項述在山頂唱起了鐵勒人的哀歌,若有若無地傳來,群鷲接二連三,飛向天葬台前。哀歌停了,禿鷲越來越多。

  陳星靜靜地站著,忽然背後傳來腳步聲,下一刻,一隻戴著鐵手套的手驀然摀住了他的嘴,陳星馬上掙扎,睜大雙眼,卻被另一隻手一蒙,眼前漆黑一片,拖進了黑暗之中。

 

 

46 求救歲星!救命啊——

  「唔!唔!」

  馬匹顛簸, 陳星被反綁雙手, 攔腰捆在馬背上, 鎧甲聲響,司馬瑋一身黑鎧,帶著他一路衝出了陰山, 沿著長城外的商道輾轉向東。

  司馬瑋劫持了他,轉眼間已策馬衝出數百里,中途還經過了敕勒川, 卻沒有依循入川之路南下進長城, 而是一路往東。

  中午,司馬瑋將陳星扔在地上, 鬆綁,再扔給他麵餅肉乾, 隨手一指不遠處的溪流。

  陳星:「……」

  「項述會來救我的。」陳星狼吞虎嚥,撕了少許肉乾嚥下, 只因他實在餓得不行了,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抵抗也沒用, 儘量想辦法拖慢司馬瑋的速度。

  司馬瑋趕路時無論陳星說什麼, 只不接話,這時候方沉聲道:「他不會,他只會以為你自己走了。」

  這話驀然擊中了陳星的心病,糟了,如果項述真的這麼覺得呢?畢竟上山前, 他剛說過要離開的話。

  很有可能!先前他也是一聲不響,就這麼離開了。這與項述親眼看著他被劫持不同,肖山在睡覺,沒有人會告訴項述,他陳星是被抓走的。這段時日裡,陳星也始終認為,項述有他身為大單于的職責,言談之中也一再流露出分道揚鑣的想法。

  設若項述以為陳星不想告別,就這麼靜悄悄地走了,自己也回往哈拉和林去,就再也沒有人來救他了,必須自己想辦法脫困!

  樹上停著幾隻烏鴉,陳星試著幾次催動心燈,沒有感覺到項述,也許是距離太遠,也許是……他只得接受了這個無奈的現實,項述沒有來救他。

  陳星只能計畫自己反抗了,半路上不住盤算,得怎麼趁這廝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掉,奈何司馬瑋不吃也不睡,每次停下小憩,都是為了照顧陳星,待他休息完畢便復又上路,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機會。

  陳星不住朝他套話,司馬瑋卻守口如瓶,始終不答,就這麼快馬加鞭,連著趕了六天的路。

  司馬瑋:「起來,上路。」

  陳星:「你到底想帶我去哪兒?!」

  司馬瑋不答,陳星又說:「我要睡會兒,騎馬都快騎成羅圈腿了,腳好疼。」

  司馬瑋只得讓他留在原地,自己起身,前去察看周圍動向。

  陳星看見司馬瑋出了樹林,看看四周,於是一個轉身,拔腿就跑。

  「啞!啞!」烏鴉驀然拍打翅膀,被驚動後飛了起來,陳星則一頭衝進了樹林中,與司馬瑋展開了一場追逐戰,不到一炷香時分,就在山洞裡被抓住了。接著等待他的,又是捆成粽子,扔在馬背上,繼續朝東走。

  足足趕路將近十天,司馬瑋始終沿著長城前行,每一次停下時,臨時宿營地處都有烏鴉,陳星在馬背上掙扎道:「你就不能帶我去有人的地方嗎?」

  司馬瑋載著陳星,始終不在長城附近進關,最後離開長城,再度北上,進入了幽州地界,沿途陳星好幾次遠遠地望見秦軍,司馬瑋的藏匿技巧極其高超,繞過軍隊,再次轉向東南。

  及至陳星看見了「涿郡」的地碑,再往東南走,就是高句麗的地盤了,離開中原後,司馬瑋對陳星的看守也終於再次鬆懈下來。

  「我真的不跑了!」陳星說,「這都快到新羅了,跑了也找不著路回去,快把我鬆綁,司馬瑋!」

  司馬瑋答道:「事不過三。」

  陳星如願以償,得以鬆綁,兩人來到高句麗的大城平壤,此處所居住的,大多是扶餘人,說鮮卑語,大部分人都能聽懂。司馬瑋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身常服換上,將鎧甲收進了隨身的包袱中,戴了一頂斗笠,遮擋住了半張臉面。

  扶餘人見兩名旅行者走過,便好奇地看著他們,有人朝他們好奇詢問,陳星便以鮮卑語作答。

  「來做什麼的?」扶餘人說,「你們是從晉國來的?」

  司馬瑋朝陳星問:「他們說什麼?」

  陳星知道司馬瑋聽不懂,這下可以隨便拿捏他了。

  「他們問咱們去哪兒。」陳星說。

  司馬瑋道:「問他們哪裡有船。」

  陳星於是用鮮卑語朝城中的人說:「我被這個人綁架了!從敕勒川抓到這兒來的!」

  城中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不少人圍了過來,各個身穿文士袍,戴著斗笠,作儒生打扮。

  自打高句麗小獸林王當政後,便在平壤設立太學,培養讀書人,自漢至曹魏至晉,中原儒家學說一直被眾多臣屬國仰慕,各族俱以習漢文、讀漢書為榮。這伙讀書人剛從太學下課,本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情,紛紛攔住了兩人去路,端詳司馬瑋與陳星這奇怪的組合。

  一名儒生問:「怎麼救你?能幫上你的忙麼?」

  司馬瑋:「說什麼?」

  陳星朝他們擺擺手,司馬瑋比起其他魃王,態度雖然要溫和不少,但陳星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忽然發狂,萬一在城市裡大開殺戒,只會害了無辜百姓的性命,當即也不呼救,解釋道:「這傢伙喪心病狂,一路上殺了好多人,大夥兒別輕舉妄動。」

  司馬瑋:「?」

  眾人問:「那怎麼辦?」

  陳星說著又朝司馬瑋道:「他們說,這幾天船不開,讓咱們在城裡歇下,得等過幾天再說。」

  司馬瑋觀察眾人表情,朝陳星道:「你莫要騙我。」

  陳星:「我沒有騙你!」

  司馬瑋:「方才他們就說了四個字,將話翻過來怎麼成了這麼一大串?」

  陳星:「鮮卑語就是這樣的啊!你不認識鮮卑人嗎?嫌我囉嗦,你自己來說,我不管了。」

  司馬瑋:「到碼頭去找船。」

  陳星:「等等等……」

  陳星想了想,朝眾人心平氣和,笑著拱手:「各位哥哥,請大家幫我通知城中衛隊,我先騙他到客棧裡暫時歇腳,如果碰到有人打聽,就告訴他們。」

  司馬瑋:「你又在說什麼?」

  陳星:「我問他們船什麼時候才能開。」

  司馬瑋:「你的語氣分明是在陳述,不是問句。」

  陳星用鮮卑話問:「城中的客棧在哪裡?」

  有人指指遠處的方向,陳星示意司馬瑋,喏,你看在問了。

  一名書生說:「我這就去朝王的衛隊稟告詳細經過,你千萬當心。」

  陳星忙點頭。

  司馬瑋:「?」

  陳星:「他們說,至少得等三五天,走罷。」

  於是陳星在眾人目光中,反客為主,領著司馬瑋走了,兩人穿過市集,陳星心中竊喜,知道現在司馬瑋一定充滿了疑惑,得怎麼找個由頭,將他的思路暫時岔開去,於是指著市集上的貨物,說:「你要買點胭脂嗎?」

  司馬瑋:「???」

  陳星說:「他們看樣子有點懷疑你了,因為你的臉是藍色的。」

  司馬瑋:「……」

  「涂點胭脂,」陳星說,「遮蓋一下,有錢麼?拿點錢來花花。」同時心想待會兒若有什麼衛隊來救他,自己也好撇清關係,反正到時只要說圍觀群眾覺得司馬瑋臉色不對才報官就好了。

  司馬瑋卻沒想到要花錢,身無分文,陳星出了個主意:「你的鎧甲可以拿去當掉一點,我看那頭盔就值不少錢。」

  司馬瑋:「你要當我的鎧甲?」

  陳星:「不然呢?坐船不用錢嗎?還得吃飯買衣服呢,你不吃,我可是要吃的。」

  於是司馬瑋被陳星忽悠得把頭盔拿去當了一筆錢,兩人順利住店,離開當鋪時,陳星忽又見幾隻烏鴉從當鋪門口飛走了,總覺得這幾隻烏鴉,怎麼好像路上見過的?

  不過天下烏鴉一般黑,都長得差不多,也許是看走眼了。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暴雷聲響,瓢潑大雨突如其來,沿街百姓疾走閃避。

  進了客棧內,陳星也不管司馬瑋,吩咐小二準備熱水先洗澡,換了身衣服後總算舒服多了。

  「我給你遮掩遮掩吧。」陳星打量司馬瑋,開始給他塗脂抹粉,遮下死人臉色。

  司馬瑋關上了房內四面窗戶,陳星調了點粉,正要靠近他時,司馬瑋卻忽然抓住了陳星的手腕。

  「驅魔師,救我。」司馬瑋極低聲說。

  陳星:「!!!」

  陳星聽到這話時,險些就打翻了粉碟,忽然察覺到了什麼,抬頭望向房上大梁,隱約聽見雨水打在瓦片上的聲音。

  「屍亥派出寒鴉,一路上監視著我們,」司馬瑋小聲道,「我必須得將你帶到幻魔宮去,不得已而為之。」

  陳星:「你……你……司馬瑋?」

  司馬瑋又道:「長話短說,你能用心燈斷去屍亥對我的控制麼?」

  陳星喃喃道:「我不知道,你生前是大晉的楚王司馬瑋,對不?等等,你已經死了近百年,為什麼還沒進天脈輪迴?」

  又一聲響雷炸開,窗縫外透入少許白光。

  司馬瑋站起身,在房內踱步,聲音裡透出些許迷茫。

  「我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司馬瑋自言自語道,「只記得一些生前的片段,什麼人的記憶都有,最多的,就是司馬瑋的,可我……我……我只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陳星說,「八王還復活了幾個?」

  長安城中所見的司馬倫,北方的司馬越,算上司馬瑋,這是陳星所見的第三名魃王了。

  「六名。」司馬瑋說,「屍亥想抓住你,用怨氣煉化你身上的法寶心燈,作為萬靈陣的陣眼,為魔神獻祭。」

  陳星馬上道:「萬靈陣又是什麼?」

  「萬靈陣有七個,」司馬瑋說,「我從他們的交談中,約略聽到了一二,俱以法寶吸收怨氣驅動,七陣同啟之時,魔神便將復生。他將我們八王喚醒,為的就是給他守陣。」

  陳星剎那靜了下來,司馬瑋又說:「陰陽鑑、猙鼓,都是屍亥的佈置,已經有兩件落在你的手裡了,至於萬靈陣,我只知道,有一個在長安。」

  陳星馬上道:「其他的法寶呢?」

  司馬瑋搖了搖頭,顯然許多內情,就連他也不知道了。

  陳星又問:「屍亥躲在什麼地方?」

  司馬瑋又緩緩搖頭,陳星說:「我能為你做什麼?」

  司馬瑋:「你能殺了他不?只要你殺掉了他,便能解放我。」

  陳星連屍亥是什麼妖怪都不知道,更未查清這傢伙的藏身之處,談何容易?

  「屍亥讓你帶我回中原,就沒有約好接頭的地方嗎?」陳星又問。

  司馬瑋抬頭看了房頂一眼,答道:「寒鴉會時刻監視我的動向,進入中原後,他自然會派人來找咱們。」

  陳星抬手,示意司馬瑋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萬靈陣、屍亥、魔神……法寶,司馬瑋又說:「如今距離屍亥甚遠,他對我的控制已被距離削弱,你得想辦法放了我。」

  「然後呢?」陳星說,「放了你之後,你要做什麼?」

  司馬瑋喃喃道:「我不知道,總之,我不想被他再這麼奴役下去。」

  陳星說:「我……我可以勉強試試,就怕辦不到,沒有天地靈氣的支撐,心燈的力量終究有限。」

  司馬瑋所言,簡直擊穿了陳星的認知,一剎那陳星全明白了,緊接著,他又聽見了房頂的烏鴉叫喊。

  「他起疑了。」司馬瑋起身,去將窗戶拉開,鋪天蓋地的暴雨打濕了窗檯,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雨越下越大,天地間全是白花花的水簾,陳星想到窗檯前去看一眼,司馬瑋卻在避光處做了個手勢,烏鴉就停在瓦沿下,注視著他們。

  「放了我。」陳星朝司馬瑋做了個口型。

  司馬瑋沒有回答,朝陳星投來一瞥,他雙目渾濁,陳星一時無法判斷他在想什麼,而在那雨聲中,似乎傳來了輕微的兵器聲響。

  他閉上雙眼,思考著這一切的聯繫,忽然心燈在那黑暗裡一閃。

  司馬瑋安靜地看著陳星,陳星心中生出一個念頭,要麼趁現在?他尚未嘗試過,以心燈的力量注入魃王甚至活屍的身軀,是否只要這麼做,就能驅散他們體內的怨氣?驅散以後,是強行斷去屍亥對他們的控制與感應,還是會將他們的軀殼燒成灰燼?

  陳星手中現出一團溫潤光華,稍稍抬起,司馬瑋馬上轉身,面朝陳星,抬起手,按在武器上,彷彿下意識地恐懼著這團光,卻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朝陳星出劍。

  陳星深呼吸,而就在這時——

  一聲巨響,項述連人帶劍,從隔壁撞破了磚牆,狠狠撞了進來!

  「低頭!」項述喝道,「心燈!」

  房外寒鴉瘋狂嘶喊,司馬瑋出劍!

  陳星收了心燈,低頭剎那,項述一劍從陳星背上掠了過去,疾取司馬瑋,司馬瑋未曾穿甲,當即被一劍撞在胸膛上,胸口凹陷發出悶響,被擊出窗檯,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繼而一聲響,撞破了客棧外民房的屋頂,稀里嘩啦地垮下!

  陳星抬頭,與項述對視,只見項述一身獵裝,猶如野人一般,全身濕透,雙目通紅,顯然不眠不休,追了他們已有近十天,項述也不到窗檯前查看,左手將陳星一抱,退後,一腳在榻上猛蹬,撞破屋頂,飛身出去!

  雨水嘩然落下,猶如天空中開了個洞,陳星被淋了個濕透,被項述一拖,腳下打滑,寒鴉紛紛展翅飛來,卻在這瓢潑大雨之中行動遲緩。四周機弩聲響,儘是高句麗派來的武士,紛紛掩護項述與陳星離開。

  「你什麼時候來的!」陳星喝道。

  「剛到!」項述大聲答道,陳星一回頭,只見一道灰影唰地從墜地之處飛出,抖開長刀,司馬瑋一身灰袍,氣浪所到之地,瓦片被紛紛掀翻,在空中飛旋。

  項述抱著陳星一側身,兩人從瓦沿上滑了下來!沿途箭如雨下,剎那鋪天蓋地,封住了司馬瑋去路。

  「當心烏鴉……」

  「能跑麼?!」項述喝道。

  陳星:「可以!可以!」

  兩人淋得渾身濕透,陳星滿心歡喜,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抓住項述手的一刻,他的所有擔憂盡數煙消雲散,在雨中跟著他快步奔跑。

  項述回身,望向司馬瑋追來的方向,尋常弓箭手根本擋不住,得將他引到人少的地方去。

  「跑不動了!」陳星要跑斷氣了,喊道,「還是抱著我跑吧!」

  項述:「……」

  司馬瑋一聲大喝,雙手握劍,從高處猛地一滑,抄近路於巷頂滑了下來,頃刻間又有高句麗武士衝來,攔住巷口,喝道:「你們快走!」

  陳星心中不禁生出感動,項述已救到人,不再戀戰,拖著陳星衝出了小巷,面前卻出現了大批騎兵,陳星一驚以為又有敵人之時,為首身穿鎧甲之人卻一指左近,示意跑這個方向,繼而騎兵齊齊亮武器,預備在巷內展開衝鋒。

  「你怎麼知道我是被抓的,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我要被你氣死了!」項述把臉上的水一抹,朝著陳星怒吼道。

  暴雷轟然響起,那句話陳星壓根沒聽見,笑著朝項述問:「什麼?你說什麼?」

  項述:「嗓子疼!不想理你!」

  兩人衝過長街,迎面暴雨傾盆,忽然一空,現出方圓數里的平整碼頭。一艘船正起錨,展開風帆,離開碼頭,於暴雨中嘗試著強行出海。

  項述回頭看,陳星又問:「剛那人是誰?你認識?」

  「高句麗王。」項述隨口答道,將劍一背,把陳星打橫一抱——

  司馬瑋拖著濕透的外袍,在碼頭外的巷內幾下縱越,如同水彈一般,拖著燦爛的水花,每一下踏上磚牆,便將磚牆踩得轟然破碎紛飛,幾次加速,帶起一股勁風,掄起長劍,朝著項述與陳星飛射而來。

  項述幾下助跑,抱著陳星,恰恰好在這空當踏上碼頭上的木箱,將木箱踩得破碎,飛身一躍,朝著三丈開外的海船飛去!

  項述與陳星剛一離地,司馬瑋已挾驚天之力,合身斬下,身後氣勁爆發,轟然擊地,將地磚斬得粉碎!而陳星就在這震驚之中,被項述帶著,從碼頭上飛起,飛向海面上的大船!

  司馬瑋一擊不得手,項述與陳星一個翻身,摔在甲板上,滑出近一丈遠,大船上船工嘩然退開,紛紛驚愕地看著兩人。

  陳星摔得眼冒金星,艱難起身,項述拄著劍,勉強坐起直喘氣,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司馬瑋躍上碼頭前最高的房頂處,眼望兩人乘船離開。

  陳星:「呼……呼……」

  項述緩慢起身,陳星在甲板上打滑,來到船舷前,心情十分複雜,看著司馬瑋。

  「他終於不追了。」陳星喘息道。

  只見高句麗武士已重重圍住了那房屋,司馬瑋傲然屹立,站在屋頂上,左手將劍柄一鎖,右腕一橫,身周頓時風起雲湧,一股怨氣衝天而起!

  項述:「……」

  此刻這艘大船距離司馬瑋已有近五十步之遠,船上船工紛紛調轉強弩,指向遠處,司馬瑋卻不為所動,只見劍上那怨氣聚集為一道半月形的黑弧,正隨著他掄劍劃圈,聚集出極強的恐怖力量,只待一揮而下,便要呼嘯而來,將這大船斬成兩半!

  天地間再次劃過一道閃電,將碼頭內外所有人恐懼的表情照得雪亮!

  項述立起劍,沉聲道:「把你所有的法力都給我。」

  「不不不!」陳星馬上道,「要死了!別這麼玩!這船會碎的!」

  只要司馬瑋一出劍,項述能不能抵住不說,這船不被打碎也要被海浪掀翻!陳星情急之下喊道:「別亂來啊!什麼都好,歲星!救命啊——」

  司馬瑋舉起長劍,就在那崩天一劍將出的頃刻,天際電光一閃。

  轟隆!暴雷震響,一道閃電從天際筆直落下,被站在高處的司馬瑋長劍引了去,剎那將整座房子劈得粉碎,司馬瑋頓時被閃電打得渾身漆黑,朝後摔去,聚集起來的怨氣平地炸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星喃喃道:「啊,來得真是時候,太好了,讓你別亂來不聽,被雷劈了吧。」

  繼而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從船舷上滑了下來,坐在甲板上。

 

 

47 邀請我想要的,只是這場酒宴,永遠不要散場

  半個時辰後, 項述與陳星就像兩個從水裡撈起來的人, 船長指手畫腳, 說了一大堆,陳星只得連連點頭,項述則坐在船長室一旁的地上, 靠在木牆前,閉著眼聽。

  這是高句麗南下前往江南通商的海船,沿途先抵上虞, 再一路北上, 經建康,過膠州, 繞一圈再回平壤,去時載滿參、皮貨等物, 回來時則將南方的茶、絲、瓷器帶到平壤。船長是個漢人,活了這麼大歲數, 頭一次見司馬瑋這等怪物,問了半天,陳星東拉西扯地給他說了幾句民間傳說, 只道自己是驅魔師, 項述是他的護法,兩人結伴,到處為人收妖,在白頭山裡碰到這妖怪,被追了一路云云, 所幸最後自己在危急時刻感動上蒼,召喚出了一道天降神雷……

  「省點力氣吧,」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不耐煩地說,「你累不累?!」

  陳星一邊說,又一邊掏出自己先前拿司馬瑋的頭盔當掉以後的錢,付給船長:「大概就是這樣了,這點船資,聊表心意,請讓我們搭乘您的船……」

  「為民除害,不收不收!不能收!」船長忙退讓,說,「如果不嫌棄,就在船上暫住幾天。」

  出海之人最怕風浪與傳說中的妖怪,有能召喚神雷的驅魔師在,這趟旅途想來定將一帆風順,船長高興都來不及,趕緊安排出乾淨房間,給兩人歇下。

  船上載了不少貨物,還載了幾名南下求學的平壤書生,船長力所能及地給了項述與陳星一個最好的帶窗房,房內唯獨一張床。

  陳星已經非常滿意了。

  船長又解釋,這是今年的第一趟南下航運,對船長而言意義非同小可,哪怕頂著暴雨也要開船。今日風浪較大,待出得海面,離開暴雨區就好了,更讓人準備了火爐,給兩人烤火。

  陳星淋了這半天雨,連外袍帶貼身裡衣全濕透了,進艙內不禁打了個噴嚏。

  陳星朝項述期待地問:「你怎麼就知道我被抓了?」

  項述隨口道:「不知道你被抓。」

  陳星:「那你怎麼……」

  項述:「以為你又自己跑了,追上來揍你!」

  陳星:「……」

  項述架上門閂,鎖了門,已開始脫衣服,示意陳星。

  「脫啊,」項述不認識般地看著陳星,「站著做什麼?」

  陳星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脫了衣服扔給項述,自己跳到榻上,一身赤條條的,拿被子蓋著。項述也不避他,脫了個全裸,以布巾在腰間一圍,將衣服捲了,放在籃裡,推門出去擱門口,裡頭放了點錢,吩咐船上雜役拿去漿洗,明日烤乾後送來。

  於是兩人這下衣服全沒了,只得在房中終日坦誠相對。

  「項述?」陳星又問。

  項述在隔間裡洗過澡,示意陳星去洗,隔間裡,陳星一聲歡呼:「居然還有熱水太好了!」

  陳星出來時,發現房中又送了熱食過來,魚、蝦燉作一碗並少許醬肉,更有一壺熱酒,顯然是船長吩咐令小灶開伙送來,項述襠前搭著布巾,就這麼坐著開始自斟自飲。

  酒飽飯足後,陳星總算舒服了點,縮到床上靠裡處,不知為何,心臟竟怦怦地跳了起來。這不是他第一次與項述坦誠相對,也不是第一次與項述睡一張床,卻不知為何,這次總有點不好意思。

  項述看了眼陳星,似乎也有點遲疑。

  「睡麼?」陳星又朝裡頭讓了讓,說,「歇會兒罷。」

  從高句麗坐船下江南,抵達上虞,哪怕順風順水,也須得半月,這一路上他與項述只能住在一個房間裡,不對……先前他們待在敕勒川時,每天同吃同住,也沒什麼問題啊?因為要睡一張床嗎?

  不知為何,房中的氣氛忽然就變得旖旎起來。

  項述於是揭了布巾,就這麼上了床去,與陳星蓋著被子,睡在一起。

  陳星不小心碰到項述灼熱的肌膚,兩人稍蹭了下,陳星竟是心臟狂跳,下意識地稍稍分開些,項述彷彿也察覺到了這不自然,儘量互相不碰到,慢慢地躺了下來。

  風浪之中,船稍稍搖晃,這床十分狹小,項述在被子下一腳踏著床欄,固定住自己,免得把陳星擠得貼到牆上去,陳星則努力地靠著牆壁。

  「我……」陳星想找點話來說,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並欲蓋彌彰地換了個姿勢,怕被項述發現自己身體的反應,此情此景,被中灼熱的體溫,方才短短片刻,彼此身軀毫無隔閡的觸感,頓時讓陳星不禁浮想聯翩。

  項述的聲音裡明顯地帶著不自在:「什麼?」

  「你累了吧。」陳星側頭,看了眼項述。

  「還行。」項述睜眼,看著天花板出神。

  船在風雨裡輕輕晃蕩,窗板關上後並不嚴實,朝船艙裡漏著寒風,初春時節,浮冰初融,天氣還十分寒冷,陳星縮在被子裡稍稍地打顫。

  「你什麼時候回去?」陳星想起來了,他們重逢後,一切彷彿如此的理所當然,甚至忘了問項述,哈拉和林與敕勒川怎麼辦。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心想又是我害的,讓你千里奔馳到這兒來救我,船一下南方,你又不知道得什麼時候才回去了。

  「你朝族人們……說了嗎?」陳星問。

  「什麼?」項述只是淡淡答道。

  「來救我的事。」

  「沒有。」項述隨口道。

  「肖山呢?」陳星又問。

  「送回去了,」項述說,「匈奴人管不管得住他,我就不知道了。」

  陳星:「那,你和我一起回南方去?」

  項述稍側身,換了個姿勢,答道:「看情況。」

  陳星沉默片刻,又說:「剛才在船長面前,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別在意。」

  項述:「?」

  項述莫名其妙地看了陳星一眼,明白到陳星的意思是,在沒有徵求他意見的前提下,便朝旁人介紹他的身份是「護法」,恐怕他又生氣。

  「謝謝你。」陳星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但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了。」

  「為什麼?」項述反問道,「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陳星忙解釋道:「你是大單于啊,你有你的責任,回去也是無可厚非……項述,我想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項述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看著陳星,陳星鼓起勇氣,終於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哪怕項述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但這一次,也許他們較之從前,已變得更熟悉彼此,對項述來說,他們也有共同的目標,所以……

  「……我保證,時間不會太長,」陳星忐忑道,「你可以,像這樣陪我一段日子麼?我也不說護法之類的話,但我知道,光靠我自己,也許實在沒有辦法……」

  「從我小時候起,」項述忽然別過頭,不再看陳星,慢慢地說道,「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將會成為十六胡的大單于。」

  陳星:「?」

  陳星怔怔地看著項述,他的鼻樑、嘴唇,側臉輪廓相當完美精緻,卻沒有半分脂粉感,反而有種清秀的男性陽剛氣概。

  項述的眉毛稍稍擰了起來,又說:「父親去世後,我也順理成章地,肩負起了大單于的責任,族人的事即是我的事,族人的危難,就是我的危難。」

  陳星說:「對,所以我想,你總得回去,哪怕你願意,我也不能霸佔……」

  「後來有一天,」項述又說,「你來找我了,告訴我,你需要一名護法,而我就是那個護法,於是這責任,就從敕勒川,擴展到了整個天下。」

  陳星無奈道:「我也不想,只是……」

  項述:「但在這個過程中,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做什麼。」

  陳星:「……」

  「從來沒有。」項述認真地說,「他們不會問我,述律空,你願意成為大單于嗎?你也沒有問我,願意當你的護法嗎?」

  說著,項述又擰著眉,側頭望向陳星,彷彿想從陳星的表情中,讀出答案來。

  他的眉頭稍舒展開來,朝著陳星輕輕一揚。

  陳星:「我懂了,項述。」說到這裡,陳星忽然笑了起來,說:「原來是這樣啊,你覺得我不尊重你,是我的錯,當時……我確實沒想過這麼多。」

  項述:「我與你不一樣,你想成為驅魔師……」

  「當然不了,」這次輪到陳星打斷了他,答道,「如果有的選,我想,我也不會這麼心甘情願吧,我承認一開始我就沒想到尊重你的意願,但我要解釋清楚,我也一樣,許多事我是不得不去做。」

  「那麼你為什麼要當驅魔師?」項述有點不解地問,「你就沒有自己嗎?」

  「有啊,我也想當自己,我也常常問,為什麼是我?」陳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嘗試操控陰陽鑑時,心裡的那個聲音。

  「可是我爹生前常說,世間哪有這麼多人,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生之中,能以自己意願而活的人,是幸福的。更多的人,都只是順應天命在過,責任加諸於肩上,固然很不公平,但換個方式想想,這又何嘗不是老天爺給我們每個人的期望呢?」

  「期望?」項述不以為然道,「逆來順受罷了。」

  陳星懂了為什麼項述最開始就拒絕了當護法的提議,釋然道:「這麼說來,不過是對所謂『天意』的逆來順受罷了。」

  船在浪裡搖晃著,雨彷彿停了,唯有海浪一波接一波的聲音,陳星與項述並肩躺著,安安靜靜的,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那你想做什麼呢?」陳星就像重新認識了項述,到得如今,他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的對話很寧靜,那是內心深處的寧靜,摒棄了外界的一切,平等地看著彼此,去瞭解對方最真誠的那一面。

  「有時候,」項述說,「我想讓我娘活過來,讓我爹活過來,依舊像從前一樣,在塞外生活。」

  陳星忍不住看了眼項述,項述卻閉上了雙眼。

  「可事與願違,他們都死了,」項述喃喃道,「安答也死了,大家都走了……就像一場暮秋節的酒宴,大夥兒喝完酒,就各自告別,去往各自該去的地方。而我想要的,說起來很簡單,卻也很難……」

  「……我想要的,只是這場酒宴,永遠不要散場。」

  項述出神了一會兒,想起自己與留在哈拉和林的族人告別的那天,但他沒有告訴陳星更多的細節。

  這場對話彷彿毫無意義,對陳星來說,卻又似乎開啟了他時日不多的另一段餘生。就像離開了風雨的船,終於馳上了風平浪靜的海面。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陳星輕輕地隨著船的搖晃,唱著。

  「你呢?」項述問。

  陳星遲疑道:「也許……我想去見識神州大地吧。去那些在書裡讀到過,卻沒有機會去的地方。」說著,陳星想像中的未來,彷彿變得清晰起來:「到得走遍了山河湖海以後,再去江南,找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住下,種滿院子的紫藤花,花開的時候……」

  陳星帶著傷感笑了笑,說:「就可以在花架子下讀書了,你喜歡嗎?有機會的話,歡迎你到我家裡來玩,住著不走也沒關係的,有機會的話,嗯,只要有機會。」

  陳星抬起手,手中發出心燈的微光,在被中輕輕按在了項述赤裸的胸膛前,那一刻,心燈的力量頓時與項述堅定、有力的心跳相應和,從被內透出明亮的光來。

  陳星說:「我想重新請求你,項述。」

  項述依舊這麼看著陳星。

  「在未來即將到來之前,」陳星說,「可以陪我一段時間嗎?無論如何,我需要你,我現在知道了,你不願意被責任所支配。所以,我只想問,如果交給你自己重新選擇,你能不能……」

  「我考慮下。」項述答道。

  陳星笑了起來,知道項述這麼說,意思是答應了。

  風雨退去,大船馳在海面上,一輪明月照耀四方,風起,扯滿了帆,令船朝著銀白色的大海馳去。

  陳星在那靜謐裡輕輕地說:「有時我覺得,所謂『責任』,也是有人需要你。神州啊,大地啊,蒼生啊,萬物啊……這種需要往往不會有回報,可我們總是心甘情願地去實現這些期望,就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樣,這種感覺,不是很好嗎?」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蜷在被裡,過了很久,他覺得項述應該已經睡著了。

  「冷嗎?」項述問。

  「不冷。」

  陳星那邊的被縟稍微潮濕,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一直在打顫。

  項述說:「靠過來點罷。」

  陳星便朝項述那邊靠了靠,頓時就暖和起來了,旋即風浪襲來,大船在浪裡輕微地傾了下,項述收腳,抱住了被推進自己懷裡的陳星。

  陳星整個人靠在了項述懷中,頓時呼吸急促,身下稍稍避開,免得兩人尷尬。

  海浪一波接一波,把他不停地反覆推向項述,陳星想穩住身體,抬起手,卻無處可放,半晌後,索性搭在項述肩上,抱住他的脖頸,兩人貼在一起。

  「知道了。」項述最後說。

  陳星沒有聽見這句話,他很快就睡著了,項述的身體相當暖和,令他不由自主只想朝他身上貼,卻感覺到項述總是不安分地在動,似乎被他折騰得煩躁,時睡時醒的,到得後來也顧不得了,索性放開了不少,與陳星互相抱著。

  翌日清晨,陳星醒來時,只見枕畔疊好了自己的衣服,身上蓋了新的被子。

  陳星:「???」

  陳星很確定被子換過了一次,今天這床與昨天那床明顯不一樣了。

  「項述?」陳星道,「項述呢?人呢?」

  清晨用過早飯,陳星在甲板上找到了項述,項述換上了衣服,正與船長坐著喝茶,海風吹來,陽光萬丈。

  「被子怎麼……」

  「不知道!」項述不耐煩道。

  「哇!」陳星站在桅杆前,朝向茫茫大海。項述朝船長點了點頭,便與陳星回船艙裡去,扔給陳星一個包袱,讓他自己看。

  裡頭是項述從哈拉和林帶回來的兩件法寶,陰陽鑑與猙鼓,以及阿克勒王曾經送來的醫資——四枚璽戒。陳星睹物思人,不免有點難過,檢查一番後,小心地把它收了起來。而後再看項述匆忙之間整理出來的包袱,內有一桿羌笛、一個狹長的未上鎖的匣子,打開匣子,裡頭是卷在一起的兩張羊皮卷,外頭以羊毛繩拴著,紙已有好些年頭了,泛著淡淡的紫色。

  這就是苻堅唸唸不忘的大單于紫卷嗎?陳星想起那個「紫卷金授」的說法,可看來看去,又覺不像,這不是歃過血的羊皮。但他按捺住好奇心,沒有亂翻項述的東西,將匣子關好放回去,剛關上,項述就回來了。

  「到上虞以後呢?」項述問。

  陳星說:「從上虞去建康,找我師父的朋友。你還記得張留手書中的另外兩張圖麼?」

  項述朝陳星出示,在敕勒川時,他已經將三張圖都約略復原了。

  南方能人眾多,衣冠南渡後,保留了大量的古籍,且許多驅魔師世家雖在萬法歸寂後棄了本行,或讀書或從農,卻依舊知道少許過往之事。陳星須得先前去朝謝安示警,並召集曾經的驅魔師們商量對策,尋找定海珠下落。

  「你在寫什麼?」項述見陳星這幾天裡,總在船艙中寫信。

  陳星說:「寫拜帖,著人送去驛站,呈往建康,當年我爹有不少學生,都是師兄輩的,衣冠南渡後,陸陸續續投晉,說不定能暫時投奔他們,在城中也好有個去處。」

  項述隨口道:「嗯,忘了,你爹是大儒,回到南方,你自然也是名門望族的後代。」

  陳星聽出嘲諷之味,反唇相譏道:「哪裡哪裡,比起大單于,我這算得上什麼排場?否則呢?身上的錢都花完了,下船以後吃西北風嗎?」

  項述說:「想必還有幾位宇文辛在建康等著。」

  「你……」陳星很想摔筆。

  陳星本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被項述這麼一來,完全不想寫了。但最後還是勉勉強強,寫清自己行程,並封了帖,付了最後一點錢,讓人送上岸,帶往建康城吏部。按理說信若收到了,總該有驛員,但沿途也無人來接,心道人心易變,只得認命,待到了建康後再想辦法弄點盤纏吧。

  大船一路南行,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春日晴朗,到得江南一帶人就愈發懶怠,陳星每天只在船艙中睡覺,翻來翻去的,項述有時則在甲板上與船長下棋,有時趁著下船時買了書捲來,在船上讀書打發時間。

  近十日後,那船順風順水,馳入長江,沿著運河前往建康,又半天后的上午,提前抵達了建康城,陳星還在睡覺,外頭忽傳來隱隱約約的樂聲,接著是船工的呼喊。

  「來了來了——」船工道。

  陳星翻了個身,不是晚上才到嗎?這麼快就抵達建康了?

  項述推門進房,已收拾完畢,一臉不耐煩地打量陳星,陳星坐了起來,滿頭毛躁,撓撓頭,看著項述。

  「有人在碼頭接你。」項述說。

  陳星精神一振,就這麼跑了出去,說:「誰?誰來接我了?」

  大船抵達碼頭,映入眼簾的是岸上桃柳爭發,滿城新綠,姹紫嫣紅。千簷萬瓦,朱椽如洗。

  鐘山龍蟠之勢,眾石虎踞之形。

  十里淮水煙雨濛濛,遠方太初、昭明二宮於鏡似的玄武湖畔,猶如煙雲繚繞的天上宮闕。

  天下第一都,建康城歷經風雨,已有百萬人居住。此處乃是漢人文化至為繁華昌盛之地,亦是神州大地文明的中心。

  近五十名儒生執傘,列隊,高處一名清雍男子寬袍大袖,如乘風攬月,踏歌前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只聽岸上歌聲唱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男子兩鬢染霜,年屆四十,卻一身肅然之氣,身著黑色官紗,內襯雪白文士袍,面如冠玉,笑意令人如沐春風,文質彬彬,腰畔懸玉,頸佩狐牙,趿木屐,持玉笛,腰帶於風裡翻飛,一路瀟灑走來。

  「有朋自遠方來,」謝安朗聲道,「尚能飯否?小師弟,這邊請。」

  ——第二卷 ·蒼穹一裂·完——

 

 

3 不動如山

48 接風且慢!各位留步!

  幻魔宮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內盛著黏稠的血液, 那碗內血液如有生命般, 正在緩慢蠕動。

  身前平台上,躺著渾身焦黑的司馬瑋。

  不遠處則是三團燃燒的黑色烈焰,烈焰內現出長安、襄陽以及一座翠綠山峰景色。

  「計畫如何?」中央魔神心臟發出聲音。

  「非常順利。」文士答道。

  心臟冷笑道:「非常順利?陰陽鑑、猙鼓、鹿鳴杖三件重器落入敵手, 周甄喪命,搖光、開陽、玉衡三地好不容易蒐集得來的怨氣消散,魃軍不僅沒有增加, 反而越來越少, 護陣八王已去其二,王亥, 這就是你的『順利』?」

  那名喚王亥的文士認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擔憂。」

  他稍稍傾側手中琉璃碗,碗中鮮血猶如漿團, 落在司馬瑋殘骸上,繼而蠕動著浸了進去, 開始為他修復身軀。

  「他們至少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萬靈陣。」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魃軍數量雖已銳減, 但要多少, 我們便能轉化多少,到處都是人,眼下暫且收斂聲威,反而不易引起他們的警惕……至於三件魔器,找個時間, 收回來就行,七處萬靈陣定會如期發動。」

  心臟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視司馬瑋的身軀被修復,喃喃道:「驅魔師們自作聰明,妄想駕馭刀兵殺戮之氣驅使人間法器,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怨氣終究將反噬其身……吾主。」

  隨著司馬瑋被雷電燒成焦炭的身體不斷復原,王亥轉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臟:「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個重大的推測,若這推測屬實,神州大地陣眼處,為您重塑身軀的法寶,將是空前絕後之器,不必再用心燈。」

  心臟沒有回答,彷彿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請看,您尋找了三百餘年的定海珠,也許已經出現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現出一個巴掌見方的小銅鐘,隨著「噹」的一聲鐘響,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現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裡,數月前的薩拉烏蘇河畔,阿克勒族營地四面悄無聲息地停了不少烏鴉。其中一隻烏鴉轉向帳內。

  「項語嫣的兒子……在、在哪裡?」

  心臟的搏動速度頓時變快起來,整個幻魔宮中充滿了紫紅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隨之而起,火焰中呈現出王帳內,項述、陳星與阿克勒王、王妃數人的身影。

  「她什麼時候還去了巴裡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兒了。」阿克勒王妃的聲音說,「第一次見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說是想去找一個人,一個男人。」

  「將這個女人帶到我面前來。」魔神心臟說。

  王亥答道:「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經死了,死於車羅風手中,屍骨被驅魔師燒成了灰燼。」

  「愚蠢!」魔神心臟幾乎是怒吼道,「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方有了線索!」

  「吾主但請放心。」王亥認真道,「項語嫣即是述律空的母親,答案已經呼之慾出了,接下來我將全力搜尋定海珠。若在下所料不差,您這具全新的身體,將擁有連上古諸神亦無法匹敵的強大力量,哪怕連阪泉之戰的結局,亦可改寫。」

  心臟驀然爆發出一陣放肆的狂笑。

  三月建康,萬柳春啼,和風漸起,宮室光明,闕庭神麗。

  陳星上岸第一個念頭是:終於回到家了。

  眼前建康,頗有班固在兩都賦中所描述的「禮官整儀,乘輿乃出,發鯨魚,鏗華鐘,登玉輅,乘時龍,鳳蓋棽麗,和鑾玲瓏,天官景從,寢威盛容」之美。

  那場蹂躪中原大地的永嘉之亂距今已有近七十年了。漢民族衣冠南渡,帶來了長安、洛陽兩都的勝景。儼然晉廷百官挾著一幅至為宏大的畫卷前來,慢條斯理地往長江南岸一鋪,這畫卷頓時生機勃勃地延展開去,於是數千年的燦爛文化傳承,輝煌再現。

  自孫吳時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晉帝司馬炎一統天下之時吳主孫皓獻城而降,建康未經戰火,如今城中已有百萬戶人家居住。衣冠南渡帶來了書也帶來了耕種技術,帶來了詩詞書畫也帶來了鑄冶之道,此時坐擁淮水、東依鐘山的建康城,已成為神州中心,與伴城秣陵輻射西面西州城、南方丹陽郡、琅邪郡等城,再拓展到長江以南的萬里神州大地,擁天下鹽、鐵、煤、絲綢,百步一集,十里一市,醫、藥、書、畫、樂藝、商貿與百工匠坊昌盛至極。

  江南一帶自秦漢時便是魚米之鄉,書香貴而糧米賤,其時苻堅治下的北方斗米十二錢,建康斗米三錢,較之蜀地天府之國竟是更富庶。道無餓殍而糠谷飼畜,若逢各郡豐年,糧食更是爛得在倉中喂碩鼠。如此低賤的米價自然養活了大量百家業者。到得太元初年,南方人才濟濟,南渡士子外加本地士族,城中的百萬戶裡,不事生產的讀書人將近十萬,晉廷已無官職以供,只得終日談玄議政以消遣時間。

  項述第一次正式來到漢人的世界,頓時就怔住了,胡人們口耳相傳的「南方」較之曾經所聞,竟更是輝煌。謝安接到兩人後,特意以敞頂車載著陳星與項述沿著秦淮河繞過小半個城,往落腳之處走。

  陳星見項述眼神,就知道他被建康的氣象震撼了,說不得心裡有點小得意。雖然陳星也是第一次來,自己也小驚訝了一下。

  「路上接到你的傳書,猜想你今天能到,便冒昧來迎了。」謝安笑道。

  「不冒昧!一點也不冒昧!」陳星非常滿意,真是太不冒昧了,真是給足了排場,讓他在項述面前虛榮了一把,相當喜歡。但又突然發現,來接的讀書人們看自己與看項述,似乎用了兩種眼神?看他陳星的,乃是好奇與欣賞的目光,看項述的,則是驚豔與讚歎的神色。乘車時又聽見有人悄悄議論道:「竟有如此美男子……」

  「太大聲了!」陳星不耐煩地說,「我都聽見了!」

  「小師弟,建康較之長安如何?」謝安岔開話題,雲淡風輕地說。

  「那個……」陳星有點茫然,說,「對了,下船就想問,謝大人,咱們何時成了師兄弟?」

  陳星不斷回憶,謝安曾師從名士桓彝,桓彝與陳星之父陳喆似乎沒有師出同門的關係,硬要說的話,或許都是讀書人?

  「百里大俠曾經答應,收我為徒,」謝安笑道,「那時你年紀尚小,想來已是忘了。」

  「有嗎?」陳星的疑惑已經突破天際,他確實有個師兄叫王猛,只不記得師父還收了謝安當徒弟,不過既然謝安堅持,就這麼叫吧,反正也不虧。

  項述看了謝安一眼,陳星便隨口笑道:「苻堅雖說將長安治理得不錯,較之建康,還是差得遠了。」

  豈止差得遠?簡直拍馬也追不上,苻堅吃虧就吃虧在,先前的幾任北方君主劉淵、冉閔、石崇等殺了太多的人,將漢人全部趕跑了,導致他接收長安時一窮二白,只得白手起家。

  陳星稍作解釋,意思是謝安的身份並非驅魔師,項述也不回答,將目光轉向街畔的宅邸,只見途經的一排上百間大宅,較之長安拓跋焱的家,還要氣派不少。

  陳星也覺得建康的樓宇當真比長安的豪華多了,於是問:「這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謝安隨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見笑了,咱們住烏衣巷內。」

  陳星:「……」

  項述:「………………」

  謝安年過不惑,卻保養得極好,頷下數縷清須,腰畔系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歡把配飾有的沒的全往身上掛,卻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處,言談間更是帶著笑意。男人通常到了這個歲數,氣質還像二三十,想依舊年輕俊朗,無非靠兩件事堆,一來讀書,二來錢則已。

  「這位兄弟……」

  「我是啞巴。」項述冷冷道。

  陳星正尷尬時,謝安卻驀然大笑起來,作勢要拍項述的肩,卻很注意地並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聲,大智若愚,乃是世間至理。」

  陳星看謝安動作,便知道他看出項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歡被人碰肩上,旋即謝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陳星,目光中頗有深意。

  「項述是我的護法。」陳星解釋道。

  「看來一路上非常順利。」謝安讚許地說。

  「勉強算吧,」陳星哭笑不得,說,「這事兒當真是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

  謝安又道:「師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盤桓良久,慢慢再說也不遲,來,到了,先為你接風!」

  馬車到了烏衣巷外,只見門戶很小,門楣是半丈長的崑山玉,朱紅大門上寫著兩個「謝」字,筆法挺拔俊逸,陳星不禁讚歎了一番,謝安便笑著回身,說:「右軍?我師弟讚你字寫得好看呢。」

  跟在謝安身後,為謝安寫字的那人名喚王羲之,當即笑著拱手謙讓,說:「我先回家換身衣服,稍後再來喫茶。」

  謝家對面就是王家,陳星欣然進了謝家,謝安在朝中為官,獨自置辦了這所宅邸,不與謝家大族聚居。前來為他接風的一眾士族子弟便依序進了謝安府內,門不大,進去後卻佔地廣闊,山水亭閣一應俱全,宅邸主體佔地足有數畝,根本看不出一個小門內竟有如此廣闊的空間。

  謝安先是安排陳星與項述各一間客房暫且休整,過後才請他到主廳內奉茶。

  項述環顧四周,陳星過來敲了敲門。

  「你們很熟?」項述皺眉道。

  「不熟。」陳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項述在想什麼——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圖謀,聯繫到在長安的經歷,項述多少有點提防。

  陳星解釋道:「當初我在華山學藝時,他來拜訪過一次,也曾提過若有需要,願意全力支援。」

  陳星昔日見過一次謝安與師父對談,過後從師父處得知,謝安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這個男人從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訪名川大山,且對修仙、御劍、捉妖等等光怪陸離的傳說充滿了嚮往。

  可惜謝安並非驅魔世家出身,萬法歸寂後,世間再無法力,許多古時的驅魔事蹟也流為傳說。遍尋隱居修仙之士的偉業,也隨著他的年歲漸長,而變得愈發渺茫。所幸終於有一天,他找到了華山。

  謝安本著對成為一名驅魔師的願望的狂熱,朝陳星師父表示出了,將盡己所能,支持驅魔司光復。

  陳星出山之前,師父修書一封,亦是極快得到了謝安的支持。不僅如此,師徒二人在華山修行,平日裡吃的、用的都要花錢。陳星的師父名喚百里倫,自言是名受過陳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麼能躬耕種田?只能偶爾替老百姓殺殺貪官,賺不到幾個小錢,算下來倒是欠了不少。

  謝安來拜訪了一次,得知百里倫與陳星生活拮据,於是便二話不說,自掏腰包,替師徒二人償清了欠債,還剩了不少,過後師父還很是誇獎了陳星一番,但言歲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陳星印象十分深刻,記得謝安給師父送了三千兩銀子。

  項述:「他想當驅魔師?」

  陳星說:「一種美好的嚮往吧,少年時代就有的,想行俠仗義,御劍來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願望。」

  陳星被項述這麼一提醒,也覺得謝安稍微有點熱情過度,可自己又沒什麼可供謝安算計的,謝安若是屍亥一夥,既知自己師承來歷,又知道師門地點,要算計早算計了,不會等到這時候。

  「走罷,」陳星被項述說得也有點疑神疑鬼,只得道,「看看他怎麼說。」

  廳內眾文人早已等著陳星奉茶,兩人坐定後,謝安先是介紹侄兒謝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後則是王羲之與王家的子侄輩們。一下來了這麼多人,陳星也記不得誰是誰,只得依足禮節逐一寒暄過,主人舉茶,眾人方紛紛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裡頭卻唯有一個碗底,配了一小塊點心。

  陳星心想項述這會兒多半在心裡罵漢人的茶就這麼點兒,不夠他一口喝的。

  眾人讚過茶後,便開始攀關係,陳星先是敘了家門師承,大夥兒於是又將目光駐留於項述身上。

  「這位……美男兄怎麼稱呼?」謝玄問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來都是以貌取人的,從陳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許多人不時偷瞥項述,沿路過街時無論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王、謝二家子弟見項述長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劍,頗有行俠仗義之風,俱心生好感,想與他攀談幾句,奈何項述始終跟在謝安身邊,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項述只當看不到,此時總算等到陳星正式介紹,便紛紛正襟危坐,朝項述微笑以對。

  「他是我……」陳星見項述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得替他介紹,本想替他編個出身,解釋「他是我的護法,乃是會稽項家人」。話到嘴邊,卻沒來由地心中一動,想起項述曾經對出身有所介意,在這方面,陳星覺得自己算是瞭解項述的內心,於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複姓述律,單名一個空字,敕勒川下,鐵勒族。」

  霎時滿堂皆靜,項述竟有點意外,朝陳星投來一瞥,眼神裡又隱約帶著點笑意,嘴唇微動,做了個口型,陳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謝謝」。

  謝安聽到這話便知不妙,忙朝陳星使眼色,其時胡漢二族有著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虜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一上來就捅了個馬蜂窩,怎麼了得?

  果然稍稍靜得不到三息間,廳堂內便炸了鍋。

  「什麼?!」

  「胡人?!」

  「胡人怎麼進來的?還是鐵勒人?」

  「報官!速速報官!」

  項述眉頭微微一皺,望向陳星,右手按在劍柄上,掃了廳堂中一眼,有人彷彿受到莫大屈辱,起身就要離去。卻也有人眉頭微皺,對胡漢之爭並不如何介意,只想看陳星如何化解面前危局。

  陳星也沒想到,諸人反應,竟是比自己想像中的來得更猛烈,當即將茶碗在案几上一拍,說道:「且慢!各位留步!」

  眾文人已起身,謝安心念電轉正想勸,見陳星反而主動開口,便暫時緘語。

 

 

49 清談沒想到這夥人的戰鬥力似乎有限,這麼快就準備認輸了

  「小弟請問在座各位兄台, 」陳星笑道, 「誰與鐵勒族有仇?若有仇的, 不妨拔劍過來,我這就替我朋友償命。」

  眾人被這麼一問,倒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項述所屬的述律族從未殺戮漢人,幾次入關,俱是協助苻堅平定胡人之間的內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頭鼠目, 蛇鼠相迎, 鐵勒人也好,匈奴人也罷, 氐人、鮮卑人,屠我漢民百姓, 統統是我大晉死敵,有何區別?鐵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 我等報仇有何不可?」

  陳星心道剛才路上我分明聽見你們稱讚項述君子如玉,現在就變成獐頭鼠目了,讀書人果真善變, 於是誠懇道:「按賢兄這麼說來, 胡人是人,漢人也是人,設若要報仇,直接動手殺人罷了,何必如此麻煩?」

  一語出, 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文士頓時怒了,駁道:「胡攪蠻纏!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陳星想了想,答道,「照我說來,胡人、漢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舊坐下說?」

  謝玄不禁道:「此言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陳星坦然道,「胡、漢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馬非馬,胡人非人,一個道理。」

  項述:「???」

  頓時哄堂大笑,謝安稍稍眯起眼,知道這是陳星入鄉隨俗之意,主動要求開清談會了。陳星話中之意,乃是胡、漢二者為族裔,是個大的統稱,並不能具體闡述「人」的定義。這是虛辭之能、詭辯之術,根據戰國時公孫龍的「白馬非馬」演化而來。江東崇尚清談,對此命題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陳星此舉無異於送上門讓人吊打,於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紛紛坐下,意欲將陳星駁得啞口無言。

  「胡人,是人的一種,」另一名文士說道,「正如漢人是人的一種,如江納河,清談不是詭辯,小兄弟,這都是我們玩剩下的了。」

  孰料陳星話鋒一轉,反問道:「那麼我問問各位,『人』是什麼?咱們總得搞清楚人的定義,才好來爭辯鐵勒人是不是胡人、與在座各位有沒有仇罷。」

  這話一出,倏然都啞火了,「胡人是不是人」這種問題不難解釋清楚,可人是什麼,卻極少有人認真想過。

  項述初時猜測事情無法善罷,只待有人報官,自己便帶著陳星衝出去,廳內雖人數眾多,卻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敵,顧全謝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罷了。孰料陳星君子動口不動手,幾句話就把在場人等統統問住,看樣子情況似乎還不太糟,只是這問答,著實也讓項述有點費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這還用得著問麼?」

  陳星想了想,說:「在我看來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麼,首先得說清楚這東西的定義,否則又怎麼用來定義自己呢?」

  「說得對啊。」謝玄也被陳星給忽悠進溝裡了,人者萬物之靈也,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說法,可要如何給人下個清晰準確的定義,哪怕是先賢大聖,也有所不能。

  於是廳內靜了一會兒,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

  這是《列子·黃帝》上的一句話,陳星想也不想就駁倒了他:「那八尺的怎麼說?三尺的怎麼說?小人不是人麼?」

  「生而具雙手雙腳,頭顱一樁者謂之人。」先前最先叫囂著要「報官」的文人開口道。

  「那麼生來缺一手一腳的怎麼說?」陳星笑道,「誰若說戰場上斷了手足的將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個不服。」

  謝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無論形體,俱謂之人。」

  謝安這句可以說是在玄學上點出「人」的本質了,當即滿座頓悟,讚歎不已。陳星卻道:「那麼對一個人來說,三魂七魄不復存在的話,就不再是人了。」

  項述心想這不是廢話麼?

  謝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動手報仇了罷。」有人說道。

  「等等等,」陳星道,「三魂七魄丟光的人,如果我沒記錯,叫『死人』,對罷?那麼死人是人麼?」

  眾人開始罵陳星了,陳星卻釋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話,那胡人當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項述:「……」

  「死人與胡人怎麼能一樣?」漢人們對陳星的詭辯相當不滿。

  「你是不是拐著彎罵我?」項述對陳星也相當不滿。

  陳星忙道:「那,咱們換個說法,貓狗有三魂七魄麼?」

  謝安:「……」

  陳星疑惑道:「如果貓狗有三魂七魄,那麼貓狗能算人麼?如果沒有,誰來證明除了人之外的生靈,都沒有三魂七魄?」

  這下謝安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來若強行說萬物除了人之外,都沒有齊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強能自圓其說。可是證據呢?要證明世間唯一擁有魂魄的生靈,就是人,便得先證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動物都不具備魂魄。

  魂魄之說尚屬虛妄,強行證無不僅沒有理論支持,陳星更能舉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輪迴說、陰陽說、轉世說,人這輩子死後下輩子興許會轉生為動物,這麼說來動物也與人一樣,是有魂魄的。

  陳星又補充了一句,說:「生來缺魄者也是有的,總不能不把這些人當人罷?此先不論,傳說世有狐妖,修煉為人,與人無異,唯獨些許獸性未脫,這麼說來,變成人的妖怪還算人麼?為何世人都不將妖怪視作人對待?」

  謝安果斷道:「此理不同,畢竟我等都未見過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見過三魂七魄,」陳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說,可以不劃入討論範圍中了。」

  「是的,是的。」大夥兒紛紛擦了把汗。

  但接下來,則是滿廳沉默,話題繞回來以後,更無法回答陳星有關「人」的定義了。

  「人不過是約定俗成的指代,」謝安思考良久,而後說,「如何稱呼,取決於我們自己,糾纏一個稱呼,並無多大意義。」

  陳星又道:「可是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這個稱呼是如何來的,對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與哥哥們討論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安的緩兵之計行不通,撓了幾下背,心想這可怎麼辦呢?

  謝玄說:「那麼天馳兄弟,你以為呢?」

  陳星訝然道:「這就又輪到我了?」

  陳星解決文人,就像項述解決武人,甚至比項述還要乾淨利落些,畢竟項述力敵千軍,還要一個一個打,陳星舌戰群儒,則是每次解決一批,典型的群體攻擊。原本陳星還準備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嗎,「仙」若不是人,為什麼叫「仙人」呢?仙人的問題解決後,還有「先人」「神」、擁有自己手語能用叫聲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會說話的鸚鵡等等。

  沒想到這夥人的戰鬥力似乎有限,這麼快就準備認輸了。

  謝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陳星自己說,陳星想佐證自己的觀點,就必須得給出一個有力的說辭以服眾人。

  「愚見嘛,」陳星喝完了面前最後剩的一點茶,認真地說,「擁有『本心』者,謂之人。」

  眾文人發出不屑的噓聲,然而噓完之後,忽然又沉默下來,竟無人能開口駁斥陳星。

  只因「本心」這二字,解釋起來相當複雜,孟子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捨生取義」之舉,是為本心,但陳星所言,明顯這一詞的涵蓋範圍,較之儒學之中還要更廣一籌。

  「本心何解?」又有人說道,「接下來是不是就要開始談它了?週而復始,繞來繞去,如何……」

  「非也。」陳星說,「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堅,不被私慾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羈縛,獨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說到這裡時,陳星無意中一瞥項述,發現項述始終注視著他,兩人目光稍一觸碰,便都不自然地別開,陳星差點就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

  「……嗯,所以嘛,如此種種,一時無法細表,各位都在書中讀過,我就不贅述了。要說清楚所謂『本心』一詞很難,但這個詞,我想大夥兒心裡還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麼,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麼問題來了,」謝玄說,「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麼?」

  「當然了。」陳星笑道,眼角餘光發現項述還在看他,只得假裝看不見,「我們斥責他人『與禽獸無異』或『你不是人』,應當也不是一句玩笑話罷?」

  一名王家弟子說道:「小兒未獲開蒙,便不能算是人麼?這麼說來,我是不服的。」

  陳星反問道:「誰說小兒無本心?『天真無邪』一說何解?本心猶如心中明燈,該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亂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認賊作父者,你能說他們不是人麼?我看不過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惡罷了。」

  陳星又道:「性本惡者,想來不待我開口,早就被各位開除人籍了罷。」

  「失其本心,後棄惡為善者又如何?」另一名謝家弟子問道。

  陳星:「若你們能原諒此人,當然是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重新加入人籍了。這才是所謂的『約定俗成』嘛,對不對?這就是用『本心』來定義『人』的方式。」

  「所以呢,本心也即人之憑證,隔著大老遠就能認出來。我的這位述律空兄弟,向來是非分明,捨生取義,從未殺過無辜之人,更未與漢人為敵。胡人之中有為滿足一腔殘忍之慾、濫殺無辜者,亦有心懷天下、救國救民之人。否則,他又怎麼會跟著我,來到建康,受你們的冷嘲熱諷,討這沒趣呢?」

  陳星繞了這麼一個大彎,終於回到了正題上,笑著看項述。這時項述終於不避讓了,神情卻變得稍微有點複雜。

  眾人對項述的敵意已被沖淡了不少,又被陳星東拉西扯,繞暈了頭,當即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見局面尷尬良久,最後還是主人謝安咳了聲,打破了這沉寂。

  「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謝安說,「不如就……改日再談?」

  「好的,好的。」大夥兒都擦了把汗,眼看陳星氣定神閒,給他一張案几一把摺扇,指不定能談到明天早上,只好借坡下驢,趁著主人謝客,紛紛離開。

  陳星趕緊朝謝安使了個眼色,示意可以收場了,否則待會兒客人們出了門,回過神來又進門拉著他說個沒完可招架不住。

  謝安也朝陳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跟他來書房。陳星看了眼項述,項述神色如常,陳星本來期待著他誇獎幾句自己,只見項述依舊是那一臉冷淡的表情,於是悻悻問道:「怎麼樣?」

  「被你說得犯困。」項述答道。

  陳星:「……」

  書房中。

  謝安現出一副謝天謝地的表情,盯著陳星看,不片刻便在書房裡寬衣解帶,把袍子除了,玉珮解下扔到一旁,只穿單衣,脫了鞋襪,朝書房榻上一坐,提起壺對著嘴就開始喝。

  「清談清談,」謝安隨口道,「成天就知道清談,一幫子廢物!」

  陳星:「……」

  「愣著做什麼?」謝安見陳星與項述站在書房裡,便道,「坐啊!晚飯想吃什麼?我讓他們烤頭豬送上來?」

  陳星:「那個……呃……沒給您添麻煩吧?謝尚書?」

  「現在是中書監了。」謝安叫苦道,「小師弟,你當真也不是省油的燈,罷了,不提這事。情況如何?這可有時間好好說說了。」

  陳星一手扶額,說:「謝大人,呃,我仔細回憶了一番,你我好像真不是同門。」

  謝安起身道:「上回我去華山,拜百里大俠為師後,回來就做足了準備,你看,這些年裡,我四處尋訪,終於天道酬勤——」

  說著,謝安回身,將書房裡的書架朝側旁一推,嘩啦啦現出一個大暗格內的架子,架中全是寶刀寶劍、瓶子罈子、玉珮戒指,十八般武器樣樣俱全。陳星看到那一幕差點暈過去。

  項述皺眉道:「這是什麼?」

  謝安認真道:「此乃百里師父囑咐我後,我為驅魔大業而窮畢生之力,蒐羅得來的法寶。」

  陳星:「……………………」

  謝安示意陳星,說:「師弟,你不妨品鑑品鑑?」

  陳星:「你……你讓我冷靜下。」

  項述走到暗格架子前,拿起一把手戟,看了眼。

  陳星道:「你早說嘛!搞這麼多讀書人還喝茶清談什麼的,把我折騰一頓,就不能帶到書房好好說話嗎?」

  謝安無奈道:「你不知道,如今建康城中士族子弟趨炎附勢,不先為你接下風,誰知你名頭?你看,今天這麼一折騰,過得幾天,陛下鐵定要召見你,名頭這不就自動傳出去了?」

  「謝大人!」外頭有人通傳道,「王大人來了。」

  謝安火速把袍子往身上一罩,拉上櫃子,一整儀容,恢復了先前模樣,說:「進來罷。」

  來人卻是王羲之,謝安於是禮貌一笑,點頭,說:「正與我小師弟秉燈閒話。」

  王羲之拿著一封書柬,笑道:「過得幾日就是寒食了,屆時想請天馳小兄弟,並謝兄往南屏山踏青。寫了封帖子,念及遣人送來終究失禮,不如再親自叨擾一番,以彰誠意。」

  「好,好。」謝安笑道。

  陳星忙送別王羲之,關上書房門,謝安又脫袍子,朝榻上一坐,問:「剛才說到哪兒?」

  項述:「你這人前人後,兩個模樣,累不累?」

  「累!」謝安語重心長道,「沒辦法,滿朝文武百官,只知風花雪月、塗脂抹粉,你讓我怎麼辦?」

  陳星:「不至於吧!」

  謝安抬手一指北邊:「苻堅要打過長江了,眼下人人自危,你說呢?」

  「沒那麼快,」陳星說,「他忙自己的事兒都忙不過來呢……只是謝師兄,你……」

  陳星上下打量謝安,也在一旁坐下,解釋道:「是這樣的……」

  陳星朝謝安轉述了在長安、敕勒川兩地所發生的事情的經過,謝安沉默不語,聽完之後點了點頭,嘆道:「如此場面,我竟不得見!」

  「幸虧你不得見好嗎!」陳星抓狂道,「這種事要是發生在建康,就完蛋了!」

  謝安想來想去,最後彷彿下了決心,說:「留在建康,終究不是權宜之計,收到師弟你傳書的那天,我就在考慮,不如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我這就辭了官,隨你……」

  「停!」陳星馬上道,「想也別想!師兄,你已經超過四十歲了!我不知道當初師父是怎麼和你說的,我就先不說你這身體能不能打得過妖怪,關鍵現在萬法歸寂,也不可能再訓練出驅魔師了!」

  謝安嚴肅道:「能不能讓師兄看看你的心燈?」

  項述對謝安徹底無語,陳星只得祭起心燈,謝安頓時怔怔看著陳星的手,握著他的手腕。

  「謝大人!」外頭又有管家通傳道,「來了客人,想拜訪……」

  陳星收心燈,謝安馬上整理儀容,開門道:「哪一位?」

  管家看了眼陳星,再壓低了聲音,朝謝安小聲說話。

  謝安和藹地說:「沒有錢,請他回去。」

  「我再看看?」謝安待管家走後,又朝陳星迫切地說。

  陳星面無表情,再次祭起心燈,隨便謝安端詳。

  「這就是法力,」謝安驚嘆道,「這就是能移山填海、偷天換日的法術!」

  「我也想移山填海、偷天換日來著。」陳星說,「你倒是告訴我,師兄,除了半夜起床找水喝,這心燈還能有別的作用麼?」

  「一定有。」謝安說,「這當真是人間奇蹟!」

  「夠了啊!」陳星說,「要麼你來救人間於水火,去剿滅蚩尤吧!這驅魔師我還不想當呢!怎麼你就這麼想……」

  謝安拉著陳星,讓他看自己的一架子藏品,說:「你先慢慢看清楚,為兄蒐集的這些,能不能派上用場,假以時日,咱倆慢慢地研究。」

  陳星對著滿架子的藏書與飾品,大多是毫無作用的古董,卻也有一兩件看上去像是法寶,只辨不出年代。

  忽然他發現了一卷竹簡,正是長安鏡中世界裡,驅魔司中缺失的竹簡,捆紮方式一模一樣。

  陳星展開竹簡,見左側第一列上書八字:驅魔斬妖,不動如山。

 

 

50 安頓師弟,你來教教我,要如何修煉,才能採納天地靈氣

  謝安:「這是我最想找的一件神兵, 驅魔斬妖的利劍『不動如山』。」

  陳星將竹簡攤在案上, 項述也轉身過來, 注視那竹簡。謝安在房中踱了幾步,說:「傳說此劍乃是古神不動明王,用日光、月曜、星芒、電閃、烈焰與骨磷, 這六種世間的源初之光,將一把上古以首山之銅鑄就的遺劍,淬煉而成。」

  陳星見竹簡上記載與謝安所述無異, 字體卻是隸書, 不知為何,隱隱約約反而覺得有點熟悉, 於是抬頭看了眼項述。

  謝安又道:「根據竹簡上的記載,此劍能幻化出六種兵器之形, 注入法力後,當能斬卻魔神, 淨化天地間的魔氣……」

  「等等。」陳星與項述交換了一個眼色,項述微微點頭。

  「記載從何處得來?」陳星朝謝安問。

  謝安想了想,說:「在會稽的一戶人家中, 搬家時翻出來了些許古物, 當時我正廣發懸賞,便有人以紋銀十兩購入,送到我手上。」

  陳星眉頭深鎖,拎著那竹簡道:「可是這理應是驅魔司中所藏典籍。」

  謝安理所當然道:「不錯,為何會出現在江南, 這點我也不清楚。」

  項述仔細端詳竹簡,與鏡中世界的長安驅魔司中典籍不同,竹簡的字是刻上去的。顯然是書寫者謄刻了一份新的,並將它帶出了驅魔司,不知為何,又流傳到了江南。

  「這字怎麼有點眼熟?」陳星說。

  「張留的字。」項述說。

  陳星頓時恍然大悟,如獲至寶,捧著竹簡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三百年前張留傳出來的!他為什麼要抄這一份手書?聯想到存放在鏡中驅魔司的劍,過程已經很明顯了。張留將這份竹簡帶在了身上,興許正是在江南一帶找到了這把劍,並將它藏在了鏡中世界裡!

  謝安:「從華山歸來後,百里師父既說『魔』將復生,於是我想,興許找到可堪對敵的神兵利器,多少能幫得上忙,於是循著線索,四處尋訪,卻始終沒有此劍下落……」

  項述摘下背後重劍,平放在案上,示意謝安看。

  謝安現出驚訝眼神,伸手來提,卻提不起這重劍。

  陳星敏銳地發現,似乎除了自己與項述之外,任何人都無法挪動這把重劍,當初馮千鈞也沒能拿起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它還認主嗎?

  「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謝安喃喃道,「興許就是它了,你們從何處得來?」

  陳星內心充滿了疑惑,關於張留的足跡、這把劍為何會出現在鏡中世界裡、定海珠下落又在何處……等等諸多謎團,互相牽連,一個扣著一個。他簡單地朝謝安解釋過,三人參詳良久,也未有明確猜測。

  最後謝安只得說:「待你休憩段時日,大可往會稽去看看,我這就著人先去調查,看看這竹簡所在民居的主人來歷。不過呢,最好也別抱太大希望,畢竟這已是三百年前的東西了。」

  陳星也拿不定主意,思忖片刻後,想起此行最重要之事,便取出項述所摹的餘下兩張地圖,朝謝安攤開。

  「我們從長安的驅魔司總署中,得到了一些線索。」陳星說,「其中第一張圖,指向北方的卡羅剎,餘下這兩張,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謝師兄看看認識不?」

  謝安接過另外兩張,先前在哈拉和林時,項述已問過了族人,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張圖上所描述的地點,俱不在塞外。謝安年少時曾周遊天下,踏遍名川大山以尋仙跡,陳星心想他說不定能有頭緒。

  這也是他來建康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謝安端詳良久,而後道:「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但無妨,待我找個時間,召集各族弟子,他們去過的地方也不少,細細地商量,總會有結果的。」

  陳星如釋重負,忙點頭,謝安便請兩人先行歇下。陳星徵求謝安意見,將竹簡帶走,供項述研究,其上尚有不少御使神兵的法門,若能通過研習學會駕馭這重劍,來日迎戰魃時,定能事半功倍。

  謝安親自帶著陳星與項述往別院中去,做了個請的手勢,安排項述先行住下,再將陳星帶上通往東廂的走廊,陳星道:「太遠了,隨便安排我倆住一起就行。」

  「不行不行,」謝安說道,「大驅魔師與護法武神都是我貴客,豈可怠慢?」

  謝安安排了家中最好的兩處廂房來招待陳星,陳星一時哭笑不得,只得跟著謝安左拐右繞,穿過大半個宅邸往謝家的另一邊去,傍晚時分夕陽如金,春風煦暖,走廊下風鈴叮噹作響,令陳星心曠神怡。

  「小師弟可有婚約未曾?」謝安問道。

  陳星笑道:「師兄能別這麼多管閒事嗎?」

  謝安忙道:「不過隨口一問,今日你舌戰我江東弟子時,忽見你麾下護法,望向你的眼神中,儘是仰慕之情,師兄若好心辦了壞事,你說就是……不如,我安排你二人同睡一室?」

  「不不不,」陳星一手扶額,說,「這就走吧!快!」

  陳星推著謝安往前走,忍不住道:「還『仰慕之情』呢,我看是嘲諷罷……」

  謝安說:「愚兄雖痴長幾歲,說不得察言觀色的幾分本事還是有的,述律空護法從一開始,便一眨不眨地看著你……」

  「那他眼睛應該很酸罷,」陳星認真道,「我可是說了快有一個時辰呢。」

  謝安將陳星送到東廂,與自己臥室挨得不遠,又道:「師兄先去料理少許瑣事,今夜再與你秉燭夜話。」

  陳星:「還是算了,我想早點休息,你明天再來吧。」

  陳星把謝安打發走,時已夜幕低垂,當即吁了口長氣,只覺今日甚累,項述也不知道在做什麼,打算起身過去看看他,卻又懶怠動。不片刻又有人送了晚飯來,陳星草草吃下,便這麼睡了。

  翌日日上三竿時,管家便來請陳星去用早飯,謝安先自上朝去了。余陳星與項述在廳內對坐,掀開食盒,只見魚面一碗,小菜若干,充滿了江南風味。

  「昨夜睡得如何?」陳星朝項述問。

  「還行。」項述隨口道,似乎經過昨天一番論戰之後,對陳星稍客氣了些。陳星心想當初我在敕勒川時,天天被你們呼來喝去,可不見你這麼維護我幫著我說話……昨天替你把我族人都得罪了,也不見你有什麼表示,不過算了。

  「你呢?」項述難得地反問了一句。

  陳星樂道:「還行,畢竟不用打掃房間,終歸清閒快活。」

  項述自然聽出陳星話裡在嘲諷他當初進敕勒川,被當作小廝使喚個沒完,還讓他每天伺候大單于,如今風水輪流轉,大單于也有當客人的一天了。

  「這幾天橫豎閒著無事,」陳星說,「咱們一起好好在建康城裡玩玩吧?我帶你看看漢人好吃的、好玩的去。」

  「不了,你自己玩,既然回了家,就與你師兄、會寫漂亮字的族人們多聚聚。」項述認真道,「我決定當打手去,接點活兒,掙點小錢。」

  陳星:「你不要在建康城裡亂來,若被官兵抓了,掙的錢還不夠贖你的。」

  項述道:「我會記得蒙面,不必擔心。」

  陳星終於氣不過,發作了:「哎,我去你家的時候,沒見你帶我去哪兒,現在來了我家,我這麼客客氣氣招待你,一盡賓主之誼,項述,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項述佯裝疑惑道:「我以為招待我的是你師兄來著?」

  陳星頓時咬牙切齒:「我又怎麼得罪你了?」

  「老爺回來了!」

  就在此時,謝安下朝歸來了,扯了官帽就往一旁扔,管家趕緊上來接走。謝安進屋時滿面春風,朝陳星親切道:「師弟,吃了不曾?」

  謝安一來,項述又不說話了。

  謝安朝項述道:「述律護法,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儘管提。」

  項述如是說:「你們漢人的飯太少了,每天吃不飽。」

  陳星:「和你客氣一下,你還真的提啊!」

  謝安馬上道:「沒關係,我這就讓人宰幾隻羊送來,烤全羊吃!」

  陳星:「……」

  陳星剛起身,謝安便拉著陳星,說:「師弟,你來教教我,要如何修煉,才能採納天地靈氣。」

  「天地靈氣已經沒、有、了!萬法歸寂了,師兄,你就這麼想學法術嗎?」陳星簡直是拿謝安沒辦法。

  「先學一學口訣心法,以後只要有機會,也好重新修煉嘛。」

  陳星被謝安拉到他的修仙打坐房中,沒想到一屆南方重臣,竟是這麼想當驅魔師,今天想清楚後,總覺得當年師父多半隻是晃點了謝安一道,語焉不詳地答應收他為徒後,又指了他一條所謂「明路」,讓他自己回家買法寶修行,免得沒事就跑華山來纏著自己。

  「好,行,」陳星見謝安如此熱情,便道,「教,師兄,我就先教你個五行訣吧。」

  天地靈氣沒有了,但打坐吐納的訣竅還在,驅魔師所修煉的功法五花八門,與習武的經脈內息有點像。陳星隨便找了些基礎功法,讓他先行打坐,又說:「兩個時辰內不能起來走動。」以免謝安又起來纏著他,於是就這麼走了,決定去找項述繼續吵架。

  到得別院中,只見項述對著春日裡燦爛陽光,展開竹簡攤在膝前,左手認真地按右臂上經脈穴道,顯然在專注地研習如何使用這驅魔劍,陽光之下,端的是少年俠客,俊朗無比,陳星一見氣又消了。

  「沒有天地靈氣,」陳星悻悻道,「不動如山哪怕是絕世神兵,也發揮不了效果。」

  項述見陳星來了,便將竹簡一收,表情有點不自然,說:「先前是怎麼使出來的?」

  「心燈啊,」陳星無聊地答道,「你所用的,是我心燈的法力,你上回殺急眼了,我的心燈法力一下全被你抽走,於是就吐血啦。」

  項述當即明白了,所以也即是說,如今境地,護法也並無斬妖除魔的本事,跟在身邊的驅魔師,則提供燃燒心脈釋放出來的力量,項述再憑藉這法力御使不動如山。

  「借來怨氣,能否驅使這兵器?」項述忽然問。

  「最好不要,」陳星馬上說,「我總覺得怨氣極其容易反噬自身,萬一屍亥那夥人掌握怨氣的門道比我想像的更深,反過來被他們所趁可不得了。」

  項述只得收起竹簡,陳星卻道:「你還是看看罷,待哪天……」

  「那你想讓我怎麼做?」項述於是認真道,「能不能指條明路?」

  這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事情,項述若要保護陳星,就要通過護法與驅魔師的聯繫,抽取陳星的心燈法力來駕馭重劍,然則抽多了,陳星又會遭受重創,說不定還會一命嗚呼。

  「我又有什麼辦法?」陳星無奈道,「該用的時候,還是得用吧,我只是提醒你,打仗的時候不要這麼著急……」

  忽然間,陳星隱約生出一個念頭,想到了自己尚有不足三年的性命之期。若命中注定,自己將在二十歲死去,會不會是……天意如此,屆時將迎來項述與屍亥甚至蚩尤決戰的那一天,自己為了支援項述,徹底燃燒生命,釋放出心燈?

  說不定還真是這樣。陳星現出少許失落,項述卻奇怪地看著他。

  只見陳星表情頃刻間變化數輪,很快就恢復了原狀。

  「啊,」陳星想來想去,自言自語道,「一定是這樣沒錯了。」

  「什麼樣?」項述愈發疑惑。

  否則除了這一點,還會有什麼人生意外呢?意外大多是可防範的。凡人終有一死,這種死法轟轟烈烈,應該還不錯。

  陳星復又笑了起來,朝項述說:「我懂了,都是天意,沒關係,你儘管用罷。」

  「你有病?」項述說。

  陳星正要編個由頭說服項述時,忽聞謝家管家大呼小叫,穿過迴廊。

  「老爺!老爺!」管家喊道,「大事不好了!追債的又上門了!」

  陳星:「……」

  項述:「……」

  「老爺正在修仙,」陳星來到門前,解釋道,「不要驚擾了他,待會兒大功告不成,唯你是問呢。」

  管家一臉嚴肅,指指外頭,陳星說:「還有將近兩個時辰,要不你先讓客人先……不對,謝家還欠人錢?謝家這麼有錢,還能欠債?」

  「謝安石!」一個聲音在外頭朗聲道,「快出來!我知道你在家!今天你還上朝了!」

  項述與陳星幾乎是同時驀然一回頭,愣住了。

  只見馮千鈞一身靛藍錦緞,鬢懸玉絡,腰佩兩把長刀,腳踏登雲靴,大步走進謝家,朗聲道:「謝安石大人!說好昨天還錢,昨夜你說有客人,放你一馬也就算了,今天……天馳?項兄?!」

  馮千鈞與兩人打了個照面,頓時傻了。

  陳星當即狂喊一聲,沖上前大喊道:「馮大哥——!」繼而整個人飛躍而起,撲在馮千鈞身上。項述待要打招呼,見此情此景,卻眉頭稍一擰,現出少許戾氣,彷彿懶得理會馮千鈞。

  「天馳!天馳!」馮千鈞狂喜道,「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馮千鈞看那模樣,恨不得將陳星整個吃進肚子裡頭去,抓著他又揉又搡,陳星不住哈哈大笑,項述只是約略一點頭,顯然並無與馮千鈞敘舊的意思,轉身走了。

  「哎,項述!」陳星道,「不來聊幾句麼?」

  項述轉身離開,馮千鈞朝項述背影喊道:「過得些時日,我就要成親了!項兄弟,你可別吃醋……」

  陳星馬上朝馮千鈞做了個「噓」的動作,氣急敗壞道:「你說什麼呢!等等,你是討債來的?」

  「說來話長,」馮千鈞說,「到我錢莊聊去。」

  陳星告知正在此地落腳,於是拉著馮千鈞,借了謝安家茶室一用,管家見債主被支走了,連忙著人奉茶,雙方坐下,方得以一敘別來之事。

  「原來是這樣。」

  敕勒川經過,馮千鈞聽了個大概,唏噓不勝,點了點頭。

  陳星說到肖山時,又不禁心生愧疚之情,原本想著將肖山託付回匈奴族,讓他留在族中長大,卻從來沒問過肖山自己的意思。那天在船上與項述長談後,陳星漸漸地明白到,每個人都有自己希望做的事、希望去的地方。

  得寫封信給肖山,告訴他,他們正在江南,如果肖山願意,再請人去接他過來,讓他自己作選擇。可是等到自己將死之時,又要怎麼辦呢?陳星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很喜歡這孩子,願意照顧他到他再不需要自己為止,可另一方面卻又下意識地不想與他培養太深的感情,否則到了自己離開時,肖山一定會很難受吧。

  「你能幫我送封信到敕勒川給肖山麼?」陳星想起西豐錢莊正是以情報業為生,馮千鈞許多事應該都心下瞭然,便隨口道,「其中過程,你想必也都聽說了。」

  「不,」馮千鈞答道,「有些還是不瞭解的。不過項述兄弟辭去大單于之位,與你一同離開了敕勒川,這個我早已得知……」

  「什麼?」陳星險些打翻了茶碗,震驚道,「辭去大單于之位?」

  「對啊,」馮千鈞意外道,「沒告訴你?塞內塞外,連著中原、江南等地,一夜間全知道了。」

  陳星茫然道:「什麼時候的事?」

  馮千鈞告訴了陳星大概日期,陳星想起,正是他們遷往哈拉和林那段時間,原來在那個時候,項述就已經決定不當大單于了嗎?

  只聽馮千鈞又道:「我所得到的情報,是述律空將十六胡玉契交給鐵勒族長,解劍、還弓、封弦、祭天,更吹了羌笛古曲以示別意。如今的大單于是鐵勒族長石沫坤,苻堅已經朝哈拉和林發信,要求古盟盡快舉行紫卷金授的儀式,準備調集兵馬,攻打南方。」

  陳星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為什麼不當大單于了?」陳星難以置信道。

  馮千鈞更是奇怪,反問道:「他不是你的護法麼?辭去大單于之位很正常啊。」

  陳星:「不不,項述!」

  陳星下意識起身,正要出去,卻見項述正要進來,兩人差點撞上,項述依舊是那冷淡神色,一瞥馮千鈞,目中有責備之色。

  馮千鈞何等人精?自然早就知道項述不想告訴陳星,於是自嘲一笑。

 

 

51 目標屍亥為何獨獨缺了這兩王未能復活呢?

  「你為什麼辭去大單于之位?」陳星說。

  「不想當了。」項述冷冷道, 「怎麼?我自己還不能做主?」說著跪坐在案前, 看了眼茶碗, 那是陳星喝過的,也不在意,端起來便喝了。

  馮千鈞笑著說:「恭喜項兄弟。」

  「同喜。」項述漠然道。

  陳星沒聽懂馮千鈞恭喜項述什麼, 更不知道項述的「同喜」何意,唯項述與馮千鈞心下瞭然,馮千鈞恭喜項述終於得以從重任中脫身, 可以好好忙自己的事了。項述則「同喜」馮千鈞總算要成親了, 免得成天不清不楚地找陳星膩歪。

  「查出什麼結果來了?」項述難得地主動問道。

  馮千鈞正要匯報時,陳星卻道:「石沫坤若答應紫卷金授怎麼辦?」

  馮千鈞說:「短時間裡我看不會。」

  項述:「這我管不著他, 他是新任大單于,又不是我奴隸。」

  陳星喃喃道:「苻堅就要調集兵力, 打過長江了。」

  項述不耐煩道:「這關你什麼事?」

  陳星眉頭深鎖:「這……怎麼不關我事?」

  項述:「是你自己成日囉嗦沒完,讓我回去當大單于, 我現在不當了還不行?!」

  馮千鈞:「哎你倆怎麼還和從前一般,總是吵。」

  陳星心想項述辭讓大單于,接下來苻堅在北方再無人牽制, 局勢將變得更加凶險。

  項述為了與陳星南下, 大單于之位二話不說就辭了,本以為他會感動一番,沒想到陳星的反應完全大出意料,心中不由得怒起,諷刺道:「倒是忘了, 孤王一退位,害你族人又要被胡人欺負,唔,這可怎麼是好?著實讓人煩惱。」

  陳星聽出項述語中嘲諷之意,卻也沒有爭辯,只道:「胡人死了就不算命了麼?真要打起仗來,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這怨氣……」

  項述終於忍無可忍,怒喝道:「我現在就上長安去,把苻堅殺了行了罷!」

  項述一怒,陳星與馮千鈞都被嚇了一跳,陳星只得住嘴不說了。

  「說,」項述朝馮千鈞道,「我現在的身份,是驅魔司護法武神,調查結果如何?」

  馮千鈞驀然笑了起來,這麼說來倒也不錯,若他承認自己是名驅魔師,項述與陳星理論上便是他的上級。

  「情況有點不妙。」馮千鈞想了想,以眼神示意陳星先坐,別吵了。陳星心情複雜地坐下,聽馮千鈞敘話,剛聽了個開頭忽覺不對,心道反了你了?我才是驅魔司的負責人,你居然這就開始發號施令了?!

  算了,我忍……等馮千鈞走了以後再與你算賬。

  「辭別你二人後,我一路東行,離開函谷關,卻碰上前往洛陽的慕容沖。」馮千鈞說道。

  那天夜裡,馮千鈞悄然離去,本想先回江南,不料路上卻碰上了慕容沖。苻堅雖昭告天下,令馮氏成了這樁不明不白的案件的替死鬼。

  其實慕容沖對正主兒是誰,卻早已心下瞭然,更不可能不知道姐姐弒君報仇的企圖。發喪之後,苻堅為表撫卹,將他從平陽調往東都洛陽,預備過段時間,予他新的封地,說不定還想封他個河南王,只是顧忌朝野聲浪,只得暫時作罷。

  慕容沖率眾行軍,馮千鈞一路尾行,打聽到了不少消息。首先得知,清河公主的屍身一夜間被偷了。

  陳星:「……」

  項述表情頓時變得相當複雜,馮千鈞點了點頭,說:「興許是被拿去轉化為……那個了。」

  馮千鈞生前對清河公主唸唸不忘,一見鍾情,然而經歷了這許多事,他對此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在死後安息。

  其次,馮千鈞抵達洛陽後,找到了汝南王司馬亮在洛陽遠郊的墓穴,一如所料,已被起出,棺中空無一物,這與陳星從司馬瑋處得到的消息一致,八王已被覆活六王,唯獨餘下兩王,尚不知是哪兩名。

  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長沙王司馬乂、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東海王司馬越。

  項述聽得頭昏腦漲,根本辨不清司馬家這夥人誰是誰,當然,對陳星來說則是毫無障礙,畢竟全是漢人名字——比起司馬家八王而言,敕勒川中什麼石沫坤、巴裡坤、車羅風、卡羅剎才讓他頭疼不已。

  「趙王司馬倫被你們在長安超度了。」馮千鈞說,「東海王司馬越又被那位尚未謀面的小兄弟剁成了肉餅。」

  「是切成了肉泥。」陳星誠懇道。

  「司馬瑋正在設法掙脫屍亥的控制,」馮千鈞思忖道,「總會碰面的,可以說,復生的六王已去其三,餘下三名仍然潛伏在暗處。」

  「嗯。」陳星皺眉道,「這麼說來,屍亥的守陣魃王,已湊不齊了,能不能用那個什麼萬靈陣來復活蚩尤,還很難說。」

  項述此刻也已消了氣,皺眉道:「另兩王須得及早找到,提前動手解決,只是不知埋在何處。」

  「嘿嘿,」馮千鈞於是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得意地說,「這就是愚兄的本事了。」

  陳星驚訝道:「已經找到了?」

  馮千鈞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屍亥為何獨獨缺了這兩王未能復活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對他來說,這倆傢伙也許離得太遠了。」

  「等等……」陳星隱約明白了馮千鈞的意思,總覺得屍亥的身份,彷彿從那重重迷霧裡,顯露出了一角,這將是一個重大的線索。

  「在南方。」項述卻是馬上懂了。

  馮千鈞意味深長地點頭,說:「就埋在鐘山北面的皇陵中。」

  昔年八王之亂,禍毀大晉朝廷,司馬家的八位王爺個個是身懷武藝、行軍打仗的好手,卻為了爭奪皇位,在奸後賈南風的挑唆與利用之下,展開了一場瘋狂而血腥的手足相殘。數十年中,你殺了我,我又殺了他,晉廷數百萬軍隊因這場內耗而折損得乾乾淨淨,導致北方守備空虛,匈奴人劉淵方率軍入關。最後的贏家司馬越率領長安朝廷及大部分軍民倉皇出逃,被劉淵攔路堵截,殺了個乾乾淨淨,晉室衣冠南渡,是以稱為永嘉之亂。

  永嘉之亂也開啟了近百年的諸胡亂華的序幕,但就在北方各族爭搶關中、洛陽等地時,於建康重振旗鼓的司馬氏繼承人也沒閒著,時戰時和,發揮了合縱連橫的強大手腕,不僅成功挑撥各族相鬥,更成功地取回了傳國玉璽,以及河間王、齊王兩王的棺槨,葬在了鐘山的皇陵中。

  「太好了,」陳星道,「真是太好了!等等……嗯,根據咱們在隆中山中所見,要復活一具古屍令其成為魃王,須得七七四十九日,這個過程想必十分複雜,其實不用著急毀掉它,嗯……我想……」

  「聰明!」馮千鈞笑道,「我已派出密探,日夜盯著皇陵,一旦有任何異常,隨時會來通知。初時我尚且猶豫不決,屍亥若想再復活這兩王,勢必就會派出手下,甚至親自前來。是否提前毀掉王屍,來得更直截了當,但聽你轉述司馬瑋之言,說不定咱們還可守株待兔……」

  陳星「唔」了聲,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在隆中山內,那詭異的面具人復活司馬瑋時,似乎因為心燈在旁,而產生了某種變數。那麼是否可以運用這種變數,反而將餘下的兩王策反,打屍亥一個措手不及?

  「我看至少到現在為止,」馮千鈞說,「屍亥依然沒有抵達鐘山貿然復活兩王的行動,這就很意味深長了。」

  項述也「嗯」了一聲,陳星覺得有點奇怪,問:「什麼意味深長?」

  項述抱著胳膊,沉吟不語,半晌後有點不耐煩,說了一句:「剛誇你聰明,這時候怎麼又變蠢了?屍亥為何唯獨此二王放著不管,沒明白?」

  馮千鈞笑了笑,項述見陳星還在想,索性解釋道:「因為長江以南,不是屍亥的勢力地盤!」

  這話剎那一言驚醒夢中人,前因後果,霎時全部串了起來。隆中山就在襄陽附近,而秦軍圍城,神秘面具人方侵入了隆中山。也即是說,屍亥的活動範圍,在這之前,始終侷限在了長江以北。

  他過不來?!過不來意味著什麼?屍亥是苻堅那邊的人!再想到長安魃亂,陰陽鑑陰差陽錯,中途再次回到馮千鎰手中……答案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屍亥此刻就潛伏在苻堅身邊,」陳星說,「會是誰呢?!」

  這也是馮千鈞一直以來,無論如何也要查明的真相,查出屍亥的身份,也即找到了引誘兄長入魔之人,這才是他最重要的報仇目標。

  陳星不由得感嘆,果然還是要有夥伴幫忙,眼看一個毫無頭緒的陰謀,竟是通過三人的推斷,就這麼慢慢浮出了水面!

  「那天晚上,除了苻堅之外,進寢宮內的人還有誰?」馮千鈞說,「慕容家的?拓跋焱?」

  「拓跋焱不可能。」項述一口否定,說:「雖然我看他不順眼,但不會是他。那夜昏黑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了幾名貼身侍衛與苻堅,總不至於是苻堅自己。」

  馮千鈞說:「這個可能不應排除。」

  陳星想了想,說:「先不說苻堅有沒有這心思,一個皇帝,還要跑東跑西,唱這麼大一齣戲,你覺得他有時間麼?」

  「那倒是的。」馮千鈞對此表示出了贊成。

  「王子夜?」項述提出了另一個人選,「苻堅凡事都會找他商量。」

  「你見著他了麼?」馮千鈞問。

  項述回憶,卻不記得那夜苻堅身後是否有王子夜的身影。三人討論來討論去,最後項述說道:「那麼根據接下來的情況,我們也許能清楚確定這個人是誰。」

  陳星的思路已經有點跟不上項述了,只得虛心地問:「為什麼?能解釋清楚點麼?護法,我發現你很聰明啊。」

  項述:「不敢當,較之清談弄玄、舌戰群儒的驅魔師,護法這點小聰明,如何入眼?」

  陳星原本已對項述生出仰慕之心,也是確實沒聽懂,沒想到又被他刺了句,於是客客氣氣地答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偶爾也要不恥下問的嘛。」

  項述:「……」

  馮千鈞見兩人又開始較勁,生怕又演變成吵起來的架勢,忙道:「請項兄弟賜教。」

  「想復活餘下二王,」項述如是說,「就需要大規模死人釋放出的怨氣,正如襄陽之戰一般。要死人,就得有大戰,如果苻堅在近期南下,攻打建康,也即說明,在他身邊,有人攛掇他開戰。屍亥的身份,定是身居高位的謀臣。」

  「啊。」這點馮千鈞倒是沒想到,於是點了點頭。

  陳星心道項述確實很聰明,今日與馮千鈞重逢,最開心的還不是驟見故人,而是這麼一來,倏然將他們的被動轉化成了主動,屍亥藏身之地一旦確認,有了明確的目標,接下來圍繞這一目標制定計畫,就好辦得多了。

  最怕就是不知道敵人所在,甚至還不知道敵人是什麼,這麼一路走來,付出了如此多的艱辛,總算也有了回報,這令陳星暫時舒了一口氣。

  馮千鈞卻依舊擰著眉頭,陳星正要問還有什麼情報時,馮千鈞卻道:「有時候,要死人也不一定得開戰,江南一地看似和平,實則暗流洶湧,你倆在這個時候回江南,今天想來,冥冥中竟是有天意指引。」

  項述臉色忽然一變,陳星正要起身活動,聞言說道:「什麼?出什麼事了?」

  馮千鈞遲疑片刻,而後索性道:「我也不知此事是否真如我所推測……不過,既然咱們都是當事者,這就說了也無妨,還記得一年前,咱們在隆中山發現的士兵屍體麼?」

  陳星:「!!!」

  陳星頓時想起來了,當初他與項述、馮千鈞相識,項述從懸崖上踹下一具屍體,以警告陳星二人不要再往前。但當夜,陳星與馮千鈞將屍體綁在了馬背上,讓那馬將屍體載回了麥城。

  「屍變了?」項述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

  馮千鈞緩緩點了點頭,說:「所幸,情況還不太糟。」

  那具士兵屍體送到麥城後不到二十四個時辰,便成了活屍,見多識廣的麥城縣令聯想到古書中殭屍作亂的傳說,馬上用一個大籠子將它鎖了起來。但檢查屍體的仵作,連同幾名士兵,當場都被抓傷了。

  活屍於是被裝籠送到建康,秘密呈予晉帝司馬曜觀賞了一番,也未曾驚動太多人。但很快,仵作回到家後不到十日,便已被感染上發病,咬傷了妻兒,緊接著連著許多百姓,都化作了活屍。

  陳星:「…………」

  馮千鈞說:「那時咱們尚不知道魃兵有這等威力,不能怪咱們。」

  項述臉色鐵青,說:「後來呢?」

  馮千鈞說:「麥城有不少人中了屍毒,所幸後來……呃,說起來不太光彩,但還是解決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裡,蘊含了太多信息,陳星嘆了口氣,項述說:「果真解決了?」

  「表面上是。」馮千鈞說,「但就在去歲深秋,也即你們在敕勒川時,建康、秣陵、會稽、吳郡等地,爆發過幾次小規模的瘟疫,直到現在仍在流傳。」

  陳星皺眉不語,馮千鈞描述了下瘟疫的病情,這場病來得莫名其妙,毫無預兆,有人說是被派往麥城執行任務的晉軍帶回來的,有人則認為是尋常瘟疫。但奇怪就奇怪在,瘟疫裡沒有死人,患病者大多保住了性命,卻伴隨著嗜睡臥床的徵兆。

  「有治好的嗎?」陳星說。

  馮千鈞當時尚在洛陽與平陽、幽州查探各王陵墓,並未親眼得見,答道:「聽說是有自己痊癒的,據說多曬曬太陽,慢慢地能好一些。」

  項述想了想,說:「能好想必就無礙。」

  馮千鈞還特地去拜訪過自行痊癒之人,發現行動如初,也沒有半點成為活屍的跡象,於是暫持觀望狀態。但隨著時間過去,這場瘟疫竟如癆病一般,好不了,也死不掉,且還在朝長江以南的許多城市慢慢擴散。

  陳星說:「這麼說來,終究不妥,還是得盡快去看看病人。」說是這麼說,但他覺得自己也看不出什麼來。

  馮千鈞道:「這就又扯出另一個問題來了。」

  「還有?!」陳星無奈道,「能不能一次說完?」

  馮千鈞忙示意道:「這事和屍亥蚩尤驅魔師沒關係了,是謝安石謝大人的……」

  剛說到這裡,隔壁管家忽然疾呼道:「老爺!老爺!快來人啊!」

  這一驚非同小可,三人正在討論瘟疫,便聽隔壁傳來摔倒之聲,項述瞬間起身,一陣風般衝了出去,陳星祭起心燈,跟了出來。

  只見謝安一瘸一拐,撐著從榻上下來,說:「沒事,只是打坐太久,腳麻了。」

  眾人:「……」

  「謝大人,」馮千鈞依足禮數,揖了一揖,說,「您該還錢了吧?」

  「你們說的,」謝安拉起袍襟,蹌著下榻找鞋,「我都大概聽見了,錢的事情呢,還請馮少主您再寬限幾日,您看我歲數也大了,經不起驚嚇……」

  陳星一頭霧水,看看馮千鈞,再看謝安,說:「什麼?搞反了吧?師兄,你欠馮大哥的錢?欠多少?」

  「他是你師兄?」馮千鈞茫然道,「你師兄不是王猛嗎?怎麼變謝安了?」

  謝安解釋道:「是這樣的……」說著先打發了管家,朝馮千鈞說:「既然與我師弟相熟,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看這個錢,就先免了如何?」

  「自己個人屁啊!」馮千鈞道,「當初說得好好的,七十萬兩白銀替你養北府兵,欠條都打著,今年開春就得還賬。十萬兩利息我都不要了,謝大人,你倒是可憐可憐我們西豐錢莊,長安產業被連鍋端了,建康使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你讓我怎麼辦?」

  「息怒息怒,」陳星忙勸道,「大家看我面子,不要吵架,錢總是會有的。」

  「說得是,」項述點頭贊同,「稍後陳星就會到外頭路上站著,錢自然就來了。」

 

 

52 錢莊啊!小師弟,你會不會傳說中的『點石成金』?

  「跟你沒關係!」陳星道, 「別添亂!」

  謝安只想請馮千鈞去喝茶, 馮千鈞卻無論如何, 一定要討回他的七十萬兩銀子。

  只因西豐、東哲乃是天下兩大錢莊,年前因馮千鎰入魔,長安這麼折騰了一番, 西豐的錢庫被苻堅抄了家。上百萬兩銀子全充了大秦國庫,滿朝文武樂呵呵地全在數錢,苻堅得了這筆巨資, 有了軍費, 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馮家則當真是元氣大傷,回了江南, 準備收拾家底,重新經營。

  結果馮千鈞得知, 謝安又在一年前朝西豐借了七十萬兩白銀去養他的北府兵,這北府兵是為了抵禦苻堅的秦軍而立, 由謝安統籌治軍。奈何大晉國庫連年虧空,還不敢加稅怕士族造反,司馬曜便老實告訴謝安, 養不起了, 裁軍罷。

  裁軍怎麼行?謝安想來想去,只得以皇族的名義,朝與謝家交好的西豐錢莊馮千鎰,借了七十萬高利貸,立下字據, 一年歸還,還時再添十萬兩。

  反正馮家在長安的行動,許多時候也靠江南支持,橫豎最後也不是他還,真找上門來,拿國家大義彈壓就是了,大家都是體面人,馮家總不好派人天天在烏衣巷外撒潑打滾罷。

  但謝安竟是沒料到馮千鎰走上岔路,人就這麼沒了,馮家在長安的產業一倒,想回江南立足,一旁又有與王家交好的東哲錢莊虎視眈眈,實在是生死存亡之時。馮千鈞更在這大半年裡,為了救治瘟疫,放出不少無利錢去賑濟百姓。

  現在西豐錢莊在全國的存銀已不足十萬,馮千鈞為了保住家業,必須得要回這筆錢來,如此龐大的情報網,上千族人與散佈在各地的商路、鏢師,統統要等著吃飯,否則讓他怎麼辦?

  「吃口茶再說,吃口茶,你一定渴了……」

  「我不渴,謝大人,我要錢。」馮千鈞耐心地說。

  「小師弟,你且先替我安撫一下馮少主的情緒。」

  馮千鈞:「謝大人,咱們還是約個時間,我帶人上門來搬東西罷……」

  陳星:「馮大哥,你有話好說,別激動。」

  謝安:「師弟,你帶了什麼法寶,能替我暫時抵給馮少主麼?」

  「沒有!」陳星說,「謝師兄,我這裡還幫你說話呢,你就打我法寶的主意了?」

  「我要法寶幹什麼?」馮千鈞說,「我不會自己找陳星借嗎?我倆比你熟!廢話少說,謝大人,這回真的要還錢了。」

  「啊!小師弟,你會不會傳說中的『點石成金』?」

  「不會!」陳星抓狂道,「沒有這種法術!」

  「我這就去取,」謝安馬上道,「您請稍等,再坐一會兒。安石說到做到。」

  馮千鈞今天已在謝家喝了一肚子茶,聞言於是在廳外站著,說:「行,我等你。」

  謝安這宅子外加收藏的字畫,應該也值不少錢了,但七十萬兩白銀,似乎還真的挺多,謝安又不與謝家其他人住在一處,只不知道抵不抵得起。

  馮千鈞回身道:「項述呢?」

  項述聽兩人爭吵,頗不耐煩,於是又走了。

  陳星端詳馮千鈞,忽然笑了起來,說:「馮大哥,一別經年,你似乎有點變了。」

  馮千鈞有點意外,看看自己身上,說:「變了麼?」

  陳星看馮千鈞看了半天,總覺得馮千鈞有所變化,自己卻說不上來,似乎是眉眼間帶了一股很淡的邪氣,變得有點壞壞的,是因為駕馭過以怨氣煉化的森羅刀麼?

  「森羅刀後來用過沒有?」陳星問。

  「用過兩次,」馮千鈞說,「甩脫慕容沖斥候隊時,在墓地附近,不過你放心,我沒有殺人。」

  陳星沉吟片刻,說:「冒昧為你檢查一下可以麼?」

  馮千鈞一展雙臂,示意陳星隨意,陳星祭起心燈,靠近馮千鈞。

  「不用脫衣服……把腰帶繫上……」陳星一手按在馮千鈞胸膛上,馮千鈞正寬衣解帶,聞言停下動作。

  陳星以心燈注入他的全身經脈中,發現他的內心,依舊有一團同源的光在閃爍,為他守住了本心,應當並無太大問題。但心燈法力的流動,卻變得緩慢阻滯,似乎馮千鈞體內有另一股力量在抗拒著心燈。

  「沒什麼大問題。」陳星說,「但是儘量少用,怨氣不像靈氣,用多了終究對身體有傷害,會漸漸地讓人變得邪氣起來……」

  正在這時,項述又回來了,彷彿先前只是回房拿東西,站在門外看著陳星與馮千鈞。

  陳星:「……」

  馮千鈞馬上系好腰帶,穿上外袍,項述打量兩人,陳星說:「我只是在檢查他體內的怨氣!」

  項述說:「我沒說什麼,謝安跑了,你們確定還要在這兒等他?」

  「什麼?」馮千鈞一凜。

  項述隨手一指皇宮方向,馮千鈞頓時快步出去,只見謝安躲債躲到皇宮裡去了,馮千鈞這下拿他沒轍了。

  陳星安慰道:「興許是找皇帝要錢去了呢?」

  馮千鈞一手扶額,無奈道:「狗皇帝自己都吃不飽,著急得頭髮都掉光了,還我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那個……馮大哥,」陳星將馮千鈞送出謝府外,「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追得太猛,否則他們君臣若是狗急跳牆的話……」

  「我自己都要狗急跳牆了。」馮千鈞說,「不說放出去的錢能否收回來,這麼下去,西豐關門大吉就是三個月的事。不行,陳星,你得替我想個辦法。」

  「哎!」陳星馬上道,「怎麼這就賴上我了?我只是替謝師兄送客而已。」

  眼看前一刻三人還在熱烈一敘舊誼,為了錢馮千鈞就翻臉不認人了,只聽他一本正經道:「西豐錢莊如果倒了,就沒人替你們盯著皇陵了,北方的消息,也得不到了。你和項兄弟,就要天天在皇陵外頭,自己蹲點,這多麻煩,是不是?」

  陳星:「關鍵我也沒錢啊!我倆正寄人籬下呢,我要有七十萬兩銀子還用得著投奔謝安?話說回來,我還欠著謝安三千兩銀子呢,要不是他從前贍養我和我師父,我上哪兒去認這便宜師兄……」

  「項兄弟,」馮千鈞見此計不通,於是轉向項述,認真地說,「小弟記得您,好歹也曾是坐擁北方萬里沃土的大單于?」

  陳星面無表情道:「馮大哥,你看項述這模樣,像是有錢的麼?我去過他家,他那帳篷裡的家當全部拿出來換成錢,還不夠還我欠謝安那三千兩銀子的呢!」

  項述聞言於是配合地拍了拍身上,兩手一展,示意愛莫能助。

  「你去大路上站一會兒?」項述說,「說不定拓跋焱又來了。」

  陳星心想你還沒完了。

  馮千鈞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滿臉疑惑地看著陳星,陳星把心一橫,說:「行,我試試看啊,歲星歲星,給我送點錢吧?」

  於是三人站在路邊,項述稍稍低頭看陳星,只不說話。

  烏衣巷外幾隻燕子飛過,安安靜靜。

  「這兒人少,」項述說,「往外頭走走?」

  陳星:「……」

  陳星走了幾步,到得巷外大路上,建康東街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集市上滿是人。

  「天上會掉錢下來麼?」馮千鈞疑惑道,「是不是得找個人少的地方?不然都被搶光了罷。」

  「再走走?」項述示意陳星再往前走點。

  陳星:「你又幹嗎?」

  陳星又走了幾步,只見集市東面,則是一間三層樓高、金碧輝煌的大商舖,門口拄著白玉,上書四字「東哲聯號」,居然走到馮千鈞家的死對頭處來了。

  「這不是你們死對頭嗎?你家的錢莊呢?在哪兒?」陳星問。

  馮千鈞一指集市西面,那處也有一烏木欄的大錢莊,正是西豐聯號。

  「罷了,」馮千鈞說,「到我家用晚飯去罷,哥仨晚上喝兩杯,順便介紹你們嫂子給認識認識。」

  項述卻抬頭端詳東哲錢莊的牌匾,似乎在思考。

  「你不會是又要搶錢莊吧。」陳星說。

  「你欠謝安三千兩銀子,」項述說,「若開口,我就替你還了,但是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陳星本想說這裡不比麥城,你真要搶錢莊,一定會被抓起來的!但忽然想到那天項述讓他救車羅風時,彼此也是這麼賭一件事,當即道:「好啊,我無所謂,不過除了幫我還謝安的錢之外,你還得幫馮大哥度過難關。」

  「哎。」馮千鈞聞言笑了起來,本想讓兩人別置氣,但忽然轉念一想,又改口用了激將法,道,「陳兄弟,好意就心領了,不要強人所難。」

  項述果然不耐煩道:「行,可以。」

  「喏,那你來,但不能搶錢莊。」陳星頗有點不情不願地說,同時心裡打定主意看項述的好戲,我倒是看你怎麼弄錢,絕對不可能,否則在麥城還用得著去搶錢莊?而且馮千鈞差的是三千兩嗎?人家差七十萬!你就算搶,也搶不回來這麼多好吧。

  然而項述已抬步,走進了錢莊中。

  其時東哲與西豐一樣,主業是存錢與放高利貸,最近的大半年中江南受瘟疫影響,家家戶戶俱有病人,青壯年勞動力生病的結果就是無法耕種,還得花錢看病,只好把餘事放下,擬借錢渡過難關。

  西豐錢莊口碑最好,不到半年,錢就被借空了,東哲則相當有耐性,直等到馮家彈盡糧絕後才開始放貸,利錢提到每年一分,百姓怨聲載道,卻為了活命,不得不借。

  陳星看見門口所排的長長的隊,才發現瘟疫的情況遠比馮千鈞所描述的更嚴重,不由得一顆心懸了起來。項述則只瞥了門口長隊一眼,在廳內站定。

  「借貸那邊排隊。」櫃內主事說。

  項述側身靠在櫃前,手指敲了敲,說:「取錢,叫你們大掌櫃出來。」

  「契票拿來,」內裡主事道,「掌櫃沒空……」

  一句話未完,那主事已被項述揪著衣領,從櫃後提了出來,頓時滿臉驚恐,漲紅了一張臉,百姓們見這美男子忽然動粗,頓時受到了驚嚇,紛紛大呼小叫,趕緊退避。

  陳星一看不得了,忙上前阻止,項述卻將主事輕輕放下,為他撣了撣衣袖,慢條斯理地重複了一次:「取錢,叫你們大掌櫃出來。」

  主事既怒且羞,卻知來了個惹不起的,只得火速上二樓去。

  陳星深吸一口氣,盯著項述看,項述卻儼然沒事人一般。不多時樓上一名鏢師快步下廳,瞥見陳星與項述身後的馮千鈞,頓時現出了然之情,說道:「西豐錢莊的馮少爺,今天什麼風將您吹來了?」

  馮千鈞一哂道:「陪朋友來看看,不關我事。」

  那鏢師冷笑一聲,說道:「大掌櫃有請。」

  東哲錢莊三樓,一眾武人簇擁著大掌櫃,做好了迎接馮家來踢館的準備。陳星動動項述,說:「哎,護法,可以了,別鬧,我就開個玩笑,還是走吧。」

  項述看了眼陳星,再一瞥大掌櫃,只見三人坐在廳內案前,大掌櫃本以為馮千鈞想找由頭尋隙,卻見馮家少當家與這青年一左一右,氣定神閒地坐著,這文士少年坐定中間,於是將他當作了正主,問道:「這位小兄弟,請問您在敝號……存了多少錢?」

  「呃。」陳星看了眼項述,心想我有個鬼的錢。

  「與他們無關。」項述也不喝東哲奉上的茶,隨口道,「大掌櫃,你是漢人,姓甚麼?」

  大掌櫃懷疑地打量項述,答道:「姓王。」

  項述點了點頭,說:「一年前,我在麥城貴莊處亮明身份,想支點錢當路費,指印為憑,貴莊告訴我,東哲聯號戰亂時,只存不取,哪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別想取出錢來,是否有這麼一說?」

  陳星忽然想起與項述初見沒多久,在麥城發生的那起搶劫案,原來當初他是想取錢麼?他在東哲存了錢?存了多少?

  馮千鈞也想起來了,兩人一起轉頭,神情複雜地看著項述。

  王掌櫃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因錢莊不讓取錢,是件非常嚴重的事,更不好拿兵災當藉口,何況亂世之中,急用錢者眾多,見死不救,不是砸自己家招牌麼?

  「絕無此事,」王掌櫃只得睜著眼睛說瞎話,一口否認道,「絕無此事。敝號從未有這規矩,定是麥城分號擅作主張,有得罪之處,在下先行謝過,還請客官恕罪則個。」

  這麼一來,眾人於是更覺得是馮千鈞找來砸場子的了,但凡事須得先禮後兵,全了面子,才好應對。

  「客官只要拿得出票據,」掌櫃身後一名鏢師主動說,「走到天涯海角,但凡在東哲,開了口,也必定讓您取錢。君子愛財,卻也取之有道,東哲開了上百年,凡事都說不過一個理字。」

  馮千鈞冷笑一聲。

  大掌櫃只當看不見他,朝陳星做了手勢,顯然將陳星當作了三人中的小少爺,意思是你要取多少錢?

  項述卻道:「既然這麼說,我就問一句,貴號還記得述律家麼?我的名字喚作述律空。」

  「哦,」大掌櫃說,「鐵勒人吶,述律家……述律空……述律空?!」

  忽然間,大掌櫃發現不對了,「述律空」這個名字,不正是敕勒古盟大單于之名麼?但看項述也半點不像胡人,在漢人心中,所謂大單于,俱是呼韓邪、苻堅等大鬍子、年過四旬的中年莽漢形象,怎麼來了這麼一個人?對不上啊。

  「父親生前,我記得在東哲錢莊,存了一筆錢。」項述淡淡道,「距今算來也有三十年了,東哲錢莊中,不知是否還有票據在。」

  大掌櫃一怔,而後說:「在哪裡存的?」

  「幽州,涿郡。」項述答道,「當年東哲在涿郡聯號開張,為了做生意,與塞外胡人聯議,找到我父述律溫,主動提出,要替述律家保管一筆錢,還答應可代為放貸予來往商人,雙方立有票據,鮮卑慕容氏控制幽州後,東哲在涿郡的產業,我記得似乎還做得不錯?」

  大掌櫃的表情嚴肅起來,說:「若是存銀,東哲錢莊所立票據,俱送往總莊之中,各地聯號,俱有拓票,以備查驗……我這就讓人找找去。」

  「你爹存了多少錢?」陳星朝項述問,心想搞不好還真有三千兩銀子,甚至不止。

  「不知道,」項述乾脆地說,「沒算。」

  馮千鈞也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了,但看熱鬧不嫌事大,他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開始盯著大掌櫃,看他這回要怎麼下台。

  大掌櫃朝身側主事使了個眼色,那人便快步下樓去。

  「似乎是有的,」大掌櫃說,「小時候,我也聽老掌櫃提起過,還要多謝老大單于對敝號的支持……只是不知道大單于為何千里迢迢,跑到江南來取?」

  說話間已有人上來,將清茶撤去,換成與謝安家一般的焙茶,配了點心。

  項述只不正面回答,隨口道:「問這麼多做什麼?你能找到憑據不?找不到也沒關係……」

  陳星:「……………………」

  陳星本以為項述想說「找不到也沒關係,我這就走了」,原來說了這麼多,只是嚇他。孰料項述卻從懷中取出兩個羊皮卷,說道:「找不到的話,不妨看看我的票據?」

  那正是在船上看到的,項述放在匣中的羊皮卷!

  馮千鈞也傻眼了,三十年前的東西,述律家居然還留著?還帶在了身上?

  「這是票據?」陳星難以置信道,伸手想看,項述也不阻止,大掌櫃伸長了脖子,朝案上看了眼,陳星剛解開捆繩,底下便有人匆匆上來了,拿著個與項述所攜一模一樣的木匣。側旁於是有人將匣子打開,現出裡頭同樣的兩件羊皮卷。

  大掌櫃心思複雜地看了項述一眼,低頭看自己的羊皮卷。

  項述:「一份票據立於三十年前,乃是東哲與我父所約的存據,另一份,則立於八年前,我父病入膏肓,自知時日無多,將幽州錢莊掌櫃喚到敕勒川下,將這部分述律家的家產,轉予我所有,上面按過各方指印……」

  陳星剛解開羊皮卷,就看見底下的一排手指印。

  那大掌櫃剛看了個開頭,就把羊皮卷一揉,囫圇吃進了嘴裡。

  「哎!你幹什麼!快來人!你們大掌櫃瘋了!」馮千鈞頓時喊了起來,側旁所有人大驚失色,紛紛上前。陳星一臉茫然地抬頭,尚不知發生何事,及至見掌櫃一臉痛苦,使勁將自己手中那份羊皮捲往肚裡吞,陳星趕緊道:「這不是紙!你會噎死的!」

  現場一時大亂,項述一個箭步上去,捏著掌櫃下巴,馮千鈞使盡渾身解數,將那羊皮卷挖了出來,鏢師們正要搶,對上項述怎麼可能是對手,當場就被放倒了滿地。

  那掌櫃好半天緩過神來,看著天花板直喘氣,繼而轉身去扒窗子,馮千鈞最先反應過來,喊道:「別讓他跳樓!快啊!」

  半個時辰後,會客間挪到了東哲錢莊二樓。

  「夫人。」

  東哲錢莊暫時歇業,正主兒終於來了,一夥主事護著一名妙齡少婦,上了二樓,少婦人未到,一身香味先到,百花調和後的香劑頓時令錢莊中如逢春日。

  大掌櫃正在角落裡抽搐,那少婦看了一眼,便道:「抬到樓下去,給他順順背,灌碗藥湯就好了。自我介紹下,大單于,在下姓溫。」

  「溫夫人,」馮千鈞笑道,「可有好久不見了吶。」

  那姓溫的少婦正是東哲錢莊當家,名喚溫哲,東哲錢莊亦是其先祖所創辦,只見溫哲略施脂粉,穿一身梁紅錦,如新嫁娘般,氣定神閒,身上香味撲鼻。她朝馮千鈞望來,說:「馮大當家在長安的事,我都聽說了,斯人已去,節哀順變,莫要傷了身體。」

  馮千鈞點了點頭,東哲與西豐兩大錢莊向來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當家主見了面,卻是出奇地客氣,緣因天下利益相奪相戮理由無他,不過各謀生計而已。

  「述律少主的票據請讓我看看?」溫哲客氣地說道。

  項述將那票據放在盤中,便有人捧予溫哲,四份並排,驗過真偽。只聽寂靜堂中,溫哲輕輕地說:「東哲錢莊,存錢進來,一向無利,但三十年前為了入駐幽州,與老大單于大人有過約定,敝莊以料理家產的方式,替述律家掌管金銀。既是存錢,亦放貸予慕容氏、拓跋氏、張茂等人……嗯……東哲放予皇族的銀款,向來是一分利,述律家則坐享五釐利金。」

  「有多少?」陳星那羊皮卷還沒看仔細就已經交了出去。

 

 

53 宴請你倆現在是什麼個情況?

  項述說:「黃金十萬兩。」

  「十萬兩?!」陳星與馮千鈞一起大喊道。

  「是……正是。」溫哲的聲音也有點發抖, 「票據驗訖無誤, 存錢迄今, 正好三十年,按五釐利錢一年,利滾利三十次……」

  側旁主事當即拿出算盤, 噼裡啪啦地開始打算盤,剛打得兩下,陳星便與馮千鈞對視一眼。

  「四十三萬二千二百兩。」

  陳星、馮千鈞與溫哲同時道, 緊接著, 馮千鈞險些暈倒過去。

  溫哲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竭力深呼吸, 看看項述,再四處瞥, 那眼神遊移不定,顯然也坐不住了。

  項述:「真要賴掉這筆錢, 我也拿你們沒辦法。」

  「您這是說笑話了。」溫哲頓時彷彿受到了侮辱,臉色緋紅,「票據無誤, 當年又確曾有此事, 您按下指印,錢莊就得給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麼能不認人?」

  陳星感覺自己要不好了,明明沒有用過心燈, 居然也有喘不過氣的情況,這尚屬平生頭一次。

  項述那話不過是為了擠對溫哲,得到肯定的答覆後,說道:「那就全拿出來吧。」

  溫哲終於崩潰了:「述律大人!四十三萬金子,兌出來就是四百萬兩白銀,四百萬貫錢!你知道四百萬兩白銀多重麼?!別說錢莊內有沒有這麼多存銀,就算都取出來給你,你搬得走?」

  「這個就不勞您操心了!」馮千鈞總算理順氣,保住了一條小命,「西豐有的是夥計,這就直接運過去,就在街對面。」

  溫哲:「……」

  項述:「我說了存你家?」

  馮千鈞馬上道:「項兄弟……那個,大哥!述律大哥!哥!您這個……您帶著二十五萬斤的東西,走南闖北的太不方便了,西豐錢莊竭誠為您服務,隨存隨取,看臉就能拿錢。」

  項述說:「你若再被苻堅抄了家,我的錢怎麼辦?」

  陳星已經開始盤算,待會兒項述會怎麼拿這件事來要挾他整他了,那表情就像見了鬼一般,極其精彩。

  「說得是,還是存在我們家罷。」溫哲馬上道,「您為什麼突然要取這麼多錢呢?述律大人……哥哥!您能不能給我們說說……」

  「不要亂喊,因為你們得罪了我,」項述說,「麥城錢莊。我不會再把錢存在東哲。」

  溫哲瞬間啞火了,項述又作勢起身,說:「給不給?不給就當你們賴了。」

  溫哲只得點頭,說:「但眼下建康總莊裡,實在沒有這麼多銀兩,哪怕將銅錢也全算上,仍是不夠的。述律大人還請寬限幾日,我們需要朝各地錢莊調錢過來。」

  項述冷淡地說:「等多久?」

  溫哲深呼吸,想了一會兒,說:「還得三個月。」

  項述:「當初可沒這麼說過。」

  馮千鈞說:「你們現在總莊裡頭有多少?有的先拿出來罷,我好讓人先慢慢搬過去。」

  溫哲已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看全靠意志支撐著,此刻勉強打起力氣,看了眼主事們,眾人的腿都在打顫,溫哲怒道:「去啊!清點庫房!一群沒用的東西!」

  又半個時辰後,東哲錢莊地下庫房清點過,押出四十萬兩白銀、四十萬貫銅錢、二萬兩黃金,其時一貫錢兌一兩銀,十兩銀兌一兩金,西豐錢莊來人等在門口,清了長街兩道,將銀子護過對街去。

  被項述取走一百萬兩銀,還剩三百三十二萬二千兩,溫哲頓時面如死灰,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拿三千兩,送到謝家去。」項述冷淡地說。

  「好的!哥!」馮千鈞馬上道,「小弟這就去辦!」

  於是馮千鈞小跑著去吩咐人清點銀子了。

  項述示意陳星看,西豐錢莊的夥計全部上陣,在東哲錢莊裡搬出了一箱一箱的錢,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陳星:「……」

  項述又做了個「請」的動作,意思是你要不要打開看看?

  陳星:「…………」

  馮千鈞忙完,又小跑著過來,誠懇地說:「兩位一定要到寒舍用晚飯,已經準備好了,來來,快來。」

  說著馮千鈞拉著陳星就走,把陳星拐跑了,項述是一定會來的。

  「陳兄弟,千萬幫我穩住項述,」馮千鈞低聲道,「我這錢莊開不開得下去,就看你了。」

  「我還穩住他?」陳星道,「他什麼時候聽我話了,你沒看方才他還拿話擠對我來著,這下不知道得要挾我做什麼了!」

  陳星只覺得項述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整他,跟著馮千鈞走了一段,朝後張望,項述又道:「哎!」

  「知道了!」陳星鬱悶道,「要我做什麼?說吧。」

  馮千鈞將二人請進西豐錢莊,此處與長安松柏居的佈局倒是極相似,前門是舖位,後面則是佔地數畝的大園子,還有一武道館供錢莊鏢師、江湖客等聚散之用。

  「還沒想好,」項述話裡卻是帶了少許促狹,答道,「你這段時間,最好給我規矩點。否則我說不準會突發奇想。」

  「突發奇想?」陳星說,「我倒是要請你賜教,你能把我怎麼樣?讓我跳河自盡不成?」

  項述:「那倒不至於,讓你繞著建康跑三圈倒是可以。」

  陳星:「你當我跑不動嗎?」

  項述:「背著馮千鈞跑如何?我看你倆兄弟情深,倒是惺惺相惜。或是在身上掛滿錢……」

  陳星咬牙切齒,朝項述客氣道:「那護法大人,您慢慢想。」

  時近黃昏,馮千鈞得了這一百萬銀,頓時解去燃眉之急,也不去朝謝安討債了,反正也知道討不到,有了項述這救急的錢,足可再撐許久。

  一百萬兩銀什麼概念?苻堅在關中等地一年收上來的糧食,折合也不過八十萬兩白銀。更何況東哲的錢轉到西豐,對手當場元氣大傷,這比直接砸了對方鋪面效果還好。

  於是馮千鈞幾句話便吩咐了酒食,全用本地最貴的食材,不少還比謝家更奢華些,更開了二十年的陳酒,將案几拼在一起,把酒倒在小杯裡,給項述與陳星敬了酒。

  項述總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喝過拈起杯,朝杯底看了眼,意思是你們漢人的酒就這麼點,不夠漱口的。馮千鈞馬上就懂了,忙笑道:「項兄弟,這酒喝起來沒動靜,可不能像塞外一般喝,二十年的陳釀,後勁實在太大,乃是我哥當年留著予我成婚時用的……哎!陳星!你慢點!」

  陳星上來已先喝了三杯,說:「我看這酒也一般嘛,哈哈哈哈——」

  馮千鈞趕緊吩咐家人上菜,只見來了一名長相清秀姣美的男裝少女,觀其容貌,不過十六上下,笑吟吟道:「見過項兄,陳兄。」

  陳星忙道不敢當,忽覺這女孩,竟有幾分神似清河公主!於是望向馮千鈞,馮千鈞勉強笑了笑,介紹道:「這是顧……顧……」

  「顧什麼?」項述問道,卻冷不防被陳星戳了下,莫名其妙。

  陳星眼神示意項述,只因漢人女孩未嫁,哪有隨隨便便朝人提名諱的習慣?待字閨中的的女孩兒,貿貿然來見未婚夫的朋友,已是踰矩,便接了話頭,笑道:「是顧家的少爺,久仰、久仰了!」

  那女扮男裝的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我叫顧青,常聽千鈞說起你二人,說不得也要見一面。」

  陳星笑道:「空了還須前去登門拜訪才是。」

  顧青出身正是江東孫吳時期「朱張陸顧」四大家之一,雖已改朝換代,本地士族之名卻依舊十分響亮,只聽她斟完酒,又道:「兩位何時願來,送個信就是,與家兄定掃榻相迎。」

  馮千鈞又朝兩人解釋道:「顧賢弟與謝安的侄女兒謝道韞,乃是同窗,年前回建康後相識的,都是自家兄弟。」

  項述滿臉疑惑,兩人幾乎可以明顯地看出,項述完全不諳此事,更搞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一個女孩,馮千鈞睜著眼睛說瞎話要叫「賢弟」。席間一下就變得十分尷尬,陳星一手扶額,朝馮千鈞使了個眼神,馮千鈞知道自己未婚妻也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談,便讓顧青回去先休息。

  項述:「那不是個女孩?」

  項述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陳星才朝他解釋了一通漢人的禮教之防,馮千鈞顯然是確實將他們當成好友,才會將未婚妻介紹給他們認識。

  項述於是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馮千鈞道:「方才我當真怕你們說,呃……算了,不提也罷。」

  陳星自知馮千鈞之意是顧青長得像清河公主一事,於是哭笑不得道:「馮大哥,在你心裡,我們就這麼沒眼色麼?」

  馮千鈞無奈笑了,搖搖頭。項述卻道:「馮千鈞,這就像你做得出來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星:「?」

  馮千鈞卻苦笑道:「是,我承認,我初認識她那天,一時心意而起,也正因為她長得像清河。」

  陳星明白了,說:「你別理他,他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記得你還答應過我一件事來著。」項述忽然道。

  陳星馬上不作聲了,免得項述要挾他身上掛一堆銅錢,繞建康跑三圈。

  馮千鈞無奈搖頭,拈了杯,說:「項述,我先敬你一杯,今天真是謝謝了,謝謝啊!」

  項述終於拈杯,與他相碰,馮千鈞又笑道:「也敬咱們萍水相逢,在緣分的安排下又見面了。雖然項兄弟總是嫌我煩,也不願見我來著……」

  陳星樂不可支,三人碰過杯。

  「他不會,」陳星酒意上來了,說,「項述是很好的人呢。」

  「閉嘴。」項述道。

  馮千鈞驀然大笑起來,又給兩人讓菜,陳星吃了點便開始上頭了,果然這酒後勁大得很,索性趴在案上,拿眼不住瞥項述,又瞥馮千鈞,聽二人說話。

  「青兒原先與謝道韞在朱禁家中學藝,」馮千鈞說,「朱禁既是大儒,在江南亦有醫仙之名。我在洛陽受了少許皮外傷,回來看病時認識了青兒,於是一見如故。顧家嘛,士族家業大了,勾心鬥角的事便常常有。青兒父親早逝,隨娘親在顧家,總被冷落。我便將她接到家中……」

  項述道:「於是你就欺負孤兒寡母,預備將她迎娶到馮家了。」

  馮千鈞啼笑皆非道:「我仗勢欺人麼?那可未必,對我馮家而言,顧青嫁過來,還是下嫁呢!誰會將女兒嫁給一個開錢莊的?她若想換戶人家,建康城裡求之不得的還少了?」

  「挺好啊,」陳星笑道,「項述你不懂,嗯……」說著趴在手臂上,蹭了幾下眉眼,接續道:「在我們漢人裡頭,士農工商,商排最末。哎算了,馮大哥,你也別說了,既然兩情相悅,就好好過罷。」

  項述一手按著陳星腦袋,讓他稍稍轉過去些許,陳星又提壺自斟,項述卻不讓他喝了,將酒壺拿走,示意他吃東西。不知不覺,已是掌燈時分,天色漸黑,陳星酒量不勝,先是醉了,余馮千鈞與項述邊喝邊聊。項述依舊一臉冷漠,大多時候都在聽馮千鈞說話,不厭惡,卻也不好奇,彷彿馮千鈞所言,與他全無關係。

  「我大哥死了。我又聽陳星說,你兄弟也死了。」馮千鈞回憶了一番兄長,酒過三巡,嘆息道,「你懂我的,述律空。」

  項述依舊不答,馮千鈞忽笑道:「離開長安那天到如今,我真想回到小時候,那會兒大哥還在,大嫂也在,大夥兒依舊好好的在一起,可是一眨眼,什麼都沒了。」

  項述自己斟了酒,一飲而盡。

  馮千鈞唏噓道:「我還常常想著,咱們能為他們報仇麼?報了仇又怎麼樣呢?不報又如何?人都沒了,忙死忙活的,現在做的這些,又有多大意義?」

  「沒有意義,」項述終於開了口,說道,「報仇也只是習慣給自己一個交代罷了,已死之人,又知道些什麼?」

  馮千鈞笑了笑,在看人上,他自然比陳星看得更清楚些,對項述的言談舉止,也早已心下瞭然。早知道這人寡言少語,一言不合就作勢抬腿,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場,不過都是偽裝而已。或者說,項述只是懶得與人逢迎談笑,懶得認真打交道。

  為什麼?因為世人皆虛偽,項述時常流露出那厭惡的神色,分明寫在了臉上。

  「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明心裡在罵你,面子上卻又朝你笑呵呵的,」馮千鈞自顧自笑道,「不知有多少人,心裡在算計你,面子上卻又扯著為你好的旗……項兄弟,有時我也真羨慕你……」

  馮千鈞抱著杯,伸手過來要拍項述的肩,卻被項述手指一彈抵開。

  「正是。」項述隨口道,「面上花言巧語,實則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對你那青兒賢弟一般,對了,知道清河公主不?」

  馮千鈞睜著醉眼,認真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你一般,對看不順眼的事兒,統統罵一句『去他媽的』呢?」

  項述沒有回答,把殘酒喝完,拎著陳星衣領,讓他稍稍抬起頭,見陳星已醉得人事不省,又放下,預備帶他走了。

  馮千鈞要拍陳星,又被項述彈指抵開,馮千鈞只得改為拍桌子,說:「喂!小星星!起床了!」

  「唔……」陳星迷迷糊糊,應了一聲。

  馮千鈞忍不住朝項述道:「你倆現在是什麼個情況?」

  「這關你事?」項述語氣中帶了少許威脅之意。

  馮千鈞無意識地揮揮手,說:「大家相識一場,也是緣分嘛,總臭著個臉做什麼?都是同生共死過來的……」

  項述一手托在陳星肋下,把他調整了姿勢,橫抱起來,只不理會馮千鈞。

  「……你這為了他,連大單于都不當了,」馮千鈞在項述背後笑道,「還不想讓他知道,瞞了這麼久,你也當真有趣。」

  項述:「把錢取出來,存回東哲錢莊。」

  「別!」馮千鈞頓時酒被嚇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說了!」

  項述抱起陳星,正要離開,到得天井時,想了想,沒有回頭。

  「往生的人雖然走了,」項述認真地說,「但總歸有人,還在你身邊,好好珍惜眼前人罷。何況我也不全是為了他才辭去大單于之位,許多事,總歸得給自己一個交代。」

  馮千鈞抬手,笑道:「是這麼說,你可也記得啊。」

  項述不再回答,抱著陳星,離開了錢莊。

  時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兩道商舖盡收,唯獨春夜一道銀河,彷彿跨越了曠古光陰,星辰猶如龍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跡,從頭頂如瀑布般流過,項述抱著陳星,抬起頭,仰望夜空那銀光閃爍的痕跡。

  南方的銀河,與北方的銀河毫無區別,人生天地之間,在此刻顯得無比的渺小,終究是四面天穹下一個不起眼的生靈罷了。

  項述看了一會兒,走過朱雀大街,回烏衣巷去,遠方市集上,傳來遙遙一聲暗沉的鐘響,只聽「噹」的一聲,項述便隨之轉頭。

  本以為是更夫在敲梆,那鐘聲卻只有一聲,很快就沒了動靜。

  項述:「?」

  陳星卻似乎醒了,依舊醉得意識模糊,抓住了項述胸膛前的衣衽。

  「師父……」陳星夢見了小時候,被師父抱著,從晉陽離開,回到華山的夜晚。

  項述低頭看了眼陳星,陳星臉色緋紅,把頭埋在項述身前,項述忽然又不想回謝家去了,看了會兒四周環境,抱著陳星一躍而起,越過太初宮外的宮牆,飛身上了皇宮最南面的殿頂,再挾著陳星,幾下縱躍,來到太初宮正殿最高處,於瓦頂坐了下來。

  陳星躺在一旁,側身抱住了項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朧。

  「……師父,星兒不行了……只剩下兩年半了,好難啊……」

  項述:「?」

  項述正想看會兒銀河時,聽到陳星所說,便轉過頭看他,皺起了眉頭。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陳星蜷在項述懷中,「剩下這點時日……你再給我寬限點吧……」

  項述:「……」

  項述不明其意,問道:「你說什麼?」

  「星兒……星兒……」陳星低聲道,「好累啊,星兒想……回家……」

  接著,陳星便不再說話了,放開項述,翻了個身,背對他。

  項述沉吟不語,思考著陳星所說的話。

  「兩年半之後會發生什麼?」項述又道,「還有內情?為何不告訴我?」

  「麥城……對不起。」陳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項述明白到陳星心中還惦記著這件事,若當初他不與馮千鈞將陣亡將士送回麥城,就不會引發這場瘟疫的擴散。可那時怎麼可能知道與魃有關係?

  「就算你不將死人送回去,」項述皺眉道,「你覺得屍亥就不會用其他方式來散播瘟疫麼?為什麼總喜歡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但陳星已聽不見了,在這宏大的銀河之下,夢境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比靜謐,心燈就像一潭寧靜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著柔和的光芒。

 

 

54 尋醫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這還不算我運氣好嗎?

  陳星醒來時, 發現自己已回到了謝家, 昨夜發生了什麼, 已經想不起來了,只依稀記得最後還有記憶的,是與馮千鈞一起喝酒。

  「早。」

  洗漱過後, 陳星穿過天井往正廳裡去,先與主人謝安見面,謝安剛下朝回來, 一見陳星, 表情卻顯得十分古怪。項述則獨自坐在廳內用午飯,一瞥陳星, 什麼都沒說。

  「昨天陛下臨時傳我進宮,」謝安解釋道, 「讓你們久等了。」

  陳星現在看出謝安的路數來了,卻也不揭穿他, 說:「哦?陛下怎麼說?錢還出來了麼?」

  謝安說:「針對這七十萬兩,陛下特地頒了一道聖旨,今日就送到馮家去, 解決方式一定能讓大家都滿意。」

  陳星心想你這是奉旨賴賬吧……又看項述, 說:「昨夜我喝醉了麼?」

  謝安與項述交換了一個眼神,在這眼神裡,海量的信息飛速被交換完畢。

  「我昨夜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陳星忽然感覺到有點危險。

  項述:「你只是在謝府上大吵大鬧了一番,再跳進種蓮花的缸裡洗澡……」

  陳星:「!!!」

  謝安:「項兄弟想把你拉出來,你還一把抱著項兄弟, 又拉又扯,又親又……」

  項述:「咳!」

  謝安於是不說話了,陳星頓時滿臉通紅,尷尬到了極點,「咳咳」數聲,而後道:「聽說江南有瘟疫?」

  陳星岔開了話題,孰料謝安卻並不如何知情,回憶良久,而後道:「年前彷彿是有這麼一說,在會稽有過疫情……但早就平息下去了,你是從何得知?」

  謝安原本供職於吏部,而後掌任中書監,責任是統籌北府兵與協調平衡士族、皇權、南渡士人們的分歧,民生之事,反而管得甚少,只在年前從戶部聽說一二,但他知道陳星既然開口問了,就一定不是小事情,說道:「我這就打發人去,請戶部尚書過來問問。」

  陳星忙道:「免了,我自己調查罷。」

  「昨天陛下提出,想見見二位,」謝安說,「被我暫時回絕了,但若有時間,我是覺得不妨一晤。」

  聽到這話時,陳星與項述不由得都有點意外,謝安看樣子也知道陳星不想入朝為官。

  「那可真是多謝啦。」陳星笑道,「不過離開建康前,我一定會找個機會去拜訪陛下,否則也失了禮數。」

  項述意外的原因卻在於,比起苻堅在北方擁有絕對的帝權而言,南方司馬家皇帝凡事都是可商量的,抗旨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午後陳星出得門外,彷彿已不用再說,項述換了身衣服,便跟著出來。平日互相看不順眼歸看不順眼,真到了幹活的時候,陳星已經習慣了項述自然而然,總會一語不發地跟在他的身邊。

  但經過昨夜醉酒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尤其尷尬,陳星想問問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卻恐怕越描越黑,只說不出口,項述則依舊是那平日模樣,不苟言笑,走在陳星身邊,兩人也沒騎馬,就這麼走著。

  走出烏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兩人都沒有交談,拖得越久,這靜謐就越尷尬了幾分。

  陳星清了清喉嚨:「咳!你……」

  「你……」項述恰好在這時也開口道。

  兩人又不吭聲了,陳星心裡簡直抓狂,站定,項述終於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著的。」

  陳星:「我知道了!」

  項述說:「買兩匹馬騎?」

  「不用了!」陳星隨口道,「有錢了不起啊!我自己能走。」

  項述:「想走到會稽去?」

  陳星恨恨一瞥項述,穿過朱雀街,說:「近期不想去會稽,到本地醫館看看,這兒的大夫們,興許知道些什麼。」

  陳星除了驅魔師一職外,副業就是學醫的,大夫裡頭,消息總是十分靈通,因為病人常常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除此之外,醫者還像商人一般,有著自己的獨特行會。

  「對了,你一直沒告訴過我,歲星究竟是什麼?」項述看似漫不經心,問道。

  陳星心裡咯噔一響,說:「歲星?怎麼突然問起歲星來了?」

  項述:「昨夜修習不動如山的書簡,忽然想到,就隨口一問。」

  項述站定,在陽光下眯著眼,打量陳星,兩人這麼一路走來,項述提出的所有玄學上的問題,只要陳星知道的,都會給他解釋,不知道的於是就坦誠告知「不知道」。

  「哦?」陳星有點意外,「你學會那捲軸上的心法了麼?」

  項述:「你還沒回答我呢。」

  陳星:「……」

  陳星只得說:「每個人命裡都有九個宮,天機也好,破軍也罷,七殺、貪狼,諸天星辰,會分佈在各個宮中,而有一顆星,是主掌整個命盤的,這顆星即是『入命之星』。星像一說非常複雜,我自己也沒學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歲星?」項述說,「這是由什麼決定的?」

  陳星:「據說是出生時辰,也許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說不準。」

  項述:「還有多少人,是歲星入命?」

  陳星本想岔開話題,項述卻不住追問,只得正面答道:「歲星入命的人很少,幾千年才有一個。」

  「所以歲星入命的人,一輩子都會有好運氣?」項述又問。

  「呃,」陳星說,「你怎麼這麼多問題?理論上是這麼說,不過……算了,你不覺得我運氣確實挺好的麼?」

  「不過什麼?」項述又有點疑惑地問。

  陳星:「沒有什麼,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意見?有不滿就說。」

  項述:「沒有不滿,我只是看你運氣也不如何,昨天歲星怎麼不曾給你送錢了?」

  陳星:「咱們這一路上,不是總有驚無險的嗎?就是歲星保佑了,還要怎麼樣?」

  項述:「那是因為我在救你!」

  陳星盯著項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這還不算我運氣好嗎?」

  這下項述反而無話可說了,陳星本不想讓這麼一句,但項述提起歲星,陳星便想到了許多事,時間沒剩幾年,成天嘴上不服輸,又有什麼意義呢?

  等等……陳星忽然緊張起來,該不會是昨晚醉酒,說錯了什麼話,被項述聽了去吧。

  但項述已不再追問下去了,陳星也不好畫蛇添足地多答。這些天裡,他漸漸地察覺出,項述有了許多變化,辭去了大單于的身份後,他終於在陳星面前當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項述,不過也是個帶著少許戒心,且對人間抱著隱約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縱八橫,如井字形排布,漢人南渡後,城郭仿長安擴建了一番,城中醫館位處西街白虎道,門前人來人往,上懸王羲之所題的牌匾「妙手回春」。陳星心想怎麼在建康走到哪兒都看見這傢伙的字,好看歸好看,卻無處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覺得眼膩。

  回春堂內,傳聞有建康神醫朱禁坐診,但朱禁每日只在上午來一小會兒,偶爾還要進皇宮問診,陳星與項述抵達時,只見一名穿了男裝的妙齡女子,正垂堂看病,側旁簾後,又有一個身影替她配藥。

  「看病的到外面去排隊,」那女大夫一見陳星,便道,「人多著,按規矩來。」

  「我……我要死了……」陳星假裝奄奄一息道,「大夫,我這是急病……」

  項述:「……」

  「誰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陳星是在裝,怒道,「排隊!否則別怪我動粗了!」

  正說話時,簾後忽然「啊」的一聲,那配藥之人揭開簾子,現出一身女裝的顧青,笑道:「陳兄弟?」

  陳星笑著打過招呼,女醫便有點意外,臉色緩和了少許,陳星道:「不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們聊聊。」說著自我介紹了一番,又介紹項述,那女醫多看了項述兩眼,便不再多說,只道:「一旁喝茶罷,待我看完這輪病人,再讓你踢館。」

  陳星沒想到這女孩竟是油鹽不進,不過一想自己給病人看診時也是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顧青則趕緊放下手中活計,過來給兩人奉茶。

  「哎!」那女醫不滿道。

  顧青擺手笑笑,示意這兩人乃是貴客,女醫於是滿臉不爽,只得再喚人來替。

  片刻後顧青安頓兩人坐在一旁,奉了藥堂裡煮的甘草茶,陳星說:「昨夜剛見過,今天可就來叨擾了,不知那位姐姐,怎麼稱呼?」

  「她是我師姐。」顧青小聲道。

  陳星本想問下姓氏或別號,那女醫卻聽見了,隨口答道:「謝道韞。」說著又朝面前病人問:「你是什麼病?看看舌頭。」

  陳星忽然想起,這不就是謝安的侄女麼?只見謝道韞飛眉入鬢,未施脂粉,面容冷峻,從神態上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女項述。想起昨夜馮千鈞說過,顧青與謝道韞在朱禁麾下讀書,只未想到還學了不少醫術,更願意出來看診。再觀察謝道韞其人,穿著一身武袍,氣勢凝練,說話幹練,頗有俠氣。

  陳星觀其坐診,發現江南之地的醫道與中原、關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醫道以陰陽五行調和理論為主,出問題先找原因,陰虛、陽虛,找到原因後再讓身體恢復陰陽調和。

  南方人則注重具體症狀,對症下藥為主。謝道韞的醫術極精湛,看完一輪後,謝道韞掛了牌暫時歇業,傳另一名大夫坐診,方入內收拾,請兩人到內堂,換回女裝出來見客。

  陳星這會兒才有空說明來意,項述則起身,在書房中觀看朱禁的藏書,每到一個地方,他總會看看主人家的擺設,謝道韞說:「都是師父的書,想看隨取隨看。」

  項述點了點頭,取下一本有關星象的謄本,站著翻看。

  「瘟疫嗎?」謝道韞想了想,說,「這是今年第二個問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會對此好奇呢?」

  陳星詫異道:「還有誰?」

  「自然是青兒的情郎大人了。」謝道韞那話裡又帶了少許不滿。

  「我怎麼感覺有點酸,」陳星說,「書房裡還存著醋麼?」

  謝道韞:「不說算了,這就請回吧。」

  陳星笑道:「實不相瞞,反正告訴你也並無關係,我是個驅魔師。」

  謝道韞頓時色變道:「驅魔師?!」

  顧青神色忽然變得有點不自然,陳星卻尚未發現,笑著朝謝道韞描述了一番,聽到後頭,謝道韞臉色竟是變得越來越難看,全靠涵養撐著方讓她不至於當場發作,陳星終於察覺到了,說:「那個……你和我們哪個同事有仇嗎?」

  「滾!」謝道韞當即道,「給我滾出去!你們這幫江湖騙子!騙老百姓生病了不看大夫喝符水,攛掇我未婚夫君、我小叔終日正事不做,就知道尋仙打坐……」

  「我我我……」陳星忙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我們和江湖騙子不是一夥的,你看看啊,你看這個……」

  「師姐!」顧青忙勸道,「他們不是的,他們真的不是!」

  「……你們還要荼毒多少王謝兩家的子弟?!」謝道韞竟是不管顧青勸說,指著門外,說,「給我出去!現在就出去!」

  「你先看這個!我會發光,你看?!」陳星趕緊祭起心燈,給謝道韞看,「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嘍……」

  項述:「……」

  顧青:「……」

  謝道韞:「……」

  陳星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行醫,不對我偶爾也行醫,但絕對不會讓人喝符水……」

  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轉過身,取下背後重劍。

  「心燈。」項述道。

  陳星手中光芒四射,項述於是將重劍一抖,不動如山頓時發出璀璨光芒,化作一把長弓。謝道韞馬上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項述。項述再抖,長弓竟是幻化作光索,這光索陳星還未見過,也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陳星問。

  「你倆來之前也不先串通好麼?」謝道韞滿臉疑惑道。

  項述再拎著那繩索凌空一抖,光索旋轉纏繞全身,三人正以為項述要表演一個原地捆自己時,光索驀然化為一把刀輪,陳星頓時傻眼了,這都是什麼?項述什麼時候學回來的?從竹簡上看到的用法?

  光輪再抖,化為長杵,最後項述平托那光杵,光杵收攏變短,變幻成了一桿閃光的箭矢。

  接著項述再抓住箭矢,凌空一掃,光箭再變為重劍,收劍。

  項述做了個手勢,示意你們繼續,自己則依舊看書。

  顧青下意識地拍了幾下手,謝道韞正要拍手叫好時,忽覺不對,望向項述時,眼裡仍然帶著提防之色。陳星說:「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我對自稱師兄的謝安謝大人,也是十分一籌莫展的。不如你找個時間,讓你未婚夫和我聊聊?我保證打消他尋仙的心思,好麼?」

  謝道韞這才半信半疑,重新坐下,那表情簡直憋悶至極,陳星又奇怪道:「怎麼江南士族子弟,都這麼喜歡修仙?」

  「我怎麼知道?」謝道韞說,「還不是些方士害的?」

  原來其時江南一地文人雅士,自晉廷仍在北方時,便喜歡隱居山林、尋仙訪道,個個不甘沉淪於世俗,煉丹的煉丹,畫符的畫符,謝道韞的未婚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每天只在家中沉迷打坐參悟天機,要麼就是拿個大鼎燒硃砂煉汞吃。江南不少所謂「名士」更是把汞丹作飯,吃得坐席上全是水銀,謝道韞如何不氣?

  「我們還是先來說這場瘟疫吧,」陳星誠懇道,「假以時日,你自然就清楚,我不是在裝神弄鬼……」

  謝道韞經項述這麼一演示,心裡先是信了半分,本能地卻仍對怪力亂神之事有所抗拒,只半信半疑道:「所以呢?你要查出這瘟疫與『魃』,有多少聯繫?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死人復活之事!你要說服我,只能讓我親眼看見!否則我不會相信的。」

  「你還是別看到比較好,」陳星說,「這點我完全不堅持。」

  顧青低聲說:「千鈞不久前也十分關心此事,我們自己也未想清楚,這麼想來,說不定真如你所言一般。」

  謝道韞朝顧青道:「我來說罷,你這慢吞吞的性子,急死個人,說完趕緊打發他們回去。」

  謝道韞於是找了病人所述的口歷,攤開朝陳星出示,解釋道:「這場瘟疫,年前開始就在江南一地橫行,麥城異變後,沿途雖已被封鎖,卻終究有人在那段時間內離開過。」

  陳星邊看記錄邊聽謝道韞解釋,病情先前已聽馮千鈞描述過一次,大致差不多,得病之人昏昏欲睡,連下床亦是困難,臉色卻是如常,未見皮膚、口舌有異狀,唯獨脈象虛綿。

  病情也是時好時壞,日間午時,精神較好,到得入夜,則神志不清、失魂落魄。這病漸漸地從會稽擴散到丹陽、秣陵等地,染病之人,根據醫者行會互通消息後,粗略算來,竟是已有近五十萬眾。

  「可以排除毒了?」陳星心想這麼說來,也許與魃關係不大?

  「完全排除,」謝道韞答道,「大夫們也看不出究竟,只得給病人們下補藥。」

  謝道韞看過幾名病人,發現患者都有一個特點——眼神迷離,說話常常走神,如失魂落魄一般。

  大夫們為病人們開的藥方,多是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尋常人家,又怎麼吃得起?有吃得起的,勉強恢復了些,能說話能下床走動,卻只要藥一斷,又很快恢復了原狀。是以諸郡中人亦開玩笑般稱其為「富貴病」。

  「都是大烈大燥的陽性藥材啊,」陳星馬上就抓住了關鍵所在,「那麼中午將病人搬出來曬太陽,是不是也會有所好轉?」

  謝道韞一怔,而後道:「是。」

  「陽氣虧欠,傷魂,三魂為陽、七魄為陰,這是陽魂受了傷害。」陳星說道,繼而提出了第二個也是最核心的問題。

  「第一例病患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可有記載?」陳星說。

  謝道韞答道:「這是個好問題,有記載可循的第一位瘟疫病人,乃是一名行商……等等,你的朋友……沒事吧?」

  陳星轉頭看背後,忽聽一陣亂響,項述一手按著額頭,忽地站立不穩,將架子上的一排書簡碰翻下來。

  「項述!」陳星那一驚非同小可,忙起身去扶,項述穩住身形,擺擺手,示意無妨。

  「你怎麼了?!」陳星頓時忘了與謝道韞相談之事。

  「沒關係,」項述說,「昨夜喝多了酒,今天尚有少許頭暈。」

  謝道韞起身,拉開書房內的紗簾,項述猛力搖頭,把書放回架上,看了陳星一眼,那眼神卻帶著少許莫名之意,接著,背靠書架,緩緩坐了下來。

  「項述!」陳星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好了,自從認識項述以來,這傢伙從未示弱過,據他自己說百毒不侵,也沒見他生過病,怎麼就這短短一會兒,變成這樣了?

  謝道韞懷疑地看著項述,只以為兩人又在演戲,說:「怎麼了,頭暈嗎?」

  陳星趕緊跪在項述身前,祭起心燈,去按他心臟,說:「項述?你感覺怎麼樣?」

  「忽然有點累,」項述說,「不礙事,一會兒就好。」

  謝道韞看了一會兒,顧青說:「是不是有點悶?」繼而將窗戶、門全打開,讓空氣進來,項述深呼吸,說:「我想歇會兒。」

  陳星自己就是大夫,先是試項述額頭,沒有異狀,再按他脈搏,一切如常。怎麼辦?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轉頭,望向謝道韞,這時謝道韞看出不是演戲了,於是朝顧青說:「熬碗醒神湯給他喝喝看。」接著又朝陳星說:「把他帶到後院裡去。」

 

 

55 異樣會是他們嗎?屍亥的手已經伸到這裡來了?

  項述不知為何, 忽然就變得疲憊不堪, 意識卻仍然是清醒的, 陳星將他扶到後院,讓他躺在回春堂的一張病榻上,謝道韞診過脈, 看了陳星一眼,沒有說話。

  「你們這段時日裡,接觸過什麼人麼?」謝道韞問。

  陳星:「我倆前日剛到建康, 見的人多了, 可也沒有……奇怪的人。」

  謝道韞又問:「吃過什麼東西?」

  陳星不住回憶,他倆住在謝家, 謝家飲食一切如常,昨天在東哲, 項述也未喝過他們家的茶,倒是自己喝了不少。入夜後只在馮千鈞家喝了酒, 馮千鈞絕不可能來算計他們。

  陳星依次答了,謝道韞方知原來自己小叔家的客人,就是陳星。

  陳星抓著項述的手不放, 將心燈注入到項述的全身經脈中, 奇怪的是竟毫無異常。

  「該不會是……」

  謝道韞沒有回答。

  項述沒有睡著,只抬起另一隻手,拇指抵在眉心前揉了幾下,陳星說:「項述,你犯困嗎?」

  「不困。」項述皺眉道, 就是沒力氣,「先回去罷。」

  這時顧青端了一碗熬得濃濃的藥湯過來,陳星聞到了濃烈的參味,項述說:「我不用喝這個,我不困,不是瘟疫。」

  「你喝喝看?」陳星說。

  項述似乎有點惱火,伸手要擋,陳星卻不由分說道:「我喂你喝,你聽話。」

  謝道韞觀察兩人關係,又看了眼顧青,顧青勉強笑笑,朝謝道韞點頭,意思是「是你想的那樣」。謝道韞的眉頭便微微皺著,似乎有點擔憂。

  項述道:「行,我自己喝!」

  陳星知道項述不喜歡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虛弱,便不勉強他,及至項述喝下那碗湯,當場就精神了些。

  「裡頭有什麼藥材?」陳星朝謝道韞問。

  「人參、杜仲、續斷、補骨脂……」謝道韞臉色如常,一連說了十餘味藥物,全是烈陽藥性的大補之物,「師父開出的方子。」

  項述喝完藥之後起身,不想再待在藥堂中。

  陳星於是跟著起身,反正該知道的,從謝道韞處也大概清楚了,只得道過歉意,謝道韞也不朝他們要藥費,便讓顧青送兩人出門,備了車,送他們回謝府。

  「好些了麼?」陳星一半是被項述嚇著了,一半也是自己嚇自己。畢竟項述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形象,漸漸地竟是忘了他的本事再高,終究是要吃飯、要喝水要睡覺的血肉之軀,驟見他似乎染病,頓時就慌了神,焦急擔憂得不行,在車上按著項述的脈門不放。

  項述正在思考,沒有回答陳星,陳星連著喚了幾聲,項述方回過神,迎上他目光時,有點生氣地說:「我說了,不犯困,你不相信我?」

  陳星只得點點頭,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希望不是什麼大麻煩。

  「兩年多前,我調查克耶拉行蹤,從洛陽南下時,也碰到過一模一樣的情況,」項述說,「才被晉軍所俘。」

  陳星:「!!!」

  陳星想起來了,當時他還奇怪了好一會兒,項述這等身手,究竟是怎麼被抓的?

  「一剎那,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項述皺眉道。

  「後來怎麼好的?」陳星詫異道。

  項述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也許是吃你那藥好的,也許是在見你之前便已恢復,只是漢人們不提供食與水,令我無法掙脫。被抓到襄陽以後,虛弱了好一陣子。」

  項述抬起手,提了下重劍,勉強能提起,那動作卻明顯地現出遲滯與無力。

  「就像突然一下,力氣全部消散,」項述喃喃道,「怎麼回事?陳星,你能不能冷靜點?」

  「我……我怎麼啦?」陳星不知所措道,「我看上去很慌張嗎?」

  項述皺眉道:「你看上去才像得了瘟疫。上一次能好,這次也一定能。」

  陳星稍稍鎮定下來,說:「我……因為我有點害怕。」

  陳星拉著項述的手不放,項述打量他片刻,陳星終於漸漸鎮定下來,說:「先休息一天看看吧。」

  當日陳星觀察項述病情,又懷疑是某種頑疾,這情形讓他越來越疑惑,項述並不像謝道韞所描述的一般嗜睡犯困,表情如常,只略顯疲憊,也許不是染上了瘟疫。但也有可能是項述本身體質強健,染病後症狀不明顯。

  這夜陳星搬到項述房中,與他同榻而臥,第二天清晨,項述如常醒了。陳星心想真是謝天謝地,起來就去按項述的脈搏,脈象搏動有力,是正常的。

  「感覺怎麼樣?」陳星問。

  項述起身,試著提起重劍,說:「不行,連出招亦是困難,若有敵人前來,會相當麻煩。」

  說著,項述與陳星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感覺到了危險,陳星喃喃道:「會是他們嗎?屍亥的手已經伸到這裡來了?」

  項述說:「未必,至少迄今為止,還沒有麻煩找上門來,他們興許還不知道我被削弱的情況,咱們依舊在暗處,但須得相當小心謹慎,認真對待。從那天聽完馮千鈞所述別來之事後,我便始終覺得不妥。屍亥不可能放棄南方,他一定早在襄陽之戰前,就已經打起了建康的主意。」

  陳星起初懷疑的是瘟疫與屍亥有關,哪怕屍亥並未親自或派出手下來到江南,疫情的散播也全因魃而起。諸多複雜的信息卻干擾了他的判斷,又令他覺得,這件事也許與魃關係不大?

  是不是從一開始,自己就猜錯方向了?陳星開始感覺到建康城熙攘繁華的表象之下,潛藏著某種未知的危險。若假設屍亥的手下已潛伏在江南一地,預謀顛覆偏安的晉廷,只是推行他的計畫並不像北方大地順利,那麼眼前的一切,就可以說通了。

  「你說得對,」陳星承認道,「是我掉以輕心了。」

  項述點了點頭,彷彿並不因喪失武力而氣勢消減。陳星也發現了,項述只是體力流失得厲害,頭腦卻依舊是清楚的,並不像通常情況下所描述的「失魂落魄」一說。

  陳星於是調整了藥方,請謝家人去購買藥材,去掉謝道韞開的幾味藥物,以增強體力為主。謝安循例下朝來,又請出陳星、項述用飯。陳星開始詢問,建康、丹陽、會稽、秣陵四地,在過去的一年裡是否有行跡怪異的人出沒。

  「沒有。」謝安想了又想,說道,「怎麼了?聽說你們昨天去見道韞了?」

  陳星與項述先前簡單地商量過,決定今天就動身前去認真調查,不能再拖了,於是說道:「近幾日裡就不叨擾您了,我們須得出去一趟。」

  謝安朝陳星說:「我前幾天方派出人去會稽,找記有不動如山書簡的來處,估摸著今明兩天就回來了,就不再等等嗎?」

  項述:「眼前的事比較重要,先留著罷。說不定在會稽也能碰上。」

  謝安欲言又止,片刻後又問:「有什麼事,能幫得上忙的?為何急匆匆的要走?」

  陳星倒是不疑謝安,真要算計他們早算計了,也不會等到現在,但項述武力盡失一事,少一個人知道總是好的,於是便只說與瘟疫有關。謝安聞言緩緩點頭,正在這時,謝道韞卻帶著顧青來了。

  「好點了?」謝道韞進門就說,並朝謝安點頭,見過禮,過來檢查項述的脈搏,與陳星對視一眼,陳星緩緩搖頭。

  「項兄弟身體不舒服?」謝安問道。

  「沒有。」陳星馬上答道。

  謝道韞查過,發現項述較之昨天也差不多,卻不嗜睡,又不是瘟疫,心下當真好生疑惑。不片刻,外頭又來了人造訪謝安。卻是東哲錢莊東家,只是這次上門的,已不再是溫哲,換了數名男人。

  今日謝安家中當真好生熱鬧,只見來人捧著一個匣子,裡頭裝滿了地契,朝項述說:「述律大人,這是夫人囑我等帶來的地契,錢莊內實在沒有這麼多錢了,只得拿年前在建康、會稽等地置辦的一些產業相抵,不知您意下如何。」

  謝安已經聽懵了,陳星擺手示意他先別問,看過地契,原來溫哲回去一算,現錢實在沒有這麼多,也或許不想將銀子掏空了付予項述,於是便想了這麼一招。

  「放著罷,」項述神色如常道,「算完還剩多少?」

  來人恭恭敬敬道:「這裡的地契、產業折合一百萬兩銀。尚有二百萬兩待付,夫人請求述律大人再給半年的寬限時間。」

  「哎!小叔!」謝道韞忙上前給謝安順背,謝安聞言已差點昏過去。

  「可以。」項述見對方連地契也拿出來了,足見誠意,總不好逼人太甚,便答應了寬限,來人彷彿料到早有此一說,忙順著話頭,取出筆紙來,欣然道:「這就請大人留張紙條,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我述律空說的,還不算數麼?」項述冷冷道,「你大可現在就回,否則我可要改變主意了。」

  那人只得唯唯諾諾,退了出去,正離開謝府時,卻又來了人,正是馮千鈞。

  馮千鈞與來使擦身而過,消息靈通的他顯然今日已聽說了,入內便道:「項兄弟,你沒事吧?」

  廳內眾人一起朝他使了個眼色,唯獨謝安下意識地要跑,馮千鈞不耐煩道:「不追你的債了,謝大人,再寬限你一年!」

  半個時辰後,項述房中。

  陳星正收拾行裝,馮千鈞坐定,觀察項述臉色,項述皺眉問:「你又來做什麼?」

  「我怎麼敢不來?」馮千鈞昨夜聽顧青說完經過便知壞了,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在謝宅外聽風聲,及至見謝安下朝,於是急匆匆地過來看情況,「前天晚上在我家喝的酒,昨天就出了事,我哪敢不來?」

  項述答道:「與你的酒沒關係,這我心裡清楚。」

  馮千鈞說道:「你們這就要去會稽了?」

  陳星答道:「等不及謝師兄的消息了,須得盡快走一趟。」

  馮千鈞當機立斷,說道:「我與你們走一遭。」

  陳星看項述,項述便點了點頭,查明屍亥下落亦是馮千鈞的目的,眼下項述氣力盡失,有馮千鈞在,終究要安全點。

  於是馮千鈞前去打點一番,當天午後,三人動身啟程,前往會稽。

  陰暗地底某處,數條曲折的地下河在此地交匯,河水途經低地時,竟是帶著些微閃光,亮了起來。地下河兩側的河岸上,種滿了奇異的發光花朵。

  花海將這黑暗空間映成了藍色,花朵上,停滿了翅膀亮著白光的蝴蝶,蝴蝶散發出淡淡的光粉,朝著花海中央散播而去。

  花海內,河心淺灘中,出現了一個佔地近畝的曲折法陣,法陣中閃爍著暗藍色的微光,這法陣從地底的千萬蝴蝶身上源源不絕地汲取著能量,光照忽明忽弱。

  法陣中央,躺著一條體型巨大的蛇,蛇頭長有一枚折斷利角,身周纏繞著源源不絕的黑氣,緊閉著雙目。

  溫哲站在法陣外,左手持一個小小的手鐘,安靜地看著這條大蛇。

  「昨日按您的吩咐,增強了縛龍陣的威力。」溫哲細長的眉頭微微挑了起來,說,「可我不明白,這又有什麼用?」

  「一個嘗試。」溫哲身後的男人說。

  王子夜在發光花朵的外圍沿岸現出身形,身旁三名黑鎧武士涉水而來,溫哲忽覺意外,回頭一瞥,三名魃王同時出現,令她十分詫異。

  「什麼嘗試?」溫哲又問,「就快煉化成功了,這個時候陡然增強縛龍陣,屍亥大人,您到底想做什麼?」

  王子夜手持一把黑色的扇子,漫不經心地搖了搖,說:「縛龍陣威力全開,為的是確認一個人的身份,事實已證明了我的猜測,仍不可掉以輕心。」

  溫哲輕蔑地說:「至於麼?給我派了三個?」

  溫哲轉身,審視來到面前的三名魃王。

  王子夜說:「輕敵大意,招致馮千鎰、周甄與周翌的慘敗,魃王更折損兩名,吾主已下了嚴令,溫哲,千萬不要陰溝裡翻了船。」

  溫哲:「那倒不至於,落魂鐘蒐集得來的怨氣有限,再這麼下去,離魂花從地脈中汲取的力量,恐怕堅持不了多久。」

  王子夜答道:「不打緊,他們現在並無法力,他們的動向如何?」

  溫哲:「驅魔師今天離開建康了。」

  王子夜悠然道:「我知道,真相雖已八九不離十,再仔細確認下,總是好的。我這就去會一會他們。」

  「你自己當心點。」溫哲說。

  王子夜做了個手勢,帶走了三名魃王,餘下溫哲獨自守陣。片刻後,溫哲走進縛龍陣中,輕輕地撫摸了下那巨蛟的眼瞼,現出溫柔表情。

  兩日後,建康通往會稽的官道上。

  「項述,你還好嗎?」陳星朝項述道。

  項述的劍綁在馬背上,跟隨陳星與馮千鈞縱馬轉入山林,江南一地春來綠意遍野,丘陵上滿是梯田,看得人心曠神怡。

  馮千鈞放慢馬速,朝項述道:「還記得一年多前,咱們也是這麼上的長安,不知不覺,已是一年過去了。」

  項述沒有說話,陳星怕他身體虛弱,刻意地慢了少許。

  「我該留在建康,」項述說,「拖你倆後腿了。」

  陳星皺眉道:「怎麼能這麼說?」

  項述說:「將法寶寄放在西豐,終究有點不放心。但讓你自己一個人前往會稽,我更不放心。」

  馮千鈞:「哎項兄弟,我可都聽見了,原來在你眼裡,我還不是人來著……」

  項述:「錢。」

  「別!」馮千鈞馬上道,「哥哥,我不是人!我這就到前頭,給你們探路去!」

  陳星與項述出城前,已將陰陽鑑與猙鼓以及那套戒指暫時寄存在了西豐錢莊的密室內,畢竟項述力氣盡失,若有意外,就怕法寶再次丟失。

  「不會有事的,」陳星坦然道,「偶爾我也可以保護你們,我的運氣一直很好,只要別離開我太遠。」

  三人穿過一道峽谷,走在最前面的馮千鈞忽然放慢了腳步。

  陳星與項述在馮千鈞身後停下。

  「你先前猜測什麼來著?」馮千鈞說,「陳星,你覺得是屍亥讓項兄弟生病了麼?」

  陳星思忖道:「也許,但仍需要證據支持。」

  馮千鈞又問:「謝安說過什麼來著?他派人往會稽為你們查的是什麼事?」

  陳星:「???」

  項述:「……」

  只見馮千鈞策馬,到得峽谷深處,溪流前的一棵樹上,吊著一具蒼白的屍體。那具屍體身著晉人服飾,衽上掛著一枚腰牌。

  三人下馬,馮千鈞從屍體上將腰牌取了下來,上書數字「大晉中書監林」。

  陳星端詳腰牌,說:「這是中書監的人?是謝安的下屬,他怎麼……死在在這裡了?!」

  倏然間,那具屍體狂吼一聲,竟是睜開渾濁雙眼,朝陳星抓來!

  「當心!」項述雖無武力,反應卻是絲毫不慢,拉開陳星,陳星被嚇了一大跳,抬手祭起心燈,那活屍被強光一照,霎時畏懼大吼,脖子被繫著吊在樹上,無處可逃,只胡亂掙扎,形貌極其恐怖!

  峽谷高處,好整以暇地旁觀了這一幕的王子夜似乎覺得很有趣,於是笑了起來。

  身後三名魃王各自按劍屹立。

  王子夜一揮扇,下令道:「去罷。」

  緊接著,魃王們紛紛躬身,化作黑影,從山崖上飛身跳了下去!

  下一刻,馮千鈞忽然左手繞到背後,右手按腰間,頃刻間兩刀齊出,項述一個轉身,側肩撞開陳星,帶著他朝一旁摔去。

  空中三名魃王同時出劍,各取一人,馮千鈞尚未轉身,靠背持雙刀擋掉一招,陳星被項述撲在地上,翻滾避過!

  「敵襲!」馮千鈞這才喝道,「你們快走!」

 

 

56 試探我不會再弄丟你的!

  幾乎是同時, 馮千鈞的雙刀在那巨力下險些脫手, 人也被擊中, 倒飛出去。項述肩膀著地,護住了陳星,兩人就地打滾, 再一滾,連著三次,方避開了偷襲的連環三招!

  陳星當即反手一指, 凌空點向敵人, 同時喝道:「魃王!」

  偷襲者正是魃王司馬亮,為首者其後兩名跟隨的則是長沙王司馬乂與成都王司馬穎, 卻已不見司馬瑋了!

  為首魃王又是一劍,項述推開陳星, 接著行雲流水地倒拖重劍,他雖武力盡失, 卻將借力打力的技巧用到了極致,只見那一劍使上了柔力,同時粘住司馬亮與司馬乂劈砍而下的兩招, 帶著兩人劍鋒一旋, 交錯,竟是讓兩名魃王的招式狠狠撞在一起,鏗然作響,自己則順勢脫身。

  馮千鈞百忙之中大聲喝彩,陳星卻明顯地看出, 現在自己三人決計不是對手。

  「走!」項述亦判斷不可戀戰,當即與陳星各自上馬,縱馬疾馳,馮千鈞拖刀,飛身上馬,只見三王並不追擊,停下步伐。

  三人在馬上不斷疾馳,衝出峽谷,陳星不住回頭看,只見三王等到馬匹,竟是縱馬追來,明顯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

  「我去引開他們!」馮千鈞喝道。

  項述喝道:「他們只是活屍,又不是豬狗!不會中你的計!」

  馬匹衝過村落,馮千鈞想往村後去,項述卻喝道:「回來!別害死人!」

  陳星驀然想起,若在此地打鬥,不免造成傷亡,當即喊道:「怎麼辦?」

  「不知道啊!」馮千鈞喝道,「先跑吧!」

  三人身後的追兵一時窮追不捨,陳星心中震驚,魃王們怎麼來到江南的?來了有多久了?半路伏擊自己一行人的目的,究竟又是什麼?!

  「他們在試我。」項述不住喘息,彷彿感覺到不時回頭的陳星所想。

  陳星茫然道:「什麼?」

  項述:「他們在確認!確認我是不是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武力!」

  陳星頓時明白了,三王並未一露面就下殺手,而是以過招為主,正是為了確認項述還余多少反抗能力!

  「他們想抓陳星。」項述說,「馮千鈞!咱們得分頭行動!」

  「將他們引到墓地去!」馮千鈞道,「我需要怨氣才能發動法寶!」

  項述與馮千鈞連過數鎮,時近清明,江南一地山內已有不少百姓,提前挎著竹籃前去祭奠亡人。馮千鈞帶兩人繞過山麓,到得一處丘陵前,撞破籬笆,闖進了墓林內。

  「你們快走,」馮千鈞說,「我來殿後,會稽會合,別擔心我!我對江南熟得很!」

  墓園內不少百姓起身,不明所以地看著馮千鈞,陳星朝眾人喊道:「快跑!離開這裡!」

  旋即,司馬亮最先衝了進來,此地百姓們一看黑鎧武士騎著高頭大馬,當即慌張大喊起來,忙不迭奔出墓園去。馮千鈞深吸一口氣,雙手持森羅刀,刀刃上纏繞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黑氣。

  蒼白天幕下,烏鴉飛過,項述敏銳抬頭,望向天際。

  陳星也感覺到了,屍亥正在觀察著他們。

  緊接著,項述棄馬,拉著陳星發足飛奔,一頭衝進了樹林裡。

  「馮大哥……」

  「他不會有事的!」項述大聲道,「他們的目標是你!」

  陳星想起來了,當初司馬瑋棄其餘人於不顧,無論如何要綁架陳星回中原,所言也是屍亥的命令,重點已不在於馮千鈞甚至項述。

  「本是降妖除魔的驅魔師,」司馬亮沉聲道,「卻手執魔器,馭使怨氣,什麼時候成了我們這一邊的人了?」

  馮千鈞沉聲道:「不好意思,只得暫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話音落,馮千鈞以森羅刀聚集起整個墓園中的死怨之氣,橫肘,劃刃,再一揮刀,連環三刀劈下,那刀氣筆直射去,只見沿途黑氣聚集猶如實體,三王瞬間持劍,鏗然架住刀氣,竟是毫髮無傷。

  然則四周山林間,刀氣所沾之地,樹木焦黑如炭,紛紛甩出枝條,纏向三王!頃刻方圓數丈內青山綠野一片荒蕪,如同被火雲捲過一般,枯樹越來越多,紛紛朝著司馬亮、司馬乂與司馬穎三名魃王聚集而來!

  陳星衝出樹林,項述不住喘氣,拄劍於地,兩人起初藉著樹木掩護徒步逃離時,正如每一次都是項述帶著陳星,到得後來,竟是陳星抓著項述手腕,帶著他踉蹌奔逃。

  「我跑不動了,」項述喘息道,「得留點體力……他們還會追上來的,我還能抵擋一會兒,你快走。」

  「我……我能跑去哪兒?」陳星難以置信道。

  午後,陳星眼望官道,此地已進會稽地界。

  「他們要的是你,」項述說,「雖然我不知道屍亥為何要捉你,但絕對不能落在他們手中!去!快走!」

  說著,項述竟不理會陳星,在出山處轉身,面朝樹林,雙手握劍。

  陳星看了眼項述,沉默數秒,轉身跑上了官道。

  項述只覺得體力正在不斷地流失,頭腦卻異常清醒,自己剛出事,屍亥的手下隨後就到,這說明一切都是計畫好的。

  遠處傳來巨響,丘陵上的墓地方向彷彿有墜石滾落,只不知馮千鈞還能拖多久。

  數隻烏鴉飛來,項述緩慢後退,警惕地盯著烏鴉,一隻,又一隻,烏鴉越來越多,竟是聚集在項述的身邊,就像形成了一個詭異的法陣。項述持劍揮去,驚飛幾隻,但很快又有更多的烏鴉補了上來。

  近百隻寒鴉圍聚在項述週遭,形成一幕極其詭異的場面。

  「馭——!」背後驀然一聲大喊,心燈轟然爆發,鴉群頓時被沖散,陳星手持韁繩,縱馬來到項述身邊。

  「太好了!我在那邊找到一個驛站!朝他們買了馬!」陳星喊道,「有錢就是好啊!快上馬!」

  項述一怔,旋即上了馬去,勉強坐穩。陳星調轉馬頭,朝樹林內怒喝:「屍亥你這王八蛋!自己玩你的鳥去吧!老子不奉陪了!」

  項述:「……」

  緊接著,陳星調轉馬頭,沖上官道,帶著項述跑了。

  數息後,司馬亮與司馬乂奔出樹林,卻只看見陳星與項述化作兩個小黑點離開的背影。

  「居然跑這麼快,罷了,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不必追了。」王子夜走出樹林,說,「縛龍陣發揮了作用,述律空已不足為患,你們抄近路,提前到會稽去等他倆,殺了陳星,留述律空性命,法寶交給你們,務必在今天干淨利落一次解決。」

  魃王轉身,望向王子夜。

  王子夜做了個手勢,示意去就是。

  「項述!」陳星轉頭,說,「你沒事吧!」

  項述高大的身軀半壓在陳星身上,聞言竭力直起身,說:「死不了。」

  陳星曾把項述弄丟了一次,生怕再跑著跑著把他顛下馬去,拉過他的雙手,從背後環著自己的腰,又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緊緊地攥住了他。

  項述:「……」

  「上次在襄陽,」陳星說,「對不起了!」

  項述:「什麼?」

  陳星:「我不會再弄丟你的!」

  陳星邊沖邊不住回頭看,見三名魃王沒有再追過來,終於稍稍放下了心。

  「項述?」陳星回頭,迎上項述複雜的目光。

  項述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得想個辦法,恢復力氣,」項述說,「屍亥不知讓我吃了什麼,抑或使了什麼法術,從建康到會稽,這無力感越來越重了。」

  「更嚴重了嗎?」陳星詫異道。

  項述點了點頭,說:「不是毒藥,我覺得不應是趁我不注意,讓我喝下了魔神血。」

  陳星彷彿想到了什麼,又問:「從昨天察覺異狀起,到離開建康時,病情都未有加重,是這樣嗎?」

  項述說:「不錯,你想說什麼?」

  陳星:「一路前往會稽的路上,則越來越沒力氣,對不?」

  項述「嗯」了聲,說:「興許是與出招有關。」

  陳星縱馬不停,又問:「有沒有可能是……他們在什麼地方,設下了一個封禁你力量的陣法?可是他們又究竟潛伏在何處?」

  陳星誤打誤撞,險些就戳破了真相,但此刻情況已容不得他們細想,黃昏裡,會稽城門於朦朧薄暮之中現出身形。

  陳星跑得氣喘吁吁,到得城門外,卻發現空無一人,連守城衛兵也不見了,項述看看四周,眉頭皺了起來。

  「現在怎麼辦?」陳星說,又問項述:「你餓了嗎?」

  項述:「……」

  陳星:「???」

  項述:「你就不能自己想辦法?哪天我要是不在你身邊,你就沒主意了?」

  「你突然這麼凶做啥?」

  陳星完全沒想到這樣也能挨罵,但轉念一想,似乎確實是這樣,從認識了項述之後,自己就毫無自主能力了,每次要進行下一步的時候,都問項述「接下來幹嗎」。

  「哦……」陳星只得說,「我偶爾也會自己行動的。」

  不說還好,一說到這個項述就心中有火,說道:「你自己出的主意,除了半夜偷偷上北方去,還能做什麼?」

  項述不知為何,看到陳星這模樣就鬱悶得很,想起方才自己不顧安危只為拖住敵人,讓陳星脫險。然而陳星哪怕順利跑掉,沒了自己,到得會稽多半也是一問三不知的反應……想到這裡,項述就兩眼發黑,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咱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陳星說,「等馮大哥會合對不對?」

  「這還用問?!」項述難以置信道。

  項述擔憂陳星的存活問題,陳星卻以為項述是因失了武力,才變得如此狂躁,當即不住安撫他,解釋道:「師父說,凡事大家總是想得很好,可所謂『算無遺策』都是假的,大抵走到後面全是一團糟,才有『人算不如天算』一說,放心吧,他們抓不住我的。」

  項述說:「他們還會再來,必須在這之前想好對策,不要驚動任何人,進城先找會稽郡守。」

  陳星差點就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了,被項述提醒後才想起乃是過來調查瘟疫一案,外加核對竹簡來歷與信息,兩人便動身往官府去。

  有了謝安的信函,面見郡中父母官倒是很容易。陳星說明來意,郡守名喚吳騏,聞言鬆了口氣,答道:「朝廷總算關心此事了。」

  陳星本想朝他解釋這和朝廷也沒關係,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道:「第一個被確診患上瘟疫的人,是不是正住在會稽?」

  郡守便吩咐人取來戶籍本,說:「此人目前還在臥床,是名貨郎,去年前往麥城一趟,回來便生了病,當時城中大夫們都會診過,看不出個蹊蹺來,街頭巷尾,百姓們都說是麥城屍變,這貨郎帶了屍毒出來,才有瘟疫橫行。不過呢,謠言止於智者,官府下令,也就漸漸地平息了。」

  「明天再去看看情況。」項述朝陳星說。

  「好。」陳星想起但凡身染此疫之人,入夜時俱渾渾噩噩,正午精神方有好轉。

  吳騏又說:「是了,謝大人日前還遣人前來,調查某卷書簡一事,信使今日清晨離城,你們可在路上碰上?」

  陳星:「!!!」

  項述忽然伸手,於案下按在了陳星的手背上,讓他鎮定。

  陳星的聲音,此刻正發著抖:「他……他姓林嗎?」

  「是。正是,」吳騏說,「中書監的林大人。」

  陳星得以證實了,那具屍體,就是信使。

  陳星沉吟片刻,決定先不告訴他情況,便答道:「我須得馬上修書一封,請您替我送回建康,交予謝大人。」

  吳騏有點奇怪,但也不多問,取來紙筆,供陳星寫信。

  項述忽然問:「信使身上,帶了什麼文函沒有?」

  吳騏略覺意外,答道:「自然沒有,本官只是讓他參閱了三百年前,城內幾家士族的情況……」

  陳星寫信的時候右手一直在抖,信使一定查出了什麼重要的事,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魃王們拷問他了沒有?這人告訴他們什麼了?

  「情況如何?」項述卻追問道。

  陳星動作約略停了一停,發現項述面對如此複雜的問題時,竟是這麼鎮定有條理,不由得他不佩服。

  吳騏:「據說這份竹簡,出自郡中一戶人家,而這戶人家所購買的宅子,又隸屬於百餘年前,會稽的一戶士族……」說著笑了笑,解釋道:「傳聞還是名門之後,乃是當年與漢高祖劉邦爭天下的項羽曾出身一族的,會稽項氏。」

  「嗡」一聲陳星頓時感覺天旋地轉,那聲音已遙遠得不像自己的。

  「那戶人家在何處?」陳星問。

  這下項述終於說不出話來了,吳騏說道:「城西山陰處,溪後柳橋旁最大一所宅子就是,如今那戶人家也已瘟病纏身,先前林大人為了查證,還特地去走訪了一番,是以耽擱了些時日。」

  陳星與項述對視一眼,沉默片刻,最後陳星寫完了信封上,說:「還請今夜就送往建康。」

  吳騏欣然道:「兩位遠道而來,不如……」

  「不了,」項述一口回絕,「我們自己找地方落腳,過得幾日,說不定還得上門叨擾。」

  陳星知道項述不想給人添麻煩,畢竟馮千鈞還未露面,魃王若追進郡內,靠吳騏手下官兵根本抵擋不住,萬一又爆發魃亂,只會害了本地之人。

  夜幕低垂,兩人離開郡守府上,走過長街,項述依舊在喘氣,懷疑地看了眼陳星。

  「我記得你說過……」項述問。

  「對,」陳星喃喃道,「我是曾經說過,會稽項家十分有名,當年項羽在會稽起兵反秦,項家便舉家遷到此地,可是……為什麼竹簡是在那裡被找到的?」

  陳星抬眼,自己亦充滿了疑惑,打量項述,許久前他不過順著項述的姓氏隨口一說,沒想到竟一語成讖,不動如山的書簡來歷,與項家似乎有什麼關係。

  項述沒有回答,只是埋頭走著,且安靜地思考。

  陳星說:「咱們得先找個地方,理清整件事的細節。」

  定海珠下落、不動如山書簡、魃王的出現、瘟疫的瀰漫、項述的身世……一切變得愈發撲朔迷離起來。但這五件事裡,陳星總感覺有著強烈的勾連,彷彿只要搞清楚了其中一件事,其他的疑問就會連環得到解決。

  「也許只是他們也正好姓項,」項述說,「與我娘關係不大。」

  陳星說:「我總覺得這不是巧合。首先,張留到過卡羅剎,你娘也到過卡羅剎。咱們在陰陽鑑裡找到了不動如山,而關於它的記載,又出現在了會稽的項家……」

  項述:「!!!」

  陳星說:「你想到什麼了?」

  項述沒有說話,將陳星保護到自己身後,陳星這才從思考中清醒過來。

  只見郡內一條筆直的長街上,怨氣彷彿有形實物,從街道兩頭朝著中間湧來。

  項述面前,北面街道上,從怨氣中走出兩名魃王——司馬乂與司馬穎。

  陳星背後,南面街道上,司馬亮現身。

  「我記得你說過,」項述沉聲道,「歲星總會救你。」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陳星說。

  項述:「碰上再驚險的境地,你自然也能活下來。」

  陳星答道:「應該是這樣……但是最好還是別找死,咱們想辦法跑吧,實在打不過。」

  項述:「所以你是一定能脫險的,跟著我,找機會逃跑,照顧好自己。」

  陳星:「不!等等!」

  說著,項述竟絲毫不懼,倒拖不動如山,朝著兩名魃王衝去!

  陳星只得祭起心燈,跟在項述身後,設法突圍,但他忽然意識到,週遭那濃重的怨氣,實則將此地封鎖了起來,猶如一個怨氣守禦陣般。而心燈的光芒,受到怨氣的瘋狂壓制,已變得黯淡下去!

  項述哪怕武力未失,要同時對付三名魃王亦極其艱難,何況如今連重劍都提不起來?但無論如何他必須讓陳星安全突圍,當即捨身橫劍,朝司馬乂狠狠撞去。司馬乂卻已試出了項述力有不逮,扼住項述,將他整個人抵在了牆上,繼而狠狠一式盾擊。

  牆壁發出悶響,裂開。項述狂喊一聲,被那巨力抵得胸中氣息翻湧,頓時痛苦不堪,卻緊緊抓著重劍不放。

  陳星一指點去,心燈光華聚攏,破開黑暗,兩名魃王馬上左右一閃,朝著陳星包抄而來,背後司馬亮已拉開長弓,陳星轉身,抬起手,睜大雙眼。

  「你的歲星呢?」項述嘴角溢血,艱難撐著起身,側頭,望向街道一側的民宅,不住計算若此刻帶著陳星撞進去,逃生尚有可能。

  陳星:「歲星你再不出來!我真的要完蛋了!」

  司馬亮放箭,兩名魃王提劍,竟是棄項述於不顧,朝著陳星交錯斬下,劍一落下,便要將陳星當場斬死——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從房頂唰地衝下。

  整條長街上的怨氣朝著那黑影開始流動,一個戴著面具、不到陳星肘部高的少年橫掠而過,發出一聲狼吼。

  「肖……肖山?!」陳星聽到那聲音,萬萬未料肖山會出現在此刻!

  緊接著,肖山兩爪猶如勾住了夜幕下有形的怨氣,朝著自己一拉扯,出爪!

  司馬穎與司馬乂同時劍斷,盾碎,凌空翻身,堪堪避過爪擊,蒼穹一裂的爪光擦著司馬穎肩膀而去,頓時將他的肩甲平滑地切了下來。

  肖山戴著一副鬼面具,穿一身髒兮兮的獵袍,脖子上纏了條圍巾,喝道:「陳星!走!」

  項述二話不說,帶著陳星從民宅間撞了進去,衝到後院,再撞開院門,又沖了出來。

  肖山雙目現出血色,翻身一躍上了房頂,街上三名魃王欲再追上,只見肖山轉身從屋頂縱躍而起,看也不看,回身一爪,頓時將半個屋頂切下,房屋轟然垮塌,將魃王們壓在下面,他瀟灑一彈跳,跟著項述與陳星跑了。

 

 

57 舊宅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又一個身影沿著長街衝來, 喊道:「有妖怪!有妖怪!」

  馮千鈞進了城內, 一眼看見城南怨氣, 馬上趕來支援,被他這麼一喊外加肖山鬧出的動靜,整條街頓時全醒了, 燈火亮起,緊接著三名魃王轟然推開磚瓦,化作黑火飛走。

  「呼、呼……」陳星扶著項述, 兩人踉踉蹌蹌地朝著城西跑。

  「陳星!」肖山的聲音幾乎是大怒道, 「陳星!」

  「肖山……」陳星回頭,見肖山追了上來, 當即停步。肖山手足並用,伏身沿著巷子跑來, 到得陳星與項述身前時將路一攔,滿臉怒容, 看著陳星不說話。

  陳星簡直筋疲力盡,項述卻皺眉道:「讓你待在哈拉和林,又跟來做什麼?」

  肖山氣得說不出話來, 接著大喊一聲, 如旋風般撲上前,就要打項述。

  「快住手!」陳星回頭,忙道,「項述現在沒法和你打架!肖山!太好了!」

  肖山甩開陳星,退後幾步。陳星一時卻不知該哭該笑, 問:「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肖山只不回答,憋得眼眶通紅。陳星回頭看,生怕魃王再來,忙扶著項述,說道:「跟我來,來!快走!這裡很危險!」

  三人躲到一座橋下,陳星檢查了項述傷勢,項述疲憊地出了口氣,閉著眼,一動不動。

  肖山在旁懷疑地看著兩人。

  「你沒事吧?」陳星說。

  「心累。」項述方才被魃王那一下傷得不輕,嘴角已溢出血來,想必受了內傷,這下連呼吸也隱隱作痛。

  陳星十分焦急,又轉頭看肖山。

  「得找個安全的地方,」陳星說,「或是盡快離開會稽。」

  入夜時,城內安靜無比,偶有一兩聲鴉鳴響起,橋上忽然又響起腳步聲。

  「陳星!」馮千鈞的聲音喊道。

  「噓。」陳星馬上探頭出去,馮千鈞下到橋底,鬆了口氣:「追兵全跑了,街上的百姓都醒了出來了,項兄弟,你情況怎麼樣?起來,到我家的錢莊去先湊合過一夜……咦?你又是誰?」

  陳星示意沒時間解釋了,看項述這模樣,似乎變得更嚴重了,得想個辦法,把他暫時送回建康去,不能再待在這裡。事情再重要,也不比項述的安危重要,哪怕過後再來調查也使得。

  馮千鈞把項述胳膊架在自己肩上,這下陳星的負擔立即輕了許多。匆匆出得橋底,眼前則是靜謐裡的城西住宅群,連著一年的瘟疫,令所有人家都顯得暮氣沉沉,猶如被一股不祥之氣壓住了無法翻身,到得夜朗星稀之際,竟是幽若鬼城。

  「得穿過中街,」馮千鈞說,「往北邊去,至少得走一個時辰,加快速度,能在天亮時到西豐錢莊……」

  「等等,」陳星忽想起吳騏所述,曾經的項家宅邸就在柳橋畔,而柳橋正是方才躲避的橋,於是說,「跟我來。」

  陳星到得一戶人家門口,敲了門,門上掛著「方府」的燈籠,門旁又插了一把闢邪除穢的桃木劍。購下此宅邸的主人姓方,曾是大戶人家,後因男女主人與一眾孩子染了瘟疫,遣散了家中下人,更平白花費了不少財物,本以為須得等死了,這病卻不上不下地吊著,只得續一天是一天。

  到得這時,方家中唯一老僕、一少年對坐,陳星說明來意,自己是借路之人,同伴生病,想借住一夜,對方便欣然答應,去開啟打掃過的客房。馮千鈞本想使點銀錢,對方卻堅決不收,主人家已染病在床,悲其同類,能幫就幫,權當積點陰德也是好的。

  陳星檢查過項述,對敵之時,乃是臟腑受到巨力震擊內出血,所幸傷得不重,以銀針通了經脈,項述便好了些,依舊坐著出神。

  馮千鈞說:「為什麼選這兒?有特別意義麼?」

  陳星於是將一路上的事交代了一次,肖山也不理會他們,坐在榻畔發呆,與項述一大一小對坐,像極了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人。

  馮千鈞沉吟片刻,項述終於說:「信了你,誰說屍亥的手下不會來江南?」

  馮千鈞叫苦道:「我怎麼知道?這毫無徵兆!」

  陳星說:「他們是怎麼知道咱們離開建康來會稽的?連路途都算準了。」

  建康南下,就只有這麼一條路,在必經之路上埋伏是不難,唯獨那三名魃王,是如何無聲無息來到江南的?建康城中,說不得有人接應。陳星想來想去,毫無頭緒,馮千鈞又檢查了一次門窗,將能關緊的全部關緊,並窺探了方宅之內是否有烏鴉。

  「待天亮時,」馮千鈞說,「我便讓宅中管事到本地西豐去送信,大夥兒儘量不露面,免得被魃王追蹤。再親自到郡守府走一趟,我就不信把軍隊派出來,還奈何不得那三隻死人。」

  陳星心想為今之計,求助於官府似乎是最安全的選擇,然而怕就怕魃亂再起,萬一再演變成長安情況,自己一行人難辭其咎。而現如今,他們這邊除了馮千鈞外,又增添了一名生力軍也即肖山,若做足準備,興許也還能一戰。

  「肖山,你能用蒼穹一裂了?」陳星朝肖山問。

  肖山側靠在榻上角落裡蜷著,先前不時偷看陳星、馮千鈞等人,陳星一朝他說話,肖山的目光便轉走了。

  馮千鈞示意陳星解釋,怎麼多了這小孩,問:「你倆啥時候有了個兒子?這神態和項兄弟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夠了。」項述正煩著,不想再陪馮千鈞插科打諢。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人聲,問道:「你們需要什麼藥材不?我看那位兄弟彷彿受了傷。」

  陳星心念電轉,前去開門道謝,見是守宅少年,說道:「正想求點活血的藥,主人家有就正好了。」

  方府主人得了這病,什麼方法都用過了,家裡更買了不少藥材,更要求家中下人平日多積德,那少年人便挑著燈,帶陳星進了庫房內給他找藥。

  陳星說:「實不相瞞,我確實是大夫,明日待你家老爺醒了,我想給他看看。」

  「那當真是多謝了。」那少年人說道,「你那兄弟長得真好看,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陳星心中哀嘆當真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又想或許明日讓馮千鈞先護送項述回建康去,自己與肖山留下調查,肖山那爪子看似挺厲害,說不定能幫上忙……忽然心念電轉,這可不就是項家曾經住過的宅子麼?於是岔開了話題,問道:「先前聽說你們家裡,拿了些古物去賣,有這回事麼?」

  那少年人忽然一怔,說:「兩天前,從建康來了一位中書監的林大人,問的也是此事,你們什麼關係?」

  陳星趕緊拿出謝安的文書,少年就著燈光看完,說道:「這宅子我們搬來時,原本是項家的,項家已經沒人了,官府便收回又賣,才到老爺手上。不怕說實話,我家老爺、夫人得病太久,家裡陸陸續續,沒了銀兩花用,只得找些值錢物事去當了,我見那竹簡邊上鑲了金,想必能值幾個錢……」

  陳星果斷打斷道:「當初你們清理這宅子時,還找到了別的東西沒有?」

  少年說:「都在西邊那裡頭呢,你若要看,我帶你看去就是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陳星哭笑不得道:「走吧。」

  少年又道:「當真的,我有時半夜過這園子,聽見了人聲,你可不能不信邪。」

  穿過這宅邸的另一邊,陳星才忽然發現這宅子很大,不少地方尚未修葺,西園中黑暗裡,廢宅的木柱、梁、門已爛完了,於暗夜中死氣沉沉,如同噬人的鬼魂,卻能看出數百年前,這是何等金碧輝煌一大宅。

  宅內未曾上鎖,也無人來一戶染了瘟疫的人家偷東西,陳星稍一推門便進去了。少年人將燈放在桌上,顯然膽子不大,說:「我先回去歇下了,有事你再喊我。」說著便急急忙忙地跑了。

  「我倒是想有什麼鬼魂,」陳星喃喃道,「這樣一來,也好問個清楚。」

  陳星把燈放在一張廢棄的歪案上,祭起心燈,照亮了四周,這是一所主人用來待客的雅閣,閣前臨湖,閣中放了幾個書架,書架上堆放著雜亂的捲軸,大多已腐朽了。

  陳星打開一卷捆好的竹簡,牘繩早已朽爛,「嘩啦」一聲落了滿地,陳星躬身,撿起其中一根,上面寫著一行字:地脈靈竅綱要。

  項家是驅魔師!陳星曾經的猜測終於被證實,馬上打開另一卷,抽出卷首那根,只見其中寫著:洞天福地十觀。

  「找什麼?」項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陳星:「啊!」

  陳星冷不防被嚇了一大跳。

  項述:「……」

  陳星喘得不行,斷斷續續道:「你……你來做什麼?」

  項述眉頭深鎖道:「怕你又被抓了去!」

  陳星啼笑皆非道:「就算魃王現在抓我來了,你也沒辦法啊,快回去歇著吧。」

  陳星只是隨口一說,項述的臉色卻驀然變了,頓時被氣得發抖,卻不想在此地與陳星吵起來,說道:「你說得對,我走了。」

  陳星意識到自己無心之言傷了項述,忙道:「我不是那意思……對不起,項述……述律空!」

  項述轉身就走,陳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內心沒來由地生出一股酸楚之意。

  「項述,」陳星說,「你聽我說……項述……你來看看,我找到了什麼……」

  項述一語不發就要離開,陳星攔在他的身前,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不放。

  項述:「!!!」

  項述頓時整個人不自在起來,要掙扎,奈何全身無力,掙不開陳星,於是終於也被陳星控制了一回。

  「快……快放開!」項述慌忙道,「又做什麼!滾!」

  項述推了幾下陳星的腦袋,只推不動他。

  陳星側頭,靠在項述肩前,此刻他既難過,又感動,難過的是項述武力盡失,自己卻口不擇言,傷了他的心。感動的卻是哪怕項述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時候,最在意的,依舊是他陳星的安危。

  「對不起,對不起啊。」陳星低聲說,「謝謝你,述律空。」

  「痛!」項述不耐煩道,表情帶著幾分苦楚,「快放開!你現在是想報復我麼?」

  陳星這才放開他,兩人面對面站著,卻都不自然地錯開視線,彷彿一時不想對視,生怕洩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末了,項述忽道:「你在這裡找什麼?」

  「呃,我……」陳星一時仍心潮澎湃,不知為何,在這個暗夜裡,他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明白了,許多自己所讀到的古籍上,所提及的驅魔師與護法武神的故事裡,那些字裡行間,更深之處所透出的複雜情緒。

  「你給我坐著不要動,否則待我恢復力氣,第一個教訓的就是你。」

  項述一指案後,步伐仍有點踉蹌,走到一旁,抬頭看書架上的捲軸。陳星只得在滿佈灰塵的室內坐下,心緒仍在方才一剎那的情感中翻湧,彷彿有股衝動在驅使著他大喊出聲:

  述律空你這個混賬!你真好啊!我太喜歡你了!

  項述:「?」

  陳星馬上別過目光,手裡無意識地亮起心燈,不知為何,今夜心燈彷彿伴隨著他的感情而動,強光無止無盡,洶湧澎湃,竟是從廢宅的四面八方投射出去,照得房中猶如白晝。

  「快住手,」項述皺眉道,「想把敵人引來麼?」

  陳星又挨罵了,只得趕緊收法力,項述又正色道:「你的法力會對身體造成傷害,能不能規矩點?」

  陳星只得答道:「哦,我只想給你照照。」

  事實上方才那一刻,陳星的心裡只覺暖洋洋的,彷彿是不受控制地想把心燈祭出來,就像想表達自己的情感一般。

  兩人又沉默一會兒,項述拿著先前陳星看過的竹簡低頭看。

  奇怪,項述不是看不懂篆文麼?陳星心想。

  果然,項述並未看出什麼究竟來,又起身去檢查書架,將書架翻得亂糟糟的,彷彿也在用動作宣洩內心的某種情感,陳星終於看不下去了。

  「這家主人,生前也是驅魔師,」陳星解釋道,「似乎專攻方向,是天地脈的流轉,以及洞天福地……你在找什麼?拿過來我給你看。」

  項述終於恢復鎮定,說道:「找族譜。」

  陳星忽然想起來了,說:「你覺得你娘是這家人麼?」

  項述沒有回答,深呼吸,忍著隱隱作痛的傷勢,在書架最高處取下來一個匣子,從匣子中打開一捲髮黃的絹帛。

  陳星驚訝出聲,正要起身,項述則已拿著那匣子,在案上鋪開,陳星馬上以心燈照亮了這絹帛,看著絹帛上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蠅頭小字——全是名字。

  「這是漢人的家譜麼?」項述說。

  陳星說:「不,這是……項家人通過驅魔司武選後,擔任驅魔師的名錄。」

  這是項家自大漢建朝以來,延續數百年的榮譽,若放在驅魔世家中,當真是名門之後。光看這一行行字,陳星便想起了師門中留下的,得以在司內立傳的,記錄驅魔師事蹟的別冊。

  每一個名字前面,都有進入驅魔司的年頭,其後則跟著掌管的法器。從漢高祖乙未年開始,幾乎每隔數年,都有項家子弟入選。及至漢武帝劉徹承位,有了年號,建元年間,更是湧現了大批的年輕驅魔師。

  項述一行行地往下查,陳星本想說項家百年前就已人丁寥落,還須找家譜才能確認,忽然間,項述不受控制地發著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彷彿溺水的人一般,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

  ——永平元年:項語嫣,落魂鐘。

  「永平元年,三百……三百一十七年前。」陳星茫然道,「三百年前?三百年!」

 

 

58 光蝶永遠留下來,再也不離開

  「不一定就是同一個人, 」陳星在房內踱步, , 「也許只是同名同姓呢?項述……」

  項述已徹底亂了方寸,無意識地捏著絹帛,額上滿是汗水, 如果他的母親是三百年前的古人,那麼他又是什麼?!兩人下意識地對視一眼,陳星看出了項述眼中的強烈不安神色, 他表面上用同名同姓來安慰項述, 但實則兩人都清楚得很,那也許就是項述的母親。

  陰陽鑑裡張留的日誌、不動如山竹簡的來處、定海珠的下落, 所有看似毫無關聯的謎團,終於在這一刻, 似乎成功地被勾連在了一起,在一個名喚項語嫣的漢人驅魔師女孩身上。

  而這個女孩, 還極有可能就是項述的母親!

  「在這裡嗎?」馮千鈞的聲音說。

  項述與陳星冷不防被一驚,同時大喝。

  馮千鈞也在門外狂叫起來,三人同時狂叫, 只有肖山一臉冷漠地看著他們。

  三更時分, 馮千鈞與肖山找來了,陳星先跟那少年離開,其後則是項述,兩人都一去不回,馮千鈞在房中與肖山為伴, 兩人大眼瞪小眼,馮千鈞不管問什麼,肖山都不理他。這大宅內的氣氛又說不出地詭異,令馮千鈞想起了小時候老人家說的鬼故事:暴風雨中借宿,同伴一個接一個無故消失,實在是太恐怖了。

  「你別嚇人!」陳星說。

  「是你倆嚇人好嗎!」馮千鈞怒道,「跑出去這麼久,都三更了,也不回來!」

  肖山進得房來,好奇地四處看,陳星喘息不止,項述的臉色則不能再難看了,馮千鈞說:「你們找到什麼了?讓我看看?」

  陳星朝馮千鈞解釋,說到項語嫣的身份時,本想著涉及項述身世,不便多說,打算含糊帶過,項述卻說:「她是我娘。」

  馮千鈞也意識到不妥,顫聲道:「你娘活了三百多歲?哦這……這當真了得。驅魔師,嗯,驅魔師都能活這麼久?」

  傳說中常有修仙之人活個兩三百歲,甚至與天地同壽,但說歸說,也無人見過,權當解釋也勉強能說通。

  項述回憶母親,說:「她不像三百歲的人。」

  人活得久了,心性一定會與表面上的模樣有差別。譬如一個八十歲之人,哪怕有著二十歲的容顏,其言談、行事也絕不會像僅有二十。

  「落魂鐘又是什麼?」馮千鈞疑惑道。

  「一件法寶,」陳星回憶細節,說道,「能收走妖、人、獸的兩魂。」

  馮千鈞:「那不就死了嗎?」

  陳星擺手,解釋道:「人與生俱來便有天、地、人三魂,天魂如果丟了,人就死了;地魂主掌對外物的感知與人的精神,第三魂『人魂』,則主掌你的記憶。除了天魂,另兩魂失去,人還暫時不會死。空了再與你細說……肖山!不要亂動東西!」

  肖山個頭不夠高,或許是無聊想看書架最上邊的東西,也或許是想弄出點動靜宣告他還在,他伸出爪子,把書架整個拉倒了,一時房內滿是灰塵,陳星忙示意肖山過來,肖山顯得滿臉不情願,擋開陳星,繼而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書架倒塌後現出來的一道後門。

  陳星:「?」

  肖山抬腳,將門踹開,示意跟他來。

  陳星:「怎麼了?」

  門後是通往項宅後花園深處的一條小徑,這條小徑已有近百年無人來打理,裡頭長滿了雜草,近四更時分,萬籟俱寂,月亮從烏雲中現出輪廓,照耀著雜樹與灌木。

  「你聽見什麼了嗎?」陳星問。

  肖山不吭聲,陳星知道他的聽力向來比項述、馮千鈞都要厲害。接著,肖山以爪拉開攔路的雜草,馮千鈞說:「我來罷。」

  陳星朝項述投以徵詢的目光,意思是你要留在這兒還是跟我們來?

  項述收起絹帛,起身,馮千鈞調轉刀身,刀鋒上仍隱約透出些許怨氣。陳星看了眼,顯然是幾場遭遇戰後,刀上的怨氣還未完全消散。

  攔路的樹木枯萎,朝著兩邊退開,現出秘徑,微風裡傳來若有若無的蒼老女人聲音:「留在這裡……留在這裡……不要走……」

  「女……女鬼嗎?」

  陳星聽得毛骨悚然,看了眼馮千鈞,項述卻一手按著他的肩膀,越過馮千鈞與肖山,走進花園深處。

  「不要走……留在這裡……」那蒼老的女人聲音痛苦道,「不要走……」

  一陣風吹來,烏雲又遮蔽了月光,陳星與馮千鈞聽得寒毛直豎,陳星抓緊了項述的手,將自己不怕鬼的說法拋到了九霄雲外,說:「要麼咱們還是先……先回去?白天再來?」

  「你怕什麼?」項述皺眉道,同時握緊了陳星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說道:「魃你都不怕,還怕鬼?」

  陳星哀嚎道:「主要是這大晚上的,什麼都看不見,太可怕了啊啊啊——」

  「心燈!」項述緊了緊手指,溫暖的大手讓陳星稍稍鎮定下來。

  陳星戰戰兢兢,一手祭起心燈,把週遭照得一片煞白,現出慘白光芒下的假山,以及假山旁樹上的鞦韆,鞦韆還在風裡輕輕搖晃,發出聲響,這景象簡直更恐怖了。

  心燈一照,那聲音頓時彷彿受到了召喚,更大了些許。

  「不要走!留下!」蒼老女人的聲音厲聲道。

  馮千鈞與陳星登時魂飛魄散,陳星趕緊躲到項述身後,項述停下腳步,唯獨肖山疑惑地走向假山。

  「不要走……」那聲音又奄奄一息道。

  肖山側頭,爪子指向假山前、鞦韆下的地面,聲音是從那裡頭傳出來的。

  項述朝陳星說:「別怕,我看看。」

  四人來到假山前,肖山用龍爪挖了幾下泥,地底不停地傳出聲音:「留下……給我留下……」

  馮千鈞也有點受不了了,說:「我看要麼還是等日出再來挖?小兄弟!快快住手!」

  陳星道:「這大半夜的,再挖出個死人來怎麼辦啊!」

  陳星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了地底有個被活埋的老婦人,怨魂不散的畫面,根本不敢再看,項述卻也動手挖了起來,與肖山合力挖了不到一尺深處,「叮」的一聲,碰到了金屬物。

  這下馮千鈞與陳星同時魂飛魄散,馮千鈞馬上道:「我先走了——!」

  「不是棺材!」項述不耐煩道。

  接著,肖山從泥土中拿出了一個巴掌見方的銅匣。

  陳星:「????」

  馮千鈞見不是屍體,終於鬆了口氣,陳星也終於不怕了,只聽匣內依舊傳來那老嫗的聲音:「留下……留下……」

  「這是什麼?」陳星好多了,接過那匣子,見上面有個銅鎖,肖山將它放在假山旁的石頭上,揮爪斷鎖。

  陳星示意大家退後點,上前要打開那銅匣。

  「怎麼突然又不怕了?」項述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星。

  陳星:「不是鬼……也還好了。」

  馮千鈞抱著胳膊,說:「萬一里頭住了隻鬼呢?」

  陳星:「那……我看到實物,就不怕了,我打開看看,你們當心點。」

  馮千鈞說:「還是我來罷。」

  馮千鈞用刀鋒輕輕挑開匣子邊緣,以防內有暗器,打開匣子後,匣蓋翻轉,「啪」的一聲彈開,匣內投出微光。

  裡頭有一朵枯萎了的乾花,花瓣上停著一隻發光的蝴蝶,輕輕振翅,那暗淡的藍光,就是從蝴蝶翅膀上發出來的。

  蝴蝶發出微弱的聲音:「留下……」

  陳星:「????」

  眾人皺眉看著這一幕,項述又問:「這是什麼?」

  陳星:「我不知道啊。把它帶回去研究下?肖山,別亂動它!」

  肖山摘掉爪子,上前要去抓那蝴蝶,項述馬上握住他的手腕,那發光的蝴蝶卻輕輕拍打翅膀,從匣中飛了出來,帶著光粉繞著眾人打了個圈,緩慢升高。

  「它要飛走了!」馮千鈞說。

  項述當即伸手,兩指一挾,拈住了那蝴蝶的翅膀,不讓它逃離,然而就在抓住它的一刻,蝴蝶化作光粉,怦然消散,整個暗夜花園一瞬間亮了起來,四面八方廢棄的雜樹恢復了生機,庭院內流水淙淙,無數記憶撲面而來,轟然將他們帶回了三百年前的項宅中。

  項語嫣一身武服,坐在鞦韆上,隨著微風輕輕搖晃著。

  一男人走進花園內,項語嫣抬頭一瞥,兩人俱各自轉過了目光。

  「老太太活得久了,脾氣頑固,」項語嫣輕輕地說,「留哥,她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那被喚作「留哥」之人,正是張留,此刻只見張留稍稍側身,在花園內踱了幾步。他面容白皙,頷下幾縷微鬚,五官極清秀,甚至可用「俊麗」來形容,若非身材挺拔,穿一身文士袍,甚至會有人將他當作女孩。

  張留說:「自然不會介懷,只是你……我原以為項家比我想像中的,要通情達理得多,這麼看來,反倒是讓你左右為難了。也罷,我另想辦法就是。」

  「留哥!」項語嫣從鞦韆上站了起來,欲言又止,及至張留轉身時,方不安道:「你當真要……要……這麼做?」

  張留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項語嫣自言自語道:「太瘋了,實在是太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世間天地靈氣盡失,從此以後,再沒有妖、沒有魔,也不會再有驅魔師,」張留坦然道,「還人間一個凡人的人間。」

  項語嫣沉默不語,張留說:「修仙中人,法力高強,再這麼演變下去,誰人能制?天魔千年一復生,為了這千年一次的神州劫數,留下驅魔師,設若他們走上邪路,又該如何?我看神州不等天魔復生,恐怕在這漫長的一千年中,倒是要先毀在驅魔師的手上了。」

  項語嫣皺眉道:「留哥,你總是這樣,你為什麼總喜歡把人朝壞處想呢?」

  張留答道:「長安驅魔司面臨分裂的危機,你覺得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嗎?驅魔師分胡漢,收妖之業卻無胡漢之分,凡人尚有律法官府約束,驅魔司一旦分裂,靠誰來約束?」

  項語嫣認真道:「別的不說,光是收走天地間所有法力這件事,你便將成為普天之下驅魔師之敵。」

  「那又如何?」張留說,「到了那時,我已經走了。語嫣,你想必最清楚這件事有多重要。」

  項語嫣心煩意亂,說道:「留哥,你當真覺得,只靠定海珠與不動如山,就能除掉魔神麼?」

  「世間之路大多荊棘遍佈,」張留答道,「唯盡力而為則已,知道艱難,就不去做了麼?」

  兩人忽然停下交談,望向花園來處,那裡站著一名蒼老的、怒氣衝衝的婦人。

  「大母。」項語嫣低聲道。

  張留稍行一禮,便轉身離去。

  所稱「大母」,於會稽一地正是「祖母」之意,項家的老祖母此刻走向項語嫣,冷冷道:「讓張留明天就走,不許再留在我項家!」

  項語嫣想分辯,卻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還不樂意?」老嫗冷冷道,「聽信張留之言,徒令我項家萬劫不復!」

  項語嫣沉吟片刻,忽然說:「大母,降妖除魔,乃是我輩中人一生的使命,孩兒跟隨留哥前去誅戮魔神,不正是……」

  「你當這是去長安、洛陽出一趟遠門麼?」老嫗冷冷道,「你這是要去三千年前!」

  此言猶如轟然雷鳴,貫穿了陳星的腦海,然而祖孫二人接下來的交談,竟是令他再無暇細想其中深意,身不由己地聽著這海量的信息。

  老嫗手持枴杖,憤怒不已,說道:「張留的計畫,分明不會成功!天魔現世之時,心燈亦將隨之出現,心燈與不動如山將相隨相生,如今你們沒有心燈,便要貿貿然去三千年前屠魔,如何能成功?!」

  項語嫣爭辯道:「可是留哥也說了,只要回到逐鹿戰場上,那時蚩尤已受軒轅氏削弱,有定海珠的力量,要成功還是有希望的。這麼一來,潛藏在神州大地中,延續數千年的詛咒,也將被解去……」

  「留下,」老嫗道,「你給我留下,語嫣,不要走!」

  項語嫣避開那老嫗的目光,眼中滿是不忍。

  「大母,」項語嫣緩緩道,「我記得,您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與大父的分開……您說過,終有一天,會……」

  「別說了!」老嫗陡然厲聲道,「我不會讓你跟張留走的!」

  老嫗激動至極,且不斷咳嗽,項語嫣忙照顧祖母,扶著她離開。

  花園內忽然四季更迭,滿庭春花凋零飛落,化作漫天飄雪,重重虛影之中,項語嫣背著一個劍匣,身穿一身素袍,走進園內,在這凜冬之中,她的容貌更顯倩麗無比,那眉目、五官,依稀有著項述的輪廓。

  在她素色武袍的袖臂處,別了一枚黑紗。

  「準備好了?」張留的聲音說道。

  張留穿著一身胡人裝束,襯得身材挺拔,隨之來到花園裡。

  「留哥,你要的不動如山。」項語嫣將匣子平放在石桌上,打開,裡面正是項述從驅魔司中取來的那把重劍,又道,「不想看看麼?這就是我大父生前所用的神兵。」

  「暫且收在陰陽鑑中罷。」張留說著祭出一面鏡子,將重劍收了進去。

  「你到底從長安帶來了多少東西?」項語嫣那神情哀而不傷,顯然已從祖母逝世的悲痛中走了出來,眉眼間帶著幾分生機勃勃之意。

  「我將天字級的法寶都帶了過來,」張留說,「職務之便,還是有幾分假公濟私的本事的。」

  項語嫣無奈,笑了起來,一笑之下,頓時園中又變得春意盎然。

  張留又抬手,手中登時出現了一枚光芒萬丈的寶珠!

  陳星只覺得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珠發出強光,具體模樣細節,卻看不真切。

  「這就是定海珠?」項語嫣顯然也是第一次見到,伸出手去觸碰,只見定海珠光芒愈盛。

  「不錯,」張留說,「這就是我們所身處的這片神州的『核』,其中這金輪,我將其喚作『潮汐輪』。時光如海,歲月如潮,接下來,咱們須得覓一處洞天福地,吸納天地靈氣,其後再擇一處佈陣,催動珠中這枚對應天地脈的光輪逆轉,時光便得以倒流,因果也得以重新開始。」

  項語嫣怔怔看著定海珠,接著,張留將那法寶收了起來,示意可以走了。

  「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項語嫣低聲道,「再給我一點時間。」

  張留做了個「請」的手勢,於是項語嫣取出一個小小的青銅鐘,拿在手中,再遞給張留一個匣子,張留打開匣子一看,裡面是一朵花。

  張留皺眉道:「語嫣,你……」

  「就讓這只蝴蝶,留在我的故土吧。」項語嫣抬起頭,望向天際飄飛的雪花,「讓我的記憶,像雪花般落下一片,永遠留下來,再也不離開。」

  旋即,項語嫣手中落魂鐘一振,「噹」地輕響。

  項述陡然睜大了雙眼。

  只見項語嫣的身體發出微光,從那光芒中飛出一隻閃光的蝴蝶,拍打翅膀,飛向落魂鐘內,項語嫣卻手持落魂鐘,輕輕一讓,優雅地讓過,那蝴蝶順勢停在了匣中的花朵上。

  張留把匣子蓋上,項語嫣的眼裡帶著少許失落。

  「三千年前的神州,亦是神州,」張留說,「神州中所居住的人,亦是與你我一樣的人。」

  「我知道。」項語嫣輕輕地說,「可是我們終究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只想將關於項家的記憶,埋在此地,權當我三魂七魄中的一部分,與這三千年後的土地一同長眠。」

  她將那匣子埋在了泥土裡,最後起身,與張留一同離開。

  白光轟然收斂,餘下花園內所站四人。陳星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項述。

  雞鳴時,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假山與荒園內張牙舞爪的黑影緩慢退去,猶如曾經蒙在陳星眉眼間的那片黑布終於被解開,飄落於地。此刻他與項述依舊牽著手,項述下意識地握緊了陳星的手指,輕輕喘息,彷彿經歷了一場三百年前的浮生大夢。

 

 

59 落魂這下終於找到了瘟疫的原因

  天明時分, 客房中。

  「與陸影的猜測一樣, 」陳星說, 「張留拿到定海珠後,以定海珠吸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並帶著項……項前輩, 去誅殺魔神了。」

  「三千年,」馮千鈞聽到的時候,簡直驚了, 「這件法寶, 能讓人穿梭到三千年前?」

  燭陰是掌管因果與時空的龍神,傳說天地的巨輪在它的龍力下得以轉動, 那枚潮汐輪所對應的,正是天脈與地脈的循環, 而在這時間的巨輪轉動之下,世上才有了歲月流逝、四季更迭。

  也即是說, 張留的目的,是逆轉時間,帶著項語嫣一起, 回到阪泉之戰結束的那個點上, 再用不動如山,徹底毀去這魔神的遺體。

  「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很清楚了……」陳星說,「項語嫣前輩不知為什麼,卻到了三百年後,然後、然後留在了塞外……嗯, 是這樣吧?」

  項述依舊沒有說話,這段被落魂鐘所留在此地的回憶,一時讓他無法冷靜。母親竟是三百年前的古人!

  陳星摸了摸項述的手背,心想他應該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便不再討論下去。雖然項語嫣這條線索變得不斷清晰,更多的問題卻隨之出現了——項語嫣出現在塞外時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張留又去了哪兒?定海珠的下落呢?

  為什麼項語嫣原本打算與張留回到三千年前,最終卻陰差陽錯,來到了三百年後的敕勒川?

  眾人一時都忘了被魃王追殺之事,在房中沉默不語,陳星為項述配了藥,熬好藥,遞給他藥碗,說:「先喝藥吧,咱們雖然得到了最關鍵的線索,現在卻還沒脫險。」

  項述勉強點頭,大家經歷一天一夜的逃亡,都很累了,馮千鈞和衣倒地就睡,項述也在案上趴了一會兒,陳星則伸手去摟肖山,肖山有點不情願,彷彿氣還沒有消。卻終究服軟,爬到陳星身邊躺下。

  陳星摸了摸肖山的頭,先前事情實在太多,現在終於能好好與肖山說話了,但說什麼呢?這個時候,反而又多說無益。

  「坐船,」肖山忽然說,「坐船來的。」

  陳星:「什麼?」

  肖山不高興地說:「坐船啊,從高麗到江南。」

  陳星:「!!!」

  陳星驀然坐直,想起肖山是回答他很久之前問的那句「你怎麼來的」,驚訝道:「你學會說漢語了?」

  肖山不滿意地答道:「哦,怎麼?」

  陳星:「……」

  當初在哈拉和林時的相處雖然短暫,陳星卻也教給了肖山不少話,當時肖山只說得不多,而就在陳星被擄後,項述回到哈拉和林,收拾行裝,將肖山託付給匈奴族長,匆匆未能告別,便快馬加鞭,前去營救陳星。

  肖山在哈拉和林睡了數日,匈奴人為他用了草藥治療皮外傷,他醒來後便二話不說,跟在項述身後,前來找人。

  起初肖山一路上只會說「陳星、陳星」,但漸漸地認識的人多了,便學會了不少語言,陳星教他的他都記得,小孩子學說話飛快,抵達高麗時,已大致能與人交流,得知項述與陳星坐船下江南後,肖山也找了艘船,溜上去躲著。

  那船老大是名漢人,很快就發現了肖山,見是一個長得漂亮、眼神又聰明的小孩,自然沒有將他扔到海裡去餵魚。肖山身上更有不少匈奴人的貴重配飾,船上人等猜測他並非平凡之輩,只讓他幫著解解纜繩,末了船老大還常與他說話解悶。

  於是肖山的話越說越多,口音還帶著吳儂軟語的風味,會問路,會買吃的,知道要住客棧,還會去當鋪換錢。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別近半年後,還長高了個頭,在船上吃了不少好的。抵達會稽後,肖山便開始打聽陳星與項述的下落。

  陳星頓時唏噓不已,說:「你竟然、竟然……」

  「我要被你氣死了!」肖山怒道,「你不要我了!」

  「噓。」陳星趕緊讓肖山小聲點,免得吵醒了沉睡的項述與馮千鈞,把他抱在懷裡,使勁摸摸他的頭,在他腦袋上舔了下,放開時又笑吟吟地看著他。

  「沒有不要你,」陳星低聲說,「我被抓了,不是麼?你也知道的,我正想著找個時間,送信到塞外去,把你接過來。」

  陳星很清楚,肖山的不滿是因為自己就這麼走了,將他獨自扔在了哈拉和林。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只得假裝不提了。

  笑著笑著,陳星覺得鼻子一陣發酸,肖山氣得快哭了,在地上躺著,攤開手臂與兩腳,依舊戴著龍爪,不住翻來覆去地鬧。

  「噓!」陳星忙讓肖山不要再鬧了,說,「既然來了,就好了。」

  肖山這才轉頭看陳星,陳星看了眼項述,極小聲地說:「還有兩年多……肖山,不是我不願意照顧你。」

  肖山:「?」

  陳星心裡翻來覆去地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了告訴他真相的打算,連項述都不知道,告訴肖山又有什麼意思?

  「還有兩年多什麼?」項述卻抬起頭,顯然一直沒睡,眉頭擰著,問道。

  陳星差點就要說沒什麼,但這麼回答更令人起疑,馬上改口道:「我說還有兩年多點,就回敕勒川去接他。」

  項述於是沒有說話,索性也躺了下來,疲憊地出了口氣。

  陳星說:「睡罷,睡醒再說,肖山,你一定很累了。」

  陳星摸摸肖山的額頭,肖山終於安靜下來,不情願地踹了陳星一腳,才往他懷裡鑽。

  「喲,」陳星說,「你突然長高了不少呢。」

  這個年齡的小孩簡直一天一個樣,跟初春的筍般個頭猛躥,陳星心想這匈奴少年說不定到時還能比項述長得高,萬一比自己還高了,睡覺還賴著人像什麼樣?正好藉著這個機會,讓他躺平,不讓他趴自己肩上睡了。

  肖山也沒再堅持,一時房內寂靜無比,歷經一天一夜疲於奔命,眾人都很快就睡著了。直到日上三竿之時,此間主人終於醒了,派人來請陳星用午飯,陳星睡眼惺忪,依次叫醒大夥兒。到得廳堂內,赫然發現方府上的人還不少,有妻有妾,兒女成群,卻各自昏昏欲睡,強打精神,埋頭用粥,雙目無神。

  主人有氣無力,寒暄了幾句,又問老管家:「哪一位是名醫?」

  這是陳星首次看見得了瘟疫之人,與項述相比,確實病情截然不同。

  項述則喝著藥,身體恢復了些,似乎想到了什麼。馮千鈞飯後便起身前去打點,準備回西豐錢莊。

  「我是。」陳星捋袖,說,「我來給您看看。」

  昨夜答應過那少年,陳星便為方家主人把脈,逐一診斷後,發現情況一如謝道韞所描述,脈相平穩,毫無異常。

  「生病前後,見過什麼人、吃過什麼東西沒有?」陳星說,「有覺得什麼異常嗎?」

  方家主人染病已是年前,此時竭力回憶,已記不太清楚了。

  項述邊喝藥邊思考,待得放下藥碗,忽然來了一句。

  「你生病那天,聽到過鐘聲嗎?」

  陳星:「!!!」

  陳星驀然望向項述,鐘聲?落魂鐘?這疫病的許多症狀,剎那在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所謂「失魂落魄」,不正是一魂被召走的情況?

  「鐘聲?」方家家主說,「記不清了……」

  項述朝陳星說:「你喝醉的那天夜裡,我依稀記得聽到過一聲鐘響。」

  「在建康嗎?」陳星放開了主人脈門,認真問道,「我怎麼沒聽見?」

  「你醉得迷糊了,」項述說,「自然聽不見。」

  這時候馮千鈞回來了,說:「看出什麼究竟了?回西豐再說罷。」

  陳星安撫了方家一番,告知說不定很快就有結果了,讓他們先照常服藥,暫時不要離開會稽。馮千鈞恐怕敵人再來,安排了馬車,讓三人從後院上了車去,又說:「我使了點銀錢,讓城內的小孩全部出動,人手一把彈弓,見烏鴉就打,魃王不知是否還潛伏在城裡,但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再來尋仇了。」

  項述上車前,仍忍不住在方家門口看了一會兒,那眼神中帶著幾分落寞。

  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陳星看了眼項述,肖山打著呵欠,顯然還沒睡醒,蜷在車裡睡著了。陳星知道項述仍在想昨夜之事,正要開口寬慰幾句時,項述卻道:「心燈之所以找到我,是因為我也出身自驅魔世家麼?」

  陳星沉吟片刻,而後說:「我不知道,護法,不過許多事,興許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你的……曾外祖母也說了,心燈與不動如山相隨相生,也許這就是咱倆會相遇的原因吧?」

  項述說:「第一次見到那把劍時,我就覺得它有種熟悉感,彷彿在召喚著我。」

  陳星欣然一笑,說:「那我是不是可以確認,你現在是真的願意當我的護法了。」

  項述稍稍皺眉道:「我這一路上還做得不夠麼?」

  陳星忙道:「謝謝,我並無別的意思,只是定海珠的下落,還得……」

  兩人一時又不說話了,陳星忽然想起,彷彿從自己在陰山中,一不留神被司馬瑋擄走那天起,項述就開始變得十分小心了,極少離開自己的視線。

  「克耶拉前往北方,」項述忽然說,「你覺得,他是在找什麼?」

  項述這麼一問,突如其來就打開了陳星的思路。

  「他在找你娘嗎?」陳星說,「張留下落不明,你娘卻到了三百年之後,克耶拉去了好幾次北方……他是不是,一直在追查你娘的下落?」

  這麼說來,屍亥一夥說不定也在尋找定海珠,他們知道張留想做什麼嗎?當年雙方是不是短暫地碰過面,又對峙過?

  「陰陽鑑原本在張留手中,」項述說,「但咱們第一次見到它時,卻是……」

  「在馮千鎰的手裡!」陳星驚道,「對,屍亥一夥必定找到了張留!阻撓了他的計畫!」

  馬車到了,四人到得西豐錢莊,換過一身衣服,肖山依舊睡得人事不省,陳星等人正坐著喝茶,整理昨晚的思路。

  「首先張留帶著定海珠離開了會稽,」陳星說,「他們一定與屍亥交過手,而且落敗了,否則最後陰陽鑑不會落在屍亥手中。」

  「唔,」馮千鈞說,「這幫傢伙的目的是為了復活蚩尤,這麼說來倒是極有可能。」

  項述沉吟不語,而後道:「也許正因這一次交手,我娘才被送到了三百年後。」

  如此說來,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陳星說:「但是定海珠又在哪裡呢?」

  「我覺得不在屍亥的手中,」馮千鈞說,「這等威力強大的法寶,若被他掌握,蒼生早就沒活路了。」

  項述說:「不在我娘手裡,更沒有隨身帶著,這點我非常確定。」

  陳星皺眉不語,而後說:「會不會是張留死了,最後把定海珠藏在了什麼地方,避免落入屍亥手中?」

  項述說:「還記得那三張地圖不?」

  陳星掏出了三張圖,第一張是卡羅剎,已經可以排除了。

  「咦?」馮千鈞說,「這張不就是南屏山的七星壇麼?」

  項述:「……」

  陳星:「……………………」

  「你早不說?!」陳星這一刻真的想把馮千鈞給打死。

  「你們又沒問我!」馮千鈞說。

  「噓!」肖山睡到一半被吵醒了,翻身起來,憤怒地噓他們。

  項述道:「那天在驅魔司你自己沒看見?」

  馮千鈞:「那會兒根本沒想到這麼多啊!」

  肖山:「噓!噓!」

  陳星真是服氣了,降低音量,說:「等等,先想清楚,這三張地圖各代表什麼意思。卡羅剎是找到定海珠的地方,南屏山……應該是一個施法的地方。」

  「不錯,」馮千鈞想了下,說,「都說南屏山是洞天福地,也曾是孔明施法借東風之處。」

  「他也是驅魔師?」項述對漢人瞭解不多,但大名鼎鼎的諸葛亮總是知道的。

  「也許?」陳星擺手道,「這不重要,這麼說來,第二個地點,興許就是第三個地方,你再看看?會是在江南嗎?」

  「這個就實在不清楚了。」馮千鈞說。

  項述說:「你別再過一年半載,又告訴我突然想起來了。」

  馮千鈞慘叫道:「你都這麼說了,我就算想起來也不敢說好吧!」

  陳星想起項語嫣留下的記憶裡,張留所言的「覓一處洞天福地,吸納天地靈氣」,那麼南屏山也許就是他用定海珠,將靈氣全部吸走的地方。第三個地方,也即是佈陣、發動定海珠,將他們送回三千年前的法陣所在方位。

  南屏山興許可以不必去,最重要的,乃是最後一處。但或許南屏山中,也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倒是不妨動身一看,不過目前不宜擅自離開,還須先解決瘟疫一事。

  項語嫣離開時帶走了落魂鐘,根據陰陽鑑的下落,現在幾乎可以肯定的是,落魂鐘也已在屍亥手裡了。這麼搖一搖就能把魂召走的法寶相當強大,陳星卻半點不怕,如果項述所言無出入,那天屍亥一夥已經嘗試過朝他與項述二人使用落魂鐘,結果是陳星還好好的,項述則不知出了什麼差池,三魂仍在,唯獨失了力氣。

  也許是心燈守護著三魂的原因?

  此時又有人前來拜訪,乃是西豐的手下帶來了一名病人,正是陳星追查良久的貨郎——那名從麥城回來後,第一個失魂落魄之人。陳星觀察其模樣,只見他十分疲憊,卻依舊強打精神,聽聞有神醫前來,於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跟著來人,到了西豐錢莊。

  陳星也不予他把脈,問道:「發病前後,聽到過鐘聲麼?」

  「鐘聲?」那人與方宅主人一般地疑惑,想了想,說,「似乎有,似乎又記不清了。」

  「倒地時在何處?」陳星又問。

  貨郎已被翻來覆去地問了無數次,除了鐘聲之外,每個細節都回憶過,當即再次陳述,那天原本從麥城回會稽,入城之時忽然犯困,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及至被送到家中後,便不太好了,連著在榻上睡了三天,神志不清。

  「就像那小孩一般,」貨郎望向睡在榻畔的肖山,「喏,你看,他得病多久了?真可憐啊,年紀輕輕的……」

  肖山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

  肖山:「?」

  陳星說:「你不是來看病的嗎?怎麼反倒給人看起病來了?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好了你回去歇著罷,這幾天裡不要離開會稽。」

  貨郎走了,三人面面相覷,這下終於找到了瘟疫的原因,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瘟疫!而是有人用落魂鐘,召走了江南數十萬百姓三魂之中的地魂!

  「只要找到落魂鐘,將魂魄放出來,」陳星說,「他們就能恢復正常了……只是這鐘在哪兒呢?」

  三名魃王追殺他們時,手中並未持有法寶,項述想起在長安、敕勒川兩地,那時是馮千鎰掌管陰陽鑑,周甄執猙鼓,魃王大多數時候,只是輔佐行動,也即是說,在三名魃王背後,還有一個人。

  「必須將這個人找出來,」項述說,「找到落魂鐘,我就能恢復力氣了。」

  項述憋屈得實在太久,早在心裡將屍亥翻來覆去地抽打了無數次,一旦恢復力量,魃王們鐵定要遭殃。

  「那個……你冷靜點。」陳星說。

  馮千鈞抱著胳膊,說:「這個人也許正藏身江南,與我大哥一般,只是實在難以判斷他的身份……何況還在我們自己都被追殺的情況下,但凡聰明點,此刻絕不會現身。」

  項述又道:「在我娘記憶中所見那一幕,落魂鐘施法之時,總是有跡可循,記得魂化出的蝴蝶麼?若能通過埋伏,守到此人以鐘施法,再追蹤蝴蝶去向……」

  「花,」肖山忽然說,「我有。」

  三人驀然停下交談,一起望向肖山。

  肖山聽懂了一部分,大致知道有關那發光蝴蝶,是件嚴重的事,於是從懷中取出幾瓣飄零的乾花,遞給陳星。

  陳星:「……」

  「我昨夜就想問,」項述道,「為何記憶變化而成的光蝶,會停在這種花上?」

  陳星說:「這叫離魂花,你們最好還是離它遠點兒。這種花只在地脈處生長,花粉中帶有天地脈的一種奇怪效果,人死後,魂魄都會被強行召喚往天上,進入天地脈輪迴,這個你們懂的吧?這種天地脈固有的吸扯之力,也被叫作離魂之力,就像奔騰的河流,會把岸邊的石頭一起捲走,所以……」

  「說重點!」項述不耐煩道。

  「這麼凶做什麼?」陳星微笑道,「又想打我嗎?你現在打不過我了哦。」

  項述:「……」

  馮千鈞:「……」

  靜了一會兒後,馮千鈞說:「那個,項兄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項述耐心道:「請你說重點行不行?」

  陳星解釋道:「這就叫『離魂之力』,這種花,會吸附你的記憶,花粉還會讓人打噴嚏,然後就莫名其妙地,忘了許多事……

  「所以地魂化出來的蝴蝶,」項述說,「也會被吸附在這種花上?」

  「呃……也許。」陳星說,「被落魂鐘召走的,這麼多人的地魂……會不會在……江南的地底,有什麼地方會生長這種花呢?三百年前的項家,令堂手裡的花是哪兒來的?!項述,你太聰明了!你太聰明了!」

 

 

60 井底吾主想要復活,總得有一載具,供他所用

  陳星說著說著, 自己也忽然有了頭緒!眼前彷彿看見了奇異的一幕, 在某個地方, 長滿了這種離魂花,而被落魂鐘分離出來的數十萬人的地魂,則化為蝴蝶, 停在了花海之中!等等,他們要用這麼多地魂的力量做什麼?

  「項家一定還有記載!」陳星說,「他們就是專門研究地脈與洞天福地, 做這營生的!馮大哥!咱們再去一趟!」

  馮千鈞道:「我派人去將方家剩下的簡牘買過來, 咱們在這裡看就是了。」

  當天夜裡,從方家運來了剩餘的所有簡牘, 馮千鈞與陳星開始查閱,肖山也跟著看了會兒, 唯獨項述看不懂篆文,只得在一旁發呆。

  「找地脈, 有關地脈的記載,」陳星朝肖山說,「我寫給你看, 就是這兩個字……」

  「我知道!」肖山不耐煩地喊道, 「我不是白痴!」

  陳星總忍不住把肖山當成那個在卡羅剎遇見的小孩兒,漸漸地忘記他已經懂得許多事了。

  項述說:「他就是喜歡把人當白痴。」

  陳星只得作罷,不片刻,馮千鈞說:「陳星,你看下這個?」

  陳星攤開一張絹帛, 上面是會稽連著建康的大致地形圖,數百年前的城郭早已不是今日模樣,在那地圖上,卻有褪色的硃筆,勾勒出了一個奇異的輪廓。

  「地脈流向……」陳星喃喃道,「就在會稽城中,這裡應當是入口。」

  陳星指向其中一處,馮千鈞對照地圖,說:「找個時間,下去看看?」

  「就現在罷。」項述已不想再等了,他實在是受夠了。

  古地圖上所標記的方位正在城北,夤夜,眾人做好了準備,帶齊武器,循地圖找到其中一個地脈的入口——恰恰好就在郡守府後,山腳下的一個古井中。而要潛入郡守府內,自然難不倒他們。

  「我先下去探路,」馮千鈞腰上繫著繩子,垂進了古井裡,「你們在上頭等著。」

  肖山朝井中看了一眼,百無聊賴地走了幾步,四處好奇地看。

  「肖山!你又去哪兒?」陳星說。

  項述打量四周,未見有烏鴉,魃王已有一天一夜未現身了,總覺得隱約有點不安,說不定正在暗處密謀要如何對付他們。

  「為什麼入口會這麼巧,就在郡守府裡?」項述忽然道。

  「有好幾個呢,」陳星說,「咱們只是選了最近的一個……你別總是疑神疑鬼的。肖山,快回來!」

  肖山的好奇心實在太強了,看見什麼東西都忍不住去動一下,這會兒躡手躡腳,到得郡守府西側去,彷彿聽見什麼聲音,趴在窗欄外朝裡看。

  陳星本想阻止他,卻想到項述的擔憂,萬一真的與吳騏有關係呢?

  「你在看什麼?」陳星極低聲地問。

  肖山示意陳星快來,兩人一起湊在窗外,從半掩的窗縫外朝裡看,看見了讓陳星十分迷茫的一幕——一名晉人武官,與吳騏府上的一名文士參謀,渾身赤條條地正抱在一起,文士還不住喘氣。

  肖山屏住呼吸,滿臉疑惑,看看陳星,又看裡頭,那表情意思是他們在做什麼?

  陳星看著那兩人,起初也沒看明白,房內光線又昏暗,及至項述也跟著過來,躬身湊上前看了一眼。

  項述:「……」

  肖山:「?」

  項述當即蒙著肖山眼睛,把他拖走了。陳星於是才回過神,兩……兩個男的!頓時滿臉通紅,項述只好假裝看不見。

  肖山:「那是什麼?他在殺人!」

  「別問了!」項述與陳星異口同聲道。

  「不是殺人,」陳星說,「快忘了它,你什麼都沒看見……」

  肖山:「????」

  「井下有條路!」馮千鈞在下面拉繩子,說,「下來看看?是條水道!」

  肖山先是滑了下去,接著是項述,項述站在井邊,將繩子在手上繞了兩圈,把手伸給陳星,要抱著他下去。陳星腦海裡還全是方才那一幕,站上去時,不留神在井邊一滑,項述於是馬上抱住了他,兩人一起順著繩子滑了下去。

  陳星:「!!!」

  陳星與項述貼得甚近,突然感覺到什麼東西頂著自己……項述的身體是有了什麼反應嗎?似乎是剛剛一幕造成的衝擊還未完全過去,這下陳星變得更尷尬起來。

  馮千鈞渾然不知上面發生了何事,漆黑一片的古井中,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一陣風。項述整理了下身上,陳星祭起心燈,朝這井的注水處探去。光芒所到之處,現出一條深邃的甬道。

  項述按著陳星的頭,示意他低頭朝地面看,地上出現了一道極其微弱的發光痕跡,馮千鈞單膝跪下,手指觸碰那痕跡,光痕猶如螢石閃爍的光芒,潛藏在了土壤之中。

  馮千鈞打頭,眾人一路前行,只見那地面光痕越來越明亮,不知走了多遠,四面洞壁上,已滿是發光的紋路。

  「這就是地脈了,」陳星說,「與天脈對應,乃是我們腳下大地的靈力河流。」

  馮千鈞試著使用森羅萬象,卻無法從地脈中汲取到任何力量,陳星朝他們解釋,天地脈中所蘊含的,乃是比所謂「靈氣」更上一級的力量,支持了神州大地的運轉,猶如基石一般,與離散的靈氣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地脈原本潛藏在地底深處,尋常情況下不會出現,但在某些岩石薄弱之地,偶爾會露出地面少許,噴湧點帶動天地靈氣,形成扭曲的氣場,便是人間常說的洞天福地。

  四人走過乾涸的地下河,此處想來是數百年前,會稽一地的地下河道。隨著地脈漸強,所在的地下河洞穴,也變得愈發寬敞,乾涸的河道一旁,赫然出現了離魂花!

  「是這個罷。」馮千鈞示意陳星看,果然與他們的推測不錯,「項兄弟?你沒事吧?」

  項述沿著地脈越走,喘息聲就越重,到得最後,竟是連行走亦是無力,勉強擺手,說:「在這個方向,我感覺到了。」

  陳星擔心地看著項述,扶著他,說:「要不還是回去?」

  項述搖頭,靠在陳星肩上,說:「不要緊,走,聽我的。」

  一隻發光的蝴蝶停在花朵上,肖山用爪子揮了下,蝴蝶便拍打翅膀,翩然飛向深處。

  洞穴內已全是地脈的光,陳星收起心燈,專心扶著項述,沿途離魂花越來越多,陳星提醒道:「注意別碰到它們,否則會打噴嚏。」

  肖山忽然側過頭,似乎聽見了什麼,加快腳步要跑進河道盡頭,陳星卻早有準備,火速抓住肖山,說:「別亂跑!」

  肖山實在太不聽指揮了,陳星把繩索系在自己身上,隨手用掛鉤扣住了肖山的腰帶。

  肖山:「……」

  陳星:「禁止亂碰東西,否則下次就不帶你來了。」

  肖山只得作罷,四人猶如一個詭異的分隊,小心地下了河道,朝乾涸的地下河深處走去,水聲潺潺,轉過一個彎,及至看見溪流時,面前豁然開朗,強光撲面而來,面前出現了一大片離魂花海。

  馮千鈞驀然回身,拉著陳星與項述一個側撲,躲進了一根天然形成的石柱下!

  幾條地下河交匯處,水流粼光閃閃,透出地脈的光亮,而兩側的河岸上,全是離魂花!

  藍色妖異光芒中,花海上停滿了魂魄化出的蝴蝶。

  河心有一淺灘,灘中則是一個巨大的法陣,法陣內幽光閃爍,正從花海裡的蝶群中,汲取著法力,法陣中央出現了一條體型巨大的蛇,蛇頭長有一枚折斷的角。

  怨氣瀰漫,撲面而來。

  「那是什麼?」馮千鈞打手勢,讓陳星看。

  陳星低聲快速地說道:「我明白了,他們使用魂魄替代天地靈氣,來提供法陣所需的能量。再用離魂花海,困住這些魂魄,不讓它們離開……」

  「不是問這個!你快看!」馮千鈞小聲道。

  陳星與肖山探頭,只見在那法陣外圍,站著兩個人,一名身穿華服,是個女子,側臉上戴著與先前所見一模一樣的面具。另一人則是名文士,手執一把折起的摺扇。

  項述背靠石柱,喘息急促,顯然十分難受。

  「項述?」陳星低聲說。

  越是靠近此地,項述便越是痛苦。陳星再看那女人手中所持的一具鐘,正是落魂鐘!他朝馮千鈞低聲說:「那是一條蛟,他們在哪裡找到的?萬法歸寂以後,已經很少有蛇修煉成蛟了……」

  「噓。」馮千鈞示意他伏低一點。

  「這麼巴掌大一城,」只聽那女子帶著嘲諷之意,笑道,「連幾個人也能追丟?」

  女子一開口,陳星與馮千鈞眼現震驚之色,陳星做了個口型,意思是「溫哲」?馮千鈞點了點頭。

  那文士的聲音沙啞,渾身黑火纏繞:「馮千鈞四處讓人擊打我的耳目,太難查清下落,只得在天黑之後,讓魃王們分頭去找尋。」

  「魃王呢?」溫哲說,「出現時一身殺氣,看似了得,怎麼一眨眼又銷聲匿跡了?」

  那文士解釋道:「江南非我控制之下,過多露面,遲早引起警覺,我讓他們暫且藏身一戶人家的柴房中。」

  「你讓這三名手下躲在凡間的柴房裡?」溫哲難以置信道,「你究竟為什麼要陳星與述律空?照我說來,回到建康後,不如將這幾人一次誘來,統統殺了,反而省事得多,製成魃後,又有何不同?」

  文士抖開扇子,隨手搖了下,怨氣猶如有形之物瀰漫開去,他無奈道:「你有所不知,吾主想要復活,總得有一載具,供他所用。最初我所屬意人選,乃是持有心燈的陳星……」

  溫哲輕蔑一笑。

  文士慢悠悠道:「法寶以怨氣煉化後,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這你也是知道的,吾主全新的肉身,自當以天下最強的法寶為依託。心燈是主宰人心的寶物,拿到手後,讓我重新煉化一番,化作黑暗寶燈後,成為吾主身軀,自當主宰天下凡人的心念,試問有誰能抵禦這股力量?」

  溫哲說:「可惜眼下看來,你千算萬算,還是失算了。」

  文士說:「只因我已有更好的人選,足可替代心燈,我不能再在此地耽擱下去,須得盡快回去。」

  「等等!」溫哲道,「你把這爛攤子扔給我,又是什麼意思?」

  文士沙啞的聲音答道:「一切照舊。」

  「照什麼舊?!」溫哲說,「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苻堅何時才來?」

  文士說:「秦軍南征時,我自然會通知你,三名魃王暫時留下,供你差遣……」

  溫哲說:「三個白天躲在柴房,晚上才能出來找人的蠢貨魃王,我要來又有何用?」

  文士道:「我也不想,只是如今以我的法力撐不了太久,須得先回去解決頭號大患,否則他們遲早會發現我在借屍還魂……走了,溫哲,不可輕舉妄動,馮千鎰正因此功虧一簣……」

  說話間,文士一揚手中摺扇,怨氣衝天而起,化作黑火旋風,裹著他往地脈中一鑽,刷然消失,沒了蹤影。

  最後一刻,馮千鈞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探出頭,遙遙看了一眼。

  但就在那一瞬間,文士已被黑氣遮蔽了面容,化為邪火沿著地脈飛走。陳星跟著探頭望去,馮千鈞搖了搖頭,只見按在刀柄上的手尚在發抖。陳星按住他的手腕,搖搖頭,知道馮千鈞距離查出兄長背後黑手的真相只差一步,心情震盪。

  但現在絕對不宜貿貿然前去搦戰,陳星指了下法寶,做口型:落魂鐘。

  他須得先回收這件法寶。

  「我們正在想辦法,項述?堅持住。」

  陳星檢查項述,項述顯然在此處十分痛苦,額上滿是汗水,閉著眼不住喘氣,猶如高燒病人般。

  「我去引開他,」馮千鈞低聲說,「肖山,你負責搶法寶。」

  「不要踩到離魂花!」陳星說,「重要的事情再提醒你一次!」

  馮千鈞點頭,閃身到另一根石柱後,陳星朝肖山低聲說:「待會兒馮大哥一出手,你就上去搶他的法寶……」

  「我聽懂了!」肖山小聲道,「不用再重複!」

  陳星雙手合十,暗道歲星保佑……

  是時只見溫哲手執落魂鐘,垂在身旁,緩慢走進了法陣內,臉上帶著悲傷神色,伸手去撫摸那已半身化作腐屍的巨蛟。

  馮千鈞站在石柱後,雙手各持一刀,劃了個圈,躬身,唰地掠了出去!

  「動手!」陳星低聲道。

  肖山戴上雙爪,一躬身,也「咻」地衝了出去。

  緊接著,陳星被系在腰上那繩子一扯,也被肖山強行拖了出去!

  「等等!」陳星大喊道,「我忘瞭解開繩子!」

  溫哲驟然轉頭,只見馮千鈞已衝到身前,刀光揮灑,而肖山則拖著在地上抓住繩子、一路滑過來的陳星,一爪勾向她的右手腕!

  溫哲萬萬沒想到三名驅魔師竟會衝到了自己的大本營來,瞬間花容失色,緊接著大喊一聲,怒斥道:「馮千鈞!你這小人!」繼而在空中一翻身,避開馮千鈞刀光,甩出一條軟鞭,纏住馮千鈞手腕,將他拖進了法陣中,右手則以落魂鐘一擋,清越聲響,「噹」一聲接住了肖山的蒼穹一裂爪擊!

  鐘響剎那,滿地發光的蝴蝶一瞬間全部展翅,彷彿受到召喚,紛紛動了起來!

  溫哲落定,站穩,持落魂鐘,朝向三人,雙目充滿震驚,說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我都聽見了!」陳星怒喝道,「你和屍亥商量的話,我全都聽清楚了!快快……肖山!先把繩子解下來!」

  陳星順藤摸瓜,快步到肖山身邊,解開繩扣。

  溫哲目光游移,驚疑不定,說道:「既是如此,就容不得你們離開了!我倒是要看看,心燈不懼落魂鐘,你的同伴們是否也……」

  「別讓她施法!「陳星喝道,「動手!」

  下一刻,肖山與馮千鈞同時沖上,左右包抄溫哲,溫哲祭起法術到一半,眼看再不躲避就要被兩人斬死,只得又一個翻身,避過刀爪夾擊,馮千鈞卻容不得她有時間施法,連環數刀過去,肖山則飛速衝來,身在半空,反手一抽。

  溫哲左支右拙,尤其應付不了肖山,肖山那速度飛快,當初連項述都抓不住,何況溫哲?

  「兩個打一個!你們還要不要臉?」溫哲怒道。

  陳星在外圍不敢靠近,只得遙遙指揮,喝道:「不要和她講規矩!」

  溫哲又是一擋,第二聲鐘響,馮千鈞與肖山登時魂魄巨震,雙眼迷離,溫哲趁著這一瞬間,翻身上了那青蛟頭部,聚集怨氣,落魂鐘外圍捲起了一個黑氣漩渦。

  陳星心道糟了,只待她手腕一搖下去,馮千鈞與肖山的魂魄就要被抽走……只得捨命衝進了法陣裡,甩起帶繩鉤索,朝溫哲一拋——

  溫哲輕巧閃身避過,冷笑道:「就憑你這三腳貓功夫……」

  短短剎那,馮千鈞回過神,陳星當機立斷,喝道:「和她搶怨氣!」

  馮千鈞當即兩手一收刀,二刀流招式旋轉,肖山抖爪一勾,落魂鐘上所纏繞的怨氣被勾了過來,霎時法陣內怨氣轟然爆開,三件強大法寶各得一部分,馮千鈞得到怨氣後一抖森羅萬象,正要沖上之時,陳星卻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森羅萬象的效果是讓植物……

  緊接著,四面八方的所有離魂花同時受到森羅萬象的感應,張開花瓣,釋出花粉。

  陳星:「不不不,快跑……阿嚏!」

  馮千鈞:「阿嚏!」

  溫哲:「阿嚏!」

  肖山:「啾!」

  怨氣消散,被吸入三件法寶中,法陣內一片寂靜,溫哲、馮千鈞、肖山、陳星四人面面相覷。

  陳星:「咦?這是哪兒?」

  馮千鈞放下刀:「我在做什麼?」

  肖山:「???」

  溫哲疑惑道:「你們是誰?」

 

 

61 巨蛟擇日不如撞日罷,今天就為我夫君報仇!

  陳星:「等等, 怎麼有條龍?你是誰?你是東哲錢莊老闆娘……你怎麼在這兒?」

  溫哲:「對!我是東哲錢莊當家……不對啊, 這龍, 夫君!夫君!」

  馮千鈞:「什麼夫君?你可別亂喊啊!」

  溫哲走到那青蛟面前,喃喃道:「我想起來了……屍亥大人讓我經營此地,用落魂鐘收走百姓地魂, 煉化夫君屍身,待苻堅打過長江,再放出我夫君, 殺了皇帝, 與苻堅裡應外合。不久前,突然來了一夥驅魔師……驅魔師!是你們!」

  陳星驚訝道:「對!我是驅魔師!馮大哥!咱們是來除妖的!快抓住她!」

  溫哲當即大喊一聲, 祭起落魂鐘,馮千鈞也想起來了, 一抖森羅萬象,正要沖上前去, 花海又轟然爆發,漫天全是離魂花粉。

  陳星:「阿嚏!」

  馮千鈞:「哈……哈嚏!」

  溫哲:「哧!」

  肖山:「啾!」

  眾人:「????」

  溫哲一臉莫名其妙,看著手中落魂鐘, 自言自語道:「我拿著這玩意是要做什麼?」

  陳星:「咦?這是哪兒?」

  肖山:「?」

  馮千鈞:「溫哲?你怎麼在這兒?快過來!你背後有妖怪!」

  溫哲頓時慌張道:「這是我夫君!夫君為了誅殺惡蛟, 被蛇毒侵蝕全身,才變成了這副模樣!不要殺他!」

  陳星:「哦?為什麼?等等,我們是來除妖的嗎?我怎麼記得我下了一口井……」

  「屍亥大人呢?」溫哲眼裡滿是惶恐,「大人!您在哪兒?」

  馮千鈞怒吼道:「屍亥!你們害死了我大哥!納命來!」

  眾人一瞬間全想起來了,溫哲色變, 喝道:「受死罷!」

  馮千鈞再一抖森羅刀,森羅萬象發動,離魂花海光芒四射,飛出第三波花粉。

  陳星:「阿嚏!」

  馮千鈞:「哈嚏!」

  溫哲:「啊哧!」

  肖山:「啾!」

  眾人:「……」

  陳星:「???」

  陳星只覺頭昏腦漲,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下一刻,項述掙紮著從石柱後艱難衝出,吼道:「聽我的!別喘氣!當心花粉!搶她手中法器!馮千鈞將你的刀收了!」

  項述喊完這話,已力氣盡失,在法陣邊緣艱難單膝跪地,以重劍撐著地面。馮千鈞聞言將森羅刀一收,赤手空拳沖上前去,陳星道:「這是要干嗎?」

  馮千鈞:「不知道,聽他的!」

  溫哲怒道:「你們這是強盜!為什麼要奪我法寶!法寶,落魂鐘……對了!我……」

  肖山一聲狼嗥,衝到面前,抬爪,溫哲閃避不及,終於被那爪子擊中手腕,落魂鐘飛了出來,陳星乾淨利落以鉤索一套,勾中落魂鐘,將它拖到手中,牢牢抓住。

  馮千鈞已撲上前,按住了溫哲,以匕首架在她脖頸上,溫哲不住掙扎,怒喝道:「放開我!」

  陳星:「現在呢?咱們是來搶這個法寶嗎?啊,這不是落魂鐘嗎?我想起來了!對對對!快交出來!」

  項述:「快!淨化法寶!還發什麼呆?!」

  陳星退後幾步,手持落魂鐘,開始以心燈之力淨化這件法寶,剎那心燈閃耀,沿著手上經脈,唰地注入落魂鐘內。

  「還好你沒被離魂花……」陳星朝項述笑道。

  「動手!」馮千鈞與項述一起喝道。

  陳星調集法力,落魂鐘上怨氣頓時爆發出去,轟然聲響,鐘身白光閃亮。

  「收!」陳星退後一步,右手一振落魂鐘,「噹」地聲響,漫天發光蝴蝶如星河般源源不絕飛來,投入落魂鐘內!

  「然後呢?」陳星說,「得上地面去,把蝴蝶放出來……項述!項述!」

  項述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發光的蝴蝶盡數飛走,那縛龍法陣失去了法力來源,變得暗淡下去,繼而「嗡」地一響,徹底消失。

  「你……你是魃?!」馮千鈞近距離看見溫哲臉色,只見她的雙眼漸漸變得渾濁起來,終於想起了為什麼這名當家每次出現時,俱帶著一身無緣無故的香氣!她是為了掩飾自己身上的屍臭!

  「呵呵,哈哈哈……」溫哲被馮千鈞扼住,五官猙獰,忽然發出了一陣詭異的笑聲,旋即,法陣失效,那條腐爛的巨蛟睜開雙眼,抬起頭,朝向馮千鈞與溫哲。

  「馮大哥!當心背後!」陳星吼道。

  蛟龍醒來,驀然發動!帶著黑色的怨氣旋轉,掃向馮千鈞,肖山與陳星一同沖上前去,只見那蛟龍尾部在洞壁上猛地一拍,巨響,馮千鈞被撞得橫飛出去!

  肖山躍上半空,旋身,揮出蒼穹一裂!那蛟龍卻騰空而起,速度飛快地掠過支撐洞穴的石柱,抬起蛟爪,與蒼穹一裂的爪風撞擊,龍爪折斷,爆出污血,蛟龍龐大的身軀卻靈活地躲過了這驚天一式,繞過石柱,橫尾一拍,將肖山拍回地面!

  爪勢未消,斬斷石柱,洞穴不斷震盪,墜下落石。

  肖山大喊一聲,摔在碎石上,艱難起身,欲再戰時,陳星卻從側旁撲來,將他拖走。

  馮千鈞喝道:「洞穴要塌了!快走!」

  「誰也別想走……」溫哲淒厲的聲音狂喊道,「這裡就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陳星帶著肖山,與馮千鈞衝到項述身邊。

  「項述!項述!」陳星焦急喊道。

  項述雙眼緊閉,馮千鈞只得抽刀,喝道:「只能再來一次了!陳星!這大個頭吃離魂花粉嗎?」

  陳星:「我不知道!它過來了!項述!你能動嗎?快起來啊!」

  陳星祭起心燈,按在項述胸膛上。

  那蛟龍在空中騰飛翻滾,溫哲脫身後已上了龍頭,此刻扳著蛟龍的斷角,一個俯衝,朝著四人衝來!眼看俯衝之勢雷霆萬鈞,伴隨著蛟龍張開巨口,龍口中綠色毒霧噴發,就要將四人一併吞下之時——

  項述靠在地上,睜開雙眼,一劍橫檔,劍身鏗然化出光輪,「嗡」一聲抵住了那蛟龍的衝擊!巨力撞擊之下,怨氣平地爆發,霎時一人一龍交鋒之處,項述這一邊彷彿出現了光龍的虛影,朝著那青蛟大聲嘶吼。

  陳星只覺得耳膜劇震,差點吐血,項述卻已行雲流水地一拖長劍,順勢一腳後蹬,起身,側過肩膀,手中劍化作一條閃光的長繩,回身一撒,吼道:「滾!」

  漫天儘是繩影,頓時纏住那青蛟,溫哲霎時色變,驚叫道:「這是什麼?!述律空!」

  青蛟被項述手中不動如山化出的長繩捆住,卻不斷掙扎,撞向洞頂!

  「山洞要塌了!」馮千鈞喝道。

  巨石落下,肖山一聲長嘯,揮出蒼穹一裂,將墜向眾人的巨石斬成碎塊,陳星道:「上地面去!別在這裡打!」

  溫哲不再說話,駕馭那青蛟,拖著不動如山化出的光繩,一頭撞開洞壁,連著洞頂上的建築、碎木一同垮了下來,緊接著一聲龍嘯衝天而起。

  月夜,會稽郡城中,西面城牆轟然下塌,連著一整條街道朝地面凹陷,墜落。一條青蛟衝出地面,在空中盤旋!

  項述抱著陳星衝出了地面,緊接著肖山猶如箭矢般躥了出來,沖上房頂。馮千鈞幾步飛躍,沖上了長街。

  四人抬頭望去,空中那青蛟在明月之下盤旋,張口,噴發出濃重的毒霧。

  「等不及了,」溫哲冷冷道,「擇日不如撞日罷,今天就為我夫君報仇!」

  「你夫君不是你騎著的那條龍嗎?」馮千鈞手持森羅萬象,喝道,「沒死啊!你報什麼仇?」

  「你好了?」陳星難以置信道,「可我……還沒將落魂鐘裡的魂魄放出來啊!」

  項述眉頭深鎖,已完全恢復了力量,抬頭望向天際,再看陳星。

  「你能幫我對付那條蛟嗎?」項述並未多說,只問道。

  陳星點點頭,說:「先給我一點時間,保護我施法,否則這傢伙若到處發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驅魔師集合!」項述喝道,「保護陳星!」

  馮千鈞與肖山從房頂下來,棄那蛟龍於不顧,守在陳星身邊,項述擋在了陳星與那蛟龍之間,持重劍,一手指向夜空。

  陳星心中默唸咒文,舉起落魂鐘,希望在師門所學的咒法能用。

  心燈光芒不斷增強,項述彷彿得到感應,不動如山發出強光,劍身的九個符文依次綻放出一股白色的烈焰。

  「逆轉!」陳星震喝道。

  下一刻,「噹」的一聲,落魂鐘之聲響徹天際!朝向天空的鐘口瞬間釋放出了千萬發光蝴蝶,轟然爆發出來,散向全城各地,繼而在暗夜中飛向丹陽、吳郡,建康等處,如光海朝天地間捲去。

  數十萬隻蝴蝶,數十萬人魂,浩浩蕩蕩,飛往主人所在之處,那景象頓時壯觀無比。

  會稽城中,不少人家紛紛醒了,蝴蝶停在瘟疫纏身的病人額頭,沒入進去,繼而病人被驚醒,紛紛走出家門。

  「為虎作倀的驅魔師,」溫哲在天空中厲聲道,「今日便將你們一併除去!」

  陳星祭過落魂鐘後,霎時心脈一陣劇痛,差點喘不過氣來,與那天淨化猙鼓一般,要驅逐法寶上久經煉化的怨氣,僅憑一己魂魄中的心燈,對他來說實在太傷心脈了。

  「我沒事。」陳星抬頭,迎上項述的目光,強行將一口血嚥下去,說,「得想個辦法,除掉這頭蛟。」

  項述:「交給我,你倆保護陳星找安全的地方待著。」

  「怎麼回事!」吳騏被吵醒了,帶著部下匆匆趕來,「那是什麼妖怪?是龍?!」

  蛟龍衝過會稽城內,噴發出毒霧,沿途百姓紛紛逃離,稍被那毒霧沾身,便倒地而死。陳星怒吼道:「衝著我來!溫哲!」

  「我夫君曾守護了神州大地萬千百姓,」溫哲的聲音在天空下震響,帶著怨毒與仇恨,「卻被你們視作妖邪,這等人間,留來何用?」

  「帶他走。」項述朝吳騏說。

  陳星:「等等!郡守!馬上疏散城中百姓!讓他們先離開!」

  項述飛身上了房頂,馮千鈞、肖山二人各自找了高處快步登上,那蛟龍佔了能飛的便宜,忌憚項述身手,只不降低高度,驅魔師們無法飛翔,反而拿它沒辦法,只得取來弓箭,朝著天空射去。

  吳騏派人前去疏散百姓,將陳星帶到郡守府高處。陳星快步來到欄前,只見馮千鈞與肖山已不知去了何處,唯獨項述在房頂縱躍,追在那蛟龍身後。

  陳星扶著欄杆直喘氣,吳騏身邊一文士道:「你沒事罷?」

  陳星搖搖頭,朝吳騏說:「實不相瞞,我們是驅魔師,這次來會稽,本意是調查瘟疫……」

  「驅魔師?!」眾人頓時大驚。

  吳騏卻早知驅魔師之名,問道:「現在還有驅魔師?」

  項家數百年前在會稽極其鼎盛,事蹟流傳多年,本地中人得聞驅魔師之名,反而不及史籍斷代嚴重的中原人般驚訝。

  陳星勉強點頭,又一名晉軍武將說:「我去帶兵,協助他們,用鉤索將這妖怪從天上射下來!」

  文士道:「你自己千萬當心。」

  陳星忽然想起,入井之前,在郡守府看見過這兩人……穿上衣服剛才還真沒認出來。

  「你們,你們……」陳星定了定神,本想問你們是愛人嗎,但心想不對,這種時候居然還會在意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

  陳星馬上改口道:「你們會稽,有過蛟龍或巨蛇作亂的記錄嗎?」

  文士說:「我去找找。」

  那文士名喚鄭綸,武將名喚畢琿,乃是郡守吳騏的左右手,此時吳騏與陳星站在府內第三層高台上,全城一覽無餘。

  「郡守,」陳星說,「您最好也出城躲一躲。」

  吳騏說:「老夫乃是會稽父母官,百姓尚未出城,你們還在此處奮戰,我又如何能獨自逃生?」

  陳星心中欽佩吳騏膽識,蛟龍驀然出現,這名地方官竟絲毫不懼妖怪,反而鎮定指揮,當可為人表率,而是時只見蛟龍正在城中肆虐,那名喚畢琿的武官則召集了本地兵士,跟隨項述開始追擊蛟龍。

  「會稽沒有。」鄭綸匆忙上來,攤開一本書,說道,「但我忽然想起,數十年前,永嘉之亂時,魯地有不少地方志被帶到了江南,其中一部分就在會稽。陳大人,您看看這個?傳說泗水中有蛟為患,驅魔師新垣平與其護法溫徹,誅戮蛟龍……」

  陳星:「!!!」

  陳星瞬間也想起來了,那份溫徹寫給驅魔師新垣平的祭文,自己在師門時還讀過!溫哲……溫徹,是個女孩兒?!難不成就是面前的溫夫人?!那青蛟就是新垣平?可是新垣平明明因為斬蛟而犧牲,為何又變成了蛟?

  「陳大人?」鄭綸追問道。

 

 

62 力竭愚蠢的凡人報答了我什麼?!沒有!

  「這太……太讓我難以接受了, 」陳星終於回過神, 說道, 「居然是自己人?!項述!項述!」

  項述上了城牆,在外圍追著青蛟飛奔,那青蛟在天空中不斷掙扎, 朝地面噴灑著黑色的腐爛血液。天漸漸地亮了,地平線上出現一抹曙光,照向全城。

  「什麼?!」項述提著重劍, 繞到角樓上, 遙遙喊道,「你不要再用心燈了!傷害太大了!」

  「那是新垣平!」陳星喊道, 「青蛟是新垣平!」

  「新垣平是誰?」馮千鈞正在接近那蛟龍,聽到聲音, 抬頭喊道。

  「是一名驅魔師!」陳星站在郡守府三樓的平台上,朝下面大喊道。

  項述喝道:「怎麼收拾它?有辦法了麼?」

  陳星:「啊!沒有!我就是告訴你它的來歷!」

  「這有意義?!」項述忍無可忍, 眼看已快追到了,被陳星一打斷,只得再次轉身, 沿著城牆跑去。

  那青蛟彷彿感覺到項述不好惹, 只不住避開主力,陳星凝神觀察,看見新垣平變幻而成的蛟龍彷彿不太受控制,痛苦地左衝右突,而青蛟頭頂的溫哲, 手中則迸發怨氣,牢牢按住了青蛟的頭,指揮它在城中飛旋。

  晉軍來了,紛紛上了城頭,各自架上強弩,瞄準在那空中飛舞的青蛟,那武官畢琿上了高處,手持鼓槌,雙眼緊盯著青蛟飛過的方位。緊接著,項述一聲口哨。

  畢琿運足真力,一槌朝城頭大鼓敲去,「咚」地震響。

  晉軍幾乎是萬箭齊發,攻城箭拖著鉤索,朝著空中的青蛟飛去!

  陳星當即全神貫注,祭起心燈,項述感應到心燈的力量,喝道:「別用了!」

  陳星:「快啊!還能堅持一小會兒!」

  項述咬牙將重劍一抖,化為巨弓,滿弦,一箭閃爍光芒,流星般飛向蛟頭,溫哲在這剎那色變,駕馭青蛟於空中翻轉,避開逆鱗下的要害,那箭卻瞬間射穿了蛟軀,飛向天際。

  只聽一聲嘶啞的狂吼,青蛟身上的腐血連著毒霧爆了漫天,緊接著馮千鈞躍上城內房頂,橫刀,肖山幾下跳躍,踏上馮千鈞刀身,馮千鈞怒喝道:「去!」

  肖山化作一道影子,斜斜飛向蛟頭,在溫哲頭頂瀟灑翻過,蒼穹一裂出爪,溫哲手中瞬間現出一枚折斷的蛟角,朝著肖山刺去,怒吼道:「哪怕今天要死,也要……」

  然而頃刻間,項述左右手各並起食中二指,做武訣迴風落雁一拉,天際飛走的光箭在空中呼嘯著調了個頭,刷然射來,頓時將溫哲的手臂射斷!

  溫哲慘叫一聲,繼而肖山手中利爪無情勾住了她的肩胛,把她拖下了青蛟,墜向地面。青蛟掙脫怨氣束縛,一聲長吟,撞塌了身下民居,繼而猛地拔高,飛走,消失在了天際。

  陳星收了心燈,只覺得胸膛一陣揪痛,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心道糟了,方才淨化落魂鐘,耗盡了心燈的法力。

  「別再用了!」項述朝高處喊道。

  城中正街,項述、馮千鈞與肖山飛身落地。

  溫哲狠狠摔了下來,掙紮著起身,上半身的紅錦長袍被撕碎,露出白皙平坦的胸膛。

  馮千鈞:「男……男的?!你是男人?」

  馮千鈞萬萬沒想到,主掌東哲錢莊數十年的當家,竟是男扮女裝!

  溫哲手臂斷去,卻沒有流血,冷笑著緩慢起身,嘲諷道:「若非如此,又如何在數十年中,不讓尋常凡人近得我身?」

  項述怒道:「夠了!我不管你是誰!你究竟殺了多少人?!」

  「神州大地的百姓,性命全是我們救的!」溫哲陡然厲聲狂喊道,「愚蠢的凡人報答了我什麼?!沒有!劉恆那忘恩負義的畜生,得知新垣平中了蛟毒,竟是將他沉到江底!我要報仇!我要——」

  話音未落,溫哲尚存一臂化作猙獰骨爪,刷然撲向項述,狂吼道:「報這忘恩負義之仇!」

  馮千鈞與肖山尚未來得及攔住溫哲,溫哲已到了項述面前,然而項述速度卻比溫哲更快,重劍一揮,溫哲頓時肋骨盡碎,如斷線風箏般撞向民居牆壁,撞得磚瓦四飛。

  一聲冷笑,溫哲卻從廢墟中爬了起來。

  「我也曾是……大驅魔師的護法武神。」溫哲全身飛速復原,就連被光箭射斷的手臂亦漸漸長了出來,緩緩道,「萬法歸寂,你終究是血肉之軀,屍亥卻給了我魔神的力量……」

  項述不等溫哲說完,又是一劍過去,說道:「那就試試?!」

  項述未有心燈輔助,僅憑一把重劍,便將溫哲連著背後房屋一同摧得粉碎!溫哲狂喊一聲,雙手現出骨爪,衝向項述,項述之怒卻如颶風一般,徹底佔了上風,簡直是按著溫哲在打。

  溫哲身為數百年前的護法武神,在項述面前竟然毫無還手之力,怒吼道:「你為什麼……」

  溫哲終於生出懼怕之心,欲抽身脫逃,馮千鈞與肖山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在長街上左右包抄,又將溫哲逼回包圍圈中,溫哲終於忍無可忍,釋放出一身怨氣,轉身怒吼道:

  「那就同歸於盡罷!」

  說著,溫哲一身漆黑怨氣,在空中翻身撲向項述!然而一個照面,項述出劍,溫哲的頭顱頓時被項述劈得粉碎,連著撞穿了數道牆壁。

  「這樣下去不行!」馮千鈞道,「這傢伙打不死!得讓陳星幫忙!」

  項述望向高處,陳星旁觀了整場戰爭,整個人壓在欄杆上,遙遙伸出手去,用盡最後的力氣,亮起心燈。

  「別管我!」陳星喝道,「淨化他!」

  重劍爆發出強光,項述眉頭深鎖,忍痛一聲震喝,溫哲掙紮起身,抬起手,眼中充滿了迷茫,迎向這一式。

  「你們……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溫哲喃喃道,「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不惜性命去守護的,就是一個……笑話。」

  「滾!」項述冷冷道。

  劍落,平地爆發璀璨白光,溫哲一聲哀嚎,在那白色的烈焰中灰飛煙滅。

  陳星扶著平台上的欄杆,無力跪坐,忽聞背後響起了鐵靴踏過木樓梯的聲音。是時,吳騏與鄭綸馬上轉身。

  鄭綸道:「陳大人,這也是你的同伴?」

  陳星忍著胸腹中氣血翻湧,緩緩轉過身,背靠柵欄,兩腳打滑,看見了一身黑鎧、走上郡守府三樓的三名魃王。

  「你們……快……走。」陳星嘴角帶著鮮血,喃喃道,「項述,項述……」

  三名魃王同時拔劍,吳騏與鄭綸當即擋在陳星身前,不願獨自逃生,吳騏怒斥道:「無恥妖邪,世間終邪不勝正!給我滾!」

  溫哲化為飛灰的剎那,項述舒了口氣,抬頭,並朝高處抬起一手,卻看見鮮血噴發,從郡守府三樓高台上飛濺出來,頓時怔住。

  陳星背靠欄杆,斜上方出現了魃王的身影。

  陳星已無法再堅持,咬牙靠在欄杆上,緊閉雙眼,然而就在下一刻,背後遠處傳來了項述的大喝,不知不覺,陳星的心脈中,竟是不受控制地迸發出心燈的光芒。

  那感覺極其怪異,曾經陳星在使用心燈之時,乃是意念所至,心燈隨之煥發光芒。而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剎那,竟彷彿被項述強行引燃了心燈,那強光更比過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緊接著,項述在上百步外的長街上稍稍躬身,手持不動如山,化為身穿雪白鎏金武袍的戰神,不動如山「嗡」一聲響,同時幻化出六件法器虛影。

  一聲巨響,只見項述如金火流星,劃出一道璀璨的尾焰,蕩平了所有阻礙,疾射向郡守府高處。

  陳星只覺全身籠罩在一股溫暖的光華之中,時間的流動彷彿奇異地慢了下來。魃王揮劍,斬落的動作愈發緩慢,繼而停住。

  項述帶著日輪般的強光,沖上了郡守府高台,六件法器齊出,轟向三名魃王。司馬乂頭盔翻落,司馬亮抽身抵擋,司馬穎穿覆鐵鎧的手臂斷折。

  陳星睜大雙眼,眸中倒映出了綻放金光的項述背影——與那天在含光殿中戰馮千鎰時完全一樣!護法武神的力量彷彿在奇異的條件下被激發,陳星甚至來不及細想,只見項述踏上高台,擋在自己身前,抬手召來法器,不動如山化出的六件法器圍繞在他的身邊緩慢旋轉。

  「我受夠你們了。」項述冷冷道。

  魃王彷彿意識到眼下的項述絕對不是自己惹得起的,當即平地化作黑火,轟然飛起要逃,項述卻怒喝道:「懦夫!還想逃?!」

  緊接著,法器一併,化作金輪,「嗡」一聲圈去,竟是擋住了黑火去路,項述兩手一收,金光綻放,收回手中,再化巨弓,射出璀璨箭矢,擊中三團黑火。

  黑火再次變幻作魃王,從空中墜落,項述手中弓變劍,一劍橫揮而去!

  金火爆發,瞬間吞噬了三名魃王,將半座郡守府摧得粉碎,在颶風之中爆發開去,項述身上的金光終於一斂,就此消失。

  「啊……太好了。」

  「陳星?陳星!星兒!星兒——!」

  陳星眼前發黑,昏倒過去。

  清晨,長安,百官臨朝。

  王子夜走在文武官員最前,談笑風生,側頭看了眼回朝的慕容沖,笑著朝慕容沖點了點頭。

  慕容沖卻面容冷峻,顯然並不想與王子夜寒暄。

  忽然間,王子夜停下腳步,笑容僵在臉上,轉身望向南方。

  「王大人?」背後有文官問道。

  王子夜臉色發白,眼裡竟是現出茫然神色。

  慕容沖走在武官最前頭,略奇怪地打量王子夜,接著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走。

  王子夜倏然變得憂心忡忡起來,舉足登殿,竟是在台階上滑了一跤。

  「王大人!」

  「王大人當心!」

  王子夜擦了把汗,勉強點了點頭。

  是日,大秦朝廷乃議南征提案,苻堅昏昏欲睡,坐在王座上,朝中上下忽然發現了一件事——南征之事,乃是王子夜一力主張,為何今天當事人如此心不在焉?

  不僅僅王子夜,最近連苻堅的臉色亦不大對勁。慕容沖自然是反對南征的,不惜因此從洛陽趕回長安,當天朝臣朝苻堅陳述了多條不宜南征的原因,苻堅也沒有動怒,只是揮了揮手,說道:「知道了,退朝罷。」

  「臣有本奏,」慕容沖卻不讓苻堅散朝,說道,「陛下可願意聽?」

  王子夜終於思定對策,從這團亂局中抬起頭,迎上慕容沖的目光。

  苻堅隨口道:「你想說,朕就想聽。」

  慕容沖卻道:「陛下若願意聽,臣才說。」

  苻堅難得地笑了笑,令朝廷上的氣氛稍緩和了些。

  「說罷。」苻堅終於道。

  慕容沖說:「陛下近日勞心已極,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看在眼中,既提議南征一舉滅晉,便認認真真考量。如此猶豫不決,反受其害。」

  慕容沖之聲在靜謐的殿中顯得極其分明。

  「回長安前,臣以為陛下已下定決心,如今看來距之甚遠,各位大人所爭論的,宜不宜出兵,想必陛下心中早就清楚……」

  「不對,」苻堅揮了揮手,終於正眼掃過百官,又一瞥慕容沖,最後目光駐留在王子夜臉上,「朕猶豫的,並非是否出兵,南徵收復江山勢在必行,這沒有什麼可猶豫的,朕猶豫的是,南征的大軍,究竟是否採用另一種方式。」

  慕容沖皺眉道:「什麼方式?」

  苻堅說:「時機尚未成熟,到了合適的時候,王子夜自然會朝你們分說。先散朝罷,沖兒,待會兒過來宮裡,看看焱兒,好歹你姐生前,也曾與他姐弟相稱一場。」

  慕容沖眉頭皺了起來。

  幽暗地底,幻魔宮中。

  「你所守護的,」那聲音冷冷道,「終有背叛你的一天,如今你的雙手,不過是在自掘墳墓……」

  陳星再次看見了幻魔宮裡那一幕,碩大的心臟懸掛在地底宮殿正中央,血管延伸向四面八方的地脈中,汲取著能量。

  倏然間,陳星醒了,在陽光燦爛的房間裡坐起,不停喘氣。

  守在一旁的項述馬上抬頭,看了眼陳星,陳星怔怔與他對視,再低頭看身上,看周圍。

  不知什麼時候,他被換上了身單衣,身上蓋著被子,房內瀰漫著一股藥氣,榻下有一小爐,煮著藥材。

  「這是哪兒?」陳星虛弱道,「哎,我睡多久了?睡得真舒服啊。」

  項述怔怔看著陳星,片刻後轉身,一陣風地出去。

  「醒了!」項述的聲音竟是在發抖,「他醒了!」

  緊接著,肖山最先衝了進來,大喊一聲,撲在陳星身上。

  陳星:「肖山?」

  謝道韞與顧青也快步進來了,顧青說:「我去通知馮大哥。」

  謝道韞坐下先給陳星把脈,陳星說:「我好像用心燈,用得有點厲害,傷了心脈……這睡了好幾天吧?」

  房內眾人都看著陳星,不說話。項述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去,在房內走了幾步,再望向陳星,嘴唇不住顫抖,眼眶竟有點發紅。

  「好了,」謝道韞說,「醒過來就沒事了,先休息會兒罷。」

  陳星摸了摸肚子,說:「有點餓。」

  謝道韞看了眼項述,說:「沒我的事了,交給你吧。」

  肖山趕緊去找來幹糧,遞給陳星讓他吃,陳星叫苦道:「就不能讓病人吃點方便下嚥的嗎?項述?你怎麼了?」

  項述出了口氣,有點不知所措,勉強笑了下,又道:「醒……醒了就好,謝天謝地……」

  「我睡多久了?」陳星只覺得頭疼。

  「三個月。」肖山說。

  陳星:「……」

 

 

63 心緒斬向魃王、妖邪的劍,同時也是斬向你的劍

  陳星掀開被子要下床, 卻腿上一軟, 項述忙抱住他, 說:「你再坐會兒,我去讓人給你準備吃的。」

  不多時,謝安也大呼小叫地過來了, 鬆了口氣道:「總算醒了,沒想到竟是這般嚴重。」

  陳星萬萬沒想到,會稽一戰後, 自己竟是在榻上昏迷了足足三個月!問過肖山, 肖山連說帶比畫,陳星才知道那天之後, 項述便抱著昏迷的自己,回到了建康。

  謝安得知後亦焦急無比, 其間項述找過無數大夫,連皇宮中的御醫也請來了。診斷結果都是傷了心脈, 須得靜養。唯獨一名晉帝司馬曜身邊,名喚濮陽的方士過來看過,提及書籍上曾有記載, 這是神魂虛耗的後果, 昏迷乃是必然,假以時日,魂魄力量恢復後,也許就能自行醒來。

  三魂七魄乃是每個人先天所擁有的力量,魂魄之力一旦消耗劇烈, 便將令人輕則神情恍惚,重則昏迷不醒甚至喪命。被落魂鐘召走一魂後的病人便正因此終日嗜睡,陳星雖魂魄未失,變成這樣的原因,項述自己卻最清楚——

  ——那天在最後斬殺三名魃王時,自己不知為何,強行抽取了陳星的魂魄之力,乃致他神魂虛耗,從此昏迷不醒。

  但所幸魂魄消耗雖劇,卻是能緩慢再生,一個人只要不死,精氣神就會慢慢恢復。於是這些日子裡,項述便始終守在陳星身旁,喂藥喂水喂食,擦身翻身,白天守在室內,夜裡睡在他的身旁……

  「什麼?!」陳星抓狂道,「他他他、我……我,他多久給我洗一次澡?他平時都給我喂粥嗎?」

  謝安:「這個……我也不知道,你要問項護法?好像是的,嗯,是吃粥,你雖然昏迷不醒,卻尚能吞嚥,有幾次我來看時,見項兄弟在喂你吃粥,按摩你的脖頸,讓你嚥下去。」

  「當然給你洗澡擦身的時候,他是會關上門的。」

  「我居然被他照顧了……三個月嗎?!」陳星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

  項述拿著粥進來了,謝安又道:「你好好休息,好,醒來就好!太好了!肖山,陳兄弟剛醒,你要麼讓他休息下?」

  肖山躺在陳星身上不動,謝安只得自己告辭,肖山於是就滾到臥榻裡面,大剌剌地翹起腳,枕上手臂躺著。

  項述道:「吃點粥。」

  陳星說:「我居然睡了這麼久?會稽已經沒事了嗎?」

  項述「嗯」了聲,要喂陳星,陳星忙道:「我自己來罷。」

  項述也不堅持,便在旁邊看著陳星進食,陳星一時只覺手臂虛軟無力,知道這是久睡後的病症,假以時日,多活動後,自然就會慢慢好起來。

  陳星只覺得自己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奈何只有粥,粥就粥吧,比沒有的好,喝過以後摸摸肚子,項述又說:「謝道韞讓你先吃流食,過得數日再恢復飲食。」

  「你這三個月裡……」

  「我這三個月裡……」

  兩人同時說話,又忽然都不吭聲了,項述示意陳星先說,陳星嘴角抽搐,本想說這三個月裡給你添麻煩了,又怕項述生氣,反正如果項述生病昏迷,自己也會這麼照顧他,倒也無所謂。

  「沒什麼。」陳星搖搖頭,笑了笑。

  項述說:「你做夢不?就什麼都不知道?」

  陳星倒是完全沒感覺,彷彿只是睡了一晚上,唯一的夢就是看見蚩尤心臟的那一刻,但他懷疑這並不是夢,於是朝項述解釋過。

  「魃王好像,已經全部伏誅。」陳星還記得昏迷前,最後看見的一幕,雖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卻依舊除掉了魃王們,只不知司馬瑋是否也死了。

  項述點了點頭,說:「如無意外,目前就餘下屍亥,還不清楚身份。」

  六名魃王已經被他們親手解決了五個,唯獨被雷劈的司馬瑋尚不知死活,屍亥埋伏在南方的棋子也被拔掉,陳星曾經覺得前途荊棘遍佈,要走過去很難很難,但不知不覺,他們居然也做了這麼多事。

  肖山側頭,看著陳星,陳星摸摸他的頭,又說:「張留被奪走的法寶,也回收了三件,陰陽鑑、猙鼓、落魂鐘。」

  無論屍亥躲在何處,這都是相當大的進展,三個月過去,距離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步,兩年前也是這麼一個秋天,陳星離開華山,前往襄陽。如今屈指一算,還有近兩年,說不定在歲星離開、自己身死之前,興許還真的能解決屍亥。

  「那頭青蛟竟然就是新垣平!」陳星又想起會稽城內的一幕,實在唏噓不已。

  「就不能說點別的嗎?」項述開始不耐煩了,說,「你怎麼滿腦子都是這些事?」

  陳星笑了起來,說:「啊?要說什麼?」

  項述眉頭深鎖,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了。」

  肖山沒來由地吹了聲口哨,陳星忽然覺得肖山這口哨,彷彿有什麼奇怪的意味在裡邊,當即懷疑地看著他。

  肖山從床上跳下來,走了。

  「肖山?」陳星道。

  項述一瞥肖山,又朝陳星說:「心燈從今以後,不許再用。」

  陳星說:「怎麼不用?萬法歸寂,唯一的法力就是心燈了。否則呢?現在定海珠下落不明……」

  項述不悅地打斷道:「再這麼下去,你會死!」

  陳星笑道:「我有的選嗎?哎,護法,我才剛醒來,就要吵架了?」

  項述只得作罷,兩人一時又不作聲了,幸而不片刻,馮千鈞來了,顯然午覺剛睡醒,衣服都沒穿齊整就朝謝府上跑,見陳星醒來,於是好生熱烈寒暄了一番,項述與陳星之間那沉默的氣氛才漸漸被化解。

  「你這心燈當真太厲害了,」馮千鈞說,「只是這麼一下用完,得睡上三個月,下回可得怎麼辦?」

  陳星剛被項述責備完鬱悶著,口氣便稍有強硬:「該怎麼辦怎麼辦,只要能除掉屍亥,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不是麼?否則我獨自活著,又有什麼用呢?蚩尤復生了,大家活不成,我還不是得死,也沒啥區別。」

  項述聽到這話,不發一言,起身走了。

  陳星目送項述離開,心裡忽然有點難受,他知道項述生怕他心力衰竭而死,可他又有別的選擇麼?

  「要是找到了定海珠,」馮千鈞說,「是不是你就輕鬆多了?」

  陳星說:「是這麼說,雖然對心脈仍有影響,但起碼不會傷到魂魄。我現在覺得,許多事,彷彿都是有老天注定的,心燈指引我找到項述,是。發現屍亥的計畫,一路這麼走來,消滅了他的魃王,也是。」

  馮千鈞笑道:「倒也對,你不是有歲星護佑麼?吉人自有天相,見招拆招,總能破解的。」

  陳星沉吟片刻,而後笑道:「是呢。」

  馮千鈞帶了些補藥,此刻說:「既然醒了,咱們就改日再約喝酒,你們在會稽誅龍的事蹟,現在整個江南都在說呢,你且先好好歇著……至於項兄弟呢……」

  馮千鈞朝房外看了眼,又說:「別人照顧了你這麼久,你就彆氣他了。」

  陳星鬱悶道:「我當真沒想氣他。」

  馮千鈞又說:「那是我大金主,你就稍微哄哄他罷。」

  陳星會不會哄人另說,馮千鈞倒是很會哄人,幾句話下來讓陳星很受用,他告辭之後,陳星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和項述說話,剛醒來時,他看見項述,便覺得無比的心安。自從師父去世後,這世間只有項述會這麼擔心他的安危,令他既難過又感動。

  陳星幾次使用心燈,一次比一次效果更強,也更全力以赴,這個過程令他漸漸明白到,他是將自己的魂魄力量,當作天地靈氣在用。譬如將心燈注入項述體內,注入他的劍中,在萬法歸寂的局面下,使用自己的魂魄來替代靈氣斬妖除魔。

  代價就是每一次施法,無論是淨化法寶還是喚起項述的護法力量,都在燃燒他的魂魄。而歲星離去的那天,陳星不禁開始懷疑,是否就是項述手持不動如山,將重劍刺入魔神心臟的那一刻?

  未來彷彿變得漸漸明朗起來,這也許,不,一定就是他們的結局。在面對魔神之時,將自己的三魂七魄燃燒殆盡,注入鎮邪之器不動如山裡,協助項述誅戮神州大地這唯一的變數。

  這麼一個光芒萬丈的死法,不得不說,陳星自己是很滿意的。

  但項述一定會很難過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從長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這一路走來,陳星約略感覺到,他們已漸漸變得像自己讀到過的史籍記載一般,心意相通。尤其在郡守府高台上,項述飛來救他的時刻,分明是感覺到了陳星的求救。

  肖山也好,馮千鈞也罷,陳星落寞地站在走廊中,回想起結識的夥伴們,一直以來,他都從來不敢與他們太過親近,更未曾將自己的宿命宣之於口。只因他們終有一天要分開,如果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在自己離開時,大家是不是也不會太難過?

  唯獨項述不一樣,雖然陳星也說不清楚不一樣在何處,就像在敕勒川中過暮秋節時,看著項述,那明明沒有用心燈,卻如揪心的感覺一般。

  陳星加快腳步,突然很想看到項述,初醒來時未曾好好地想清楚,現在想來,對自己而言只是睡了一覺,對項述來說,卻是提心吊膽地等了很久很久吧,他終於感覺到了項述想和他說說話的心情。

  秋日晴空下,項述坐在臥室前,面朝庭院,低頭看著一份竹簡。

  陳星停下腳步,端詳項述。

  「你怎麼又跑這兒來了?」陳星問。

  項述彷彿又恢復了一貫以來若無其事的表情,並未抬頭看陳星,說:「這是我的房間,你既然醒了,我就回來了,有問題?」

  陳星沉默片刻,感覺到項述生氣了,正想著怎麼把話說開,項述的反應卻讓他有點費解,項述似乎又沒生氣,只是認真地說:「我在看不動如山。」

  「不動如山,」陳星想了想,說,「嗯,如果天地靈氣還在,只會更強。」

  「不動如山可化作六種法器,」項述說,「降魔杵、捆妖繩、大日金輪、蝕月弓、金剛箭,以及最初的形狀,智慧劍。張留為它做了一個劍鞘。『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說的就是智慧劍。」

  「生與死,」陳星說,「就像一張網般,是這個意思吧。」

  「嗯。」項述的語氣異常平靜,答道,「身在凡塵中,大家都看不開生死,所以張留覺得,這把智慧劍,能夠幫人斬卻執念。」

  陳星笑道:「那你既然是不動如山的執掌……」

  「你昏迷的這三個月裡,」項述說,「我讀了不少項家留下的古籍,謝安還替我找來了衣冠南渡時,被帶到江南的,以前驅魔司裡的記載。」

  陳星:「有什麼發現麼?」

  項述終於從簡牘中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陳星,眉頭微皺,彷彿早知道說到驅魔之業,陳星便也會認真起來。

  「我知道了一件事,」項述說,「每次當我在用不動如山時,甚至感覺到被你喚醒全身法力的一刻,其實這法力是來源於你。」

  陳星心想你終於也發現了,卻硬著頭皮說:「是這樣不錯,但是驅魔師與護法,也有著冥冥中的聯繫……」

  項述卻打斷道:「原本若天地靈氣沒有消失,心燈、不動如山都能借助靈氣來發動。可現如今,你卻是在燃燒自己的魂魄,來為不動如山注入法力,也即是說,每次降妖的時候,我所用的,都是你的性命。」

  陳星不說話了。

  項述又說:「斬向魃王、妖邪的劍,同時也是斬向你的劍。」

  陳星忙解釋道:「別說得這麼嚴重,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恢復,我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你不會好起來!」項述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的昏迷一次比一次嚴重了!在敕勒川下,你被車羅風抓走時,尚且只是內傷,會稽這一次,你足足昏迷了三個月!」

  陳星本想反駁項述,但迎上他的目光時,他反而覺得最難過的,這時候應該是項述才對。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餘生尚不足兩年,陳星甚至不敢想像項述會有什麼反應。既然想通了這一點,他就再也不想和項述因為這些事而爭吵了。

  兩人相對沉默。

  那一刻,陳星感覺到了自己對項述的某種奇異的心緒。就像那天他以一敵萬,殺進陰山中救出自己後,背靠大樹坐著時的落寞表情。他很想把自己所有的都給他,以表示他明白項述待他的心意——但他又有什麼呢?他什麼都沒有,連自己也沒有。

  陳星竭盡全力,堪堪按捺住自己的衝動,即使那衝動轉瞬即逝,他卻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看著項述,不知為何,想湊過去,輕輕地吻一下他的唇,以示我並非從來沒想過。

  就像千萬隻飛鳥掠過山巒的最高處,與那萬丈之巔擦身而過;就像千萬條閃光的魚在月夜下躍出海洋,在那一刻背脊掠過夜空。

  陳星終於朦朦朧朧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情——老天竟然在這最後的四年中,在他的命運裡畫出了如此濃墨重彩的一筆,哪怕他一路走來如何躲閃,都無處可逃,將項述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說話!」項述怒道。

  「你真好啊。」陳星在那短短瞬間,心中如驚濤駭浪驟起,卻又歸風平浪靜,勉強笑道,「人也好看,心也這麼好,項述,我真的好喜歡你,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說著復又黯然,「就是認識了你,找到你這樣的護法,我只覺得比起歷任大驅魔師,我都幸運多了。」

  項述:「你……」

  項述馬上起身,將竹簡扔到一旁。陳星想通之後,便說:「你說得對,是這樣的,可我也有話要告訴你……項述,我、我其實……我……」

  項述一擺手,示意陳星不用再說。

  「是不是只要我找到了定海珠,」項述說,「讓天地靈氣恢復,你就不用再冒這樣的險?」

  陳星一怔,卻道:「也許,可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

  項述:「明天我就出發,馮千鈞會照顧你。」

  陳星驚訝道:「你要上哪兒去?」

  項述說:「回敕勒川,定海珠既然與我娘有關,一定還有什麼蛛絲馬跡,我要重新調查,找到這東西,把那害死人的張留做了些什麼,全部挖出來!」

  陳星耐心道:「敕勒川已經毀了!項述,你現在去也沒有用,萬一屍亥再來江南,我怎麼辦?而且你這一去,要什麼時候才回來?!」

  去沿著項語嫣生前的行蹤調查,未嘗不是一個辦法,但陳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分開,屍亥的身份未查明,而且定海珠也有極大概率不在敕勒川,否則屍亥以克耶拉的身份兩次前往塞外,他所掌握的信息,一定比他們更清晰。

  想到這裡,陳星便有了說服項述的理由。

  「現在想來,克耶拉會出現在敕勒川甚至卡羅剎,就是為了尋找定海珠,」陳星說,「當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你覺得我們會比他更清楚嗎?」

  項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陳星伸出手,有點膽怯地、輕輕地碰了下項述的手背,那純粹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項述卻翻轉手掌,握住了陳星的手,那動作堅定而有力,彷彿下一刻就想抱住他。

  陳星忽然心臟狂跳起來,心燈不受控制地一閃,項述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鬆開了他的手,怔怔看著他。

  「項述?」陳星的呼吸十分艱難,「你得明白,有許多事,我……」

  項述卻側過頭,似乎躲避著陳星的目光,忽又道:「我改變主意了。」

  陳星茫然道:「什麼?」

  項述轉過頭,眉頭舒展開,眉眼裡帶著一直以來,陳星熟悉的溫潤感。

  「我不報仇了,」項述說,「在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前,我不會再找屍亥報仇。」

  陳星:「你……你說過……」

  「是。」項述道,「但如今情形,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險。」

  這一刻,陳星的心情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項述又道:「接下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它。」

  陳星:「如果屍亥再找上門來呢?如果他想將江南的百姓煉成魃,我們又怎麼辦?坐視不管?」

  項述說:「我會解決。」

  陳星道:「你怎麼解決?」

  「我曾是大單于,」項述說,「身為大單于時,敕勒川下都是我的子民,如今我身為你的護法武神,也是全天下的護法武神。無論胡漢,都是我所必須守護的對象。我相信事在人為,只要我願意,天底下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64 覲見建康、江南等地民間尚不知已面臨滅頂之災

  這句話實在太震撼了, 讓陳星很久都無法從這情緒中清醒過來。他的身體倒是恢復得很快, 不到三天時間便行動自如, 而臥床昏迷時,全賴項述的照顧,竟是並未瘦脫形。數日後, 與謝安、前來拜訪的謝道韞一同用飯時,陳星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項述是不是也想像馮千鈞、肖山一般,借怨氣來驅使不動如山?

  但這等上古神兵, 被怨氣煉化後, 便將呈現出不同的效果,譬如森羅萬像在史書記載中, 天地靈氣尚在時可御萬物生長之力,借用怨氣後於是成為了所過之地植被荒蕪枯萎的黑暗兵刃。

  蒼穹一裂則傳說能召來行雷淨化邪穢, 到得肖山手裡,已成了撕裂空間的神兵。

  不動如山若歸入邪道, 只恐怕力量難制,況且陳星總害怕操縱怨氣多了,會對肖山與馮千鈞造成內心的影響, 如果有選擇, 他絕不想項述身為護法武神卻怨氣纏身,靠這股黑暗的法力來與屍亥對峙。

  陳星總忍不住偷看項述,從前他就覺得項述很好看,現在感覺項述比以前更英俊了,若說以前看項述, 只是覺得賞心悅目,現在再看他,心裡卻總有股酸酸的滋味,想與他說話,奈何項述總是那麼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再靠近點罷,又傷了陳星的自尊。恨不得咬牙切齒,又愛又恨地氣他一通。

  「找到地圖所描述的位置了?」項述忽然朝謝安問。

  謝安冷不防被一問,差點嗆著,說:「其中一張,有人說,也許是在洛陽龍門山,但未能確認,我已派出門客,先行前去核對,以免你們白跑一趟。」

  謝道韞說:「如今長江南北,局勢緊張,陳星你又剛痊癒,半年內,儘量不要奔波。」

  項述思考片刻,說:「改天我去南屏山走一趟。」

  陳星想起第二張圖,主動道:「我和你一起去罷。」

  謝安又說:「你們在會稽出手屠龍一事,已驚動了整個江南。那龍後來如何了?」

  「逃了。」肖山答道。

  在陳星昏迷的這三個月中發生了許多事,首先東哲錢莊幾乎全垮了,其中部分產業被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的晉帝趕緊吞掉,接著更被馮千鈞的西豐錢莊擠壓。背後所支持的王家則純屬無妄之災,多方奔走後,總算保留下一部分,將產業暫時轉移到吳郡,短期內再無法與西豐較勁了。

  陳星心中忐忑,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林大人他……」

  那名送信的信使,於半途中死在屍亥一夥人手裡,現在看來,臨死前竟是無論如何拷問,都對調查結果守口如瓶。

  謝安安慰道:「以殉職論。林庸未曾婚娶,秣陵人士,少小有才學……」

  陳星聽到這話時,不由得難過起來,項述眉頭深鎖,待要說句什麼,卻欲言又止,所幸謝道韞接下來的話,讓陳星好受了些許。

  「林庸父母、妹妹半年前皆染疫在床,」謝道韞淡淡道,「拜你們所賜,終於好轉,想必這也是他生前的最大心願罷。」

  這是唯一能給陳星的一點安慰。

  「那吳大人與鄭綸呢?」

  項述開口道:「他們受了傷,所幸並無大礙,臥床將養了兩個月,便已好轉。」

  陳星鬆了口氣,最後一刻,他親眼看見吳騏與鄭綸兩名文人出身的朝廷命官為了保護他,擋在魃王面前。朝廷命官受如此重傷,後果自然非同小可,何況吳騏還是郡太守。

  消息傳回後,晉廷上下對驅魔師再現人間,則熱議了足足半個月,司馬曜更派出兵士,四處搜尋那青蛟的下落,只是一無所獲,遂也漸漸地淡了。不多時,北方傳來消息,在王子夜的一力促成之下,苻堅正大舉徵兵,預備來年便揮軍南下,攻破建康。

  這下晉廷上下頓時全部緊張起來,謝安亦忙得不可開交,朝臣抱著僥倖心態,一邊觀望,一邊又派出斥候,前往關中打聽消息,朝野之中傳得沸沸揚揚。

  「我現在覺得,屍亥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王子夜,」陳星忽然說,「萬靈陣的法寶,現在被我們收走,陣法想必也布不成了,弄出來的魃王更被搞掉了一大半。他一定會另想辦法,攛掇苻堅開戰,才能死人,死了人,才有怨氣。」

  說著陳星總是忍不住瞥項述,兩人目光一觸,陳星發現項述也在注視他,兩人眼光便不自然地別開。

  謝安道:「苻堅身邊,有這等裝神弄鬼的人,倒是不奇怪,只是想確認他的身份,實屬不易。現在長安防漢人防得鐵桶一般,連斥候也打聽不到多少消息,我更怕的是,他會組織起你們說的那種『魃兵』,渡江打過來,那可就糟了。」

  國難臨頭,謝安展現了他的盡忠職守,這些天裡所想無非就是打仗之事,想要一舉盡殲秦軍,收復長安洛陽?不可能,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只要能暫時退了對方大軍就又可苟活一時。怕就怕南下的軍隊全是這等活死人,而且還會傳染,大晉的兵士定將不戰而潰。

  「苻堅應當還不至於這麼失心瘋,」陳星說,「我親眼看見他消滅了幾十萬的魃,如果反過來,為了南征居然會拿魃當軍隊,那就太……太……」陳星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謝安點點頭,說:「關鍵現在很難把你們送到洛陽去。」

  謝道韞忽然說了一句:「聽說朝廷正在準備出使洛陽?王大人提議興許可從慕容沖處著手,鮮卑人也不想南征,王子夜若與慕容家主張不同,敵人的敵人,自然是可以談談條件的。」

  陳星心中一動,但慕容沖一開始便認定了項述殺他姐姐,就怕行不通。

  「慕容沖是個講道理的人嗎?」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我和他不熟,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看對誰吧,」謝道韞想了想,說,「我曾聽聞慕容沖的一些事蹟,只能說是個,嗯……聰明又薄情的……性情中人。」

  陳星於是有點驚訝,問:「你們居然還會討論慕容沖?」

  「對於長得漂亮的男人,」謝道韞說,「坊間總會有些傳聞,女孩子們也喜好評點美男,對不,大單于?」

  項述:「……」

  陳星忙擺手,見謝道韞當真是不客氣。謝安思考片刻,又道:「這就要看陛下怎麼決定了,不過小師弟若願意進宮一晤,倒是有這個機會……嗯……陛下吵著要見驅魔師們,也有好些時日了,上回還提出來看一看,都到你們房間門口了,不想被道韞趕了出去……」

  「小叔!」謝道韞道。

  「你居然還敢趕皇帝?」陳星驚訝道。

  謝道韞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項述卻道:「你們去罷,我不去,我去赤壁。」

  陳星說:「項述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項述:「……」

  謝道韞嗔道:「十天後就是秋社,江南滿地都忙著過節,待過完節後再去不遲,你現在出門,舟船水路,都沒載客。過完節再忙活,就差這幾天?」

  項述只得作罷,陳星忽想起社日來,這可有太多年沒過了,從前在北方時,社日分春、秋二社,乃是立春與立秋後的第五個戌日。

  春社大多在二月初二前後,北方亦稱「龍抬頭」,秋社則多在八月中旬,與胡人的暮秋節相似,祭祀上天與社稷、土地,感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到得這一天,朝廷還須備三牲,國君出面祭天。百姓則家家戶戶預備花、果、社飯祭祀,白日間系紅繩於樹,夜時同遊,起燈,賞月行令飲酒。

  這規矩最初來自中原,一年秋閒時,老百姓不再忙碌,便燃起社火聽戲,青年男女亦在田火間互相認識,有意者便可說親聯姻。當年陳星還小時,父親便帶著他與宇文辛,到晉陽城府去喝酒吃社飯,讓兩個小孩兒在珠簾後聽戲,還有糯米團、糖、社糕等零食吃,讓陳星的印象相當深刻。

  衣冠南渡後,北方亂上了好一陣子,漢人的節日已漸不再過,胡人連上元節都不過,只過暮秋、除夕兩節,南方卻依舊保留了許多中原習俗,讓陳星十分親切。

  數日後,陳星身體完全恢復,每天就在家中教肖山讀書寫字說話,太初宮中又派人出來探望,謝安知道再推不過了,於是提前讓人為陳星等人重新做了衣服,在秋社前一日,晉廷上下開始放假時,帶著陳星等人進宮覲見晉帝司馬曜。

  陳星家中數世讀書人,更清楚知道數十年前的永嘉之亂,司馬家自己須得背上很大一部分責任。司馬曜則看在陳星是謝安小師弟的身份上,客客氣氣,於是陳星對帝王倒是不如何敬畏。

  項述則更曾是北方大單于,連苻堅都要懼他三分的角色,何曾會對漢人皇帝客氣?

  馮千鈞則出身於本地寒門大族,雖族中子弟未有居高官厚祿者,卻在財帛所積下,多有讀書人。馮家一躍成為像王、謝家這等名門望族,只等機會而已,自然也是司馬曜籠絡的對象。

  唯獨肖山第一次去見漢人的皇帝,充滿了好奇。陳星覺得最容易不受控制的就是他了,忙說道:「你好歹也是呼韓邪單于與昭君的後代,見了我們的皇帝,不用跪的,當尋常人認識就好了,也別添亂,否則下回就不帶你出門做客了。」

  肖山點點頭,這小子個頭猛躥,離開卡羅剎後,已長到陳星肩膀高了,也不再讓抱了,就是瘦,帶著些許少年人的單薄之意。

  於江南一地奔波日久,陳星已有許久沒過過這等悠閒日子了,想當年與項述上長安時,還有閒情逸致先做衣服泡澡,再去走親訪友的。於建康落腳後竟是兩身衣服穿了好幾個月,如今重新做了身衣服,布料與裁剪陳星特地挑過,武袍以素白、金白為主,雖是晉漢服飾,卻帶著少許中原人改良後的剪裁風格。

  四人武袍雖有區別,卻在很小的細節上保留了相似之處,猶如驅魔司的制式官服般,這也是陳星的一個小願望。就趁著自己還在時,把這當成重建後的驅魔司吧,哪怕萬法尚未復生,驅魔師的傳說亦消失已久,但至少在當下,他們卻是真實活著的。

  給肖山打扮過後,已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樣,馮千鈞換上後,更像江南一地的公子哥,就差給他一把摺扇了。

  其餘人還好,唯獨項述換了身衣服,頓時光彩照人,一路進宮時,宮人紛紛盯著四名驅魔師,被看得最多的,就是項述。陳星也覺項述就像搖身一變,忽然又恢復了草原上那華麗的大單于尊容。

  只是比起當初張揚猖狂的氣勢,如今的項述已變得更內斂,彷彿將所有的鋒芒收了回去,一雙明亮的眸子則依舊藏著隱隱的陰沉與某種審視一切、不受天下法則所拘的霸道感。

  「好看哦。」陳星酸溜溜道。

  項述看了眼陳星,不作聲,只有陳星每次半是嫉妒、半是豔羨地誇獎他時,項述的眼神才會變得稍微柔和一點。

  謝安將四人帶到太初宮外,說:「小師弟,我先去核對明日陛下祭天事宜,你們在此處稍作等候,陛下極好說話,大可不必拘束。」

  陳星說:「放心罷,不會拘束的。」心想你是沒看見那天項述在長安闖皇宮。今天規規矩矩站外頭等,已經是給足晉人面子了。

  謝安走了,於是太初宮前唯剩四名驅魔師,馮千鈞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說:「托你的福,回江南後,大哥還是頭一次面聖呢。」

  陳星笑道:「我怎麼總覺得你像是有什麼要求?」

  馮千鈞欲言又止,那神色被陳星看出來了,但話到嘴邊,卻收了回去。四人一時無話,數日前陳星與項述一場對話後,兩人之間便彷彿有點僵,陳星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暗流洶湧的,奈何開口時,一應對答卻十分正常。

  「項述?」陳星試探著問道。

  項述:「?」

  陳星本想開個玩笑,讓他進去不要突然大殺四方,卻生怕又說錯了話,引他不快,思忖片刻後,忽然有太監過來,捧著一個匣子,朝項述打開,說:「這是御賜的花兒,予各位驅魔師,先請別上,今日在宮中,各位可隨意通行。」

  馮千鈞說:「陛下總是這麼有雅興。」

  匣內裝了四朵秋海棠,馮千鈞大致知道宮裡規矩,便拿起一朵別上,陳星見狀也給自己與肖山別在衣領上。

  項述:「又是漢人的規矩?」

  「簪花出遊是我們盛行的雅事,」陳星欣然道,「你就入鄉隨俗罷。」

  馮千鈞與肖山各自在太初宮側花園裡逛了逛,項述只不接那花,說:「不要。」

  陳星拿著秋海棠,拉項述過來,為他別在衽上,說:「別動,你看,挺好的。」

  項述突然道:「你明天……」

  陳星:「?」

  恰好太初宮內出了人,不待他問出口,便道:「陳大人、述律大單于、馮千鈞公子、肖大人四位,陛下有請。」

  於是陳星道:「出來再說。」便叫來馮千鈞與肖山,進了殿內,只見正面一幅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正中司馬曜一身鎏金白袍,披散頭髮,衽前亦別著一朵秋海棠,端坐榻上,正與側旁一名方士縱聲談笑。左側則坐著黃門侍郎謝石、尚書僕射謝玄,都是陳星初到建康清談時見過的。

  司馬曜最先看見的就是項述,忙道:「述律大單于!你好!朕得知你不遠千里,來了建康,本該約時間一唔,你卻忙得很,拖到今日才見面,還好見上了,素聞老大單于大名,幸甚至哉。」

  說著,司馬曜從榻上起身,竟是以君王身份,朝項述拱手。

  項述也以諸胡之禮,並指於左胸膛處,翻掌一讓,點頭,依足兩國君王禮節先行過,又道:「客氣了,我已禪位予石沫坤。如今的身份,是大驅魔師陳星的護法。」

  這尚且是項述第一次以護法的身份介紹自己,陳星聽到時心情十分複雜。

  「草民陳星字天馳,拜見陛下。」陳星笑道,繼而行禮。

  馮千鈞正要行禮時,司馬曜忙道:「不可多禮,四位大……大師,請坐,請坐。哎——呀,想見陳先生一面,實在是太難了。來,介紹你們認識認識,這位是濮陽先生。陳先生昏迷時,濮先生還去看過你。」

  那坐在司馬曜身邊的老方士便點了點頭。

  陳星早從謝道韞與謝安處得知這名皇帝不拘小節,也不客氣,介紹過肖山後,便來到謝玄身邊,說:「坐過去點。」

  謝玄笑著挪了個位置,說:「我這就走了,還有事兒呢,天馳你與陛下聊。」

  謝玄與謝石當即告罪離開,司馬曜臉上帶著笑容,依次打量四人,問了幾句在建康過得如何。陳星寒暄數句,知道這皇帝雖身處深宮,卻也不閒著,明顯自己一眾人所做的事,對方早就知道了。

  「說到會稽,」司馬曜說,「還得一表謝意,陳先生知道朕在登位前,是什麼身份罷。」

  馮千鈞接過話頭,說:「陛下是會稽王。」

  「啊。」陳星哪裡知道司馬曜的過往,被馮千鈞提醒後,才知道司馬曜在接任帝君之位前,封王之地竟是會稽,言下之意,也是朝陳星等人誠懇道謝的緣故。

  「這次當真是多虧你們了,」司馬曜說,「解去我江南萬民倒懸之苦,更一舉根除瘟疫之患。」

  陳星原本以為司馬曜只是好奇驅魔師,沒想到卻正兒八經地談論起國事,心內對他不由得敬重了幾分,於是答道:「驅魔收妖,乃是我們的責任……肖山,你不要亂動東西,出來前說的什麼?」

  肖山進了宮後,每樣東西都想拿起來看看,還掀起桌底看,司馬曜卻哈哈大笑,知道半大小孩最是難纏,說道:「不妨,不妨。道韞正在宮中,不如讓她帶肖先生,先四處逛逛去?你喜歡兵器不?正好上朕的兵器庫走走。」

  於是司馬曜傳謝道韞過來,帶著肖山去兵器庫,去了陳星心頭大患,陳星便道:「其實肖山很能打的,就是正在長個子的年齡,還請陛下包涵。」

  「聽說了,」司馬曜客氣笑道,「聽說你們驅魔師,俱戰無不勝。」

  提到這個,陳星向來就是不要臉的,於是說:「天下武學共一石,述律空大單于得八斗,肖山得一斗,餘下包括苻堅在內的天下人,平分一斗。」

  司馬曜:「……」

  陳星又說:「否則在如今境況下,如何能敵屍亥?有關他的事,想必陛下也大致聽說了。」

  司馬曜緩緩點頭,說道:「謝卿已朝我轉述過,只沒想到,這妖人竟是將惡手伸到江南,殺我朝廷命官……」

  陳星心中咯噔一響,項述馬上以眼神示意,皺眉朝司馬曜使了個眼色,司馬曜話說半截,茫然道:「怎麼?」

  陳星:「哪位朝廷命官?」

  司馬曜大致明白了,話卻已出了口,再掩飾就欲蓋彌彰了,只得索性解釋道:「吳騏、鄭綸俱死於三個月前,會稽之戰中,殉職犧牲者,朕都有撫卹,陳先生莫要太往心裡去。」

  項述喝了點茶,滿臉煩躁,眼裡帶著責備之色。

  陳星難過道:「哦……是這樣嗎……嗯。」

  項述忽然開口道:「司馬曜,你身為一國之君……」

  馮千鈞暗道不好,項述瞞了這麼久,為的就是不讓陳星知道此事免得他心裡愧疚,這下被司馬曜捅破,只怕要開口罵人了,正想開口打岔時,項述卻一手虛按,示意馮千鈞閉嘴,朝司馬曜續道:「……消息自然比我們靈通,問你一句,北方情勢現在如何了?」

  「是這樣的,」司馬曜也不在意項述的態度,索性正色道,「這次請幾位過來,本意也是關於苻堅。不久前,王子夜在秦廷之中,一力主張南征,已開始著手組建大軍,預備在明歲開春後,南下攻伐我大晉,根據探報得到的消息,首當其衝的,就是壽縣。」

  陳星沉默不語,項述說:「那你們應該死到臨頭了。」

  司馬曜:「……」

  陳星忙朝項述使眼神,司馬曜卻知道項述乃是激將之法,答道:「死到臨頭嗎?我看未必。」

  馮千鈞也有自己的情報網,當即朝項述說:「石沫坤並未將紫卷授以苻堅,敕勒川諸族,目前看來,未有參戰的計畫。」

  項述不接馮千鈞的話,又道:「明年開春,北方大軍就要南下,漢人皇帝,你這個時候不速速徵兵抵擋,居然還在這裡朝驅魔師們問長問短?」

  司馬曜嘆了口氣,攤手道:「只因這其中,朕還有一樁心結,大單于……」

  「我已不是大單于。」項述又糾正了一次。

  「武神,」司馬曜說,「這麼稱呼總可以了罷?你話說得簡單,朕也不與你打機鋒,你知不知道,王子夜秘密為苻堅組建了一支『魃軍』的事?」

  「什麼?!」陳星驀然清醒,問道。

  司馬曜起身,在殿內踱了幾步,轉身朝項述說:「我們的斥候探到,洛陽北部的龍門山下,出現了一個全封閉軍營,根據洛陽百姓相傳,在那裡頭,有數以百萬計的魃。說起來相當匪夷所思,這魃嘛,朕卻是見過的,就在襄陽城破、朱序投敵之後,若沒有記錯,那隻活死人,還是……」

  馮千鈞道:「不錯,是草民送回麥城的。」

  項述於是不說話了,眉頭皺了起來。

  司馬曜:「但慕容沖似乎察覺到了,正在阻止此事,傳聞現在的長安分成兩派,一派以鮮卑慕容氏為主,集結氐、匈奴等族,反對苻堅的南征計畫。另一派則以王子夜為首,主張來年開春,便大舉用兵。」

  項述嘲諷道:「大舉用兵?堅頭打起仗來不是靠人堆就是靠運氣,他能用什麼兵?行軍路線讓我看看。」

  普天之下,也只有項述才敢這麼嘲諷苻堅,司馬曜聞言不敢怠慢,朝那方士說:「濮陽,你去我書房裡,將地圖拿來。」

  項述面對行軍打仗,本領絲毫不遜於陳星。一如陳星面對群儒誇誇而談的本領,說到苻堅南征時,項述便對兵力、佈置、作戰風格瞭如指掌。

  陳星說:「慕容沖的立場,有時令我十分捉摸不透。」

  項述隨口道:「慕容沖的立場很簡單,也即是慕容家的立場。」

  司馬曜說:「馮卿?朕還記得馮卿族中曾在洛陽經營,想必與慕容家最是熟稔。」

  馮千鈞點頭,被問到時方答道:「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復國,苻堅調用洛陽一地,聽信王子夜之言養魃軍,首先牽制住了慕容家。其次若南徵得逞,秦帝聲威勢大,再擴國土後,聲威愈盛,慕容家想必復國無望……」

  就在此時,那方士帶來了捲軸,在皇案上鋪開。

  「根據我們的猜測,」司馬曜說,「苻堅將兵分三路,長安一路,乃是胡……關中五族為主力,武神不妨看看?」

  說到「胡」這個字時,司馬曜當著項述的面差點拐不過彎來,卻仍然給了他最大的尊重,不口稱「胡人」。

  「我確實是胡人,」項述冷冷道,「沒有什麼可避諱的。另一路,想必就是他在洛陽的秘密大軍了。」

  司馬曜點頭道:「不錯,第三路則是彭城、淮陰、下邳、盱眙等地的降軍,這三路將在肥西與壽縣的將軍嶺下會合,總數按眼下我們君臣的猜測,想來不會低於五十萬。來年開春,第一戰要打的,也許會是……」

  「淝水,」項述沉聲道,「我若是苻堅,我就會選擇在淝水渡河,南下建康。」

  司馬曜點了點頭。

  項述:「你們有多少兵士?」

  司馬曜嘆道:「算上北府兵,不足十萬。」

  項述倒是雲淡風輕地說:「想以少勝多,也不是不能打。」

  陳星也沒想到,原本以為與司馬曜閒談的見面,竟是變成了商議如何挽救晉國的對策,建康、江南等地民間尚不知已面臨滅頂之災,北方戰情實已迫在眉睫。

  司馬曜說明了目前面臨的情況,回到皇榻上,靜默不語。

  此時,那名喚濮陽的方士終於說了一句話。

  只聽濮陽道:「所以這次陛下請各位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65 斷命這已經是第二個想給我說親的皇帝了!

  陳星當即道:「破除苻堅的魃軍乃是本分, 此事無關胡漢之爭, 是我們必須做的。」

  「不不不, 」濮陽忙道,「這個魃軍呢,是不是真的有這威力, 大家尚不清楚;不過請陳先生前來,是想問一下……」

  陳星:「?」

  項述皺眉。

  濮陽那模樣,竟是十分為難。司馬曜把心一橫, 說道:「還是朕來說罷。陳先生, 朕想請教一下,你們既然是驅魔師, 有沒有什麼可以……」

  「……千里之外,取苻堅項上人頭的辦法?」

  所有人:「……」

  司馬曜又認真道:「朕可為各位提供道場, 供你們作法,據說驅魔師飛天遁地, 無所不能,那麼用一把飛劍,從建康發動, 射向長安, 將苻堅的頭顱帶回來,以立聲威,如此大軍不攻自破……」

  陳星:「陛下,你……」

  項述深呼吸,像是在忍笑, 先前分析了這麼大半天,最後竟是來了這麼一個不切實際的提議,簡直擊穿了在場眾人的認知。

  司馬曜說:「濮陽先生也告訴過朕,千年前的驅魔師……」

  陳星誠懇道:「陛下,真辦不到,這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哦。」司馬曜得到了證實,有點失望地說。

  一時場中十分尷尬,濮陽安慰道:「臣就說過,陛下,您還是……想點別的辦法?」

  司馬曜仍不死心,說:「那麼,人頭朕可以不要了,陳先生有沒有什麼可以讓苻堅一夜暴斃的仙術?」

  「目前沒有,」陳星說,「您想,陛下,如果有這種仙術,世上豈不是要亂套了?」

  司馬曜說:「前些日子,交州來了一位大師,朝朕說,只要心誠,每日祈求上蒼,老天便將讓苻堅暴斃……」

  陳星說:「是啊,其實我覺得苻堅身邊也許也有什麼高人,希望通過作法讓陛下、陛下……呃,這麼省事的辦法,不用白不用對吧?可是陛下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司馬曜哀嘆一聲,說道:「朕的頭髮都愁得快掉光了,陳先生!朕這三個月裡,耐心等候,等您醒來,為的就是此事,結果你說什麼都辦不到?」

  說著,司馬曜把頭髮一捋,讓陳星與眾人看自己的發際線,說:「看見沒有?朕天天夜不能寐,晝不能食……」

  陳星說:「需要開點安神的湯藥喝倒是真的。」

  司馬曜正色道:「朕再問一句,不能讓苻堅暴斃,那……能讓朕的頭髮重新長出來麼?」

  陳星:「不能……給您開個方子照著服是可以的,但我建議陛下也不要吃太多首烏,有毒性。」

  司馬曜:「……」

  「就是這樣了!」陳星終於把司馬曜的心裡話說了出來,「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發發光,怎麼?」

  司馬曜只得作罷。

  陳星說:「洛陽的情況……」

  司馬曜說:「陳先生,洛陽之患,倒是不必著急。所謂魃軍,是利是弊,還很難說。朕與朝中諸卿都見過那活死人,根本不聽使喚。苻堅若將活死人當成軍隊,只怕自己反而先受其害。」

  陳星皺眉道:「怎麼能這麼說?陛下,魃軍一旦失控,死的人可都是活人!我們竭盡全力方控制住這場魃亂,若肆虐起來,令苻堅麾下軍隊盡成活死人,您覺得靠晉軍能抵擋住?」

  司馬曜說:「陳先生,朕知道,在您眼中,胡人漢人,俱是百姓,並無分別。可您也得理解理解朕,江南的漢人,全是朕的百姓,朕必須保護他們,不被秦軍踐踏。」

  陳星說:「所以陛下是不願協助我們潛入洛陽了,對罷。」

  這次與皇帝會面,陳星的目標就是說服司馬曜派出使節團,讓他們潛伏在使節團中,前往洛陽調查定海珠之事,沒想到來了這麼一個驚天大消息,而看司馬曜等君臣商議的結果,明顯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最後才是打仗。能不打仗儘量不打,這也可以理解,畢竟江南一帶經過永嘉之亂的百年後休養生息,民間已不願開戰,更默認了南北分治的格局。

  於是在司馬曜的計畫中,離間慕容家與苻堅的關係,挑撥秦廷及關內五胡的分裂,讓他們自己先鬥起來,無暇南征,才是最重要的。若有可能,說不定還想讓斥候將魃放出來,令秦產生混亂。

  也許司馬曜已經試過讓密探去打開軍營,只是失敗了。

  司馬曜道:「怎麼說呢,陳先生……」

  陳星道:「陛下,看看您頭頂的四個字。」

  司馬曜一笑,沒有抬頭,項述沿著陳星所指望去,只見洛神賦圖上,懸掛著王導寫就的四字:

  「江山猶在」。

  王導乃是南渡的功臣之一,亦是永嘉之亂後「王與馬,共天下」的士族頭子,如今已死了四十二年,留書卻依舊提醒著司馬家。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司馬曜說,「都有人在提醒朕,這就不勞陳先生費神了。」

  「中原人無論胡漢,也是您的子民,」陳星說,「因兩國宿恨,便坐視無辜百姓葬身魃亂,來日收復故土那天,陛下想到龍椅下全是中原大地的亡魂,就不會坐立不安麼?」

  陳星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了,司馬曜卻笑道:「果然是大儒之後,清談會把一眾士族子弟駁得啞口無言,盛名非虛。可是陳先生,哪怕朕將胡人視作子民,這江南大地的漢人,他們又認麼?」

  項述漫不經心道:「所以你們吵吵嚷嚷,收復不了中原,此刻更成了案上魚肉。」

  司馬曜說:「大單于言重了,這個問題我倒是想過不止一次,有生之年若僥倖成事,將如何面對你們外族?」

  項述看著司馬曜,卻沒有半分生氣,只因他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從前他是大單于,聽見涉及兩族爭端時,哪怕不動手教訓人,也絕不會讓他心裡好過。

  「依朕所見,」司馬曜說,「便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你的族人,依舊還給你,以長城為界。不過這話呢,說說也罷了,前路艱險吶,未來尚不知何去何從……」說著話鋒一轉,朝陳星道:「陳先生的意思朕懂了,朕會認真考慮,你想上洛陽去,需要朕的協助,朕卻也有自己的難處。但看在驅魔師平定了會稽之亂的功績上,朕定會盡最大的努力來幫助你,以示我大晉上下的誠意。歸根到底,朕與苻堅,還是不一樣的。我們是自己人,陳先生,希望你但凡有機會,也唸著你的族人們。」

  說著,司馬曜又道:「若朕得來的消息無誤,大單于也有一半是我們漢人罷?」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知道說到此處,也相當於是大家攤開了,便道:「胡漢之爭,也許在魃亂平定之後,我們還有機會好好談一談,但目前的情形,實在不應拘泥族裔之別。」

  「是,陳先生所言甚是,不錯,很好。」司馬曜點點頭,陳星便知這是送客的意思,正要告退時,那名喚濮陽的方士卻道:「陳先生請留步,在下有一件事,想與陳先生確認。」

  陳星一揚眉,濮陽遲疑片刻,問:「先生可會斷命?」

  「會一點,」陳星說,「學過看命盤,怎麼?」

  濮陽說:「能不能請陳先生,為陛下推一推身運與國運?」

  「這個總歸可以吧?」司馬曜笑道。

  陳星觀濮陽神色,確實像是有求於己,便答道:「可以,只是陛下的生辰八字與主星……不太好主動示人罷?」

  陳星實在不想擔這干係,只因剛剛還在說怎麼讓人暴斃的辦法,皇帝若把生辰給了自己,哪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不妨,」濮陽取來了一張黃紙,說道,「我都備好了,只想請陳先生看一部分。」

  陳星心想你都準備好了,為什麼要告訴我是陛下的呢?隨便說個人我也不會起疑,說到司馬曜的身運,一國之君的命,也與國運相關,於是接過,看了眼。

  只見那紙上是命盤的一部分,陳星只是看了一眼,便險些掩飾不住眼中的震驚。

  濮陽說:「三年前我便看過一次,但在下才疏學淺,如今得遇高人,便請教一二,也好安心。」

  「唔……」陳星從紙上抬眼,與濮陽交換眼色,霎時全明白了。

  根據黃紙上的命盤顯示,司馬曜活不過四十歲,三十來歲便將因驕狂而死於非命。按命盤上的這一部分顯示出,司馬曜還能活個十來年,但也只能活個十來年了。

  「冒昧問一句,陛下今歲……」陳星問。

  司馬曜比項述年輕兩歲,剛滿二十,答道:「正及弱冠。」

  陳星心想濮陽應當沒有告訴過司馬曜此事,想必初看命盤之時,濮陽也相當震驚,為了確認真相,才拿出來給陳星,又為了避免陳星一看命盤後便直言不諱,於是提前告訴他,這是司馬曜的命,免得他直接說出來了。

  「陛下……注意不要太驕縱,」陳星看完之後答道,「雖然這麼說不合適,但只要行事寬厚,此生就不會有太大劫難。」

  司馬曜朝濮陽笑道:「倒是與國師所說的一樣。」

  濮陽點點頭,從話中之意推斷出陳星也看出來了,於是再無多言。陳星欲告退,馮千鈞又道:「草民有一不情之請,特地想朝陛下求一樁指婚。」

  「哦?」司馬曜顯然已從謝道韞處聽說了,問,「顧家的那姑娘?自然可以。」

  馮千鈞沒想到竟如此順利,當即鬆了口氣,忙叩謝司馬曜指婚之恩。顧家身為江南士族,一直瞧不上有錢無仕的馮家,這麼一來,有了聖旨,馮千鈞便可朝顧家提親了。皇家還欠著西豐錢莊的七十萬兩,這個面子總是要給的。

  司馬曜又朝陳星說:「陳天馳,你用不用指婚?」

  陳星:「啊?」

  司馬曜從「陳先生」改口稱「陳天馳」,顯得親近了些,又笑道:「你若願好好考慮朕的提議,朕倒是可以考慮認你為義弟。這麼一來,我大晉王爺,當可與大單于平起平坐……」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想起苻堅,忍不住道:「你們到底為什麼這麼喜歡給我安排婚事?這已經是第二個想給我說親的皇帝了!」

  項述起初還沒明白過來,先是一怔,繼而表情極其怪異,司馬曜於是哈哈大笑,陳星總不好像對苻堅一般對司馬曜,只得認真道:「我這就回去,好好學習下千里之外取苻堅腦袋的想法,告退了,陛下!」

  出得太初宮,馮千鈞還扶著牆忍不住笑,陳星咬牙切齒道:「別笑了!」

  馮千鈞說:「我去告訴青兒這好消息。」

  馮千鈞一走,陳星與項述之間變得更尷尬了,陳星自言自語道:「怎麼一個兩個的,都這麼喜歡議論這種無聊事,我們的皇帝不靠譜,讓你見笑了……」

  「……他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殺了苻堅,」陳星認真道,「就封我為異姓王,指婚什麼的只是由頭,你別……而且你也不是大單于了。漢人成親雖然講究門當戶對,只是……哎我在說什麼!」

  項述那俊臉上竟是帶著少許紅暈,別過頭去,想岔開話題,陳星卻馬上道:「肖山呢?肖山!」

  項述卻已轉身走了,陳星看著項述那背影,忽然沒來由地心中一動,正要喊他時,馮千鈞又折了回來,拍拍陳星肩膀,朝他說:「天馳,忽然想到,明天秋社,你有空沒有?」

  陳星回身,馮千鈞道:「明天若你得閒,兄弟想找你……呃,單獨聊聊。」

  陳星想了想,說:「眼下還不確定,明天若能抽身,我去府上找你?」

  馮千鈞欣然道:「行,我等你到日昳。」

  陳星與馮千鈞別過,快步追上項述,問道:「去哪兒?」

  項述摘了衽上那朵秋海棠,拿在手裡,修長的手指拈著花枝轉來轉去,花瓣紛飛,被抖落了不少,隨口答道:「不是想找肖山?這邊走。」

  項述帶著陳星過御花園,到演武場,只見謝道韞換了身幹練武服,兩手持劍,正與戴著一副木爪的肖山練武,侍衛們圍得水洩不通,陳星便與項述在外看著。

  謝道韞揮劍去,肖山卻氣定神閒,只是一招便將謝道韞的劍打落,侍衛們轟然叫好。

  謝道韞拾起長劍,不甘心地怒道:「再來!」

  肖山不耐煩道:「你打不過我!還來?」

  那囂張模樣,簡直與項述像了個十足十,陳星心想你倆真是一般的欠揍。

  「肖山的武技學得太雜了,」項述隨口道,「全是野路子。」

  陳星看了一會兒,說:「項述,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為什麼能這麼強?」

  項述難得地認真說了句:「有人生下來就適合讀書做文章,有人則天生適合學武,這很難理解?」

  陳星總覺得項述有時簡直強得不像凡人,也許是因為這身強絕武藝導致他有時有點暴躁,也許是因為性格里帶著少許瘋狂與乖戾,才能窺見武藝的巔峰之境。

  「我來陪你練。」項述朗聲道。

  肖山正抱著胳膊,見項述來了,當即下意識地退了半步,只見項述手持那朵秋海棠,也不用兵刃,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執花枝,就這麼面朝肖山。

  圍觀者瞬間全部轟動了,陳星聽過武學到了化境,飛花摘葉俱能傷人,卻始終未曾見過,這秋海棠花一碰就散架,要怎麼打?況且對手還是肖山。

  「陳先生。」

  項述與肖山對峙時,陳星背後一個聲音響起,客客氣氣道:「借一步說話。」

  陳星心想就不能等打完了再找我麼?回頭一看發現卻是濮陽,只得跟他走到演武場的一邊去。

  濮陽掏出一個小木牌,恭恭敬敬,雙手遞給陳星,陳星認出那是大漢驅魔司的腰牌,驚道:「你……你也是驅魔師?」

  濮陽說:「確切地說,算不上,在下的先祖,乃是大漢驅魔司的守閣人。」

  陳星想起數百年前,驅魔司鼎盛之時,看門的、跑腿的、守書閣的都有其職,驅魔師們四處降妖時,這些人便在司中料理一應事宜,猶如軍中文職一般。見驅魔司後人,陳星便覺親切無比,忙朝濮陽行禮,濮陽忙再次回禮。

  「沒想到數百年後,還能見到大驅魔師,想必萬法歸寂的時代,也快過去了。」濮陽唏噓道。

  陳星無奈道:「這可說不準,畢竟定海珠的下落,還毫無頭緒呢。」

  濮陽說:「心燈只會在魔氣肆虐神州時再現,您的現身,正說明了這一切必將迎來終局。萬法復生,指日可待。」

  當年陳星的師父也是這麼說的,而百里倫的身份,也正是驅魔司的後人之一。沒想到都好幾百年了,江南果然還流落著不少與驅魔司有關係的後人。

  陳星又問:「你家當年是為驅魔司守書閣的?有什麼情報沒有?」

  濮陽認真道:「確切地說,在下的師門,乃是萬法歸寂後,於驅魔司中出來謀生的一支。當年師祖在司中因職務之便,讀過不少命盤術數、星相命理的古籍,其後便以替人斷命為生。」

  陳星知道他多半是因司馬曜而來,便道:「關於陛下的命盤……我看出來的結果與您一樣,濮先生。」

  濮陽思考片刻,而後問:「只不知大驅魔師您,是否知曉,有什麼改命的方式。司馬曜這孩子,乃是我看著他長大的,實在於心不忍。」

  陳星沉吟片刻,總忍不住想看項述,一心二用的,而後道:「濮大人,實話說,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自然就是無法更改的,我愛莫能助。」

  濮陽彷彿早有預料,聽到這話時倒不如何失望,終究嘆了口氣,說:「念想罷了。」

  陳星低聲道:「不瞞您說,我也曾經尋找過改命的辦法,只能說,世上有許多事是能改變的,唯獨這件事不能,否則若有,我是最先……最先想的是,改一改自己的命罷?」

  濮陽意外道:「這話怎講?」

  陳星不小心說漏了嘴,但既然已出了口,也不想瞞他,答道:「我也時日無多,活不到幾年了……反正,您懂的。」

  項述與肖山站在場中,忽然同時動作頓了一頓,肖山的耳朵還動了動。

  肖山似乎有點走神,項述卻橫過秋海棠,說:「繼續,不要分心。」

  肖山很快便恢復神態,抖開木爪,朝項述衝來,項述則使出柔力,沾著肖山,手中花枝將觸未觸,順勢一拖,肖山撲了個空,一個踉蹌,緊接著又是滿堂哄然大彩。

  項述遙遙看了眼場邊,陳星早已不知去了何處,被人群所遮擋。

  「還打?」項述說。

  肖山怒了,一指項述,說:「我遲早有一天要打敗你!」

  項述淡淡道:「我等著。」

  陳星聽見喝彩與鼓掌聲,眾人已散了,濮陽於是說:「有什麼幫得上忙的,還請您隨時吩咐。」說著又一躬身。

  陳星說:「陛下那邊,就麻煩您了。」

  濮陽答道:「都是自家人,不麻煩,我會盡力說服他。對了,明天秋社,不知陳先生有安排沒有?」

  陳星說:「呃……有什麼事?」

  濮陽說:「陛下想與您單獨聊聊,若無安排,便陪他與皇后,到鐘山祭神。但也不強求,宮中會等您到未時,未時一過,皇家車隊便會出發。」

  陳星點頭道:「行,去的話,我會提前過來。」

  濮陽離開後,項述與肖山回來,肖山說:「陳星,你明天有空嗎?」

  陳星心想你們怎麼都這麼喜歡單獨約?於是道:「你也要去過秋社節嗎?」

  肖山說:「你要帶我出門嗎?」

  陳星遲疑道:「那……我看下吧?過了未時我沒來,你就不用等我了。」

  肖山彷彿有點不情願,輸給了項述之後,也不好堅持,只是點了點頭。

  回到謝家時,謝安也回來了,眾人用過晚飯,陳星不時看項述,只覺得今天從皇宮回來後,項述便有點心不在焉的。大家都約了他,唯獨項述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暗示他明天一起過節。

  「明天就是八月十七了。」謝安朝陳星說。

  「嗯,八月十七。」陳星忽然想起,八月十七,不就正是自己的生辰麼?今年的秋社竟是這麼巧。

  「你就沒什麼話說嗎?」陳星忽朝項述問。

  項述莫名其妙地一瞥陳星。

  謝安問:「今天覲見陛下如何?」

  陳星便揀著幾件重要的事說了,項述早已知道,聽到一半便不耐煩地起身,說:「走了。」

  謝安唏噓幾句,說:「出使之事,我再好好地想想辦法,待得秋社後一定給你個結果,且不忙動身。」

  陳星「嗯」了聲,謝安伸了個懶腰,又道:「小師弟明天秋社節,有約不曾?」

  陳星:「???」

  謝安說:「若有空,咱們單獨聊聊?想帶你去個地方。」

  陳星:「你們就不能一起約嗎?非要都在秋社這天?」

  謝安笑道:「啊?還有誰?師兄就隨口問問,你若不來,午後祭過神,便回家陪媳婦了。」

  陳星只得說:「若去的話,我未時前來找你吧。」

  謝安欣然點頭,議定後,陳星回到房中,見司馬曜遣人送來了新衣與幾件金玉器,想必是謝他解去會稽之危的禮物。於是筋疲力盡,倒頭睡下,腦海中全是今天白天的項述。

  陳星抱著被子,有點鬱悶,想起身去和項述說句話,可是說什麼呢?每天見面也總是這樣,淡淡的。

  「啊——!」陳星喊道,「我要瘋了!」

  這些日子裡,想起與項述初識,到長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陳星已經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對項述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以及總是忍不住想氣他的那股衝動,是什麼原因了。平日裡項述根本就不願意與他好好說話,只有爭吵時,陳星才能真切感覺到,這傢伙是在乎自己的。

  我好像喜歡上他了,陳星抱著被子坐起,十分煩躁,心道該怎麼辦?必須控制住自己。

  不行,我得忘了這件事,陳星告訴自己,過了明天,我就只剩下兩年可活了,還能怎麼樣呢?

  而且項述也不會在意他吧!不要自作多情了!

  翌日醒來時,已是日山三竿,陳星對著鏡子換過新衣,乃是江南一地最為時興的「華袿飛髾」,陳星端詳鏡中自己,心想我也是很儒雅俊秀的嘛。

  待得要出門時,卻又犯了難。

  馮千鈞、肖山、司馬曜、謝安同時約了他,更有不知道想做什麼的項述,社日已到,外頭喜氣洋洋,空氣裡瀰漫著花香。

  今天去找誰一起過節?陳星實在有點拿不定主意。

  他只想去找項述,但項述昨天分明什麼都沒有說,陳星想來想去,心中天人交戰,一邊不想理項述,一邊又忍不住朝他房間的方向走去。

 

 

66 秋社過節想找你一起過,有問題?

  「你在做什麼?」陳星在房外探頭看了眼, 只見項述剛換上衣服, 踏一雙平底的皮屐, 那皮屐以牛皮代木,薄薄一雙,如木屐般以兩股繩固定, 項述一身武袍,上袍下褂,又著收踝武褲, 穿著皮屐如赤腳一般, 十分瀟灑好看。

  「出門,」項述說, 「散心。」

  陳星道:「自己一個人嗎?」

  項述道:「有問題?」

  陳星主動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項述說:「今日這麼多人約你,不去與皇帝見面?」

  陳星心想你又知道司馬曜約我見面?便道:「不去了。」

  項述:「馮千鈞呢?肖山?」

  陳星:「你怎麼變得這麼囉嗦了?再說我走了。」

  「你走罷。」項述沒有背重劍, 兩手空空,繫了武袖袖帶, 轉身離開房間,陳星於是跟在項述身後,若即若離的, 項述今天走得很慢, 一反平時大步流星讓陳星追得氣喘的速度,轉出謝府所在的烏衣巷。

  家家戶戶門前全部掛上了金紙剪就的小人小馬,楓樹上系滿了紅布條,建康城中楓葉飛揚,秋高氣爽, 小孩子還在放風箏,當即讓人心曠神怡。

  每家門外,還擺放著桌子,桌上堆滿了各色糯米、油炸、鮮花糕點,任憑過路人取食。項述不快不慢地走著,忽然停下腳步,朝陳星問:「那些是給人吃的還是拜神的?」

  項述終於與陳星交談了,兩人並肩前行,陳星便道:「已經拜過神了,拜完神以後,拿出來給人吃的,你想嘗嘗嗎?我給你拿一個去。」

  「不要,」項述說,「我不吃甜食。」

  陳星自己吃著,再拿給項述,其時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瑩透明,項述皺眉道:「小孩子吃的。」卻迎著陳星喂過來的糕點,側頭避開他的視線,一口吃了。

  陳星說:「你想去哪裡?」

  「不想去哪裡,」項述隨口道,「閒逛罷了。未時到了,你還不回去?」

  陳星學著項述的口吻,說道:「過節想找你一起過,有問題?」

  項述:「……」

  兩人到得市集上,只見今天的市集熱鬧繁華,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節,簡直就不是一個排場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動,賣風箏的賣風箏,看脂粉的看脂粉,陳星頓時好奇,過去看賣糖人的,項述則一臉冷漠地在旁邊看著。

  糖人攤旁,又有賣瓷盞的鋪,以及南北漬貨、乾貨、木匣木雕,陳星挨個看過,又對著賣畫的端詳。

  「你想要買什麼嗎?」陳星朝背後的項述說。

  項述本以為陳星要買東西,正準備從隨身錢囊裡掏銀子,見陳星拿了瓶酒端詳,便道:「不用。」

  陳星說:「這酒你想嘗嘗嗎?」

  項述答道:「我不想喝酒。」

  陳星打量項述,見項述也不說話,逛街也是這麼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麼能這麼無趣呢?秋社這麼有趣,你是怎麼能在喧囂熙攘的楓葉集上做到這麼無聊的你告訴我?

  「你覺得江南怎麼樣?」陳星問。

  「無趣。」項述答道。

  陳星說:「那你還來?」

  項述反問道:「不是你要來?」

  陳星的話於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此刻項述心裡一定覺得建康其實很有趣,便拿了路邊攤子上的撥浪鼓,咚咚幾下,在項述面前搖了搖,又放回去,心想你不過是不想表現出驚訝與感興趣罷了,免得滋長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氣焰。

  項述看見撥浪鼓,便微微皺眉,陳星知道他想起了猙鼓。

  陳星忽然說:「那天我聽見你叫我星兒了。」

  項述淡淡道:「什麼時候?」

  陳星:「會稽那夜。」

  想到吳騏與那對戀人,陳星又有點失落,項述看出了陳星臉上的那點失落,便說:「我沒有這麼叫過。」

  陳星:「我聽見了,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小名叫星兒?只有我爹娘與我師父這麼叫過我。連宇文辛以前也不這麼叫的。」

  項述:「哦?你師父平時這麼叫你?孤王不知道。」

  陳星:「別裝傻……咦?那是什麼?」

  項述順著陳星的目光看去,只見街上不少牽著手的年輕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著一截紅繩,繩上繫著一枚貝殼雕成的貝片。那貝殼有大有小,卻都成雙成對。

  項述便朝過路人問道:「你手上東西哪來的?」

  那女孩便朝項述笑道:「別人送的。」

  陳星:「?」

  今天每個人似乎都戴著這個繩子,是闢邪用的嗎?陳星打量片刻,又見兩名俊秀男子牽著手,在攤前看墨硯,牽在一起的手腕上也繫著那紅繩,紅繩上穿著貝殼。

  「還有這個送?真好看。」陳星自言自語道。

  項述便動了動那人,問:「你們的貝殼哪來的?」

  那倆男子回頭看了眼項述與陳星,其中一個卻是謝石,笑道:「喲,怎麼是你們?」

  「有人送的。」另一名年輕男子抬起手,給陳星看。

  陳星說:「真好看啊,為什麼秋社要戴這個?」

  謝石但笑不語,臉上帶著紅暈,說道:「你讓人送去。」說著牽起那少年,轉身走了,揮了揮手。

  陳星:「???」

  項述攤手,問不出個究竟,陳星只好穿過市集,淮水畔滿是楓葉,還有船伕帶著年輕男女划船的,不少人買了吃食,便坐在橋下吃,似乎在等什麼活動。遠處河邊搭了戲台,開始唱戲,唱的是講述劉秀與陰麗華的「執金吾」。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陳星笑道。

  項述站在河畔人少處,透過楓葉看著遠處戲台,陳星朝項述解釋了一番劉秀與陰麗華的故事,兩人在河邊坐下,聽了一會兒。說著說著,陳星又發現項述有點走神,心想他應當對這些事興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興趣盎然地在說,卻從來沒注意項述大部分時候只是禮貌地聽著,只得作罷。

  「怎麼不說了?」項述奇怪道。

  「忘了。」陳星無聊地說,片刻後,岔開了話頭,又問:「你覺得慕容沖……」

  項述這下是真的不耐煩了:「能不能別提驅魔的事?我今天出來過節就是想散散心。」

  陳星只得說:「好吧。」

  項述:「你腦子裡除了這些事,還有別的麼?」

  陳星只得說:「沒有,所以無趣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而後陳星作了讓步,笑了笑。

  「有吃的麼?」陳星說,「今天應當帶點吃的出來。」

  項述便起身,一語不發地走了,陳星想來他應是去買熱食,便也不跟著,片刻後忽見一棵楓樹下,擺著一張五絃琴,散著一張墊布,主人卻不知去了何處,興許是去看戲了,便拿過琴來,放在膝頭試了試音,發現還是價值連城的古琴。

  真有錢……陳星心想,幾百兩銀子的琴就這麼扔地上也不管了,於是彈了彈,行雲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項述在食肆中買了荷葉包的蒸點與燒酒,過橋回河畔時,忽聽見了熟悉的樂聲,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樓上,告別敕勒古盟時,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只聽琴音斷斷續續,彷彿奏琴之人記不清轉折與琴譜,其中幾次變調後,卻比鏗鏘的羌笛聲更柔和了不少。

  項述:「……」

  項述站在橋上,只見陳星遠遠地坐在河邊,膝前一古琴,楓葉飄飛,他認真地彈著琴,不時還要想一想,那景色當真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過得少許,浮生曲彈完,項述轉身下橋,又聽河畔楓林中彈起了一曲從未聽過的曲子。

  曲子剛起手時,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數聲寥寥,然而隨之弦音急緩交錯,一輪接著一輪,如漫天銀珠迸發,又似重錘響地。

  琴聲疾催,霎時一陣風吹來,和著漫天楓葉,豁然開朗,如浩渺煙波,群山蒼茫,候鳥南渡北歸。琴聲柔和,卻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壯闊的宏大氣勢。

  項述一時竟聽得有點入神,及至陳星忽然察覺他在身後,便停了奏琴,回身笑道:「買來了麼?我要餓死了。」

  「什麼曲子?」項述問。

  「歸去來,」陳星說,「陶潛作的,不知道他今日來了沒有。你買了什麼?不是說不喝酒嗎?」

  「少喝點,」項述說,「你一喝就醉。」

  正值此時,那琴的主人回來了,正是拖家帶口的王羲之,雙方見過禮,寒暄數句,項述看那模樣不太耐煩,用過飯食後,陳星便拉著他起身走了。

  「你喜歡那首曲子?」項述忽問。

  「挺好聽的,」陳星說,「但只有你用羌笛吹起來好聽,你怎麼學的羌笛,以前就想問了。」

  項述說:「我爹教的,空了找時間教你罷。你會箏不?」

  項述也有點意外,陳星居然會奏琴,但這意外想必就像陳星知道項述居然會吹羌笛一般,雙方平日對彼此的瞭解,彷彿也只侷限於驅魔師與護法罷了。

  「奏箏披頭散髮,」陳星笑道,「太瘋了,當年沒好好學。」

  兩人過了橋,陳星說:「你想放風箏嗎?」

  「你想放我就陪你放。」項述隨口道。

  陳星又覺無趣,說:「那算了。」

  過得橋後,項述看了眼風箏,陳星卻讓他不要買。到得淮水北岸,則是另一個更大的市集,這處集市不似烏衣巷外售賣士族所需,而是專供平民百姓。項述停下腳步,看了眼沿街河畔的一間間宅邸,全是酒肆與鋪面。

  「這不是東哲抵給你的那條街麼?」陳星想起來了。

  「嗯,」項述說,「現在都歸我了。」

  陳星這才發現,項述已經是建康的大財主了,說:「你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項述道,「今天本來也想來看看,重新修葺開張的事,以後再說罷了。」

  「以後?」陳星笑道,「你要住在這裡嗎?」

  項述看了眼陳星,沒說話,陳星本想說剛才誰還說江南無趣的?但轉念一想,項述也是半個漢人,自從在會稽得知家裡淵源後,江南也是他的故鄉,留在此地,有何不可?

  陳星:「你會邀請我去你家做客嗎?」

  項述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兩人走過長街,忽見路邊有不少貨郎,舉著竹竿,竿上掛滿了那種陳星見過卻不知哪兒來的、成雙成對的貝殼!

  「啊,就是這個了!」陳星說,「怎麼賣?為什麼大夥兒都戴著?」

  那貨郎正色道:「來兩串?送姑娘、送情郎的。」

  陳星:「……」

  難怪呢!全都說別人送的!

  陳星手裡已經拿了一串,放回去也不是,買下來,又要送給誰?何況自己身上還沒帶錢。

  貨郎又道:「這叫月貝,只有滿月夜裡海邊才能找著,雙生的,客官是北人?社日都買來送給心上人,成雙成對……」

  「哦好的。」陳星想了想,掂著那紅繩,鬼使神差地看了項述一眼。

  項述攤手,給了貨郎點碎銀子,貨郎要找錢,項述卻道:「不必找了,拿兩串。」

  陳星心頭忽然狂跳起來,拿著其中一串,恰好與項述那一串是一對。貨郎得了錢,歡天喜地道:「多謝兩位,長長久久。」

  他要送給我嗎?陳星只覺得幸福是不是來得太快太突然了,腦海中一陣暈眩,卻見項述走在前頭,回身一瞥他。

  項述:「?」

  陳星看看手中的紅繩,短暫的茫然後,跟在了項述身後。

  項述把那串紅繩收進懷中,陳星有點莫名,拿著那紅繩,又回到了橋上,項述始終沒有把自己那串貝殼給他,片刻後,陳星也把那串手繩收了起來。

  「你不戴?」項述說。

  「算了。」陳星笑道。

  兩人站在橋上,看著河水流淌而過,陳星說:「項述,你想把它送給誰?」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說:「先留著吧,以後你可以送給喜歡的人。」

  項述漫不經心地「嗯」了聲,河裡楓葉順著水流淌過,陳星說:「你希望自己以後與一個什麼樣的人在一起?」

  項述抬頭看了下天色,沒有回答,說:「天黑了,回去了?」

  陳星知道項述有些話如果不想說的話,是不會多說的,若真要討論,只會鬧得不愉快,便道:「等等,那邊在做什麼?」

  天色漸暗,河畔的人變多了起來,許多水燈浮在河面上,陳星說:「我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看完就回去。」

  項述便跟著陳星下了橋,入夜後,市集漸收,整個建康的百姓全部來到了淮河兩岸,河邊復又開張了許多賣紙燈的攤位。陳星問過才知,永嘉之亂後,建康秋社夜便有了一個不成文的習俗,在淮河上放一盞河燈,以悼念親人。

  「我也買一盞吧,」陳星說,「因我而死的人這麼多。」

  項述說:「那你得把整個攤上的河燈全買下來。」

  陳星嘆了口氣,說:「是的。」

  項述本想嘲諷一句陳星,沒想到他還沒聽懂,忍不住道:「你直到現在,還歸咎於自己?」

  陳星笑道:「我都知道,可我心裡放不下啊。」

  項述只得把攤上的燈全買了,借來火摺一晃,點了個蠟燭,在岸邊給陳星點燈,陳星於是一盞一盞地放下去。長安城的車伕與百姓們、阿克勒王與王妃、死在車羅風手下的匈奴人、敕勒川的胡人……會稽的吳騏與鄭綸。

  「你要點給車羅風麼?」陳星問。

  項述:「先點給你的家人罷。」

  陳星於是接過,躬身在水面上放了最後一盞燈,抬頭時,忽見馮千鈞與顧青站在不遠處,躬身也放下了一盞燈。

  項述朝遠處吹了聲口哨,發現肖山竟然也在,肖山坐在船上,謝道韞撐著船,與另一名男人劃過橋下,肖山跪在船頭,也放下了一盞燈,想來是點給陸影的。

  「他們在那邊。」陳星示意項述看。

  項述「嗯」了聲,到得陳星身後,將手裡最後一盞燈放入河中。

  陳星看見對岸還有一人,在朝他們揮手,起初沒認出來,那人卻將一盞燈放到距離面前不遠處,照亮了臉龐——那是畢琿!畢琿居然也在建康。

  陳星於是也朝他揮了下手,朝項述問:「記得他麼?」

  「記得,」項述淡淡道,「會稽城防校尉,他的愛人死了。」

  陳星認真說道:「項述,你總覺得我活得像是沒有自己一般,也讓我別總是用心燈,怕我會死。我更常說許多事,我沒有選擇,我只能接受上蒼給我的安排,也許偶爾還是心有不甘吧,可是啊,你看在這個時候……」

  畢琿放下了水燈,陳星忍不住抬起手,手中煥發著心燈的光芒,一時河畔兩岸的所有百姓,都朝著他看來。

  陳星安靜地注視著他們,注視神州大地上,這些充滿了喜怒哀樂,與他並無不同的「人」。

  他緩緩抬起右手,放在身前,朝所有人做了一個單手法訣,那是他從小所學的法術裡的「燈訣」,意為燃燈普照四野,驅散黑暗,光耀四方,以示在這暗夜中,自己將永不停步,帶給他們支撐信念的力量。

  他的頭髮被夜風吹動,閉著雙目,那皎潔的光輝照亮了他的臉龐。

  「我就覺得,」陳星微笑道,「無論我為什麼付出、付出多少,看到他們,我仍然心甘情願。」

  肖山、馮千鈞、顧青、謝道韞、畢琿……等等以及淮水兩岸的百姓,彷彿明白了陳星想說的話,成千上萬人朝著閃耀的心燈望來,紛紛學著陳星,做出燃燈法訣的手勢。

  項述沉默片刻,而後隨同所有人一起,轉身,面朝陳星,右手做出燃燈法訣,眼裡倒映出在那明亮白光中的陳星。

  馬蹄聲響,謝安縱馬,過了淮水橋上,下了河岸。

  陳星與項述離開河邊,畢琿過來了,正要與他們交談時,謝安卻在道邊駐馬,說:「總算找到你們了,我有一個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要告訴你,小師弟。」

  陳星略覺疑惑,謝安卻道:「剛得到的消息,三天前,慕容沖在長安與王子夜爆發衝突,王子夜死了。」

 

 

67 上任他們的敵人並非那麼不可戰勝

  三天前, 長安建章宮中。

  拓跋焱已搬到了皇宮養傷, 左臂因一年前的傷口而變得整臂發黑, 他袒露半身,怔怔坐在寢殿內出神。

  慕容沖走進宮內,皺眉打量拓跋焱, 拓跋焱抬頭,朝他看了看,兩人什麼都沒說。拓跋焱日漸消瘦下去, 眼眶略微凹陷, 臉龐晦暗,較之曾經已判若兩人。王子夜則坐在一旁, 為他調外敷用的藥。

  「好了。」王子夜上完藥,見御醫親手為拓跋焱纏上繃帶, 說道,「再休養些時日罷。」

  拓跋焱帶著少許疲憊之意, 正要開口朝慕容沖問候時,苻堅卻走進殿來,解釋道:「一年前長安魃亂時, 焱兒不慎被妖人所傷, 幸而子夜備下的特效藥,控制住了毒勢。」

  慕容沖觀察拓跋焱良久,冷冷說了一句不近人情的話。

  「你還能活多久?」

  拓跋焱無奈苦笑,王子夜道:「慕容大人言重了,好好將養著, 不會有太大問題。麻煩就麻煩在,一年前拓跋大人受了傷不說,不辭而別,前往北方走了一趟,延誤了診治。」

  慕容沖道:「王子夜,你為什麼會治這種傷?」

  王子夜坦然道:「活得久了,讀的書多了,自然什麼都得會一點的。」

  慕容沖只不答話,王子夜於是起身告辭。餘下苻堅、拓跋焱與慕容沖三人在殿內坐著。慕容衝向來不愛說話,連對苻堅亦愛答不理的,更別說對拓跋家的人了。但曾經丰神俊朗、玉樹臨風的拓跋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模樣,不免亦讓他物傷其類,更覺背後生寒。

  拓跋焱生病已很有一段時日,慕容沖初時只聽說他習武受傷,沒想到卻是受屍毒所侵,更奇特的是,王子夜竟是用藥物控制住了這屍毒的擴散,讓他依舊如故,並未變成活死人。

  只是拓跋焱以休養為名,暫時辭去了禁軍統領的職務,名義上禁軍由苻堅直接統帥。

  苻堅於是好言寬慰了一番,慕容沖只靜靜坐著不說話,拓跋焱又問:「敕勒川的情況如何了?」

  苻堅說:「述律空辭了大單于之位,朕已派出三撥信使,前去找石沫坤,南征大計,勢在必行,就看雜胡們,識趣不識趣了。」

  慕容沖說:「述律空與那漢人小子,聽說後來沿高麗下了江南。」

  苻堅「嗯」了聲,說:「可惜,述律空原本也是個人才,只是不知為何,竟是扔下敕勒川不顧……罷了,來日再說。」

  拓跋焱沉吟不語,慕容沖便朝他說:「你先休養著,有什麼要的,派個人給我送信罷。」

  拓跋焱點了點頭,苻堅笑道:「朕的宮中,要什麼沒有?」

  慕容沖對拓跋焱的態度十分複雜,一方面那天他為了保護北上的項述與陳星不惜挺身而出,這不識趣之舉讓慕容沖相當暴躁。但另一方面,拓跋焱又與他的姐姐清河公主,生前交好,又是鮮卑本族人,多少念在故姐的情分上,仍有那麼點不願宣之於口的友誼。

  更何況慕容沖總覺得拓跋焱也是個可憐人,尤其眼神中的落寞之意——那眼神慕容沖一看就懂,當年被苻堅帶到深宮中時,自己亦不禁終日神情恍惚。住在宮裡,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平日只有來送食的太監宮女,就像囚犯一般。

  「讓焱兒休息下罷。」苻堅又坦然道,「跟我來,沖兒。」

  慕容沖隨著苻堅,穿過上林苑一側的太液池,苻堅兩手按著長欄,低頭看池中的游魚。

  「朕這些時日,常常在想。」苻堅說。

  慕容沖答道:「我記得,王猛臨死前不止一次提醒過你,他沒有給你託夢麼?」

  苻堅無奈笑道:「與南征無關,沖兒,你能不能好好聽朕將話說完?」

  「你在想什麼?」慕容沖的視線轉向池中。

  苻堅轉過身,靠在欄前,注視慕容沖,說道:「在想生與死,在想,朕什麼時候會死。」

  慕容沖一怔,瞥向苻堅,在他的記憶之中,苻堅從沒有談論過這件事,就連「朕千秋萬世以後」這等話,也是從來不說的。緣因從來就沒有人,覺得苻堅會在近期駕崩,這名自稱「功業蓋世」的北方君主正當壯年,哪怕不知多少人暗地裡詛咒他一命歸天,事實證明,苻堅只會變得更強,一天比一天強,比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的述律空還要不可戰勝。

  慕容沖眼中神情一閃即逝,收起了自己的念頭,反而道:「陛下何出此言?」

  苻堅看著慕容沖的眼裡充滿了溫柔,伸出手牽他,慕容衝下意識地避了一避,他離開長安太久了,久得快要忘了曾經的記憶。只有苻堅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才提醒著他,那些過去是真實存在的。

  而就任洛陽的日子太長,亦讓他一時難以回到當初長安的角色裡。

  慕容沖讓苻堅牽住了自己的手,苻堅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注定,是人,就總會死的,你姐姐離去後,朕就想到了許多,想到王猛、想起述律溫、想到那些與朕一同,打下北方這片天下的人。」

  慕容沖沒有回答,苻堅又道:「看見焱兒、看見魃時,朕就不禁心想,它們究竟是什麼?」

  慕容沖忽然就有點警惕,眉頭擰了起來,沉吟不語,苻堅的大手摩挲慕容沖手掌,分開他頎長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場魃亂以後,子夜查閱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訴朕,魃並非憑空出現,而是由來已久。」

  「什麼?」慕容沖察覺到不對了,側頭看著苻堅雙眼。

  苻堅凝視慕容沖的眼眸,點頭道:「不錯,就與飛禽走獸、山石樹木一般,都是這人間的一部分,所謂『魃』的源頭,實則是與人生之至苦的嘲弄,與天意的嘲弄,與死的對抗。」

  「所以呢?」慕容沖皺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說什麼?」

  苻堅淡淡道:「你不是常問,龍門峽兵營之中,是誰給你派的軍隊麼?」

  慕容沖:「……」

  苻堅攜慕容沖之手,拉著他回身,轉過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來,沉默不語,來到了含光殿外。

  「我帶沖兒進來了。」苻堅沉聲說。

  慕容沖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手中滿是冷汗,苻堅卻輕輕推門,殿門應力敞開,現出端坐其中、側對殿門、手持一面鏡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沖的呼吸窒住了,只見清河公主面色姣美,與生前並無不同,然而細看之下,灰敗的臉色與脖頸上,卻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與生前不同的是,她的雙目變得渾濁無神,而抬起頭的那一刻,卻依舊笑了起來。

  「沖兒?」清河公主低聲道。

  「姐?」慕容沖的聲音發著抖。

  「子夜從馮家找到了有關『魃』的記載,」苻堅緩緩道,「只要應對得宜,死者俱可復生。朕亦發現,昔時馮千鎰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沖額上滿是冷汗,睜大雙眼看著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涼,彷彿有人無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嚨。

  是夜,暮鼓結束後,馬車離開城西,朝城東馳去,車輪碾過街道路面時,濺起幾分水花,馬蹄忽然打滑,彷彿行進在了油上。

  黑夜裡,長街兩側的院牆上,無聲無息地淌下火油,朝著街道中央圍聚,繼而將整條街道浸潤在了油中。

  「等等,」馬車內的王子夜說道,「停車。」

  四面八方,將士們一身黑鎧,於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靜無聲,像極了守候多時的鬼魅。

  「我原以為你是來謝我的。」王子夜說。

  剎那間,從街道中央朝著四面擴散,所有將士齊齊上了手弩,「咔嚓」聲響,埋伏在長安城內的上萬人同時現身,慕容沖在黑暗裡現出身形。

  「謝你什麼?」慕容沖冷冷道,「謝你在洛陽放了數十萬活死人?還是謝你利用馮千鎰,連累我姐身死,又盜走她的屍身,讓她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王子夜輕搖手中摺扇,雲淡風輕地笑道:「慕容沖,你還是太年輕了,我是一個連死者亦能喚醒的人,面對我,你又有幾分勝算?」

  慕容沖注視王子夜,一語不發,身後一名將士手持火把,遞到慕容沖手中。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慕容沖沉聲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人,王子夜。」

  王子夜但笑不語,注視著慕容沖手中的火把。

  「我也不打算與你多言,對你是什麼,更沒有興趣,只想送你……」慕容沖說,「去你該去的地方,滾罷,你錯在來了長安。」

  火把墜地。

  建康,午後。

  「……於是慕容沖縱火,焚燒了整條戍方街。」謝安說道,「王子夜在那場大火中,被燒成了灰,當夜還有多少無辜百姓葬身火海,這就不得而知了。」

  司馬曜端坐正中,濮陽隨侍,左起兗州刺史謝玄、黃門侍郎謝石、東陽太守王臨之、建威中郎將桓伊數人。右首以下,分別是項述、陳星與馮千鈞。

  中間則是謝安持一把摺扇,面前一張矮案,不疾不徐,道出了晉廷君臣所得知的,這驚天異變的內幕。謝安把所知講完,又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據說第二天,苻堅生氣得很,」司馬曜淡然道,「南征一案,不僅沒有暫時擱置,反而更號稱要繼承王子夜遺願,屠滅我大晉。偽秦朝野上下,為查清國師王子夜死因而呼聲最高的,反倒是咱們漢人,倒也十分有趣。」

  陳星沉吟不語,秋社翌日,竟是爆出了如此一個驚天大案,實在讓他意外無比。

  項述:「慕容沖只用火燒就除掉了他?」

  「目前看來,是的。」謝安說道,「安石雖不才,未能成為驅魔師中的一員,可這些日子裡,也聽小師弟說過不少天人化生的道理,慕容沖手中應當沒有什麼法寶,也未有高人相隨,純粹以一腔忿意,燒死了王子夜,至於雙方為何有如此深仇大恨,就不得而知了。」

  「清河公主,」陳星喃喃道,「一定是因為清河公主。」

  項述眉頭微皺,馮千鈞說:「所以他發現了王子夜,才是背後的主使?」

  陳星說:「不,我猜他陰錯陽差,發現王子夜復活了清河公主。」

  眾人瞬間震驚了,陳星朝馮千鈞說:「馮大哥,還記得你尾隨平陽軍時,打聽到的消息麼?從那天起,我就始終在懷疑,屍亥會不會有一天讓清河公主復生,來要挾或是蠱惑苻堅。」

  晉廷君臣雖在長安布下了密探,但能力終究有限,自馮千鎰死後,情報網已全部收攏,更何況那日苻堅與慕容沖密談後,慕容沖當夜便在街上伏擊,活活燒死了王子夜。秦廷之中,一時疑神疑鬼,說是苻堅授意慕容沖,卻又不像,畢竟苻堅乃是主戰派的最有力支持者。

  項述終於開口道:「洛陽龍門峽的魃營如何處置?」

  謝安搖頭,攤手,示意無可奉告。

  謝石說:「最後苻堅解除了慕容沖的兵權,令他獨自歸往洛陽,面壁思過。」

  殿內靜了半晌,而後項述說:「我覺得王子夜沒有死,假設他真的是屍亥,不可能就這麼被燒死了。」

  陳星望向項述,說:「我也覺得沒有。」

  馮千鈞:「附議。」

  「但至少目前,他確實是失蹤。」謝安說,「長安明面上傳的是慕容沖為了阻撓南征,不惜暗殺主戰派漢臣。其中內情,只有在座各位清楚。」

  司馬曜捋了下一頭散髮,遂意識到髮際線過高,又趕緊放了下來,抬眼整理額前頭髮,說:「屍亥若本領通天,為何不連慕容沖也一起殺了呢?」

  「這麼做只會與鮮卑慕容氏反目,」項述說,「王子夜要的是苻堅集結隊伍,打過長江,不是秦廷分崩離析。這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屍亥若當真無所不能,也不會在秦廷埋伏這麼多年,等到現在才動手,他必須借助苻堅的權力。」

  慕容氏在長安擁有龐大的勢力,而王子夜唯一的倚仗就只有苻堅,他們不一定能徹底除掉王子夜,卻足夠集結兵力,叛出長安。王子夜的計畫若敗露,只會讓長安本來就脆弱的局勢分崩離析,讓苻堅成為孤家寡人。要再去找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君王,談何容易?

  項述的話瞬間提醒了陳星。

  在苻堅身邊經營了這麼多年,可見屍亥也並非那麼強大,最重要的是——他無法通過邪術來影響每個人。而從這點論證,也讓陳星明白到項述的信心從何而來,他們的敵人並非那麼不可戰勝。

  想到這裡,陳星大致推斷出了,王子夜為何要將他抓去,當作祭品的原因。

  心燈光耀世間,也能影響人心,驅逐邪穢,那麼若連心燈也被怨氣煉化,是否就能隨心所欲地操控人的念頭?

  「接下來你們又要如何安排?」司馬曜朝陳星問道。

  陳星本想回答依舊去洛陽,拔掉龍門峽下的魃軍,但此刻大晉已再無出使的必要,沒等謝安派人離間,秦國內部已戰得不可開交了。

  且慕容沖暫時失勢,短期內再不能左右苻堅的想法,使節團再去,只會增添麻煩。設若王子夜就是屍亥,遲早會有再現身的一天,光燒一個軍營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屍亥想再造,依然能製造出來。

  「等,」項述不待陳星回答,卻先開口道,「等待屍亥再露面的一刻。」

  陳星望向項述,發現不知何時起,驅魔師竟是以項述為首,所有人彷彿自然而然地開始聽他的調遣與決斷。

  「這些日子裡,」項述又說,「煩請你們多派幾名探報,沿著地脈的流向,搜尋王子夜的下落。神州的地圖,我已提前交付謝安。」

  「好的。」司馬曜今日顯然很輕鬆,隨手一揮道,「便請大單于……不,護法多費心了。」

  陳星說:「什麼時候的地圖?」

  項述答道:「你在榻上躺著的那幾個月裡,我從項家的古卷中,找到了神州的地脈分佈。」

  陳星又道:「你怎麼知道……對了……確實。項述你真聰明!」接著驚嘆道:「你太聰明了!太清醒了!記得太清楚了!我都忘了這件事了!」

  陳星也想起來了,那天在會稽地底,前來吩咐溫哲的神秘人,最後便是投身地脈,利用地脈的流動離開,那麼也即是說,王子夜若想脫逃,多半也是通過地脈。

  項述有時簡直拿陳星沒辦法,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這麼一大群人正在商量事,他當眾就這麼毫不掩飾地誇了起來,而且還是三連誇。你說也就罷了,關鍵顯得驅魔師們在此之前毫無計畫,不是讓人看笑話?

  項述只得用力咳了聲,眾人尷尬了數息,謝安馬上道:「昨日,安石本來還有一件事,想與各位商量。」

  謝安岔開了話題,司馬曜便接上道:「其實也沒什麼好商量的,陳先生,朕有一事相托,這就將朕的中書監,派給你了。」

  陳星:「等等……什麼意思?」

  濮陽說:「陛下經過考慮,決定將謝安謝大人派到驅魔司,充當……充當……這個,司書監?同領驅魔師一職,以協助陳先生,其後一應事宜,有什麼要求,是要錢還是要人,您只管朝謝先生開口就是。」

  陳星:「我要一個凡……謝師兄,話說在前頭,我不是嫌棄你,你好歹也是國之棟樑,跑來我驅魔司打下手,沒問題嗎?你的北府兵呢?就不管了?」

  謝安親切笑道:「北府練兵早就練完了,算不上燃眉之急,陛下也嫌我礙手礙腳,我這兩名侄兒,會前去暫時接管。小師弟,我這是奉旨驅魔,你不會和陛下過不去吧?」

  項述不想扯這些囉嗦:「行,那麼就這麼說定了。」

  馮千鈞起初覺得司馬曜或許是讓謝安來監視自己一眾人,但安插眼線也不可能把地位猶如一國之相的謝安給強塞進來,簡直是失心瘋了!這麼說來,有了謝安協助,眾人將直接獲得晉廷的最大助力,可見司馬曜確實是認真考慮了陳星的說辭,只是涉及胡漢之爭,自己不想背鍋,假借謝安之手而已。

  「說定個鬼啊!」陳星正要反駁,眾人卻得到了項述表態,紛紛拍手。

  「恭喜小叔上任!」謝玄最先笑道。

  司馬曜:「謝卿,你可總算圓夢了,還不謝謝朕?」

  「多謝陛下。」謝安當即滿面春風起身,朝眾人拱手,又朝項述道:「以後便請護法武神大人、大驅魔師大人、馮大人、肖大人,大夥兒多關照了。」

  於是就這樣,謝安如願以償,在近乎知天命的高齡上,成為了一名驅魔師。圓了兒時的夢想。

 

 

68 和鳴音律會出賣一個人的內心

  當夜。

  「來, 我敬各位一杯!」謝安自己為自己召開了一個小型的歡迎會, 把家眷也叫了過來, 夫人還親自出面,笑吟吟地給一眾小輩斟酒。

  「敬謝大人一杯!」馮千鈞舉杯。

  肖山與項述意思了下,陳星則面無表情, 說:「謝師兄,你還當真是不死心啊。」

  陳星本以為謝安只是興趣愛好使然,沒想到他對成為一名驅魔師的願望, 竟是如此的強烈, 到得最後哪怕攛掇皇帝橫著豎著硬塞,死活也要把自己給塞進驅魔司裡。

  「這是老爺窖藏最好的酒, 就是酒性烈,大夥兒慢點喝。」謝安的夫人乃是名士劉惔之妹, 同樣出身江南名門,笑道, 「自從你們來後,老爺便終日念叨著,怎麼能幫上陳大人的忙。」

  「以後屠龍時, 」謝安又道, 「可就不能不帶上我了。」

  陳星一手扶額,項述答道:「自己顧好小命罷。」

  謝安說:「那是一定的,小師弟,這些日子裡,我修煉了諸多功法, 只待萬法復生,一定能派上用場……好了,夫人,你先休息罷,我們談會兒工作。」

  劉氏笑著回去,陳星看著謝安,忽覺好笑,都已到這歲數上了,官居極品,竟還不忘少年時的一顆初心。仔細想來,反而是自己看不開了。

  「好吧,」陳星舉杯,說,「歡迎謝師兄,以後也就仰仗謝師兄多照顧了。」

  「這才對嘛。」謝安拍案道,又與眾人飲酒,席間不禁聊起屍亥、神州、心燈、不動如山之事,又談及三百年前的那樁大案。謝安好不容易成了驅魔師,如今這些傳說中的逸聞,也不再是事不關己,變得已近在咫尺,暢談起來,反而更加熱烈,彷彿再過數月,便能萬法復生,大夥兒一起走上康莊大道了。

  這算是驅魔司的重建麼?陳星想到自己在兩年後便將撒手,席間諸人裡,待得自己死後,項述也許是不會再待在驅魔司,多半要回北方當大單于,而把新的驅魔司定在南方,屆時交給謝安,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謝安顯然對所謂的「幻世」十分好奇,問了不少問題,又道:「那麼陰陽鑑裡的,是不是就是幻世?」

  陳星便解釋道:「認真說來,『幻世』它不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不是你們所理解的那般。所謂『幻世』,是對『現世』而言,凡人所看見的神州世界表象,乃是現世。而驅魔師所看見的,在現世之下,有天地脈,有靈氣,有妖也有魔,便叫『幻世』。表裡山河,現世為表,幻世為裡,是這意思。」

  謝安說:「所以我總算一窺幻世景象了。」

  陳星啼笑皆非道:「也……可以這麼說罷。但是驅魔師無法像你們想像的那樣長生不老、永生不死、飛天遁地無所不能,驅魔師們也有自己的規則,只怕你以後會失望的。」

  謝安道:「我懂,懂!長生不死嘛,師兄從來就沒有這個念頭,至於法術,正如習武世家,教導子弟時,第一條就是不可對身無武藝者胡亂動手,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陳星誠懇道:「那也不見得,有人總仗著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常常揚言要打死我呢。」

  項述:「……」

  肖山喝了點酒,話也多了起來,不悅道:「誰要打死你?!」

  陳星擺擺手,示意開個玩笑,又朝謝安道:「肖山平時我總照顧不過來,也麻煩師兄費心了。」

  「肖山是好孩子,」謝安樂呵呵地說,「待得出去收妖時,他照顧我還差不多。」

  項述聽到這話時,又微微皺眉,馮千鈞亦聽出了隱約的不祥之意,笑道:「怎這麼說?」

  陳星意識到了,趕緊別過話頭,肖山又問:「你們以前就認識嗎?」

  「是吶。」謝安今日得償夙願,當真無話不談,於是說起了曾經上華山去,拜訪百里倫與小時候的陳星的事,說道,「我第一次見小師弟時,他也恰好是你這年紀。」

  陳星想起在山中時日,當真恍如隔世,七歲到十六歲,猶如一眨眼便過了,而十六到十八的這兩年裡,卻彷彿經歷了波瀾壯闊的一生。

  說起華山,謝安所知寥寥,陳星倒有不少趣事,但他印象裡所謂趣事,無非就是跟著師父學醫讀驅魔司的遺卷、給熊縫針看病、給鳥兒接斷掉的骨頭、在山後撈魚等無聊瑣事,百里倫更少言寡語,小時候的陳星,只得自己找樂子生活。

  說是山中避世,對於一個半大小孩來說,本質卻透露著幾分寂寞之意,所以陳星很能理解肖山,想來肖山的童年與他也差不多。然而說來說去,陳星忽覺這些事對於他們來說,似乎很乏味無趣,唯獨項述認真聽著。

  於是陳星打住話頭,說:「酒量不勝,又有點囉嗦了,大家別見怪。」

  謝安於是擺手,眾人復又飲酒,項述朝陳星問道:「你生辰是哪天?」

  「啊?」陳星笑道,「怎麼忽然問起這來了?八月十七。」

  眾人一時都有點驚訝,項述不悅道:「昨天?怎麼不說?」

  陳星自嘲道:「原本也不過,自己都忘了。你呢?」

  項述沉默片刻,避開陳星好奇的眼神,隨口道:「二月。」

  「喲,」馮千鈞於是說,「那不就是咱們剛認識那會兒麼?」

  項述:「二月初一,與你還不認識。」

  「二月初一啊。」陳星驀然想起,不就正是在襄陽牢中,找到項述的那天麼?!

  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既然陳星開了個頭,謝安便說起小時候的事,然而那點事眾人也早聽過了,不過是少年時便在書上讀過、民間傳說中聽過,憧憬仙山俠客之事。說過之後,聊到肖山,陳星又問:「你生辰是哪天,還記得麼?」

  肖山也不知道自己生辰,被蒼狼帶到卡羅剎那時還太小了,只得攤手。馮千鈞又問:「小時候在卡羅剎,一定很無聊罷。」

  肖山說:「不無聊,陸影帶我,在山上玩,玩一個整天。」

  項述又看了眼陳星,陳星笑道:「那你可比我好多了,師父身體不好,可是天天在家待著。」

  肖山說了些卡羅剎的事,又說:「在卡羅剎也有地脈,發光,在山洞裡,一個山洞。」

  陳星想了想,說道:「屍亥應該不會躲到卡羅剎去吧?」

  「哈拉和林也有麼?」項述忽然問,「你知不知道?」

  肖山茫然搖頭,不多時,眾人便過了這話題。又輪到馮千鈞,馮千鈞說了些小時候的事,包括與兄長相處的日子,以及拜了一位浪人為師,習練刀法的過往,末了,眾人念及馮千鎰,俱唏噓不勝。

  謝安與馮千鎰也是舊識,不禁道:「未料千鎰,竟是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吧,」馮千鈞嘆了口氣,說,「我得為大哥報仇,報過仇後,才算了結了這樁事,才能與青兒好好地成婚。」

  「世間之事,」謝安忍不住道,「不等人吶,千鈞,我看著你兄弟二人長大,該做的事,就放手去做吧,只念眼前,莫看將來。」

  陳星聽到這話時,不禁心中一動,想到自己,又想到項述,望向他時,那眼中忽有了幾分落寞。

  項述避開陳星目光,飲過酒,輪到他時,卻起身道:「我先走了。」

  項述將殘酒飲盡,不發一言起身,眾人噓了數聲,陳星無奈搖頭,知道項述這人,是不想說太多過去的,他的過去,如今已隨著離開敕勒川,彷彿被遺忘了,只有唯一的當事人陳星自己,依舊記得。

  謝安示意陳星去看看,陳星又吃了點,這才起身,說:「我也睡去了,你們繼續喝。」

  酒筵將散未散,陳星迎著秋夜朗辰清風,一身星光灑滿庭院,本想回房,卻不由自主地走到項述所住的院外。

  「護法,你睡了麼?」陳星說。

  不聽房中項述作答,陳星輕輕推開半掩的院門進去,只見房中敞著門,項述只著過膝襯褲,穿著皮屐,上身赤裸,站在燈光下的案前,現出一身白皙瘦削的肌肉,肩背輪廓線條極其完美。當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項述:「你走錯房了。」

  陳星說:「沒走錯,過來看看你。」

  案上攤著一張神州山水地圖,側旁放著項述手摹的三張紙,紙上壓著在秋社節時,於集市上買來的那串貝殼手鏈,陳星一進來,項述便將手鏈收走,但陳星已看見了,只是沒說。

  「你自己還不是,」陳星笑道。「說我?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酒喝到一半,回來看地圖,想必依舊是為了找定海珠。

  項述眉頭微皺,低聲道:「不礙事,剛喝了酒,散下酒熱,我在想地脈的問題,以及那個所謂的『萬靈陣』。你確定當真聽見了?」

  司馬瑋與陳星那場交談,並無第三人在場,但每一句話陳星幾乎都記得,於是說道:「我確信無誤。」

  「你過來看看。」項述抬眼一瞥陳星,說道。

  陳星走到他身旁,項述打著赤膊,一身肌膚因飲過烈酒後灼熱無比,脖頸更帶著微紅,稍稍靠近時,那雄性的氣息充滿了侵略意味,猶如將陳星納入了他的氣場之中,不由得讓他臉紅心跳,呼吸一窒。

  「從卡羅剎開始,」項述修長的食指蘸了少許硃砂,在地圖上最北方的位置稍稍一抹,說道,「這是我從肖山的話裡想到的。」

  「地脈的節點嗎?」陳星也發現了,但半裸美男站在身邊,總是不免讓他分神,尤其最近他不知為何,越來越發現項述的魅力,簡直茶飯不思,越看越覺喜歡,越看越心跳加速。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項述恰好也轉頭朝他看來,彼此挨得甚近,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交錯,項述的呼吸裡帶著一股美酒中的花香,陳星的心臟於是又狂跳起來。

  項述亦不自然地轉頭,卻沒有與陳星拉開距離,只保持著原本的動作,說道:「對。再看哈拉和林,如果也有地脈的話……我決定寫一封信,讓謝安送去給石沫坤,請他幫咱們調查下哈拉和林的地底。」

  「所以呢?」陳星看見項述沾著硃砂的手指,點了兩個地方。

  「建康與會稽一帶,」項述標記了第三個地點,「江南。」

  「嗯……」陳星側頭端詳,說,「三個了。你倒是讀了不少古籍,對地脈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是我娘生前家學,」項述又道,「沒什麼奇怪的。再看魃出現過的幾個地方,下一個是敕勒川。」

  長城外的北地,已有三個點了。

  「接著是長安,」項述在關中地區以硃砂標記,「以及南方的襄陽,隆中山連著襄陽一帶。」

  「也是咱們最早遇見魃的所在。」陳星對此印象十分深刻。

  「像什麼?」項述說,「看出來了沒有?」

  陳星看著地圖上的六個點,想起司馬瑋所言,神州大地的七處萬靈陣……還少一個,說:「你覺得這些點,都在地脈上?第七個呢?」

  項述最後在洛陽點出了第七個點,問:「現在呢?」

  陳星看了一會兒,項述把這些點從北到南連了起來,變成卡羅剎、哈拉和林、陰山敕勒川一條轉折的線,再連到洛陽後,中原大地則呈現出一個方形。

  長安、襄陽、建康、洛陽的中原四城,成為勺身。

  北方三個地點,成了勺柄。

  「北斗七星!」陳星驚訝道。

  項述說:「天權星,就在洛陽,根據我的猜測,這七個地方,都需要充沛的怨氣,才能一併發動萬靈陣。屍亥在襄陽、卡羅剎、哈拉和林與敕勒川、長安的計畫,原本已經成功了,只是受咱們的阻礙,才被奪走了法寶。而溫哲與他的那條龍……」

  陳星喃喃道:「則是為建康蒐集怨氣。」

  項述點了點頭,說:「接下來,就是洛陽了,不過法寶在咱們手裡,屍亥缺了法器,一時半會兒,以神州大地當作陣法的邪術,應當無從施展才是。」

  陳星最開始時,一直以為所謂「萬靈陣」應是七處陣法,卻始終沒有找到實際上的佈陣,但這麼看來,也許沒有陣,或者神州大地上這個沿著地脈走向的北斗七星排布,就是陣本身。

  也即是說,屍亥原本將利用魃王們,分散到這些地點,待得苻堅揮軍南下,則在最後一場規模浩大的獻祭之中,一舉復活魔神蚩尤。

  「明天我去南屏山。」項述說,「夜深了,回去歇著罷。」

  陳星「嗯」了聲,只見項述扣指一彈,勁風所至,燈火熄滅。

  原本陳星是想藉著酒意,來找項述聊聊,沒想到項述除了驅魔司中之事,也沒話與他說,陳星當即體會到了項述那句「你腦子裡就沒別的了嗎?」又見項述明顯沒有留他的意思,只得出了房門,卻見他拿了羌笛出來,坐在院內一張矮榻上,抬腳踩著井沿,試了試音。

  「你要吹羌笛嗎?」陳星於是問。

  項述抬眼漫不經心一瞥陳星,皺眉道:「還不回去?」

  陳星只得轉身離開,剛走出幾步,卻聽見背後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浮生曲」,較之在哈拉和林所吹奏的,卻又柔和了許多,少了鏗鏘壯烈之意。

  陳星背對項述,聽著秋風裡傳來的曲聲,停下腳步,回頭一瞥,只見項述赤裸半身,肌膚上被鍍上了朗月銀輝,一襲白褲如雪般,鬢角垂著青絛,閉著雙眼,神情專注,將起未起,當真如玉琢一般。

  曲聲一起,謝府內淙淙流水、巍巍石山、浩浩秋竹,一瞬間彷彿都有了生命。在這明月朗照大地的夜裡,陳星不知為何,似乎聽出了曾經在哈拉和林時,沒有聽懂的曲中之意。

  起音時,那孤寂的一段,竟是讓陳星彷彿看見了襄陽,二人初識的那天,項述在浮生曲中寄託了什麼回憶嗎?緊接著曲聲裡又帶著萬國千鐘,盛世長安的風貌,再接下來,調裡竟是隱隱有著幾縷敕勒川下草原的孤曠之音。

  是他多心了,還是項述確實借羌笛在回憶?

  陳星回到房前,取下房中的古琴,撥弄了幾下弦,和上了項述的羌笛浮生曲。

  兩人的臥室雖遙遙相隔,曲聲卻清晰可聞,彼此應和,陳星這邊琴聲起,項述那邊則明顯地一頓,似乎被突如其來的琴聲打亂了心緒。

  但不到數息,項述便調整回來了,陳星輕奏古琴,項述的羌笛聲接了過去,及至到得琴聲與羌笛同時一轉,彷彿心有靈犀般,轉向江南一地的柔調。陳星聽出來了,並非自己胡亂猜測,項述確實在以羌笛訴說著什麼。

  而他還未聽出浮生曲裡更深的意味時,項述羌笛已收,謝府上於是重歸於寂。

  陳星怔怔坐著,不斷回憶笛聲裡的過往,就像浮生大夢一般光影陸離,只隱隱約約,投出少許光來,那情景卻說不真切。待得又過良久,再不聞笛聲,陳星撫摸琴弦,撥了一下。

  「咚」一聲輕響。

  項述收羌笛後正想起身,聽見這琴音,復又坐了下來,仰望那秋夜晴空,月暈帶著淡淡的光芒。

  陳星又輕輕撥了下,發出幾許顫音,繼而低頭看琴,行雲流水地彈將起來。那曲子乃是晉人嵇康所作「廣陵散」的一部分,相傳嵇康被司馬家賜死,臨刑之前奏廣陵散,而後從容赴死,那曲中洋洋灑灑,不問餘生,唯獨寄情天地。

  項述聽了一會兒,起身推開門,走向東廂,站在月色下,透過長廊只見陳星神情悠然,嘴角帶著笑,彷彿大家都睡了,唯獨他在自娛自樂一般,那廣陵散中更帶著幾許少年生機,一掃嵇康本意。

  陳星小時候在家中學了琴藝,卻很少撫琴,父親更說過「音律會出賣一個人的內心」。現在想來,總算明白了那話中之意。

  最後,項述敞著院門與房門,嘆了口氣,回到房中躺下,食中二指上,掛著那串紅繩,舉在面前看了一會兒,直到琴聲漸歇,不遠處傳來關門聲,項述便隨手一甩,那手鏈落在案上,發出一聲輕響。

 

 

69 登山定海珠會不會就在赤壁?

  翌日, 項述做足了出門的準備, 看陳星那模樣, 卻也換了身衣服,明顯要與他一起去。

  「昨夜沒睡好?」項述說。

  那話是問陳星的,謝安卻接了過去, 一臉睡眼惺忪,答道:「難得即日起不必去上朝,本該好好睡一覺才是, 孰料昨天半夜兩隻鳥兒吵個沒完, 便輾轉反側,不得入眠, 拖到快天亮時才闔眼。」

  陳星嘴角抽搐道:「哦?有鳥兒?我怎麼沒聽見。」

  謝安道:「是啊,一隻從西邊飛過去, 另一隻又從東邊飛出去,你追我趕的……先是這麼飛著, 又是這麼飛……」說著還比畫了下手勢,又道:「西邊這只忽然又不動了,就知道在我耳邊叫, 你們說, 奇怪不奇怪?」

  項述:「……」

  陳星:「???」

  「走了。」項述說。

  「我跟你一起去。」陳星起身道。

  「哎哎!」謝安馬上笑道,「別著急,帶上我!別想扔下我!」

  陳星說:「你自己走了,不在我身邊,待會兒屍亥來了又把我抓去怎麼辦?」

  謝安道:「對了, 萬一敵人來了,我這老骨頭可打不過。」

  「陳星!你們要去哪兒?」肖山說,「我也去!」

  陳星只好把肖山也一起帶上,項述本想輕騎疾馬,快去快回,孰料謝安卻彷彿秋遊一般,備好馬車,又讓人去通知馮千鈞。接著馮千鈞帶上了顧青,而謝道韞恰好來找顧青,於是最後變成了驅魔司中浩浩蕩蕩,外加兩名大夫,一大夥人離開建康,名為公幹,實則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氣爽,放風箏去了。

  赤壁古稱蒲圻,山巒綿延不斷,如天地龍脈,赤壁山、南屏山、金鑾山三峰相接。

  白雲皚皚,峰巒聳立,面朝大江與萬里洪湖。高曠秋日之中,數山上楓紅如火,疊著金黃色的銀杏樹,又有榆、桑、梧桐樹點綴其中,一層壓著一層,引連數里,映著洪湖碧藍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練飛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猶如赭、朱、丹、蒼等繽紛礦色在山水之中化開,當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間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謝安前來,父母官忙派出船隻,聽憑謝安差遣,數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謝安只不欲人打擾,棄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時,陳星掏出項述所摹張留手書,對照面前三山,山下一大湖,從這個角度看去,確實是南屏山。

  項述說:「七星壇在何處?」

  謝安說:「就在半山腰,面朝洪湖的橫崖上,來,我帶你們去看看。」

  午後時分,煙雨濛濛,謝安少時走遍名川大山,記憶極佳,上得南屏山時,更是輕車熟路,手持一把紙傘,走得飛快,幾下一轉便走在前頭,陳星反而拉著袍襟,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追不上謝安。

  謝道韞原本與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幾聲,便主動停下來等陳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來。」陳星笑道。

  在陳星臥床那段時間裡謝道韞經常來為他看診,一來二去,與肖山熟了,那天進宮見司馬曜時,謝道韞還約肖山比試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擔心你擔心得不行,」謝道韞說,「你這人怎麼總是這麼沒心沒肺的?」

  「我又哪裡沒心沒肺啦?」陳星莫名其妙道。

  謝道韞嗤了一聲,不再接話,陳星懷疑地看著謝道韞,說:「你該不會是對我乾兒子有什麼想法?」

  「驅魔師,你腦子裡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別的?」謝道韞頓時就生氣了。

  謝道韞總與肖山在一處,像個大姐姐般,這對組合讓陳星相當意外。

  陳星當然知道肖山會很快長大,甚至再過幾年,也許還會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晉國習俗,十四便可說親,匈奴人則還更早些。可在陳星心裡,肖山實在太小了,雖然這大半年里長高了不少,卻終究只有十二歲。

  仔細想來,謝道韞所謂「沒心沒肺」,陳星也承認,他希望肖山能快點成長,至少別太過依戀他,至少不能像依戀陸影般依戀自己。否則總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般,過得幾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獨立為人?於是他不像還在哈拉和林時,將肖山當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視作與自己一樣的大人,教他讀書寫字,卻避免過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讓他多交朋友,與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裡,只有他陳星一個人。

  陳星覺得肖山什麼都懂,事實上肖山也明白,在會稽再度相逢後,陳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氣朝他道歉,並不顧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從此肖山便約略體會到了陳星那親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陳星在催促他長大,希望他終有一天,能獨當一面。

  陳星一臉茫然,本想問你是不要搶肖山過去,當他幹媽,謝道韞一語出,兩人卻忽然尷尬起來。

  「我沒什麼想法!」謝道韞說,「我想拜他當我師父!」

  「哦哦。」陳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點頭,抬手道,「我完全沒意見,他答應嗎?」

  陳星見肖山也挺喜歡謝道韞,謝道韞居然還想找師父學武,不過一想也是,謝道韞顯然學過少許武技,謝家多半不允許她舞刀弄槍的,唯獨謝安看得還開點。項述沒那閒工夫去教她,馮千鈞總不好與未婚妻的好閨蜜對打,於是謝道韞就只能找肖山了。

  謝道韞說:「肖師父說,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陳星點了點頭,這時候,項述彷彿有意地落後少許,在聽兩人說話,謝道韞便不吭聲了,走到前面去。

  「你們先走,在前頭等我,」陳星倚著一棵樹道,「我歇會兒。」

  「讓你別跟著出來。」項述不耐煩道。

  陳星大病初癒,本來就虛弱,心脈受損後,爬山便直喘氣。眾人看著陳星,肖山欲言又止,馮千鈞卻動動肖山,讓他走到前面去,說:「那我與肖山去前頭探路了。」

  陳星擦了把汗,勉強笑了笑,項述等了一會兒,終於道:「算了算了,背你罷。」

  「不用,」陳星說,「我可以的……謝師兄這體力,怎麼這麼好。」

  項述也不勉強陳星,不多時,眾人都走到前頭去了,剩下項述跟在陳星身邊,陳星一路上去時偶爾打滑,山中雲霧繚繞,細雨一陣接一陣,陳星與項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濕。

  陳星道:「我還記得你帶我爬卡羅剎的時候,總是這麼不耐煩,就不能等等麼?」

  項述深吸一口氣,正想責備陳星,陳星卻十分鬱悶,說:「行吧,我……我還是回建康去,不拖你們後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氣。」

  說著陳星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今天出來,我就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興了。對不起,我回去了。」

  陳星自從感覺到自己有點喜歡……不,是很喜歡項述之後,總是會忍不住把他對自己的態度加以各種解讀,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揶揄他、亂開他的玩笑了。項述似乎也察覺到兩人相處時,陳星的這種謹慎感,但不知為什麼,他偶爾就會不受控制地發火,但凡他想控制陳星,陳星卻現出一副無所謂也不合作的模樣的時候,這種煩躁的情緒就會在項述心裡不斷堆積,最後找個由頭,把陳星教訓一頓。

  這次項述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卻是伸出手,牽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

  細雨紛飛,那一刻陳星心臟狂跳,跟在項述身後,不自覺地動了下手指,項述卻毫不猶豫地握緊了他的手,收緊了手掌。

  陳星抬眼望向項述的側顏,發現自己就像從來沒瞭解過他,總覺得項述有時很容易生氣,有時卻很溫柔,溫柔得甚至有點不像他。

  但無論如何,陳星覺得自己已經是這世上的人,最瞭解他的一個了,畢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項述打量陳星,似乎有話想解釋,陳星便搖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沒什麼。

  項述終於服軟了,主動道:「有時我總覺得,會有種沒來由的煩躁,是種戾氣罷?」

  「戾氣?」陳星只覺得好笑。

  項述隨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悶在心裡,在四處找出口,想宣洩出來。」說著,項述彷彿在這一刻沒來由地想起了許多事,說道:「有時我也想好好說話,就是不知為何,碰上你總是沒耐性……算了。」

  陳星心想你又不是單對我,對每個人都沒耐性,甚至連話也懶得說,反而對我還算好的了。

  也許這也是項述武藝高強的原因之一吧,陳星總覺得項述的武技有種瘋狂感,那種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強大,興許也與他內心的那種極力自抑有關。大部分時候項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讓陳星甚至有點驚訝。但往往在兩人獨處時,項述這煩躁的一面又會不經意地展現出來,總讓陳星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什麼話。

  「我想你來,」項述索性說,「是,我想你一起來。」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笑了起來,剎那心裡的雲霾一掃而空,那笑容充滿了少年的幸福感,卻只能答道:「哦,嗯。」

  項述說:「南方的山水確實好看,走吧。」

  陳星心情於是變得燦爛了起來,項述卻已鬆開手,讓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處,回頭心思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萬法復生之後,」項述換了個話題,問,「你有什麼打算?」

  陳星被問到時,頗有點意外,不知道項述怎麼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個地方住下?過過日子吧。」

  穿過山麓,雲霧散盡,兩人來到高崖前,並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嗎?改變主意了?」

  陳星意識到,也許是因為今天來南屏山,令項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時,說過的話。

  「忘了,」陳星笑道,「對,你提醒我來著。」

  陳星沒事時偶爾會算下時間,剩下兩年了,前路比他計畫的更難走,所花的時間也更長,乃至他已快沒了別的念想,能解決屍亥就已謝天謝地了,估計到時已沒空遊山玩水,不如找個安靜的地方住段時間,是以被問到時,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但這點不合理,馬上就引起了項述的懷疑,令他疑惑地端詳陳星。陳星被他看得有點心虛,不自然地別過目光,反問道:「你呢?想回北方?」

  項述在高崖前長身而立,漫不經心地說:「想行萬里路,你走得動?」

  陳星笑了起來,說:「所以呢?你願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罵。」

  雲霧再次溫柔地掩來,瀰漫過高崖,項述在那霧裡說了句:「可以。」便轉身離去,走向山頂。陳星驚了,我聽見了什麼?

  「啊?」陳星道,「你剛才說什麼?項述,等等我!」

  陳星連忙轉身,卻險些一腳踏空,項述早有預料,在霧氣裡看也不看,抓住了陳星的手。陳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差點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這裡滑一下得順坡滾下去。

  項述打量陳星,說道:「不跟著你,只怕你連長江都過不去。」

  陳星訕訕一笑。

  到得南屏山側峰高處,七星壇屹立於半山腰高台上,現出全貌,陽光再度灑了下來,肖山正在樹下與謝道韞喂一隻松鼠,馮千鈞牽著顧青的手,兩人在旁看著。

  七星壇曾是諸葛亮借東風的道場,赤壁之戰後,晉人為憑弔那場曠古絕今的大戰,運來磚石,重新修葺了檯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來過了。

  謝安手持摺扇,站在七星壇側,與馮千鈞隨口交談,不禁道:「今歲我便朝陛下提過幾次,希望他能到此地來走一趟。」

  馮千鈞說:「要爬上這山,估計那禿頭得累得夠嗆了。」

  謝安笑道:「若有所獲,還是值得的。」

  項述上來時聽了這話,自然清楚謝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給司馬曜以及晉廷眾臣信心,便接了話頭,朝馮千鈞解釋道:「以少勝多的戰役,自古算來,唯有四戰。鉅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鉅鹿之戰中,項羽破釜沉舟,大敗秦軍。官渡之戰曹操兩萬兵馬,殺得袁紹三十萬大軍丟盔棄甲。赤壁則不必說了,三國時代的最後一場大戰,則是陸遜火燒蜀軍連營。這歷史上的四場大戰,俱以少勝多,堪稱主帥的巔峰之役,四名統帥項羽、曹操、周瑜、陸遜亦就此一戰成名,千古流芳。

  「記得江東霸王項羽,彷彿還是護法武神的先祖。」謝安笑道。

  項述沒有回答,望向七星壇,再順著七星壇的遺蹟,眺望山前峭壁。陳星十分意外,項述居然對漢人的歷史如此瞭解,想必是學習兵法時認真讀過。

  「四場大戰中,」項述答道,「其中有三場,主場在江東。參戰兵員,也俱是江東子弟。」

  「不錯,」謝安點頭,說道,「氣運也好,人才也罷,江東自古以來,就從未屈服過。武神,你可知道,滿朝文武中,除了我謝安石,你是唯一一個在陛下面前說『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聞言陳星方知謝安背負著怎麼樣的壓力,不過想也知道,苻堅那邊號稱五十萬大軍,江東子弟則不足七萬,晉廷上下對謝安的想法,一定是覺得他瘋了。哪怕再出現赤壁之戰的奇蹟,對苻堅來說也沒有任何用處,畢竟若從淝水進攻南下,壓根無法借助天時地利,如何敗敵?

  項述說:「但凡這幾場大戰,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們漢人津津樂道。謝安你不妨好好準備,說不定來日淝水一戰,也能留幾句書典。」

  謝安莞爾道:「武神,你是否有興趣……」

  「沒有興趣,」項述說,「我不會替你們帶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兩不相幫。」

  謝安等的就是這句,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護法武神。」接著馬上朝陳星拱了下手。

  陳星尚不知項述隨口一句,意味著什麼。

  只因項述雖有漢人血統,卻終究在敕勒川長大,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亦是鐵勒人,若兩族開戰,曾經的大單于哪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會有這句承諾,自然也是因為陳星了。

  「休息夠了?起來看看。」項述說。

  陳星起身,在七星壇前轉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壇中央,思考當年孔明借東風時,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長滿了青苔,往事已再無痕跡。

  七星壇面朝長江,隔江與洪湖遙遙相望,三山若龍,於背後蜿蜒而過,大江如千里一劍,洪湖若巨大法陣,當真是天地靈氣匯聚之地。

  「這裡確實是數一數二的洞天福地,」陳星說,「也是整個神州的腹地,張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壇上施法,說不定真能牽引到天地靈氣。」

  山風吹來,吹得陳星一襲白袍獵獵飛揚,只見他閉上雙眼,一手做法訣,站在七星壇中央,模擬施法時的狀態,孔明也好張留也罷,若天地靈氣尚在,必將浩浩蕩蕩,奔湧向他的手中。

  項述卻走到陳星背後,從這個角度觀察他。

  陳星睜開眼時,不見項述,轉頭問:「怎麼?」

  「所以當初張留確實是在此地施過法。」馮千鈞說。

  「對,」陳星說,「可能性很大。」

  項述說:「施法過程,會留下什麼痕跡麼?」

  「就算有,也找不著了吧,」陳星說,「三百年前的事了。」

  項述說:「那麼孔明借東風的痕跡呢?」

  陳星:「也有一百七十多年了,怎麼……等等。」

  陳星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疑惑,項述卻把那疑惑問出了口。

  「張留先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導致萬法歸寂,」項述說,「世間法術既已失效,孔明又如何在一百三十年後借來東風?」

  這明顯不合理,陳星忽然就懵了,說道:「對啊,三國時早就萬法歸寂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謝安卻道:「興許借東風只是一個手段?諸葛相通曉天文地理,自然也知氣象變化,忽悠下孫吳,也是說得通的。」

  這是唯一的解釋,陳星卻總覺得不大合理,說:「這麼重要的問題,怎麼不早說?」

  項述說:「當時我就問了,你說『這不重要』。」

  「定海珠會不會就在赤壁?」馮千鈞說道,「如果張留收走天地靈氣之後,就遭到屍亥的伏擊,逃跑時將定海珠藏在了附近呢?此物若留在山中,依舊能散發出少許靈氣,於是一百多年後,孔明找到了此處,卻解釋不通為什麼普天之下,只有南屏山能施法,總之,他這麼做了……」

  謝安也怔住了,這麼說來,也許就有答案了!

  陳星馬上說:「稍等,讓我試試!」

  陳星抬手,祭起一個簡單的法術,黃昏時分,山風穿臨林而過,令他幾次俱難以集中精神,激動得不住發抖,若當真如此,說不定得來全不費工夫,距離定海珠的下落,已經很近很近了!

  顧青與謝道韞尚是首次見驅魔師施法,眼中充滿訝異地看著。

  陳星一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竭力平復喘息以鎮定情緒,回憶口訣。

  項述忽道:「你確定萬法歸寂後,唯一能釋放出靈氣的就是定海珠?」

  「你別和他說話!」馮千鈞與謝安同時道。

  「讓他施法,」謝安說,「待會兒再問。」

  陳星試了幾次,失望地說:「沒有,找不到靈氣流動的痕跡。」

  項述倒是很冷靜,又問:「是不是法訣的問題?」

  「我不知道,」陳星心煩意亂,說道,「畢竟在我學習法術時,就已經沒有靈氣了……算了,先回答你的問題。」

  陳星想了想,認真地解答道:「萬法歸寂,唯獨心燈尚能釋放法力,這個說法其實不太合理。」

  項述「嗯」了聲,顯然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什麼天地靈氣消失後,只有心燈能發揮作用。

  「除了心燈之外,世間還是有一部分法力的,」陳星說,「只是很少,很少,譬如說陸影。」

  當初項述與陳星、肖山都看見了,陸影在臨死之前,釋放出了一股柔和的力量,讓整個卡羅剎恢復生機,這又怎麼能說法力全部喪失了?

  項述說:「陸影的力量從何而來?」

  這時肖山答道:「內丹。」

  「對,」陳星說,「妖族的內丹。」

  妖族在萬法歸寂之前,通過吸納天地靈氣來增加自身的修為,這部分法力納入體內後,便保存在自己的內丹之中,提供妖生存所需的力量。陳星現在也大致能理清經過了,定海珠所收取的,乃是浩瀚的游離靈氣,並不能把世上妖怪內丹中的靈氣也一起給收走。

  所以靈氣盡失後,妖怪們憑藉自己的內丹,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但內丹中的法力無法再生,正如瓶中所裝之水,耗完之後一旦沒有補充,沒了就是沒了。

  陸影乃是異常強悍的大妖怪,又得了燭陰歸寂前的龍力,內丹中蘊含的靈氣用了數百年,直到死前仍有剩餘的妖力。

  「心燈也有點像,」陳星索性坦白道,「心燈燃燒的,是人的魂魄。而三魂七魄,是能緩慢再生的,雖然很弱,卻像一個源源不絕、提供少量力量的內丹。」

  「唔。」項述倚在懸崖邊,卻似乎在想別的事,說,「所以如果我找到了某隻妖怪的內丹,便可以替代心燈,讓不動如山發揮作用。」

  「以妖力驅動,理論上也不是不可以……」陳星說,「就像借用怨氣一般,只是能量的區別,妖力本質也是天地靈氣,可是萬法歸寂已經好幾百年了,再厲害的妖怪,內丹中的妖力也已竭盡,連鳳凰都撐不住,就不要想了。」

  陳星自然知道項述的目的是保護他,但他寧願項述能放手一搏,決定找個時間,好好與他談下這件事。想到項述對此十分在意,則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心裡又有點難過。

  「沒有法力流向,」陳星說,「至少我目前察覺不到。」

  天色漸暗,馮千鈞於是道:「要麼下山去?明天再上來調查?」

  謝安已吩咐郡守準備,下山後便乘船前往官府借宿,說:「不用著急,權當出來散心,這些日子也忙得厲害,就休息下罷。」

  謝安本意既是調查,亦是過來重新斟酌赤壁附近的地形,畢竟苻堅若揮軍南下,江南沿岸皆是前線,長江以南亦成了大後方,淝水一旦失利,說不得就要且戰且退,保留實力,尋找更合適的決戰戰場。

  「你們先下去罷,」項述說,「帶他歇著,我再在這兒待一會兒。」

  陳星知道項述仍不死心,於是說:「我陪你。」

  餘人便沿著山路離開,剩下陳星與項述獨處。

  天邊火燒雲捲來,萬頃霞光飛過,洪湖漁舟唱晚,萬頃金波。項述走到七星壇中,低頭看腳下的石頭,再抬頭看峭壁。

  陳星喃喃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咱們似乎來對了地方。」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項述沒有接陳星的話,反而問道。

  「啊?」陳星一怔,心念電轉,卻道,「沒……沒有啊,怎麼忽然這麼說?」

  項述背對陳星,站在七星壇一側的峭壁前,抬頭藉著夕陽最後的光,打量嶙峋山石,又道:「每當說起法術、古籍,總是一套一套的,你就沒想過怎麼保護你自己?」

  「這不是有你嗎?」陳星笑道。

  項述眉頭皺了起來,陳星又說:「項述,你很在意我的性命。」

  項述沒有回答,反而道:「記得在襄陽初見的那天麼?」

  陳星覺得有點好笑,兩人誰都不正面回答對方的話,迂來繞去的。

  「當然記得了。」陳星說,「你醒來以後,就把我綁了起來,你看那塊石頭已經看了半天了,這麼好看麼?」

  項述忽然退後,說:「過來這兒。」

  陳星:「?」

  項述摘下背後重劍,陳星警惕起來,有敵人?於是祭起心燈,項述卻握住他的手腕,皺眉道:「我只是讓你看一眼。」

  說著,項述退到一旁,雙手握重劍,斜斜朝向那塊石頭,做了個劈砍的動作,說:「像什麼?」

  陽光逐漸暗了下去,陳星也發現了,先前項述對那塊山石的觀察有了結論,說道:「這是……這塊峭壁是被斬下來的。誰的力氣這麼大?」

  項述走到懸崖邊上,往下看去,只見山澗底下,有一條裂縫,其中已長滿了植物與爬藤,若清掉爬藤青苔,說不定正是一場戰鬥後留下的痕跡。

 

 

70 孤島小師弟!我好像抓住了一個妖怪!

  「你先下去。」

  「不, 」陳星堅持道, 「我要跟著你。」

  項述一瞥陳星, 於是把他的腰一抱,從懸崖邊上跳了下去。

  陳星萬萬沒想到突然來了這麼一下,狂叫道:「你幹嗎?!快住手!項述!啊啊啊啊——!」

  陳星一喊, 山澗裡全是回聲,下山的謝安等人頓時被嚇了一跳。

  馮千鈞:「怎麼了?!」

  肖山馬上轉身,謝安忙道:「不不!先觀察一會兒!」

  馮千鈞也反應過來了:「這幕天席地的, 不會是在七星壇上……」

  顧青道:「馮大哥!」

  「別叫!」項述的聲音在不遠處迴蕩。

  「好痛啊!」接著是陳星的狂叫, 「快快!停下!」

  陳星被項述攬著腰,從懸崖上飛身而下, 項述抓住一根山藤,衝力猛地一墜, 陳星手臂快脫臼了。

  「進不去!」陳星的聲音喊道,「卡住了!」

  「你抱住我脖子!」項述說, 「別亂動!」

  項述帶著陳星,要鑽進那山崖的裂縫裡,陳星看裡頭全是植物, 總不能硬塞吧。

  項述一手抓著籐條, 另一手伸進罅隙中,要將一根斷木拖出來。陳星抱著項述肩背,好奇地朝山岩罅隙裡看。

  「這裡不行!還是換個方向吧!」

  「別在我耳邊喊!」項述道,「我能聽見!」

  山路上。

  馮千鈞:「……」

  肖山:「???」

  謝安:「咱們還是繼續往下走罷,那個……道韞, 你們趕緊下去,此地不宜久留。」

  謝道韞:「……」

  「謝安!」項述喝道,「聽得見麼?!快過來!」

  謝安馬上轉身,帶著兩人復又上山去,只見項述用腰帶將自己與陳星綁在了一起,說:「你們繞到後面去,看看裂縫對面是什麼地方。」

  馮千鈞扔給項述弓箭,喊道:「待會兒用這個聯繫!」

  天色越來越暗,陳星衣衫凌亂,總算鑽過了裂縫,忽然發現一處隱蔽的山石天井,項述低頭,這裡似乎近百年無人到過,四處全是植被。以重劍清理了四周爬藤,發現此地彷彿有過一場大戰,山石朝著中央坍塌而下。

  「這是……靈氣引爆,」陳星說,「有驅魔師在此處炸開了什麼東西!」

  「是炸塌了東西。」項述抬頭,見前面又有亂石坍塌而下,於是搬開重逾百斤的落岩,現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溶洞小徑。

  陳星說:「是你娘與張留?當年在此處遭到伏擊,逃出去的路嗎?」

  項述也未能證實,這一路的痕跡純屬猜想,卻很明顯,有過一場非同尋常的戰鬥。

  「往前看看。」項述說。

  天色已近全黑,陳星要祭心燈,項述卻不由分說拉著他的手,從山內匆匆出去。小徑極幽深,且深達數里,項述看了眼陳星,說:「我背你?」

  「沒關係。」陳星正激動,快步跟上項述,當初在陰山時,他們也是這麼過來的。

  接著,陳星在路上絆了一下,項述停步,低頭時,看見溶洞內散落著什麼東西。

  那是一把近乎腐朽的木劍鞘,上面刻著字。

  陳星正想看,項述卻收起那劍鞘,說道:「繼續往前走。」

  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後,抵達地底溶洞的出口,空氣清新,漫天星斗,地底洞穴竟是從長江底下穿過,來到洪湖岸邊。

  藉著星光,兩人看清了腐朽近半的那古木劍鞘上一行鐘鼓文。

  「不動如山,」陳星喃喃道,「這是最開始的那個劍鞘。」

  那軟鋼劍鞘,乃是張留後來所制,在溶洞內找到的這把,正是當初項語嫣帶著重劍離家時的劍鞘!

  項述站在洪湖岸邊,眺望週遭,湖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岸邊。

  「當初我娘與張留就是從這裡逃出來的。」項述說道。

  天已全黑,陳星說:「待日出再調查看看?」

  一抹孤月,在湖的盡頭,水天一色處升起,月色正中央,湖中不遠處有一島嶼,島中現出一道所,那景實在落寞冷清,半島上又有石路,與岸畔相連。

  項述抽箭,朝天空中連射三箭,鳴鏑朝謝安等人標記方位。

  「只有一條路,」項述說,「就是到島上去,再搭乘木筏,穿過洪湖去對岸,看看去。」

  這裡居然還有如此隱世的一座古建築,陳星觀察道路盡頭的樓宇,像是方士修煉的道所,道所帶有漢時的風格,在此處已有數百年。

  「有人麼?」陳星推了下那道所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頭忽然有人起身,驚訝喊了聲。

  陳星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居然還真有人,那道所從外面看上去沒多大,進來卻發現不小,庭院內種滿了花卉,一名中年文士正在院中澆水,起身時朝他們笑了笑,說:「小兄弟們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項述答道:「過路人,問下這兒是什麼地方。」

  那中年文士笑道:「能過路過到這兒來,可當真不容易,來,請坐,相逢即是有緣,兩位喝茶還是喝酒?」

  項述擺擺手,陳星好奇地進庭院內,只見整個道所井井有條,他試探地看了眼項述,項述便點頭,示意自己會小心謹慎。

  其時魏晉一朝,天下多有隱士避世而居,最出名的隱士就是陶潛一眾人,能在這裡碰上隱士,陳星倒也不覺得太奇怪。只聽文士在前自我介紹,自言姓桓,單名一個「墨」字,乃是宣城桓氏的一支。當年宣城內史桓彝的族親,於桓溫之亂後,為避禍而居,桓家舉家遷走,桓墨不願離開江左,於是來到洪湖畔這所名喚「滄浪宇」的道所中,居住下來。

  「滄浪宇,」陳星說,「有什麼由來麼?」

  桓墨在正對著洪湖的敞廳內,為兩人煮了茶,說道:「相傳此地,乃是數百年前的驅魔師所建的鎮蛟之所。」

  陳星:「!!!」

  項述稍稍皺眉,沉吟不語,桓墨又問:「小兄弟知道驅魔師不?漢時……」

  桌下,項述的手指在陳星手背上輕輕一點,陳星便明白項述之意,點了點頭,假裝好奇,聽了桓墨所言,竟是與驅魔司傳聞八九不離十。

  「嗯。」項述聽完後也點了點頭,桓墨煮好茶,說道:「兩位請用,這是我前些日子,從赤壁蒲市上買回來的君山新茶。」

  項述看著茶碗,一時只不動,陳星卻正口渴,端起茶碗,項述似仍在沉吟,忽然外頭又傳來馮千鈞之聲,喊道:「有人麼?」

  眾人終於來了,桓墨愈發驚訝,於是起身去開門。項述馬上朝陳星說:「東西別亂喝。」

  陳星知道項述這人是相當警惕的,之前一路上從來不讓他亂飲別人給的食水,說道:「我先給你試下有沒有毒……」

  項述無奈,只得示意陳星看著,自己端起茶碗,倒是先替陳星喝了一口。

  陳星:「你不是不怕毒麼?」

  項述頓時被陳星給堵住,那邊桓墨卻引著馮千鈞與謝安、肖山、謝道韞與顧青一起過來了,馮千鈞一看陳星,便道:「果然你們也在這兒!」

  桓墨有點奇怪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謝安卻笑道:「我們是太學中的同窗,相邀出來踏青,找這倆小子,可是找好久了。」

  桓墨笑道:「兄台也在太學?」

  「活到老,學到老嘛,」謝安笑道,「不惑之年,也是要勤修功業的。」

  桓墨又看肖山,肖山還提著吃的,朝陳星說:「我餓了,我們吃東西吧。」

  謝安說:「他是我們太學中的小小神童,五歲就能讀書做文章了。」

  「失敬,失敬。」桓溫看肖山那模樣實在不像讀書人,但既然這麼說了,也只好不多問。

  馮千鈞說:「實在叨擾桓兄了,我們正打算找個地方用晚飯。您要加入我們嗎?」

  桓墨說:「我倒是用過了,幾位若不嫌棄,樓上還有客房,今夜也別折騰了,就在此地過一夜罷,明日待有船來了,再著人送你們過去。」

  謝安當即叫好,自我介紹姓謝名白秋,幾人就這麼鳩佔鵲巢,半點不客氣,直接在桓墨的敞廳裡開始吃晚飯了。

  項述說了兩人的調查所得,說道:「島上怎麼有這麼一個地方,當真奇怪。」

  陳星說:「避世之人總是有的,不過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陳星總覺得什麼地方有些詭異,卻實在說不上來,眾人參議後,吃了馮千鈞帶來的飲食,一時也無人去碰桓墨提供的茶飲,顧青與謝道韞雖著男裝,卻不像其他人般高談闊論,先告罪上去休息了。

  肖山伸了個懶腰,陳星便道:「我帶你上去睡?」

  肖山說:「我要和你一起睡。」

  「好。」陳星便答道,上樓看了眼,只見樓上桓墨給他們準備了三間房並打了地鋪,謝安與馮千鈞睡一間,陳星便與項述、肖山睡一間,兩個女孩兒睡一間。

  項述卻未曾上樓,坐在敞廳外,一腳側一腳垂,面朝湖浪,腿前橫放著那把腐朽的劍鞘。

  待得眾人散後,桓墨穿過長廊,見項述正對著洪湖出神,便笑道:「不睡麼?」

  項述答非所問,淡淡道:「滄浪宇,此間主人,一定是個雅人。」

  恆墨道:「在下第一次聽時,也這麼覺得。都道人世如江河,可區區卻只覺生逢世事,如驟遇大風大浪。時而於浪巔自在逍遙如萬山千仞,時而又在浪谷排山倒海如滅頂之災,滄海沉浮數載,不過都是大海上的無端興滅罷了。」

  項述禮貌地說:「聽起來,桓先生一生中,倒是經歷了不少事。」

  「最難的,還不是這些,」桓墨笑道,「而是置身大海之中,你找不到方向。隨波逐流,也是身不由己,永遠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四周漆黑一片,太難了。偶有風平浪靜之時,這海面下,卻藏著更多的危險……」

  「……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哪怕死無全屍,被這滄海吞噬,你的殘骸,依舊被裹挾在這浪流中,不得解脫,無休無止。像不像一個人死後,還要遭受千秋萬世的罵名?」

  項述寬大的手掌不經意撫過劍鞘,深邃的雙目望向黑暗中的洪湖,忽然道:「先生,你看這湖中,是不是什麼都沒有?」

  「不錯,漆黑一片,」桓墨說,「長夜漫漫。」

  項述稍稍抬起頭,雙眼中現出了湖面所倒映出的絢爛星河,湖中銀漢如與天接,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形成了一道閃光的環。

  「可是天上,終有東西,指引你在海中行舟的方向。」項述眉毛一揚。

  「你以為那是方向麼?」桓墨一笑道,「執念而已,待得陰雲過來,你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執念?」項述說。

  「年輕人執念不可太多,」桓墨說,「執念多了,難免便入了魔障。」

  項述說:「都道不可入了執念,我倒是想著,若無這執念在,什麼都想開、看開,人生不免也太無趣。」

  桓墨彷彿有點意外,而後點頭道:「嗯,倒是如此。」

  「桓兄喝點我的茶?」謝安不知何時卻出來了。

  樓上。

  肖山先鑽進被窩裡睡了後,陳星臨時起意,忽想在附近走走,便輕輕下了樓去。

  只聽謝安在敞廳內,正與桓墨飲茶閒話。

  桓墨在一旁煮水,於是笑道:「那就不客氣了。」

  陳星從敞廳背後過去,只聽謝安又道:「桓家中人,我倒是好久沒聽說了,自從桓溫失勢之後,整族便如同人間消失了一般。桓兄從前在宣城哪位先生門下讀的書?」

  當年桓溫乃是晉朝不世出的大將,領軍北伐,乃是慕容家、苻家與姚家的勁敵。奈何功高自大,回朝後竟行廢立之舉,更要求加九錫封王。最後恰好是栽在了謝安手裡,謝安也不正面駁他,來來去去只用一招——拖,最後成功把桓溫給拖得駕鶴西歸,晉廷上下於是鬆了口氣。

  也正因桓溫之舉,導致司馬家如今對權臣非常敏感,生怕兵權欺主,方令朝廷、北府、皇權三方如今處於這麼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

  桓墨說了些宣城之事,又提及桓溫與王猛的故人之誼,陳星聽見在說自己師兄,便偷聽了幾句,總覺得謝安像是在套話。

  過不多時,聽謝安與桓墨又開始講論山水玄學,陳星便不聽了,離開敞廳往外走,到得花園深處,找到自己先前在滄浪宇外所見的一座石塔。

  項述在那石塔下站著,聽見腳步聲,從石塔畔朝陳星望來。

  陳星:「我就說找不見你,原來跑這兒來了。」

  項述:「一刻見不著護法就要到處找?怎麼和肖山一個樣。」

  陳星說:「我是怕你跑丟了!」

  項述說:「方才我繞著滄浪宇,走了一圈,發現此地石塔有點蹊蹺。」

  「是的,」陳星皺眉,說道,「哈拉和林也有,你還記得,是個守禦牆,只是鎖住了。」

  項述說:「我怎麼總覺得,這石塔就是哈拉和林的那個?」

  「不,我記得這個鎖孔,是哈拉和林沒有的。」陳星摸了下石塔正中央,那裡有一個凹陷進去的黑色鎖孔,彷彿等待一把合適的鑰匙。對此,他依稀有了某個朦朧的猜測,興許滄浪宇這一遺蹟,是項家傳下來的?

  項述示意陳星退後點,湊到那黑黝黝的鎖孔前,朝裡頭看,側頭專注的表情,讓陳星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你看不出什麼來,」陳星說,「否則也不是禁制了。」

  「有風。」項述說道,繼而側耳,貼在石塔的門上聽。

  陳星:「???」

  陳星也學著項述側過去聽,兩人面對面,一起把耳朵貼在石頭上,他與項述溫潤的嘴唇相距不足一寸,呼吸的氣息幾乎快貼到一起,差點就要親上。

  陳星不自然地離開石門,項述咳了聲,忽然想到了什麼,提起重劍,朝向那石門。

  「尺寸剛好?」陳星說。

  項述緩慢地將不動如山插入了鎖孔中,陳星瞬間就驚了。

  「方才我已試過一次了,」項述朝陳星說,「並無異狀。」

  陳星:「不不不……」

  陳星的呼吸快要停了,抬起一手,搭在了項述持劍的雙手上,說:「就這一次,項述,聽我的。」

  陳星祭起心燈,那光芒瞬間流轉,充滿兩人的全身,說時遲那時快,將花園內映得如同白晝!

  「等等。」陳星正在綻放心燈時,忽然說道。

  項述:「?」

  陳星:「喊他們出來麼?」

  項述:「不,先打開看看再說。」

  陳星深呼吸,說:「打開以後,我可不一定能將它復原……」

  項述:「一切我負責,開!」

  陳星驀然注入心燈,一時兩人光芒萬丈,心燈法力沿著智慧劍注入石塔中,一瞬間石塔門上以金汁繪就的法陣亮起強光!連帶著整個庭院內「嗡」的一聲,地面全部亮起光芒!

  敞廳內。

  「王右軍的字……」

  說到這裡,桓墨話頭忽然截斷,臉上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謝安注視桓墨,眯起眼,也現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笑什麼?」桓墨忽然感覺到了危險。

  「你笑什麼?」謝安反問道。

  桓墨冷笑一聲,將手輕輕按在了案上,剎那間整個滄浪宇四面牆壁如碎紙般散開,飄往遠方,木椽無聲坍塌,屋頂消散,現出頭頂星空。

  謝安眉頭動了動,莫測高深地看著桓墨。

  桓墨:「謝安石,當真是多謝你們了,助我打開鎖靈塔,取來……」說話間忽然色變,表情剎那僵住。謝安低聲道:「桓先生,先別高興得太早,你沒發現方才喝下的茶,味道有點不對麼?」

  桓墨:「!!!」

  庭院中,項述與陳星一起手持不動如山,陳星喝道:「開!」

  一聲輕響,緊接著石塔層層瓦解,砌起的石頭重重飛開,狂風席捲而出,項述馬上退後,一手擋在陳星面前,以背脊護著他,陳星雙眼睜大,從項述肩側看見了石塔之中那枚閃耀著金光的寶珠!

  寶珠轟然綻出烈光,橫掃開去,整個滄浪宇破碎,幻象消湮,現出一片荒蕪的島嶼與叢林,廢墟高處正在空中睡覺的肖山一個不留神,摔了下來,在半空中一聲大喊,旋轉,翻身,一手按地,落地。

  馮千鈞被掛在樹上,頓時驚道:「什麼東西這麼閃?!青兒!青兒!」

  遠處傳來顧青的大喊聲,謝道韞喝道:「當心!」

  兩人顯然也從樹上掉了下來,馮千鈞一驚,喊道:「等我!」

  桓墨雙眼失神,一手覆額,兩腿一軟,摔在地上,幻象消失,謝安面朝倒地的桓墨,忽然就有點手足無措,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得喊道:「小師弟!我好像抓住了一個妖怪!你來看看?」

  是時只見桓墨身上散發出一股黑氣,那黑氣竟是緩慢聚集為形體。

  「謝安石,我竟是如此栽在你手中一次,」黑氣傳出嘶啞的聲音,「你可以瞑目了……」

  「何方妖孽!」謝安竟渾然不懼,抽出佩劍,怒道,「這就是你的原形?」

  那黑氣發出猖狂的笑聲,放肆地說:「你們不是一直在找我麼?認得我是誰不?」

  「屍……屍亥?!」

  謝安就這樣完成了驅魔師人生的第一次抓妖,而且還成功地放倒了敵方陣營中的最大……最大頭目,足以名垂千古。然而就在那短短瞬間,謝安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後退,跑!

  「陳星!」謝安喝道,「護法——!屍亥來了!」

  那黑氣發出一聲嘶啞的狂喊,頓時在空中唰地朝著謝安撲去!

  石塔開啟,中間寶珠光芒萬丈,陳星正要上去取,緊接著,黑暗裡一個身影出劍,無聲無息,直取陳星後頸!項述的速度卻比那黑影更快,出手,凌空一握,抓住了劍刃!

  頓時鮮血飛濺,項述竟是空手將劍一折,長劍發出輕響,被項述至為剛猛之力折成兩半,陳星回身剎那,與偷襲者打了個照面。

  司馬瑋!

  司馬瑋沒有頭盔,斷劍一挑,再取陳星脖頸,項述卻一手按上陳星肩膀,借力躍起,身在空中,兩腿盪開,迴旋,腳踝鎖住司馬瑋脖頸,兩人一同旋轉,將他擰翻在地!

  「拿法寶!」項述喝道。

  陳星被項述一推,兩步沖上高台,躍起,飛撲,將那光珠攬進手裡,石塔失去法力承托,堅石剎那垮塌下來!

  項述將司馬瑋擰得在地上翻滾,再轉身抓到不動如山躍起,司馬瑋緩慢爬起身,正了正被擰折的脖子,赤手空拳朝著項述撲了上來。

  「像你這樣的……」項述手提重劍,瀟灑一讓,司馬瑋頓時撲了個空。

  「孤王可以打八個。」

  項述冷冷道,繼而回手一劍,一身悶響,司馬瑋胸甲頓時被重劍劈得凹陷,倒飛出去,背脊撞斷了一棵大樹,狠狠摔在了廢墟之中。

  「上次你們三個一起上……」項述提著劍,又是一步躍去。

  陳星狼狽地爬起身,怔怔看著項述。

  司馬瑋剛爬起身,抬手下意識要接項述那一劍,當場挨了第二劍。

  「……下場還沒明白?還不死心?還想偷襲?!」項述冷冷道,繼而一劍挑起司馬瑋,側身一掃,連環三劍,連聲巨響中,司馬瑋又飛到五丈開外。

  「別打了!」陳星馬上道,「手下留情!可以了!」

  「平時是不想和你們動手……」項述不等司馬瑋落地,又是斜斜一彈跳,飛身上了半空,司馬瑋於空中翻身,揮出斷劍,手臂卻在項述手中如竹篾般斷折。項述滿腔怒火終於爆發出來,怒吼道:「雜魚!滾!」

  那一下,司馬瑋險些被劈開兩半,身體一折,猶如斷線風箏般唰地飛往洪湖中,重擊水面的剎那,發出一聲爆破響。

  項述收劍,陳星已忘了定海珠的事,滿腔崇拜之情尚未出口,卻見一人衣袂飄揚,如乘風攬月,驚慌失措地狂奔而來,喊道:「小師弟!師兄剛捉住了一隻屍亥……」

  那團黑氣幻化為人形,輪廓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陳星手持那寶珠,項述橫劍,將他護在自己身後。

  「定海珠啊,找了我足足三百年了,三百年。」籠罩在黑氣中的人緩緩說道。

  謝安緩慢退到陳星身旁,馮千鈞與肖山救了顧青與謝道韞趕來,各出武器,面朝那黑影。

  「屍亥?!」陳星驚道。

  那團黑氣,正是在會稽地脈處所見的人影,是屍亥!

  陳星不止一次地設想過未來與屍亥正面對上的那天,卻完全未料,會在此時,在此地!

 

 

71 附身吾主定能予你苦苦求而不得的所有答案

  「一、二、三、四、五……五個。」屍亥緩緩道, 「來罷, 毀去我五名魃王, 正好替上,為我守護萬靈大陣……」

  旋即,屍亥化作一陣黑色狂風, 轟然朝著七人掠來,眾人馬上以武器抵擋,項述橫劍, 陳星心念電轉, 霎時感覺到了危險,一步上前。

  屍亥平地颳起一陣陰風, 黑霧中的人形掠過項述身側,衝著謝道韞的身體驀然穿了進去!陳星動作卻比他更快, 祭起心燈法印,在謝道韞背上一拍!

  屍亥剛滲入謝道韞身軀, 陳星卻以心燈轟然擊穿了謝道韞的經脈,屍亥頓時一聲狂叫,還未來得及附身, 便被驅逐出了謝道韞的身體!

  「嘿。」

  陳星笑道:「再來?」

  陳星唯一的心燈法術, 恰恰好就是這無形之物的剋星,餘人武器朝著屍亥身體招呼,所劈砍之處,黑霧卻紛紛消散,屍亥毫髮無傷。

  屍亥旋轉身軀, 隨風而起,再撲向謝安!

  謝安:「哎哎!」

  一瞬間陳星又握住謝安手腕,心燈力量注入謝安全身,再一次將強行附體的屍亥驅了出去!

  屍亥見狀終於知道討不到便宜,只得抽身,居高臨下地審視陳星,一時竟沒了辦法。陳星不斷思考,手中聚集起心燈,預備竭盡全力,哪怕拼著吐血昏迷,也要全力一擊,予他重創。

  項述卻退後一步,說道:「定海珠已經到手了,不要與他糾纏,先走再說!」

  陳星驀然想起,手中握緊定海珠,屍亥卻冷笑道:「走得這麼容易?當真以為今天留在此處等你們,我會全無佈置麼?」

  話音落,屍亥背後,洪湖水轟然激盪,湖面怨氣炸開,一頭腐蛟載著司馬瑋衝天而起!正是數月前,從會稽逃脫的魔蛟!

  所有人驀然抬頭,屍亥拔高,喝道:「留下來罷!莫要再做無謂的掙扎,跟我走,我便放過你們背後那兩名凡人——」

  司馬瑋扳正手腕、肋骨,駕馭那腐蛟朝著地面俯衝而來,屍亥依舊以黑氣聚集形體,飛身上了蛟頭。項述喝道:「散——!」

  所有人同時轉身,馮千鈞帶著顧青,肖山帶著謝道韞,項述抱著陳星分開一撲,謝安連滾帶爬,朝著樹叢中跑去,托起那名喚桓墨的昏迷文士,喝道:「怎麼辦?!」

  「不知道!」陳星從泥濘中爬起來,只見魔蛟一口毒霧撞擊地面,項述摀住陳星口鼻,吼道:「別喘氣!跑!」

  屍亥:「這就想逃了?述律空、陳星,枉我還想與你們好好較量一番,也罷,你們走罷,既然今夜玩得不盡興,便只好去湖畔村莊走走了。總得讓新垣平吃點東西,你說對不對?」

  馮千鈞喝道:「回赤壁調集官兵殺它!」

  若在此刻貿然撤離,赤壁縣中毫無準備,兵力防守又十分薄弱,遭到這腐蛟屠殺,千萬百姓死於非命,怨氣只會更濃重。

  島上眾人藏身樹林中,陳星抓緊了項述的手,低聲說:「我引動心燈,你一招解決他。」

  「不行!」項述想也不想便否決了陳星的提議。

  陳星:「那是屍亥,殺了他,就徹底解決了!」

  「想辦法用定海珠,」項述手指一點陳星手上寶珠,「我去拖延時間。」

  「等等……」陳星尚未拉住項述,項述已一躍上了樹去,同時一聲唿哨。

  不遠處,肖山回了一聲唿哨,翻身上樹。

  「哈——呀!」肖山少年的嗓音如一刀斬過夜空,緊接著化身一道黑影,斜斜飛向天空!與此同時,項述亦隨之衝了出去,兩人身在半空,項述橫劍一擋,使強大膂力猛推,肖山第一次落下時踩在項述的劍背上,再次借力,竟是遙遙飛過近十丈,劃出一道弧線,抖開兩爪,出了驚天一擊!

  屍亥正駕馭魔蛟在空中盤旋,未料凡人之軀竟有如此強悍的彈跳能力,驀然拔高,肖山已勾住了蛟頭,甩出一條繩索!

  司馬瑋頓時翻身而下,一刀斬向肖山,底下繩索飛去,項述先是抬手,在那繩索中斷前以手腕一圈,被帶得飛上天空去!

  馮千鈞朝顧青道:「找地方躲起來!」繼而將雙刀一收,快步衝去,抓住繩索尾端飛起,射上了天空!

  陳星跑出樹林,來到空地中,謝安與持劍的謝道韞衝出。

  謝安:「小師弟,怎麼辦?這就是定海珠?」

  「你們快走!」陳星說道,「別管了!朝岸上跑!快啊!」

  眼看那魔蛟帶著項述、肖山與馮千鈞三人朝著萬丈高空直升而去,在黑夜中已辨不清身影,陳星知道現在必須馬上解決定海珠,可是怎麼用呢?古往今來,從來就沒有過捲軸記載這法寶,除了張留之外,也從未有人得到過它。

  可是張留為什麼會把定海珠扔在這兒?算了,陳星已無暇細想,先是嘗試著像驅動其他法寶一般,驅動這枚寶珠。

  就在心燈注入寶珠的一刻,四面八方的空氣忽然流動起來,彷彿掀起了驚濤駭浪,週遭樹木被狂風吹起,令陳星猶如置身於颶風之中。謝安趕緊擋著身前,帶謝道韞與顧青離開島嶼中央。

  「以凡人肉身,能到如今境地,」屍亥冷冷道,「也當真不容易……」

  項述抓著那繩索一躍飛起,頃刻間已飛身上了蛟頭,翻空剎那抖開重劍,朝著與肖山搏鬥的司馬瑋掃出了一劍,然而蛟頭上那團黑霧卻發出一陣怪笑,駕馭魔蛟驀然轉頭,再次朝地面狠狠撞去!

  馮千鈞與肖山同時大喊一聲,被帶到近百丈高空的端點,又隨著魔蛟飛速墜落而被狠狠拖了下去!

  那一下加速猛墜,就連項述也受不了,心臟彷彿要衝破胸膛跳了出來,眨眼間魔蛟已狠狠撞向洪湖湖面!

  陳星竭力控制定海珠,感覺到靈氣瘋狂翻湧,卻不知要如何穩定住它,颶風一層一層地捲開,定海珠卻並不吸取陳星的心燈之力,反而不住旋轉,將蘊含其中的強大靈氣瘋狂釋放出來!

  「糟了!」陳星朝空中喊道,「我快控制不住它了!項述!」

  不待回答,一聲巨響,魔蛟從百丈高空俯衝,撞進了洪湖湖面,驚濤駭浪如海嘯一般捲向湖面四方,無人再聽見陳星的大喊,撞進湖中的瞬間,那強大的衝擊力頓時讓肖山、馮千鈞一同昏了過去。

  水底,項述猛地兩腳蹬水,一手持劍,游向水面,魔蛟卻棄馮千鈞與肖山於不顧,朝項述飛速游來,蛟軀在項述身上狠狠一抽,將他抽得在水中翻滾,迸出一陣氣泡。

  「水性倒是很好,」屍亥的聲音在湖中低低道,「你父親傳給你的?」

  怨氣瀰漫,湖水中變得一片漆黑,陳星尚在岸邊竭盡全力,穩定定海珠,謝安已跑到岸邊,喊道:「能成功麼?」

  陳星喊道:「快跑!快跑啊!這法寶要炸了!」

  陳星感覺到其中近乎恐怖的力量,不由得後悔起來,在這裡釋放定海珠的法力究竟是誰提議的啊!一定會把方圓上百里炸平的!

  「馮大哥!」顧青看見了湖面上載浮載沉的馮千鈞。

  顧青再管不得其他,縱身跳進了洪湖。

  與此同時,項述在湖面上出現了,陳星瞬間睜大了雙眼。

  項述的肩膀被魔蛟驀然咬住,鮮血迸發,拖著衝出了湖面,尚且不斷掙扎,血液在湖面上漫開,剛出一劍,又被魔蛟捲住,拖進了湖底。

  陳星的血液彷彿凝固了,剎那咬牙一聲大喊,眼眶發紅,朝定海珠內灌注了所有的力量!

  馮千鈞被顧青抱住,被水浪一攪,驀然醒來,於湖面冒出頭,深吸一口氣,推開顧青,喊道:「回去!快走!」繼而翻身潛入了洪湖中。

  湖水已渾濁無比,肖山揮爪,扯來了魔蛟身上的怨氣,轟然一爪揮去,湖底無數盤根錯節的植被頓時被掀起。馮千鈞筆直墜進湖底,兩刀齊出,刀上怨氣旋轉,湖中藕根、水藻、成千上萬的水生植物猶如觸手般朝著魔蛟唰地飛去,將它牢牢捆住!

  項述頓時得以脫身,在水中翻了個身,朝著那魔蛟的頭顱當頭劈下!

  霎時蛟頭的黑霧幻化出屍亥身軀,項述驀然睜大雙眼,口中吐出一串氣泡。

  王子夜!

  項述竭盡全力,一劍斬下,於是王子夜終於在此刻現形,面部現出詭異的笑容,頃刻間再作變化,幻化出蒙面漢人。

  「克耶拉!」項述在水中怒吼道。

  「恐懼與不安,憤怒與瘋狂的人吶。」王子夜抬起一手,朝項述點去,霎時怨氣爆發,鋪天蓋地,轟然捲過湖底。

  「知道你的痛苦緣何而起麼?跟我走吧,」王子夜道,「吾主定能予你苦苦求而不得的所有答案……」

  怨氣越來越濃重,纏繞住項述的全身與手中不動如山。一點黑氣沒入項述額頭,怨氣猶如萬千觸鬚,將他拖向黑暗。

  但就在那一刻,項述胸膛之中,白光一閃。

  陳星右手綻放強光,左手持定海珠進入了黑暗的湖水,衣袂於水流中飄揚,猶如高處湖面破開長夜的萬丈陽光!

  定海珠入水,湖底暗流瘋狂捲動,颶風朝著兩側抖開,猶如加諸於陳星身上的垂天之翼!轟然巨響,一瞬間整個洪湖不受控制地爆破,衝向天際!

  「出魔!」陳星的聲音在項述耳畔震響。

  項述剎那恢復清明,纏繞全身的怨氣在心燈朗照之下同時全部斷裂,項述在水中翻身,挾驚天之力,劍披強光,斬向王子夜!

  洪湖水爆發了,那一刻湖中如同聚集了千萬個烈日,一瞬間朝著岸邊瘋狂湧去。崩山之水湧向天際,再如滅頂巨浪湧下,項述身披鎏金武袍,抱著陳星化作一道金光衝出了湖底!

  魔蛟憤然嘶吼,在那定海珠掀起的颶風之中被狠狠掃開,屍亥再一聲怒喝,化作黑火流星在湖面上盤旋,項述拉開長弓,架起光箭,低聲道:「克耶拉,結束了。」

  顧青抱著一截斷木,探出湖面不住喘氣,項述落地,將陳星放在岸邊時,屍亥無意中發現了顧青,刷然飛向湖中央,朝著顧青衝去!

  謝道韞喝道:「青兒!」

  馮千鈞狼狽不堪,剛爬到岸邊,驀然瞪大了雙目。

  顧青剎那全身黑氣籠罩,現出猙獰笑容,從水中飛起,落在魔蛟頭上。項述下意識收箭,顧青冷笑道:「考慮清楚罷,述律空,你我終有再見之時。」

  話音落,那魔蛟拖著湖水,刷然飛向不遠處的長江,一聲巨響,墜入江中。

  定海珠「當啷」一聲落地,陳星搖搖欲墜,抓住項述衣袖,眼前景象時遠時近。項述馬上單膝跪地,抱住了壓在自己肩頭的陳星。

  「星兒!」

  「我……我沒事。」陳星喘息道,「定……定海珠……」

  「陳星!」肖山游到岸邊。

  湖浪翻湧,衝上來一具漆黑的屍體,那屍體尚在不斷掙扎,項述轉頭看去,司馬瑋正艱難地嘗試著從岸邊站起來。

  三日後。

  項述快步走進建康太初宮。

  眾官員起身相迎,司馬曜雲淡風輕地做了個「請坐」的動作。

  「都按你們的要求做好佈置了,」謝玄道,「長江出海口前布下了船隻,在水底設下了攔江鐵索,任何東西經過,一有異動便能察覺。」

  謝石說:「江南、江東等地水域,包括各村鎮之間相連的運河,也派出了官兵,密切監視。」

  項述點了點頭,司馬曜說:「陳先生身體如何?」

  項述答道:「已有好轉,仍須休息。你們這下須得非常小心了,屍亥的真正身份即是王子夜,業已確認,北方若再有軍隊南下,料想魃軍一定不會少。」

  司馬曜淡淡道:「武神說得是,即日起,朕會派出多路信使,無論秦地、蜀地、晉地、北地,是友是敵,都將發出消息。」

  謝安說:「神州大戰曠日持久,但上到各胡領袖,下到黎庶,都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人族戰爭歸人族,王子夜若啟用活死人,想必各方也不至於坐視不理。」

  項述眉頭深鎖,掃視在場眾人。

 

 

72 審問走嗎?

  太初宮寢殿內, 陳星依舊一臉煩躁, 對著面前的法寶出神。

  案上置一軟布, 布上承著於洪湖岸畔覓得的定海珠,內裡隱約有龍形光華,於珠中緩慢流轉, 未曾注入法力時,定海珠呈現青色,試著注入心燈力量, 定海珠便幻化成了金色。

  從赤壁歸來後, 項述聽取謝安的建議,帶著陳星住進了皇宮, 原因無他,現在乃是最重要的時刻了。天底下目前看來, 最安全的應是建康太初宮中,若連司馬曜舉全國之力亦無法保護這法寶, 萬法復生便再無他想。

  所幸屍亥在附身於顧青、駕馭魔蛟投入長江後,便再無聲息,短期看來, 竟是並未有追索定海珠的意圖。

  陰陽鑑、猙鼓、落魂鐘、四色璽戒, 連著不動如山,五件法寶都被置於案上,陳星依次嘗試著通過定海珠來啟動這些法寶,卻毫無效果。

  第一次對決屍亥的夜裡,幸而謝安為了盡心盡職當好一名驅魔師, 隨身攜帶了濃縮睡藥,以不給陳星等人拖後腿為目的,沒想到第一次碰上敵人,便藥倒了敵方的終極大頭目屍亥,堪可流芳百世。

  陳星又在腦海中,將那天桓墨倒下時的情形復原了一次。

  「定海珠啊,找了我足足三百年了,三百年。」

  這麼說來,手中這枚寶珠,必然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無疑了。在項語嫣的記憶裡,張留祭出定海珠時是發光的,看不清楚實體,但屍亥理應見過它。

  但是他為什麼會將定海珠藏在那座小島上呢?陳星總覺得疑惑不解。

  這時間項述終於來了,到得案前,一語不發坐下。盤膝而坐,按著膝蓋,沉聲道:「怎麼說?」

  不知為何,每當項述一出現時,陳星心煩意亂的情緒,便有效地鎮定下來,

  「肖山他們呢?」陳星問。

  「馮千鈞、謝道韞與肖山都去找顧青了,」項述說,「就在你熟睡的時候,肖山想等你醒來,我讓他不要等了。」

  於是這下驅魔司變成分頭行動,肖山與馮千鈞前去追查那魔蛟下落,餘下謝安、陳星與項述留守。按理說陳星本該也跟著去,怎麼能扔下顧青不管?然而他眼前必須全力解決萬法歸寂。

  謝安也來了,在案畔坐下,看著定海珠。

  陳星說:「終於找到了我們一直以來要找的東西,接下來我會想辦法,將其中的靈氣釋放出來,屆時天地間就會恢復以往。」

  「你確定是它嗎?」項述別的不問,倒是提了個與陳星一樣的問題,此刻伸出頎長手指,輕輕撥了下珠子,令它在案上旋轉,滾來滾去。

  陳星:「確定……」

  說著以手指輕輕定住那法寶,抬眼看項述,續道:「……吧?」

  這一次陳星沒有像先前一般,昏迷了足足三個月,在入水時他明顯地感覺到了,這枚珠子釋放出強大的靈氣,並有力地支持心燈運轉,這讓他只睡了一天便醒來了,除了蘊含天地靈氣的定海珠,還會有別的可能?

  謝安:「我記得相當清楚,武神,當時屍亥說的是『謝安石,當真是多謝你們了,助我打開鎖靈塔,取來……』,再結合你們所聽見的後半句,唔。」

  陳星:「是的,這麼說來,確鑿無疑。」

  項述抱著手臂,始終沉吟,又問道:「謝安,那隻魃王如何了?」

  「囚禁在牢中,」謝安說,「防守非常嚴密,隨時提防被劫獄。陛下有吩咐,提審他時,須得讓他也旁聽。」

  項述說:「就今夜罷。」

  謝安點了點頭,起身告退,餘下陳星與項述坐在一張案几的兩頭,陳星以手指撥弄幾下定海珠,稍稍施力,它便滴溜溜地從一排法寶中間過去,滾到項述面前。

  項述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陳星臉上,五指稍一撒,定海珠又滾回來,到陳星面前。兩人便這麼將珠子彈了幾個來回,像兩個小孩在玩一般。

  「你……今天心情似乎不錯嘛。」陳星觀察項述表情,說道。

  項述眉毛一揚,說:「你想打碎它?」

  「先不說打碎的瞬間,靈氣奔湧,很容易就把整個建康炸平。」陳星說,「假設咱們找到了一個方圓百里沒人的地方可以試一試,又要用什麼來擊碎它呢?」

  項述說:「不動如山?」

  陳星沉吟,有點猶豫,說:「不動明王的神兵,你覺得對上一枚開天闢地便已存在的龍珠,勝算有多少?」

  「蒼穹一裂?」項述道,「森羅萬象?」

  陳星道:「蒼穹一裂是燭陰龍爪所化,與龍力凝結出內丹相比,明顯低了一階。森羅萬象內蘊青木之氣,傳說是木神句芒所打造,比起開天闢地的神龍……顯然也不行。」

  項述稍稍張手,說:「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

  「這是任何史籍中,都未曾記載過的法寶,」陳星考慮良久,最後說,「最合適的方式,就是找到張留吸納天地靈氣的方式,逆轉整個施法過程,將靈氣反向釋放出來。」

  項述說:「我記得在湖畔時,你差一點就成功了。」

  陳星說:「當時差點把我自己也給炸死了,說也奇怪,只有那麼一次,你看?現在卻毫無動靜了。」

  陳星試著朝定海珠中注入法力,有別於洪湖滄浪宇中施法一幕,心燈只透過珠身散出光芒,無法再驅動它。

  項述皺眉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陳星說:「沒關係,這點消耗不算什麼。」

  「怎麼辦呢?」陳星百思不得其解,又頭痛起來,兩人就這麼面朝定海珠,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日暮時分,用過晚飯,項述將定海珠收起,貼身攜帶,說:「先由我保管,你需要時隨時找我拿。」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陳星笑了起來,項述卻已出得門去,吹了聲口哨。

  這難題一時無解,陳星的心情卻也隨之好了起來,畢竟他們已非常接近這一路上最後的目標了。

  「等等!」陳星道,「你做什麼去?」說著起身,跟在項述身後,想起今夜就要提審司馬瑋,不由得又忐忑起來。晉廷司馬皇家的祖先復生,更成了屍亥的走狗,此事非同小可,司馬曜封鎖了所有的消息,從驅魔師們將洪湖岸邊的司馬瑋殘骸帶回來時,便將他關在了地牢裡。

  暮色沉沉時,宮中騰出一處清冷之地,殿外重兵把守,更提防著是否有烏鴉監視。陳星與項述入座,司馬曜藏身於屏風後,謝安親自帶人前去,將司馬瑋押了上來。

  這是屍亥所復活的六王裡的最後一王,只見司馬瑋身軀殘破不堪,被鐵鏈鎖住身軀,披頭散髮,臉上尚帶著死人的靛藍膚色,身上架了一副鐵枷。

  謝安說:「原本想將他鑄在鐵水之中,但我們尚不知魃的生存方式,便暫先如此處理。」

  陳星答道:「可以了,只要他不能動就行,一旦離開了屍亥的怨氣,他的能力就會受到抑制。」

  數名魃王現身之時,身上俱帶著怨氣,怨氣越強,魃王的力量也就越強。這倒是有點像項述受心燈影響的力量發揮。

  陳星注視司馬瑋,司馬瑋也稍稍抬起頭,以渾濁無神的雙目望向陳星。

  但他沒有說「救我」一類的話。

  「認得這東西麼?」項述首先發話道,並取出了定海珠。

  司馬瑋轉頭望來,看了眼,答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

  陳星說:「那天在平壤說的話,你還記得不?」

  「什麼話?」司馬瑋說,「你們會救我嗎?」

  謝安說:「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你身為我大晉先王,祖先英靈,不思守護後輩,竟是為虎作倀屠戮子孫,九泉之下,你還有什麼顏面,去見我大晉武帝?!」

  司馬瑋嘴角微微牽動了下,像是對此抱以不屑一顧的嘲諷。陳星皺眉觀察司馬瑋,只見他五官端正,身材英偉,哪怕死後亦未有太大改變,當年諸王作亂,司馬瑋身死時只有二十,死了將近一百年後,竟還不得安息,不由得生出少許同情。

  司馬曜從屏風後看了眼司馬瑋,瞬間色變,屏住呼吸,不敢開口。

  「屍亥為什麼來到江南?」陳星認真道,「司馬瑋,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我保證無論你說了什麼,屍亥都無從得知。」

  司馬瑋緩緩側頭,端詳陳星,說:「驅魔師,總得先談清楚條件罷,你有什麼能為我做的?不配合便想殺掉我?可我已經死了。」

  項述說:「我還能再殺你一次,就像殺你的幾名兄弟一般。」

  司馬曜在屏風後朝謝安比了個口型:「務必。」

  謝安有點為難,沒有回答。

  司馬瑋說:「那就來罷,魂歸天地,亦不失為一樁解脫,我已再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你想要什麼?」陳星皺眉道。

  「釋放我,」司馬瑋說,「斷去屍亥對我的控制,放我走。」

  謝安說:「你想去何處?」

  「我不知道。」司馬瑋緩緩搖頭,答道,「大地廣闊,蒼穹遠高,既被屍亥復生之後,我只想去看看這一世間,我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個人,哪怕……」

  說著,司馬瑋抬起手,拖著鐵鏈,緩慢地戳了戳自己的頭,答道:「我記得這具身體的主人,曾經的不少記憶,但我已感知到,我就是我。我雖被屍亥重新喚醒,確切地說,卻是一具造物。」

  這話突如其來,讓在場所有人都有點猝不及防,陳星隱約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彷彿誤判了司馬瑋,這傢伙到底是個什麼?他們對他的認知,唯一的身份就是已死之人,沒想到司馬瑋似乎也不是司馬瑋,那麼他又是什麼呢?

  陳星抬手,示意眾人稍等,問道:「所以,你使用了司馬瑋的身軀,又擁有他曾經的一部分記憶,但本質上是屍亥創造出來的『魃』,是這樣?」

  「是你與蚩尤一併創造出了我,屍亥不過是蚩尤的經手者。」司馬瑋說,「那日在隆中山之時,你使用了心燈,於是心燈的力量與魔神的力量,猶如陰陽一般,這兩股互斥之力影響了我的甦醒。」

  說著,司馬瑋又抬手,斷折的手指指向自己胸膛,說:「這裡,有心燈的種子。但屍亥尚未發現。」

  高句麗一戰後,陳星終於得到瞭解答,沒想到司馬瑋的清醒,遠高於自己所估計,這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不禁望向項述,項述卻道:「既然你不想為屍亥賣命,為何又跟隨他行動?」

  「我掙脫不得,」司馬瑋道,「我的身體常常不由自主,被怨氣驅使著行動,襲擊你們,一如本能般在起作用,讓我無法選擇,心燈很微弱,卻不停喚醒著我。」

  謝安說:「屍亥遠道而來,究竟有何目的?」

  司馬瑋答道:「起初他想擄走陳星,將他的心燈煉化,作為魔神蚩尤的寄體,如此一來,新的心燈便能在神州生靈心內,種下執念的種子,驅使所有生靈向他臣服。」

  陳星依稀記得那天在地脈處聽了個大概,兩下印證,已大致清楚了,問道:「那麼他為什麼暫時放棄了我呢?」

  司馬瑋:「他找到更合適的法寶,即是定海珠,想改而用它重塑蚩尤身軀。定海珠內既有天地靈氣,又是重置因果的龍神內丹,較之心燈更合適。」

  「拿到定海珠後,他想做什麼?」項述又問。

  「回到阪泉之戰,改寫敗於軒轅氏的命運。」司馬瑋答道。

  陳星又朝司馬瑋提了幾個問題,但司馬瑋所知有限,許多事屍亥並不會告訴他,只有在幻魔宮中,聽見屍亥與那魔心對答時,方記得一二。但他們已有了很大收穫,首先陳星知道了魔心躲藏在幻魔宮內,而幻魔宮位於某一處的地底——地脈交匯之地。

  但司馬瑋並不清楚確切在哪個位置,只因屍亥每次帶著眾魃王入內時,都通過地脈進行傳送。那麼料想當初若把陳星抓回來以後,也將通過地脈傳送,帶到幻魔宮中去。

  再多的,也問不出來個究竟了,但項述依然非常耐心地詢問了許多細節,與他們一路以來的猜測大致相符合,末了又問:「屍亥究竟有什麼本領?」

  司馬瑋道:「他的三魂七魄,已能脫離肉身行動。」

  「這不可能,」陳星說,「哪怕再強大的妖怪,也是辦不到的,你當天地脈是吃素的?世間唯一能不具形體的,便只有魔。」

  司馬瑋說:「他的魂力異常強大,能夠隨時隨地使用借屍還魂,甚至魂力稍弱的凡人,都能被他附身控制。王子夜不過是他較為滿意的一具身軀,心燈,則是他唯一剋星。」

  這傢伙到底是個什麼?陳星隱約察覺到,王子夜的實力也許不容小覷,那天在洪湖交手時,王子夜從那文士身上脫出的黑氣一直受到自己的壓制,但對其他人而言,這傢伙不懼任何刀槍,幾乎就是不可戰勝的。

  陳星心中想著,嘴上卻說:「魂魄離體行動,看似逍遙自在,卻十分危險。哪怕沒有心燈,單用落魂鐘,我就能收走他的兩魂。若發生靈氣爆炸,更將直接摧毀他的三魂七魄。司馬瑋,你其實大可不必懼怕他。」

  眼看再問不出什麼來,謝安請求地看著陳星。

  「最後一個問題,」項述說,「他為什麼要復活蚩尤?」

  「我不知道。」司馬瑋說。

  這個問題,陳星也與項述討論過許多次,屍亥來歷不明,卻至少在世上以獨特的方式「活」了數百年,也許更久,這等大妖怪撐過了萬法歸寂,有點什麼野心也很正常。單從復活蚩尤這件事來說,屍亥自己也許能力有限,亦無法獨自統治神州。

  本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動機,項述依舊不死心地再問了一次,也依舊沒有得到答案。

  司馬曜期待地從屏風後看著謝安,謝安想來想去,而後道:「我看不如今夜就……」

  「關起來。」項述不待陳星開口,先下了命令,這也是陳星想說的,「待我們收拾了屍亥,再決定他的去留。」

  司馬曜於是眉頭深鎖,待得兵士將司馬瑋帶走,項述只朝他禮貌地點了點頭,便朝陳星伸出手,牽著他走了。

  「你把司馬曜得罪了。」陳星低聲說。

  「他祖宗出來都被我斬掉五個了,孤王還在乎他?」項述回到寢殿內,開始整理今日的提審內容,沉吟片刻,提筆寫了下來,皺眉開始分析。

  陳星看出來了,項述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看你的定海珠,」項述說,「發什麼呆?」

  「關鍵我也看不出什麼來啊!」陳星一手扶額,答道。

  「困了就睡去。」項述又道。

  入宮之後,司馬曜為兩人安排了一個寢殿,也是項述要求的,除了看守定海珠,他還要守護陳星,免得又出什麼意外。於是宮人便給他們用屏風隔開裡外兩隔,項述睡外面的地榻,陳星則睡裡頭的軟榻。

  外頭下起了小雨,一陣寒意捲來。

  「因為我嗎?」陳星躺在榻上,說道。

  項述也躺下了,叼著一張紙條,手裡舉著地圖正在屏風後看,聞言莫名其妙道:「什麼?」

  陳星側頭,看向屏風後,項述蹺著腳躺著的影子。

  陳星:「項述,因為找到了定海珠,所以你覺得我安全了,今天心情才這麼好嗎?」

  項述沒有回答,將幾張紙隨手收起,手指一彈,熄了燈,滿地月色。

  「述律空。」陳星說。

  項述沒有回答,起身,坐在地榻上,伸手到枕頭下。

  「你是這世上,最在意我的人了。」陳星有點黯然道。

  項述依舊沒有回答,一手放在枕頭下,似乎在遲疑,陳星卻道:「可是啊,我不希望你,因為怕我有危險,就……」

  「閉嘴罷。」項述終於開口道,左手從枕頭下抽回。

  陳星:「項述,我覺得咱們真的應該好好談談……」

  項述起身,身著單衣短褲,離開寢殿,陳星坐起,說:「你去哪兒?」

  「透氣,」項述說,「不要跟出來,否則揍你。」

  陳星只得又躺下,聽見開門聲響,項述走了,陳星正要找個由頭讓他回來,叫喚幾聲待會兒有人來抓自己了怎麼辦,項述卻並未走遠,羌笛聲斷斷續續響起,顯然是在院內吹起了羌笛。

  屋簷朝下滴著水。

  深秋時節,滿院殘荷聽雨,天氣一瞬間就涼了,羌笛古曲亦帶著幾分蕭索之意。是夜南方大地一夜寒來,陳星不知曲名,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便已入睡。項述看了許久的雨,直到後半夜方進來欲睡下,卻聽見陳星不安分地在被窩裡動來動去,過去看了眼,只見他蜷成一團,顯然是冷了。

  於是項述便睡上軟榻,陳星在睡夢中終於感覺到暖和過來,像只尋覓溫暖的動物,無意識地湊上前去,抵在他的肩前熟睡。

  建康快要入冬了,連著一個月過去,陳星無論如何都找不出釋放定海珠中靈氣的辦法,且從洪湖歸來後,這件法寶便再無動靜。馮千鈞、謝道韞與肖山每隔五日便會從江南各地,通過驛站發來信函,告知各地水域問題。

  「魔蛟一定還沒有離開南方,」陳星看完又一封信,說道,「屍亥與它正躲在某個地方,他想做什麼呢?」

  根據謝安的情報,南方已動用最大的人力與財力,布下了天羅地網,船隻雖然無法覆蓋所有的水路,監視水道口問題卻不大,魔蛟若通過水路逃往洛陽,定會被發現。

  而馮千鈞等人的搜查網則不斷收攏,朝著建康匯聚。

  「定海珠,」項述說,「屍亥不會死心,正在等待機會,奪到定海珠為止。」

  項述帶著陳星,又來了南屏山一次,期待能在七星壇上重啟定海珠,卻依舊無計可施。

  隨著時間過去,項述也有點煩躁,回到洪湖畔的島嶼上時,陳星模仿當時情形又祭使了定海珠一次,依舊一無所獲。

  「放好。」項述道。

  陳星將定海珠放在石上。

  「專心。」項述說,繼而舉起不動如山,試了試。

  兩人最後終於決定,試一下用不動如山來摧毀定海珠,只見陳星全身心燈光芒閃爍,從背後抱住了項述,項述手中不動如山落下,一聲震喝!

  鏗然作響,定海珠陷了下去,岩石被摧得粉碎,法寶完好如初。

  「不行。」陳星鬱悶地說。

  項述放下劍,觀察陳星情況,陳星有點喘,項述便道:「歇會兒。」說著取出水來,讓陳星喝。

  「怎麼這麼難啊!」陳星道,「明明已經到手了!這看上去也不像有天地靈氣的模樣啊!是認主的嗎?可是那天怎麼又能用呢?」

  項述看陳星這模樣,忽然笑了起來,陳星真是沒脾氣了。

  「真想把這東西扔了。」項述隨口道,將定海珠一收,躬身一步邁出,直起身,抬手,直接朝洪湖裡扔去。

  「別!」陳星大驚失色,只見湖中「撲通」一聲,水花蕩漾。

  「啊啊啊啊——!」陳星瘋了,抓著項述使勁搖,項述卻大笑起來,陳星怒吼道,「你還笑!笑什麼?!」

  「走吧。」項述不笑了,一本正經地說。

  「去哪?!」陳星難以置信,簡直快哭了,說,「能找回來嗎?這是唯一的希望了!」

  「去敕勒川,」項述說,「去巴裡坤湖,我知道有一條路,沿著那條路,一直走,能離開中原。」

  說著,他側頭望向洪湖上一色秋水長天。

  「再一直走,」項述漠然道,「經過沙洲、經過樓蘭,還能去很遠的地方,我想,那裡應當沒有魃,也沒有定海珠,不會有天地靈氣,不會有驅魔師,沒有妖魔鬼怪。什麼都不會有,你也不用再想著去救任何人了。」

  忽然,項述又怔怔看著陳星,看了他很久,方道:「不管了,明天,中原無論發生什麼,都不管了。點頭,我就帶你走。走嗎?」

  那句話出口時,陳星忽然毫無來由地眼眶發紅,哽咽起來,看著項述,不住喘氣。兩人一路走來,那些同患難、共生死,眾多艱辛紛繁迭出,一幕幕閃過心頭。眾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猶如海浪般吞噬了他。

  「不,項述,」陳星說,「我們已經走到這裡了,我不想放棄,哪怕我粉身碎骨,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了,只要我今天還活著,我們就還有希望,對嗎?」

  項述認真地看著陳星,眼神剎那變得溫柔無比,洪湖之水一浪疊著一浪,在那潮起潮生之中,他們只是注視著彼此。最後項述嘴角微微一勾,攤開左手,手中依舊是那定海珠,方才扔進湖裡的,只是一塊石頭。

  「逗你玩的。」項述隨口道。

  陳星笑了起來,說:「我就知道。」

  「回去罷,快下雪了,慢慢地再想辦法。」項述漫不經心道,示意陳星接著定海珠。

  「放你那裡。」陳星答道。

  寒風吹來,洪湖岸邊下起了溫柔的小雪,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來了,江南全境一夜白雪皚皚,江南的雪較之塞外的雪大相逕庭,敕勒川下起雪來天地間所有的顏色全褪去了,建康的雪下完一夜後,卻猶如水墨畫上的留白。亭台樓閣的線條在雪下顯得更分明,就像王羲之朝著天地揮出了遒勁的一筆。

  數月過去,陳星將建康所有能翻閱的古籍全部翻過一次,謝安更為他召集了江東才俊,謝家、王家等年輕子弟的智囊團,就連司馬家的年輕人亦來了不少,儼然已成為了天底下讀書人的一場盛會,卻始終一無所獲。

 

 

73 祭典項述竟是在這麼多人面前突然情緒不穩定起來

  除夕漸近, 陳星的心情經歷了好幾次大起大落, 從最開始的滿懷期望到狂躁無比, 再到絕望,又在項述的安慰下希望重燃,最後已經沒脾氣了。

  「我現在有相當的理由懷疑, 也許得到最後那天,我才知道定海珠是怎麼用的。」陳星自言自語道。

  「最後那天?」項述進臥室時,無意中聽見了這句話。

  陳星馬上改口道:「開戰那天。」

  數月中, 馮千鈞與肖山等人始終沒有找到腐蛟的下落, 搜索範圍也朝著建康進一步收攏,按這個速度, 到來年開春時,便將回到建康。而北方傳來的消息也愈發令人緊張, 慕容衝回到洛陽後遭到軟禁,在苻堅的授意下, 洛陽已開始全面戒嚴,長安開始徵調軍糧,預備南下與晉國一戰。

  無數軍報接連送到建康, 但苻堅封鎖了大部分消息渠道, 謝安只能通過行軍與稅收來判斷苻堅的動向,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必須得打,躲不過了。奈何江南一地願支持晉廷一戰的民意卻寥寥無幾,大晉朝廷迄今尚不敢作全國動員,去迎接苻堅戰無不勝的鐵騎。

  更不敢告訴老百姓們, 北方還有一支如何可怕的活死人軍團在等待著南下的情況。

  「漢人皇帝想找你聊聊,」項述說,「興許是關於開戰的。」

  「沒有進展,」陳星疲憊道,「沒有任何進展。」

  「明天就是除夕了,」項述答道,「你們是不是要祭天?」

  陳星這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又是歲末,還有一年又九個月的時間。司馬曜明天將與一眾皇族,在建康例行祭天,謝安興許做了準備,將在明日朝江南的百姓們發表演辭,告知如今長江南北的嚴峻情況。

  司馬曜特地邀請了項述與陳星,讓他明天一定出席祭典,想來應是有事商量。

  翌日,陳星只得收拾一身,與項述換上出席祭典的衣服,隨同司馬家前去祭天。陳星並無官職在身,卻作漢時驅魔師裝扮,戴了鑲玉黑弁,依晉制穿一身雪白鎏金的法服,足踏七星履。

  項述則同樣是白鎏金、文武袖的武服,佩劍戴鶡冠。

  除夕當天,建康所有民眾湧向淮水兩岸,參加由謝安主持的司馬皇族祭天的大典。武官早早地清了場,十里淮水岸畔全是百姓,香火三牲祭天,年節的氣氛就在這煙霧繚繞裡若隱若現。

  待得夜中吃過年飯,子時一到,司馬曜還會帶著文武百官,前往棲玄寺親自撞鐘,為大晉萬民祈福,是以今日家家戶戶穿新衣、持桃符,追隨人間真龍天子,以赴辭舊迎新的浩大盛會。

  離開太初宮前往淮水畔時,陳星與司馬曜共乘一車,項述則在旁與武將們騎馬護送,不時引得車外百姓震天歡呼。

  每次出門時聽見議論,陳星就知道這位護法武神又被爭相觀看了,反正早已習慣,便也當作聽不見。

  「朕以為,大單于會以先前身份前來參加祭禮。」司馬曜今日倒是很悠閒,朝陳星說道。

  車上唯有陳星與司馬曜二人,陳星能猜到司馬曜希望看見的是,項述穿胡人大單于王袍,乘車輦,在江南露面,讓司馬氏與謝家,在接下來的南北大戰中獲得百姓的支持。

  「陛下,述律空的身份,已經不是大單于了。」陳星客氣道。

  自從上回因為司馬瑋之事得罪了司馬曜,陳星便不想與司馬曜多接觸。畢竟為君之人,各有立場,就像苻堅唸唸不忘要攻陷南方,司馬曜也有自己的使命在。許多時候大家都不想起爭執,奈何局勢使然,這種「我不想得罪你但是沒辦法」的想法,陳星與司馬曜彼此都相當理解,說多了鬧得互相之間不爽,沒必要。

  「那條龍,找到下落了不曾?」司馬曜說。

  「那不是龍,」陳星想了想,說,「是條蛟,它的淵源與咱們漢人很深,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濮大師已經告訴朕了,」司馬曜隨口道,「本想著你若能制住那龍,說不定可讓其為朕效力。」

  陳星說:「陛下,這難度真的太大了。」

  「所以啊,」司馬曜說,「身為陛下,提出什麼,就被駁什麼,也當真無趣得很。連個頭髮也長不出來。」

  陳星說:「還是老老實實,準備打仗罷。唯獨這件事上是無法取巧的。」

  一時兩人無話,陳星也清楚司馬曜的許多提議,乃是身不由己。畢竟要保護一國萬民,責任還是很重的,對他這些突發奇想、異想天開的建議,倒也不見怪。

  「那麼有一件事,你總是能做的罷。」司馬曜又問。

  「盡力而為則已。」陳星客客氣氣地說,想到自己只剩下一年多的性命,又不由得擔心起來。

  司馬曜說:「把那個王子夜與他的龍,留在江南,無論如何,不能在朕與苻堅開戰那天讓妖魔鬼怪參戰。」

  「這就是我們眼下正在做的。」陳星說,「顧青下落不明,馮大哥也一定要找到她。」

  「那小姑娘,多半已經死了罷。」司馬曜又唏噓道,「天馳,人總要學會接受現實,若救不回來,龍也好,蛟也罷,萬一出現在戰場上,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關於「龍」現會稽之事,半年多里,江南民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更有流言四起,認為司馬曜逆天而行,江南將改換門廷。司馬曜煩得要死,四處稽查流言來處,卻抓不到議論他的源頭,只得寄希望於陳星,早點抓到那傢伙。

  陳星自然知道後果,若在兩軍大戰之時,天外突然飛來一條看上去像是龍的東西,幫著苻堅,將士們可不會分辨這東西來歷,只會認為秦帝才是上天認可的真命天子,己方士氣盡喪,大潰就在頃刻。

  有時所謂的「天命」在哪一邊,哪一邊就立於不敗之地,不是說著玩的。

  「陛下放心吧,」陳星安慰道,「只要我還活著,就決計不會讓它在戰場上肆虐為禍。」

  車隊外一眾武官中,項述不緊不慢地騎著馬,他的武袍與裝束、容貌都是最顯眼的,雖混跡大晉武將之中,卻接收到了最多的百姓熱情。項述生性不喜歡被人指點,便稍稍側過頭去,略朝著馬車一方,在嘈雜聲音裡凝神靜聽陳星與司馬曜的對話。但一側頭,那側臉更好看了,於是歡呼聲變得更響。

  濮陽從另一側策馬前來,朝項述打了個手勢,項述便有意落後些許,與他並肩而行。

  「武神要查的事,」濮陽說,「大致有說法了,這幾個月裡,我翻閱了師門流傳下來的有關星象、命盤的一切記載。」

  「說。」項述沉聲道。

  濮陽說道:「關於歲星入命這個情況,非常罕見,但可以確定的是……」

  車隊抵達淮水,陳星扶著司馬曜下了車,祭天的案几已擺好,今日也是司馬曜特地授意,讓驅魔師與護法武神在旁隨侍,讓陳星於江南萬民面前亮相,以彰顯自己有「天命」在身,引導民間輿論。

  「武神呢?」司馬曜說。

  「項述又跑哪兒去了?」陳星皺眉,朝隊伍末尾望去,一眼就找到了玉樹臨風、十分顯眼的項述。

  真好看啊,陳星心想,大晉文武百官儀仗齊整,卻只有項述如此地與眾不同。

  項述正在與濮陽說話,確切地說,濮陽策馬而立,在旁朝項述低聲解釋,項述卻沒有看他,深邃的雙目越過一眾官員,一眨不眨,只注視著陳星。

  陳星忙打手勢,祭天要開始了,萬民鴉雀無聲,現在所有人都在等項述,濮陽快速把話說完,陳星焦急無比,卻見項述一聲「駕!」一抖馬韁,穿過人群,那戰馬險些撞倒人,餘人紛紛讓開一條路,司馬曜臉色一變。

  只見項述翻身下馬,在數十萬人面前幾步躍上祭台,猛地抓住了陳星的手。

  週遭所有人嚇了一跳,陳星茫然道:「怎麼了?!你又幹嗎?」

  「你……」項述眉頭深鎖,彷彿極其憤怒,說道,「你……」

  「別在這個時候吵架!」陳星低聲說,「你有什麼不滿,回去說可以嗎?幾十萬人看著呢!」

  淮水岸邊黑壓壓的數十萬人,連著晉廷數千官員,以及皇族、皇帝、謝安等人全部懷疑地看著項述,只見項述抬起一手,竟是攥著陳星的手腕不放。

  陳星:「痛……痛啊!你力氣太大了!」

  項述放下了手,不住喘息,司馬曜一見情況不好,趕緊上前打了個圓場,說道:「武神?你倆……有什麼過節,小兩口要麼回去再算賬?現在看在朕的面子上,是不是先放一放?你看底下這麼多人……」

  江南數十萬百姓先是翹首以望,繼而開始議論紛紛,陳星萬萬沒想到,項述竟是在這麼多人面前突然情緒不穩定起來。

  「好,」陳星朝項述說,「你到底想說什麼?來,咱們先捋個是非曲直,讓他們等著,陛下請稍等……」

  項述倏然放開了陳星的手腕,朝司馬曜冷漠地說:「繼續。」

  司馬曜觀察兩人神態,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若是自己麾下官員,在祭天時鬧上這麼一出,拖下去杖責倒未必,官職鐵定是沒了。關鍵陳星不歸他管,更拿項述沒辦法,擺起皇帝架子來,說不定隨時還要被項述打,只得忍氣吞聲,朝謝安點點頭。

  謝安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就開始罷。」

  隨從鋪開黃錦,燃起巨大的火盆,陳星領了一把桃木劍,在旁朗聲道:「人間驅魔師、護法武神,特護御大晉天子,壬午年春祭。」

  「大聲點。」司馬曜低聲說。

  陳星:「嗓子疼……你讓項述說罷。」

  項述眉頭深鎖,及至陳星動了動他,項述方不耐煩地喝道:「人間驅魔師陳星,護法武神述律空!護御大晉天子壬午年春祭!」

  那一聲震喝如洪鐘震盪,頓時大晉禁軍人人色變,淮水兩岸,近十里之地,幾乎都清晰地聽見了項述的聲音,這是什麼級別?哪怕是號稱天下一武者的苻堅也有所不能!江南一地,衡量自身,祭台下近萬武官,更自問無人能辦到!

  司馬曜與陳星離得最近,差點被項述震吐血,陳星臉色蒼白,忽然項述一手按在他的肩上,一股柔和充沛的中氣注入他的身體,頓時讓他好過了不少。

  「今日,是永嘉之亂後的第六十九個年頭了。」司馬曜調勻呼吸,緩緩道,「這些年中,朕對我大晉之殤,從不敢忘……」

  黃錦上放著傳國玉璽,司馬曜將手按在了玉璽上,朗聲道:「我大晉的黎庶萬民們!今日除卻春祭,朕還有一話,想朝你們說——」

  淮水沿岸數十萬百姓屏息靜聽,鴉雀無聲。

  就在此刻,淮河水底出現了一條長達二十丈的巨大黑影,蒼白的天空下,有人開始注意到了那巨大的影子,陳星聽見小聲議論傳來,轉頭望向謝安,眼中帶著疑惑神色。

  項述也發現了它,司馬曜依舊朗聲道:「——朕不得不告訴你們,就連江南這片土地,業已——」

  下一刻,項述按劍,淮河之水驀然炸開,散發著怨氣的腐蛟衝天而起!

  那一下整個淮河岸畔頓時大亂,百姓爭相推搡,不少人掉進了河道中。河畔另一側,馮千鈞、肖山一躍而起,躬身蹲在護欄上,雙目鎖定了冒出淮水的腐蛟。

  陳星:「!!!」

  項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沒有離開。」

  蛟頭上的顧青籠罩在濃重的怨氣中,與那腐蛟同為一體,項述抽劍,擋在陳星與司馬曜身前。

  「晉天子吶——」王子夜的聲音響徹淮河兩岸。

  陳星的血液彷彿凝固了,謝安卻似乎早有準備,抬起手,四面八方的埋伏終於在此刻悍然現身。近兩萬名手持強弩與鉤索的北府軍於房頂、樓台上現身!

  「終於來了。」謝安緩緩道。

  陳星轉頭,見眾人彷彿絲毫不意外,早有準備,料想在自己鑽研定海珠的時日裡,項述便已做了周全的佈置,那震驚感漸漸平息下來。

  「你的氣數已近終結,」王子夜的聲音不徐不疾地說,「人間大地,新的天子將取代你,凡事不可逆天而行,這是蒼天派我前來,降下的旨意,若再執迷不悟,江南一地頃刻間便將化為焦土。」

 

 

74 屠蛟我必須出戰!你們將我當什麼了?!

  祭天之時, 魔蛟陡然現身, 天降異兆, 對江南數十萬軍民的打擊直是致命的,不少人無法分出這魔蛟與真龍的區別,只是下意識地屏息, 聽著假托降神時,王子夜所釋出的預言!

  「住嘴!」陳星瞬間反應過來,怒喝道。

  司馬曜早被項述提醒過祭天時也許會有變數, 正要出言反駁, 陳星的怒斥卻恰到好處,比他自己開口更合適。

  「司馬家才是真龍天子!」陳星之聲響徹淮河兩岸,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後的六十九年中, 江南一地不事戰亂,司馬皇族保護了南方一地的億萬百姓!你不過是一條興風作浪、為禍人間的妖蛟, 有何資格代表天意!」

  蛟龍發出一聲長嘶,王子夜的聲音冷冷道:「既是如此,便等待你們的滅亡!」

  「放箭!」謝安驀然下令。

  「保護陛下!」武官紛紛喝道。

  頃刻間, 兩岸數萬埋伏同時放箭, 箭矢帶著飛索勾向蛟龍,禁軍開始疏散百姓,王子夜正駕馭那腐蛟欲拔高離開時,遭到鉤索牽制,轟然墜落淮河之中, 激起千層巨浪!

  河浪掀翻了祭台,冷水潑了陳星一頭,他被謝安抓住手腕,拖出了人群。

  「項述!項述!」陳星喝道。

  謝安:「小師弟!護送陛下!離開這兒!」

  「按計畫!」項述喝道,「把它引到河邊去!」

  「走!」謝道韞提著劍,沖上了祭壇,拉住陳星,喝道,「陛下!隨我們撤!」

  謝安早就布下了局,奈何那條腐蛟比起上次在會稽大戰時戰力提升了不止一級,王子夜更不知以何方式,為這煉化到一半的蛟提供了充盈的怨氣,不僅將上次戰鬥後的創傷全部癒合,那蛟的飛翔速度也變得更快,當即甩開了項述等人,一頭衝向司馬曜!

  「今日我就替天除害!」王子夜嘶啞的聲音狂笑道。

  司馬曜怒了,終於不顧帝王涵養,吼道:「你他媽的才是害!看我……」

  「陛下別罵了!」謝道韞從背後揪住司馬曜的衣領,喝道,「快逃吧!」

  那腐蛟在淮水畔一盤旋,轉向司馬曜,張開巨口,轟然朝著司馬曜衝來,司馬曜卻喊道:「驅魔師!我們有大驅魔師……」

  「別指望我!」陳星陡然炸了,喊道,「我的護法呢?!護法在哪?!」

  腐蛟一個飛掠,瞬間捲起氣流,將沿途禁軍護衛全部衝開,謝道韞飛身一撲,將陳星與司馬曜撲在地上,項述與謝安衝過長街,奈何無論如何都追不上飛翔腐蛟的速度。

  眼看只是一招,司馬曜的護衛們頓時就被沖散,不少黎民百姓更如見真龍,紛紛跪下禱祝。謝安怒吼道:「那是妖怪!不要拜它!」

  「跑!陳星!星兒!」項述躍上房頂,情急朝遠處喊道。

  眼看一眾護衛所餘無幾,只剩下陳星與司馬曜,陳星只得拉起司馬曜,朝淮水畔的山上跑去。司馬曜被拖著奪命狂奔,朝陳星喊道:「你不是驅魔師嗎?快召喚飛劍殺了它!」

  「我沒有法術啊!」陳星喊道。

  「那你能做什麼?」司馬曜萬萬沒想到。

  「我說了的!」陳星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說了我什麼法術都用不了!」

  這夥人簡直是群江湖騙子,如今該是用驅魔師的時候,居然告訴自己什麼都不會?

  陳星跑得氣喘吁吁,躬身按著膝蓋,抬頭朝司馬曜說:「陛下,老實告訴你,我只會逃命……外加運氣很好,行了吧?」

  「朕的國家!」司馬曜怒吼道,「朕的百姓!居然在拜一隻妖怪?!」

  這比腐蛟在建康城內大肆破壞更致命,司馬曜差點要吐血了。

  「又來了!」謝道韞喊道,「快找地方躲!」

  腐蛟俯衝,發現了淮水畔高地上,跑過一面石牌坊的兩人,當即轟然俯衝而下,陳星與司馬曜毫無掩護,站在空地上,而王子夜則駕馭腐蛟,以雷霆萬鈞之勢疾射向兩人!眼看只要一招就要將漢人皇帝摧得血肉模糊之時——

  ——陳星終於喊道:「老規矩!歲星——!救命啊!」

  「什……什麼星?」司馬曜還沒回過神來,陳星已一個飛撲,抱住了司馬曜,緊緊抱住他。

  司馬曜馬上狂叫道:「快放開我!朕不想和你一起死啊!」

  陳星抱住了司馬曜,不容他掙扎,兩人就這麼站在空地上。下一刻,腐蛟轟然衝來,一聲肉與磐石相撞的巨響,就像有人撞到了牆上,腐蛟「砰」地撞進了牌坊,緊接著蛟頭在那石牌坊上牢牢卡住了。

  司馬曜:「……」

  「啊。」陳星放開司馬曜,轉頭看,歲星果然再度發揮了逆天的力量。

  此刻只見那腐蛟身體懸在山外,王子夜被這麼一撞,已被牌坊攔著飛了出去,不知掉在了何處,腐蛟的利齒距離他們不到一丈,拚命嘗試張嘴,奈何下巴被地面卡著,一口毒霧怎麼都噴不出來。

  腐蛟:「………………」

  司馬曜:「……………………」

  陳星拖著司馬曜,退後半步,那腐蛟兩隻前爪撐著山邊峭壁,不住朝後掙扎,明顯想把腦袋拔出來,那石牌坊被帶得不住鬆動,固地之處開始搖晃。

  司馬曜最先反應過來,馬上道:「現在!現在上去,殺了它!」

  陳星:「不不!殺不了的!快來人啊!人呢?!」

  衛隊還在山下追,司馬曜說:「你帶佩劍了嗎?」

  陳星只有一把祭祀用的桃木劍,試著上前砍了那魔蛟一下,桃木劍馬上就斷了。

  「我們還是走吧!」陳星道,「它快掙扎出來了!走啊!」

  陳星扔了那斷劍,轉身拖著司馬曜開始跑,又過一會兒,只聽高處一聲巨響,那腐蛟竟是掙扎得連整個石牌坊一起,從地基上拖了出來。

  然而石牌坊足有萬斤,正好卡在腐蛟的頭上,猶如戴了個枷鎖般,牌坊乃是晉元帝司馬睿為王敦所立,上書「樂善好施」四個大字,兩邊漢白玉石柱還漆了金漆,氣派倒是很氣派,就是太重了。腐蛟剛飛得數丈,便被牌坊帶得一墜,腦袋著地,掉在江邊地面,把青磚地砸得粉碎。

  附身顧青身上的王子夜終於飛來,再次躍上蛟頭,腐蛟竭力調整姿勢再度起飛,奈何要帶著萬斤「樂善好施」的石牌坊飛翔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且很難掌握方向,每次想轉頭又被牌坊帶得偏離方位,撞得暈頭轉向。

  「怎麼回事?」王子夜差點被撞成肉泥,幸而在最後一刻棄蛟逃生,但就這麼短短片刻,這明顯能以一當萬的妖獸,腦袋上居然多了個牌坊,戰鬥力大打折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更讓他無語的是,明明計畫好作為天降旨諭的「龍」,腦袋上居然寫著「樂善好施」四個字,這反差實在太大。

  「在那裡!」謝安衝來,喊道,「快放箭!」

  腐蛟動作一變得遲緩,萬千晉軍官兵頓時就追上了,紛紛射箭。

  更讓王子夜萬萬未料的是,晉人竟似未卜先知般,洞察了他的計畫,腐蛟頃刻間已被鉤索束住,他本打著如意算盤,在司馬曜祭天時一舉誅殺南晉皇帝,挫過大晉銳氣便瀟灑飛走,孰料全落了空,只得驅使那蛟龍不斷掙扎,拖著成千上萬的鉤索,沿著河面飛去,欲掙開捆縛。

  陳星與司馬曜等一眾皇族與護衛們會合,被撤到一旁,禁軍與北府軍傾巢而出,全部被派了出去,謝安則指揮鎮定。

  司馬曜道:「大驅魔師,你的那個什麼法寶能用上不?今天一定要將這妖怪留下來!」

  「你們怎麼知道這傢伙會前來偷襲的?」陳星已經懵了。

  「武神猜的。」謝安解釋道,「莫要擔心,陛下,用來捆縛妖蛟的,全是鋼繩。」

  司馬曜與陳星對視,司馬曜嘴唇不斷哆嗦,顯然異常激動,忽然朝謝道韞耳語數聲,謝道韞點頭,轉身奔走。

  「那怪物逃到城南了!」禁軍護衛匆匆前來,隨之而至的,還有肖山與馮千鈞。

  陳星見兩人回來,說道:「走,到城南去。」

  「你留在這兒,」馮千鈞說,「項兄弟不讓你參戰,你只要保護好陛下就行。」

  「不行!」陳星怒道,「我必須出戰!你們將我當什麼了?!」

  肖山有點遲疑,陳星一把抓住肖山,說:「肖山,帶我走!」

  陳星不見項述,心想一定是去追那蛟龍了,當即煩躁無比,看了眼司馬曜。謝道韞卻捧來了一把帶鞘長劍。司馬曜當著所有人的面,抽出那鑲滿珠寶、五光十色的寶劍。

  謝安:「……」

  司馬曜:「都欺負到朕的頭上來了,怎麼能坐視不理?」

  陳星:「很好,走吧!」

  「陛下!」眾人頓時色變,追在司馬曜身後,王羲之狂喊道:「陛下!你那把天子劍殺不了敵的啊!」

  只見那魔蛟戴著一副「樂善好施」的牌坊,在城中翻飛,撞來撞去,卻無論如何掙不斷鉤索,晉軍也奈何不得它。項述則站在高處督戰,明顯針對它制定了詳盡的作戰計畫,先以鋼索拖住蛟龍,如釣魚一般,預備在它掙扎力竭之後,再一舉斬殺以竟全功。

  陳星爬上城南大宅房頂,喊道:「項述!你給我回來!」

  項述沒有聽見,陳星猛地催動心燈,項述馬上感覺到了。

  馮千鈞與肖山被召回建康,眼看顧青終於現身,眾人都竭盡全力,追著「樂善好施」蛟龍在河道兩側飛奔。

  項述一瞥陳星,眉頭深鎖,轉身沿著屋頂過來。

  「回去,」項述語氣森寒,說,「與你們的皇帝回太初宮去。」

  「你聽我的。」陳星手中心燈閃耀,項述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將陳星的手擰到背後,在他耳畔低聲說:「我能解決,不需要動用心燈。」說著抬眼,越過陳星肩膀,瞥向不遠處的司馬曜。

  「不動用心燈,驅逐不了王子夜!」陳星說,「她會死的!而且,你必須用旗鼓相當的法術,當著幾十萬百姓的面除掉他們!」

  王子夜駕馭腐蛟在歲祭時現身,目的已非常明顯了——借助所謂的「天命」,來無情地打擊江南一地的士氣,「龍」都現身並否認了司馬氏真龍天子的身份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自先秦時起,歷朝歷代最是講究「祥瑞」與「惡兆」一說,若讓那腐蛟跑了,接下來的數年中,江南一地士氣勢必大潰,而司馬氏與王、謝兩家經營多年的民意,也將跌落到谷底。黑龍已現身,哪怕眼下江南精銳盡出,屠滅腐蛟,也只是人與「天」的對抗。

  要對付所謂「祥瑞」,唯一的辦法,就是請出另一個同等級別的祥瑞,消滅掉這條百姓眼裡的「龍」,並當眾宣佈,司馬氏才是天命所歸。

  忽然陳星發現了,項述的眉心中隱隱帶著一股黑氣,這是什麼時候留下的?上一次與王子夜在洪湖中的大戰?項述所有的法力都來自於心燈,三魂七魄裡若有怨氣,每次在心燈的照耀之下將無所遁形,王子夜竟有能力,用怨氣來污染他的護法?!

  「你必須用。」陳星掙了幾下,掙開項述,固執地說,「項述,我不介意在這個時候浪費時間,告訴你我心裡在想什麼。」

  項述驀然就暴躁起來,吼道:「你會死!」

  緊接著,項述迎面挨上了陳星帶著萬丈光芒的一拳。

  「出魔!」陳星怒喝道。

  轟然巨響,天地色變,項述只覺得一道光閃過,將腦海中、心裡,甚至整個天地映得一片雪白,那光火熊熊燃起,幾乎要將他的三魂七魄焚燒殆盡!

  霎時王子夜留下的那道怨氣被驅逐了出去,煙消雲散。

  陳星全身燃起心燈的烈火,一字一句道:「項述,我知道你在害怕,怕我被心燈燒成灰燼。」

  「……可是你,有沒有尊重過我的願望?我一生中唯一的願望?」陳星注視項述雙目,認真道,「這就是我一直以來,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去做的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項述怔怔看著陳星。

  「在你心裡,就沒有別的念想了麼?」項述終於道。

  陳星側頭,避開項述的目光,說:「如果你想為我做點什麼的話,這就去吧。」說著再轉頭,迎上項述的目光,固執地說:「把顧青救出來,只有你能救她。在百姓面前除掉這條蛟,就像歷任護法所做的事情,你是護法武神,這就是咱們的使命。」

  項述沒有再說話,轉頭望向那魔蛟,只見魔蛟奮力掙扎,身上已釘滿箭矢,綠色的血液不斷噴發,污染了整條淮河。

  「哪怕飛蛾撲火,令你最終化為灰燼,」項述看著那魔蛟,喃喃道,「也在所不惜麼?」

  陳星說:「是的,因為我一直在做我認為對的事。」

  項述驀然轉頭,面朝陳星,帶著危險的意味道:「沒有商量的餘地?」

  陳星表情倔強,沒有回答。

  項述帶著威脅的語氣,沉聲道:「那麼如果有一天,當我去做我認為對的事時,你也要記得今天你說的話。」

  「你想做什麼?如果你不願聽我的話,」陳星終於說出了最重的那句話,「這就走吧。」

  項述深吸一口氣,緊接著橫過手中不動如山。

  陳星知道項述妥協了,於是燃燒起了心燈的所有力量。

  剎那間晦暗天幕下,一道光擴散開去。

  項述的全身爆發出強光,一頭長發化作燃燒的火焰,鎏金武袍上,光火溫柔地現出金甲,手中智慧劍迸發,背後五件神兵緩慢旋轉。

  項述帶著那光火,化作一道烈焰流星,飛向河面!

  陳星手結燈印,竟是在空中飛了起來!

  逃散的百姓紛紛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這一幕,不少人紛紛下跪。

  「奉天地號令,」陳星背後浮現出巨大的神祇法相,將三魂七魄中的力量推動到了極致,聲音在建康的天空下不斷震響,「以大驅魔師之力,命護法武神——」

  「驅魔!」隨著陳星一聲清喝,背後燃燈法相雙手一並,結燈印。

  項述身上光焰再度暴升,不動明王法相在背後出現,發出一聲怒吼,飛向王子夜與那蛟龍,王子夜冷笑道:「這就對了。」

  項述的憤怒已無法遏制,使出了畢生全力,雙目通紅,狂吼一聲,雙手運劍,一劍劈砍在蛟頭上!

  「出魔!」

  那一刻,附身於顧青身上的王子夜出手,怨氣朝著項述捲去,沿著重劍,纏向項述全身,然而項述全身金火爆發,將怨氣轟然擊潰,焚燒殆盡。

  王子夜發出怪笑,在那金火倒捲之時,離開了顧青的身軀。

  「青兒——」

  馮千鈞抓住鉤索一撲,肖山卻更快上了蛟頭,一爪勾穩,將顧青從蛟頭上撲了下來,馮千鈞翻身一躍,抱住顧青,從蛟頭上墜落。

  緊接著,項述一劍豎直劈開蛟頭,電光一射,在轉瞬間化作一道強光,從蛟頭劃過逆鱗,到蛟腹,到得蛟尾,「唰」一聲那魔蛟如紙般被破開兩半,毒血飛灑,怨氣飄散,墜入淮河!

  沿岸百姓頓時歡呼,司馬曜舉起劍,大喊道:「幹得好!」

  陳星將心燈一收,兩眼前一片漆黑,從空中墜落,項述一個轉身飛來,在空中緊緊抱住陳星,墜向房頂,激起四處飛射的瓦片,從房頂滑下,落在街道上。

  陳星閉著眼,嘴角淌下血來。

  「武神!」謝安帶著士兵沿街匆匆趕來,建康城中到處都是歡呼。

  項述疲憊地跪坐在地,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陳星。

 

 

75 共燃你看見了王子夜的記憶?

  皇宮中。

  陳星安靜地躺在榻上, 他熟睡之時, 臉上帶著一股稚嫩的氣息, 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項述親手把他抱進馬車,片刻不離地抱回了建康謝宅。然而歷經一場大戰,陳星就像陷入了長久的美夢中, 無論他們如何呼喚,他都不曾醒來。

  「魂力受損,」濮陽親自查看過後, 說道, 「需要睡眠才能康復。」

  「什麼時候才能醒?」馮千鈞始終眉頭深鎖,「上次已經睡三個月了, 如今諸事眾多,再這麼睡下去, 該怎麼辦才好?」

  臥室中站了一地人,謝道韞把師父朱禁請來, 特地為陳星看過。

  「不好說。」朱禁為陳星診過脈,涉及到法力、驅魔、三魂七魄,已超出了他的醫術範圍, 只囑咐讓項述照顧好陳星。

  濮陽交給項述一本泛黃的古冊, 說:「這是我師門留下的,關於魂魄之說的記載,您可以看看。」

  餘人紛紛散了,剩下項述與肖山坐在榻畔,項述低頭翻了下書, 焦慮無比,望向陳星。

  「歲星入命,」項述沉聲道,「是真的麼?」

  陳星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睡熟了。

  肖山問:「那是什麼?」

  項述搖搖頭,在一旁盤膝坐下,取出定海珠,沉默地注視著它。肖山上得榻去,跪在榻畔,摸陳星的額頭,說:「他會好的吧?」

  項述心煩意亂,疲憊不堪地出了口氣,明顯是按捺著性子,不想再開口說話,片刻後一陣風地衝了出去,一聲怒吼,手持不動如山,在庭院內掃開大劍,彷彿正在一抒心中的憋悶之氣。

  肖山顯然不太能理解,陳星上次能醒來,這一次自然也能醒來,項述的反應明顯超出了擔憂的表現。

  項述那套劍法,從清晨一直打到午後,最後汗水淋漓地進來,朝地上一躺,呈大字形攤著,雙目空洞,看著天花板直喘氣。肖山午後回來過一趟,見項述也不吃飯,攤開了濮陽交給他的古冊,正認真地看著。

  那是一本記載了古時驅魔師與護法之間,法力的共鳴與呼應的書。當年濮陽先師在萬法歸寂、驅魔司解散之後,謄抄走了不少古籍,許多法術因萬法歸寂而無法再用,卻詳細地記敘了其中所作用的許多原理。

  譬如在護法與驅魔師一方,因過度使用法力,三魂七魄遭到重創之時,除了特別的藥物之外,另有法力共燃之術,可供魂魄加快自行修復。

  項述看著看著,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頁上,繼而驀然轉頭,望向榻上的陳星。

  看完前後幾頁,項述將那本快散架的書放在案上,起身出去沐浴,皇宮中終日備有熱水,洗過澡後出來,又去焚過香。回來時裹著一身棉布的浴袍,裡頭只穿一條長褲,進房後赤腳走近床榻。

  項述一時緊張無比,在榻畔單膝跪地,現出赤裸剛健的小腿與腳踝,繼而伸手到榻上,覆住了陳星的手背。

  「我試試罷,」項述自言自語道,「時間無多。」繼而起身,解開浴衣的腰帶。

  肖山:「???」

  肖山回來了,拿著給項述的食盒,在門外疑惑地看著。

  「大單于?」肖山問。

  項述:「……………………」

  項述拉開腰帶的結拉到一半,忽然轉頭,皺眉道:「你出去。」

  肖山:「你要幹什麼??」

  項述:「這關你什麼事?」

  肖山簡直疑惑到了頂點,他只有十三歲,似懂非懂的,但那天在會稽郡守府上無意中看見過一次,自然而然地猜到了那上面。然而項述卻不想讓他多看,轉身在榻畔坐了下來,也不說話,與肖山沉默地互相看著。

  肖山:「?????」

  兩人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僵持,一大一小,項述坐著,肖山站著。無聊地面面相覷了快有一炷香時分,最後肖山終於放棄了,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上。

  項述閂上門,又等了一會兒,確定肖山沒有在門外偷看,緊張情緒被肖山這麼一打岔,已經煙消雲散後,方解開浴袍,現出全身,躺上榻去。

  他讓陳星枕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呼吸,回憶陳星燃起三魂七魄,為他提供法力的時刻,以及那天在會稽時,自己緊急之下,抽走陳星所有法力的一瞬間。

  然而就在他躺下摟住陳星的一刻,睡夢中的陳星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無意識地縮進了他的懷裡,靠在他灼熱的胸膛前。

  陳星只穿一身單衣短褲,項述則半身赤裸,被陳星挨在身上時,呼吸瞬間一窒,只覺全身熱血沸騰,竟不自然地有點暈眩。

  他拉起陳星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再伸手抱住了他,把他完全摟進懷中。

  剎那間陳星單薄的身體中,心燈發出一道虛弱的光,光芒在兩人身體之間流轉,項述感覺到心燈的法力如同真氣般,在他的經脈之中不斷流動,正是每一次從陳星處借來法力時的效果!

  於是項述閉上雙眼,調動真氣,將源源不絕注入自己身體的法力運轉一個周天后,再驀然抱緊了陳星,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運氣,把流轉的法力重新推了回去。

  霎時心燈光芒一閃,亮度增強,就在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間,回流到陳星的神識之海裡。

  黑暗的大海上,陳星在那波濤之中載浮載沉,身體發出心燈的光。

  一條閃光的龍化作虛影,在海面上盤旋,四處張望,終於找到了他,於是它從夜空的盡頭朝他飛來,靠近漂流在海面上的陳星,環繞著他,載浮載沉,卻始終沒有與他接觸,陳星在那黑暗裡詫異地睜開雙眼。

  波濤洶湧之中,那條靈魂的巨龍隨著他的身體,在黑暗的海面上蕩漾,忠誠地為他擋住了驚濤駭浪,卻始終沒有接觸他的身軀。

  那感覺極其熟悉,就像曾經與項述在船上,坦誠相對的一夜,大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面上行進、浮蕩,它穿過天海相接的閃電與暴風的風圈,船裡始終亮著一盞燈。

  項述真氣運轉數個周天,心燈的光芒時而增強,時而減弱,到得熾盛光度之時,卻是一次比一次更輝煌。

  猶如太極的黑白雙魚在兩人的身軀中迴旋,在萬法歸寂的長夜裡,守著這人世間最後的一盞明燈。

  沐浴過的項述身上混合著熏香與皮膚的氣息,不複數息,全身漂亮的肌肉上,又滲出細密的汗水來。陳星的呼吸亦變得灼熱,在睡夢裡全身的汗水已浸濕了單衣,現出單衣下的少年身體線條,他的眉頭緊鎖,彷彿在夢境的大海上,隨著項述一次又一次催動心燈,而經歷了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的一場歷險。

  最後,心燈的柔和光芒回歸到陳星的三魂七魄中,項述疲憊地出了口氣,全身大汗淋漓,黑色的襯褲已濕透,貼在腿上,現出漂亮的長腿線條與輪廓,他想下床去再洗個澡,陳星卻依舊抱著他的腰不願鬆手。

  在陳星的思維之海裡,纏繞著自己的那條龍消失了,洶湧的海面亦完全平靜下來,倒映著夜幕中璀璨的繁星,天上,海裡,清夢裡,壓著漫天的星河,猶如置身星辰的大海之中。

  陳星睜開雙眼,漂流在這海面上,望向頭頂的星空。

  「真美啊。」陳星喃喃道,「咦?龍呢?我的龍呢?別走啊!」

  陳星猛地坐了起來,醒了,陽光燦爛,鳥叫聲不絕於耳。

  「這次我昏睡了多久?」陳星再醒來時,只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陪伴在榻畔的卻不是項述,而是肖山,肖山正在埋頭擦拭一把匕首。

  「沒有很久,」肖山說,「三天。」

  「啊?」陳星說,「這回才三天嗎?情況怎麼樣了?項述……顧青,顧青呢?」

  肖山說:「她要死了,和陸影一樣。」

  陳星驀然起身,披上袍子,快步出去,到得側殿內,只見顧青躺在榻上,半身腐爛,馮千鈞猶如石塑般,倚膝安靜坐著,謝道韞則在一旁睡著了。

  「醒了啊。」馮千鈞回頭,見陳星來了。

  陳星兩腳還有點發軟,這些天裡,依舊是項述在照顧他,但這次項述沒有寸步不離地守在榻畔,而是每天喂食與擦身後,便讓肖山守著,逕自前去與謝安議事,晚上再回來與陳星同榻共寢。

  「我看看。」陳星在榻畔坐下,揭開被子,謝道韞醒了,與馮千鈞都沒說什麼。

  顯然在陳星熟睡時,他們已翻來覆去討論過無數次,陳星醒來以後能不能救顧青,這個提議一定是被項述否決了。或者說,他們曾在卡羅剎證實過,救不了陸影,自然也無法救回身為凡人的顧青。

  被王子夜附身足有數月,顧青遭受怨氣的不斷侵蝕,已與活屍無異,最後是謝道韞以藥物為她強行續命,每日躺在榻上,亦讓她痛苦不堪。

  「我有話……想朝你說,」顧青低聲說,「陳、陳星……」

  陳星握住了她的手,雖然早已料到這結局,心中仍然十分痛苦。

  「我會除掉屍亥,」陳星低聲說,「我答應你,顧青。」

  「我……在睡夢裡,看見了……許多東西。」顧青低聲說,「我覺得,我必須支撐到,你醒來……告訴你,也許……能幫上你的忙。武神說,你很快就會醒的……他正在想辦法讓你好起來……」

  陳星震驚了,顫聲道:「你看見了王子夜的記憶?」

  「是……是的,」顧青斷斷續續道,「和……定海珠。」

  這段話,為了不錯失陳星醒來的一刻,顧青早已朝項述等人詳細說過一次,唯獨想等到陳星起來,再原話複述,以免錯失重要信息。

  「我去叫武神過來。」謝道韞說。

  不多時,項述與謝安也來了,顧青顯然已到了彌留之際,斷斷續續道:「王子夜……他覺得,在洛陽,龍門山,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和……定海珠有關。只是他……進不去,那道門被封印了。」

  「門?」陳星道。

  顧青竭力搖頭,說:「曾經有……驅魔師……去過龍門山裡,最後封印住了那道門。王子夜,他……復活了許多魃,守在了門外。」

  「洛陽魃軍的軍營。」項述在旁聽了許久,而後說道。

  顧青閉上雙眼,而後緩緩道:「他……在一個地方,找到了地脈的交匯,他想讓……秦與晉,在那裡決戰……我看見了一條河,河邊的荒林……河上有一道木橋。」

  「淝水。」謝安說。

  顧青低聲說:「我不知道,他想在那裡……做一個祭壇,供奉一件東西。」

  謝安說:「我們已經調查過淝水地下,可惜一無所獲。」

  「噓。」陳星示意謝安。

  「是一個心臟嗎?」陳星說。

  顧青勉力點頭,臉色灰敗,艱難地側頭望向陳星,眼裡現出懇求的神色。

  「為了完成『移魂』儀式,他需要先打開龍門山的一道大門。」顧青氣息漸弱,說,「那道門裡的東西……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如果直到苻堅發兵之前,還未能打開,他會捨棄……原本的計畫……退而求其次……」

  「其次是什麼?」陳星問。

  「龍,」顧青說,「可以當作……魔神的身體,他的想法太雜亂了……」

  「蛟龍嗎?」陳星皺眉,心道若是這麼說,幸好當時不顧一切,將蛟龍給除掉了。

  顧青:「他……還有別的辦法,還有人選,新的人選,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皇帝……一定要……無論如何要阻止他。」

  「苻堅,」項述說,「如果得不到心燈、定海珠作為魔神復活的身軀,他會退而求其次,使用蛟龍,最後還是不行,則改用苻堅。」

  陳星握緊了顧青的手。

  顧青說:「我看見了他的回憶,看見他,被斬成碎塊,埋在了地下,三魂七魄,掙扎不得,只能百年千年,在暗不見天日之地受苦……」

  「……我還看見了……他喜歡一個女孩兒,就在很久很久以前……」

  「世人皆苦,可為什麼,連死也不得解脫呢?」

  顧青低聲說:「他曾經是個凡人吶。」

  「讓他們自己待會兒。」項述說,「這些天裡,她朝我們說的就止於這些。」

  於是肖山、謝安、陳星、謝道韞與項述離開臥室,站在門外御花園中。

  陳星簡直被打擊得有點神情恍惚,直到項述遞給他定海珠的一刻,陳星方沉默不語地接過了那法寶。

  「果然要去洛陽嗎?」陳星說。

  大家都沒有說話,陳星看看眾人,於是打起精神,笑著說:「先前浪費了不少時間,算了,但至少有了線索。」

  謝道韞說:「以青兒性命換回來的線索,代價太大了。」

  陳星復又意識到事實確是如此,反而笑不出來了。

  謝安說:「陛下很感激你們除掉了那條怪物,維護了大晉的正統與天命,接下來,他願意派出使節團,掩護你們行動與偵查。」

  「護法,你覺得呢?」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一句話也沒有說。陳星想到那天朝項述說了重話,並揍了他。動手還好,他相信項述不會因為這個生氣,反而清醒了。

  最傷害他的,則是那句「你這就走吧」。

  項述「嗯」了一聲。

  「對不起。」陳星朝項述說。

  「對不起什麼?」項述淡淡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一直在做你覺得對的事。反而是我,忘了你最初找到我的緣由。」

  陳星想朝項述解釋,項述卻不願聽陳星多說,朝謝安揚眉。

  謝安點了點頭,說:「這幾天裡,陛下為你們安排,只因顧青的緣故,以及小師弟臥床不醒,我想你們終究得……」

  開門聲響,馮千鈞一語不發地出來,眉眼間的那股邪氣顯得更明顯了,他沒有流淚,只是淡淡地說:「她走了。」

  「那就準備啟程罷,」項述沉聲道,「大家都有太多的新仇舊恨,要找王子夜清算。」說著轉身離去。

  翌日,顧家為顧青送葬,大晉派出了使節團,一行人駐馬鐘山前,注視著遠方的隊伍。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馮千鈞在那春風裡唱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陳星低聲唱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馮千鈞縱馬,一騎當先,離開了鐘山。

  「魂兮歸來,哀江南!」

  遠方傳來歌謠,北方大地雲霾翻滾。

  距離陳星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尚有一年又九個月。

  他尚且未知於前路等待著他的是什麼。但就在他的心裡有一股預感,彷彿從開始直到現在,所謂「天命」,看在他如此執著的分上,依舊站在他的這一方。

  ——第三卷 ·不動如山·完——

 

 

4 定海潮汐

76 北上如果那些死去的人,都能活過來,該有多好?

  初春時節, 通往洛陽的道路冰雪未消, 倒春寒一來, 又是在曠野,比建康冷得更令人難以忍受。選擇在這個時間段北上不是什麼好主意,但司馬曜也清楚, 沒有時間了。

  到處都在化雪,春天的陰冷拖慢了大晉使節團的腳步,一行人走走停停, 又有好幾名文官, 項述等人自然無法拋下使節們,像在塞外趕路般疾行。尤其使節中, 還有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本領就是給敵人下迷藥的謝安。

  可是為什麼堂堂一國之相,也要跟隨驅魔師們前去洛陽?!

  謝安與幾名文官在路邊圍坐著烤火, 項述與馮千鈞則沉默地坐在火堆前出神,馮千鈞神情黯然, 經歷了清河公主與顧青身死的打擊,短短兩年裡,對他人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宿命彷彿對他充滿了惡意, 就連慘淡人生裡最後的一點希望, 亦無情予以剝奪。

  「中原的寒冷再如何,也比不過塞外,」謝安說,「讓大單于見笑了。」

  項述沒有糾正謝安的稱呼,反而淡淡道:「敕勒川的冬天反而不比中原更冷, 一來有陰山擋著;二來人多牛羊也多,不似長江以北。」

  極目望去,洛陽與建康之間的區域,常常是近百里荒無人煙,充滿了荒涼的寒意。

  晉派出的使節團除了謝安,另有一名位高權重的的武將,名喚桓伊,乃是鎮南將軍桓宣的侄兒,在司馬曜身前任建威中郎將。

  桓伊不苟言笑,與項述相對沉默,就像兩尊雕塑一般,唯謝安在這一路上沒有半點架子,在盡力活躍氣氛,朝桓伊說道:「來日若有機會,可得往塞外好好遊玩。」

  桓伊漫不經心地「唔」了聲,謝安又說:「大單于待見著慕容沖,可有把握說服他?」

  「沒有,」項述隨口道,「與你們一般,見機行事罷了。」

  晉使節團實則已做了另一種準備,或者說謝安與桓伊才肩負著長江以南漢人政權的最重大責任——這路使節團的目的相當複雜,表面上意圖與苻堅所代表的大秦議和,暫緩兵壓壽縣的危機,暗地裡則希望與慕容沖達成交易,挑撥鮮卑與氐人在北方內鬥。再其下的第二層,則是協助以陳星為首的驅魔師,徹底除掉王子夜。

  他們把司馬瑋也帶了出來,關在一輛鐵製的馬車之中,陳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下這個決定,但他總覺得抵達洛陽時,說不定司馬瑋能派上用場,畢竟他是唯一一個親眼見過蚩尤心臟的「人」。

  謝安烤著火,轉頭望向不遠處,說:「天馳小師弟呢?我去看看,你們聊,多親近親近。」

  項述:「……」

  馮千鈞:「……」

  桓伊:「……」

  半途休息期間,謝安自顧自去找陳星,而桓伊、馮千鈞、項述三人便這麼幹坐著,猶如三截木頭,誰也不說話。項述心情正鬱悶,馮千鈞失去了愛人,根本不想說話。桓伊則半點不想與驅魔師們有過多的牽扯,於是火堆旁充滿了寂靜。

  陳星找到一個亂葬坑,正在這座無名村的北邊,坑中滿是被野獸啃食後的森森白骨。當初晉軍與秦軍在此地交戰,鮮卑人抓了村中百餘名男女老少,原本起了將人活埋的心思,奈何晉軍攻來,鮮卑人只得把百姓們全部用刀斬死,再推到大坑中了事。而後晉軍趕來,無力營救,戰況危急亦無暇為無辜死難者收斂,便北上與鮮卑人展開了拉鋸戰。

  無名村的死者直到最後一刻,都未等來救援,赴死之時,想必心中充滿了絕望,坑中積滿了衝天的怨氣。陳星與肖山來到坑前,嘗試著利用怨氣與蒼穹一裂無所不破的鋒銳,來打開手中那枚定海珠。

  「試試?」陳星只覺身處怨氣之中十分不舒服,非常時期,卻不得不採取這種辦法。

  肖山躬身,雙手持爪交叉放在身前,聚集起坑中怨氣,陳星則提起右手,手中心燈光芒閃亮,預防肖山入魔,能隨時驅散他的怨氣。

  緊接著,肖山雙目血光一閃。

  「喝啊——!」

  蒼穹一裂揮出,轟然爆破,謝安剛到,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喊道:「當心點啊!」

  兩道無堅不摧的爪光呈十字形飆射而出,卻「鏗」的一聲被定海珠擋了下來,後面亂葬坑被揮塌了大半,岩石滑坡滾落。

  放在坑邊的定海珠毫髮無損,陳星的嘗試又一次失敗了。

  一刻鐘後,眾人坐在火堆前,傳看這枚龍珠。

  「蒼穹一裂是龍爪製成,」項述漫不經心道,「定海珠是龍珠,你自己已經說過了。」

  陳星皺眉道:「那麼現在,咱們就走進了一個死局裡,得到了定海珠,卻根本打不破它。」

  桓伊大致聽說了事情經過,接過定海珠,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遞給謝安,說:「這東西里頭真有全天下的靈氣?」

  只見那珠子樸實無華,灰撲撲的,根本不像什麼異寶。

  謝安答道:「一定是的,我們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它。」

  馮千鈞終於開口了,問道:「有什麼東西,是龍的天敵?你們要不要從這方面想想辦法?」

  陳星如實答道:「龍沒有天敵。」

  項述沉吟片刻,忽道:「有沒有別的方式?」

  陳星說:「什麼方式?」

  項述卻似自己也沒想明白,搖了搖頭。謝安再坐了會兒,喝過茶,說:「繼續上路罷,今天若腳程快,天黑前說不定能到壽縣。」

  使節團眾人紛紛啟程,繼續沿著戰亂過後的官道前進,天色全黑之時,來到壽縣東北面,烏雲蔽月,黑燈瞎火,沿途多有丘陵,道阻難行。一行人舉著火把,險些迷路,最後是項述說:「跟著我,我知道這裡有個廢村。」

  「你怎麼知道?」陳星詫異道。

  項述不答,帶著眾人繞過一個小山坡,果然抵達了一處荒廢村落。此地還是晉國地盤,再往北一日便將進入秦人地界,饒是如此,歷年來秦、晉兩國多有小規模遭遇戰,壽縣北方的百姓早已撤得乾乾淨淨。

  謝安為首的人等暫時歇息,陳星晚飯後四處尋找,卻不見項述,只得回到房內躺下。黑暗的廢棄臥室裡,榻上傳來馮千鈞的聲音。

  「上錯床了。」馮千鈞在黑暗裡說。

  「沒上錯,」陳星欣然道,「陪你睡會兒。」說著和衣躺在榻上,馮千鈞於是往裡頭挪了挪,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彼此心照不宣,陳星擔心馮千鈞因顧青之死而一時想不開,馮千鈞亦清楚陳星這一路上始終關心著自己,只是當著許多人的面,有些話不好說。

  陳星手上亮起心燈,輕輕地按在馮千鈞手背上,低聲說:「馮大哥,你沒事吧?」

  馮千鈞沉默良久,撤走了手,小聲答道:「別用你的法力,否則項兄弟又要凶你了。」

  「想什麼呢?」陳星說,「想顧青嗎?」

  馮千鈞搖搖頭,答道:「記得咱們在麥城剛認識,結伴上長安的時候不?」

  「嗯。」陳星有點恍神,兩年多前,那一路上他們也是四處尋找被戰火摧毀後的荒廢村莊歇腳,依稀便有點熟悉,時間過得真快呀。

  「大哥八歲那年開始習武,」馮千鈞答道,「拜在劉景老師麾下,學刀是為了守護森羅萬象、守護馮家、守護那些……需要我去守護的人。」

  陳星想了想,說:「劉景?」

  他對中原江湖人名向來不熟悉,馮千鈞便點了點頭,說:「一位刀法宗師,如今已去了東瀛。實話說,大哥的天賦向來不行,學了足足十四年,才算勉強出師了。」

  陳星自嘲道:「都這麼武藝高強了還天賦不行?」

  馮千鈞無奈苦笑道:「比起項兄弟來,不得不承認,人與人還是有很大的差距,不重要了……兩年前認識你時,正是大哥剛出師,懷著一腔抱負,上長安的時候。」

  「項述的武力不能用常理來形容,全天下也只有他一個而已。」陳星說,「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心燈指引我找到他,一定有什麼緣由。」

  「嗯,你倆挺般配的,想起那會兒咱們一起上長安去,」馮千鈞喃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好啊。誰料一眨眼,就什麼都沒了,竟是來得這麼快,半點東西都沒給我剩下。我以為回到江南,一切就能重新開始,可是不想就連青兒,也就這麼走了。」

  廢屋外烏雲漸散,現出晴朗夜空與一輪明月,銀光朗照大地。

  陳星喃喃道:「有時我也總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些死去的人,都能活過來,該有多好?爹、娘、師父、阿克勒王……項述也說,他有時希望的,只是這場歡宴不會散場,可已經散了,又能怎麼辦呢?」

  馮千鈞續道:「你這想法很危險啊,小天馳,說不定王子夜正因如此,才入了魔。」

  陳星嘆了口氣,有時他仍然不得不承認,對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對其他人,卻是十分在意的。自己心甘情願付出生命,那是沒辦法。而最後他只希望大家能好好的,快快樂樂地活著,如果自己死了,其他人也逃不過這場災厄,反而會讓他心有不甘。

  於是從本質而言,歸根到底,陳星覺得自己也並不是一個看淡一切的人。

  馮千鈞說:「你是歲星入命,對不對?你就是人間唯一的那盞燈,逢凶化吉的希望,大哥現在越來越覺得,許多事情,確實只有你能做到。」

  陳星正要解釋時,馮千鈞又道:「可我總覺得,興許我也有什麼孤星在入命,也許注定了這輩子,總得孑然一身吧。清河、顧青、我哥……如果我不到他們的身邊,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

  陳星道:「怎麼這麼說呢?馮大哥,這都不是你的錯!」

  陳星坐了起來,看著馮千鈞,說道:「我曾經也把許多人受苦歸咎於自己,但項述告訴過我,生死都是躲不過的,你得明白,不管有沒有你……」

  「好了,」馮千鈞笑了起來,隨手捏了下陳星的臉,唏噓道,「躺了不到一刻鐘,我都聽你提好幾次項述了,去吧,去看看他。」

  陳星說:「我才不管他在哪兒……」正要躺下時,馮千鈞又推了推他,說:「大哥沒事,能走出來的,你去吧,去,別害我明天又挨揍了。」

  陳星只得起身,離開廢屋,來到小河邊,卻看見項述在山坡上的瀑布前,正洗一件什麼東西。

  「正月十五了。」陳星到得項述身後,抬頭望向天空,烏雲散盡,明月圓得猶如玉盤一般,朗照大地。從山坡往下望去,長江以北的荒涼大地上,怨氣已隱約可見,正從地面朝天空中散發著陣陣黑氣。

  「越往北走,怨氣就越濃重。」陳星說。

  「你也看見了,」項述側頭望向山下大地,說道,「我以為只有我才看得見。」

  陳星說:「現在凡人之中,就咱倆有法力,能看見裡山河的變化。」

  「凡人,仙人,」項述說,「表山河,裡山河。」

  項述忽然嘆了口氣,將在瀑布下洗滌的那物收進懷中。陳星在石頭上與項述並肩而坐,看著溪水,問:「白天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項述隨口答道。

  陳星說:「你一定有許多想說的。」

  項述答道:「說了你也不會在乎。」

  陳星無奈道:「我怎麼會不在乎?只要與定海珠有關,只要你說……」

  項述答道:「如果無關呢?」

  陳星忍不住道:「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月亮也是這樣。」

  「兩年前的二月十五,」項述看著山下,出神地說,「那會兒咱倆剛認識,你就讓我當你的護法,被我拒絕了。」

  陳星說:「我怎麼總感覺,咱們都認識兩年多了,過了這麼久,你還是與從前一樣,沒有半點變化,有時候甚至比剛認識還不如了。」

  項述答道:「許多話我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你只是沒聽懂,或者說,你假裝沒聽懂。」

  陳星:「……」

  陳星側頭看著項述,項述卻沒有看他,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假裝沒聽懂什麼?」陳星茫然道。

  「沒什麼,我如果知道你是用這種方式來對抗屍亥,」項述自言自語道,「當初我就不會離開敕勒川南下追你。」

  陳星反唇相譏道:「那我只會死得更快吧,被司馬瑋抓回去,現在已經變成蚩尤的肉身了。」

  項述答道:「你有歲星保護,運氣一向很好。」

  陳星:「你明明不是這麼想的……」

  項述忽然說:「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別的辦法。」

  陳星被項述這句話岔開了思路,馬上道:「什麼辦法?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把它還給王子夜,」項述說,「讓怨氣污染它。」

  「你瘋了!」陳星說,「咱們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麼可能這麼做!」

  項述:「王子夜想將定海珠塑為蚩尤新的肉身,勢必會用怨氣來煉化它。最後交戰之時,我們將心燈注入不動如山,讓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燈除魔的效果,給定海珠粉碎一擊。」

  陳星:「!!!」

  項述的話頓時讓陳星窺見了另一種局面,燭陰是開天闢地時便已存在的巨龍,世上已再無法寶能擊碎它遺留下來的龍珠,但若使用怨氣煉化,當定海珠成為魔器,不動如山結合心燈,威力全開,給予它無情一擊,借助心燈對「魔」的克製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辦法!

  「這太冒險了,」陳星喃喃道,「太瘋狂了。」

  項述揚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會接受這個計畫。

  陳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幾步,說:「但這完全是可行的,其實我這一路上一直在懷疑,王子夜為什麼對龍門山的那扇『門』特別在意。」

  項述:「嗯。」

  陳星說:「也許那裡就是張留與你娘,想回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壇。」

  項述:「也許。」

  陳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沒有拿到手好好研究過它。這個主意太瘋狂了,卻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還給他,我猜他使用怨氣來煉化,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這段時間,不能分神……我們反而有更多的機會,最好能在蚩尤開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剎那……」

  項述:「但要讓我用不動如山來徹底擊碎定海珠,你勢必就會……」

  「沒有關係,」陳星喃喃道,「我會將心燈燃燒到極致,來配合你。」

  項述側頭看了眼陳星,說:「到了那時候,也許你就再活不下來了。」

  陳星點頭道:「對。」

  陳星自然知道項述言下之意意味著什麼,在王子夜以怨氣煉化定海珠後,找到機會,將自己的三魂七魄與不動如山完全融合,擊破定海珠。

  蚩尤還未完成移魂,便將被項述摧毀,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將釋放出所有的天地靈氣,令其回歸人間。到了那時,怨氣反而不那麼重要了,天地間的靈氣浩浩蕩蕩,自當開始重新淨化怨氣,進入全新的輪迴中。

  「我可以,只是要怎麼讓王子夜不警惕咱們的計畫,把定海珠還回到他的手裡去呢?」陳星皺眉道,「稍微不慎,就會引起他的警惕……項述?」

  項述不等陳星說完,卻已起身走了,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的背影,而後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項述的那句話。

  「我假裝沒聽懂什麼?」陳星自言自語道。

 

 

77 故友項述也很在意他嗎?

  翌日清晨, 謝安正在溪水畔活動手腳, 見項述出來洗臉。

  「一宿沒睡?」謝安問。

  項述沒有回答, 謝安又問:「大單于怎麼知道這裡有個村落?」

  「我來過。」項述擰了布巾,擰出冰冷徹骨的水,想了想, 說,「上回就是在山後,被你們晉人抓進了襄陽的大牢裡。」

  謝安忙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您還記得官兵的名字不?這次回去, 一定從重責罰。」

  「都死光了,」項述說, 「當初要不是陳星救我,我也死了, 沒想到如今卻要為你們漢人賣命,也是因果輪迴。」

  謝安訕訕笑了幾聲, 正要找點話來說時,項述卻回到房中,將冰冷的布巾放在陳星臉上, 陳星頓時大喊一聲, 翻身坐起。

  「上路了。」項述看了眼陳星,說道。

  太元七年,二月初一,大晉使節團長途跋涉,翻山越嶺, 一段原本只要半個月的路,竟是走了將近二十天,終於艱難地抵達了洛陽。

  若說長安如荒蕪大地上一棵生命力頑強的大樹,那麼洛陽便如一塊頂天立地、血跡斑斑的巨大石碑。

  洛陽在夏王朝時便已建造完畢,史冊上有所記載的,直可追溯到近兩千五百年前。商、周、漢、魏、晉五朝俱以此為都。作為都城,幾經戰火,燒的燒燬的毀,卻依舊樹立著神州的氣運。碑上大字斑駁,全是以歷朝歷代帝王與平民的鮮血書就,講訴著狂風驟雨與王朝更迭的血淚。

  人間幾許盛世,終被雨打風吹去,而這座石碑,卻總屹立在四方天地的正中央,猶如不周山一般,記敘了多少烽火、多少悲歌。

  當初司馬氏永嘉之亂後,洛陽已近乎被摧成白地,至慕容家接管後,建立大燕國時,原先號稱百萬戶的東都已不足八萬戶。而後在王猛率軍之下,氐人鐵騎與鮮卑人展開了猛烈交戰,幸而在陳星那位只見過寥寥數面的大師兄王猛的堅持之下,氐族沒有屠城,放過了城中的胡漢百姓。近十年中洛陽休養生息,漸漸地回到了二十萬戶人。

  民宅、城牆,甚至皇宮,都留下了火燒的痕跡,當初慕容家窮得連治國都要朝馮家借錢,自然沒錢去翻修整座大城。也正因如此,馮千鎰才得以與清河公主締結同盟關係。

  進入洛陽城的那一刻,只見千萬百廢待興的舊宅、縱橫交錯的街道、星羅棋布的民居,紛紛拱衛著中央宏大卻陰冷的紫微宮,宮殿猶如籠罩在一股若有若無的怨氣之中,春日正午的光線下,頗有種蒼涼的宿命感。

  「總算回來了——」謝安在進城時,噯了口氣。

  這是無數南人在口耳相傳中所熟悉的洛陽,是大晉開國皇帝的都城。驟見故都,生於江南、長於江南的晉官員們不由得沉默良久,謝安眼中更帶著淚水,率領一眾使節,在洛陽的城門處,朝著紫微宮方向拜了三拜。

  一名秦國官員前來迎接,側旁跟隨著西豐錢莊在此處的大掌櫃,晉帝司馬曜的手書已在不久前送到洛陽,洛陽再快馬加鞭轉到長安,頓時引起了大秦上下的競相揣測。北帝苻堅坐鎮長安,按理說使節團該往關中去,沒想到竟是來了慕容沖名義上所鎮守的洛陽。

  這也是謝安計畫中的一步,晉朝上下詳細商議過後,選定了洛陽進行和談,本意是試探苻堅,讓他離開主場長安,在除了建康、長安以外的第三地會面。

  但苻堅始終沒有作出任何答覆,就這麼將司馬曜的議和提議晾著。

  「陛下還未決定,是否移駕前來洛陽,各位既然遠道而來,就請……」那秦國官員名喚赫連爽,此刻瞥項述與陳星,總覺得兩人有點眼熟。

  項述換上一身黑的漢人武官制服,戴著一副遮擋了左臉的銀面具,露出的右臉稍稍修了下眉,相較從前顯得更英氣了些。官員無論如何無法將曾經的古盟大單于與這武士聯繫在一起,再看跟在謝安身後、身份為主簿的陳星,陳星則扎髮束冠,較之十六歲入長安時,這幾年里長大了些許。赫連爽出身匈奴族,當初項述闖皇宮時,只是匆匆一面,更認不出來陳星了。

  「移步官驛?」赫連爽漢語倒是說得十分標準,做了個「請」的手勢,西豐錢莊的洛陽大掌櫃更是畢恭畢敬,說道:「驛站現在交由西豐打理,各位請隨我來……這輛馬車又是什麼?」說著好奇地看了眼那以鐵皮封起的馬車。

  謝安笑道:「這是我們陛下送給苻天王的見面禮,待陛下來了,自然就會打開。」

  赫連爽也不多問,笑道:「那各位就請自便了。」

  「無妨,無妨,」謝安說,「赫連大人大可不必搭理我們,難得北歸故土,正想在洛陽四處逛逛。」

  謝安化名「謝帷」,反正北方也沒幾個人見過他,倒是不必化妝戴面具,當即跟在赫連爽身後,徒步穿過銅駝大街。赫連爽卻道:「謝大人說笑話了,洛陽如今已是我大秦天王領土。」

  「失言,失言。」謝安忙笑道。

  赫連爽道:「各位若願移居我大秦,倒是不錯的選擇,我們天王陛下最是倚重讀書人。」

  陳星心想又來這一套。經過銅駝大街時,只見兩道金碧輝煌,如長安一般南來北往的行商絡繹不絕,卻終究缺了點什麼,彷彿少的是人氣。

  洛陽大多商貿,只為鮮卑貴族提供服務,兼奉五胡的世家,尋常老百姓想來是逛不起的。

  「各位就請先歇下。」赫連爽將使節團十餘人帶到洛陽松柏居中,又道,「今夜慕容太守將設宴款待各位,酉時三刻,將有馬車來接。」

  眾人一路風塵僕僕,各自歇下,正準備前去沐浴更衣時,馮千鈞說:「我不想見慕容沖,以免橫生枝節,萬一洛陽有官員認得我……」

  「來,聽我指揮!」謝安雖然身無武藝,智慧還是很有一點的,於是道,「千鈞,請你入夜後,在城內偵查一番,最好能通過斥候,設法通知慕容沖,約他在夜宴後私下一晤。」

  陳星有點擔心地看著馮千鈞,恐怕他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更怕肖山待會兒在筵席上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人起疑,謝安卻已搶先料到,又說:「這位匈奴王子,肖山小兄弟,就麻煩您陪馮千鈞走一遭了。」

  陳星心想謝天謝地,真聰明,這樣就不會發生肖山在宴會上搗亂的情況。初抵洛陽,眼下對情報一無所知,馮家在本地曾經還安排了不少刺客,須得前去接頭,有肖山在,終歸安全一點。

  「好,」肖山馬上說,「我去了。」

  「不出席宴會也要洗澡!」陳星馬上將肖山抓了回來,扔進澡池裡,把他洗了一遍才放他離開。

  馮千鈞簡單洗過後也走了,餘下陳星與項述泡在水裡,兩人沉默相對。

  自打那天在廢村之中長談過一番後,項述的話變得更少了,終日終日地陷在沉默之中。陳星幾次想找他把話說開,項述卻總是點點頭,彷彿懶得說話,但偶爾陳星在路上騎著馬,回頭想找項述時,又發現項述總在看他。如此幾次,項述感覺到了,彷彿不想讓陳星察覺自己的內心,便策馬到隊伍的最前頭去。

  「你覺得待會兒慕容沖會認出咱們來嗎?」陳星問。

  「他不是傻子。」項述說,「你直到現在還認為胡人都是白痴?」

  陳星說:「你就不能溫和一點嗎?每次都要對我冷嘲熱諷的?」

  項述一路上與陳星彷彿有矛盾這件事,所有人幾乎都察覺到了,馮千鈞帶著肖山先行離開,而謝安、桓伊等人刻意不進浴池來,也是想給他們留出獨處的空間。

  項述沒有回答,盤膝坐在浴池邊上,抬頭看著天花板,籠罩在氤氳的霧氣裡。

  陳星透過霧氣看著項述,覺得他不穿衣服的身材比穿了衣服還好看,於是打消了與他爭吵的念頭,勉強笑著說:「那天的話,我考慮清楚了,我決定接受你的提議。」

  「嗯,」項述淡淡道,「送死的提議。」

  陳星說:「這很值得,但是項述……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項述皺眉,瞥向陳星,陳星說:「雖然我覺得我的運氣總是很好,說不定最後也不會死呢?但如果你覺得,決戰的時候會令我喪命,那你現在不應該對我好點麼?」

  項述:「……」

  陳星說:「否則啊,等到這一切結束以後,如果我不在了,以後當你回想起咱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總是在吵架,不會總是梗在心裡嗎?」

  項述深吸一口氣,彷彿心裡有著極其憋悶的怒火無處抒發,陳星又老實道:「反正我走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愧疚的人是你。當然,你若不在意,這話權當我沒說。」

  項述:「你為什麼總是能將自己的生死說得這麼平淡?」

  陳星笑道:「因為啊,師父說過,世上眾生,誰無一死?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眼當下不是更好麼?」

  項述又現出了那熟悉的、難過的眼神,陳星又自言自語道:「而且事有萬一,沒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果,不是麼?比起我的性命,令我更擔心的是,要怎麼把定海珠順理成章地交到王子夜手裡……」

  「我幫你罷。」項述忽然說。

  陳星:「?」

  「轉過去。」項述見陳星反手擦肩膀的動作十分艱難。陳星便背對項述,項述拿起布巾,幫他擦拭肩背。

  陳星知道項述彷彿想開了,也許這才是對的,既然時日無多,為什麼不好好地珍惜當下呢?

  「項述,你是不是……」陳星輕輕地說。

  項述的動作忽地停了一停,但陳星忽然又不想說下去了,說什麼呢?這些日子裡,他越來越有種強烈的預感,項述似乎有點在意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預感的呢?因為路上項述看他的眼神?還是過後回味起來,那夜的一句「你假裝沒聽懂」?

  「是不是什麼?」項述的聲音忽然有點不穩。

  陳星的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他終於察覺了,彷彿在一個月前歲祭的昏迷之後,他就感覺到項述待他變得不太一樣了,許多話,兩人間總像在欲言又止,就像有什麼一直在撓陳星一般。

  他最初十分依賴項述,只覺得項述簡直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漸漸地發現,項述似乎也不太聽他的指揮,於是陳星只好在許多時候不勉強他隨他去。他們應當是驅魔司歷史上配合起來最不默契的搭檔了,甚至有時候陳星都懷疑,他們最後能不能完成這個漏洞百出的計畫。

  這讓他在面對項述時,便忍不住想推他踹他,甚至揍他,再大喊大叫,出一口胸中的鬱悶之氣,為什麼你就不能聽我的呢?但看到項述的模樣時,那鬱積的憤怒又宣洩不出來了,只能偶爾嘴上氣一氣他。

  如果自己不是注定了要面對這宿命,也許他們之間會變得不一樣點?陳星有時亦不禁設想,若在萬法昌盛的盛世之間,自己說不得死纏爛打也要跟著項述,偶爾惹一惹他,看看他生氣的模樣,惹過他以後再朝他道歉,看他拿自己沒辦法的表情。

  但是如今一切又不一樣了。

  「沒什麼。」陳星答道,保持這樣的關係,對彼此來說,都是最好的吧。

  項述一手覆在陳星後頸,另一手握著布巾,擦拭他的肩膀。

  「你記得你還答應過我一件事。」項述忽然說。

  陳星答道:「我知道你不會強人所難的。」繼而聽到項述在他的背後深呼吸,似乎有話要說,卻又忍住了。

  「你又知道我要強人所難?」項述淡淡道。

  陳星笑了起來,正要再說時,外頭謝安的聲音卻道:「那個……兩位,你們完事了麼?慕容沖約的時間……呃,這個……雖然打擾你們不大好,但是……」

  「馬上!」陳星也意識到洗得太久了,外頭還有不少人等著。項述只得起身去換衣服。

  謝安等人匆匆沐浴過,慕容沖派來接的車隊已到了驛站門口,陳星與項述換過一身正式點的衣裳,項述戴上銀面具,那身材的英偉卻根本遮掩不過去,簡直欲蓋彌彰。陳星說:「既然他能認出來,我看這面具就……」

  「面具是告訴他,讓他不要貿然揭穿咱們身份用的,」項述淡淡道,「不是要瞞他,你為什麼這麼蠢?」

  陳星:「……」

  陳星見項述開始嘲諷他,便知道項述不生氣了,於是笑了笑,幫項述整理了下領子,說:「行行行,我本來就不聰明,走罷。」

  兩人上了一輛馬車,項述手長腿長,有點擠了,陳星只得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想到方才在浴室裡說的話,這感覺越來越強烈,不禁令他浮想聯翩。設若項述當真對他有意……那麼在人生的最後這段日子裡……

  陳星忍不住側頭看項述,心想要是自己的預感是真的呢?項述也很在意他嗎?一直以來自己總是拒絕相信,或是說不願往這方向想,直到項述說出那句話後。如果他這個時候,湊上去親一下項述的唇會怎麼樣?

  陳星看著戴上了銀面具的項述,忽然臉上有點發燙。

  項述漠然道:「看什麼?」

  陳星搖搖頭,轉過頭去。

  項述便抬起手來,搭在他的肩膀上。

  「進宮——解劍。」內侍道。

  項述不願交出不動如山,說:「回去告訴你們慕容太守,若讓解劍,我就回去了。」

  一行人被截在宮門前,內侍待要開口呵斥,卻見項述氣勢,不敢怠慢,謝安則和藹可親,笑著拍拍內侍的肩,說道:「你先稟告太守?」

  不多時,來人傳話,讓隨行的武士不必解去重劍,這命令只針對項述,眾人才復又進宮,入了明堂。慕容沖在明堂偏殿內設宴,陳星剛進殿中,大夥兒按座次排序,為首是謝安、其次就是陳星,而項述則坐到了陳星身後。

  「慕容大人到——」

  眾人一整衣襟,慕容沖身穿黑色修身武服,從殿外舉步而入。來前眾人已議論過與謝安之孫謝混齊名的北方第一美男,據說貌比潘安、衛玠,但就在見到慕容沖真人之時,一眾文人心想:嗨,也就這樣嘛,不足為奇。和項述差不多,也就比項述強那麼一點點。

  然而不片刻,眾人還是只得點頭承認,雖說期待太高,未能得到「驚為天人」的震撼感,但慕容沖「天下第一美男」的名頭,還是當之無愧的,畢竟就大家各自見過的人而言,就沒人能比得過慕容沖了。

  「各位遠道而來……」慕容沖有點心不在焉,一眼就看見了陳星與背後的項述,聲音停頓。

  項述猶如沒事人一般,只安靜坐著,滿殿都在等慕容沖把話說完,慕容沖卻偏偏在這時停下了,鳳眉一挑,薄唇微微發抖,許久後道:「一路上辛苦了。」

  謝安等人忙自謙讓,大家都盯著慕容沖,慕容沖站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思考,片刻後方到主案前,盤膝武坐,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繼而招來一名內侍,低聲吩咐幾句,內侍便轉身離開。

  陳星打趣道:「太守大人該不會吩咐去埋伏刀斧手吧?」

  眾人都笑了起來,慕容沖卻是一怔,繼而道:「不,豈敢班門弄斧?」

  赫連爽亦有列席,主座以下乃是洛陽的幾名官員,官員們以赫連爽為首。謝安一見之下,便知赫連爽是苻堅派來監視慕容沖的,於是笑了笑,說道:「太守盛名之下,當真無虛,我國陛下,亦是久仰了。」

  陳星端詳慕容沖,知道他已經認出兩人了,但如今局勢較之清河公主喪生之時,已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明顯項述對慕容沖的把握十分準確,他並不想尋仇,或者說,現在不想。

  「我這一生,俱被盛名所累,」慕容沖冷淡地說,「有時太出名,也不是什麼好事。」

  陳星從慕容衝出現的一刻起,就在想他給自己的印象,想來想去,找到一個最合適的詞——清冷。

  慕容沖與項述同為美男子,雖然都很冷淡,項述卻有凡人的喜怒哀樂在,亦帶著幾分溫情。慕容沖則只能用清冷來形容,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感。興許在姐姐去世之後,對他而言,世上已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他心裡的漣漪了罷。

  今日宴席,對謝安來說實在是個難題,提慕容家人套套近乎吧,容易牽涉到大燕的亡國之恨,恭維他年少有為長得漂亮吧,又不免讓人聯想到他與苻堅的關係,無論說什麼,都容易觸到慕容沖最不想被提及的傷疤,想來想去,非常漂亮地說了一句:「洛陽百廢待興,百姓卻已安定下來,足見太守體恤民意。」

  「不關我事,」慕容沖竟有點心不在焉,不時瞥向陳星身後的項述,隨口答道,「都是赫連大人與官員們的功勞,我不過領個虛名罷了。」

  這下又把話給堵死了,看來慕容沖根本不想與他們廢話,也並無興趣與漢人們拉攏關係。謝安思考片刻,決定單刀直入,又問:「陛下那邊,是如何決定的?」

  「不知道。」慕容沖冷淡地說,「我已派人給他送信了,他也許會來……來了,你病情如何?」

  明堂側門處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起初眾人還以為是苻堅,怔得一怔,待得發現卻是個二十來歲的消瘦青年,俱不免面面相覷,陳星一見那人,頓時就差點喊出聲來。

  拓跋焱!

  拓跋焱比起在敕勒川下匆匆一面,如今已更瘦了,他穿著厚厚的衣服,曾經英俊瀟灑的臉上帶著一股厭倦之氣,眉心黑氣若隱若現,臉色蒼白泛灰,就像一尊精緻卻落滿了塵的銅器,但就在見到陳星的一刻,久違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

  「你們來了。」拓跋焱笑道,繼而入座,雙目依舊是明亮的,只看著陳星。

  項述:「……」

  「你……」陳星的震驚簡直無以復加,拓跋焱出現在洛陽他不奇怪,且讓他驚喜無比,但轉瞬間那故友重逢的喜悅,卻馬上被拓跋焱彷彿染病的情況所沖淡。陳星想問你怎麼了,但項述已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下陳星的肩膀。

  赫連爽已經有點疑惑了,洛陽胡人官員們紛紛看著陳星,陳星便不再多說。

  拓跋焱勉強笑了笑,說道:「我生病了,來洛陽養病,太守告訴我,有漢人來,便想打聽打聽我一位小兄弟的下落。他的名字叫陳星,聽說去了建康,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過得很好。」項述卻主動答道。

  拓跋焱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沖說:「吃點東西?」

  拓跋焱忽然拿起慕容沖的酒杯,朝眾人說:「我敬各位一杯。」

  「你不能喝酒。」慕容沖皺眉道。

  拓跋焱卻已喝了下去,將杯底一亮,點頭道:「恕罪先告辭。」

 

 

78 血盟只要是他點頭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從不食言

  陳星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餘人紛紛舉杯飲下, 項述喝完後又道:「我也敬各位一杯。」

  所有人:「???」

  慕容沖聞言喝了, 大家也跟著喝了,最後慕容沖說:「我再敬一杯,敬完各位便隨意罷。」

  慕容沖喝了最後一杯, 顯然心思不在席間,起身告罪離席,似乎是去找拓跋焱了。留下晉使節團與赫連爽當場寒暄, 謝安只得作罷。大夥兒隨便吃了點東西, 謝安不住朝項述使眼色,示意他設法聯繫慕容沖, 項述只當看不見。到得二更時,赫連爽便派人將他們送回驛站去。

  「他怎麼了?」陳星說, 「拓跋焱生了這麼重的病?」

  項述橫坐於榻,一腳踏在案几上, 沒有回答,陳星說:「不知道馮大哥偵查出了什麼,肖山怎麼還沒回來?」

  謝安回到驛站後, 簡單收拾停當, 便前來見兩人,說:「今天那病弱年輕人,是什麼來頭?」

  陳星說了與拓跋焱認識的經過,謝安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想來是個好消息, 在洛陽說不定能求助於這名散騎常侍。」

  「嗯,」項述淡淡道,「他可是追了陳星上千里,從長安追到敕勒川。」

  陳星:「你……項述,這個時候是不是要吵架?」

  正說話時,驛站背後的窗門響了三聲,項述拈起枚棋子一彈,撞開窗門。

  馮千鈞說:「聯繫上慕容沖了,走密道過去,他想和你們談談。」

  「不去。」項述說,「麻煩幫我把窗子關上。」

  「去!」謝安與陳星異口同聲道。

  陳星:「好不容易的機會,怎麼能不去?!」

  謝安:「我馬上換夜行服,你們稍等一會兒。」

  項述:「想去你自己去。」

  陳星索性面朝項述:「你對拓跋焱到底有什麼意見?」

  項述說:「我沒有意見,慕容衝自己不來,讓我去見他?他吃了豹子膽麼?當我是什麼?隨傳隨到的侍衛?」

  「哎!」馮千鈞說,「你們能不能不要在這個時候吃醋?我的手下正等著呢。」

  項述答道:「你給他多少月俸?我付雙倍,讓他等著。」

  陳星:「……」

  馮千鈞:「行行,他鐵定樂意,你們慢慢商量。」

  陳星:「你再不動,待會兒謝師兄換好夜行服就要過來了,你確定想抱著他飛簷走壁?吵這半天,我賭你待會兒還是得去,你再不走,我自己去了。」

  「我已經來了。」謝安一身漆黑,隱藏在夜色裡,笑道,「你們看?這身夜行服效果果然很好吧?」

  馮千鈞無奈道:「謝大人,你換這麼身衣服,就覺得自己能當刺客了麼?」

  項述依舊一動不動,陳星便不管他了,逕自整理衣服出門,不片刻,只見項述背上重劍,一臉煩躁地跟著出來。陳星就知道他要去,只不明白項述到底在發什麼瘋,明明來前說得好好的,找機會與慕容沖密談,兩人下午剛講和,晚上見過拓跋焱,項述卻又發火了。

  他在吃醋?忽然陳星想起過往,發現項述好像真的在吃拓跋焱的醋。

  「喂,」陳星試探地問項述,說,「護法。」

  項述:「?」

  項述皺著眉頭,一瞥陳星,陳星從前一直沒察覺,但自從那夜過後,項述的許多行為一下似乎變得可以理解了,他在吃拓跋焱的醋!

  「你……不喜歡拓跋焱,是因為……」陳星試探著說道。

  馮千鈞隨口道:「明顯是因為吃醋吧?」

  項述驀然出手,陳星大喊一聲,項述卻揪著馮千鈞衣領,把他拖了過來,馮千鈞快與項述差不多高,被項述閃電般一動手,甚至差點就毫無還手之力。

  「那個……」謝安說,「護法,看我面子上,不,看陛下面子上,辦正事呢,先放手吧,有什麼恩怨等回來再算賬。」

  項述放開了馮千鈞,四人突然不說話了,氣氛無比尷尬。

  陳星想說點什麼來緩和下,卻總感覺越描越黑,只得作罷。幸而此刻救星出現了,在宮外水道前,站著一名黑衣刺客,朝他們吹了聲口哨,開始帶路,沿著密道進入洛陽皇宮中。

  馮家豢養了許多門客,在長安被苻堅抄了一次家,於是江湖中人便四散逃亡,轉到洛陽後依舊與慕容家保持了聯繫。馮千鈞回到洛陽後,重新啟動眼線,馬上就聯繫上了慕容沖。慕容沖更二話不說,當夜宴後便請求項述與陳星進宮。

  深宮內,僻殿處到得三更仍亮著燈,肖山坐在殿內用慕容沖提供的晚飯,拓跋焱坐在一旁烤火,與肖山不時說著什麼,慕容沖正站在殿門外等候,一見項述時,那古井無波的表情竟是發生了些許變化。

  「想報仇的人,還讓仇人親自上門?」項述沉聲道,「你當自己是什麼了?」

  慕容沖深吸一口氣,說:「所有恩怨,一筆勾銷。」

  項述淡淡道:「行,那我走了。」

  「大單于,聽我一言!」慕容沖馬上道,「留步!」

  陳星說:「看在長得這麼好看的分上,咱們還是聽聽他說什麼吧?」

  慕容沖:「……」

  項述:「……」

  拓跋焱道:「天馳?好久不見了。」

  陳星轉身,望向殿內的拓跋焱,再看項述,項述終於放棄了,跟著進殿。慕容沖在殿內不留侍衛,馮千鈞轉身關上了門。

  慕容沖嘆了口氣,說:「姐姐的死因,我已大致查清楚了。」說著望向項述,又道:「你們早就知道王子夜的底細,為什麼不說?」

  項述說:「我說了,你們會信?國仇家恨,早已矇蔽了慕容氏的判斷。孤王不止一次提醒過她。」

  慕容沖卻厲聲道:「但以當時局面,你原可不殺她!」

  項述答道:「不殺她,陳星就會死。」

  慕容沖想起前事,不禁又激動起來,說道:「所以你為了一個漢人,連最後的一絲求生機會,也不留給家姐!」

  「想報仇?!」項述正暴躁,一聲怒喝道,「孤王陪你比畫!」

  殿內忽然靜了,謝安在一旁坐下,見肖山正吃糕點,便揀了塊,說道:「兩位有什麼深仇大恨,還是暫時先放放罷。奇怪……我這一路上怎麼總是在說這話。」

  慕容沖長吁一口氣,在榻畔坐了下來。安靜數秒後,項述一瞥拓跋焱。

  陳星從宴席上見面時便在疑惑,問道:「你怎麼了?」

  拓跋焱搖搖頭,慕容沖說:「他受傷了,傷情久治不癒,王子夜給他用了藥,讓他不至於化為魃,王子夜被我殺了,再無人為他配藥。我便將拓跋焱帶到洛陽來,遠離長安是非之地。」

  「我看下?」陳星說,「傷在哪兒?」

  拓跋焱答道:「不礙事,停了那藥以後,我反而覺得好多了。」

  謝安說:「慕容太守,我們雖遠在建康,卻也大致知道您的一些近況……」

  項述只是站著,忽然問:「肖山,我來之前你們在聊什麼?」

  肖山:「?」

  謝安被忽然打斷,咳了聲,拓跋焱卻道:「沒聊什麼,就問問你們一路上去了哪兒,已經一年沒有天馳的消息了。」

  「與你有關係?」項述沉聲道,帶著威脅之意。

  「項述!」陳星驀然怒喝道。

  眾人又靜了,謝安只得道:「那個……你們有什麼恩怨,不妨……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我意思。我怎麼這麼囉嗦?人老了果然就喜歡囉嗦,見諒,見諒。」

  慕容沖道:「苻堅解去我兵權,聽信我姐的話,在龍門山下豢養了數十萬活死人……回去告訴你們陛下,逃命罷。」

  馮千鈞皺眉,沉聲道:「你姐果然還活著?」

  慕容沖說:「我不知道她算是死了還是活著,如今的她已成為了一隻怪物。」

  拓跋焱說:「幸而王子夜已死。」

  「王子夜若死了,」項述沉聲道,「我們在江南碰上的那怪物是什麼?」

  剎那慕容沖感覺到了危險,喃喃道:「他沒死?」

  一個月前江南歲祭發生了這麼大的異變,瞬間傳遍了大江南北,慕容沖竟是現在還不知道,想必確實被軟禁在了宮中,得不到外界的所有消息。

  「怎麼辦?」拓跋焱倒是老實,朝慕容沖問道。

  陳星沒有回答,只祭起心燈,按在了拓跋焱的額頭上。

  拓跋焱原本按著手臂,不讓陳星看他的傷口,沒想到陳星卻直接以心燈注入了他的心脈,頓時十分痛苦。

  與車羅風臨死前……或者說被轉化為魃時的情況很像。陳星幾乎可以確認,拓跋焱被王子夜下了魔神血,只是也許他混合了其他的藥物,來抑制魔神血的發作時間,導致他足足過了一年多,迄今還未被轉化。

  拓跋焱苦忍著心燈對經脈中魔神血的克製作用,額上現出汗水,慕容沖看見心燈,便知找對了人,問道:「他怎麼樣?」

  「你會好起來的。」陳星朝拓跋焱說。

  拓跋焱喘息片刻,閉上雙眼,心燈一撤,頓時昏了過去。

  陳星放他躺平,朝眾人說了實話:「他的體內,生機正在與魔神血互相搏鬥,所幸劑量不高,說不定能活下來。這些日子裡,儘量讓他靜養,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活著也是受苦,」慕容衝倒是看得開,他所在意的人一個接一個,父母、姐姐、堂兄弟、親人們,幾乎在這亂世之中全死光了,有些死在了秦人手裡,有些則死在了漢人的手中,「死了也算解脫,他讓我帶他到洛陽,便是為的有朝一日,萬一自己不受控制成了魃,想我親手殺了他,不願被苻堅驅策。」

  項述難得地贊同了一次慕容沖,走到一旁坐了下來:「說得對。」

  項述的家人、安答,曾經在意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在這點上,他與慕容沖彷彿能夠互相理解。

  馮千鈞沉默不語,對他而言也是。

  陳星就更不用說了。

  謝安於是道:「這麼說來,愚見是,大夥兒想必是站在同一邊的了。」

  慕容沖說:「不錯,你是謝安石吧?」

  謝安欣然一笑,不僅沒有否認,反而大方點頭,說道:「後生可畏。」

  慕容沖沉聲道:「你身為一國重臣,涉入如此險境,我若在洛陽扣下你,當作人質,你有沒有想過會造成什麼後果?」

  「江南子弟千餘年來自強不息,」謝安笑道,「從不因某個人的力量,換句話說,哪怕陛下駕崩,我們也一樣與苻堅打仗。可是慕容大人,你再想想北方局面,苻堅若是一夜沒了,會是什麼後果?這就是咱們兩邊的區別。」

  一時所有人都不說話了,謝安語氣雖輕,所言卻極有份量,在苻堅即將大軍壓境的現如今,反而透露出強大的信心。

  「我們還是來仔細商量商量,」謝安說,「怎麼破去王子夜的計畫罷,畢竟此事是我們陛下最關心的,先解決掉他的魃軍,方能公平一戰定勝負。」

  慕容沖說:「我以為你們當真是衝著議和來的。」

  「能議和是最好,」謝安哂道,「人有天命在身,神州也有,此事不能強求。」

  慕容沖長嘆一聲,苻堅開戰在即,先前對王子夜言聽計從,如今王子夜竟未死,想必很快就會回到長安,局勢只會更危險。

  慕容沖沉吟良久,說道:「是,姐姐既已身亡,我想讓她歸於塵土,不再被王子夜利用,再除掉他與那伙魃軍,為姐姐復仇。」

  項述又冷漠地道:「順便朝苻堅開戰,復你的大燕國?」

  慕容沖望向項述,短短瞬間,雙方心下瞭然,項述懷疑慕容沖的真正目的是接管魃軍權當助力,攻打秦軍。慕容沖若不明確表態,想必雙方永遠無法達成和解。

  「你把我當什麼了?」慕容沖說。

  項述隨口道:「行,記得你說過這句話。」

  慕容沖朝謝安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謝安攤手,笑道:「一行不到二十人。」

  慕容沖:「……」

  慕容沖問的是謝安能代表司馬曜,提供多少兵力,謝安卻不想正面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馮千鈞說:「算上我吧,馮家豢養的門客重新召集後,能有三千兵馬。」

  項述說:「慕容沖,你呢?先說說,你又能提供什麼?」

  慕容沖現在被困於深宮,孑然一身,焦躁地踱了幾步,答道:「平陽還駐紮著我的銀騎衛,尚有兩萬人能調用,但一旦調動,就是破釜沉舟之策,苻堅不會放過我,我慕容家被留在長安充當人質的子弟,一定會慘遭屠殺。」

  謝安想了想,說:「只要順利剷去王子夜,讓苻堅恢復清醒,我想就不會有這個問題。鋤奸扶秦,天王還須感謝你。」

  「談何容易?」慕容沖陰冷地說,「他現在已似變了個人,最後的一點點人性亦喪失殆盡……」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謝安笑道,「我們有心燈,自當幫助天王恢復清醒。」

  陳星本想說心燈不是這麼用的,卻被項述認真的眼神阻止了,忽然察覺到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盤。若成功除去了王子夜,困住苻堅,江南絕對不會這麼容易就放他回長安,否則不就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慕容沖自然也知道,謝安不過是想促使他達成聯盟。

  「馮家有三千人,」慕容沖轉向項述,說,「你們呢?述律空,你已不再是大單于了。」

  項述隨口答道:「我只有我自己。」

  謝安馬上說:「我們還有驅魔師,他有法寶,有好幾件。」

  慕容沖懷疑地望向陳星,陳星理所當然地說:「只要王子夜在合適的時候現身,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給我們了。」

  慕容沖說:「那麼,咱們只有兩萬外加馮家的三千人,你當真覺得,僅憑這點人能與三十萬魃軍開戰?」

  「三十萬?!」陳星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王子夜到底是從哪裡弄來了這麼多死人?!

  「再提醒一次,」項述說,「你又漏算了我,是兩萬三千零一人。」

  「必要的時候,」謝安說,「江南的北府兵會提供協助,但我們只能為你牽制住苻堅,無法直接與魃軍戰鬥。」

  江南已經被瘟疫搞怕了,謝安確實不敢冒這個險。

  慕容沖沉默良久,仍在斟酌,項述知道他尚不願確定下來,只因這關係著鮮卑慕容氏全族的存亡,甚至一旦朝苻堅舉起了反叛的大旗,勢必會引發關內五胡的站隊,屆時將牽扯進更多的人。

  「你慢慢想罷。」項述說,「先告辭了。」

  「等等,」慕容沖答道,「我決定了。」

  慕容沖知道時機稍縱即逝,謝安所代表的晉人遠在長江以南,遠水救不得近火尚在其次,真正促使他下決定的,反而是項述。自從述律空接任敕勒古盟大單于那天起,十六歲在川中獵場成名後,平生未嘗一敗。胡人少年俱欽佩武者,項述對許多事更是彷彿胸有成竹,而且塞內塞外傳言,只要是他點頭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從不食言。

  站在他的這一方,也許才是正確的選擇。

  慕容沖提壺,斟了五杯酒,接著取出匕首,割破手臂,將血滴入酒中。

  陳星心想不不不、不會吧,要歃血為盟嗎?看起來好痛!

  馮千鈞與謝安照著做了,陳星表情抽搐,要接匕首時,項述卻不讓他歃血,說道:「我便算驅魔司的在一起了。」

  說著項述朝杯中滴過血,慕容沖說:「敕勒川與陰山群山,北方大地的龍神見證,以鮮卑人血。」

  「漢人血。」謝安顯然也很清楚這一儀式。

  「漢人血、鐵勒人血。」項述終於承認了自己有一半為漢人的身份,說道,繼而一瞥肖山,抬手在酒杯上一讓,「及長城以北,曾與述律氏締結血盟的匈奴人血、高車人血、柔然人血……等十六胡之血,高句麗人血。」

  陳星:「!!!」

  陳星想起來了,項述雖已不再是大單于身份,但在往昔敕勒川中歃血為盟時,卻是飲過諸胡血酒的!也即意味著與他結盟,即與所有與項述肩負盟約之人結盟。

  慕容沖又補充道:「長城以南,曾與鮮卑人締結血盟的氐人血、羯人血、匈奴人血、羌人血,眾血為盟,以抗暴秦,若違此盟,天人共誅。」

  四人先是將酒一飲而盡,陳星待要拿杯時,項述卻將他的那一杯也喝了,翻杯扣在案上。

  「具體計畫,謝安會想清楚,屆時再通知你。」項述看了慕容沖一眼,又朝陳星示意,走了。

  盟誓既成,慕容沖彷彿失去了全身力氣,走出了這一生裡至為艱難的一步,疲憊不堪地坐在榻上,陪伴在昏迷不醒的拓跋焱身前。

  陳星又一瞥拓跋焱,說道:「這幾天有空的時候,我會來看他,換我開的藥方先吃著,別再吃王子夜開的藥了。」

  慕容沖表情看不真切,在燈火所照不到的黑暗裡苦笑,點了點頭。

 

 

79 偵查那麼咱們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裡?

  「人手不夠, 」謝安對著長安到洛陽, 及至壽縣與江南一帶的地圖, 說道,「原本陛下是不想開戰的,出發前特地囑咐過, 能不打就儘量不打。」

  「不打是不可能的,」陳星說,「南北遲早會有一戰, 謝師兄, 往最好的方向想,現在你有個盟友了。」

  洛陽春光明媚, 已是二月楊花滿路飛的時節,再過些時候, 到了上巳節時,中原的春意將成為人間最美的景色。距離與慕容沖歃血為盟的那夜已過數日, 天一放晴,照得陳星全身暖洋洋的,內心更不禁在這個繁花盛開的季節中蠢蠢欲動, 正事兒不想做, 只想出外去玩。偏生謝安又拉著他參詳計畫。

  原本項述把這事扔給謝安後便打算不管了,但謝安左思右想,終歸不放心。

  「慕容沖結盟,那是看在武神的面子上,」謝安無奈道, 「否則他又怎麼會相信咱們漢人?當年桓溫、王猛可是殺了不少鮮卑人。罷了,這計畫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如何將苻堅與王子夜騙到洛陽,只要讓他們離開主場長安,一切就有希望。」

  陳星漸漸發現謝安這個便宜師兄還是相當厲害的,自從他進入了驅魔司後,一切便被安排得井井有條,猶如智囊一般,他對時局亦不像陳星成日霧裡看花的,一眼就能看穿許多凶險的暗流。

  他否決了項述搗毀魃軍大營的提議,畢竟三十萬魃軍一旦失控,在洛陽四處肆虐將會引發嚴重的後果,而且王子夜說不定還在龍門山中設下了陷阱,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最好的辦法就是大家都耐心地等待,後發制人。

  謝安多次排布了兵力,預備在談判不成、苻堅怒而發兵下江南時,與慕容沖所率的銀騎軍腹背夾擊,但算來算去,北府兵與銀騎唯有十萬,兵力對比實在太過懸殊。

  「你慢慢想吧。」陳星被這行軍路線、駐軍點、山谷與平原決勝兵法搞得頭暈腦漲,決定起身去找項述。

  項述正在驛站書房中寫信,馮千鈞與麾下幾名俠客於一旁等著,陳星抵達時,項述恰好上了火漆,將三封信遞給旁人。

  「你要給敕勒川送信嗎?」陳星問。

  項述沒有回答,朝信使說:「哪怕性命不保,信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信使點頭稱是,馮千鈞得了其中一封,朝陳星說:「回頭見,天馳。」

  「他要做什麼去?」陳星茫然道。

  項述依舊不答,洗過手起身,問:「肖山呢?」

  肖山正趴在外頭院子裡曬太陽,陳星追在項述身後,問道:「你讓馮大哥去做什麼?」

  項述:「讓他想辦法,牽制住苻堅。狼崽子,起來幹活了。」

  肖山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繼而滿臉戾氣地坐起,平日裡他依然很少說話,只有對項述與陳星十分溫順。有時陳星看項述與肖山,總覺得他們就像父子倆,以後如果哪一天,項述有了兒子,說不定也是這麼相處著吧。

  「去哪兒?」陳星看著項述與肖山上了驛站的馬。

  項述有點不耐煩,似乎在等他,肖山茫然地說:「不知道啊。」

  項述:「你上不上來?不上來我走了。」

  「等等!」陳星忙追在項述身後,項述策馬走出不遠,停下來等陳星,陳星追上時,項述卻又走了。陳星在大街上追了一段,於是生氣了,遠遠地看著項述。

  「上來罷。」項述最後說。

  最後陳星上了馬背,抱著項述的腰,被他帶著出了洛陽,沿著官道一路往北。

  「城防軍在監視咱們。」陳星說。

  項述:「早發現了,讓他們惹我試試?」

  陳星猜測項述想去龍門山偵查情況,果不其然,三人一出洛陽,馳得半日,便抵達了龍門峽前,龍門古稱伊闕,初春時節山林間一片霧濛濛,水汽十分陰冷。順伊水東岸前行,只見兩山對開如一闕,伊水中流,山下則是萬里沃野,草長鶯飛,只可惜戰亂經年,良田已無人耕種。

  「看出什麼來了?」項述說。

  「地脈,」陳星說,「貫穿神州地脈的南北要地。」

  項述說:「從卡羅剎到哈拉和林,到敕勒川,是北斗七星的勺柄,再到伊闕,進入中原四地。」

  陳星馬上答道:「對,這裡是萬靈陣中,勺柄與勺身的連接點。」

  隱隱約約的怨氣匯聚而起,沿著直插入雲的龍門雙山形成一股貫穿南北大地的穿堂陰風吹來,若在萬法尚未歸寂的時代,這裡絕對是人間洞天福地之首。

  項述從馬背上解下行囊,三人就在河岸邊坐下,行囊裡還帶了乾糧。

  「有鳥兒。」陳星總有種預感,他們跑到王子夜的大後方來了,只是這傢伙迄今還未現身,不知道在背地裡作什麼謀劃。

  「肖山。」項述說。

  肖山拿出一把彈弓,撿了鵝卵石正要瞄準,停在平原上的鳥兒卻早已展翅飛走了。

  「別太緊張,」陳星說,「不是烏鴉。我不擔心咱們被監視,王子夜的力量折損太多了,怕就怕……」

  陳星想到顧青臨死前所說的,王子夜意圖打開那扇「門」,門在哪裡?

  項述:「你連死都不怕,還怕王子夜?」

  陳星心想我是怕計畫失敗,但不想再提這事。用過飯後,項述便與肖山一大一小,站在河岸邊,撿了鵝卵石打水漂,項述撿來扁平的,開始教肖山怎麼運勁能讓石頭飛得更遠。肖山這一年中,簡直個頭猛躥,都快與陳星眉毛平齊,要到項述肩膀了。

  屈指一算,陳星總覺得肖山已快十四歲了,這麼下去,說不定等到十七八時,甚至能比項述長得還高。平時偶爾項述空閒時,意外地會與肖山比畫幾招,肖山從最開始被項述四處撥弄,暈頭轉向甚至挨不到他的袍襟,到現在已逐漸能與項述交下手,雖然也走不過三兩招。

  忽然兩人在岸邊看見了什麼,同時停下了動作。

  「別碰它。」項述提醒道。

  「陳星!」肖山說,「來!」

  陳星一臉茫然,起身快步到了河岸邊,看見了順流而下的一具腐朽屍體。

  「得把它撈上來,」陳星馬上道,「否則萬一污染了水源,會讓下游村莊爆發瘟疫的。」

  項述取來鉤索,將那屍體拖上河岸,陳星皺眉端詳,只見那屍體是具秦軍,被毀掉了腦袋,彷彿被什麼東西一拳正揍在了頭顱上。

  「被石頭砸的?」陳星望向伊水上游,眉頭深鎖。

  肖山提著拳頭,朝那屍體比畫,再看項述。項述點頭,說:「拳頭揍的,誰有這麼大力氣?」

  說著項述回身,翻身上馬,吹了聲口哨,載著陳星朝上游而去。

  越是靠近山闕,怨氣就越是濃重,更充滿了陰冷之氣,直到山下無路可走時,項述發現了一條山道,於是拐上了山腰。到得高處,怨氣已近乎凝結為白霧,不遠處駐紮著一營秦軍官兵,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活人。」陳星說。

  先前傳聞王子夜在此處設下魃軍軍營,苻堅更派人看守,不讓晉的斥候接近,想必就是這裡了。再往後,則是遼闊的森林區域,兩岸怨氣衝天,正在這彷彿「龍門」一般的山腳北面。

  「走吧。」項述偵查到了具體位置,已不想再接近。陳星坐在馬背上,卻皺眉望向那兩山對開、彷彿巨門的伊闕,思考著顧青臨死前,從王子夜記憶中所知的「門」。

  「怎麼?」項述說,「你還想進去看看?」

  陳星搖搖頭,說:「沒什麼。」

  忽然間他有個大膽的預感,如果天地法力尚在,在某種特別法術的影響下,這裡會不會打開一道強光四射的大門?!

  翌日,謝安的計畫制定出來了,朝眾人講述以後,陳星知道擬定細節的人是謝安,實際上真正決定作戰的,卻是項述。

  「根據武神的判斷,我們需要在洛陽與苻堅、王子夜二人決戰。」謝安說,「最關鍵的第一點,是將苻堅與王子夜引來,今日稍早時,赫連爽已派人前來通知過,苻堅將在端陽節當天,抵達洛陽,會見咱們。」

  「很好。」項述坐在驛站的主位上。

  謝安說:「馮千鈞外出未歸,他的三千人怎麼辦?」

  「不用等他,」項述說,「時間到了他會回來的,按你計畫。」

  謝安說:「王子夜有兩種可能,一是陪伴在苻堅身邊一同現身;二,是隱藏在暗處。咱們需要在談判過程中,調集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住苻堅。」

  項述「嗯」了聲,陳星心想你們這搞得也太大了,軟禁一國之君,不是說著玩的。真的有這個可能嗎?苻堅身邊會不帶守衛?然而再仔細想,以項述身手,卻是能辦到的。

  陳星說:「這樣一來,苻堅就不會被抓去充當蚩尤的身軀了,扣住他,說起來很簡單,可你得考慮到禁軍……」

  項述答道:「包我身上,不必擔心。」

  陳星說:「苻堅到洛陽來談判,身邊至少得跟兩三萬人。」

  項述:「我說了!不必擔心!你聽不懂?」

  謝安馬上道:「一旦得手,就讓慕容沖以『清君側』之名,朝王子夜開戰。接下來,則是剷除王子夜的魃軍,咱們要分出一部分人手,帶著苻堅轉移離開……」

  項述說:「轉移到建康?帶他遊街嗎?」

  謝安一笑道:「答應你的事,自然要辦到,不可能把他交給陛下,暫時把他困在淝水南岸的壽縣。」

  陳星知道項述與苻堅之間,終歸是有點舊情的,不希望看見苻堅受辱。

  「接下來,慕容家便再無選擇,必須跟隨慕容沖舉兵,」謝安說,「這也是咱們最初說服慕容沖結盟,計畫中的一環。我們需要借助他們的軍隊,一併對付龍門山中的魃軍,不知道你們……」

  「偵察到了具體位置。」項述說。

  謝安說:「在會談時,安排馮千鈞的手下,先秘密潛入,利用火油與燃燒罐清理它們,必要的時候,為了百姓安全,咱們得放火燒掉整個龍門山。這個過程不一定順利,須得提前做好魃軍尚未燒光便傾巢而出的準備。這個時候,慕容氏的軍隊就必須出動了。」

  「可王子夜呢?他可不是吃素的,一旦發現不妥,就會與咱們動手。」陳星說,「那條蛟龍雖然已經被咱們除掉了,可我懷疑他還有別的後手,萬一他再復活一隻什麼亂七八糟、見也沒見過的大妖怪,那可就麻煩了。」

  謝安點頭道:「對,這就是你們需要面對的問題了,如今他的手下不再有魃王,經過詳細的偵察,我們也並未發現洛陽城中仍有懷疑是魃偽裝成的官員。根據我們的推斷,這位屍亥的兵與將,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現在龍門山的軍營,是他最後的一點家底,可以確定的是他能控制住的,只剩下清河公主。」

  說著,謝安也有點煩惱,又皺眉道:「馮家的斥候已將龍門山下除了魃軍軍營所在之地,裡裡外外翻了一次,並未發現什麼可疑的山洞與祭壇,王子夜要找的『門』又在何處?」

  陳星道:「會在魃營裡麼?」

  謝安搖搖頭,說:「魃營乃是一片峽谷,目測除了怨氣之外,沒有異常。現在唯一可能產生變數的,就唯有那扇『門』了。千萬別在最後關頭,從裡頭放出什麼妖魔鬼怪來。」

  項述攤開圖,上面正是張留曾經的手書,中央乃是雙山對開的伊闕。

  「既然是張留曾定下的地點,」項述自言自語道,「應當不會有什麼妖怪才是,我猜王子夜要進去的地方,反而極可能與定海珠有關。」

  「何況,假設他再復活什麼妖獸,」項述又說,「我想,不會比蛟更難對付了。」

  陳星想了想,說道:「那麼咱們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裡?」

  驛站內安靜了一會兒,謝安與項述交換了一個眼神,謝安忽然說:「為什麼一定要將定海珠交給他呢?」

  陳星說:「可是不這麼做,就沒法把法力釋放出來,除掉蚩尤了。」

  謝安說:「咱們的目的是讓王子夜灰飛煙滅,不再製造魃,武神既有把握在這一戰中除掉王子夜,我看完全可以不用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

  項述打斷了謝安的話,說道:「屆時我會見機行事,可以嘗試祭出定海珠,再因魂力衰竭,假裝昏迷。王子夜會將定海珠奪走,畢竟苻堅被扣,魃軍被滅,慕容家視他為死敵,王子夜的伎倆便玩不下去了。這枚法寶,成為了他唯一的希望。」

  「嗯。」陳星聽到這裡,覺得是靠譜的,說,「拿到定海珠後,他會回幻魔宮去,復活蚩尤,因為他已經走投無路了。那麼,我們又要如何確定幻魔宮在哪裡呢?否則怎麼上門去?」

  這個環節顯然項述還沒有想好,而陳星隱約感覺到,項述在哄他。事實上他一直以來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果然項述根本沒有考慮過那夜的提議,哪怕這個提議是他自己先說出來的。

  「你們再想想吧。」陳星低聲說。

  謝安看了眼項述,項述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陳星猜到了,只得沉默不語。陳星也沒有說重話,他知道要下這個決定,項述也許比自己更難,但他必須這麼做。

  轉眼就是陽春三月,距離他的二十歲,尚有不足一年半時間。

  「根據你們所見,王子夜幾次都是通過地脈離開。」謝安說,「他的魂魄能夠離開軀體,附著在他人身上,但若攜定海珠,他必須以肉身行動。」

  「幻魔宮就在淝水,」項述沉聲道,「顧青臨死前說過,只是除了他自己的手下,王子夜不會讓任何人進去……帶著定海珠,有時我甚至懷疑那根本不是什麼定海珠。」

  謝安說:「如果你仔細考慮我的提議,就知道雖然冒險,卻理應可行。」

  項述冷漠地說:「我不會讓陳星也落在他的手裡,這樣雖然他會被帶到幻魔宮,我也能憑著心燈的呼應,進去與他會合,但萬一他真的死了,我現在做的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謝安認真地說:「但這就是師弟他的理想,大單于,他們胡人這麼多年,從未真正地踏入南方一步,你知道為什麼嗎?」

  項述眉眼間帶著煩躁的神色,看著謝安。

  謝安笑道:「正因為苻堅撼不動這種近似於信仰般的東西。」

  說著,謝安嘆了口氣,起身道:「永嘉之亂後,我們的前路哪怕伸手不見五指,仍有不止一名漢人,在黑暗裡為我們點起引路的燈。驅魔也好,光復河山也罷,是不是很像?師弟的眼神,我在不知多少人的眼裡看到過,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他們為了這個理想而生,也可為了這個理想而亡,捨身成仁,捨生取義。」

  背後傳來一聲巨響,項述掀翻了案几,一陣風地轉身出去。但就在他想摧毀點什麼來發洩怒火時,忽然停下了動作,喃喃道:「通過地脈離開?」

  是夜。

  「你的。」肖山遞給陳星一封信。

  陳星:「???」

  居然有人給自己送信?陳星拆開信,只見上面是幾行略顯生澀的漢字,落款是拓跋焱。不禁想起在長安的日子裡,拓跋焱平生第一次學寫漢字,正是讓他寫下了《行行重行行》。

  如今拓跋焱已學會了不少漢字,會寫出一封完整的信了。

  「你看,你師兄的字寫得比你好看。」陳星讓肖山看了眼。

  肖山卻問:「你要去麼?」

  陳星:「……」

  那信是拓跋焱寫給他的,想約他見面。

  「現在嗎?」陳星有點茫然道,其實他不太想去。

  肖山示意陳星看外頭,意思是拓跋焱已經來了。

  「我去聽聽他說什麼吧,」陳星說,「就一小會兒,沒什麼問題。」

  肖山遲疑片刻,陳星卻已率先出去了,肖山正要起身追去,項述卻快步從廳堂方向過來,肖山有點忐忑,望著陳星離開的背影,項述皺眉,於是轉身出去。

  溫柔的月光照耀著洛陽,拓跋焱正站在一棵樹下等著他,側旁還站著一個戴著斗笠、長身而立的男人,壓低斗笠邊沿,擋住了半張臉,但陳星一看那身材,就知道是慕容沖。

  「來了。」慕容沖說,「我走了。」

  拓跋焱馬上回頭,朝陳星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會來。」拓跋焱站在洛水畔一笑,當真賞心悅目。

  陳星說:「看來你好多了。」

  「你說得對,」拓跋焱說,「開春之後,漸漸地就好起來了。」

  拓跋焱瘦了些,卻依舊很有英氣,臉色也好看多了,陳星反而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結論,難不成心燈真的幫助拓跋焱,令他漸漸地好起來了?

  陳星握了下拓跋焱的手腕,以心燈注入他的身體,並未發現任何好轉,不由得皺起眉頭。

  沿河楊花如雪,在夜風裡飛來飛去,陳星放開拓跋焱的手,忽而又看見了一個身影,正是與慕容沖在不遠處交談的項述。

  怎麼又跟出來了……陳星有點心不在焉,朝拓跋焱說:「你想說什麼?」

  「走走?」拓跋焱主動說道。

  慕容沖離開後,項述便跟了過來,陳星站定,正想與他說句什麼,項述卻冷淡地說:「我不聽你們說話,離你們二十步遠。」

  「你先回去吧,」陳星說,「這麼一會兒,不會有事的!」

  項述卻固執地跟著兩人,陳星知道他執著地要將自己置於監視範圍內,免得又出什麼事被突然抓走,只得作罷。

 

 

80 赴約現在我看兵力應當夠了

  拓跋焱說:「大單于一刻看不見你就擔心, 要麼請他過來?」

  陳星擺擺手, 答道:「你說吧。」

  陳星有點忐忑, 正鬱悶著,恐怕自己的心情影響了拓跋焱,但他偏偏挑這個時候來找自己。

  兩人走過洛水岸畔, 穿過紛紛落下的楊花。

  拓跋焱伸出修長手指,拈開落在陳星肩上的楊花,說:「我想, 求你一件事, 天馳。」

  陳星揚眉不解。

  拓跋焱想了想,說:「我少年喪父, 陛下待我,就像我爹一般, 我……我知道我沒有立場說這話,但是……」

  「我懂, 」陳星答道,「苻堅對你很好。」

  當初苻堅以一國之君身份,冒著開罪大單于的風險, 親自替拓跋焱來向陳星提姻親的尷尬事, 陳星到現在還記得。想必苻堅確實非常疼愛拓跋焱。

  「我不想陛下被王子夜控制,也不願看到他遭受折辱。」拓跋焱說,「如果可以,我想回去號令禁軍,保護陛下, 能不能請你朝大單于轉達,屆時將陛下還給我們?」

  陳星「嗯」了聲,想到項述與苻堅也是舊識,無論如何不會讓苻堅蒙辱,但謝安可就未必了,代表一國利益,該下狠手的時候就得下狠手。

  「項述樂意,」陳星說,「我那師兄多半不樂意,但我會想辦法,只要除掉了王子夜,項述也會將苻堅交還你們,不會讓他落在我們漢人手裡,何況了,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

  拓跋焱笑道:「我會盡全力保護你們的。」

  如果能讓拓跋焱策反禁軍,將會是一著有力的棋,只是不知禁軍麾下有多少人能明辨是非,違抗苻堅的命令,倒向拓跋焱。

  「項述!」陳星朝項述道。

  項述站在岸邊,低頭看著河水,陳星因為項述騙他一事,多少還有點鬱悶,說:「我們聊的事……」

  他知道項述一定已經聽見了,這傢伙與肖山的耳朵都靈得很,每次他只要走過去,從東廂到西廂,幾十步開外他們就能馬上察覺。

  「我真的沒聽!」項述有點惱火地說,「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愛說什麼說什麼,不想管你們。」

  拓跋焱尷尬一笑,顯然還記得在敕勒川那棵樹下的事,於是擺擺手,示意陳星別吵架。

  陳星哭笑不得,說:「那你在幹嗎?」

  「想事情。」項述道,「我不在乎你們說什麼,繼續說。」

  「想什麼事情?」陳星又忍不住想氣他,說,「想下河去洗澡嗎?」

  項述:「想怎麼把你扔進河裡去!」

  這大半夜的,原本是拓跋焱約了陳星,沒想到卻旁觀了兩人吵來吵去,一時也不知怎麼說,陳星只得不管項述,與拓跋焱並肩,繞過楊樹林。

  項述忽而聞了聞自己身上,見兩人走了,又慢慢地跟了上去。

  「就是這件事嗎?」陳星笑道,「值得你大半夜特地跑一趟,有空再說,也是一樣的。」

  拓跋焱笑了起來,說道:「因為他就像我爹一般,對我而言,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陳星想了想,理解到拓跋焱的心情,事實上項述也不想折辱苻堅,更不打算把他交給漢人,從這點出發,拓跋焱與項述的初衷是相同的。

  「我會找項述商量。」陳星答道。

  「夜深了,你回去罷。」拓跋焱站在街道中央,朝陳星示意,項述亦在另一頭停下腳步,陳星點點頭,拍了拍拓跋焱的胳膊。

  項述依舊一臉戾氣,不知在想什麼,見陳星回來,也不等他,逕自轉身走了。

  回到院後,肖山有點好奇地看著陳星,陳星想了想,說:「肖山,那天拓跋焱問你什麼?」

  肖山答道:「沒什麼,問我你和哥哥怎麼樣了。你們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什麼。」

  「哥哥?」陳星奇怪道,「誰的哥哥?你還有哥哥?」

  肖山一指驛站廳堂,陳星明白過來,他在說項述!只覺十分好笑,說:「你叫他哥哥?」

  肖山:「我不知道叫他什麼,他就讓我叫他哥哥了。」

  項述居然還有這麼一面?

  陳星坐下,說:「你都告訴拓跋焱了?」

  肖山枕著胳膊,面朝天上月亮,側頭看了眼陳星,說:「我告訴他,你睡覺的時候,哥哥脫了衣服上床殺你……」

  「什麼?!」陳星聽了這半句話,頓時就炸了,抓狂道,「你在說什麼?」

  於是肖山把陳星昏迷那天,項述抱著他的場面具體描述了下,陳星難以置信道:「我怎麼不知道?!」

  「你在睡覺啊,」肖山莫名其妙地打量陳星,說,「當然不知道。」

  「然後呢?」陳星現出尷尬表情。

  肖山:「後來我沒看,不知道了。」

  陳星揪著肖山領子,說:「你怎麼不看下去?!」

  肖山說:「他不讓我看!他要打我!」

  陳星一手扶額,說:「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從來沒朝我說起過?」

  肖山道:「很重要嗎?」

  肖山那語氣簡直與項述一模一樣,反問句式總是帶著一股嘲諷之意,陳星說:「你不能再跟著他學了……都學壞了!成天這副模樣,跟別人欠了你倆錢似的,他是不是收買你了?難怪我看他成天教你武功……」

  肖山答道:「他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讓我保護好你。」

  陳星:「……」

  「哦……」陳星說,「是、是嗎?可他怎麼會死?算了吧……他這麼能打,怎麼可能?肖山,我問你……嗯……」

  陳星聽到這話時,鼻子頓時發酸,項述整天到底在想什麼?一瞥肖山,卻又改變了主意,說道:「沒什麼了。」

  肖山卻道:「我說你不需要我保護,他說要的,他說,你很孤獨,比別人都孤獨。你沒見過世上那些好的,也沒有親人。從他見到你的那天,你就沒有真正的開心過。」

  陳星笑了起來,說:「這話可不對,我現在就挺開心的不是麼?」說著摸了摸肖山的頭。

  肖山端詳陳星,答道:「不是,你就像陸影一樣,像是明天就要死了,笑的時候也有點難過。」

  陳星:「……」

  算了吧。陳星心想,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麼會察言觀色的,何況我還能活個一年多呢!別咒我好嗎!什麼明天就死,呸!

  這夜肖山的話為他注入了海量的信息,令他在榻上輾轉反側,項述居然在他昏迷時做了什麼事?可是自己根本不覺得有什麼異常啊!

  他想起身去問項述,可是開口問的話,只會更奇怪吧。

  而就在此時,傳來敲門聲響。

  「睡了?」項述說,「我有話想對你說,陳星。」

  陳星爬起來,聽完肖山的轉述正尷尬,本想不搭理他,項述卻已推門進來,陳星赤裸上身,只穿一條襯褲,馬上坐到床邊去。項述也打著赤膊,袒露上半身,只穿白色的長褲,臉上、身上帶著冷水珠,似乎剛用井水洗過臉以清醒。

  「你……」陳星皺眉道,「我還沒說進來呢!」

  「拓跋焱又朝你說了什麼?」項述疑惑道。

  陳星把拓跋焱的請求轉述給項述,項述便隨口道:「知道了。」

  陳星問:「可以嗎?我猜你本意也是……」

  項述不耐煩道:「我說,知道了!你是不是聽不懂我的意思?」

  陳星明白到項述的意思是「可以」,於是便不再多說,免得挨揍。

  「你想說啥?」陳星說。

  項述道:「方才在外頭,你不是讓我去洗澡?」

  「你們這大半夜的,一個兩個是不是有病?」陳星答道,「跑來和我說洗澡的事?」

  「不是!」項述不禁又暴躁起來。

  陳星催促道:「快點說,說完回去睡下了,這都什麼時辰了?」

  「你……」項述頓時無名火起,握了拳頭,陳星道:「你瘋了嗎?半夜三更把我叫醒要打我嗎?」

  項述只得按捺怒火,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與拓跋焱囉囉嗦嗦在外頭說了半天不嫌浪費時間,自己一來就被趕,差點被氣死。正要轉身離開,走到臥室門前,又改變了主意,沉聲道:「你不聽的話別後悔,我把話放在這兒了。」

  陳星本來趁著項述一轉身,便目不轉睛地盯著項述半裸的身材,見項述要轉身,馬上一臉冤枉,別開視線:「你說啊!又沒不讓你說!」

  項述在房裡走了幾步,一瞥陳星,陳星呆呆的,奇怪地看著項述,項述終於消氣了,不耐煩道:「方才我與謝安正在討論一些事,我們忽然說起,屍亥能通過地脈離開,我才想到了這點。」

  陳星:「哦?」

  項述在榻畔坐下:「我想了一個計畫,不知能否奏效,計畫是建立在王子夜能以魂魄離體、四處行動上的,且讓我梳理一下……」

  陳星說:「你想跟著王子夜,通過地脈潛入幻魔宮,是嗎?但恕我直言,地脈只接受靈體,除非我們放棄肉身,否則絕不可行。」

  「『借屍還魂』是什麼?」項述忽然問。

  陳星想了想,這個他倒是學過的,解釋道:「他所用的『借屍還魂』之法,古時也曾有過記載。某些力量特別強大的鬼魂,確實能在死後找到活人,或是死人暫時寄生一段時間。」

  項述說:「王子夜應當就是用的這一辦法,正如那天謝安藥倒了被他附身之人後,軀體上所釋出的黑氣,那就是他的三魂七魄。」

  陳星皺眉,點了點頭。

  「對,嚴格說來,他應當算是鬼,」陳星說,「或者說獨立存在於天地間的游離魂魄。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他為什麼不像其他的靈魂一般,在死後會被吸入天脈,進入輪迴呢?也許他用人間的怨氣,以及魔神血,煉化了自己,才能以魂魄離體的形式自由行動。」

  人在死後,三魂七魄很快就會消失在天地間,被天地脈吸走,進入輪迴重新轉世。魂魄中帶出來的怨氣與不甘,則在天地靈氣之下淨化,怨氣與靈氣互沖,彼此相抵。

  張留以定海珠收走了靈氣,這也導致怨氣不得淨化,那麼王子夜聚集起來的怨氣,實則是自身的一種防禦。

  「這就證實了我的猜測,他的本質依然是人魂。」項述說道,「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能夠通過地脈來進行傳送,出現在千里之外的最大原因,因為地脈只接受魂魄力量!」

  「不錯,」陳星說,「這非常合理,你好聰明,無師自通,居然能想到屍亥的原形上去。」

  這些日子裡,項述亦研讀了大量的項家古籍,對驅魔師的世界已有所瞭解。此刻他抬手,無意識地搭在陳星赤裸的肩上,說道:「世上有沒有辦法,能除掉魂魄?即我曾經朝你說過的『超度』。」

  陳星欲言又止,項述卻緊了緊手掌,握了下他的肩,示意先讓自己說完。

  只聽項述說道:「真想徹底除掉他的話,首先就要把他從附身的人或者屍體上驅逐出去,像那天謝安所做的一般,而且要在短時間內,讓他再找不到人附身,以帶著怨氣的『原形』出現在咱們面前。」

  陳星:「!!!」

  陳星忽然隱約感覺到,項述也許找到了諸多迷霧中,一條即將通往最終勝利的道路。

  「接下來,我要用心燈去驅散他的怨氣!」陳星說,「可他一定在漫長的歲月裡,吸收了大量的怨氣,必然將驅策死而復生的人,或是妖怪來攻擊咱們,要保護我,就只能靠你了。」

  項述說:「是,你的心燈能驅散怨氣,然後呢?想一想,待到咱們把他的怨氣耗完以後,他就會現出最本來的樣子,那就是真正的他了,只有三魂七魄的他。」

  陳星說:「他還是會逃跑,找到死人多的地方,以怨氣為食,重新修煉。我現在大致清楚了,他的法力,一定就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裡這麼修煉出來的……」

  項述說:「你忘了?咱們還有一件法寶,我現在覺得,當初我娘手上的這件武器,說不定就是留下來專門克制他的。」

  陳星想起來了:「落魂鐘!」

  瞬間陳星的血液都快凝固了,腦海中「嗡」的一聲。

  項述點頭,說:「落魂鐘就是專門對付魂魄用的。」

  兩人對視一眼。

  陳星喃喃道:「可以!這完全是可行的!咱們設法不讓他找到任何東西能附身,在魂魄狀態下與他交戰,消耗光他的怨氣以後,待得他被還原真面目時,再以落魂鐘強行收走他的兩魂,地魂與人魂一失,又沒有身體,七魄很快就會散掉,這樣他只剩下天魂,很快就會被天脈吸走去轉世了!就算不這樣,他也會失去人魂內承載的所有記憶,變得什麼都記不清了,對!對!天啊!」

  項述沉吟道:「他蒐集了多少怨氣來壯大自己,我們尚不清楚,要消耗掉他的怨氣,這點也許還要再斟酌……」

  陳星說:「啊哈哈哈,我們可以幫他用的嘛!我想,肖山與馮大哥應該不介意。我怎麼這麼聰明呢?」

  陳星開始誇自己了,項述卻彷彿聽不到一般,仍在思考這個計畫的可行性。

  陳星抱住項述,喊道:「太好了!太好了!」

  項述頓時不自在起來,扳開陳星摟住自己脖子的手,奈何陳星抱得甚緊,只得稍稍別過頭去,臉上發燙,說:「我還沒想清楚,別鬧!你讓我再想想……要如何開闢出一個戰場,讓他找不到任何人附體呢?」

  陳星也想到這一點了,雙方交戰,只要王子夜願意,他隨時能逃,打不贏化作流星飛走,大家都拿他沒辦法。陳星、項述身上有心燈力量,也許王子夜附身不上,肖山與馮千鈞都是驅魔師,魂魄力量很強。

  但方圓百里,要找個凡人還找不到?附身上去再一躲,壓根就找不到他。

  「對啊,」陳星皺眉道,「還不能做守禦陣,沒有天地靈氣可用……」

  「所以我說你別打岔!」項述惱火地說,忽然道:「有了!陰陽鑑!」

  陳星:「………………」

  陳星在那短短瞬間,心情簡直是經歷了幾番大起大落,最終對項述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這樣一來,」項述說,「你的負擔勢必很重,既要操縱落魂鐘,又要控制陰陽鑑……」

  「不會有問題。」陳星喃喃道,「先用陰陽鑑,把我們所有人連著王子夜一起收進去,在幻世長安與他決戰,項述……你實在太聰明了!」

  項述側頭看了陳星一眼,兩人都沉默不語,陳星還擰著眉頭,設想與王子夜交手時的各種可能性,要消耗他的怨氣,說起來簡單,過程卻異常複雜。

  項述抬起食中二指,按在陳星紅潤的唇邊上,隨手捺了下他的嘴角。

  「你看,我說有辦法的。」項述起身道,「我再想想細節,不必再擔心了。」

  那個舉動快得陳星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項述便轉身走了,餘下陳星還在發呆。但接下來蚩尤怎麼辦?不過無論如何,如果能剷除掉王子夜,說不定事情便將迎來極大的轉機。

  陳星下意識地擦拭了下自己的嘴角,彷彿被項述手指碰過的地方有點發熱。

  過得數日後,每天看見項述時,陳星心中總是充滿了忐忑,而項述的眉目間一下就明朗了許多。兩人似乎對某些事心照不宣,刻意地避開了獨處的機會。

  謝安也察覺到了,當然,他什麼都沒有說,平日裡只與項述商議圍攻苻堅的細節,翻來覆去,設想了苻堅前來洛陽談判時,會發生的所有可能。平陽軍、馮千鈞的手下埋伏在何處,都得一一說清楚。

  項述每天都在聽謝安提出無數個新的可能,又逐一推翻,耐心再好也實在不想陪他玩了,說道:「謝安,不會有異數。」

  謝安說:「人老了就是囉嗦,武神,你得理解我。」

  洛陽有五萬守軍,大多是地方徵調的兵員,較之苻堅訓練有素的禁衛,大可忽略不計。但苻堅不可能獨自來赴會,一定會帶至少兩萬人。

  他們的任務,就是在雙方會談之時,控制住苻堅,並奪下洛陽城,動用守城攻勢,由慕容沖與拓跋焱、項述三人帶兵,焚燒龍門峽下的魃營,誘使王子夜來一場正面的決戰。

  王子夜的蛟已經沒了,項述更反覆朝司馬瑋確認過,司馬瑋所知的兵力,就只有當初被覆活的六名晉王、馮千鎰、敕勒川下的周甄,以及江南的溫徹與那條腐蛟。這兩年來,陳星誤打誤撞,先是在隆中山裡莫名其妙除掉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的傢伙,接著就開啟了轟轟烈烈的碾壓之路,竟是與項述一點點地消耗掉了敵人近八成的力量,導致現在王子夜反而成了孤軍,不得不破釜沉舟,朝苻堅露出了真面目。

  「這麼說來,」謝安說,「當真是小師弟身上的歲星在保佑,你看,王子夜原本手握這麼多佈置,最後竟是被分批蠶食,搞得這麼狼狽,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若沒有這一路上陳星與項述的努力,王子夜原本有著輕而易舉顛覆整個神州的力量。

  長安的馮千鎰與二十萬藏在陰陽鑑內的魃、敕勒川下的柔然陰兵、江南的蛟,外加洛陽的主力魃軍,說不定襄陽一戰後,累計的魃將近百萬之數。再攛掇苻堅與南方開戰,在大戰之中,發動所有的佈置,試問誰人能敵?

  但偏生就不知道為什麼,王子夜一步錯步步錯,原本天衣無縫的棋局最後下得稀爛,項述有時覺得,這傢伙當真是倒霉到家了。

  「就這樣罷,」項述最後說,「不想再和你討論了,端午馬上就到了。」

  謝安深吸一口氣,說:「只求我大晉列祖列宗保佑。」

  「魃軍若除,其後還有你們凡人的一戰,」項述沉聲道,「到時再求也不遲。」

  「城外來了好多人!」陳星快步進來,說,「苻堅到了,項述!謝師兄!你們要出來看看嗎?」

  苻堅終於如約而至,與謝安、項述的猜測完全一樣,帶了兩萬禁軍,入城時洛陽百姓夾道跪拜。慕容沖與拓跋焱則親自在皇宮外等候,迎接這名北方大帝。

  項述與謝安等人沒有離開驛站,只站在二樓的窗前,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苻堅騎著高頭大馬入城的一幕。禁軍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整個洛陽的城防,重作佈置,以確保苻堅的安全。

  「他不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麼?」項述嘲諷道。

  謝安擦了把汗,說道:「還好,你看,計畫周全也不是什麼壞事。」

  謝安反覆推演過,通過馮千鈞留下的手下,聯繫了所有藏身洛陽城內的俠客,讓他們提防禁軍對奸細的排查,這一招果然是必要的。

  「散騎常侍換人了。」項述又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你還記得別人不?」

  陳星站在窗前,久久沒有開口,看見宇文辛策馬跟隨在苻堅身後時,他便不免百感交集。

  「沒有發現王子夜,」謝安打了個岔,說道,「也許不在苻堅身旁。千鈞什麼時候回來?」

  樓下傳來響動,陳星快步下樓,只見馮千鈞回來了。

  「交代的事都辦好了。」馮千鈞一身風塵僕僕,這兩個月裡,不知去了何處,此時終於回來,朝項述說。

  陳星:「辦什麼事?」

  項述:「多少?」

  馮千鈞:「盡我最大的努力,花掉你兩百萬銀子,募集了六萬人,剩下的錢則配了不少火龍機關與火油罐,已經到城西了。」

  陳星:「…………」

  項述:「還有其他人呢?」

  馮千鈞:「紮營時我看見北方來了不少兵,應當是一起到的。」

  項述:「兩方?」

  馮千鈞答道:「不好說,待會兒就知道了。」

  「赫連爽大人來了。」外頭有人通傳道。

  赫連爽進了驛站,春風滿面,說道:「我們的陛下到了,邀請南晉使節團今夜先見個面,一杯水酒,為各位接風,酉時三刻……」

  謝安欣然道:「陛下遠道前來,如此重視兩國和談,實令我等榮幸之至,一定……」

  項述卻打斷了謝安的話,朝赫連爽說:「堅頭今天會很忙,你確定要在這個時候設宴招待?」

  赫連爽初時還沒反應過來,聽到「堅頭」二字時頓時大怒,一瞥項述,對他的記憶不過是漢人使節團裡的一名護衛,怒道:「好大的膽子!你竟敢……竟敢……」

  忽然間,赫連爽開始察覺不對了,苻堅剛入城,便要求見這夥人,說來也不合常理,通報時彷彿十分在意某些事,這名長相俊美的武士上一次見面便幾乎不說話,但眾人都十分重視他的看法……莫非是某位漢人的大官員?一句話到了這裡,竟說不下去了。

  項述如是說:「如果他急著想見我,就讓他到這裡來罷,各部平等。」

  謝安也沒想到,項述突然來了這一招,說道:「武神?既然陛下有令,我看不如還是……」

  就在此時,洛陽城驛站中,來了兩名訪客。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第一名使者說,「我等敕勒古盟應石沫坤大單于之名南下,前來赴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大人之約,已如期而至。」

  赫連爽:「………………」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另一名使者說,「我等高句麗國扶餘人之主小獸林王,應與述律氏於白頭山下之誓,與敕勒古盟之情,前來赴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大人之約,已如期而至。」

  陳星傻眼了,忽然想起了兩個月前,項述發出的信。

  太元七年,五月初三。

  苻堅應南晉使節團之約,如期前來談判,但就在入洛陽的第一天,中原發生了一件大事。敕勒古盟大單于石沫坤率領十六胡騎兵南下,共計兩萬之數。

  高句麗的小獸林王則在膠州登岸,同樣率領兩萬步兵,抵達洛陽。

  苻堅萬萬沒想到,洛陽竟是一夜間成了孤城,小獸林王與石沫坤的軍隊分別從東、北二路進行封鎖,同時江南的北府軍亦已拔營北上,與馮千鈞臨時徵集回來的僱傭兵會合,陳兵巢湖,唯一留給苻堅的,就只有西歸長安的道路。

  「現在我看兵力應當夠了。」項述朝謝安說。

  「夠……夠了。」謝安擦了把汗,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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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