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要求因為他喜歡那個叫陳星的漢人

  項述竟是以一己之能, 強有力地威脅了苻堅, 十萬兵馬圍困洛陽, 小獸林王與大單于石沫坤朝皇宮派來信差,要求參與端午當天的會談。

  赫連爽說:「你……您是……大單于大人?」

  「現在已經不是了。」項述如是說,「他們之所以前來, 不過是為了你們堅頭陛下養的那伙怪物,畢竟大夥兒與活人打仗都打煩了,更不想死了還殺來殺去。」

  「回去告訴他, 讓他不要緊張, 願意一把火把魃軍燒了最好,若不願意, 咱們後天再談談條件罷。」

  赫連爽頓時心神不定地前去回報苻堅,陳星終於意識到, 這是什麼局面?

  秦、晉、鮮卑人、敕勒古盟、高句麗、馮千鈞手中的僱傭兵,以及驅魔師。此時此地, 七大勢力交匯,將成為數百年裡神州大地至為盛大的一場會談。而最終若談不攏開戰,勢必就要成為一場混戰。

  「苻堅問你, 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次是慕容沖親自來請了, 項述既不再隱瞞身份,苻堅於是也不能再把他當作尋常使節看待。

  「不為什麼,」項述淡然答道,「我喜歡。」

  「你……」陳星也震驚了,說, 「你把事情搞得這麼大?」

  項述卻沒有接陳星的話,朝第二次前來請的慕容沖道:「小獸林王與石沫坤呢?」

  「他們不打算入城,」慕容沖說,「後天正午會談時才見面,苻堅想找你私下聊聊。」

  「不聊,」項述一口回絕,「與堅頭沒什麼可說的,該敘的舊,兩年前便已敘過,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

  陳星問:「你姐姐呢?」

  慕容沖說:「她沒有出現過。」

  慕容沖沒有發現王子夜的蹤影,與此同時,馮千鈞派出了四路密探接近龍門山,密切監視著龍門峽的動向。

  慕容沖請不動項述,於是只得前去回報。陳星開始與謝安揣測,此刻的苻堅在想什麼、有什麼安排,是馬上派人回長安傳令,加派兵力前來支援,還是按他一貫以來的風格,淡然處之?

  「沒有信使連夜出城。」馮千鈞說。

  謝安哭笑不得道:「這明明是秦的地盤,怎麼卻彷彿變成了咱們的主場?」

  馮千鈞答道:「洛陽從始至終,就未曾真正地落到苻堅手裡過,城中最大的勢力仍然是漢人與鮮卑人,這很正常。」

  苻堅任用王猛,攻破洛陽,迄今不過十二個年頭。此前東都為鮮卑慕容氏所佔有,再之前則是晉國領土,短短十二年,要完全控制中原地區不大可能。但就在如今局勢之下,苻堅依然表現出了過人的膽識,帶著兩萬禁軍便前來東都參與談判,大意輕敵的結果也很明顯——果然被項述來了一記十面埋伏。

  項述安排停當後,甚至留出西路供苻堅的信差出城,以示誠意:你不想談了,完全可以走,我不阻攔。

  當然他們也算準了苻堅不會跑,否則以後勢必要被天下人所恥笑。陳星現在有強烈的預感,王子夜他一定就在苻堅的身邊,興許在苻堅的眼裡,什麼高句麗人、敕勒古盟全是螻蟻,手握三十萬魃軍,必要之時,只要從龍門峽處放出來,便足可蕩平洛陽城。

  五月初四的深夜。

  「明天的和談,大概就是這樣。」謝安開完最後的準備會議,說道,「小師弟,你得隨時跟在武神身邊,寸步不能離,能不能揪出王子夜,一戰定勝負,全看你們了。」

  「這是整個神州大地的事,不是我們的責任,」項述沉聲道,「否則他們又怎麼會來?」

  陳星明白到明天的和談會不僅與大夥兒性命攸關,更決定了神州大地未來的走向,點頭道:「歲星會保佑咱們的,我現在覺得它的存在,也許就是為了這一刻。」

  還有一年多,陳星起初覺得也許這不會是最後一戰,心中充滿了忐忑。但現在想來,如果這是僥倖從老天爺處借來的一年性命,又該有多幸福?從最初認命的想法慢慢地走到現在,他竟是不知不覺,已完全被項述影響了,就像在心底被種下了一枚名為希望的種子:

  也許我能戰勝他們呢?也許我們不需要走到那一步上去。

  甚至也許到了二十歲那天,什麼都不會發生?

  陳星沉默地起身,他原本打算借助晉人為苻堅施加的壓力,找到合適的機會,逼王子夜出面與他一戰,沒想到卻來了這麼多人,將太多的勢力捲入了一場毫無徵兆、亦不知結果的爭端中。萬一失敗,他們所背負的,遠遠比先前更嚴重了。

  但項述說得不錯,這是整個神州大地的危機,不只是他們所肩負的責任。

  陳星回頭,看了項述一眼,項述亦朝他投來一瞥,兩人視線對上的短短瞬間,陳星彷彿明白了什麼,說:「我先歇下了。」

  「喝點?」馮千鈞拿來了酒,與謝安、項述三人分了。

  項述眉頭微微擰著,注視陳星離開的方向,似在思考,今夜相當重要,必須做好提防,否則萬一陳星再被抓走一次,明天什麼都不用想了。

  「沒關係,」謝安看出項述的擔憂,說道,「肖山會陪著他。」

  馮千鈞傷感地笑道:「論全天底下,項述,我是服你的。」

  項述拿起酒杯,沉吟不語,喝了點又放下。

  馮千鈞說:「叫來了高句麗人、敕勒的胡人,散盡家財,只為了救一個人的性命。」

  謝安但笑不語,開始整理桌上的資料與地圖。

  項述依舊沒有說話。

  謝安說:「誰年輕時沒有過這麼點願望呢?」

  馮千鈞提著自己的酒壺,起身走了。

  「謝安,你覺得,明天能成功嗎?」項述忽然說。

  「不好說。」謝安說,「勝算在六成,王子夜是我們最後的目標,也是最大的變數。但是我們已做了最大的努力,這樣不就足夠了麼?」

  夏夜清涼,陳星躺在院外的榻上,肖山側於一旁,已睡著了。陳星望向天際的夏夜銀河,不禁心想,如果歲星真有那麼一天離開,它會回到天上麼?化為某一顆星辰?

  他知道離開前,項述的那一眼想說什麼: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

  陳星看著銀河,喃喃道:「從生下來到現在,我從來不像現在一般,對活著充滿了執念。可我還是騙了他,肖山。我沒有告訴過他,我最終還是會走的。」

  陳星閉上雙眼,他還有許多沒想清楚的,包括睡夢裡曾經朝自己說話的那個聲音,以及他的二十歲,按理說如果歲星再過一年又數月後才離開,這也就意味著他在二十歲前絕對不會死。

  所以也即是說,選擇在這個時候開戰,無論如何,陳星自己是能活下去的。

  項述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陳星開始懷疑,但在那夏夜的習習涼風裡,很快便睡著了。翌晨醒來時,陳星發現自己躺在了睡榻上,不知道是誰把他抱進來的。

  驛站的使節們早已醒來,正在洗漱,謝安就像往常一般,巡視了他的手下們。陳星看他模樣,不禁道:「師兄果然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這個時候居然半點也不緊張。」

  謝安把陳星拉到一旁,低聲道:「實不相瞞,小師弟,我現在緊張得都快抽筋了……」

  陳星:「……」

  馮千鈞已換過衣服,快步進來,說:「查到王子夜的下落了!」

  所有人這下同時緊張起來,回到廳內聽馮千鈞帶來的消息,馮千鈞攤開地圖,指出路線,說道:「有一名漢人,趕著一輛車,昨夜穿過龍門峽抵達洛陽城西門。出示苻堅手諭,進了皇宮中,車裡興許還有人。」

  「一定是他了。」陳星問,「多大的車?」

  馮千鈞描述了馬車外形,只是尋常車輛,謝安於是道:「照舊,屆時與他見招拆招罷了,大夥兒準備出發。」

  用過早飯後,陳星換了一身驅魔司的衣服,來到項述身邊,只見項述恢復了胡人裝扮,一身靛青色十六胡圖騰錦衣,背不動如山重劍,站在院中出神。

  「你從哪兒找的這身衣服?」陳星不禁笑道。

  「石沫坤昨夜派人送來的。」項述答道。

  與當初的大單于穿著有點像,卻少了象徵盟權、封土、軍權、牧神與山神的胡人寶石戒指。腰畔也不再墜一枚玉牙,以示區別。

  「你在想什麼?」陳星說。

  「我在想,都按你的意思辦了,」項述說,「現在我可以提我的那個要求了罷。」

  陳星:「要求是什麼呢?」

  夏風穿堂而過,院裡的樹木沙沙作響,樹影猶如千萬流星,在他們身上飛掠。

  「今天過後,」項述想了想,「如果成功除掉了王子夜,而你還活著的話,必須跟我走。」

  陳星說:「可是蚩尤怎麼辦呢?」

  項述看那模樣,差點又要頭上暴青筋,說道:「你不過是仗著我、仗著我……」

  「仗著你什麼?」陳星茫然道。

  「最後再處理。」項述強行按捺下怒火,總不能還沒和談就先把自己這邊的人揍一頓。

  「最後?」陳星心裡咯噔一響。

  「總會有辦法的。」項述說,「你不是想走遍……走遍神州麼?就不能在除掉王子夜以後,暫時放下?」

  陳星忽然笑了起來,轉頭望向院子裡的斑駁樹影,說:「我們……我們不是已經在這麼做了麼?」

  項述一怔,陳星說:「其實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裡,我都過得很開心,咱們也去了許多地方呢。」

  項述沉默不語,此時來了一名鐵勒使者,親手拿來一枚小小的金龍,說道:「這是石沫坤大單于派人送來的,請述律空大人戴在身上。」

  陳星知道這是鐵勒人的圖騰,以示項述雖辭大單于之位,卻依舊是鐵勒的驕傲。於是接過,為他別上。

  「走吧。」陳星主動牽起了項述的手,離開驛站。

  會談之地被定在洛陽城北的伊水平原,苻堅名義上依舊是此間主人,於是按足塞北與西涼曾經的規矩,在寬闊的平原上搭建起了巨大的鴻廬,烹宰三牲祭天,鋪上金毯,準備了玉杯與金盤。

  但作為主人,苻堅卻沒有提前在此處等候項述約來的各路幫手,而是直到日上三竿,方帶著慕容沖上了馬車。

  先前連著數次約見項述都吃了閉門羹,天王陛下終於知道,這一次這名大單于是要動真格了。本以為述律溫已死,作為敕勒川的大單于繼承者,與苻家世代猶如兄弟親近的述律家無論如何,都會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

  苻堅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述律空竟會如此堅決地反對他。這一次的會談是漢人提出的,但實際上僅憑漢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人為魚肉,我是刀殂,連建康都將在彈指間覆滅,坐擁百萬鐵騎的苻堅,又怎會將司馬曜這等雜碎放在眼中?

  「動身來洛陽前,」苻堅坐在馬車上,握著慕容沖的手,說,「朕每一天都在想,究竟是哪裡開罪了述律空。」

  慕容沖沒有抽回手,只沉默地看著車簾。

  苻堅說:「他究竟為何會去幫漢人?朕知道他有一半是漢人,可他真是一名鐵勒人……」

  慕容沖淡淡道:「因為他喜歡那個叫陳星的漢人。」

  苻堅一笑道:「焱兒看上的那人?這小子也不簡單吶,這等陣仗,為他而來……嗯,不過話說回來……看似荒唐……若落到你身上,朕也……不是不能理解。」

  慕容沖沒有多說,自然聽出了苻堅話中之意,於是眉頭擰著,側頭看了苻堅一眼,眼裡帶著複雜意味,苻堅湊上前,高聳的鼻樑挨了下慕容沖的側臉,與他額頭碰了碰。繼而沒有再說什麼,別過了頭。

  晉使節團抵達時,露天的鴻廬內,已近乎坐滿了人,唯獨主位空著。陳星與謝安一進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朝他們點頭示意。

  謝安自然知道這禮節是給項述的,便於眾人紛紛側身,石沫坤先行禮,接著是高句麗王帶著儒生們朝項述行禮,項述只是依足古盟禮節回禮,大家什麼都沒有說,又紛紛入座。

  石沫坤特別朝陳星問候,兩人早在敕勒川下見過,陳星笑著打過招呼,又看高句麗那邊,首領乃是一名身材精瘦、手指修長、穿著王鎧的單眼皮年輕人,不過與拓跋焱年歲相仿,想必就是小獸林王了。

  小獸林王見陳星在看他,於是說道:「闊別將近一年,還記得我不?」

  陳星有點意外,高句麗人一口漢語倒是說得非常流利,但想來漢時以降,儒家文化被神州各地所推崇,高句麗辦太學,培養儒生,想必對漢人亦十分敬仰,於是笑著說:「咱們見過面嗎?」

  其中一名儒生說道:「當初你從平壤離開時,率軍為你們殿後的,就是陛下。」

  陳星這才恍然大悟,小獸林王道:「稍後你可千萬不要突然召喚行雷,大家還是想活著回去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謝安驚訝道:「師弟,你還會降雷?」

  「只是運氣好。」陳星哭笑不得道,「快岔開這個話題。」

  席間安靜片刻,陳星看了眼天色,苻堅尚且未來到,已經遲了,若真的只是擺架子還好,就怕暗中在做什麼佈置。鴻廬四方,現在已是把守森嚴,待會兒只恐怕打起來後,將是一場混戰。

  但既有項述與謝安做了提前安排,只能相信他倆的本領了。

  這時候,小獸林王又開口道:「述律空,你為什麼辭去大單于之位,你已是天下第一武士,還嫌不夠,想跟著漢人學習召喚雷鳴之術麼?」

  陳星心道看來也是個話多的,你要不是國王,說不定現在項述就要罵你了。

  但項述顯然絲毫不給他面子,冷淡地說:「高丘夫,你的廢話怎麼還是這麼多?又想打架了是不是?」

  瞬間所有人爆笑,石沫坤打趣道:「還記得丘夫在敕勒川的日子,論射箭,你倆下來後倒是可好好比一場。」

  小獸林王說:「上次並未分出勝負,與述律空單打獨鬥,沒有勝算,只能比比射箭了。」

  謝安打趣道:「常聞高句麗陛下是有名的神射手,十分景仰。」

  小獸林王拱手道:「你們漢人的百家學說,我也是十分景仰的,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去建康一趟,學習你們。」

  謝安馬上道:「那麼,在下便擅自替司馬陛下邀請您,改日一定要來了。」

  「還要感謝大晉,」小獸林王又朝謝安說,「讓我們的年輕人去江南讀書,你看我們雖來自各個地方,卻連說話也要用漢語,足見漢人之輝煌。」

  謝安笑著說:「高句麗亦有許多是我們要學習的,故步自封無論何時都不可取。」

  項述聽到這裡,朝石沫坤使了個眼色,示意你看看別人家在做什麼,石沫坤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小獸林王忙謙讓,謝安接了話頭過去,石沫坤又說:「收到前大單于述律大人的傳書後,我們便星夜兼程前來,苻堅與你們南方的紛爭,我們管不管得上另說。但以目前情況來看,有些事,是無論誰都不能容忍的。」

  謝安忙自道謝,陳星據此推測出,也許項述已將中原發生的這場危機寫在信裡,他們對項述十分信任,自然是相信他的,於是才動身前來,正所謂「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神州的危難」。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小獸林王說,「兩國交戰,自當公平決勝負,聽石沫坤大單于講述了敕勒川下的變故後,這點我非常認同。」

  「氐隴之主、天下真龍天子、北方共主、神州天王、關內第一武士苻堅陛下駕到!」

  鴻廬外傳來朗聲長報。

  陳星雖不想嘲諷苻堅,卻忍不住還是嘴欠了一回,打趣道:「不認識他的話,聽這通傳還以為來了五個人。」

  霎時鴻廬內所有人狂笑,項述苦忍良久,終於笑了出來,苻堅帶著慕容沖、赫連爽大步進了鴻廬,迎接他的卻是一陣爆笑。

  苻堅:「……」

  眾人沒有起身,只各自坐著行了個簡單的禮節,苻堅本以為抵達時將全場肅穆,沒想到卻像在討論什麼好笑的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說:「朕來遲了。」

 

 

82 意外不好意思了,我要開始造謠了

  陳星還在設想, 苻堅進來後這第一句話該誰來說, 果然所有人都看著項述, 項述卻不言不語,也不行禮,忽而是謝安先發制人, 笑道:「不早不晚,陛下著實讓我們好好敘舊了一番。」

  苻堅認不得謝安,聞言順口道, 「原來漢人與我敕勒古盟亦有舊可敘, 如此暢懷,倒是令朕意想不到。」

  「四海之內, 皆是兄弟,」謝安莞爾道, 「是有『一見如故』之說。常聞天王陛下風采。今日得以一見,在下於此轉達我國陛下敬意。」

  「嗯。」苻堅答道, 繼而眼望在座眾人,說道:「朕也承他的情。」

  謝安道:「此次前來,也承陛下的情, 感激您願為平息兩國爭端, 移駕洛陽。」

  苻堅來到此地後,差一點就控住了場,謝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一時間反而成為在座的焦點,慕容沖與晉人明顯已是一夥的, 並未提醒過苻堅,謝安的身份。初時苻堅只以為來者不過是尋常使節,唯一忌憚的只是述律空,卻忽然察覺到,這漢人彷彿有點不簡單。

  猶如兩軍對峙一般,這中年人身後雖然沒幾個人,在氣勢上卻如擁有千軍萬馬,於這小小的鴻廬之間,竟能談笑風生,與苻堅旗鼓相當。

  苻堅掃了眾人一眼,最後落在陳星臉上。

  「平息兩國爭端?」苻堅不悅道,「這就是你們的辦法?朕起初還以為,你們是來打仗的。」

  項述正想開口,謝安卻雲淡風輕地說道:「談不攏就要打仗了,所以大家的目的,就是為了不打仗,聽說陛下喜歡讀漢人的書,這『先禮後兵』四字,想必早就知道了。」

  苻堅臉色頓時變得鐵青,自打敗鮮卑慕容氏之後,天底下便從無人敢這麼朝他說話。偏生天下漢人,又是唯一敢這麼說話的,當即將他堵住。

  陳星觀察苻堅,只見苻堅眉目中有一股黑氣,和拓跋焱有點像……可是拓跋焱來了嗎?宇文辛又在何處?在外頭率領禁軍?

  項述盤膝而坐,始終不發一語,此刻把手放在身邊陳星的手背上,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陳星知道佈置已經妥當了,是讓他不要擔心。

  「先來解決最重要的事罷。」謝安雲淡風輕道,「根據我們的瞭解,苻堅陛下在長安、洛陽,甚至襄陽等地,使用方士王子夜的邪術,令往生者不得安息,組建了一支軍隊。意圖用它來入侵我大晉領地,不知是否確有此事?」

  陳星已做好了準備,連司馬瑋也帶來了,關押他的馬車就在外頭,只待苻堅否認,便傳令帶進來給眾人看。其中石沫坤是親眼見過的,小獸林王卻對此並無太多瞭解。

  孰料苻堅竟是沒有否認,反而答道:「往生者?言重了,這是一支長生之軍。只不知在場的各位,是否願意加入我等,成為永生之人的一員?」

  陳星:「……」

  一陣風吹起,飄紗漫天,從平原上鴻廬前,恰好能遠遠眺望龍門山伊闕。此刻馮千鈞率領手下,與肖山已不斷接近伊闕區域。

  數萬名花費不菲的東瀛影刃、南方夷族武士混在一起,每人配備一罐極易爆燃的火油,從四面八方以鉤索攀爬上山崖,預備等待馮千鈞最後的鳴鏑。

  而越是靠近伊闕魃營,那怨氣便越是濃重,重得連肖山與馮千鈞的兩件神兵亦有所感應,開始嗡嗡作響,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你終於來了。」

  抵達懸崖高處時,一個女聲低低地說道。

  馮千鈞:「……」

  「屍亥大人說你遲早會來。」清河公主身穿白紗,紗裙在龍門南闕群峰之巔,隨著夏日的狂風飛揚。

  「她是誰?」肖山問。

  馮千鈞答道:「一位故人。」

  馮千鈞收起刀,在那懸崖之巔,與清河公主安靜相對。

  肖山看出清河面容有點像顧青,馮千鈞卻朝肖山說:「去你的地方,我能解決,我早就看開了。」

  肖山也不堅持,點了點頭,說:「你小心。」

  於是肖山以勾爪抓住岩石,一個縱躍,甩出鉤索,越過數十丈距離,蕩向龍門山東闕。

  肖山瘦削的身影飛過山峰之巔,來到最高處,解下背後長弓,眼望兩山下的伊水平原,身前南方,是蒼茫大地上的鴻廬,河岸上乃是威嚴肅穆的軍隊。遠方尚有慕容沖的平陽銀騎滾滾而來,趕往伊水平原,奔赴他們與慕容沖最後的約定。

  背後,則是籠罩在怨氣之中的三十萬魃軍大營。

  肖山眼望百步外的西闕,只見馮千鈞長身而立,風吹了起來,他解下背後長弓,搭上鳴鏑,只待平原下的鴻廬中發出號令,成功扣住苻堅,便朝天空射出箭矢。

  而就在此刻,峰頂的樹裡傳來一股腐氣,灌木叢中發出聲響,一隻巨獸的頭顱出現在肖山的面前。

  那是一隻狼,它緩慢地朝肖山走來,個頭足有一丈高,毛髮灰藍,渾濁的雙目盯著肖山,肖山不禁退後半步,他在這懸殊的體形對比之下,顯得愈發渺小。

  「認得它麼?」一個聲音戲謔道,「呼延韓古拉,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找到了它。你該稱它作什麼?我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父親』這個詞應當不為過罷?」

  一名漢人全身散發著黑氣,出現在巨狼的身後,雖面貌早已改變,卻依舊用著王子夜的聲音。

  那腐狼低下頭,稍稍張嘴,現出尖銳的獠牙,肖山不住喘氣,退到懸崖邊上。

  「看來還是有感應的。」王子夜手握摺扇,溫和笑道,「可惜中途出了點小差池,幸而勉強趕上計畫了。你們就在這裡,一敘舊誼罷,我還有許多事要忙,不奉陪了。」

  說著王子夜一抖摺扇,刷然化作黑火流星,飛向平原下各方會談的鴻廬。

  鴻廬內,氣氛一片死寂,苻堅端坐主位正中,臉色陰沉,各方勢力心下清楚,這場大戰決計無法避免了,所有人俱緊盯著苻堅。

  石沫坤最後說:「敕勒古盟正式要求你,解散你手中的魃軍,毀去你有悖天理與道義的這支軍隊,接受我等的監督,將其燒燬。」

  苻堅陰冷地說:「否則呢?」

  小獸林王說道:「否則你就是與天下為敵!」

  項述終於開口道:「否則今日,此處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苻堅驀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那笑聲中竟是帶著猖肆的瘋狂,與陳星曾經所認識的他早已判若兩人。

  「所以你們今天,就是為了陪著這伙漢人,審判我而來的?!」苻堅說,「總算把話說清了,在座的各位,你們是否想過,自己何來這一資格,審判一位皇帝?!」

  說著,苻堅緩慢站起,形成了一股壓迫感,眾人馬上把手按在各自的武器上,只等項述下令,便要動手了。

  同時,慕容沖一手按劍柄,在苻堅背後朝謝安點了點頭,眼中現出堅決神色。

  「苻堅陛下,你在害怕什麼?」

  謝安從容不迫,站了起來,那壓迫感一瞬間無影無蹤,苻堅的帝王威嚴頓時收斂,此消彼長下,謝安再次從無形的氣勢上,與苻堅形成遙遙抗衡之勢。

  南北兩大陣營的主事者,終於在此刻寸步不讓地產生了僵持。

  苻堅頓時一怔。

  謝安一哂道:「是害怕你的烏合之眾,尚未打過淝水來,便已內亂將你推翻。還是怕在你眼中區區不起眼的漢人,令你鎩羽而歸?」

  苻堅本想怒吼一聲「放肆」,那話卻忽然出不了口,就在那一刻,陳星倏然看見了奇異的一幕。天地脈中的一股無形之力正在不斷匯聚,北方大地匯聚為一條無形的龍,扭曲了空間,遙遙奔騰而來。

  南方大地的龍氣則逆流而上,聚合到謝安身邊,兩股強大的氣勢只是稍稍一接觸,轉瞬間便消失於無形,猶如天地脈的力量,神州的基石在這一刻產生了不易察覺的交鋒,那交鋒只發生在頃刻間,卻只有陳星與項述感覺到了。

  「那是什麼?」項述皺眉道。

  陳星搖搖頭,自己也說不明白。

  「鎩羽而歸?」苻堅怒極反笑,「這就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能耐了。天下四分五裂已久,漢人於南陲苟延殘喘,你們的氣數已近終結。自古以來,千秋萬世的人們,只會銘記一統天下的英主,為此做出少許犧牲,又有何懼?若非在大秦嬴政的鐵騎下六國覆滅,你們漢人又何來近千年的輝煌鼎盛?!這天下南北之分太久了,久得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朕才是唯一的『天命』。」

  「哪怕用這等手段,」謝安依舊客客氣氣地說道,「陛下也在所不惜麼?」

  苻堅說:「看來你們對長生之軍,是斷然抱著不齒之心了。」

  項述依舊安靜地觀察苻堅,慕容沖按在劍柄上的手已微微發抖,項述卻暗中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要貿然行動,等他命令。

  「我想為你們介紹兩個人,」苻堅一轉話頭,說道,「還請入座。你們,進來罷。」

  謝安微微皺眉,苻堅轉身落座,眼看暴風將起,卻倏然又變得風平浪靜。繼而帳外等候之人聽到宣召,兩名漢人應聲而入。

  「除了小獸林王,這裡都是老朋友,」王子夜笑道,「正免得寒暄了。不過,我還是想朝各位介紹一位大名鼎鼎的……」

  「王猛?!」慕容沖頓時血液上湧,顫聲道。

  另一名文士身長八尺,面容肅穆,臉帶灰敗,雙目渾濁,入帳後朝眾人稍一拱手。

  陳星:「……………………」

  王子夜已換了一副身軀,帶來的那人,則令陳星猶如當頭遭了一記晴天霹靂,心中怒火熊熊燃起,那是王猛!他的大師兄!

  慕容沖被囚於長安的每個夜晚,俱對這名漢人恨得咬牙切齒,只因當年鮮卑大燕便是滅於此人手中!五胡中更不知有多少人對他抱有深仇大恨。

  苻堅說:「朕平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景略先朕一步而去,平定天下的大計,亦因此擱置。如今王子夜為朕求得長生之法,將已逝之人,召回人間……各位。」

  苻堅環顧四周,說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重獲所失,更令人快意的呢?」

  霎時鴻廬內眾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朕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苻堅微閉著眼,喃喃道,「摯愛,接連離開的摯友……」繼而睜開眼,看著小獸林王,目光再逐一掃過項述、陳星、謝安、石沫坤等人,眼中帶著憐憫之色:「你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兒女……」

  「所有失去的,都將回來。」苻堅緩緩道,「我們將長生不死,找回在這世上,一直唸唸不忘的東西。那將是真正的千秋萬世、永垂不朽。」

  王子夜看著陳星,嘴角現出了勝利的微笑,彷彿猜到這一招足以漂亮地擊垮他。陳星只是怔怔看著王猛,王猛離世距今不過七年,正葬在長安,沒想到連他也被覆活了!

  王子夜說:「各位總覺得,復活死者違逆天理,在你們的眼裡,魃軍亦只知殺戮,毫無人性,今日請王大人過來,便是請各位看看,他與生前,究竟有何不同。」

  王猛欣然一看眾人,就連謝安受到這等衝擊,頓時也不知該說什麼,設若眼前的王猛就是生前的王猛,那麼南方抵禦苻堅的戰術,就得全盤打翻重來了!這傢伙的智慧絕不容小覷,當初就連桓溫亦折在他的手裡!

  「謝安石,」王猛緩緩道,「沒想到你會親自前來和談,好久不見了。」

  謝安:「……」

  苻堅驟然聽到王猛喝破身份,先是一怔,繼而現出「果然如此」的神態。

  「你老了,」王猛嘆道,「安石,不復當年了。」

  謝安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喃喃道:「王景略,你這又是何苦?不,你不是他。」

  謝安少年時曾與王猛結識,後各為其主,一事大晉,一奉大秦,雖都身在敵營,對彼此的風格卻更熟悉不過。

  「我記得你生前勸說過苻堅,」謝安說,「終其一生,不可南伐。如今的你,已不再是你了。」

  「此一時,彼一時則已。」王猛抬眉,認真道,「既然機會已經來了,為何不能是現在呢?」說著,王猛側頭,一瞥陳星,說道:「小師弟,如果師兄所記不差,被歲星入命的你……」

  陳星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啊,言多必失,我覺得你可以閉嘴了。」

  項述皺起眉頭。

  王猛頓時愣住。

  「你終於露出尾巴了。」陳星詫異地端詳王猛,再一瞥在他身後的王子夜,事實上從王猛現身的那一刻起,陳星就一直在想得怎麼擊破王子夜復活死人的這招。要讓苻堅與王子夜的同盟瓦解,就必須從根本上打擊他們,什麼是根本?自然就是這些人了。

  於是陳星心道雖然這麼做不太厚道,但不好意思了,我要開始造謠了。

  項述轉頭望向陳星。

  「原來,你們所謂的『長生』,」陳星認真道,「就是四處刨別人家的祖墳麼?」

  眾人:「??」

  陳星坦然道:「然後再把往生者從墳墓中喚出來,當作你的扯線木偶?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罷!全是你王子夜在不同的人身上唱戲?」

  王子夜:「……」

  這對王子夜而言,實在是冤枉了他,但這個時候,哪來的機會朝眾人解釋?況且他還得提防陳星這麼說的目的,就是為了套出細節。

  「看來要附身在這麼多人身上,」陳星唏噓道,「還得裝得惟妙惟肖,屍亥大人當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呢。容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假裝成清河公主,與苻堅相處的時候,就不覺得彆扭嗎?」

  苻家一怔。

  王子夜頓時大怒:「你這是造謠!你們自己不會看!你以為陛下是瞎子?清河若是我所扮,陛下怎麼可能看不出來?王猛,你自己說……」

  陳星:「不必說了!師父從未朝大師兄提起過半句我的身份,更別說歲星一事,這不是我師兄!」

  王猛:「師弟,你……」

  在座活人裡,只有陳星是王猛生前的小師弟,也只有他有資格開口否認王猛的身份,於是陳星管你三七二十一,哪怕你是我師兄,我直說不是,誰來對證?

  王子夜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指鹿為馬,自己當真是百口莫辯,馬上朝苻堅解釋道:「陛下!這小子在胡謅!絕無此事……」

  眾人被陳星說得頓時背脊生寒,這些被王子夜從墳墓中重新喚醒的死人,是不是真如他所言,沒有自己的意識!周甄、清河公主,甚至溫徹……他們全是在王子夜意念之下行動的扯線木偶!

  王子夜終於忍不住解釋,冷笑道:「清河尚在活著時,便飲下了我予以她的魔神血,於是保有了自我意識,驅魔師!你對這方面的瞭解,尚有欠缺吶,果然還是太嫩了。」

  「什麼?」陳星眯起眼,成功地把王子夜騙進了坑裡,「飲下了什麼?」

  王子夜:「……」

  鴻廬中一片肅靜,王子夜暗道壞了,竟口不擇言,說出了真相。

  接下來已用不著陳星再說了,苻堅聽懂對話,現出被欺騙的怒意。

  「王子夜!」苻堅冷冷道,「三年前,你就已經在佈局了?!」

  王子夜忽然發出一聲怪笑,既然被陳星拆穿,也不打算再隱瞞了,臉色一沉,說道:「既然大家都是有備而來,不如今天就等著看看,你的歲星,到底能不能愛屋及烏,救下你的同伴們?」

  陳星臉色瞬間變了。

  「別與他廢話!動手!」項述卻不受王子夜影響,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83 光幕陳星!咱們一定是中計了!

  龍門山高處, 馮千鈞面對清河公主, 深深呼吸。

  「你終究不是她, 」馮千鈞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是,你究竟是誰?」

  清河公主閉上雙眼, 喃喃道:「我擁有她生前的所有記憶,你說,我會是誰呢?千鈞?」

  馮千鈞怒吼道:「你讓死者無從安息!你……你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從她的身體裡給我滾出去!」

  馮千鈞雙手一抽森羅刀, 抖開刀光,疾射而去!

  清河公主飛身上了半空, 喃喃道:「千鈞,來吧, 你不是想你哥哥好好活著嗎?為什麼還如此執迷不悟呢?這些日子裡,我知道你始終在後悔……」

  馮千鈞一聲怒吼, 森羅刀抽走山下魃營中的怨氣,轟然萬物枯萎凋零,山中現出巨大藤蔓, 一瞬間飛上高空, 纏住清河公主,將她疾拖下來!

  肖山不住退後,躬身,那腐狼張開嘴,喉嚨中發出一陣含糊的聲響, 緊接著肖山感覺到自己體內五臟六腑如翻江倒海,猶如被一把強大的鉤子勾住了他的魂魄,將他的意識強行從身體裡拖了出去!

  肖山痛喊一聲,握住狼爪的雙手不住顫抖,甚至無處可逃。

  緊接著,在他的胸膛中,綻放出一點心燈的微光,光芒微弱,卻堅定地抵擋住了蒼狼的攝魂之力,再次強行將他的魂魄拖回體內!

  遠方鴻廬中央傳來鳴鏑之聲,響徹曠野!

  肖山不住大口喘息,彎弓搭箭,蒼狼卻憤然嘶吼,朝他一撲,咬住他的肩膀,將他從懸崖上撲了下來!

  肖山身在半空,被撲得身體後仰,卻依舊牢牢抓住弓箭,一箭射向天際。

  第二枚鳴鏑拖著銳利哨響,劃破長空而去。

  馮千鈞手中,森羅萬象綻放出黑色荊棘,將清河公主拖回峰頂。兩聲鳴鏑先後響起,清河公主發出淒厲笑聲,全身爆發出黑色怨氣,全部注入了馮千鈞的森羅刀內。

  「來吧……不要再掙紮了……」清河公主震開藤蔓,張開雙臂,朝馮千鈞飛來。

  霎時馮千鈞棄了刀,彎弓搭箭,吼道:「長眠吧!」

  然而清河公主面容帶著幾許淒楚,馮千鈞咬牙,眼眶中溢出淚水,一聲痛喊,無意識地偏轉弓箭,一聲鳴鏑刺耳聲響,穿透了清河公主的腹部,射穿了她的身軀,拖著黑血飛出她的身後,斜斜掠向高空。

  「你原本,還有許多機會……」清河公主撲向馮千鈞,將他撲下了高崖,馮千鈞掙紮著要推開清河公主,卻被她吻住了嘴唇。

  第三聲鳴鏑響起後,午後時分,陰雲滾滾,龍門山內一聲巨響,大地震動,成千上萬的火罐被投入魃軍大營中,烈火頓時吞噬了整座龍門山!伊闕之濱,那開天闢地時便已存在的偉大山巒被火焰引燃,烈火延展開去,成為天地間一條蜿蜒十里的巨大火龍!

  鴻廬中,就在項述喝出那句「動手」後,小獸林王、石沫坤與項述三人同時彎弓搭箭,三箭直取苻堅,王子夜卻一抖手中摺扇,怨氣在鴻廬中衝天而起,直射天際。

  然而一聲鳴鏑卻穿透了天空,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響起,龍門山爆燃!

  在那席捲天地的陰風之中,隨著陳星一聲震喝,光芒照亮了天地,如同兩股龍捲風相撞,王子夜捲起的陰風頓時潰散。

  「看來你的佈置,也並不是那麼完美嘛。」陳星將心燈一收,與王子夜遙遙相對,「看看是你活了上千年的智慧厲害,還是歲星給我的運氣更強?」

  王子夜冷笑一聲。

  「抓苻堅!」項述喝道。

  四面八方的軍隊已被驚動,三聲號令一響,龍門峽開始燃燒,慕容沖的銀騎排山倒海,殺進了平原中,緊接著是敕勒川鐵騎、高句麗騎兵,全部衝了進來!

  慕容沖在那黑氣裡抖出長劍,一聲怒喝撞了進去,倏然鮮血四濺,苻堅以單手接住了慕容沖一式——

  「你的武藝,還是朕手把手教的。」苻堅沉聲道,「當真以為朕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

  慕容沖:「……」

  短短剎那,苻堅已一拳揍在慕容沖胸膛上,慕容沖身在半空,吐出一口血,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

  「走,陛下。」王子夜不由分說,落在苻堅身邊。

  苻堅轉身,憤怒地看著王子夜,怒吼道:「你給朕解釋清楚……」

  王子夜抬手,怨氣鋪天蓋地爆發,頓時纏住了苻堅。

  「既然喝下魔神血,」王子夜說,「現在就由不得你了。」

  苻堅之聲戛然而止,雙目剎那變得血紅,心中已被慕容沖背叛的怒火填滿,瞬間失去了理智。

  「宇文辛!」王子夜喝道,「調集禁軍,到伊闕下集合!」

  苻堅的禁軍卻十分混亂,彷彿掀起了一場內鬥。

  「糟了,」王子夜驀然想起一個被自己忽略了的人,「拓跋焱……」

  龍門峽高處,馮千鈞一頭墜入水中,清河公主已不知所蹤。只聽遠處震天聲響,大軍馬蹄撼動地面如擂起戰鼓,高句麗、敕勒盟、平陽銀騎三軍的軍旗從三個方向會合,開始包抄苻堅的禁軍。

  而原本宇文辛所率領的禁軍卻又分化為兩派,近萬人被拓跋焱所帶領,混戰之中,等候在外圍的洛陽軍更是無法進入。一時平原上連同拓跋焱在內的四軍朝宇文辛展開了絞殺,不片刻宇文辛便即大潰,緊接著引發了外圍洛陽軍的自相踐踏,逃向龍門山下!

  「被他跑了!」陳星道。

  「不要緊,」項述隨口道,「會抓回來的,上馬。」

  兩人翻身上馬,項述撮指唇間,打了個唿哨,接著唿哨一陣接一陣,如心使臂、如臂使指般蔓延開去,四軍整隊,項述一抽背後大劍,舉起。

  「心燈。」項述說。

  黑雲翻滾的陰暗平原上,陳星祭起心燈,項述手中不動如山頓時綻放光芒!

  「人間各部,神州大地各部聽我號令!」項述喝道,「除魔之戰,攸關生死興亡!戰不畏死!隨我衝鋒!」

  剎那間山呼海喝,四軍同時吶喊,五萬大軍會合,在項述帶領之下,朝苻堅與所餘的禁軍發動了衝鋒!

  陳星在萬馬奔騰之中已做不出反應,只能隨著項述縱馬前衝,看著他的背影之時,只覺他雖已不再是塞外之主,再無臣民,亦無領土,卻堪當北方大地上的王。

  謝謝你,心燈,陳星心道,讓我找到了他。

  王子夜與苻堅倉促退到龍門山下,宇文辛及手下丟盔棄甲前來,喊道:「快撤!國師!快撤!述律空謀逆了!」

  王子夜冷冷道:「廢物,退開一邊去!」

  宇文辛:「拓跋焱也反了!沒地方退了!」

  禁軍已退無可退,背後正是著火的龍門山,再靠近些許就要被山火燒成焦炭。是時只見天地間烈焰滾滾,一片漆黑,而項述率領的大軍不住衝殺,將苻堅等人逼向烈火焚燒的伊闕。開始有人紛紛跳河逃生。

  王猛也逃出來了,到得王子夜身邊,王子夜見平原上敵軍越來越多,包圍圈不斷收攏,終於抬起手。

  一道怨氣疾射天空,巨響聲中,山上被點燃的樹木紛紛垮塌下來,緊接著,起火燃燒的魃軍衝出了峽谷,席捲了整個平原。

  伊闕之下。

  馮千鈞終於找到了肖山,肖山肩膀被狼牙刺穿,散發著黑氣,從水中艱難掙紮起來。

  「你沒事吧!」馮千鈞焦急道。

  肖山勉力點頭,指指遠處,說:「我……我看見……」

  「先走再說!」馮千鈞道,「燒起來了!」

  四面全是大火,馮千鈞與肖山從伊河上岸,只見四處全是著火奔跑的魃,三十萬魃軍被這麼一燒,一大半近乎成了焦炭。餘下不足十萬傾巢而出,拖著已被烤熟的斷肢與骨肉,艱難地抵擋項述麾下鐵騎,然而只是幾輪衝鋒,便被踏平大潰。

  平原上,小獸林王近乎驚恐地看著這一幕,終於意識到若無這場戰役,不久後待苻堅南侵大業一成,自己的國度將面臨怎麼樣的危險。

  「交給你們了!」項述載著陳星,朝石沫坤喝道,「我們去抓王子夜!」

  陳星道:「肖山和馮千鈞呢?!」

  項述:「不能等他們了!」

  計畫迄今為止勉強算得上順利,王子夜的魃軍已近乎被完全剷除,接下來才是最關鍵的一刻,陳星緊張地看著遠處。

  只見王猛退後少許,背後百丈之地,就是伊闕,抬手一展,亮出一面破破爛爛的招幡。招幡上席捲著怨氣,滾滾而來。

  陳星一看那招幡便驀然想起,敵人竟還有壓箱底的法寶能動用,馬上喝道:「退兵!別問為什麼!快!」

  項述縱馬疾馳之際,舉起不動如山一橫,做了個手勢,四軍頃刻間掉轉,變陣,退向四面八方,是時只見王子夜以那招幡一揮,轟然巨響,一股無形的氣流席捲開去。

  「白虎幡?!是法寶?!」跟隨在後的謝安立刻認出了這件帝王家兩件寶物之一,傳說這是漢時留下的鎮國之寶,象徵天子啟戰、息兵之權。

  天下軍隊見白虎幡而戰,見騶虞幡而息,在許多年前,兩幡確實有強大的法力,直到萬法歸寂後,凡人不知緣由,只將其當作帝權象徵。陳星曾經在苻堅的書房中見過一次,沒想到王子夜竟是將白虎幡也帶了出來!

  「王子夜!」謝安怒斥道,「你們竟在用晉人的法寶,要不要半點臉?!」

  幸而項述下令撤得快,所有騎兵全部躲到了法寶範圍外,否則在白虎幡的力量下必將互相殘殺。然而在王子夜身邊一里開外,餘下的禁軍已被白虎幡影響,個個殺紅了眼,不見集隊,單槍匹馬朝著外圍衝來。

  「誰沒有幾件法寶?」陳星嘲諷道。

  下一刻,猙鼓「咚」的一聲,再「咚咚」兩聲,滿地被燒熟踐踏後的魃化成的白骨紛紛爬了起來,衝向禁軍,反而掩殺而去。

  那場面足是人間煉獄,山林火焰衝天,十里外儘是焦土,在這焦土上,卻又有成千上萬的骸骨正在四處衝殺。

  「別用了!」項述怒道,「留著決戰!你們拖遠點交戰!」項述喝道:「別靠近王子夜!」

  「想辦法回收那件法寶。」陳星喘息道。

  「來不及了。」項述煩躁至極,皺眉道,「肖山與馮千鈞究竟去了哪裡?」

  馮千鈞濕淋淋地拖著肖山,爬出河岸,朝天空射出了第四發鳴鏑。

  最後的伏兵發動,馮家以真金白銀請來的六萬援軍,從伊闕兩岸的隱蔽地點衝了出來,朝苻堅與王子夜的軍隊展開了最後的絞殺。苻堅已親自上陣,四處衝殺,奈何己方已一片混亂,白虎幡雖替他調動了手下,悍不畏死地四處殺戮,卻也讓人一時瘋狂,不再聽主帥指揮。

  王子夜眼望這等戰場,不自覺地退後半步。

  「把他們引過來,」王子夜說,「不要讓陛下出戰!」

  下一刻,肖山與馮千鈞同時從水裡衝了出來,馮千鈞一刀斬向王猛的手,肖山卻怒不可遏,直撲王子夜。

  「我要殺了你!」肖山平生從未比此時更憤怒。

  王子夜瞬間抽身,棄王猛於不顧,王猛的手臂頓時連著白虎幡被馮千鈞斬了下來。

  項述駐馬外圍,只見宇文辛率領的禁軍再次大潰,拓跋焱帶領軍隊前來,喘息著與他們會合:「現在怎麼辦!繼續打嗎?!」

  項述說:「等等……我看見馮千鈞了!」

  馮千鈞搶到馬匹,載著肖山衝回己陣,亮起白虎幡,喊道:「我奪回來了!怎麼用?」

  「不不!」陳星馬上制止道,「千萬別用!別用!」

  項述果斷道:「全軍集合!衝鋒!」

  苻堅那一邊終於再抵擋不住,跟隨王子夜,朝著伊闕內逃去,沿著河岸,穿過了起火燃燒的龍門峽大門。

  王子夜轉身,在空中飛了起來,懸浮在對開的伊闕中央,居高臨下地看著大軍連番衝鋒,己方兵員越來越少。

  石沫坤與小獸林王散向兩翼,分別繞到龍門山後包抄。項述手持重劍,帶著陳星,衝向伊闕。

  王子夜喃喃道:「那麼,就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能打開……」

  「搶他的扇子,」陳星說,「那把扇子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你自己來?!」項述怒道,「別光指揮我!他人在空中,怎麼搶?!」

  說著,王子夜聚集起所有的怨氣,在空中一揮摺扇,化作一道堪比山巒般的黑火流星,呼嘯著墜向大地,竟是要將所有人以流星墜地這等威力全滅。

  「來不及了!」陳星說。

  項述只得奮力一振不動如山,身上迸發強光,不動明王降神!

  那一刻整個戰場上數萬人抬頭看著這一幕,只見項述一步上了疾奔中的戰馬,側身,全身化出鎏金白袍,手中不動如山化出六般兵器,拖著金火斜斜射上天空,朝著王子夜疾射而去!

  陳星頓時心肺一陣劇痛。

  我能撐住的,我必須撐住……陳星告訴自己。

  然而王子夜卻驀然將摺扇一收,黑火流星瞬間消失。

  項述身在半空,萬萬未料王子夜來了這麼一招,高速飛行中穿過了一陣怨氣迷霧,繼而不動如山上,九個符文同時爆閃,燃燒的龍門伊闕彷彿受到感應,東西闕峭壁上,同時亮起一道光環,兩峰相對的巨門中,奇異的龍形符文放射出金光,一閃。

  剎那間伊闕中央出現了一道金色的光幕,如同打開了法術的門扉!

  「這是什麼?!」陳星震驚了。

  變故突如其來,王子夜卻已抽身一退,沒入了那門扉之中,緊接著項述去勢未止,亦飛射進去。

  馮千鈞道:「陳星!咱們一定是中計了!」

  陳星已開始兩眼發黑,就在項述衝進光幕巨門的剎那,兩人忽然斷了心燈的聯繫,光幕瞬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淡下去,繼而一閃,完全消失。

  就在那消失的短短頃刻,項述與王子夜又出現了,就像只是單純穿過了一道牆,而陳星心燈力量一撤,項述身上的武神袍全部消失,不動如山化為凡鐵,從天上墜了下來。

  王子夜被黑氣裹著,轟然墜地。

  項述在空中一個翻身,落地,兩人已到了伊闕背後。

  陳星縱馬追來,喊道:「項述!你沒事吧!」

  項述站直,背對陳星,抬手,手中現出王子夜的摺扇。

  「太好了!」陳星喊道。

  苻堅已不知蹤影,王猛也不知逃到了何處,剩下王子夜從河畔艱難爬起,忽然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

  「我就知道,」王子夜沉聲道,「你比想像中的還要愚蠢,述律空!你會後悔的!」

  「你知道什麼?」陳星詫異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陳星翻身下馬,焦急詢問項述,兩人目光一觸,項述彷彿有點走神,避開了陳星的目光。

  「沒什麼。」項述自言自語道,「回去……回去再與你解釋。」

  剛才在穿過光幕的一刻一定發生了什麼,但現在不是問的時候。馮千鈞與肖山、謝安三人追來,從各個方向圍住王子夜。

  「果然這具身軀還是不行。」王子夜緩緩道,「項述,考慮清楚我說的話。」

  「什麼話?」陳星皺眉,感覺到了一絲危險。

  項述卻提起不動如山,朝王子夜一指。

  「我不會考慮任何死人的話。」項述說,「動手!」

  項述、馮千鈞與肖山三人同時朝王子夜撲去,王子夜連聲怪笑,喝道:「不奉陪了!」

  「還有好東西……等著你呢!」陳星等的就是這一刻,當即雙手一撒,祭起陰陽鑑。

  王子夜的笑聲戛然而止,陰陽鑑倏然出現在了所有人頭頂,迸發出強大的吸力,轟然將他吸扯進去!

  「你們……」

  王子夜最先消失,緊接著陳星喊道:「交給你了!謝師兄!保護好鏡子!」

  四人進入鏡中,謝安快步跑上前去,抓住落下的陰陽鑑。

 

 

84 反噬妄圖駕馭這人間至暗之力者,終將遭到怨氣的反噬

  幻世長安城。

  經歷了上一次的大戰, 鏡中世界已變得支離破碎, 房屋坍塌, 宮廷被燒得焦黑,猶如一個巨大的廢墟。

  陳星手持鏡中世界之鏡,反面成為了唯一的出口。

  太初宮前, 項述、馮千鈞與肖山鎖住另外三個方位,項述擋在陳星身前,沉聲道:「在這裡交手, 你的魂魄總歸跑不掉了。」

  王子夜終於意識到, 這群驅魔師的目的是要在今天徹底除掉自己。

  「我盼望著徹底死去的那一天,已經很久、很久了。」王子夜雲淡風輕道, 「可惜老天總不遂人願,今天你們若能在此處讓我真正的死, 倒不失為一樁願望。」

  陳星說:「伊闕那道門裡,究竟有什麼東西?」

  王子夜笑道:「終有一天, 你會知道的。我只是沒想到,你僅憑心裡的這麼一盞燈,居然能做出這麼多事, 竟是不知不覺, 將我逼到了絕境上。當初從張留手中搶來的陰陽鑑,居然還能這麼用,你們當真是聰明得很吶。」

  「項述……」陳星忽然發現項述的情況有點不對。

  項述搖搖頭,一抖不動如山,做出戰鬥動作, 雙目鎖定了王子夜的動作。

  那把扇子已被搶了過來,魃軍也已被消滅,四軍圍剿,很快就能抓到逃跑的苻堅與宇文辛,王子夜這是真正的走投無路了。

  「王子夜,」陳星說,「散去你最後的怨氣,魂歸天脈罷。上天正是為了送你離開,才安排我來到這世上,這就是真正的天意。」

  「還沒有結束,」王子夜喃喃道,「遠遠,沒有。來罷,我倒是要看看,你這麼燃燒自己的魂魄,能堅持多久,我想,我不會是先倒下的那個,現在外面發生了什麼?我倒是很好奇。」

  話音落,王子夜再次飛起,怨氣驀然爆出,如同颶風般席捲了整個長安城,捲起所有的斷木、碎瓦與磚石,化作洪流朝他們當頭砸下!

  那怨氣的程度較之陳星所想像更為強大,颶風一起,幻世長安猶如世界末日,項述喝道:「守住那盞燈!」

  陳星雙手回攏,在面前祭起了心燈,黑暗的怨氣狂風之中,一點心燈始終長明,無論那怨氣如何排山倒海,俱是不為所動。

  馮千鈞與肖山抽出武器,各自沖上前去,縱聲怒喝。

  馮千鈞:「我要替青兒,把你——」

  馮千鈞一刀斬下。

  項述一橫不動如山,從心燈上引來光芒,卻不敢強行抽取陳星的力量,只令重劍上閃爍著微光,只待王子夜一墜落於地,便提劍沖上前去。

  「先是肉身!」項述喝道。

  王子夜的肉身頓時被徹底擊碎,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團,緊接著黑色的魂魄聚起,發出刺耳之聲,嘲諷道:「所以現在呢?你們還想把我怎麼樣?」

  「退後!」陳星喝道。

  馮千鈞與肖山驀然一讓,項述退到陳星身後,陳星雙手將心燈一推,光芒爆射,旋轉著衝向王子夜。

  王子夜懸浮空中,猙獰怪笑,聚集怨氣,斜斜也朝陳星一推。

  陳星手中光芒爆射,形成光柱,王子夜手中怨氣黑火繚繞,聚集成氣柱,兩道力量霎時在空中交鋒,怨氣排山倒海,只是一接觸便壓制了心燈的光火,推動著交鋒之處朝陳星倒捲而去。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驅魔師的魂魄之力,」王子夜笑了起來,「妄圖與我三千年的修為……」

  項述站在陳星身後,雙手環過他的肩臂,從背後虛抱著他,大手做陰陽訣,覆在陳星釋放心燈力量的雙手外圍,四手同時施法,心燈光度驀然提升,在陳星身前光芒萬丈。

  陳星剎那感覺到天地間一片光明,被籠罩在一片曠古的金火裡,身後的項述與他彷彿產生奇異的連接,彼此的魂魄猶如兩個光輪,被套在一起,開始旋轉,並陣陣共鳴!

  光火霎時抵擋了怨氣,與王子夜的黑火不相上下,在空中僵持。

  王子夜:「你……述律空?!」

  項述沒有說話,睜開雙眼,抬眼面朝高處的王子夜,他的眉毛、頭髮,全部籠罩在輝煌燦爛的金火之中,陳星的身軀漸漸成為發光的虛影,被他抱在懷裡。

  「動手,」項述沉聲道,「守住心裡那點光。」

  王子夜忽覺不妙,下一刻,馮千鈞翻轉刀刃,凝神。

  肖山一手抬爪,與馮千鈞同時開始吸取怨氣。

  王子夜發出怒吼,身上怨氣被瞬間吸走,源源不絕地注入森羅萬象與蒼穹一裂中,自身的怨氣一減弱,心燈剎那便疾衝而去,抵住光火,朝著王子夜所在之處飛快推進!

  王子夜:「你們……你們……」

  馮千鈞與肖山的表情極其痛苦,全身籠罩在黑火之中。

  「救我……」王子夜用盡全力,劃出一道黑火符印,痛苦地喝道,「苻堅……救我!」

  現世,伊闕北面河畔平原。

  苻堅憤怒得無以復加,拓跋焱率領餘下的禁軍們追到河畔,其餘數方紛紛識趣停下,退到近一里外,遵從項述的命令,讓秦人自己處理家事。

  拓跋焱咳了幾聲,咳出少許血來。

  宇文辛滿頭是血,狼狽不堪,苻堅提著劍,面朝拓跋焱。

  慕容沖也趕到了,在外圍掠陣,卻不進來,原本也許他能趁亂殺了苻堅,但項述彷彿早已料到這招,讓拓跋焱的部分禁軍及時趕到,這麼一來,慕容沖便無法再下殺手。

  「焱兒,你是來殺我的,還是來救我的?」苻堅沉聲道,「你也背叛了朕?」

  拓跋焱喘息道:「拓跋焱從不敢忘陛下恩情,禁軍也……從不敢背叛陛下!今日所為,只為守護大秦!妖人王子夜禍亂我大秦,蠱惑陛下,禁軍聽令!誓死保護陛下!」

  「愚蠢!」苻堅驀然震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們究竟毀掉了什麼?!」

  苻堅與宇文辛身後是最後近百名禁軍,面前則是拓跋焱率領的上萬人,此時謝安排眾而出,說道:「陛下,跟我們走罷。以我們述律空武神的名譽,擔保您決計不會遭到慢待,待王子夜一除,便會放您回來。」

  宇文辛戰戰兢兢,眼看苻堅已逃不掉這天羅地網,一旦落敗為俘,勢必將成為亡國之君,一世英名,都將在此刻付諸流水,只不知是否要棄械投降。拓跋焱卻認真道:「禁軍兒郎,還要自相殘殺麼?!」

  禁軍中人本就對宇文辛不滿,而今日親眼目睹王子夜的妖術與魃軍陣仗後,更明白到當初禍亂長安的,就是這傢伙,漸漸已生離心,不禁紛紛退後,想回到拓跋焱那邊。

  拓跋焱終於朝苻堅躬身行禮,說道:「陛下,跟我們走罷。」

  然而就在此時,苻堅爆出一陣大笑。

  「當真以為,朕就拿你們沒辦法了嗎?」苻堅猙獰道。

  緊接著,背後的樹叢內迸發出一股滔天怨氣,一頭巨狼疾衝出來!

  「給朕殺了這群叛徒!」苻堅翻身上了巨狼,怒吼道。

  那巨狼卻半點不聽苻堅指揮,雙目鎖定了謝安,一瞬間,謝安心念電轉,意識到巨狼的目的是要搶陰陽鑑!

  尚未來得及躲閃,腐狼已如閃電般到了謝安面前,背後慕容沖喝道:「當心!」

  緊接著慕容沖側身上前,以鐵鎧架住了巨狼的利齒,謝安覷得機會,瞬間躬身逃跑,拓跋焱色變,喝道:「保護陛下!保護那漢人!」

  謝安方才那一下差點就被腐狼咬下腦袋,最後居然是慕容沖救了他,雙方一時都出乎意料。旋即沖上前的禁軍已被撲上前的腐狼掀翻,地方狹隘還不能射箭,慕容沖喝道:「別管他了!先看好陛下!」

  謝安喊道:「不行!陰陽鑑在我身上!」

  拓跋焱飛身追去,奈何那巨狼速度極快,禁軍剛一追上,便被甩開,謝安在性命攸關的這一刻發揮了無以倫比的潛力,不住躲閃。慕容沖與拓跋焱終於合圍,眼看再不跑又要被抓住,苻堅於是怒吼道:「走!」

  謝安已被禁軍圍在中央,震驚無比,眼望苻堅,緊接著,那巨狼一個躬身,拓跋焱一見之下,暗道不妙,飛身踏上禁軍盾牌,與慕容沖朝著謝安飛躍而去,展開救援。

  果然只見那巨狼平地一躍,竟是遙遙躍過十丈遠,從禁軍頭頂飛了過去,撲向謝安,張開大口,眼看就要叼走謝安之際,慕容沖身在半空,甩出長劍,一劍穿透了狼背上的苻堅肩膀,令他摔了下來。

  拓跋焱手持長戟,在這短短瞬間從旁趕到,一戟抵住巨狼頭顱,側捅進它的脖頸,巨狼卻猛地咬住拓跋焱手臂,將他的半隻左手撕了下來。

  拓跋焱竟是未發出一聲喊,也不覺疼痛,反而提起右拳,爆發出驚天力量,狠狠揍在那狼頭上,巨狼被揍得在地上翻滾,繼而迅速起身,棄苻堅於不顧,再次騰空躍起,撞翻禁軍逃離。

  「保護謝安大人!」拓跋焱按著自己手臂斷裂之處,說道,「就怕它還會回來!」

  謝安知道自己因懷有陰陽鑑,已成了眾矢之的,當即道:「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陛下。」拓跋焱快步過去,苻堅肩胛被刺穿,艱難坐起,傷口上滿是黑血。

  「沖兒……」苻堅喃喃道,「焱兒……」

  「陛下!」拓跋焱焦急道,正要扶起苻堅時,忽然停下了動作。

  閃光的天子劍刺進拓跋焱胸膛,從他背後透出,拓跋焱整個人伏在了苻堅身上,怔怔看著苻堅。

  拓跋焱口中滿是鮮血,已再說不出話來,那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令他眼裡最後的一點光逐漸消失,化為虛無,瞳孔慢慢擴散。

  苻堅的雙目已呈現出一片血紅,手中緊緊握著天子劍,沉聲道:「還有誰,想以身一試朕的天子劍?」

  禁軍緩慢退開,謝安喃喃道:「苻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苻堅沉聲道:「我所養大的孩兒,就這麼背叛了我,他們的性命都是我給的,自然也該由我拿走。」

  禁軍讓出了一片空地,站在空地正中央的,唯有全身不斷散發出怨氣的苻堅,以及跪在他面前,被天子劍穿透心臟的拓跋焱。

  慕容沖緩慢走來,在十步外停下,怔怔看著拓跋焱,再抬眼看苻堅,無論如何難以相信,拓跋焱最後竟是落得如此下場。

  「拓跋焱是整個大秦裡,」慕容沖說,「最忠心於你的人,陛下,你瘋了。」

  苻堅抽出天子劍,轉身走向慕容沖,慕容沖卻道:「把他抓住,讓陛下清醒下!」

  禁軍紛紛大喝,沖上前,苻堅掃開天子劍,怨氣瀰漫,然而人越來越多,終於重重疊疊,將他困住,無數鉤索、鐵網飛來,將他束縛在地。

  「朕才是……這天下的……千秋萬世之主!」苻堅狂吼道。

  幻世,長安廢墟。

  那聲震喊從天際傳來,陳星驀然睜大雙眼。

  「趁現在!」項述卻不容他思考,催動心燈,陳星將魂魄之力霎時燃燒到了極致,王子夜發出了絕望的哀嚎,最後的救兵再也沒有來,全身怨氣轟地被擊散,現出紅光閃爍的魂魄靈體!

  王子夜發出尖銳的呼嘯,轉身飛上高空,繼而意識到無處可逃,唯一的出口鏡中陰面就在陳星身上。

  王子夜:「這不可能是我的宿命——」

  緊接著,王子夜一個俯衝,魂魄靈體化出雙爪,狠狠抓向陳星!

  陳星卻抬起手,手中光芒一閃,現出落魂鐘。

  王子夜血紅色的雙目驀然睜大,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時,陳星將所有的法力注入落魂鐘,銅色的鐘體頓時化為鎏金色,光芒四射。

  「當——」

  落魂鐘震響,王子夜猛地拔高想逃離,魂魄卻在落魂鐘的法力下被強行拖離,化作光帶,連接在鐘上。

  「我不甘心——」王子夜瘋狂嘶吼道。

  陳星的法力已近乎燃燒殆盡,竭力操控落魂鐘,與王子夜展開爭奪,項述喝道:「撐住!」

  「他的魂魄力量太……強了……」陳星吼道,「王子夜!結束了!」

  純粹靈魂狀態下的王子夜已在落魂鐘的力量中扭曲變形,源源不絕的魂力被抽取到落魂鐘內,並發出震徹天地的哀嚎!而就在這一刻,王子夜胸膛中,一枚暗紅色猶如寶石般的血滴光芒一閃。

  剎那間陳星的眼前一片漆黑,再次看見了幻魔宮中的一幕。

  那枚巨大的心臟釋放出強光,注入地脈,地脈頓時被染成了一片血紅!

  「凡人,」一個聲音在陳星耳畔震響,「你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血滴破碎,匯入王子夜的魂魄中,被落魂鐘強行一併抽走,為王子夜最後爭得了片刻時間。

  「是的。」陳星眉毛一揚,答道,「你救不了手下了,蚩尤。」

  落魂鐘將王子夜的地魂抽走,緊接著陳星又是一振。

  「噹!」第二聲鐘響,王子夜的幽魂離體,餘下兩魂的他已再無掙扎能力,虛弱不堪,已完全無法抵擋落魂鐘與心燈的力量。

  但就在此時,一點紅光在馮千鈞體內亮起,另一點紅光,則在肖山心臟處若隱若現。

  「說得太早了。」蚩尤之聲在天地間響起,「且看是你的心燈朗照世間,還是我的魔血明辨人心……」

  王子夜第二魂未完全抽離,項述已變了手勢,改為將陳星一抱,側身,翻身,從台階上撲了下去!繼而馮千鈞與肖山竟是渾身怨氣,從兩側刷然衝來,森羅萬象與蒼穹一裂齊出,將太初宮摧為齏粉!

  爆破聲響,猶如颶風再起,王子夜哀嚎著化作虛影,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攀爬,陳星被項述抱在懷中,從廢墟裡爬出。施法中斷,陳星頓時一口氣轉不過來,倚在柱旁。

  「只差一點……」陳星道,「只差……」

  但馮千鈞已率先衝了上來,雙目迸發出血紅光芒,持刀斬向項述,項述橫不動如山,怒喝一聲,抵住馮千鈞一式。

  「為了施展你們的法寶,」蚩尤的聲音震響,「使用怨氣來替代天地靈氣。」

  馮千鈞與肖山同時撲上,身周怨氣繚繞,化作虛影如狂風驟雨一般瘋狂攻擊項述,項述既要保護身後的陳星,又要應付被魔神血強化後的驅魔師同伴,頓時吃力無比。

  「卻有所不知,妄圖駕馭這人間至暗之力者,終將遭到怨氣的反噬。孤早已告訴過你,有朝一日,全心信任的,都將背叛於你……」

  「出……出魔。」陳星嘴角滿是鮮血,支撐著站起,抬起手,手中亮起最後的一點光,按向肖山。

  肖山狂喊一聲,揮出蒼穹一裂。

  項述被馮千鈞拖住,轉身不顧馮千鈞來救,飛撲向陳星想抱住他,肖山那一爪卻已到得陳星胸膛。

  「死罷,」蚩尤的聲音道,「驅魔師的時代結束了。」

  「還不是時候。」另一個少年的聲音忽然響起,「承讓了,兵主。」

  肖山那一爪揮向陳星胸膛,眼看就要將他切開之時,「叮」的一聲輕響,蒼穹一裂爪勢被陳星放在懷中的法寶抵擋住。

  外衣破開,放在其中的陰陽鑑在爪擊下現出一道裂紋,「啪、啪」數聲,裂紋擴散,鏡面四分五裂。

  現世,伊闕平原。

  眾人集結,眼望中央被五花大綁的苻堅,士兵們拿著破布,卻無人敢塞進苻堅的嘴裡。

  「那個……」一名裨將環顧四周,找不到敢堵苻堅嘴的人。慕容沖是部下,石沫坤是同部,小獸林王是鄰國,也算不上敵對。唯一夠資格堵苻堅嘴的人,就只有項述了,然而項述不在。

  「我來吧,」謝安朝其他人說,「在我們大晉,別人不想做的事,都是我謝安石做的。」

  謝安根本不管你天王不天王,直接將苻堅的嘴給堵上了。

  伊水平原下,三十萬魃軍已除,危機終於得解,只不知在鏡中決戰的陳星等人如何了。慕容沖說:「接下來呢?將他帶走?」

  原本說的是將苻堅交給拓跋焱,帶到壽縣或洛陽軟禁,但拓跋焱死了,謝安只得說:「一切照舊?我們不好收押他,須得有貴國的人跟著。」

  「謝大人。」慕容沖喃喃道。

  謝安馬上察覺不對,低頭看自己胸膛,將陰陽鑑取了出來,只見鏡面上,裂紋不住擴散,眾人紛紛退後。

  謝安緊張起來,這鏡子拿在手中也不是,放在地上也不是,慕容沖說:「你要不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隨著鏡子的碎裂,內裡景象開始破碎,繼而「砰」一聲,整個鏡面碎裂,謝安大喊一聲,石沫坤最先反應過來,喝道:「當心!退後!」

  鏡中王子夜被吸走的怨氣頓時爆炸,謝安當機立斷,將鏡面斜斜朝向天空,這個千鈞一髮的舉動救了所有人的命,只見怨氣隨著陰陽鑑崩毀而四下爆射,黑色火焰席捲而出。最先衝出陰陽鑑的,乃是一道閃著血光的魂體,繼而是馮千鈞與肖山的身影,再則是抱著陳星的項述。

  怨氣爆破險些夷平了方圓近裡的平原,黑霧擴散開去,霧氣中傳來蚩尤詭異的笑聲。

  馮千鈞剛一落地,便抓起苻堅,與肖山一同化作黑火,轟然飛向天際。

  項述抱著昏迷的陳星,站在平原中央,怨氣緩慢消散,蔓過之處,草木枯萎,地面化為一片漆黑。

  謝安:「武神?」

  項述環顧四周,滿頭是血,喘息片刻,看看懷中陳星。

  「媽的。」項述說。

 

 

85 勸降在這亂世裡,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地底, 幻魔宮中。

  「吾主……吾主……」王子夜的魂魄哀嚎著, 在地面上緩慢地爬向那巨大心臟。

  清河公主、馮千鈞、肖山、一名身材宏偉高大, 以先秦頭盔覆面的武將、斷去手臂的王猛、司馬瑋,外加一頭巨大的腐狼圍在王子夜身後,王子夜餘下的兩魂七魄, 在地上掙扎不休,爬上祭壇,朝心臟伸出一手。

  「你這個……廢物, 」蚩尤的聲音說道, 「自詡算無遺策,最終卻落到如此下場。」

  心臟滴出了一點魔神血, 落在王子夜的魂魄裡,王子夜發出一聲詭異的嚎叫, 魂魄虛影現出漣漪,緩慢散開, 復又重聚,現出朦朧的人影。

  「我需要……更多的……怨氣。」王子夜緩緩道,「修煉千年的力量, 就這麼被心燈燃燒殆盡……」

  「愚不可及!」蚩尤聲音震喝道。

  王子夜陡然一凜, 以魂魄虛影跪伏在地。

  「你的陣法找到了?」蚩尤冷冷地問。

  王子夜答道:「是。龍門山中,確實找到了潮汐古陣的遺蹟。」

  蚩尤:「佈陣罷,以定海珠靈氣,引動七件法寶,待苻堅開戰之日, 便為孤重塑肉身。」

  王子夜道:「可是定海珠……」

  蚩尤答道:「會來的。」

  王子夜:「諸般法寶……」

  蚩尤答道:「自然會到,鬼王已穩定下來了,此處足夠七名護陣者,你馬上前去安排。」

  王子夜望向那身材高大、被稱作「鬼王」的將領。

  蚩尤又道:「以孤的力量,暫時還能穩住他數月,令他去哈拉和林,這就去罷。」

  「是。」王子夜道,「屬下尚需要一具肉身。」

  「自己去找。」蚩尤沉聲道。

  王子夜轉頭,望向眾手下,馮千鈞與肖山雙目迷離,心臟處隱約泛起紅光。

  蚩尤的聲音漸低下去:「他為了救陳星的性命,便一定會來,但在此之前,不可再消耗孤的力量了……」

  王子夜忙點頭。

  太元七年,八月十五。

  「這次又睡了多久?」陳星自言自語,起床時頭疼得實在受不了。

  經過王子夜那一戰後,自己居然還能活下來,當真是不可思議。

  「項述呢?」陳星又喃喃道,「項述!你在哪?」

  項述沒有守在榻畔,陳星低頭看,只見自己穿著一身單衣,與每次昏迷時情況也差不多,於是下得榻來,推開臥室的門,正是入夜之時。夜風裡帶著少許秋意,已十分涼爽。

  天際一輪滿月,這夜的月光極其明亮,亮得甚至不像在夜裡。

  陳星聽到遠處傳來談笑聲,於是穿過走廊,進了花園裡,只見高朋滿座,謝安正與謝玄、王羲之等人在飲酒吃點心賞月,謝道韞則憂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你們……」陳星有點分不清狀況。

  「醒了!」謝道韞大喊一聲。

  「醒了醒了!」謝安馬上快步上前來扶陳星。

  頓時滿園賓客全轟動了,趕緊起身來迎,陳星說:「你們在開什麼宴呢?等等,待我換身衣服……」說著又有點暈,謝道韞忙道:「快回去休息會兒,你這才剛醒。」

  王羲之道:「快去個人,通知武神。」

  「他說了,」謝安解釋道,「就算沒醒,明後天也會趕回來。」

  「項述呢?」陳星茫然地問,「千鈞哥呢?肖山又去了哪兒?」

  謝道韞讓他回房去,再與他慢慢說來,桓伊也在,王羲之、謝玄等人都進來了。

  陳星喝了點茶水,清醒稍許,抬眼帶著詢問之意,望向謝安。

  「我睡了三個月?」陳星知道以後,說道,「嗯,不錯,和上回昏迷差不多,比我想像的好多了。這是哪兒?」

  謝道韞說:「壽縣。」

  「你們怎麼都在?」陳星疑惑道,「全跑壽縣來做啥?」

  謝安頗有點欲言又止。

  「一件一件來罷。」謝安最後說,「武神根據司馬瑋的行蹤,去追查幻魔宮所在了。」

  「哦。」陳星說,「那應當就在附近了,難怪今天沒在我身邊,查出什麼下落了沒有?」

  謝道韞搖頭,王羲之道:「他每個月都會回來一次,他說不管你醒沒醒,八月十七臨近,他都會回來。」

  「嗯。」陳星說,「上回打完那場仗之後呢?其他人怎麼樣了?」

  謝道韞說:「馮千鈞與肖山小師父,都失蹤了。述律空說,他一定會把他倆帶回來,讓你不要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陳星疲憊道。

  這是陳星最不想看見的結果,但它還是發生了。從他們開始使用怨氣去驅使法寶時,陳星隱隱約約就有著不祥的預感。而最後,他們心臟處迸發出的那點紅色光點,起了決定作用,可是他倆又是怎麼服下魔神血的呢?

  陳星越想越是頭疼,幸而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為了預防,在他們心裡種下了一枚心燈的種子,也許還有機會能彼此抗衡。

  「伊闕一戰的三天後,苻堅就回到了長安。」謝玄朝陳星說道,「你們除掉了他所有的魃,但苻堅仍然決定開戰。」

  王子夜隨著陰陽鑑碎裂,已徹底不知所蹤。苻堅則在回到長安後什麼都沒有說,集結了所有軍力,以先前計畫,朝著壽縣進軍,預備開戰,一雪前恥。慕容沖則放棄銀騎,離開了洛陽,目前下落不明。

  「落魂鐘在哪裡?」陳星說。

  謝安答道:「法寶都由武神保管著,想必不會有事。」

  王羲之在一旁坐下,點頭道:「我們是過來看看安石的,這幾日就要開戰,大夥兒都得回去了。」

  陳星點了點頭,一時眉頭深鎖,說道:「拓跋焱呢?」

  「走了。」謝安說。

  「去了哪兒?」陳星說,「與慕容沖在一起嗎?」

  「死了。」謝安補充道,「武神為了避免再出現屍身被人利用,在你醒來以前,便已在巢湖上火葬了他。」

  謝道韞起身,到書架上找來一個匣子,遞給陳星,陳星打開,裡面是拓跋焱曾經贈予他的那枚戒指。

  「苻堅的大軍到哪裡了?」陳星說。

  「他們眼下駐軍項城,」謝玄答道,「還未有開戰的徵兆。壽縣已經成為前線,按理說你們應當先撤走才是,但既尚未正式開戰,大家都覺得也不必太驚慌。」

  陳星點了點頭,說:「這些日子裡,是誰在照顧我?」

  謝安說:「大部分時候是我陪著,道韞知道你生病了,擔心你便過來看看。」

  陳星點頭道謝,王羲之說:「你再休息會兒罷,久睡初醒,自然是沒精神的。」

  於是謝安等人便退了出去,陳星昏昏沉沉的,過了一會兒,又禁不住睡了會兒,但這次很快就醒了。外頭謝道韞親自送了粥來,陳星又問了不少問題,謝道韞一一作答,伊水一戰後,王子夜與他的魃便似銷聲匿跡了一般,再無音訊。

  然而陳星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王子夜雖被落魂鐘敲掉一魂,蚩尤卻還活著,事實證明,一直以來對蚩尤的輕視導致功虧一簣,只因這名魔神幾乎從未出面,方給他們造成了王子夜才是頭號目標的錯覺。

  但已四分五裂的魔神,能做的事,一定非常有限,否則早就親自上了,不會事事倚仗王子夜。項述去偵查他們所躲藏的地方了嗎?只希望在秦晉大戰之前,能找到幻魔宮,解決此事。

  希望馮千鈞與肖山不要有事,蚩尤既然帶走了他們,也許正是想利用二人,那麼短期說來,應當不會有性命危險。

  距離自己最後的期限,只剩下一年了。

  午後,陳星沉默地想了許多事,又開始擔心肖山與馮千鈞,於是越想越鬱悶,如果知道他倆在何處,說不得醒來以後第一時間就要去救人,奈何又杳無音訊,連蚩尤躲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開始試著用心燈,一切如常,魂魄的力量在沉睡中漸漸恢復了。

  而就在他使用心燈時,遠方彷彿有所感應,也隨之一閃。

  是項述!陳星馬上感覺到了,卻判斷不出那距離,就像那天在襄陽城中找到項述一般,這三年來,隨著他們同生共死、浴血奮戰,聯繫彷彿變得一次比一次更緊密。

  「你在哪兒?」陳星喃喃道,再次祭起心燈。

  遠方的項述再次有所感應,心燈亦隨之一閃。陳星再次催動心燈時,項述卻不理會他了,也許是怕他久睡初癒,耗費心力。

  翌日,陳星吃了不少東西,整個人精神多了,謝道韞又熬了參湯以補充他損耗的氣血,陳星臉上總算有了血色,裹著錦袍,坐在院子裡看著秋色長天。

  忽然他聽見了外頭嘈雜聲音,以為是項述回來了,出外一看,來的卻是一名漢人,身穿秦人官服,走進壽縣太守府內,手持一卷文書。

  苻堅的使節?

  以謝安為首的人全部避而不見,以免被使節知道大晉的高官在此地,由謝玄出面接待。

  「那些是什麼人?」陳星低聲問。

  「勸降的。」一名青年官員朝陳星說,「謝大人他們正躲在屏風後面,陳大人想聽的話請跟我來,這就帶您過去。」

  畢竟歲祭之時,陳星大驅魔師的名頭已在江南家喻戶曉,謝安的事更幾乎從來不避他。陳星本不想聽,卻依稀覺得那帶頭前來招降的漢人有點眼熟,於是便跟著官員進了廳堂的屏風後面。

  「這可真是好久不見了。」謝玄笑道,顯然與那勸降官也是舊識。

  陳星來到屏風後,那裡正站著謝安與王羲之,三人點頭為禮。陳星從屏風間隙看出去,看見那人的側臉,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陛下對北府兵力瞭如指掌。」那中年文官捋了下須,說,「慕容垂帶領軍隊,已到淝西……」

  陳星聽到這聲音,結合長相,瞬間就想起來了:梁州刺史,朱序!

  陳星馬上打了個手勢,示意認識他,謝安點了點頭,與王羲之交換了眼色,陳星指指外頭,再指自己,做口型,意思是想與他聊聊。

  「……不日之間,便將攻城。」朱序淡淡道,「謝玄,這是我為故國爭取到的最後一個機會了,天王陛下不想造成無謂的傷亡,有句話讓我一定要帶到,叫『先禮後兵』,他說,你們自然明白的。」

  謝玄隨口笑道:「襄陽城破後,只不知他顧全了百姓不曾?」

  朱序只能假裝聽不懂謝玄對他的冷嘲熱諷,事實上近三年前,慕容垂攻破襄陽後,不僅沒有遵守與降將朱序的約定,反而在城內四處擄掠,大肆殺戮。

  「那是因為慕容大將軍心生報復之念,」朱序說,「若非意外,毀去了他的半張臉,原本我有把握能保全城中百姓。」

  陳星心想於是這倒是變成我的錯了,因為我縱火燒了慕容垂的臉,導致他一怒屠城,看這話說得。

  謝安雲淡風輕道:「要來就來罷,口舌之爭,多說無益。」

  朱序說:「明天壽縣便將陷於戰火,謝玄,恕我直言,你們這區區八萬人,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謝玄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對敵人冷嘲熱諷似乎是謝家的傳統,這伙文人從謝安到陳星,從來不給人留半點面子,他又笑問:「苻堅在洛陽的失心瘋治好了麼?」

  朱序看著謝玄,只不說話,謝玄又壓低聲音道:「朱大人當心被他心情不好,一劍捅了。來人,送客!」

  朱序見勸降無果,知道此戰勢在必行,漢人自古以來便是硬氣的,換了當年守襄陽時,他自己也不降,最後那是被抓了沒辦法,不想死節。派他前來所謂「先禮後兵」,不過是苻堅仍記得在伊水上被謝安奚落威脅的大仇。

  「那麼便告辭了。」朱序客氣地說,「明天戰場上見。」

  謝玄只坐著,也不起身送客,朱序留下勸降書,說:「你不看看麼?」

  謝玄說:「又不是蘭亭集序,蠻子的字有甚好看的,敗興,快去罷。」

  朱序:「……」

  朱序獨自離開壽縣太守府,人一走,謝玄便立即起身,與謝安、王羲之等人馬上去開會。朱序穿過庭院出來,正要出外騎馬離開壽縣時,忽然背後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朱大人,」陳星笑道,「這可好久不見了。」

  朱序疑惑地轉頭,傍晚時分,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陳星,驚訝道:「是你?!」

  陳星朝朱序行禮,朱序於是回了禮,三年後兩人一見,憶起當初,恍如隔世,頓時唏噓不勝。朱序投降秦廷之後,先是被關了一段時間,一年前才被啟用為官。其間陸陸續續地聽說了不少有關陳星在神州四處活動、怪力亂神的傳聞,起初還覺得不過是編故事,直到伊水一戰後,方確信當年的陳星,沒有騙他。

  陳星觀察朱序神色,忽然心中一動,與他拉了拉手,心燈注入他的體內,確認王子夜沒有朝他附身,這才松了口氣。

  王子夜那「借屍還魂」的法術,簡直就讓他疑神疑鬼。

  但就在心燈流轉時,陳星察覺到,朱序的心脈中,竟也有心燈的種子?

  是那一天他與項述初見後不久,在城主府高台上自己無意中種下的麼?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有三年了罷。」朱序嘆道,「聽說你做了許多事,還記得你當時的宏願,是光復人間驅魔大業,現在辦成了麼?」

  「沒有,」陳星也有點感慨,「未來依舊迷霧重重。」

  朱序說:「朝廷上下都傳王子夜是能復活死屍的妖人,還控制住了陛下,最後你在伊闕除掉了他,魃軍亦不攻自破。三年前你所說的神州危難,也已解除了罷。」

  陳星苦笑道:「差得遠呢,解決了一件,又來了另一件,況且苻堅南侵,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只恐怕王子夜又……死灰復燃。天地間的怨氣好除,人心裡的怨氣難除吶。」

  朱序想了想,答道:「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不瞞你說,小兄弟,自從我降秦之後,便被千夫所指、萬人所唾,也早就看開了。」

  陳星略皺著眉,問道:「苻堅情況如何了?」

  這正是他找朱序的真正目的,朱序說道:「從伊水歸來以後,較之從前,正常了許多。但南征的決心更堅定了。」

  「王子夜再也沒有出現過麼?」陳星疑惑道,「清河公主呢?以及其他人的動向呢?」

  朱序大致說了些朝中情況,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被排斥的,無法接近權力中心,所知也僅有寥寥。但可以確定的是,苻堅回去之後什麼都沒有提,也並未責罰慕容氏之人,彷彿已恢復了正常,卻堅決推動南征,徵調了一百一十二萬人的大軍,氣勢洶洶而來。

  「一百多萬?!」陳星難以置信道。

  朱序答道:「這麼多人,擠在淝西,連轉個身都艱難。」

  陳星在想這一百一十二萬人打起來,會產生多少怨氣,朱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自古以來,連諸葛亮之流都不敢帶這麼多兵,唯一敢誇海口道「多多益善」的名將,只有韓信。這麼多人要補給、指揮,本身就是天大的難題。

  「你的護法呢?」朱序說,「當初在牢中,不知是北方大單于,替我朝他道個歉。」

  陳星一笑道:「他在外頭出差,不會計較的。」

  朱序說:「但他屠我漢人,關押他這事,我毫無悔意。只是他後來跟著你,拯救無辜蒼生,卻是戴罪立功了。」

  陳星說:「那是大夥兒冤枉了他,他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哦?」朱序道。

  天色昏暗,陳星不想耽擱朱序太久,要解釋起來也太複雜了,於是笑道:「在這亂世裡,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朱序於是點了點頭,說:「倒是錯怪了他……罷了,我這也走了……」

  告別之時,一人卻站在門口,停步。陳星剛一抬眼,看見了那人。

  正是項述!

  陳星:「!!!」

  陳星頓時不受控制,快步朝他跑去。只見項述一身風塵僕僕,武袍外繫了環肩背的牛皮帶扣,一個隨身皮袋,內裡想是裝著幾件法寶,背著不動如山與一把長弓,手上戴著皮護腕,一雙獵靴已滿是泥濘,面容消瘦了些許,卻依舊英俊無儔,鬍鬚像是匆匆刮過,有種風吹日曬、翻山越嶺後的浪人氣。

  「你回來了!」陳星笑道,繼而緊緊抱住項述。

  項述抬手,摸了摸陳星的頭,再瞥朱序,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朱序笑道:「是你啊,沒認出來。」

  項述被抓回襄陽時只匆匆看了朱序一眼,卻依舊記得,沉聲道:「朱序?」

  朱序點了點頭,隨口道:「沒想到你倆素不相識,如今感情卻這麼好。亂世之中,朝不保夕,好好活著罷。」

  項述示意陳星客人還在,先送了客再說,於是兩人一起將朱序送到府外,漫天楓葉之中,朱序翻身上馬,朝他們點了點頭,離開壽縣。

  人一走,陳星拉著項述的手,開始問長問短。

  「你這三個月裡去了哪裡?」陳星疑惑道,「怎麼瘦了?找到他們在的地方了嗎?」

  「找到了。」項述答道,「但要進去救人,須得費些周章,空了再和你慢慢說罷,我要見謝安一面。」

 

 

86 生辰你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如今你聽懂了嗎?

  壽陽府上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謝玄攤開地圖, 先前眾人已做好準備, 壽陽是絕不可能擋得住苻堅鐵騎的,必然會像三年前的襄陽一般,先被破城, 再被屠城。於是北府兵一進駐壽陽,謝安便果斷做出了最明智的舉動——將城中九成百姓,全部撤回了秣陵, 只餘民夫與少數工匠。

  朱序前來勸降的同時, 軍令馬上下達,城中所剩無幾的平民全部撤走。

  項述回來時, 沿途見城中已十室九空。

  「今夜三更時分,」謝安說, 「剩下的北府兵也要全部撤走,退往壽陽七十里外的洛澗, 找機會與他們交手,消耗他們先頭部隊的力量。太好了!武神,你果然回來了!」

  於是眾人傳飯, 在廳堂內邊聊邊吃。把壽陽裡好吃的全部做上來了, 吃得與斷頭飯一般的豐盛。

  「回來路上,我碰見劉牢之將軍了,」項述說,「正在洛澗準備埋伏,他帶了多少人?」

  謝玄答道:「五千人, 希望牢之動作快點。」說著又朝謝安道:「這是自古以來,參戰人數最多的一場了罷。」

  陳星:「……」

  眾人回憶史籍,忽然發現這確實是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近百年間能與此戰相提並論的,唯有赤壁,但就連赤壁之戰,曹操一方也僅有五十萬人。

  謝安說:「好像是啊,嗯。」

  陳星說:「你們怎麼像是在談論別人打仗一樣。」

  謝安說:「小師弟,你別看師兄我沒事人一樣,其實大夥兒現在都心虛得不行。」

  於是眾人爆笑,陳星無奈了,王羲之說:「武神也跟著我們一起打仗麼?」

  「我有更重要的事,」項述如是說,「只能靠你們自己了。」

  謝安又朝陳星說:「武神既然回來了,說不得師兄得朝你告個假……按理說,千鈞與肖山小兄弟的事,師兄不能不管,可是國難當頭,這幾日裡若得驅魔,師兄實在不能上場了……」

  陳星抓狂道:「打你的仗罷!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驅魔!」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項述很快就吃完了,頓得一頓,大夥兒交談便停了下來,都看著他,期待他有什麼話說,或是帶來了扭轉戰局的消息。

  但項述只道:「洗個澡,陳星你與他們繼續聊。」

  於是便起身走了。

  陳星本想問他點事,但想到人已經回來了,什麼時候問都不遲,便又與謝安、王羲之等人聊了幾句。謝安見天已全黑,於是說:「好了,大家趕緊抓緊時間,先歇會兒,三更開始還得逃難呢。小師弟,師兄送你回房去。」

  陳星便知他有話想說,或是想見項述,卻見王羲之也笑著起身,跟在謝安身後,不一會兒,謝玄也來了,曾經與他們一同出使洛陽的桓伊忙完了軍務,回到廳堂喝了點茶,便跟著他們。

  陳星:「???」

  於是陳星身後跟了一大群人,謝安只與桓伊閒聊,王羲之則感慨壽陽這麼好風景,可惜又要毀於胡人之手。陳星心想你們不過是想找項述,這麼氣勢洶洶地跟在自己後頭,反而像是打架來的。

  陳星臥室外的庭院裡,卻是滿院光華,謝道韞把一盞燈交給項述,項述則抬手,掛在樹梢上。

  「哇!」陳星看見整個院裡掛滿了燈,五光十色,漂亮至極,比元宵節時還要璀璨。院中擺了幾張榻,榻上又有茶几,幾上擺滿鮮果與點心。

  「來啦。」謝道韞笑道。

  項述站在樹下,朝陳星望來。

  陳星:「你們在做什麼呢?!過節嗎?」心想你們這是打算棄城逃命,於是把好東西都拿出來暴飲暴食了吧。

  「給你祝辰啊。」謝道韞笑盈盈道,「等了三個月,你家武神總算回來了。」

  項述已洗過澡,特地收拾過,換了身藏青色的文武袖袍,雙目明亮,看著陳星,說:「是今天罷,我沒記錯?」

  「不是今天也按今天過了。」王羲之笑道。

  「是的。」陳星眼眶濕潤,沒想到戰亂之時,尚有這麼一小片天地與其中的溫情。

  「今天你的族人都在這兒,」項述在榻上坐下,側頭朝身邊的陳星說,「也不再是一個人了。」

  陳星十分開心,卻說不出話來,而後答道:「本來就不是。」

  謝安、謝道韞、謝玄、王羲之、桓伊等人各自找地方坐了,與他最親近的馮千鈞、肖山卻沒有來,拓跋焱則已經死了。想到這裡,陳星不由得又有點難過,卻知道此刻千萬不能敗興,便笑道:「謝謝你們。」

  「天馳今天十九歲了。」謝安笑道。

  「是啊,」陳星說,「十九了。」

  謝道韞說:「明年就二十了,可以及冠了。」

  陳星「嗯」了聲,說:「及冠禮上,屆時再請大夥兒來。」

  眾人於是都道好。

  王羲之說:「咱們十九歲的時候,都忘了在做啥。」

  桓伊說:「想必是腰畔佩劍,滿天下到處找仙人,死皮賴臉,只求拜師學藝罷。」

  眾人又忍不住笑,謝安打趣道:「沒想到吶,找了一輩子,居然在這個歲數上,找到了大驅魔師,還陪著他一起慶這個生辰,命的事兒,當真說不準。」

  明日苻堅就要帶領百萬大軍,夷平壽陽,此刻眾多事卻彷彿被他們拋到了腦後。項述打斷道:「喝一杯罷,我敬你們一杯,這三個月裡,謝謝你們照顧陳星,以後也還要麻煩諸位。」

  謝安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卻沒有說破,陳星一時也沒聽出來。只見項述提了壺,斟酒,親自分發到他們手中。

  各自舉杯敬酒,飲下之時,謝道韞眼裡卻彷彿帶著少許淚水。

  「道韞?」陳星問。

  謝道韞隨手擦拭了下,笑了起來,搖搖頭,說:「青兒如今,想必也已投胎去了。」

  「投胎轉世之人,」王羲之忽有所感,說道,「我們還能找到嗎?」

  陳星想了想,而後答道:「我不知道。」

  天脈於蒼穹之中橫亙而過,地脈萬年川流不息。壽陽城外是苻堅的百萬大軍,壽陽城中,則是花燈璀璨,就像在神州的心臟之地,照亮了這黑暗長夜中的整個世界。

  「不過,」陳星想了想,又道,「老天既然讓人投胎轉世,這一世再記不得上一世的人,無論如何執著,也找不到下一世的人,想來終究是有其原因的。你只要知道,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她仍然在,還活得挺開心的,不就好了麼?」

  謝道韞於是點了點頭,謝安說:「小師弟,給我們分說分說罷。」

  陳星看著滿院花燈正在出神,聞言一怔,答道:「分說什麼?」

  「頭頂的這片天,」謝安有感而發道,「與腳底的這塊地,大夥兒可是有好久好久,無暇再去談玄論道了。」

  王羲之說:「小時候,我總以為道是能弄明白的,長大以後卻漸漸覺得,道也許是弄不明白。可是啊,到得如今,我又有了那麼一絲期望,興許所謂的『道』,隨著年紀漸長,自己會慢慢明白,只說不清楚就是了。」

  「這就是孔丘說的『五十知天命』麼?」陳星笑道,繼而想了想,說:「從師門中所學到的,關於『道』的內容,不多,大多都是在學『術』與『器』。所謂『道』,我覺得就是這一世界,世上所活著的蒼生,以及我們置身其中能感受到的一切,它們的所謂『本相』罷?這所謂『本相』,包括了天命,卻也不只有天命,大體說來,不過是從哪裡來、是什麼、要做什麼、到哪裡去。這些事……如果大夥兒不嫌我囉嗦,聊聊也好,明天過後,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呢。」

  「說說說。」謝安馬上道。

  「願聞其詳。」王羲之道。

  桓伊本想起身去安排軍務,聽到這裡,卻也忍不住繼續聽著。

  陳星清澈的眼裡倒映著璀璨的繁燈,稍稍側過頭,看了眼項述,笑了笑,朝眾人開始分說自己於師門中所讀到的。

  「傳說盤古開天闢地,」陳星緩緩道,「萬物化生,雙目化為日月,又有天地間的第一個『一』,化作龍神,暌目為晝,瞑目為夜,推動天地脈開始輪轉,於是有了時間……」

  這夜,陳星開始緩慢地講述,從盤古開天講到不周山坍塌,再說到三皇五帝,以及數千年前結束山海之世的一場大戰,眾神歸隱,再到牧野一戰時,神州歸於凡人,猶如將所有人抽離了本世,站在光陰的流動中,注視著神州大地的興亡與浮沉。

  片刻後,他又開始講述天脈與地脈奇異的相連、世間魂魄的聚散、眾星辰奇異的力量、妖族的內丹與人族的秘術、早已消失的天地靈氣。

  最後,滿院寂靜,陳星坦然道:「什麼是世上的『本相』?我想,可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罷?雖然聽了這麼多,依舊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答案。我倒是覺得,本相就是『無相』,花是花樹是樹,這些是確定的,而本相呢,它與生俱來的本質就是沒有定論,也不會有定論,在我們的心裡,是我們所堅守的那一點點東西,它和整個神州大地,甚至天地脈,都是一體的,卻又在我們的靈智裡,所以才是『道』的所在。」

  「就是那盞心燈嗎?」謝道韞說。

  陳星笑著說:「心燈是它的『形』,而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盞心燈,不只是我有罷,否則為什麼大夥兒今天都會坐在這兒呢?」

  陳星的意思很清楚,漢人們乃至遠在建康的司馬曜,對江山依舊懷有尊嚴,哪怕情知必死,亦竭盡全力一戰。就像苻堅南來時,風雨飄搖的暗夜裡的一盞燈,同樣在照徹長夜,光耀四野。

  而陳星也始終覺得,不僅朱序,謝安、謝玄、王羲之、項述、馮千鈞與肖山等人,內心深處,都有著為之堅持的東西。

  正如三魂七魄,始終朝向那點明光,一旦剎那光華閃耀,心燈便會燃起,指引他們的一生。

  「我給大家彈琴聽罷?」陳星忽然想到,去搬來琴,撥了數下,悠揚婉轉的琴聲響起,正是那首浮生錄,大夥兒便安靜坐著聽,唯獨項述起身,進房。不片刻後出來,拿著羌笛,在陳星身後長身而立。

  羌笛與古琴之樂同起,古樸琴音與滄桑的羌笛聲相繞,那首《浮生錄》較之他們曾經所奏,卻又有了不同,猶如在一道滔滔長河之中,歷經人世幾許風雨,滄海桑田。

  曲聲停,眾人俱輕輕吁了一口氣,十分感慨。

  「好了,」桓伊說,「老頭子們也該走了,留點時間給他們獨處罷。」

  餘人便紛紛起身,謝安說:「再過兩個時辰,就到後門來集合。」

  項述點了點頭,人散了,餘下陳星與項述並肩坐在院中榻上,面朝滿院的花燈。從項述回來到現在,他們還沒好好說過話。

  「喂,」陳星笑道,「怎麼一直在發呆?想什麼呢,護法?」

  「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聊驅魔的事?」項述說,「我答應你,一定會把他們救回來。」

  陳星說:「你找到王子夜藏身的地方了?」

  項述轉頭,認真地看著陳星,陳星明白了,說:「好,我不問。」

  「但是我身體已經好多了,」陳星說,「明天我想,咱們離開壽陽,就不必跟著他們南撤了,不如……」

  項述眉頭深鎖:「我剛才說了什麼?」

  陳星忙道好好,不想項述剛回來就吵架,今天看見項述,他無論朝自己做什麼,陳星都絕對不會生氣的。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會兒。

  「我好想你,」陳星忽然笑著說,「醒來的時候,發現你不在我身邊,我實在慌張極了。」

  「這三個月裡,」項述如是說,「我去了好幾個地方,原本應該留下照顧你,這樣你至少不會昏睡這麼久,但衡量利弊,我還是得去。」

  陳星:「為了……算了,沒什麼。」

  陳星本想問為了找蚩尤的藏匿地點麼?但這麼一問,勢必又要聊別的了,只得忍住。

  「我還去了一趟華山,」項述說,「去了你與你師父住過的地方。」

  陳星詫異道:「你居然知道那兒?」

  「謝安石告訴過我地點。」項述答道,「我去看了一眼你長大的地方,你師父是不是常年生病臥床?」

  陳星哭笑不得,說:「對,離開華山時那裡亂糟糟的,都沒有收拾過,你是想找點驅魔師們傳下來的古籍麼?」

  項述自言自語道:「在那裡長大,還要照顧師父,很孤獨吧。」

  陳星本想笑著打趣幾句,說「還行」,但仔細想想,自己短暫的一輩子總是這樣,偶爾說句實話又能如何呢?

  「是啊,」陳星終於承認道,「挺寂寞的。」

  項述說:「今天看見朱序時,我又想起你離開華山,來到襄陽,找到我的那天。」接著,項述逕自起身,走到花燈下,抬頭看著花燈,眼裡帶著莫名的意味。

  陳星也因與朱序的再會,而想起了那天,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

  「你找到我,把我從牢房裡帶出來,」項述背朝陳星,淡淡道,「並非只想讓我當你的護法,對麼?你最開始,是將我當作陪伴你一生的人,無論這一生是短暫也好,是漫長也罷。」

  「你終於明白了啊。」陳星有點傷感地笑道,「所以那天當你說,你不想當護法的時候,我還挺難過的。但這錯最開始在我吧,因為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

  項述站在院裡,稍稍轉頭,認真地看著陳星,花燈的光映照著他的臉龐,陳星怔怔地看著他。

  項述的側臉在星光下英俊無比,比陳星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更好看,但他的眉毛始終擰著,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堅定的溫柔感。

  「星兒。」項述忽然說道。

  當項述說出「星兒」的那一刻,陳星瞬間就臉紅了。

  「你……」陳星有點不知所措。

  「我不會讓你死的。」項述認真道,「不會,你不會死。」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陳星哭笑不得道。

  項述卻道:「因為其實你心裡不想死,而且我這次回來,是想告訴你,你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如今你聽懂了嗎?」

  陳星聽到這話時,心裡湧起一股暖意,在這四面上下都是一片漆黑、萬法歸寂的長夜裡,就像看見了一道破天的光芒——他們說,他是一盞燈,而在此時此刻,陳星卻覺得,項述才是絕望的黑夜裡,照向他的那縷光芒。

  「是的。」陳星終於承認道,「如果有希望,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做許多事。但如果未來不可避免,我只希望我的離開,能讓你、肖山、馮大哥、謝師兄……還有許多人,好好地活著。」

  說著,陳星上前,輕輕地抱了下項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項述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然而不到片刻,陳星便放開了他。

  陳星低聲說:「可是啊,述律空,我騙了你,騙了你們所有人。」

  項述:「……」

  陳星抬頭看著他,說:「我只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項述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半點驚訝,只安靜地看著陳星。

  「因為歲星,」陳星說,「歲星每一次來到世間,只在人間待二十年。雖然我也從未親眼證實,但古書上都是這麼記載的,師父在我剛滿十六歲那年便告訴過我……我曾經也心存僥倖,可隨著魃亂,我越來越覺得……」

  項述答道:「你終於願意說出口了。」

  陳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經知道了?怎麼知道的?」

  「濮陽為我查出了真相。」項述答道,「為了確認,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師門,找到你們留在門中的書籍。若記載屬實,你活不過明年的生辰,從現在開始,是你生命裡的最後一年。」

  「對。」陳星釋然答道,「我並非從未想過,對抗自己的命運,我也不想活得像是沒有自己一般,但那太難了,也並非我畏懼。你看,伊水畔,我們還是失敗了。不是不想爭取,而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相比這神州大地的千千萬萬人,我一個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麼呢?所以,項述。」

  陳星心想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卻低聲說:「我想完成我的願望那天,也將是我結束的那天,而在那之後,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答應你什麼了,我不能許你此生,也許不了你來世,但是啊……」

  陳星笑著看項述,說:「等到很久很久以後,這一切都會被漸漸地淡忘,就像我爹娘的模樣在我心裡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一樣,你也會慢慢地忘記我長什麼樣子。」

  項述沉默地看著陳星。

  陳星笑道:「可我留給你的,會是這個美好的世間,如果我能辦到,那麼這就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吧?你是不是常常覺得,我為了神州大地,不在乎你的感受?不是這樣的,之所以希望萬法復生、世上的一切欣欣向榮,全因這世間……有你啊。」

  「這是個有你,有馮大哥,有肖山,有謝師兄的人間,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我去……」

  項述擰著的眉頭終於舒開,答道:「我懂了。」

  陳星認真道:「所以,明天開始,不要再怕我會死了,好麼?陪我一起,把這條路走完,而我永遠都會記得……」

  「……這世上,有一個人,這麼在乎我,叫來他所有的朋友,散盡了他所有的家財,」陳星輕輕地說,「只為了讓我活下去,陪在我身邊。」

  項述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成拳,別過頭去,不再看陳星。

  「我也會記得。」項述說道。

  陳星揚眉,看著他的側臉。

  「我也會記得,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項述說道,「願意焚盡自己的三魂七魄,只為化作普照世間的一盞燃燈。」

  說畢,項述紅著眼眶,轉身帶起一陣風,與陳星擦身而過。

  「項述,」陳星忙道,「項述!」

  他看見項述哭了,於是停下了腳步,怔怔站著。

  「星兒,項述。」陳星低聲道,「項述,星兒……」

  「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啊。」陳星自言自語道。

  他來到這世上時孑然一人,離開時也理應如此。陳星有太多的話想說,但他知道一旦說了,就會像那天在洪湖岸邊一般,有一個人,會不顧一切地帶他離開這個充滿責任的凡塵,帶他……

  陳星推開了房門,驀然停下腳步。

  他看見了睡榻的枕頭上,放著一串月貝的手鏈。

  一年前的秋社,他們在建康的市集上買下了這麼一對,陳星過後已忘了這件事,東奔西跑許久,又接連昏迷長睡,自己那根,早已不知被扔到哪裡去了。

  項述所買下的,卻還一直留著,紅繩已褪了色,月貝也已在歲月裡漸漸地失去了光澤。

  陳星拿起那手鏈,沉默良久,轉身快步而出。

  武官們已備好車,謝安正在做最後的確認。陳星奔到院中,說:「項述呢?謝師兄,他房間在哪兒?」

  謝安茫然道:「他不是與你睡一間房麼?沒有安排他住別的房間。」

  三個月前,項述把陳星帶到壽陽後,陪伴了他數日,便是住在陳星的臥室裡,回來以後當夜就要撤離,更無人安排住宿。陳星道:「那……他的行李呢?隨身帶的東西呢?」

  項述已經走了,陳星馬上道:「備馬。」

  「等!等!」謝安說,「小師弟,你得跟著我們走,現在只有一條路能出城,我這就派斥候前去找武神……」

  陳星:「你們不用管我了!」

  「不行!」謝安道,「武神特地囑咐過的——」

  陳星跑出去,正要翻身上馬,謝玄卻匆忙趕來,說:「快!準備出城,苻堅的部隊已經來了!」

  謝安頓時大罵道:「天殺的朱序,居然騙人?!這騙子!」

  朱序勸降時說的是「明天攻城」,這剛過二更,苻融帶著二十萬大軍就開始攻城了。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謝玄道,「大夥兒快走!陳大人,我看見你家護法了!他剛出城,往北邊去了,讓你跟我們先回建康!他說事情辦完以後就回來找你!」

  陳星道:「不行!他才剛回來,又要去哪兒?這王八蛋!王八蛋啊!我有好多話要朝他說——!」

  謝安見陳星都快急哭了,說道:「你從別的方向走也沒有用,現在只有南邊的路安全……」

  陳星:「我有歲星!去哪兒都安全!」

  「秦軍來了!」有人喊道。

  「攻城了!」又有兵士遠遠喊道,壽陽城內山上敲鐘,「當——當——」一聲接一聲,全城頓時緊張起來。

  火油罐劃過天際,飛過夜幕,城內開始起火。

  謝安靈機一動:「別讓陳大人走了!大夥兒活命全靠他了!」

  陳星:「??」

  王羲之也想起來了,說道:「對!他是歲星!」

  陳星:「……」

  謝安:「道韞!道韞呢!」

  謝道韞趕車過來,喊道:「走!大夥兒上車!」

  眾人於是架著陳星,紛紛上車,轟轟烈烈地衝出了壽陽,剎那間襄陽的破城之夜,一切猶如重演。陳星被固定在馬車中央,一群文官將他團團圍住,每人拉住陳星的一邊衣角,謝道韞趕車,桓伊派人護送,就這麼離開了壽陽。

  人已近乎撤完了,苻融在進軍壽陽時幾乎沒有遭到抵抗,黑燈瞎火,反而在謝玄布下的機關面前吃了不少虧。離城後忽聽遠處一聲震響,整個壽陽太守府在火焰中熊熊燃燒,想必是誘了敵軍入城後,再放火將他們燒死。

  不知道是陳星的作用還是謝道韞駕車本事了得,夜奔之路出乎意料地十分順利,馬車既沒有翻也沒有陷溝裡,更沒有碰到來偷襲的秦軍,不片刻便跑出了將近十里。剛下過一場秋雨,路邊滿是泥濘,壽陽守軍撤離後,到得安全地帶時,眾文官紛紛下車,一身白袍,跪在泥地裡,朝壽陽的方向拜了三拜。

  「你們在拜誰?」陳星疑惑道。

  「放火與秦軍同歸於盡的三位兒郎。」謝道韞答道。

  陳星與謝道韞也下車拜過,桓伊與謝玄說:「那麼各位,我們就在此別過,昨夜已在陳先生宴上飲過酒,不再辭行了。」

  謝安與王羲之以及一眾文官坐在車上,與桓伊、謝玄相拜,謝安說:「朝中就交給我們了。」

  謝安等人尚有重大任務,必須回建康保護皇帝,並進行全國動員,面臨接下來極有可能推進到都城建康的大戰。陳星坐在馬車邊上,只見軍士們紛紛離開,他也跳下了車。

  「陳星!」

  「天馳!」

  陳星翻身上了馬背,坐在桓伊背後,說:「走!」

  接著回頭,手中心燈光芒一閃,桓伊點頭,催動戰馬,帶著陳星前往洛澗。此時北府軍、壽陽軍及臨時徵調的民兵正從四面八方趕往淝水。

  苻堅百萬大軍南來,淝水北岸,有史以來參戰人數最多的一場曠世大戰即將拉開序幕。

  在這數月中,南方一地的萬里江山,但凡漢人的土地上,農戶停耕、徭役停勞、商戶休市、百匠停工、讀書人棄卷、武人離開江湖,但凡身有餘力之人,或身體力行拿起刀劍,趕赴巢湖一帶,或散盡家財,支援前線。

  只因此戰並非兩國相爭,建康若破,漢人盡滅。

  永嘉之亂的血跡仍歷歷在目,這一戰打的是生死存亡。

  一旦建康陷落,漢人將迎來真正的——

  亡國滅種。

 

 

87 交易世事總不遂人所願,方有『執念』

  「孤要與你做個交易。」

  「這筆買賣, 想必你是斷然不會拒絕的。」

  「你究竟是誰?」

  「來罷, 幻魔宮中, 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項述站在淝水北岸,腦海中響起了三個月前,蚩尤的聲音。群鴉覆滿大地, 對洛澗以西之地虎視眈眈,這裡是一片開闊的平原,放眼望去, 北方儘是秦軍, 直蔓延向天際線上。

  一百一十二萬人,苻堅動員起了舉國之力, 誓要踏平南方山河,以證明世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南邊一河之隔, 則是寂靜冷清的城寨,晉軍直到這最後一刻, 還在趕時間建築防禦工事。

  一隻烏鴉飛過項述面前,落在河畔下游,項述脫了上衣, 躍入水中, 他的水性極好,曾經在敕勒川下的河流與湖泊中沉浮如浪裡白條。

  冰冷的水流掠過他赤裸的肩背,項述的眼前再次出現了三個月前的那一幕。

  穿過伊闕的剎那,光幕「嗡」的一聲,鋪天蓋地地展開。

  「終於讓我找到了。」王子夜朗聲道, 「果然,唯有龍珠的力量,方能開啟此地。」

  項述猝不及防,被帶進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裡。他將全身心燈之力一收,散掉,落在地上,沉聲道:「王子夜,這就是你的計畫?」

  此地猶如陰陽鑑內的世界一般,現出一個圓形白玉高台,高台上佈滿了奇異的發光符文。中央是陰陽鑲嵌的太極輪,四面景物,則出現了一片雲霧繚繞的青翠山水,如在畫中一般。

  王子夜低頭注視那高台,以及站在高台上、手持重劍的項述。

  「不要著急,」王子夜淡然道,「此地的時間,相較於外部是停滯的,除非我將這支撐在此地的法寶強行抽走。述律空,我們來談談罷。」

  項述一收重劍,沉聲道:「到了此時此刻,已沒有講和的機會了,王子夜。」

  王子夜緩慢落地,落在太極輪的陰面上,項述則站在陽面,抬頭望向四周。

  「不必著急想打破它出去,」王子夜答道,「我說了,這至關重要的最後一件法寶,我會把它帶走,屆時你能順利離開。」

  項述沒有說話,只沉默地注視著王子夜。

  「啊,」王子夜喃喃道,「八年前,我就見過你了,在敕勒川下的帳篷前,當時你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那話頓時激起項述的怒火,父親之死,車羅風喪命,這一路以來,千千萬萬人的離開,罪魁禍首就是此人!

  「……懷疑的眼神。」王子夜說,「但八年前,我還未曾發現你就是定海珠,奇怪了,我怎麼這麼蠢,就這樣看走眼了呢……」

  剎那間項述腦海中猶如一聲巨響,彷彿遭到雷擊,握劍的手不住顫抖。

  「什麼?」項述難以置信道,「你……你說什麼?」

  項述下意識地從懷中取出那枚曾經從王子夜手中奪來的珠子。

  王子夜說:「那叫滄浪珠,是你父親的伴龍,被你母親所在的項家鎮壓之後,留下的龍珠。」

  項述:「……」

  王子夜說:「看來你還是什麼都未曾察覺到,說『父親』不太恰當?不過既然是龍的內丹所化,燭陰殘留在你身上的龍力,權當你父留下的印記。」

  「你……」項述的眼前剎那閃現無數景象,小時候與父母相處、草原上的生活、第一次學習騎射……這一刻王子夜所言,已徹底擊穿了他的認知。

  「一派胡言!」項述已再按捺不住他的憤怒,一聲震吼,再抖重劍,疾衝而去,王子夜卻在太極輪的陰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出現在陽面上。

  兩人倏然換了個位置,項述眉頭深鎖,嘗試引動陳星的心燈,只想將王子夜一舉格斃。

  「就是這種龍力,」王子夜喃喃道,「龍力吶,記得咱們上上次在洪湖邊上見面時,我所說的不?你想知道的,我都清楚。」

  「殘餘的龍力在你的經脈中流轉,」王子夜笑道,「常常讓你無法平靜,身體裡是不是有一股想摧毀、想破壞的力量?它讓你成為了天下第一,也讓你飽受其困,就連最親近的人,生氣時亦按捺不住你的怒火。」

  項述:「……」

  項述慢慢冷靜下來,王子夜端詳項述,又道:「這些年中,我四處找尋定海珠,唯獨沒想到,這件擁有改寫因果的強大力量的天地至寶,竟是托生……成了人。」

  項述眼中帶著茫然,望向四周。

  王子夜說:「來做筆交易罷,述律空。」

  淝水,暗夜,那烏鴉在水面上始終指引著項述的方向,不疾不徐,直到他來到河流中央的一塊巨岩前。

  烏鴉落在巨岩上,漆黑的洞口裡水流湍急,淝水在此地又有一部分湧入了地下河中。

  原來在水裡,難怪找不到……項述心想,他冒出水面,猛吸一口氣,潛入了那深不見底的暗河中,黑暗的盡頭,彷彿有什麼閃著光,就像那天伊闕裡閃光的山河。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王子夜也隨之環顧四周,有感而發道,「從頭說來的話,上次來到此地,已是三百年前了。你娘與張留意圖在此處發動萬世潮汐,回溯到很久以前。幸而被我阻止了,長話短說罷。」

  王子夜認真起來,低聲說:「我可以讓你獲得你想要的一切東西,你只需要幫我一個忙。」

  項述注視王子夜。

  「送我回到三千年前,」王子夜冷冷道,「讓我親手,改變我的宿命,我要成為新的魔神。只要你答應,我就教你,如何駕馭體內的天地靈氣,從此以後,你就……」

  項述收起劍,懷疑地看著王子夜,並緩慢走向他。

  王子夜笑道:「想讓誰活,誰就能活,想讓誰死,誰就必須死。天地靈氣,盡在你身,連號稱魔神的兵主蚩尤,也敵不過你。當然了,你這麼慈悲善良的人,想必不會隨便殺人,但你若想在你那小朋友本來就不多的壽命裡,添上一筆,這價格,你應當不會拒絕。」

  「然後呢?」項述問道。

  「然後,你便將成為人世間的神。」王子夜抬眼,看著比他高了半頭的項述,喃喃道,「從此你便千秋萬世、長生不死……」

  項述端詳王子夜,倏然閃電般出手,扼住了王子夜的喉嚨。

  剎那間王子夜眼裡黑色光芒爆閃,轟然席捲了二人全身,項述受到那黑氣衝擊,頓時狂吼,卻牢牢扼住王子夜不松手,五指飛速收緊,僅憑那剛猛力度,便要將王子夜的頸骨捏斷!

  王子夜手中馬上摺扇一亮,一招,轟然巨響,整個法陣高台坍塌下去,現出發出藍色強光的地脈,整個空間被地脈所吞沒,瓦解。符文一個接一個飛出,沒入地底。

  項述左手扼住王子夜,右手一折,將他的摺扇奪了過來!

  「你的條件很不錯。」項述冷冷道。

  「但我更想要你的性命,為我父親與安答報仇!」項述籠罩在那衝天的怨氣之中,聲音帶著邪惡與威嚴,如同一條龍朝著凡人發出了撼天動地的威脅,瞬間就連天地都在他的面前顫抖,幻世空間頓時崩毀,破碎!

  王子夜用盡全身力氣,以怨氣與項述的龍威對沖,倒飛出去,項述單手掄起重劍,在崩毀的高台上竭盡全力一沖,朝王子夜劈砍而下!

  淝水暗夜。

  不到數息,四面驀然亮了起來,項述離開水面,一捋濕髮,觀察週遭岩壁上的地脈。地脈從四面八方朝著密道深處延伸而去,猶如一株巨大樹木盤錯的根須,越是朝深處走,地脈的紅光便越熾盛,及至抵達一個十丈高的地下溶洞處,洞內已全是發出血光的地脈,以及猶如血管般吊垂著位於溶洞中央的一顆碩大心臟。

  心臟朝外散發著黑氣,搏動之時,室內充斥著無所不在的紅光。

  「你來了,」心臟響起了蚩尤的聲音,「定海珠。」

  項述眉宇間映著紅光,說道:「如約而至。」

  「在你身上,孤感覺到了龍神的氣息。」

  幻魔宮中一片靜謐,唯獨在那心臟下,站著一名陌生人。

  「王子夜?」項述喃喃道,「你還活著?」

  王子夜欲言又止,蚩尤的聲音卻道:「不必管他,他被你們收走一魂後,已近乎廢了。」

  項述朝王子夜一揚眉。

  蚩尤之聲又道:「王亥竟是覬覦孤的兵殺之力,想約你當作幫手,篡奪孤的身軀。幸而你並未相信。」

  王子夜頓時退到魔心之後,不住發抖。

  項述答道:「他在我面前,談不了任何條件。不過你竟是什麼都知道?」

  蚩尤之聲答道:「我對人族最是瞭解,在被我喚醒之前,他在地底苦苦掙扎不休,不過也只是一名凡人。」

  項述走向那碩大心臟,王子夜不斷退後,蚩尤的聲音說:「那就是明王交到你們凡人手中的,不動如山?」

  項述在心臟前側頭看了眼背後的劍,沒有回答。

  蚩尤答道:「日光、月曜、星芒、電閃、烈焰與骨磷,世間六大源初之光,與首山之銅鑄就的軒轅氏遺劍……你可以試試用這把劍來殺我,這就是它被造出來的原因了罷。」

  「但它是殺不死我的。」蚩尤說,「現在的我,就是明王與軒轅氏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證明——只因萬世的六道光之外,還有一種光芒,乃是心魂之光。」

  「想要真正地毀掉我,你須先取驅魔師性命,再將他的魂魄,連同心燈,煉入這把劍中。」蚩尤說,「這才是你們真正肩負的使命,親手殺死你的愛人,再完成這把劍最後的熔鑄,如此,方能競全功。」

  項述答道:「但是這麼一來,陳星就得死了。」

  蚩尤之心發出一陣怪笑道:「不錯,你自然也可對此置之不理,拋棄你們的宿命,那麼一年後,當歲星回歸天穹之時,心燈亦將隨之隕滅。世事總不遂人所願,方有『執念』,天地輪轉,執念與不甘,無所不在。」

  「現在,孤給你第三條路走,」蚩尤之聲說,「成為孤新的身軀,與孤共同活在一具軀殼之中,若你的魂強大到能吞噬孤的魂,孤便成為了你。」

  「若你抵擋不住,你便成為了孤。」

  項述注視那魔心,喃喃道:「蚩尤,你為了這麼一具身軀,甘願冒這等風險?」

  蚩尤答道:「孤能以這等方式重獲新生,哪怕讓你來當主宰,又有何不值?當你知道了孤的一生後,想必也會與孤做出同等之選擇。都道炎黃乃是人族之祖,卻無人知道,孤亦是人的先祖。阪泉之戰後,孤的血液浸潤進神州大地,數千年裡,凡人所飲的泉水、服下的藥草,一生所食,甚至天地供養的,俱有孤的精血。」

  「孤早已與神州同化,飛禽走獸、草木山川,俱有孤的意志!軒轅氏殺了孤,卻也成全了孤!」

  「但無論最後誰勝誰負,孤都答應,會為你改變因果,回到二十年前,將尚未入命的歲星,從他的命盤中摘除出去。」

  「你想救的同伴,」蚩尤之聲續道,「孤也將除去他們身上的怨氣,放回來給你。」

  項述答道:「你如何擔保,不會食言?」

  蚩尤之聲低沉道:「孤是世間的神,神明從不食言。凡人在孤眼中,俱是螻蟻,這天地間的生靈,亦儘是孤的子孫後代,對生死的執念、對自身的不甘與怨忿,孤比你們更清楚其中的痛苦。待你成為了孤,或是留下自己的一絲神魂在孤體內,自然便知。」

  「來罷,苻堅即將開戰,怨氣盈野,定海珠即將練成。將你的法寶拿出來,我們可以開始準備萬靈陣了。」

  項述依舊沉默不語,蚩尤最後道:「孤對你們這一現世,毫無興趣,待得萬靈陣成,為你辦完這幾件事後,孤便將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那裡,才是孤的戰場。定海珠,你還在擔心什麼呢?與孤同化,成為這神州大地千秋萬世的唯一之神,才是你最好的歸宿。」

  項述終於一抖包袱,滄浪珠、猙鼓、落魂鐘、白虎幡、騶虞幡、天羅扇六件法寶飛向那巨大心臟,閃閃發光。

  「天羅扇依舊歸王子夜持用,你負責洛陽天權,外加森羅萬象、蒼穹一裂,七魄俱全。」蚩尤之聲道,「王子夜,待人間怨氣最足之時,便發動萬靈陣,為孤重塑身軀。」

  王子夜怔怔看著那落魂鐘,鐘內,魂魄的光芒若隱若現。

  淝水南岸,四更。

  桓伊與謝玄快馬加鞭前來,與等在營地外的謝琰會合。陳星匆忙下馬,說道:「項述呢?你們誰看見項述了?」

  謝琰答道:「武神大人稍早時穿過軍營,不知道渡河不曾。若是渡河,想必往秦軍那邊去了。」

  陳星焦急道:「沒人跟著他麼?」

  謝琰攤手,詢問地望向桓伊,桓伊也不知該怎麼辦,國難當頭,只得讓陳星自己想辦法找人,說道:「驅魔師還請先歇息片刻,帥帳隨您使用,本將須得參謀作戰,恕不能奉陪了。」

  「你們忙吧。」陳星說。

  謝玄與桓伊低聲商量道:「要麼咱們帶著陳先生上陣打仗?」

  桓伊皺眉道:「這像什麼樣子?何況歲星只保佑他,打不過了,難不成還把他丟出去砸人?」

  「我都聽見了!」陳星還沒走遠,憤怒道,「待我找到項述以後再教訓你們!」

  謝玄常聽陳星有歲星罩頂,逢凶化吉,帶他來淝水時亦心存僥倖。

  封他當個主帥怎麼樣?讓他一騎當先,率領北府軍衝出去,說不定還真能引發秦軍陣腳大亂,自相踐踏,自己人踩死自己人,最後兵敗如山倒,一百多萬人亂起來是什麼規模,興許先把苻堅自己給踩死了。

  但這等好事,想想也就算了,桓伊已布好防線,派出斥候監視,謝玄收斂心神,趕往帥帳議事。陳星則爬到軍營瞭望塔處,茫然地朝漆黑一片的夜幕裡眺望。

  項述呢?他到底去了哪兒?陳星不知為何,總有股不祥的預感。他祭起心燈,朝向那茫茫夜幕中一亮,項述沒有回應。他一手按在胸膛前,再亮,項述還是沒有回應。

  「去秦軍營地問問。」陳星自言自語道,他越來越擔心項述,彷彿從離開壽陽,前往淝水的一刻起,他們之間三年來的某種聯繫,就這麼斷了。曾經哪怕項述不在他身邊,他卻依舊能感覺到這種聯繫。

  天亮了,陳星騎著馬,在淝水岸邊轉了幾個來回。

  對岸白茫茫的一片,陳星上了高處,看見遠方的秦軍猶如大海一般,在平原上與天相接。

  「我的媽呀,」陳星喃喃道,「這麼多人?!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反觀之南岸北府軍,十萬人排佈於平原上,不過是數個方陣。

  「不知道他們想在北岸還是南岸決戰。」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你該不會想強衝一百一十二萬人的大軍罷。」

  陳星聽見那熟悉的陰沉聲音,驀然轉頭。

  一人穿著黑色武袍,策馬出現在陳星身後,背著把長刀。

  「慕容沖?」陳星震驚了。

 

 

88 潮汐光陰輪轉,萬古潮汐

  慕容沖皺眉道:「小聲點!你想把晉人全部招來麼?」

  陳星要下馬, 慕容沖又道:「別下馬, 在馬上方便行動。」

  陳星只得心想好罷, 你說什麼就什麼。兩人對視片刻,慕容沖道:「大單于呢?」

  陳星攤手,慕容沖顯然也是為了找項述來的, 彼此互相交換了信息,慕容沖在離開洛陽後,銀騎隊全部被苻堅收編, 於是踏上了逃亡之路, 先是回鮮卑山去,再嘗試說服敕勒古盟, 希望石沫坤能在苻堅南征時襲其後方,卻被新任大單于拒絕了。

  當然, 小獸林王也不會賣他面子,於是慕容沖又嘗試著接觸慕容垂, 還沒見到叔父的面,就險些遭到出賣暗殺,這一路簡直是過得跌宕起伏。

  「你呢?」最後慕容沖道。

  「我在床上昏迷了三個月。」陳星一句話就交代完了。

  慕容沖:「……」

  陳星:「……」

  兩人相顧無言, 陳星道:「所以你來做什麼?」

  慕容沖說:「我想趁著秦晉兩軍交戰時, 混進去,暗殺苻堅。」

  陳星說:「你就不想好好活著嗎?」

  「不想。」慕容沖說,「我活著的意義就是做這件事。」

  慕容沖望向別處,眼裡帶著莫名的孤獨滋味。

  「姐姐的屍身不知去了何處,」慕容沖說, 「如果你找到她的話……」

  慕容沖撥轉馬頭離開,說:「……幫我燒了她罷,我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她。」

  「等等!」陳星說,「跟我來。」

  陳星帶著慕容沖,繞到晉軍後陣。北府軍開始退後,謝安顯然訓練有素,十萬人一起後撤時,竟顯得有條不紊。陳星叫住個人,問道:「在做什麼?」

  「謝玄將軍答應了苻堅的要求,」那隊長道,「全軍退後十里,讓秦軍渡河,一戰定勝負!」

  陳星與慕容沖駐馬,在淝水南岸觀望。

  慕容沖喃喃道:「當真自大,若渡河中途被擊,勢必大潰。」

  「很像他。」陳星說。

  淝水北岸,秦軍戰線。

  苻堅一身帝鎧,腰畔佩天子劍,駐馬立於河岸邊。

  苻融道:「陛下,不能相信晉人,咱們若渡河未濟……」

  「看看你身後的大軍,」苻堅不待苻融說完,便無情地打斷道,「再看看這條河。」

  眾人肅靜。

  「以孤的軍隊,哪怕將馬鞭投入長江之中,亦能斷流!」苻堅不再廢話,沉聲道,「渡河!」

  秦軍開始渡河,就在此刻,天際一聲暴雷響起,陰風平地捲起,穿過淝水平原,河水彷彿一瞬間變得湍急起來,隱隱散發出一股黑氣,分別朝著兩岸湧去!

  天際烏雲翻滾,剎那遮去烈日,天色越來越暗,晉主帥謝玄、桓伊、謝琰三人同時望天。

  「要下雨了,」慕容沖道,「下起雨來,更是難戰。」

  「不,」陳星喃喃道,「不是下雨,這是怨氣?從哪裡來的?」

  幻魔宮中。

  蚩尤之聲道:「不動如山對你而言,已經沒有用了,交給孤罷。」

  項述在祭壇上盤膝而坐,不動如山橫擱在膝前。

  「急什麼?」項述沉聲道,「這具身軀,遲早將是你的,又何必懼怕一把劍?」

  蚩尤之聲冷笑道:「也是,你不過是畏懼孤,生怕孤不守信譽。你很快就會知道,孤的力量一旦復原,將是超越天地的神明!王子夜!啟萬靈陣!」

  王子夜站在祭壇前,項述睜開雙眼,注視王子夜,王子夜竟是稍稍一退。

  「啟……萬靈陣,」王子夜說,「吾主,怨氣尚有不足,上次以留存在天羅扇中的怨氣,強行煉化滄浪珠等物……」

  「會補足的。」蚩尤之聲道,「獻祭。」

  王子夜身周釋放出千萬繚繞的黑氣,射向地脈,從地脈中飛走。

  心臟陡然現出萬丈紅光!

  剎那間神州大地上,怨氣與魔神血順著地脈飛速蔓延,射向南北兩端——

  搖光,極北之地,卡羅剎群峰間。

  肖山脖上所繫長巾在狂風中飄飛,手持蒼穹一裂,北方大地的怨氣開始旋轉,化作兩個漩渦,被吸扯入蒼穹一裂中。

  肖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上一次大戰之後,瀰漫在卡羅剎的怨氣頓時被聚集起來,化為黑色光柱,直衝天際!

  開陽,哈拉和林。

  石塔彷彿受到感應,其中所鎮的法寶嗡嗡作響。身形高大的鬼王經過石塔,棄之不顧,走向皇宮。移居此地的敕勒盟中居民大聲吶喊,紛紛放箭,石沫坤率領鐵勒勇士擋在皇宮前,以鐵勒語怒斥。

  鬼王伸手,祭出怨氣繚繞的落魂鐘,「噹」的一聲,頓時整個哈拉和林中人的一魂被收走,盡數化作蝴蝶,被收進鐘內。

  鬼王再躬身,倏然出劍,化作黑色光影掠去,剎那將石沫坤的頭顱斬了下來!

  哈拉和林一片寂靜,鬼王走進皇宮,以落魂鐘指向天際。

  緊接著,匈奴人皇宮頂端一聲巨響,穹頂被黑色光柱擊穿。

  玉衡,陰山之巔,石柱所在之地。

  腐爛的巨狼在空中開始幻化,漸漸化作一名側面至眉骨處帶著劍痕的青年男子,左手持白虎幡,右手緩慢撫過,全身爆發出黑光,射向天穹。

  天權,洛陽。

  王子夜在龍門山前現身,祭起天羅扇,怨氣頓時鋪天蓋地,爆發出去,聚為黑色光柱,上接天穹,下接地脈。

  天璣,會稽。

  馮千鈞站在城門高處,手持森羅萬象,回攏身前,刀身射出黑色光芒,將天地相接。

  天璇,隆中山。

  司馬瑋抖開騶虞幡,黑光接天入地。

  長安。

  清河公主一抖袖,飛上天空,手持滄浪珠。長安百姓頓時震驚,紛紛喊道:「妖怪!妖怪又來了!」

  長安中人對兩年前爆發的魃亂已成驚弓之鳥,紛紛奔走逃避。宇文辛帶領所餘無幾的禁軍,倉皇朝天空射箭。

  宇文辛:「這、這是誰?!」

  清河公主祭起滄浪珠,一聲冷笑,滄浪珠上,怨氣排山倒海般釋放出來,頓時摧毀了長安皇宮,繼而朝中心一收攏,轟然擊穿建章宮殿頂與地面,射進地脈深處,另一頭則射向天空。

  霎時天地間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淝水只是其中的一地,大地上七根巨大光柱與天空相連,萬世旋轉的、環繞世間的巨輪受到阻礙,神州最原始的世界真元開始匯入光柱之中,化作光點,被怨氣同化!

  光柱週遭席捲起暴風,天地間漸漸黑了下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不斷匯聚,通過地脈飛快流動,從萬靈大陣的七處匯聚而來,進入蚩尤的心臟中。

  心臟頓時變得一片漆黑,血氣瀰漫。

  建康。

  天象異變,司馬曜正在祭天,文武百官以謝安為首,匆忙出外,觀察這被陰雲遮蔽的天空。

  謝安皺眉道:「怎麼回事?」

  王羲之喃喃道:「該不會是淝水出了什麼事罷。」

  司馬曜沉聲道:「此戰生死攸關,眾卿既擔憂,便與朕一起禱祝罷。」

  與此同時,苻堅的大軍已在這光芒盡隱的戰場上渡河,狂風肆虐,兩岸飛沙走石,淝水中黑氣愈發強盛。士兵開始議論紛紛。

  「渡河!」傳令兵在後陣道,「加快速度渡河!」

  南岸。

  「風太大了!」桓伊說,「這怎麼打?」

  謝玄果斷道:「開戰!」

  三名主帥短短瞬間,意見達成一致,這是唯一的機會,要麼戰,要麼死!

  晉軍敲響一聲戰鼓,緊接著三聲鼓點震徹天地,狂風蔽日,世間所有的怨氣聚集成暴風,朝著秦軍後陣匯聚,正在渡河的數十萬騎兵首當其衝,只見這妖風從對岸瘋狂刮來,一時辨不清面前之物。

  晉軍後陣中,陳星馬上判斷出了怨氣的流動方向,說道:「就在對岸!跟他們一起過去!」

  「不要去送死。」慕容沖在馬上,驀然揪住陳星衣領,低聲在他耳畔說道,「你不像我,你有大單于,你不必死,不要過去。」

  慕容沖放開了陳星,說道:「我走了,來世再會,若有來世的話。」

  三聲鼓過。

  「殺——」晉軍各自手持長戟,朝淝水中發起了衝鋒。箭矢鋪天蓋地,大地震動不休,再聽不見其他聲音。

  繼而慕容沖雙腿一夾馬腹,抽劍,匯入了晉軍決死一戰的滾滾洪流之中。

  陳星怔怔看著這一幕,淝水頓時被鮮血染紅,天空、大地一片黑暗,怨氣在這神州大地上肆虐,衝倒樹木,捲起河中驚濤駭浪,盾牌從遠處飛過。

  這太不尋常了,陳星喃喃道:「蚩尤,你在哪裡?」

  地底,幻魔宮。

  怨氣席捲,竟是如墨水般將天地脈中的本源之力染成了一片漆黑,源源不絕地灌注進那巨大的魔心之中,蚩尤的聲音震響。

  「我要開始煉化你了,定海珠。」蚩尤魔心釋放出的黑氣越來越重,環繞著項述,令他全身燃起黑火,「把你所有的意志都用上,盡你的最大努力來抵抗吧……龍力也好,心燈也罷,此刻我就是天地,我就是道……我知道你想拿起手裡那把劍,趁我不備,殺了我,但只要開始移魂,你就再無掙扎之力——」

  項述卻依舊端坐於祭壇上,閉著雙眼,聽到這話時陡然睜眼,魂魄卻驟然被蚩尤的神魂轟然擊穿,怨氣的觸鬚剎那深深扎入他的腦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握著手中的那把劍,心脈中光芒一閃,守住最後的意志。

  「項述?」陳星馬上感覺到了,殺戮之聲鋪天蓋地,甚至讓他聽不見自己的話語,但那微弱的心燈就在遠方一閃。

  「項述!」陳星吼道,「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等我!」

  陳星縱馬,下了山丘,衝向滿是死屍的淝水。晉軍一進河中,便遭到了秦軍的堅決抵抗,謝玄知道這一站要麼勝,要麼死,絕無第三個可能,一交戰便將手中的所有兵力壓了上去。

  「陳星!」桓伊驀然發現了縱馬衝來的陳星,喊道,「不要過去!你瘋了!」

  雙方士卒已殺紅了眼,淝水就像一隻巨大的惡魔,不停地吞噬著雙方士兵。陳星在南岸駐馬,只聽遠方一聲巨響,大地裂開,黑氣漩渦中,托起了一個巨大的祭壇。

  幻魔宮現世!

  大地迸裂,地脈已一片漆黑,反哺著祭壇上的心臟。

  「戰吧,」蚩尤之聲道,「戰到最後一刻,這是你們的宿命——」

  秦軍頓時被這怨氣所裹挾,已失去了理智,身不由己地開始衝鋒。

  「其他都不要緊,」蚩尤的聲音響徹天地,「殺了那名驅魔師。」

  在那滾滾怨氣的浪濤之中,百萬秦軍同時發動衝鋒,朝著淝水南岸碾壓而來。

  陳星眼望那排山倒海的秦軍,前陣晉軍已抵擋不住,散向兩翼避其鋒芒,秦軍衝鋒如捲起了摧毀一切的海嘯,朝他衝來。

  接著,陳星全身亮起了心燈的柔和光芒。

  「項述,我來了。」

  陳星低聲說,繼而駕馭戰馬,朝著對岸怒海般當頭壓下的秦軍,孤身逆流而上。

  那道光芒最初在黑暗之中閃現,繼而猶如流星般在大地上拖出一道軌跡,在千萬人的戰場上、怨氣的洪流裡,堅定地衝向敵方後陣。

  「星兒。」項述的聲音在陳星耳畔響起。

  陳星睜大雙眼,就在這一刻,卷地而來的秦軍在心燈光芒的照射之下競相踩踏,不住翻倒。

  項述:「回去。」

  陳星喃喃道:「你要做什麼?」

  項述:「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一件事嗎?」

  陳星怒吼道:「項述!你這個王八蛋!你是不是自己在殺蚩尤?!」

  蚩尤的聲音發出震天的笑聲:「馬上,你們就會相見了。」

  項述的身軀在黑火中開始不斷焚燒、剝離。

  定海珠終於出現了,它在項述的胸膛中閃爍著最後的一點光芒,那是一枚被怨氣所纏繞的寶珠,珠中現出一枚金色的指環,引動天地脈的時光巨輪,在珠中緩慢旋轉。

  蚩尤:「看清楚罷,天地為洪爐,萬靈為烈火,萬古的傑作,即將在孤的手上誕生——」

  怨氣不斷侵入定海珠內,將它染成一片漆黑!

  黑色光珠最先被墨般的怨氣染透,繼而那怨氣蔓向指輪上,不斷攀延。

  「星兒?」項述緊閉雙眼,聲音在陳星腦海中響起,被黑火燃燒後皸裂出血的右手,仍緊緊握著不動如山。

  陳星不再回答,只是一路前衝,倏然眼前白光一閃,無數記憶在腦海閃過。

  襄陽地牢中,一道光打破了深不見底的黑暗,項述怔怔看著陳星,四周的一切都如此朦朧不清,唯獨陳星抱緊了他的雙手,與在光芒映照之下的臉龐。

  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多的碎片閃逝。

  隆中山內,項述不耐煩地斥責陳星,陳星卻看著他笑,拉著他低聲解釋;

  長安街道上,項述一臉疑惑地看著陳星,陳星煞有介事,認真禱祝;

  皇宮內,陳星睡得迷迷糊糊,一把抱住站在身邊的項述;

  敕勒川中月夜下,陳星趁著項述轉身時,不禁側頭偷看他……

  項述的身體已近乎化為純粹的靈魂,心臟迸發出的黑氣滲入他的五臟六腑、三魂七魄,記憶裡發光的蝴蝶紛紛從他的身體中飛走,四處飛舞。

  黑氣已近乎完全侵蝕了定海珠,然而就在它即將徹底墜入黑暗的前一刻,旋轉的指輪中,核心之地,火花四射,爆出了一朵小小的光火!

  「星兒,」項述低聲道,「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不,我不,」陳星的淚水飛散,怒吼道,「我不答應——!想也別想!給我出魔!」

  緊接著,陳星衝過了秦軍的百萬大陣,化作一道流星,在黑暗中劃出閃亮的軌跡,射向祭壇高台!

  蚩尤狂笑道:「渺茫的火種吶……當真以為能與孤的神威作對……」

  項述的身軀被蚩尤徹底佔據,左手持劍,右手撫過劍身,九個符文依次熄滅,爆發出黑火。

  繼而他泰然抬手,以不動如山指向陳星。陳星朝他撲來的剎那,頓時被重劍穿透胸膛,刺在了劍上!

  陳星被硬生生抵在了距離項述不足一尺之處,一手光芒璀璨,照耀著項述英俊的臉龐,怔怔看著他,口中開始湧出鮮血。

  項述的聲音已與蚩尤同化,注視陳星,笑道:「它將隨著你的死去而熄滅,火種便將永世不再……」

  然而話音未落,項述的雙目卻恢復了清明。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你會來。」項述眼裡帶著溫柔的笑意。

  陳星艱難道:「我……這一次,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你……」

  「給我心燈。」項述輕輕地說。

  霎時陳星全身的光芒順著不動如山逆流,重劍轟然亮起強光,化作一把箭矢,箭頭朝向項述,項述翻過手掌一握,將箭頭刺進了自己胸膛!

  天地間剎那一片寂靜。

  發出強光的箭頭擊中漆黑的定海珠,發出「叮」的聲響。

  項述胸膛那枚定海珠內的火花彷彿受到感應,驀然增強,光芒四射,令那金色的指輪恢復光芒,再迸發出一道光痕,與珠外的金剛箭發出的「噼啪」聲相接。

  定海珠上現出裂紋,裂紋不斷擴散。

  魔心剎那發出一聲狂吼!

  「項述?」陳星怔怔道。

  定海珠迸碎,一道靈氣的颶風鋪天蓋地掃去,暴風圈外,山巒,河流,大地,樹木,凡人,刀兵盡碎,萬法復生!

  項述伸出一手,握住了陳星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緊緊抱在了懷中,兩人置身暴風圈內,緊接著龍鳴聲響起,環繞二人。

  項述以半跏倚坐之姿坐在那祭壇上,猶如一名守護神州的莊嚴降魔武神,橫抱著陳星,專注地低頭,看他手上繫著的紅繩。

  「這是我們最後能在一起的一點點時間了。」項述低聲說,「我想告訴你,星兒。」

  「你……」陳星喃喃道,「定海珠……你……為什麼……是……」

  他的胸膛中被不動如山刺穿,一開口說話,鮮血便源源不斷地湧出,眼前景象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項述低下頭,吻了下陳星的額頭,倏然陳星身上迸發出星辰的碎光,旋轉著飛起,卻彷彿不願離開,圍著兩人旋轉。

  他抬頭望向天際,口中喃喃唸著咒文,定海珠爆發出的靈氣颶風鋪天蓋地,金色的光風環繞著祭壇,猶如浩瀚滄海中萬年不移的潮汐。

  蚩尤現出巨大身影,魔神之魂竭力抵抗著靈氣的衝擊,與颶風瘋狂對峙,要奪回這具身體,吼道:「愚蠢至極——!」

  項述唸完咒文,身周出現了新的閃光符文,匯聚為潮汐古陣,座下祭壇太極輪開始旋轉。

  「你要做什麼?!」蚩尤的聲音中竟是帶著些許恐懼。

  項述對蚩尤視而不見,只朝懷裡的陳星說:「歲星已經離開你了,你會活很久很久,也會找到一位,與你相伴一輩子的護法武神。」

  陳星雙目中的光華已漸漸消失,就在此刻,項述伸手進入自己靈體的胸膛中,取出潮汐輪,它在他近乎透明的手中懸空,開始轉動。

  蚩尤瞬間被一道強大的、無法抗拒的漩渦帶得直飛出去,發出一聲怒吼!

  天地脈逆轉!

  陳星終於閉上了雙眼,眼前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

  「喂。」少年的聲音說。

  陳星陡然睜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黑暗裡。

  「這是哪兒?」陳星道,「我死了麼?項述呢?」

  面前出現了一個全身發出淡淡光芒的少年,那光芒卻並非心燈,更像柔和的星光一般。少年與陳星看似同歲,撓了撓頭,說:「該說點什麼呢?要與你道別啦。」

  「你是誰?」陳星環顧四周,再看這少年,瞬間反應過來,說,「你是歲星!好幾次,都是你在說話!」

  少年長得極其俊秀,卻不似陳星的儒雅,眉目間帶著一股英氣,笑道:「對,我是麒麟所生,諸天當值的第四枚命星,伯仲叔季,他們叫我『小季』。」

  「我要死了,」陳星說,「所以,你也得走了。」

  「呃……」小季說,「這個……說起來有點複雜,本來還有一年的,但是定海珠居然從我這裡偷了一年去,所以……得怎麼辦呢?」

  陳星說:「等等,我想起來了,項述他……就是定海珠?」

  小季沒回答,打量陳星,左想右想。陳星說:「蚩尤呢?他死了麼?」

  小季說:「可以說死了,也可以說沒死。」

  陳星:「???」

  小季又笑道:「我還真捨不得你呢,你是個很勇敢的凡人。」

  陳星眼眶頓時也有點濕,但已是靈魂狀態了,沒有眼淚,說:「謝謝你照顧了我這麼久,小季。」

  「以後可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啦,」小季說,「你也得照顧好自己。對!我想到了,還有一件法寶!」

  陳星:「那是,下輩子我也不記得了。」

  「去吧。」小季說。

  「等等!」陳星面前出現了一道閃光,說道,「我還有問題!」

  「你沒有問題。」小季答道,於是在陳星面前消失了。

  光陰的罅隙之中,萬年輪轉的時光巨輪開始被反向推動,天脈中迸發出千萬流星,飛向地面,大地上升起億萬靈體,飛向天穹!天地脈中的能量以這靈氣為連接,重新互相交換。在這因果的巨力之下,山川移位,日西升月東落,飛速更迭。

  從定海珠碎裂、靈氣爆散的那一刻開始,陳星系在腰畔的琥珀腰墜便垂了下來。

  琥珀在狂風中被焚燬,紅繩斷裂,鳳凰的骨灰閃著光,飄散開去。

  靈氣的颶風中,指輪停下旋轉,繼而潮汐古陣上的符文散開,消失,項述輕輕地把那枚指輪推上陳星的手指。

  「我愛你,」項述低聲道,「星兒。」

  在那颶風裡傳來一聲鳳鳴,項述驀然抬頭。

  鳳凰溫柔地抖開了烈火燃燒的垂天之翼,在颶風中盤旋,帶起燃燒一切、卻又令萬物從此脫胎換骨的神火,它灑下了光粉猶如銀河,又如同光帶,環繞著項述。

  繼而一個盤旋,將火焰乾淨利落地一收。

  重生的烈焰剎那朝項述飛速聚攏,一聲巨響後,項述的身軀燃起烈火,光粉聚集,猶如置身祭壇中央的火神!

  「麻煩你了。」那點繞著祭壇旋轉的星光開始幻化,顯現出少年身軀,抬起一手。

  「什麼?」項述疑惑道。

  「不是說你。」小季道,「鐘來!」

  下一刻,落魂鐘出現在了小季手中。

  「噹」一聲響,項述與陳星全身一震,身軀內各飛出一隻發出藍光的蝴蝶。

  與此同時,遠方又飛來三隻閃光的蝴蝶,繼而各自散去。小季在空中一展手臂,轉身化作點點星光,飛向天穹。

  光陰罅隙中所有景象如燃燒的碎紙般開始飛散,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是凡人,三魂七魄中有龍力,與鳳力一般,對過往的記憶會排斥,我看不可行。」

  鳳凰說完,一拍翅膀,飛走了。

  黑暗之中。

  「永別了,」小季的聲音低聲說,「我回家了。謝謝你們解開了萬法歸寂的枷鎖,否則我會被困在這世上很久,天馳,我會想你的。」

  「等等啊!」陳星說,「小季!歲星!喂!你給我回來!我又不趕著投胎!跑這麼快做什麼!」

  陳星在那黑暗裡大步跑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眼前漆黑一片,遠方閃爍著微光。

  一隻蝴蝶環繞他飛了一圈,進入了他的身軀。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手,腳,六感似乎又回來了,只是眼前依舊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我沒死?陳星抬手四處亂摸,自言自語道:「這是哪兒?」

  「地牢。」身後的朱序回答道。

 

 

89 重逢風水輪流轉,終於到我坐莊啦!

  太元四年, 二月初一, 襄陽。

  「地牢。」

  地牢地牢地牢……朱序的聲音在耳畔彷彿形成了回聲, 陳星猛地扯下蒙眼布,難以置信地回頭,看見了朱序疑惑的眼神。

  「他在裝瞎!」主簿頓時激動地喊道, 「裝的!騙子!」

  陳星轉身,衝進了那地牢深處,同時, 虛空之中飛出一隻發光的蝴蝶, 拍打翅膀,徑直沒入了黑暗。

  項述, 項述?!你在那裡麼?

  陳星踉踉蹌蹌,險些摔跤, 蝴蝶卻是先一步輕盈地飛向黑暗裡的那身影,消失。陳星連滾帶爬, 一個跪地,貼地滑了過去。

  項述一動不動,側躺在地上, 十分安靜。

  陳星熱淚盈眶, 發出一聲激動的大喊,緊緊抱住了項述。

  眾人:「……」

  一炷香時分後。

  刺史府上關於陳星的身份,再次吵成了一團,眾人再次紛紛表示,這少年來意可疑得不行, 一定要好好調查一番。

  「謝安簽發的吏部文書不會有假,你讓我……」朱序聲音戛然而止,一愣,自言自語道:「我怎麼好像在哪裡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大夥兒都覺得怎麼這場面有著似曾相識之感,短暫的疑惑後,參贊開口道:「大人,這少年必定是為了這死囚而來,不過裝神弄鬼,假託了一個所謂『驅魔師』的身份。死囚的來歷,大有蹊蹺。」

  朱序滿臉疑惑,陷入了沉思中。

  刺史府上,客房。

  陳星抱著項述,先是激動得忍不住大哭,片刻後又笑了起來,人帶回來以後什麼都沒做,光把項述上半身抱懷裡,又哭又笑了。

  簡直是與項述抱頭痛哭。

  項述:「……」

  「你怎麼這樣?」陳星心酸無比,想起最後那一幕看見的定海珠,再忍不住看項述,哽咽道,「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定海珠碎,漫天光風,萬法復生,因果輪轉……短短片刻,陳星想起兩人死前的無數景象,馬上就猜到,他們在最後一刻,回到了三年前!

  「這次我們一定能成功!」陳星朝項述說,「一定能的!我再也不離開你了!項述!」

  項述緊閉雙眼,方才在地牢中短暫地睜開過,回覆瞬間清醒,復又陷入昏迷中。陳星雖還沒明白最後一刻時的具體細節,也許是因為項述死了,於是定海珠碎開,為了保護他,將他們送回了過去?沒關係,等項述恢復之後再問也不遲,必定是他散盡全身法力,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對了,」陳星想起來了,說,「先吃藥,得吃藥了。」

  陳星差點給忘了,第一次見項述時,他正身處彌留之際,全靠師門傳下來的最後一枚丹藥方漸漸恢復,服藥以後還要六個時辰不能說話,不能動。

  陳星噙著藥,給項述喂了下去,又摸摸他的額頭,注視項述的唇。

  「這次換我寸步不離跟著你,」陳星低聲說,「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你也別想拋下我了。」

  興許是老天眷顧,奇蹟發生,竟是又回到他們認識的第一天,這時的項述實在太瘦了,瘦得讓陳星心疼無比,他既難過,又高興,想起了最後項述也是這麼把他抱在懷裡,並低頭吻了他……心裡那股感情頓時熾烈無比,無法控制地爆發出來。

  項述發冷的身軀漸漸熱了起來,嘴唇變得溫潤,恢復血色。

  陳星抱著項述,稍稍低頭,忍不住想趁他還在昏睡時,親一下他的唇。

  親一下就好,陳星在心裡朝自己說,反正他也沒醒,就親一下。

  但項述醒了,睜開眼睛。

  項述:「……」

  臥室沒關門,朱序親自過來觀察陳星,看見陳星正抱著剛從死牢裡救出來的、動彈不得的囚犯,低頭想吻他,一時又不好意思下嘴。

  朱序:「……」

  陳星馬上不自在地咳了聲,疑惑地觀察朱序,朱序似乎什麼都忘了,或者說,回到三年前時,記得整件事情經過的人,只有自己?

  「朱大人,我正有正事要辦,」陳星放平項述,上前來關門趕人,「您稍後再來吧。不過我猜您待會兒也沒空了,回頭見啊。」

  「來人!」朱序怒吼道,「把這江湖騙子給我帶下去,關起來再說!」

  「等等等!」陳星心想這事情怎麼不按之前的情況來啊,忙道,「聽我解釋!行!我現在就解釋!」

  但官兵已破門而入,架著陳星,把他拖走了,扔下項述獨自躺在睡榻上。

  項述:「……………………」

  「今夜秦軍就要攻城了!」陳星被拖在地上,喊道,「朱大人!我潛進襄陽的時候,刺探到了重要軍情!你聽我分說!」

  朱序停下腳步,轉頭,看了眼陳星。

  又一炷香時分後,陳星在刺史府高台上,說:「聽我解釋,千萬別動項述,他的身份至關重要。」

  高台屋簷上,停著一隻通體火紅色的鳥兒。

  朱序冷冷道:「我就知道你有所圖,說罷,說錯一句話,教你倆人頭落地。哪怕今夜城破,我也要先殺了你!」

  雪下個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樓台第三層高處,眺望襄陽全城,面朝滿城燈火。

  陳星深吸一口氣,直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自己當真回到了過去,一時心花怒放,一時又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彷彿缺了點什麼。

  他就像置身夢中一般,時而笑,時而凝重,但已無暇細想,必須先解決眼前這樁麻煩。

  「怎麼說呢?」陳星想來想去,說道,「還是長話短說吧,朱序大人,不瞞你說,我確實是個驅魔師,來到此地,緣因三百年前的萬法——」

  說到這裡,陳星驀然想起,現在還在萬法歸寂之時?還是已經復生了?天地靈氣還在麼?!他感覺到了!靈氣正在流動!萬法復生了!

  朱序:「???」

  朱序轉身,威嚴地看著陳星,緩慢抽出劍,竟是想將他當場格斃。

  「別激動!」陳星馬上道,並不斷回憶,我上次到底是怎麼忽悠他的?糟了,一時太興奮,給忘了!

  「哦對!」陳星恢復一臉嚴肅的世外高人模樣,說,「大人,您相信世上有妖怪、神仙麼?您相信我有法力嗎?哎呀不行我忍不住了,我太高興了!朱大人!好久不見啊!萬法復生了!蚩尤什麼的都去死吧!風水輪流轉,終於到我坐莊啦!!」

  陳星心中那幸福,當真不知要與誰分享,只想摁著朱序好好地鬧他一場。

  朱序:「……………………」

  朱序怒吼道:「來——」

  「我證明給你看!」陳星深吸一口氣,說,「看完以後,你若不信,我甘願束手就擒。」

  朱序已被陳星氣得全身發抖,陳星卻認真微笑道:「我知道您今日所為,是為了穩定軍心,你的心裡,也曾有一盞燈。」

  朱序忽然臉色一變,怎麼感覺這話又有點似曾相識?他注視陳星,心緒漸穩定下來,忍不住道:「慢著,方才我不知為何,忽然就覺得,彷彿咱們從前認識?」

  陳星馬上道:「這就對了,您雖然待會兒會投降獻城,但我相信您內心深處,仍然忠於大晉……」

  朱序聽到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襄陽城還沒破呢!終於露出奸細的真面目了?!」

  「不是。」陳星挽起右手袖子,說道,「奸細?我這就朝您演示……」

  說著,陳星抬起手,朝朱序誠懇無比道:「您、請、看。」

  繼而陳星運勁,祭起心燈。

  霎時間刺史府三層高台上,在充沛的天地靈氣力量之下,心燈驀然不受控制,爆發出一道開天闢地的大閃光。

  陳星與朱序同時痛喊一聲。

  朱序狂叫道:「我的眼睛——!」

  陳星慘叫道:「發生什麼事!我瞎了!」

  朱序:「刺客!快來人!有刺客!」

  陳星自己放心燈,所遵循的,卻是這三百年來,萬法歸寂時的施法效力與運勁心訣,在靈氣枯竭時須得使出五成力度,卻沒想到在靈氣的作用下,心燈驟然增強,猶如在兩人面對面的距離中,綻開了數十倍強度的一道無聲閃電,眼睛同時被心燈一閃,頓時就短暫失明。

  陳星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又瞬息間暗淡下去,一片漆黑,猶如有無數光影亂晃。心燈一閃,屋簷外的火紅鳥兒展翅飛走。

  朱序喊聲下,參贊倉皇衝了上來,手裡還拿著名冊,駭道:「大人!你們沒事吧!」

  陳星:「刺客在哪?!快抓刺客!」

  朱序以為陳星想趁機刺殺自己才大喊刺客,陳星卻以為失明時來了刺客,一時兩人四處亂轉,兩手摸來摸去,最後抱在一起。

  好一會兒後,士兵全部上來,見沒有刺客,陳星與朱序也終於恢復視力,方環顧,喘氣。

  朱序驚魂未定,看著陳星。陳星暗道果然萬法復生了!自己是不是有點用力過頭了?

  「所以……就是這樣。」陳星說,「我沒騙你,你看?我是會法術的。」

  陳星剛抬手,朱序頓時驚恐道:「住手!方才險些就被你晃瞎了!你的法術,這道光能做什麼?」

  陳星答道:「呃……好像也不能做什麼,怎麼萬法復生了,我還是只能發光?對啊,火來!怎麼不行?與心燈相斥?」陳星連打幾個響指,默念五行訣,卻無法召喚出法術。

  陳星現在腦子裡全是項述,耐心道:「算了,喏,所以你看,我確實是驅魔師,前來找我的護法,沒騙你,現在既然已經找到了,我就……」

  朱序:「你就與護法一起,幫我守城?」

  陳星:「我就得帶他走了,我很忙的,你繼續辛苦吧,回頭壽陽見!」

  「等等!」朱序趕緊追上陳星,說,「驅魔師!我忽然想到一個辦法,稍後你替我站上城樓,用這道光,去晃敵人的眼睛——」

  「沒空!」陳星快步回房,喊道,「而且距離這麼遠,你覺得有用嗎朱大人?別人都攻城了你還幫人打燈籠呢!生怕敵軍夜黑找不著路?」

  朱序一想也是,短距離內能這麼來一手,一旦遠了就等於給敵軍照明,反而弄巧成拙,忙道:「那你還會……」

  陳星回頭道:「我告訴你個事兒!待會兒他們就來了!襄陽今天鐵定守不住了!但慕容垂他們,攻進城後,就會拿刺史府這兒當據點!你還是趕緊佈置埋伏吧!說不定能扭轉乾坤……」

  朱序一驚,而就在此刻,外頭響起喊聲。

  「秦軍攻城了——!」

  「城破了!」

  朱序當即再顧不得陳星,瞬間轉頭,奔向主廳。

  慕容垂率軍開始攻城,漫天火球猶如流星。陳星衝回臥室中,只見項述依舊躺在床上,聽到響動時,努力轉眼,朝他看來。

  「得趕緊逃。」陳星用被子裹好項述,說,「放心吧,咱們能逃出去的。」

  忽然陳星又想到待會兒會有晉軍殺進來……得先假裝上吊。於是趕緊照著曾經的情形,把那裹好的項述塞進床底下去,拖下床單抖成一股,拋上橫樑,打結,開始上吊。

  項述從床底下看著陳星。

  項述:「……………………」

  陳星剛準備到一半,破門聲響,秦軍士兵已提著刀劍,衝了進來。

  陳星萬萬沒想到,居然來得這麼快!當即與秦軍士兵面面相覷,那士兵只以為讀書人正要上吊,一時也不知該不該一刀殺了他。

  怎麼辦?在這僵持的氣氛中,陳星心念電轉,怎麼搞的?!這回我怎麼這麼倒霉?!完了,該不會要死在這兒了吧!

  彷彿隨著那士兵提起刀劍,朝他衝來的一刻,陳星的小命,便要在這等情況下徹底終結。

  拼一把吧,陳星把心一橫,在這短短瞬息之間,躬身,躍過矮案,大喊一聲,撲向那秦軍士兵!

  士兵頓時措手不及,未料上一刻還在上吊的人下一刻就發了瘋,下意識朝後一退,陳星卻抱著他的腰,將他撲倒在地,摔了出去!

  項述:「……」

  士兵抓起劍,大罵一句,陳星卻連滾帶爬地起身,生怕他發現藏在床底的項述,喊道:「來抓我啊!你來抓我啊!」

  緊接著腳底抹油,跑了。

  那士兵果然被引走,並大罵不休,解下弓箭,開始射箭,陳星只想將他引到刺史府主廳去,朱序若還沒走,自然有人殺了他,奈何剛跑過迴廊,又見兩名秦軍士兵氣勢洶洶地衝來,頓時一個轉身,慌不擇路地逃了。

  先前那秦軍士兵與後兩名士兵會合,三人一起朝陳星追來,陳星心臟已經快跳了出來,跑到走廊中,忽然轉身,兩手一撒,祭起心燈,閉上雙眼。

  「看招!」陳星喊道。

  又是一道驚天動地的大閃光,三名秦軍頓時慘叫,陳星心想有辦法了,待會兒就靠這個逃出去,趕緊趁他們被甩開,回去抱走項述。

  於是陳星出外,沒看見板車,怒吼道:「上一次的板車呢?馬呢?!」

  項述從床底望出去,只見陳星又從院外跑了進來,正要進門時,三名秦軍卻又沖到了。

  從項述在榻下的視線區域望去,面前是打開的門,門外就像一幅會動的畫,畫裡景像是:陳星消失在了左邊,但很快又出現了,右手拿著一把不知從哪裡撿來的勾樹葉的笊籬,左手晃來晃去,十分緊張,想把他們引近點再馬上揚手。

  三名秦軍則出現在了右邊,各持刀劍,不敢太靠近陳星,雙方又開始僵持。

  陳星心想先用笊籬攻擊中間那人的頭,把他勾過來,用劍架脖子上當人質,說不定有用,待會兒釋放心燈時,一定要記得閉眼……

  為首秦軍顯然也開始認真對付陳星,不因他看上去像個讀書人便掉以輕心,抬起手,正要下令,三人呈包抄之勢正要衝上來時——背後牆頂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只見那人躬身,抖開長刀,一圈轉,白光閃爍。

  陳星頓時大喊一聲!

  項述:「!!!」

  項述的視野裡,鮮血飛濺,陳星猛地退後,畫面的另一側,出現了一名戴著斗笠、身長九尺的英俊俠客,三名秦軍士兵同時倒了下去。

  俠客瀟灑地摘下斗笠,打量陳星。

  「馮大哥!」陳星一躍而起,抱住馮千鈞,騎在他的身上。

  「還好趕上了。」馮千鈞說,「我聽你提起過,這天你正在襄陽,天馳,天馳!!」

  馮千鈞抱住陳星,拚命揉他,兩人一時又哭又笑。

  簡直是與馮千鈞抱頭痛哭。

  項述:「………………」

 

 

90 啟程啊!我中箭了!啊哈哈哈,我中箭了!

  陳星看見馮千鈞的一刻, 差點樂瘋了, 連聲道:「你怎麼來了?」

  「項兄弟呢?」馮千鈞來不及回答, 先是大步進房。陳星說:「他就在床底!咱們先去找馬!得盡快離開襄陽。」

  「對,」馮千鈞說,「找輛車, 他現在不方便行動……」

  馮千鈞湊到床底下,朝項述打了個招呼,繼而又與陳星轉身出了院子。

  項述:「???」

  陳星跟在馮千鈞身後, 跑出刺史府去, 馮千鈞說:「他媽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正在河裡洗澡!誰來朝我解釋一下,為什麼上一刻咱們還在陰陽鑑裡的長安城中抓屍亥, 突然就變成了我在三年前麥城外頭的河裡洗澡?」

  陳星說:「你最後記得的事情是……」

  陳星突然就想起來了,那天他們在陰陽鑑中設伏, 馮千鈞與肖山同時被蚩尤控制,其後就再無音訊, 接下來的三個月裡,顯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說不定還死了?而當定海珠發動, 時光逆轉, 這個時候的馮千鈞,正在趕往麥城的路上,於是一天後,他們才會相遇。

  「我這半夜三更的,」馮千鈞說,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闖了一家民居,問清楚時間,突然想到你這會兒不是應該在襄陽嗎?就快馬加鞭地過來了……」

  馮千鈞顯然更快地搞清楚了狀況,當即下了明智無比的決定——先找到陳星再說。

  「所以你也記得後面發生的那些事。」陳星說,「我也記得!真是奇怪了,為什麼朱序和其他人沒有這段記憶?肖山呢?現在的肖山還在卡羅剎?他暫時應該還是安全的……我直到今年冬天才認識了他……謝師兄在建康。等等,肖山在卡羅剎,陸影是不是還活著?!」

  想到這點,陳星先前來不及細想的許多事,一下就炸了出來,太多的信息讓他有點應接不暇。

  馮千鈞說:「我哥應當還活著,王子夜就不知道了,後來你們殺了他嗎?等等,現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找地方慢慢商量!」

  陳星喊道:「有人來了!」

  一隊秦軍朝著馮千鈞衝來,陳星正要讓馮千鈞閉眼,準備用心燈閃他們時,馮千鈞出刀,隨手瀟灑一抖,朝著街道揮去。

  剎那整條長街上的樹木倒了下來,秦軍頓時人仰馬翻,摔了滿地。

  陳星:「!!!」

  馮千鈞道:「而且我更驚訝的是,森羅刀變得不一樣了。」

  「因為萬法復生了……」陳星說,「先找馬,咱們耽誤太久了。」

  「對對!」馮千鈞說,「回頭還得找你仔細琢磨……」

  兩人跑向被馮千鈞放倒的秦軍,秦軍士兵卻是大驚,倉皇上馬,又全跑了。

  「別跑啊!」陳星道,「把馬留下來!」

  馮千鈞還差點被自己放倒的樹絆摔跤,追不上戰馬,只得一籌莫展,看著陳星。

  「怎麼今天這麼倒霉?」陳星回到院中,兩人又出現在了項述的視野裡,這下只能抱著項述,徒步跑出城去了,幸好有了馮千鈞。

  兩人轉頭,看床底下的項述。

  項述眼裡充滿了茫然,與他們對視,無法開口說話。

  馮千鈞:「天亮了,他還得等多久才能動?」

  陳星:「別想了,好幾個時辰呢。」

  馮千鈞說:「這不好辦啊,我要扛著他,就怕顧不上你了,你的歲星呢?趕緊讓送兩匹馬來。」

  「歲……歲星?」陳星說,「歲星!歲星!」

  陳星在那黑暗裡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呆呆站著,說:「歲星走了!我明白了!因為他走了!我的運氣恢復正常了!」

  「走去哪兒了?」馮千鈞頓時驚道,「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當真?」

  項述:「???」

  陳星:「真的走了嗎?」說著低頭,看著自己雙手,喃喃道:「我不用死了?我可以活下去了?!」

  就在此刻,院外流箭四飛,秦軍大聲叫囂,顯然又帶來了幫手,卻不敢闖刺史府,只是以箭朝著裡頭亂射,釘在房門外發出亂響。馮千鈞道:「當心亂箭!秦軍箭頭都喂有烈性麻藥的!」

  陳星猝不及防,被流箭在大腿上射了一記,頓時痛喊。

  項述:「!!!」

  馮千鈞喝道:「到裡頭去躲著!這裡交給我!」

  陳星:「啊!我中箭了!啊哈哈哈,我中箭了!」

  馮千鈞要炸了:「笑個鬼啊!快自己包紮下!」

  陳星一瘸一拐,還在門檻上絆了下,令他絕望了一輩子的宿命,竟在此刻奇妙地解開。

  「我中箭了!」陳星轉頭,朝項述笑道,「我……歲星走了……這箭……箭……」

  突然,陳星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

  「箭上……有毒。「陳星歪倒下來,摔在地上。

  馮千鈞出去一趟,只聽外面連聲大喊,已將秦兵全部解決,又回到房裡,見陳星麻藥入體,躺著不動了,臉上還帶著凝固的笑容。

  馮千鈞忙上前搖晃:「天馳!」

  項述:「…………………………………………」

  又一個時辰過去。

  馮千鈞騎馬,背後中了麻藥、動彈不得的陳星被綁在馮千鈞身上,另一匹馬上橫載著被裹在棉被裡的項述,離開襄陽。日出之際,刺史府烈火衝天,慕容垂等人進入府內設立據點後,得到陳星提醒的朱序,當即發動佈置,火燒刺史府,繼而帶著所餘無幾的士兵奮力衝殺。不敵,落敗被擒,降秦。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陽陷落。

  兩騎衝出城外,朝著南面突破黑煙,遙遙而去。遮天戰火裡飛出一隻金紅色的鳥兒,追著陳星展翅飛往北面。

  長安。

  天際層雲密佈,暗雷滾滾,初春時節,陰雨紛飛,已是早上,卻依舊全城昏暗。

  這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日上午,大街小巷商舖開張,百官入宮上早朝,地面濕漉漉一片,草木在這初春時節萌發新芽。這一天民間也稱為「龍抬頭」,乃是北方之龍甦醒的一刻。

  一切看上去毫無變化,王子夜卻在夜半時突然發現,情況變得不一樣了。

  四更時他匆忙來到觀星台,天空卻陰雲密佈,什麼都看不見,落著小雨。星監聽聞王子夜去了,只得睡眼惺忪地起來奉陪,冒雨上了高台,說:「王大人?」

  王子夜滿臉迷茫,站在台上,伸出手接了少許雨水,自言自語道:「這天地……今天是什麼日子?」

  「龍抬頭,」星監笑道,「地氣甦醒。」

  「萬法蘇生,」王子夜說,「怎麼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夜之間,消失了足足三百年之久的天地靈氣,毫無徵兆地回來了——正如它無聲無息地銷聲匿跡,甚至無人感覺到,那個確切的時間點。

  似乎是子時……王子夜開始回憶,自己開始察覺到不對的一刻,是二月初二的子時。發生了什麼?從哪裡開始的?沒有明確的變化。

  定海珠被打碎了?!這不可能!無論在何處碎裂,都必然引起靈氣波湧的痕跡!項語嫣究竟將它藏在了何處?

  王子夜馬上轉身下了高台,回到馬車上。

  「大人,去上朝麼?」車伕問。

  王子夜說道:「松柏居,現在就去。」

  正午,荊州黃村中,溪邊民宅前。

  金紅色的鳥兒飛來,停在宅畔一棵梧桐樹上。

  陳星的麻藥勁過了,簡單包紮了下大腿,親手打來水,給項述洗過臉。馮千鈞被折騰了一整夜,累得不行,從村裡搜刮了些逃難留下的糧米,開始煮粥。

  「真是美玉一枚啊。」陳星看著項述,越看越喜歡。

  項述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面部已有少許表情,注視陳星。陳星偷看馮千鈞,見他沒注意到自己,便有點想低頭親項述一下,卻又十分不好意思,臉上倏然浮起紅暈。

  「藥力還得等多久?」馮千鈞說,「這點鐵定不夠吃的,先湊合吧,到了麥城再去合夥劫東哲一票。」

  陳星有點踉蹌,起身去給項述換水,說道:「待項述恢復,吃點東西,咱們先得將事情理清楚,這麼多事實在太缺頭緒了。」

  馮千鈞說:「不,在過來時,我特地注意到了一件事,襄陽城中的東哲錢莊還開著。」

  陳星說:「對,只是……」

  馮千鈞道:「這就是最最最重要的關鍵線索。」

  陳星:「?」

  陳星洗完布巾,繼續給項述擦臉,轉頭疑惑地看馮千鈞。

  馮千鈞:「根據東哲錢莊依然存在,咱們就可以推斷出所有的事來了,東哲尚在,也即證明溫徹還在人世。」

  陳星:「對!否則就說不通了!」

  陳星這一路上雖然中了麻藥,卻一直在思考,屍亥是不是還活著?蚩尤又在哪裡?如果當真因為定海珠,所有的人全都回到了三年前。那麼也就是說,這三年裡死去的那些人,全部都在!

  「溫徹在,」馮千鈞說,「也即說明其他人全都在。」

  「青兒還在!」陳星笑了起來。

  馮千鈞的眼眶頓時就有點濕潤,點了點頭,說:「拓跋焱也在。」

  陳星:「!!!」

  拓跋焱沒有死!

  「陸影也在……」陳星喃喃道,「阿克勒王他們都在……」

  突然陳星想到車羅風也在,一下就開心不起來了,恨恨看著項述。

  項述:「???????」

  陳星扣著手指,彈了下項述額頭,留下一個淺淺的紅印。馮千鈞又說:「清河也還在。」

  陳星知道馮千鈞這下麻煩大了。

  「屍亥多半也在。」馮千鈞又揚眉道。

  「對。」陳星點頭,再次起身,去換布巾,已餓得有氣無力了,說,「粥還沒好嗎?吃了再說吧,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忽然間,一隻小狗兒聞到粥的氣味,跑過來了,朝著陳星狂搖尾巴,開始「汪汪汪」地叫。

  陳星頓時猶如五雷轟頂。

  「馮大哥?」陳星喃喃道。

  馮千鈞看了眼,頓時喊道:「啊!是項述!」

  被棉被裹著、放在牆根下曬太陽的項述露出奇怪的表情。

  項述:「………………」

  「項述——!」陳星狂叫道,「項述!你還是來了!天啊——!!!」

  那小狗為了保護陳星,最後被入魔的清河公主刺死,陳星一見到它,平生所學詩書已無法表達他的激動之情,當即就撲了上去!

  「項述!別跑!認得我麼?」馮千鈞趕緊放下煮粥的勺,跑了過去。

  小狗被陳星的熱情嚇了一跳,轉身跑了。陳星大腿中箭,身上帶傷,一瘸一拐地跑不快,與馮千鈞一時都忘了真·項述在一旁看著,眼中只有這小狗,陳星忙指揮道:「快抓住它!別讓它跑了!」

  馮千鈞趕緊也去追,說:「它以為你跟它玩呢!你先別跑!」

  陳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啊啊!項述!快過來!我想死你啦!」

  於是兩人就在項述面前跑來跑去,到處圍追堵截那狗,小狗跑來跑去,與一瘸一拐的陳星玩了一會兒,最後跑到粥鍋前,被陳星抱了起來。

  陳星抱著那狗,又哭又笑,拚命親它。

  簡直是與那狗抱頭痛哭。

  馮千鈞在旁看著陳星笑,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陳星:「!!!」

  陳星剛一轉頭,也眼前一黑,被項述的手掌切中後頸,倒了下去。

  一刻鐘後,馮千鈞與陳星依次被五花大綁,捆起來扔在民房下的角落裡。那狗正在項述腳邊繞來繞去。

  項述拿著把匕首,對著水面開始刮鬍子,片刻後轉身離開,到溪邊去打水。

  馮千鈞難以置信道:「他不記得那些事了?你為什麼不說?」

  陳星遭到了更重大的打擊,腦海中一片空白:「我以為……我怎麼想得到?!他為什麼全忘了?因為他是定海珠麼?」

  馮千鈞狂叫道:「什麼?!他是定海珠!」

  陳星:「項……」

  馮千鈞說:「噓!」

  陳星看了眼馮千鈞,再眺望項述離開的方向,馮千鈞低聲道:「聽我說!你聽我說,陳星!」

  陳星深呼吸,看看自己身上的繩索,滿臉崩潰。

  馮千鈞道:「你想告訴他,他失去記憶了?有把握讓他接受你說的一切麼?告訴他過去發生的這些事?」

  陳星茫然地看了眼馮千鈞,搖搖頭。

  「不等我說完他就會以為我在編故事,把我嘴巴堵上吧。」陳星答道。

  馮千鈞:「那就先什麼都不要說,我先想個辦法脫困,咱倆合力把他抓住……算了你還是坐著別動吧,我來就行。」

  陳星現在也逐漸清醒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絕望了:「你能留下項述嗎?抓住他又怎麼樣呢?強行讓他聽完咱們說的事兒?他也不可能相信啊!」

  如果項述確實曾經有一段時間失去過記憶,那麼也許會對他們所說的存疑,再找機會查證。可面前這傢伙,從未有過記憶斷層,怎麼可能相信?

  「你能掙脫麼?」陳星低聲說。

  馮千鈞:「這繩子困不住我,就是得費點時間,不過我想先觀察下。」

  怎麼辦呢?陳星思考著,不片刻,到河邊去刮鬍子的項述轉回來了,顯然並未聽見陳星與馮千鈞有關定海珠的交談,現出那依舊俊美的臉龐,開始喝馮千鈞煮的粥,那小狗在旁叫個不停,項述冷漠地看了它一眼,又等了一會兒,待得粥不燙了,才分了小半碗給它。

  「你給我們留點啊,兄弟!」馮千鈞道,「我們要餓死了!」

  項述沒有說話,懷疑地打量馮千鈞與陳星,最後目光落在陳星臉上,那眼神讓陳星瞬間感覺到,這分明就是他!彷彿只在一眼間便喚起了從前的默契,奈何項述卻明顯真的不記得了。

  看他那表情慾言又止,猶如按捺不住,想與陳星說什麼。

  馮千鈞道:「兄弟,你先給我們鬆綁,有話朝你說。」

  陳星:「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馮千鈞低聲道:「我這是先讓他放下戒心與防備,後面要說服他,就輕鬆點,這叫話術。」

  「他耳朵好得很,」陳星道,「咱們這個音量,和你湊在他耳畔說話根本沒區別。」

  馮千鈞一想也是,又道:「兄弟,我變個戲法給你看,咱們打個賭?賭麼?」

  項述依舊沒有說話,避開了陳星的目光,看著眼前那鍋粥,心思卻彷彿不在粥上,臉上同樣充滿了疑惑,似乎有太多事不得答案。

  最後,他起身上了一匹馬,小狗看看陳星,再看項述,遲疑片刻,也不追上去,反而跑過來,到得陳星身前,遠遠朝項述叫了幾聲。

  「駕!」項述就像上次一樣,縱馬走了。

  陳星:「……」

  馮千鈞:「……」

  陳星:「這回居然沒給咱們解繩子。」

  馮千鈞:「應當是覺得我能掙出來……怎麼辦?上麥城堵他去?項述,把刀給我銜過來,刀,那個,去,去弄過來。」

  這下陳星也沒辦法了,小狗開始咬他身上的繩,馮千鈞側躺在地,一蜷一蜷,像條毛毛蟲,朝扔在井邊的森羅刀開始挪動,只要拿到刀繩子就能解開了。

  陳星心煩意亂道:「我餓了,先吃東西罷。怎麼就偏偏是他給忘了呢?!」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因為定海珠上,有燭陰殘餘的龍力。」

  兩人同時嚇了一跳,宅畔的梧桐樹上,金紅鳥兒展翅,化作熊熊烈火,幻化出一個裸體男人的身形。緊接著身周烈火一收,裹在身上,現出一身王袍。

  他有一頭火焰般的紅發,王袍在明亮陽光下如流動的烈焰,又似飛旋的朝霞。腰帶是兩道長長的金紅色尾翎,拖曳到地。

  那身王袍卻十分鬆垮,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現出白皙細膩的肌膚與充滿力量的肌肉。

  「鳳凰?」馮千鈞曾聽過鳳凰之說,這人王袍上的繡金紋正是騰飛的火鳳!兩人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萬法復生,天地靈氣回來,也即意味著,世界上的妖,又出現了!

  「哇,」陳星說,「你怎麼穿得這麼少?有點傷風化吧。」

  鳳凰:「……」

  陳星看見鳳凰的一刻忍不住心想,項述若是換了這身,不知道會引起多少轟動。

  「你不要惹他,」馮千鈞加快速度掙扎,朝森羅萬象爬去,說,「我覺得咱們應當不是這種大妖怪的對手。」

  「無妨。」鳳凰說,「看在你們恢復萬法,讓孤王再次從烈火中復生的分上,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這鳳凰態度倒是很好,陳星嘴角抽搐道:「你……什麼時候找到我們……你是那隻鳳凰!」陳星頓時想起來了,他就是陸影給自己的那塊琥珀裡,封存的鳳凰灰燼!

  「就是那隻!」陳星說,「是你了!我還一直把你拴在腰上。」

  「天地間唯有一隻鳳凰,」鳳凰看也不看馮千鈞,走向陳星,擋住了日光,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說,「就是孤王。」

  「啊……」陳星想了半天,不知要說什麼,看來這鳳凰並沒有要找他麻煩的意思,雖說先前他被封在了琥珀中,但跟著自己走南闖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反而還有點熟悉親近。

  「等等,」陳星說,「為什麼……剛才你說項述為什麼記不得了?」

  鳳凰轉身,走到日光下,再看那小狗,狗已經畏懼地躲到陳星身後,縮成一團,尋常動物在他的面前,簡直就像螻蟻一般。

  鳳凰一拂袍袖,身前頓時金光萬丈,現出記憶裡,因果巨輪迴轉前,時間罅隙中最後一幕的景象,那時陳星已昏迷了,看到時方知,為項述重塑身軀的,竟是在萬法蘇生後,第一時間浴火重生的真火之鳳!

  「孤王許下一願,」鳳凰說,「誰能令天地靈氣恢復,便替他辦三件事。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碎裂之時,孤王擅作主張,為述律空重塑了肉身,權當第一件,想必你是不會拒絕的。」

  「不。」陳星如夢初醒道,「謝謝!謝謝你!太感謝你了!」

  「要是你不這麼做,」馮千鈞說,「會發生什麼?」

  陳星喃喃道:「因果輪轉,但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他就會徹底消失,如果沒有你們,回到現在,地牢裡的項述就會不見了!」

  鳳凰答道:「不錯,但即便如此,現在的他,也已不再是定海珠,龍力卻還與他的魂魄糾纏著。送你們回來時,同樣不在因果中的歲星,又以落魂鐘抽走述律空、你、馮千鈞、肖山、謝安的記憶,以秘法守護,送回現世,依舊匯回魂魄之中,所以你們記得潮汐回溯前發生的所有事。」

  陳星終於明白了,問道:「可項述為什麼就沒想起來呢?」

  鳳凰又道:「記憶因魂力而生,述律空體內有龍力與其相斥,對回到體內的記憶有所壓制,一時無法記起,假以時日,待慢慢融合後,興許能逐步想起,這就看你們自己了。」

  馮千鈞與陳星對視,說了半天,其實還是作用不大。

  陳星點點頭,說:「連朱序都說有『似曾相識』之感,應該……我覺得項述是能想起來的。」

  鳳凰又道:「這些都不重要,孤王之所以前來,是為了提醒你們,最重要的事。」

  馮千鈞道:「那個……陛下,既然是重要的事,能不能先幫我們鬆綁再說?」

  鳳凰只不理會馮千鈞,反而朝陳星說道:「定海珠雖令因果改變,萬法亦已蘇生,但你們依舊不可掉以輕心。只因宿命本身,依舊會朝著既定的方向,不斷進行自我校正,回到原先的軌跡上去……」

  陳星心中一凜,說道:「所以屍亥還在,蚩尤也依舊會復活,我們依舊要當心三年後,發生同樣的事,是麼?」

  「倒也不一定。」鳳凰想了想,答道,「按理說若無細微變數,確實極有可能會回到原先的路上。但首先,歲星已從你命中釋出,以及孤王復活——此二事,便產生了先於一切的變數。歲星釋出後,令你們保留了原先的記憶,孤王又為述律空重塑了身軀。」

  「啊!」陳星與馮千鈞同時懂了。

  如果沒有鳳凰所說的「變數」,那麼當因果輪轉,回到三年前時,陳星等人會完全不記得任何關於王子夜的事,也會徹底忘了項述存在過。情況就會變成,他找不到護法武神,卻因萬法復生有了對抗蚩尤的力量,那些人也許仍會接連死去,而最後陳星集結起現世驅魔師,對抗蚩尤,找到不動如山,借助人族與妖族的力量,朝蚩尤開戰。

  最終結果,誰勝誰負,還很難說。

  但現如今,因為歲星與鳳凰聯手所做的兩件事,情況又完全變得不一樣了。

  「我懂了,」陳星答道,「我會非常小心的。」

  鳳凰說:「你須得盡一切努力,為因果的道路添加變數,無數個變數匯聚而起,掀起一場時光之海的巨浪,方能真正地戰勝魔神。」

  「謝謝你啊。」馮千鈞說。

  「不客氣。」鳳凰答道,「孤王也不想妖族被蚩尤控制,更不想子民們成為行尸走肉。」

  陳星點點頭,說:「那你接下來怎麼打算?」

  鳳凰說:「孤王前來,為了兌現這三個心願的承諾。先是用掉了一個,還剩兩個,必須是能力範圍以內,許完以後,便可放心離開。」

  陳星:「還是先把我放出來,咱們再商量?」

  鳳凰眉頭一動,打了個響指,「啪」的一聲,兩人身上繩索燒斷,鬆綁。

  「第二個解決了。」鳳凰道,「最後一個,快。」

  「等等啊!」馮千鈞與陳星同時憤怒道。

  陳星活動手腕,抓狂道:「有你這樣的嗎?」

  鳳凰不為所動,做了個「請」的手勢,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陳星道:「第二個不能作數,我都沒正式說。」

  鳳凰:「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陳星道:「你既然這麼急著要走,幹嗎還告訴我這三個心願的事?你什麼都不說,又沒人知道,把話說完就可以走了吧。」

  馮千鈞道:「對啊,或者你只說『一個心願』也沒問題不是麼?」

  鳳凰道:「孤王不想騙自己。」

  馮千鈞道:「那你既然都決定不欺騙自己了,就該好好完成……」

  不等馮千鈞說完,那鳳凰只是抬起手,一股巨力便撞正馮千鈞胸膛,虧得馮千鈞反應極快,瞬間翻身,朝地面一撲,臥倒,一道烈火從身上擦過,飛向遠方,引起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

  馮千鈞:「……」

  陳星:「……」

  鳳凰又打了個響指,六個火球旋轉,圍在馮千鈞身邊,於是他禮貌地看著陳星,答道:「說吧。」

  陳星開始思考,鳳凰又一瞥被困住的馮千鈞,說:「孤王不想隨便殺人,重生之後的第一個人,應當殺得有意義些。」

  陳星說:「如果你拿馮大哥的性命來要挾的話,那麼第三件事,就勢必要變成復活他了。」

  鳳凰:「……」

  鳳凰臉色發生了短暫的變化,火球消失了。

  陳星卻從中明白了什麼,說道:「你現在還能復活人嗎?」

  「只有重生的一刻,」鳳凰冷冷道,「將真元之火分出去,方能為人重塑身軀,至於魂魄我管不了,幸而當時歲星在。孤王必須提醒你一聲,別不將自己的性命認真對待,接下來若死了,歲星不在,再沒有辦法了。」

  「哦——」陳星若有所思,誠懇道,「所以你復活項述,也耗損了自己的修為,你真好,謝謝你,鳳凰。」

  鳳凰:「說。」

  兩人對視良久,長時間的沉默後。

  陳星現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的想不出。」陳星認真道,「不如這段時間裡,您就先跟著我們一起行動?說不定過會兒就想到了。」

  現成的打手不忽悠,放你走?你當我傻嗎?陳星心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幫我們打架,但你必須保護我,否則我死了,你要完成最後這件事,當然也泡湯啦!

  鳳凰看了陳星很久,側過頭去,做了個罵人的口型,最後又轉過來,點頭道:「很好。」

  馮千鈞會意,朝陳星比了下大拇指。

  半個時辰之後,陳星從村子裡找出一件花棉襖,暫且穿上以御倒春寒。

  隊友變成了一人、一鳳凰、一狗。

  他看看四周的蒼天、大地,感受著這天地間浩浩蕩蕩的靈氣。

  「之前的統統不算,」陳星滿懷希望地說,「全部推翻重來,出發!」

 

 

91 取信如果不嫌棄的話,我給你起個名字怎麼樣?

  麥城。

  「妖王, 你叫什麼名字呢?」陳星滿懷期望地問, 「怎麼稱呼您?」

  鳳凰黑著一張英俊完美的臉, 完全不想搭理陳星。

  馮千鈞從麥城本地的西豐錢莊支出銀錢,給陳星換了身衣服,又給狗弄了身貂皮襖子。成衣鋪子裡頭, 陳星邊換衣服邊與鳳凰搭話。

  鳳凰看那模樣,只想一巴掌把他打到天邊去。

  陳星說:「你現在應該沒有名字?鳳凰百年一重生、千年一輪迴,浴火重生滿十次之後, 就是新的自己了。」

  從前雖萬法歸寂, 然而世上妖怪的來頭、特性等等,陳星還是有認真學過的。幸好當初當故事看了, 否則現在當真棘手。

  曾經天下妖怪被封禁在南陲十萬大山中,隨著靈氣消失, 屏障隨之解除,妖怪們散向人間, 但從此亦失去法力。

  假以時日,興許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裡,這世上的妖怪便會慢慢地多起來, 屆時應付妖怪的驅魔司, 總須重建。

  陳星換好衣服,抱著狗出了成衣鋪,站在麥城街頭燦爛的陽光下,想起鳳凰現身,自我介紹時並未說名字, 這一次輪迴應該無名,於是說:「如果不嫌棄的話,我給你起個名字怎麼樣?」

  鳳凰:「……」

  「當你再度現世時,天地間重現光明,」陳星誠懇地說,「靈氣盡復,嗯……重、現、光明!我就叫你作……」

  鳳凰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天亮?或者小亮?要麼大亮?阿亮?亮亮?」

  鳳凰:「…………………………」

  「太難聽了!」頃刻間,鳳凰便回過神來,「不行!絕對不行!」

  陳星知道,名字對妖怪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妖族在修煉大成之時,亦須人來指認,方能成功完成修煉的最後一步。譬如說一條蛇修煉成了蛟,最後總須有身為萬物之靈的某個人指著它說「哇!蛟啊!」這時方能真正地脫胎為蛟,騰雲駕霧而去。

  這個過程稱作「封正」,而被封正的妖,仍然沒有名字。若能獲得人族起的名,則又是進一步的躍升。自古以來,神州大地只有神、人、龍三族,擁有給萬物起名的權力。陳星知道這鳳凰應該不抗拒被自己起名,於是試探地看著他。

  果然鳳凰確實不抗拒,只是對名字表示出了暴躁。

  「重亮?復亮?」陳星說,「重明?明亮?你自己選一個?」

  鳳凰要開口,卻欲言又止。陳星知道哪怕身為鳳凰,亦無權選擇,只能聽自己的,畢竟人類叫他什麼,他就是什麼。

  「沒必要!」鳳凰窩火地說,「天下妖族,誰敢直呼孤王之名?」

  「重明。」陳星笑道,「就這個吧,湊合湊合。」

  於是鳳凰得到了這一千年裡的新名字,勉強還行。

  「好了?」馮千鈞匆忙過來,說,「眼線都安排上了,再過半個時辰,項兄弟應該就會去搶東哲錢莊了,吃餅吧。」

  陳星與馮千鈞穿過鬧市,回頭道:「重明?你在哪兒?」

  鳳凰已經消失了,陳星四處看看,見屋簷上停著一隻金紅色的鳥兒,知道他不想和凡人打太多交道,說不定得了個新名字正偷著樂,於是也不管他。

  「接下來怎麼辦?」陳星問馮千鈞。

  馮千鈞也非常為難,兩人躲在巷子裡頭吃餅,說:「我只覺得,不能跟丟了他,他要是這會兒不出現,稍後就得去隆中山堵他了。可是堵住他又怎麼辦呢?他會聽咱們好好說嗎?」

  陳星示意馮千鈞不要焦慮,說:「我倒是有個辦法,你要是一會兒想不到,就先聽我的計畫。」

  馮千鈞點點頭,陳星想了又想,慎重地說:「除掉王子夜,是近期最大的目的,接著才是蚩尤。這回咱們佔據的最大優勢,除了法力,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是王子夜在暗,咱們在明。上回一去長安就被他算計了,這回千萬不能露餡,必須躲好。」

  馮千鈞:「對對對!項兄弟上次定的計畫就不錯。」

  陳星:「所以要重新說服項述,這個讓我來。」

  馮千鈞:「只有你能做。」

  陳星點頭:「還和咱們先前一樣,上長安去,這次知道陰陽鑑在哪兒了,把它偷出來,拿到不動如山……哎!你們!等等!請留步!太太!是你了!我記得你!來!停車!讓我上車給你們老爺針一針,保證很快就好了……」

  陳星看見一車人經過,趕緊快步跑了出去,那車上正是上一次他來到麥城時,因怒昏厥的一家讀書人。

  「我給你們老爺看看,」陳星熱情地說,「昏過去了是嗎?」

  「走開!」那駕車的人說,「正找大夫呢!」

  「別理那江湖騙子!」太太道,「去正經的醫堂,快走!」

  老太太道:「小可憐見的,你給點銀子罷,都不容易。」

  「娘!這世道,什麼人都有。這傢伙油嘴滑舌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馬車根本不停,把陳星一片好心當作驢肝肺,車伕揚起鞭子要抽他,馮千鈞大怒,上來拉住陳星,兩人退到路邊,那家人於是走了。

  陳星:「……」

  馮千鈞:「算了算了,別多管閒事,繼續說。然後呢?陰陽鑑?」

  陳星只得作罷,退了回來,想了想,說道:「拿到藏在鏡子裡的不動如山,交給項述,接著去敕勒川,把陸影救回來。」

  「還有落魂鐘。」馮千鈞道,「要麼先南下回建康,拿到落魂鐘再說?從這兒去會稽,快馬加鞭,不會超過五天。」

  陳星果斷道:「落魂鐘可以等,陰陽鑑不能等,何況咱們一去會稽,項述就自己跑了。」

  故鄉近在咫尺,事實上馮千鈞上次結識陳星,就是剛從建康抄近路過來,聞言只得作罷,點頭。

  「落魂鐘最後拿不著急。」陳星說,「取得落魂鐘之後,咱們就可以埋伏王子夜了,按原計畫把他徹底幹掉,再去淝水,把蚩尤從地底下挖出來算賬。到了那時候,咱們有鹿神,有鳳凰,還有法寶,外加謝安……」

  馮千鈞點頭道:「這計畫聽起來挺順,但最難的在哪一步,你應該知道吧。」

  陳星與馮千鈞對視,彼此都知道,最難的,是項述要聽指揮。

  而最關鍵的是,項述這傢伙才是最不聽指揮、最容易出岔子的那個。況且上一次,他連項述是怎麼找到蚩尤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莫名其妙項述就去找蚩尤了,莫名其妙幻魔宮就出現了,莫名其妙項述就成了定海珠,然後一箭戳死了自己,也順便戳死了魔神全家……

  「來了來了!」馮千鈞馬上將陳星擋到背後。

  「搶劫啊!」有路人喊道,「搶錢莊啦!」

  「交給我。」陳星道,「你只要引開他的注意力!上!」

  項述提著一袋金子,從東哲錢莊裡出來。馮千鈞與陳星馬上從小巷裡跑出去,馮千鈞說:「壯士請留步!我有一句話要說!」

  接著,項述一抖包袱,漫天花雨。

  馮千鈞一個閃身躲過,陳星繞到項述身後,兩人包抄,陳星一把撲上去,抱住了項述的大腿。

  項述:「!!!」

  項述轉身要離開,陳星卻抱著他的大腿不放,項述頓時抬腿,陳星卻抱緊了他的腿,說:「你聽我說……項述,別跑!你腿真長啊!」

  官兵來了,帶隊人怒道:「統統給我拿下!」

  項述揪著陳星衣領,陳星卻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死活不松手,情況危急,項述沒時間與他拉拉扯扯,只得轉身拖著他朝巷子裡跑。

  馮千鈞喊道:「別放箭!我們是見義勇為!」

  項述:「…………………………」

  「放手!」項述終於怒道。

  陳星抱著項述的腿,被一路拖進了巷裡,馮千鈞給兩人斷後,三人繞過巷子,開始逃跑。陳星差點就被項述甩掉,趕緊趁機再往上爬了爬,不小心碰到了翹得硬邦邦的某物。

  陳星:「!!!」

  項述:「………………」

  項述穿著薄薄的綢褲,被陳星死死抱著一腿,武褲差點被扒下來,那狗又從旁跑來,汪汪汪地咬住他的褲腿,竟是奈何不得他。正要揍他時,馮千鈞已追了上來,大聲道:「這就是你的計畫嗎?看起來沒用啊!」

  項述一見馮千鈞,知道這傢伙是會武的,對著陳星不能下重手,馮千鈞卻未必,當即腿上掛著陳星,猛地轉身,拉開武鬥姿勢。馮千鈞下意識要躲,陳星卻順勢再往上爬,抱住項述肩背,從背後纏緊了他,說出了三個字:「克耶拉!你是不是在找克耶拉?」

  項述一怔,停下動作。

  一炷香時分後,麥城外。

  陳星去拉項述的手,項述卻皺眉避開。

  「說,」項述冷冷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總算能與項述好好說上話了,陳星擦了把汗,心中不住思量,從前他半點也不瞭解項述,現在雖然也不算很瞭解,但至少知道了一些事,「克耶拉」也即王子夜的化身此事,是項述一路以來追尋的重要線索,身為大單于的他,之所以離開敕勒川,來到南方,全是為了王子夜。

  「驅魔師。」陳星說,「關於我們的來歷,稍後再朝你解釋。馮大哥,還有多少時間?」

  馮千鈞看了下天色,說:「現在出發,應當在午後能到隆中山。」

  當初他們在麥城浪費了不少時間,眼下足有寬裕。陳星便點頭道:「我們的目的,也是在追查他。」

  項述的表情瞬間變得認真起來,說道:「果然,他是誰?在何處?有什麼居心?」

  陳星本想告訴他王子夜的真實身份,卻心裡「咯噔」一響,萬一說穿了,項述馬上跑回長安報仇怎麼辦?不能把實情一次抖包袱全抖完,於是改口道:「我們找到了一些關於他的線索,興許他此刻正在隆中山,跟我們一起看看去?邊走邊說吧。」

  馮千鈞當即投來讚賞的目光,這麼一來項述應當就不會再跑了。

  項述半信半疑,但對方既說出了克耶拉的名字,想必是知道些許內情的。

  他沉默片刻,翻身上馬。陳星回頭看了眼,不見鳳凰,但想必是會追來的。馮千鈞道:「我去準備下東西,這一去又不知要何時才能整備了。」

  馮千鈞給了他們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項述望向北方大地,春風漸起,平原一片荒蕪。陳星駐馬在旁,不住看他,項述一腳踏著馬鐙,不自覺地動了動,陳星的目光便從他身上挪到他腿上,想起剛剛抱著項述大腿的時候。

  當初他真的好瘦,陳星心想,幸好帶了藥。

  項述似在思考,無意中眼角餘光瞥見陳星,目光也移到他大腿上,陳星中箭之後,腿上包紮過,方才掛在項述身上拖了一路,又滲出少許血跡,此刻還有點吃痛,眉頭微微地擰著。

  「你們為什麼找他?」項述忽然問。

  「他是個妖怪,」陳星說,「能驅使怨氣,將死屍復活,我必須除掉他。」

  項述眉頭皺了起來,卻沉吟不語,最後道:「為什麼救我?」

  陳星心念電轉,放棄了護法的要求,知道這個時候再說別的,只會讓剛剛建立起的、脆弱的信任再次瓦解,於是飛快地編排了說辭。

  「我們找了他很久……根據調查出的他的逃跑路線,猜測也許你見過他,所以……嗯,來襄陽找你。」

  項述「嗯」了聲,又有點懷疑地打量陳星,似乎還有許多話想問,卻暫時接受了這個說法。

  陳星懸在半空的心終於漸漸放下,他知道項述現在一定非常非常的疑惑,但經過上一次他倆的相處之後,他已漸漸能理解項述。想讓他再相信自己一次,應當不難。可是……他還會喜歡上我嗎?陳星有點忐忑,想起那條離別前的手鏈,甚至有點懷疑項述是不是真的喜歡過自己,一時又有點難過。

  項述看在眼裡,問道:「你也與克耶拉有仇?」

  陳星本想說「沒有」,但仔細一想,卻又點頭,答道:「是的,他……讓我失去了很多很重要的人。」

  馮千鈞帶著吃的與酒回來了,眼神中帶著詢問神色,陳星示意一切順利,馮千鈞於是說:「我帶路。」說著去了前面,讓陳星抓緊時間,把項述盡快迷個神魂顛倒。

  三人一出發,馮千鈞去了最前頭,項述反而落在了後面,與陳星並肩而行。

  項述:「起初我確實不知道你身份,有關克耶拉之事,為何不早點開口說?驅魔師是什麼?」

  陳星說:「就是……嗯……」

  說著,陳星又有點吃痛,忽然靈機一動,眉頭皺了起來,大腿上的箭傷還未好,卻表現得更誇張了點。

  「除妖……的……職業。」陳星朝項述說,「聽起來很奇怪是吧。」

  項述懷疑地說:「昨夜你簡直像個瘋子。」

  陳星:「因為……哎,有點疼,騎慢點……」

  陳星開始裝了,項述只得放慢速度,打量他的傷。

  「你不會武功。」項述說。

  陳星:「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項述:「你是怎麼進襄陽的?」

  陳星心想你就看不到我很痛嗎?!又開始皺眉,身體稍稍傾向項述那一側,說:「哎呀……好痛啊……咦?馮大哥怎麼跑得這麼快,一轉眼就沒影了……」

  項述只得道:「算了,我帶你,這樣下去,天黑前到不了山裡。」

  陳星說:「這怎麼好意思?太麻煩你了。」

  項述現出少許不耐煩神色,陳星道:「那謝謝你啦。」遂爬過來坐到項述身後,緊緊地抱著他的腰,靠在他的背後,感覺到他的身體很暖和。

  那狗見陳星換了地方,還以為不要自己了,急得大叫。

  項述想起來了,頓時看了它一眼,陳星解釋道:「不好意思,它和你重名了……我沒發現。這是我去襄陽路上,跑丟的狗兒,最開始在一棵『橡樹』下認識了它,所以叫它『橡樹』,不是有意……」

  「行了行了!」項述不耐煩道,「給它改個名!」

  陳星在項述背後笑道:「那你給它起個吧?」

  項述:「不會起名。」

  陳星於是不說話了,片刻後,狗逐漸安靜下來,項述又自言自語道:「你當真是半點武功也沒有。」以項述能力,對方是否練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一路上,他最詫異的就是此事了。

  陳星:「對啊,怎麼?」

  項述:「你不是襄陽人,怎麼進的城?」

  項述被押解進襄陽時,苻堅已經派兵圍城了,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居然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潛入十面圍困的城中,當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陳星只得老實道:「靠運氣,我運氣一向很好。」

  項述嘲諷道:「運氣好還被流箭射中?」

  陳星:「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始倒霉了。」

  項述:「你進襄陽做什麼?」

  陳星茫然道:「找你啊。」

  項述不說話了,陳星心花怒放,被項述騎馬帶著,穿過春風盈野的隆中山外大路。

  忽然項述又問:「找到我,你又要怎麼帶我離開?你就沒想過?」

  「啊,」陳星說,「馮大哥會幫我的。」

  項述:「你們不是久別重逢?你又怎麼知道,他會在危急之時趕到?你明顯自己也沒想清楚,否則也不會驚喜。」

  陳星:「……」

  項述觀察力極其敏銳,從陳星與馮千鈞相逢的表現,很快就推斷出這兩人已分別很久了,陳星不可能是馮千鈞帶進襄陽的,說不定已有數月甚至好幾年不見。也即是說,這少年獨自一人,進了襄陽城,想方設法騙得朱序釋放了自己,接下來還要把他完好地帶出城去。

  幸虧馮千鈞來了,否則僅憑這少年,在襄陽陷落時要帶上無法行動的自己出城,無異於送死。

  但明知必死,還要來救他,這人到底在想什麼?

 

 

92 武神項述現在變得好溫柔,居然還這麼關心我?

  項述終於說:「謝謝你來救我。」

  陳星頓時有點受寵若驚, 看來項述也不是瘋狗嘛, 最開始應當只是因為自己用錯了辦法。他開始變得更有信心了。

  「不知道為什麼, 」項述側頭,說,「我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你, 就像做過什麼夢。」

  陳星答道:「我也夢見過你的,也許咱們上輩子就注定要互相認識?」

  項述:「……」

  項述那話是他真實的想法,但陳星這麼一回答, 氣氛忽然變得曖昧起來, 尤其在抱著他的腰、被他騎馬帶著的時候,兩人忽然都有點尷尬, 陳星往後坐了坐,項述也感覺到了, 卻沒說什麼。

  「你……」陳星與項述同時開口。

  項述不知道為什麼,單獨相處的時候, 總忍不住想與陳星說話,就像情不自禁一般,又想回頭看他。

  項述:「箭傷好些了?需要找藥不?」

  陳星答道:「沒關係, 我原本也是大夫。你呢?身體好點了?」

  陳星心想相敬如賓也不錯啊, 重新來過,項述現在變得好溫柔,居然還這麼關心我?

  項述親眼看見陳星為了救他而中箭,自然有責任感。

  陳星從前仗著有歲星護體,項述又時時護著他, 壓根就沒受過傷,但回想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歲星帶給他好運氣,還是因為他找到了項述,而項述又把他保護得很好才不會受傷。回想過去,每次只要自己有危險,項述總是擋在自己身前,又讓他十分感動。

  「你給我吃的什麼藥?」項述說,「自己吃一顆。」

  陳星老實道:「沒有了,師父當年就給了我一顆。」

  項述:「師門在何處?遠不遠?」

  「師父已經死了。」陳星答道,「那藥是很久以前傳下來的。」

  一枚丹藥,頓時起死回生,項述自然知道這藥的價值,也知道陳星為了救他,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陳星說:「你在牢裡關得太久了,還有點虛弱,這幾天多吃一點,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項述不說話了。

  隆中山入山峽谷內,三人短暫休憩。馮千鈞去前面探了路回來,見項述找了不知什麼草藥,兩手覆在一起揉碎過,又以內力催動,令草藥熱了起來,敷在陳星的箭傷處。

  他始終沉默不語,見馮千鈞來了,便起身去溪流畔洗手。

  「順利?」馮千鈞說。

  陳星點了點頭,眼裡帶著笑。

  馮千鈞低聲說:「他忘了你,但對你的喜歡沒忘,你看他被你抱著大腿的時候,那話兒都要……」

  「停!」陳星道,「給我閉嘴。」

  馮千鈞拍了拍陳星肩膀,回頭看項述。

  項述洗過手上草藥,卻不過來,只是沉默地坐在溪水邊上。

  馮千鈞又壓低聲音,說:「你趕緊的,加快進展,收伏他!上了床就穩了。需要什麼藥,你儘管找馮大哥說,合歡散有用嗎?上長安去給你找點?」

  陳星低聲道:「我們不如來聊點別的吧?清河公主和顧青姐,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想起來就讓人絕望吶。」

  馮千鈞果斷閉嘴,起身走了。

  馮千鈞離開後,項述便起身回來,看了眼陳星,陳星說:「我沒事,咱們走吧。」

  項述也看出來了,這兩個人之間,馮千鈞是聽陳星的,關係有點像手下,又是朋友。他懷疑地看了眼馮千鈞,但沒有多問。陳星便主動解釋道:「馮大哥也是驅魔師,我們從前就認識的。」

  「唔。」項述答道。

  三人牽馬,過了完好的隆中山棧道,來到上次陳星與馮千鈞的宿營地點。

  「是這兒嗎?」陳星觀察四周。

  馮千鈞點頭,一瞥兩人,指指高處,示意自己去偵查。沿途陳星朝項述大致說了屍亥的情況、魃的存在,以及神州大地的隱患。

  「魔神血。」項述想起了克耶拉給自己父親喝下的藥劑。

  「那點血能讓活人變異,你……」陳星差一點點就說漏嘴了,幸好及時收住,說:「你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情況?」

  項述還在回憶中出神,沒有回答陳星,而後道:「現在我們在這裡做什麼?」

  「等,」陳星說,「等太陽下山。入夜以後,咱們朝另一個地方去,前去堵他,他那時候就在這附近。」

  項述懷疑道:「你知道他在哪兒?」

  陳星點頭,答道:「一定不要驚動,否則他隨時可能會逃走。請千萬、千萬聽我指揮,過後我會朝你慢慢解釋。」

  「你自己當心點。」項述明顯對身無長技的陳星充滿了懷疑。

  陳星想了想,說:「我雖然沒有武藝,卻有別的辦法,待會兒你得相信我。」

  陳星這次一定要將那戴著假面具的人抓住,並且破壞司馬瑋的復活,否則若被敵人逃走,王子夜馬上就會知道,驅魔師出現了。

  「知道了。」項述於是答道。

  陳星看出項述尚有疑問,卻選擇暫時相信他們。不片刻,馮千鈞扛著一具屍體過來,扔在地上,正是上一次來時,被項述發現的士兵屍體。

  「晉軍。」項述自言自語道。

  馮千鈞說:「得把它燒了,否則若放回麥城,魃產生的瘟疫會傳染。」

  陳星手中祭起心燈,項述頓時看著他。接著,陳星將手按在那屍體的額頭上,這次與曾經不同,心燈一起,屍體之中的怨氣便猶如烈陽化雪,緩慢消散,從晉軍屍身內漸漸地釋放出來。

  「安息吧。」陳星低聲道。

  陳星全身籠罩在那溫柔的光芒之中,彷彿心燈一起,便變了個人似的,面容竟有神祇的莊重與憐憫之形。隨著屍身怨氣被驅逐,閃光的亮點蒸騰而起,被送上天際,魂魄前往天脈,進入輪迴。

  項述充滿震驚地看著陳星,光芒一收,陳星恢復。

  「以防萬一,」馮千鈞晃亮火摺,說道,「還是得燒了它,距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你們休息會兒,稍後一起行動。」

  陳星打了個呵欠,從前夜開始,自己已足足兩天多沒睡了,睏乏地說:「我得睡會兒。」

  「不會有事罷?」項述不知為何緊張起來,問,「那是法術?會令你發困?」

  陳星擺擺手,說:「我是真的困了。」

  於是他蜷在項述身邊,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那小狗也過來,縮到陳星懷中。項述沉默片刻,隨之在陳星身邊躺下,側頭看了眼他熟睡的、帶著稚氣的面容。

  黃昏時,馮千鈞拿出吃的,還斟了點酒,陳星打著呵欠起來,馮千鈞說:「來,慶祝下項兄弟成功脫困,大夥兒……重獲新生!」

  陳星生怕馮千鈞說錯話引起項述警惕,項述卻看看手中的杯,點點頭,喝了酒。待得太陽下山,馮千鈞遞給項述一把劍,三人便進樹林,沿著小路朝當初假面者復活司馬瑋的道路走去。

  這是復活司馬瑋的最後一天,上次臨近雞叫陳星才發現端倪,今夜他有足夠的把握,能襲他個措手不及。

  「那隻鳥兒是你養的?」項述忽然問。

  「什麼?」陳星詫異道,繼而意識到他在說重明,心道居然這都發現了!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重明一路上還跟著他們。

  「是……」陳星道,「人生苦短……說來話長,空了再和你解釋。它是妖,但短期內不會做出什麼來。」

  他們在山村外停下腳步,隨著太陽近乎下山,四周十分平靜,看不出任何異常。

  項述:「!!!」

  項述看見了村外開始有活屍遊蕩,馮千鈞已習以為常,悄無聲息地前去埋伏,項述提著劍要離開,卻被陳星拉住手。

  「噓!」陳星說,「那些傢伙待會兒再解決,先在這兒等。」

  墓園中央依舊是那祭壇,光線漸暗,陳星與項述躲在一邊,馮千鈞則藏身另一處,他們不敢將墓園中的屍體先燒了,否則對方鐵定會提前察覺。

  「稍後,」陳星左手抓著項述手腕,認真地注視他,「我給你心燈的力量,你負責對付敵人頭目……」

  項述與陳星對視,繼而兩人身前亮起一股溫暖的光。

  陳星:「……」

  項述體內的心燈還在,太好了!陳星幾乎毫不費力,就喚醒了他心脈處的那點光,彷彿兩人之間產生了奇異的共鳴。項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陳星則左手按住他的手腕,右手中光芒迸發,沿著他的手背撫過,肌膚相觸的頃刻,項述頓時呼吸急促起來。

  他手中那把劍,隨著心燈的共鳴,亮起了白光。

  繼而項述竟是全身發生了變化,身上隱隱現出護法武神的鎏金白袍,眉眼間迸發金光。

  「然後呢?」項述還未察覺自己的變化,只感覺到陳星的法術相當玄妙。

  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繼而笑了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光芒一收,兩人之間恢復黑暗。

  「沒什麼。」陳星說,「這道光能克制它,全靠你了,我會協助你。」

  項述於是一點頭。

  陳星轉身,在一座墓碑後坐下,按捺住心臟狂跳,忍不住又去看項述。黑暗裡他看不見項述反應,拉著他的手卻未曾鬆開,心中不由得蕩漾起來。

  項述在黑暗中保持了沉默,直等到深夜,陳星又打了個呵欠,睡著了,倚在項述身前。

  馮千鈞躬身,摸黑過來,問:「怎麼沒動靜?」

  陳星也不太確定了,也許是子時?

  項述說:「會來的。」

  馮千鈞說:「你又知道?」

  項述在黑暗裡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今夜的事,彷彿在夢裡發生過。」

  馮千鈞走了,陳星又打了個呵欠,朝項述那邊靠了下,伸手摸了摸,碰到項述的手背,項述卻以為他在害怕,反手握了下他以示自己一直在。

  陳星這下更是心花怒放,心道好親近啊啊啊!上次怎麼就不這樣?光顧著互相氣對方了!

  子時,墓地發生了奇異的變化,黑氣湧起,三人同時轉身,從墓碑後緊張地看著那一幕。

  馮千鈞擺手,陳星觀察片刻,項述卻十分緊張,眉頭深鎖,緊握長劍。

  一個身穿黑袍的身影來到祭壇前,雙手一抖,祭壇上黑氣纏繞、聚合,現出一具身穿鎧甲的身軀。黑影的雙手開始釋放出黑氣,源源不絕地注入司馬瑋屍身。

  陳星以手勢比畫,三、二、一。

  三人同時現身,馮千鈞道:「你們這伙到處挖人祖墳的……」

  陳星:「給我死吧!」

  項述見並非克耶拉,卻也不想放過他,一步踏上墓碑,飛身而去,怒喝,長劍圈轉,揮出一道閃光!

  那蒙面人頓時大驚,飛上天去,冷冷道:「什麼人?!」

  「不告訴你。」陳星快步上了祭壇,蒙面人一揚手,迸發出滾滾怨氣,要繼續控制住司馬瑋,陳星卻手結燈印,朝他一推。

  心燈頓時斷去蒙面人對司馬瑋的控制,陳星當機立斷,一手按在尚未復活的司馬瑋胸膛上,開始驅散黑氣。

  那蒙面人名喚周翌,乃是王子夜心腹,眼看好不容易注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怨氣,居然就這麼被陳星驅散,當即大怒,朝著他疾撲而下,出爪朝他當頭抓來!

  「當心!」馮千鈞正躍上石柱要偷襲他,卻見那廝撲向陳星,救援不及時,項述已從旁趕到,出劍!

  劍身迸發強光,只聽周翌一聲慘叫,手臂被項述斬斷,飛上空中。

  項述守護在陳星身前,長劍圈轉,冷冷道:「克耶拉在何處?」

  周翌既驚且怒,身在半空,沉聲道:「你們究竟……」

  陳星喝道:「把他抓下來!」

  馮千鈞一抖森羅刀,周翌袍底下卻釋放出海潮般的怨氣,轟然爆開。襄陽城大戰,荊州一地死去的百姓,怨氣全部被蒐集得來,聚集在了此地——墓園中棺蓋開啟,上百隻魃紛紛現身。

  馮千鈞道:「我去對付它們,這裡交給你們了!」

  說著馮千鈞一個翻身,回到墓園中,單手森羅刀圈轉,週遭地面頓時發瘋般長出了無數荊棘藤蔓、植物,四周山林震動,樹木拔根而起,朝著墓園中央衝來。

  項述:「!!!」

  陳星:「別管,那是他的法術,對付這傢伙!」

  陳星一手按在司馬瑋胸膛上,將心燈注入他的屍身,開始驅散怨氣,感覺到司馬瑋心脈處,一滴魔神血正在抵抗著他的侵入。

  周翌冷冷道:「驅魔師?」

  說著,怨氣再次爆發,形成黑霧,周翌手持匕首,從黑霧中驀然現身,數下刺向陳星,項述動作卻比他更快,數下劍擋,「叮叮叮」連聲響起,抵開周翌。周翌厲聲道:「好身手!」

  最後一匕,項述手中凡兵終究不及不動如山,一聲金屬清越聲響,被周翌斬斷。陳星說:「再堅持一下!」

  「看不見!」馮千鈞正在駕馭森羅刀,以植物困住那伙魃,卻被黑霧驟然遮擋了視線,喝道,「太黑了!能亮個燈嗎?」

  項述喝道:「別說話!」

  周翌隱入黑霧之中,陰惻惻道:「如今竟還有驅魔師……」

  緊接著黑霧裡傳來利箭上弩之聲,陳星感覺到一股自己被鎖定的危險感,項述卻手持斷劍,朝他身前一攔,那股鎖定的危機感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星恐怕周羿在黑霧中射箭,項述無法抵擋,只得暫時撤去注入司馬瑋體內的心燈,收回手中,抬起右手,釋放白光以驅散怨氣。

  緊接著,白光在他手中一閃,鋪天蓋地地爆發開去,將整個隆中山映得猶如白晝。

  馮千鈞、周翌,連同陳星自己,同時大喊一聲。

  馮千鈞狂喝道:「太亮了!我要瞎了!」

  滿山的雞全部以為天亮了,此起彼伏地打起鳴來。陳星眼前全是白影,忘了閉眼,把自己閃得頭昏眼花,項述卻恰好背對著他,左手一正手腕,右手持斷劍,雙手握劍柄,躬身。

  怨氣被心燈光芒驅散,剎那鋪天蓋地的烈光朝著項述身上一收。

  陳星朦朦朧朧之間,看見項述在心燈的力量下現出護法武神容貌,雪白的武袍、半覆身的鎧甲、登雲靴、蟠龍金腕,鬢角閃現出小小的光翅,手中斷劍延長,化作一把金光萬道的長劍,背後現出垂天之翼一抖,化作一道閃電般的金色影子,在空中拖出一道軌跡。唰地掠向空中的周翌!

  周翌頓時知道這夥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招惹的,當即連司馬瑋也不要了,轉身化作黑火,飛往北面。

  「別讓他跑了!」陳星大聲道。

  然而項述速度卻比他更快,只在一眨眼間便來到周翌身後,一劍斜挑。黑袍撕開,怨氣聚集的身軀被斬成兩半,周翌慘叫一聲,頓時在那光火之中焚燒殆盡!

  「為什麼,我又被這光……」周翌慘叫道。

  「你應該奇怪的是,」陳星仰頭,望向空中消散的怨氣,「你為什麼要說『又』。」

  項述在空中一個轉身,落地,眉頭深鎖,看著陳星,全身披戴著閃耀的光芒,朝他走來。

  陳星呆呆看著他,彷彿看見在創世的光風裡,走出了一名偉岸而溫柔的武神。

  心燈一收,項述恢復原狀。

  「我怎麼覺得,這件事曾經發生過?」項述疑惑道。

  陳星出神數息,週遭重歸黑暗,滿墓園中全是被藤蔓纏住的魃,馮千鈞站到一旁,說道:「司馬瑋怎麼辦?快點!動手解決啊!別發呆!」

  陳星想起來了,示意項述稍後再說,開始聚精會神,驅散司馬瑋屍身上的怨氣。

  在心燈的威力下,怨氣先是激盪開去,繼而消散,雞叫此起彼伏,陳星詫異道:「天這就亮了?」

  項述走到祭壇前,低頭看台上司馬瑋的屍體,說:「這就是克耶拉想復活的魃?」

  陳星說:「呃……這人似乎是晉王……」

  「司馬瑋。」項述冷冷道

  「你想起……」陳星震驚了,問,「你怎麼知道?」

  項述示意陳星看,墓碑上不是寫著麼?

  好罷,陳星說:「咱們得把他埋回去,再把這裡剩下的魃燒光才能走。」

  忽然,司馬瑋的屍體隨之一動。

  項述馬上按著陳星肩膀,把他護到自己身後,馮千鈞嚇了一跳,望向陳星。陳星也沒想到,司馬瑋居然還在動!怎麼回事?!自己不是已經破壞了整個過程麼?

  司馬瑋掙扎片刻,項述正要出劍,陳星卻道:「等等,先看下他的情況。」

  司馬瑋緩慢地坐了起來,摘下頭盔,現出渾濁的雙眼與灰白色的面容。

  「這……是何處?」司馬瑋緩緩道,「我……又是誰?」

 

 

93 月夜最後來到我身邊的人,理應是你

  天已大亮, 隆中山外官道旁。

  司馬瑋被覆活後, 明顯思維非常混亂, 馮千鈞說:「把他捆起來再慢慢審問?」

  司馬瑋:「???」

  陳星:「他半點不想攻擊咱們,應該沒有危險吧?不捆我覺得也沒關係,有項述在呢, 他應當打不過項述。」

  項述看了眼陳星,沒說話。

  馮千鈞道:「喂,司馬瑋, 蚩尤在哪兒?克耶拉有什麼弱點?你那另外幾個魃王兄弟, 又躲在何處?」

  站在陳星身邊的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 皺眉道:「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就沒法回答你們。」

  陳星與馮千鈞印象裡, 司馬瑋還是那個屍亥手下的魃王,卻忘了這時候他剛被覆活, 反而是項述根據常理來推斷之後,一語驚醒夢中人。

  對啊!現在司馬瑋剛被覆活,連屍亥的手下都沒接觸過, 怎麼可能知道敵人陣營的底細?司馬瑋自己都一頭霧水, 原本已經死了,卻被人莫名其妙地復活起來,變成了如今模樣,茫然地看著陳星等人。

  馮千鈞:「那怎麼辦?燒掉他?」

  陳星:「這怎麼行?人家又沒做壞事!死後不得安眠,被覆活起來已經夠可憐了, 你還要燒了他?」

  馮千鈞道:「對啊,所以讓他繼續長眠,不好嗎?那你說怎麼辦?」

  項述在旁看著兩人,彷彿在觀察陳星的一舉一動。司馬瑋原地打了幾個轉,離開他們幾步,低頭看著路邊的花,接著折了一朵花下來,湊到面前,試著嗅了下。

  陳星道:「讓他自己決定吧?如果他想繼續活下去的話,呃……」

  司馬瑋回過頭,看了三人一眼。

  陳星認真地問:「司馬瑋,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司馬瑋說:「我不知道,我清楚地記得,我已死了。」

  司馬瑋最後的記憶,是被賈南風下令處死那天。陳星無奈道:「我們還很忙,不能在這裡等你下決定了,要麼……你自己生活去?但你絕不能害人。」

  陳星觀察司馬瑋,看他實在沒什麼攻擊性,畢竟「魃」這種存在很奇怪,如果將他們劃分為妖怪的話,清醒並保持了理智的魃,應當是最人畜無害的一種才對。他們不像飛禽走獸要吃東西,於是連殺生都可免了。只需吸取天地靈氣,自行修煉就成。

  項述看了司馬瑋很久,似乎也在確認他是否有攻擊性,喃喃道:「與我見過的魃不一樣。」

  「也許是因為心燈?」陳星說,「他現在被心燈影響了,保持著人性,或者可以說是善良的魃。」

  馮千鈞說:「你不能去人族的地方,畢竟我們不知道你會不會散播瘟疫。」

  司馬瑋點了點頭。

  陳星說:「應當不會,瘟疫的存在是因為魔神血,現在他身體裡已經沒有魔神血了。」

  陳星再次確認了一次,現在司馬瑋的心脈處只有心燈的火種。

  「我想跟隨你們。」司馬瑋說,「要去何處?」

  這……陳星沒想到,無意中竟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帶他上長安?到時候要把他藏在哪裡?如果被王子夜發現了,不就是添亂麼?

  但許多事情都可以慢慢地想辦法解決,這一刻陳星忽然覺得司馬瑋挺可憐的。

  如今世上,像他這樣的魃,是不是就只有一個?

  「你們有意見麼?」陳星回頭看項述與馮千鈞。

  馮千鈞示意陳星自己決定,項述也沒意見,說道:「聽你的。」

  「好吧。」陳星於是朝司馬瑋說,「但你必須聽我的話。」

  司馬瑋點了點頭,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那接下來……」陳星說,「下一步怎麼走呢?」

  去長安,是他早就與馮千鈞商量好的,現在比較麻煩的是,要怎麼讓項述覺得自己的計畫安排不突兀,得找個藉口。

  項述拿著周翌落下的面具,翻來覆去地看,說:「這蒙面人哪怕不是克耶拉的手下,也必定與他有關。」

  「對。」陳星與馮千鈞一起點頭。

  項述沉吟道:「他們興許正躲藏在什麼地方。」

  「是的。」陳星說。

  項述:「最後看那廝離開的方向,是西北方。」

  陳星說:「西北……要麼,咱們去長安看看?」

  馮千鈞一拍大腿,說道:「好啊!我大哥就在長安,說不定能托他打聽消息!」

  於是大家假裝一拍即合,司馬瑋說:「我也想回長安。」

  陳星拍拍司馬瑋,摸摸小狗的頭,看了眼不遠處停在一棵梧桐樹上、正低頭梳理羽毛的金紅色鳳凰,望向天地間浩浩蕩蕩的靈氣。

  隊伍於是更壯大了,同伴已增加到兩人、一鳥、一魃、一狗。

  「那就出發吧!」陳星充滿信心地說,「去長安!」

  地底,幻魔宮中。

  巨大的心臟懸掛在宮內,以延伸向四面八方地脈中的血管汲取怨氣。

  心臟:「…………」

  心臟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不對,彷彿忽然間從某個時刻開始,就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氛圍,但一切都很正常,這才是最奇怪的點。就像所謂「不祥的預感」般,這「不祥」到底從何而來?

  可是,蚩尤自己就是天底下「不祥」的化身,是不祥的神,誰來告訴他,為什麼連不祥之神,也會覺得「不祥」?

  王子夜手持一個以黃布纏繞的長條前來,將它橫放在祭壇前。

  「一夜之間,」王子夜詫異道,「萬法復生,實在令我費解。吾主,您覺得呢?」

  蚩尤之聲:「在你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一定發生了某些事。」

  王子夜道:「天地靈氣恢復,這下該如何是好?萬妖即將復生,人間也……」

  那心臟發出一陣猖狂的大笑:「即使驅魔師尚在,又能奈何?」

  王子夜頗有點驚魂未定,這幾日他反覆觀察,確認了無數次,確實萬法復生了,這也就意味著,定海珠已經被找到,並釋放出了曾經被張留所收走的天地靈氣。這尚且不令人擔憂,最擔憂的是,這個過程,竟是毫無徵兆!

  「是什麼人悄無聲息地打碎了定海珠?」王子夜道,「這絕不合常理,吾主!」

  「沒有關係。」蚩尤之聲道,「無論是誰,這夥人很快就會主動找上門來了,你須得提前做好準備,你自然最清楚,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周翌之死,王子夜與蚩尤馬上就察覺到了,周翌乃是王子夜最倚仗的徒弟,跟隨他修行足有數十年,已將軀殼煉化到「無」的境界,竟是一夜間突然就消失了!

  敵人的力量異常強大,王子夜不由得心驚膽顫起來,片刻後,他勉強收斂心神,上前解開那長條物上的黃布。

  「天地靈氣恢復,」王子夜說,「我亦得以在陰陽鑑中,借助項語嫣殘餘在落魂鐘內的最後一點魂魄氣息,騙過了不動如山週遭的守禦牆,將它拿到手中,也算咱們因禍得福罷。」

  萬法歸寂時,張留設下了一道守禦牆,將不動如山留在了鏡中的長安驅魔司內。王子夜早在三百年前就找到了它,奈何圍繞法寶設下的守禦牆,也依循法寶本身的性質所產生變化。不動如山乃是除魔斬怨的神兵,王子夜驅策怨氣,無論如何碰不到它。

  然而,天地靈氣一恢復,王子夜便借助靈氣,騙過了不動如山,將它從鏡中世界取了出來,呈予蚩尤。

  心臟綻放出紅光,緩緩道:「不動如山吶,天底下,孤唯一忌憚的就是此物。如今世上,已再沒有什麼東西傷得了孤了……王子夜,你,做得很好。」

  心臟釋放出一滴殷紅的魔神血,落下,浸潤在不動如山的劍身上,劍身馬上亮起了紅光。

  王子夜道:「幸虧在項語嫣死後,此劍尚未認主,如今再煉化它,還來得及。」

  九個符文在劍上隱沒,取而代之的,則是魔神蚩尤之血蜿蜒,在劍身上流出的詭異花紋,怨氣繚繞,開始不斷侵蝕劍身,隨著魔神血佈滿不動如山,最後的一縷光芒隨之暗淡下去。

  那劍開始幻化,成為一桿漆黑的矛,並散發出怨氣。

  蚩尤發出猙獰的大笑。

  「只要不動如山煉成,孤便立於不敗之地了!」

  但是笑著笑著,蚩尤卻隱隱約約,總覺得還是有點「不祥」。

  這天,魔神與王子夜,心情都相當地複雜。

  夜,前往長安的路上,廢村之中。

  陳星與馮千鈞依舊住一房中,司馬瑋在外頭出神,小狗已經睡了,鳳凰又不知道去了哪兒。陳星正躺在破榻上扳著手指頭數日子。

  「來得及。」馮千鈞回到房內躺下,說道,「當初若不是咱們撞破,我大哥多半還得等些時日。」

  陳星「嗯」了聲,不知為何,他總有點危機感,陰陽鑑還在馮千鎰的手裡,他得盡快在不被王子夜察覺的前提下,回收不動如山與陰陽鑑,這一切才算真正地定下來。

  「你不去陪項兄弟?」馮千鈞問。

  「算了吧,」陳星心裡想著項述,只想去找他,嘴上卻說,「他都忘光了。」

  馮千鈞說:「他還記得你,哪怕忘了與你在一起過,他鐵定還記得那感覺,否則你看他的眼神?眼神騙不了人,與從前一般,他時時刻刻都注意著你。」

  陳星抓狂道:「那是因為剛認識!他還沒有相信咱們,在觀察我!」

  「馮大哥,你別亂起鬨,眼前統統要重來一次,萬一最後他不喜歡我的話……我可就……唉……」

  馮千鈞最怕的也就是這個,一路上都與陳星保持著距離,免得項述以為他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忙道:「行,從此以後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陳星想來想去,從窗戶裡偷看,不見項述,不知道他睡了沒,輾轉反側了一會,最後還是起身,出去了。

  月夜下,項述正在溪邊洗澡,他恢復得很快,寥寥數日已好了許多,溪水淌下他赤裸的半身,現出瘦削而優美分明的肌肉線條,一切恰到好處。

  陳星在岸邊窸窣了幾聲,項述知道他來了,卻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接著,陳星也脫得只剩下一條襯褲,從岸邊跳了下來,冷水濺了項述一頭。

  「啊!好冷啊!」陳星剛下水,便忙不迭地往上跑。

  項述卻突然抓住他,一腳把他絆倒了,陳星更是狂叫起來,項述這才讓他站直。

  陳星瑟瑟發抖,項述轉過身去,沒事人一般擦拭手臂。

  好像也沒那麼冷了,陳星忽然發現,又朝項述靠了靠,似乎在他身邊,水溫稍微會暖和點。

  項述:「……」

  「冷。」陳星直哆嗦,這時間剛開春,快凍僵了。

  不片刻,項述帶著陳星上岸,把布巾給他,陳星靠在他身上直哆嗦,項述只得讓他站好別動,為他擦了下身上的水,用自己的袍子疊在陳星的袍上,再一起裹在他身上。

  「謝……謝謝。」陳星這才緩過來了。

  項述眼裡帶著嘲諷之意,明明怕冷還下來洗澡,於是轉身走向營地。

  他的襯褲濕水後變得近乎透明,現出漂亮勻稱的長腿,隨著走動而隱約現出依稀輪廓。到得營地篝火前坐下,拿了毯子搭在腿間,手持匕首,朝篝火上的水罐裡加了少許東西,陳星看不真切,但聞到了姜味,想必是禦寒的。

  水燒開後,項述又從馮千鈞所購的物資包裡翻出糖塊加進去,倒在一個撿來的破碗裡,遞給陳星。

  「你喝點?」陳星問。

  「我不畏寒。」項述答道,「你體質太弱了。」

  陳星裹著兩人的衣服,喝了點薑湯,身上帶著暖意,若有所思,又看了項述一眼,兩人目光飛快一觸,項述便轉眼過去,避開他的視線。

  天際一輪明月,月光明亮無比,照著半身赤裸的項述與坐在篝火前的陳星,四週一片寂靜。

  「今夜月亮真美。」項述忽然說。

  陳星萬萬沒想到,項述居然會主動說這種話,於是笑道:「二月十五了。」

  項述彷彿沉浸在回憶裡,片刻後又說道:「在襄陽的牢裡,我只能看見一點光亮,看不見滿月,也看不見太陽,但有些夜晚,月光會很亮,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看到像今天晚上的月亮了。」

  陳星想到項述不過是為了查清真相,卻被晉官兵冤枉,抓回了襄陽,不由得心生愧疚,說道:「對不起。」

  項述:「?」

  項述眉頭皺了起來。

  陳星主動道:「我的同族居然這麼對待你,令我覺得很愧疚。」

  「我不是這個意思,」項述說,「算了。他們有沒有告訴你,我殺了多少人?」

  項述有點意外,他的本意並不是想抒發對漢人的恨,陳星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但反正都說到這點了,項述便將疑惑問了出來。

  「說你殺了兩千人。」陳星認真道,「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冤枉了你。」

  項述:「為什麼?」

  陳星看著篝火,出神道:「你不會做這種事,從我第一眼看到你那天……我就覺得不會。」

  項述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陳星想起的,卻是真正的第一次,與項述相遇的那天,從他清澈的雙眼裡能感覺到,他不是個壞人。但當時自己找到了護法,滿心歡喜,覺得這人眼睛很好看,哪怕是壞人,願意戴罪立功就行,一時甚至無暇細想了。

  「被關押的時候,」項述也出神地說,「我曾經想過,會有誰找到我,來救我。我曾經威風自負,不可一世,最後卻陰差陽錯,落到在一個陰暗地牢裡等死的地步。」

  陳星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抬眼看項述,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項述提起過的。

  上次他對此絕口不提,可是對啊,細想起來,如果他是項述,一定也是這樣。

  在被抓進牢獄的那天,必然覺得能靠自己的實力脫困,奈何在飢餓、鐐銬之下,只能屈服於現實,虎落平陽被犬欺,眼看希望一點點地消失,最後不得不接受自己也許真的會死在襄陽地牢的現實,那是如何一種絕望?

  項述皺眉道:「我爹娘已經走了,你既然從朱序處調查過,應當知道我是鐵勒人,我曾以為,我的族人們會來救我,我的安答會來……」

  陳星馬上打斷,不想讓項述胡思亂想:「人之常情而已,他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怎麼找?不要這麼想。」

  項述:「順著我離開的蹤跡,有心要找,總能找到,你不就找到我了?」

  「別想了!」陳星認真道,語氣嚴厲了一點。

  項述於是點了點頭,答道:「人之常情,我懂,你很豁達,最後來到我身邊的人,理應是你。」

  項述看著陳星,兩人隨之沉默了好一會兒。陳星逐漸明白到,那一刻對項述而言,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曾經的他常常不敢相信,項述也喜歡他,喜歡他什麼?陳星總覺得自己並不討項述的喜歡。

  但現在他終於感覺到了,項述一直以來確實很在乎他。而他們之間的那複雜的情感,早在相遇的一刻便已注定了。

  「說也奇怪,」項述側頭,避開陳星的視線,「我始終沒有失去希望,總覺得有誰會來救我……說不清楚那感覺,像是在不停地做夢,重複地夢見某一刻,那個人來到我面前,與你一樣,身上有道光……我甚至朝我自己說,一定要堅持,堅持到……」

  項述又自言自語道:「你來到地牢裡的時候,看到你,我就像覺得……就像……」

  陳星心臟狂跳,項述轉頭,又看了他一眼,兩人一對視,項述馬上再度不自然地挪開視線。

  「就像什麼?」

  長久的沉默後,陳星終於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項述起身道,準備回去睡覺。

  項述正要離開前,陳星又輕輕道:「項述。」

  項述停步,沒有轉身。

  陳星說:「我有一件事想請求你,不,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是這樣的,我……我需要有人保護我一段時間……說起來有點複雜,我是大驅魔師,但歷來驅魔師都需要有一位……呃,一位護法武神。」

  項述:「?」

  陳星解釋道:「其實也不用做什麼,只是暫時陪在我身邊,你看,我也確實沒法照顧好自己。」

  項述側頭,一瞥陳星,皺眉,示意他看遠處的房屋,意思是「馮千鈞?」。

  陳星馬上道:「不不!不是的,他很快就得離開了。他有許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是剛好碰上,就順便幫個忙。你看他這一路上,也沒怎麼搭理我。我們其實只是普通朋友……不對,我到底在說什麼?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問你……願不願意……」

  經過項述的觀察,陳星與馮千鈞總是呈現出一種十分奇怪的關係,說不熟罷,兩人見面的時候又抱頭痛哭。說很熟罷,路上馮千鈞大部分時候都不怎麼關心陳星,這種不關心反而有點刻意了,像是要強行把陳星扔給自己,生怕擔了什麼責任。

  項述打斷陳星,說:「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陳星「呃」了聲,確實是這樣,他從小就很容易相信別人,這不是一個好習慣,但這卻是歲星為他養成的習慣,原因無他?隨便相信人,會有什麼結果?當然是被坑死了。

  可有歲星在,根本就沒人能害得了他,或者說陳星根本就從未擔心過,自己會碰到壞人且被坑。

  「你不一樣。」但陳星認真說,「當然這個,我也不想強求,你一定也有自己的許多事要做吧,但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你也考慮一下……」

  「知道了。」項述隨口道,繼而回了房。

  陳星聽到這話時呆了好一會兒,「知道了」是什麼意思?以前與項述相處的時候,「知道了」是不是就代表「好的」?好像是這樣!是嗎?是的!應該沒跑了!成功了!忽悠到了!但是不能掉以輕心!還要繼續穩固、繼續維持!

  太好了!陳星一拍大腿,跳了起來,按捺住激動與吶喊,原地轉了幾個圈,剛轉過身,又看到項述表情奇怪地站在不遠處。

  陳星:「………………」

  項述:「衣服還我。」

  陳星:「再……給我穿一會兒,還有點冷……我想活動活動再回去睡,好歹暖和點。」

  項述回房後,陳星跑回房間去,抱著項述的衣服,心裡狂笑,啊哈哈哈,這算是成功了?!

 

 

94 入宮你高抬貴手,別欺負他們,侍衛也是爹娘養的

  有人在二月裡洗了個露天冷水澡, 第二天便如願以償地傷風了。

  一路上, 陳星昏昏沉沉的, 項述只得全程騎馬帶他。三人放慢了速度,陳星時睡時醒,趴在項述背上, 足足好幾天後才恢復過來,神情委頓不堪。進城前,魃王司馬瑋被暫時藏在阿房宮附近的郊野上, 陳星讓他自由活動, 但千萬得小心百姓,若有需要, 會派人送信過來。

  抵達長安時,陳星還忍不住打噴嚏, 猛力擦了下鼻子,又回來了, 與馮千鈞、項述三人坐在市集前,每人一海碗麵。

  馮千鈞:「那……我這就走了,先往松柏居落腳, 慢慢查探消息, 吃完咱們就……分頭行動?」

  陳星風寒初癒,還有點走神,勉力點頭。根據他與馮千鈞私底下商量,進城以後,馮千鈞便馬上回去, 確認兄長還活著,再設法取來陰陽鑑。陳星不想跟著,免得被馮千鎰看出端倪,發生意外不好控制,一切待取得法寶後再說。

  馮千鈞見項述神色如常,心想別人是大單于,也用不著來擔心,便以水代茶,說:「來,大夥兒喝完就暫且別過,找到落腳地方之後,給我送信。項……這狗狗留給你?」

  「你去吧。」陳星乏味地答道,小狗還是跟著自己安全點。

  項述對著茶水正沉吟,馮千鈞又提醒陳星看天色,說道:「不早了。」

  陳星知道馮千鈞在提醒他什麼,上次來長安時身體健康,這次略染小恙,路上緊趕慢趕,還要安排司馬瑋藏身,耽誤了不少時候,入城已是近黃昏時,相較上次過來,差了半天。

  長安市集喧鬧,臨近歇市之時,成衣店、澡堂全關門了。陳星站在街上,撓了撓頭,再看項述,項述則一聲不吭,陳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住哪兒呢?」陳星說,「得找個地方落腳。」

  項述:「在長安認識人?」

  陳星想起宇文辛,卻半點也不想去找他,嘆了聲,說:「小時候,有位總角之交,住在長安,但我不想見到他。」

  項述聽出陳星話中惆悵之意,約略猜到發生什麼事。

  「人都會變,」項述淡淡答道,「世間常情。」

  陳星忽然想到,那天項述為何遲遲不顯露出大單于身份,是不是也覺得,苻堅當上皇帝之後,與從前會有所不同?那麼……也許項述最開始是不想進皇宮裡住的。後來全因無處落腳,才不得不去找苻堅,其後也帶來了林林種種諸多麻煩。

  「咱們還有多少錢?」陳星說,「夠住店嗎?」

  項述食中二指拈著最後一錠金,朝陳星出示,陳星在麥城沒有因為行醫賺到銀子,路上全靠馮千鈞與項述掏錢,與上回來長安不一樣,這回連洗澡買衣服的錢也掏不出來了。

  市聲漸收,項述似在考慮,陳星突然想到一事,說:「我……有件事,想確認下。」

  於是他們來到橫貫東西的白虎街,陳星站在路邊,沉默片刻,眼裡帶著幾許期望,靜靜站著。不多時,果然從東面來了一隊人——四馬開道,馬上乃是禁衛,其後則是一輛鑲玉的馬車。

  陳星只想親眼確認,拓跋焱還活著。

  他果然還活著!

  雖然一路上他已與馮千鈞推測過,但親眼看見的時候,心中仍然百感交集。陳星想喊他一聲,卻想到上次在宇文辛家中,與拓跋焱打了個照面帶來的後果。最後連累得拓跋焱家破人亡,還死在了苻堅的天子劍下,這次實在不想再招惹他了。

  奈何他又想看看馬車裡坐的那個人是不是他,看了這一眼方能安心,卻又不想讓拓跋焱看著自己,畢竟上回追到敕勒川來告白實在夠他受的了。

  陳星心中矛盾至極,忐忑不安,項述看了他一眼,似有察覺,眉頭深鎖。

  馬車來到兩人身前不遠處,陳星總忍不住探頭張望,開路的侍衛卻道:「讓開!讓開!」

  項述:「……」

  只見那侍衛揚起鞭子就要驅趕陳星,陳星趕緊退後,笑道:「好了,看過了,咱們走罷。」

  項述本想算了走了,卻一口氣按捺不下,也不回頭,抬手一揚,一枚閃光金錠唰地飛出,帶著破空勁聲,頓時將那侍衛打得眼眶烏青,慘叫一聲,墜落馬下!

  陳星被嚇了一跳,趕緊拉起項述的手喊道:「你做什麼!快走!」

  那一下不得了,侍衛們一擁而上,抽手弩,架箭,將兩人團團圍住。項述卻沉穩如山嶽,紋絲不動,站在陳星身前,冷漠地看著眾人。

  「別動手!」陳星拉拉項述,說,「咱們……還是走罷。」

  項述看了眼陳星,陳星忙解釋道:「你高抬貴手,別欺負他們,侍衛也是爹娘養的。」

  眾人:「……………………」

  對方二十餘人,項述只有一個人,陳星這麼一說,簡直是在打禁衛們的臉,頓時餘人大怒。項述聽了這話倒是很受用,一手繞過陳星肋下,搭到他的背後,下一步就要把他攔腰抱起,橫掠,甩開侍衛,翻牆離開。

  但馬車內響起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說:「又怎麼了?」

  車簾撩起,穿著武褲黑靴的一腳踏下車轅,卻不下車,握簾一手現出古樸戒指,穿著金紅武袍、在黃昏天色下顯得英氣俊朗的拓跋焱顯現半身。

  陳星:「!!!」

  陳星與拓跋焱對視片刻,拓跋焱疑惑地打量二人,侍衛們趕緊上前回報。

  「拓跋焱。」陳星笑道。

  拓跋焱奇怪地說:「我認識你?」

  陳星忙擺手,說:「不認識。」

  陳星一身塵土氣,身上還穿著在麥城換的那身,一路千里迢迢來到長安也沒洗過,臉上更是髒兮兮的。再看項述一身獵戶袍,背著長弓,腰畔佩劍,同樣髒得不行,與陳星就像是上京來討生活的兩兄弟。

  拓跋焱疑惑地看過,對陳星毫無興趣,再聽自己家侍衛述說,於是點點頭,放下簾子。

  「我家大人說算了!」侍衛粗魯地說,「不與你們一般見識!快滾!」

  陳星:「……」

  於是馬車便從他們面前過去,走了。

  陳星心想,好吧,這也不失為……一樁緣分。

  項述站在陳星身邊,安靜地看他。陳星本不大想見拓跋焱,卻措手不及地碰上了,結果卻又如此出乎意料。

  「看到他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陳星還站著回味,說,「我是真的挺高興,替他高興……」說著朝項述笑了笑:「金子扔去哪兒了?我找找去……」

  項述卻轉身離開,陳星趕緊追了上去,說:「等等!你去哪兒?」

  「找堅頭。」項述站在未央宮後門外,朝守門侍衛如是說。

  「又是你?」那侍衛喃喃道,「奇怪,我為什麼要說『又』?」

  頓時侍衛嘩然,上來就要動手,陳星追到後門處,伸手去拉項述衣袖,項述卻連劍帶鞘,放倒兩名侍衛,反而握著陳星手腕,把他拉進了皇宮內。

  一炷香時分後,未央宮內再次翻了天,項述拖著陳星,陳星一手抱著狗,滿臉震驚,心道怎麼又來了一次?!

  但這次路線似乎不同,倒在項述面前的侍衛也少了,最後來到未央宮前,項述一手提著長劍,一手拉著陳星,陳星喊道:「等等!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項述抬腳,一腳踹開了未央宮登明殿的大門,一群侍衛將苻堅團團圍住。

  「述律空?!」苻堅正與文武官員們閉門議事,一見項述便震驚了,喃喃道。

  陳星一手扶額。項述覺得似乎有點不對,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苻堅頓時也有點疑惑,總覺得這場面怎麼似曾相識?

  眾文武百官驚呼道:「大單于?!」

  陳星心想既然如此,那我乾脆也配合一下吧,於是望向項述,充滿仰慕地說:「項述,他們叫你什麼來著?大單于?」

  一刻鐘後,清河公主帶人上了吃的,親手給項述斟酒。苻堅哈哈大笑,與項述敘舊。陳星百無聊賴地又聽了一次,給狗喂了根羊骨頭,那小狗正抱著骨頭啃,一見清河公主,忽然也有似曾相識之感,不禁狂吠起來。

  「喲,」清河笑道,「這麼凶?叫什麼名字?」

  陳星:「呃……」

  「它叫陳星。」項述禮貌地答道。

  陳星:「……」

  陳星深吸一口氣,心想算了。苻堅說:「這位小兄弟是誰?還未介紹呢。」

  「我也叫陳星。」陳星主動道。

  項述沒想到陳星居然這麼老實,飲酒到一半,倏然噴了出來。

  苻堅又是一陣大笑,說:「述律空,你究竟去了何處?這一年多里,我四處派人打聽你的下落。」

  陳星心想也沒見你去找他,盡討這嘴上便宜,項述說得對,你都是皇帝了,真想找個人,還找不到?忽然間,他又隱約品出另一番滋味來……苻堅對項述的失蹤,其實……是不是樂見其成?畢竟敕勒川大單于失蹤日久,遲早得重新推舉,若換了人,也就意味著,苻堅可以隨意拿捏,要他的紫捲了。

  陳星直到這時候,才明白過來,項述是不是早就心下瞭然?只是他始終沒提起?大部分時候都只是不說破?

  「一年前,孤王……」項述正要說,陳星卻伸手,以食中二指在項述大腿上輕輕點了一下。

  「……在北方待得氣悶,」項述的話銜接得非常自然,答道,「想往江南走一趟,不意在中原遭到漢人設計中伏,是以落入敵手。」

  「哦……」苻堅若有所思,答道,「下江南,找你的命中注定?還是去找母舅家?」

  項述皺眉,似乎怪苻堅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苻堅知道項述有個漢人母親,不想說的部分,自然就是去尋找母舅家了。

  苻堅顯然有點好奇,打量陳星幾眼,又道:「你們是怎麼結識的?小朋友哪裡人士?」

  陳星心想我的身世要說出來,那可當真是嚇死你們了。

  「我爹叫陳喆,」陳星笑道,「以前住晉陽,爹娘在晉陽大戰的時候,都過世啦。」

  苻堅瞬間就驚了,喃喃道:「你是陳喆的後人?」

  項述:「?」

  苻堅皺眉道:「你還有親人在世不?」

  「有啊。」陳星看了眼項述,笑了起來。

  項述則滿臉的莫名其妙,朝陳星問:「你爹是誰?」

  陳星笑道:「一位普通的讀書人。」

  苻堅朝項述道:「朕的文武百官,有一半是陳先生當年的學生,他還有另一半學生,在建康。」

  項述:「……」

  陳星想了想,決定先不告訴苻堅,王猛是他的師兄,免得王子夜對他的師門有所瞭解。緊接著苻堅又問:「你這些年中,去了何處?當年晉陽城破,陳先生一家殉城,乃是朕平生一樁最大的憾事。」

  「哦,是嗎?」陳星對當年之事也不甚瞭解,說,「城破之時,我爹的一位朋友將我帶出來了,後來只說全家死於戰亂。」

  苻堅嘆道:「太可惜了,當真太可惜了。」

  「不可惜,」陳星笑道,「讀書人為國而亡,乃是求仁得仁,怎麼能說可惜?」

  當年漢人冉閔在北方建立大魏,陳喆為冉閔培養學生,出來做官的,都是一等一的讀書人。想活命,只要給苻堅做官自然全家得以保全,更有高官厚祿。但隨著冉閔滅亡,陳喆一家將愛子交付於百里倫後,竟是以死報國,當真讓苻堅這些年來,充滿了極度的挫敗感。

  項述望向陳星的眼神變得十分複雜。

  苻堅於是點點頭,陳星盤桓心頭的那個問題已經憋了足足三年了,終於忍不住問:「我聽說,我爹當年的學生宇文辛,也在朝中為官?」

  苻堅想了想,說:「宇文辛……是的。當初朕即是派他去朝你父親勸……勸歸,本以為宇文辛與你爹有師徒之誼,能讓陳先生看開點……早知道就讓景略……」

  項述從這簡略的對話中察覺到了什麼,看了陳星一眼。

  陳星只是傷感地笑了笑,大概推斷出了經過,說宇文辛殺害了爹娘,倒也不全是,興許當年馮千鎰所言,也是有激他的原因在,想必也是一半一半罷。

  三人沉默片刻,苻堅說:「小陳先生,你一定要來朕這兒為官。」

  陳星驀然大笑,只覺得苻堅十分有趣。項述欲言又止,最後不想說話,只喝了口酒。

  苻堅一怔,項述見有些話陳星不方便說,終於冷冷道:「堅頭,他爹寧死不降,以死報國。他又怎麼可能來做你的官?」

  苻堅眼裡有了怒意,陳星便笑著解釋道:「大單于言重了,只因家破人亡後,師父便時時訓誡我,不讓我學治世之道,只讓我當個大夫。半點聖賢書也沒讀,只會給您添亂,所以,恕我有心無力了。」

  苻堅依舊不死心,笑道:「哪怕領個虛職,也是好的。」當年陳喆之死,給朝野帶來了太大的震動,不少讀書人俱對「死節」心中有愧,若陳喆之子前來,想必在某個程度上,能讓這根刺消弭不少。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項述也怒了。

  陳星忙示意項述不要生氣,拉了下他的手,朝苻堅說:「我爹有他的堅持,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有自己的抱負。有人心懷故國,有人也願意以陛下為英主,願令神州大地繁榮興盛,止息干戈。選擇不同而已,陛下何必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

  苻堅聽了這話,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些,意識到身為一國之君,方才確實是冒失了,在陳星已婉拒後仍死纏爛打,實在有違君王風度,也正因此才挨了項述的罵。只得道:「朕敬小陳先生一杯。」

  「你居然沒告訴過我。」項述皺眉道。

  「你不也沒告訴我,你是大單于麼?」陳星樂道,「咱倆扯平了,也敬大單于一杯。」

  項述:「……」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苻堅朝項述說,「既然來了,就住下罷。」

  項述想了想,看了陳星一眼,說:「我們還未商量清楚。」

  苻堅聽到這個「我們」,也不多說,於是點了點頭。項述喝完酒,說道:「堅頭忙你的罷,先告辭了。」

  陽春三月,春夜微風吹過未央宮,陳星飲過酒,帶著少許醉意,跟著項述去皇宮中的浴池,肩背被熱水泡得發紅,陳星瞥向身邊的項述。

  「大單于。」內侍跪在池邊。

  陳星說:「不用管我們了。」

  「退下罷。」項述漠然地說。

  內侍這才退了出去。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陳星自言自語道,「塞外的主人,第一勇士述律空。」

  項述欲言又止。

  「當大單于,看上去風光,其實很辛苦罷,」陳星想到從前的項述,不禁感嘆道,「要照顧那麼多的族人,而且也沒的選擇。」

  項述一怔,繼而打量陳星,陳星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項述卻臉上現出紅暈,不自然地轉過頭去,片刻後,又奇怪地看他,於是陳星讓項述轉身,拿著布巾,給他搓洗肩膀。

  「你總知道我在想什麼。」項述說,「我自己來罷,你是大儒之後,又是驅魔師,不是小廝,半個朝廷的漢人都是你爹的學生,孤王不敢讓你伺候。」

  「這又有什麼的?」陳星笑道,「剛認識那會兒我又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我是誰,有區別麼?」

  陳星想到從前自己昏迷之時,項述每天肯定是抱著他喂食,為他擦身,讓他翻身,給他洗臉,不由得心中生出溫柔之意。

  項述沉默,而後說:「回去看過你的家嗎?」

  「沒有。」陳星答道,「師父去世之後,我就下山來找你……查這件事了。」

  項述聽到這話時,有點疑惑,卻沒有問出口。

  陳星又說:「沒關係,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來日方長,我們可以在一起過很久的,只是你是怎麼想的,我就不知道了……陳星心想,忽然又看開了一點,他會不會像從前一般喜歡自己,也不重要了。只要項述過得開開心心的,會不會給他回應,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夜,苻堅讓兩人住了另一間寢殿,與上次來的完全不一樣。

  殿裡只有一張很大的榻。

  陳星:「……」

  項述也沒說什麼,寬衣解帶,坐在床邊,看了眼陳星,再看榻,揚眉。陳星馬上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求換個房間?你能睡著?

  陳星於是點點頭,兩人交流起來無比默契,似乎連話都不必說,就知道了對方的意思。就連項述也覺得意外。

  「我睡裡頭。」陳星爬到榻內靠牆那邊去,說,「皇宮就是好啊,真舒服,比路上睡得好多了。」

  這是陳星睡過的最舒服的床了。項述也不說話,逕自躺下,只有一張錦被,蓋著兩人,項述朝自己那邊扯了扯,陳星卻道:「你幹嗎?」

  「蓋不到。」項述皺眉說。

  陳星只得朝他那邊讓了讓,奈何被子就這麼大,兩人只得同時往中間稍稍靠了點,陳星的心臟怦怦地跳,這不是他第一次與項述一起睡了。那天在船上時,赤裸相擁而眠的事情都做過,只是那回實在太困了。

  兩人都不吭聲,陳星閉著雙眼,背對項述,一時睡不著。

  項述躺著躺著,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繼而一動,醒了。

  陳星原本背對著他,聽到項述的呼吸變得粗重,回頭看了他一眼。

  「太熱了嗎?」陳星說。

  「不。」項述轉頭,奇怪地打量了陳星一眼,說,「剛才不知道為什麼,半睡半醒間做了個夢,又像沒睡著……」

  陳星:「哦,夢見什麼了?」

  項述忽然滿臉通紅,擺擺手,翻身背對陳星,說:「睡罷。」

  陳星:「???」

  過了很久,項述又忍不住坐起身,呼吸灼熱,看看陳星,繼而翻身下床。

  「啊?」陳星睡眼惺忪,跟著爬起身,「怎麼了?」

  「睡不著,」項述說,「起來坐會兒。」

  陳星困得要死,不想管他了。項述身著黑色的襯褲,低頭看見榻下一雙薄薄的牛皮屐,忽地又感覺許多事怎麼總是彷彿發生過,卻不知在何處,就總想不起來。

  項述出外,沐浴在月光下,到得寢殿外坐下,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有些事近在咫尺,陳星赤裸的肌膚、在船上將他擁入懷中時感覺到的體溫、風浪之中大船輕輕搖晃,將他們推向彼此的剎那,無數感受真實地映刻在腦海中——可這些事,究竟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95 故事項述,你覺得為什麼他不說話呢?

  三個時辰前, 入夜, 松柏居。

  馮千鈞看見兄長之時, 一手仍不受控制地發著抖。

  「大哥,」馮千鈞竭力按捺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我來了。」

  「哦?一路上如何?」馮千鎰依舊坐在他的木輪椅上,雲淡風輕地喝著茶,與弟弟一別不過半載多, 年前他才剛回過一次建康。

  馮千鈞只怔怔看著兄長, 馮千鎰有點奇怪,皺起眉頭, 說:「怎麼了?」

  馮千鈞旋即搖頭,深吸一口氣, 說道:「這半年中,復國的事……」

  馮千鎰有些不解, 看著馮千鈞。

  馮千鈞設想過許多要說的話,但就在面對兄長的一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父母早故, 馮千鈞與兄長感情甚篤, 從小到大,有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但馮千鎰今日只覺弟弟有點奇怪,卻說不出奇怪在哪兒。

  「……復國的事,還順利嗎?」馮千鈞有點傷感地笑著問道。

  馮千鎰沉默不答,又喝了口茶, 放了一杯在馮千鈞面前,馮千鈞於是接過。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馮千鎰答道,「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馮千鈞想了想,說:「襄陽戰亂,道路難走。」

  馮千鎰又有點疑惑,說:「森羅萬像帶來了?」

  馮千鈞解開刀鞘,放在案几上,馮千鎰抽出,看了一眼,歸鞘。

  「既然來了,」馮千鎰道,「就住著罷,家傳寶刀,我先替你保管。」

  馮千鈞:「……」

  馮千鈞想開口,卻找不到理由,兄長要扣下森羅刀,他怎麼辦?若出言反駁,勢必將引起他的警覺。但細想之下,驅動這把神兵的訣竅早已失傳,當年陳星還是在陰陽鑑中的驅魔司遺址裡找到了典籍,馮千鎰拿到了也不能用,暫時放在他那裡應無大礙。

  「好吧。」馮千鈞只得說。

  馮千鎰漫不經心道:「過得幾日,大哥帶你去見一位朋友,一路上也累了,先歇下罷。來人,帶二當家去歇息。」

  馮千鈞只得去洗澡換衣裳,待得離開前,朝掩門內望了一眼,只見門隙中,馮千鎰再次出森羅刀,注視刀鋒,低頭不語。

  翌日,未央宮中。

  陳星聽到嘈雜聲音,醒了,醒來時整個人纏在了項述身上,項述則一動不動,壓低了呼吸聲,整個人都僵了。

  陳星:「!!!」

  陳星也不敢亂動,那姿勢實在太曖昧了,他睡著睡著,竟不知不覺朝項述那邊靠了過去,枕著他的胳膊,抱著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的肩頸前,一腿架在他的身上,項述攤著兩手,就被他這麼纏著。

  陳星:「……」

  陳星只得假裝還在睡,慢慢地翻了個身,一點點地脫離項述身上,項述則終於舒了口氣,瞬間起身下床。

  內侍送來了新衣服,顯然是昨夜大單于歸來,裁縫們根據項述的舊衣服尺寸,連夜飛快趕製,盒中又有飾物及十六胡璽戒。聽到響動,外頭便一窩蜂上來,伺候項述,照著胡人規矩,平了他兩側鬢髮,留數十股牛芒辮,攏到腦後,再上了白玉束環,發後以三根羽翎代替大單于羽冠。

  陳星起來了,依舊照漢人打扮,送來的卻是胡服。陳星也不介意,胡服上身後襯得腰身筆挺,不似漢服寬袍大袖,反而別有一番俊朗。

  除此之外,苻堅還給他們的狗配了一件羊皮小裌襖,外加一個銀項圈。

  「苻堅居然連戒指都給你準備了?」陳星倒是覺得有點好奇。

  項述正在鏡前被內侍伺候,整理裝束,抬眉示意,陳星忽然明白了,這套象徵大單于權威的套戒,也許是苻堅做給自己用的。

  內侍為項述依次戴上三枚寶石戒指,項述見陳星正端詳,於是隨手拿了一枚遞給他,陳星正要推辭,轉念卻又收下。

  「這些戒指,都是什麼意思?」陳星低頭,項述手大,尾指上那枚正好戴上陳星無名指,那是一枚綠松石製的戒指,上面刻著樹木與飛禽走獸。

  「開戰與止戰、商貿與領地劃分,賜人活命與賜人死,」項述隨口答道,「俱是大單于的權力,你手上這枚,意為生死。」

  內侍見項述竟連大單于之戒都給了陳星,當即一時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互相使了會兒眼色,項述卻已轉身到屏風外,上榻坐下,餘人趕緊抬來案几,上了奶茶。陳星見屏風外有一坐榻,不似上一次,給自己安排了小座位,於是看看項述。

  「坐啊,」項述莫名其妙道,「吃早飯,想什麼?」

  陳星有點受寵若驚,於是上榻去,跪坐下來,與項述同席,喝過奶茶,開始用早飯。

  門一開,外頭等著的雜胡全部湧了進來,以鐵勒語、匈奴語、鮮卑語、柔然語等紛紛道:「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開始跪拜。

  陳星被拜得膽顫心驚,心想還是不要了吧,你們拜項述也就算了,連我也一起拜了,這太不好意思了。又忍不住看項述,只見項述依舊是那身藏藍色的錦袍,袍上的敕勒古盟十六胡圖騰在日光下十分亮眼,一頭烏黑的牛芒辮,腰纏騰龍暗金帶,腳踏黑漆鹿皮長靴,盤膝而坐,雙目明亮漆黑如點星,面龐冷峻,手上兩枚寶石戒指還折射著日光。

  「也洛薩。」項述看也不看廳內諸人,隨口說道,又喝了口奶茶。

  陳星把一份炸撒子泡在裝於銀碗的牛奶中,用鑲了寶石的勺子舀著喝,不禁看看餘人,所有人都在瞥陳星,並偷看他手上那枚戒指。

  「也洛薩是鐵勒語裡免禮的意思。」項述又隨口道,漫不經心地吃完了早飯,抬眉,示意眾人有話就說。

  於是眾胡人先請問項述何時來的,不等他回答,便開始紛紛控訴苻堅了。

  陳星如坐針氈,總忍不住偷瞥項述,腦海中全是今早起來的那一幕,這身大單于王袍之下的身軀溫暖無比,肌膚的氣息讓他覺得安心而舒服,上一次他就覺得項述很好看,這回距離更近,總忍不住想偷看他。

  項述眼角餘光也瞥見了,卻沒有說話,諸胡遺老說得他有點煩躁,只得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王猛死後,」有人用匈奴語說,「苻堅越來越好大喜功,不顧大家的勸阻,執意要徵兵伐晉,那個叫王子夜的漢人,更在推波助瀾。眼下朝廷裡一群漢人,盡日橫行霸道……」

  陳星見有人開始談論漢人,並拿眼瞥他,便以匈奴語插了一句:「他打不過南方。」

  項述一怔,看著陳星。

  霎時間滿廳人傻了,沒想到陳星居然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陳星生怕說著說著,待會兒話題繞到自己身上來,反而尷尬,於是提前表明自己會說胡語,免得這夥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陳星又道:「南方的北府兵雖然不多,但漢人據守長江為天險,也不是他一時半會兒能攻破的,王猛為什麼臨死之前再三囑咐,終苻堅一生,不得伐晉,一定有他的理由。」

  項述的表情十分奇怪,只因陳星所說的匈奴語,還不是敕勒川下的通用語,而是古匈奴話中的一支。

  項述用鐵勒語說:「一意孤行之人,誰也勸不住。」

  那是鐵勒人的一句名言,陳星上一次去敕勒川時就聽過,如今仍然記得。

  項述又不說話了,眾人靜得一靜,開始提請,如果項述不願推翻苻堅,那麼至少將留在長安的雜胡帶回去。

  項述說:「敕勒川的路沒有人封鎖,想走隨時可以,看你們自己而已。」說著起身,下榻,竟是從眾人面前走了出去,回頭看陳星,又朝狗吹了聲口哨。陳星回過神,和狗一起追了上來,說:「去哪兒?」

  項述沒有回答,就這麼把眾胡人扔在寢殿裡。

  陳星用鐵勒語續上項述那諺語的後半句,笑著說:「一意孤行之人誰也勸不住,就像被惡狼追趕的馬兒般拉不回。成為千秋萬世的君主,一統南北,就是他心裡的那頭惡狼。」

  項述沒有問陳星從哪裡學的鐵勒語、匈奴語,而是認真道:「我以為漢人不會來學我們的鐵勒話。」

  陳星有點心虛,笑道:「漢人也有許多種,就像胡人也有許多種一般。」

  項述沉聲道:「你們漢人,應當再過一千年、兩千年,也忘不了這血海深仇罷。」

  陳星想了想,說:「你不一樣,叫我出來,就是想問這個嗎?」

  「去通報堅頭,傳你們的散騎常侍,」項述停下腳步,朝一名侍衛說,「過來給大單于駕車。」

  於是拓跋焱來了,身為苻堅的御衛隊長,散騎常侍,官職乃是從四品,尋常官員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口稱「拓跋大人」,奈何項述的身份與苻堅近乎平起平坐,他開了口,苻堅也不知道他哪裡得罪了項述,為了紫卷,眼下正是要與項述打好關係的重要時候。

  「這個……不用了吧。」陳星說。

  拓跋焱倒是很看得開,先是朝項述行禮,繼而讓人備了苻堅的車,說:「大單于請。」

  陳星意識到項述應該誤會了,以為拓跋焱是他小時候的總角,卻也不好說些什麼。項述自然也絕口不提,說:「想去哪兒?」

  上次前來,忙得不可開交,既要干活又遇暗殺,這回總算可以領略一番長安風情了。

  「我想下車走走,」陳星說,「去市集?還是讓拓跋大人先回去吧。」

  兩人下了車,項述這才示意拓跋焱。

  「把狗遛一下,」項述朝拓跋焱說,「別讓它跑丟了。」

  陳星:「……」

  大單于駕臨,一夜間整個長安城已得到了消息,今日苻堅御輦離宮,長安城裡胡人便爭先恐後來看項述,沿途所至,兩道不少人紛紛朝著項述行禮。項述起初還會說聲「也洛薩」,後來說得煩了,索性不理會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少漢人也出來,爭相一睹項述風采。陳星於是不樂意了,看了幾眼項述,再看週遭,心裡開始不爽。

  兩人:「……」

  項述:「你當他們不存在就行了,想去哪兒?長安我也很久沒來了。」

  陳星拉著項述,朝漢人聚集的地方去,不片刻拓跋焱倒是會意,派了禁軍過來攔路,讓人別看了,大單于不喜歡被人看,人才少了些。不多時,來到漢人區,漸漸地不再被圍觀了,唯獨年輕男女,忍不住偷瞥項述幾眼。

  陳星本意只想逛逛,看見一些攤子上掛著手繩,卻不是秋社時的月貝,不過是些尋常裝飾,便停下來看了眼,項述則背著手,站在後面。

  「先說好,」項述答道,「孤王沒有帶錢。」

  陳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知道項述肯定帶了錢,不過是逗他玩。

  「我不想買,」陳星答道,「不過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項述:「?」

  兩人並肩,在市集裡慢慢地往前走去。

  陳星想了許久,終於道:「在我們江南,有一個節日,叫作社日。在社日上有一個習俗,互相喜歡的人,會買兩串用月貝做的手繩,送給對方。」

  項述:「唔。」

  陳星側頭看項述:「有這麼兩個人,應該是互相喜歡,逛街的時候看到手繩,便買下來了……可是其中一個人等了半天,另一個卻遲遲沒有送他。後來啊,他問『你要送給誰?』那人卻什麼也不說,把自己那串收了起來。」

  項述:「?」

  陳星疑惑道:「項述,你覺得為什麼他不說話呢?」

  項述一臉疑惑,想了想,說:「啞巴?」

  陳星:「……」

  陳星笑得肚子都痛了,倚在路邊,項述卻莫名其妙。

  陳星又解釋了一次,項述說:「誰付錢?」

  陳星說:「啞巴付的錢。」

  項述說:「這不就是送了的意思?錢都是啞巴付的。」

  「哦,」陳星恍然大悟,說,「是這樣啊。」

  項述又道:「興許啞巴心裡也不樂意,為甚麼不是前頭那人先送?」

  「啊,」陳星笑了起來,說,「懂了,你的意思是,啞巴等著對方送自己,心裡頭在較勁嗎?」

  項述隨手做了個手勢,意思是無所謂,愛怎麼理解怎麼理解。

  陳星又說:「為什麼不是啞巴送呢?他明明喜歡對方。」

  項述正色:「那女孩不就仗著……」

  陳星說:「男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兒,少年郎吧。」

  項述便「哦」了聲,想了一想,答道:「少年仗著啞巴喜歡自己,是以待他忍不住了先送,啞巴卻已表了真心,買下手繩,不就已是有意?喜歡是兩個人的事,何必這麼欺負人?」

  「這哪裡說得通?」陳星忽然就有點生氣了,說,「少年之前根本不知道!他也喜歡那啞巴!」

  「那他為何不說?」項述有點奇怪,怎麼說著別人的事,陳星突然就生氣起來。這人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覺得啞巴不愛他。」陳星想了想,說,「他……嗯,他得了病,也活不長了。」

  項述皺眉道:「怎麼亂七八糟的條件越來越多了?先前怎不一次說清楚?」

  陳星:「感情的事,哪裡說得清?算了!」

  陳星要被項述氣死了,項述卻十分疑惑,問:「怎麼了?」

  本來還好好的,突然就翻臉了,這小子是不是有病?

  項述快步追上,打量陳星:「你……」

  「我沒有病!」陳星馬上澄清道,「少年也不是我,這事兒是我聽回來的。」

  「那你氣什麼?」項述道。

  陳星馬上笑道:「有嗎?我沒氣啊。啊,都到這兒了,不如等馮大哥出來見面吧?」

  項述:「……」

  決定分頭行動時,馮千鈞與他們約好每天都出來見一次面,交換情報,哪怕被事絆住了也另有聯絡方式。而他們不知不覺走著,卻是已到了漢人區的碰頭地點。

  這是城北一家曲樓,雖為漢人所開,平日裡卻也有不少胡人前來賞樂聚會。大單于一到,雅座中的胡人們紛紛帶著家眷,過來行禮,掌櫃又收拾了座位,好一會兒才安頓下來。

  「好難聽……」陳星聽著曲子,朝項述說,「你會樂器嗎?」

  項述有點走神,彷彿聽到陳星方才所言,想起許多事,卻朦朦朧朧的,只抓不住。

  項述剛點了頭,卻意識到了,改口道:「不會。」

  「你肯定會,」陳星說,「我看到你點頭了!」

  項述:「……」

  陳星喚來小二,借了把古琴,調了下音,朝項述說:「我聽過一首曲子,不知來歷,像是塞外的曲子……不知道你認得出不。」

  項述自市集上那話後,便始終出神,眉毛微微擰著,甚至忘了看陳星,面朝雅座下的庭院出神,及至聽得陳星起了個頭,忽然神色一變,看著他。

  陳星開始彈「浮生曲」,斷斷續續的,一時整個樓中一片安靜,項述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看著專心的陳星。陳星眼裡帶著詢問神色,一瞥項述。

  項述卻沒有說話,起身,來到陳星身後。

  陳星:「!!!」

  陳星的心臟頓時狂跳,只見項述一手環過他的肩膀,另一手放在琴弦上,就這麼抱著陳星,牽著他的手指,按在其中的幾根弦上。

  耳畔,項述的呼吸近在咫尺,伴隨著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將整首浮生曲連了起來。

  「你會古琴?」陳星震驚了,側頭,兩人挨得極近,差點就親上。項述馬上現出不自然的神情,放開陳星的手,回到自己那邊坐下。

  「你居然會古琴!」陳星已經傻了,緣因項述從來沒告訴過自己會奏琴。

  「怎麼?」項述不悅道。

  陳星:「我以為你會……羌笛之類的……」

  「我娘是漢人。」項述輕描淡寫地說。

  陳星回憶起他們曾經相處的日子,項述從未表現過自己會彈古琴,甚至還讓陳星有空教他,這全是裝的!陳星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大單于的音律,可是在塞外聲名遠颺呢,」女孩的聲音在隔間笑道,「傳說連路過的大雁,都會飛下大地,聽他吹羌笛。」

  陳星:「……」

  清河公主?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陳星當即皺眉。

  「那是被孤王射下來的。」項述淡淡道。

  陳星一時不知該驚訝項述,還是驚訝清河公主了,只見隔座屏風後,轉出雙目明亮、面如春波的清河公主,過來朝項述稍一行禮,項述便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清河身後那漢人身上。

  馮千鎰,又見到他了。

  陳星打量了馮千鎰一番,心道幸好沒在此地說驅魔的事。項述也沒問兩人來此地做什麼,只盯著馮千鎰多看了兩眼。

  清河公主又說:「長安不少人家聽聞大單于入京,紛紛帶著畫像進宮求見。沒想到倒是跑這兒幽會來了。」

  項述淡淡答道:「你該回宮了罷,清河。堅頭見不到你人,不會到處派人找你嗎?」

  清河公主笑道:「他有王子夜,才不會找我。罷了,這就回去了。」

  清河公主與馮千鎰於是告辭,離開雅座。

  陳星轉頭望向欄外天色,馮千鈞還沒有來,興許是趁著兄長不在家,開始動手偷陰陽鑑了。

  「再等會兒?」陳星問。

  項述忽道:「孤王有點事得離開一趟,你……」

  陳星道:「想做什麼?我當然得和你一起!不然誰保護我?」

  項述似乎有點難以決定,最後索性道:「那麼你必須聽吩咐,不可添亂。」

  陳星乖乖道:「好的!」

  項述起身,朝樓下看了眼,陳星尚不知他想做什麼,陪他一起好奇張望,項述卻開始寬衣解帶。

  陳星心想怎麼說話說到一半,開始脫衣服了?!

  項述脫了上半身外袍,將腰帶再次紮緊,現出內裡一身黑色單衣,令外袍上半截垂下,長袖在腰間打了個結,這麼一來,就看不出穿著王袍了,接著又展開左手,順手摘下戒指,遞在陳星手中,讓他收好,說:「你抱住我。」

  陳星心想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於是主動抱住了項述。

  項述:「……」

  兩人對視,項述說:「不是抱腰……」

  陳星「哦」了一聲,改為摟住他的脖子。項述伸手摟住陳星,轉身,帶著他跑出幾步,眨眼間跳出了曲樓二樓。

  陳星就這麼飛出二樓,卻覺身體一輕,項述一手勾住瓦楞,帶著他飛身上了三樓,左腳在三樓柵欄上一點,借力,右腳又在木柱上一蹬,悄無聲息地飛起,帶著陳星在空中翻身,上了屋簷,暮色沉沉,朝馮千鎰離開的方向追去。

  這輕功簡直絕了!陳星心道,從前項述都單手拖著他上房,倒是沒怎麼注意。

  「你這身功夫到底怎麼練的?」陳星低聲說。

  「想學?」項述隨口道,放開陳星,改為拖著他的手,兩人稍稍躬身,注視街道上離開的馬車。

  陳星:「你射箭是不是很了得?」

  項述答道:「還行罷。」

  陳星說:「那你空了教我騎射罷。」

  項述一瞥陳星,沒有回答,拉著他的手飛快往前走,不一會兒已無聲無息地越過馬車,來到最前頭。只見馬車抵達北面街口無人之處,來了一人,那人上得車去。

  馬車再往前行進,不多時,那人下車,轉身離開。

  陳星驀然想起一事,低聲問:「你想查清河公主與那人……在聊什麼嗎?」

  項述「嗯」了聲,陳星意識到,項述已忘了前事,他不知道馮千鎰是馮千鈞的兄長,也不清楚陰陽鑑在馮家手裡!他們甚至沒朝項述多提。

  馮千鎰與清河公主在此處密謀,一定是有什麼事想互通消息,而項述與陳星上樓時,恰好撞上了他們。兩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想必是用手指蘸了茶水,於案上寫字交流。

  但項述如果有心,便一定會發現隔座有人,只要側頭一看,清河公主的行蹤必將暴露。與其賭他不發現二人在畔,不如主動過來打個招呼,以示並無嫌疑。

  否則若被當面撞上,就顯得更奇怪了。

  那麼清河公主與馮千鎰在談什麼呢?想必是傳達命令,於是馮千鎰在離開後,很可能前去執行某個任務,果然,他派出了一名信使。

  項述答道:「慕容家想謀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那信使離開街上,快步進了無人小巷內,巷中停著一匹馬,信使正要翻身上馬時,屋簷上飛下一個黑影,只是一掌,便切在此人後頸處,放倒了他。

  陳星爬下地來,心驚膽顫地看著那信使,項述則將他提了起來,一腳踹到小巷深處,那人頓時醒了,一臉震驚地看著項述與陳星。

  陳星:「你想把他交給苻堅嗎?」

  項述長身而立,似在考慮。陳星又說:「如果把他交到苻堅手上,清河可就……危險了,你得想清楚。」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沒有說話。

  陳星打量那信使,問:「馮千鎰讓你做什麼去?交代清楚,說不定還能活命。」

  「馮千鎰?」項述皺眉道。

  黃昏時分,松柏居內。

  馮千鈞終於將松柏居大掌櫃灌醉,成功偷到了進入地下錢庫的鑰匙。

  「這酒量……」

  馮千鈞喝得頭疼,早知道準備點迷藥,但若下迷藥,醒來後大掌櫃鐵定覺得不對勁,要不知不覺將鑰匙拿到手,取出陰陽鑑後再還回去,只有灌酒一途。

  這大掌櫃簡直是千杯不倒,浪費了他太多的時間。

  他用鑰匙打開通往金庫的門,手裡拿著一盞燈,依次過錢庫、銀庫,到得金庫最深處,來到天機鎖前,掏出陳星給他的圖紙,依照圖紙,將密室門上的天機鎖復原。

  「咔嚓」一聲輕響,馮千鈞推開密室門,轉身拿下燈,朝裡頭照去。

  空空如也,與上一次來時不同,裡頭所有的東西都沒了。

  馮千鈞:「……」

  「小弟,你在找它麼?」馮千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馮千鈞驀然轉身,緊接著一聲巨響,陰陽鑑爆發出滔天黑氣,將馮千鈞吸了進去!

 

 

96 變數你我將攜手奠定這片大地千萬年的不朽功業!

  「把話說清楚!」項述怒道, 「馮千鎰又是怎麼回事?!」

  「等等!」陳星說, 「聽我解釋……這……這信使怎麼辦?」

  長安城外, 陳星半拖半抱,拖著那裝在麻袋裡的信使,來到一處荒村的石居中。此處乃是曾經晉人的皇陵, 衣冠南渡後,晉人陵寢尚未遷走,苻堅自然不會無聊得派人給前朝帝家守墓, 於是風陵連著附近守陵人所居住營地便空空如也。

  項述見陳星吃力, 只得轉身,扛起那信使, 扔到陵墓前。

  陳星將司馬瑋安排在此處,一來尋常老百姓不會接近;二來就算意外被發現, 也權當鬧鬼。抓到這信使之後,總不方便帶回宮去, 便只好拖到此處。

  「司馬瑋!你在嗎?」陳星喊道,忽然發現此處居然還收拾得挺乾淨。

  司馬瑋還用白紙糊了山上采來的竹篾,做了不少小燈籠, 插上蠟燭, 照得亮堂堂的,聞言走了過來,打量兩人。

  「把話說清楚!」項述不悅道,「否則揍你了!」

  陳星心想還是這暴脾氣,思考片刻, 最後只得老實交代。

  「好吧。」陳星說,「其實我們,一直懷疑你要找的克耶拉,就是苻堅身邊的王子夜。」

  項述:「……」

  陳星知道如果再不告訴項述實情,自己多半是真的要挨揍了。

  「你聽我解釋。」

  「解釋啊!」項述道。

  陳星深吸一口氣,只得老老實實告訴了他整件事的經過,從屍亥想復活蚩尤開始,剛說了個開頭,項述的臉色陡然就變了,忙示意陳星打住,許多細節於是在他腦海中被串了起來。

  司馬瑋在一旁聽著,陳星把馮家、清河公主的復仇,以及陰陽鑑被怨氣所煉化的異常,朝項述仔細解釋了一番,項述只是皺眉不語。陳星又說:「說起來很複雜,實際上……馮千鎰,就是王子夜的手下之一,之所以先前不提,是因為,好罷,馮千鎰是馮千鈞的哥哥。我不是蓄意瞞騙你,只是……他想先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

  陳星與馮千鈞討論過,究竟要不要告訴項述這件事,但一方面,項述剛從牢裡出來,馬上朝他交代如此多且繁雜的信息,無法確保他能馬上接受。另一方面,顧及到殺父之仇,他們恐怕項述不受控制,到了長安後第一時間就去找王子夜對質。萬一陰陽鑑沒拿到,而王子夜產生了警惕跑路,接下來就更難了。

  馮千鈞也希望先靠自己的努力,勸說兄長回頭,畢竟考慮到這一切看在項述眼中的感受,己方的人,兄長是屍亥門下走狗,多少會讓項述產生不信任感。

  項述聽完以後便不再說什麼。

  陳星沒想到項述這麼快就接受了,而且彷彿全盤相信他所說的,與先前簡直判若兩人。他始終等待著項述問一句「你們是怎麼調查出這些事的?」,只待他這麼問了,自己便將告訴他,許多事情他們在這之前,已經同生共死地經歷過一次了。

  「我覺得涉及到……你調查的事,我怕你瞞不住,讓王子夜發現咱們的身份……畢竟現在咱們在暗……」

  「我又不是瘋狗。」項述不耐煩地皺眉道,「算了,回去以後再與你算賬!」

  項述沉吟片刻,而後上前,解開那信使的頭套,坐到一旁,坐下之時,竟是散發出威嚴氣勢,那信使頓時畏懼起來。

  陳星看到那人長相,頓時愣住了。

  宇文辛!

  方才巷中匆匆一瞥,黑燈瞎火,如今附近有了燈火,頓時照亮了宇文辛的臉龐。

  陳星:「你……你……」

  項述:「你認識他?」

  宇文辛懷疑地打量陳星,時隔多年,又在這等情況下相遇,已認不出陳星了,自然也不認識初來長安的項述。一時三人無話,氣氛陡然變得十分詭異。

  陳星答道:「不……不認識。」

  陳星強自鎮定,嘆了口氣,走到一旁,他需要冷靜一會兒。項述看出陳星異樣,卻沒有多問,只朝宇文辛冷冷道:「馮千鎰吩咐你去做什麼?」

  宇文辛正要叫冤枉時,項述見他表情,便上前,兩指挾住他的手腕,稍一使力,宇文辛頓時便慘叫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宇文辛慘叫道,「放手!放手啊!」

  項述持續使力,只用食中二指,便幾乎要將宇文辛的手腕拗斷,沉聲道:「我現在很忙,沒空與你廢話,若不說實話,我就折斷你兩手兩腳,將你扔在此地。」

  宇文辛意識到此人是個狠角色,忙求饒道:「我說!我說!馮千鎰讓我親自到敕勒川去!告訴周甄計畫調整了!讓他別管卡羅剎了——!鹿角不要了!先把柔然人……」

  項述驀然停下動作,陳星頓時大驚,轉身。

  「什麼?」項述與陳星同時道。

  項述所震驚的點,在於此事竟與敕勒川有關,而且還提及了已死之人「周甄」!陳星所驚訝的點,在於屍亥居然調整了計畫!

  宇文辛喘息道:「馮千鎰說,大人接下來需要更多的魃,越多越好,讓周甄馬上行動,不要再等白鹿死了!」

  剎那間上一次抵達長安時,王子夜慎密而複雜的計畫,一下全在陳星腦海中連了起來。

  「周甄長什麼模樣?」項述冷冷道。

  宇文辛說:「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啊——」

  宇文辛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不知不覺,手腕竟是被項述心神劇震之下一下挾斷,陳星忙道:「停!!快住手!」

  宇文辛痛哭流涕,快要痛昏過去,陳星焦急道:「你把他的手折斷了!」

  項述卻喃喃道:「周甄,他還活著?」

  陳星握著宇文辛手腕,為他續上,宇文辛滿臉眼淚,頻頻點頭道:「謝謝……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項述起身,陳星說:「馮千鎰的上級,又是誰?」

  宇文辛苦著臉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聽命行事,清河公主讓我聽馮千鎰的吩咐,事成之後,不會虧待我……」

  項述冷淡地說:「你叫什麼名字?」

  原本一名信使,項述對他的身份並無興趣,但看陳星這模樣,忽然就覺不對。

  「宇……宇文辛,」宇文辛說,「我是宇文家的。」

  項述想起來了——根據那日苻堅所言,宇文辛就是逼死了陳星父母之人。而陳星聽到這個名字時,絲毫沒有半分驚訝,想必是已經知道了。

  陳星問:「現在怎麼辦?」

  項述將這信使帶到晉陵來前,早就想好了安排,將宇文辛交給司馬瑋看管,讓他別弄死了宇文辛,卻也不可放他離開,尤其不能讓他朝外傳信,於是便帶著陳星回宮去。

  皇宮之中,項述把陳星帶進房裡,陳星再見宇文辛,心情十分複雜,與項述視線對上,心煩意亂,說:「對不起,許多事,我都沒告訴你……可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好……」

  項述眉目間充滿了戾氣,打量陳星。

  「就像宇文辛這件事?」項述說。

  陳星想起上一次也是這樣,得知殺父之仇後,項述來松柏居找自己,路上在街中遇刺,回宮後項述還不由分說,揪著他的衣領,把他大罵一頓。

  「你要打我就打吧。」陳星疲憊說。

  項述皺眉道:「不過是一時氣話,打你做什麼?」

  陳星鬱悶地坐在榻畔,不片刻,項述在他身邊坐下,與他並肩而坐。

  陳星低聲說:「我和辛哥,小時候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其實我不認識拓跋焱……」

  項述沒說話,陳星低聲說:「知道這件事時,我怎麼都不能相信,是辛哥他逼死了我爹。」

  項述保持了沉默,側頭看陳星,陳星那眼神裡,充滿了落寞與悲傷。繼而他抬起手,搭在陳星肩上,輕輕地摟住了他。

  陳星這下再按捺不住,轉身埋在項述身前,哽咽起來。

  「當年我爹因克耶拉之事而死,」項述道,「父母家人已故,從此世上唯獨自己孤身一人,誰會不在乎?那夜我聽苻堅所言,便知你心中一定時時記得此事,不過是強顏歡笑。」

  門外,拓跋焱的聲音道:「大單于,您回來了?」

  項述:「……」

  項述正坐在榻上,摟著陳星低聲說話,奈何忘了關門,剛開了個頭,拓跋焱找來了,手裡還牽著交給他遛的狗。陳星馬上恢復自然,抬袖擦了下眼睛。

  「出去!」項述不悅道。

  拓跋焱放了狗繩,躬身告退,那小狗便搖著尾巴衝進來,看看項述,再疑惑地看陳星,跳了幾下,撲進陳星懷裡,開始舔他,陳星於是又笑了。

  「明天須得找清河談談。」項述想了想,說,「用過晚飯後便睡下罷。」

  陳星欲言又止,但想到項述一直以來都非常地可靠,今日聽到周甄之名時,短暫震驚,便馬上恢復了鎮定,一定已經有主意了,於是不再多問,唯獨今天沒有與馮千鈞聯繫上,讓他覺得有點不妥。但陰陽鑑所在已查明,馮千鈞又掌握了信息,想必不會出大的岔子,留待明天也是一樣,便很快睡了。

  翌日起來時,外頭又是鬧哄哄的,陳星睡眼惺忪,聽見項述用鐵勒語長篇大論地朝外間人說著什麼,項述說起鐵勒語時語速很快,語音卻很清晰,抑揚頓挫的很好聽。但說快了陳星總是聽不清楚。

  他從屏風後轉出來,看見滿廳前來提親的胡人貴族,剎那項述說到一半,竟是被陳星的出現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陳星臉上。

  陳星:「???」

  項述用鐵勒語說道:「就……如此處理,畫像全部帶……帶回去,茶也不用,嗯,不喝了,好意心領……另覓……各位另擇佳婿。」

  陳星聽出自己出現時,項述竟是難得地有一點結巴,當即滿頭疑惑。接著,滿廳人看著陳星,眼神裡充滿了敵意,繼而一下全部告退。

  項述朝一名內侍道:「茶與畫像給他們送回去!」

  內侍抬眼打量陳星,再看項述,躬身捧走案上的東西。

  日上三竿時,陳星與項述對坐,項述一身王袍,提筆寫信,陳星則吃著早飯,注意到項述在用一柄小羊豪寫鐵勒文。項述的鐵勒文寫得非常端正工整,絲毫不像出自習武之人的手,倒是令陳星十分驚訝。

  「看得懂?」項述問。

  陳星會說不會看,只認得少數幾個字,說:「寫得真好看,整整齊齊的。」

  項述說:「寫漢文不好看。」

  陳星喝著奶茶,又說:「用筆用得好,寫什麼字都好看。」

  項述答道:「我娘教的。」

  陳星於是點了點頭,又問:「寫給誰?」

  「送信回敕勒川,」項述隨口答道,「給族長石沫坤,讓他提防周甄。」

  陳星本以為聽到周甄二字時,項述會馬上奔回敕勒川,沒想到他居然還沉得住氣,雖說他已知道周甄身份,卻依舊配合著問了一句。

  「周甄是誰?」陳星疑惑道。

  項述雲淡風輕道:「你終於想起這件事來了。」

  陳星馬上解釋昨夜就想問,項述卻示意不必囉嗦,隨口道:「我安答的愛人,一個已經死了好幾年的男人。」

  陳星:「……」

  項述封上信,蓋火戳,見陳星表情,陳星本不料項述如此直接,什麼都不瞞他,項述卻會錯了意,以為陳星在詫異男人之間的關係,隨口道:「是的,兩個都是男人,我們胡人不像你們漢人,喜歡誰就是誰。」

  陳星馬上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安答,你不擔心他麼?畢竟曾經是他的愛人。」

  「我相信他。」

  項述如此答道,繼而讓內侍過來,吩咐拿給拓跋焱,讓他派人去送。這下拓跋焱除了遛狗,還得充當跑腿。陳星原本擔心車羅風那邊出狀況,但既然馮千鎰讓宇文辛去敕勒川,而宇文辛又被他們截了下來,那麼周甄那邊一定還不知道長安的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異動。

  上一次他們在長安待到入秋才回敕勒川去,這回時間還有很多,只要解決掉王子夜,敕勒川就不會有事。

  陳星正思考著,卻發現項述在看他。

  陳星:「?」

  項述示意陳星看案上另一封信,陳星拆開,見是苻堅送來的,約他前往御書房一談。恰好今日項述須得去見清河公主,於是兩人議定,稍後陳星若能脫身,便前來找項述。

  「苻堅不是什麼好東西,」項述提醒陳星,說道,「別順著他的話說。」

  「放心吧。」陳星笑道。

  御書房中,正如上一次見面,但這一次,王子夜沒有出現。

  陳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正如鳳凰重明所言,天地脈與宿命的巨輪,確實存在著冥冥中的奇異力量,哪怕宿命已被定海珠強行扭轉,仍在不停地做自我修正,許多注定發生的事正在緩慢地回到它的正軌上。

  製造變數,無數小小的變數,猶如聚沙成塔……陳星反覆咀嚼著重明的話,想到那抵達長安後便不知所蹤的鳳凰。

  「聽說今天大單于回絕了所有前來提親的貴族。」苻堅朝陳星現出玩味的笑容,「要麼擇日不如撞日,朕這就讓你倆成親,青廬交拜?」

  陳星心想重活一世,你果然還是這麼閒著沒事做,喜歡給人說親,答道:「免了,陛下難不成叫我過來,就是想提這事兒的嗎?」

  他朝苻堅說著話,目光卻駐留在御書房中,苻堅背後所懸掛的兩面招幡上——騶虞幡與白虎幡,得怎麼想個辦法朝苻堅要過來,免得落入王子夜手裡。

  苻堅說:「述律空這人,與朕也是兄弟一般,他的心思我最清楚,嘿。」

  陳星心道你清楚個鬼,你清楚就不會在伊闕下面被項述圍出個四面楚歌來了。卻聽苻堅又說:「你知道大單于,有一半你們的漢人血統罷。」

  陳星「嗯」了聲,喝著奶茶,心思卻不在苻堅身上,不時看苻堅背後的幡旗。

  苻堅又說:「四年前,述律空接任大單于時,朕親自前往敕勒川道賀,便問過成親覓偶之事,述律空所答,朕如今還記得一清二楚……你老看朕背後做什麼?」

  陳星馬上笑道:「這兩幅幡,是晉人之物?突然想起,便多看了兩眼。」

  苻堅「哦」了聲,陳星拿不定主意,若讓項述來朝苻堅要,應當能要到手,但王子夜一定知道它的作用,若發現法寶沒了,定將心生警惕,當真讓他好生難辦。

  只聽苻堅又道:「他說『孤王要與什麼樣的人共度一生,心中有數,不必你來操心』。」

  「嗯。」陳星仍在思考。

  苻堅道:「朕問他『那麼你想要與什麼樣的人成親呢?』述律空沒說,不過想必是像你這樣的漢人了。」

  「這樣啊。」陳星心不在焉,終於道,「陛下,能朝您討一樣東西嗎?」

  苻堅說:「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朕說話?要這兩件晉時國寶是罷?這樣,你答應朕一件事,朕就……」

  「大單于到。」外頭拓跋焱開口道。

  兩人便停下交談,項述來了,也不打招呼,直接坐下。

  項述:「?」

  項述示意兩人繼續說,苻堅便續道:「想要朕的東西……」

  項述打斷,朝陳星道:「你想要什麼?」

  「呃……」陳星說,「就是那兩塊破布……其實也沒什麼。」

  項述:「摘下來給他。」

  陳星生怕兩人打架,忙道:「別,我不要了!」

  苻堅的臉色馬上變得難看起來,奈何想朝項述要紫卷,還不能得罪了他,比起紫卷金授,兩塊破布也不算什麼,只得說:「拿去拿去。」

  「謝謝——!」陳星頓時心花怒放,說,「雖說這東西拿回去也只是掛著,但畢竟對我來說很重要……對不起,陛下,我無意冒犯……你真是太好了,誰再說你不是好東西,我一定不同意!」

  苻堅吩咐拓跋焱進來,將白虎幡與騶虞幡捲起,收在一個匣中,交給了陳星。

  「你們漢人的傳國玉璽,朕都不介意,」苻堅沉聲道,「若持這麼幾件東西,便能保家衛國,想必晉人也不會倉皇南逃了。」

  陳星聽到這話只覺十分刺耳,但東西已經到手,讓他討點嘴上便宜也無妨,便收好匣子。

  項述又道:「不必謝他,既然這麼大方,孤王也不想白拿你東西。送你三千匹巴裡坤疾風,乃是月夜群山野馬所配的良駒,過後讓人往敕勒川領罷。」

  苻堅想要這批馬想很久了,差點就按捺不住破功,用盡渾身解數方忍住那狂喜,說道:「怎麼聽起來,還是朕佔了便宜?罷了,朕不妨再成人美事一樁……」

  陳星說:「那,我們這就告退遛狗去啦?陛下失陪。」

  苻堅道:「慢著。」

  陳星只得再度坐下,一時三人無話。

  項述不悅道:「堅頭,你又想做什麼?成誰的美事?」

  苻堅又笑道:「先前聊你接任大單于那年,說過的話。」

  項述:「那天每個人都來與孤王說話,記不得你說了什麼。」

  苻堅說:「那天旁人說的話,朕也記不得了,但朕從始至終只與你聊過漢人的事,你不是喜歡漢……」

  項述:「喂!」

  項述眼裡,帶著不耐煩的神色,似乎在責怪苻堅口無遮攔。

  陳星聞言忽然心中一動,想起拓跋焱曾經的態度,以苻堅為首的五胡,甚至關外胡人對漢人的態度,似乎大家對漢人都帶著幾分敬仰,這點他上次來到長安時就發現了。

  唯獨沒認真問過項述,他是不是也曾經十分憧憬漢人的故鄉?很久以前,陳星一度以為項述討厭漢人,可仔細想也不對,他的母親就是漢人,為什麼呢?這不應該啊……時至今日,陳星與項述相處了這麼久,忽然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項述那未曾宣之於口的複雜情愫:

  項述曾經一度將漢人所在的地方,視作自己的故土,他也曾以自己有著漢人的血統為榮。

  可就在他輾轉南下時,卻被母族中人不問緣由地抓了起來,投入牢獄等死,所以他才這麼生氣,甚至遷怒於馮千鈞與陳星。

  被苻堅這麼一提醒,陳星忽然就懂了項述的矛盾心情。

  苻堅又輕描淡寫地說:「我在預備南征,述律空,你想去江南麼?」

  項述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答道:「堅頭,你放著好好的北帝不當,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苻堅說:「王猛確實力勸朕不可南伐,但不久前,朕做了一個夢。」

  「朕夢見在一條廣大的河流上,率領全軍渡河,背後是獵獵狂風,百萬大軍就在這河畔,一河之隔,則是南朝的弱小的軍隊……」

  「……天地在朕的大軍前為之變色,百萬鐵騎,但凡將手中馬鞭投入江中,亦可阻斷這滔滔流水,想想這場面,述律空!」

  「這將是如何壯觀的一幕?」苻堅走到御書房中央,面朝懸掛了數十年的神州大地地圖,志得意滿道,「北到哈拉和林,南到百越,俱是我們的領地,你我將攜手奠定這片大地千萬年的不朽功業!」

  「那個……」陳星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恕我不合時宜地問一句。您在夢裡見到的一百萬大軍,裡頭也有大單于的兵馬麼?」

  苻堅忽然被這話噎住。

 

 

97 退縮你負責保護我,我負責保護狗

  一個時辰後, 北市。

  項述:「你最後那句話, 快把堅頭氣死了。」

  陳星牽著狗繩, 與換了身常服的項述出門遛狗,今天項述不穿王袍了,一來免得被人圍觀;二來行動也不方便, 然而穿上一身漢人服飾,反而顯得更是俊逸瀟灑。

  「我以為你不會穿漢人的衣服。」陳星說。

  「我是半個漢人。」項述如是說。

  陳星嘆了口氣,說:「晉人將你抓到襄陽的時候, 你一定對他們很失望吧。」

  項述隨口道:「但也有像你這樣的人, 既然已經出來了,大單于胸襟寬廣, 便無所謂了。」

  陳星笑了起來,問:「清河公主那邊, 處理得如何?」

  項述想到這裡,臉色又沉了下來, 說:「我警告過她了,若再一意孤行,須怪不得我。我們太久沒見過面, 她又太倔強, 我說服不了她。」

  項述與陳星依舊上了那聽曲樓二樓,將狗拴在一旁,陳星滿心歡喜,鋪開從苻堅處討來的白虎幡與騶虞幡,仔細檢視, 臉上帶著笑容,展開一看。

  項述先是看那兩塊破布,再看陳星笑容,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

  陳星開心得不行,正要朝項述解釋,抬頭時,一看他表情,便道:「你現在一定在想,兩塊破布,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項述答道:「不,你既然喜歡,自然有你的理由……看你滿心歡喜模樣,只覺好笑。」

  陳星一本正經道:「其實這是兩件失傳已久的法寶。」

  項述眉頭一抬,陳星便在雅座案前鋪開白虎幡,朝他認真地解釋,上面所繡的線乃是以法力製成,暗紋是符紋,白虎與騶虞則是兩大神獸……項述似懂非懂地聽著,大部分時候都在看陳星的臉,明顯陳星專注的神情比這兩塊破布要生動多了。

  不知不覺,天色已昏暗,今天馮千鈞也沒有來。

  這是第二天了,陳星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距離約定碰面的時間,已過了一個時辰。

  「得去看看,」陳星喃喃道,「別是出什麼事了吧。」

  暮色沉沉,項述與陳星牽著狗,到得松柏居外的大路上。

  「待會兒如果有什麼麻煩,」陳星說,「你負責保護我,我負責保護狗。」

  項述:「……」

  項述看了眼那狗,狗倒是很乖巧,安安靜靜的也不叫,陳星知道項述覺得這狗應該送回宮去,為什麼偵查的時候還要帶著狗?

  「這是我的堅持,」陳星說,「你就聽我的吧。」

  陳星對上次清河公主喪心病狂到捅死一隻人畜無害的狗的情形尚且記憶猶新,這次他無論如何不敢讓它單獨待在宮裡。

  項述只好聽陳星的,陳星負責帶路,從花園裡穿過去,帶著項述四處繞路。項述皺眉道:「你來過?」

  「這是奇門遁甲,」陳星一邊辨認,一邊低聲說,「一個陣法,跟著我走就行。」

  很快陳星便找到路,離開花園,來到亮著光的拉門前,裡頭傳來齊聲叫喊。

  「打倒苻堅,光復大晉——」

  項述:「……」

  「正在密謀造反呢。」陳星低聲說,靠到門前朝裡頭看了眼,內裡燈火通明,唯獨不見馮千鈞,馮千鎰端坐正中。項述一拎陳星衣領,示意他快走。

  陳星輕車熟路,進了松柏居,長廊內一片寂靜,他推開了馮千鈞的房門,只見內裡收拾得整整齊齊。

  「不像有人住過。」項述拉開疊門,現出門後空空蕩蕩的衣櫃。

  陳星充滿疑惑,馮千鈞應該回過家才對。

  項述走出去看了眼,說:「主閣是馮千鎰的房間,進去看看?」說著抱起陳星,避開馮家家丁,翻身上牆,過了花園,往主人房而去。

  「狗不要進去,」項述說,「先讓它在外頭等著。」

  項述怕狗進去亂翻東西,陳星便讓它在外頭候著不要亂動。

  松柏居中原本守衛森嚴,在項述這等身手之下,卻如入無人之境,兩人長驅直入,想上哪就上哪。陳星拉開馮千鎰房間的拉門,現出上次來時的案几與軟塌。

  項述在陳星背後關上門,房中亮著燈,陳星一看案上東西,便驚呼一聲。

  森羅萬象!

  森羅萬象散發出黑氣,已從一把化作兩把,在這短短數日之內,已被重新冶鑄了一次。但從雙刀上所散發出去的氣息判斷,陳星認為自己絕不可能感覺錯。

  「他的刀?」項述也發現了,正想拿起來仔細端詳,那兩把佩刀被擱在案上,人卻不知所蹤,陳星開始有不祥的預感了。

  這時候,外頭傳來聲音,顯然馮千鎰的謀反大會結束了,正在交談中回房。陳星與項述同時轉身,交談聲已來到門外,離開顯然來不及,於是項述在這短短頃刻間,果斷朝榻底一鑽,帶著陳星躬身滾了進去,那邊馮千鎰進來,時間拿捏得天衣無縫。

  榻下空間極其緊湊,高度足夠兩人容身,縱深卻極淺,項述躺著,陳星整個人只能趴在他身上,不敢亂動,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呼吸交錯,嘴唇離得極近。陳星側頭,沿著床底縫隙望出去,稍一轉頭,就要被項述親上。

  項述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述律空果然起疑心了,」清河公主摘下斗篷帽,低聲說道,「這廝太也喜歡多管閒事,以他的身份,何必去在意苻堅性命?」

  馮千鎰沒有回答,回到案前席地而坐,伸手,開始燒水煮茶,沉聲道:「大人發現了一些超乎意料之事,決定盡快發動佈置。你這邊進展如何?」

  清河公主遲疑半晌,沒有回答。

  陳星趴在項述胸膛前,聽到他的心跳咚咚聲,快而有力,忽然心中一動,側頭想到項述耳畔說句話,項述卻一手抱著陳星,騰出另一手,輕輕捏住陳星溫潤的唇,示意自己知道。

  「我……」清河公主顫聲道,「現在不行,師父,沖兒還未準備好。」

  馮千鎰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斟茶,將瓶中之物傾入杯中。

  陳星:「!!!」

  魔神血!

  陳星馬上拉著項述讓他看,項述原本握著陳星的手,看到這一幕時陡然不自覺地手指收攏。

  痛痛痛……陳星表情抓狂,項述意識到了,馬上放開。

  那點紫黑色的血液正在杯中四處滾動,馮千鎰將茶杯放在清河面前,清河沉默,聲音略發著抖:「我……」

  馮千鎰道:「喝下去罷,喝下去,先前你所修煉的法術便將一日千里。你也將透過吾主之眼,看見人間這千萬年來的真相……」

  清河急促喘息,說道:「我……師父,我還沒準備好。我……」

  事到臨頭,清河竟是有了少許害怕,馮千鎰緊盯著清河雙目,緩緩道:「你不是想報仇麼?報家人的仇,報苻堅施予你們慕容氏的屈辱。」

  清河說:「這太快了,今天述律空,他……他告訴我。」

  陳星心中一動,項述朝清河說了什麼?繼而側頭,看著項述。

  項述猶豫不決,彷彿在下一個艱難的決定,握著陳星的手緊了緊,指指榻底,示意待會兒不要出去。

  「他說……」清河的眼神一時變得失魂落魄,喃喃道,「當年那些我與沖兒所珍視的人,他們如果還在世,會說什麼呢?他們就希望我用這樣的方式,去為他們復仇嗎?」

  馮千鎰:「……」

  馮千鎰頓時睜大了雙眼,清河抬眼望向馮千鎰,低聲說:「這一生裡,我只希望沖兒能好好的,希望能保住慕容家。設若咱們,今夜……今夜就動手,殺了苻堅,長安各族,是不是又要陷入……當年洛陽城破的……戰火?」

  馮千鎰一字一句道:「清河,你怕了。」

  清河公主心煩意亂,說道:「我只是不想,不想……你讓我再想想,如果能只除去苻堅……」

  馮千鎰沉聲說:「屍亥大人擔保,只要你能制住苻堅,絕不會濫殺無辜。你慕容家不僅不會有危險,反而將迎來……喝罷,清河,你已經不能回頭了。」

  清河驚疑不定,馮千鎰拉起了她的手,注視她的雙目,將杯放在她的手中。

  那滴魔神血在杯中不斷翻滾,清河想縮回手,馮千鎰卻喃喃道:「喝下去,清河,為什麼事到臨頭卻退縮了?你等的,不就是為了這一刻麼?喝下去……」

  清河用力縮手,馮千鎰低聲說:「這是吾主特地為你所制,喝下去後,你只要回去與苻堅行房……」

  「不,」清河說,「算了,我得走了!放開我!」

  馮千鎰冷冷道:「直到此時,你還想——」

  「放開她,」項述的聲音道,「廢物。」

  緊接著,清河公主大喊一聲,項述從榻底飛身而出,馮千鎰驀然轉頭,那一刻,陳星抱頭衝出,撲住清河公主。項述單手抓住整張床榻,將那張近三百斤的烏木床當作武器,掄了起來,一招拍在馮千鎰身上,連人帶榻帶案几以及爐子、茶壺、屏風、魔神血……統統掃了出去!

  陳星:「…………………………」

  陳星見過太多次項述動手,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奈何看到這場面還是太過震撼,只聽一聲巨響,馮千鎰如斷線風箏般連著一整張床撞破房門,直飛出去!

  項述怒喝道:「帶清河走!回去通知堅頭!」

  陳星抓住清河手腕,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馮千鎰已經不知道被項述拍去了何處,整個松柏居頓時炸了,江湖俠客從四面八方衝來,怒吼道:「有刺客!抓刺客!」

  項述卻在庭院前長身而立,雙手做先後掌起勢,錯步,兩掌一翻,面朝數十名高手,竟是要以空手入白刃功夫退敵!

  「往這邊走!」陳星喊道,「你快回宮!」

  清河公主睜大雙眼,陳星低聲道:「沒有喝是對的,回去想想清楚吧!別害了你弟弟!」

  清河公主:「你……」

  陳星:「我得回去救我的狗了!」

  緊接著,背後不遠處傳來痛喊聲,項述面前已躺了一地人,不遠處陳星一聲大喊。

  陳星:「項述!快來!我堵到他了!」

  馮千鎰在夜幕下出現,冷冷道:「你究竟是誰?」

  陳星不住退後,旋即也雙手拉開,做了個起手訣,正忐忑是否就在此地祭出心燈時,馮千鎰卻嘲諷道:「有什麼伎倆,不妨一次施展出來看看?」

  說著,馮千鎰手中一招,現出陰陽鑑!

  是它了!陳星正要上前搶奪,陰陽鑑內卻爆發出滔天黑氣,轟然籠罩了整個庭院!

  陳星冷笑道:「嘿嘿,不好意思,萬法復生了!」

  緊接著,陳星雙手一圈,心燈的萬丈光芒頓時猶如海潮般爆射出來!與陰陽鑑上釋放出的滔天怨氣轟然相撞,形成兩股颶風!

  馮千鎰瞬間恐懼大喊,陳星那一手藏得實在太嚴實,直到入長安時,王子夜一黨尚且全無防備,頓時被襲了個措手不及。眼看強光與怨氣飛捲,陳星竭盡全力,心燈中宛若神鐘震響,「噹」一聲光芒再度攀升,馮千鎰狂喊之中,不得不將所有的怨氣全部釋放出來。

  只見陳星在漩渦中屹立不動,週遭光浪捲著怨氣,瘋狂蠶食,怨氣猶如融雪般被不斷淨化。

  「快停下!」項述喝道,「住手!這兒要毀了!」

  陳星正威力全開,忽然意識到,週遭的樓宇、木椽、磚瓦,全部在這巨大的破壞力之下被撕碎,松柏居中的凡人被一股巨力扯得飛起!

  陳星見狀,順勢將心燈法力一撤,馮千鎰正在全神貫注要以鏡中怨氣收走陳星,兩股力量互相衝撞,平地爆發,緊接著全部注入了陰陽鑑。

  鏡中吸力未消,將花園內的草木、磚瓦、斷壁殘垣全部一起吸了進去!陳星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鏡裡的怨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了?!

  緊接著下一刻,項述抱住陳星,一把護住他的頭,兩人在空中轉身,馮千鎰嘶啞喊道:「受死罷!」

  轟然巨響,陳星與項述被吸進了鏡中!

  怨氣砰然消散,現出被淨化後的陰陽鑑,馮千鎰奄奄一息,試著催動法寶,喃喃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人是誰?」

  接著,一聲狗吠,小狗從旁衝過來,一躍掠過,銜住鏡子,跑了。

  馮千鎰披頭散髮,萬萬未料法寶會被一隻狗奪走,驚叫道:「又被狗搶走了!快追!快……嗯?」

  鏡中幻世,皇宮中。

  馮千鈞被繩索捆得嚴嚴實實,綁在柱上,全身滿是鞭痕,已奄奄一息。

  王子夜手持法寶陰面,一手正在施法,往其中源源不斷地注入怨氣,支撐鏡外馮千鎰祭法寶時所需。

  事實上一盞茶時分前,他便感覺到了陰陽鑑的震顫,究竟是什麼情況,需要動用如此強大的力量?奈何鏡外正在不停地抽走鏡中的怨氣,王子夜只得全力以赴,注入法力以支持馮千鎰。

  「你的同伴似乎救你來了。」王子夜手捧陰陽鑑,往其中端詳,甚至不抬眼看馮千鈞,喃喃道,「直到如今,還不想說實話麼?」

  馮千鈞低聲道:「屍亥,你……要……完蛋了……」

  王子夜一笑,答道:「該死的是你才——」

  突然間,王子夜手裡的鏡中,噴出了數十萬斤的磚石、碎木、流水、土壤,形成一股颶風,朝著王子夜的正臉直衝出來,猶如一股咆哮的洪流,頓時把他的腦袋打得粉碎,繼而擊穿了殿頂,將皇宮的房頂沖走,最後從鏡內射出的,卻是項述與陳星。

  陳星暈頭轉向,項述抱著他一個翻身,背脊先是撞上樑柱,再飛腿踹蹬,於殿上幾下縱躍,落地。

  「我好想吐。」陳星說。

  王子夜千算萬算,只算不到突然被鏡裡反衝的力量爆頭,成了一具無頭屍,手裡還握著陰陽鑑,數息後歪倒下來,摔在地上,陰陽鑑另一面「當啷」一聲落地。

  馮千鈞:「快救我!」

  項述:「……」

  馮千鈞話音落,殿外,半個松柏居的地基與木料連聲巨響,從天上狂墜下來,砸在宮外。

 

 

98 雙刀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他們已經知道了!」馮千鈞得以鬆綁, 跑出殿外, , 「我的法寶呢?」

  「沒時間拿了。」項述來到殿外,望向天空,王子夜失去身軀, 正在天際穿梭飛舞,帶著一股熊熊黑火。

  陳星踉蹌出來,只見皇宮外全是魃, 數十萬魃, 與曾經的景象並無二致。

  「你究竟是誰?」王子夜的聲音在天空下震響,說, 「驅魔師?萬法復生是你幹的好事?定海珠又在何處?!」

  陳星抬頭,望向天際, 沒有回答。

  王子夜怪笑起來,說道:「無妨——很快我們就會知道了——來罷, 讓我看看,你有幾分本事——」

  「你這笑聲我已經聽膩了。」陳星冷冷道,把陰陽鑑扔給項述。

  「先保管下!」

  項述收起陰陽鑑, 沉聲道:「現在出去?」

  「不, 」陳星雙手回撤,低聲道,「跟我走!」

  旋即,陳星兩手一推,釋放出一陣閃光, 天際的王子夜頓時哀嚎一聲,怨氣被沖散,飛開。

  「心燈!」王子夜狂吼道。

  陳星趁著這機會衝出了皇宮,項述喝道:「去哪兒?!」

  「找你的武器!」陳星道。

  面前全是魃,陳星抬手,一道強光射去,魃群頓時恐懼四散,清出道路。三人飛奔,到得曾經的大漢驅魔司遺址外,只見怨氣繚繞,地面滿是黑色的符文,曾經的大漢驅魔司遺址已被夷為平地。

  陳星緩慢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一幕。

  項述回頭,望向天空,這時間裡,一名魃王全身黑鎧,已率領魃軍將山谷重重圍困。

  怨氣纏繞,落下地面,現出了屍亥黑火飛舞的身形。

  「你在找這個麼?」屍亥略嘶啞的聲音緩緩道。

  他抬起手,手中黑色火焰飛展,現出兩頭尖銳、滿是倒刺的一把長矛,矛上依次浮現出血紅色的魔神符文。

  屍亥抬起手,長矛瞬間幻化出鉤、戟、刺、環刃、鞭索五件魔器,在空中飛舞纏繞,繼而朝著三人飛射而來!

  陳星尚未想清楚,忙祭起心燈屏障,強光倒捲,那黑色長矛相撞之後,卻爆出一道血光,刺破心燈法術,射向陳星胸膛!

  「當心!「

  項述驀然推出陰陽鑑,一擋。

  深夜長安城中,那小狗銜著陰陽鑑,搖著尾巴,在松柏居後門遠遠看著這一幕,整個松柏居被毀掉了大半,長安一夜間全醒了。

  小狗有點遲疑,左右看看,不知是該回皇宮去,還是回松柏居。

  此刻,一少年身影、一中年人身影來到小狗背後。

  那狗倏然有點害怕,狂搖尾巴,緩緩退後。

  「陰陽鑑?」

  少年拿起陰陽鑑,旋即,鏡面現出幾道裂紋,中年人當即魂飛魄散,喊道:「快扔了它!扔遠點!」

  少年:「????」

  陰陽鑑被魔矛一撞,頓時碎裂,砰然碎開,剎那天地崩毀。

  「便宜你們了。」屍亥的聲音冷冷道。

  馮千鈞狂喊道:「不會吧!這就碎了!」

  緊接著景象破碎,陳星喊道:「不動如山……」

  一句話未完,又被陰陽鑑的陽面噴了出來!

  短短半個時辰裡,陳星與項述先從現世到幻世,再從幻世到現世,簡直是頭暈目眩。項述也不知道撞上了什麼,再次護住陳星,橫衝直撞,身體彈飛,撞進了北市二樓,屏風碎裂。原先在松柏居附近看熱鬧的百姓聽到巨響與爆炸聲,再次轉身,朝事發地跑去。

  下一刻,滔天怨氣衝天而起,陰陽鑑碎裂,這次的炸開遠非在伊闕時的規模可比,霎時將兩道房屋夷為平地!

  幸而附近的百姓們聽見松柏居異變,全部起來看熱鬧,否則這麼一炸開,頓時不知要死多少人。

  黑火飛速衝撞,帶出數十萬魃,天上開始下起了魃雨,接二連三發出巨響砸下,填滿了朱雀街。

  日出時分,天色濛濛亮,百姓們頓時大聲驚呼,倉皇逃亡。

  「陳星!」項述喊道,「星兒!」

  陳星被撞得頭昏腦漲,聽到那句「星兒」時,當即清醒過來,說:「啊?你還記得……記得我小名?」

  項述也是一怔,繼而道:「來不及了!快過來!」

  項述拉著陳星的手,將他帶到樓前。

  陳星:「…………」

  整個長安的魃,竟是一剎那從陰陽鑑中被釋放了出來!

  陳星:「陰陽鑑碎了!原先不在鏡中的一切東西,都會被噴出來……糟了,怎麼辦?」

  魃群開始四處追食長安百姓,到處都是魃,黑火裹著王子夜飛向皇宮,發出猙獰怪笑。

  「天意如此——」王子夜之聲緩緩道:「那麼就,擇日不如撞日罷!」

  長安一片混亂,天明時,已有無數百姓開始逃命。項述衝下樓來,陳星說:「回皇宮!」

  項述:「走不了!太多了!離開這裡!」

  陳星每一次爆發強光,都成功地驅散了大批魃群,奈何心燈無法直接消滅這群活屍,頂多將它們驅逐開去,不多時又將重聚,而且陳星終於有點喘了……看來有了天地靈氣,還是會累的,得稍微節制一下。

  項述撿到地上巡城士兵散落的刀劍,說:「法力!」

  陳星稍稍祭起心燈,旋即項述手中劍綻放強光,如虎入羊群,斬殺而去,忽然動作停頓,意識到危險,抬頭,只見數個黑影朝著陳星掩襲而去!

  「當心!」項述立即回撤,旋即另一個身影從高處撲下,抖開兩把鋼爪,爪中電光閃爍,朝著空中一揮。

  閃電轟然爆破,形成光鏈,頓時劈翻了衝到陳星身前的魃,繼而去勢未消,沿著長街擴散開去!

  「肖山?肖山……肖山!」陳星大喊一聲。

  「陳星!」肖山大喊道,朝陳星撲了過來,緊緊掛在了他的身上,又朝項述喊道:「哥哥!」

  項述:「?」

  「肖山!!!」陳星激動至極,狂喊道。

  簡直是與肖山抱頭痛哭。

  片刻後,兩人分開,陳星見項述一臉詭異地在旁看他倆,馬上朝肖山小聲道:「先什麼都別說……你怎麼來了?」

  肖山:「我正在巴裡坤湖洗澡……」

  忽然又有連聲巨響,烈火聚為火龍,咆哮著衝過長街東西向,一陣狂風衝天而起。

  「小師弟!我來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哈——」

  是時只聽一人朗聲大笑,身周氣流平地而起,吹得寬袍大袖飛舞、腰帶飛揚,那人仙風道骨溫文儒雅,唸誦風咒訣,調動身周氣流,衣袂飄揚,乘風攬月而來。

  「謝師兄?」陳星驀然驚了,謝安什麼時候學會這麼多法術的?!

  只見謝安立於長安北城木牌坊一端高處,漫不經心隨手一招,發出數枚五土真符,化作重石下壓,滾滾而去,碾過大半條街的魃群,雙手拉開法訣,朗聲道:

  「萬法復生,師兄特地作詩一首……」

  肖山與陳星同時怒吼道:「快打啊!」

  「別吟詩了!」陳星抓狂道。

  「好!既已萬法復生,師兄便兌現承諾!特來助你斬妖除魔!」只見謝安袍袖鼓風,在天上盤旋飛舞,四處發射火彈,引起爆炸。

  項述:「……」

  陳星一手扶額,只見項述看謝安,看肖山,眼裡帶著幾分迷茫。

  皇宮深處,軍令流水般送到,長安異變,原以為是有人謀反,但事情卻隨著一輪接一輪的急報而越來越錯綜複雜,拓跋焱已帶兵出去鎮壓這群怪物。苻堅大半夜被叫醒,一臉茫然,站在正殿中,渾然不相信這突發事件。

  清河公主快步奔來,顫聲道:「陛下……得離開這兒,與我出宮暫避。」

  苻堅震怒道:「究竟發生何事?!哪一家膽敢謀逆?!」

  數個黑影在地面現身,清河公主睜大雙眼,轉身站在苻堅身前,手持匕首,怔怔看著面前一幕。

  屍亥一身黑火,緩步而來,沉聲道:「陛下,若無此變數,原本計畫須在數年後發動,現如今萬法復生,恕我等不了這麼長時間了,否則人間驅魔師恢復法力後,恐怕夜長夢多……」

  「王子夜?」苻堅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黑火。

  四周黑影幻化出魃軍,聚集過來。

  苻堅卻十分鎮定,頗有帝王之風,只詫異道:「你是什麼妖怪?」

  屍亥又道:「還是換個身體與陛下分說,想必更習慣罷。」

  緊接著,黑火纏繞住一名內侍,內侍慘叫一聲,被屍亥奪取了身軀,面容猶如溶解了一般開始變幻,再度現出王子夜的容貌。

  王子夜輕鬆地說:「稍後想與陛下做一樁交易,我這還得佈個守禦陣法,先忙一會兒。」

  說著,王子夜手中現出那魔矛,黑光迸發,散向整個皇宮。

  陷落的松柏居中,馮千鎰披頭散髮狼狽不堪,膝前擱著被重新冶煉過、分為兩把的家傳環首刀,搖動輪椅,沿松柏居背後的山路,緩慢上了松山。

  城內火光四起,禁軍已被驚醒,設法以火攻逼迫魃群圍聚,再予以剷除,而皇宮所在的方位怨氣衝天,現出一道黑色的屏障。

  看見這一幕時,馮千鎰發出了放肆的大笑。

  「你們終於也有今天了。」馮千鎰喃喃道。

  馮千鈞一身武服,沿著山路走來,到得山中高處,充滿不忍地注視兄長。

  馮千鎰緩緩道:「你想殺我嗎?沒有用的,不管你做什麼都沒有用了,屍亥大人已發動他的佈置,吾主很快就要復生。屆時神州大地的胡人,都將血債血償……」

  馮千鈞抬起手,天地靈氣在兩人之間匯聚,兩把環首刀飛向馮千鈞。

  馮千鎰坐在輪椅上,卻驀然轉身,眼裡現出憤恨之色,同樣抬手,怨氣滾滾而出,纏住其中一把環首刀,飛向馮千鎰。

  森羅萬像在空中分開,兄弟二人各執一把。

  馮千鈞說:「曾經我沒能阻止你,在你死後的多少夜裡,我總想著,若能回到當初的一刻,我……大哥!」

  馮千鎰手持長刀,長刀上怨氣噴發,將他的全身籠罩在黑色的氣焰之中。

  「廢話少說,」馮千鎰低聲道,「既選擇了當一名驅魔師,動手罷!」

  「一定要用這種方式麼?」馮千鈞躬身,按刀。

  馮千鎰坐在輪椅上,與馮千鈞遙遙相對。

  兩人同時出刀!

  霎時一聲巨響,馮千鎰與馮千鈞二人所在之處氣流爆發,馮千鎰釋放黑氣,馮千鈞則以森羅刀引動天地靈氣,生、死兩股巨力在松山山頂對撞,方圓數十里內的綠葉瘋狂捲來,藤蔓平地而起,朝著馮千鎰襲去。然而隨著馮千鎰一揮刀,生機盎然的綠葉暴風便化為一片漆黑,枯萎,敗落。

  綠意向生與枯萎凋零,頓時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分界線,松山半枯半榮,陰面猶如萬物凋零的黑山,陽面如青木氣息席捲的盛夏,分庭抗禮。

  「大單于!」

  天明時,拓跋焱帶兵衝過全城,與項述在朱雀門外會合。陳星、謝安、肖山三人騎在馬上,看著眼前這一幕。

  項述身邊已聚集了不少長安城中的雜胡,在變故發生的第一時間內,項述開始營救百姓,穿過大街時,所有的胡人都朝著他開始會合。

  「皇宮被佔了,」拓跋焱道,「外頭有一股黑氣,我們進不去!陛下與清河公主還在裡頭!」

  項述沉聲道:「文武百官都救出來了麼?」

  拓跋焱點頭,說:「慕容家的騎兵正在想辦法打回皇宮去!」

  項述又問:「長安百姓呢?」

  拓跋焱道:「都撤出城去了!」

  苻堅被軟禁在宮內,一時無人發號施令,也幸而項述恰好此刻就在長安,眾人只能前來請示名義上諸胡的領袖。所幸王子夜釋放出魃後第一目標成為了皇宮,調集了浩浩蕩蕩的魃群圍聚在宮外,無心前來碾滅凡人。

  項述下令道:「通知全城官兵,撤向阿房宮。」

  拓跋焱道:「陛下呢?」

  項述答道:「孤王會負責救他出來,陳星,那瘋子是你師兄?」

  陳星:「是……算是吧……我還是先去找馮大哥。」

  陳星有著強烈的預感——馮千鈞多半正在與馮千鎰算賬。

  謝安飄飄欲仙,被氣流托著,從高處牌坊飛下,朝項述說:「武神!我來助你們一臂之力!」

  陳星馬上使眼色,謝安略有疑惑,問:「小師弟,怎麼?」

  項述總覺得有點奇怪,這一大一小出現時,自己不知為何又有似曾相識的念頭,但陳星朝他說道:「沒事的,你先疏散百姓,我與謝師兄去找馮大哥下落。」

  項述便不再說話,帶領麾下兵馬,前去城中。

  「哎喲,我的老腰……」

  方才謝安落地時沒掌握好姿勢,稍稍拐了下,跟在陳星後面,幾次想與他抱頭痛哭一番,陳星卻與肖山跑得飛快,只好喊道:「慢點啊!師弟!」

  陳星帶著謝安與肖山,找到馬匹,上馬,快馬加鞭趕往松柏居,問道:「你們怎麼……」

  肖山說:「我都記得!記得的!」

  陳星問:「陸影情況怎麼樣?」

  肖山:「我告訴他了,全都說了!他讓我馬上來幫你!別擔心他!有法力了!他可以用天地靈氣修煉了!暫時能撐住!」

  謝安說:「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在洗澡,忽然清醒過來,反覆考量,覺得這不是做夢,甚至顧不得朝陛下告罪,一路匆匆忙忙就上長安來了,恰好在入城時碰上了肖山小兄弟……」

  肖山不解道:「我也在洗澡!這是為什麼?」

  陳星道:「這和洗澡沒關係,只是剛好你們都在洗澡而已……算了,過後再朝你們解釋,趕緊先把馮大哥帶回來再說。」

  陳星下馬,松柏居一大半已垮,進入花園時,鳳凰停在梧桐樹上,說:「需要幫忙?」

  三人同時大叫一聲,肖山說:「鳥?」

  「鳳凰。」陳星答道,「目前還不用,說不定待會兒就要了……你先跟著我們吧。」

  謝安端詳那鳳凰,重明卻道:「看來,你們碰上了更麻煩的事。」

  謝安朝陳星問:「什麼麻煩?」

  陳星深呼吸,停步,說:「不動如山落在屍亥手裡了。」

  這事情相當嚴重,只有項述尚未意識到。現在不動如山被煉化成魔器,還能除掉蚩尤嗎?

  謝安:「當真失敬了!您就是那位史籍上所記載的妖王?我少年時,曾四處尋找龍鳳蹤跡,不意竟在此處!謝某心中有一疑惑,終於隨著您的露面徹底解開……」

  「快走吧!」陳星叫苦不迭,跑回來拉著謝安衣袖,焦急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有朋自遠方來。能飛上去麼?」

  「不行,」謝安說,「風咒只能支持很短暫的一會兒,萬一法術失效,掉下來還容易崴到腳,保險起見,還是用爬的吧……」

  陳星:「……」

  「馮千鈞!」肖山喊道。

  馮千鈞與馮千鎰二人全力施為,馮千鎰初學森羅刀用法,卻坐擁長安主場怨氣地利,只見怨氣從長安四面貼著大地滾滾湧來,如浪濤般圍住了松山,沿著山坡倒捲上去,匯入馮千鎰的身體。

  而馮千鈞則從天際引來源源不絕的天地靈氣,靈氣從穹頂如瀑布一般傾洩而下,佔了天時,松山猶如漆黑大海中的一孤島,雙方僵持竟是不相上下。

  「怎麼連馮千鎰也學會森羅刀的用法了?」陳星詫異道,繼而驀然想起,王子夜一定是從陰陽鑑中拿到了森羅萬象的心訣,並交給了馮千鎰!

  越是靠近山頂,那兩股互斥的生死巨力便越是強大,捲起肆虐的暴風,將整座松山上的亂石與斷木瘋狂捲出去,再以強風扯回山頂。謝安扔出一張符紙,便被狂風捲走,再扔,再被狂風捲走。

  陳星抱著一棵樹,喊道:「這兒要被毀了!」

  肖山以龍爪勾著山壁,抓住陳星,喊道:「怎麼辦!」

  一件上古法寶一分為二,在全力施為之下效果竟是如此恐怖,陳星不由得承認萬法歸寂在某個意義上來說,還是有必要的……

  謝安喊道:「能隔絕掉靈氣麼?!這兒要炸了!」

  三人已快接近山頂,到處都是橫飛的斷木,陳星望向城內被聚集的滾滾怨氣,把心一橫,說道:「肖山!保護我!」

  繼而陳星一鬆手,在空中隨著風飛了起來,右手抬起,光芒一閃。

  心燈爆閃,四周如浪濤湧來的怨氣隨之一退。

  肖山大喊,釋放蒼穹一裂法術,狂雷萬道將捲向三人的飛石全部擊得粉碎。

  陳星運轉心燈,再次爆發,又是一聲巨響,松山週遭的怨氣之海頓時被清開,現出一小片空地。

  謝安:「機會來了!」

  是時山頂,馮千鎰賴以施法的怨氣被隔絕在心燈製造出的屏障外,霎時動作一窒。馮千鈞回身,以森羅刀一收,喝道:「住手罷!」緊接著揮出雷霆之力,化作虛影朝著兄長疾射而去!

  馮千鎰橫刀膝前,馬上抬手施法,地面升起千萬漆黑藤蔓,然則馮千鈞那一刀先斷槁木,死氣迸發的斷木上,整齊切口迸發出綠色光芒。

  再中馮千鎰手腕,只見馮千鎰手中,森羅刀打著旋飛出,馮千鈞再一斜掠,同時抓住雙刀。馮千鎰仰天翻倒,摔出輪椅,在地面掙扎。

  剎那所有法術撤去,松山山頂恢復風平浪靜。

  馮千鎰發出苦笑聲,在地上緩慢爬行。

  「你贏了。」馮千鎰說。

  「大哥。」馮千鈞不住喘息,朝馮千鎰伸出手。

  馮千鎰說:「但我已見到了我想要的……就讓……吾主……」

  馮千鎰大吼一聲,全身迸發出最後的怨氣,猶如上一次般,騰飛上天際,喝道:「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謝安的聲音驀然震響:「馮千鎰!速速給我住手!」

  謝安飛在空中,等的就是這一刻,甩出符紙,給了馮千鎰一記「泰山壓頂」。馮千鎰頓時慘叫一聲,又被打回地面。

  「出魔!」陳星快步上了山頂,抬手高舉,馮千鎰落向陳星的剎那,心燈之光爆閃,將馮千鎰一身怨氣轟得潰散!

  「大哥!」馮千鈞馬上抱住摔下的兄長。

  怨氣蒸騰,馮千鎰嘴角溢血,尚未轉化形體便已遭到克制怨氣的心燈轟擊,嘔血不止。陳星馬上到得馮千鈞身前,一個滑步就地跪下,按住馮千鎰心臟。

  魔神血……馮千鎰是最早飲下魔神血的,那滴血已牢牢佔據了他的心臟,與全身經脈漸漸融為一體,改造著他孱弱的身軀。

  馮千鈞雙目帶著懇求之色,望向陳星。

  「他的抵抗太強了!」陳星說,「我……我盡力而為,按住他!他要魔化了!」

  馮千鎰睜大雙眼,謝安緩步走來,沉聲道:「千鎰!」

  「謝安石?!」馮千鎰喃喃道。

  「和他說話!」陳星想起車羅風臨死前的一刻,也是這麼漸漸失去意識,必須讓他清醒著。

  謝安緩緩道:「馮千鎰,還記得最早動身前往洛陽時,你與我說的什麼?」

  馮千鎰:「……」

  謝安沉聲道:「陛下雖令你權宜行事,卻從未讓你濫殺無辜。猶記漢時,你馮家先祖馮異追隨明主,匡攘天下,如今你與苻堅雖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放眼看看罷,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謝安側身,一揚袖,松山外,整座長安城已近成煉獄,數十萬魃在城中四處肆虐,長安八門,儘是逃亡的百姓。

  馮千鎰頓時睜大雙眼。

  「你這麼做,又與胡人何異?」謝安皺眉,注視馮千鎰,喃喃道,「仇恨已令你成為曾經至為厭惡之人了麼?下一步,是不是要輔助王子夜稱帝,南下大肆屠戮你的族人?陛下有令!再不迷途知返!便除你漢人身份!逐出大晉!不必再為我大晉執行任何任務了!」

  馮千鎰:「!!!」

  謝安之聲如暮鼓晨鐘,讓馮千鎰的內心產生了一絲動搖,只因在場諸人,唯獨謝安能代表遠在南方的千千萬萬族人,「復晉」亦是曾經一直以來,予以馮千鎰至為堅固的倚靠,如今謝安之言,正中馮千鎰的心病,猶如釜底抽薪。一旦被國家所捨棄,自己一生的動力,便將剎那化為虛無縹緲,竟令他充滿了茫然。

  陳星馬上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全神貫注,調集心燈的所有力量,注入馮千鎰心脈。

  意識之海中強光一閃,伴隨著巨響,心燈的火焰擴散開去,現出漫天烽火與染血的洛陽官道。

  陳星茫然四顧,又出現了!上一次,是在項述的記憶中,心燈在驅逐執念之時,將他的意識帶到了敕勒川外的茫茫大草原。

  這一次是馮千鎰的記憶?

  「我恨……我恨……」一個嘶啞的、痛苦的聲音說道。

  陳星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那是年青時的馮千鎰,他趴在了官道一側,被斷去了雙腿,齊膝而斷的傷口湧出源源不絕的血液,浸滿了身下,兩條斷腿棄在一旁。

  馮千鎰拖著血跡,披頭散髮,緩慢地往前爬行,全身發抖,眼中現出決死的神色,道路兩側,棄著家丁、孩童的屍體。

  而就在官道下,稻田的另一頭,女孩的慘叫聲傳來,伴隨著秦軍放肆的笑聲。

  陳星剎那感覺到了馮千鎰內心最深處,巨大的痛苦與絕望,正因心燈的連接,那世人皆苦的悲痛讓他感同身受。

  「我要殺了你們——!」馮千鎰瘋狂地喊道,「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陳星喘息片刻,快步而去,跪在了馮千鎰身旁,抱住了他。

  「馮郞……馮郞!」那女孩瘋狂喊道,「照顧好……孩兒們——!我——去了——!」

  稻田之中,女孩的慘叫以一聲死前的吶喊結束,四周恢復一片死寂。

  馮千鎰:「我永遠……也不會……放過你們……」

  陳星低聲道:「千鎰,還沒到時候呢……還沒到離開的時候,也沒到結束的時候。」

  馮千鎰的雙眼陡然睜大,而就在這一刻,稻田中升起一隻紫黑色的巨大怪物。

  陳星喃喃道:「我答應你,終有一天,你會等到這結束,也許是復仇,也許是離開……」

  鮮血凝聚,成為咆哮的巨大怪物,陳星身周卻迸發出強光,隔絕了那魔神血怪物的不斷靠近,守護住了馮千鎰。

  「他不會跟你走的……」那怪物嘶啞地吼道,「心燈執掌,你總算來了——」

  「兵主。」陳星沉聲道。

  現世,松山之巔,風起雲湧,陳星緊閉雙眼,跪在懷抱兄長的馮千鈞身前,身周發出光芒,馮千鎰的身體上,怨氣已近乎完全消散,唯獨心臟處的那點魔血,正在陳星發出的強烈心燈火焰中不斷瓦解、碎裂。

  謝安轉頭,只見全城的魃彷彿受到感應,正在不斷朝松山匯聚。

  「還要多久?」肖山說,「下面多了好多怪物!」

  肖山與謝安拉開架勢,只見魃海之中,三名魃王身著黑鎧,正要攻陷松山。

  謝安道:「我們下去抵擋一刻!」

  馮千鈞焦急道:「再堅持一會兒!」

  三道虛影頃刻間已來到山巔,從背後朝馮千鈞與陳星撲下!馮千鈞大喊一聲,側旁卻掠出另一個黑影,手中長劍翻轉,「鏗」的一聲架住偷襲者武器!

  「司馬瑋!」馮千鈞喝道。

  司馬瑋守住陳星與馮千鈞,抬頭望向數魃王,魃王緩慢分開,各自佔據不同方位,預備同時圍殺位於山巔之人。

  下一刻,數箭射來,三名魃王頭盔幾乎應聲飛落,鐵箭射入魃王眼眶,帶出鮮血,魃王紛紛從山上摔了下去。

  項述收弓箭,低頭看了眼陳星與馮千鎰,以鐵勒語喝道:「守住這裡!」

  山下,胡族騎兵衝殺而來,在謝安與肖山的協助下,組成防線。

  馮千鎰的記憶中:

  那團紫黑色的血液不斷衝擊,欲從陳星手中奪回馮千鎰。

  「你也許會復仇,」陳星懷抱馮千鎰,低聲說,「也許不會。但你得記得,復仇不僅是為了死去的人,更是為了活著的人……」

  他朝著那魔血抬起一手,喃喃道:「現在,出魔罷!」

  心燈爆發,形成光潮,擊中魔血,魔血在心燈的烈火之中分解,怪物嘶吼,灰飛煙滅。

  現世。

  陳星按著馮千鎰,紋絲不動。

  驟然間,兩人身上爆出一道光環,橫掃開去,那道強光氣浪頓時捲走了天地間的怨氣,沖潰了山下成群結隊的魃。

  陳星睜開雙眼,不住喘息,一陣暈眩,而圓睜雙目的馮千鎰剎那昏了過去。

  「撤!」項述見陳星睜眼,喝道,「阿房宮會合!」

 

 

99 赦免司馬瑋呢?!快!把司馬瑋找來!

  三個時辰後, 阿房宮中。

  長安撤下來的軍隊、將領已吵翻了天, 京城驟逢異變, 皇帝落於人手,王子夜挾持了苻堅與清河公主,此事之駭然, 簡直聞所未聞。

  苻融、慕容垂、姚萇、苻堅之子苻丕在阿房宮正殿內激烈爭吵,從長安撤下來的兵馬已在阿房宮外紮營。苻堅所立太子為堂兄的長子,此時未在長安, 事發突然, 諸將甚至群龍無首,一時不知該聽誰的。

  「拓跋焱呢?!」慕容垂大怒, 「禁軍統領,事發之時竟是置若罔聞, 連陛下都被抓了!必須斬首謝罪!」

  苻丕道:「是陛下令他率軍平亂,哪能知道是名妖人?我就說漢人沒一個好東西!」

  一眾漢臣站在殿中, 場面混亂至極。苻堅向來親信王子夜,孰料這次竟是王子夜動手謀反,王猛死後, 秦廷便以王子夜為首。苻堅不出事還好, 這下整個朝廷頓時陷入了亂局中。

  正爭吵時,殿外腳步聲傳來。

  「大單于到——」內侍大聲道。

  滿殿肅靜,項述一身血,進來時將頭盔往地上一扔,「噹」的一聲, 全身甲冑未除,當著眾人的面走過殿前,拾級而上,坐在了阿房宮正殿的帝位上。

  所有人:「……」

  項述:「說罷,匯報情況。」

  剎那間秦廷諸人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苻堅被抓了,述律空卻恰好就在長安,從名義上來說,這廝乃是胡人的大單于,漢人可以不奉,按理說只要是祖先參與歃過血的敕勒古盟中人,都得聽他的,這一刻項述完全可以取代苻堅,暫時行使帝王之責。

  「怎麼?」項述沉聲道,「有意見?」

  諸人紛紛你看我,我看你。苻融清楚項述與苻堅的關係,要說他覬覦苻堅的皇位還不至於,於是上前道:「回稟大單于,軍隊已全部撤出,城中百姓亦在皂河西岸安頓下來。」

  「太子呢?」項述問。

  「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前往東海通知。」姚萇出列,躬身道。

  項述又問:「慕容沖何在?」

  慕容垂沉吟不語,項述皺眉道:「慕容垂,你不會說話?」

  慕容垂見狀只得上前答道:「慕容沖正在路上,想來明日傍晚可到。」

  項述從這短暫的遲疑裡察覺了不妥,但沒有追問下去,變故昨夜發生,慕容沖從平陽趕來,最快也要三天,中間差的這一天速度,想必是有人提前就通知他了。那時尚無魃亂,既然提前通知,慕容家想做什麼,也不難猜。

  「慕容垂帶兵,守住長安四門,」項述說,「嚴防活屍逃出。」

  「是。」慕容垂道。

  項述又道:「姚萇、苻融整軍,等待孤王號令,從南門、西門、北門攻入,待王子夜伏誅後,從三個方向攻入皇城,留一出口,將魃妖驅逐到皂河平原決戰。」

  「是。」餘人道。

  項述:「剩下的,去調出阿房宮中火油、投射機,組成防線,等待慕容沖的援軍……忙完了?」

  陳星來了,手裡拿著滿是血的一塊布,累得有點喘氣。

  「歇會兒。」項述道。

  陳星擺擺手,答道:「說完我就走了,各位大人……」

  陳星轉向眾人,再看項述,有點遲疑。

  「真的要說嗎?」陳星道。

  項述不耐煩地皺眉:「讓你說你就說。」

  陳星只得詳述了整個過程,殿內鴉雀無聲,說完以後,陳星忽然想起一件相當嚴重的事。

  「清河公主她……」姚萇聽完內情,簡直心驚膽顫,望向慕容垂,慕容垂則黑著臉,說道:「血口噴人!證據何在!?」

  「孤王就是證人。」項述淡淡答道,「你們若不信,待清河脫困後,大可與她當面對質。不過此事,堅頭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

  「這……」苻融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好,這不是逼反慕容垂麼?此事非同小可,說清了王子夜的佈置,就無異於告訴所有人,清河公主也參與了謀反覆國,而慕容家則是脫不了罪了。雖然朝中大多認為慕容家有謀反之心,這真相一揭出來,慕容垂還有什麼別的選擇?

  聽完以後,項述朝陳星招手,示意他過來。

  陳星走到台階下。

  項述說:「靠近點。」

  陳星:「???」

  陳星於是又上了一級。

  「到孤王身邊來!」項述不耐煩道,「又不會吃了你,怕什麼?」

  所有人:「……」

  殿內群臣都在看慕容垂臉色,一時不知他要怎麼決定,是當場拔劍扔在地上大喊「老子反了」然後衝出去揭竿而起,還是跪下朝代為行使帝權的大單于認罪,項述卻毫無徵兆,在殿上和一名漢人眉來眼去。

  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哦……哦。」陳星來到項述身邊。

  項述不耐煩,牽起陳星的手,朝眾臣出示陳星手上那枚戒指。

  「認得璽戒?」項述不耐煩地說。

  所有人紛紛低頭。

  「孤王以大單于赦免之權,」項述說,「特赦慕容氏清河公主。」

  朝中百官頓時同時鬆了口氣,一時來不及想為什麼一個漢人戴著大單于的戒指,謝天謝地,這麼一來,便免於內亂了。

  「並特赦馮家馮千鎰,」項述又道,「二人謀逆之罪,一筆勾銷,過後不得再行追究清算,不得造謠滋事,否則便是有違敕勒盟約,諸胡共誅。」

  陳星心想被謀逆的人又不是你,苻堅出來估計得被你氣死,不過算了,也合該他倒霉。

  這麼一來,除了主謀王子夜,馮家與清河公主都安全了。大家都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否則一旦清算起來,只會逼反慕容氏。

  陳星忍不住偷看一身黑血、鎧甲污髒的項述,眼裡現出少許仰慕之意,心想好像這傢伙當皇帝也不錯嘛。

  項述又道:「就這樣,散了。你還要做什麼去?」

  「我去看看拓跋焱,」陳星答道,「他受傷了。」

  「我和你去罷。」項述從王位上起身,於眾人面前與陳星離殿而去。

  當日黃昏,拓跋焱躺在房中,謝安與肖山、馮千鈞在一旁端詳,肖山手裡還抱著陳星的狗。

  另一張榻上,則躺著昏迷不醒的馮千鎰。

  拓跋焱胸口被魃王開了一道血口子,從肋骨下直到肚臍,肖山幫忙按住他的傷口,陳星為他縫針,縫縫停停,滿手是血,已頭暈目眩。

  項述在一旁看著,幸而那傷勢不算重,只是傷口上散發著極淡的黑氣。然而陳星手中卻是閃爍著心燈的光芒,為他止血,縫合所到之處,怨氣便在心燈下自行消散,漆黑的傷口亦逐漸恢復殷紅。

  「好了。」陳星又讓拓跋焱服下活血生肌的藥丸,說道,「你得好好歇著,千萬別再亂動。」

  拓跋焱面無血色,虛弱不堪,在榻上沉沉入睡。

  陳星擦了把汗,這是他今天看過的不知道第幾個病人了,自從抵達阿房宮後,他便馬不停蹄地奔波在軍營中,查看所有被魃咬傷、抓傷的將士與百姓。

  幸而這一次魃群被放出來後,第一時間往皇宮前聚集,並未四處撕咬凡人。長安百姓一見怪物,頓時跑了,軍隊亦馬上撤離。

  唯獨拓跋焱帶領禁軍,不要命地衝擊皇宮,想搶回苻堅,方受了重傷。其他人等如慕容氏帶領的家兵,幾乎全是能撤就撤,逃得比誰都快,就連苻融也是保命要緊。

  「還是這麼倔,」陳星無奈道,「拓跋焱有時就跟個傻子似的。」

  「你治了多少人?」謝安說,「小師弟,你也歇會兒罷。」

  陳星實在太累了,萬法復生為心燈提供了強有力的靈氣,卻也比從前更耗費他的心神,他擦了把汗,坐在榻畔,說:「是得歇一會兒。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說著摸了摸小狗,靠在項述身邊,竟是就這麼坐著睡著了。

  項述:「……」

  眾人:「……」

  於是大夥兒就這麼坐在房中,互相看著。

  「那個……」馮千鈞照顧完兄長,說,「我來介紹下罷。這位是……肖山小兄弟,是我們的舊識,也是來驅魔的。」

  肖山:「?」

  馮千鈞朝肖山不停使眼色,肖山莫名其妙,以詢問的眼神看謝安,又看馮千鈞,馮千鈞猛擠眼睛,肖山似懂非懂,點頭。

  謝安卻是看出來項述不記得往事了,點頭,說:「我叫謝石。」

  項述那表情,明顯覺得兩人似曾相識,卻又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只得說:「既是陳星舊識,跪安罷,出外隨便住下,就說我的命令。先讓陳星休息會兒。」但轉念一想也不對,房中還有拓跋焱與馮千鎰,於是橫抱起陳星,自己找地方安頓陳星。

  項述走後,馮千鈞方與謝安、肖山交換信息,馮千鈞道:「我直到此刻,還怕是一場夢,該不會是……聽說,人在死前,生前的事兒都會像走馬燈一般,你看,肖山也好,你們也罷,苻堅、我大哥、拓跋焱,統統是見過的。」

  「這景象,」馮千鈞充滿疑惑,示意謝安看皇宮周圍,「你覺得像不像個走馬燈?」

  謝安道:「千鈞,你只是累了眼花,休息下就好了。我也懷疑過,但是你發現不曾?有一件事,足可證明咱們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肖山:「?」

  謝安狡猾一笑道:「那隻鳳凰,你見過它的人形麼?身為妖王,總該有人形罷?就算無人形,你見過鳳凰?你知道鳳凰長什麼樣?我們見到的鳳凰,是一樣的麼?」

  馮千鈞頓時被謝安點醒,確實如此,若這一切不過是臨死前的幻覺,那麼定是重複曾經的一生,所有的回溯,都將是記憶中的人,長相或是模糊不清。但唯獨鳳凰長什麼樣,他們在這之前,可是從來沒見過的!

  「我見過他的人形!」馮千鈞終於能肯定了,這不是幻覺。

  謝安點頭,說:「這一次,王子夜搶先得到了不動如山,倒是非常棘手,得想個辦法將它取回來,還到武神手裡,才能打破淝水之戰中的最後一環。」

  馮千鈞聽陳星說過戰場上的祭壇,喃喃道:「只有項兄弟知道幻魔宮的入口,可怎麼偏偏就是他全忘了呢?」

  謝安說:「不礙事,來之前我已安排好,令人前往淝水,在戰場方圓數里內掘地而入,只要有耐心,挖它個兩三年,總能挖出來的。」

  馮千鈞倒是沒想到也有這種笨方法,於是點頭。

  肖山又說:「等回去救了陸影,陸影說他也許有一些辦法,可以幫上陳星的忙。」

  花園內山水如畫,夏時滿院翠綠,廊下風鈴輕輕隨風作響。彷彿與怨氣衝天的長安一牆相隔,於是就成了世外桃源。

  陳星睡得天昏地暗,從榻畔爬起,打了個呵欠。

  「還以為你不會醒了。」項述正坐在外間,一身單衣,對著滿院燦爛陽光與畫般的美景撫琴。

  陳星驀然一驚:「我睡了多久?這是哪兒?」

  陳星自己都有點怕了,想到上一次的三個月,該不會是事情又朝著什麼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長安已經淪陷了,他們到了江南?!

  「一晚上,」項述答道,「還在阿房宮,馮千鎰與狗提前送出去了,免得堅頭回來翻舊賬。」

  陳星剛醒來便差點被嚇得虛脫,還好還好,應當只是累了。

  「你救了一千多人?」項述難以置信道。

  撤到阿房宮當天,陳星看見有百姓與禁軍士兵被抓傷咬傷,於是便留下為他們驅散怨氣,不知不覺,竟是治療了千餘人。最讓他高興的是,心燈在萬法復生以後,已能借助天地靈氣的力量為傷患淨滌傷口,也即是說,不必再怕有人屍變了。

  陳星一臉茫然,也沒數,說:「現在呢?怎麼辦?」

  「大單于,」幾名侍衛過來,說道,「您的鎧甲。」

  項述於是放下琴起身,說:「你師兄自告奮勇,要求前去一挫王子夜,馮千鈞也想救出清河公主。」

  陳星說:「事情絕對比他們想的要嚴重得多,得先商量清楚。」

  現在王子夜佔領了皇宮,手裡還扣著苻堅與清河公主當人質,項述手中空有十萬兵馬,圍住了長安,卻是一籌莫展,必須先解救人質,剩下的讓苻堅自己去折騰都行。

  項述看著陳星,忽然便欲言又止。

  「怎麼了?」陳星問。

  項述眉目間帶著疑惑,似在思考,接著又搖搖頭,說:「沒什麼。」

  陳星:「???」

  陳星懷疑項述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事實上從再次見到他開始,項述便時而露出這種表情,如同沉浸在回憶裡一般。

  陳星換好衣服,快步上了阿房宮高處,與眾人眼望長安,只見數十里外的未央宮被一面黑色的球形障壁所籠罩著,陰雲密佈。

  「著實難辦,」陳星皺眉道,「那是一道用不動如山布下的守禦牆。」

  這等守禦牆,前朝也喚「結界」,乃是憑法寶本身的力量所布。王子夜一來以這守禦牆圈住了裡頭的充盈怨氣;二來則阻擋了外面的凡人,令其無法進入。

  鳳凰飛來,停在屋簷頂上,說:「要幫忙麼?」

  項述:「誰在說話?」

  「暫時不用。」陳星對自己的最後一個願望還有想法,可不能就這麼輕輕鬆鬆地用掉了,於是朝項述解釋:「這是一隻……呃,妖王。」

  「您能變個人形給我看看麼?」謝安禮貌地說。

  「你讓陳星提,」鳳凰說,「他說什麼,我都答應。」

  項述:「……」

  項述以一種危險的表情審視那鳳凰,陳星趕緊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算了,空了再朝你解釋。」

  拓跋焱按著傷口,勉強上來,馮千鈞忙攙扶著他。

  「我試過了,」拓跋焱說,「那面黑色的牆裡頭非常危險,還有怪物在守護。」

  「唔……」陳星正皺眉考慮,心念電轉,要如何解開這面守禦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王子夜給驅散掉,忍他實在忍太久了。

  謝安想了想,說道:「按理說,這等守禦牆,只要猛烈攻擊,待得裡頭怨氣耗完以後,自然就崩解了。」

  「沒那麼容易,」陳星說,「張留曾以不動如山在陰陽鑑中設下結界,幾百年了,屍亥都破不了它。」

  「不動如山是什麼?」項述忽然又覺這名字似曾相識。

  「本來應該是歸你的一把劍,」陳星說,「現在落王子夜手裡了。」

  謝安說:「上回你們是怎麼進去的?」

  上一次對決馮千鎰時,未央宮內並無守禦牆,當時陳星借助陰陽雙鑑,出入未央宮內,現在陰陽鑑也毀了,著實讓人頭疼。

  「有沒有什麼辦法,」陳星喃喃道,「能騙過這面守禦牆,進去把苻堅和清河公主弄走呢?王子夜是怎麼騙過不動如山,拿起它的?一定有辦法……有了!司馬瑋呢?!快!把司馬瑋找來!」

  當天傍晚,一行人依舊在松山聚集,不斷靠近未央宮。

  謝安唏噓道:「小師弟當真聰明。」

  「噓。」陳星十分緊張,看著不斷接近長安大街盡頭,未央宮的黑色身影。

  「還不一定成功呢。」陳星低聲道。

  項述說:「稍後一旦瓦解,我與陳星負責克耶拉,你們對付魃軍。」

  陳星點了點頭,抬頭看項述,項述拍了下他的手背,兩人把手握在一起。

  陳星手中煥發光芒,沿著右手經脈注入項述全身,直到他的心脈中,煥發出璀璨光芒。

  「先把王子夜的那把長矛搶到手,」陳星叮囑道,「回收你的神兵,這是最重要的。」

  項述點了點頭。

  司馬瑋背著馮千鈞的森羅萬象,排開沿途熙熙攘攘的魃群,走向守禦牆,毫無阻礙便穿了過去,繼而筆直走向未央宮深處。

  未央宮樓台,中央擺放著一把通體漆黑的魔矛,週遭怨氣飛湧,矛上血紅色符文閃爍光芒,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去,猶如海浪般築成了堅不可摧的防禦法陣。

  王子夜與苻堅站在高台前,苻堅眺望擁擠在皇宮之中,密密麻麻的活死人。

  王子夜:「死亡永遠不會是在人間的結束,看看罷,陛下,這些將士們生前為你統領,死後也將為你而戰。」

  五名魃王圍在高台一側,王子夜走近他們,摘下其中一人的頭盔,示意苻堅看。

  「陛下覺得,他們生前與死後,又有多大的不同?」

  苻堅冷冷道:「花言巧語,王子夜,你不過是為了誘朕飲下你的毒藥,成為任你驅策的活死人而已!」

  王子夜笑道:「陛下,您不妨看看我,再看他們,我已擁有數千年之久的生命,逍遙天地之間,你以為,我又被誰控制了麼?」

  苻堅一怔,王子夜說:「魔神血若強迫活人飲下,不錯,自當會令其成為渾渾噩噩的行尸走肉,不再留下自己的意識。須得你心甘情願,將這一生獻給吾主,吾主便將助你永生不死,逍遙自在,像我如今一般。」

  「……否則,如今你性命已懸於我手,」王子夜冷笑道,「我又何必與你說這等廢話?」

  清河公主在旁,驚疑不定地看著王子夜。

  王子夜:「只要你點頭,吾主便予你一支永遠用不完的大軍,贈你不死之身。」

 

 

100 遷徙我的天啊!我的武神!怎麼能這麼武神!

  「到得那時, 」苻堅說, 「朕也勢必將成為你的傀儡, 猶如扯線木偶般活在你們的掌控之下!」

  王子夜哈哈大笑,說道:「苻堅吶苻堅,你直到如今, 還是在以凡人之心,揣度神的意圖,吾主身為上古魔神、人間之主, 在他的眼中凡人就是螻蟻, 統治一窩螻蟻,對他而言, 有何意義?」

  苻堅一怔。

  王子夜又道:「吾主對你的萬世江山並無興趣,待事成以後, 自當還你,你大可在這神州大地上, 當千秋萬世的明主。」

  苻堅皺眉道:「他究竟想要什麼?」

  王子夜:「他要你為他製造足夠的怨氣,再為他奪得一件法寶——那是一枚指輪,乃是定海珠碎裂後的遺物。只要得到它, 吾主便將離開現世, 完成他數千年來的心願,回往曾經,一雪前恥,既已不在這個時代,又談何操縱你?」

  苻堅沉吟不語, 王子夜說:「再給你一個時辰考慮,苻堅,機不可失。你若願意,便飲下這杯魔神血,心甘情願地成為吾主任命於人間的天子。」

  王子夜抬手,一個小杯飛來,落在苻堅手中。苻堅緊握著那杯,皺眉不語。

  「屆時我將打開守禦牆,你可依舊召回你的部下,準備南征。」王子夜沉聲道。

  苻堅冷冷道:「朕若不答應呢?」

  王子夜惋惜地說:「那麼,便只能將你煉化為一名新的魃王了,恐怕你一旦失去神志,你的部下們便將分崩離散,前去追隨那名大單于述律空……」

  此話正中苻堅心病,只見苻堅現出不明顯的怒容。

  「你也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麼情況,」王子夜微笑道,「來到你身邊的第一天,我便提醒過你,陛下。看似鐵壁一塊的大秦,諸族實則各有心中算盤,你身後那女人,就是最好的例子罷?」

  苻堅握杯之手微微發抖。

  司馬瑋來到高台下,解開背後雙刀,一併插入磚縫之中,再貼滿符紙,將此處暫時封印。

  陳星在外圍等候,看了眼天色,屏息。

  緊接著,司馬瑋幾步躍上高台,從木柱後翻了上去,甩出鉤索,纏住清河公主腰身。

  苻堅轉頭望向清河公主時,清河公主卻現出震驚眼神,腰上被鉤索一纏,從高台上拖了下去!

  王子夜:「!!」

  王子夜馬上回過神,喝道:「什麼人!」

  五名魃王一齊躬身,朝著墜落的清河公主追去。

  遠方傳來清河公主大喊,陳星道:「動手!」

  陳星祭起心燈,一招按在馮千鈞背後,馮千鈞全神貫注,發動森羅萬象!

  遙距千步之外,森羅萬象驀然迸發黑火,瞬間轉換了形態,瘋狂吸扯守禦牆內的怨氣,馮千鈞那一刻眉目間現出戾氣,雙目紅光一閃,怒吼一聲。

  「起——!」

  陳星以心燈助馮千鈞守住心脈,霎時森羅萬象發動,高台下長出一棵漆黑巨樹,衝天而起,頂飛了未央宮樓台,樓台垮塌,魔矛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拖著滾滾黑氣的弧線,墜向東北角。

  神兵墜落,結界瓦解,黑色的障壁頓時「嗡」一聲消弭,等候已久的秦軍將領開始率軍衝殺。

  「走!」陳星喊道。

  所有人應聲,越過皇宮院牆,朝著海潮般的數十萬魃軍殺去!

  一道強光破開晦暗怨氣,王子夜當即就知道麻煩來了,飛身上空中,一招手,魔矛朝著高空飛去。

  肖山抖開兩爪,雷電化作暴雨,當頭劈下,清開攔路活屍。

  謝安兩手連彈,符籙化作飛鳥,繼而拖著火光點燃了滿地魃群。

  拓跋焱已率領禁軍殺進了皇宮之中,喝道:「營救陛下!」

  司馬瑋抱著清河公主,躍下高台衝來,馮千鈞衝到面前,喝道:「交給我吧!」

  馮千鈞召來森羅萬象,雙目中血光消失,平復。隨著結界破碎,怨氣朝著整個長安開始擴散,魃群亦不受控制地衝了出來。

  「去吧,」陳星說,「項述,把它搶回來!」

  陳星祭起心燈,遙遙一按,項述全身爆發強光,化作金甲戰神,一襲鎏金白袍在空中翻滾,一步踏空,戰靴下「嗡」的一聲,凌空現出金光萬道的符文。

  項述踏破符文,飛上天際,轉身,又一枚金光符文出現,數枚符文在空中破碎,再聚合為一條金色光龍,載著他騰空而起。到得王子夜面前時,項述長發一收,化作飛揚短髮,胸甲、戰裙、戰靴、護臂……強光流轉,猶如空中爆發出的熾日!

  王子夜冷笑一聲。

  項述雙手迴圈,以空手入白刃之技,左掌橫切王子夜面門,右手握住魔矛。

  王子夜:「已經晚了。」

  魔矛爆射出漫天黑火,倒捲回去,覆蓋了項述全身!

  陳星:「!!!」

  陳星要再催動心燈時,魔矛卻陡然一震,項述手中當即鮮血淋漓,大聲怒喝。

  王子夜抓住魔矛,在空中一個迴旋,帶著項述衝向地面。項述從天墜落,狠狠摔了下來!

  陳星一驚,瞳孔陡然收縮,項述卻鬆手放棄魔矛,在空中頭下腳上一個飛速翻身,狠狠摜在地上,躬身雙足踏地,發出一聲巨響。

  「拿不到!」項述喝道。

  陳星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項述喝道:「把法力給我!別分心!我再試試!」

  王子夜手中虛托魔矛,轉頭看見陳星,知道陳星才是他的目標,當即一個俯衝,朝著陳星疾衝而來。

  項述一躬身,如箭矢般射出,轉眼間已到王子夜身後,一腳猛地踩上王子夜背脊,將他踩得臉著地,砰地摔下地面,再翻身到得陳星身前,赤手空拳,雙掌一前一後推出,做起手式,全身光芒迸發,保護背後的陳星。

  太帥了!真是太帥了!陳星心中只有這麼一句話。我的天啊!我的武神!怎麼能這麼武神!

  「現在怎麼辦?!」項述焦急回頭。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了……」陳星道,「啊!怎麼辦啊!」

  項述簡直拿陳星沒脾氣了,又問:「克耶拉呢?!」

  屍亥的宿主已被項述一腳踩死,此刻沒了依託,化作魂魄形體飛身上空中,招手使魔矛飛來,落在他的手中。

  眼前局面,明顯誰也奈何不得誰,陳星心念電轉,屍亥卻不想再與項述纏鬥,於是橫握魔矛,沉聲道:「來罷,看你有幾分本事,面朝我的軍隊……」

  怨氣爆發,霎時皇宮中的所有魃軍,在五名魃王的號令下重新整隊,轉身朝向項述與陳星,預備開始衝鋒!

  項述不敢再去追王子夜,深呼吸,立於陳星面前。

  「十萬,」項述沉聲道,「你說我能破麼?」

  陳星:「看你了……」

  飛翔在空中的王子夜做了個手勢,陳星當即從背後猛地抱住了項述。

  大軍排山倒海衝來,項述稍一傾身,在這洪流之中,陳星將心燈催動到極致,兩人身周光芒萬丈,一道衝擊波橫掃出去,頓時掀翻了衝鋒的魃軍。

  陳星已頭暈目眩,項述側頭,心燈在他體內流轉後,迸發出一條光龍,旋轉在兩人身周,朝著四面八方噴發龍炎,灼燒了未央宮前所有的魃軍!

  屍亥:「……」

  屍亥正在找機會要衝下戰場,以魔矛將二人一招穿心時,背後卻響起一個聲音。

  「又見面了,別來無恙?」

  謝安竟是與肖山、馮千鈞三人上了未央宮殿頂,同時出招,將屍亥擊向地面。

  屍亥手握魔矛,如黑火流星般墜落,怨氣轟擊之下,將宮牆砸得粉碎,衝鋒的魃兵失去號令,頓時一片混亂。

  「述律空!」苻堅之聲震喝道。

  項述將光火一收,拉住陳星手腕退後,苻堅已在拓跋焱的掩護下匆忙趕來,喝道:「給朕留下王子夜!」

  「已經不知跑哪兒去了!」陳星喊道。

  謝安與肖山趕來,馮千鈞抓著清河公主的手腕疾奔而來,與三人會合。

  項述說:「那武器拿不到,能毀掉它不?」

  陳星說:「不不不……你讓我再想想……一定有辦法的。」

  「沒時間了!」項述抓住陳星,低聲道,「就像陰陽鑑,法寶互撞是會碎的!快想辦法毀了它!」

  怨氣滾滾,於未央宮頂上一收,現出屍亥身形。

  屍亥沉聲道:「陛下,想清楚了麼?還是將長安留給您,慢慢斟酌罷。」

  項述驀然望向苻堅,苻堅眼裡竟是有少許躲避神色。

  「拓跋焱!移駕阿房宮!」苻堅喝道,「先不管此處了!」

  「不行,」項述沉聲道,「這麼多魃,若從長安逃走,散向整個中原,誰來負責?」

  苻堅說:「就讓它們去南方……自然有的是人對付!」

  屍亥手托魔矛一振,五名魃王同時得到命令,聚集起長安那浩大魃軍,竟是要破城而出南下。

  陳星忽然想起一件事,說道:「屍亥——!」

  屍亥轉頭,陳星喊道:「你見過這個麼?」

  接著,陳星祭起白虎幡。

  天地靈氣滔滔而來,被吸入白虎幡中,幡面光芒一閃,白虎化作虛影飛出,踏空奔過魃群上空,二十餘萬魃頓時不受控制,脫離魃王,朝著長安城西門衝去。

  屍亥:「我的魃!」

  「走!」陳星說。

  項述上馬,將陳星一摟,讓他坐在前面。陳星手持白虎幡,項述縱馬,衝出了長安城西門。

  屍亥手持魔矛,勃然大怒,飛過天空,轉眼追了上去。

  「你的魃!」謝安朗聲道,「哈哈哈哈——!」

  屍亥:「……」

  那二十餘萬魃軍在白虎幡的力量下,竟是衝出官道,沿著項述計畫的路徑朝著阿房宮跑去,場面浩浩蕩蕩,相當壯觀。其後則追著五名魃王,再後面追著飛來的屍亥,彷彿自家的羊群受驚逃竄,不得不四處吆喝追趕。

  魃軍背後,又追著率軍前來圍剿的慕容垂等人。

  苻堅吼道:「你們想做什麼?!聽我一言!」

  項述轉頭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陳星舉著白虎幡,喊道:「別光看著!解決一點是一點啊!」

  謝安與馮千鈞、肖山縱馬疾馳,繞到項述與陳星身後,各自釋放法術。馮千鈞朝清河公主道:「你來控馬!」

  清河公主一抖馬韁:「駕!」

  眾人不時釋放閃電,飛沙走石,馮千鈞則被清河公主帶著,於外圍繞過一個碩大的圈。

  只見項述與陳星帶著魃軍衝向阿房宮,皂水畔秦軍等候已久,投石機射出火油。

  馮千鈞出森羅萬象,劃過外圈,轉來,漂亮一收,大地上荊棘飛躥近丈,形成包圍圈,封住了群魃去路。

  陳星收白虎幡,再一抖息戰法寶騶虞幡,魃群頓時潰散。

  「平陽太守到!」

  「慕容衝來了!」

  地平線上,慕容沖率領平陽銀騎滾滾而來。

  「每次出場都這麼大張旗鼓。」陳星喃喃道。

  苻堅來到包圍圈外,只見流火紛飛,圈中已成火海,數十萬魃,再次被項述與陳星盡數解決,慕容沖加入了戰團。

  屍亥追到阿房宮前,自己苦心籌備的魃軍全部被陳星騙走燒掉,唯剩五名魃王,終於明白到不是陳星的對手,只得放棄不再追來。

  陳星抬頭望向空中,緊接著屍亥化作一道黑火流星,飛向西北面。

  五名魃王平地而起,跟隨屍亥飛走。

  「鳳凰兒!」苻堅喝道。

  慕容沖率領大軍,在戰場外圍等候。

  阿房宮前彷彿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祭典,火焰衝天滾滾而起,皂河兩岸滿是遠觀的士兵與百姓。

  「被克耶拉跑了,」項述朝身前的陳星說,「你要的劍沒有奪回來。」

  「沒關係。」陳星擔心地問,「你的手怎麼樣?」

  陳星回頭,看項述手掌,項述攤手,手上並無傷痕,當他化身武神時,身上傷口只現於頃刻,便飛速癒合。

  「這得重新想辦法了。」陳星略帶焦慮道,「居然認主了!該不會認屍亥為主吧!」

  苻堅被熏得滿臉黑灰,煩躁地出了口氣,眾將領來到。

  「陛下!末將救駕來遲!」

  「陛下!」

  「罷了!」苻堅不耐煩道,「述律空!」

  項述正與陳星低聲交談,聞言朝苻堅望去。

  苻堅道:「既有指揮魃軍的辦法,原可不殺,為何不聽朕的命令!」

  陳星感覺到了危險,聯繫到屍亥那句「慢慢斟酌」,該不會是王子夜說動了苻堅?上一次,王子夜是如何讓苻堅就範的?

  「命令?」項述抬眉,帶著疑問朝苻堅道,「命令誰?氐族族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與誰說話!」

  項述一聲震喝,週遭人等竟是不易察覺稍稍後退。

  苻堅頓時怔住,神情複雜地看著項述。

  慕容沖帶著兵馬前來,林立於項述身後,諸胡騎兵紛紛開始集結,剎那阿房宮前,出現了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

  苻融上前,低聲與苻堅說了幾句話,平原上野火漸熄,化作席天卷地的灰燼,在苻堅與項述身前飄揚。

  項述朝一名胡人道:「馮千鎰送走了麼?」

  「大單于,已經送走在路上了。」那人答道。

  「狗?」項述問。

  「狗在這裡。」那人捧了陳星的狗過來。

  陳星心道項述實在太英明了,馬上接過狗。

  苻堅聽完苻融回報後,怒氣衝衝地說了幾句,準備轉身離開。

  苻融吩咐道:「將清河公主帶下去,大單于請回阿房宮!陛下另有事相商。」

  馮千鈞忽然朗聲道:「苻堅!清河自十四歲那年便國破家亡,被你擄進宮中。屈辱備至,一言難以蔽之。她確實曾有心殺你,奈何族人在你手上,俱為人質,不敢妄動。如今王子夜一而再再而三讓她謀害你,她始終沒有答應。她不愛你,卻也未曾害過你!過往恩仇,一筆勾銷!」

  清河公主顫聲道:「千鈞……」

  馮千鈞又道:「大單于已特赦清河公主及我兄長馮千鎰之罪,陛下若再無吩咐,就讓他們走罷!」

  慕容沖頓時色變,望向對面慕容垂,慕容垂做了個不易察覺的動作。

  苻堅駐馬,眾人一時紛紛看著苻堅背影,直到他復又轉過身來。

  「述律空,」苻堅說,「我看不如換你來當皇帝?」

  項述說:「算了,沒興趣。」

  苻堅怒不可遏,吼道:「拓跋焱,慕容垂!將他們全部給我拿下!」

  剎那項述背後胡人大嘩,陳星與謝安卻絲毫不意外,以敕勒古盟、秦廷這等關係,這一天似乎注定了會到來。

  慕容沖喝道:「誰敢動手!」

  苻堅喃喃道:「鳳凰兒?」

  慕容沖道:「陛下,你若鐵了心要殺我姐姐,慕容沖奉陪到底!」

  霎時兩邊對峙,項述說:「好自為之罷,苻堅,告辭。」

  項述一聲口哨,平陽軍頓時分成兩邊,項述帶著陳星,一騎當先衝了出去,緊接著謝安等人隨後,再是雜胡,最後是慕容沖,浩浩蕩蕩離開了皂水平原。

  怨氣消散,碧空如洗,晴天萬里,盛夏之時沿道一片翠綠。

  胡人們駕著馬車,等在路邊,裡頭載著提前逃出阿房宮的馮千鎰。

  陳星回頭看去,只見項述的十六胡族人、謝安、肖山、馮千鈞、清河公主,外加慕容沖與平陽軍,在長安北上的官道上一眼看不到頭。

  轉頭時,陳星與項述呼吸交錯。

  項述只低頭看了眼陳星。

  「人好像比上次多了!」陳星看見馮千鈞把司馬瑋塞上馬車,與馮千鎰躲在馬車裡,於是朝馮千鈞笑道。

  馮千鈞檢查了兄長狀況,再次翻身上馬,笑道:「對啊!」

  肖山問:「現在回敕勒川了嗎?」

  項述詫異,問:「你也是敕勒川人?」

  肖山看了眼項述,再看陳星,沒說話。

  陳星說:「今天不唱歌嗎?」

  項述茫然道:「唱什麼?」

  陳星笑道:「敕勒川——」

  肖山跟著唱了起來:「陰山下——」

  眾人縱馬,一個比一個快。馮千鈞搶在前頭,追上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婉轉的歌喉唱道:「天似穹廬,籠罩四啞。」

  項述也唱道:「天蒼蒼,野茫茫——」

  在他們背後,是數萬人的遷徙隊伍。

  「風吹草低見牛羊——」

  狗被塞在馬鞍袋裡,呼哧呼哧地吐舌頭,隨著奔馬一顛一顛,好奇地看著四周。

  鳳凰展翅飛來,飛過隊伍最前。

  長城屹立於天的盡頭,千年風雨,終如往昔。就像這天幕的圍欄、大地的院牆,牆外刮著亙古壯闊的風,捲起草海清新的氣息,飛進關內。

  而在那灰色遠古巨牆的背後,則是綿延萬里猶如神龍般的群山、波光粼粼堪比大海的湖泊,與珍珠般散在草毯上的羊群。

  在那穹廬般籠罩四野的星空之下,足跡閃爍著明亮的光。

  而陳星的隊伍,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一護法、一鳳凰、一人、一小孩、一狗、一魃,一謝安,朝著敕勒川。

  出發!

  ——卷四·定海潮汐·完——

 

 

5 光耀如晝

101 提議我堂堂述律空,為什麼非要用這把劍?

  夏末秋初的夜晚, 長城外群星璀璨, 與天脈相合, 化作浩瀚的銀河橫天而過。

  大地上篝火處處,各軍就地紮營。

  陳星對著地圖端詳,屈指一算, 上一次抵達敕勒川是暮秋節前,按眼下的速度,一入秋就能到敕勒川。再前往哈拉和林, 往卡羅剎去, 想必一來一回,還能趕上在敕勒川過暮秋節。

  面前的篝火旁, 搭起了一個簡單的露天王帳,項述坐在鋪了毯子的石頭上, 面朝燒開水的爐,以一把小匕首削著人參, 參茶溫厚的氣息瀰漫開去。

  小狗趴在陳星腳邊已睡熟了,肖山則在帳篷裡睡覺,枕在陳星大腿上。

  肖山自從見到陳星後, 便理所當然地跟在他的身邊, 寸步不離。項述開始覺得這小孩黏人,卻又不想罵他,心情隱約有些矛盾,本想讓他滾遠點,但肖山卻自來熟地叫了幾聲「哥哥」, 於是項述便不知為何嫌棄不起來。

  離開長安後的第三個夜晚,長城下:

  慕容沖與清河公主來了。項述便示意自己倒參茶喝。不片刻,外頭又來了數人,卻是謝安與馮千鈞,以及被馮千鈞抱著的馮千鎰。

  慕容沖:「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

  「聽煩了,」項述打斷道,「開門見山點,別囉嗦。」

  清河公主笑了起來。

  「我們商量了下,」馮千鈞只得說道,「接下來,還是決定兵分兩路。」

  陳星抬眼看謝安,謝安臉色凝重,點了點頭,說:「終歸不好離開建康太久,看見你們沒事,也可放心了。」

  陳星知道謝安是一定得回去的,於是沉吟片刻,點頭道:「謝師兄一個人走麼?」

  項述看了謝安一眼,謝安說:「我打算帶著千鎰南下,千鈞依舊跟著你們。」

  項述沒說什麼,陳星於是點頭,說:「新垣平與溫徹,就麻煩師兄了。」

  清河公主接過參茶,兩手握著銀杯出神,片刻後輕輕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大單于。」

  項述沒說話,只是稍一點頭,示意知道了。

  馮千鎰則不敢看陳星的雙眼,他被弟弟放了下來,伏在地上,朝陳星與項述跪拜磕了三個頭。

  項述正看著篝火出神,鬢角垂下以金線所編起的細絛辮,側臉英俊得令陳星挪不開目光。

  「也洛薩。」項述淡淡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大恩不言謝,不用囉嗦了,回去重新做人,去罷。」

  陳星朝馮千鎰說:「苻堅終會與大晉一戰。為了那天,好好準備。」

  馮千鎰點頭,馮千鈞便又抱著兄長出去。

  清河公主俏笑道:「那……我就不跪拜你了,大單于,在我心裡,你一直像哥哥一般。」

  「隨你。」項述隨口道,「慕容沖?」

  慕容沖有點拘束,似乎不想在項述面前多待,眉頭深鎖,看了陳星幾眼,再看項述,「嗯」了聲,又道「是」。

  陳星知道以慕容沖脾氣,平日裡斷然不會給人好臉色,奈何項述救了清河公主性命,只得忍氣吞聲,屈人一頭了。

  「你想朝苻堅開戰?」項述抬眼一瞥慕容沖。

  「我不知道。」慕容沖嘆了口氣,答道,「須得先回平陽,接下來再看吧。」

  「堅頭不會殺你,」項述漫不經心地說,「現在他多半已給你送信去了,說不定信使到得比你還快。」

  慕容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平生最不願別人多提自己與苻堅的關係,奈何項述說的也是實話。

  馮千鈞把兄長送出去後又進來了,顯然是想等他們交代完之後,還有話想說。

  項述看了眼陳星,說:「你決定罷。」

  陳星知道項述交給他決定的意思是,他曾告訴過項述,抵達敕勒川後,還有許多事要做,更涉及周甄的重新出現,帶清河公主一起,會不會增添麻煩?

  陳星又看馮千鈞,說:「馮大哥決定吧。」

  項述:「?」

  馮千鈞沉默不語,片刻後,清河公主輕輕問道:「千鈞?」

  馮千鈞沒有看清河公主,最後終於下了決定,說:「你跟你弟弟回平陽,他能保護你。」

  清河公主勉強笑了笑,點頭,起身與慕容沖離開。

  馮千鈞與陳星對視,項述彷彿聽出了什麼來,抬眼望向清河公主離開的方向,似有所悟,點了點頭。

  「你想好了嗎?」陳星說,「這麼一別,也許幾年之內都見不著面了哦。」

  「嗯。」馮千鈞點了點頭。

  「想好什麼?」項述朝陳星問。

  陳星忽然想到一件事,說:「對了,項述,你能賜婚嗎?」

  陳星生出了幸災樂禍的念頭,苻堅有賜婚的權力,那麼項述是不是也有?

  「大單于管天管地管生死。」項述說,「從來不管別人家事,自己婚事還沒說法呢,賜不了婚,喜歡就自己去,開口說個清楚。」

  「不不不,」馮千鈞說,「我心裡另有喜歡的人了,謝謝你們!」

  陳星本以為馮千鈞鼓不起勇氣朝清河公主表白,沒想到最終他竟是選擇了尚在江南的顧青,當即就有點感動。

  「我們敕勒盟有個節日,叫暮秋節,在暮秋節上有個活動,」項述說,「可以朝你喜歡的人……」

  「她在江南。」馮千鈞說,「來日若有機會,我倒是想帶她走遍塞外,這次就……算了吧。」

  「你們好像還不認識呢,」陳星說,「恕我多嘴提一句,萬一她不喜歡你,你不就完蛋了?」

  馮千鈞忽然一笑,說:「那麼我就搬到藥堂隔壁,偶爾看看她每天在藥堂中給病人搗藥,與她說幾句話,也是很好的。」

  馮千鈞與陳星說的是顧青,項述卻聽得莫名其妙,這時候謝安也來了。

  「好了,」謝安出了口氣,說,「有些事總得商量清楚,明日才能放心啟程。」

  這三天裡,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不動如山被搶,屍亥跑了,接下來又要怎麼辦?

  肖山依舊睡著,陳星說:「項述拿不了不動如山,那東西排斥他,已經被怨氣煉化了。」

  這也是項述十分疑惑的問題,終於忍不住道:「為什麼說那是我的東西?你們能不能給我一次說清楚?」

  陳星只得解釋道:「那把神兵最初的形態是一把重劍,是我們想取來給你用的。」

  項述道:「所以呢?這又如何?」

  陳星道:「傳說只有它才能殺掉蚩尤,怎麼就跑到屍亥手裡去了呢?」想到這點,重逢的喜悅頓時被沖淡,又不由得狂躁起來:「啊!怎麼搞的啊!都一切重來了,怎麼還這麼麻煩?」

  「什麼重來?」項述又問。

  謝安與馮千鈞觀察項述表情,提心吊膽,生怕他們隨時又像從前般說著說著,突然吵起來,但謝安也發現了,這一次,項述的脾氣似乎好了些,對陳星也耐心了不少。

  陳星喝了一杯參茶,煩躁不安,說道:「總之就是要把它拿到手,才能完成任務,那把劍就是你身為護法的重要武器。」

  項述說:「我堂堂述律空,為什麼非要用這把劍?沒了它我就不能打架了?」

  陳星:「對付蚩尤,單靠空手套白狼沒用的啊。」

  「是空手入白刃。」項述不悅道。

  陳星也失去耐性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它!」

  項述:「……」

  「好了你們倆別吵了!」謝安與馮千鈞終於等到說這句話的時候了。

  陳星忽然發現,有時不講道理反而比講道理有用,就像現在一樣,項述反而不吵了,於是問題就從「我要這把劍來拯救天下但是劍沒了怎麼辦」,轉化成了「陳星就是要這把劍一定得想辦法弄來」,而後者顯然比前者更重要,遂令項述的思考方向從「問題的合理性」回到了「如何解決問題」上來了。

  「有話好好說,」謝安示意道,「怎麼老是這樣?鬧有用嗎?」

  陳星:「有用啊。你看他不正想辦法了嗎?」

  馮千鈞:「……」

  謝安耐心道:「現在屍亥帶著魔矛,逃往西北方去了,能截回來不?」

  當時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見了,屍亥帶著五名魃王以及一把武器跑得無影無蹤。謝安又說:「涼州一地,恕我們實在鞭長莫及了,只能求助於大單于,派出斥候搜尋屍亥的下落,最重要的,還是不動如山。」

  陳星皺眉道:「下落都找不著吧,他又要逃去哪兒呢?我始終以為,屍亥要往南方跑。」

  謝安攤手,項述卻仍在思索。馮千鈞說:「要麼還是我走一趟,調查西北方的情況罷。」

  先前馮千鈞與謝安便是這麼商量的,此時,項述卻忽然朝陳星認真地說:「行,不管那究竟是什麼神兵了,現在被敵人奪走,咱們就不能再鍛一把?」

  陳星:「啊?」

  項述瞬間一言驚醒夢中人,三人面面相覷,陳星說:「對啊。」

  謝安說:「這不是說鍛就能鍛出來的,護法。」

  項述說:「既有人做出來過,咱們自然也可以。」

  謝安想了想,說:「材料倒是知道,只是太難取得。」

  項述:「找就是了。」

  陳星原本充滿了絕望,找不到屍亥,就拿不回那把魔矛,而拿不到魔矛,就沒法把它淨化,何況能不能讓它恢復為不動如山,還極其難說。但是項述說得對,也許還可以再鍛出一把啊。

  謝安想了一會兒,說:「似乎是這麼個辦法,這麼說來,我就須得盡快回會稽,找到關於不動如山的一切記載。」

  陳星心裡「咯噔」一響,生怕謝安說出「會稽項家」,但謝安摸爬滾打數十年官場,早已成了人精,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想到此處,謝安又道:「興許還當真有希望,我這就回去看看,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不過若無差池,解決卡羅剎之事後,你們也得下江南,屆時便碰上了。」

  於是謝安起身,馮千鈞又道:「我明天就上路,往西北入涼州,調查屍亥的動向,不來告別了。」

  眾人散了之後,陳星喝過參茶,一夜只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忍不住偷瞥帳篷另外一頭的項述,不聞動靜。有時陳星總是很好奇,項述每天話這麼少,到底在想什麼?就像現在,他在想敕勒川的族人們,還是想屍亥、蚩尤的事呢?

  是不是在他心底深處,也偶爾會記起許多零碎片段?重明告訴過他,在萬法復生、潮汐回溯的一刻,小季以落魂鐘一併將他們這三年裡的記憶送了回來,只因項述身體內殘餘的、與魂魄糾纏的龍力作用,方被壓制。

  但偶爾陳星會看到項述疑惑的表情,似乎是當他們共同經歷了曾經經歷過的某些事時,便會沉浸在錯亂的回憶裡。

  為此陳星還特地找機會私下與謝安、馮千鈞討論了一次,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既然有想起來的可能,便留給他自行想起,不要強行提醒他,免得弄巧成拙。但陳星時而感覺到項述某種略帶惱火的情緒,正因當下與過去,所產生的這種奇異的混淆。

  項述從來沒有開口問,一旦問了,說不定陳星真會忍不住告訴他。

  陳星在黑暗裡緩慢起身,實在睡不著,於是摸黑出去,來到營地外的湖畔,看著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皺眉思考。

  屍亥奪走了神劍不動如山,力量比上一次增強了,但心燈的威力也變得更強,再來一次對付他的路數,是否還能奏效?這次沒有陰陽鑑,也許可以設計一個新的結界,將他困在其中,再用光的颶風吹走屍亥聚集於身上的怨氣,以落魂鐘收走他的魂魄。

  只要屍亥伏誅,回收魔矛,說不定還能想辦法讓它慢慢地恢復原狀,再帶著這把神兵去迎戰蚩尤。但首先得找回落魂鐘……謝安回往建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尋找這一法寶。

  「驅魔師。」一個聲音在湖畔另一側響起。

  陳星一怔,抬頭,竟是未注意到萬籟俱寂的深夜裡,這湖邊竟還有人。

  那身影從黑暗裡顯現,卻是一襲黑袍、立於樹下的慕容沖。

  「慕容沖?」陳星有點意外,「睡不著麼?」

  慕容沖隔著數步之遙,沉默地注視陳星,陳星朝他揚眉一笑,說:「明天就要回去了,想好怎麼辦了?」

  慕容沖沒有回答,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喃喃道:「這是你我第一次交談,可為何總覺得有種熟悉感?咱們從前認識?」

  陳星遲疑片刻,而後一笑道:「你可以將這當成一種緣分,不好麼?」

  慕容沖沉默良久,忽然說:「我夢見過你。」

  剎那陳星心頭一凜,慕容沖說:「驅魔師,你會解夢麼?」

  「我……」陳星忐忑良久,問,「你夢見我在做什麼?」

  慕容沖眺望湖的對岸,說:「我不止一次地夢見過一條大河,我和你在河的這頭……就像現在一般。」

  陳星想起了萬法復生前,項述離去時,自己與慕容沖站在淝水畔的那一夜。

  「他們說,」慕容沖喃喃道,「河流在夢境裡出現,預兆著生與死。」

  「河對岸有什麼?」陳星又問。

  「軍隊,」慕容沖說,「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全是秦軍。那時的你對我而言,尚且是名陌生人,你手裡發著光,縱馬過了河,我拿著一把劍,跟在你的身後,去殺苻堅。」

  陳星明白到這一定就是淝水之戰了,看來哪怕光陰回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仍保留著某些相關的記憶,再想起那天慕容沖與他分開之後,便不知所蹤,陳星忙著救項述,竟是無暇顧及。

  「後來呢?」陳星不禁問道。

  「後來,」慕容沖看著湖中自己與陳星的倒影,出神地說,「有人在後陣大喊『秦軍敗了』,他們便自相踐踏起來。我一劍殺了苻融,再衝過禁軍防禦,拓跋焱不知為何,不在那裡。苻堅與我一個照面,興許沒有想到我會來。」

  陳星問:「於是你殺了他嗎?」

  慕容沖沉默片刻,最後道:「是的,我一劍刺進了他的咽喉,不想再聽他廢話。」

  「在那個長夜裡,」慕容沖說,「週遭兵荒馬亂,將士們逃的逃、死的死。河對岸,我的來處,又有排山倒海的漢人,殺了過來……我就這麼坐在戰場中央,站在他的屍體旁。他的喉嚨裡噴出許多血來,將週遭的土地都染紅了。他睜大雙眼,似想朝我求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陳星端詳慕容沖,忽見慕容沖臉上出現了不明顯的水痕,此刻他別過頭去,緩緩道:「他沒有說話,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一定是『鳳凰兒,鳳凰兒……朕是真的喜歡你啊……』。」

  「我總以為,當那一刻來臨時,我的心裡只會有恨。」慕容沖喃喃道,「渡河過去前的那天,我把許多事完完整整地回憶了一次,他對姐姐、對我所做下的那些罪行,被他屠殺的族人,以及小時候,被他抱著時,我隨時隨地的顫慄感……就像深宮中的陰影,它們無處不在。甚至聽到他的腳步聲,就能勾起我的回憶來。」

  「可不知道為什麼,」慕容沖轉頭,望向陳星,說,「他死的那一刻,我很平靜。而你離開的方向,慢慢地就亮起了一團光,就像太陽在戰場上升起來了,四周全是白色灰燼,像一場雪,時間的流逝彷彿也停了,只有那場光雪永無止盡地下著……」

  「……讓我想起了述律空接任大單于那年的暮秋節,」慕容沖低聲說,「敕勒川也是一樣地下著雪。苻堅帶我北上,朝述律空道賀,到處都是人,唯獨我在人群裡站著,誰也不認識,當然,誰也不想認識。」

  慕容沖側頭望向陳星,低聲說:「苻堅與述律空飲過酒後,見我尚且一個人在角落裡,便過來說,『走,朕帶你去滑雪』,於是他背著盾牌,把我帶到陰山上。」

  陳星笑了起來,說:「滑雪麼?我也玩過。」

  「嗯。」慕容沖淡淡道,「你與誰玩的?就像漢人的秋社,以月貝喻一生,相伴相隨;鐵勒人也有一個習俗,如果暮秋日下雪了,武士們就會帶著盾牌,邀請他心愛的人到山上去滑雪。」

  陳星難以置信道:「是這樣嗎?」

  「……滑第一次,」慕容沖點頭,喃喃道,「意為告訴他『我喜歡你』。第二次,便權當對方答應了自己。」

  「再之,若那心上人提出一起滑第三次,就是讓陰山群山作證,讓飛雪灑在頭上,相約白頭到老。」

  陳星:「…………………………」

  慕容沖看了陳星一眼,說:「站在光雪落下的戰場上,不知為何,我想起的竟只有那一天,直到我醒來以後,依舊清楚記得,揮之不去。」

  兩人又沉默片刻,陳星已被岔開了心神,慕容沖卻道:「他們說你是驅魔師,是得窺天道的人,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夢昭示著什麼?」

  陳星回過神,反問道:「如果這個夢成真了,你還會刺出那一劍,取他性命麼?」

  慕容沖答道:「當然會。」

  陳星攤手,意思是這不完了?何必糾結呢?

  慕容沖想了想,無奈搖頭,轉身離開湖畔。陳星卻伸出手,握住了慕容沖的手腕,心燈驀然注入慕容沖全身,剎那在慕容沖的三魂七魄中蕩出一聲震響,海潮一般捲去。陳星感覺到慕容沖的內心深處,一點黑火正在蒸騰,它在心燈的照耀之下無所遁形,繼而被驅逐殆盡。

  「不必害怕。」陳星低聲道,「我懂了。」

  陳星將慕容沖拉向自己,並伸手輕輕地抱了下他,慕容沖疲憊地出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去,唯余陳星靜立湖畔。

  翌日數人分道揚鑣,各自上路。清河公主隨慕容衝回往平陽,項述帶陳星、肖山上敕勒川。馮千鈞改道沿長城往西北,謝安與馮千鎰折而向東,避開秦軍南下。

  又數日後,陳星北上時,一路橫豎無事可做,便死活要求項述教他騎射。

  「你總鬧著學射箭做什麼?」項述疑惑道。

  陳星固執地說:「不為什麼,就想學。快教我。」

  項述拗不過,只得先在宿營時手把手教他,從身後抱著他,教他拉弓,放箭,調整他的姿勢。

  陳星起初射箭射得亂七八糟,項述嘲諷道:「都射到隔壁靶上去了。」但走開一會兒,再回來時,見陳星還在不死心地練習,平日裡除了趕路就是練騎射。後來項述便在趕路時策馬出去,陪他演練,項述一邊縱馬,一邊讓陳星彎弓搭箭,瞄準自己放箭。

  「換木桿吧!」陳星說,「我怕傷到你!」

  「你能射中我衣角,」項述朝陳星衝來,說,「孤王讓你當大單于!快!」

  陳星:「……」

  項述雙腿一夾馬腹,轉開。

  「兩騎相逢,怯者必敗;轉馬回鞍,去鐙翻身!」項述虛晃一招,並未出箭,皺眉道,「孤王若現在出箭,你已經墜馬被踩死了。」

  陳星說:「我怕射到你的馬!」

  「你能射中大單于的馬,」項述說,「孤王讓你來當馬。」

  陳星:「什麼亂七八糟的!」

  陳星縱馬追了項述半天,彎弓搭箭,一箭過去,項述只是輕巧一轉馬便避過,來無影去無風的,陳星大部分時候都在找項述,一會兒又在背後出現了。

  「用耳朵,」項述皺眉道,「聽馬蹄聲,看看看,就知道東張西望地看!你白痴麼?」

  陳星:「……」

  項述:「想當神射手,先把眼睛蒙起來。」

  「這樣嗎?」而後,陳星在眼上蒙了黑布,露出紅潤的嘴唇與高聳的鼻樑,項述怔怔看了一會兒,只不說話。

  「項述?」陳星傻乎乎地問道。

  項述惱火道:「這兒呢!」

  如此接連七日,最終陳星射出一箭,終於提前計算好距離,飛向馬背上的項述,射出時陳星忽然意識到自己準頭取對了,卻害怕傷到項述,大喊一聲。

  「快躲開啊!」陳星喊道。

  項述卻只是在高速縱馬之中,輕巧一揚手,兩根手指挾住箭矢,揮手一記甩手箭,箭矢飛向地面,遙遙釘在十步外的地面上。

  「看清楚敵人肩膀,」項述說,「眼神。敵人雙腿何時夾馬腹,腰背力起,便指引了拉弓方向。」

  好吧……陳星心想,果然,天下第一的名頭不是虛的,哪怕沒了定海珠,實力還是這麼強大。

  「揚塵起馬,辨聲箭發。」項述說,「一有機會矇蔽對方視線,連珠箭跟上聲音過去,不管對方動作,騙到敵人傷一箭再說,一旦中箭,對方動作便遲鈍了,遲早小命不保。」

  「弓壓低!」項述繞過陳星身後,「拉得太高了!」

  離開長城後,穿過萬里草原,已快要抵達敕勒川了,盛夏中草原繁花似錦,河如玉帶,陳星一時便將煩心事統統拋到了腦後,上一次北上時他滿腦子只有剩三年了啊三年以後就要死了這下該怎麼辦啊來得及嗎……

  如今他站在車上,只覺天地廣闊,而自己還有許多年可活,身邊還有項述,再幸福之事,莫過於此了。

  一天下午,車隊旁,肖山忽然跳下了馬車,喊道:「敕勒川!敕勒川!」

  胡人們轟動了,到家了,但肖山卻一路大喊,在車隊最前頭一停,回頭焦急地喊道:「陳星!哥哥!敕勒川——!」

  項述望向遠方,剎那臉色隨之一變,下車,翻身上馬。陳星望見了遠處,有裊裊狼煙升起,陰山下的雜胡聚集地一片荒蕪。

  陳星頓時心頭一凜,喊道:「項述!等等!」

  轉過草原最後一道峽山,三面峰巒環抱的敕勒川出現在眼前,到處都是雜亂的帳篷,陳星腦海中頓時呈現出上一次被魃軍肆虐後的慘景,險些眼前一黑。

  胡人們紛紛大喊,縱馬衝進敕勒盟的棲息地。項述在馬背上怔怔環顧,此地彷彿被徹底洗劫過,牧欄破毀,帳篷翻倒,衣服散落四處,還有不少地方被點著了火。

  但所幸沒有死人,陳星看了一圈,心道謝天謝地,但同時更緊張了——會不會是被變成了魃?!

  他不敢再往下想,肖山卻已跑向敕勒川的東邊,到得溪前。

  「車羅風——!」項述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敕勒川中響起,「石沫坤——!」

  群山迴蕩著項述的回聲,陳星仔細勘察了大部分帳篷,喊道:「項述!別緊張!沒有血跡!不是被搶了!」

  肖山喊道:「快來!陳星!」

  陳星縱馬而去,項述與餘人紛紛跟上,肖山用爪子從河裡勾出了一具屍體,小狗還在一旁汪汪汪地叫。

  夏日中,屍體已近乎完全腐爛,剩下白骨上掛著少許腐肉,穿戴著奇特的鎧甲,仍在掙扎。

  胡人們紛紛發出大喊。

  那是一隻魃,它被卡在了斷木上,興許還有不少魃,卻在渡溪時被沖走了。

  「需要幫忙麼?」鳳凰飛來,優雅地落在馬背上。

  「暫時不需要,」陳星說,「你走吧。」

  項述:「……」

  項述看了眼那隻神出鬼沒的紅色鳥兒,再看陳星。

  「這鎧甲是……」項述辨認鎧甲樣式。

  陳星一手按在那魃的額頭上,心燈光芒發出,穿透了魃屍的身軀,那魃頓時安靜下來,徹底死了。

  「阿克勒人的鎧甲。」陳星說。

  「你怎麼會知道?」項述詫異道。

  陳星一時竟是忘了,正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時,肖山又看見河對岸有什麼正在移動,於是涉水過去,抱著那狗上了對岸。

  眾人紛紛渡過溪流,只見一頭巨大的白狼,狼頭上趴著一隻黑乎乎的動物,彷彿正在等待他們。

  「陸影說,」那白狼開口道,「讓你們不要馬上回卡羅剎,先解決魃群。陸影已以夢境守禦牆,封鎖了整個卡羅剎,暫時不會有危險。」

  陳星:「你會說話!」

  「白鬃!」肖山喊道,跑向那白狼,抱著它的腦袋,摸了幾下它脖上的毛。

  白狼蹲坐在地上,抬起後腿,撓了下耳朵,說道:「因為萬法復生了,大家也都有法力了。」

  狼頭上那動物溜了下來,笨拙地朝陳星爬過來。

  「咦?」陳星認出它了,那是一隻狽!似乎就是上一次來到敕勒川時,在陰山中所見那隻!

  那狽抬起前爪,直立站著,端詳陳星,再轉過頭看項述。

  「就是他們?」狽居然也開口了,問道。

  「是。」白鬃說,「跟我走吧。」

  「你是述律空!」那狽忽然道,「我見過你,長這麼大了!」

  項述一臉難以置信,長這麼大,第一次聽見狼和狽開口說人話,換了從前定是一拳打死再說,然而先前已聽見鳥兒說話了,自己還是護法武神,只得竭力按捺住驚訝心情,點了點頭。

  陳星說:「上次……謝謝你了,不對,你應該也忘了。」

  狽妖:「???」

  那狽奇怪地打量陳星,又道:「你們的族人逃到哈拉和林去了,跟我們走罷。」

  對岸的胡人們沒聽見,項述轉身吹了聲口哨,於是大軍開始渡河,一狼一狽轉身,沒入了草海之中。

  夏末的哈拉和林屹立於光禿禿的荒原上,遠眺時有種孤寂荒涼之感,四面大地全是硬礫且植被稀疏,城外渾濁的鄂爾渾河裹挾著泥沙,緩慢流淌而過。較之敕勒川,則是另一番死氣沉沉景象。

  陳星上一次在哈拉和林住下時尚且奇怪,為何放著現成的城市不住,牧民們反而選擇了敕勒川。如今終於懂了——那時是寒冬,潔白的大雪覆蓋了所有荒蕪之地,雪化之後,哈拉和林就像一座巨大的墓地,草場、河流、林木、廢山……已再無法供給牧民們生存所需。

  哈拉和林防守嚴密,不少衛士正在城頭放哨,並放出了探鷹四處偵查。

  一狼一狽率先趕到城前,項述策馬接近時,城頭上立即高喊。

  「大單于回來了!」

  「大單于——」

  全城轟動,城門馬上打開,為首兩人率軍迎出,一個讓陳星聽了就有心理陰影的年輕聲音高喊道:「述律空——你終於回來了!」

  車羅風縱馬衝出,項述只是駐馬,遠遠看著他。看見車羅風時,陳星有點意外,這傢伙沒受傷?!對了!這麼說來……許多事確實改變了。

  肖山一瞥車羅風,也想起來了,說:「是他!」

  「他怎麼了?」陳星低聲問。

  肖山說:「他還活著。」

  陳星茫然道:「當然啊……等等,上一次,車羅風是被你抓傷的?!」

  肖山點了點頭,望向陳星,似在思考,而後說:「我看見,他和一隻魃在說話。」

  陳星:「!!!」

  上一次來到敕勒川時,陳星還未認識肖山,而車羅風帶著被抓破的肚皮逃回來時,陳星只以為襲擊他的是一隻狼,現在想來,竟是肖山!而時光潮汐回轉後,肖山在恢復記憶的第一時間便告訴了陸影,陸影則令他馬上南下,去長安尋找陳星。

  也即是說,肖山離開北方後,自然也就沒有襲擊車羅風,現在的車羅風也沒有受傷!

  「什麼魃?」陳星當時竟忘了詳細詢問肖山此事,畢竟那會兒肖山連話都說不清楚。

  肖山趴在陳星耳畔,很小聲地說:「柔然魃。」

  陳星:「……」

  周甄,一定是周甄!陳星刻意落在最後,低聲朝肖山詢問了整件事的經過,終於明白了:

  上一次的暮秋節前,就在巴裡坤湖外,被陸影放逐的肖山,碰上了與周甄會面的車羅風!肖山出現的剎那,車羅風與周甄便一起出手,想殺掉這小孩滅口。孰料肖山卻不是吃素的,一招便放倒了車羅風,周甄見狀馬上抽身離開,而肖山則轉身去追,聞訊趕來的柔然人,則救走了車羅風。

  於是便有了車羅風負傷歸來,而陳星救了他性命的整個經過。而不久後,趁項述與陳星離開敕勒川,前往卡羅剎時,周甄再次與車羅風會面,誘他喝下了魔神血,並製造了那起魃亂,屠殺了阿克勒全族。

  陳星馬上就盯著車羅風看,卻一時無法判斷出他此時是否已見過周甄。

 

 

102 神醫我需要你們幫我保護一家人

  鐵勒族族長石沫坤也來了, 敕勒川遷徙到此地的騎兵們分作兩翼, 護送項述一行人進城。耳畔各族語嘈雜不堪, 吵得陳星頭昏腦漲,不少人更詫異端詳肖山一行人,這一狼一狽一小孩的組合。

  「通知各族部, 」項述下馬後第一件事就是進皇宮,「召開會議。」

  陳星進城的路上看了眼,見許多百姓已被安頓下來, 心中頓時生出熟悉之感。白鬃過路時, 不少百姓又紛紛朝它行禮。

  車羅風早在進城時便注意上了陳星,大單于述律空帶回一名漢人之事, 亦引起了不少人的議論,頓時讓車羅風十分緊張, 匆匆到得宮殿中時,兩人正式照面, 車羅風不知為何,竟是覺得這漢人顯得面目可憎,猶如上輩子的仇敵一般。

  但在這無緣無故的恨之下, 車羅風對他又有幾分敬畏。

  「他是我的安答, 」項述朝陳星說,「柔然族長,車羅風,你倆多親近親近。」

  陳星笑道:「好啊——」

  車羅風:「……」

  項述剛回到皇宮,安頓了陳星之後便去詢問相關事宜, 扔下車羅風與陳星,在主殿內面面相覷。

  「你是漢人?」車羅風明知故問道。

  「對啊——」陳星又笑道,一邊躬身整理行李,一邊說:「手無縛雞之力的漢人,安答,您最近肚子疼嗎?」

  車羅風:「???」

  陳星誠懇道:「我是大夫,看你臉色不大好,推測你可能會腹痛。」

  車羅風原本很正常,被陳星這麼一說,肚子突然就有點疼了,隱約間竟是像被抓了般。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我……我不是你安答。」車羅風上前一步,冷冷道,「你與述律空,是怎麼認識的?」

  陳星正檢查藥包,聞言直起身,車羅風伸出手,想挑陳星下巴。

  「走開!」肖山從旁出現,手上兩把精光閃爍的爪子互相敲了敲。

  肖山繫著一條領巾,上身赤裸,皮膚曬成了小麥色,身材隱約現出少年郎的瘦削肌肉,下身一條長褲,褲前圍了一條獸裘長裙,清河公主臨走前還給他梳了鞭子。

  肖山朝車羅風威脅地露出犬齒,除了項述,他幾乎不讓別人靠陳星太近。

  車羅風:「你……你又是什麼東西?你才走開!」

  車羅風不知為何,竟是對這個頭尚不到自己胸前高的小孩充滿了恐懼,一上來氣勢就弱了幾分,竟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色厲內荏道。

  「要講禮貌。」陳星朝肖山說,「說了多少次,不要總是一言不合,就把人抓得肚破腸流的。」

  肖山攔在車羅風與陳星身前,抬起爪子,霸氣地指著他,說:「退後,否則把你腦袋抓下來。」

  車羅風頓時怒不可遏,吼道:「你是什麼東西!給我滾出去!這是我的地盤!」

  陳星正要開口,肖山卻比車羅風聲音更大,清亮的少年聲驀然道:「該滾的是你!」

  「這是我的地盤!」肖山冷冷道,「我是呼韓邪後人,伊圖邪山!柔然人,你又是什麼東西?」

  說著,肖山手上拈著一枚根部赤紅的纏金帶玉雕牙,朝車羅風出示,威脅道:「認得它麼?」

  陳星:「……」

  車羅風頓時驚了,又退了半步,只因肖山手中所持,稱作「金翎龍牙」,金翎乃漢元帝所授,龍牙乃呼韓邪單于掌管的匈奴印信。象徵漢人所承認的,匈奴王權嫡系。

  陳星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東西了,從前肖山一直帶在身邊,但胡人稀奇古怪的裝飾總是很多,阿克勒王甚至全身掛滿項鏈蜜蠟等裝飾,陳星便也沒多問。

  「你……你也是大單于?」陳星傻眼了,朝肖山問,心道不好了,這下多半要打起來了,肖山與項述竟然都是大單于!真要打起來的話自己幫誰?

  「不是,」肖山朝陳星說,「我是單于,小的,一般的那種,小單于或一般單于。」

  車羅風旋即反應過來,咬牙切齒道:「小賊,從哪裡偷來的東西?」

  就在此時,敕勒川各族的族長們全來了,一見雙方對峙,便隱約猜到想必又是性子桀驁暴躁的車羅風在尋人不是,正要勸和時,匈奴族長一見肖山手中印信,頓時大驚道:「此物從何處得來?」

  霎時匈奴部中數族,馬上圍住了肖山。

  項述也來了,一瞥肖山,說:「終於按捺不住,打算歸族了麼?」

  陳星心想原來你早就知道?別人認不得金翎龍牙,項述是大單于,總該識貨的。

  肖山答道:「你安答欺負陳星,否則我也不會說話。車羅風!你現在站的地方,是我先祖所建,哈拉和林,是我們匈奴人的都城!若非盧渾單于釋放你柔然人自由,如今你們還是我們的奴隸!」

  霎時殿內所有人臉色都不自在起來,柔然人確實曾是匈奴人的鍛奴,自呼韓邪之後,盧渾大單于釋放柔然人,才終獲自由。

  項述沉聲道:「閉嘴!我不管你現在是不是匈奴單于,肖山,匈奴人既入了敕勒古盟,便須聽我號令……」

  「算了,」陳星說,「沒關係,肖山。」

  肖山於是不說話了,項述又看了眼車羅風,眼帶責備之意,車羅風明顯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搞懵了,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項述一抬手,阻住陳星話頭,接續道:「……他們是否承認你身份,乃匈奴族中之事,我不來多管閒事。但今日既在盟中,外敵壓境,便須得摒棄前嫌,共同抗敵。」

  「……還是你想自己出城決戰?」項述又朝肖山說。那語氣雖然嚴厲,卻絲毫沒有半點輕蔑,亦無威脅,隱隱有著父親的威嚴。

  陳星正想打圓場,肖山卻點了點頭,說:「你的柔然安答不來欺負陳星,我自然就放過他。」

  車羅風那臉色已經不能再難看,項述只好當見不到,說道:「各部匯報情況,匈奴人稍後再去驗明正身不遲。」

  短暫沉默後,鐵勒族長石沫坤咳了聲,打破這尷尬寂靜,率先道:「一個半月前,收到大單于從長安快馬加鞭送來的信,我們便做好了迎敵準備……」

  果然屍亥的部下還是提前動手攻打敕勒川了,所幸這一次沒有魃王出戰。十二天前,從陰山之中衝出了大量的動物白骨,以豺狼虎豹為首,衝擊了雜胡們在敕勒川下的營地。陳星估算了時間,差不多就在屍亥帶領魃王們逃離長安之後。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成千上萬的怪物嘶吼著衝開拒馬樁,衝進了敕勒川。幸而石沫坤經項述提醒,提前做好了準備,奮力抵擋。一發現不敵,馬上帶著所有人且戰且退,逃離敕勒川。

  但就在中途,出現了另一夥魃,奇怪的是這伙魃沒有襲擊他們,反而襲向白骨軍團,為他們斷後,並與動物屍骸組成的大軍猛烈交戰。

  陳星聽到這裡時,馬上就知道魃軍來歷了,那是執著找周甄復仇的由多,帶領著阿克勒族死去的衛士。

  最後石沫坤說:「就是這樣。」

  車羅風眼神帶著少許游移,與項述稍一相觸,便別過眼神,反而懷疑地多看了陳星幾眼。

  陳星以鐵勒語朝石沫坤問:「有受傷的麼?」

  石沫坤略一點頭,說:「一部分柔然衛士,都安頓下來了。」

  陳星起身道:「我去給他們看看。」

  項述說:「讓他們過來,你留下,各族輪班嚴密防守,石沫坤派出回鶻部斥候,偵查敵人下落。」

  「肖山,」陳星出得匈奴人皇宮,找來肖山,說,「我想拜託白鬃一件事,司馬瑋呢?」

  肖山撮指吹了聲響哨,將白鬃召來。陳星給白鬃看塞北地圖,白鬃說:「我全認得,想讓我做什麼?說罷。」

  「帶著司馬瑋,到巴裡坤湖去。」陳星又朝來到身邊的司馬瑋說,「我需要你們幫我保護一家人,讓他們平安撤向哈拉和林,現在他們應當已經在路上了。」

  司馬瑋點了點頭,也不問為什麼就走了。陳星忽然發現司馬瑋出奇地好用,他也是魃,魃們彷彿不會注意到他,反而將他當成了同類。而且這傢伙也挺能打的,平日裡也沒有任何個人意願,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辛苦你了。」陳星給司馬瑋戴上撿來的阿克勒人頭盔,於是高高大大的、曾經的漢人王又變了另一番模樣。

  司馬瑋說:「不客氣。」

  這傢伙就像個忠誠又可靠的侍衛,隨便陳星怎麼折騰,況且除了陳星自己,還沒人殺得了他,只是得注意別被人發現了。

  司馬瑋平時都在想什麼呢?陳星有時不禁有點奇怪,但就連項述在想什麼他都搞不清楚,對一隻魃王而言,就更費解了,譬如說現在。

  翌日,陳星在哈拉和林皇宮之中開始掛牌看診,畢竟他記得上一次來時,敕勒川人有不少生病的,於是除了給受傷的各胡衛士們看病之外,順便還給項述的族人們解決疑難雜症。

  「需要翻譯麼?」項述在旁看著,問了一句。

  陳星笑道:「我可以勉強聽懂。」

  項述於是便主動幫陳星配藥,藥材被鋪開散在殿內地上,他不時望向陳星,殿內日光朦朧,陳星半身籠罩在殿頂天窗投下的光芒中,神情專注的側顏顯得文雅而俊秀。

  石沫坤正在殿內看一張地圖,標記派出斥候的數路方向,抬頭看了眼陳星,再看項述,眼裡帶著笑意,動了下項述。

  「述律空?」石沫坤笑著說。

  項述不搭理石沫坤,配好藥起身,拿到陳星身邊去,遞給自己的族人們,在旁盤膝坐下聽陳星的吩咐。陳星只是看了病人一眼,就拿紙開方子。

  項述:「你這才看了一眼!」

  陳星說:「看一眼就知道生什麼病了。」

  項述:「方才你甚至沒有抬頭。」

  陳星說:「聽聲音都能聽出來。來,我知道你是害喜,開副安胎的藥吃吃就好了……」

  項述:「你頭都沒抬,光聽聲音,就能聽出她有喜了?」

  「不然怎麼叫神醫?」陳星心中竊喜,上次看病的過程他還記得,好些人排在隊伍裡頭,陳星一眼就認出來了。開藥連想都不必多想,有名孕婦上次讓他印象深刻,這回一眼就瞥見了。

  項述:「……」

  陳星:「你有意見?」

  項述簡直對陳星的醫術無法評價,陳星又說:「把藥缽拿來,再給我裝一碗水。」

  項述只好又起身去忙碌,族人們眼看著號令四方的大單于、塞外第一勇士,竟是心甘情願地聽一名漢人使喚,彷彿看見了從未認識過的項述,都不禁好笑。

  足足一下午,所有病人竟是全部看完了,陳星伸了個懶腰,才發現已是日暮時分,朝項述說:「你們族人怎麼沒有大夫,好些病也拖得太久了。」

  「草原上醫生不來,」項述說,「連漢人都少,不願越過長城。只有老薩滿偶爾給人看病,許多藥也不懂辨認,你現在找到的藥材,有些還是我娘寫了,讓人傳下來的。」

  「你娘生前也是大夫麼?」陳星想起,自己這麼久,竟是很少與項述討論過他的父親與母親,也許因為項述提到家裡人時便一副不願回答的模樣,陳星便不去好奇多問。

  項述想了想,搖搖頭,隨口答道:「不,她只略通藥理,嫁給父親後,在敕勒川謄摹了不少藥學、星象、四季與武學的書籍,漸漸地,便有族人學會了些。」

  陳星沉吟不語,忽見項述隨手編著一件什麼東西,便好奇地看了眼。

  那是幾縷絲絮狀的紅花,被項述不自覺地擰成了一股繩索,並接長了不少,一旁的銀碟中則盛著幾枚橢圓光滑的雲英,猶如貝珠一般。

  項述一邊與陳星交談,一邊從藥匣中拈起少許丹砂,給紅花擰出的繩索上色,彷彿想用藥材製出的紅繩,將雲英穿起來,做出一條像月貝紅繩般的手鏈。

  「你……在做什麼?」陳星問。

  項述被陳星這麼一問,也發現了,低頭看自己雙手,修長手指上還帶著丹砂的染色,答道:「不做什麼,閒著無事,隨便玩玩。」

  「你想編什麼東西?」陳星怔怔道。

  「沒有。」項述似乎有點侷促,馬上把東西放到一旁,突然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下意識地編一條紅繩,想將雲英穿進去。

  「你想把這個送給他嗎?」那頭狽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說,「那就送啊。」

  項述:「……」

  陳星:「你給我閉嘴!關你什麼事?」

  項述:「這與你有關係?」

  陳星走過去,跪坐在項述身旁,低頭看那十分粗糙的手鏈,再抬頭看項述。

  項述眼裡竟是有點不安,想了想,正要開口時,宮殿外出現了一個身影,擋住了日暮時的光線。兩人一同轉頭,發現是司馬瑋高大的身影,扛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進來,躬身將他放在地上。

  那是個男人,鬚髮花白,脖前掛著數條項鏈,臉上帶著滄桑,身上數個被斬出的刀口,傷口已泛黑。肖山追在後頭,一陣風般跟了進來。

  「阿克勒……阿克勒王!」陳星震驚道。

  「你認識他?」項述詫異道。

  陳星:「快!給他準備藥材!」

  狽:「哦不好,他看上去快死了。」

  「給我閉嘴!」項述與陳星異口同聲道。

  那人正是阿克勒王——他彷彿受了極重的傷,意識卻還是清醒的,口中喃喃說著古匈奴語,呼喚著由多的名字。

  項述快速地以匈奴語與他交談,司馬瑋在旁道:「我在城北發現了他。」

  陳星派司馬瑋出去,目的就是為了保護阿克勒王與王妃,沒想到司馬瑋卻是把他帶回來了!根據司馬瑋所言,昨夜他與白鬃出發後,在一片樹林裡發現了阿克勒王。陳星原先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朝司馬瑋描述了阿克勒王與王妃的長相,司馬瑋卻把他帶回來了。

  「我再去看看他的妻子。」司馬瑋說。

  「只有他一個人嗎?」陳星難以置信道。

  司馬瑋點了下頭,說:「繼續沿著巴裡坤湖方向搜索看看。」

  陳星忙道謝,司馬瑋又走了。項述馬上幫忙碾藥。陳星則為阿克勒王施針,根據傷勢判斷,重傷迄今已有將近五天了,不知是什麼毅力支撐著他,讓他離開巴裡坤河,獨自一人走向哈拉和林。

  「藥湯。」陳星說。

  項述煎好藥,陳星給阿克勒王灌下,項述皺眉說:「他的兒子,生前與周甄因水草爭端相鬥,一同死了。」

  陳星是知道這件事的,這麼說來,阿克勒王也許是發現了由多的蹤跡,並獨自離開巴裡坤湖,南下追尋自己的兒子,中途遭到襲擊,方落到如此境地。而由多脫離後,則追著周甄來到敕勒川,並銜尾襲擊了白骨軍團……

  「阿克勒王!」陳星說,「堅持住!別睡過去!項述,和他說話。」

  阿克勒王已陷入彌留之際,失血過多,一旦昏睡便恐怕再醒不來。陳星為他配了強心的藥物,一喂下去阿克勒王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幸而大多喝下了,須得等待藥力發揮作用。

  「需要幫忙嗎?」鳳凰又出現了,從天窗上飛下來,停在榻畔。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項述茫然道,怎麼這隻鳥每次出現時都會問同一句話,而陳星的回答都是「不需要」。

  「不需要!」陳星知道阿克勒王身體強壯,更有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且未曾傷及要害,於是果斷拒絕了重明的提議,說:「至少現在不需要。」

  「哎呀大王!」那狽發現了重明,頓時從角落裡連滾帶爬地出來,兩隻短腿搭著,朝鳳凰開始磕頭,「小的是陰山中一隻狽,修煉百年……」

  鳳凰只是隨意一扇翅膀,一陣風便將那狽扇出了殿外去。

  「等到需要的時候,說不定就晚了。」鳳凰提醒陳星道。

  陳星說:「我會拿捏好時機的,到得實在沒希望時,馬上就喊你。」

  「行,」鳳凰耐心地說,「孤王等著。」

  這時候,車羅風卻進來了,顯然是聽到阿克勒王被帶回的傳聞。

  夜幕低垂,車羅風進殿內便瞥向阿克勒王,陳星懇求地望向項述,項述點頭,示意他來解決,說道:「車羅風。」

  車羅風沒有說話,只是神情複雜地看了眼阿克勒王,再看陳星。

  陳星在項述背後,朝車羅風做了個「抓」的動作,又以口型威脅道:「小心他們的單于一爪子抓死你。」

  車羅風:「……………………」

  陳星知道車羅風與阿克勒人一直有著深仇大恨,然而現在肖山現身,對匈奴來說,意義非常重要。只因匈奴各部,自打迎娶昭君的呼韓邪一氏衰落後,數百年來便分作多部,始終吵吵嚷嚷,難以統合。各部之中未能出現一名強有力的部落統帥,將他們重新聚到一起。

  也正因如此,匈奴人在柔然、鐵勒諸部面前,氣勢始終弱了數分。如今肖山帶著龍牙歸來,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新的匈奴人領袖。甚至在項述某天退位後,擁有競逐古盟大單于的資格。這小子武力強橫,一旦匈奴人齊心,便不容柔然、鮮卑人再肆意欺壓。

  「我一會兒就回來。」項述朝陳星道,坦然起身,與車羅風一同離開皇宮。

  陳星眼望兩人離開的方向,再看鳳凰,繼而低頭看阿克勒王。

  「別睡著。」陳星用古匈奴語低聲道,「阿克勒王,你能撐下來的!一定能!你的妻子懷孕了,正在等你回去,你的小兒子,還沒有見過他的父親!」

  阿克勒王被一柄長劍穿透肋骨,幸而偏離心臟少許,那傷口竟是與上一次在卡羅剎中,被魃王刺死的情形極其相似,但陳星堅信,既然馮千鎰與清河公主的宿命已發生了改變,阿克勒王也一定能活下來!

  「孩子……孩子……」阿克勒王顫聲道,「我對不起……由多,他生前……我阻止不了柔然人,死後,我還不能為他報仇……」

  陳星握住阿克勒王的手腕,心燈溫柔的光芒注入,為他守住心脈。

  「你……是誰?」阿克勒王望向陳星,被花白鬍子所覆的嘴唇微動,說道,「我看見……述律空。」

  「我叫陳星,」陳星撫摸阿克勒王的額頭,低聲說,「陳星,我是漢人。」

  「漢人……」阿克勒王體內,藥力正在逐漸生效,籲出一口滾燙的熱氣,灰敗的面部逐漸恢復了少許血色,「漢人啊。述律空……項語嫣與述律溫的兒子。你是……項語嫣的親人嗎?」

  「是族人。」陳星說。

  此刻,肖山也被匈奴各族長放回來了,陳星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肖山被盤問過後似乎有點不高興,但龍牙還掛在腰畔,陳星知道,這意味著他們承認了他的身份。

  但他實在太小了,要擔任單于,應當還有些年頭。

  「你決定照顧族人嗎?」陳星問道。

  肖山沒有說話,只在思考,陳星摸摸他的頭,說:「每個人,總要有自己要背負的責任。」

  肖山說:「你說話和陸影好像。」

  陳星猜測匈奴人們自己現在一定也在爭論不休,見龍牙便舉族歸附,短時間內顯然不太現實,只能將肖山暫時當作儲君培養。多半是肖山想把龍牙給他們,卻沒一個敢收,從感情上看,他覺得肖山還是寧願跟著自己與項述,當個驅魔師來得快活。

  陳星說:「如果你想照顧族人,就得與項述多學。」

  肖山沒好氣說:「知道,我都十六歲了,別老把我當成以前的小孩兒。」

  「啊,對。」陳星想起,加上曾經的三年,肖山已經十六了啊。

  「我離開師門去找項述那年,」陳星笑道,「也剛好十六。」

  陳星通過對肖山的觀察,認為肖山年紀雖小,卻絕不是平日表現出的模樣。反而有著許多憧憬。他對項述確實有種父親般的崇拜,有時甚至下意識地在模仿他的一舉一動。

  肖山岔開了話頭,示意陳星,詢問阿克勒王:「他是誰?為什麼生病了?啊!」

  「路上吧?」陳星說,「他也是你們匈奴人,記得他不?」

  肖山充滿疑惑,上一次見阿克勒王,只是匆匆一面,再回敕勒川時,阿克勒人已經滅族了,想了好久,終於想起來了。

  陳星便詳細朝他複述了一次,當初他們如何認識、阿克勒王如何帶著自己北上之事。

  肖山聽完以後,忽然面露遲疑之色,抓住了蒼穹一裂,遲疑望向陳星。

  陳星一見他的眼神,便知其心事,那小眼神與項述簡直一模一樣,要不是年紀擺在這裡,有時他都以為肖山是項述的兒子了,於是說道:「你要去保護他的族人嗎?」

  肖山說:「可以嗎?我很快就回來。」

  陳星知道光讓司馬瑋去,肖山不太放心,事實上他自己也放不下,只是眼下再沒人能充當援軍了,自己與項述,必須守在敕勒川中。

  「如果是項述,」陳星笑道,「他也一定會這麼做的,去吧。」

  肖山點點頭,說:「我先去把車羅風殺了,免得他又來找你麻煩。」

  「別!」陳星馬上道,「別碰他,否則你會害死我,項述一定以為是我挑唆你去殺他安答,你快去快回,我能照顧自己,你還不相信我的本領嗎?」

  肖山匆匆出去,陳星又追出殿外,勒令道:「肖山!說好了!別胡亂殺人!」

  「知道了!」肖山不耐煩道,翻身上馬,離開了哈拉和林。

  陳星目送他離開,確認他沒有把車羅風一了百了,才放心回到殿內。

  阿克勒王的病情逐漸平穩下來了,令他稍稍鬆了口氣。此刻又想起,阿克勒王與王妃,是知道當年項語嫣在塞外所發生之事的!奈何直到他們在會稽查出項家時,阿克勒整部覆滅,當年的知情人死去,前因後果也已深埋大地。

  現在一切從頭來過了,是不是能問出個究竟?

  陳星想到這點,頓時緊張起來,朝阿克勒王道:「您認識述律溫老大單于和項語嫣麼?」

  阿克勒王的呼吸恢復均勻,躺在榻上,燈火搖曳,將他偉岸而滄桑的身影映在屏風上。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陳星追問道:「阿克勒王,別睡,我有好多話想問你。」

  阿克勒王彷彿陷入了回憶中,而後緩緩道:「述律溫……」

  」對對。」陳星忙道:「還記得當年的事麼?」

  阿克勒王沉默良久,而後想起往事,說道:「述律溫啊,我以為他會打一輩子的光棍,永遠不會成親了。」

 

 

103 命定是他找到了我

  哈拉和林城外, 絳紫的暮空中, 遠方現出墜往地平線上的大火星, 項述跟隨車羅風來到皇宮後高地上的石塔前。石塔外有一棵半枯大樹,相傳它是五百年前,衛青攻破龍城時親手在此地種下。

  「收到我的信了?」項述說。

  車羅風只是沉默地站著, 項述倚在樹幹前,眼望遠方的地平線。

  「那漢人是誰?」車羅風忽然問。

  「比起他的來歷,你更應當關心的是周甄的下落。」項述英俊的面孔籠罩在日落時最後的光裡, 很快, 漫天繁星升起來了,星光照耀著龍城皇宮高地上的二人。

  車羅風抬眼一瞥項述, 飛快地說:「他在哪裡?誰告訴了你這個消息?我們只發現了阿克勒族的死者們想報仇。周甄始終沒有出現過,一直沒有!」

  「會有機會的。」項述淡然道, 離開那大樹,正要朝車羅風走來, 忽然動作一頓,彷彿依稀想起來了什麼,似乎同樣也是在一棵樹下, 樹的另一邊, 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無數錯亂的記憶碎片彷彿一瞬間湧入了項述的腦海,令他安靜地站著,不發一言。

  「安答。」車羅風終於再按捺不住,朝項述開口道。

  項述卻抬起一手,示意車羅風不要打斷自己。

  「不……我不是。」

  猶如有一個聲音, 在樹後輕輕地說:「我只湊巧是個你所想的……合適的……」

  項述轉過,來到樹後,樹背後卻空空蕩蕩。

  項述的眼神現出了幾分茫然。

  「安答?」車羅風快步走來,充滿疑惑地問。

  項述一手按著樹幹,稍稍低頭,眉頭深鎖,再抬眼瞥向車羅風時,眼神裡帶著少許無助。

  「你怎麼了?」車羅風奇怪地問道。

  皇宮寢殿內。

  阿克勒王喃喃道:「很多年前吶……述律溫曾是我的安答。」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就怔住了。

  「你……你們……」陳星說,「原來這麼親近嗎?」

  阿克勒王籲出一口滾燙的氣,陳星為他換下濕布巾,阿克勒王的話斷斷續續,其中夾雜著許多古匈奴語,陳星聽得似懂非懂,只能明白大體的意思:許多年前,阿克勒王與鐵勒王也曾立下過同生共死的誓言。然而隨著大草原上水草的變遷、鐵勒與匈奴關係的時好時壞,兩族在歲月之中,逐漸變得疏遠了起來,述律溫與阿克勒王亦漸漸地忘了這事。

  興許是大家都記得,卻誰也不再主動提了。

  但每一次述律溫前往北方視察時,都會帶著武士們到阿克勒族的營地來作客數日,兩人見上一面。

  「他喜歡漢人,」阿克勒王喃喃道,「他的兒子述律空,也像極了老子。他們都想與知書達禮的漢人、心地善良的漢人、會讀書寫字畫畫彈南方的『琴』的漢人、會吟詩會讚詠大草原上星辰與群山之美的漢人……」

  「……共度一生。」

  陳星安靜地聽著,而後道:「所以他愛上了項語嫣。」

  「嗯……」阿克勒王緩緩道,「他第一眼,就愛上了那個漢女。而小時候的述律空,就像他老爹一樣,他喜歡南方,想去江南,去他母親的故鄉,找到他命中注定的那個漢人,那孩子不想當大單于,都說你們漢人住的地方,就像仙人的秘境,是繁花盛開、小橋流水的世外桃源……」

  陳星笑了起來,為阿克勒王敷上濕布巾,說:「來日你將有機會,帶著你的妻子、孩子到我們的家鄉去作客。」

  「謝謝你,」阿克勒王緩緩道,「述律空在南方的日子裡,得你照顧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與你曾經認識,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述律空一定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在我們匈奴人的說法中,這就是『命中注定』。」

  陳星:「……」

  哈拉和林後宮高處樹下。

  項述出了口氣,忽然有點疲憊,車羅風卻執著地說:「這些日子裡,我常常等著你,我以為你將待在南方,不會再回來了。」

  項述回過神,一瞥車羅風,以一句草原的詩回答了他:

  「相聚短暫,離別永恆。風將停散,雪將消融。」

  聽到這話時,車羅風驀然色變,只因下一句是「在那遙遠的南方,桃花綻放之地,才是我的溫柔鄉」,項述本想告訴車羅風的是,緣起緣滅,不必強求,哪怕再好的朋友,來來去去也是尋常,沒想到車羅風卻會錯了意。

  「所以那就是你的『命中注定』,」車羅風黯然,低聲道,「是你的溫柔鄉。」

  「什麼命中注定?」項述隨手拍了下樹幹,抖落一地樹葉。

  車羅風說:「我記得,我一直記得。那年你就說過,要到你母族的地方去。」

  「有麼?」項述俊臉上竟是出現了不易察覺的一抹微紅,想起那年夏日,他得知周甄與車羅風在一起時,車羅風問起他何時成家。

  那天午後。

  他們在薩拉烏蘇河畔垂釣,項述對此的回答則是「我會一直等待著,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到來」。

  「你又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了?」當時車羅風不滿地問他。

  「也許是個漢人,也許是像我們一樣的塞外人。」項述注視平靜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大河閃耀著日光猶如廣闊的夢境,「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都不要緊。必定是個像我娘一般,心地善良,讀過許多書,也知道許多事,見過世上許多不平之事,自己卻像春風,又像桃花一般,溫暖的人。」

  車羅風沉著臉道:「說來說去,還是喜歡漢人。安答,你不過是聽多了故事,想要漢人的東西罷了,待我來日當了族長,帶著鐵騎南下,你想要的,我都會為你取來。」

  「你不懂,那就是我的命中注定。」項述淡淡道,最終起身走了,扔下尚在河畔的周甄與車羅風。

  哈拉和林後宮樹下。

  項述沉浸在回憶中,直到車羅風的聲音再次響起,方將他拽回了現實。

  車羅風迷茫而悲傷地看著項述,說:「就是那小子,你南下回來,帶來了那個漢人,那就是你要找的。」

  「是他找到了我。」項述本想告訴車羅風,若沒有陳星,自己已經死在陰暗的地牢裡了,那裡沒有桃花,也沒有春風,但轉念一想,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只將南下的日子平平淡淡一句帶過,最後說:「緣分使然,你說得對,安答,陳星是我喜歡的那種人,不,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車羅風說:「哦?找到你的理想了?你要與他成親麼?他還不一定答應呢。否則你為什麼還在患得患失?安答,我記得從小時候起,但凡你想要的東西,你都會竭盡全力地去取,我看他似乎也沒答應你?」

  項述一怔,皺眉,沒想到車羅風的眼神竟如此銳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忐忑。

  「這與你有關係?」項述被車羅風說破心事,略有點惱了,又驟然想起樹後的那聲音。

  「我只湊巧是個你所想的、合適的、你覺得自己應該與他成親的那個人而已。你沒明白,你該把這個戒指給一個——讓你看見他時,心臟就會怦怦跳起來,總想找由頭與他多說說話,看見他與別人在一起時……」

  項述不知為何,這一路上每每忐忑,想不顧一切朝陳星坦白之時,耳畔便會莫名其妙地響起這句話,彷彿提前拒絕了他。

  分明陳星就是那個從小便存在於他心裡,完美的、令他赴湯蹈火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愛人。這個念頭卻總是揮之不去,就像隨時警告著自己,陳星斷然不會接受,說不定會用一樣的話,不留情面地拒絕他。

  他忍不住再三試探,卻始終得不到回應,他們不過認識了短短半年,項述卻彷彿覺得,已經被陳星拒絕了一輩子,這感受當真讓他十分挫敗。

  車羅風說:「忘了那漢人罷,他要喜歡你,自然會告訴你。你只不過想去南方生活,是不是?我陪你去,周甄已經死了!我不想再見到他!我這就召集族人,隨你離開哈拉和林,我們到南方去,去建康!去江南!叫他們的皇帝把住的地方讓出來,讓你當漢人們的皇帝!」

  項述驀然揪住車羅風的衣領:「安答!」

  車羅風不住喘氣,項述低聲威脅道:「周甄曾是你的愛人!必須由你自己去面對!無論他是死是活,你都須得給族人一個說法!」

  車羅風卻推開項述,幾乎是惱羞成怒道:「他已經變成了現在這模樣!他已經不是他了,他甚至不是人!」

  項述怒道:「你也得去見他一面!親手送他離開!」

  車羅風眼中帶著惶恐,忽然樹後響起一個聲音。

  「那個……」

  陳星惴惴不安地說道:「我……」

  項述與車羅風馬上分開,彼此假裝若無其事。車羅風短暫地錯愕後便回過神,瞬間被點燃了怒火。

  「漢人,你偷聽我們說話?」車羅風一手按在刀柄上。

  項述卻不易察覺地擋在了陳星與車羅風身前,揚眉示意陳星說。

  「我只想告訴你,阿克勒王好多了。」陳星馬上說,「我什麼都沒聽見,我剛來。」

  「我可以作證,」那狽牽著陳星的狗,正在替他們遛狗,說道,「他確實才來。」

  項述:「……」

  陳星又道:「阿克勒王有話想對你說。」

  項述於是看了車羅風一眼,坦然跟著陳星走了。皇宮深處寢殿內,阿克勒王已恢復了清醒,斷斷續續交代了事情的經過。果然有關由多。近半個月前,阿克勒人發現了活屍南下的蹤影,且行進方向,正是從卡羅剎出發,前往阿克勒族紮營的所在地,巴裡坤湖。

  阿克勒王嚴陣以待,率領族中衛士緊密防守,發現魃軍的首領,赫然正是已死後被葬在卡羅剎山中的大兒子,由多!

  但那伙魃的目標,卻不是自己。由多只是遠遠看了父親一眼,便帶領群魃,前往巴裡坤湖。阿克勒王馬上號令全族離開湖畔,撤往數里外的高地,他親自趕往湖中,並發現了周甄正在施展法術,發動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你看見他了?」項述握緊了阿克勒王的手。

  阿克勒王點頭,周甄使用一個撥浪鼓,便召喚出了湖中成千上萬的白骨。牛羊骨、象骨、豹骨、飛鳥的蒼白骨架,猶如湖浪一般,前赴後繼,一層層地湧上湖邊,成為了一支白骨大軍。

  陳星馬上想起了上一次在哈拉和林時,周甄所復活的骨頭。那堆骨頭原來是從湖裡召喚出來的!難怪!陰山中的墓場,根本找不出這麼多的白骨材料!

  而就在周甄身後,還有一個祭壇,祭壇上出現了蒙著獸皮的、如小山般的物事。

  由多嘗試著沖上島嶼,對周甄展開了攻擊,卻因兵力太少,被白骨軍團擊退。周甄看那模樣,似乎還想抓住由多,阿克勒王終於再按捺不住,加入了戰爭,營救兒子。

  那是魃軍與白骨軍的一場大戰,見證這場遭遇戰的凡人只有阿克勒王,場面極度詭異,沒有喊殺,只有互相之間的撕咬。

  由多藉機暫時逃離了戰場,繼而周甄棄島上祭壇於不顧,親自追擊。阿克勒王則受了重傷,竭力前往哈拉和林,最終昏迷在了荒野樹叢當中。

  「救救由多。」阿克勒王懇求道。

  項述皺眉,答道:「已經派出斥候,正沿著荒原搜索。」

  阿克勒王點頭,陷入沉睡,陳星知道這一次的昏睡是藥性發作了,兩人於是讓他好好休息。項述交代了守衛,與陳星回到寢殿之中。

  天已昏黑,晚飯後,陳星見項述只是坐不住,自己也有點焦慮。

  「周甄守護的東西,會是什麼?」項述皺眉問。

  陳星也是一籌莫展,根據阿克勒王的描述,周甄所親自看守的東西一定非常重要,長約近丈,高有六七尺,放在祭壇上,猶如一座小山,也許是什麼動物的屍體?可是如今王子夜麾下已有了動物骸骨軍團,周甄還在準備什麼?

  「也許是一隻妖獸的遺骸,」陳星猜測道,「多半是用來對付哈拉和林的。」

  項述起身,陳星忙道:「你先坐下,我知道你擔心族人,可現在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找去?」

  「什麼樣的妖獸?」項述望向陳星。

  「我不知道……」陳星皺眉,「肖山與司馬瑋離開的方向,恰好就是阿克勒族所在的方位,也許他們能查出什麼來。項述,你的族人們需要你,現在絕對、絕對不要離開哈拉和林,哪裡也別去,答應我。」

  上一次車羅風入魔,簡直令陳星揮之不去,疑神疑鬼,但只要陸影現在還是安全的,他寧願哪裡也不去,等待周甄前來攻城。經歷了長安魃亂後,王子夜急需補充新軍,城內十來萬驃勇善戰的諸胡騎兵,簡直就是魃軍上上等的補充材料。

  項述聽到這話時又忽有所感,凝視陳星。

  陳星:「?」

  陳星尚且不察,分析道:「從描述看來,這傢伙體形不會太大。也許是周甄從某些妖獸的埋葬之地,挖出了屍骨,萬法歸寂已有好些年了,北方大地一定也有不少妖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咱們的對手不是龍,龍不可能這麼小。」

  項述心煩意亂,「嗯」了聲,陳星已有點困了,從他們回到城中時,天氣便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入秋之際降溫極快,風沿著皇宮穿堂而過,竟是有了些許刺骨寒意。

  「睡罷。」項述說。

  皇宮中被打掃出的房間只有一個,更有近百年未曾有人住過,陳星與項述住一個帳篷也已習慣了,於是脫了衣服,躺上簡陋的地鋪去。

  「你也睡吧,」陳星說,「這一路上你最累,抵達哈拉和林後還馬不停蹄地做了這麼多事。」

  項述從進入敕勒川後,精神便繃得極緊,進城後方漸漸鬆了下來,昨日先是召集各部開會,忙了一晚上,倚在宮內角落裡睡著了,今夜方能躺下好好歇一會兒。於是也脫了衣服過去,躺在陳星身邊。

  「晚上會很冷,」項述說,「寒潮來了,得將被子疊上。」

  陳星於是將兩床被子疊在一起,與項述睡近了些,忽然發現這一路上,他們除了上長安時,其餘時候都在一起睡,所謂「出同車,坐同席」大抵如此。也許胡人不太介意,但在漢人的習慣裡,必定是竹馬之交、友情甚篤之人才做這等事。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示意睡過來點。這房間四面漏風,已有刺骨之意。項述躺下不久,又不安地瞥了眼外頭。

  風越來越大,嗚嗚呼呼的風聲推拉著緊關的窗門,陣陣作響,殿內燈火忽明忽暗,較之苻堅奢華的皇宮,又是另一番光景。

  「塞外生活艱苦,」項述忽然說,「不比長安,湊合著罷。」

  陳星出神地看著燈光映照中的穹頂,那金漆早已褪色,卻依稀能看出曾經的龍城匈奴皇宮之中,那鼎盛時期的輝煌痕跡。

  陳星忽然笑了起來,項述側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對視,陳星臉上帶著少許紅暈。

  「為什麼,」陳星想了想,問,「你們不搬到哈拉和林住,而是選擇了敕勒川呢?」

  陳星記得述律家有不少錢,若遷來哈拉和林,好好修繕下皇宮,想必將有一個固定居所,不必再過遊牧的日子。

  項述答道:「氣候原因。」

  陳星「啊」了一聲,項述在被裡不舒服地動了動,片刻後索性側躺著,面朝陳星,陳星心臟怦怦跳了起來,也側過身去,枕著自己手臂。

  於是兩人面對面,注視對方。

  項述看著陳星的眼睛,專心地說:「塞外有些年頭,會很冷很冷,伴著雪災,最嚴重的時候叫『寒歲』,一年裡,甚至會有七八個月無法放牧。」

  「啊。」陳星十分驚訝。

  「牛羊大批凍死……」項述調整了姿勢,與陳星一般,也枕著自己的手臂,曲起膝,赤腳在被縟下無意識地與陳星碰到了一起。項述的腳很大而且十分溫暖,全身散發出的灼熱氣息將陳星納入了這天寒地凍中,溫暖的勢力範圍裡。

  「……河水封凍,冰川雪線下降,」項述出神地說,「連天上的鳥兒都變少了,最冷的年份,大雁甚至不飛過長城。」

  「是這樣嗎。」陳星倒是完全不知道。

  「於是八十年前,劉淵才越過長城,入關劫掠。」項述說,「匈奴人最先活不下去。哈拉和林又在廣原川的風口上,一旦起了大風,便會像今天這般驟然遇寒,不適合長居。」

  陳星說:「只有三面臨山的敕勒川,才能抵禦寒冷。」

  「嗯。」項述說,「他們都想南遷,進關去搶你們漢人的東西。」

  陳星安靜地看著項述,忽問:「你想去嗎?」

  「你說呢?」項述聽到這話,有點不高興了,反問道。

  陳星:「我問的是『你想去南方嗎』,不是『你想去搶嗎』。」

  項述:「……」

  陳星:「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他能感覺到,項述也喜歡南方。

  「以後我帶你去建康,」陳星說,「和你見到的南方,都不一樣。」

  「為什麼就這麼篤定我會跟你走?」項述隨口問,「孤王是大單于,有這麼多的族人要養活,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陳星說:「你可以來做客的嘛。」

  項述:「你家不是在晉陽?」

  陳星想了想,正要朝他解釋時,項述卻動了動左手,在被子外朝他露出了小指頭,陳星便笑著與他勾了勾。

  項述看著陳星的眼睛,說:「你的眼睛和我娘一樣,也是黑色的。」

  「你不也是麼?」陳星說,「你的眼睛,啊!你眼裡有一點點金色!」

  陳星以前很少注意,但在這時,兩人離得極近,他發現了項述深邃的瞳孔裡,帶著細微的金棕色,不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陳星湊近了些,項述的呼吸便急促起來,低眼看著陳星的唇,片刻後,項述反而先被陳星看得有點不好意思,閉上眼,側過頭去,把手放在自己胸膛前,說:「睡吧。」

  陳星朝項述挪過去了點,靠在他的肩側,項述沒有像從前一樣,主動伸出手摟著他。但皇宮外的風,聽起來就像那天在船上的海風般,一陣一陣的,不由得令陳星心神蕩漾。

  他很想湊上去,親一下項述的側臉,幾乎是用盡力氣才按捺住內心的這一念頭,種種過往猶如大夢浮生,卻都已是上輩子的事了。陳星不知道上一次,項述待他的感情從何而起,但今日阿克勒王所言,讓他處於極大的震撼之中。

  項述也像曾經的拓跋焱一般,憧憬著有一個漢人愛人嗎?那自己暮秋節當天,說來拒絕拓跋焱的話,不也等於是拒絕了項述?

  如果時光倒流回去,陳星當初一定會明明白白地告訴項述,不是這樣的啊啊啊!甚至他還願意冒著挨揍的後果,親他一下。只要親一下,就什麼都不用說了,把選擇權交給項述。但事到如今,陳星反而又什麼都不敢做了,只恨自己怎麼又變得慫了起來。

  「我做了許多夢。」項述對陳星的小心思毫無察覺,忽然又說。

  「嗯?」陳星剛想橫下心,再靠近點時,項述的話卻打斷了他的思路。

  項述的雙眼沒有睜開,睫毛在昏暗的燈光下籠著淡淡的微光,又道:「說夢不確切,彷彿是在地牢裡做的夢,只是過後想起來了,又似乎更早,記不清,不好說。」

  「夢見了什麼?」陳星問。

  「很多。」項述睜眼,帶著疑惑,又側頭看陳星,說,「夢見我不知為何,追著你,離開了敕勒川,再回來時,敕勒川已被燒燬……」

  陳星:「!!!」

  「還夢見敕勒川下的定情古樹。」項述說,「暮秋節後的第二天,你也在敕勒川,下雪了。」

  陳星心臟跳得愈發強烈,心道想起來了!他能全部想起來嗎?!

  他不敢打斷項述,只讓他自己回憶,說不定在這寒風怒號的暗夜裡,項述會倏然間醍醐灌頂,憶起種種前事!

  但半晌不聽項述回答,陳星又小心翼翼地追問道:「還有呢?」

  項述自言自語道:「還夢見了拓跋焱,遞給你一枚戒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星心想別的你記得也就算了,怎麼都活過一世,還不忘吃拓跋焱的醋?

  「小時聽我娘說起過,」項述想了想,說,「北方大地,有一位鹿神,守護著全天下的夢。不知道是否找到它,就能問個清楚……罷了,有機會再說吧。」

  陳星想起慕容沖所轉述的,也與「夢境」有關,記憶清晰時,人便能憶起往事,記憶模糊不清,便化作夢境。說不定陸影還真能解決?

  風越來越大,枕著風聲睡倒是很舒服,陳星連日疲勞,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項述也睡熟了,然而直到快天亮時,一陣喧囂聲吵醒了二人。

  「抓到了一個奸細!」外頭喊了起來。

  項述馬上坐起,陳星睡眼惺忪,外頭進了一名斥候,見兩人剛起床,項述赤裸半身,擋住身後的陳星,一時不敢多看,慌忙躬身,報導:「大單于,我們在敕勒川中抓到這傢伙。」

  接著,五花大綁的拓跋焱被押了進來。

 

 

104 風暴魃要是在這個時候來攻城就麻煩了

  拓跋焱頭髮凌亂, 一身武服卻是齊整, 顯然斥候們發現他時, 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制服了這傢伙。拓跋焱武功雖不及大單于,然而禁軍統領的稱號也不是隨便封的,武藝更得苻堅親自指點。

  「大單于早, 」拓跋焱禮貌笑道,「大驅魔師早。」

  陳星十分驚訝,拓跋焱這一次, 居然還是不遠千里跑到敕勒川來了。

  「他帶了多少人?」項述也不避拓跋焱, 逕自起身更衣。

  「回稟大單于,發現時就他一個。」斥候道。

  陳星抬眼看項述, 項述換上王袍,示意給他鬆綁。

  拓跋焱坦然一笑, 整理武袍,項述沉聲道:「苻堅派你來的?」

  拓跋焱想了想, 答道:「陛下讓我查明清河公主的下落。」

  項述說:「你追錯地方了,現在該去的,是平陽。」

  拓跋焱忍不住多看了陳星兩眼, 項述便馬上察覺了, 繼而投來警惕的眼神。

  拓跋焱於是點了點頭,又道:「我途經敕勒川,發現北方似乎也不太平。」

  「這與你沒有關係。」項述道,「來人!將他綁了,送回長安!不, 腦袋回去就行了。」

  陳星:「等等!」

  「大單于!」拓跋焱馬上說道,「請聽我一言!」

  拓跋焱與項述交談,眼睛看的卻是陳星。

  項述眉頭皺了起來,拓跋焱遲疑良久,終於問道:「長安城中究竟出了什麼事?陛下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

  陳星:「……」

  拓跋焱說:「實不相瞞,我被陛下收入監牢,家財全數充公。逃獄之後,實在無處可去,才前來敕勒川,想一問究竟,王子夜究竟對陛下做了什麼?現在若將我發落回長安,我便只能被問斬了。」

  陳星與項述交換了眼色,感覺到項述不太喜歡拓跋焱,但今日似乎各部之間十分忙碌,起床不到片刻,便有人輪番來報,陳星便催促項述去處理族務,也知道他不過是嚇唬拓跋焱,實則不會動手殺他,自己便朝拓跋焱慢慢解釋,又詢問了苻堅朝廷的情況。

  原來長安魃亂後,大秦朝廷便產生了激烈的動盪,苻堅更是讓人四處搜尋王子夜的下落,意圖聚起魃軍,在襄陽、洛陽等地集結,充當攻打南晉的先頭部隊。

  這個提議頓時就遭到了漢臣們驚恐的反對,然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慕容家及早有離心的匈奴等部,反而推波助瀾,難得地贊成了苻堅此舉。只要火不燒到自己身上,打這場南征大戰少死點諸鬍子弟,何樂而不為?反正死的人一邊是活屍,另一邊則是漢人,橫豎也不關自己事。

  唯獨拓跋焱站在了文官們的一邊,極力說服苻堅,恐怕引發嚴重動盪,反而累及大秦。接著果然激怒了苻堅,被投下獄。趁機逃獄後,前往敕勒川中,一路餓了好些天,鐵勒人送來吃的,拓跋焱便坐在陳星對面,狼吞虎嚥地吃了。陳星見狀也不瞞他,將王子夜的計畫原原本本,全部告訴了拓跋焱。

  拓跋焱清秀英氣的臉上,只是短暫地發生了少許表情變化,很快又恢復了原狀。陳星心想既然不像上一次第一眼就喜歡上了自己,這回應該沒什麼關係了吧?

  「陛下待我,名為兄弟,卻情同父子。」拓跋焱放下茶杯,長長地出了口氣,無奈道,「如今已沉浸在煉製魃軍的宏圖大業裡,王子夜臨去之前,所言正中陛下之念……」

  這種事已發生過一次,陳星絲毫不覺得奇怪,只沉吟思考王子夜接下來的行動計畫。

  「有什麼辦法,能讓他恢復清醒麼?」拓跋焱焦急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長安之亂雖是大單于帶兵平復,歸根到底,卻終究是因為有你出力,你能讓陛下清醒過來!陳天馳,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陳星無奈道:「我又何嘗不知其中利弊?苻堅一旦喪心病狂,豢魃為軍,開戰之後定會攪得一團亂。但拓跋焱,你還沒明白麼?清河公主與馮千鎰被魔神血影響這不錯,苻堅的野心,卻明顯出自於他自己的慾望!」

  心中沒有魔血的種子,亦未曾被怨氣所腐化,又讓陳星從何下手?

  拓跋焱只是反覆地說:「陛下從前不是這樣的!直到王猛死後,王子夜來了,陛下才變成如今這般,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人是會變的,拓跋焱,」陳星朝拓跋焱說,「你得明白,他不是你曾經的陛下了。」

  拓跋焱堅持道:「他會清醒,陳星,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

  「需要幫忙麼?」鳳凰又來了。

  「誰?誰在說話?」拓跋焱被嚇了一跳。

  陳星:「你還能幫助苻堅恢復清醒?」

  鳳凰:「不能,但一把火噴死他想必問題不大。」

  陳星:「噴死了他就沒人當皇帝了麼?這能算解決問題?你別添亂了,快走。」

  拓跋焱眼裡帶著詫異,望向飛走的鳳凰,再看陳星。

  陳星想起上一次,他們告訴他拓跋焱的死因,心中便不免充滿了唏噓,當時他已知道拓跋焱時日無多,沒想到到得如今,萬一拓跋焱孤身回去阻止苻堅,只怕一切竟還要重演一次,不能再讓他枉死了。

  陳星說:「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我改變不了苻堅的內心,但只要按我的計畫這麼走下去,他最後將無魃可用,不會發生你所預想的狀況。」

  拓跋焱與陳星對視良久,陳星想了想,說:「接下來,你又怎麼打算?」

  拓跋焱說:「我還能如何打算?前來敕勒川時我就想好了,我只能協助你們,避免眼睜睜看著陛下走上入魔的道路。」

  陳星本想說別鬧了,你能做什麼?但轉念一想,現在拓跋焱也無處可去,自己只要開口,項述自然會把他逐出哈拉和林,甚至有權將他放逐到長城以南去,可是拓跋焱形單影隻,只能流浪,又能往何處?

  「我可以幫著保護你,」拓跋焱說,「我武藝還拿得出手,雖不比大單于,但上陣殺敵還是沒問題的。大單于日理萬機,回到敕勒川後,他既要領軍作戰,又要照顧你的安全。萬一你有個閃失,誰去除魃?」

  「停!」陳星見苗頭有點不對,馬上叫停,心想有項述在,還是好意心領了,項述若有顧不上的地方,還有戰鬥力高強的肖山呢。

  拓跋焱說:「只要你答應,最後帶我一起前去剷除王子夜,燒乾淨他的魃就行。」

  陳星說:「哪怕你不求我,我也會這麼做的,這與需不需要你保護沒有關係。」

  「是我的過失,」拓跋焱又嘆了口氣,說,「是我沒有保護好陛下。那天如果我待在陛下身邊,事情……事情就不會演變成最後這樣。」

  陳星終於明白了——拓跋焱心中有愧,他想贖罪。

  他起身,拍了拍拓跋焱的肩膀,說:「我去問問大單于的意思。」

  拓跋焱:「我可以從現在開始跟著你,你如果有需要,只管吩咐。」

  陳星:「你真要武藝高強,就不會被幾名斥候抓住了。」

  拓跋焱溫和一笑道:「我要說我故意被抓,你信嗎?否則又怎麼能順利見到你的面呢?你要上哪兒去?外頭風大……」

  陳星:「不用,你把我當什麼了?我好歹也是學過……」

  陳星剛一開門,整個人就被風捲了出去,大喊一聲:

  「救命啊——」

  哈拉和林皇宮正殿內,風大得要將整座皇宮掀起來,殿內爭吵不休,諸胡族長正在大聲互相指責。項述臉色陰沉,坐在王位上,手上戴著兩枚璽戒,修長的手指拈著酒杯。

  陳星頂著風來到殿門口,拍了拍門,喊道:「項述!」

  項述馬上就聽見了,起身,越過人群出來,殿內爭吵聲一停,項述單手將上百斤重的石門拉開,把陳星拉了進來,又把門關上,將拓跋焱關在了外頭。

  殿內肅靜,看著陳星。

  陳星心想這是什麼外人不得旁聽的會議嗎?於是說道:「你……你在忙嗎?那我先回去等你。」

  項述詢問地一揚眉,把手裡酒杯遞給他,陳星勉強喝了點,說:「拓跋焱想留下來。」

  項述答道:「知道了。」

  殿內眾人沉默地看著陳星,目光彷彿十分複雜,陳星知道項述的「知道了」就像皇帝的「已閱」,實則意味著「好」,或「你高興就行,隨便」。如果他想說「不行」,就會說「閉嘴」,或是給對方臉色看,讓人自覺屈服。

  他抬眼看項述,再看餘人,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項述說:「快刮白毛風了,在商量對策,坐罷。」

  項述也不在乎旁人眼光,讓陳星坐到王榻上,自己與他並肩而坐。在諸部會議上行如此舉動,乃是極高的禮節,陳星還記得上一次到敕勒川時,項述每次開會都沒有讓他參加過。

  一時諸人看著陳星握著銀杯的手,手上還戴著項述的其中一枚璽戒。

  「戒指暫先還我。」項述想起來了,吩咐道。

  陳星便將璽戒摘下來遞給項述,項述自己戴上。

  「都去辦事罷,」項述說,「時間無多了,白毛風一來,又是雪上加霜。」

  餘人於是紛紛起身,退了出去。陳星問:「白毛風是什麼?」

  項述簡單解釋了下,白毛風是塞外極其嚴重的一種災害,乃是風中捲著雪粉,一颳起來頓時鋪天蓋地,牛羊受驚逃竄,人在這狂風之中瞬息成冰,天地間雪霧連成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昨夜刮了一整晚大風,哈拉和林城外陰雲密佈,觀雲層形狀與風向,正是白毛風即將發生的前兆。

  若在敕勒川下,自然能避過,但哈拉和林位處平原,狂風一起就是鋪天蓋地,陳星這下是見識到為什麼大家都不想搬來哈拉和林了。風暴還好,最要命的還是敵人!現在只不知道敵人什麼時候會來。

  外頭風很大,陳星被吹得走不穩,項述便騰出手來,半抱著陳星,離開皇宮,快步上了城樓,陳星全靠項述才穩住了腳步,只見哈拉和林城外,暴雪說起就起,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哦大事不好喲!白毛風啊!」那狽牽著狗,後腿蹬著,在城牆上朝外張望,鼻子猛嗅。陳星每次看這妖怪給自己遛狗就沒脾氣,感覺像一隻狗在遛另一隻狗。

  「讓一下。」項述提著狽的後頸皮,把它扔到一邊,望向風裡。

  狽:「魃要是在這個時候來攻城就麻煩了。」

  「別烏鴉嘴!」陳星與項述同時惱火地斥責道。

  上一次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陳星心中隱隱有著不祥預感,只是不敢說。項述馬上轉身,吩咐道:「集隊,加強戒備!」

  火把全部被狂風吹滅了,雖是白天,眼前已是一片灰暗,不辨日月。在那風裡,項述突然側過耳朵,辨認出了細微聲響。

  「你聽見了什麼?」陳星緊張地問。

  項述面現疑惑,說:「踏雪的聲音。」

  陳星:「敵人來了!」

  項述:「……」

  下一刻,在那茫茫的狂風之中,第一具白骨屍骸出現,朝著城牆撲了上來!緊接著,白骨軍團轟然淹沒了哈拉和林的外城!

  這一次沒有化為魃的柔然鐵騎,沒有由多與阿克勒古屍,成山成海的骸骨軍團藉著狂風暴雪捲入城中的巨大天災之力,猶如巨浪般翻過了城牆!

  白毛風一起,雪粉扯天覆地,伴隨著飛沙走石,猙鼓的聲音在上風口處傳來,卻始終不靠近。陳星祭起心燈,朝著城牆下的白骨轟擊,心燈光芒閃爍,卻茫茫不辨天日,始終破不開攻勢,再抖開白虎幡,卻毫無作用。

  狼、虎、豹甚至鷹隼一撥接一撥衝來,項述喝道:「心燈!」

  陳星見無法用心燈驅散這夾雜著砂礫與雪的暴風,只得雙手一按,將心燈注入項述背脊,項述側身,瞬間化身武神,金光爆發,「轟」一聲從城牆上飛了出去!

  只見項述一閃消失,城牆下傳來大象的長嘶,下一刻,兩隻巨象驚天動地撞上了城牆!陳星一個站立不穩,大喊一聲就要摔下去,背後驀然伸來一隻手,揪住了他。

  「走!」車羅風喝道,「守不住了!」

  陳星驚魂猶定,與車羅風對視,兩人都是一怔,陳星道:「謝……謝謝。」

  項述飛回,喝道:「石沫坤!傳令全部撤進皇宮!城牆棄守!」

  狂風之中,哈拉和林城內已是一片混亂,骸骨從東、北兩面紛紛湧入城中,武士們還未來得及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便傾巢而出,保護老弱婦孺。項述果斷下了明智命令,所有人退到皇宮裡,否則四面城牆根本守不住。

  車羅風拖著陳星往城牆下跑,狽與狗跟在後頭,那狗興奮得不行,四處去叼骨頭,陳星忙喊道:「項述!這邊!快過來!」

  接著,項述從狂風中現身,全身覆滿雪粉,喊道:「怎麼了?!」

  陳星:「我……我叫狗……你快掩護大家撤退,沒叫你。」

  項述大怒:「孤王揍死你!」

  車羅風:「……」

  拓跋焱也衝了出來,舞開一把長戟,喝道:「這裡交給我!」

  陳星跟著拓跋焱,車羅風彎弓搭箭,在項述背後支援,最後一撥撤進了皇宮,石沫坤等人已將皇宮四門關閉,僅留一正門,四人衝進門縫內,項述以肩一扛,巨響,大門關上。

  最後一刻,陳星看見了遍佈滿城的、密密麻麻的白骨。

  皇宮正門一關,世界頓時陷入黑暗,火把接二連三亮起,滿殿儘是諸胡族人。

  項述鎮定下來,說道:「敵人有多少?」

  沒有人回答,白骨軍團非是人類,數量已無法估算。

  「就是它們,」石沫坤喘息道,「就是它們,一路將我們追到此處。」

  陳星亮起心燈,望向諸人,老弱病殘外加青壯年,皇宮內聚集了近十二萬人。

  「馬匹呢?」項述又問。

  「來不及撤了,」柔然族長說,「全在外頭。」

  車羅風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背靠大門,緩緩坐了下來。緊接著,外頭傳來白骨攀援聲響,咯咯聲沿著大門,傳到皇宮正殿頂上。

  「天窗已經封了。」石沫坤說。

  項述望向陳星,陳星皺眉,說:「白虎幡用不了,這群骸骨都不是人類。」

  項述皺眉道:「再想想辦法,那撥浪鼓是什麼?」

  「法寶,」陳星說,「一定在周甄手裡,而周甄此刻應當躲在大軍最後。」

  此刻殿外傳來石頭落地的砸碎聲,骸骨軍團開始動手拆宮殿了。

  「需要幫忙麼?」彬彬有禮的聲音道。

  四周胡人發出驚呼聲,並驚恐地退後。鳳凰飛來,落在匈奴王數百年前安放在宮殿內的石龍龍頭上。

  鳳凰的身體發出微光,照亮了黑暗的宮殿,餘人紛紛讓開一條路,不知所措地看著它,再轉頭看陳星。

  陳星深吸一口氣,看來這下是再沒有辦法了。

  正在他將開口朝鳳凰說出第三個願望時,項述卻一手按在了陳星肩上,冷冷道:「不需要。」

  陳星:「!!!」

  項述吩咐道:「石沫坤為我準備鎧甲,兵分兩路,你們從皇宮後門出去,吸引注意力,車羅風隨我出征,尋找周甄下落。」

  石沫坤道:「大單于!外頭太危險了!」

  項述卻置若罔聞,朝陳星道:「最後確認一次!所有的法寶,都無法擊破這堆骨頭麼?」

  陳星眉頭深鎖,心道要麼就請鳳凰出戰算了,可是這麼一來,勢必就……怎麼辦呢?陰陽鑑已碎,白虎幡與騶虞幡只對生前是人的魃軍有效。馮千鈞與肖山都不在,面對聲勢浩大的雜兵,若有蒼穹一裂這等法寶……

  「能否像王子夜一般,在這裡建起一個守禦牆?」項述問,「只要為孤王抵擋片刻,待我揪出周甄……」

  陳星說:「現在我手裡只有白虎幡與騶虞幡,我試試吧,得先畫個法陣!」

  項述:「我去換鎧甲,你盡力一試,擋得住多久是多久。稍後孤王去狙擊周甄,你留在……」

  「不行,」陳星皺眉道,「我必須和你一起去!」

  「沒有商量的餘地!」項述沉聲道,「敵人不是魃軍,你的心燈發揮不了作用。」

  「那麼取回猙鼓,你會用麼?」陳星上前一步,眉眼間帶著焦灼。

  項述:「我會帶回來給你。」

  陳星說道:「王子夜用怨氣……」

  「沒有商量的餘地!」項述怒吼道,「聽不懂?!在這裡給我待著!不允許離開皇宮一步!」

  項述一吼,王者威嚴全開,皇宮內所有人不寒而慄,陳星一路上已習慣了與從前不一樣的項述,凡事都好商好量,竟是漸漸忘了他充滿威勢、說一不二、不容置疑的一面。只見敕勒川人等,從來無人敢頂撞他,平日一定都對他充滿敬畏,只要下了決定,就沒人敢駁回他,何況在這麼多人的面前。

  項述帶著明顯的怒容,伸指朝地面遙遙一點,意思是留在此處,繼而轉身離開。

  陳星站了一會兒,心想這傢伙脾氣還是改不了,於是道:「去個人,幫我將藥房裡的硃砂取來。」

  項述在武士們的簇擁下匆匆離去換鎧。陳星回憶守禦牆的法陣,準備在地上畫陣,然而就在這皇宮之中,四面全是怨氣,反而隔絕了天地靈氣的力量,如同一個屏障般罩住了宮殿。

  忽然間,陳星想起一事,馬上轉身,跑向皇宮後廊。

 

 

105 醋意大單于他為什麼生氣了?

  陳星衝過沿途胡人, 喊道:「開門!」

  把守後院通道的車羅風道:「你瘋了!外頭的怪物要衝進來了!」

  皇宮後的庭院內滿是白骨, 正此起彼伏地攻擊正殿。

  拓跋焱與一夥胡人正在守衛一扇窗戶, 見陳星跑了過來,問道:「做什麼去?!」

  「讓我出去!」陳星大聲道。

  項述已不見蹤影,車羅風牢牢把守後門與數扇窗, 怒道:「不行!」

  拓跋焱卻不聽車羅風號令,側身擋住陳星,調轉長戟, 以肩膀一撞, 撞開了一扇窗,繼而伸手在陳星腰上一攬, 縱身躍起,踏上窗檯。

  甚至用不著出力, 外頭探入一隻白骨狼,瞬間就咬住拓跋焱, 將他與陳星一同拖了出去!緊接著位於其後的柔然武士躲閃不及,也被咬住拖出皇宮,發出慘叫聲。

  車羅風頓時色變, 吼道:「封上窗子!給我封上!」

  四面八方全是骸骨, 天空中不停地有烏鴉、雁、鷹的屍骸,猶如暴雨般輪番撲下,骨刺在拓跋焱脖上、身上劃出血痕,拓跋焱抖開長戟,帶著陳星一路朝外沖。

  「你要找什麼?!」拓跋焱竟是什麼都不問, 單槍匹馬就這麼開路朝庭院裡沖。

  陳星看見了那座石塔,喊道:「去塔前!」

  他記得那座石塔,上一次來時萬法歸寂,石塔下有現成的守禦陣,令他非常好奇,塔內究竟存放著什麼法寶。現在萬法復生了,這座塔被法術封起的門已經可以打開了!說不定裡面有什麼可供使用的法寶……

  但骸骨實在太多了,陳星跑上庭院高處時一回頭,頓時看見了一個極其壯觀的場面。

  整個匈奴皇宮外,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屍骨,猶如被一座骨山所淹沒,而這骨山上還瀰漫著怨氣,正是這層怨氣屏障了天地靈氣的流動。

  骨象正沿哈拉和林四處街道前來,不斷逼近皇宮正殿,白骨開始收攏,絞殺這座巨大的宮殿,宮殿受到朝中央擠壓的力量,外圍磚石開始緩慢崩解。

  幸好出來了!再這麼下去,整座皇宮便將坍塌,躲藏其中的十餘萬人,也勢必將遭到活埋!

  陳星一見之下頓時魂飛魄散,喊道:「我得把那道門打開!」

  拓跋焱身上、頭上已全是血跡,奈何兩人一出現,骸骨便如暴風般朝他們飛來,糾纏在石塔外,令拓跋焱難以近身。

  「太多了!」拓跋焱喊道,「我去將它們引開!」

  陳星已分不出那骨頭的類型,被各族宰殺後廢棄的牛羊屍骨、被禿鷲啄食後的動物死屍,已自動地重新組合,聚集成無數奇異的怪物,朝他們撲來。

  陳星難以靠近石塔,就在此刻,不遠處,宮殿內發出一聲巨響。

  項述一身鐵鎧,撞破窗口,赤手空拳地衝了出來!

  陳星:「項述!」

  項述撞進了骸骨暴風之中,拖住拓跋焱,一腳將他踹開,把他踹回宮殿裡去,再抓起被白骨拖出的柔然衛士,以肩膀一撞,撞回宮內。

  頃刻間項述已來到石塔前,他戴著一具覆面頭盔,陳星看不清他的面容,忙喊道:「我得打開這個石塔,才能開啟守禦牆!」

  項述轉身擋在陳星面前,動作快得陳星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一瞬間便將聚集在石塔前的骸骨全部轟了出去。

  陳星喘息不止,項述一把揪住他,怒道:「開門啊!」

  陳星:「馬上!馬上……你讓我冷靜下……」

  項述轉身,以背脊朝向石塔,面朝滿庭骸骨,被轟碎的骸骨落了滿地,再次開始組合,聚集成無數動物形狀,據地爬來。

  陳星一手按在石塔上,另一手朝向天空,引來天地靈氣,同時自言自語道:「我記得上一次……這些骨頭,是可以拆碎了重新聚集,從地底冒出來的……這回為什麼……」

  「開門!」項述吼道。

  「在開!」陳星已被項述吼得有點抓狂了。

  整座石塔亮起光芒,四面八方的骸骨彷彿感覺到了危險,在這一刻同時發動,朝著石塔前的項述與陳星飛撲而來!

  「還沒打開?!」項述驀然躬身,迎著骸骨撞了上去!

  「開了開了!」陳星喊道,「馬上!給我開啊!」

  皇宮上的屍骨去了近半,全部湧向石塔前的二人,剎那天地間一片昏黑,項述不得已轉身抱住陳星,以背脊抵擋骸骨軍團狂風驟雨般的攻勢,陳星竭盡全力,將所有的靈氣注入石塔,心燈光芒一閃!

  巨響聲中,砌起石塔的磚石飛開,解體!

  那一道爆破頓時炸開了周圍的骸骨,現出石塔核心處的祭壇,祭壇下是個守禦牆法陣,符文旋轉,中央現出了……

  ……鏽跡斑駁的一面盾牌。

  「是什麼!」項述在那短暫的空當裡抬頭看了眼。

  「是是是……這是什麼?」陳星道,「這是什麼啊!是個盾!你快拿著!說不定有用!」

  沒有法寶發出的光,也沒有守禦牆發動的效果,骸骨只是被石塔解體的剎那擋得一擋,便又前赴後繼地衝了上來。

  「給我!」項述的一身鐵鎧在不斷衝擊下發出聲響,不得不以手臂抵擋。

  陳星當機立斷,抓住盾牌,把它拖出了祭壇,說道:「還要一會兒!」

  繼而他把白虎幡與騶虞幡一起壓了上去。

  「還要多久!」項述一抖那盾,只見它鏽得快碎了,奈何手上只有這麼一件武器,只得側身,左手持盾,一招漂亮的盾擊,揮開衝到面前的豹骨。

  「可能還要十二個時辰!」陳星將白虎幡與騶虞幡交叉放好,祭起心燈,注入底下守禦陣中。

  項述:「……」

  一條蛇骨剎那轉身,抖開刺藤般的骨鞭,朝著兩人捲來,項述怒喝,朝著那骨鞭衝了上去!

  鏗然聲響,盾牌與骨鞭相撞,鏽跡斑斑的鐵盾被毀成了碎片。

  項述:「………………」

  陳星依舊閉著雙眼,竭力催動守禦牆法陣。

  「快了快了!」陳星道,「比我想像中的快……項述你在做什麼?」

  陳星一回頭,看見項述抓住那蛇骨的尾巴,將它掄了起來,揮開週遭永遠也殺不完的骸骨,馬上低頭,避過骨鞭,抓狂道:「你當心點啊!」

  項述簡直要被陳星氣炸了。

  下一刻,白骨軍團再次聚合,圍在石塔週遭,突然一下全部不動了。

  項述知道這是爆發衝鋒的前兆,馬上轉身,從背後抱住了陳星,正要就地打滾避開時,陳星已點燃了祭壇周圍一圈裡的最後一個符文。

  「心燈!」項述喝道。

  那一刻四周突然暗了下來,鋪天蓋地的屍骨全部沖上前,祭壇上卻光芒一閃,項述全身爆發出強光,擋住了屍骨的第一波衝鋒。

  繼而祭壇上爆出一道白色光柱,通往天脈,四周擴散出一股衝擊波!

  衝擊波掠過項述與陳星的身軀,橫掃開去,形成一道光幕,受到光幕衝擊的白骨頓時七零八落,猶如被颶風吹向遠方。覆蓋在皇宮上的重重白骨如同一張巨大的毯子被掀起,捲向晦暗天空,再在狂風下支離破碎。

  光幕以皇宮為中心,掃過整個哈拉和林,並不斷擴展,最終在外圍城牆前安靜地停了下來。

  骸骨堆滿了哈拉和林外圍,猶如海潮般緩慢退開,朝著北方撤走。

  陳星滿頭是血,疲憊喘息,難以置信地望向遠處。

  安全了。

  「這個守禦牆一定是位大驅魔師建起來的,」陳星走進皇宮,欣喜道,「太強了,簡直是太強了!要由我來佈置,頂多只能保護皇宮……」

  項述將頭盔扔在地上,發出「噹」一聲響,回到皇宮後第一件事就是揪住車羅風。

  「你居然讓他就這麼出去了?!」項述咆哮道。

  車羅風惱火至極,說道:「勸不住!拓跋家那混賬帶他出去的!」

  項述將車羅風推到一旁,鎧甲上已有不少地方凹陷下去,頭髮披散,握緊了拳,站在宮殿中央直喘氣。石沫坤已率領部下重新打開皇宮四門,百姓們看見自己安全了,卻依舊不敢走遠,圍聚在皇宮外四周。

  拓跋焱頭上、身上全是被白骨妖魔抓出來的血,倚著長戟,靠在宮門前喘氣。

  陳星過去,朝項述說:「先前交給你的盾呢?讓我看看,說不定……」

  項述卻粗暴地將陳星攔到一旁,不讓他靠近自己,沒有回答。

  陳星:「!!!」

  殿內十分安靜,落針可聞。

  「先別生氣。」陳星說,「項述,接下來……」

  「我看你不如還是換個護法,」項述冷漠的聲音道,「讓那小子跟著你罷。」

  陳星:「…………」

  陳星呆呆站著,感覺到項述生氣了,忙焦急地追在他的身後:「我錯了,我錯了!項述!對不起!我……你讓我哪裡都別去,我一時沒想這麼多,只想起那座石塔……」

  項述卻不理會陳星,走出宮外,吩咐道:「石沫坤,調兩千人給我,剩下所有的火油裝罐,隨軍出發。車羅風,跟我出征。」

  車羅風原本正看著兩人吵架,被點到名時忽然警惕起來,問道:「去哪兒?」

  項述:「巴裡坤湖,抓周甄。」

  車羅風看看四周,說:「這不是已經……」

  「你去不去?」項述的聲音裡帶著威脅之意。

  車羅風恐怕被項述遷怒,只好回去換鎧,頃刻間哈拉和林皇宮前集結起了人手。陳星知道項述多半是吃醋了,氣他獨自去石塔前卻沒有等他,反而讓拓跋焱跟在身邊。

  隊伍集結起來了,陳星快步跑了出去,項述只朝石沫坤低聲吩咐幾句,又遠遠地看了眼陳星。陳星正要上馬,卻發現沒有自己的馬,於是朝拓跋焱說:「幫我找匹馬來。」

  這麼一耽擱,項述與車羅風已頭也不回,離開了哈拉和林。

  「大單于讓你不要離開這裡!」石沫坤說,「留在城中,守護你布下的法術。」

  陳星說:「不會有問題的,只要你看好石塔。」

  守禦牆一旦設立,便能從天地靈氣中汲取能量,經年累月地守護人族,當初在陰陽鑑中,張留以不動如山設下的結界歷經三百年不破,王子夜想盡辦法都進不去。要破壞它也須得有一定法力,陳星倒是不擔心,設了個保護守禦牆的法術,並囑咐石沫坤,讓人晝夜看守,將石塔附近的區域圍起來,這麼一來,便沒有奸細能靠近了。

  事實上就算有奸細來,凡人也無法破解這法陣,但陳星最後還加了一道防禦。

  「那個……妖王陛下,」陳星朝鳳凰說,「如果哈拉和林出了什麼事,說不定我會求你的哦?」

  鳳凰:「……」

  陳星誠懇地看著鳳凰,鳳凰冷冷道:「你不是要去巴裡坤湖麼?」

  陳星想了想,說:「假設哈拉和林有危險,那我想你也許會飛來找我,問我『需要幫忙?』的時候,那我可一定會說『要』的,對吧?」

  鳳凰:「……………………」

  重明的第三個願望,居然被這麼用,而且一切還全是假設,如果陳星開口道:「請您幫我守住哈拉和林」,自然便算達成第三件事了。奈何陳星說的是『假如哈拉和林有危險』,也即如果沒發生意外,就用不著這個願望,而有意外的話,鳳凰就得飛去找陳星,問他需要幫忙不,一旦陳星說「要」,重明又得趕緊飛回來,幫忙守城。

  鳳凰快要氣死了,奈何終於窺見了一點點希望,只得不與陳星爭辯,飛上皇宮頂部。

  拓跋焱找來馬匹,這麼一耽擱,項述與車羅風已跑得沒影了。陳星登上城樓,白毛風漸小了下去,天地間卻依舊白茫茫的,視野尚不及三十步外。

  這傢伙去了哪兒?陳星催動心燈,項述一定感覺到了,只不理會他。

  拓跋焱問:「大單于他為什麼生氣了?」

  陳星一臉無奈,心想過往的具體細節都忘得差不多了,項述卻怎麼還記得對拓跋焱的敵意?那敵意彷彿是天生的,從第一眼看見拓跋焱開始,項述就沒給過半點好臉色,彷彿下意識地將拓跋焱當作了競爭對手。

  陳星本來覺得這全是自己的錯,不該在項述尚未回來時便匆忙出去,可是當時事態危急,而轉念一想,設若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馮千鈞呢?抑或肖山?那項述鐵定不會發這麼大的火,歸根到底,正因為是拓跋焱罷了。

  可他和拓跋焱也沒什麼啊,上一次陰差陽錯被他一見鍾情也就罷了,這回拓跋焱分明對自己毫無感覺,不過是為了苻堅才遠赴塞外,這都能生氣。

  「他吃你的醋!」陳星沒好氣地說。

  拓跋焱:「???」

  拓跋焱明顯很無辜,又問:「為什麼?」

  陳星:「不為什麼,他樂意。」

  拓跋焱:「……」

  陳星:「得趕緊找到他……不對。」眼下這個推斷,卻又讓陳星品出了別樣的滋味。所以項述現在已經算喜歡他了嗎?否則為何不針對別人,只針對拓跋焱?

  鳳凰飛來,停在塔樓一旁,說:「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陳星理直氣壯道。

  拓跋焱:「???」

  「我去找他,」拓跋焱說,「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吃醋,不過我得朝他解釋清楚。」

  「等等!」陳星忙道。

  拓跋焱已下了城樓,翻身上馬預備離城。陳星本來也得出城去,快步下來,卻見阿克勒王來了,牽著兩匹馬。

  陳星:「阿克勒王,你現在不能出去。」

  阿克勒王說:「我的妻子、族人。」

  風暴漸消,阿克勒王顯然已知經過,又說:「你們不認識路,跟我走。」

  陳星心中一動,阿克勒王明顯對北方的路非常熟悉,當年正是他第一次將自己帶到哈拉和林。

  「但你得答應我,」陳星說,「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擅自動手。」

  「唔。」阿克勒王答道。

  陳星說:「以匈奴人的神龍之名起誓。」

  阿克勒王答道:「我答應你。」

  於是兩騎出城,追上了拓跋焱。城外,白骨軍團彷彿受到遠方的號召,逐漸退去,霧氣氤氳,覆蓋了北方大地的平原。拓跋焱駐馬霧中,正從雜亂的雪地印跡上,辨認項述與車羅風離開的方向。

  「北邊!」阿克勒王追了上來,說,「去巴裡坤湖。」

  「不是這方向。」陳星縱馬,與拓跋焱跟隨阿克勒王,進入了一片樹林。

  阿克勒王說:「這是一條近路,聽我的。」

  阿克勒王下馬,沿著樹林前進,陳星與拓跋焱也只得牽馬改為步行。拓跋焱朝陳星問:「護法是什麼?」

  陳星:「……」

  拓跋焱牽著馬,小心地走在陳星身後。

  「可以不回答嗎?」陳星有點鬱悶。

  拓跋焱說:「大單于是你的保護者,你們已經有生死之許了,是嗎?」

  拓跋焱的思維彷彿與所有人都不同,單純而直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就像第一次他認識陳星時,毫無顧忌便朝他告白,失敗後還找清河公主與苻堅幫忙說親一般,陳星有時反而覺得,自己完全拿拓跋焱沒辦法。

  「是的,」陳星如是說,「確實是一種有點像誓言或是約定的東西。」

  拓跋焱說:「你在什麼時候,與大單于訂立了這個約定?」

  陳星說:「呃……別問了,所以他看到我自己出去時,有點生氣。這怪我,和你沒關係。」

  拓跋焱沉默不語,陳星回頭瞥了他一眼,拓跋焱長得也很好看,俊美而英氣,有種年輕武人特有的、單純的氣質。

  「我夢見過你。」拓跋焱忽然說。

  麻煩終於來了,陳星總覺得上一次對不起拓跋焱,拒絕了他,還救不了他,甚至連他死時,自己都不在身邊,若以恍如隔世來形容,這一輩子他實在不想招惹拓跋焱。

  「應該是你對我……印象有點深刻?」陳星馬上否認道,「什麼時候夢見我的?」

  拓跋焱說:「就在你來長安之前。」

  陳星果斷道:「怎麼可能?一定是你記錯了。」

  拓跋焱說:「我夢見在長安的一個官府書閣裡,你坐在我的對面,教我認字……那時的你一直在笑。」

  「呃,」陳星嘴角抽搐,說,「我從來不笑,夢裡那個人,一定不是我。」

  拓跋焱:「那天你在街上喊住我,匆匆一面,我沒有認出來,過後越想越是奇怪,待翌日再見你時,方發現,你就是我夢裡的那個人。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是個可靠的人,魃亂以後,彷彿有一個聲音,也彷彿是我自己在告訴自己,我們上輩子就認識,而且關係匪淺,讓我北上來找你,你一定……一定能幫上我的忙,也願意幫我的忙。」

  陳星心道不會吧!這下怎麼辦?又要再來一次嗎?

  陳星今天本來心情就很糟,現在只是強打精神,假裝聽不見那句「上輩子認識」,朝拓跋焱說:「想幫忙,你得找大單于,沒見我剛挨完他的罵嗎?還不是你害的。」

  這實在是胡攪蠻纏,拓跋焱卻點頭道:「對不起,我一定會朝他解釋清楚,我不想因為我,害你們爭吵,先前所說,那些想保護你的話,是我冒昧了。」

  「你現在也……」陳星本想告訴他,「保護你」這種話,本來就很冒昧好嗎!但對著拓跋焱這種人,他根本沒法用尋常的思路與他溝通。

  「我再多嘴問一句,你喜歡大單于嗎?」拓跋焱說。

  陳星心想你確實很多嘴。

  「當然喜歡,」陳星答道,「你也看出來了嗎?」

  拓跋焱牽著馬,說:「需要幫忙嗎?解釋以後,我可以告訴他……」

  「別再問這句話了!」陳星說,「你讓我想起那隻鳥了!」

  「你說誰?」鳳凰飛來,朝陳星道。

  阿克勒王:「……」

  陳星:「……」

  陳星馬上朝阿克勒王解釋,阿克勒王倒不太奇怪,兒子都變成魃了,出現會說話的鳥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拓跋焱卻道:「又是你!」

  陳星:「不用幫忙,謝謝!咦?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哈拉和林嗎?」

  鳳凰答道:「不打緊,哪怕眼下哈拉和林出事,孤王讓它死個一半人族,再回去救,想來也算完成願望了。」

  陳星說道:「可是如果死了一個無辜的百姓,萬一我在愧疚之下破罐子破摔,索性不救了,那可怎麼辦呢?而且這麼大的打擊,一定會讓項述恨死我,而我失去了項述,也實在無法保證會不會一下變得精神錯亂,想出什麼奇怪的願望來吧?」

  鳳凰:「……………………」

  拓跋焱:「你別這樣,連一隻鳥兒也希望能幫上你的忙,你就接受它的好意吧。」

  鳳凰又飛走了。

  陳星簡直不想與拓跋焱說話,但拓跋焱總是笑著,一臉陽光燦爛的,又讓陳星沒法罵他。

  「或者,我可以假裝向你求親?」拓跋焱說,「在暮秋節上,邀請你去滑雪……」

  「千萬不要!」陳星聽到這話時終於炸了,心想最開始就不該答應收留拓跋焱,對別人用這招也許行得通,可換了項述,一旦刺激了他,說不定就跑了!

  「你別給我添亂,」陳星說,「否則我和你沒完。」

  「好吧。」拓跋焱有點鬱悶,說,「不知為什麼,我總想照顧你。」

  陳星一手扶額,完全不知該如何接拓跋焱的話,幸而轉眼間,阿克勒王為他解了圍。

  「我也夢見過你,」阿克勒王說,「在哈拉和林的宮殿中。」

  陳星於是說:「那咱倆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拓跋焱道:「可你剛剛還說我一定是記錯了。」

  陳星:「是的,有問題嗎?」

  拓跋焱:「沒有。」

  阿克勒王說:「也許我們的相遇,不是毫無緣由,那種熟悉感……」

  陳星微笑著拍了拍阿克勒王的手臂,來到樹林邊緣時,阿克勒王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堅定、有力地握住了陳星的手,稍稍低頭,凝視他的雙眼。

  陳星:「……」

  陳星忽然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忙道:「那個……阿克勒王,你都這個歲數了,我看有些話,還是別不顧前不顧後的……」

  「哎哎哎,」拓跋焱說,「放開他,你想做什麼?」

  阿克勒王對拓跋焱置若罔聞,握緊了陳星的手,說:「在匈奴人的傳說之中,一世的情緣未了,下一生必然注定會再相逢……告訴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似曾相識?」

  陳星頓時悚然,改口道:「沒有!我不認識你!」

  「你是由多?」阿克勒王認真地說,「你是我的兒子的轉世!」

  「不是——!」陳星抓狂了,大聲道,「你們一個兩個,能不能不要成天胡思亂想?」

  阿克勒王說:「我總覺得,你就是我的兒子,我不會認錯!他的靈魂,住進了你的身體,他的肉體,如今正在荒野遊蕩……」

  陳星:「怎麼可能?!由多什麼時候死的你告訴我,我都快二十了!不對我這會兒剛快到十七,轉世投胎,這時間也對不上啊!」

  「當心!」拓跋焱忽然喝道。

  剎那一聲巨響,猶如滾滾行雷綻放,無數漆黑的身影衝進了樹林,雷電引燃了林中樹木,大火焚燒起來。

  「是魃!」拓跋焱舞開長戟,喝道,「陳星!跟我走!」

  戰馬受驚逃離,面前突如其來出現了近千魃群,全是阿克勒族的往生者,雷電一陣接一陣,在外圍不斷收攏。陳星想起一事,馬上道:「肖山!肖山!別劈了!」

  遠處,巴裡坤湖畔。

  雷電的巨響聲驚動了項述與車羅風,兩人一同朝湖的另一頭望去,項述馬上轉身,奔向雷電覆蓋的地點。

  肖山脖上繫著一條長圍巾,站在高處,抬起一爪指向天空,引來糾結亂竄的雷電。司馬瑋則衝進了巴裡坤湖畔的樹林,帶領阿克勒勇士集隊,朝著樹林中衝出的魃展開了徒步衝鋒。

  「住手!住手啊!」陳星被拓跋焱保護著,與阿克勒王從樹林中逃了出來,與司馬瑋一個照面,幸而司馬瑋及時收住武器,差點把陳星斬翻在地。陳星大怒,一巴掌拍在司馬瑋頭盔上,怒道:「是我!哎喲!好痛!」

  肖山驚見陳星,收了蒼穹一裂,飛奔下來,喊道:「陳星!陳星!」

  陳星回頭,問道:「你們在做什麼?!這又是哪來的魃?!」

  對面又有近千阿克勒族衛士,一見族長歸來,紛紛吹起號角,開始撤退。

  肖山:「我們在抓魃!它們全躲在樹林裡。」

  陳星回頭看,這伙魃顯然是在樹林中埋伏,再看遠處,只見一名女子下馬,快步朝阿克勒王奔來,與他緊緊相擁,正是王妃。

  王妃挺著大肚子,竟親自在湖畔督戰,阿克勒族武士又紛紛集隊,王妃朝肖山喊道:「接下來呢?別讓它們逃了!」

  陳星:「這裡埋伏的,是由多?」

  陳星馬上明白了,一定是由多力戰周甄不敵,改而回到巴裡坤湖畔埋伏。而恰巧就在此刻,阿克勒王妃發現了死去兒子的下落。

  果然,事實與他猜想的一致,阿克勒王得知由多躲藏在此地後,馬上下令包圍了整個樹林。陳星抵達肖山身旁,說:「別殺了由多,司馬瑋,你負責將他帶過來,我有把握驅逐他身上的魔神血。」

  眾人重新整隊,肖山擋在陳星身前,陳星心想這時候若是項述在就好了。面對魃群,項述簡直就是它們天生的剋星。

  肖山說:「我還是放火,將它們趕出來吧。」

  陳星:「不是讓你護送王妃,撤到哈拉和林去嗎?」

  「他們不願意走!」肖山說,「我也沒有辦法。」

  「快動手罷。」陳星說。

  阿克勒王已擺開陣勢,肖山深吸一口氣,引來天際雷霆,上一次在長安時,陳星尚且看不真切,如今一睹肖山引動蒼穹一裂,方見世間風雲變幻,雷鳴電閃,簡直髮動了創世神龍之怒!那一刻天地間儘是雷鳴,形成巨大的雷電狂龍,四面八方的電弧朝著中央匯聚,電龍所過之處,樹林頓時起火燃燒。魃群就像被搗毀的蜂窩般,被驅逐了出來。

  阿克勒王下令,族中武士發起衝鋒。陳星朝司馬瑋道:「看好它們的頭目,把他帶回來。」

  魃越來越多,瞬間散向雪原東南,阿克勒王的手下收攏包圍圈,人卻終究太少了,形成一個缺口。陳星正要上馬去追時,遠方卻傳來號角聲,項述來了。

  項述帶領車羅風與兩千鐵勒騎兵,加入了戰場。

  「項述!」陳星縱馬而去,遙遙喊道。

  項述先是一怔,繼而不理會陳星。陳星手中心燈閃爍,項述卻始終不與他呼應。

  「這傢伙……還在生氣。」陳星吼道,「項述!抓住由多!抓住它們帶頭的!」

 

 

106 妖心手下留魃!

  車羅風一見魃群, 竟是下意識地畏懼, 然而敵方偏偏就在這時候發現了他。

  陳星心中「咯噔」一響, 糟了,忘了由多與車羅風有仇!

  果然由多棄了其他人於不顧,縱馬轉身衝向車羅風, 從馬背上躍起,將車羅風掀了下來。項述衝鋒到一半,硬生生將戰馬勒住, 只得轉身去救車羅風。

  陳星加入了戰團, 手中心燈光閃,如平地炸開, 在這天色昏暗的雪地中,反光尤其明顯, 魃群被清出一道缺口,陳星吼道:「項述!再賭氣, 當心你安答沒命了!」

  項述終於不得不一振右手,手掌展開。陳星全力以赴,祭起心燈。

  繼而項述化身護法武神, 「嗡」一聲白袍飛揚, 鎏金武鎧光芒萬丈,從馬背上飛身而起,撲向被由多帶走的車羅風。

  他覆手的金甲變招作掌。

  陳星當即回過神,喝道:「折他的手!」

  項述如同金火流星般,衝破了魃陣, 朝由多與車羅風撲去,左手護到身前,以那閃爍金光的圓盾揮去!

  陳星:「???」

  那是什麼?!陳星見到盾的時候傻眼了。

  項述詫異無比,卻已到了由多身前,來不及細想,以盾一揮,「噹」的一聲,由多抓住車羅風的手臂被一招折斷,緊接著項述轉身,再順勢第二下揮盾,來了一招完美的盾擊。「咚」一聲響,將由多撞得倒飛出去!

  車羅風摔在雪地裡,艱難起身,怔怔看著一身光芒萬丈的項述。

  項述朝著遠處的由多走去,陳星已來到項述身後,將心燈一收,駐馬,喊道:「手下留魃!」

  司馬瑋搶先到得近前,甩開手裡鎖鏈,將由多捆了起來。

  魃群頓時散了,沒入四面平原中。項述一身金光退去,看了眼陳星,眉目間仍帶著忿意。肖山趕來,看著兩人,茫然道:「你們怎麼來了?」

  一個時辰後,阿克勒營地中。

  項述的盾與劍只出現了一剎那便已消失,肖山、司馬瑋、車羅風、拓跋焱與陳星坐在帳篷中,阿克勒人送來了禦寒的奶茶,天業已全黑。

  陳星說:「我們抄了條近路,搶在你們前頭抵達了。」

  項述不說話。

  陳星又道:「想不到你們的目標,也是巴裡坤湖。」

  項述聽過阿克勒王所說,敏銳地抓住了關鍵——周甄的據點就在湖中,而陳星回憶起上一次的攻勢,猜測當時圍攻哈拉和林的骸骨軍隊,應當距離此處不遠。周甄既然退兵,便需要暫時整隊再想對策,去處無非兩地,一是陰山峽谷;二是來處巴裡坤湖。陰山距離哈拉和林太遠了,周甄應當不會長途跋涉跑到山裡去。

  而在北方,想藏匿埋伏大軍的位置,就只有巴裡坤湖中。阿克勒人的營地撤出湖邊後,王妃特地派出斥候前去查探過,湖心島嶼上出現了一個奇異的祭壇,祭壇上有一件被許多獸皮包裹著的龐然大物。

  島嶼上有股奇異的力量,在阻止著凡人的靠近。

  「述律空?」陳星不安地問道。

  本以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項述至少會給個面子,孰料項述還是那樣,始終我行我素,當著眾人吵架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

  肖山:「???」

  車羅風還記得項述化身武神的一刻,已被徹底震驚了。

  「安答,」車羅風忍不住問,「剛才你救我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項述終於開口了,「都給我出去。」

  拓跋焱看了眼陳星,再看項述,率先出外。車羅風還想再說點什麼,項述卻不耐煩道:「出去!」

  眾人只得依次離開帳篷,陳星依舊跪坐著,看看離開的人,項述卻朝他一瞥。

  「哦,也包括我麼?」陳星鬱悶地說,「要去島上看看嗎?我以為你已經消氣了。」

  項述:「不去,你想引起周甄警覺?我說了什麼?為什麼不留在哈拉和林,讓你跟來了?你把孤王當成什麼?在你眼裡,還有沒有大單于!」

  陳星:「……」

  陳星心想你是護法!我又不是胡人,為什麼要奉你為大單于?你也管不著我一個漢人吧!

  陳星據理力爭道:「我怕你對上週甄時出狀況。」

  項述:「孤王已經說過,會將他的法寶取回來,你不相信?」

  陳星這些天裡已大概摸清項述脾氣,知道他這人向來吃軟不吃硬,只要稍微低下頭,項述馬上就會消氣,奈何自己也一口氣嚥不下去,眼下想想,算了算了,反正他生氣也不過是因為吃拓跋焱的醋。

  「哈拉和林怎麼辦?!」

  「鳳凰守著呢!」陳星說。

  項述忽然皺眉道:「你讓它幫忙了?不是不想求它?」

  陳星心想你看出來了啊。

  項述:「所以你做了不想做的事,朝它開口,求它守住哈拉和林,就是為了來找我?」

  陳星鬱悶地答道:「不算求它,我不想解釋了!來找你,是因為我不想和你分開,這麼說行了吧?」

  項述:「……」

  陳星一見項述表情,便知奸計得售,又委屈道:「這麼久以來,咱倆都在一起,你自己北上,我覺得心裡不踏實,是我在害怕,好嗎?」

  「那麼擅自去石塔前又怎麼說?」項述卻是話鋒一轉,反問道,「不是有拓跋焱保護你麼?」

  陳星心想夠了吧!你怎麼這麼記仇啊!

  「他又不是我護法!」陳星說,「你到底怎麼了,對他意見有這麼大嗎?無冤無仇的,為什麼?你要吃醋也不該吃他的吧!」

  項述被陳星這麼一堵,忽然也覺得自己的脾氣來得有點莫名其妙,陳星在長安時連話都沒與拓跋焱說幾句,為什麼看到拓跋焱與陳星待在一起,自己心裡就沒來由地覺得添堵呢?

  「你……」項述說,「他不就是為你來的麼?吃什麼醋?孤王……你說話給我……注意點!」

  陳星說:「你要麼自己問他?我叫他進來。」

  項述:「……」

  陳星揭開帳簾出去,項述不耐煩地起身,事實上他也沒想到陳星居然就這麼跟著來了,彷彿算準了他會來巴裡坤湖一般。

  「你跑了這麼多次!」項述說,「哪一次不是孤王千里迢迢來追你,你還敢給我臉色看?我看你從來沒將孤王當大單于,是不是當著旁人的面頂撞我一番,你就覺得……」說到這裡,項述忽然止住話頭,眉頭一擰,充滿了茫然。

  什麼時候的事?項述完全不記得了,與車羅風單獨離開哈拉和林,乃是一時起意,事實上要帶上陳星也未嘗不可,但不知為何,心裡就存著少許報復念頭,彷彿知道陳星一定會追來。

  果然現在陳星追來了,卻是在拓跋焱的保護下來的,項述則更不爽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項述內心疑惑得不能再疑惑。

  「大單于,」拓跋焱進來了,說,「我和陳星,絕對不是您想的那樣,我覺得,我有必要朝您好好解釋一下……」

  「滾!」項述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起身就要揍拓跋焱。

  陳星穿過營地,肖山隨即追了上來,說:「哈拉和林發生了什麼?」

  陳星說:「一點小麻煩,但那邊已經沒事了,陸影呢?白鬃呢?」

  肖山答道:「我讓它先回卡羅剎了,守在卡羅剎山外。咱們什麼時候去救陸影?是要先淨化周甄嗎?」

  陳星看肖山,做了個手勢,示意你決定吧。肖山站定,想了一會兒,說:「還是先抓住周甄吧,陸影的角在他手裡,你記得上次在陰山的時候麼?」

  陳星想起來了,那會兒司馬越手執白鹿之角,並以怨氣重新煉化,而這角是早在許多年前便落到王子夜手中的法寶。猙鼓能喚醒死者,而在鹿角的力量之下,白骨則會重新聚合。得想個辦法,把鹿角與猙鼓一起奪回來。

  肖山雖個頭尚小,還是兩人初見時的模樣,心智卻保留著萬古潮汐發動前的認知,比起當初已成熟了不少,想事、做事也極有條理。

  「周甄什麼時候會來?」陳星自言自語,望向營地外的巴裡坤湖。

  肖山說:「我派狼去偵查了,那堆骨頭正在朝巴裡坤湖移動。」

  不遠處,項述與拓跋焱離開帳篷,似乎暫時達成了和解,項述開始吩咐人,在巴裡坤湖畔設伏,準備伏擊回來的周甄。既然提前趕到,項述便決定動用手裡所有的力量,在此處鏟掉周甄了。

  「先去看看由多吧。」陳星朝肖山說。

  由多被鎖鏈捆在營地的偏僻處,四周全是阿克勒族人,顯然他們對曾經的王子被覆活成魃,表示了極度的震驚。還有人充滿同情,想拿水喂他,奈何魃並不需要飲水。

  司馬瑋在旁看守由多,渾濁的雙眼看不出半點神色。

  由多被綁在柱子上,只安靜地低著頭,一動不動。

  陳星走近由多,把手按在由多的心臟處,司馬瑋突然說:「他的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幫助他守住自己。」

  陳星答道:「我知道,他尚未完全喪失自己,可這力量是什麼呢?」

  上一次,由多的情況陳星也發現了,作為魃,他似乎並未完全聽命於周甄與魃王,而是有著自己的少量意識,只是執著於找周甄與車羅風復仇。

  陳星將心燈注入到了他的心臟中,發現那心臟有著奇異的妖力。

  「把他送到帳篷裡去……」陳星說,「我來試試驅逐他身上的怨氣,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咦?這鐵鏈……」

  陳星牽起捆在周甄身上的鐵鏈時,忽然發現了鐵鏈上佈滿符文,隨著萬法復生後的靈氣,閃爍著微弱的光。

  「這是一件法寶啊!」陳星說,「誰找來的?」

  肖山說:「你忘了嗎?陸影讓白鬃去陰山取來的,他說你也許能用上。」

  陳星想起來了,這是上一次,他被抓到陰山之巔時,用來捆他的鎖鏈!當時肖山使用蒼穹一裂都無法破開,想來也是極其厲害的法寶!

  陳星試著將靈力注入那鏈條,鐵鏈頓時變小,收攏,拴在了由多的脖頸上,猶如一條狗鏈。陳星看來看去,總覺得不太禮貌,於是便將鐵鏈解下來,拴在由多剩下的一條手臂上。

  由多稍一動,肖山馬上出爪,警惕地看著他。司馬瑋卻伸出一手,按在了由多斷去一臂的肩膀上,彼此都是魃,由多彷彿更能接受司馬瑋的安撫,漸漸安靜下來。

  司馬瑋又將他推了推,讓他轉身,陳星便以鐵鏈牽著由多,走進帳篷裡去。

  「讓他躺平。」陳星低聲說。

  司馬瑋將由多放倒在地上,陳星跪坐在他的身旁,祭起心燈,就像為司馬瑋、馮千鎰驅逐魔神血的影響般,把手按在了由多的胸膛。

  剎那間,心燈的光芒充滿了由多全身經脈,朝著他的心臟處不斷匯聚。

  由多的心臟還在跳動著!那是一顆尚未死亡的心臟!它已被魔神血徹底魔化了!它脫離了軀殼,獨立存在於由多的身軀,那心臟很大,大得幾乎佔去了胸腔內近三成的位置。

  「這顆心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陳星注入心燈之後,發現事情彷彿沒有自己想像的這麼簡單,光芒匯聚到心脈處,很快便淨化了由多的全身,由多起初不斷掙扎,而後隨著怨氣的消散逐漸平靜下來。

  然而胸膛內那顆詭異的妖心仍然在不斷搏動,並抗拒著心燈的入侵!

  快突破了……陳星竭盡全力,卻聽見外頭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你敢攔孤王?」項述道。

  「讓他進來。」陳星馬上道。

  項述揭簾進了帳篷,一看陳星正在救治由多,忽然就愣住了。

  陳星:「怎麼了?」

  項述眉頭皺著,外頭又吵了起來,陳星說:「周甄來了?正在緊要關頭……肖山,你出去看看。」

  「阿克勒王妃要生了,」項述說,「你會接生嗎?」

  陳星:「……」

  陳星現在如果撤走心燈,維持由多成為魃的怨氣已被驅散,心脈中的燈種尚未點燃,勢必會讓他成為一具徹底的死屍。王妃卻因作戰而動了胎氣,要生產了,這下怎麼辦?

  「我……我正在救她的大兒子呢,」陳星說,「還能撐一會兒嗎?」

  項述皺眉道:「得等多久?」

  那枚心臟的妖力極其強大,不斷抵抗著陳星的心燈,這絕不是王子夜能辦到的,一定是從什麼大妖怪身上取下了妖心,再移植給了由多!

  「我……我不知道啊!」陳星說。

  就在此時,阿克勒王也衝了進來,說道:「大夫,請您救救我的妻子……」

  話說到一半,阿克勒王看見這場面,也愣住了。

  「行行行,」陳星只得說,「把王妃也送進來,都交給我,我一邊醫死人,一邊為她接生,就這麼定了。」

 

 

107 暗示對我而言,你不是大單于,你只是我護法

  於是阿克勒王將他的妻子抱了進來, 產婆一見由多屍體便嚇得大叫, 陳星忙道:「沒事的!別跑啊!」

  榻前立了半面屏風, 陳星坐在屏風正中央,一手依舊按著由多的胸膛,另一手漫無目的地揮了揮, 握住阿克勒王妃濕滑的、滿是汗水的手。

  「由多……由多……」王妃顫聲道,「先生,我求求你……」

  「專心生小孩, 」陳星忙道, 「別想其他的了。」

  由多聽到母親的聲音,頓時不安分地動了起來。

  「給她施針。」陳星朝項述說。

  「我不會。」項述說。

  陳星吩咐道:「聽我的。」

  上一次, 王妃是恰好到了產期,這次則是為了救大兒子, 有孕在身還騎馬出戰,動了胎氣。陳星算下來, 這天恰好就是自己上回抵達敕勒川之時,距阿克勒王妃生產,早了近二十日。

  暮秋節也快到了, 還有半個月, 南方的秋社亦近來臨,這次一定要保住王妃母子,絕不能讓遺憾再次發生。

  「頸下三寸。」陳星朝項述說。

  肖山:「生小孩就是這樣嗎?」

  「別靠太近,」陳星馬上道,「她現在很難受, 肖山,到我這邊來。」

  項述照著陳星所述,把針扎入。陳星催動心燈,浸潤於由多的心脈中,另一邊則喚起項述體內的心燈力量,隨著項述為王妃扎針,每一針都帶著柔光。

  陳星額上已滿是汗水,由多胸膛裡的那顆心臟,正在抵抗著心燈的淨化。

  「你們究竟在由多的胸膛裡放了什麼?」陳星疑惑道。

  王妃不住喘息,說:「克耶拉,那是克耶拉……親手交給我們的,他告訴我們,只要由多有了這顆心,就能活下去。」

  王妃的情況穩定了些,陳星見已到緊要關頭,忙道:「用力,快生出來了!」

  王妃一聲大叫,伴隨著產婆欣喜的吶喊。

  那一刻,陳星瞬間感覺到了,兩股奇異的力量正在帳篷內開始旋轉。那是生與死的世間原初之力,小王子的誕生與由多的死去,猶如太極般圍繞著他們所在之處輪轉,聚集為一個漩渦。

  靈氣的流動頓時讓項述與肖山亦有所察覺,這兩道力量開始互相融合,陳星馬上警覺,恐怕發生不可控制的情況,正要撤回手時,卻發現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生之力源源不絕流動而來,注入由多的身軀。

  那顆妖心剎那停止了搏動!繼而瓦解了所有的防禦,將心燈的法力吸扯進去,隨之在胸膛內一收,光芒萬丈,浸潤由多的全身!

  「是位小王子!」

  啼哭聲不絕。

  由多的眼睛輕輕眨了下,抓住了陳星的手,緩慢從榻畔坐起。

  「母親……」由多以阿克勒語說道,「弟弟……」

  王妃臉龐蒼白,難以置信地轉頭,看著由多。

  由多支撐睡榻,轉身爬起,以殘存的一臂牽住了母親的手。帳篷內眾人緊張起來,陳星卻輕輕搖手,示意沒關係。

  「我的兒子……」王妃熱淚盈眶,抬起手,撫摸由多的側臉。由多以他渾濁的雙目望向那初生的小小嬰兒,一手托住,將自己的弟弟托到王妃面前。

  「剛剛發生了什麼事?」項述詫異道。

  陳星敏銳地察覺到,由多的死而復生的過程,與司馬瑋完全不一樣!他的誕生,乃是三種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王子夜為他移植了一枚妖心,陳星則驅散了他身上的怨氣,最終竟是與由多血脈相連的母親所生下的弟弟,彷彿分給了他一道生命的力量,召喚他回到了人世間。

  說不定他無意之中,製造出了一種新的大妖怪。陳星突然覺得有點危險。

  一刻鐘後,王帳之中。

  阿克勒王恭敬跪伏於地,將一個匣子推到陳星面前,朝著陳星與項述,親手打開。裡面是四枚戒指。

  「我等阿克勒族,將永遠銘記大單于與神醫的救命之恩。」阿克勒王說,「述律家救了我的妻子與小兒子,保護了我的大兒子。」

  陳星不等項述回答,便收下了阿克勒王的謝禮,項述見狀忍不住用漢語道:「你怎麼這麼不客氣?」

  陳星說:「匈奴人送出來的東西不能退回,不是你告訴我的麼?」

  項述當即被堵了回去,只好忍著。先前兩人吵架的原因還沒說開,陳星這一路上伏低做小地忍著他,終於有點不想忍了,又不自覺地恢復了從前模樣。

  項述:「?」

  突然項述又覺得有點不對,這話似乎自己曾經說過,卻忘了什麼時候說的了。

  阿克勒王沒聽懂兩人的話,又以古匈奴語朝項述說:「請大單于,為孩子賜名。」

  「阿克勒人生活在巴裡坤海子畔,」項述想了想,說,「就叫那……」

  「……多羅吧?」陳星接了話頭。

  項述:「……」

  項述奇怪地看著陳星,陳星說:「大單于想說這個名字,對不?」

  項述心中疑惑已不能更甚,偏偏陳星又開始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彷彿因為項述那句「你把我當什麼」也生氣了,於是在阿克勒王面前只將項述當作大單于對待。

  「阿克勒王,你要和由多談談麼?」陳星心想,與兒子久別重逢,應該有不少話要說吧。但由多復活之後便不知去了何處,也不來見父親,似仍有心事,於是朝項述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起身,離開王帳。

  風雪漸小了些,白毛風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飛揚的、覆蓋天地的小雪。

  項述與陳星從帳篷中走出,兩人在空地前停下腳步。陳星滿臉不高興,現在變成他在鬧脾氣,也看得出項述的氣消了,有話想說。

  項述:「孤王還沒說什麼,你倒是先不樂意了?」

  陳星側頭皺眉審視他,項述反而有點躲避陳星目光,不自然起來。

  陳星知道以項述的性格,這麼說無異於是道歉了,不知道拓跋焱和他單獨相處時,朝項述交代的話有多大作用,總之,現在項述已經不在意拓跋焱了。

  但陳星還很在意,我這一路上對你怎麼樣,你心裡還不明白麼?拓跋焱又算得上多大的事?而且上一次也是這般,項述不知為何,對他總是帶著極強的警惕,這是不相信我吧!

  兩人站定,看著彼此。陳星忽然說:「你覺得我沒將你當大單于看待,我說實話吧,是。對我而言,你不是大單于,你只是我護法,你也許不知道護法意味著什麼,但我知道,驅魔師與護法,將彼此相托,無論是……」

  項述的表情瞬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此刻車羅風卻匆匆來了。

  「安答,」車羅風說,「斥候有消息了。」

  項述:「接著說。」

  「你先忙吧。」陳星一見車羅風就沒心情了。

  項述只得朝陳星道:「留在營地,稍後孤王還有話問你。」

  說著項述轉身與車羅風一同離開,陳星注視項述的背影,有點無奈,吁了口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拓跋焱與肖山、司馬瑋、由多正在阿克勒族營地的另一側烤火。

  「怎麼不進帳篷裡?」陳星詫異道。

  拓跋焱:「你和大單于,不是想說說話麼?」

  肖山握了個雪球,扔給司馬瑋,司馬瑋扔給由多,由多扔給拓跋焱,拓跋焱再扔給陳星,陳星扔回給肖山,三人兩魃,彷彿玩著一個無聊的遊戲。

  「你和項述說了什麼?」陳星忍不住問。

  拓跋焱攤手,說:「我只是告訴他,我不喜歡你,如果他介意的話,我這就在他面前自盡,不想讓你們因我吵架。」

  「哎,」陳星哭笑不得,「你有病?」

  拓跋焱:「我聽你們漢人說過許多故事,伍子胥奔楚漁父沉江、荊軻刺秦樊於期獻首。大單于既不相信我,一死以證,又有何妨?反正我這性命早已不足掛齒,能派上用場,拿去就是了。你若願意阻止王子夜,全我心願,我便死得……」

  「好了!」陳星帶著怒意道,卻止不住地一陣心酸。

  拓跋焱卻執拗地把話說完:「……若辦不到,也沒什麼,盡力而為就行。」

  短暫沉默後,陳星心中充滿愧疚,說:「拓跋焱,對不起。」

  拓跋焱擺擺手,示意無妨。

  陳星又道:「你生氣了。」

  「沒有,」拓跋焱勉強笑了笑,說,「真的沒有,我只是不希望令你們互相猜疑。是我考慮不周全。」

  肖山說:「你明明喜歡陳星,為什麼不承認?」

  「肖山!」陳星抓狂道。

  「啊?」拓跋焱有點茫然,說,「小兄弟,咱倆以前還不認識吧?為什麼這麼說?」

  肖山:「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承認吧,你喜歡陳星。」

  「不要再討論這種無聊的話題了!」陳星見氣氛稍鬆懈了些,馬上道,「給我打住,肖山,別再胡說八道。」

  肖山盯著由多,不情願地「哦」了一聲,說:「你們為什麼都這麼口是心非?」

  司馬瑋說:「人都口是心非。」

  陳星嘴角抽搐,看了眼由多,又問:「不與你爹娘談談去嗎?」

  由多頭髮散亂,抬起頭,看了眼陳星,陳星上前去,把他的長發綰好。

  「他們已經不再是我的父母了,」由多說,「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大驅魔師,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

  陳星打量眾人一眼,猜測也許自己到來之前,這群傢伙就在討論這個問題,肖山應當也告訴了他不少往事,以及大夥兒的身份。

  「你是誰?」司馬瑋問。

  「我不知道。」由多茫然地問,「你又是誰?」

  司馬瑋說:「我也不知道。」

  遠處的帳篷中傳來嬰兒啼哭聲,由多聽到這聲音時,不禁轉頭,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你的弟弟,」陳星說,「去看看他們吧。」

  這個時候,阿克勒王揭開帳簾,站在王帳前,朝他們所在之處看了一眼。

  陳星能感覺到,由多與那多羅兩兄弟之間,也許存在著某種奇異的聯繫。而現在阿克勒族想必也為了安置他而十分頭疼,大王子歸來,卻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當年還是阿克勒王將他帶往卡羅剎山內,親手下葬……他還是人嗎?

  但陳星相信,不管由多變成什麼,對阿克勒王與王妃而言,他始終是他們的孩子。阿克勒王一定有許多話想朝他說。

  「去,」司馬瑋說,「要做什麼,不差在這一時。」

  於是由多拖著沉重而笨拙的步伐,走向王帳,阿克勒王轉身入帳,留給了他們一個背影。陳星眼望由多離開的方向,肖山說:「接下來要做什麼?哥哥在埋伏他們嗎?什麼時候能回卡羅剎去?」

  陳星知道肖山有點著急,他離開陸影的身邊太久了,巴裡坤湖距離卡羅剎只剩三天路途,他迫切地想回去看一眼,卻全因陳星的要求,才沒有擅自行動。從這點上看來,無論因陸影囑咐他「你必須聽陳星的」,還是肖山本來就對陳星無條件地相信,都令人覺得他實在是個非常聽話而單純的小孩。

  「回去睡覺,」陳星說,「你們一定都困了,等項述埋伏到周甄之後,我們就動身往卡羅剎。」

  陳星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徹底淨化周甄,讓王子夜的手下來一個少一個,來一對少一雙。也許因為司馬瑋被拐到己方,王子夜不敢再隨便派出魃王出戰,而是在另想對策。而陳星隱隱約約,總覺得陸影的要求尚有深意,彷彿在阻止他們前去,或者說不要過於著急,也許在這趟北方之旅中,尚有其他變數將發生。

  拓跋焱趕路一天,也有點困了,打了個呵欠。陳星便讓他們到空帳篷中補睡,帶著肖山要走。

  司馬瑋則說:「我不用睡覺。」

  陳星說:「魃王,麻煩您到湖畔去,看看護法在做什麼,如果有需要,暫時聽他的差遣。」

  司馬瑋點了點頭,離開營地。

  肖山進帳篷後便趴在地鋪上睡著了,這帳篷四面漏風,冷得陳星有點受不了,正要把毯子重重裹上時,鳳凰飛了進來,頓時帳內溫暖如春。

  「需要幫忙麼?」重明幻化出人形,「哈拉和林沒事,我派出鳥兒正在偵查,不過看你們這邊,也許需要人手?」

  重明調整了下策略,對陳星客氣少許,這次一定要找機會把第三件事辦完。

  陳星無聊地說:「不用了,你就這麼嫌棄我麼?多陪我幾天也不樂意?」

  重明走到一旁,席地盤膝坐下,金紅色的雙目看了眼熟睡的肖山,又看了眼陳星。

  「我可以替你徹底退去白骨軍團。」重明道。

  陳星說:「我相信項述,這點麻煩,他還是能解決的。」

  重明冷冷道:「我想與你談談,你究竟想要什麼?」

  陳星沒回答,背過身去,伸手將肖山扒拉過來,摟在懷裡。

  重明說:「你心裡早已有主意了,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類,比孤王見過的不少人都要聰明得多。大家開誠布公一點,又有何妨?」

  陳星眼皮子直打架,犯困了,答道:「我怎麼總覺得自己很笨呢?」

  重明:「你的聰明是大智慧,譬如現在,你心裡一定已經想好了第三件事。」

  陳星打了個呵欠:「你奉承我也沒有用,我不會中你的計的。」

  重明:「孤王倒是很好奇一點。」

  陳星轉過頭,看了重明一眼。

  「若當初孤王不為述律空重塑身軀,」重明眯起眼,說道,「眼下你的護法,又會是誰?」

  陳星:「……」

  這問題他倒是從未想過,但被重明這麼一問,陳星突然也有點好奇起來。如果在潮汐回溯那天,重明與歲星沒有種下先於一切的這兩個變數,那麼當他抵達地牢最深處之後,那裡想必將不再有項述。

  雖然一直以來陳星都下意識地不去想這個問題,畢竟人的趨利避害本性讓他不願去構思什麼最壞打算,但這個謎總是讓他忍不住地懷疑。沒有項述,卻又必須重來一次的這三年,將會發生什麼情況?

  「這麼一來,護法估計就變成我乾兒子了。」陳星隨手拍了拍懷裡的肖山。

  「我看不見得。」重明隨口道。

  陳星:「……」

  無數個猜測逐漸在陳星的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一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前因後果,忽然就產生了奇怪的聯繫。

  「歲星已經離開你了,你會活很久很久,也會找到一位,與你相伴一輩子的……護法武神……」

  那是陳星在失去意識、墜入黑暗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沒有遇見項述,那麼失去一切記憶的自己,一定會失落地站在地牢門口,最後接受了心燈指引出錯的事實,離開襄陽城北上。不被項述綁在民舍外,他將提前半天抵達麥城,不會碰上馮千鈞,但最終他們依舊會在長安認識,只是延宕了不少時日。

  那天他將騎馬穿過隆中山,天色尚早,不會在那個峽谷外宿營,就不會碰上魃……

  ……也不會遇見周翌。

  他就這麼離開荊州,前往長安,抵達後,一定會去拜訪宇文辛,認識……

  所以如果按照項述的計畫,一切若重來一次,他的護法極有可能將會是——

  陳星翻身,離開帳篷,裹好外袍,縱馬出去,沒入風雪之中。

  「項述!」陳星朝著湖畔縱馬疾馳,喊道,「項述!你在哪兒?!」

  湖畔雪霧茫茫,一個身影從樹叢下飛出,撲住陳星,帶著他滾下了馬,將他抱在懷裡,滾了幾圈。

  「你瘋了!」項述身上、頭上全是雪,抱著陳星,壓抑著憤怒道,「又跟來做什麼!」

  陳星怔怔看著項述,那一瞬間,他彷彿就明白了,近日裡項述為何對拓跋焱抱有這種奇怪的敵意——萬古潮汐發動前,項述一定也曾經想過,定海珠碎裂,這個自毀行為無異於將陳星重新託付給了拓跋焱!而這一暗示,始終根植於他的腦海中,令他對拓跋焱抱有相當強烈的敵意!

  項述:「???」

  項述疑惑地看著陳星,陳星不住喘息,而後道:「沒……沒什麼,我就是,突然擔心你了,有點……有點想……想你。不知道你在……在做什麼,忍不住出來找你。」

  項述:「……」

  車羅風藏身樹叢後,遠遠看著這一幕。

  項述與陳星注視彼此,陳星手裡抓著一把雪,忽然惡作劇心起,「啪」地拍在項述臉上,繼而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項述:「!!!」

  項述差點肺都要被陳星氣炸了,把他挾起來,摀住他的嘴,陳星不住掙扎,被項述帶到樹叢後。

  「別出聲!」項述眉頭深鎖,吩咐道,「正在埋伏!」

  陳星半躺在雪地裡,全身是雪,越過樹叢望去,看見了巴裡坤湖中央的那座島嶼。

  「他們有說什麼時候來嗎?」陳星問。

  「你有病嗎?」項述壓低了聲音威脅道。

  「哈哈哈,對啊。」陳星說。

  車羅風:「……」

  項述簡直拿陳星沒脾氣了,前一刻在阿克勒營地裡還一副氣勢洶洶、隨時要與他鬧個三天三夜不算完的勢頭,自己剛離開不到半個時辰,便又跟個傻子似的追了過來。

  這是同一個人嗎?

  陳星看看外頭,眼睛轉來轉去,再看項述,說:「你冷不冷?我給你帶了點吃的。」說著拿出烤肉。

  項述接過,說:「你呢?吃了不曾?」

  陳星往自己嘴裡塞了點肉乾,順手遞了點給車羅風,車羅風不說話接了,以詢問的眼神看項述,項述示意繼續在這裡等罷,吃了點肉乾,再抬頭看天。

  時近凌晨,天一片漆黑,風雪漸消退了,陳星冷得有點發抖,自覺朝項述懷裡鑽,項述不得不將他抱著,用體溫給他取暖。陳星說:「周甄來了喊我。」

  車羅風安靜地看著熟睡的陳星,再看項述。項述沉默,視線與車羅風相對,在這漆黑一片的雪地中靜默無言。

  「是。」項述彷彿延續了車羅風來前的某個未結束話題,答道,「怎麼?說罷,總得說個清楚。」

  車羅風雙眼發紅,別過頭去,沒有再說下去。

  陳星不知睡了多久,湖畔響起窸窣之聲,遠方白骨軍團出現了,一道黑火在黎明將至時飛來,落在巴裡坤湖畔的島嶼上。骨軍猶如卷地的白毯,激起雪粉,再度湧入湖中,帶起冰面碎裂之聲。

  項述輕輕地把陳星放在樹下,脫下自己覆在鎧甲外的裘襖王袍,蓋在他的身上,做了個手勢。鐵勒武士離開樹林,藉著黑暗的掩護靠近湖面。

  成千上萬的白骨盡數浸入了湖中,周甄收起猙鼓,一腳踩上冰面,湖內現出一條白骨之路,托著他來到島嶼中央。

  黑火幻化出王子夜的身軀,安靜站在空地上。

  周甄沉聲道:「計畫失敗了,接下來怎麼做?」

  王子夜一身黑火翻湧,沉聲道:「正有重要之事,無暇分神,沙洲的儀式已到緊要關頭,派不出援軍來幫你了,拿不下龍城,你須得另想辦法。」

  周甄說:「我在想,或許將手中的兵力壓上去,首先解決卡羅剎,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沒料到,述律空會在此時突然歸來……」

  王子夜:「車羅風飲下了魔神血麼?」

  周甄沉吟不語,最後搖了搖頭。

  「他說,他還沒想好。」周甄答道。

  王子夜輕蔑地冷笑一聲:「不要緊,現在你不去招惹述律空,他也會主動找上門來,我們可以稍微調整下計畫,抓住他以後,你就前往卡羅剎,設法將白鹿的屍體拿到手,白鹿已經快撐不住了。」

  周甄擔憂地說:「那名大驅魔師跟在他的身邊,已經開啟了哈拉和林的守禦牆,就怕您傳授的法術起不了太大作用。何況蒼狼的煉化,還未完全,就怕現在無法出戰……」

  王子夜輕鬆地答道:「賭一把罷,人生總是要賭的,不是麼?上次已經證明了效果,否則述律空也不會束手就擒,設若這把賭贏了,你就……」

  忽然間,聚集為王子夜的黑火發生了突如其來的擾動,伴隨著一股綠葉轟然捲來,另一股生機盎然的力量瞬間將黑火擊碎!

  王子夜的聲音頓時變得慌張起來:「馮千鈞!怎麼找到這裡的!快來人!」

  黑火爆散,轟然消失。

  就在此時,湖面四周響起了極其輕微的流水聲,似有人正在往湖內傾倒液體。

  周甄環顧四周,驀然感覺到了危險,彷彿此刻的自己,已成為了被獵人鎖定的獵物。

  周甄緩慢靠近島嶼中央的祭壇,一手按在了獸皮上,緊緊抓住了那龐然大物。

  「誰?」周甄渾濁的雙眼望向黑暗之中,另一手緊握著猙鼓。

  巴裡坤湖畔,碎裂的冰面下,白骨再次緩慢攀爬而出。火光紛紛亮起,漫山遍野,阿克勒人與鐵勒人逐一現身,站在外圍的項述一身鎧甲,每人手中持一火把,形成環繞巴裡坤湖的一道蜿蜒火龍。

  「統領四海草原、普天萬民的大單于。」

  項述沉聲道,將火把扔進湖中,隨即四千火把同時墜入巴裡坤湖,引燃了覆在湖面上的火油,剎那巴裡坤百里湖面,迸發出滔天烈火!

 

 

108 光塵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火焰衝天而起, 猶如一場宏大的祭典, 頓時映紅了天際。

  項述舉起長槍, 四千鐵勒武士與阿克勒武士,在湖畔展開了一場衝鋒,周甄馬上催動猙鼓, 然而白骨躥出湖畔之時,便蒙上了那層火油,在火焰之中熊熊燃燒。武士們蒙著口鼻, 戰馬覆了重鎧, 輪番衝擊將白骨全部撞回湖中。烈火焚燒之下,屍骨盡數化作骨灰, 被狂風一吹,在天地間四處飛揚。

  周甄萬萬沒想到, 項述竟是用了這麼一招便挫敗了他,猙鼓之聲停下, 他站在湖中央島嶼上,遠遠地看著項述。

  「述律空,好久不見了, 」周甄說, 「你果然來了。」

  車羅風竟是退了半步,朝項述說:「不要過去,安答,他在想辦法對付你。」

  周甄冷笑一聲,驀然一振猙鼓, 「咚」一聲巨響,擴散出一道衝擊波!

  湖中,所有的白骨全部退進水底,繼而周甄將猙鼓放下,舉起一把漆黑的鹿角長杖!

  巴裡坤帶火的湖水劇烈翻湧起來,骸骨在水底瓦解,再次重新組合,數息後,一條長蛇披戴著火焰,從水中轟然而起!

  所有武士同時吶喊,項述喝道:「後退!出鉤索!」

  外頭喊殺聲震天,陳星卻還在樹後睡覺,火光映著他的側臉,睡著睡著,腦袋不自覺地歪到一旁。

  阿克勒人與鐵勒人鉤索各出,拖住了那從水中飛出的骸骨長蛇。長蛇全身浴火,正在烈火的燃燒下不斷焚燬,卻不甘心地朝湖畔嘶吼著衝來!

  肖山策馬衝向他們,喊道:「哥哥!」

  項述百忙中轉頭一看,喝道:「交給你了!」

  肖山出蒼穹一裂,雷電隨著湖面擴展開去,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劈得那巨蛇骸骨瓦解飄零。

  「陳星呢?!」肖山喊道。

  「在睡覺!」項述喝道。

  肖山:「???」

  項述抽身而退,快步到湖畔另一邊,伸手朝部下取來盾牌,喝道:「車羅風!」

  車羅風看著項述,最終把心一橫,兩人快步衝向湖面,將盾牌在腳底一踩,藉著西北方尚未破冰的湖面,刷然滑向中央小島。

  周甄見狀,馬上轉身來到祭壇前,不住喘息。

  項述與車羅風到得島嶼上,周甄沉聲道:「你還是把他帶來了。」

  項述看了車羅風一眼,車羅風吼道:「我沒有背叛你!我沒有!安答!我一直讓你不要來!他設下了陷阱,要在這島上對付你!」

  項述沉聲道:「那就試試?周甄,哪怕死後,你還不願安息麼?」

  周甄嘴角現出一絲冷笑,扯開了蒙在祭壇上的獸皮,現出通體青灰的一隻巨狼屍體。

  湖畔,雷鳴電閃,拓跋焱縱馬衝來,肖山喊道:「送我上去!」

  司馬瑋橫過一把沉鐵長槍,拓跋焱從馬上飛身而起,一步踩在長槍上,飛上半空。肖山一爪勾住拓跋焱衣領,翻身到了他頭頂,拓跋焱再把自己的武器長戟一橫。肖山踩上戟柄,發力一躍,藉著兩次彈跳,飛上近十丈的高處!

  骨蛇正要騰空飛起,迎面而來的,則是肖山以蒼穹一裂揮出的驚天一爪。

  那一爪引來了近乎滅世的雷霆,閃耀著強光,貫穿了骨蛇身軀,當場將它劈成了碎片,燃燒的白骨飄零,墜向大地,彷彿暗夜之中的一場火焰流星雨。

  爆散的碎骨散發著被灼燒後的高溫,飛進了樹林,一片小骨頭掉進了陳星衣領裡。

  「媽呀——!」陳星睡到一半,頓時鬼上身般狂跳起來,大叫道,「好燙!好燙!怎麼了!這是什麼!」

  陳星全身狂抖,碎骨掉了出來,他兩手在背後不住亂抓,看見遠處起火的巴裡坤湖,頓時愣住了。

  「項述呢?」陳星喊道,「項述!」

  陳星從樹林中衝了出來,肖山、拓跋焱與司馬瑋正在帶領將士們渡湖,湖中衝出更多的帶火骸骨,正在不死心地逃離燃燒區域,此時由多出現了。

  由多帶領著重新聚集的阿克勒魃群,朝著湖畔殺來,加入了戰團。

  「我送你們過去!」由多喊道。

  接著,由多甩開手上鐵鏈,那鐵鏈竟是幻化為橫江巨索,一招擊碎了攔路白骨,飛向湖心島嶼。

  陳星喊道:「走!去找項述!」

  眾人翻身上了鐵鏈,朝著湖心島衝去。

  巴裡坤湖心島中,周甄扯開獸皮的一刻,那巨狼稍稍睜開渾濁的雙目,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勢。

  「尚未完全煉化,」周甄說,「這就看看,你塞外第一勇士,是否能抵擋狼神的力量罷。」

  緊接著,周甄猛然後退,項述馬上擋在了車羅風身前,那巨狼睜眼瞬間看見項述,頓時嘶吼一聲,朝著兩人衝來!

  緊急時刻,項述將車羅風推開,吼道:「你負責周甄!」

  車羅風當即彎弓搭箭,衝向祭壇後方,蒼狼屍體在那短短片刻轉狼爪,橫身,飛撲,一爪朝著項述拍下,項述抽身退後,躍起,空中出劍,一挑,蒼狼爪子揮來,劍斷!

  斷劍飛起,在項述側臉上帶起一道飛揚的血跡,項述躬身落地,一手按地,當場一個打滾避開,蒼狼揮爪所到之處,島上石磚粉碎。

  「項述——!」陳星喊道,衝下鐵鏈。

  蒼狼一聲咆哮,朝著項述再次撲去,眼看項述已避無可避,恰好就在此刻,心燈爆發,項述左手現盾,一個轉身,以盾扛住蒼狼,出劍。

  蒼狼撲向項述,將觸未觸剎那,全身金光武袍的項述瀟灑揮盾,給了蒼狼一式迎面盾擊。

  「噹」的聲響,蒼狼頭骨竟是被擊得變形,上千斤的龐然大物被項述以強悍至極的膂力,用盾擋飛出去。

  肖山怔怔看著蒼狼,蒼狼轉過頭,凝視肖山。

  「別愣著!」陳星喝道,「抓周甄!」

  拓跋焱與司馬瑋下了鎖鏈,沒入島上密林,樹林範圍極小,不過數十步方圓,周甄藏身密林之中,車羅風則追了進去,一輪連珠箭發。

  周甄冷笑道:「所以你最後,還是選了述律空?」

  車羅風發著抖道:「周甄,回來,由多都能復活,你一定也能……」

  周甄說:「為何每一次都讓我遷就你。直到我死了,還是這般,你就不能……」

  拓跋焱與司馬瑋出現在林中,各執武器,與車羅風從三面包圍了周甄。

  項述全身金光煥發,在陳星的心燈映照下走向蒼狼,蒼狼咧開狼嘴,噴出腐爛的氣息,牙齒朝下滴著黑血。

  「等等!」肖山情急之下,張開手臂,擋在蒼狼身前。

  「肖山!」陳星知道蒼狼對肖山來說意味著什麼,但它現在已不再是當初的蒼狼,也不再記得肖山了!

  項述停下腳步,皺眉審視肖山。

  突然間蒼狼彷彿感受到了危險,驀然抽身。

  樹林內,周甄低聲道:「如果不是為了你一時意氣,我又怎麼會變成如今的模樣?你如果真想殺我,就出箭吧,把這一箭,親手射進我的胸膛。」

  「我知道,」車羅風發著抖,那一箭射不出去,顫聲道,「我都知道……回來吧,周甄,你會活過來,像他們一樣……」

  周甄:「回來?依舊像從前一般,當你的奴隸麼?」

  車羅風怔怔看著周甄,緊接著,周甄一聲冷笑:「你的述律空,命不久長了。」

  接著,周甄舉起鹿角杖,朝地面輕輕一頓。

  整個島嶼從鹿角杖觸地那一刻,爆發出一股強光,朝著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我……」

  祭壇前,項述瞬間失去了全身力氣,一身光芒盡退,奇異的法陣將他所有的力量抽離身體,猶如巨錘般在他腦海中重擊了一記。地面符紋擴展,飛過陳星腳下,佈滿整座島嶼。

  陳星退後半步,頓時認出了這一幕。

  「糟了!縛龍陣!」陳星認出了法陣。

  「哥哥!」肖山快步沖上前,項述已不省人事,直接倒在了地上。

  「看好他!」陳星喊道,「得將周甄抓住,毀了這陣法!」

  密林中,司馬瑋與拓跋焱化作兩道虛影,射向周甄,周甄卻在空中一個迴旋,喝道:「不陪了!真想死的話,就來卡羅剎……」

  說著,周甄刷然掠出樹林,朝祭壇衝去,正想抓住項述飛走時,迎面卻挨了一招陳星的心燈爆閃。下一刻,伴隨著由多的怒喝,鐵鏈飛來,從四面八方將他牢牢捆住。

  項述遇險,那一招陳星簡直是竭盡全力,聚起了平生修為,雙手以陰陽掌聚起心燈光球,轟然擊中周甄,周甄連慘叫都未曾發出,登時就被心燈的強光籠罩其中,時間彷彿詭異地凝固了,鐵鏈接連不斷地旋轉著,牢牢鎖住了周甄。

  周甄保持著一個奇異的凌空動作,被陳星與由多聯手,就這麼制住,睜大了渾濁的雙目,怔怔看著陳星。

  由多以鎖鏈一振,周甄的鹿角杖頓時脫手,倒飛出去。

  島上的縛龍陣光芒逐漸暗淡。

  「你是不是忘了,還有我在?」陳星冷冷道,繼而怒喝道:「出魔!」

  由多將鐵鏈一拖,陳星手中光芒萬丈,按上了周甄的額頭!

  車羅風等人從密林內衝出,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周甄不斷掙扎,卻逃不脫鎖鏈捆縛,全身怨氣如狂風掃迷霧,被心燈不斷驅散。

  陳星按上週甄額頭的一刻,剎那間就像為馮千鎰驅魔一般,無數錯亂的記憶湧入了腦海。

  一月,天寒地凍,寒風吹過了大草原,溫柔地吹過敕勒川。

  「找到了麼?」十五歲的車羅風俊秀明朗,終於盼到周甄歸來。

  周甄攤開手掌,手中是四根金鳥的翎毛,長短相仿。

  「我追了上千里路,在祁連山巔找到了它。」周甄答道。

  周甄的手臂上還帶著被岩石劃傷的血跡,車羅風眼中一亮,笑著接過,低頭繼續做他的羽冠。

  「找了這麼久,」車羅風明顯對周甄有點不滿,「一去就是半年,找不到就算了,就不能送個信回來?」

  周甄沒有說話,一身衣服已破破爛爛,被曬得黝黑,彷彿脫了一層皮,笑著在帳篷中坐下喝奶茶。

  「你喜歡就值得。」

  「希望來得及。」車羅風找出一頂未完成的羽冠,將金鳥閃耀的羽毛插上去,周甄忽然有點不安。然而不多時,車羅風卻把羽冠上的其餘翎毛紛紛扯了下來。

  「不行,」車羅風心煩意亂道,「其他羽毛配不上金鳥翎,來不及,趕不上他接任大單于了。」

  周甄沉默,車羅風彷彿察覺了什麼,扔下羽冠不管,未完成的作品就這麼被隨手拋在一旁,棄之不顧,車羅風繼而匆匆出帳。

  周甄安靜地坐在帳篷中,陳星出現在他的身後,一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

  「周甄?」陳星說。

  周甄起身,走出帳外,渾身散發著黑氣,低聲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柔然人的營地外,遠方一名翩翩美少年策馬而來,正是半大少年的項述。

  「述律空!」車羅風正等候著他。

  「周甄回來了嗎?」項述喊道,「讓我還派人一頓好找!」

  車羅風回頭,看了眼帳篷前的周甄,項述也看見了。

  「周甄,你究竟做什麼去了?」項述遠遠道,「還以為你們不會來出席我的繼任禮了!」

  車羅風說:「我們這就去!快啊,周甄!」

  天地間的雪越來越大,周甄離開營地,走向敕勒川下。

  車羅風背著盾牌,敕勒川人紛紛上山滑雪,車羅風冒著風雪,喊道:「安答!」

  十五歲的項述正在與一群七八歲的小孩兒玩,讓他們猜自己哪隻手裡有糖,聞言朝車羅風望來。

  車羅風拍拍手裡盾牌,看著他。

  項述攤開手,把糖給了小孩們,轉身離開,車羅風當即追了上去,在敕勒川的那棵古樹下,車羅風攔住了項述去路,有點緊張,表情竟像個小孩般不知所措。

  「滑雪。」車羅風終於說出了口。

  項述帶著不明顯的笑意,答道:「不去。」

  車羅風依舊執著地攔在他的去路上,眼睛有點發紅。

  項述出食中二指,點在車羅風的肩頭,輕輕推開了他,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在他耳畔說:「不去,你是我的安答,不與安答滑雪。」

  與他錯身而過時,項述似有深意,朝來處一瞥。

  周甄快步追了過來,猶如被侮辱了一般,沉聲道:「述律空,我要與你談談。」

  項述卻翻身上馬,走了。

  車羅風低頭,看著手裡盾牌,沒再說話,繼而將盾牌扔到一旁。

  周甄接過,握住車羅風的手腕,認真地說:「我帶你去,你將我當作述律空。」

  車羅風抬起眉眼。

  漫天的雪花忽然溫柔地散開,化作帳篷裡火盆燃燒揚起的白灰,遠方傳來隱約的飲酒作樂之聲,上身赤裸、圍著獸皮袍、酩酊大醉的周甄,將滿臉通紅的車羅風按在榻上,彼此都喘著粗氣。

  陳星:「……」

  「他現在是大單于了……」周甄低聲說,「他不要你,殿下,他不要你!」

  車羅風醉得兩眼通紅,眼神直直地看著周甄,周甄先是解下自己半身獸袍,現出修長健美的身軀,開始撕扯車羅風的武袍,粗暴而直接,猶如一匹公馬壓著另一匹。

  「給我……給我,」周甄說,「我才是,我願意為了你去死啊,殿下!」

  陳星尚是第一次看見這等場面,沒想到在周甄一生的執念之中,竟是留下了如此震撼的念頭,周甄此刻就像野獸一般,而車羅風也沒有半點不滿,竟是點了點頭,側頭吻上了周甄的唇。

  那場面不僅沒有絲毫污穢,反而充滿了虔誠,周甄的雙手哆嗦著溫柔下來,直到緊緊抱住了車羅風,埋在了他的身上。車羅風的眼裡亦帶著少許茫然,一手撩起周甄的頭髮,覆在他的側臉上,呆呆看著他的雙眼。

  那一刻,周甄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而車羅風的嘴唇始終顫抖,沒有叫出那個名字,最後閉上了雙眼。

  緊接著,車羅風赤裸的身軀開始幻化,化作一攤魔血,反向纏繞住了周甄的身體。

  「起來!」陳星怒喝道,「周甄!」

  周甄亦開始不知所措,低頭看自己的身軀,那道血液不住覆滿他的全身,發出蚩尤詭異的聲音。

  「恨吧……」蚩尤妖異而沙啞的聲音道,「這就對了……」

  陳星扳住周甄的肩膀,把他扳向自己,一手抓住那不斷纏繞周甄身軀的魔血。

  「兵主,」陳星冷冷道,「給我從他的身上滾出去!」

  蚩尤低聲道:「活著也是受苦,生前的所有付出,總要有所回報,求之不得,化而為恨,又有何妨?」

  周甄意識到了什麼,開始掙扎,陳星一聲怒喝,將粘附在周甄赤裸身軀上的魔血拖了出來!

  陳星擋在周甄身前,魔血緩慢升起,聚為一人高的形態,低沉而緩慢地說道:「心燈執掌,這一次,你又要用什麼理由來照亮他的內心?」

  陳星竟是毫無辦法反駁蚩尤,蚩尤發出一陣猖狂的笑聲,說道:「你奪不回他,他的不甘,就連你也無法解決……」

  「是這樣嗎?」陳星輕輕地說,「如果我告訴你,周甄,車羅風曾經為了你,也喝下過一次魔神血呢?」

  蚩尤的話音戛然而止。

  周甄剎那全身一顫,陳星說:「它曾經真實地發生過,周甄,雖然這件事早已因為宿命的交錯,而湮沒消失。」

  周甄答道:「他沒有。」

  「他有。」陳星眼裡竟是不受控制地湧下淚水,「可是,在喝下魔神血後,他也正因對你的愛,而就此粉身碎骨,所以,這就是你期待他給你的回應麼?」

  萬古潮汐發動前,上一次來到敕勒川,陳星仍然清晰地記得,車羅風確實飲下了周甄交給他的魔神血。

  「我……」周甄喃喃道。

  陳星低聲道:「你還有許多機會去求證,周甄,我相信你會得到你想要的那個答案,但至少現在……」

  「……給我滾吧!」陳星怒喝道。

  繼而一道心燈的強光轟潰了魔神血,伴隨著蚩尤的怒吼,血光飛散。

  巴裡坤湖心島上,縛龍陣逐漸暗淡下去,繼而「嗡」一聲,完全消失。

  項述喘著氣,在地上不住掙扎,試圖爬起。車羅風來到項述身旁,低聲道:「安答!你怎麼了!」

  密林中再次響起聲音,蒼狼竟是尚未離開,再次出現。

  項述馬上望向陳星,陳星仍在施展心燈,驅散周甄體內的魔神血,拓跋焱與司馬瑋馬上出兵器,肖山起身,抖開蒼穹一裂,朝向蒼狼!

  蒼狼一聲咆哮,朝正在施法的陳星撲來,肖山、項述、拓跋焱與司馬瑋同時捨身搶上!肖山爪中雷光閃爍,然而被蒼狼揮爪一拍,竟是毫無還手之力,如斷線風箏般摔在地上,頃刻間司馬瑋、拓跋焱同時被撞開,最後是項述擋在了仍在施法的陳星身前。

  緊接著,蒼狼一口咬住了剛從昏迷中醒來的項述。

  周甄的意識深處,帳篷、爐火、草原,盡數化作光點,飛上天空。

  「你所說當真?」周甄恢復了一身獸裘獵袍,長發自動束起,額上戴著一頂漂亮的、象徵柔然第一勇士的羽冠。

  陳星點了點頭,說:「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曾經在某個時候發生過,你沒有在巴裡坤湖被述律空埋伏,而是與車羅風一起,將我帶到了陰山之巔呢?說是前世也好,來生也好,總之在那一天裡,車羅風確實喝下了你給他的魔神血,希望與你一起死去,化而為魃。」

  周甄詫異地看著陳星,說:「我為什麼……總覺得你似曾相識?亦覺得你所說的事,確實發生過。」

  陳星坦然道:「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了,不是麼?」

  兩人頭頂現出了燦爛的星穹,周甄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回去吧,」陳星說,「你還有很多機會,可以陪在你喜歡的人身邊,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自己的內心。」

  「不了,」周甄突然說,「太累了,我不想繼續下去,讓它結束吧。不管他做出了怎麼樣的選擇,最終都將令他痛苦,我又何必如此執著?我想要的答案,也已得到。」

  陳星:「……」

  周甄轉身,抬頭望向璀璨的草原夜空,低聲說:「讓我走吧,驅魔師。哪怕留下來,又能怎麼樣呢?想證明什麼?喝下魔神血,讓殿下也成為魃,並非我的真正願望。我已經不是人了,我也兌現了我的承諾,我為了他戰死。」

  陳星:「可是你……」

  「請你告訴殿下,」周甄說,「讓他好好活著,也請你告訴殿下,我還是愛他,只是我不再能守在他的身旁,他終歸要獨自長大,哪怕很難。」

  「周甄!」陳星伸手去拉周甄。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周甄一笑,轉身,化作無數光塵,升上夜空。

  一抹曙光從北方大地的盡頭轉來,遠方卡羅剎群山猶如天幕下的睡龍,天地脈的巨輪交接之時,被捆在鎖鏈中的周甄身體開始瓦解,化作光點。

  心燈之光一撤,陳星眼中不知不覺淌下淚水,眼睜睜看著周甄消失於面前的鎖鏈中。

  車羅風安靜地站在陳星身後,顫聲道:「周甄?」

  一道光旋轉著飛來,化出周甄的虛影,從背後走向車羅風,這大個子從身後溫柔地抱了下車羅風,再砰然消散,就此徹底歸於天脈。

  陳星不住喘氣,稍稍躬身,抬頭看著車羅風,低聲道:「他……有一些話……讓我轉告你……項述呢?項述?!」

  滿地狼藉,四周儘是等待陳星施法結束的人,項述已不知所蹤。

 

 

109 營救陸影——到我身邊來——

  陳星差點就瘋了, 幾乎要掀翻了阿克勒族的整個營地。

  「你冷靜點!」拓跋焱抓住陳星手腕, 焦急道。

  在巴裡坤湖心島時的最後一刻, 蒼狼再次現身,咬住項述,將他拖了出去, 轉身衝過湖面飛走。

  肖山一瘸一拐地起身,馬上吹口哨,漫山遍野的狼群卻沒有任何一隻回應, 雪地裡、山巒上, 所有的狼紛紛出現,追隨在蒼狼身後, 發足疾奔,衝向遠方。

  陳星逐漸冷靜下來, 一句話也沒說,看著肖山。肖山呆呆地看著陳星, 說:「對不起,我打不過它,我沒……」

  「這不是你的錯, 」陳星馬上道, 「不要發瘋,肖山。我們一起,把他帶回來!」

  阿克勒王帶領屬下已匆忙開始整軍,由多與他的魃軍正在湖畔待命。

  所有人正等待著陳星發號施令,彷彿默認了現在只有他才有權進行指揮。

  車羅風已翻身上馬, 說:「我先去北方看下情況……」

  「等等!」陳星馬上道,終於鎮定心神。

  「需要幫忙麼?」重明走出帳篷,懶懶看著陳星,看那表情彷彿是:這次你總不會說「不用」了吧?

  「妖王陛下,」陳星終於開口請求他了,說,「根據蒼狼離開的方向,請您現在飛往卡羅剎,偵查項述的下落,請用您最大的力量來確認他的安全。」

  「很好,」重明說,「作為第三個約定,一言為定。」

  重明抬手,與陳星擊掌。

  「阿克勒王不要與我們一同前往,」陳星又說,「拓跋焱,你與司馬瑋負責護送他們,前往哈拉和林。」

  阿克勒王欲言又止,陳星說:「由多會跟著我們。」

  阿克勒王看了眼變成魃的兒子,點了點頭。陳星說:「現在就動身,馬上。肖山,你的腿好點了麼?」

  肖山拄著一把樹枝,茫然地看著陳星。

  「他的腿被那頭狼咬斷了。」司馬瑋說。

  陳星:「……」

  陳星頓時無語了,怎麼現在才說?馬上跪地檢查肖山的傷勢,幸好只是暫時骨折,司馬瑋與拓跋焱已經給他上了夾板。

  肖山說:「我一定要去,那是蒼狼,它也是我的……我的……」

  陳星知道蒼狼對肖山而言意味著什麼,也不勉強他,便點了點頭。

  「其他人隨我出發吧,」陳星快步出來,說,「大夥兒一起走,車羅風,不要單獨行動。」

  車羅風只得點頭,眾人出了營地,王妃已讓人備足物資,說:「從此處前往卡羅剎,最快也要三天路程,不要擔心,大單于一定不會有事的。」

  鳳凰已經飛走了,有它在,項述應當不會有性命危險,陳星卻依舊心急如焚。

  王妃朝陳星說:「你們都是好孩子,你一定能將他帶回來。」

  陳星點了點頭,看著王妃,眼裡噙著淚,忍不住抱了下她。

  「說也奇怪,」王妃笑著說,「怎麼感覺早就與你認識,就像在夢裡見過一樣的。」

  「這是給你們準備的,路上吃的,」王妃說,「這匹馬,是語嫣曾經放在我這兒的。」

  陳星馬上想起來了,那匹半途不聽使喚要離隊的馬兒?

  「你們回去的時候也一切當心。」陳星與王妃告別,翻身上馬,前往卡羅剎。

  由多吹了聲口哨,離開時,北地已雪過天晴,王妃與阿克勒王站在陽光下,目送眾人離開。

  由多一馬當先,給眾人帶路,這一次無法騎狼,陳星、肖山、由多、車羅風四人騎馬,在雪地上疾馳,餘下的魃只能步行跟隨在後。陳星還要照顧骨折的肖山,讓他坐在自己身前,不敢騎得太快。

  肖山的神情始終十分委頓,陳星能感覺到,肖山的內心始終很愧疚,覺得若非他沒攔下蒼狼,項述就不會在最虛弱的時候被抓走。

  陳星摸了摸他的頭,說:「沒關係的,肖山,我知道蒼狼給了你它最後的妖力,你見到它時會害怕很正常。」

  肖山「嗯」了聲,陳星又說:「重明已經先去了,項述不會有事,見到陸影時,他說不定也會有辦法。」

  車羅風一路沉默地跟隨著他們。一日之後,陳星實在扛不住了,肖山還帶著傷,必須就地宿營過夜,由多為他們生起了篝火,並出外巡邏。

  肖山倚在陳星懷裡睡熟了,車羅風注視篝火出神,陳星靠在樹下,看了眼車羅風,彼此目光相觸,卻又各自不自覺地挪開。

  「周甄朝你說了什麼?」車羅風說。

  「魔神血呢?」陳星說,「你應當沒有喝,交給我吧。」

  車羅風伸手入懷,摸出一個小瓶。

  「由多為什麼能活下來,」車羅風說,「周甄卻死了。」

  陳星接過小瓶,輕輕搖了搖,卻沒有打開。

  車羅風又問:「述律空也會變成那樣麼?」

  「不會,」陳星答道,「在他的心裡,有心燈的種子。」

  車羅風皺眉看陳星,陳星收起魔神血,說:「告訴我吧,你和周甄的經過。我以為你會喝下去。」

  「我說我夢見過你,」車羅風懷疑地問,「你相信麼?」

  陳星:「夢見我在做什麼?」

  車羅風顯然很混亂,自言自語道:「就在遇見周甄之前,似乎是二月?不知為何,我總是做同一個夢,我和一個陌生人在一座孤峰上,他反覆地告訴我,別喝周甄給我的任何東西。」

  陳星想起上一次,與車羅風最後的對話。

  「我恨不得殺了他,」車羅風說,「可又不由自主地害怕他。」

  車羅風落寞地看著火堆,說:「我曾經有那麼幾次,確實想喝,卻總是想起那個夢,直到你出現了。夢裡的那個人,我覺得是你。」

  陳星眉頭輕輕一揚,說:「你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我以為你愛的人死而復生,你會很快樂。」

  有時說起來容易,但若換了自己,如果項述死了,又在王子夜的力量下化成魃,陳星又怎麼忍心下手,讓他灰飛煙滅?

  車羅風又道:「不,當我發現他死而復生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很害怕。」

  「在哪裡?」陳星輕輕地問。

  「巴裡坤湖,」車羅風說,「就在他的墓地附近。」

  當年車羅風率領柔然人,與阿克勒人爭奪巴裡坤湖的地界,本可退一步止戰,卻因年少氣盛,又因初接任族長一職,想立威以震懾諸部,於是不顧項述的阻止,朝由多展開了襲擊。

  由多是阿克勒人曾經的驕傲,除了項述,天底下再沒有人能制服他,如何會將車羅風放在眼裡?雙方一場混戰後,周甄為了減少族人無意義的傷亡,明知自己不是由多對手,卻依舊為了車羅風的名聲,單騎挑戰由多。

  「當年,我很後悔,」車羅風雙手握拳,抵在自己額前,顫聲道,「我知道只要我不說話,他就會去替我殺了由多,可是但凡我說一句話,他就可以不用死。」

  後來周甄拼盡全力,以命換命,將長刀刺進了由多的心臟,自己亦被殺死。從此阿克勒人與柔然人,結下了永不可解的深仇大恨。最後,車羅風在湖心島葬下了周甄。

  這次車羅風倒沒有一見面就嚷嚷著要朝阿克勒王報仇了,陳星倒是有點奇怪,上回不是無論如何都要殺了阿克勒王的麼?

  這些年裡,每到忌日,車羅風都會到湖心島的墓地上去,看一眼周甄。但就在今年,當他來到湖畔時,竟是在此地遇見了復活的周甄!

  周甄彷彿早就知道他會來,交給他一瓶魔神血。

  陳星忽然想起,上一次應當也是如此,想必最後被在樹林中伏擊的肖山給打斷了。當時,肖山以蒼穹一裂劃開了車羅風腹部,周甄未來得及交給他魔神血,便恐怕暴露行蹤,抽身而退。車羅風被族人帶回敕勒川,又被自己治好,周甄方秘密潛入敕勒川,說服車羅風先飲下魔神血,再將眾人轉化為魃。

  這一次車羅風的表現正常了許多,是因為項述在出發前嚴令禁止他再動手復仇麼?還是因為上次他性情暴躁不受控制的原因,是被魔神血影響?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他,」車羅風注視篝火,喃喃道,「我只知道,周甄一直喜歡我。就像我這些年裡,喜歡述律空一樣的喜歡。」

  陳星說:「所以當項述拒絕了你以後,你接受了周甄。」

  車羅風說:「我知道那種用盡一切辦法,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法改變,也沒法打動對方的揪心。我也知道周甄受的苦,比我還要深。既然是這樣,我便心想,答應他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已經沒有希望了,就讓我一個人慢慢地受苦,總比兩個人受苦強。」

  陳星說:「可是你有時候還是把他當作了項述,是嗎?」

  車羅風沒有回答,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偶爾,但這種情況很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你。說實話,我有點恨你,不,我恨你。」

  陳星抬眼,看著車羅風,無奈一笑。

  車羅風說:「他從小就喜歡像你這樣的人,你就是他的命中注定,我看見你進城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了。」

  陳星低聲說:「對不起了,搶走了你的安答。」

  車羅風苦笑道:「都是我的錯,怪不得別人,我既沒有討到述律空的半點喜歡,還失去了周甄。」

  「你喜歡他麼?」陳星小聲問。

  「我不知道。」車羅風嗚咽起來,快控制不住了,顫聲道,「他讓我喝下魔神血,就能陪在他身邊,永遠與他在一起。我曾經想喝下去陪他,可我害怕。周甄是我爹買給我的侍衛,他們都說,他是某個小部落裡柔然女和漢人生出來的雜種,他就像我哥哥,我從來沒把他當作奴隸,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他才像我的安答。可為什麼偏偏是他……」

  陳星伸出手,抱住了車羅風,車羅風不禁埋在陳星身上,大哭起來。

  黑夜裡,項述不住咳嗽,肩頭被腐化蒼狼銳利的獠牙刺穿,從雪地上踉蹌起身,雖受了傷,卻依舊不屈,在暗夜中拉開格鬥架勢,緊盯著面前的腐化蒼狼。

  四面八方,全是雙目噴發出黑氣的狼群,將項述圍在中央。

  這裡是卡羅剎的東部群山,斷山之巔,狂風大作,項述被困在山頭,四面全是峭壁,不遠處的峽谷之中,則是一道色彩流轉的光幕,籠罩住了整個峽谷。

  蒼狼一身燃起黑火,在那黑火中幻化出人形,那是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側臉上帶有一道長長的裂痕。

  「龍力。」男人稍稍低下頭,望向昏迷的項述。

  「父親的龍力……」男人低聲說,「有了它,陸影就能……」

  峽谷內光華流轉,那黑衣男人抬起一手,聚集起天地間的怨氣,手中黑火綻放,轟然擊向光幕,守護峽谷的光幕開始不斷震盪。

  「陸影,」男人沉聲道:「我帶來了,我帶給你,獵物,在它的身上,有我們父親的力量——」

  峽谷中,陸影低聲道:「放了他,蕭坤。」

  那名喚蕭坤的男人咆哮道:「吃了他!你就能好起來……」

  太陽升起來了,陳星搖了搖熟睡的車羅風,說道:「起床了。」

  車羅風臉上尚掛著淚痕,這裡正是陳星上一次被肖山襲擊的霧淞森林,再趕半天路便能抵達卡羅剎,層雲掩蓋的群山已現出身形。

  肖山騎在馬上,朝身後的陳星說:「這邊,跟我來!」

  這一次,馬匹沒有掉頭離開,陳星在肖山的指路中,進入峽谷,前往秘境深處。與上一次抵達此地一模一樣,峽谷內寸草不生,萬物枯萎,來到秘境外圍時,一道光幕溫柔地抵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看到他們了!」車羅風喊道。

  陳星抬頭望去,只見高處站著一個男人,一手提著項述的左臂,項述整個人垂著,不知死活。陳星急怒攻心,當即轉身要沖上側峰,車羅風卻道:「別去送死!你爬不上去!讓我去救他!」

  話音落,車羅風調轉馬頭,毅然朝東面山峰馳去。由多先是一怔,繼而繞過峽谷,從另一個方向接近山頂。

  「陳星,到峽谷裡來。」陸影溫柔的聲音響起。

  「陸影!」陳星喊道。

  卡羅剎峽谷中,重明現出人形,身周火焰神光流轉,守護著陸影。陸影安靜地坐著,攤開一手,手中光華綻放,形成光幕,抵擋住了外圍的怨氣。

  林蔭小路上,怨氣盡散,萬法復生後秘境內充滿了一股奇異的光芒,就像被夢境籠罩了一般。

  「來了,借助地脈之力,」重明說,「或可一試,就恐怕驚動了蚩尤。」

  陸影低聲道:「這裡撐不了太久,蕭坤回來了。」

  肖山一瘸一拐地走向陸影,撲進他的懷裡,抱著他的腰,陸影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你的角!」肖山說,「陳星與項述,為你奪回來了!」

  肖山解下背著的鹿角,交給陸影。

  車羅風環顧四周,望向天際,卡羅剎群峰上,黑火流星墜落,狠狠撞在光幕上,發出接二連三的巨響。

  陳星喊道:「重明,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讓你救項述的麼?」

  重明不耐煩道:「孤王試過,失敗了!回頭讓你另許一個!」

  「不要擔心,」陸影說,「蕭坤現在還不會傷害述律空。」

  重明:「陳星,設法先救白鹿,其後所有的事將迎刃而解。」

  陳星抬頭看,光幕正在那黑衣男子的力量下不斷瓦解,近乎變得透明。

  「他究竟是誰?」

  「他就是蒼狼。」陸影答道,「他一心只想讓我恢復妖力,已失去神志,述律空身有龍力,與蒼狼白鹿的力量來處屬同源……」

  陳星驀然想起,在巴裡坤湖心島上,周甄的縛龍陣不僅困住了蒼狼,也困住了項述。若這麼說來,蒼狼便知道了項述也有龍力,於是抓住了他,一路跋涉,來到卡羅剎中,希望能讓陸影汲取項述體內最後的龍力為食,恢復自我。

  又是一陣黑火流星暴擊,重明道:「來不及了!到卡羅剎山巔上去,借助天地脈交匯的力量,增強心燈威力,興許能徹底驅散白鹿身上的魔神之血!」

  陸影低聲道:「哪怕失敗了,也請不要擔心,大驅魔師,你們已令萬法復生,這一次,相信你們將親手締造一個全新的未來。」

  重明拂袖,掠出一道飛旋火焰,將他們帶得飛起,飛向卡羅剎中峰。

  陸影說:「我已被魔神血腐蝕了太多年,你有把握治好我麼?」

  陳星握住陸影的手,認真道:「我不知道,但為了肖山,你一定要撐住。」

  陸影望向肖山,肖山等待良久,為的就是這一刻,眼裡帶著淚水,怔怔看著陸影。

  陸影於是點了點頭,說道:「盡力而為罷。」

  重明說:「白鹿,你還有什麼話想交代嗎?」

  陸影想了想,說:「我讓肖山找到了陰山之巔的千機鏈,大鵬鳥已在萬法歸寂時掙脫束縛,離開了北方。」

  重明冷淡地說:「孤王已去過了。」

  陸影說:「您總有一天會找到他與孔雀大明王的,不必心急。如果這次我撐不過來,就麻煩您代為照顧他們了。」

  重明一聲冷笑道:「開始罷。」

  陳星猜測自己一行人在抵達前,陸影一定朝重明說了什麼,但有關蒼狼,白鹿一定是最瞭解當年內情的那個。時間不宜再耽擱,陳星於是在峰頂將陸影放平,把他抱在懷中,輕輕握住他業已腐爛的一手,與他手指交扣。

  「你很了不起。」陸影溫柔地說,他躺在陳星懷中,抬起一手,食中二指上發出絢麗的夢幻光芒,輕輕按在了陳星的溫潤唇上,說道:「這是我最後能留給你們的,如果我無法活下來……」

  陳星馬上道:「別說這種話!肖山還等著你呢!來吧!」

  黑火流星開始在空中聚合,朝著卡羅剎中峰接連射來,蕭坤不依不饒,調動怨氣,要將他們擊打下來。狼群傾巢而出,離開東面山峰,前赴後繼地朝著中峰攀爬。

  「陸影——到我身邊來——」蕭坤拖著昏迷的項述,幾乎是咆哮道,「陸影,你在做什麼!」

  重明喝道:「肖山!下去驅散狼群!這裡交給我!」

  重明展開一道火焰圈環,抵住了暴雨般轟向中峰的黑火流星。

  陸影閉上雙眼,長發披散,側臉一半腐爛,一半卻美得驚心動魄,擁有難以言喻的美感,一身白袍,與積雪的大地渾為一體。

  陳星低聲說:「陸影,盡你最大的力量抵抗魔神。」

  接著,陳星燃起了心燈的所有力量,注入陸影身體內。

  剎那卡羅剎之巔,昏暗天空之下綻放出一道環形的強光,轟然擴散開去!

  億萬個黑暗的夢境頓時反噬,侵入了陳星的意識裡!塞外大地上,胡人爭鬥後慘死前的痛苦、別離的摧心斷腸、瀰漫的鮮血、孩子們的噩夢,匯聚為一隻面容猙獰的怪物,朝著陳星大聲咆哮!

  「這是……」

  「夢境,」陸影的聲音輕輕地說,「世間的噩夢。」

  剎那只剩陸影與陳星站在那群山之巔,陳星一手亮起強光,阻攔著週遭怨氣風暴中,無數個黑暗面孔的逼近與噬咬。

  陸影環顧週遭,認真道:「我與蒼狼,曾是北方守護夢境的大地之神。我們的職責是化解世間所有的夢,粉碎魔神在神州種下的怨恨與不甘。」

  「可是蚩尤,不是最近才開始復生的麼?」陳星竭力催動心燈,奈何四周的風暴太過強大,所有撞上心燈屏障的黑色面孔紛紛粉碎,卻又有更多的噩夢一擁而上。

  「不,」陸影說,「他的力量,已經存在於神州大地很久、很久了。自從上古那場大戰之後,他的血便滲入了神州大地,人族也好,妖族也罷,我們取食的植物、生靈,天空的飛鳥、大海的游魚,體內都有著魔神之血的影響。」

  「魔神血與軒轅血,都已根深蒂固,存在於活在這片大地上的生靈體內,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陸影說,「它們在每個人的體內激烈爭鬥,兵主他,從來就不曾放棄過對凡間的爭奪,他在長夜裡種下噩夢的種子,在白晝中迸發出殺戮與爭奪的念頭。」

  陳星一手指向天際,陸影來到他的身邊,說:「現在,就讓我們朝他發出正式的宣戰罷。陳星,在你的身後,不是只有人類,還有生活在世間上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整個神州大地,一切蒼生,都與你並肩而立!將你的心燈交給我!」

  陸影站在陳星身後,身體驀然發出強光,白袍飛揚,成為守護陳星的神靈虛影。

  兩人身前,無數噩夢重重疊疊,聚合為一個充斥於天地間的巨大猙獰面孔。

  「白鹿——」蚩尤嘶吼道。

  「出手!」陸影斷然喝道,「粉碎噩夢!」

  現世。

  卡羅剎之巔,一道光柱直通天際,陳星與陸影沐浴在那光柱之中,剎那間,地脈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怨氣衝天而起,蒼狼蕭坤的背後,黑火流星全部退回,聚為蚩尤的魔神面容,發出嘶吼。

  「爾等妖族,」蚩尤恐怖的聲音吼道,「放肆之至——」

  下一刻,蚩尤的黑火朝著重明驀然衝來!

  重明早有準備,一拂衣袖,手中祭起熾烈真火,掌內猶如聚集了九個烈日,烈焰在那一刻全力爆發。

  「滾回你的幻魔宮去!」重明怒喝道,握掌為拳,朝著那怨氣發出了驚天一擊!

  猶如彗星襲夜,一道真火轟然擊穿了怨氣,迸發出直衝夜幕的烈焰!

  意識世界。

  陳星翻掌,將心燈之光朝掌中一收,左右掌一前一後,翻出,推去!

  「破!」陳星與陸影同時震喝道。

  大千世界黑暗噩夢,在心燈一擊之下頓時破碎,漫天群星盡降,化作光塵,覆蓋了卡羅剎群山。

  「結束了,」陸影低聲道,「纏繞我近三百年的黑暗之夢。」

  「陸影!」陳星馬上轉身,伸手握住陸影的手腕,陸影卻在空中消失了。

  現世。

  天地脈的光芒朝著陸影的體內一收,陳星陡然睜開雙眼,只見懷中的陸影化作纏繞光點消失。

  肖山道:「陸影?!陸影!」

  然而那繽紛的光芒在空中再次聚集,化作重生的白鹿,飛速踏空而去,凌空飛翔,衝向對面山巔的蒼狼蕭坤。

  蕭坤放聲嘶吼,將昏迷的項述拋到一邊不顧,抬起一手,怨氣轟出,纏繞陸影,繼而天空中傳來蚩尤邪惡的狂笑:「區區妖族,妄想與神相抗,飛蛾撲火!」

  這時間,車羅風終於艱難地爬上山巔,兩腳不住打滑,抱住項述。

  蕭坤驀然轉身,手中黑火凝聚,大吼一聲,朝著車羅風轟去!

  由多卻從峭壁另一處爬了上來,抖開鐵鏈,和身沖上。車羅風抓住鐵鏈,一手抱緊了項述,朝著山下一躍。

  鳳凰展翅,帶著萬丈烈火衝來,一個盤旋,接住車羅風和項述,朝著卡羅剎群峰下的雪原墜去!

  天地間儘是黑火流星,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雪崩,白鹿掙脫怨氣束縛,一招將蕭坤撞下了山崖。陳星與肖山快步跑來,車羅風帶著項述,一起摔在雪地裡。

  「項述!車羅風!」陳星焦急喊道。

  「我沒事!」車羅風道,「快看他情況!」

  陳星抱起項述,項述依舊昏迷不醒,就像上一次在會稽,被縛龍陣封印了一般。陳星馬上跪地,祭起心燈,按在項述胸膛之中。

  卡羅剎雪崩,群狼紛紛逃竄。車羅風竭力站起,與肖山守在陳星身前,狼群將他們圍在中央,白鹿飛來,陸影落地,化為人形。

  雪地中現出黑色身影,腐化的蒼狼蕭坤雙目迸發黑火,全身散發出滾滾黑氣。

  鳳凰停在雪地中:「蒼狼被魔神血浸潤太久了,白鹿,先撤為上。你初初恢復,妖力枯竭,你我俱須休養盡復,方能制伏蒼狼。」

  陸影溫潤的唇微動,只說了一個字:「不。」

  他回頭看了眼陳星與項述,再抬頭望向朝他們跋涉走來的蕭坤,吩咐道:「這是我的宿命,無論如何,請您不要插手,鳳凰。」

  接著,陸影撫過鹿角杖,手指輕輕在杖上一彈,杖上之角頓時化作光粉飛揚,回到他的頭上。

 

 

110 燭陰時光無涯

  「蕭坤, 」陸影溫柔地說道, 「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我給你帶來了獵物, 」蕭坤低沉的聲音道,「只要吃了它,你就能與我一同……永生不死……為何不接受魔神的餽贈?」

  陸影低聲答道:「在心燈的力量下, 我已恢復了,若這是你的唯一的心願,當可安息。」

  「遠遠沒有——」蕭坤低沉的聲音道, 「跟我走——」

  蕭坤面上的創傷視之觸目驚心, 雙目亦業已渾濁,瘦削的臉龐, 暗淡的膚色,鬢角帶著數縷白髮在風裡飄飛, 開口時,犬齒仍在往下滴著紫黑色的血, 左胸處破開了一個洞,原本應在那裡的心已不知所蹤,現出蒼白的肋骨。

  「去哪裡?」陸影低聲道。

  「去你答應過我的地方。」蕭坤說, 「沒有噩夢, 沒有負擔,不必為了人族,去擔任諸多噩夢的糧食。」

  陸影乾脆利落地答道:「不去。」

  蕭坤低聲,將咆哮壓抑在喉中,逼近一步, 緩緩道:「跟我走。」

  陸影緩慢走上前,伸出手指,輕輕抵住蕭坤的下巴,讓他緩緩抬起頭,肖山頓時緊張起來,想要跟上,卻被陸影一個手勢制止,讓他留在原地。

  「這就是你的執念,」陸影輕輕地說,「守護白晝的蒼狼,我的蕭坤,你將跳動的心臟,賦予了人類;將你最後的妖力,贈予了肖山。到得如今,卻將一身血肉,獻給了魔神。」

  蕭坤身周驀然爆發出黑火,體形不斷增大,化作近五丈高的巨大魔狼!

  陸影面朝那巨大魔狼,魔狼在他面前猶如山巒般升起,襯得他的身形顯得極其渺小,猶如狂風暴雨中的一片樹葉,額頂卻蔓出仿若新生的雙角,角上綻放出夢境的光輝!

  陸影低聲道:「對我而言,你是這世上最偉大的神,把你從兵主手中奪回,再送你安息,是我唯一的宿命。」

  「陸影!」肖山喊道。

  陸影認真道:「鳳凰,帶他們離開這裡,此處交給我。」

  白鹿的體形變大,迎上了朝他們衝來的蒼狼,兩頭巨大的上古妖獸在雪原上展開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戰!

  「陳星!」車羅風轉頭,陳星卻依舊閉著眼,將心燈注入項述的全身。

  五丈高的蒼狼與白鹿在雪原上相撞,白鹿以雙角抵著蒼狼的腹部,將它橫推出去。

  「帶這裡的所有人類離開!」白鹿以陸影的聲音喝道,「鳳凰!」

  重明抬頭看著這一幕,卻遲遲沒有動,繼而低頭,眉頭深鎖,注視陳星與項述。

  巨狼一口咬住白鹿脖頸,將它甩開,繼而仰天嘶吼,追了上來。

  由多從雪地中衝來,甩開鎖鏈,纏繞蒼狼脖頸,蒼狼只是一甩頭便甩開了由多。巨獸的戰爭在雪地上四處踐踏,群狼紛紛退避,幾次險些踩過陳星與項述。

  車羅風邊閃避邊放箭,卻奈何不得這龐然大物,怒吼道:「還沒醒嗎?!」

  「你無處可去!」蒼狼一聲咆哮,「你以父親的名義立下過誓言,與我生死相隨,直到神州傾覆的那一天——」

  蒼狼咬住白鹿,一把將它按在雪原中,白鹿身上鮮血爆開,在卡羅剎雪原中積成血池。

  肖山睜大雙眼,瞳孔劇烈收縮,終於發出一聲決死的大喊!

  剎那間一道氣流從肖山身周橫掃開去,平地霹靂直擊天際!

  肖山在空中懸浮,全身綻放刺眼閃電強光,就像項述化為護法武神時,召喚來漫天漫地的狂雷,猶如天穹中的雷神,將積聚在層雲中數千年乃至上萬年的雷電之瓶,一瞬間翻覆,傾倒下來!

  與項述不同的是,肖山並未借助心燈之力,而是以自身引來雷電。

  「陸影——!」肖山在狂雷中吼道,竟隱隱現出神祇之形。

  蒼狼的身軀頓時在狂雷之下粉碎,雷電覆蓋了卡羅剎大地。

  重明怒吼道:「你會毀了北方大地!給我住手!」

  陸影:「肖山!」

  重明終於按捺不住,手中迸發出烈焰,光芒收攏,預備朝天空中發出一擊,將肖山打下來。否則再這麼下去,在他的無差別攻擊之下,蒼狼、白鹿,乃至陳星、項述等人都將被劈得粉碎。

  就在重明即將發出那道萬丈真火之時,陳星與項述身上的金光同時一收,項述睜開雙眼,瞳中倒映著陳星的面容,陳星恢復清醒的剎那,馬上抬頭望向天際。

  項述與陳星彷彿心裡有靈犀,一瞬間出手交握。

  項述借力,錯步躍起,鎏金武袍鋪天蓋地,金鱗甲靴踏空而起,左手一抖,現出盾牌,朝天空一推。

  猶如創世的一聲巨響,漫天雷霆盡數狂洩而下,被盾牌擋住,項述揮盾,飛身上了空中,如武神降世,身周光芒迸發,竟是隱隱現出一條金色的磐龍!

  重明馬上將真火一收,轉身飛向雪地上的白鹿,陸影身體收小,化為人形,重明一手按在陸影身上,令他脖頸的創傷緩慢癒合。

  「他殺不了它,」陸影說,「只有我能讓蕭坤安息。」

  「燭陰之力,」重明抬頭,簡短地回答了陸影,「你們將它再次喚醒了,天意使然。」

  陸影驀然睜大雙眼。

  在肖山的狂雷之下,卡羅剎山峰彷彿受到感應,大地不斷震盪,蜿蜒的山峰下,沉眠的龍神之魂就像被驚醒了一般,發出一聲怒吼。

  與此同時,項述以盾抵擋肖山的狂雷閃電,衝到他的身前,乾淨利落揮出了一招盾擊。

  「噹」的聲響,肖山的蒼穹一裂脫手飛出。

  群山中傳來一陣龍吟。

  一聲龍吟,蒼狼、白鹿與項述身上,三道釋出的強悍龍力再次聚集,象徵肉身的蒼穹一裂開始幻化,在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巨龍的宏大身影。

  陳星抱住墜落的肖山,剎那愣住了,竟是忘了心燈,抬頭看著這一幕。

  光陰流轉,創世兩大神明之一,燭陰的龍魂聚合併現身的一刻,時間彷彿隨之停止。

  蒼狼一爪撐地,艱難起身,卻又重重摔下。

  項述抬頭望向天空。

  「我的孩子們——」燭陰之聲在天地間震響。

  肖山迷茫地睜開雙眼:「……」

  「父親?」陸影亦難以置信地站起,抬頭望向天際。

  「父……親。」蕭坤幻化回人形,在雪地中掙扎。

  「父親?」項述喃喃道,「你是誰?」

  燭陰的身軀幾乎覆蓋了卡羅剎的天地,在這世界盡頭盤旋,它朝著大地張開龍口,一道能量的洪流噴湧而出,衝向雪地上的蒼狼。

  霎時間,魔神血灰飛煙滅,伴隨著所有的怨氣隨之消散,天地間滿是升空的光點,猶如一場從大地飛往天空的細雪。

  「忘記那些令你痛苦與不甘的掙扎,」燭陰的巨聲響徹天地,「浩瀚的光陰之海中,那些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時光無涯。」

  燭陰的身影逐漸變淡。

  項述武袍飛揚,落向地面。

  「唯……永存……」

  燭陰的身影徹底消失,繼而項述右臂光芒一閃,依次現出了九個奇異符文的刺青,猶如一條蜿蜒的龍,旋轉著從手肘到手腕。

  項述:「……」

  項述抬起左手,撫過右臂上的刺青,一身武袍就此消隱。

  「項述!」陳星飛奔過去,緊緊抱住了項述。

  車羅風收起弓箭,疲憊地出了口氣,遠遠站著,卻不過來。

  項述抱住陳星,說:「你……你居然能找到這兒來,你居然會來!」

  「你這叫什麼話!」陳星推開項述,生氣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的!」

  項述忙解釋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我就知道你會來!」

  「安答?」項述牽著陳星的手,又轉頭道。

  車羅風已徹底傻了,抬頭看著天空。

  「龍……龍,」車羅風說,「那是龍?」

  「那是我、蕭坤、述律空與肖山身上,」陸影說,「最後的龍力,是燭陰大人留存於世間的守護。」

  陸影走向雪地中的蕭坤,蕭坤已安靜下來,陳星與項述分開,轉身走向蕭坤。重明也來了,眾人環繞在蕭坤的身邊。

  蕭坤臉色蒼白,躺在雪地裡,長發披散,身下漫出紫黑色的血,將白雪染成一片漆黑。

  「肖山,你好些了麼?來,看看蕭坤,」陸影說,「你還沒見過他人類的模樣。」

  肖山眼裡帶著淚水,在蕭坤身邊跪下。

  「你長大了……」蕭坤輕輕地說,閉著雙眼,握住了肖山的手,「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也見到了你,比現在的你,還要大一些,像個小少年,我們在伊闕的山上,在夢中重逢……對不起,肖山……」

  肖山怔怔看著蕭坤。

  「在你一歲時,」蕭坤緩緩道,「我將你帶回了卡羅剎,我想,你會原諒的。你雖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你能不能叫我一聲……」

  「父親。」肖山哽咽道。

  蕭坤嘴角現出微笑。

  「對不起,陸影,」蕭坤說,「既然此生不能生死相隨,我只能先走一步,在輪迴之中,等待著你……」

  陸影安靜地看著蕭坤。

  「我答應你,」陸影溫柔地說,「正如你我於父親面前立下的誓言,此後,直到光陰的盡頭。」

  陸影將一手按在蕭坤的額上,蕭坤再次開始幻化成為蒼狼,繼而發出微光,分解成無數光點,升上天空,回歸天脈。

  一刻鐘後,雪原中央。

  項述低頭看自己手臂,陳星伸手摸了摸,那九個符文已隱去,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重明說:「最後一刻,雖不清楚發生何事,但據我猜測,多半是蒼狼、白鹿釋放了體內的龍力,全部交給了你,與你體內的龍力結合。」

  「龍力?」項述簡直莫名其妙,說,「到底為什麼,我會有龍力?」

  陳星嘴角微微抽搐,看看重明,又看項述。

  項述皺眉道:「你們是不是知道什麼?」

  項述終於開始懷疑了,事實上從認識陳星那天起,這懷疑就沒有停過。

  「你現在給我說清楚,」項述見重明不答,又朝陳星說,「你還有多少沒有告訴我的事?為什麼找到我當護法,為什麼我會有所謂『龍力』?!這傢伙又是誰?」

  車羅風:「安答,你……你是龍?」

  項述自己也是雲裡霧裡,這一路上疑問實在太多了,偏偏許多事又得不到回答。

  陳星:「這個穿得很少的傢伙是妖王,但我們沒有別的關係,他欠我一個願望,所以才一直跟著我們的,你千萬不要在意他,當他不存在就好了。」

  重明:「……」

  陳星正在為難,心想要麼和盤托出算了時,陸影與肖山走出卡羅剎,來到他們身前。

  「什麼都不要問,述律空,」陸影說,「合適的時候,我會朝你解釋。」

  項述一臉茫然,只聽陸影又道:「回去,我答應你,這一切最終會給你個交代,這段時間裡,由多會協助守護卡羅剎,至少不必擔心屍亥在此地設萬靈陣,你們呢?」

  項述:「你又是誰?我怎麼彷彿記得見過你?」

  項述打量陸影,只隱約似曾相識,連同此地亦十分熟悉,卻實在想不起來了。

  陳星說:「要麼咱們回去再說?先回哈拉和林嗎?路上還有好幾天呢。等等,陸影!我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陳星想起來一件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事,說不定用這種方式,能讓項述稍微解開疑惑!

  「項述,我想和你去某處,說不定……可以解開一些我的……和你的疑惑?」

  恰好陸影與重明也在,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時機了。

  項述與陳星對視片刻,沉默,而後迎上車羅風有點害怕的目光。

  項述點了點頭,說道:「安答。」說著走向車羅風,想拍下他的肩膀,抑或檢查他是否受傷。

  車羅風竟畏懼項述,不由自主地稍稍後退了半步。

  項述察覺到這細微的動作,便不去碰他,吩咐道:「你先回去一趟,傳令石沫坤,敵人已經解決,可以遷回敕勒川了。」

  車羅風點頭,翻身上馬,走了。

  「我相信你,」項述朝陳星說道,「說罷,去哪兒?」

  陳星遲疑片刻,說道:「我得先朝你解釋前因,項述,在你身上,有龍神燭陰留下的一股力量。而上古龍神隕落之後,便化作了這座卡羅剎山。」

  眾人抬頭,望向被雲霧再次遮掩的卡羅剎,陽光透過層雲,灑下數道金輝,將這世界盡頭的山峰照耀得如同仙境。

  陸影解釋道:「我與蒼狼蕭坤,則是北方大地的妖族,遠古時燭陰大人隕落後,將其殘餘的兩份龍力,賦予我們。從此之後,蒼狼與白鹿,便成為了卡羅剎的龍神守墓者。燭陰暌目為晝,瞑目為夜,蒼狼守護白晝,白鹿守護長夜。」

  「後來我等遭遇了屍亥的魔神血腐蝕。」陸影又說,「蒼狼未被完全煉化,也許是那點龍力支撐著它堅守內心,也許執念不去,希望找到龍力來治癒我。於是與我們一樣身具龍力的你,成為了它的獵物,為你平添了這些麻煩,非常抱歉。」

  「行,這我知道了,可我娘是項語嫣,」項述說,「我爹是述律溫,他們都是凡人,龍力是怎麼進入我身體的?」

  重明忽然一笑,走到一旁去,心想看你怎麼解釋。

  「你娘不是凡人,」陳星說,「她也是一位護法武神。」

  項述:「!!!」

  陳星說:「她從來沒有朝你說過,對不對?我猜她也許是忘了,克耶拉偷走了她的一些記憶。她逃到此處,嫁給了你爹,又生下你。」

  項述已經有點混亂了,又問:「但這與我的龍力,又有何干係?」

  肖山說:「因為你是定海珠啊。」

  項述:「什麼?定海珠又是什麼?我是什麼?」

  「不不,」陳星馬上道,「不是的,你現在已經不是定海珠了!」

  陸影:「肖山,你不要添亂。」

  陳星走到一匹馬面前,沉吟片刻,而後解開它的韁繩,說:「其中許多細節,我也不清楚,但也許它能給我們一個答案,用這種方式來朝你交代,也許比說的更清楚。」

  項述:「????」

  陳星拍了拍馬頭,項述奇怪地看著馬,說:「它?」

  陳星「嗯」了聲,放開馬韁,肖山奇怪地說:「這馬也會說話嗎?」

  陳星抓狂道:「當然不會了!你看它像成精的樣子嗎?」

  那馬匹被鬆開韁繩,遲疑片刻,轉頭朝著雪原的另一個方向奔去。

  「跟著它,走。」陳星說,繼而翻身上了另一匹馬,朝項述伸出手。

  項述上來,坐在陳星身後,環過他的腰,一抖馬韁。

  陸影化身白鹿,肖山騎上鹿背,重明化作鳳凰,眾人跟著那識途老馬,馳往雪原盡頭。

  項述朝身前的陳星說:「我娘是護法武神,她為了躲避克耶拉,來到塞北。而我陰錯陽差,又有了龍力,是這樣?」

  「可以這麼解釋。」陳星說,「但先別管你的龍力是從哪兒來的,因為這件事牽涉起來非常複雜,至於你娘當初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未完全搞清楚……不過……項述,你這次脾氣很好啊。」

  項述:「?」

  陳星笑著說:「換了平時,你會罵我一頓,甚至揍我,讓我快點把話說清楚罷。你說過,你平生最恨被欺騙。」

  項述:「我什麼時候朝你動過手了?是,我恨欺騙,但我知道,有些話你選擇不說,是在為我考慮。」

  陳星黯然道:「對,我怕你一下全知道,會有點受不了……」

  項述:「就像看見車羅風懼怕我一般。」

  陳星:「你太強了,有時讓人害怕。」

  「你不怕。」項述沉聲道。

  陳星:「別想了,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得到答案,但無論這個結果是什麼,你得答應我,不要為難你自己。」

  雪又下了起來,馬匹已奔離卡羅剎近十里開外,朝著最東邊山峰的盡頭而去。

  「所以,」項述沉默良久,忽然問,「來襄陽找我,也正因我有龍力?」

  「不是。」陳星馬上否定了項述的猜測,解釋道:「絕對不是!我見到你時,根本不知道你有龍力,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是項語嫣的兒子、項家的後人。」

  這個解釋是項述可以接受的,畢竟在他的混亂的記憶裡,直覺讓他相信陳星,於是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看看你的手?」陳星側頭,捋起項述握著韁繩的一臂衣袖,現出他有力的手臂,手指撫過他的腕門,直到臂彎,那行仿若刺青的花紋,呈現出極淡的印記,正是不動如山上的九個符文!

  陳星有種預感,說不定龍神是用這樣的方式,將不動如山交還給了他們?

  但這九個符文要怎麼用呢?

  項述被陳星摸得有點癢,說:「這又代表什麼意思?」

  陳星解釋了一番,那把被王子夜奪走的魔矛,曾經是項家的家傳法寶,這點項述早已清楚,陳星與謝安等人也翻來覆去地討論了無數次,但有關不動如山,突然間又帶出了另一個問題——

  「你既然不知道我娘是項語嫣,」項述說,「按理說就不會想將不動如山交給我,不是麼?」

  項述想到這裡,現出少許懷疑的表情,彷彿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卻依舊本著相信陳星的原則,等他解釋。

  陳星聽到這話時心裡便「咯噔」一響,忙分辯道:「不是的!我最開始並不知道你是項家人,也不一定要找到項語嫣的兒子來繼承這把神兵,只是剛好護法是你,就想著試試看……如果不是你,也許說不定也能使用不動如山……我在說什麼?」

  陳星自己都有點混亂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項述的某種情感——他下意識地希望,陳星來找自己,是他們命中注定的緣分使然,而並非帶著某種目的。

  但項述現在更疑惑,過往的回憶彷彿變得並不真切,有些像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細想起又對應不上時間,千頭萬緒,讓他一時理不清楚,但陳星所言,又似乎很有道理。

  陳星一路上仍帶著弓箭,有事沒事便放箭去射移動的東西,鳳凰在身邊飛來飛去,陳星便以削去箭頭的木箭,拿它當靶子練習,鳳凰自然不可能被他射中,每次箭矢飛來便拔高,過後稍稍降下來,陳星又是一箭過去。

  鳳凰被陳星弄煩了,說道:「你到底做什麼?」

  陳星說:「練習。」

  項述也被陳星搞得有點煩,從離開長安開始,不,從還在長安時,便纏著自己讓教騎射,天天帶著一把弓到處放箭,比自己當年練習時還要勤快。

  「別玩了。」項述說。

  陳星說:「你來控馬,我坐你後頭。肖山,陪我練一會兒。」

  肖山「哦」了一聲,騎著白鹿,白鹿體態輕盈,較之奔馬速度更快了許多,蹄不沾地,猶如疾風般在雪原上飛翔,簡直是最好的練習靶子。陳星把箭囊射空後,白鹿又兜了圈回去,替他拾回來。橫豎趕路無事,射箭成了陳星唯一的樂趣。

  直到天色漸晚,鳳凰飛來,說:「你確定它能帶咱們去什麼特別的地方?」

  前面帶路的馬匹停下了,在小雪中左看右看。

  肖山說:「它看上去像是迷路了!」

  白鹿說道:「你們究竟想去哪兒?」

  陳星抬頭眺望,只見那馬彷彿也充滿疑惑,掉頭跑向另一個方向。

  陳星:「再跟跟看?」

  他一直有個猜測,這馬想帶他們去項語嫣曾經去過的某處,但萬一不是呢?若不是就糗大了。

  於是項述調轉馬頭,兩個混亂的人,跟著一匹迷路的混亂的馬,進了雪原最深處。

  「我需要一點時間,把事情理清楚。」項述終於道,「要麼還是先回敕勒川罷,跟著它做什麼?」

  陳星說:「再看看,天黑還沒有結果,就回去。」

  那匹馬來到了卡羅剎的盡頭,群星升起,北斗星在夜幕上閃爍著光芒,勺柄指向大地上的某處。雪停了,馬匹放慢速度,在那孤寂的平原盡頭,沒有生靈,沒有樹木,沒有山巒,沒有湖泊,一馬平川的大地上,曠野之中,立著一座奇異的石塔。

  陳星頓時大喊起來,與項述下馬,跑向石塔前。

  這是一座比哈拉和林、洪湖畔存放法寶的石塔更古老的遺蹟,它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四面八方沒有人煙,連動物的出現都十分稀罕。石塔覆滿風雪,就這麼安靜地位於凍土之上,彷彿歷經了千萬年。

 

 

111 記憶幸虧有你,不孤單真好

  陸影化身為人, 與重明來到石塔前。

  「這種塔, 名叫『星羅』, 」陸影淡淡道,「與地脈井相似,星羅塔對應的是天脈。乃是許多年前, 軒轅氏命令人族神匠根據諸天星辰在大地上對應的位置所修建,古時將法寶放在塔中,用來引動天地靈氣, 讓大地煥發生機, 保佑人間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啊。」陳星倒是從未聽說過,陸影的壽命實在太長, 就像一本活的古書一般。

  重明「嗯」了聲,說:「星羅塔在神州大地, 曾有一百零八座,數百年前因你們人族起了貪慾, 爭搶塔中的一百零八件法寶,星羅塔便從此失靈。」

  陸影想了想,說:「像陰陽鑑、猙鼓等等, 便是曾經存放在星羅塔中的遠古法寶。」

  「其後, 又因你們人族相爭,而毀於戰火,只要一座塔被摧毀,連帶著大片的區域都將失效,如今已無法發揮作用了。」重明補充道。

  「哎哎, 」陳星誠懇地說,「夠了,別再暗諷『我們人族』了,知道錯了,好嗎?」

  陳星想了想,又說:「後來因為汲取天脈的獨特效果,被驅魔師們用來製造守禦牆,我懂了。」

  項述道:「這裡頭有法寶?打開看看?」

  陳星說:「我來吧。」

  陳星就像打開其他石塔一般,將手按在塔門上,引來天地靈氣,注入花紋之中。

  沒有效果。

  陸影端詳片刻,說:「看上面的紋路。」

  這座星羅塔顯然已被重新鑿過,花紋呈現出龍形,環繞塔身。重明說:「換一種方式,用述律空身上的龍力試試。」

  項述捋起袖子,試著按在塔上,卻不知如何使用龍力,陳星祭起心燈,牽起項述的手,幫助他催動法力。就在此刻,項述右臂刺青逐一亮起光芒,在心燈催動下,龍力激盪,被注入塔中。

  一聲巨響,石塔洞開。

  層層磚石旋轉,散向遠方,現出中央的祭壇,所有人同時愣住了。

  祭壇上沒有法寶,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具男性屍骨,盤膝而坐,長發披散,手中執一朵離魂花,花上停著一隻小小的發光蝴蝶。

  陳星驚呼出聲,陸影一見便知發生何事,抬手祭出夢境光芒,光芒擴散,形成屏障。那蝴蝶從花中飛起,拍打光翅,翩躚飛舞,陳星伸手去捕捉,蝴蝶卻避開了他。肖山、重明各自抬手,蝴蝶始終繞來繞去,不欲降落,最後項述下意識地伸出一手。

  蝴蝶落在項述的指間。

  陸影翻手一握,夢境光華朝著蝴蝶身上收攏,蝴蝶發出輕響,化作漫天光粉散開,四周天地頓時變了個模樣,陽光萬丈,花海一望無際!

  「你終於來了,語嫣。」一個聲音響起。

  陳星聽過這個聲音,就在會稽項家!項語嫣留下的記憶裡!

  緊接著,那具石塔中的屍骨竟是恢復生前面目,化作一名儒雅的老者,身著漢服,從祭壇上走了下來。

  陳星驀然退後,項述牽住了他的手。

  「離魂夢境,」重明說,「不必緊張。」

  陸影點頭道:「嗯,是這具屍骨生前,留給後人的一段記憶。」

  陳星認出了男子容貌,顫聲道:「張留。」

  「張留?」項述皺眉,只覺得這個名字彷彿十分熟悉。

  張留已不復在項語嫣記憶中所見年輕容貌,在這段記憶裡,赫然變得十分蒼老,已至行將就木、風燭殘年之境。

  他看不見眾人,從祭壇上走下,步伐卻依舊顯得十分穩健。

  「我猜你在來到三百年後,也許已再記不得當初你我的約定了,」張留沉吟,捋鬚道,「是以在死前留下這段回憶,期望能一解你的疑惑。畢竟你有定海珠,因緣際會,也許還能打開這座星羅塔。」

  「若不能……」張留轉身,望向鳥語花香的平原盡頭,嘆了口氣,說,「如你曾經所言,就讓這一切,深埋於地底罷。」

  「從何處說起呢?」張留又轉身走向肖山,從肖山身前穿了過去,眾人目光跟隨張留,緊接著,張留朝著天際一拂袖,說,「語嫣,興許你連我們為什麼會踏上這條路都已記憶不清,那麼,我們便從頭開始罷。」

  霎時繁花盛開的平原再次變幻了模樣,現出漢時長安城宏大的遠景。

  「征和年間,一名喚作『王亥』的方士,來到陛下座前。」張留喃喃道,「不久之後,引發了一場禍及朝野的大動亂,就在衛青征伐龍城的三十七年後……」

  「……劉徹下令徹查長安怪力亂神之患,引發人間驅魔師的自相殘殺。」張留喃喃道,「最終,在這場巫蠱之亂中,太子劉據身亡,衛皇后自殺。驅魔司內,則同僚相爭,生還者竟不及十之一二,從此風流雲散。」

  陳星的呼吸急促起來,只見張留嘆息,從他與項述面前穿過,又道:「引起巫蠱之禍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驅魔司。動亂終於平息後,我不得不攜法寶逃離長安,其後多方設法調查王亥來歷,不意竟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變,現出鮮血盈野、浮屍漂櫓的慘烈戰場。

  「自高祖與項家逐鹿中原,楚漢相爭,迄今已五百載有餘,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過百年抑或數百年,便將有大戰與殺戮在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爭的慾望無窮無盡,同族兵戈相操,極逞殘忍之舉。猶如一個巨大的輪迴,再往前追溯,至秦時,戰國之際七雄爭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戰,流血從未停過,猶如伴隨著神州大地的一個亙古詛咒,在我們的身體中,是否與生俱來便流淌著猶如野獸般殘忍的血液?」

  「不……較之野獸與妖族,興許人類所行之舉,更顯殘酷,畢竟妖與獸,在獲得生存所需後,便不事屠殺。」張留緩緩道,「而在經年累月的調查之後,終於被我發現,銘刻在我們骨子裡,這一切的最初來處。」

  「此乃上古一場大戰後,一名魔神以軀幹、血液,甚至魂魄,滲入大地的詛咒……」張留說。

  「蚩尤。」陳星喃喃道。

  「這名魔神,正是蚩尤。」張留說,「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們無法摒棄的一部分,哪怕自詡『窺天道,駕神通』的驅魔師,亦無法逃過詛咒的影響。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殺戮天性,滋養世間萬物。它令人對同族懷抱惡意,嫉妒、陷害、暴怒……種種不勝枚舉。」

  張留沉聲道:「當初軒轅氏將魔神蚩尤分屍後,埋在神州大地的七處,反而令他成為了真正操控萬古人間的神靈。他的血液讓我們彼此殺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氣,他的魂魄四處找尋寄體轉生,化為天魔。千年一輪迴,天魔降世,驅魔師只知驅魔,卻從不知這『魔』為何誕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間的怨恨,可惜我們發現得太晚了,如今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徹底淨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個辦法。」陳星喃喃道。

  「要將這數千年,乃至以後千秋萬世的人間大地,億萬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徹底除去,」張留坦然道,「將是如何的一樁難事?但我想到了一個唯一的辦法,傳說時光巨龍燭陰命盡之時,帶著它的龍珠,隕落在了卡羅剎群山間。於是我產生了一個念頭……若能使用『定海珠』,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戰場上,以浩瀚天地靈氣啟動萬靈陣,徹底粉碎蚩尤身軀,燃燒他的魔血,從此人間方能得千萬年太平。」

  「但要徹底誅殺兵主,」張留說,「我便需要後來不動明王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傳承這把神劍、能駕馭其中力量的項家。於是在覓得定海珠後,我找到了你,語嫣。」

  「百餘年過去,在這段時間裡,驅魔司就像野火燃燒後的草原,煥發生機。而這一次,王亥已成為新的大驅魔師,」張留說,「並挑動出身胡、漢兩族的驅魔師對立,製造怨氣,希望讓蚩尤獲得重生。」

  項述的手略緊了緊,與陳星十指相扣,陳星感覺到項述手心滿是汗水。

  張留緊接著一拂袖,說道:「於是,我們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驅魔師從此消亡,萬法歸寂。你我來到伊闕前,布下萬古潮汐之陣,將帶著定海珠,回往三千年前。」

  隨著張留的一個動作,四周景象變幻為伊闕龍門光幕內的幻境,眾人站在了太極輪上,項語嫣緩慢走來,站在陰面,張留則走向陽面,兩人分立於太極的兩端。

  項語嫣胸膛起伏,低聲道:「留哥……我還有一句話想說。」

  張留微笑揚眉,項語嫣說:「離開以後,我們就不會再回來了。」

  張留點頭道:「不錯,我們將會留在三千年前。」

  項語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這一路上,我總有一個念頭……留哥。」

  「我們……這麼做,」項語嫣喃喃道,「當真就是對的麼?」

  張留忽然一怔。

  「為何這麼說?」張留皺眉道。

  項語嫣:「除去魔神,淨化世間所有的魔神血,讓人間不再有……讓人擺脫心中的至惡……我……也許……我總在想,若沒有惡,人間會變成什麼樣?」

  幻境之中,一股迷霧蔓延開去,漸漸化作怨氣,天地劇變,怨氣充盈,朝著太極輪中央匯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媧所造人之時至真至善。」王子夜的聲音在幻境之中響起,「可兩位是否想過,正是吾主,為人族添加了這點天性,方讓人間變得更有力量了不是麼?」

  「王亥?」張留沉聲道。

  項語嫣驀然抬頭,望向王亥。

  「語嫣,」王子夜朗聲道,「你做得很好,多虧你,將我帶到了此地。」

  「不。」項語嫣厲聲道,「你什麼時候跟來的!我沒有出賣你,留哥!」

  王子夜陰惻惻道:「一夜間萬法歸寂,長安驅魔司盡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為,張留你總有一天會來朝我下戰書,沒想到險些錯過了良機。」

  張留再不答話,袍袖一籠,冷冷道:「既然這一戰無法避免,賜教罷!」

  王子夜釋放出滔天怨氣,張留則祭起定海珠,瞬間山巒盡毀,幻境之中,產生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氣所影響,」張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歸隱,回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釋道,「是我大意輕敵,不能怪你。王亥早先為了控制你項家,在你年幼時,以大驅魔師的身份,欺騙你祖母,讓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只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遲遲未曾提前引動。」

  「畢竟不動如山,乃是唯一能克制蚩尤的神兵。」張留又解釋道,「王亥無力取走不動如山,只能改而用魔神血來監視你,並影響你。在萬古潮汐陣中,你出手襲擊了我。」

  「其時萬古潮汐陣被毀,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襲於我,我不得已發動定海珠,潮汐陣法開始運轉後,我將定海珠封印在你體內,助你抵禦魔血侵蝕,並帶你一同離開了現世。」

  「幸而不動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陰陽鑑中,哪怕法寶被王亥奪走,他亦無法毀去不動如山……」

  項述:「……」

  陳星瞠目結舌,看著張留拂袖展現出的最後一幕,潮汐古陣崩毀,四周颶風旋轉,張留抓緊了項語嫣的手,正要捲入颶風中,離開現世時間時,王子夜卻以怨氣祭起落魂鐘,「噹」的一聲震響。

  「留哥!」項語嫣承載記憶的魂魄頓時被抽離,收進落魂鐘內,瞳孔稍稍擴散,不自覺地鬆開了張留的手。

  張留意識到項語嫣已失去了記憶,馬上以傳音入密之術,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卡羅剎星羅塔……」

  緊接著一轉頭,張留已被捲入了時光潮汐內,下一刻,項語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陣將我送到了兩百餘年後,」張留說,「這是逃離王亥監視的最好辦法,他不知我們身處何方,興許是百年、千年,乃至萬年的光陰。與他不在同一時期,令他大海撈針,無從尋覓。」

  「但你我也在時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張留收回最後的景象,走到祭壇前坐下,無奈一笑,稍稍仰頭,說,「雖然據我猜測,應當不會很久,來到現世後,我再次調查了王亥。發現他也消失了,興許萬法歸寂亦約束了他的行動,令他受到諸般掣肘。」

  「但失去萬法的人間,彷彿又成了另一番模樣。不再有驅魔師,也不再有妖,我以數月時間,沿途北上往卡羅剎時,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後人間幾經戰亂,已恢復繁華。邊族內遷,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魚米豐足。」

  「只要等你抵達,與我會合。你雖因落魂鐘,忘了前事,從潮汐古陣發動的一刻開始,必然記得我所說的卡羅剎星羅塔……」

  張留說:「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這天地間,已活過兩百餘歲了,如今萬法歸寂,竟是令我無法再採納天地靈氣,延續壽命。而要釋放天地靈氣,又必須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當真作繭自縛。」張留搖頭,遺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許等不到你來了,語嫣。」

  張留仰頭,已是滿頭白髮,蒼老的容顏中,那雙明亮的眼睛依舊如孩童般清澈。

  「人終有一死,尚無可懼,我死不足惜,只可惜執念未了。不知為何,在這最後的日子裡,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張留眼神之中,又略顯迷茫,「這樣做,果真對麼?」

  「罷了,罷了!」張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這一切後,獨自肩負起這重任,找回陰陽鑑,取出不動如山,再以你體內的定海珠之力,回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業。可現如今……」

  「……隨你罷。」張留緩緩道,拾步回到祭壇中,喃喃道:「這一年裡,留哥時而覺得,也許你才是對的。」

  「既然是將神州的命運,交給一個人,」張留微笑道,「那麼此人如何做,神州將何去何從,又有誰能橫加指責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動,重新組合,化為磐龍形態。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來,天地間再度恢復了一片荒涼、萬里冰雪的孤曠平原。余最後一刻,張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離魂花景象,花瓣飄零飛出,散落在風中。

  數百年的光陰,前世,今生,過去,未來,此間種種,彷彿被時光匆匆帶走的荒涼遺蹟,寒風吹過冰原,帶起萬古不變的風。

  「項述?」陳星輕輕地拉了下項述的手。

  項述望向陳星的眼中,帶著幾許迷茫、幾許悲傷。

  「她……按鐵勒人的習俗,被天葬了。」

  一個時辰後,回程的路上,項述聲音裡帶著一絲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兒?」

  「項述,」陳星說,「你做好準備,聽我解釋了嗎?」

  項述彷彿沒聽見陳星的話,母親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對他來說,震撼實在太大了。乃至陳星還未朝他解釋,為什麼他身帶龍力,項述竟也忘了追問。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

  「項述……」陳星說,「聽我解釋。」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肖山已經說出真相了!」

  陳星頓時啞口無言,緣因肖山確實多嘴,說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項述一直記得。

  陳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說曾經是。但它從你體內被分離出來,毀掉了。」

  「所以我有龍力。」項述總算明白了。

  「呃……」陳星只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項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鐵勒人,也不是漢人……」

  「不不,」陳星說,「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項述繼續追問的準備,孰料項述並未詢問這其中經過,給他打擊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這完全超出了陳星的意料,但似乎又顯得,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個……什麼法寶,所化成的人?」項述難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陳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是……」

  項述卻抬手,示意不要多說,皺眉看了眼陳星,眼裡帶著難得的一點慌亂。

  「讓我靜一會兒。」項述說。

  陳星還想再說,項述卻離開了他們,走到一旁去。

  「項述……」陳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他,這件事對他打擊這麼大麼?上一次……對了,上一次,項述在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時嗎?

  「他……」陳星也十分茫然。

  「讓他靜一會兒罷。」重明說,「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麼。」

  陳星不解地看著項述的背影,想起自己從前小時候,當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裡有心燈時,也沒怎麼迷茫啊?只是覺得「哦」,就這樣。

  陸影笑道:「若有一天,當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燈吸收天地靈氣,幻化出來,為體會人間喜怒哀樂的『人』,你會怎麼想?」

  陳星:「那我……心情也許會有點複雜吧。」

  他漸漸懂了項述的反應,眾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際盡頭升起,陳星才走近前去,輕輕碰了下他的手背,項述馬上轉身,帶著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項述說,「走吧,這裡太冷了,回去再說。」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陳星嘴唇已凍得有點發青,項述於是意識到,陳星純粹是為了陪著自己,才勉強堅持著。

  「還好,」陳星答道,「在鳳凰身邊,沒那麼冷。你好些了麼?」

  項述點點頭,眾人離開了卡羅剎,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項述的話少得非同尋常,陳星幾次想與他談談,項述卻始終陷在思考裡,心不在焉的,陳星只得繼續拿陸影練習射箭,知道這種時候,只要陪在他身邊就行。

  他們途經哈拉和林,城中的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鐵勒武士還在守護星羅塔,陳星本想將白虎幡帶走,但想想還是讓它留在了此處。

  「哈拉和林,」陸影來到此處,望向戰痕斑駁的城牆,喃喃道,「當初屍亥為了尋找項語嫣與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數年,便會來此處一次。」

  陳星離開皇宮,眺望遠處,鐵勒人應當剛撤離不久,他朝陸影說:「後來也是在這裡,蒼狼與王子夜交手了嗎?」

  陸影點了點頭,答道:「有一年,屍亥前來,為了蒐集煉化他的魃軍,便在此城中大舉屠戮,蕭坤前來保護此地百姓,擊退了屍亥,與魃群戰鬥,最後救走肖山,卻也身中了魔神血。」

  項述正在城門外餵馬。陳星交代過後,與陸影一同出來,問:「你與我們一起回敕勒川嗎?」

  「橫豎無事,」陸影說,「去看看吧,我這輩子,還沒怎麼離開過卡羅剎。」

  項述為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戰馬梳理馬鬃,陳星來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項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些天裡,項述始終沉默著,卻是一種溫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氣的模樣,彷彿只是不想說話。

  「從背上往後梳。」項述突然說了一句,並讓陳星握著馬鬃刷,教他怎麼給馬匹梳毛。

  陳星知道,現在項述的心情一定很複雜,陸影也提醒了他,不要再在短時間內讓項述接受太多的信息,否則將令他無所適從。上一次,項述知道真相時,陳星竟是未曾察覺,並昏睡了足足三個月。

  這一次,陳星終於有機會陪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面對了。

  這幾天裡,陳星仔細想過,大致明白了項述的心情。上一次,當項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後,一定也曾像如今一般的迷茫。如果沒記錯,應當是與王子夜交手,穿過伊闕時,進入了那個幻境空間中,得知了來龍去脈。

  但很快,伴隨著陰陽鑑中的一場戰鬥,陳星昏迷了。聽謝安說,項述把他抱回壽陽後,還照顧了他好幾天才離開。

  只是那幾天裡,項述看著在睡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握著他的手,朝他說了不少話?可惜當時的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也許身為法寶這件事,也促成了最終項述決定自毀,以拯救陳星與神州蒼生的這個決定。

  那時候,他一定很無助、很迷茫吧?

  項述:「?」

  在陳星的陪伴下,項述彷彿逐漸接受了這一事實,注意到陳星的眼眶有點發紅。

  「沒什麼。」陳星忍不住說,「我找到你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你是……」

  「我知道,」項述漫不經心地答道,「你說過好幾次了。」

  陳星勉強笑了笑,而後又說:「你……」

  項述看著陳星,兩人久久對視。陳星很想問他,你這幾天一直在想什麼?但他沒有這麼問,他覺得自己應當是能理解項述的那個人,卻沒能及時理解他、安慰他,反而讓陳星生出一絲愧疚之情。

  「他們也去敕勒川?」項述望向重明與陸影,問道。

  陳星點了點頭,於是項述翻身上馬,說道:「走罷。」

  離開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場白毛風颳過,冰雪融化,草原又奇異地恢復了秋色,暮秋節快要到了,薩拉烏蘇河猶如寶藍色的緞帶,河對岸則是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遼闊平原。風滾草掠過山巒,被秋風吹進河中,項述與陳星牽著馬,在浮橋上渡過河去。

  曾經的陳星很少猜測項述的內心,甚至從未有過這個想法,但漸漸地,他開始想得越來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裡,項述是如何過來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麼,一直以來如何看待自己……

  想著想著,陳星便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朝他說,是我心太大了嗎?知道自己魂魄裡有心燈時,居然一點也不奇怪,就接受了這個現實,為什麼心燈選擇了我呢?心燈又是什麼?越想越複雜,令陳星也變得糊塗起來。

  許多事如果從小知道,便成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讓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漢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認識自己,再認識世界。但若在這個理念根深蒂固之後,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顛覆,就會令人很受不了。

  項述現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漢人還是鐵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陳星也開始思考「我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了。

  「你再練下去,」項述說,「就可以與鐵勒武士一較高低了。」

  陳星收起弓,拉得肩背痠痛,笑道:「這麼看來,我還是有一點武學天賦的嘛,和你比起來呢?」

  「興許還得再練一百年罷。」項述說。

  陳星蔫了,項述那手射長弓飛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練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項述又道:「但與族人相比,奔馬試箭,勉強也能撐過三箭。」

  「是嗎?」陳星又滿懷希望,笑了起來。

  「我有時候,一直在懷疑,」陳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會不會也是一件法寶成精了,你覺得呢?」

  項述:「……」

  陳星現在大致明白了項述迷茫的內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項述皺眉,注視陳星,說:「對,你是心燈。」

  「嗯。」陳星說,「心燈也是一件法寶,就像你是定海珠。從我出生開始,就陪伴了我到現在。不過我覺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寶,莫名其妙就修煉成人了,這樣也挺好啊,橫豎來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虧。」

  項述停下腳步,百味雜陳地看著陳星,只不說話。

  陳星回頭,笑道:「實話說,當初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會做夢夢見襄陽,夢見在那裡能找到你。但這幾天裡,我忽然就想通了。這不就是一件法寶,找到另一件法寶的原因麼?這麼說來,咱倆是世上唯二的兩件法寶,變成了人,幸虧有你,不孤單真好。」

  項述忽然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好笑,無奈翻身上馬,說:「走,不要多想了,別管自己是什麼。」

  陳星聞言便知果然,這就是項述最在意的地方。

  項述回味陳星之言,被這麼一說,竟是豁然開朗,點頭道:「不錯,生而為人,來世上走一遭,很好。」

  陳星又說:「所以你實在不必太糾結這個問題,因為你不是天地間的唯一一個,還有另一件法寶,陪著你呢。當然……」說著陳星又朝項述擠了擠眼:「這個秘密我不會朝你的族人說的,你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告訴他們。」

  項述錯愕,忍不住笑了起來。

  敕勒川已出現在遠方,這一次沒有燃燒的戰火,沒有雜亂的營地,就像陳星第一次來到此處那天。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牧民們正預備過又一個暮秋節,帳篷已支起來了,被陰山三面環抱的敕勒川,猶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樹上滿是金黃色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

  「大單于回來了!」有人馬上喊道,「大單于!」

  敕勒川中,胡人們紛紛前來迎接,項述卻一抖馬韁,喝道:「駕——!」隨即撥轉馬頭,帶著陳星,馳向王帳。

 

 

112 巡視順其自然,說不定很快就有解決辦法了呢?

  陸影與肖山被安頓在僻靜山谷的一個小帳篷中, 重明則進了敕勒川就不知飛去了何處。陳星回到重新支起的項述的王帳中, 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覺, 朝毯子上一躺,說道:「啊——終於回來了!」

  項述也十分疲憊,在一旁坐下, 這一路上經歷了太多的事。侍者端來食物與飲水。

  「你又沒有來過。」項述說。

  陳星抱著毯子,打了個滾,把自己捲進毯子裡, 看著項述, 笑道:「我在夢裡來過。」

  項述沉默片刻,自己斟了兩杯奶茶, 正要過去看下陳星,陳星卻已累得不行, 先自睡著了。

  秋高天闊,距離暮秋節尚有兩日, 離開哈拉和林的胡人們回歸家園,猶如重獲新生。今年的暮秋節不知為何,舉辦得尤其隆重盛大。陳星睡醒出來時, 只覺得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長途跋涉,晝夜不停在塞北忙了近一個月,幾乎每天都在馬上,連做夢全身都在顛來顛去的。

  「哇——」陳星走下山坡,只見到處都是高桿, 挑起了天地間五顏六色的幡旗,上面繡滿了各胡的聖獸。圖騰則紛紛豎起來了,諸胡營地各有各的熱鬧。

  柔然人善鍛,營地在山前,火焰籠柱頂天立地,將照耀暮秋節不眠不休的狂歡之夜。鐵勒人善獵,在營地內搭滿飛弓萬箭的高台,百步外還有羽神樁,預備試箭之用。匈奴人善豢馬,圍起了方圓十里的獵場,以預備在敕勒川中縱馬馳騁,賽馬押注。鮮卑人擅牧,以酥油與牛角列起牧神大帳。羌人擅馬戰,拉開了馬上比武的賽場。靺鞨人擅搏,圈出了摔跤場地。

  雜胡營地所圍繞的中央,則是整齊排開的上千張長桌,待得暮秋節伊始,各族便將捧出最好的馬奶酒、醇厚的奶茶,酥油、糕點、烤肉,魚雁等野味,供任意客人取食。

  營地外的遠處,則是纏滿了紅色綢帶、在風裡飛揚的敕勒川古樹,傳說在這棵樹下定情的愛人,愛情將如群山般亙延一生。

  陳星走過營地,問道:「大單于呢?」

  「在議事!」一名鐵勒人知道陳星身份,說,「神醫,我帶你去?」

  又在開會,總在開會,陳星擺擺手示意算了,自己在營地裡走了幾步,想去看看一眾舊識,背後卻傳來一個聲音。

  「陳星!」拓跋焱來了。

  陳星欣然道:「你也回來了?」

  巴裡坤湖畔,陳星請求司馬瑋與拓跋焱帶著阿克勒族人撤回龍城。全族安全撤離之後,車羅風趕來,帶來了項述的命令,於是又一同南下,回到敕勒川中。

  拓跋焱昨夜已去看過陳星,奈何陳星睡得像頭豬一般,今天一早,便在外頭等待陳星起床。兩人約略交換了別後信息,拓跋焱聽得瞠目結舌,陳星便笑道:「我正打算挨個拜訪一圈,一起麼?」

  拓跋焱點頭,跟在陳星身後,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兩人走過金黃色的草原,酒桶已搬了出來。拓跋焱小心護著陳星,不讓他被碰了,陳星看他臉色,料他有話想問,遂道:「有什麼想說的麼?」

  「呃……」拓跋焱想了想,索性問道,「陳星,我能成為驅魔師嗎?」

  陳星:「……」

  拓跋焱說:「我想像你們一樣,學習法術。也許未來能幫上你的忙。」

  陳星本想打消他的這個念頭——你好歹也是苻堅身邊最得倚重的武官,事出突然,苻堅喪心病狂,但假以時日,終究會恢復,屆時待驅逐了王子夜,回去當你的散騎常侍不好麼?

  但有謝安的先例在前,陳星反而覺得,興許每個人都抱有自己的願望。見過天地,便不願回到原本的生活之中,倒也尋常。

  「當驅魔師可是很累的,」陳星說,「你當真這麼想麼?為什麼想學法術呢?」

  拓跋焱笑了笑,說:「離開長安,才知道天地原來這麼大。我想為陛下盡點心力,報他的知遇之恩,待得此間事了,便不再留在朝廷中了,反倒想去四處走走。」

  陳星知道拓跋焱一向是個很灑脫的人,若他當初沒有被苻堅收養,也許如今過的將是另一種生活吧。

  拓跋焱:「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收我為徒……」

  陳星一聽頓時魂飛魄散,忙道:「我沒有這個資格收你當徒弟。但我可以介紹我師兄給你認識,他在南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們也許會很投緣,他最喜歡研習法術了。」

  「好啊!」拓跋焱馬上道,「你給我寫封信,暮秋節後我就動身南下去找他。」

  拓跋焱是見過謝安的,但那時情況混亂,尚不知謝安是陳星的便宜師兄。陳星沒空教他法術,也不會教徒弟,恐怕耽誤了他,讓他去找謝安想必正好。是要拜師收徒,還是平輩論交,便由得謝安去了。

  於是兩人議定,陳星來到匈奴人營地外,朝裡頭喊道:「肖山!」

  肖山正在與陳星的狗玩,教它跳圈,看見陳星時便笑了起來,「哎」了一聲。

  陳星不悅道:「你有了陸影,就不理我了麼?」

  肖山說:「我昨天想去和你睡覺的!被哥哥趕出來了。」

  拓跋焱與肖山也算認識了,笑著過去,說了幾句話。陳星朝帳篷一側的樹林中看去,似乎聽見重明與陸影的低聲交談。

  「我過來了。」陳星提前預警道,免得撞破重明在說自己的壞話,才逕自進入林中。

  這是敕勒川的偏僻角落,項述特地為他們安排了一處有樹叢、有溪流的住所,遠離諸胡營地,免得令陸影被吵擾。

  陸影正在摘一棵樹上的葉子,重明則抱著手臂,倚在另一棵樹旁,朝他說著話。

  樹林內天光柔和,如神光聚為一道道有形的光柱照下。陸影一襲白袍,手裡捏著一把樹葉,那模樣猶如遠古的森林之神。

  「醒了?」陸影說,「睡得好麼?昨夜我們還去特地看過你,予你一個無夢的夜。」

  陳星的精神已完全恢復了,這一次用起心燈,不必燃燒魂魄,也更無節制,但用多了,終究會消耗他的精神。昨夜睡得甚好,遠離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夢,令他一時神清氣爽。

  重明看見陳星過來,便一臉不自在。陳星猜測進來時,兩人多半正在商量有關「第三個願望」,說不定重明還在朝陸影訴苦,當初為什麼要將存有自己涅槃灰燼的琥珀交給陳星,導致如今被抓住了把柄。

  「先確認一下,」陳星笑道,「妖王陛下,第三件事,還不算完成吧?」

  重明怒道:「孤一介妖王,豈會食言?」

  陸影忍不住笑:「你究竟要許下什麼心願?不如看在我面子上,早日放他離去罷。」

  陳星狡黠一笑,事實上這第三個願望,他已經想好了。

  「那麼等暮秋節過後,我再做安排。」陳星問,「陸影,你如今作何打算?你在做什麼?」

  「摘一點樹葉當草藥,」陸影答道,「給敕勒川的凡人們治病。」

  陸影巧妙地繞開了話題,並未正面答覆陳星。站在陳星的立場上,自然巴不得陸影跟著他們一行人,看肖山那模樣,鐵定也不願與他分開。但上一次,陸影在散作星塵前,提及想離開中原世界,前去追尋佛的蹤跡。蒼狼的徹底離去,想必也給陸影留下了許多遺憾,到得此時,陳星寧願尊重陸影的選擇,讓他自己決定。

  肖山又帶著拓跋焱進了樹林,說道:「陸影,他是拓跋焱,是我的朋友。」

  陸影摘下最後一片草藥,朝拓跋焱一笑,點頭。

  其時,陸影沐浴在斑駁樹影之中,俊美的臉龐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長發垂在鬢畔,側臉輪廓精緻而完美,膚色白皙,一身青白色長袍,如同謫仙一般俊秀飄逸。

  「承蒙你照顧了。」陸影溫柔地說。

  拓跋焱:「……」

  拓跋焱怔怔看著陸影,兩人對視。

  陸影看拓跋焱,忽然也有點出神,纖細白皙的手指間,一片樹葉飄開,落了下來。

  彼此安靜了數息,拓跋焱馬上一個箭步上前,躬身撿起樹葉,遞給陸影。

  陸影於是笑了起來。

  陳星介紹道:「這位是陸影,拓跋……你……」

  拓跋焱的臉剎那通紅,下意識地看了眼陳星,又看陸影。餘人滿臉疑惑,打量拓跋焱。尤其肖山更是一頭霧水。

  陸影:「到帳篷裡坐坐?」

  「好……好。」拓跋焱忙道,「叨擾了。」

  陸影忽然覺得這人很有趣,轉身走在前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回到帳篷中坐下,親手為他們煮奶茶。嘴角仍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看得陳星也呆了,曾經在卡羅剎時匆匆一面,未曾察覺,如今與他熟悉後,竟覺得這白鹿所幻化的古老神明,自然而然地有種神奇氣質。

  彷彿只要待在他的身邊,週遭竟是猶如春回大地,生機盎然。

  拓跋焱:「我……我……陸影,你好。」

  陳星也隨即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聯繫到上回在宇文辛府上,初見拓跋焱時的場面,內心不禁「咯噔」一聲。

  拓跋焱又一見鍾情了!

  「我……出去走走。」拓跋焱竟是有點傻了,轉身離開帳篷。

  肖山:「???」

  重明:「……」

  陳星撫額,實在不忍卒睹,也不知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陸影說:「他是你們的朋友?」

  肖山疑惑道:「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啊,拓跋焱?」

  陳星深呼吸,笑著說:「陸影,你似乎讓他……有點……有點……」

  陸影明白過來,頓時大笑。陳星心想這下麻煩了,可憐的拓跋焱,你該怎麼辦?

  「不要緊,」陸影帶著醉人的笑容,說道,「他很快就會忘了我。」

  陳星說:「你還是……哎,算了,你自己看著辦罷。」

  重明喝著奶茶,沉吟不語,卻似乎想起了別的事,繼而起身,離開了帳篷。陳星想起來時的目的,朝陸影問道:「項述的記憶怎麼辦?陸影,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

  陳星本想在石塔一事後,等待項述問起,便順勢告訴他,他們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但項述的迷茫與不安卻打了個岔,看他的反應與心情,陳星有點擔心他想不開,現在好不容易暫時放在一邊,於是猶豫起來,要不要朝他和盤托出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

  陸影卻笑道:「不要擔憂,很快將會有結果,關於你們的往事,述律空已經在與你一同經歷的這些日子中,一件一件地想起來了。三道龍力重新調和後,假以時日,必能幡然記起。」

  陳星道:「可時間不等人啊!」

  陸影神秘一笑,豎起食中二指,做了個「噓」的手勢,說道:「順其自然,說不定很快就有解決辦法了呢?」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拓跋焱又進來了,動作略顯生硬地坐在肖山身邊。

  「我……陳星?陸影?」拓跋焱說,「你們……在聊什麼?方才那位兄台出去了,他是誰?」

  「沒什麼。」陳星無聊地答道。

  「沒什麼。」陸影端詳拓跋焱的表情,笑吟吟道。

  拓跋焱被陸影這麼看著,突然又臉紅了,陳星看他頭頂都快冒煙了,陸影身為活了幾千年的大妖怪,看拓跋焱就像看小孩兒似的,興許根本就沒當回事,絲毫不覺得有任何尷尬。這對拓跋焱來說,實在是要命。

  「好吧。」陳星說,「那麼……索性這兩天,就在敕勒川過節吧。這麼一路走來,實在太累了,我只希望明天能什麼都不想,先告辭了,我還得去阿克勒族那邊看看。」

  「留步,」陸影忽然說,「明日暮秋節,如果你不忙的話,能不能與我們,嗯……我與肖山,共度一段時間?」

  「可以!」拓跋焱馬上道,「我總是很閒,明天我來找你們?」

  陳星:「別人沒問你!好吧,陸影,如果項述不忙,我就……」

  「太陽下山前,我與肖山,在柔然人的火龍前等你。」陸影溫柔地說,「若事與願違,不妨將述律空也帶過來。」

  陳星:「?」

  陸影卻做了個「請」的動作,陳星也沒細究那句「事與願違」是什麼意思,便禮貌起身告辭。

  拓跋焱依舊坐著,與陸影對視,現出明亮俊朗的笑容。

  陸影:「你……你的朋友已經走了,你不跟著他?」

  「啊,是啊!」拓跋焱馬上反應過來,說,「他今天很忙,但我不忙。」

  「拓跋焱!你給我出來!」陳星略帶怒意的聲音道。

  陸影又笑了起來,拓跋焱才意識到陸影的意思是送客,忙點頭道:「那我,明天來找你們。」

  肖山目送拓跋焱背影離去,忽然察覺了一股巨大的危機,轉頭審視陸影。

  「怎麼?吃醋了?」陸影帶著笑意,朝肖山說。

  帳篷外。

  「你這個見色忘友的傢伙!」陳星簡直哭笑不得。

  拓跋焱忙分辯道:「我沒有,我只是突然間,不知為何,覺得他特別親切。我絕沒有別的意思……」

  「你心裡想的,全寫在臉上了好嗎?」陳星無奈道,「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啊?」拓跋焱怔怔站著,說,「這麼明顯嗎?」

  陳星沒脾氣了,轉身下了山路,拓跋焱忙追上去,說:「等等,陳星,天馳!他是什麼人?他姓陸,是漢人嗎?」

  陳星:「他不可能答應你的……」

  「驅魔師。」重明的聲音突然響起。

  重明背靠路邊樹木倚著,抱著手臂,修長手指頭不耐煩地點了點,朝陳星投來一瞥,目光中似有深意。

  陳星停下腳步。

  重明說:「明天傍晚,柔然人的火龍前等你,有空就過來一趟。」

  陳星「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怎麼似曾相識,上次秋社彷彿也是這樣。

  「他是哪裡人?」

  重明離開後,拓跋焱又不死心地追問道:「是你的朋友嗎?你們認識多久了?」

  陳星本想告訴拓跋焱陸影的身份,但轉念一想,卻道:「你有這些問題,為什麼不自己去問他呢?從他那裡得到的答案,總好過問旁人,不是麼?」

  拓跋焱豁然開朗,笑道:「你說得對。」

  「他看上去,就像仙人……」

  「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太美了……」

  「你吵死了!」陳星說,「不要再在我耳邊念叨陸影了,拓跋焱,你實在閒著沒事做,就去幫阿克勒人準備賽馬,去,快去。」

  陳星聽得耳朵起繭子,到得阿克勒營地外,終於把拓跋焱打發走了,才進去拜訪。阿克勒王前去準備暮秋節一應物事,自從柔然與阿克勒交惡之後,這是他們數年來第一次回到敕勒川過暮秋節。

  王妃聽了陳星所述經過,得知由多正替鹿神守護卡羅剎,於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多羅?」陳星笑道,「你哥哥還在,說不定會有一天過來看你呢。」

  王妃低聲說:「謝謝你,謝謝你們。」

  陳星忙道不客氣,伸出手,用小手指輕輕撥了下那多羅的小手,小嬰兒便抓住了陳星。

  「我可以抱一抱他嗎?」陳星問道。

  「當然。」王妃笑道,並把那多羅抱給陳星,陳星剛抱上他,背後便一連串通傳:「大單——」

  「——於到!」

  項述已搶在通傳前一陣風地衝進了帳篷,怒道:「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那多羅一怔,差點被嚇哭,陳星馬上轉頭,勒令項述小聲點,別嚇著了嬰兒。

  「你又幹嗎?!」陳星抱著那多羅轉頭,項述捋起袖子,就差要打人了。王妃馬上起身,到一旁行禮,解釋道:「大單于息怒……」

  「怎麼話也不留一句就走了?!」項述難以置信道。

  「我哪有走?」陳星說,「我不是好端端在這兒麼?」

  那多羅睜著雙眼,看著兩人,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陳星馬上道:「項述,你今天不把他哄好,我跟你沒完了!」

  項述被那多羅一哭,頓時十分尷尬,王妃忙道:「沒事,沒事的,他經常哭,只要把這個給他……」

  項述只好趕緊哄那多羅,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肚子,那多羅卻一腳踹開項述手腕,哭得更厲害了。

  「怎麼哄小孩的?」陳星指責道,「會不會啊你,做鬼臉啊。」

  項述:「……」

  「把嘴角扯開,」陳星說,「鼻子往上推,你做不做鬼臉?我要生氣了!」

  項述無奈,只得用手捏自己的臉給那多羅看,那多羅一怔。

  「對對對,就是這樣。」陳星心中狂笑。

  「把嘴巴往左邊歪啊,哎!對了!」陳星抱著那多羅湊近項述,那多羅便伸手,趁其不備,扯住了項述耳朵。

  「你……快放手!」項述被扯著耳朵,又不好使力,生怕扳傷了嬰兒柔嫩手腕。陳星當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王妃出來,見自己兒子扯著大單于的耳朵不松手,忙過來哄好,遞給他一件東西,那是一枚穿滿了蜜蠟與綠松石的項鏈。

  「這是由多離開前給他的。」王妃說。

  果然,那多羅得到兄長的遺物,便不哭鬧了,抱著那項鏈,漸漸安靜下來。

  傍晚時分,項述與陳星離開阿克勒營地,沿著小路出來,繁星漫天照耀著敕勒川。

  「回到王帳中,不見你人。」項述眉頭深鎖,怒道,「再問,拓跋焱也不見蹤影!你要去哪兒?」

  「我一直在敕勒川!」陳星說,「你不用這麼緊張吧?」

  項述:「孤王以為你又不告而別,說走就走……當真肺也被你氣炸了。」

  「我做過這種事麼?」陳星哭笑不得。

  「你當然做過!」項述到得古樹下,不悅道,「不止一次!」

  陳星:「什麼時候?」

  陳星記憶裡頭就一次,還是去卡羅剎那會兒,後來幾次離開,分明全是被抓走的,想必項述也把其後的全算他頭上了。

  項述倏然又啞了,回憶與陳星相識以來,似乎也沒做過不告而別的事。

  「你就是喜歡窮緊張,」陳星說,「有病麼?」

  「有病!」項述不耐煩地說,「是!孤王有病!」

  「知道就好。」陳星心中好笑,卻板著臉道。

  項述明顯有話想找陳星說,卻一下忘了,回到帳中時見陳星不在,不知為何,腦海中莫名其妙地就出現了陳星不告而別,與拓跋焱遠走的場面。這明顯也不合理,但項述就是有了根深蒂固的陰影,頓時暴躁起來,四處找他,還派出衛隊南下。現在發現只是虛驚一場,又趕緊吩咐人通知衛隊回來過節。

  「回去吃晚飯了。」項述不滿道。

  陳星說:「還有個人想見,你陪我去吧。」

  項述也不問,跟在陳星身後,兩人繞過阿克勒營地,前往敕勒川最東邊,與陰山接壤的營地盡頭。

  廢棄的幾輛馬車前搭著擋雪的獸皮,中間生起了篝火,篝火上擺著個爐子,爐子裡煮著琥珀色的糖。巨狼白鬃趴在一旁,尾巴在草地上閒適地掃來掃去。

  篝火旁坐著司馬瑋與……

  「由多?」陳星詫異道,「你回來了?」

  由多正在與司馬瑋看鐵鍋裡的糖,同時起身,朝陳星躬身行禮。

  司馬瑋代替由多答道:「他來看看曾經的家人,馬上就回卡羅剎去。」

  由多起身,陳星卻說:「不去見見你父母與弟弟麼?」

  司馬瑋替由多答道:「他今天隔著營帳,遠遠看了一眼。」

  陳星知道由多一定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遷到敕勒川後的生活情況,如今親眼看見,也可安心了。

  「這是什麼?」陳星又問。

  「糖。」由多這次開口說話了。

  司馬瑋說:「暮秋節上,給小孩子吃的。」

  說著,司馬瑋以竹籤從鍋裡挑出些許給陳星,項述便道:「我不吃。」

  遠處傳來入夜時小孩子們的嬉鬧聲,這裡距離匈奴人的營地不遠,看來小孩子們似乎也不怕身為魃的司馬瑋。陳星見他也安頓下來了,便點了點頭,說:「明天暮秋節,你把臉稍微涂一塗,進敕勒川與他們過節罷。」

  「謝謝。」司馬瑋答道。

  項述已吩咐過胡人們不必在意司馬瑋,敕勒川下雜居之人未像長安中人經歷魃亂,對屍亥一夥的認知只有白骨,自然也不怎麼怕魃。不少孩子反而覺得他十分有趣,常常過來逗他玩。

  風平地而起,吹過敕勒川外的萬里草原,卻被環抱這世外桃源之地的陰山,溫柔地擋住了肆虐去路。

  結束了所有巡視,陳星拿著竹籤上挑起的糖吃了點,遞給項述。

  項述的怒氣已徹底平息,卻依舊不耐煩道:「真不吃,又不是小孩。」

  陳星知道他這人一向口是心非,明明上次在秋社時就吃了,只朝他臉上戳過去,說:「嘗嘗看嘛,魃王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魃糖』,太不給面子。」

  項述見陳星再戳就要把那黏糊糊的糖戳到自己鼻子上了,只得道:「行!別往我臉上糊!」

  「你吃這裡,」陳星說,「這半邊我沒咬過。」

  項述卻就著陳星咬過的地方,吃了一口,皺眉道:「太甜了。」

  暮秋節前夜,敕勒川一片靜謐,陳星忽然臉上一紅,藉著那星辰的微光看見,項述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項述:「現在呢?回去了?」

  「你耳朵好紅。」陳星說。

  「被那多羅扯的,」項述說,「這小子力氣太大了。」

  陳星:「可是我怎麼記得他扯的是另外一邊?」

  項述:「……」

 

 

113 挑戰俊朗風采,世無其右

  「好大的風。」

  是夜, 陳星聽見外頭帳篷獵獵作響, 彷彿狂風翻過三面山巒, 朝著中央灌了進來。

  項述用過晚飯,說道:「睡罷,你倒是睡足了, 孤王簡直忙死。」

  「喂,法寶,」陳星與項述各佔一鋪, 陳星蓋著毯子, 一手伸過去,戳了戳平躺著的項述, 「睡著了麼?」

  項述:「?」

  「外面的佈置不會倒吧?」陳星擔心地說,「被風颳倒, 明天暮秋節就過不成了。」

  項述:「牧場不在風口上,不會有事。」

  「今天諸胡集會上忙什麼忙了一整天?」陳星又問。

  「與你有關係?」項述翻了個身, 背朝陳星。

  陳星有點醋意,事實上自從回到塞北之後便感覺到了,項述在敕勒川外是他的護法。回家時, 便必須回歸大單于的身份了。他有許多事要做, 有族人要照顧,也不能總霸佔著他。

  雖然他覺得以他們現在的關係,項述一定會陪他南下,但他們從來沒提到過未來。

  「暮秋節結束前,」項述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 說道,「不想提驅魔的事。」

  「好吧。」陳星只好作罷,過完節再說。這夜狂風颳了一整晚,陳星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帳篷外一片黑暗,蚩尤化身黑氣颶風,怒吼著想摧毀他們的王帳。身邊的項述卻盤膝而坐,在旁守護著他,召喚出了一條金色的磐龍,飛旋於王帳週遭,令蚩尤始終無法靠近。

  直到項述撩開帳簾,朝陽投入帳內,照在陳星臉上,外頭傳來喧嘩聲與歡笑聲。

  「起床了!」項述說,「梳洗換衣服,還睡?」

  王帳一開,鐵勒青年一擁而入,陳星馬上道:「等等啊!我還沒穿好衣服!」繼而連滾帶爬地起來,到屏風後去洗漱。一場混亂之中,豪爽笑聲不絕,項述一身單衣,坦然坐在長榻上,袒露白皙健美的胸膛。

  一眾青年上前伺候,抖開王袍,項述以武士風格裁剪的文武袖王袍加身,較之上一次暮秋節時的武鎧,這回顯得更為隆重。全身盡覆,黑色王服上,不再是暗紋圖騰,改為金線明紋。頭髮以白玉環扣垂絛,指上三枚戒指光芒閃爍。

  「給他換衣服。」項述見陳星從屏風後轉出,吩咐道。

  陳星馬上道:「我自己來。」

  「胡人的衣服,你不會穿。」項述說。

  陳星本想說我穿漢人的衣服就挺好,但青年們將他按在榻上,以一襲藏青色袍朝他身上一圍,袍上以紫金線繡有騰龍、鹿、狼三獸。

  陳星:「……」

  那胡服乃是匈奴人制式,卻特地為他保留了漢人習慣的右衽。

  「阿克勒王妃,讓她們的族人為你特地趕製,」項述說,「不必特地去謝她了,待會兒她也會來見見你。」

  陳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溫暖,接著又有四人解開他的束髮,為他編織細辮,再攏到腦後束起,別上一枚純金的鹿胸針。

  「不用了吧?」陳星相當不好意思,但依著敕勒川中人打扮了一番,對著鏡子,卻看見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就一天,」項述隨口道,「慶典結束後,想脫下來也隨你。」

  陳星站起,對鏡端詳自己,覺得還挺好看,說:「那你先忙,我出去玩了!」

  陳星知道今天早上項述一定不會輕鬆,必須等待到午後才有閒暇,預備到時再來纏他,先出去亂逛再說,外頭一定相當熱鬧了。

  「坐著,哪裡也不許去。」項述一指王榻另一邊。

  「不會吧——!」陳星道,「我想出去看他們馴馬啊!」

  項述看著陳星,眼中現出凝重神色,陳星只得轉身上得王榻去跪坐著。鐵勒青年們又抬上案几,置於陳星與項述中間,奉上奶茶、乾果等小食,以及一枚大單于的印信。

  又有一個金盤,上承數十個麻布囊,繡有各部圖騰。

  陳星好奇拿起,說:「這是什麼?」

  「別亂動,放回去。」項述說,「那叫古盟神草,裡頭是祭祀了陰山後的青草種子。」

  一名鐵勒青年解釋道:「各族部追逐水草而居,每到一個地方,便將這物懸掛在族長王帳前,以佑生機昌盛。」

  陳星明白了,應該與漢人的習俗相似,是大單于賜予福祉的賞賜。

  項述側肘擱在案上,左腿盤側,右腿垂榻,說道:「傳令,暮秋開帳。」

  鐵勒青年們整整齊齊一聲「是!」繼而退出帳外,捲起帳簾,打開天窗。清晨時分,帳外頓時金光萬道,映在陳星與項述身上。

  項述一身王服,佩以飛翼護肩、環鎖金帶,王袍上十六胡金線圖騰在朝陽下流光閃爍。陳星一身藏青武袍,面容俊秀明朗,正在……

  ……起床以後餓了,正朝嘴裡塞吃的。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是大單于子民!」

  帳外十六胡依次入內參拜。

  陳星聽到聲音時,頓時就被果仁噎著。

  「別吃了。」項述皺眉道,把奶茶遞過去。

  「我又不知道你要開帳受拜。」陳星喝下奶茶,險些被噎死。

  「我等柔然人盛讚大單于武威……」

  最先入帳的,乃是柔然族長車羅風,看見陳星端坐項述身旁時,不禁眼中現出黯然神色。

  「……盛讚天下第一武士,塞外之主之名……」

  柔然長老、武士魚貫而入,向項述跪地朝拜。在長安時,陳星已經歷過一次,當即不敢造次,規規矩矩跪坐榻上,雙手放在膝上。

  車羅風親手奉出羽冠,羽冠上十六枚飛羽,從黑到靛藍,到藏青,到翠綠,再到灰白、雪白,最顯眼的數枚,則是祁連山巔的金鳥之羽,在天窗外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羽冠的每一寸金紋,俱是車羅風親手銘刻,除卻金鳥之羽外的每一枚羽毛,俱是車羅風走遍長城以北的每一寸土地,為項述親手尋來,每一顆寶石,都是車羅風重金從行商手中購來。

  「這頂羽冠,是我車羅風,柔然族長,與已故柔然第一武士周甄,為我的安答親手製成。」

  車羅風上前,將羽冠放在案上,認真道:「它趕不及大單于的繼任禮,五年之後的今天,權當全我當年的心願。」

  「謝謝你,安答。」項述難得地一笑,修長手指拈起一枚布囊,以食中二指挾著,交到車羅風手中,又道:「大單于承天地萬物,承陰山之名,祝你柔然人,來年水草豐美、子孫繁盛。」

  車羅風躬身接了,退下。項述朝陳星使了個眼色,指指羽冠。

  陳星假裝看不懂,問:「什麼?」

  項述:「……」

  陳星於是起身,拿起羽冠,到得項述身後,為他戴上。項述抬手稍做調整,手指卻與陳星的手稍一觸碰,兩人彷彿心照不宣,各自縮了回去。

  陳星坐定後,帳外鐵勒人入內參拜。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

  各族說出這句話時,各有各的風情,聽來聽去,陳星反而覺得還是漢語最好聽,抑揚頓挫的。

  「也洛薩。」項述今天心情彷彿很好,嘴角一直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看著車羅風,看著石沫坤,看著一眾入內朝他朝拜的族人,注視他自從五年前,便從父親肩上接過的,綿延塞外萬里,亙古千秋的責任。

  石沫坤從族人手中接過一頂插有鷹羽的金冠,又道:「吾等鐵勒人奉於神醫此冠,以銘謝漢人兄弟朝我敕勒川諸胡伸出援手,願千年萬載,兩族永不開戰。」

  那一瞬間,陳星頓時受寵若驚,說:「給我的嗎?謝謝……謝謝!我太喜歡了!」

  項述接過鷹羽金冠,不耐煩地朝陳星招了下,示意他把腦袋湊過來,隨手給他戴上。陳星兀自把羽冠撥了下,說:「為什麼不是你過來給我戴?」

  「因為我是大單于。」項述終於忍無可忍了,交給石沫坤種子,沉聲道,「大單于護佑你等鐵勒人牛羊成群、武運昌隆。」

  帳內頓時啼笑皆非,石沫坤退下後,阿克勒族長帶著王妃與王子前來覲見。

  「吾等阿克勒人敬奉大單于武威……」

  王妃笑吟吟地看著陳星,陳星也笑了起來,交換眼神,王妃欣賞點頭,意思是這身非常好看。

  「願你等阿克勒人子孫萬世、福報綿延、無疾無災。」項述交給阿克勒王種子,說道。

  其後,慕容沖撩起帳簾,帶著清河公主與拓跋焱、敕勒川中鮮卑族長、長老以及一眾武士入內。

  「慕容衝!」陳星震驚了。

  「什麼時候到的?」項述隨口問道。

  「昨夜剛到。」慕容沖有點拘束,清河公主卻排眾而出,盈盈笑道:「吾等鮮卑人,盛讚大單于之名,今歲暮秋,特來朝大單于討一賞賜,以佑全族,渡過血光之災。」

  「也洛薩。」項述拈起種子,遞給慕容沖,說道,「大單于庇佑爾等鮮卑人,百戰百勝、武運昌隆、終回故土。」

  清河公主頓時哽咽起來,眼眶隨之紅了,慕容沖當即怔住。陳星暗道不妙,暮秋節當天,慕容衝前來是為的什麼?多半是希望獲得敕勒古盟支持,要與苻堅開戰了!

  「但今日不談天下之事,」項述說,「好好過節罷。」

  清河公主珍而重之,收起布囊,率領族人們朝項述叩謝。接著又是匈奴人、靺鞨人,高車人等等,一輪又一輪前來參拜大單于,陳星用盡了平生力氣,控制住自己千萬不要打哈欠,表情不免十分詭異。

  項述看在眼裡,簡直哭笑不得。足足一個時辰後,各部終於參拜完,最後一部撤出,等在帳外的車羅風又率眾而入,手持敕勒玉弓,單膝跪地。

  終於開始了!陳星心想,終於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

  項述瀟灑起身,與車羅風擦肩而過,隨手一摘玉弓。

  陳星下得榻來,卻險些一個趔趄,項述嚇了一跳,馬上轉身半抱住他。

  「腳麻……」陳星一瘸一拐跟著走了幾步。

  項述皺眉道:「你那麼坐,自然腳麻。」

  山下敲起重鼓,項述朝陳星說:「跟上。」

  陳星出得王帳,「哇」的一聲喊,昨夜寒風過境,竟是下了一場雪!敕勒川被白雪半掩,平地上一片金黃,三面山坡上卻滿是積雪,猶如畫中勝景一般。

  項述翻身上馬,帶著眾人到得高台前,一回頭卻不見陳星蹤影,正皺眉找人時,陳星卻到得場前另一處,揮手道:「我在這兒!外頭看得清楚些!」

  拓跋焱正與陸影、肖山笑著說話,一見陳星,忙招手道:「陳星!過來這兒。」

  陳星正想過去,背後卻有一隻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回頭見是慕容沖,慕容沖帶著他,踏上鮮卑人在西面搭的木桌,兩人上了桌去,隔著人群,與射雁高台遙遙相對。

  「你居然跑這兒來了,」陳星低聲說,「關內沒出什麼岔子罷?」

  慕容沖說:「沒有,別緊張。」說著輕輕一動陳星,示意他別說話了,抬頭看。

  項述朝遠處站在長桌上的陳星望來,彼此隔空遙遙對視,一身王袍在風裡飛揚,手持長弓,台下重鼓鋪天蓋地,猶如萬馬奔騰,繼而鼓聲一收。

  俊朗風采,世無其右。

  陳星不禁回憶起過去,他是在什麼時候愛上項述的呢?也許是在上一次,看見眼前這幕時,不,應當說,他在這一天裡,意識到自己愛上項述,那未曾明白的諸多情緒所誕生的一刻,也許早在他們相遇,便早已注定。

  柔然人捧出大雁,項述卻始終沒有看身邊的任何人,目光只越過人群,遙遙看著二十步外的陳星,一瞬間,嘈雜的人群盡皆遠去,敕勒川的山川與天地之中,彷彿只有他們兩人。

  「喂!」陳星終於忍不住了,遠遠喊道,「統領四海與普天萬民的大單于!」

  項述一揚眉,身著王服,注視陳星。

  曾經陳星想盡平生所學,亦無法找到形容這一刻心情的話語,但當這一切在時光的流轉中再次溫柔地來到他身前的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父親教給過他的一首歌謠,竟是浮現在腦海之中。

  上邪!陳星遙望項述,認真地唱道。

  車羅風解開大雁足上繫帶。

  「我欲與君相知——」慕容沖聽到陳星的歌謠,隨即應道。

  胡人們聽到陳星用鮮卑語唱起這古老的歌謠,當即彷彿被帶回了某個古老的過去。那段時日裡,漢人們唱著「敕勒川,陰山下」,五胡將漢人的樂府翻譯成了各族古語,爭相傳唱。頓時一傳十,十傳百。四處羌人們紛紛奏起羌笛,蒼涼古韻迴蕩於天地!

  「長命無絕衰——」陳星朗聲道。

  「山無棱,江水為竭——」拓跋焱跟隨那羌笛聲,低聲吟唱道。

  柔然人放飛大雁,兩隻大雁拖著紅綢,騰空而起,金鑼在日光下閃耀光芒,飛向天際,成為一個亮點。

  「冬雷震震,夏雨雪!」

  項述架箭,原地一轉,反手拉弓。

  陳星:「山無棱,天地合。」

  三箭連珠箭發,飛向萬里晴空。項述射出箭後,便不再看天,而是遙遙注視陳星。

  「乃敢與君絕——」陳星笑道。

  羌笛之聲迴蕩,繼而漫天樂聲、滿地古謠聲落,一聲輕響,「噹」一聲,金鑼被擊碎。緊接著歡呼聲、狂笑聲、吶喊聲響徹耳鼓,人潮盡散,頓時一片混亂,十餘萬人,爭搶烈酒的爭搶烈酒,蜂擁佔位的蜂擁佔位,爭先恐後,散往各個賽場,開始暮秋節盛大的狂歡!

  陳星趕緊從桌上跳下,胡人們一來,各自搶走桌上木杯盛的馬奶酒,再不離開多半要被喝醉的人撞得滿身酒。慕容沖也走了,空地上一眨眼全是人,陳星踮腳喊道:「項述!」

  項述將玉弓交給武士,離開高台下來,朝陳星走去。

  車羅風道:「安答!我想與你喝酒!」

  項述轉身,倒退著走了幾步,頭上羽冠隨著他的步伐稍稍抖動,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輝。

  「稍後再回來找你!」項述說,繼而轉身,四處尋找陳星下落。

  陳星被擠在酒桌外圍,身邊全是喝醉的胡人,暮秋節一開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搶到第一輪酒喝,先把自己灌醉了再去玩。當即已開始有人推搡打架,兩眼發直,連項述也不認得了。

  「項述!我在這兒!」

  陳星實在擠不過去了,最後項述將一群醉漢推開,越過人群,抓住了陳星手腕,將他拖了出來。

  「讓你別走這麼遠。」項述帶著陳星,推開攔路的人與他往外去,陳星說:「喝酒嗎?」

  項述停步,陳星拿起木杯,滿滿兩杯,項述說:「大單于讓你,你喝半杯,孤王喝一杯。」

  陳星不敢全喝,生怕自己醉倒,今天又什麼都不用做了,於是與項述各行一禮,在古樹下對飲,只喝半杯。項述飲下後一拭嘴角,抬頭望向覆著白雪的陰山群山,再低頭看陳星,彷彿欲言又止。

  陳星心臟頓時狂跳起來,酒意有了數分,等待著,也許項述將說出那句話。

  「安答!」車羅風的聲音傳來。

  陳星頓時火冒三丈,又是你?!怎麼老是你!

  項述馬上轉頭,意識到了什麼。

  「漢人,」車羅風注視陳星,說道,「一起喝酒去?順便聊聊。」

  項述被打斷了那醞釀已久的情緒,忽然便沉默不語,片刻後說:「安答,既然來了,我也有話想對你說。陳星,你在這等我。」

  「車羅風,」陳星卻不理會項述,說,「有一個念頭,盤桓在我心頭很久了,不如今天,咱們來堂堂正正地比畫下?」

  車羅風一怔,沒想到陳星居然率先朝自己挑戰,笑了起來,說:「比什麼?」

  陳星說:「騎射如何?一人三箭。」

  車羅風:「行,敕勒川禁止武鬥,咱們到賽場去?」

  項述:「車羅風!」

  陳星與車羅風卻同時看了眼項述,各自帶著笑容。

  騎射賽場外,柔然人與鐵勒人、匈奴人紛紛湧來,兩人各自接了三支塗滿石灰的鈍頭羽箭。

  項述:「你們的綵頭呢?」

  「綵頭是什麼,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吧!」陳星朝車羅風笑道,心裡緊張得要死,面上卻裝作無所謂,誓要在氣勢上先聲奪人一把。

  車羅風翻身上馬,凝視陳星,說道:「不錯,我讓你一箭,只用兩箭。」

  陳星說:「不用讓!各三箭,射空為止!」

  車羅風:「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漢人,過後別怪我欺負你。今天若戰平,算我輸你。」

  陳星翻身上馬。

  頓時場邊聚集了上萬人,裡三層,外三層,看著賽場中的陳星與車羅風。

  阿克勒王妃以匈奴語喊道:「車羅風控馬很快,陳星!別給他離開視線的機會!」

  陳星上馬時,卻忘了自己一身武袍乃是漢制的右衽,在馬鐙上踩了下袍角,險些滑下來,引起一陣哄笑。

  陳星勉強坐穩,發現今天的著裝與頭髮,俱彷彿上蒼在冥冥之中眷顧著自己,胡服乾淨利落,為騎射量身打造。細辮束髮不易飛揚散開遮擋視線。武袖則更方便開弓射箭。

  項述:「不行就喊停。」

  項述只將這當作車羅風與陳星的一場切磋,以為陳星一路上學了射箭,暮秋節不免技癢,衡量兩人技藝,車羅風武技習自周甄,卻時時有周甄守護,不免荒殆騎射。陳星單論射箭,則是得到身為第一武士的自己親傳,沿途又天天拿著白鹿當靶子,突擊練習,說不定還真有一戰的可能。

  但是,賽場上沒有人敢敲鼓,只因參賽雙方身份都十分特殊。

  項述只得走過去,武士捧來另一枚鳴鏑,項述便彎弓搭箭,一箭發出哨響,飛上天空。

 

 

114 情定世上再沒有什麼存在,能讓他們彼此分離

  陳星與車羅風同時大喝一聲, 各自撥轉馬頭, 沿著賽場外圍, 展開了馳騁追逐。

  「怎麼這倆倒是鬥起來了?」清河公主疑惑道,「那小子是車羅風?我怎麼記得見過?」

  慕容沖答道:「你沒看見他們各自眼神,鬥起來很奇怪?」

  清河公主莞爾道:「不是鬥起來奇怪, 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倆這是要賭大單于麼?難不成陳星輸了,大單于就會心甘情願地娶他的安答不成?」

  慕容沖:「……」

  清河公主:「簡直匪夷所思, 陳星贏了也就罷了, 設若最後是車羅風獲勝,除了給述律空添堵之外毫無作用, 他倆到底在想什麼?」

  拓跋焱與陸影來到場邊,肖山站在桌上, 揮起蒼穹一裂,喊道:「陳星!贏!贏!」

  陸影看了眼場中, 再看一臉緊張的項述,似有所察。

  奔馬掠開,陳星與車羅風各自一夾馬腹, 朝對方衝去!車羅風萬萬未料, 這漢人騎馬還有模有樣,竟敢迎著自己衝來,當即虛晃戰弓,陳星勒轉馬韁,戰馬疾轉, 幾乎是從車羅風身邊擦過,兩人都未曾發箭,不過試探。

  「兩騎相逢,怯者必敗!」項述的聲音彷彿還在耳畔。

  陳星那戰馬乃是項語嫣生前的老馬,車羅風的馬卻是駿馬,初交鋒時不現高下,但陳星在轉圜之際,卻終究慢了車羅風半疇。

  「需要幫忙?」重明的聲音從不錯過任何機會,傳入陳星耳中。

  「不用!」陳星大聲道,「誰也別插手!」

  車羅風調轉馬頭,狠命一催馬速,彎弓搭箭。陳星知道動真格的了!卻不伏身,繞到車羅風側旁,車羅風反手拉弓,飛箭射去!

  滿場喝彩,箭矢旋轉,飛灑出一道螺旋狀的石灰,陳星仰頭,鈍箭幾乎是擦著自己的臉龐飛過。

  旋即鐵勒人的聲音頓時壓過了柔然人,而這第二聲喝彩,則是給陳星的。

  車羅風弓交左手,絲毫不給陳星喘息機會,奔馬錯身之際,悍然拖動韁繩,戰馬左前蹄猛蹬,伏身,車羅風一腳踏地,撐起馬身,滿弦射箭,第二箭飛向陳星大腿,封住他的去路——

  「轉馬回鞍,去鐙翻身!」

  而陳星一見車羅風肩動,便想起項述所教的訣竅,將馬鐙踹開,翻身俯到馬鞍另一側,同時朝反方向一勒馬韁。

  兩匹戰馬幾乎是同聲長嘶,踏得雪地上粉末激盪。車羅風箭矢擦著馬腹飛過,飛雪瀰漫之中,陳星飛步騎穩那匈奴馬,借二十步外馬蹄聲方位,雙眼一閉,回身開弓。

  揚塵起馬,辨聲箭發!

  與此同時,雪粉中飛來第三箭,陳星把心一橫,三箭連珠飛去。

  項述見雙方箭已射空,快步上前想叫停,卻恰好在這一刻,車羅風一扯馬韁,正要起身,迎上了陳星於雪霧中飛來的連珠三箭!

  車羅風的最後一箭亦就此破開雪霧,朝著陳星胸膛飛來。

  忽然間,陳星握弓的左手無名指上,一道不易察覺的金光一閃,現出一枚奇異的指輪。

  指輪出現之際,時間的流速變得緩慢,萬籟俱寂,時間短暫停駐,陳星看見了那箭來勢瞬間減緩,不明所以,反應過來後當即側身朝馬背上一躺。

  指輪短短閃爍了一息光芒,便從陳星手上再度消失無蹤。

  但也恰好爭得這短短一念,陳星閃過了那肉眼幾乎無法看清的第三箭!

  車羅風起身之際,兩箭一擦馬頭,一越肩膀,最後那箭恰恰好射中他頭部羽冠,帶著柔然族長羽冠平地飛起,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地上。

  項述停下,雪霧消散,兩人回馬,各自退開。

  滿場靜謐,足足數息後,敕勒川中爆出一陣排山倒海的吶喊!

  陳星不住喘氣,遙遙注視車羅風,車羅風甚至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事,最後那三箭,只在短短一瞬間。

  車羅風終於說:「你贏了,漢人。」

  陳星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膛跳出來,車羅風下馬撿起羽冠,拿在手中,只不說話,末了,又望向項述,眼裡帶著複雜況味。

  「最後一箭我本來躲不過,車羅風,」陳星說,「是我運氣好。」

  「戰平也算我輸,」車羅風答道,「不管怎麼躲過,都是命中注定。輸了,從一開始就沒贏過,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罷了,誰教你的箭術?」

  陳星笑了笑,沒有回答。

  車羅風推開眾人離去,項述道:「安答!我教的箭術!」

  陳星漸漸平靜下來,眼望車羅風離開的身影。

  「啊!任務終於完成了!」陳星爬下馬來,把弓扔到一旁,擦了下額上的汗,背後已裡三層外三層,全被汗水濕透,抱怨道,「老子辛辛苦苦半年多,就是為了今天!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學武了!太累了,真是累死我了!項述呢?又去哪兒了?」

  陳星走出賽場,望見項述與車羅風站在邊上正說話,車羅風朝陳星望來,再稍稍抬頭,直視項述雙眼。

  陳星不爽了,當即朝車羅風走去,項述卻看也不看陳星,抬起一手,以手掌朝向他,示意「停」,又指指地面,意思是站著,別過來。

  車羅風與項述彼此沉默良久,最後,項述抬起手,放在車羅風肩上,拍了拍他。車羅風最終點頭,閉上雙眼,轉身走了。

  其後,項述方朝陳星走來。

  「他說什麼了?」陳星問。

  「沒什麼。」項述心不在焉地答道,眼神不知為何,變得十分複雜。

  陳星又覺得有點索然無味,風吹了起來,吹起在他們頭頂,敕勒川漫天的幡旗,旗上繡著的聖獸栩栩如生,猶如穿梭於天際。

  陳星轉身,離開賽場前,問:「大單于,現在去哪兒?」

  項述答道:「不知道。」

  兩人之間的氣氛忽而變得奇怪起來,誰也不說話。陳星只朝山前慢慢地走去,經過高車人的集市,看見一面盾牌。

  「滑雪去麼?」陳星停下腳步,朝項述問。

  項述沉默良久,說:「不去。」

  陳星:「……」

  「哦。」陳星答道,「你生氣了嗎?」

  項述說:「綵頭是什麼?」

  陳星勉強一笑,答道:「車羅風沒有告訴你麼?」

  看項述那模樣,明顯已經問過車羅風了。

  項述轉身離開敕勒川,走向陰山西嶺,始終一語不發。

  陳星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我們鬧著玩的,你別往心裡去。」

  項述還是沒有回答,踏過積雪,武靴帶起少許雪粉。陳星跟在後頭,一場比試之後,令他有點喘息。

  兩人來到了陰山西麓山腰上,陳星欲言又止,覺得自己實在玩得有點過頭了,想朝項述道歉,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項述只在山腰上站著,從此地望去,敕勒川中,暮秋節的美景一覽無餘。

  「就沒有人告訴過你,」項述伸出手,認真道,「如果你的意中人是個鐵勒人,想找他滑雪的話,要耐心等待他,先主動朝你伸手麼?」

  接著,項述朝陳星伸出了寬大的手掌。

  霎時間陳星一陣暈眩,不知所措地看著項述的手,眼眶不禁發紅,下意識地望向項述雙眼,繼而緩緩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可是……咱們沒帶盾牌。」陳星也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一片混亂,竟是想到了這麼毫無關係的、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來。

  「心燈。」項述將陳星往自己懷裡一拉,頓時心燈光芒萬丈,鎏金武袍飛揚,項述抱著他,朝山崖凌空一躍,錯步,金光聚為盾牌翻轉,落在腳下,滑向敕勒川中!

  陳星驀然大喊,轉身抱緊了項述,埋在他的肩前。

  金光平地而起,項述帶著陳星,在山下一個轉彎,催動心燈光華,繞過敕勒川,腳踏盾牌,沿著綿延的雪嶺,反向滑上了西麓山巔!

  陳星:「等等……哇啊——!」

  正午時分,燦爛陽光之下,項述踏著盾牌,讓陳星站在自己身前,從身後環抱著他的腰,一轉,滑上百丈高的山頂。

  「第二次,還滑不?」項述低頭,看著陳星雙眼,認真地說。

  陳星點頭,答道:「好。」

  「你答應了。」項述認真道,繼而一側身。

  陳星:「我答應了,等等!我還有話要說……啊——!」

  項述抱緊了陳星,從陰山的山峰盡頭,朝下一傾身,腳步錯轉,踏上盾牌,在雪地上飛速滑下。陳星緊緊抱著項述,把頭埋在他的肩前,兩人一身武袍在狂風之中瘋狂飛揚,獵獵作響。

  「看?」項述只說了一個字。

  陳星從項述肩上抬起頭,剎那就被這眼前的美景震撼了。

  項述腳踏盾牌,竟是從一座山頭滑向另一座山頭。

  雲海溫柔退散,現出廣袤萬里晴空,與群龍般的陰山諸嶺。俯瞰世間,這景色便如一幅巨大的萬里江山之景,群鳥飛掠天地,雲霧盡散,這一刻他們只有彼此。

  項述放開陳星,兩人短暫分開,陳星已紅了眼眶,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抬袖擦拭眼淚,像個無助的小孩。

  「現在輪到你了,」項述朝陳星說,「快說,否則大單于將你扔在山上,你再也回不了敕勒川。」

  陳星衝向項述,踏上盾牌邊緣,抱住他的腰,項述馬上反手摟住了他。

  「陰山群峰作證!」陳星帶著淚水,大喊道。

  「陰山群峰作證!」項述仰頭,笑著喊道,帶著陳星一個轉身,踏過那紛揚的飛雪,穿過潮汐湧落的前世與今生,掠過山林,飛過群山。

  浮生萬象如山,光陰瞬息若海。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嘈雜的世界逐漸遠去,纏滿紅綢的定情古樹已成銀裝素裹。

  樹下,項述恢復了一身漆黑王袍,躺在雪地上,陳星趴在他的身前,兩人頭上已滿是雪粉。

  項述注視陳星,視線從他的雙眼移到他的唇上。

  「我……為什麼總記得……」項述的眼裡現出一絲迷茫。

  「噓,什麼都別說。」陳星低聲說,繼而摟住項述脖頸,把他按在雪地上,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兩人灼熱的唇相觸,項述睜大了雙眼,陳星卻閉上雙眼,忘卻了所有的念頭,而就在他吻住項述之時,唇上被陸影按過之處,泛起一股暖意。

  項述:「!!!」

  夢境霎時破碎,化作真實記憶,萬千閃逝片段在項述眼前掠過——

  襄陽地牢初見時那道光;長安宮中坐在榻上半睡半醒抱住他的陳星;不動如山上九個閃耀的符文;同一棵古樹下,項述緊張不安,回頭看樹後的陳星與拓跋焱……

  第一次滑雪時陳星轉頭,項述瞬間的慌亂;潮起潮生中,蕩漾的海船;建康秋社之夜,項述握緊了手中的紅繩……

  壽陽城中,陳星躺在榻上陷入昏睡,項述雙目發紅,輕輕撫摸他的額頭。

  潮汐古陣中,被不動如山刺穿胸膛,卻仍然竭力靠近,想以那道光芒照耀他的陳星。

  定海珠碎,萬法復生,時空的颶風中,鳳凰飛旋,歲星現身,手持落魂鐘。陳星在他的懷中化為光點消散……

  所有的往事從夢境之海中再次浮現,升起,回到項述的魂魄中。金光逝去,化作敕勒古樹下溫柔的雪,落在兩人身上。

  唇分,陳星略迷茫地看著項述。

  兩人一時都滿臉通紅,陳星的心跳已快得令他將要無法呼吸,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親到了親到了,我終於親到了……

  此時,項述卻顫聲道:「星兒?」

  陳星:「………………」

  項述如夢初醒,翻身,將陳星按在雪地上,再次吻了上去!陳星陡然睜大雙眼,心慌意亂,想掙扎推開項述問個清楚,項述卻不容他有半點反抗,按住他的手腕。

  直到陳星放棄了說話的念頭,與他安靜相吻,項述鎖住陳星手腕的雙手才輕輕鬆開,手掌有力地撫過陳星的手心,繼而分開他的手指,與他緊緊十指相扣。從這一刻開始,天、地、宿命、時光、魔神……

  世上再沒有什麼存在,能讓他們彼此分離。

 

 

115 相處往後我們的時間,還多著呢

  「滑雪去麼?」拓跋焱一腳踏起盾牌, 反手瀟灑地將那盾牌背在身後。

  肖山始終帶著些許警惕, 暮秋節這一天裡, 拓跋焱對陸影展開了平生至為熱烈的追求。雖然今天出門前,陸影再三叮囑肖山,禁止將凡人當場開膛破肚, 或是召喚行雷劈死,肖山勉強忍下來了,卻依舊非常、非常的不高興。

  陸影嘴角帶著笑, 說:「不去。」

  「我不是鐵勒人。」拓跋焱說, 「不過可以試試,保證不會摔倒。」

  拓跋焱給肖山買了好幾次吃的, 想把他暫時打發到一邊去,但每次都事與願違, 肖山很快就回來了,更盯著拓跋焱看。

  兩人在長安初初結識, 拓跋焱只以為肖山是陳星的弟弟,抑或乾兒子之類的,交情也不深, 更不會說鮮卑語, 只能用漢語交流,話還說得很少,也未曾察覺出肖山若有若無的敵意來。

  「陸影。」肖山終於忍不住了,說道。

  陸影看了眼肖山,若有所思, 問:「你想滑雪麼?」

  「我不。」肖山不滿道,「我去找陳星了。」

  陸影說:「不要去打擾他,他今天應當正忙,你還是和我們在一起吧。」

  肖山深吸一口氣,說:「不。」

  接著肖山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不時回頭,彷彿希望陸影叫住他,陸影卻沒有開口。

  終於走了,不知為何,肖山在身邊時,拓跋焱總覺得有種隨時要遭到背刺的危險。

  「他長大了。」陸影笑道,回頭一瞥拓跋焱。

  「你是不是大病初癒?」拓跋焱說,「累了吧?」

  陸影點點頭,拓跋焱說:「喝點東西?」

  陸影對什麼都是淡淡的,只是隨處行走,看胡人們所做的事,偶爾眼裡會收進去一點小驚訝的神色,像個因虛弱而在家中待了許多年不得出門,終於有朝一日可以出來曬曬太陽的少年。

  拓跋焱看出來了,於是便朝他講述長安的盛景、鮮卑的山、絲綢之路的行商——雖然大多都是他從旁人處聽來的逸聞,畢竟被苻堅收養後,拓跋焱大部分時日都在皇宮習武、訓練御林軍,極少有機會出門。偶爾幾次離開長安,也是跟著苻堅去御駕視察。

  兩人坐在長桌一側,拓跋焱取來酒,與陸影對坐。

  暮秋節的狂歡已到了另一個階段,胡女們酒酣耳熱,按著各自的愛人在長桌上、雪地上、帳篷上以及一切隨處可見的地方肆意親吻。武士則抱起放肆大笑的女孩,上山滑雪,下來之後躲到帳後,肆無忌憚地彼此交纏。熱鬧的賽場、酒桌前,男人女人已紛紛離開如退潮,就像散向大草原上,席地幕天,熱烈求歡的野獸。

  桌上一片狼藉,歪倒著打翻的酒杯,陸影眺望遠處,靜靜坐著。

  拓跋焱笑道:「聽說在暮秋節的當天下雪,是很稀罕的,近五十年中,只出現了兩次。一次是五年前,述律空繼任那天。陛下帶我們前來朝他道賀,我還只是一名尋常御林軍衛。」

  陸影:「你很在意你們的皇帝。」

  拓跋焱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他就像我爹一般,比方說,你與肖山?他是……你的弟弟?」

  陸影獨自一人,帶著個小孩兒,說是父子倆吧又不像,說是兄弟也不像。

  「算養子。」陸影微一笑,說道,「我曾將他託付給陳星,看來這幾年中,陳星對他的教導很稱職,換了從前,他可不會這麼安分,爪子早就到處亂抓一氣了。」

  肖山沉默著,坐在營地最邊上,司馬瑋的身邊。

  有小孩兒過來,司馬瑋便用竹籤從鍋裡挑起一點「魃糖」,遞給敕勒川的孩子們。肖山嘆了口氣,眼望遠方,司馬瑋於是也遞給他一份糖。

  肖山拈著竹籤,將魃糖轉來轉去,說:「陸影不會答應那個凡人的,他今天為什麼要和他過節?」

  司馬瑋漫不經心地答道:「我不知道。」

  肖山那坐姿簡直深得項述真傳,雖尚是小小少年身板,那匈奴人的修身武袍卻襯得他腰身筆挺,肩腰比例完美,俊臉已隱有美男子形態,回到與陳星初見這年,他的膚色因長期雪原陽光曝曬而顯得略深,表情帶著少許陰鬱,就像從前的項述,如同孤狼一般。

  肖山說:「陸影會走嗎?」

  司馬瑋看了眼鍋底剩下的一點魃糖,自己嘗了嘗,卻因死去多年,吃不出味道。

  「長了腿的東西都會走的。」司馬瑋答道。

  肖山道:「我是說,他會離開嗎?」

  「為何不自己問他?」司馬瑋反問道。

  「我問了,」肖山說,「他不說,他說我還小,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已經長大了!」

  司馬瑋把魃糖蒐集起來,最後給了一個小孩,反手將鍋扣在頭上,起身道:「我們來打雪仗罷。」

  肖山心情正煩,不想打,司馬瑋卻已起身,躬身握了個雪球,朝肖山扔來,啪地打在他的臉上。

  肖山:「!!!」

  肖山於是馬上爬起身,朝司馬瑋展開了反擊。不一會兒,四處的孩子們湧來,哈哈大笑,加入了這場雪仗中。

  長桌畔。

  拓跋焱彷彿想起了記憶之中,某些略顯錯亂的片段。

  「狼的幼崽,」陸影自言自語說,「總要學會自己出去打獵的。」說著又抬眼看著拓跋焱,眼裡帶著笑意,彷彿透過他,看見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個人。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拓跋焱說,「也跟著陳星嗎?」

  陸影注視拓跋焱雙眸,想了很久,最後緩慢地搖了搖頭。

  「你眼裡有種哀傷,」拓跋焱忽然說,「是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麼?」

  陸影忽有點驚訝,繼而莞爾道:「沒有,怎麼這麼說?」

  拓跋焱抱著胳膊,一腳踏在長椅上,思考片刻,而後說:「小時候,每當我氣悶的時候,陛下就會帶我去做一件事,你想試試不?」

  「下次吧。」陸影又簡單地拒絕了拓跋焱,「現在我只想安靜坐一會兒。」

  拓跋焱絞盡腦汁,輾轉反側地想了一宿,想出來討好陸影的招全部失效,沒轍。兩人便這麼對坐著,陸影看了遠處片刻,目光又回到拓跋焱身上,看著他的戒指,有點出神。

  「你……」拓跋焱注意到陸影的視線,於是又想出了一個新招,低頭,摘下手上的鏤空雕龍戒指,把它放在桌上,朝陸影推了推,又說,「你喜歡它?送給你吧。」

  那是拓跋焱僅剩的一件東西了,自從被苻堅抄家入獄後,這枚戒指便成為他最後的念想。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是苻堅給的,那些都不再重要。

  陸影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不,你誤會了。」陸影笑道,自己的視線完全無意識,不過沉浸在回憶裡罷了,但拓跋焱既然摘了下來,陸影便禮貌地拈起,看了眼。

  「送你。」拓跋焱笑道,「這是我祖母傳下來的。」

  陸影不過是隨意一瞥,卻有點意外,說:「流雲真璽?」

  拓跋焱說:「你看,上面的龍雕琢很漂亮……」說著坐近了些許,與陸影一同端詳那戒指。

  陸影說:「這不是龍,是你們鮮卑拓跋氏的神獸,名喚龍鹿。它是保佑你們一族繁榮昌盛的神明。」

  「啊?」拓跋焱自小便被苻堅帶到長安,在當朝宣揚各族天命、神獸有篡國之嫌,是十分忌諱的,除了敕勒古盟之外,入關的胡族們,傳統與圖騰俱漸漸淡化。但龍鹿拓跋焱曾經聽過,小時候所見的畫像上,卻與它完全不同。

  「得到流雲真璽的人,」陸影說,「來日將成為人間天子。」

  拓跋焱哈哈大笑,說:「不可能。」

  陸影沒有告訴他,流雲真璽上的龍鹿就是他自己,只是饒有趣味地答道:「興許你只是代為保管這件法寶而已。」

  拓跋焱詫異道:「這是法寶麼?」

  陸影略一沉吟,說:「我教你一個心訣罷,按照心訣修煉,假以時日,也許能驅役這件法器。」

  陸影用了一個巧妙的辦法便化解了拓跋焱贈戒的堅持,免得這戒指在兩人之間推來推去的,平添尷尬。拓跋焱倒是十分意外,陸影授予真訣之後,又囑咐道:「平時不可亂用法術。」

  拓跋焱馬上點頭,不禁問道:「你是仙人麼?」

  陸影微笑著搖搖頭,起身道:「我走了,回頭見。」

  拓跋焱想起身跟在陸影身邊,說:「我再陪你走走?」

  陸影婉拒了拓跋焱的好意,那身不食人世間煙火,竟是不容拓跋焱再跟著自己。

  拓跋焱握著戒指,怔怔注視陸影,打起精神,遠遠地跟了幾步,陸影卻朝人群裡一走,消失了。

  肖山滿頭是雪,帶領一群小孩圍攻司馬瑋。匈奴人的孩子們在給肖山鼓勁,喊道:「打倒他,打倒他!」

  司馬瑋正與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陸影終於來了。

  「肖山,」陸影說,「我們去玩吧?」

  肖山看著山上的人正在滑雪,想了想,說:「父親讓我幫他完成一個心願,他說,他答應過你,但是辦不到了,要我帶你來陰山滑雪。」

  陸影有點詫異,問:「什麼時候?」

  「三年前,」肖山說,「上一輩子,在伊闕。」

  陸影於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知道肖山身上殘餘著蒼狼的妖力,父子之間有著某種奇異的感應,否則肖山也不會知道,蕭坤曾經朝自己說過的話。

  肖山朝陸影快步跑來,拉起陸影的手,跑向營地,去朝匈奴人借了個快有自己一般高的盾牌,反手背上。

  「天色還早。」陸影說,繼而展開手臂,優雅地化作白鹿,肖山抱住白鹿脖子,一個翻身,上了鹿背。

  「你的角怎麼又不見了?」肖山說。

  「最近不想露出角來。」白鹿悠閒地說,踏空上了陰山的另一面。

  肖山踩著盾牌,白鹿再次化為人,兩人踩上盾牌,肖山說:「你怕不怕?」

  陸影笑道:「當心我隨時把你扔出去。」

  陸影一步站上了盾牌,稍稍躬身,抱著肖山,說:「下去了。」

  肖山發出一聲狼嘯,帶著陸影,從山崖上揚起飛雪滑下!

  陸影眼中帶著笑意,雙目望向敕勒川的暮色,金紅色的夕陽正在地平線上緩慢落下,金光萬道,穿過數千年的歲月,照進了卡羅剎山腳下的那片森林。

  那時白鹿正徜徉林中,在這黃昏的微光之中,隔著樹林,望見了山前一隻蒼青色的巨狼。巨狼稍稍低頭,與他隔空相對。

  白鹿馬上轉身,逃離了蒼狼的注視。

  燭陰睜目為晝,閉目為夜,自天穹隕落之時,萬星化作降塵如瀑,臥睡的白鹿頃刻間化為人形,迷茫地望向突發異變的天空。那些日子裡,彷彿再沒有日夜與繁星,但漸漸地,天地恢復了原貌,一如既往。

  那天,陸影一身白衣,赤腳站在林中,抬頭摘取樹梢上的嫩葉,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慢走進樹林。

  蕭坤身穿獸皮,望向陸影,初化為人的陸影頓時警覺,轉身直面他的注視,卻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不知不覺,昨日傍晚,走進樹林的拓跋焱身影,竟令陸影想起了數千年前的往事來。

  狂風吹過,陸影與肖山滑向山腳。

  肖山:「還玩嗎?」

  「好。」陸影笑道,化作白鹿,載著肖山上山去。

  那一刻,肖山身體裡的妖力自發地釋放出去,彷彿一聲狼嘯,聲音在群山之中迴蕩。

  陸影踏上盾牌,與肖山沿著山崖再度滑下。

  「你喜歡它?送給你吧,送你。」

  將戒指摘下來,推給陸影的拓跋焱,那帶著笑意的面容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而光影之中,時光彷彿又回到了數百年前,蒼狼銜著那枚光芒燦爛的定海珠過來,放在陸影的面前,以鼻子抵著它,朝陸影推了推。

  定海珠中,一枚金色指輪緩緩旋轉,綻放著時光獨有的瑰麗色澤。

  「送你。」蒼狼低沉的聲音說道,綠色的雙眸中,帶著蕩漾的情意,「我在卡羅剎的盡頭找到了它。」

  「肖山!」陸影說。

  「什麼?!」肖山在盾牌上回頭道。

  陸影說:「你長大了!很好!」

  兩人再次滑到山腳,肖山有點遲疑,似乎在搜尋體內的妖力,想確定蒼狼最後留下的念頭,最後問:「還玩嗎?」

  陸影化作白鹿,肖山又翻身騎了上去。

  穿過耳畔的風吹來,天邊紅霞萬道,萬千夢境等不及神州入夜,已溫柔降臨。

  在那絢爛的夢境裡,蕭坤出現了,一身黑袍在風裡飛揚,踏在盾牌上,回頭朝身後的陸影一笑。

  「群山作證。」陸影說。

  「我就是群山,」蕭坤說,「我在輪迴的盡頭等你。」

  繼而他在陸影的夢境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依舊是身前小小的肖山。

  肖山:「?」

  陸影摸了摸肖山的頭,說:「太陽下山,快點火了,咱們也去湊湊熱鬧吧?你從小就喜歡人族的地方。」

  「好。」肖山聽話地說,背起盾牌,牽起陸影的手,個頭雖小,卻已儼然有了大人的神態,帶著他穿過雪地,走向山坡上。

  敕勒古樹下,項述與陳星滿身是雪,怔怔看著彼此。

  項述一身王袍,背靠大樹坐著,長腿攤在雪地中,忽有點不知所措,就像剛朝愛人告白後的少年郎一般。接下來要做什麼,根本就沒想好,甚至沒想過。一如誠惶誠恐,從未想過生命裡竟是會有如此燦爛的一天。

  陳星看著他,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一身鐵鎧,單騎背劍,穿過陰山滿是積雪的峽谷與山脈,奮不顧身前來救自己的那天。越看他越喜歡,越看他越難過,於是又按著他的肩膀,親吻上去。

  項述卻一個手指頭抵住了陳星額頭。

  「等等!」項述說,「我想起來了!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們……」

  陳星扳開項述手指,又親了他側臉一下。項述迄今仍是懵的,及至將過往全部串聯起來後,第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星:「你終於想起來了,你知道我等得多焦慮嗎?」

  項述:「孤王……我……難怪,這一路上,你們就光看我笑話?」

  「我哪裡看你笑話了!」陳星簡直莫名其妙,說,「你自個兒跑去找蚩尤單挑,我還沒怪你呢!」

  「那是為了救你。」項述起身,拉著陳星的手腕,讓他站直,皺眉道,「可是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麼都瞞著我。」

  陳星:「好啊,現在全想起來了,要算舊賬了麼?你還不是什麼都瞞著我?」

  「我什麼時候瞞你了?」項述說,「你說,我有哪件事瞞著你?」

  陳星本想說你趁我昏睡時做了這麼多事,可仔細想也不對,畢竟自己睡著,想告知也沒辦法,不能強詞奪理,想找件項述欺騙自己的事,對他展開有力回擊,卻想來想去,一時抓不到項述把柄,最後只想到一招:

  「你明明會彈琴!」陳星憤然指責道,「卻騙我不會彈!」

  項述:「…………………………」

  陳星道:「是不是?在這種小事上你都要騙我,別的還有多少瞞著?你還有什麼可說的?說話啊!」

  項述倏然被堵住了,陳星看著他那張俊臉,心裡又愛又恨,簡直咬牙切齒,心想你快親我啊!剛才只親了一小會兒,根本不夠!你親上來,不要說話了!

  項述看著陳星,嘴唇發熱,無意識地舔了下唇,那模樣頓時更令陳星頭暈目眩,但自己已經親了項述好幾下了,項述才吻了他一下,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顯得自己也太主動了!

  陳星於是怒氣衝衝地說:「不說話?我走了!」說著走開幾步,回頭看項述。

  「我走了啊!」陳星又特地強調了一次。

  項述回過神,馬上追了上去。陳星迫切需要個台階下,只要項述稍微一哄,馬上就順勢和解了,奈何項述既心神蕩漾又震驚無比,整個人已經被突如其來的諸多事沖得頭暈腦漲,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跟著陳星,快步追上。

  「走去哪?」項述說。

  陳星轉身,盯著項述看,項述最後說了句:「你再給我亂跑試試?這次再走,孤王就……就……」

  這句話於是徹底點炸了陳星,說:「我要回建康,你別來啊,當你的大單于好了。」

  「汪!汪!」一條狗搖著尾巴,跑到營地外,找了一整天,終於找到陳星了。

  「項述,過來!」陳星朝狗說道。

  狗正要跑過去,項述卻道:「陳星!過來!」

  狗:「???」

  遠處,烤肉會開始了,狗聞到肉香,看看兩人,又轉身跑了。陳星正要追著它離開,項述卻火冒三丈,幾步上前,擋在陳星身前,陳星退後少許,下意識地有點怕他。

  項述的眼神於是變得溫柔起來。

  「我怕將往事全部告訴你以後,」陳星落寞地說,「你再想不起來,只因別人說了,你才以為是這樣。這麼一來,萬一全部重來一次,你不一定會……喜歡我。我怎麼辦呢?」

  這確實是陳星的真心話,倒不是在哄項述。

  項述聽到這話時,眼裡反倒帶著愧疚之色,彷彿這事最後是他錯了一般,想了想,不安道:「怎麼會?」

  聽到這句反問時,陳星簡直比聽見了「我愛你」三個字還要開心。但兩人站在雪地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有點不太習慣,彷彿因為這層窗戶紙被捅破,反而變得陌生起來。

  你就不能主動點嗎?陳星在心裡大喊道。

  項述似乎與陳星的感覺一樣,他已經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與陳星相處了,彼此在愛情上都十分笨拙,人生之中,也尚屬頭一次。想像裡的他們,與當下反而截然不同。

  最後是項述終於做出了至為關鍵的一個舉動,他走到陳星面前,伸出手指,拉起了他的手,陳星心中狂跳,與他手指摩挲,彼此再次十指相扣。

  「我……」項述還有點走神,想抱陳星,見陳星沒有回應,便不敢太過造次。遠方傳來歡呼聲,暮秋節的壓軸戲快登場了,項述於是牽著陳星,帶著他往營地的方向走去。

  陳星也十分不習慣,在這關係陡然改變、充滿了衝擊力的短短半個時辰裡,他已幸福得不知如何自處。

  「那天……是不是很痛?對不起。」項述說。

  「什麼?」陳星說。

  項述答道:「最後那天,我用劍傷了你。」

  陳星忙道:「不會,我根本沒注意,當時一心都在你身上了……」

  痛是肯定的,但以當時情形,陳星已經無暇顧及了。

  「你醒來時在哪兒?」項述又問。

  陳星答道:「地牢,咱倆初見的地方。你現在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很混亂?」

  「就像睡了很久很久,」項述望向營地中,喃喃道,「一覺起來,做了一場浮生大夢。」

  陳星道:「我有太多話想對你說了……咱們現在要去參加他們嗎?」

  「去吧,」項述認真答道,「今天與從前不一樣,往後我們的時間,還多著呢。」

  說著,項述拈起陳星下巴,在營地外低頭,於他的唇上親了親,嘴唇發著抖,出賣了內心深處的興奮與激動。

  這一下陳星的臉徹底紅到耳根,項述別過頭,在遠方的火光裡,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牽著他的手,與他一同回到營地。

 

 

116 願望你們凡人沒一個好東西

  暮秋節之夜, 敕勒川雜胡紛紛圍聚到山下, 等待「鍛奴」柔然人恭請大單于點起冶世明火, 這將是今夜的最高潮,相傳柔然人在數百年前的漢時,乃是匈奴治下的鍛造奴隸。爐火長燃, 如龍焰般,以示天地洪爐之意。

  更像徵著敕勒古盟中,眾多部族將在這巨大的熔爐中凝聚為一體。

  陳星:「上次來的時候, 怎麼沒有這個儀式?」

  項述看了眼陳星, 沒有回答,眉宇俊朗, 雙眸在夜中發亮。

  陳星:「???」

  車羅風手持火把前來,朝項述行禮。

  側畔又有鐵勒人手捧羌笛與古琴等候。

  十六胡族長全部來到, 項述先從車羅風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龍尾。

  火焰熊熊燃燒而起, 順著蜿蜒的長龍,緩慢蔓延向這龐然大物全身,敕勒川十餘萬人, 紛紛抬頭看著這壯麗的一幕。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之民。」

  「我等盛讚塞外主人、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之名。」

  「願敕勒古盟千秋萬世、水草豐美, 敕勒川人子孫萬代、福壽永昌!」

  十六胡分列,躬身,紛以各族語朗聲道,繼而朝項述跪拜,緊接著, 從火龍所在的山坡伊始,朝整個敕勒川中擴散,所有百姓,各自跪地。

  「你不必跪。」項述朝陳星低聲說。

  陸影與重明已先行退避,肖山快步趕來,到得匈奴族長身後,學著他們單膝跪地。

  石沫坤來到項述身前,阿克勒王妃親自手捧金盤,置於兩人之間。

  「今以述律空之名,陰山作證,辭任此位,交予石沫坤。」項述朗聲道,「爾等須奉石沫坤作新任大單于,古盟之誓,不得有違。」

  陳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慕容沖與清河公主會選擇在這一個暮秋節中,千里迢迢來到敕勒川。

  項述先除羽冠,放在金盤上,繼而除去印信,摘下璽戒,看了眼陳星,陳星旋即也摘下手中那枚,放在金盤上。項述又接過玉弓,最後放在盤中。

  石沫坤沉聲道:「謹遵其令。」

  接著石沫坤戴上羽冠、戒指,佩上印信,退到鐵勒眾人中。

  項述終於轉身,面朝陳星,兩人相視。

  「再說一次,」項述說,「現在可以說了。」

  「說……說什麼?」陳星雖然已在上一次得知項述辭去大單于之位,也經歷了那種難以言喻的震撼,但在這卸任的儀式上,仍然心情如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

  「二月十五那天,」項述說,「北上長安的路上,篝火前,你說過的話,自己都快忘了罷。」

  「你……」陳星想起來了,說,「可以來當我的護法武神麼?」

  「可以,」項述答道,「答應你了。」旋即朝身邊武衛抬手,武衛奉上羌笛,項述接過,又說:「但有一個條件。」

  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火光映在他們彼此的臉上。

  「為我的故鄉奏一曲歌謠,」項述說,「權當給他們的交代,畢竟,今天你在暮秋節上,帶走了他們的大單于。」

  陳星於是接過古琴,盤膝坐地,將古琴擱在膝頭。項述試了試音,兩人合奏起了古曲。

  火焰燃遍長龍身軀,熊熊烈火光照敕勒。百姓中,萬千羌笛隨之而起,迴腸蕩氣,響徹長夜。

  「浮生曲,」陸影道,「已有太多年不曾聽過了。」

  重明與陸影站在火龍之後,瞳孔倒映著明亮的烈火。

  「如何打算?」重明問道。

  古曲聲音漸歇,陸影答道:「該走了。」

  重明說:「這事你必須為孤王解決。」

  陸影一笑,朝重明道:「之後呢?去十萬大山,重新召集妖族?」

  重明嘲諷道:「孤王豈是這等無聊之輩?不過想去尋找失散凡間的兄弟罷了。」

  浮生曲歇,項述牽著陳星的手,與肖山一同繞到火龍後,找到了重明與陸影,兩人便停下交談,看著他們。

  項述說:「談談罷,有不少話想說,再見面時,尚來不及朝你們道謝。」

  陸影一看項述模樣,便知道他全想起來了,狡黠地朝陳星一笑。

  陳星心想你明明有辦法在卡羅剎就幫項述恢復記憶的,非要等到回來之後,還使了這麼個手段,大妖怪果然狡猾。

  「不必謝了。」重明淡淡答道,「你犧牲自己,釋放天地靈氣,救了孤王一命。孤王為你重鑄肉身,兩不相欠。」

  「不必謝。」陸影說,「你們都為了一個宿命橫加於身上的責任,願為這神州大地獻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我等能做的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這麼說也是,於是項述點了點頭,不再客氣,沉聲道:「當時之事,還有一些未想清楚,若不著急,明天我們找機會聊聊?」

  陸影卻微笑道:「生如朝露,時光易逝,今日既然有機會,護法武神何不就此一談?」

  陳星聽到這話時,有預感陸影說不定已經下了決定,明天就得走了。重明與陸影,俱是在這天地間活了許久的大妖,尤其陸影更是歷經漫長的歲月,所知絕不是古書秘卷能比的,想打敗蚩尤,還有許多事需要朝他求助,不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陳星朝項述點頭示意,項述沉吟片刻,便做了個「請」的動作。

  此時項述已換下了王袍,身著鐵勒族的獵袍,與武士們相似,唯獨顯得華貴了些。得回曾經的記憶後,便恢復了陳星在淝水之戰前與他分別時的模樣,顯得穩重而胸有成竹,與知道內情之人一同離開山坡,來到古樹下。

  漫天繁星下,項述吩咐人上了奶茶,端坐案後,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地敲了敲案几,似在遲疑,明顯有許多問題想問,卻顯得有點舉棋不定。

  陳星卻道:「最後歲星送回了五個人的記憶,陸影,你為什麼會記得?」

  「我不記得,」陸影說,「不過是根據肖山告訴我的零碎片段,以及萬法復生的現象猜測得出。」

  陳星頓時震驚了,這許多人中,唯獨陸影是不知前因後果,便能將整個過程推測出個八九不離十的。

  陸影又解釋道:「我的力量,乃是守護夢境,夢境的產生,與時光本身就有不少關係。能推測出這一切,不值得驚訝。」

  陳星「哦」了聲,本想問夢境為什麼與時光有關,但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的出現,本身就是對過去的追溯與經歷,便不再岔開話題了。

  「歲星離開的時候,我還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陳星又道。

  項述從思考中回過神,打斷了陳星的話,說道:「我們還是先核對一下,彼此尚不清楚的內情罷,也好制定接下來的計畫。」

  「很好,」重明沉聲道,「終於有個明理人了,否則按陳星這麼胡攪蠻纏的,什麼時候才能打敗蚩尤?孤王多半都熬不過只剩這點殘骸的兵主了。」

  陳星心道所以你就嘲諷我吧。

  但轉念想到,確實項述才是最清醒的那個,得回記憶後,首先便提出了有關未來的計畫,平生所識之人,唯獨項述與謝安有此頭腦。

  「陳星最後一次昏迷時,」項述說,「我去了一趟華山。」

  「你後來告訴過我。」陳星說道。

  項述點了點頭,說:「在那裡,我碰上了蚩尤派來的王猛。」

  陳星:「!!!」

  這個項述倒是沒提到過,但王猛的出現,也只是傳話而已,他帶來了蚩尤的口信,邀請項述到幻魔宮去,與兵主做一樁交易。接著便發生了後面的一系列事。

  「幻魔宮就在淝水地底?!」陳星震驚道。

  項述點頭道:「不錯。」繼而又將自己是如何穿過那道光幕,以及潮汐古陣之中的王子夜所言,朝他們交代了一番。

  肖山聽得瞠目結舌,畢竟他與馮千鈞在陰陽鑑內長安一戰後,便被魔神血所控制,並不知道後來所發生的事。

  「幻魔宮的方位確認,」肖山馬上道,「我們就可以解決蚩尤了!」

  陸影反問道:「怎麼解決?不動如山已經落在蚩尤手裡了。」

  這也是陳星至為煩惱的一環,沒有不動如山,要怎麼打敗蚩尤?

  「嗯。」項述說,「得盡快通知謝安,停下在那裡的挖掘,不可驚動蚩尤,直到我們找到了新的可行辦法,或是奪回被煉化的魔矛。」

  陳星說:「第二次長安魃亂中,咱們已經試過了,魔矛上的怨氣,不像陰陽鑑般能被淨化。」

  「因為它認主了,」重明終於開口道,「不動如山非常特殊。」

  數人沉默片刻,項述捋起袖子,將右臂給他們看,說:「龍神賦予我的,正是不動如山上九個符文,有何意義?」

  重明說:「此乃驅魔符文,乃是不動明王所留在人間,驅魔之用。據孤王的猜想,應當是蚩尤在煉化神劍之後,符文並未被轉化,而是隨之消散,沒入了天地。燭陰最後又將這股力量從天地間召喚出來交給你。總之,孤王覺得,奪回不動如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沒有必要再去冒這個險,不如想辦法將魔矛摧毀來得更實際。」

  陳星道:「那麼我有一個問題,不動明王與燃燈明王,他們去了哪裡?」

  陸影說:「在這個世上,你所不能及的地方,超脫時間之外,有著許多光陰罅隙,眾神歸隱後,便離開了神州,居住在時光的罅隙之中。你是不是想朝他們請求,重新鑄劍之法?我看大可不必,連龍神燭陰亦到不了的地方,還是不要奢望了。」

  陳星接受了這個說法,點了點頭,又問:「歲星也是從這些地方來的嗎?」

  重明答道:「我等對天外天所知甚少,無法回答你的這個問題。」

  項述知道最後還是得靠自己了,沉吟片刻,而後又朝陳星說:「歲星離開前,朝你說過什麼不尋常的話麼?」

  陳星想起來了,於是將定海珠碎裂,自己彌留之際時,在黑暗裡與歲星的對話,朝他們說了一次。

  「偷走的一年?」項述說。

  陳星一臉茫然,說:「小季說的話,其實許多我都沒聽懂。」

  「可以說死了,也可以說沒死,」重明也是首次聽到陳星轉述意識世界中歲星的話,喃喃道,「什麼意思?」

  「應該說是……」陳星疑惑道,「蚩尤當時可以算死了,但潮汐古陣發動後,卻又活過來了?」

  「不。」項述馬上否定了陳星的猜測,沉聲道:「若真是這樣,歲星就會告訴你,他還活著,或是『現在死了,可惜又會活過來』,不會這麼說。」

  陳星說:「但一個傢伙,能既死又沒死嗎?」

  陸影答道:「興許歲星眼中所見的世間,與我們的理解不同。兵主最後,同時出現了兩個可能,徹底被誅除,或是成功復活。歲星所看見的,正是這兩個可能的疊加。」

  重明聽到這話時,突然想起了什麼,表情一變。

  四人同時看著重明,重明卻道:「繼續說。」

  「偷走的一年,」項述說,「是指我所做的決定,導致星兒……陳星他……」

  項述不知不覺,叫了陳星的小名,當即有點不好意思,陳星聽到時卻心生旖旎之意。

  項述改口道:「原本應在二十歲時面對最終一戰,卻提前到了十九這年?」

  陸影點頭道:「根據話中之意,我想你猜得不錯。定海珠不在時光因果之中,正如構成你身軀的法寶碎裂,所有時間裡的定海珠都會消失。你所做的事,亦不受時光因果控制。」

  陳星說:「可是如果所有時間裡的定海珠都消失了,那麼張留就不會找到定海珠了不對麼?為什麼這件事還存在於咱們的記憶裡?而萬法歸寂的三百年也還在?」

  陸影答道:「既定之事,按天地與時間的因果法則,是不容更改的,卻因定海珠對應著天地脈輪本身,所以能隨心所欲改變某些節點,更動那些述律空曾經希望更動的。卻又保留了其餘因果,這就是至為玄妙之處。」

  陳星已經被繞暈了,反而是項述說:「假設我現在還是定海珠,再回溯一次時光,會發生什麼事?」

  陸影說:「按照這一規則,我想,結果將是擾亂從現在往回追溯的一連串因果,直到你定下的那個節點,之前的依舊不受干擾。」

  陳星說:「難怪蚩尤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它。」

  陸影又說:「而且,天地脈輪本身就有強大的修復能力,你是否發現了,哪怕一切重來一次,許多事依舊不受控制地在朝某個方向發展?」

  「嗯,」陳星點頭道,「需要變數。」

  項述說:「我記得最後,我取出了一枚指環,將它戴在了陳星手上……」

  「啊?」陳星茫然道,「有嗎?對啊,我都忘了,當時你把什麼交給我了。可是我醒來時,手上什麼都沒有啊!」

  陳星頓時有點恐慌,伸出手讓項述看,卻不見那指環,說:「該不會掉在襄陽了吧?要麼回去找?那是定海珠碎掉以後留下的東西嗎?」

  項述馬上道:「沒有怪你,不見就不見了。」

  陳星朝項述問道:「指環有什麼用?」

  項述也不知有什麼用,只在最後權當一個念想,留給陳星,作為自己曾經活在過他的生命裡的一個證明。而剩下的那枚指環,是最有可能不受時光法則限制,跟隨陳星一起回到過去的。如今既然大家都沒事,就不必再糾結這枚指環了。

  「那是潮汐輪,」陸影輕輕地說,「在定海珠內,對應著天地脈輪。也許隨著珠碎而無用了,或許最好的是,依舊保留了少許效果,如果能找到,建議你們儘量找找。」

  陳星問:「什麼效果?譬如說呢?」

  這問題陸影也答不上來,畢竟許多事已超出了他的所知範圍,猜想道:「也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穿梭時間?說不準。」

  肖山趴在案前,聽他們說了不少自己完全聽不懂的推斷,已經困得睡著了,陸影看了眼肖山,朝陳星說:「明天我就要走了,接下來,還請你繼續照看肖山。」

  陳星點了點頭,說:「去尋找佛嗎?」

  陸影笑了笑,沒有回答。項述卻依舊在想有關那所謂「偷走的一年」,忍不住又說:「如果我沒有從歲星處『偷走』那一年,那麼接下來的事,是否歲星亦有不同的看法?」

  陸影說:「我不認識歲星,想必應是如此。但這也不意味著,最後陳星就能活下來,最可能的情況是,陳星在滿二十歲那天,你們合力成功除去兵主,最終陳星亦就此死去,歲星離開。」

  項述得到了他猜測中的回答,說:「既然如此,原本應該持續的最後一年裡,會發生什麼?」

  「那我就真的無法回答你了。」陸影坦然道,「傳說我們的未來,隨著每個人的抉擇,而產生無數個可能,這些抉擇本身,被稱作『變數』,但就在所有的『變數』湊齊之後,唯一的『未來』將會從時光之海中浮現,其他的『可能』也將全部消失,換句話說,你永遠無法知道命中注定會發生什麼。」

  「有一個辦法,」重明終於開口了,說道,「孤王曾有一個朋友……」

  陳星與項述馬上望向重明,重明正想說下去,忽然察覺了什麼,恢復了那冷淡的表情,朝陳星一揚眉。

  項述:「?」

  重明與陳星對視,重明嘴角微微一牽,露出了勝利的神色。

  「需要幫忙?」重明說。

  陳星:「……」

  重明說完這句之後,便沉默了。

  陳星深吸一口氣,陸影卻笑道:「你總要許下這第三個願望的,鳳凰很忙,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緣分不必強求。」

  陳星正要放棄本來想好的第三個願望,改求重明幫忙時,項述卻問:「這是一個約定?」

  「對!」陳星有點沮喪,說,「我本來想好了別的事的!」

  項述這一路上的記憶可沒有消失,重明總是飛來飛去,每次都在關鍵時刻獻慇勤,問陳星「需要幫忙嗎」,陳星每次卻回答不用,項述根本不覺得這是鳳凰,反而更像個鸚鵡,現在總算明白了。

  陳星嘆了口氣,項述卻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來解決。

  於是,項述朝陸影說:「如果妖王告訴我們這個辦法,那麼我想,陳星可以今天就把第三個願望說出來。」

  重明:「……………………」

  這下換重明狂躁了,項述說的只是「如果」,陳星也沒有求自己為他辦事,這完全說得通,當即一臉錯愕。項述見狀又說:「不願意就算了,留著這個約定罷,我們自己再慢慢想辦法。」

  陸影頓時笑得歪倒在樹下。

  重明好不容易看見曙光來臨,只見陳星與項述要走,怒道:「慢著!」

  只見重明從懷中取出一枚鳳羽,說:「我有一位故友,喚作袁昆,生活在外海之中,萬法歸寂之後,便已銷聲匿跡。你駕船出海去,帶著這枚羽毛,若碰上他心情好的話,說不定會來見你。」

  陳星有點茫然,接過羽毛。陸影以詢問的眼神望向重明,重明點了點頭。

  陸影說:「是那位大人……嗯,也許他能解開你們的疑惑。他的歲數已很老了,亦是掌握夢境的神。」

  陳星說:「那他不是與你一樣麼?」

  「不,」陸影說,「他有著另一種力量,通過夢,來預言未來,看見時光之海下潛藏的無數個『可能』的能力。」

  陳星把羽毛收好,這麼一來,他們也許還能看見「被偷走的一年」裡發生了什麼。陳星對此雖然有點好奇,卻不太相信因此就能解決蚩尤。但既然項述現在最在意的是這一點,那麼一定有他的理由,想重新鑄劍?可是在那三年中,不是已經有了不動如山麼?

  「說罷。」重明按捺住怒火,這次浴火重生後,簡直被陳星耍得團團轉,說不定自己直到這個千年結束,都不會忘了陳星,以後的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裡,只要閉上雙眼,眼前搞不好就會出現陳星那張笑吟吟可恨的臉。

  陳星深吸一口氣,似在思考,最後笑了起來,說:「謝謝你,重明。方才陸影說到緣分,我突然也看開了,你想走,就走吧。」

  「當真?」重明警惕地看著陳星,生怕又被他算計。

  陳星卻說:「嗯,能與你認識,一定是緣分使然,你救了項述,而我們成為了你浴火重生的見證者,又有這個榮幸,能為你封正,甚至蒙你不棄,還幫你起了個奇怪的名字,我想,我們現在也許可以算是朋友嗎?」

  重明:「說重點!」

  陳星準備了許多話,卻被重明不耐煩地打斷,只得失落地說:「哦,好。」

  陸影朝陳星笑道:「他只是不好意思了,就像述律空一樣,喜歡顧左右而言他,你不必往心裡去。」

  項述:「……」

  陳星於是也笑了起來,認真道:「你是妖王,我們是人,我們的生命,也許會很短暫……有時看著我們頭頂的這片星空……」

  數人抬起頭,肖山玩了一整天,已在這星穹浩瀚的暗夜中睡著了,敕勒川暮秋節的狂歡也已散去,唯余這萬古銀河,安靜地照耀著人間。這一天在古往今來的許多年裡,彷彿因他們的相聚而顯得非同尋常,卻又是日昇月落,似箭光陰裡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陳星仰頭時,少年的臉龐上灑滿了星辰的光,朝重明一笑。

  「我就想到,也許未來的日子裡,你不會再與我們人族交上朋友。」陳星目光轉到重明眼中,說,「那麼這第三個願望,能不能請你從今往後,儘可能地,照拂一下我們人族呢?」

  重明:「………………」

  陸影笑了起來,說:「他常常閒著沒事做,我覺得這個請求,他一定會答應你的。」

  項述聞言亦為之動容,重明卻半晌說不出話來,表情十分古怪。

  「你要我守護人族?」重明難以置信道。

  「我……」陳星馬上道,「不是的!這不是強制性的要求,算是……可以說是守護,也可以說我對你的……一個祝願。」

  「萬物俱有盡頭,千百年的生命,在火焰中不斷重生,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一定很寂寞吧?」

  陳星笑道:「我只希望,也許在很久以後,你會真正地認識我們人族,與朝生暮死、譬如蜉蝣般的我們當上好朋友……也許,你還會收養一個人族的孩子,就像陸影與蕭坤他們。」

  重明說:「閉嘴!孤王一見你們人族的小孩就心生厭煩!」

  「當然,我也有一點我的私心,妖族與人族,」陳星說,「曾經曠日持久地開戰,可是萬法歸寂的這三百年裡,我們都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常常在想,驅魔師之所以存在於這世上,為的不是驅魔麼?人族與妖族,都是生活在這神州大地上的生靈,我們本無不共戴天之仇。」

  重明冷哼一聲。

  陳星說:「我也會盡力約束驅魔師們,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妖、人二族,能永不起爭端。」

  陸影說:「你是好孩子,陳星。」

  項述嘴角微微翹著,抬手使勁摸了摸陳星的頭,陳星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

  重明端坐案几一側,不想看陳星,卻終於抬起了一手。

  陳星示意項述,項述便說:「那麼,述律空以護法武神身份,與你訂下盟約。」

  「你們凡人沒一個好東西。」重明最後說道。

  項述出掌,與重明三下擊掌,擊掌結束,重明瞬間化作鳥兒形態,展開一道火焰,灑出萬點星光,一個盤旋。

  鳳鳴聲響,陳星與項述牽著手,跑到廣袤草原上,鳳凰拍打翅膀,穿過寂靜的夜空,飛向遠方,離開陳星,離開了敕勒川。

  天高地遠,恣意翱翔。

 

 

117 離鄉在輪迴的盡頭,我們終將相逢

  是夜, 帳外又颳起了橫穿草原的風。

  「明天我們就要出發了麼?」陳星縮在毯子裡, 朝項述問道。

  「你說呢?」項述一身單衣, 躺上榻來,面朝陳星,兩人面對面看著彼此。

  陳星回王帳時有點小緊張, 今夜會發生點什麼嗎?雖然他很喜歡項述,卻從來沒想過,彼此終於心意相通之後, 他們之間會變成什麼模樣。

  今夜王帳內的燈火, 不禁讓他想起了漢人的習俗——洞房花燭夜。

  項述待會兒不會對我做什麼吧……陳星回來的一路上,總是翻來覆去地想, 如果他想做什麼呢?自己也只好接受了,可是男人之間, 怎麼那什麼呢?天啊!這已是陳星所知範圍以外的事了,而從前讀到過的書上, 有關大驅魔師與護法武神的內容,也沒說他們平時在做什麼啊!

  項述倒是非常自然,就像平日一般, 脫了衣服, 便逕自躺上床去。側頭看了陳星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一樣的事。陳星被他這麼一瞥,自己的臉卻已經先紅了。

  他他他……我們這麼睡一起,會發生什麼嗎?陳星現在滿腦子裡都是「發生什麼」,隱約期待著, 卻又十分緊張。可仔細想來,平時他們不也是這麼睡的麼?自從認識項述之後,睡一間房的情況時有發生,甚至大部分時候還要同榻而眠,當時陳星尚不覺得有什麼好緊張的。

  樹下,項述親吻過自己後,只要兩人一獨處時,陳星腦子裡便蕩漾著接吻的感受,實在太美好了!他總想去親項述,卻又生怕讓他覺得自己輕浮。

  燈火熄滅,項述說:「你還想再在敕勒川住幾天?」

  「我……」陳星有點遲疑,說,「看你,還是離開這兒?還有許多事呢,我不是急著去辦,只是想……」

  接著,項述伸出手,在毯子下握住了陳星的手掌,把他輕輕地朝自己這邊拉了拉。陳星的心臟頓時就狂跳起來,靠近他些許,又說:「……既然有了頭緒,不如盡快出發……」

  「過來點兒。」項述又說,「總算沒人了。」

  陳星心中狂喜,再靠過去些許,項述抬起手臂,讓他枕在自己臂上,陳星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接著,項述又朝他側身,把他摟到了自己身前。

  陳星:「!!!」

  這個舉動頓時令陳星一陣眩暈,有種不真實感,轉瞬間,項述溫暖的體溫、薄薄單衣下的肌膚氣息,令他整個人都不知所措起來。

  「……所所所……所以,就……咱們先去海、海上,找那個叫什麼來著的人嗎?」陳星整個人都有點傻了。

  項述皺眉道:「這種時候能說點別的不?」

  陳星:「啊、好、好的……你是不是得記得,把、把你爹留給你的錢……」

  項述已經不想再聽陳星說話了,於是抱緊了陳星,低頭吻在他的唇上。先是牽手,再是摟他進懷,最後這一吻,終於讓陳星的理智堤防全部垮塌,這個吻較之在雪地中的吻更溫暖、灼熱,更帶著難以描述的纏綿意味,猶如一隻野獸霸佔著它的獵物,並充滿侵略意味地控制住了它。

  「唔。」陳星緊張得發抖,兩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最後發著抖,摟住了項述的肩膀。

  不知吻了多久,陳星已快喘不過氣了,項述才放開了他,低頭看著他的雙眼。

  「我想和你青廬交拜。」項述低聲說。

  陳星被吻得滿臉通紅,本以為項述會稍克制點,沒想到這傢伙比自己還按捺不住。

  「青廬交拜……是成婚嗎?」陳星緊張地問,同時感覺到,方才那一輪唇舌交纏後,兩人竟是都尷尬地起了反應。陳星臉上發燙,想與他分開少許,讓自己平息下來,項述卻不容他退後,一手稍稍使力,摟著他的腰,不由分說地讓他更貼近自己。

  「嗯。」項述低聲說,雙眼裡帶著暖意,「住青廬裡,時間太長,就怕耽擱太多時候,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又有點好笑:「這麼害羞做什麼?不是喜歡我麼?」

  「是……是。」

  陳星感覺到項述強硬地抵著自己,彼此都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無法騙人。但這一刻給他的感覺卻毫無尷尬與其他的意味,反而顯得十分坦然,就像身與心的徹底坦白一般。

  陳星輕輕喘息,點了點頭。

  項述稍微動了下,隨著這個舉動,他們隔著薄薄的襯褲互相蹭了幾下,陳星馬上就有點受不了了,「哎」的一聲叫了起來。

  項述不禁也急促喘息一陣,把陳星更用力地抱緊在懷裡,低頭親了親他的臉。

  陳星滿腦子都是「我不行了,接下來要做什麼?」旋即摟緊了項述,「嗯」了一聲,問:「青廬交拜,不就……成親麼?成親,可以啊,可以的。」

  項述解釋道:「在陰山曠野下搭起青廬,交拜過後,要在青廬裡住滿一百天。」

  「啊?」陳星問,「一、一百天?」

  項述點了點頭,兩人分開少許,陳星看著項述的雙眼,問:「住這麼久做什麼?」

  「你說做什麼?」項述簡直服了陳星,又稍動了下。陳星感受到強烈的愜意,心裡那股難以宣言的慾望簡直要衝破缺口,迸發出來,明白了項述的意思。

  「一百天?」陳星說,「足足三個多月,每天都在青廬裡嗎?」

  「唔。」項述卻是十分享受這軟玉在懷的感覺,只想不停地親陳星,身體再貼近些,奈何又得說話,只得邊吻邊說,斷斷續續的。

  敕勒川的規矩是,搭起青廬後,兩人成婚,接下來所有賓客退走,在神山之下,便只餘一座小小的帳篷。愛人將在成婚後的足足一百天內,每日於帳中纏綿。一應食、水會有家人或兄弟送到帳外。

  通常若男女成婚,待三個月結束回來後,便可以考慮給小孩取名的事兒了。雖然胡人沒什麼講究,男人之間青廬交拜也是可以的,卻也得依足傳統,管你能不能生,必須也在青廬中住滿三個月。如此一來,夫妻或夫夫離開青廬後,一生用情便將更為深篤。

  「那……要怎麼那個?」陳星問,只覺今夜的項述有點陌生,但這又隱約帶著少許熟悉,就像在夢裡發生過一般……嗯?夢裡?我又沒失憶,怎麼是夢裡?

  忽然陳星想起來了,就在自己昏迷的某一天……於夢境的海洋裡,那條散發著光的龍給他的感受。

  「你沒見過馬兒配種?」項述莫名其妙,怎麼陳星連這個都不知道?

  「可是咱倆都是男的啊,」陳星說,「這……這……呃。」

  最初的緊張感完全消失,陳星湊上去,親了下項述的側臉。項述本想嘲諷他兩句明明心裡願意,卻這麼不坦率。但這個主動而親暱的吻,頓時讓他情意蕩漾,都到這時候了,不想再克己守禮,便按著陳星回吻他。

  「隨便插哪兒,」項述說,「總能找到地方。」

  陳星:「!!!」

  陳星正想說我又不是馬,為什麼你……緊接著又被項述吻住了唇。這夜他被項述吻了好幾次,心裡感動得不行。他是真的很喜歡我啊,陳星簡直樂開了花,算了你要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睡麼?」項述已經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只要陳星回答「睡不著」,就想脫衣服了,他現在已經硬得像鐵一般,鐵勒人動了情俱是野獸,項述已是用盡所有的努力來克制住自己,畢竟陳星是名漢人,就怕太直接會嚇到他。

  「好。」陳星卻道,「你今天一定很累了吧。」

  項述滿腦子都是某次在船上的那一天,懷中陳星白皙順滑的肌膚,身上的淡淡香氣,抱著他的感覺,簡直就是「溫柔鄉」最生動的解釋。但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陳星也許也很累了,便只得按捺一身躁動,答道:「是有一點。」

  「我……可以摸下你麼?」陳星說,「你抱著我睡。」

  這不是廢話麼?項述便脫了裡衣,拉著陳星的手,按在自己襯褲上,揚眉詢問,意思褲子?陳星滿臉通紅,忙道:「不用。」

  於是陳星把手放在項述肩上,有點不好意思,項述又道:「是你的了。」

  聽到這話時,陳星心裡滿是情意,說:「我也是你的了。」

  「累了就睡,」項述低聲說,「以後還有時間,每一天裡,我都不會離開你了。」

  陳星深呼吸,彼此還隔著襯褲抵著,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

  「我想和你說說話。」今天簡直是陳星這一生中至為難忘的一天。

  項述以指背稍稍擦過陳星鼻子一側,一手摸到他的腰畔,一手摟著他的肩。

  「你是什麼時候喜歡我的?」陳星有點不解,眼裡帶著笑意。

  項述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這實在不符合他的性格,想轉身平躺,陳星卻不放手。

  「發現你離不開我的時候。」項述想了想,答道。

  陳星說:「胡扯,明明是你先喜歡我的。」

  項述:「是你。」

  陳星:「是你。」

  兩人:「……」

  陳星想推開項述,項述卻又不放手,滾燙的肌膚貼著身穿薄衣的陳星,想了半天,兩人沉默了很久,陳星開始等他回答,但等著等著,正當項述要開口時,陳星卻已呼吸均勻,身不由己地睡著了。

  項述有點錯愕,繼而抱緊了陳星,讓他肆無忌憚地纏在自己身上半趴著,調勻呼吸,漸平靜下來,閉上雙眼入睡。

  翌日清晨,陳星打著呵欠起來,這是他近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夜。項述已經醒了,在屏風外等著,東西也全收拾好了,王帳上象徵大單于的金珠已摘下送走。

  離開王帳時,項述回頭看了一眼。

  陳星知道這一次,項述將真正地離開自己的故鄉。但項述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捨,也許在他的內心裡有過,但為了陳星,他毫無怨言,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選擇。

  「走。」項述只說了一個字。

  在這世上,有一個人,願意為了他背井離鄉,與他一同浪跡天涯。

  陳星想到這裡,心裡便十分難受,為什麼在上一次來敕勒川時,他半點也沒明白,項述離開故鄉的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

  「我們還會回來的。」陳星朝項述認真地說,「我喜歡這個地方,我喜歡敕勒川。」

  項述隨口道:「拍什麼馬屁?你明明只想回江南,在你的紫藤花院子裡讀書罷了。」

  陳星說:「不,我現在喜歡了。因為敕勒川見證了我們在一起。」

  項述勒住戰馬,回頭看陳星,陳星駕馬跟來。

  「那以後還回來?」項述問。

  「回來,」陳星說,「一定會回來的。」

  敕勒川前全是送別述律空大單于的百姓,讓陳星最驚訝的是,六萬柔然人,竟是整裝待發,車羅風一身武袍,戴著羽冠,袍襟在風裡翻飛。

  「安答!」車羅風說,「我們也走了!」

  陳星十分意外,項述卻似早已得知,說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柔然人在這一天西遷,離開了敕勒川下,前往陰山的西面,尋找新的族居地。車羅風又朝陳星遠遠做了個彎弓搭箭的動作,喊道:「漢人!我的安答交給你了!照顧好他!後會有期!」

  陳星喊道:「後會有期,車羅風!」

  陸影、肖山、拓跋焱、司馬瑋等人各騎戰馬,在平原上等候陳星與項述。阿克勒王與王妃前來辭行,王妃抱著那多羅,阿克勒王抱著陳星的狗。

  陳星摸摸狗頭,朝王妃說:「一定要照顧好它啊,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妃笑道:「好的,知道了,一定不虧待它。」

  那狗嗚咽數聲,朝陳星扒拉過來,在阿克勒王懷裡不斷掙扎,陳星卻用手指點了下它的額頭,說道:「不許亂跑,在巴裡坤湖等我們。」

  項述說:「它到底叫什麼名字?」

  陳星笑道:「就叫項述啊。」

  項述:「……」

  把它寄養在敕勒川,也是陳星思考再三後的決定,畢竟這一路上還要去許多地方,留在塞北有吃不完的肉,廣闊的草原還可以肆意奔跑,對這小狗來說應該是最好的家。

  石沫坤親自帶人,湧出了敕勒川,那場面極其壯觀,直到出川道路前,眾人方停下腳步。

  「駕!」最後,項述沒有回頭,帶著眾人,離開了敕勒川。兩側小山坡上,群狼現身,與一隻狽立於高坡上,紛紛發出狼嗥,送別陸影與肖山。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就到這裡吧。」陸影說,「接下來,還有幾句話,想朝你們說。」

  項述道:「我也有話想說。」

  轉過陰山南麓,殘楓如血,地面覆著一層白霜,溪流涓涓流淌,眾騎在楓林外暫時停下,陳星想了想,示意陸影先說,陸影卻做了個「請」的手勢,讓項述先開口。

  項述從馬背上取出一個匣子,看了眼陳星,陳星點了點頭,項述便將匣子交給拓跋焱。

  「拓跋焱,麻煩你下江南一趟。」項述知道拓跋焱本來也打算去找謝安,便打開匣子,示意他看裡面四枚阿克勒王贈予陳星的戒指,這套戒指交給謝安,想必能發揮更大的作用。畢竟南方還有一條腐化的蛟,以及曾是驅魔師的溫徹,眼下他們一時無法回去,就怕王子夜又提前發動佈置,謝安難以抵擋。

  拓跋焱看了眼陸影,沉吟片刻,而後收起匣子,說:「好。」

  拓跋焱竟就這麼答應了項述的請求,陳星倒有點意外。隨後,項述又說:「司馬瑋,你也一起回去,協助謝安,若有異變,見機行事。」

  司馬瑋點了點頭,策馬轉開,拓跋焱又道:「陸影。」

  陳星與項述便主動迴避,項述又朝肖山說:「肖山,過來。」

  肖山不太情願,卻依舊很聽項述的話,縱馬到兩人身邊,讓拓跋焱與陸影單獨待了一會兒。不片刻後,拓跋焱朝他們揮手,說:「江南見!」於是也撥轉馬頭,去與司馬瑋會合,走了。

  「哥哥,你是故意讓他走嗎?」肖山朝項述問。

  項述只不說話,陸影牽著馬過來,說:「這匹馬給你們,我用不著了。」

  陳星眼望遠處消失的拓跋焱,再揚眉,詢問陸影。

  陸影笑道:「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給我背了半首詩,忽覺很美。」

  「什麼詩?」陳星問。

  「行行重行行,」陸影柔聲道,「與君生別離。」

  陳星:「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陸影無奈,攤手道,「後面的,他想了很久,最後說,『實在記不清了』。」

  陳星忍不住笑了起來,陸影也隨之覺得好笑,笑著笑著,陳星不禁有眼淚,又道:「我早知道這不會有結果的。」

  陸影說:「但我還是忍不住許了他,如有緣,來日我一定會與他再見一面。就讓這個願望,伴隨他好好地過一生吧。當然了,我也祝福他,能找到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愛人。」

  說著,陸影又摸了摸肖山的頭,肖山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頓時就兩眼發紅,帶著倔強的眼淚,一把抱住陸影不願放手。

  陸影笑了起來,問:「絲綢之路,要從長安出發嗎?」

  「沿著長城走,」項述說,「到得河西走廊,找到商隊,跟著他們走就是了。」

  陸影點頭,說:「肖山,我也走了。」

  「不!」肖山淚水溢出,說,「你不走!不能走!」

  陸影說:「肖山,我覺得你有朝一日,將成為草原的大單于,你相信嗎?」

  陳星:「!!!」

  「你會有很多朋友,」陸影說,「也會有你的家人、愛人、孩子們。就像述律空說的一般,我祝福你,子孫萬世,無疾無災。」

  肖山不住哽咽,只抱緊了陸影不松手,小小的肩膀不住起伏。陸影又微笑道:「我與蕭坤,都是大妖怪,是要吃人的,還記得小時候你問我的話不?你問我什麼時候放你走,你看?這不就放你走了?你該高興,不要哭了。」

  「我不走!」肖山只死死抱著陸影。

  「肖山,」陳星說,「走吧,我帶你去江南,謝師兄、你徒弟道韞還等著你去教法術和武功呢。」

  「不!」肖山焦急地說,「陸影,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南方!有許多地方,我可以帶你去的!那些你沒有見過的地方!你已經好了,不生病了,為什麼還要走?」

  陸影又說:「我們的緣分只到這裡,肖山,你以後要聽陳星的話。陸影會活得好好的,要去找那位聖人了,傳說在他的神力下,世間眾生,俱得引渡,萬千執念,終得開悟,你看?這不是很好麼?」

  肖山閉緊了雙眼,兩手不受控制地慢慢鬆開。

  「時間到了,」陸影朝陳星與項述說,「我這唯一的託付,就交給你們了。」

  肖山在陸影的神力下,竟是慢慢睡著,陸影將他抱了起來,交給馬上的陳星,陳星便讓他坐在馬鞍上,將他摟在身前。

  「我們以後,還會見面麼?」陳星亦充滿了不捨,問道。

  「生靈俱有離去之時,」陸影說,「你們人族的生命實在太短暫了,就怕今日一去,就是永別了。」

  項述說:「時光面前,誰又不是如此?俱是蜉蝣罷了。」

  「說得是。」陸影豁達一笑,化作白鹿,轉身離開,溫柔的聲音仍在天地間迴蕩,飛往西面天際。

  「眾生俱生於大地,也將歸於大地。」

  「在輪迴的盡頭,我們終將相逢。」

  陳星嘆了口氣,項述一抖馬韁,與他離開,去往東面。

  敕勒川之東,巍峨長城出現在天際,項述沿著長城下的商道行進,卻沒有進長城。進入冀州地界後,又是另一番景色,風小了許多,沿途杉、柏林立,天際一層灰濛蒙的霧氣,遠方升起炊煙,已有人跡。

  肖山醒了,睜眼時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陳星忙抱住他,肖山很快便想起發生了什麼,喊道:「陸影!」

  「到我這兒來,」項述放慢馬速,說,「不要折騰陳星。」

  陳星不禁好笑,有時與項述、肖山在一起,實在很像一家三口。肖山被項述一說,於是不情願地過去,看見馬匹,又要掙扎,項述不由分說箍住了他,喝道:「聽我說!」

  陳星心想果然還是項述會對付這小子,真要鬧起來,自己絕不是肖山的對手。

  「陸影去了哪裡?」肖山問。

  「你捨不得他麼?」項述眼望遠方,隨口問道。

  肖山答道:「他還會回來嗎?他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中原了?」

  項述又問:「你為什麼想找他?因為他是你的家人?」

  肖山:「他是陸影,陸影就是陸影!」

  陳星朝項述使眼色,示意項述別說了,岔開話題,想點別的,肖山說不定還好受點。

  肖山神情委頓。

  項述說:「你該學的都學會了,以後也不必你照顧陳星了,我自己能照顧。現在,我教你最後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肖山:「?」

  項述說:「活著,行事,但求無愧於本心。這兩匹馬都給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罷。」

  說著,項述放開了肖山。

  肖山:「哥哥!」

  陳星:「…………………………」

  肖山回過神,翻身跳到一匹空馬上去,勒馬韁,轉馬頭,喝道:「駕!」繼而縱馬走了。

  陳星差點沒回過神來,愕然看著項述,再看肖山,正要催馬,喊道:「哎!肖山!」項述卻從一側伸手過來,拉住了陳星的韁繩。

  「你去湊什麼熱鬧?」項述難以置信道,「這事與你有關係?」

  陳星:「項述,你在想什麼?」

  「肖山!」項述遙遙喝道。

  「什麼?」肖山已縱馬馳出老遠,有點慌亂,回頭大聲問道。

  項述:「經過沙洲的時候,順便打聽下,馮千鈞那廝還活著不!去吧!」

  「哦——!」肖山高喊道,繼而馳走。

  「他……」陳星說,「他還是個小孩啊,他才十二歲!」

  「他是男人,」項述說,「算上過往三年,肖山今年十六。他有權做選擇,也有權不放棄。他沒有責任,要與你我一同去面對蚩尤,是不是?」

  陳星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又被項述駁得啞口無言,當場遷怒於肖山,喊道:「肖山!你這個王八蛋!你還沒朝我告別呢!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老子白養你了!」

  項述:「……」

  肖山走得匆忙,竟是忘了與陳星打招呼,沖上官道後,傳來一聲喊:「陳星!我一定會回來的!」緊接著,成為一個小黑點,消失了。

  陳星嘴角抽搐,再看項述。

  「好的,我知道了,」陳星說,「你就是變著法子,想把旁人全部支走唄。」

  項述轉馬繼續東行,惱火道:「你才是變著法子,找我胡攪蠻纏!還割捨不下誰?行,你找拓跋焱,找肖山去。我走了。」

  陳星心想你也是個王八蛋,你這大王八蛋,教出了肖山這小王八蛋。

  「又去哪兒?逛長城嗎?」陳星哭笑不得道。

  「高句麗,找小獸林王借船!」項述在前頭不耐煩道,「否則怎麼出海?快找地方吃晚飯,否則就要露宿了。」

  陳星只得催馬追去。

 

 

118 石碑項述,你好聰明,你想得真多!

  曠野, 風起幽州, 初冬時節, 幽州全境瀰漫著白茫茫的霧。大遼河南岸,一處曾經荒廢的村落中,已有人居住。

  這是一座鮮卑人與漢人、高句麗人混居的村莊, 陳星與項述路過此地,暫時借宿。

  無人認出項述身份,卻無論胡漢, 都十分客氣, 只把他們當作了過路的旅人。村正用漢語詢問陳星「你們是做什麼來的呀?」。陳星便說:「我們是兩兄弟,他是我哥。他是嫡出所以他又高又好看還會打架, 我是庶出,營養跟不上, 所以才這麼虛。」

  項述卻答道:「別聽他胡扯,我是他的僕役, 他是少爺,是讀書人。」

  陳星示意項述別鬧,項述用鐵勒話說:「兄弟不能成親, 你懂不懂?」

  陳星一時哭笑不得, 村正便安排他們宿夜,村中尚有不少空置房間,裡頭打掃得十分乾淨,牆角堆放著今冬伐來的新柴,陳星在屋內以松柴生起爐火。項述順便獵了幾隻野兔回來當晚飯。鍋裡燉上肉, 房裡暖洋洋的,項述換回住家時的衣服,坐在一旁喝茶,陳星則一身單衣,開始準備晚飯。

  一方小天地,竟是充滿溫暖旖旎之意。

  此情此景,一如或鐵勒、或高句麗、或鮮卑、或漢人們的尋常家庭。

  陳星有時覺得,像這樣也不錯,只要與項述在一起,哪裡都是世外桃源。

  「想什麼呢?」陳星笑著問他,以為他還在想肖山的事。

  項述一瞥陳星,臉居然紅了。

  「沒什麼,想這裡的百姓。」項述不自然地說。

  「百姓?」陳星疑惑道,「百姓怎麼了?」

  項述說:「你沒注意到麼?這裡什麼族都有,且互相通婚。」

  「對哦。」陳星說,「這裡是漢、胡、高句麗三國在幽州的交界處,我還聽到了有人說鐵勒語,他們是什麼時候遷來此處的?」

  「南遷的人,說不定幾十年前就來了。鐵勒人十六歲的時候,」項述注視爐火,再看陳星,說道,「便得準備成婚。」

  陳星笑道:「還好你等了我四年。」

  項述說:「我不管是不是大單于,自然都會南下找你,只是你躲得實在太遠了,要找到你,著實不易。」

  陳星樂道:「一件法寶,總想去找另一件法寶麼?雖然最開始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我在哪,但宿命使然,總會找到的。」

  項述把杯中茶喝完,隨手遞給陳星,陳星為他斟滿,兩人手指一碰,明明那天已抱著睡了,項述竟還有點緊張,又說:「鐵勒小夥子,大多不喜歡找族中人成婚,有時他們會南下,進長城去闖蕩,但不是打劫。」

  陳星說:「所以你們找外族通婚,也是習俗。」說著又想起,自己所見的鐵勒人家中妻小似乎大多也都是外族。塞外不少部族人少,像阿克勒人一般,整部只有數千,長期近親通婚,容易產生各種血緣與繼承上的問題。

  除此之外,鐵勒的先知還從豢馬上觀察到了許多徵兆,族中馬匹與陰山野馬所生的後代大多俱是良種,而閉圈繁衍得出的馬駒,則時而良莠不齊。

  數百年前,鐵勒人最先有了想法,於是鼓勵族人與外族成婚。他們希望通過與漢人聯姻,繼承他們的智慧與學問,通過與鮮卑人聯姻,繼承他們白皙的膚色……如此種種,眾胡血統,乃至胡漢血統一再融合後,令鐵勒在數百年間迅速崛起,成為長城以北最強大的部族。

  「嗯。」項述出神地隔著爐火看陳星,接過遞來的奶茶,「他們偶爾會成群結隊地南下,去你們的地方,看見喜歡的人,便回頭帶來聘禮求親,若願意跟著走,便回敕勒川青廬交拜。若不願意,在南方住下也是無妨。」

  這種內遷方式極其緩慢,卻是滲透性質的。較之劉淵、姚萇、苻堅、慕容皝等人霸佔漢人的地盤,燒掉他們的房屋,將他們當作奴隸而言,要更溫和,也更有力。

  陳星說:「我們漢人的習俗裡,很少與外族通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連漢人自己通婚都有講究,更別說與胡人了。」

  「士族門閥有別,」項述如是說,「門戶淵源,你們漢人總是瞧不起所有非本族的人,所以最後被劉淵折騰到如今境地。」

  陳星聽到這話就不樂意了,說他可以,說他族人不行,便道:「我們可不是這樣的。」

  項述於是不多爭辯,揚眉作詢問示意,晚飯好了?

  陳星便舀給他吃,忽然想到這村落中的住民們,漢、胡甚至高句麗人,全部生活在了一起。於他們的身上,就像陳星與項述自己,是否也即神州數千來的某種宿命暗示?哪怕彼此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終有一天,這一切都將過去,就像被戰火所燒過的、滿目廢墟的大地,但在這廢墟之上,新的生命煥發,恢復那生機勃勃的力量。

  也許有朝一日,胡人與漢人,在這片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彼此互相通婚,生下後代,千百年後,神州中的住民,通過血統的融合,已無分彼此。

  入夜,兩人留了火堆餘燼,在房內睡下。地鋪很小,要兩人都蓋上,就得抱得很近,身體摩挲了一會兒,陳星與項述全身又變得灼熱起來。

  「我……我忍不住了,」項述低聲,急促地說,「給我,陳星……我一定會與你成親。除了你,這輩子我不會再與任何人在一起,我也不會讓你離開我,永遠不會,給……給我。」

  陳星感覺到項述一手在撫摸自己,側頭親了下他,阻住了他的話,並緊張地點了點頭,一時緊張萬分,轉過身去,那感覺陌生又令人興奮,充滿期待。

  但項述比陳星更緊張,貼在一起時,陳星感覺到他的心跳好快,都快從胸膛中跳出來了。

  「好……好。」陳星小聲道。

  不片刻,只聽陳星慘叫一聲。

  「啊——!好痛啊!」

  項述有點不知所措:「怎麼?痛?」

  「痛死啦!!!」陳星幾乎是狂叫道,項述馬上道:「先……別動!要扭著了!行,行,我這就出來!」

  陳星:「……」

  項述:「……」

  「太痛……太痛了。」陳星都快飆眼淚了,項述只好停下了他的動作。

  「還沒進去,」項述鬱悶道,「這麼痛?」

  陳星竭力點頭,滿臉通紅,又實在很痛,說:「這不行的吧!」

  項述見陳星叫得猶如被什麼神兵捅了一般,放棄了這個念頭,改口道:「好,以後再說吧。」

  「不不,」陳星又說,「我緩過來了,繼續吧,我……忍忍就好了。」

  「算了。」項述不敢再試了,生怕硬來的話把陳星弄疼,心裡雖然很想,卻終究心疼他,讓他轉了個身,依舊把他摟在懷中,身體相貼,為他拉好襯褲。

  陳星對方才那一下依舊心有餘悸,簡直比上次被箭射中還疼,畢竟在他的人生中,受過最重的傷、吃到最大的苦頭就是襄陽城裡那支帶著麻藥的流箭了,沒想到居然這麼痛!這到底有什麼好的!為什麼成親都要做這個?!青廬交拜後的一百天裡,是要讓人受酷刑嗎?

  「你好像忽雷山,」陳星喘息道,「太大啦,還硬邦邦的!」

  「什麼?!」項述難以置信道,「忽雷山是誰?!你……以前還……」

  陳星說:「阿克勒王族裡的那匹馬,你沒見過嗎?」

  項述:「……」

  忽雷山是擅養馬的阿克勒族中的眾馬之王,威風凜凜,比所有的馬匹都高大,馬性極其彪烈,來去如風,從來不讓任何人騎,想讓它配次種,還得看它的心情。陳星有次無意看到它的神器時,整個人就當場震驚了。

  項述:「……………………」

  陳星正要描述剛才一剎那給自己的感受時,項述卻露出了有點挫敗的表情,說:「睡吧。」

  「要麼再……」陳星總覺得很對不起項述,說,「我還是咬牙堅持一下吧,配……配種這個過程,一般要多久?」

  項述:「你當我是馬?睡!別廢話了!」

  陳星:「你生氣了嗎?」

  「沒有,」項述答道,「以後再說罷,真的沒有。」

  雖然嘴上說沒有,陳星卻總覺得項述還是有點在意。翌日起來,陳星在井邊洗漱時,見項述一頭毛躁,明顯昨夜也沒睡好。

  「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陳星環顧四周,只見冬季綠水青山,到得白天時,又是另一種人間仙境的模樣。

  「瓦倫奴。」項述洗過臉,精神少許,答道。

  「瓦倫奴!」陳星突然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上一次項述追查王子夜下落,與他第一次交鋒的地方麼?

  「不錯。」項述答道,「曾經這個村子裡所有的住民都化為魃,被我一把火燒了。」

  項述上一次來到此地時,適逢王子夜正在村內轉化活屍,之後項述火燒了所有的魃,追著王子夜的蹤跡南下。其時幽州地僻遠人煙稀,早先在鮮卑治轄下,苻堅打下慕容氏的大燕之後,晉帝司馬曜採取了不少動作,令幽州數郡縣自立,意欲反秦復晉,又以海船載來不少晉軍,協助幽州抗秦。

  苻堅雖鞭長莫及,卻因反抗聲浪不大,又因此處位於敕勒古盟、高句麗、秦、漢四方勢力交界,十分敏感,不宜率軍強取,便接納了王猛的建議,暫且擱置,令其成為一個四不管的區域,等待滅晉後再騰出手進行處理。

  其時晉軍以小股規模四處活動,發現村落被毀後,便開始圍攻項述,項述突出重圍之後,沿幽州古道南下,進入山東地界,於泗水處力量盡失被俘……

  「泗水!」陳星說,「新垣平斬黑蛟的地方!」

  「嗯。」項述騎在馬上,離開村落,回頭望了一眼,說,「跟我來。」

  項述沒有急著去高句麗,而是繞過瓦倫奴部,在遼河南岸一路東行。

  「去哪兒?」陳星忍不住問。

  項述說:「離開敕勒川時,我想過一個問題,當初王子夜,為什麼要來瓦倫奴部?」

  陳星說:「也許他需要魃?」

  那時,化身克耶拉的王子夜,已將老大單于述律溫以魔神血復活,卻被項述天葬。

  後來他去了哪兒?被項述這麼一提醒,陳星忽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我師兄王猛死後不久,」陳星疑惑道,「王子夜便來到了苻堅身邊,所以,他去長安做官了?」

  「嗯。」項述說,「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再度出現在了北方。」

  述律溫死後的數年中,項述始終解不開這一心結,派出斥候,追尋克耶拉的下落。得到線索後,便隻身前來,終於被他找到了目標。

  「你不覺得奇怪麼?」項述冷漠注視著附近的山野,說,「他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這種地方來?就為了轉化一千個活人成為魃?」

  「再多也不嫌少,也許他閒得無聊,四處活動呢?」陳星猜測道,「或者在復活司馬家的王爺?這裡會不會有一個司馬越或司馬什麼的墓?」

  「那麼他就會讓手下來。」項述說,「你看此地,是地脈的交匯點麼?」

  「不,」陳星也覺得有點奇怪,說,「這裡與地脈毫無關係。」

  項述:「要打敗你的敵人,就得瞭解你的敵人。這些日子裡,我始終在想,王子夜究竟是什麼?他在這世上活了多久?為什麼成為蚩尤的部下?」

  這些都是陳星沒想過的,但斷斷續續,通過與王子夜的交手,以及項述所言,他們對王子夜也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他活了很久,且心有不甘,就像顧青所言,他曾經也是個凡人,被斬成了碎塊,埋在地下,千百年來不斷受苦。

  生前,他還喜歡過一個女孩。

  「這裡會是他的故鄉麼?」陳星忽然道,「項述,你好聰明,你想得真多!」

  項述帶著陳星縱馬繞過山頭,遼河畔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座奇特的、方士們曾經建造的房屋——那是座廢棄的觀。

  觀後,又有兩棵參天大樹,樹葉卻已在寒冬中落盡,樹下各有一石碑。

  這座觀不同於神州大地上任何一國的建築模樣,彷彿已存在此地很久很久了。

  「我第一次發現他時,」項述說,「他就在這裡。」

  陳星想起滄浪宇中,毫無徵兆地碰上王子夜,他今天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

  「他在做什麼?」陳星問。

  「似乎在祭祀。」項述說,「你對古事比我熟悉,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

  陳星答道:「三國是袁術治下。」

  項述:「更早。」

  陳星想了想,又道:「漢幽州郡?戰國時的幽州,周時也叫這名字。」

  項述:「再早時呢?」

  早到牧野之戰前,歷史模糊不清的時代,上古山海之紀,陳星想起一個極少有人知道的名字,那是他從山海經上看到的。

  「有易國。」陳星說。

  項述來到樹下,以手擦拭樹下石碑,右邊碑文上出現了兩個大篆字,項述看了眼陳星,陳星認出來了,說:「姜瑤。」

  「這邊呢?」項述擦拭左邊碑文。

  「王亥。」陳星喃喃道,驟然察覺,項述也許解開了某個問題的關鍵之處。

  「這是他愛人的墳墓。」陳星說,「要挖開看看麼?」

  挖墳掘墓此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為了克制王子夜,陳星願意犧牲自己的氣運,畢竟挖掘姜瑤的墓是為了制止王子夜四處挖墳掘墓。

  「掘墓沒有意義。」項述否定了陳星的提議,怔怔看了他一會兒。

  陳星:「?」

  項述轉頭,皺眉道:「走罷,我只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經有能力復活死者,為何不將他的愛人也一起復生?」

  不知為何,陳星看著項述,總覺得他似乎還有什麼事瞞著自己。他能感覺到項述愛他,很愛很愛,但有時他的眼神,偶爾會讓陳星想起,當初他們還沒互通心意,項述卻已知道歲星存在的時候。

  就像下一刻他們隨時都會分別,這種對未來的不確定,令項述的眼神裡帶著一股執著,就像努力地想去打破宿命的忿然。

  當項述強調「我永遠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時候,陳星尤其能察覺到。如果對未來充滿希望,是不會特地說這句話的,這麼說,反而像自己還是逃不過死掉的命運。可眼前這一切,不是已經好了?他們真正地在一起了,未來變得一片光明,哪怕殺不掉蚩尤,如今也有了與其對抗的基礎。

  他在想什麼呢?陳星很奇怪,卻沒有問,反覆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他多慮了,不能全憑直覺來判斷。

  陳星與項述下得山來,陳星想了想,又說:「不是這樣的,他若將姜瑤復活,醒來的她,也不再是王子夜愛的那個人了。」

  事實上項述一直沒搞清楚,到底王子夜復活的這群魃都是些什麼東西,說他們是自己罷,看上去不像。說不是罷,又一個個都頂著曾經的名字四處活動。就像司馬瑋,為何他在復活時,會說出「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來?

 

 

119 借舟命途輾轉卻終得同心

  陳星平生所學, 正是對這些玄之又玄的現象的闡述, 於是上馬, 離開遼河時,路上朝項述又解釋了一次。

  「魂魄的構成,是很複雜的。」陳星一臉認真地朝項述說, 「要瞭解魂魄,你就得知道三魂七魄,各意味著什麼。」

  陳星談到自己所學, 高談闊論的文人氣質盡顯, 項述便點頭道:「洗耳恭聽。」

  「人生就三魂七魄,天、地、人三魂為陽, 七魄為陰依附於身體存在,各有不同的作用。以前你大多已經知道, 人死時,魂歸天脈, 魄在人間消散。」陳星說,「鬼魂就是失去了七魄。」

  「這我知道,」項述說, 「其中地魂也喚『幽魂』, 承載了人的一生記憶。」

  陳星說:「對,天魂代表了『我』,即你意識到自己的這個感知,就像以前說過的『本心』。地魂承載了一生的認知。人死後,這三魂都會被天地脈的強大力量吸走……」

  「人魂有什麼用?」項述打斷道。

  「人魂……」陳星說, 「是對人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愛與恨的情緒吧。」

  項述明白了,點了點頭。陳星忽然也明白了——為什麼項述失去了記憶,卻依舊還記得對自己的愛。只因人這一輩子,一旦動情,那熾烈情感就是銘刻在心裡的,三魂七魄中的人魂,所誕生的愛情不因時間、身體,甚至記憶的改變。

  早想到這點,我就不這麼折騰了啊!陳星在心中怒吼道。

  項述:「繼續說。」

  「以司馬瑋為例,」陳星說,「司馬瑋一死,三魂歸天地,七魄在世間消散,很合理,對不對?」

  項述說:「不錯,但為何他,乃至其餘魃王還能被覆活?現在住在他們體內的魂魄又是誰的?」

  陳星最開始也不太明白究竟,但漸漸地,隨著與魃們打交道越來越多,慢慢地開始有了輪廓,說:「這是我的推測,不一定準確,你且聽聽。」

  「死者生前越強,他的魂魄力量就越強,若在死前具有強大的執念,」陳星說,「三魂從身體釋出後,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對抗天地脈的吸扯。這也是傳說中的『心願未了』。」

  項述:「嗯。」

  陳星說:「這種效力因人而異,但就形成了一個現象,哪怕肉身死了,三魂還能在人世存在一段時間。其中的天魂,是最先離開的。地魂與人魂,也許還會繼續徘徊,接著地魂被緩慢吸走,留下人魂,最終全部去淨化輪迴。這也正是『孤魂野鬼』存在的原因。」

  項述也明白了,這麼說來,民間常有鬼魂一說,這些野鬼卻常常忘了自己是誰,只記得一些生前的零落記憶,以及強烈的愛與恨,這就是失去了作為「我」本源意識的天魂的效果。

  「回到司馬瑋身上,」陳星說,「我猜他在死時,有非常強烈的不甘,所以三魂消失的過程非常漫長,外加葬在隆中山這種洞天福地,有地脈的保護,天脈的力量就會減弱一些。」

  天地脈之力此消彼長,地脈強大之處,天脈便薄弱些,這個解釋也是說得通的。

  「所以司馬瑋的魂魄,歷經百餘年而未完全消散。」項述說。

  「對!」陳星說,「接下來,王子夜的手下使用怨氣,補充了他所缺的魂魄,將他喚醒。魔神血為他重塑了什麼,目前尚不清楚,也許是天魂,也許是人魂?反正在他醒來的剎那——」

  項述聽懂了,接口道:「在他醒來時,司馬瑋的魂魄,就變成生前他自己的一部分,外加襄陽城死去的數十萬人,離散的魂魄再次被聚起的集合。」

  「對了。」陳星欣然道,「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的司馬瑋,確切地說也不再是司馬瑋了。又因為心燈淨化了魔神血,取代魔神血駐留在他的魂魄中,所以司馬瑋現在站在了咱們的這邊。」

  「由多呢?」項述又問。

  「由多早在死去時,就被安了狼神的心臟。」陳星也不太懂王子夜的這個操作,但想來應是某種試驗。而由多剛死不久,便開始了這個漫長的轉化,所以較之司馬瑋,生前的記憶也顯得更清晰,依舊記得家人,對自我的認知,仍是「由多」這個身份。

  「至於其他人,」陳星說,「如果在人活著時,便讓其喝下魔神血,那麼有很大機會,在死後仍然保有三魂。魔神血帶有劇毒,影響他們的三魂,同時也侵蝕他們的身體。就像曾經的拓跋焱一般。」

  魔神血入體,摧毀人生機的同時,亦控制住了人的魂魄,其人從生到死,完成了直接轉化,並未有魂魄散逸的過程。但最終身體死亡的剎那,三魂也被魔神所完全控制。

  一如最終的車羅風。

  「人若未死,」陳星說,「像陸影與馮千鎰,我可以直接用心燈去灼燒,淨化魔神血。」

  「死後就沒有辦法了。」項述說。

  「也不一定。」陳星想了想,當時如果周甄還想活下來,自己說不定有機會?然而魔神血已完全浸入他的軀殼,淨化魔血,也即徹底焚燒他的身軀,這個實在不好說。

  遠方,高句麗界碑已出現。

  「說不定很快,等到出海之後,一切就都將有答案。」

  項述遠望地平線上,喃喃道。

  與上一次來時截然不同,陳星意外發現,平壤還是非常繁華的,東瀛、大晉、新羅等國海運在此匯聚,令高句麗都城成為東北方首屈一指的財富聚集地。

  平壤王宮雖不及建康規模,金簷青瓦卻也顯得十分氣派,初冬時節鋪著一層薄薄的雪,閃爍朝陽輝光。

  高丘夫在位數年,儒學之風昌盛,太學儒生成群,更有不少週遭小國前來治學的年輕人。

  上次來時,陳星是被司馬瑋抓來的,這回有項述在,通傳後小獸林王急忙率領百官,親自來迎,金椽宮內官員、皇族盡出,爭先一睹大單于述律空風采。

  「大單于!我本以為你還需好幾天才能到。」高丘夫帶著身邊一雙兒女,來到項述身前,笑道。

  「辭任了。」項述說,「現在是護法武神。」

  平壤早已收到敕勒川的文書,項述辭任第二天,石沫坤便放出信隼,知會各國。但對高丘夫而言,項述依舊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力,以國君之禮待之也合情合理。

  「你是……」小獸林王看了眼陳星,忽然愣住。

  「是不是有似曾相識感?」陳星笑道,「大家都這麼說,看來我長得很面熟。」

  「哈哈哈——」小獸林王說,「是的,是的!請!」

  項述說:「陳星是大驅魔師,雖命途輾轉,卻終得同心,已有青廬之約。」

  「好!好!」高丘夫忙道,「這可得好好喝一杯了!恭喜你,述律空!」

  高丘夫不過與項述年歲相仿,卻已有一兒一女。眾人寒暄後,高句麗設宴款待二人。陳星上次在鴻廬中匆匆一見,對他的單眼皮與笑意印象深刻,見兩個小孩鬧得不可開交,又過來纏陳星項述,比起自家肖山,實在是能鬧了不止一個段數,心道這國王當得也不容易。

  高丘夫哄著兩個孩子,讓他們自己去玩,解釋道:「他們是我過繼的孩兒。」

  「哦——」陳星點頭。

  是時又有一名清秀斯文的儒生禮貌上前,高丘夫說:「這是我國丞相,金煥。」

  金煥笑道:「見過兩位大人。」說著便為高丘夫親手斟酒,看那模樣,眉目間氣質竟與陳星有幾分相似。項述點過頭,與高丘夫喝了幾杯酒,寒暄數句,陳星卻有點心不在焉,偷看金煥。

  金煥雖為一國丞相,與高丘夫卻並無君臣之別,該斟酒的時候斟酒,對高丘夫與項述聊的話題沒多大興趣,卻對陳星的來處十分好奇,問了幾句建康的事,顯然很關心漢人國情與未來的動向。

  項述便與高丘夫停了敘舊,聽兩人一問一答。金煥問及,無非是農田灌溉、百工發展與商路開拓之事。陳星對治國所知不算多,卻從謝安處稍有聽聞,便揀著回答了一些,心想果然是丞相。

  「能否再請貴國陛下批一道文書,讓平壤學子去建康讀書?」金煥問。

  高丘夫忙道:「鄙國會預備下重金與禮物,奉於大晉皇帝。」

  陳星:「呃……我和他不熟,不過應該可以問問,你們有什麼生發妙方嗎?我想我們陛下也許更喜歡這個。」

  金煥笑道:「這幾日就安排人去準備,我平生之願,就是去建康,親眼看看晉人是如何治理國家的。」

  高丘夫朝金煥道:「少喝一點,你去建康,平壤怎麼辦?」

  金煥不太能喝酒,喝多了便有點激動,聞言把酒杯遞給高丘夫,高丘夫就著他的杯,把殘酒喝了。項述見高丘夫沒有妃嬪,與金煥這等關係,顯然不是尋常,卻也沒有說破,只道:「這次前來拜訪,想找你借一條船。」

  高丘夫說:「既已辭任,就在平壤先住著?改天金煥還想朝陳星先生請教,這麼急著走做什麼?」

  金煥又說:「隆冬時節,海中也不好去,等待開春吧。」

  「不行。」項述當即拒絕了高丘夫,說:「必須走,有急事,生死攸關,如果你不想平壤被苻堅帶著一群活死人推平的話,最好快點準備。」

  陳星心想還好有項述在,否則只有自己是絕對不敢這麼威脅高句麗國王的。

  金煥大約也知道長安發生的情況,不禁問:「已經這麼嚴峻了嗎?」

  陳星轉述王子夜與魃的情況,又將自己要出海找一隻妖怪的詳情解釋一番。金煥看了眼高丘夫,高丘夫便點頭,讓金煥前去安排。

  「我將王舟借你。」高丘夫說,「可是你們在外海找一隻妖怪,這得多久?」

  項述答道:「這就不關你的事了,把船準備了就行。高丘夫,你都成親了,怎麼也不說聲?」

  高丘夫本想留項述與陳星,畢竟一個是天下第一勇士,一個是漢人名士世家之後,有這兩人在,想必高句麗可以國力強盛,招兵買馬,讓項述率領幾十萬大軍,前去稱霸中原了。畢竟稱王的人都有一個統一神州的春秋大夢,此時不暢想一番,更待何時?

  但項述這麼一說,高丘夫思路頓時被岔開,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啊,是啊,」高丘夫說,「這個……我與金煥,小時候就認識了。其間分離好幾次,金煥極有學問,十年前就被家人帶往東瀛,兩地相望,後來高句麗與東瀛又開戰幾次……嗯……也算大起大落,幸虧老天待我不薄罷。」

  陳星驚訝地問:「你們相愛已經十年了嗎?」

  「是,是,」高丘夫難得地露出少許靦腆,說,「十一歲那年相識,十年了。他是個很善良、又很有學問、願意為高句麗付出一生的人。能有他在我身邊,真是我這一生最好的事啊,我曾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還好沒有。」

  陳星點頭,知道高丘夫輕描淡寫的一句「大起大落」,便囊括了他與金煥相見、相知與相許的許多驚心動魄的過往,內裡不知牽扯了多少高句麗與東瀛的兩國之爭。

  正如項述簡簡單單一句「命途輾轉卻終得同心」一般。

  「你要麼出去走走?」項述忽然朝陳星說。

  陳星莫名其妙,怎麼說著說著,突然讓他出去?你讓我退下?還有沒有天理了?又有什麼想瞞著我?

  他懷疑地看著項述,項述使了個眼色,陳星更是疑惑,我又不想出去,讓我做什麼?但想到在高丘夫面前,還是給項述個面子,便假裝欣然道:「好。」

  陳星走後,項述似在猶豫,高丘夫也看出來了,便問:「怎麼?述律空,你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項述考慮良久,終於道:「高丘夫,此事……當真難以啟齒,你我雖未有安答之名,卻情同兄弟,嗯……」

  高丘夫童年時,曾被送到敕勒川充當質子,雖只度過了短暫的一年,卻與項述十分談得來,兩人更跟隨老哲別習練射箭。項述繼任大單于後,高句麗發生政變,亦是敕勒川借兵為他平了動亂。高丘夫雖不像車羅風有與項述一同長大的感情,卻有著生死之交的故誼。

  「快說,」高丘夫道,「怎麼了?」

  項述道:「你們……你與金煥……平時……不會受傷?」

  高丘夫:「受傷?」

  項述拿起案上的餅,捲成條,朝酒壺的開口裡放,一臉冷漠地示意他,意思是壺口太小,塞不進去。

  高丘夫哈哈大笑,明白過來,說:「述律空,正好近日裡平壤來了一名東瀛的異人!正在城中開館獻藝,我這就著人吩咐他單獨開一場,金煥也正想聽聽。」

  項述:「???」

  高丘夫說:「這名異人,傳說身懷重器,專門傳授魚水歡好之術。」

  項述馬上道:「算了。」

  高丘夫說:「去看看罷,畢竟王舟也得等,金煥須得安排好食水,沒有三五天不能成行。」

  項述皺眉道:「只給你一天時間,盡快辦!」

  陳星在王宮裡亂逛,十分無聊,但很快項述就出來了並朝他招手,侍者過來請兩人前去寢殿內休息,又備了嶄新的高句麗服。金椽宮內,住房格局甚小,較之建康與長安大開大闔的宮殿,房間鋪了地榻,一面山水屏風擋著,用紙門相隔,顯得小巧而典雅。

  「你們聊什麼?」陳星好奇道。

  項述展手,等陳星給他寬衣解帶,說:「出兵。」

  出兵有必要避著我嗎?陳星心想,但也不再追問,片刻後,又有人來請二位去洗澡。王宮後居然還有個天然溫泉,兩人浸泡在溫泉裡,陳星一路的疲乏盡數煙消雲散。

  「高句麗也很好啊!」陳星說,「真想在這裡住下來了。」

  項述說:「每到一個地方,你就想安家,能不能別這麼喜新厭舊?」

  陳星笑道:「因為跟你在一起,景色就都變得好看起來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答應過我,要帶我去很多地方吧?」

  項述不接話了,臉上難得地一紅,轉過身,示意陳星給自己擦肩膀。陳星便拿了毛巾,在他背上搓了幾下,心中溫情忽起,從背後抱住他,說:「要麼咱們再試試看吧。」

  項述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側頭看了眼陳星:「不怕疼了?」

  陳星緊張道:「可以忍……一下。」

  他看見高丘夫英氣有風度,金煥則儒雅俊秀,兩人實在般配而默契,令人心生豔羨。殊不知在別人眼裡,自己與項述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下次罷。」項述按捺住衝動,把陳星抱到身前替他洗頭,兩人摸來摸去,都有點情難自禁,卻又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到得暮色中鐘聲響起,項述才想起來,說:「看戲去?」

  「有戲看嗎?」陳星意外道,但想來高丘夫一國之君,自然會盛情款待。

  「走罷。」項述換上了修身武服,陳星則一身青袍,兩人對著鏡子端詳。

  陳星忽然輕輕地說:「咱倆也挺般配呢。」

  「般配?」項述忽覺意外,不知陳星為何突然提起這個,轉念一想,說,「都是法寶成精,自然般配,除了我,你也找不到誰了。」

  陳星笑了起來,確切地說,項述已經不是定海珠了,自己應該也不算法寶成精,不過是開玩笑一說。

  高丘夫派車將他們接到城中一處戲館前,想是為了不太招搖,並未將那「異人」傳進宮來表演。

  「高句麗住的地方小,車也小。」陳星在那匣子般的車裡被擠得有點動彈不得。

  項述隨口道:「不像你們泱泱天朝上國,做好了車馬等著被搶。」

  陳星:「對啊,被王八蛋搶。」

  項述:「……」

  侍衛上前,將兩人請進戲館,又躬身捧來兩個黑色半覆面的面具,陳星心想這什麼戲,聽戲還要戴面具?但見項述接過戴上,自己也戴上。

  這個戲館實在太過奇特,中央有一方台,面前則是四個正對著呈扇形排布的座廂,廂房與廂房互相隔開,猶如大匣子般,中設一案,案上擺有酒。

  侍衛明顯不知道項述與陳星身份,只用高句麗語道:「兩位先生請。」

  陳星也聽不懂,兩人在廂房中坐下。隔壁又聽金煥小聲說話,正要打招呼時,項述卻制止了他。

  陳星:「?」

  不多時,座廂中熄燈,侍衛前來,在廂前放下一道純絲製的簾子,簾子朝外一面繡了暗金線,這麼一來,廂房內一片黑暗,再被絲簾一擋,外面再看不見裡頭。

  然而又因金線排布奇特且有反光,從陳星與項述所坐位置,卻能透過這近乎無物般的絲綢,將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

  「唱哪一出?」陳星小聲問。

  項述示意不知道,讓陳星靠過來點,倚在榻上,調整了姿勢,武服內半現出白皙胸膛,牽著陳星一手,彼此手指繞來繞去地互相玩,懶懶望向中央戲台。

  「咚、咚」兩聲輕響,只聽戲台上唱道:「食色,性也——」

  接著,戲台上燈火更亮了些,戲班撤去擋著的燈火,皮影飛旋,屏風挪開,現出中央一個跪坐著的、身穿華麗繡袍的男人。

  男人手執摺扇,輕輕在手中一拍,以漢語說道:「今日諸位,不遠前來,為我長馬君捧場,幸甚至哉!」

  燈火映在那喚作「長馬君」的男人臉上,現出少許滄桑浪子氣度,此人鼻樑高挺、眉毛濃黑、嘴唇寬厚、手臂肌肉有力,看上去很精神。

  項述卻帶著幾分懷疑神色。

  「先說說我自己吧。」只聽長馬君道,「我的故鄉,乃是平壤一萬八千里外的小小島嶼,島上人因我出生時天賦異稟,喚我作『長馬』,這個長馬呢,是故老相傳,住在島上的一位野馬化身的神……」

  陳星心想什麼野馬神,你該不會是一匹馬吧?萬法復生了,出來討活計唱戲了?

  「至於這個天賦異稟……」

  陳星說:「你看他像妖怪嗎?」

  項述也看不出來,不知陳星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想到這個,低聲說:「妖怪變人?不會罷?」

  陳星一打岔,兩人便沒注意到長馬君的「天賦異稟」,但那傢伙在戲台上一邊說,一邊解開腰帶,那身錦袍內竟是什麼都沒穿,朝著戲台下坦然展開。

  陳星:「……………………」

  項述:「……」

  陳星:「這是什麼戲啊!我要走了!」

  項述:「不看了?」

  陳星:「這……也不算很天賦異稟吧?好像和你的也……差不多。不,確實比你的大……但也大、大不了多少……」

  項述:「……」

  長馬君在明晃晃的戲台上站了起來,竟是絲毫不恥於以自己身軀示人,彷彿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又說:「說到這傢伙給我帶來的好處嘛,那可就一言難盡了。」說著又以摺扇拍了拍它,在燈光昂起,足有一尺傲然。

  項述:「……」

  陳星:「……」

  翌日,陳星呵欠連天,跟在項述身後,平壤下起了漫天大雪,猶如鵝毛飛舞。

  高丘夫與金煥前來送行,金煥亦是一臉沒睡醒的表情,高丘夫與項述卻俱十分精神。項述牽著陳星的手,朝高丘夫說:「中原見!」

  高丘夫站在岸邊,金煥與陳星揮手。陳星昨夜只淺嘗輒止,竟是睡著了,早上又被項述抱了起來,帶到碼頭,神情著實委頓,與高句麗王室道別,跟在項述身後,上了王舟。

 

 

120 航行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溫柔鄉

  王舟出海。

  較之上一次離開高句麗, 這艘船顯得更氣派, 也更宏大, 船上更配備了適合海戰的巨大強弩,三層樓船,甲板宏偉, 船頭裝上了沉鐵撞角。高句麗海軍分散在船上的各個角落,於漫天風雪之中揚帆啟帆,不到一個時辰, 便已馳離平壤海港。

  但就在近海區域, 一場暴風雪正從北方捲來,呼嘯著掠向大海深處。

  這個天氣出海, 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尤其在王舟馳入風圈內, 暴雨夾著冰晶「嘩啦」一聲捲向風帆,水手們紛紛大喊, 調整航向。

  項述剛上得船片刻,跟隨陳星上樓船去,王舟便隨之一傾, 陳星險些從梯級上滾下來。

  「發生什麼事?!」項述喝道。

  「老天爺不讓我們出海!」武士頭領喊道, 「還是先回去罷!」

  項述朝陳星道:「你到房間裡去。」繼而轉身,手握指北針,在搖晃的大船前,一步滑過甲板,來到船頭。

  「項述!」陳星喊道, 「要麼還是先回去?!」

  「躲好!」項述喝道。

  風越來越大,緊接著暴風捲著碎雪,劈頭蓋臉而來,船上水手忙使力拉扯風帆,要穩住王舟航行方向。這艘大船剛離岸不到半日,便馳進了近海的風團,實在不祥。

  但風雪一來,已無法再回頭。項述側身,左手手臂勾住甲板,右手抓住纜繩,一聲怒喝。

  上萬斤的船帆被他拖得轉了個向,差點便衝入風團中央的王舟擦著風圈邊緣,偏差了那麼一點,奈何風圈範圍實在太大,瘋狂地將這船捲了進去!

  項述喊道:「交給我!都回去躲著!各自找地方固定身體!」

  暴風一來,勢必將躲閃不及之人捲入海中,於是高句麗武士各自逃回船艙,或是就地抱住船舷,或解開腰帶上的系鉤,將自己綁在桅柱上。

  狂風一來,猶如巨人咆哮,海怒萬里,就像一隻神祇之手扯住了風帆,要從項述手中強行奪過去。項述發出怒喝,猛力抓緊纜繩,一個翻身,兩腳在甲板上打滑,竭盡平生之力,固定住船帆。

  「項述……」陳星從傾斜的甲板上滑了過來,一把抱住項述。

  「回去!」項述喝道。

  陳星抱緊了他的腰,瞬間金光平地而起,項述變幻為護法武神,將那纜繩猛地朝自己回拽,桅杆發出巨響,風帆再度轉向,王舟馳離風圈。

  「我,即是道。」

  陳星:「!!!」

  項述陡然睜大雙眼,在那風圈之中,一個陰暗的面孔現身,幻化出黑氣爆散的……

  ……蚩尤!

  「我即是天地——」

  冰冷的暴風雨撲面而來,轟然捲起,帶著海浪,將兩人打得渾身濕透,緊接著,一道柔和的火光直推出去,抵住了狂風與碎冰——

  ——陳星手持鳳凰羽毛,朝著迎面而來的碎冰風暴,引動天地靈氣,釋出烈火。

  一聲巨響,鳳凰羽毛上蘊含的真火之力撞上海浪,頓時將狂風猛推出去!

  蚩尤所聚起的面孔被砰然擊散,王舟脫離風圈,風馳電掣,航向外海。

  「蚩尤。」項述喃喃道。

  陳星收起鳳羽,看了眼項述,眼中尚且帶著少許驚懼。狂風漸停了,兩人上得樓船,只見遠方層層烏雲之中,投下數道光柱,漆黑大海一望無際。

  「那裡一定是高句麗與新羅、百會甚至東瀛的海戰遺址,」陳星喃喃道,「蚩尤才能在短時間內聚起這麼強大的怨氣。這下他知道咱們出海了。」

  「他一直知道,」項述說,「始終在暗中監視你,不必怕他。」

  隆冬之際,萬里海面上並無漁船,唯獨王舟馳於壯闊天海之間,再宏偉的造物,不過是滄海一粟。

  在船樓上站了一會兒,光陰如海,陳星開始漸漸明白重明與陸影所說的話了,浩瀚的時光與廣闊天地,確實不是凡人之力能掌控的。

  「回稟武神!」海航武士隊長大聲道,「已根據風向,調整航向!」

  北風一起,南下的風帆頓時扯滿,項述看了眼手中指北針,點了點頭,轉身與陳星入得房中去。

  高句麗王舟乃是小獸林王海戰之時,督戰所乘的巨船,甲板上分上、中、下三層,設有數個戰時會議室,又有書房與一眾將領歇息之處,其中頂層是起居所在的寢殿。較之上次所搭乘的商船,自當不可同日而語。

  陳星筋疲力盡,出海時被蚩尤這麼突然一折騰,弄得渾身濕透,打了個噴嚏。武士們進來為房中生起火爐,這酷寒天氣下,才稍稍暖和了些。

  「初時我還以為,是老天不讓咱們出海,」陳星說,「沒想到又是他。」

  「沒聽見?」項述在一旁坐下,渾身朝下滴著水,說,「他就是天地。」

  陳星簡直哭笑不得,項述又若無其事地看了眼陳星,沉聲道:「逆天而行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做,連歲星都拿我沒轍,何況一隻蚩尤?」

  陳星聞言不禁大笑,笑了幾聲,又實在凍得發抖。兩人坐在火爐旁烤火,項述便逕自開始寬衣解帶,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陳星,將衣服放到一旁烘烤。

  王舟行駛漸平穩了些,陳星不禁抬眼看他,臉上帶著紅暈,雖說昨夜項述的坦然已讓他所受的禮教有了根本性的改變,此刻看見項述的身體時,卻終究受到不可避免的衝擊,心裡十分不好意思,卻捨不得挪開視線。

  外頭傳來海浪聲,大船輕輕蕩漾,將陳星推進項述懷裡。

  項述低聲問了幾句,陳星雖然很累卻半點不困,努力用自己能接受的話描述了一番,又拉著項述的手,指自己身上,示意他身體裡最舒服的地方,說到一半,反而先不好意思起來,翻身自顧自哈哈哈地笑個沒完。

  項述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攤開手臂,躺在榻上。

  陳星覺得實在太不好意思了,項述則側頭,看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這當真是我從小到大,這一生裡,最自在、最快活的時候。」

  陳星:「哦……哦是嗎?我怎麼覺得……你也沒怎麼很快活……你全顧著怕我疼了,你……其實可以不用太怕我難受,儘管……」

  項述霸道地將陳星摟了過來,讓他趴在自己肩上,握著他的一手,端詳他的手,又看他的眼睛。

  「那我可就不管你願不願意了。」項述漠然道。

  「現在不行!」陳星忙道,「我會死的!讓我歇會兒!」

  王舟馳入外海數個日夜後,天氣放晴,冬夜星空,永不封凍的遼闊大海上現出漫天絢爛星辰。項述偶爾出外,對照指北針,定下了航路。而根據重明所述,只要朝著南斗星一直航行,就能找到那個叫「袁昆」的人,只不知距離這妖怪棲身的島嶼,還有多少時候。

  日昇日落,大海中航行無事可做,除了每天與高句麗武士們簡短交流數句外,項述便回房與陳星待在一起。陳星的衣服全被收了起來,而項述除非必要,也寸步不離陳星身邊,兩人但凡有時間,便始終坦然相對,起初陳星只覺得甚難為情,奈何項述隨時隨地,只要醒著,就要朝他求歡,哪怕陳星做不動了,也被抱在懷裡,與他時時親熱。

  「把衣服還我,」陳星說,「至少讓我穿個單衣吧!」

  項述反而很自然,站在窗邊倒水,朝陳星說:「青廬交拜後,衣服要被收走三個月,你不提前先適應下?」

  陳星隨時隨地都能肆無忌憚地觀賞項述,倒是很快活,但不穿衣褲,簡直與野獸無異,實在有違他的習慣。

  「給我喝點水。」陳星說。

  陳星本以為自己身體經受不了這麼折騰,卻意外地發現,每每與項述行事後,反而沒那麼疲憊了。

  如此種種……陳星已不知該如何形容,與項述終日纏綿的這段時日裡的感受,只覺天大地大,彷彿一切都被拋到了腦後,在此處擁有彼此,一刻也不想分離,只想與他纏綿直到地老天荒。

  他終於明白為何有些人在相愛時會許下生生世世,海誓山盟了。以海為證,以陰山群峰為證,哪怕下輩子,乃至下下輩子,但凡自己輪迴轉世,亦永遠捨不得離開項述。

  「陰山會聽見咱們的話嗎?」陳星抱著項述,終於漸漸習慣了

  太陽升起時,陳星低頭吻了項述的唇。

  「會的。」項述說。

  陳星說:「大海也會知道。」

  「會,」項述說,「我永遠不會讓你離開。」

  海風吹來,穿過樓船,晴空、白雲,山盟、海誓,王舟已在海上航行了近三個月,冬天已過去,閃著光的魚脊躍出海面,北風轉向改東南,春天來了。

  「風將停散,雪將消融,」項述吻了下陳星的手指,看著他的雙眼,說,「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溫柔鄉。」

  大海就像他們上一次前來之時,時而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推動這艘大船,令他們彼此依偎;時而風平浪靜,海面如鏡一般倒映著絢爛的星辰。在這寂靜的夜裡,陳星終於明白了項述曾經說過的那句「帶你走」。

  離開中原,沿著絲綢之路一路西行,到遠方去,到一個再沒有人認得他們的地方,去另一個世界中,那裡沒有不得不為的責任,也沒有傷痛,只有彼此。就像在這寂寞的大海,孤獨的王舟上,遠離塵囂,再沒有誰能來打擾他們。

  猶如到了世界的盡頭。陳星躺在榻上,側頭看身邊的項述,心想。

  項述已經睡著了,陳星抬起手,想拉他的手臂,枕在自己脖下,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夜好安靜……靜得非同尋常,沒有風,外頭甚至也沒有交談聲。

  陳星推開臥室窗門朝外看,靜夜裡天海一色,王舟停在大海中央,海面倒映著燦爛的銀河,

  「項述,」陳星搖了搖項述,說,「船不走了!」

  項述只是安靜地躺著,保持入睡的姿勢,陳星瞬間意識到不對了——項述哪怕熟睡也保留著警惕,只要有異狀,馬上就會醒來。怎麼睡得這麼熟?

  「項述?」陳星感覺到了未知的危險,但就在此時,房中不知何處,散發著淡淡的紅光。

  陳星馬上下得榻來,看見放在架子上的琉璃匣,打開匣子,裡面是重明給他的羽毛。

  陳星拿起羽毛,朝向臥室外,紅光於是變得更強烈了一些。

  他回頭看了眼項述,再次試著呼喚他,項述卻沒有醒來。陳星心想天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被你收到哪裡去了啊!

  陳星手裡拿著鳳羽,半點不覺得冷,赤著身體從房裡探出頭,萬一來了敵人,要怎麼……

  但探出頭的一瞬間,陳星忽然又愣住了。

  風帆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停在了半空,守夜的武士保持著攀下纜梯交班的動作凝固住,纜繩蕩起,於高空現出一道甩開的弧。

  時間靜止了!

  陳星詫異,赤腳走上甲板,環顧四周,沒有風也沒有浪,南斗星於天穹的一側閃耀。

  船頭站著一個全身黑衣、長發披散的青年。

  「你……」陳星眯起眼,試探著問道。

  青年轉過身,眉眼間蒙著一條黑布,臉龐白皙,帶著病態的虛弱感,薄唇微動,嘴角帶著笑意,說道:「燃燈千里,光耀如晝;神劍萬仞,不動如山。」

  陳星:「……」

  陳星一身赤裸,於那青年身前自然而立,他知道對妖怪來說,是否穿衣服根本無所謂,他們也沒有多少人族的道德觀與禮義廉恥,眾多妖族與生靈,生來俱狂野奔放,身與天地相合,像重明陸影這等大妖怪也只有在人類面前幻化出衣裝,以示並非普通妖獸,或是表示相類,這名蒙眼青年竟也如此,又是重明朋友,想必也是什麼通天徹地的大妖。

  「袁昆?」陳星問道,見他眉眼間蒙了黑布,卻懷疑他並非真正的瞎子。

  袁昆伸出手,朝向陳星,鳳羽從陳星手裡飛起,輕飄飄地飛到袁昆手中,被他收走。

  陳星正想解釋來意,驟見袁昆拈著鳳羽,羽毛在他手中化作火星,砰然四散,繼而點了點頭,當即意識到重明多半將什麼信息寄留在這根羽毛上,傳遞給了袁昆,遂打住了話頭。

  「你很聰明。」袁昆側過頭,想了想,說道。

  陳星正想走上前,袁昆轉身,面朝大海,背對陳星,又說:「大驅魔師,原本你我是敵非友,萬法歸寂,歸根到底俱是你們人族惹出來的禍端,如今更要挾重明……」

  陳星聽了個開頭便暗道不妙,長期與陸影、重明打交道,導致他忘了一件事,世上不是所有妖族都那麼好說話的,曾經妖與人,更是神州大地上對立的兩極。三百年來萬法歸寂的世界,已令驅魔師與妖族慘烈的相爭被逐漸淡忘。

  但袁昆這等蟄伏的大妖可沒有,從他的話中,陳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突然,袁昆的話也停下了,彷彿受到了某種威脅。

  項述出現在了甲板上,亦是一身赤裸,來到陳星身後,顯然不知何時醒了,發現陳星不在身邊,第一時間就馬上來尋找。

  陳星十分詫異,袁昆令時間流動停止,想來是用了某種奇異而強大的法術,只放自己出來與他對話,否則先前項述也不會始終沉睡。現在項述竟是單靠自己,便突破了袁昆的法力束縛。

  項述是怎麼辦到的?

  陳星帶著詢問神色,朝項述揚眉。項述示意他來處理。

  「是友是敵,」項述沉聲道,「何必現在釐清?人族與妖族,至少現在有著共同的目的,即誅殺蚩尤。有再多的恩怨,留待以後再說不遲。何況人族內部,亦常有相爭。」

  袁昆沉默,沒有再說下去。項述走上前,牽起陳星的手,彼此肌膚相觸的感覺,令陳星安心了少許。

  「不錯,」袁昆低聲說,「往後之事,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項述明顯從很久以前,便對妖族始終抱有警惕,陳星本想打個圓場,緩和下氣氛,項述卻自若道:「那麼,就有請相助了。」

  項述那口氣不卑不亢,對於兩族來說,這是一次再公平不過的合作,陳星心想幸虧有他在,否則自己一定不知道要如何應付這傢伙,旋即又想到,袁昆的真身究竟是什麼?是龍?否則為什麼住在海裡?

  「說罷,」袁昆淡淡道,「想問什麼?」

  「未來。」項述沉聲道。

  陳星沒想到項述一來,便如此開門見山,準確地切入了正題。

  「沒有未來,」袁昆喃喃道,「在你們的面前,只有一片茫茫的大海。」

  說著,袁昆走向牽著手的項述與陳星。

  「我覺得咱們可以先把衣服穿上,」陳星說,「總有點奇怪。」

  「冷嗎?」項述問,繼而將陳星摟在懷裡。

  「你們人族總執著地認為,宿命是既定的,」袁昆喃喃道,「就像天際的群星,但遠非如此。」

  「宿命是大海中蒸騰的氣泡,千千萬萬,唯有當前路顯現,才將令這無數個『可能』其中的一刻,呈現為事實。」

  「所以,」項述說,「三年後將發生何事,尚且無從定論?」

  袁昆沒有回答,收回了手。

  「我們需要不動如山。」陳星想了想,說道,「陸影說,你擁有駕馭夢境、穿梭時光的力量,如果看不到未來,那麼至少讓我們知道,不動如山是如何鑄成的。」

  袁昆嘴角一牽,現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不動如山的冶成嗎?」袁昆喃喃道,「我想你們這一生,直到神州毀滅,都無法再鑄出同一把神兵。」

  陳星忽然就想到了別的事,問:「神州會毀滅嗎?」

  「別岔開話題。」項述低聲道,又問袁昆:「既然不動如山無法重冶,又要如何擊敗蚩尤?」

  袁昆答道:「當你釋放定海珠中靈氣的剎那,便已失去了擊敗蚩尤的唯一機會。按理說,從那一夜開始,哪怕萬法復生、潮汐回溯,未來便已注定將失敗。」

  項述:「……」

  袁昆低聲說:「當初的你,若非一念之差,原本可以除去這一切,最終釋放出天地靈氣,與心燈重歸於寂。」

  陳星瞬間就懂了!過往的一切,也許是歲星的指引,也許是早已安排好的宿命……度過這人生中的四年後,自己將死去,而項述斬殺了蚩尤後,定海珠也將破碎,用兩人的犧牲,來換得人間從此太平!

  但這安排好的一切,卻被項述打破了,只因項述想讓他活下去,於是擾亂了他們的宿命。卻也正緣因此,他們失去了除掉蚩尤的最後機會!

  「並未失去,」項述忽然說,「歲星告訴我們,還有可能。」

  袁昆嘴角現出狡猾一笑,答道:「既是如此,為何不問歲星去?問我做什麼呢?」

  項述眉頭皺起,陳星已不知該如何再問下去。但幾乎是同時,項述抬起手,手臂上,燭陰曾賦予他的九個符文,散發著微光。

  「若果真再無勝算,」項述沉聲道,「燭陰不會將這九個符文還給我。」

  袁昆的表情在那一刻,產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

  袁昆伸出一手,手掌懸在項述手臂上,緩慢掠過那九個符文,符文依次變幻顏色,從金色轉化為藍色,隱約散發出繚繞的火焰。

  陳星:「而且,歲星說了,蚩尤已經死了,也可以說沒死!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是麼?」袁昆冷冷道,「也許罷?興許某個可能,隱藏在諸多未來之中。但是我沒有看見。」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袁昆又說:

  「罷了,至於它藏在何處,你們可以選擇,自己前去尋找。既是重明所托,我可以將你們送入夢境中,去看看你們尚未得知、便被定海珠強行中斷的最後一年,但這夢境十分凶險,你們也許將徹底失散,也許再也回不來了,三思而後行。」

  說畢,袁昆轉身,回到船頭,留下項述與陳星在甲板上站著。

  「當然,你們也可拒絕,」袁昆說,「回往江南,經歷你們曾經經歷過的那條路,這一次,未來將會發生何事,無從知曉,亦無可奉告。」

  項述與陳星對視。

  項述本想說自己去,讓陳星在此處等待,但兩人對視之時,他察覺到了陳星想說的,遂道:「要去,就一起去,一起回來。」

  「很好,」陳星笑道,「就應該是這樣。」

  兩人牽著手,沉默相對。項述嘆了口氣,看了袁昆一眼,說:「換了從前,我不會這麼說。」

  陳星抱住項述的腰,伏在他肩前,兩人在凝固的時光中安靜抱著。項述又低聲道:「我覺得這廝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星說:「但我相信重明,他應當不會騙咱們。」

  項述看了眼袁昆,事實上他們現在也別無選擇,想了想,說:「你能不能看出來,他是什麼?」

  陳星從先前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袁昆是龍麼?不像,世上有什麼大妖怪,是住在海裡的?隱約間,他想到了某個可能。

  「想好了?」袁昆淡淡道。

  項述握緊了陳星的手,說:「想好了。」

  袁昆沉默片刻,而後抬手,摘下蒙眼布,現出一金一銀、光華流轉的雙瞳。

  「人間不會永遠是你們坐莊,」袁昆喃喃道,「但妖與人的宿仇,來日再清算不遲。罷了,既然如此,幫你們一把又有何妨?謹記,回夢一旦開啟,所有人都會被捲進去。」

  下一刻,袁昆渾身黑袍飛揚,化作氣浪,圍繞王舟旋轉,再在空中化作原形——那是一條足有二十丈長的懸空游魚,如巨鯨般俯瞰這小小王舟,十二鰭飛舞,頭上現出轉動的兩排發光之目!

  摶扶搖乘風九萬里!鯤!

  「夢境即真實——」鯤王在那颶風之中張口,發出咆哮之聲。

  「夢境即未來——」

  項述緊緊將陳星摟在懷中,陳星祭起心燈,在這昏暗的狂風裡,兩人身體發出強光。巨鯤的十八隻轉目一齊放射出強光,世界隨之暗淡下來,繼而一道大閃光轟然亮起。

  「所以,明天開始,不要再怕我會死了,好麼?陪我一起,把這條路走完,而我永遠都會記得……這世上,有一個人,這麼在乎我,叫來他所有的朋友,散盡了他所有的家財。只為了讓我活下去,陪在我身邊……」

  陳星的聲音在天地間迴蕩,下一刻,項述略帶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也會記得……」

  光芒緩慢收攏,聚集在兩人身前。

  「……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願意焚盡自己的三魂七魄,只為化作普照世間的……」

  「……一盞燃燈。」

  光芒一收,繼而徹底消失,陳星與項述站在了花園裡,兩人怔怔對視,恢復了各自的穿著。

  「我……」項述疑惑地低頭看。

  「項述!」陳星頓時大喊一聲,抱住了項述。項述下意識地摟住他,眼中滿是震驚。

  「星兒?」項述喃喃道,「是你麼?」

  「是……是我!」陳星意識到,他們居然一起回來了!這是夢嗎?為什麼一切都顯得如此的真實?他經歷過一次回到三年前的牢房中,很快便接受了這一情境,接著,他又摸了下項述的臉,說:「天啊,這是……這是什麼時候?淝水一戰前夜!咱倆都回來了!」

  「不,」項述喃喃道,「這只是那個叫袁昆的傢伙,為咱們張開的夢。」

  陳星轉身,看花園裡的植物,摸了摸確認是真的,有手感,再掐自己的手臂。項述無語,牽起他的手,說:「別玩了!現在要做什麼?」

  陳星遲疑不語,忽然又想起了不動如山,讓項述轉身,說:「我看看?」

  陳星檢查了不動如山,武器還在,這個夢境相當真實。

  「夢境即真實,」陳星道,「這是袁昆最後提醒咱們的話,不能將它當作夢。得認真對待。」

  項述頗有點一籌莫展,抬頭望向夜色。

  「你們還得準備多久?」謝安過來了。

  兩人一起看著謝安,就連謝安也顯得如此真實,陳星隱約有股不祥的預感。

  項述擺手,打發了謝安,朝陳星說:「跟著去看看。」

  「等等!」陳星又想起了一件事,拉著項述朝自己房間跑,推開門,看見枕頭上果然放著項述給他的月貝手鏈。

  項述頓時就臉紅了。

  「啊!果然在!」陳星樂道,於是自己戴了上去,又翻出自己那條,給項述戴上。

  項述轉動手腕,再注視陳星雙目,低低「嗯」了聲。

 

 

121 回夢讓我看看曾經我們會走上怎麼樣的道路吧

  二月初一。

  朱序走了, 淝水畔集結了秦、晉兩國大軍, 謝安、王羲之等人正帶領文官匆忙離城。項述坐在車鬥一側, 謝道韞匆忙駕車,倉皇離開壽陽城。到得岔路口,眾人紛紛下車, 朝著壽陽城三拜以祭放火同歸於盡的留守義士。

  「我們得走了。」項述注視遠方,朝謝安等人說。

  陳星與項述站在一邊,王羲之將戰馬交給他們, 說:「保重, 來日建康再會。」

  夢境中的一切,竟是顯得如此真實, 連謝道韞亦眼中噙淚,認真道:「肖山小師父, 就交給你們了。」

  陳星用力點頭,與項述翻身上馬, 共乘一騎,與眾人簡單道別後離開。

  「這只是一個夢,」項述說, 「不必太在意夢裡的人, 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陳星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彷彿就連謝安等人,亦是活生生的人,他說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項述迷茫搖頭,陳星坐在項述身前, 被他環過腰,控馬,朝著淝水前線趕去。陳星轉頭看,只見山嶺的盡頭,呈現出一片模糊,猶如夢境的邊界。

  「那天我若非一念之差,」項述說,「就不會離開你。」

  風起來了,單騎馳騁在平原上,陳星稍稍回頭,問:「你原本是不想走的,對嗎?」

  項述沒有回答,親了下陳星的側臉,陳星明白了,那天項述與他訣別時,一定有著非常複雜的念頭——項述捨不得他,他們原本可以不在壽陽分開,改為一起去面對。

  假設陳星在那一刻抱住他不放手,假設陳星沒有說出同樣的話,假設項述最終選擇了與陳星一起面對蚩尤、一起赴死,就不會有定海珠碎裂、時光回溯到三年前的未來。

  「試試你的心燈。」項述說。

  陳星催動心燈,照耀著黑暗的前路,依舊是萬法歸寂、不辨前路的長夜,心燈之光十分微弱,就像風雨飄搖中,隨時將被熄滅的一盞燈。

  遠方淝水的戰場上,幻魔宮從地底升起了——那枚巨大的心臟綻放著紫色的光芒,天地脈開始交匯,四處儘是殺戮與鮮血,猶如夢境中無聲的景色。

  「慕容衝!」陳星發現了同樣逆流而上的另一騎。

  「看前面!」項述道,「敵人太多了!別管他了!」

  慕容沖手持長槍,抿著薄唇,臉上儘是鮮血,一身武袍,竭力斬殺攔路敵軍,氐人、漢人、匈奴人、鮮卑同族……猶如降臨在戰場的修羅。

  項述手握不動如山,在戰場另一側衝出一道缺口。黑氣繚繞,控制住了朝他們衝來的千軍萬馬,陳星竭盡全力,手中綻放出心燈,項述一手控韁,另一手單手掄劍,在顛簸之中,不斷接近幻魔宮中央祭壇。

  「萬法歸寂,」項述一劍斬翻沖上前的敵軍,擔心地問道,「還會耗神嗎?」

  「不會。」陳星發現了,在夢裡時,心燈似乎是隨心而動的,雖不似萬法復生後光芒萬丈,卻並未對心脈有傷害作用。

  「看!」陳星抬頭,忽然在那祭壇上,看見了一個人——

  ——苻堅!

  苻堅正站在那巨大心臟前,雙目閃爍血紅光澤。

  「你們終於……來了,」蚩尤的聲音緩緩道,「心燈、定海珠。」

  陳星:「接下來做什麼?」

  「別和他廢話。」項述喝道,「把心燈所有的力量一起給我!像你曾經設想過的!」

  陳星驀然一震,想起他們在很久以前,毫無對策時,自己的念頭就是到得最後的戰場上,燃盡心燈,全力一搏。

  「動手!」項述喝道。

  奔馬撞開攔路敵軍,項述抬腳一蹬馬鐙,左手摟陳星,右手將不動如山橫扛,大聲道:「跟著我!」

  陳星祭起心燈,剎那兩人身前光度提升,在祭壇下爆開,項述化身護法武神,袍襟飛揚,右手持不動如山重劍,握緊陳星的手,飛身上了幻魔宮祭壇!

  苻堅正在被魔心釋放出的繚繞黑氣所轉化,一如曾經的項述,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沒有陳星所種下的心燈種子。眼看項述借來心燈之光,劍身九個符文刷然亮起,一劍貫穿了苻堅的胸膛!

  「孤如今已是天地——」蚩尤之聲狂吼道,「無知至極,竟妄想以你手中之劍,撼動天地脈——」

  項述那一劍刺穿了苻堅,苻堅卻張開嘴,狂妄大笑,雙手反而握緊了劍刃。陳星來到項述背後,喝道:「破!」

  繼而陳星全力釋放心燈,按在項述背上,霎時心燈透過項述的身體,注入不動如山重劍之中。而在苻堅身後,則是瘋狂爆發、與項述開始爭奪不動如山的蚩尤,魔氣通過苻堅衝擊不動如山,心燈則通過項述開始淨化苻堅的身軀。

  項述與苻堅,這兩名神州大地的王者,猶如肩負著各自的天命,於祭壇中央竭盡全力,背後則是掌管心燈的陳星,與凝聚魔氣的蚩尤!

  然而蚩尤的力量強大了太多,此時的魔神與天地脈相連,聚攏了淝水上百萬死者的怨氣,心燈在那魔氣的颶風之中已顯得微弱無比。

  「項述!」陳星焦急喊道。

  眼看魔氣已侵蝕了不動如山,朝著項述的身體倒捲而去,將他雪白的武袍染成了墨般的濃黑,鎏金戰甲竟是被魔氣覆蓋,現出長滿倒刺的勾甲。項述正在瘋狂抽取陳星的心燈力量,陳星雖不至於吐血,卻已感覺到,燃燒自己魂魄為代價,綻放出的心燈之光正在變得越來越微弱。

  我要死了……陳星在那一刻,忽然有種強烈的念頭。

  接著,陳星放棄了生還之念,一步上前,從身後猛地抱住了項述的腰。

  下一刻,項述戰甲上綻放出的倒刺驀然刺穿了陳星的身軀,鮮血飛濺。

  「星兒……」項述哽咽道。

  陳星已化身光體,低聲道:「項述……」

  鮮血在兩人身前漫延開去。

  燃燈千里,光耀如晝!

  心燈在陳星臨死前的一剎那鋪天蓋地爆發,陳星化身為光體,肉身盡碎唯余三魂七魄,魂魄中最後的光芒隨著他的死去而被徹底釋放出來,化為海量的強大能量,就像在萬法歸寂的浩瀚海洋中,重新引動了一股天地靈氣!

  只是,這股靈氣卻是以生命的消失作為代價。

  項述瘋狂大喊,雙手持劍,抵住苻堅,將他推向魔心,爭奪到片刻的機會,一劍架在苻堅胸膛上,將他與魔心同時刺穿!

  蚩尤發出怒吼,然則就在那一瞬間,陳星的腰墜脫落,一聲鳳鳴溫柔地在這強光之風中響起,陳星的身體再次開始燃燒,漫天火焰飛來,朝著他的身體隨之一收。

  「痴心妄想!」魔心瞬間噴發出漫天的魔神之血,污染了鳳凰,鳳凰馬上轉身,欲逃離這滿是污血的風圈。然而魔氣與魔血爆散開去,轟然擊中陳星、項述與新生的重明。

  世界重歸黑暗。

  然而只是短短頃刻,天地間又亮了起來。

  陳星發現自己躺在項述懷中,兩人睡在一間廢舊木屋的榻上,同時睜開了雙眼。

  「這又是哪兒?」陳星環顧四周。

  項述馬上起身,推開屋門。

  「我們失敗了,」項述說,「蚩尤復生了。」

  陳星與項述俱身穿單衣,離開木屋,站在高地朝下眺望。

  荒原上到處都是魃,死亡的氣息正在神州大地肆虐、瀰漫。天色昏黑,天脈隱沒,星辰不再閃耀,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草木枯萎,溪水中散發出一股黑氣。

  「應當到了淝水一戰的數個月後。」項述通過推測,大致釐清了事情經過,如果那天他與陳星沒有分別,而是一起去面對蚩尤,事情的最終走向,便將得到這麼一個結果。

  「重明!」陳星轉頭,發現了鳳凰。

  茅屋一側,停著一隻半身腐爛的紅色鳥兒,那是被魔神血所侵蝕的鳳凰,它在心燈釋放出的靈力下重生,再以涅槃之力為陳星重塑了身軀,繼而遭到魔神血污染,更在萬法歸寂之時,缺乏天地靈氣,甚至無法化出人形。

  鳳凰拍打翅膀,艱難飛起,離開山嶽。

  「它想帶咱們去什麼地方,」項述說,「跟著看看。」

  兩人在村後找到了一匹馬,項述依舊帶著陳星,在這漫長的夢境中,跟隨鳳凰指引,離開山巒,一路往西北而去。

  神州成為被污染的土地,以淝水河畔戰場為中心,開始朝著四面八方緩慢擴散。蚩尤已不知去了何處,陳星卻無暇去找了,反正這只是鯤所看見的,曾經有關未來的夢。

  沿途他們渡過溪流,追著鳳凰離開的方向而去,四周景象再次發生了變化,風雪茫茫,進入了高原地區。

  「回到敕勒川了?」陳星問。

  「不,」項述說,「這裡不是塞外。」

  群山綿延,托起了一處高原,九曲黃河的上游地區,河流如巨龍蜿蜒而過。

  「若爾蓋,」項述辨出地形,說,「羌人們曾經居住過的故鄉。」

  陳星隱隱約約,想起在極其古老的書捲上,所閱讀過的傳說。

  在那高原上,出現了一處孤零零的神殿,神殿倚山而建,面朝東方浩大的中原大地。鳳凰飛向神殿,從天窗中飛了進去。

  「若爾蓋。」陳星說,「如果沒記錯的話……這裡應該是……」

  兩人來到神殿前,門上刻著九個奇特的符文,與不動如山上的符文完全一樣。

  「萬妖殿。」陳星喃喃道。

  項述:「你來過?」

  「我在書上讀到過它。」陳星說,「開門看看,重明將咱們帶到此地,必定有話想說。」

  項述抬起一手,按在門上,陳星協助他注入心燈,光芒亮起,大門緩慢打開,現出內裡金碧輝煌的殿堂。

  天圓地方,神殿有著拱形的穹頂,四面八方的牆壁上,設有成千上萬個石龕,龕中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妖怪雕塑!而在神殿中央,一左一右,乃是兩尊神像,左側是俯瞰身前空地的不動明王,六手各持法器。右側則是手執心燈的定光燃燈像,中央則是一個祭壇,祭壇上,出現了一道綠色的微光。

  項述皺眉道:「這又是什麼地方?」

  「三界、六道、諸天仙、神,」陳星抬頭看,「還有佛,以及萬妖。」

  「這是存放天魔之種的地方。」男人的聲音說,「亦是封印我的地方。」

  陳星:「!!!」

  項述馬上護在陳星身前,只見那綠光化為一名臉龐絕美的男人,赤裸上身,腰間圍一襲孔雀翎織就的武裙。鳳凰則側躺在那男人大腿上。

  「你又是誰?」陳星皺眉道。

  「蚩尤三魂之一,也即魔種的看護者,」那男人沉聲道,「萬妖殿的看門人,你可喚我作孔宣。」

  陳星回憶自己所讀過的典籍,喃喃道:「定光燃燈與不動明王,封印魔種於若爾蓋萬妖殿中,魔種每隔千年降生於世,帶走人間千年怨氣,轉生為天魔。再由人間驅魔師,以不動如山除魔,將天魔誅去,留待再一千年中的輪迴。」

  「不錯。」孔宣答道,「天魔,即是蚩尤三魂七魄,其中一魂。」

  陳星注視孔宣,預感到他們也許已快接近某個真相了。

  項述解下不動如山,遞給孔宣,孔宣只是看了眼,點頭道:「不錯,就是它。」繼而手指中祭起光芒,輕輕按在了化身雛鳥的重明身上。

  「這是一個夢境,」項述走到一旁,在不動明王身前坐下,說,「我們在醒來時,已失去了不動如山,如今被蚩尤煉化為一把魔矛……」

  「我知道這是夢境。」孔宣答道,「我在這裡等待很久了,足有三百年的時間。自從萬法歸寂後,蚩尤便始終在尋找我。」

  陳星:「!!!」

  項述的表情也變了,喃喃道:「你不是夢裡的人?」

  「萬法歸寂,」孔宣說,「同樣令萬妖殿中,此地的封印失去了所有效力。蚩尤想完全復生,得回毀滅天地的能力,必定會尋找我的下落。我無處可躲,只得藏身夢境之中。」

  陳星略張著嘴。

  項述皺眉道:「為什麼?」

  孔宣又道:「這話須得從頭說起,蚩尤作兵伐軒轅氏,後敗,軒轅氏將天魔之祖一分為七,封印於神州各地……」

  陳星聽過不止一次,來到項述身前,緊緊盯著坐在祭壇上的孔宣。

  孔宣漫不經心道:「蚩尤天、地、人三魂則彼此分離。天魂徜徉世間,以窺伺尋找復生之機,地魂則潛入大地,尋找載體。人魂,則化作天魔種,交由我來掌管。」

  陳星震驚了,難怪歷史上每一次天魔降世之時,俱無蚩尤之名,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反而對人間抱有如此強烈的憎恨!

  項述皺眉道:「為何他的三魂不會被天地脈淨化與帶走?」

  「……魔神之血,令他的影響紮根於這片土地,」孔宣隨口道,「通過神州大地上的眾生而彼此維繫,獲得了與天地脈對抗的本領。無止盡的爭鬥讓眾生彼此殺戮,卻也成為了故去新來、不斷前進的巨大之力。」

  「但絕不可讓他找到第三魂,」孔宣將虛弱的鳳凰放在了不動明王手中,轉頭看了兩人一眼,又說,「否則三魂七魄齊聚,蚩尤便將徹底復生,再無人能制服他。」

  陳星劇烈喘息,項述沉吟片刻,而後說:「我需要重鑄不動如山,否則這廝實在太難對付。」

  孔宣沉吟片刻,而後又說:「不動如山,乃是不動明王與定光燃燈,以軒轅氏所留下的首山之銅鑄成。取世間六種光,日光、月曜、星芒、電閃、烈焰與骨磷所制,但要真正除滅蚩尤,仍需世間第七種光。」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明白了,這一路上,項述彷彿始終有話瞞著自己的原因。

  「心燈。」陳星顫聲道。

  「不錯,」孔宣說,「即,你的魂魄。」

  陳星看著項述,項述終於承認了,答道:「但我不會讓陳星死,絕不會。」

  孔宣想了想,說:「哪怕你們現在願意,也沒有機會了,不動如山已被煉化,在你的手上哪怕有燭陰為你召喚而來的真言符文,卻已再無兵器。」

  項述沉聲道:「一定有辦法!否則歲星不會為我們添加這個變數!」

  一切彷彿又走進了死胡同裡,但就在這一刻,陳星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說:「等等,項述,我忽然有一個問題。」

  「劍是『器』,」陳星說,「七種世間之光,是附著於劍上的『道』。」

  孔宣說:「不錯,當魔種即將降生之時,心燈便也將隨之出現,與不動如山傳人相伴,以這七種光芒,除去天魔。只不過這一次,最棘手的是,你們碰上了蚩尤的真身。」

  陳星牽著項述的手,說道:「先不管未來好了,只說過去,也即是三年前的現在,這是最後一年了。」

  孔宣「嗯」了聲,陳星疑惑道:「那麼如果事情按照原來的路線發展,項述沒有回溯時間,一切都沒有被打翻重來,那麼在夢裡的今天,我們會做什麼呢?」

  孔宣離開祭壇,朝神殿大門抬起一手,巨大的石門緩慢退開,現出神殿外的萬丈深谷,萬妖殿中光華流轉,石龕中雕塑紛紛飛起,環繞深谷。

  「你們將來到此處,將心燈的力量,鑄入劍中。」孔宣喃喃道。

  深谷中,開始環繞席捲起藍色的烈火,並出現了一個鑄劍台,深淵內升起石階,連接了神殿與鑄劍台,漫天妖怪雕塑閃閃發光,猶如見證著一場曠古絕今的祭典。

  孔宣道:「此乃定光燃燈,與不動明王鑄劍之處。」

  項述與陳星牽著手,站在台階前,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項述解下不動如山,端詳這把傳承了數千世的神兵,心裡想的,大抵是過去與未來。

  陳星說:「你還記得現世的重明說過的話麼?」

  「除了『需要幫忙』還有什麼?」項述轉身帶著陳星,想離開。

  陳星哭笑不得道:「他說,天地脈與宿命,是會自我修正的,它會在你不知不覺中,讓一切回到注定的軌跡上去。」

  項述眉目間充滿了戾氣,不願細想,陳星卻轉身抱住了他,兩人站在萬丈高崖前。

  陳星稍抬起頭,看著項述,說:「讓我看看曾經我們會走上怎麼樣的道路吧。」

  陳星接過項述手中的不動如山,猶如抱琴一般斜斜抱著。

  項述陡然睜大雙眼。

  緊接著,陳星回頭朝項述一笑,轉身走向台階盡頭,那環繞著靛藍色烈火的祭壇。

 

 

122 疑點別進來!

  「星兒!」項述一步追了上去, 烈火卻無情地將兩人隔開。

  陳星瞳孔倒映著漫天的靛藍色火焰, 身體卻毫髮無傷, 並未出現肉體破碎、只餘靈魂的模樣。這是夢的原因,還是因為若時光並未回溯,在另一段因果中的自己, 來到此地時早已身死?

  「我……」陳星驚訝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只是在那一刻,全身慢慢地變得透明。

  他在祭壇中央坐下, 把不動如山橫擱在膝頭, 在那狂風與烈火之中,不動如山發出強烈光芒, 而在光芒裡,天際神言震響。

  「你回來了, 心燈。」兩名神祇在祭壇上飛起,分開。

  陳星:「!!!」

  「等等!」陳星馬上起身, 手裡仍抓著劍柄,不知所措地抬頭,望向分開、繞著冶鑄台飛旋的兩名神祇法相, 不動明王金光萬道, 定光燃燈銀色光澤朗照四野。

  燃燈一聲嘆息:「果然再無他想,心燈終將注入不動如山之中。」

  陳星馬上道:「不動明王!這只是我們的夢,其實我們失去了首山之銅,不動如山已經被蚩尤煉化了!請您……」

  陳星當即放下劍,跪伏在地, 面朝空中,正要交代前因後果時,卻聽不動明王亦是一聲嘆息。

  「首山之銅,不過是軒轅氏所留,守護人間的信念。」

  燃燈緩緩道:「金烏終有隱蝕之日;玉兔亦有歸退之夜;繁星將有消隱之夜;烈火須有熄滅之時……」

  「……電光與雷霆,終有晦暗之夜;骨磷微光,終有瀰散之時。」

  「萬法歸寂,時光無涯,」最終,兩大神祇異口同聲道,「唯心燈光耀如晝永存。」

  旋即,不動明王與燃燈同時結印,按向鑄劍台中央。

  又一聲巨響,環繞深淵懸空高台的藍色火焰驀然朝著中央聚攏,一收。

  項述快步跑上高台,吼道:「星兒!」

  重新鑄冶後的不動如山懸浮於鑄劍台上,古樸劍身折射出奇異的光澤,陳星消失了。

  項述怔怔伸出手去,握住了劍柄,腦海中巨響猶如雷鳴,四周景色飛速變幻,怨氣於平原上呼嘯而過。

  遠方,長安城籠罩在迷霧之中,項述手持不動如山,心燈之光辟開迷霧,身邊聚集了人族所餘無幾的最後的戰士。五胡人、敕勒川人、漢人、高句麗人……這片神州大地上最後的住民都來了,追隨不動如山的指引。

  陳星已成為懸浮的靈魂,在空中飄著,喊道:「項述!」

  項述卻沒有聽見,眼裡只有滿佈魃軍的廣袤平原,以及被怨氣所籠罩的長安城。長安城中,城牆、房屋、宮殿,俱被紫黑色的、瀝青一般的黏液所覆蓋。皇宮一道黑色光柱直衝天際。

  「隨我出征。」項述沙啞的聲音說道,繼而舉起手中劍。

  千軍萬馬,在那心燈之光的帶領之下,所有戰士手中的兵器,俱亮起強光,朝著長安城衝去。

  數十萬人各自高舉武器,此刻不動如山猶如與人間的億萬把劍產生了奇異的共鳴,心燈的威力通過護法武神,降臨到了每一名為神州浴血而戰的武士身上。城牆被攻破,光海圍繞著皇宮中央的苻堅。

  王子夜、肖山、馮千鈞與一名身材高大的魃、清河公主、腐化的蒼狼……等候在王座前。

  苻堅從王座上站起,手持長戟,與項述展開了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

  陳星跟隨著項述,飛在他的身後,卻已成為了遊蕩天地間的鬼魂,他焦急地喊著,奈何無法影響戰局,直到最後一刻,項述一劍刺入了苻堅的胸膛。

  強光爆發,皇宮逐層崩毀,猶如烈日融雪,紫黑色的、覆蓋了神州的魔神血在這世上的七種光芒之中被淨化。項述疲憊地坐在了苻堅的王座上。

  「還沒有結束,」又一道光幻化為項語嫣的虛影,出現在宮殿中央,「兒子,兵主還會回來。」

  「項語嫣?!」陳星驚訝道。

  長安滿地死屍,項語嫣沉聲道:「你須得將他的另外兩魂蒐集起來,再徹底擊散,這麼一來,才能將他的殘軀徹底封印在地底。」

  項述怔怔看著滿地血污,母親留下的記憶消失了。

  項述嘴角現出一絲苦笑,抬眼看著虛空,彷彿知道陳星就在那裡。

  緊接著,天地間的怨氣朝著項述身體匯聚,蚩尤的兩魂被定海珠的強大力量收走,蚩尤的瘋狂笑聲響起,再下一刻,項述調轉不動如山,手掌隨之一握——

  ——不動如山化作閃光箭矢,刺穿了他的胸膛。

  定海珠中的靈力,伴隨著蚩尤的一聲哀嚎,被徹底淨化。

  靈魂狀態下的項述於王座上,朝著空中伸出一手,這個時候,他終於看見了陪伴在身邊的陳星。陳星從虛空中降下,與他手掌互握,被他拉向懷中。

  「這就是那丟失的一年裡,」袁昆的聲音說,「最終將發生的大部分事。」

  項述抱住了陳星,兩人一同轉頭,望向袁昆。

  陽光朗照神州大地,夢境結束時,時光凝駐。袁昆依舊以黑布蒙著雙眼,轉身面朝殿外,蚩尤的魔心、魔神血、天、地雙魂已被淨化。

  「但他還是會回來的。」陳星說。

  「詛咒已解,」袁昆喃喃道,「剩下的,就是千年一輪迴的劫數了。你們想重鑄不動如山,可見其中艱難。」

  項述眉頭深鎖,確實,看見了曾經將發生的,「可能」的過去,並未令事情變得簡單。

  「首先,你們須得重新找到足以承受七種光芒的『器』,充作神兵的胚。」袁昆又漫不經心道,「再千里跋涉,去若爾蓋,召喚出遠古祭壇,將六種世間之光,重鑄於兵器之中。最後再取陳星性命,與他魂魄中的心燈,一同煉化,方有一戰的機會。」

  「現在,你們是否已知該如何做了?」袁昆最後說,「既已得到答案,便好自為之罷。」

  說著,袁昆轉身,在空中消失,夢境世界垮塌。

  陳星陡然睜開眼,發現自己再一次回到了船上。

  潮起潮生,人聲鼎沸,船外傳來交談,彷彿抵達了某個沿岸海港。

  他在項述懷中坐起,揉了揉眼睛,彼此依舊沒有穿衣服,陽光照了進來,就像那夜在船上入睡之時。

  「咱們睡了多久?」陳星疑惑道,看看自己,又看赤裸著的項述的胸膛。

  項述也隨之坐起,靠在榻側,有點出神。陳星再問了一次,項述回過神,說:「沒睡多久,頂多一夜,你餓了?」

  陳星摸了摸項述,又摸自己,兩人的身體都沒有消瘦,想必不會睡超過三天。

  項述仍然在思考夢境中所發生的事,兩人對視,陳星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慮,兩人都有許多話,一時只不知從何說起。

  「於是你最後帶著不動如山,」陳星說,「去找苻堅單挑,並將蚩尤除掉了。你……你真強大啊,你真是什麼都不怕。」

  「沒有你的人世,又有多大念想?」項述輕描淡寫地說。

  陳星想起項述曾經珍惜的一切,一件接一件,全被蚩尤奪走了,到得最後,自己的離開,一定已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什麼也沒了,自然也就再無畏懼,那麼做,只為了誅滅蚩尤,完成他們的約定。

  設若淝水大戰那天,他意識到項述的不對,出言挽留他,他也許就會留下來。或者說,他們更早心意相通,陳星一定會要求,無論什麼事,都要與他一起去面對,畢竟最終橫豎不過是死,彼此攜手,還有什麼好怕的?

  那麼一旦項述留下,或是帶著陳星離開,事情便將極有可能,確實照著夢境中的方向發展,最終令他們在長安展開一場大決戰。也幸而項述始終未曾確認彼此的心意,才決定了以自己的離開,換取陳星將一切重來的機會。

  陳星情難自禁,忽而抱住項述,倚在他的肩頭。

  「怎麼?」項述回過神,問道。

  項述在榻上盤膝而坐,胯間搭著薄薄的被縟,陷入沉思中,忽然察覺到了什麼,再看陳星。

  陳星搖搖頭,抬眼看項述。

  「不知為何,」陳星說,「我總覺得袁昆隱瞞了一些事。」

  項述「嗯」了聲,答道:「他的確有所隱瞞,他讓咱們看見了丟失的那一年。卻沒有讓咱們看見,在沒有歲星與重明的力量影響下,你獨自回到三年前那天的宿命。」

  陳星懷疑地思考片刻,說:「可是那個未來裡,既然你沒有死,就注定了不會發生。」

  「也許罷。」項述說,「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既然歲星離開前這麼說,就存在某個辦法,能將不動如山重鑄。想想,既然蚩猶如此重要,為何不一早就將心燈鑄進不動如山中?」

  「對!」陳星明白過來了,一直以來,他始終覺得不妥的點就在這裡。

  神兵的出現,目的是為了傳承予驅魔師,在適當的時候守護人間,驅逐天魔的影響。每當天魔降世之時,心燈的力量便將在人的身上顯現,開始傳承。但要除掉天魔,就需要有不動如山外加心燈,將這兩股力量分開,不是多此一舉麼?

  既然這麼重要,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將心燈注入劍中,交給人類呢?

  只能說不動明王與定光燃燈,在最初就有把這兩股力量分離的打算,這一定有他們的理由。

  「我在祭壇上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陳星說,「也有可能,是因為心燈執掌的使命,就是找到……能夠駕馭這把劍的傳承之人。」

  這麼一來,也許能解釋心燈始終指引著陳星,讓他找到項述的整個過程。

  陳星將夢境裡自己看見的、祭壇上所發生的事朝項述詳細說了一次,項述低聲道:「於是你成為了鬼魂,一直跟在我的身後。」

  「對啊。」陳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有去輪迴,捨不得你。」

  項述握緊了陳星的手,看了他一會兒。陳星自顧自道:「我還看見了你娘,你也看見了吧?按這個夢的發展,她應當還在什麼地方給你留下了一段記憶,只要找到它……」

  項述卻不等陳星說完,低頭吻住了他,兩人呼吸變得粗重起來,陳星想到自己與項述,在那晦暗的過去之中,哪怕互通心意,最後等來的卻是一同死去,心裡便十分難過,料想項述亦是如此。

  「唔……」陳星被項述抱著,放躺在榻上,低聲說,「其實每次我都忍不住會想……」

  「想什麼?」項述的呼吸近在咫尺,與他鼻樑摩挲。

  「這樣與你在一起……」陳星眉頭皺了起來,說,「哪怕……最後要死了,也不會再有遺憾……痛……痛痛,慢點……」

  項述一手摸過他的腰,低聲道:「現在呢?」

  「啊……好多了。」

  項述在陳星耳畔說:「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哪怕……」

  房外嘈雜聲漸大,忽然,兩人同時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個封印我會解,來來,放著,我來!陛下,您看,這是一個妖怪的封印,乃是……」

  「別進來!」陳星與項述幾乎是同時喊道。

  奈何這聲已經太遲,陳星甚至來不及想謝安究竟是怎麼來到船上的,只聽一聲響,房門外似乎被施展了什麼法術,房門轟然洞開,謝安帶著司馬曜站在門外。

  彼時項述仍抱著陳星,兩人身上蓋著薄被,一起轉頭望向門外。

  大晉皇帝、官員全部登上了王舟,看著裡頭。

  陳星:「…………」

  項述:「……………………」

  謝安:「啊?你們醒著?對不起對不起,陛下,咱們待會兒再來。」

  謝安趕緊把門關上,陳星與項述一時已忘了兩人正在做的事,幸而來人不多,只有司馬曜與謝安,要是大晉全體官員都在,多半項述待會兒一下船就要殺人滅口了。

  兩人對視,陳星的表情說不出地尷尬。

  「他們……怎麼會到海上來了?」陳星喃喃道。

  「繼續?」項述又稍微挺了下,說,「不知睡了多久,多半已靠港了。」

  「不要了吧!」陳星抓狂道,「改天再……再……」

  項述摟著陳星的腰,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兩人依舊維持抱在一起的姿勢,陳星湊到窗前朝外一看,頓時緊張起來。

  這裡已經是建康了!陽光明媚,岸邊人來人往,港口顯得尤其熱鬧,三千柳葉隨風飛舞。

  「啊?!」陳星說,「怎麼一夜間就到……建康了?快穿衣服下船……啊!啊!」

  項述又動了下,抬頭看陳星,陳星簡直拿項述沒辦法,被人撞進來,居然還能繼續!

  「那你得賣力點。」項述一本正經道。

  陳星只得與項述十指交扣,讓項述躺平,跨坐在他身上,眉頭深鎖,看著他的雙眼,緩慢喘息。

  一個時辰後。

  「陛下聽說你們來了,」謝安在王車上說,「堅持親自過來接你!」

  「啊……」司馬曜打量陳星,說,「您就是陳先生?又見面……嗯?」

  項述面無表情,坐在王車裡陳星身後。陳星想到方才那一幕便尷尬不已,點頭道:「是……是,陛下,久仰了,我一看到您,就覺得特別親切,我就是一個普通的驅魔師,不會治療脫髮……話說,謝師兄,我們是什麼時候到建康的?」

  「這事兒,可就說來話長了。」謝安說,「你們還記得睡過去時是哪一天不?」

  項述忽道:「今天是什麼時候了?」

  謝安答道:「太元六年秋天,離咱們在長安一別,已是一年有餘了。」

  陳星:「!!!」

  「我們在船上入夢,睡了一年。」項述沉聲道。

  時間居然過得這麼快!而恰恰好,歲星所言的「被偷走」的時光,也是足足一年!

  「可我實在不像睡了一年的樣子啊?」陳星看了眼自己身體,毫無半點虛弱。

  起初項述與陳星在某一天毫無徵兆地入睡,高句麗王舟上的武士們第二天只見兩人沒有吩咐飲食,但一連多日,他們都在房中,也毫無異常,便不奇怪。而直到三天後,眾人開始察覺有點不對了,叩門想進入,卻發現門上出現了一個奇異的法術封印。

  陳星猜測,那一定就是袁昆所設下的封印。

  於是王舟隨行人員不敢胡亂破壞,只得在海上漫無目的地遊蕩,既不敢往平壤回報,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直到海面起了東北風,才按照原本計畫,一路離開大海,將他們送回大晉江南。若江南也無計可施,就只好回高句麗,朝小獸林王請罪了。

  海船停泊於建康港口後,謝安親自查看過,猜測這是某個大妖怪所下的封印,目的是為了保護房中之人,倒不太擔心,只不知貿貿然解開封印,會不會引發什麼奇怪後果。奈何這麼擱置也不行,最後做足準備,上得船來,預備解開封印看看裡面情況,孰料項述與陳星卻已先一步醒了。

  「一年了啊。」陳星簡直難以置信,離開平壤時乃是隆冬季節,後來在海上航行了數月,再入袁昆的夢境後,如今抵達建康,已見全城入夏,距離他們暮秋節離開敕勒川,快有年餘了。

  「聽說苻堅在長安倒行逆施,」司馬曜說,「當真喪心病狂。所以,朕特來請教陳先生,只想保住這祖宗傳下的半壁江山。」

  謝安在旁說:「如今萬法復生,驅魔大業終得復興,陛下切莫擔憂,小師弟一來就好辦了。如今建康,當真是家家煉法、人人修道,屆時待咱們將這一批驅魔師訓練好,一併放出去,人山人海,靠人數填也填死了那魔神,人多力量大,每人一枚流火彈,成千上萬的流火彈聚集在一起……」

  「什麼?」陳星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

  謝安又道:「這事就說來話長了,待會兒再朝你慢慢解釋。」

  司馬曜又唏噓道:「那就好,那、就、好!」

  「馮千鈞回來了?」項述忽而又問。

  「回來了!」謝安說,「早就回來了!受了點小傷,但抓回來一大群魃,正關著呢,等你們回來處置!」

  陳星:「……」

  謝安指了個地方,說:「就在青兒與道韞的藥廬裡住著。」

  項述跳下車去,沿著烏衣巷外離開,前去顧青的藥廬。陳星喊了聲「哎!」項述便做了個手勢,示意陳星跟著去,他待會兒就回來。

  「朕今天一定要設宴,」司馬曜說,「好好款待遠道而來的陳先生!話說,陳先生成親了沒有啊?」

  「呵呵呵。」陳星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皇帝說媒了,皮笑肉不笑道,「定親了,您就不要操心了。」

 

 

123 復興參見大驅魔師——

  陳星看見這金碧輝煌的驅魔司時, 整個人都震驚了。

  「沒有花一分錢的民脂民膏, 」謝安認真地說, 「俱是建康各士族出資打造。」

  驅魔司設立於東山山腰上,即先前斗青蛟「樂善好施」牌坊飛走的地方,進門先是一面畫壁, 以金、青玉、白玉、瑪瑙、珍珠等寶石鑲嵌琉璃,繪出盤古開天闢地、燭陰締造時光的巨幅敘事畫,兩側種滿了參天大樹, 乃是司馬曜親贈, 從皇家庭院移植過來的。

  牌樓正中一行大字:大晉驅魔司。由王羲之親自題字。不僅如此,驅魔司中所有部門, 收妖部、驅魔部、觀星部、術數部、法寶部、古籍部、民娛部……等等俱懸掛了王羲之墨寶的匾額。

  事情是這樣的,陳星與項述回敕勒川的一年多里, 謝安回到了建康,便密切監視著溫徹與那條青蛟的動向。而當拓跋焱離開敕勒川, 與司馬瑋南下,帶來了陳星交託的璽戒,謝安終於不打算再等了, 決定提前朝溫徹發動計畫, 在濮陽的協助下,約齊一人一魃兩名幫手,夤夜圍困東哲錢莊。

  可憐被當作暗樁紮在建康的溫徹,尚不知自己為何暴露了行蹤,遭到圍毆後匆忙召喚來青蛟, 打算與謝安一決死戰。當然如今的謝安,與當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於是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戰,從四更打到天明,建康所有的百姓也隨之目睹了這場精彩萬分的大戰。

  最終溫徹被謝安打跑了,而謝安亦在江南聲名大噪。司馬曜想敕封謝安,奈何謝安已官位居頂,再封不了頭銜了,本來屬於濮陽的「國師」也總不好剝來給他。戰後謝安提出重建驅魔司,司馬曜自然一口應允。

  同時,江東士族子弟得窺謝安如斯本領,當即不惜重金,一個兩個全朝著驅魔司裡搬錢,只求有個修習仙術的機會。於是司馬曜徵募資金,修建了驅魔司之後還剩下了不少錢,拿去填北府兵的坑,解了燃眉之急。

  陳星與項述在海上漂流的這一年裡,驅魔司通過嚴格考核,當然這考核也是謝安說了算,已有驅魔師一百一十三人。

  「恭迎大驅魔師!」

  驅魔司外,兩道站滿了年輕人,紛紛朝陳星行禮。

  陳星一邊走,謝安一邊給陳星介紹,說道:「現在最麻煩的,就是咱們仙術典籍有了,法寶卻是遠遠不夠。何況萬法復生沒多久,天底下實在無妖可抓。而且,馮千鈞也不願過來當我的護法……」

  陳星:「你知道護法與驅魔師是什麼關係嗎就讓馮大哥當你護法了?」

  陳星差點昏過去,又見拓跋焱快步奔來,笑道:「來了!總算來了!想死我了!」

  餘人又朝總教頭拓跋焱鞠躬。

  「那個……謝師兄,」陳星道,「我認真問一句,你覺得這沒問題嗎?」

  謝安自若道:「當然沒問題!假以時日,全天下的妖勢必越來越多,若不早做準備,人族遲早要被妖怪欺負……」

  「這明顯很大問題好嗎!」陳星抓狂道。

  夏日樹影斑駁,藥廬內,馮千鈞靠在榻上,無聊道:「功名利祿、榮華財寶,都是過眼雲煙,我這一生,因此而吃的苦頭,也是夠了。人生就該像現在一般,回歸平淡……」

  謝道韞正在看診,顧青在搗藥,謝道韞一臉麻木,看著馮千鈞。

  顧青低聲說:「馮大哥,謝大人都親自來請好幾次了,您不去,真的沒關係麼?」

  「我怎麼去?」馮千鈞抱怨道,「往沙洲走了一遭,與王亥惡鬥三天三夜,如今胳膊也疼,腿也疼,哪兒都疼……」

  謝道韞說:「你究竟什麼時候才願意從我們的藥廬裡滾出去?」

  此時外頭忽聞響動,項述逕自進來了。

  顧青與謝道韞都是隨之一怔,忽覺此人有似曾相識之感。馮千鈞卻是愣住了,詫異道:「項兄弟?你怎麼來了?陳星呢?」

  項述先是朝兩個女孩點頭,隨口道:「得罪了。」

  接著上前,隨手揪住馮千鈞衣領,馮千鈞頓時大叫道:「我還沒好!我還受著傷!等等!項兄弟,有話好好說,別!別動粗啊!」

  「大哥!他傷還沒好……」顧青放下手中藥材,謝道韞卻一臉不忍卒睹,拉住顧青,兩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馮千鈞被突然出現的項述拖走了。

  驅魔司內。

  「來來來,」謝安在司中張羅道,「大夥兒各按席次就座,參拜咱們的大驅魔師。小師弟總算回來了,這下許多工作,終於可以開展了……」

  陳星被謝安按在廳堂正中央,百餘名驅魔師依次跪坐於地,伏身,齊聲道:「參見大驅魔師——」

  陳星一手扶額,有種莫名其妙就成了什麼教的教主,被迎回來聚眾叩拜的錯覺。

  謝安在陳星左下側坐下,身側跟著拓跋焱,拓跋焱只笑著看陳星,陳星趕緊道:「各位,免禮……呃,大夥兒該做啥做啥去罷。」

  謝安朝眾人說:「接下來,就請大驅魔師陳大人,為咱們驅魔司發表點感言。小師弟大可著實勉勵一番。」

  陳星嘴角抽搐,面朝這底下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反而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懇請大驅魔師賜我等金玉良言,」底下又有年輕的驅魔師道,「助我等勤修功業,早日飛昇!」

  陳星:「……」

  謝安又使了個眼色,示意你不是一直很會說的麼?說幾句?

  陳星說:「飛昇?飛什麼升?」

  「成仙啊!」底下人紛紛道,「都道陳先生窺得天地奧妙,弄得六道神通……」

  「飛你們個頭啊!」陳星抓狂道,「這又是聽誰說的?」

  所有人馬上望向謝安,謝安一臉無辜,連忙擺手,說:「師兄只讓他們借閱古籍,自行研習,可從未說過別的。那個……師弟,你要是不想說,就露一手,露一手也行的,像師兄這樣……你看?」

  說著,謝安打了個響指,手中迸發出火球,化作飛鳳盤旋,飛出殿外去。底下不少人驚呼,一時竟是紛紛鼓起掌來。

  陳星:「……」

  謝安說:「大夥兒采吐天地靈氣,已有不少後起之秀學會了基本的法術。」

  接著,跪坐前排的年輕人紛紛施展法術,有的祭火,有的喚水,有的扣著符紙,釋放雷電。

  謝安又朝眾人說:「大驅魔師所修習的秘術,乃是心燈。來,師弟,露一手?」

  陳星深吸一口氣,朝謝安微笑道:「真要看?」

  謝安忙道「對對」,陳星心想又來初到寶地,揚名立萬這一套,你就不無聊麼?

  「那,看好了啊。」陳星挽起袖子,朝謝安說,繼而運勁,朝著廳內眾人來了一道大閃光。

  那道強光凝聚了陳星九成功力,瞬間只聽齊刷刷一聲慘叫,謝安馬上捂著眼睛,喚道:「看到沒有?你們看到了沒有?」

  陳星倒是提前預防,先閉上了眼,如今見所有人都被自己晃得一臉茫然,雙目不能視物,只能下意識地盲著鼓掌,掌聲稀稀落落,甚是詭異。

  陳星說:「驅魔司光復,立規矩了麼?怎麼感覺你們學習法術,都是為了長生不老、修道成仙?謝師兄,這不太對吧?」

  眾人總算恢復視力,忙紛紛點頭道「有的有的」。謝安也緩過來了,又說:「根據前朝驅魔司留下的手書,留有四十八條,不過根據眼下情況,終究須得增增減減,百廢待興,都等你來呢……」

  「你們最好還是另外選個吧。」陳星趕緊起身要走,說道,「我看謝師兄就挺合適……」

  「哎哎!」

  謝安趕緊按住陳星,囑咐道:「有話好好說,這位置,除了你坐,再沒有別的人適合了。」

  陳星一來江南,莫名其妙就成了驅魔司負責人,雖說尚在萬法歸寂之時,這一刻彷彿就注定了要發生——畢竟當初全天底下再無驅魔師,他是唯一的一個,大驅魔師人選除他再無旁人。

  他也曾想過,是否在萬法復生之後,能夠重建這一機構,再收點徒弟,重新將驅魔大業發揚光大,守護人間。可那興許都是自己三四十歲以後的事了,倉促間全部撲面而來,自己也沒法招架啊!

  幸好此時,項述與馮千鈞到了,看見滿廳年輕人跪坐著,一臉虔誠地朝向中央坐榻,等待陳星點撥,當即一臉疑惑。

  「這是做什麼?」項述說,「你創教了?」

  陳星趕緊投以求助眼神,項述架著馮千鈞胳膊,掃了眾人一眼,說道:「謝安、拓跋焱留下,餘人出去。」

  「這位是護法武神。」謝安朝眾人說,「我們也請武神露一……」

  「不要鬧了!」陳星與項述同時道。

  大夥兒趕緊又原地轉身,參拜護法武神。項述當慣大單于,倒是不覺不自在,擺擺手,示意知道了,便將人趕了出去。

  謝安又拉著兩名青年,示意陳星看,說道:「這兩位乃是青年才俊,驅魔師中翹楚,正負責項家與不動如山的典籍調查,若有疑問相商,不妨也問問他們。」

  「啊……哎?」陳星一見那兩名青年,登時笑了起來,說,「你是鄭綸?」

  「是是。」一名文士驚喜道,「您知道我?」

  陳星再看跟在那文士身後的武人,卻是畢琿——當初會稽的城防守將,以及會稽主簿。想來謝安廣發徵召後,會稽刺史派鄭綸將項家所有的古籍押送到建康,送進驅魔司中。兩人便以外調的身份也跟著進來了。

  「你倆留下。」陳星與項述交換眼色後,知道項述有話要商量,便道,「其餘人先散了罷。」

  一炷香時分後,謝安在前帶路,一行數人前往驅魔司書閣中。復建以後,濮陽依舊掛名在大晉驅魔司,傳承師門,當他的書閣典守。謝安則蒐羅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管你是前朝遺卷、修煉功法,還是野史逸聞,統統塞進了書閣裡。

  「師兄還派人特地到華山跑了一趟,」謝安說,「將咱們師門中的絕學,全部押送過來了,又分冊重做裝訂,來不及通知你,想必你也不會生氣。」

  拓跋焱:「陳星,陸影呢?他為什麼沒跟著你過來?」

  馮千鈞:「哎,天馳,肖山讓我告訴你……」

  陳星:「肖山有消息了?等等,師兄,你怎麼不聲不響的……」

  陳星當然不會生氣,但謝安所做之事,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猜測萬法復生的第一天,謝安便已開始計畫了,只是突然面對這情況,實在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有什麼問題,」謝安認真道,「大可著手調整,驅魔司從上到下,全聽你與武神的,就連陛下親至,也不能發號施令……」

  拓跋焱:「肖山是不是找到陸影了?」

  馮千鈞:「天馳,你得幫我這個忙,你顧青姐她……」

  「當然有問題了。」陳星哭笑不得,耐心道,「師兄,你怎麼教的他們?修習道法,就能長生不老、飛昇成仙嗎?選擇當驅魔師,可不是為了自己。」

  這就像求神拜佛,心中若有執念,怎麼修煉終歸無用,你拜佛是為了開悟,還是在拜自己的貪慾?

  謝安道:「沒有辦法,這世道的人,你跟他們說太多,都不懂,只能帶進來,再慢慢修行……」

  馮千鈞:「謝大人,您慢點再折騰這個。天馳,過來。」

  「待會兒再說!」項述打斷道,「敘舊也先放著,開會!」

  項述一出聲,眾人終於靜了。

  書閣內,大夥兒各自入座。陳星看看項述,項述示意陳星坐在主位上。

  「驅魔司奉你為首,」項述沉聲道,「你坐。」

  謝安提醒道:「一旁位置,是留給武神的。」

  書閣內兼作小型議事之用,眾多環形書架圍繞著中間空處,主位上一平榻,猶如敕勒川王帳中一般,以小案隔作兩個位置,陳星與項述各坐一邊。

  側旁環形的坐榻上亦相似而設,共有八座,效仿漢時古制,大驅魔師下設八名驅魔師長老,其中則是圓形的太極圖。

  謝安坐一位,護法之處空著。馮千鈞左右看看,也選了一處護法之位坐下;拓跋焱則主動選了護法之位,如是,謝安為驅魔師無護法。馮千鈞、拓跋焱則為護法無驅魔師。

  唯獨鄭綸與畢琿則共坐一榻,餘人就此佔去了四榻。

  坐下的一刻,陳星真切地覺得,這一切就像在夢裡一般,驅魔司竟然就這麼重建,並復興了!直到現在,他還有點走神,再看謝安時,謝安卻欣慰一笑。

  陳星從謝安的眼神中讀出了點什麼,不禁十分感動,他終於明白到,謝安四處奔波張羅,辛辛苦苦建立起這一切,緣因想告訴他,這世上,不是只有陳星與項述在獨力戰鬥。只要萬法復生,人間就一定會有驅魔師,這個行業終將復興,也將成為陳星最堅固的後盾。

  書閣看守上了茶。

  「既然都認識了,」項述明顯對寒暄沒有多大興趣,對驅魔司的重建也半點不驚訝,開口道,「我就開門見山罷,不多客套,也不等肖山了。」

  「敕勒川的經過,拓跋焱想必已經轉述,」項述朝眾人說,「不清楚的,下去再詳細問他。我們帶回來了海外這一年裡的消息,與陳星、蚩尤、不動如山,以及最終的結果息息相關。」

  陳星聞言有點不安,看了眼項述,項述卻把手放在案几上,覆住了陳星的手背,稍稍握了握,示意他安心。

  馮千鈞還沒來得及敘舊,聞言便道:「不動如山有結論了?」

  項述示意陳星,陳星於是一五一十,將從夢境中看見的過往,朝眾人詳細道來。與會者中,謝安、馮千鈞二人知道萬法復生的所有經過,唯獨拓跋焱對「被偷走的一年」聽得一頭霧水。

  項述見拓跋焱滿臉疑惑,喝了口茶,說:「什麼都不要問,聽著就行。」

  鄭綸與畢琿二人倒是非常認真地聽著,沒有打岔發問。直到陳星說完了夢中的整個經過,其中有一小段,就連項述也不知道,聽到不動明王與定光燃燈鑄劍所說時,項述的表情發生了輕微的變化。

  最後,陳星道:「被偷走的一年裡,該發生的事,就是這樣。」

  「所以你們在海上夢中,」馮千鈞若有所思道,「經歷了整整一年的光陰。」

  按理說陳星覺得這個夢並未持續一年,畢竟夢中的景像是跳躍的,但以因果而論,要找回那一年裡發生的所有事,在鯤的法術之下,確實應有這一可能。

  各人聽完後,開始沉默喝茶,項述留足了思考的時間,過了好一會兒方開口道:

  「既然謝安你重建起驅魔司,群策群力,總比上一次的情況要好,我便說說心中所想。」

  謝安做了個手勢,答道:「武神請但言不妨。」

  項述握緊了陳星的手,說:「首先陳星不能再像萬法歸寂時,犧牲自己,成全大局。」

  陳星聽到這話時,心中一酸。

  「那是自然。」謝安答道,「雖言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然則大驅魔師與武神,為守護人間做了這麼多,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再走上這條路?」

  馮千鈞說:「你用自己的性命換到一切重來的機會,怎麼能再讓你們去送死?」

  拓跋焱雖不明白前情,卻道:「絕對不能!」

  鄭綸與畢琿亦點頭,鄭綸說:「謝大人重新組建驅魔司,為的就是在最終一戰前,培養人族子弟,追隨兩位而戰,大夥兒無論如何也會保護兩位,這是所有人的責任。」

  陳星眼眶濕潤,心中湧起暖意,點頭道:「謝謝,謝謝你們。」

  項述卻道:「沒有什麼需要道謝的,這是大家的本分。既釐清了這點,我們要面臨的,就成為接下來的三個問題。」

  「一、動用大晉的人力與財力,找到首山之銅。」

  「二、我會帶著材料,前去重鑄不動如山。」

  「三、須得群策群力,想出辦法,如何在不傷害陳星性命的前提下,讓我帶著不動如山,前去予以蚩尤最後一擊。」

  項述放下茶碗,想了想,沉吟道:「最後這一場,要在何處決戰、何時決戰。包括王子夜,與他餘下的爪牙,該怎麼解決,都是接下來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

  這些日子裡,謝安已帶著他的責任,回到了建康,並不止一次地召開集議,根據項家留下的典籍討論對策,包括提前伏擊溫徹,亦是眾多計畫的一環。

  聞言謝安道:「關於這點,我們大致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兩位不妨聽聽?」

  陳星鬆了口氣,直到此刻,他終於感覺到無比的輕鬆與豁然,曾經所有的問題,一切重擔都壓在了他的身上,而自打與項述相伴後,就變成兩人一起分擔。再見謝安時,他真切地明白到,大家都在努力地為他分攤這看似無法完成的艱難任務。

  比起獨自上路、無人理解的張留,陳星覺得自己終於不孤獨了。

  謝安示意鄭綸,鄭綸便從思考中回過神來,說:「首先關於首山之銅。」

  「我們尋找了大量的古代記載,」鄭綸說道,「顧名思義,首山之銅就在伏牛山之首,乃是軒轅氏采冶、鑄劍以戰蚩尤之處。」

  項述認真地聽著,手指在陳星手背上輕輕叩了下。

  陳星看出鄭綸的遲疑,問:「伏牛山,如今在苻堅的統治範圍內,要再去開採,還能找到麼?」

  「那自然是可以的。」鄭綸說,「但其實依我看來,這種銅礦,實在沒有太大作用。」

  項述眉頭微微一皺。

 

 

124 矛盾天下有什麼東西,能比得過人?

  畢琿道:「我來說罷。」

  畢琿出身自鑄冶世家, 其祖上乃是永嘉之亂前中原有名的工匠, 他朝兩人解釋道:「伏牛山采銅之地, 其所在位置,乃是地脈的一處轉捩點。金鐵之胚,較尋常礦物要更為堅硬, 但說到以此鑄成的刀劍,是否帶有特殊效果,則並無其他的證明。」

  「換句話說, 」鄭綸補充道, 「是不是首山之銅所鑄,我們一致覺得, 對最終神兵成型後的力量,沒有太大的影響。」

  陳星:「!!!」

  謝安認真道:「從武神提出這一點後, 我們便在建康做過許多次嘗試,當今陛下宮中所收藏的傳國之鼎, 就是首山之銅,底下還有古時軒轅氏的印。」

  陳星難以置信道:「你們就這樣,把老祖宗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古鼎, 拿來熔了?!」

  謝安理直氣壯道:「師弟, 這話就不對了,天下有什麼東西,能比得過人?蚩尤若復生,多少百姓要丟掉性命?」

  馮千鈞道:「國中無鼎,心中有鼎, 是不是?陛下也同意,傳承不靠這些。」

  陳星一想也是,永嘉之亂依然歷歷在目,中原淪陷那天釀成了自漢人建國以來最大的慘案,卻也教會了他們一件事——再珍貴的書琴字畫、傳承再久再輝煌的國之重器,在戰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精神傳承在人的身上,而非單靠一方傳國玉璽。

  「當然我們只鋸下來一個腳,」鄭綸說,「鑄了幾件匕首,還不如大冶的鐵礦來得合手。」

  陳星問:「那腳多重?」

  項述不耐煩道:「別再討論那腳了,結論。」

  謝安最後說:「總之,根據古籍上所言,以及對武神所用不動如山的觀察,此劍純拿來劈砍,並無太大效果,咱們換別的礦再鑄一件也未嘗不可行,最重要的,乃是上面所附著的六種光,以及不動明王加諸之上的九字真言銘文。」

  陳星聽到這話時,便知他們確實是懂的,說不定在這一年的時間裡通過鑽研,比自己還更熟悉神兵與法寶的原理,於是點了點頭。

  「不錯,」陳星說,「『器』只是承載『道』的有形之物。所有的器都是為了方便承受法術、容納力量而制。」

  「那麼問題就變成了,」鄭綸起身說,「如何找來六種世間之光,重現鑄冶的這個過程。我們討論了幾次,最大的條件限制,在於『熔爐』本身,即熔鑄這六種光芒到『器』中去,有特別的條件限制。」

  說著,鄭綸來到一個架子前,謝安亦跟著起身,兩名驅魔師施展法術,打開了書架背後的暗格,陳星探頭張望,覺得這場面實在太不真實了。一直以來,他總覺得凡人會法術是很難接受的事,結果現在這群傢伙居然輕車熟路,比自己還要掌控自如。

  項述看了眼陳星,雙目明亮,眼中之意一目瞭然:你看?大家都在為你想辦法。

  陳星一笑,鄭綸又拿來一個小小的吊墜。

  「這叫淨光琉璃,」鄭綸將它捧著,放在陳星面前,說,「傳說是燧人氏留下的法寶,不過我們對它的來歷存疑。」

  陳星:「???」

  「你演示一下。」謝安提醒道。

  鄭綸拈著它,朝房中一晃,書房裡頓時暗淡下來,天光被一下全部收走,吊墜隨之亮了起來。

  「收光。」項述喃喃道。

  鄭綸點頭,將它遞給項述,項述看了眼便交給陳星,說:「既是如此,便可收回需要的光照。」

  畢琿說:「當然,沒有它也不打緊,只要在鑄冶之地集齊六種光照,其中電閃、烈火與骨磷易得,日、月、星辰之光有點難同時出現,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這之前,咱們最大的難題就是不知如何鍛冶,但根據你們夢境中的景象,找到熔爐,一切就好辦了。」

  這麼說來,重鑄不動如山,已變成了可能。項述又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符文,陳星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你在擔心符文要如何分離的事嗎?」

  項述點了點頭,陳星道:「我猜在鑄冶的時候,符文說不定會自動分離。」

  項述又道:「大不了把手砍下來扔進去就是了。」

  眾人當即色變,忙道萬萬不可,陳星聞言知道他在開玩笑,既然有了對策,餘下之事,便變得簡單許多。

  「既是如此,」謝安說,「我這就派人前往若爾蓋,尋找萬妖殿的下落,找到以後,咱們再擇日一同前往。」

  項述點了點頭,顯然也是去了心頭大患,由此輕鬆許多,再看馮千鈞,馮千鈞鬆了鬆手指,說:「既然最重要的問題解決了,輪到我了罷?這幾日裡有太多事情要做,依我所言,既然已等了足足一年,也不著急了,打點小酒,大夥兒好好敘敘舊,再慢慢地說,如何?」

  眾人於是點頭,陳星與項述回到建康,還未休息片刻,當即起身,餘人各自散了。

  謝安早已在復建的驅魔司中為兩人安排了落腳之地,僕役引著他們前往東山僻院,幾步石階一轉,便是一個種滿竹子的雅緻小院,院裡院外,豎了石頭壘制的防風燈座,院內有一池塘,養了魚,入門三字「風竹居」。內裡掛了不少價值連城的字畫,反正以謝安的江湖地位,大晉但凡是個寫字的人,他上門去要墨寶,沒有不給的道理。

  房內還添了少許塞外的特別佈置,與這青竹雅院竟融為一體,沒有半點衝突,想必是從商人手中購來的獸皮、胡錦等物。

  「我忽然有個主意。」陳星站在池塘邊上看魚,項述則在內裡寬衣解帶,換上漢人的衣服。

  「孤王不想聽你的餿主意。」項述換好衣服出來,上身晉人常穿的黑色紗袍覆到腰間,衽側繫了帶,下身穿一條雪白的束踝麻布長褲,腳上趿一雙薄底皮屐。陳星轉頭,兩人相視。

  陳星也跟著進去,項述拿了晉人衣服給他換上。

  「不是送死的主意,」陳星解釋道,「就像在夢裡看見的景象,最終還是要到蚩尤面前去的,不是麼?」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項述的口氣生硬而強勢,「你以為我不知道?一旦沒有看好你,夢裡的情形勢必將重演。」

  「不是這樣的,」陳星耐心地說,「也許我們有別的辦法,能將心燈分離出來,鑄到劍中去,今天鄭綸拿出淨光琉璃時,我就在想,萬一可行呢?」

  項述:「想也別想,要將心燈從魂魄裡分離,只會更危險。」

  陳星說:「怎麼會呢?你就不能好好聽我說話?」

  項述答道:「我聽過,過去三年裡,每一天我都在聽,可我最後等來的是什麼?」

  項述對此非常敏感,幾乎是一提就炸,這也是陳星自作自受——三年前因為歲星入命,他始終抱著必死的念頭,導致最終他們走上了這條道路,險些失去了彼此。那時他什麼都不告訴項述,導致項述留下了嚴重的陰影,甚至可以用執念來形容。而這也導致了,此時無論陳星說什麼,項述都只會認為,過去一定會重演。

  「也許心燈確實有分離的可能,」陳星想起落魂鐘的原理,耐心道,「這麼一來,我們就不必再……」

  「像曾經的我,身為定海珠?」項述壓抑著怒火,說,「法寶釋放之時,肉身盡毀,絕對不行!」

  陳星簡直無法與項述就這個問題溝通,事實上自從想起一切後,他們便始終刻意地迴避著這個問題,最後要怎麼誅殺蚩尤?雖然誰也不說,但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要解決這一切,眼前最可能成功的是,他放棄自己的生命,將心燈熔鑄入不動如山中。

  「其實你心裡早就知道,」陳星說,「所以才常常說,不會讓我離開你。」

  項述沒有回答,那確實是源自他內心的恐懼,正因恐懼,才會不自覺地反覆訴諸於口。

  陳星說:「如果最後再沒有別的辦法,要怎麼樣呢?」

  項述臉色冷淡得可怕,答道:「那就離開這裡,讓神州覆滅罷。」

  陳星感傷一笑,說:「你只是隨口說說,我知道你不會的。」

  項述說:「我會,如果神州最後果真完蛋了,記在誰的頭上,你心裡想必最清楚。」

  陳星換了衣服,原本心情很好,輕鬆多了。這衣服穿了相當於沒穿,尤其上身,薄得近乎透明,朝向光時腰腹輪廓看得一清二楚。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陳星知道因為曾經的許多事,項述仍在生氣,只是這段時日裡,對他的愛、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已沖淡了彼此出現過的矛盾,更因項述害怕失去,也從來不提。

  陳星本想說「是,都是我的錯」,但轉念一想,項述卻是願意付出生命,來換取他能好好活著的人啊,何必又因此爭吵?

  陳星坐在項述身邊,把手伸進他的薄紗衣裡,想胳肢他一下,再親親他,項述卻獨自坐著生悶氣,不易察覺地擋開了他,彷彿生怕陳星一旦朝他討好,自己就會對這一堅持妥協。

  項述擋開他的這個動作,忽然令陳星難過起來。

  「武神!」謝安匆匆忙忙又來了,見項述一臉煩躁地坐在廳內正中,陳星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他,馬上意識到了。

  「又在吵架嗎?」謝安已經習慣了,「那我待會兒再來。」

  陳星:「你說罷。」

  陳星起身出去,項述留下,謝安低聲說了幾句話。

  陳星回到建康,有許多人要見,也有許多事待辦,便逕自出得門來,走了一段路後,發現項述也跟出來了,也不吭聲,跟在他的身後。謝安則在項述身後一邊跟一邊說,神神秘秘,似乎在商量什麼事。

  「知道了。」項述不耐煩,看了眼謝安,說,「還不走?」

  謝安示意行,便撤了。

  陳星想起上一次來時,項述一定每天都在腹誹,但這一次,他明顯已將自己當作了漢人們中的一員,不再強調他鐵勒人的身份。驅魔師們也並未對他的身份表示出任何異議,知道他是陳星的護法武神後,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

  陳星也換上了猶如打赤腳般的皮拖鞋,與項述離開風竹居出來,距離與馮千鈞約定的夜會還有一會兒時間,他需要先見見其他人。進入驅魔司,穿過走廊時,見年輕的驅魔師們正在三三兩兩閒聊,見兩人過來,又趕緊行禮。

  陳星回禮,問明地方,繞到司後去,只見後院裡,司馬瑋正在擺弄一堆吊在太陽下曬著的魚乾。

  「你不是不吃飯的麼?」陳星問。

  「我在市集上買的,」司馬瑋說,「想試試看,能否將它們做成魃。」

  陳星:「……」

  司馬瑋拿著個夾子,把鹹魚翻過去,朝陳星說:「你看,這只的眼珠子像是有點在動了。」

  陳星:「這只是普通的鹹魚而已。」

  司馬瑋:「我還試過用熏的與用臘的,也不行。」

  陳星:「你還知道不拿人來試,我看看?那其他的魚呢?」

  司馬瑋:「分給驅魔師們吃了。」

  項述問:「被馮千鈞抓回來的,你的弟兄們在哪?」

  司馬瑋放下夾子,示意隨自己來,將他們帶到院後,頓時把陳星嚇了一大跳。

  只見五個只有腦袋、沒有身體的魃怒目圓睜,嘴巴一張一合,被側著一個接一個,排隊般放在一個長條形的木匣子裡,一起朝向左邊,並極力轉動眼珠,朝陳星望來。

  全是上一次陳星所見過的魃王們。

  魃王頭上還戴著大紅大黃的花,那景象無比詭異,本來十分恐怖的場面,一下又變得滑稽起來。

  「怎麼……只有頭了?」陳星看得背脊發涼,問道。

  司馬瑋說:「馮千鈞先是打敗了兩隻,帶著頭跑了,其餘魃王來追,到得榆林,又被他設計中伏,不知該如何處置,便砍了腦袋帶回來。」

  「身體呢?」項述也看得有點發毛。

  司馬瑋道:「不清楚,應當循著絲綢之路,往江南追罷。」

  一年多前,馮千鈞隻身追著王子夜,前往西面沙洲,進入涼州地界後找到了王子夜的下落。而王子夜當時正帶領魃王,來到了沙洲一處秦時的古墓群中,興許是打不過他,魃軍又被帶著跑了,想補充些兵員。

  根據司馬瑋的描述,事情發生之時,乃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萬法復生後,馮千鈞雖然無法淨化魃王們,能力卻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語,何況他既能使用怨氣,又能驅策天地靈氣為自己所用。

  於是在王子夜復活新目標的暗夜裡,馮千鈞先是發動森羅刀,吸走了王子夜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怨氣。王子夜滿心疑惑,派出魃王查探四周時,馮千鈞馬上改變方式,以森羅萬象釋放出的法術,製造藤蔓,將兩名魃王當場困住。

  這次馮千鈞學乖了,不欲戀戰,割了頭馬上就走。

  王子夜左等右等,不見魃王歸來,再派出三名魃王去追,結果馮千鈞兜了個圈,繞回墓地,直取王子夜,第二次偷襲險些成功。雖奈何不得魂魄能脫離軀體、獨自行動的屍亥,但給他添點堵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最後一刻,王子夜勉強將一隻喚作「鬼王」的魃復活了。

  這只魃王的力量遠遠超過了司馬瑋等魃,馮千鈞實在打不過,只得落荒而逃。幸而在他的干擾下,王子夜的儀式中斷好幾次,導致鬼王復活的過程出了那麼一點差錯,開始無差別四處攻擊,甚至連王子夜也被一招揍爆了頭。

  陳星:「……」

  項述:「……」

  司馬瑋說:「接著,馮千鈞不敢戀戰,決定先走為上,他們仨……」說著指向其中的三個頭:「窮追不捨,逃到榆林時,馮千鈞設下一個陷阱,把他們的頭也帶了回來。」

  項述說:「能將他們淨化麼?」

  兩人還帶著先前置氣時的僵持,陳星只當聽不見,直到項述又重複了一次,陳星對著那五個頭,實在無從下手,朝司馬瑋說:「沒有身體,也沒法用心燈來淨化魔神血啊。」

  按理說,這幾隻魃王若身體完好,說不定還能勉強一試,偏偏馮千鈞為了圖省事,只砍了腦袋,千里迢迢把頭們帶到江南,剩下的身軀,多半此時還在涼州四處亂轉。

  司馬瑋說:「送他們走罷,否則也實在了無生趣。」

  陳星捧出一個,左右看看,見其表情猙獰,張嘴欲咬。項述伸手要接,示意他當心點,別被咬著,陳星卻不高興地避開項述動作。

  陳星朝司馬瑋說:「就算身體還在,也已被魔神血腐化了,他們不像你,恐怕無法再恢復神志。」

  司馬瑋被陳星強行奪走後,想必王子夜為了預防此事再度發生,加重了魔神血的劑量,抑或又把魃王們重新煉化了一次,導致這五個腦袋上怨氣蒸騰,要驅逐魔神血的影響,便勢必要用心燈,將他們的肉身也一併焚燒殆盡。

  司馬瑋說:「謝安的意思是,留他們在司中,供驅魔師們研究。」

  這堆頭顯然已被年輕的驅魔師們看來看去,研究很久了,說不定每次圍觀時大家還在嘖嘖稱奇。陳星思考良久,項述則似乎早已消了氣,示意陳星看,想逗逗他玩。

  項述把其中一個頭轉過去,讓兩個頭互咬,陳星忍著笑,佯怒道:「你別捉弄他們。」

  項述只想逗笑陳星,本意是讓兩個魃腦袋湊近點,親個嘴,讓陳星哈哈大笑,陳星卻道:「他們生前是晉人的祖宗,能不能尊重點?」

  項述帶著少許拘束,只得又不說話了。

  司馬瑋說:「讓他們走罷。」

  陳星於是祭起心燈,按在其中一個額頭上,光芒四射,將司馬家的魃王們逐一淨化,頭們終於徹底安靜下來,司馬瑋便為他們依次撫上雙眼,令其瞑目。

  接著,司馬瑋轉頭,望向陳星,渾濁不清的眼珠稍稍一轉,雖沒有眼神,陳星卻感覺到,他在說「謝謝」。

  項述說:「你不必因自己身為魃而覺得孤獨,你與人並無不同。」

  司馬瑋點了點頭,陳星知道項述在某個意義上能理解司馬瑋,畢竟當初項述也經歷過這麼一番糾結。三人離開驅魔司後院,沿著山路慢慢地往下走。陳星刻意走在前頭,項述則抱著手臂,與司馬瑋落在後面,兩人小聲交談著。

  「拓跋焱!」陳星看見正在司前校場上收拾武器的拓跋焱,喊道,「晚上去馮千鈞家喝酒!」

  拓跋焱直起身,朝陳星吹了聲口哨,快步過來。

  陳星起初還有點怕項述又吃醋,轉頭看了眼項述,卻發現項述與司馬瑋雖說著話,雙眼卻一直在看他,此時臉上一紅,裝作若無其事般側過頭去,明顯看穿了陳星的心思——你想讓我吃醋,我就不吃醋,你待怎的?

  不過,似乎兩人定情之後,項述便不像從前一般在意拓跋焱了。

  「你現在是總教頭了?」陳星打量拓跋焱,無聊問道。

  拓跋焱有點不好意思,朝陳星出示手中那枚戒指,說:「陸影教了我少許駕馭法寶的心訣,改天讓你看看。」

  陳星實在沒想到,拓跋焱竟也成為了驅魔司的一員,並來到了江南,當初聽見宿命將朝著曾經的既定軌跡不斷修正這個說法,實在令他有點擔憂,生怕到得後來,拓跋焱又如從前一般變成了魃。

  但既然有陸影所授的法術,以及這枚戒指護體,想必拓跋焱已能好好地活下去。兩人交談幾句,陳星看出拓跋焱眉目間依舊帶著不易察覺的焦慮,說:「陸影也許會回來的。」

  拓跋焱果然忍不住嘆了口氣,皺眉道:「不是陸影……你知道麼?在你們離開的一年間,長安發生了許多事。」

  陳星下船之後,便未來得及詢問如今天下局勢,但拓跋焱抵達建康後,從晉人處獲得不少情報,已大致知道了苻堅身邊發生的一切。

  「陛下已經快變成魃了,」拓跋焱說,「傳聞他在長安,已不再聽任何人的意見,正在召集軍隊,預備渡過淝水,朝大晉開戰。」

  陳星沉吟不語,活人化為魃的整個過程,他是清楚的,曾經的馮千鎰與車羅風,以及後來的拓跋焱自己。快則數日,慢則幾年,飲下魔神血後,身體將不斷發生變化。

  拓跋焱說:「但他至少現在還活著。」

  「王子夜還在等,他在等什麼?」陳星覺得有點奇怪,如果苻堅最終還是喝下了魔神血,選擇朝蚩尤臣服,那麼王子夜一步到位,將這人間帝王徹底轉化,顯然就將整個大秦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就像在夢境中所見,蚩尤需要新的身軀,首選就是項述與陳星。看這情況,把陳星抓回去當替身明顯不現實,別說抓人,王子夜自己小命都差點沒了。

  在沒有最適合的身軀的前提下,自然目標就轉成了苻堅,以魔神血煉化苻堅的身軀,再移魂到他的身體中去,取而代之,就像上一次,顧青身軀被王子夜佔據時「讀到」的他的念頭,非常合理。

  但是為什麼,蚩尤遲遲不取代苻堅?

  「王子夜不敢。」項述與司馬瑋走在陳星身後,這時候開口道,「一旦苻堅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徹底變成魃,你覺得秦廷還能維繫多久?」

  陳星一想也是,皇帝一旦變成魃,五胡中人鐵定全部跑了,就連兒子也馬上驚恐萬分,想起兵反他。

  「但王子夜完全可以把不聽話的手下也變成魃不是麼?」陳星隨口說,「反正誰要造反,就統統殺掉再復活,不就好了?」

  司馬瑋說:「他控制不住,哪怕將全長安的百姓化作魃,也沒有用,沒有魃王統帥,尋常活屍只是一盤散沙。」

  陳星瞬間就想起來了,司馬瑋這群魃王,之所以被覆活的意義,正在於替蚩尤統領魃軍,指揮這群只知道四處咬來咬去的活屍,所以王子夜才需要去尋找新的魃王。

 

 

125 攝魂方才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是夜, 淮水之上。

  建康兩岸民宅燈火五光十色, 馮家開出了一艘畫舫, 於船上設宴,為回到江南的項述與陳星接風洗塵,琴聲陣陣, 初夏和煦微風吹來。陳星與謝安坐在屏風一側,注視長江以南萬里江山的地圖。

  「驅魔司要復建,」陳星說, 「我沒有異議, 但從今往後,驅魔師們站在一個什麼樣的立場上, 須得想清楚,是否接納胡人, 想必應是無分彼此的。」

  「不錯,」謝安說, 「始終不敢開張,等你過來,為的也是這一問題。畢竟, 你知道以師兄的身份, 許多話,原本是不方便朝陛下說的。」

  陳星聽到這話時才徹底明白過來,為什麼謝安一直在等待,待他回來率領驅魔師們,想必以謝安身份, 無論做什麼,都必須考慮皇帝司馬曜的意圖。

  但陳星就不一樣了,他大可拒絕復興後的驅魔司為皇家效命,淪為大晉諸多官署之一的結果。換句話說,只要他不買賬,司馬曜就拿他沒辦法。

  這也是陳星最執著的,否則以如今天下局勢,胡漢爭鬥不休,讓身具法術的驅魔師們上戰場,施展法術,四處轟炸軍隊,天理何容?何況打勝仗不是結束。三百年前的漢代,驅魔師們在鼎盛時期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權力越來越大,更介入皇家,最終引發貽害大漢的巫蠱之亂。

  「這是第一個原則。」謝安說,「既你已與妖王有所約定,那麼,人族與妖族的相爭,亦可緩緩。」

  陳星「嗯」了聲,點頭道:「但我想重明所能管轄到的,亦是有限,收妖的任務,終歸是要的,只是但凡妖族與人族無犯,大家理應在神州大地上和平相處,絕不能趕盡殺絕。」

  謝安略一沉吟,答道:「行,師兄便據此重訂驅魔師律法,改天予你批閱。」

  陳星知道自己是推不掉這職位了,身為萬法復生後第一任大驅魔師,原本也該重建人間秩序,但以他的性子,應當只會在短時間內照拂驅魔司,待得建成後便將傳位予合適的人。

  商量完細節後,盛宴開筵,大夥兒便紛紛過來飲酒,陳星依舊坐在項述身邊。眾人推杯換盞,所談無非別來之事,以及王子夜等問題。

  「你們……」馮千鈞看看陳星,又看項述,發現今天兩人相處的模樣與從前有點不一樣。

  項述在陳星面前竟是有少許拘束,目光隨時跟著他而動。

  「不錯。」項述彷彿知道馮千鈞想問什麼,答道,一手放在陳星肩上,說:「喝,總算能痛快喝一場了。」

  馮千鈞說:「來,我敬你們一杯!」

  顧青斟上酒,項述自然知道馮千鈞敬酒的意思,舉杯便喝了。席間大夥兒互道別來之事,陳星心裡卻依舊存著許多念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謝安朝陳星說:「小師弟,我覺得我興許也需要找個護法。」

  「你知道護法是做什麼的嗎就護法了。」陳星當即哭笑不得道。

  謝安說:「護法,就是守護驅魔師的,是不是?我讓千鈞當我護法,他不願意。拓跋少俠呢,雖說武藝差了這麼一點……」

  「別!」馮千鈞當場色變,半點也不想與謝安成為「那種關係」。

  謝安:「???」

  拓跋焱笑著說:「我沒問題,護法需要做什麼?」

  「呃,」陳星說,「像我和項述……這樣,也像鄭綸與畢琿一般。你可以嗎?謝師兄好歹也是有家小的……」

  拓跋焱的笑容凝固了。

  謝安:「也可以不像你們的嘛。」

  「你最好還是想想清楚,師兄,」陳星低聲勸道,「別的不說,身體也受不了吧。」

  謝安的表情也變得不自然起來,陳星又說:「你先看看咱們師門裡,送過來的那些典籍,再決定?」

  「果真如此?」謝安當時隨便看了眼古籍,見上面不少是故事,便無心多看,時間都鑽研法術去了,被這麼一說,馬上改口道,「沒有護法也沒關係,靠自己罷!」

  「喝酒喝酒。」馮千鈞總算等到謝安打消這念頭,馬上開始勸酒,大家哈哈哈地尷尬笑完,誰也不再提這事兒了。

  眾人沉默。

  謝安唏噓道:「接下來,咱們也許將迎來一場大戰,但既然一切重新開始,有了重頭再來的機會,我想吶……」說著示意陳星。

  陳星點了點頭,說:「我們一定能贏的!」

  大家又紛紛舉杯,肖山雖然缺席,卻權當這是從萬法歸寂之時便已存在的驅魔師小組,到得如今重逢後的正式再聚,以及對將來的期望。

  陳星看了眼項述,項述沉吟,而後點頭道:「我們一定會戰勝他。」

  「落魂鐘的下落查到了麼?」陳星朝謝安道。

  謝安搖搖頭,說:「溫徹遲早會現身,王子夜不可能毫無動作。」

  及至酒過三巡,陳星看了眼項述,見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臉上已有了醉意,今夜他的話反而說得少了,只是不停喝酒。

  「別喝了,」陳星說,「你今天喝了好多酒。」

  項述逕自起身,說:「我到船前去吹吹風。」

  項述離開,到船頭去醒酒。陳星又坐了片刻,於是起身,來到畫舫船頭。

  項述站在欄杆前,雙目倒映著兩岸燈火。

  「護法,你當真不想聽聽我的餿主意嗎?」陳星問。

  項述答非所問,沉聲道:「你覺得這像不像一場夢?」

  陳星再回到建康時,忽而有許多話想說,他想與項述一起去逛逛秋社,一起到會稽去,重新看看他娘住過的地方。

  項述又自言自語道:「有時候,我總覺得這才像一場夢,定海珠碎裂後,給我的一場漫長的夢,因為我曾經求而不得,所以在這夢裡,老天滿足了我。星兒,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陳星一臉無奈,說:「你又知道?好罷,你說。」

  項述喃喃道:「你要我好好陪伴你,我們重新在一起的這三年,已經是老天予我們的恩賜,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能好好地過完這三年,已是不易。最後你又要抱著劍,走向若爾蓋的鑄劍台上……」

  「你覺得我就一定會這麼想嗎?!」陳星當真沒脾氣了。

  項述轉頭,認真看著陳星的雙眼。

  陳星無奈道:「不過好吧……這確實像我會說的話。我只是……嗯,我只是想……項述。」

  陳星自打與項述重逢那天起,及至進入巨鯤的夢境,從來就不知道最終戰勝蚩尤,必須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但不知為何,再來一次後,他已不再像從前般,抱著必死的念頭。也許是因為死過一次,令他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也許是因為他終於與項述確認了彼此的心意,他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奈何項述已經被他折騰得怕了,總覺得他要抱著那把劍,壯烈赴死。

  陳星忽覺不對:「等等,河裡的東西是什麼?」

  項述隨之察覺,左手馬上握住陳星手腕,兩人在船頭退了半步。這夜他喝了不少酒,隱有醉意,導致竟是對周圍環境缺乏警惕。

  一個巨大的黑影,從船底下掠過。

  「不至於吧,」陳星喃喃道,「驅魔師們全在船上,溫徹會在這個時候來搦戰?」

  項述沉聲道:「謝安!馮千鈞!別喝了!快出來!」

  謝安放下酒杯,剛起身,頃刻間,淮水轟然爆響,一條青蛟從水中驀然衝起,頓時掀翻了畫舫!

  「終於等到你倆了——」溫徹的聲音冷淡道。

  月夜,青蛟長吟,噴發出濃重的黑霧,瞬間飛上了半空!

  「找死!」項述絲毫不懼,一側身,將陳星護到自己身後。謝安、馮千鈞踏上船頭,快步衝出!

  陳星朗聲道:「溫徹!你也曾是驅魔師,迷途知返罷!」

  溫徹冷笑,站在青蛟頭上,沉聲道:「總歸該有一戰,大驅魔師,如今萬法復生,且看看你能不能逃過鬼門關罷!」

  陳星祭起心燈,項述登時全身光芒萬丈,武袍爆發,飛上空中,手中現出閃光的金色盾牌,朝青蛟揮出一式盾擊!

  「噹」的一聲,蛟頭被打得暈頭轉向,偏離少許。其後謝安甩出烈風符,將馮千鈞送上高空。拓跋焱快步衝出,手上流雲真璽光芒一閃,化出一桿長箭,拉開長弓,彎弓搭箭,一箭呼嘯而去!

  溫徹馬上操縱蛟龍避過那箭,箭矢卻繞了個圈飛來,窮追不捨。

  停得一停,項述已飛到溫徹身前,陳星怒喝一聲:「破!」

  下一刻,溫徹手中現出小小落魂鐘,輕輕一振。

  「噹」的聲響,霎時間,項述體內虛影出現,化作人形,竟是被強行從體內扯了出來!

  陳星:「!!!」

  項述大吼一聲,身體中卻煥發出另一道金光,燭陰龍力現身,開始與落魂鐘爭奪項述的魂魄!

  旋即溫徹轉身,駕馭那蛟龍在空中盤旋升起,手拖落魂鐘,緊緊吸扯著項述的三魂七魄,不斷旋轉,拔高而去!

  「項述!」陳星大喊道。

  溫徹手裡落魂鐘又是一振,鐘聲響徹暗夜全城,項述全身光芒退去,整個建康城中,所有人全醒了!陳星所站畫舫已側翻並不斷下沉,船上人等開始四散逃生。

  馮千鈞飛到近前,一刀劈砍而下,溫徹馬上撤去法寶,棄項述於不顧,轉而朝向馮千鈞,落魂鐘又是一振。

  「噹」的聲響,馮千鈞如遭雷擊,與項述一同從高空中摔了下來!

  謝安馬上意識到了危險,喝道:「來日再戰!」

  溫徹顯然不會這麼便宜放過他們,按下蛟頭一個俯衝,飛向謝安,謝安馬上大喊,法術盡出,同時躲到陳星身後。

  溫徹手中怨氣翻湧,朝著陳星與謝安飛來,陳星手中心燈爆發,形成光浪,朝著溫徹與那蛟龍一推。

  謝安調動河浪,將整座畫舫捲了起來,猶如巨人一手咆哮而起,握著整座畫舫,向溫徹與青蛟劈頭蓋臉砸去。溫徹全身怨氣被陳星驅散,卻死戰不退,又是「當、當」兩聲,將拓跋焱與謝安的魂魄一同收走。

  「不、陪、了!」溫徹淒厲笑聲響起,「等死罷!驅魔師!」

  河水轟然落下,將陳星捲入河中。

  「鈞哥——!」顧青跳進淮水,抱住馮千鈞,將他抱上岸去。

  陳星在河畔上岸,跪在地上,趕緊察看被河水沖上岸來的項述。

  「項述!項述!」陳星焦急地拍了下項述的臉。

  翌日,日上三竿時,驅魔司內。

  謝安、拓跋焱、馮千鈞、項述躺成一排,陳星一身還朝地上滴著水,頭髮散亂,薄衣全貼在身上。司馬曜在旁一臉震驚,稍稍張著嘴,低頭看眼前這一切。

  司馬瑋抱著手臂,低頭注視眾人。

  濮陽喃喃道:「這可又怎生是好?」

  司馬曜道:「陳先生,你說你們好好的,坐在畫舫上喝酒,然後東哲錢莊的老闆娘,就乘著一條龍出現……」

  「糾正一下,是蛟。」陳星有氣無力道,「是,接著用落魂鐘,收走了謝安、拓跋焱、馮千鈞以及我護法的魂魄。」

  濮陽詫異道:「你為何沒有危險?」

  陳星眉頭深鎖,答道:「心燈。」

  上一次,陳星非常明確,自己與項述都聽見了落魂鐘聲,但當時項述是定海珠,而自己有心燈守護,兩人的魂魄都沒有被王子夜收走,也正因如此,王子夜開始懷疑項述的身份。

  但這回項述已重塑身軀,不再是法寶化身,哪怕有龍力保護,依舊被溫徹取走了一部分魂魄,能不能醒來,純屬未知。落魂鐘威力實在太強大,己方謝安、馮千鈞與拓跋焱全被敲昏了,這下要怎麼辦?

  陳星說:「我得去找到溫徹,將落魂鐘徹底回收。濮陽先生,請你這段時日代管驅魔司,並照顧好他們。」

  濮陽說:「你知道溫徹躲在何處?」

  陳星沉吟片刻,上一次溫徹躲藏在地底的離魂花海中,但這一次,他未必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不知道,」陳星說,「只能去碰碰運氣。」

  司馬瑋看了眼陳星,說:「我與你一起去。」

  濮陽說:「恕我直言,陳先生,如今事態非常危險,屍亥興許正在趕來的路上了,你有把握麼?最好盡快。」

  不用濮陽提醒,陳星也能感覺到情況嚴重,己方現在戰鬥力全無,說不定王子夜的下一個計畫,就是前來搗他們的老巢。甚至極有可能,王子夜已等待在了建康附近,等的就是這一刻。

  而先前的溫徹在謝安包圍下逃離,也只是故意示弱而已,真正目的,則是等到項述與陳星回到江南後,再下殺手,這樣方可一網打盡。

  餘人散盡,陳星眉頭深鎖,跪在項述身邊,簡直心煩意亂。

  「對不起,」陳星說,「我不是故意想讓你生氣的……項述。」

  項述頭髮上、眉毛上全是水,一身衣褲貼在身上,陳星先是聽他心跳,再摸了摸他的臉,聲音發著抖,說道:「我愛你,項述,只要你沒事,我全聽你的,你說什麼我都……」

  「我聽見了。」項述漠然答道,並睜開眼,一臉懷疑地看著陳星。

  陳星:「……」

  項述坐了起來,看看身邊謝安等人。

  陳星:「你沒昏?」

  項述:「沒有,方才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陳星:「……………………」

  「你明明可以早點醒的!」陳星抓狂道。

  項述翻身上馬,身上衣褲還是半濕的,說:「還不走?救人去了。」

  陳星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項述朝陳星伸出手,拉他上馬,讓他坐在自己身前,從建康側門出城,馳往會稽。

  「不確定驅魔司裡會不會有王子夜的暗線,」項述說,「小心點總是好的。」

  陳星:「你……你怎麼想到的?」

  「謝安的計畫。」項述說,「王子夜得知驅魔司重建,必定會想方設法前來阻撓,甚至摧毀。溫徹手裡有落魂鐘,必須設法將他誘出來,得快點去會稽,奪回落魂鐘,再轉而對付王子夜,一氣呵成。」

  陳星心道你們真是太聰明了,謝安一開始就猜測,溫徹一定會前來對付他們,先前的佯攻只是幌子。而溫徹一旦利用落魂鐘,收走了他們的魂魄之後,勢必將輕敵大意。項述也正好假裝失去戰鬥力,好將王子夜引來,趁勢朝建康展開全面攻擊。

 

 

126 陷阱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建康陰雲密佈, 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天地間一片昏黑。

  項述騎在馬上, 抬頭看,騰出一手,接了少許雨水。

  「下雨了。」陳星說。

  項述沒有回答, 縱馬離開建康城。

  「你們膽子實在是太大了。」陳星喃喃道。

  「說幾次了,」項述隨口道,「是謝安的計畫, 不是我。」

  陳星想來想去, 謝安居然還在他們抵達建康前,便已設下了這個局, 而當他們在海上漂流的一年裡,王子夜遲遲沒有發動, 也正因如此——畢竟項述與陳星還在,那麼王子夜無論抓走了誰, 甚至殺掉了誰,都是徒勞的。

  只要他倆一回來,勢必將連本帶利, 朝王子夜討回場子。

  所以王子夜與謝安這倆老謀深算的狐狸, 都在耐心等待。謝安根本不怕王子夜不踩進這個陷阱裡,只要項述失去力量,王子夜便有十足的把握,將他們統統連鍋端。

  於是謝安大張旗鼓,重建驅魔司, 在某個意義上,亦是營造出迷惑王子夜的假相,這就建立起了一個明確的據點,再引他前來轟炸。

  這麼看來,還是謝安略勝一籌,王子夜一定會踩進這陷阱裡。

  眼下最關鍵的,就是盡快奪回落魂鐘。

  會稽,地底,離魂花海內。

  「我把他們的魂魄收回來了,」溫徹沉聲道,「一群自高自大、愚蠢至極的驅魔師。死到臨頭,還在船上喝酒作樂。」

  地脈中,一股血色幻化出王子夜的身形。

  「很好。」王子夜說,「接下來,陳星一定會來找你,試圖奪回落魂鐘。如果我沒有猜錯,他現在身邊已經無人相助了,謝安復建後的驅魔司裡,俱是些修行不深的小輩,多半他會將司馬瑋帶在身邊。」

  溫徹說:「他不一定會來這兒,何況他怎麼可能知道我的藏身之處?」

  王子夜說:「這你就不必管了,只需要好好等著,若我猜測無誤,他會來,除了此地,他無處可去,一定會到此處來碰下運氣,屆時你就按我教的做。不說了,我這就開始準備,著手進攻他們的據點,這次一定要將他們徹底打垮。」

  溫徹稍稍躬身,王子夜說:「待生擒了他,記得帶到吾主面前來。」

  「是。」溫徹答道。

  會稽城外,黃昏時分,項述沒有驚動任何人,帶著陳星進城。

  陳星四處張望,說:「需不需要先遣散百姓?」

  「不用。」項述沉聲道,「速戰速決,以回收法寶為主要目的。」

  陳星說:「可是萬一像上回一般打起來……」

  項述皺眉道:「你才說過什麼?往後全聽我的,說了是不是不算數?」

  陳星只得答道:「好,聽你的。」

  項述不滿道:「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一騎到得郡守府外,項述抱著陳星,翻進牆內,到了曾經的枯井前。

  陳星說:「溫徹他不一定藏身在這裡。」

  「他一定會,」項述答道,「這是王子夜設下的圈套,謝安與他,正在互相為對方挖陷阱,怎能不如他所願?」

  「等等,」陳星忽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停下腳步,問道,「咱們上一次抵達此處時,是在萬法歸寂的時候,也即是時光回溯的三年前!」

  「嗯。」項述拿到繩子,上一次他們是一起來的,也包括肖山與馮千鈞。

  陳星喃喃道:「按理說,咱們是不知道溫徹躲在何處的,王子夜又怎麼會知道,咱們知道溫徹的藏身之地呢?」

  項述說:「他多多少少,根據咱們這一路上的行為,包括謝安對溫徹的身份心知肚明,明顯已猜到,定海珠本來就有時光回溯的作用,忽然一夜間萬法復生,這不難猜。讓溫徹在此地等你,是陷阱,也是證明他猜測的重要一環。」

  「他已經知道了?」陳星驚訝道。

  項述將繩索在腰上打了個活結,朝陳星伸出手,示意他過來。

  「他又不是白痴。」項述摟住陳星,說道,「你們事事都搶在他的前頭,連凡人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何況王子夜?」

  陳星抱緊了項述,項述稍稍提腳踝,讓陳星踩在他的腳背上方便受力,一起滑下井底去。

  「那麼他也許會……」

  項述打斷道:「他就算知道了整件事的經過,也拿咱們沒辦法。」

  「項述。」陳星小聲說。

  兩人一同在那黑暗中緩慢下墜,陳星聽見項述的心怦怦跳,跳得飛快。

  項述:「?」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陳星忽然被岔開了思路,說道,「這不太健康。」

  項述:「……」

  「當然有慢的時候,」項述不自在地說,「尋常人天天這麼跳,早就死了。」

  「有嗎?」陳星懷疑地問他,「可是我怎麼每次聽,你心跳都這麼快?」

  項述簡直不想與陳星解釋,看看四周,還沒落到底,又低頭看了眼陳星。

  「你是不是想親我?」陳星忽然笑著說。

  上一次他們一起下井底時,陳星便忍不住浮想聯翩,尤其是不小心看見了畢琿與鄭綸在房裡……導致他有那麼一瞬間,腦子裡出現了自己與項述做那件事時的景象。

  「不想親你,」項述冷冷道,「你不聽話。」

  兩人落地,項述解開腰畔繫著的繩索。

  「我只是覺得……」陳星無奈道。

  項述在黑暗裡停下腳步,陳星改變了主意,救人要緊,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說:「算了,回頭再說。接下來怎麼辦?」

  「聽我的。」項述只說了三個字。

  離魂花發出微弱的藍光,地脈出現了,通往幽暗深邃地底的盡頭,陳星就像上次來時,走過井底漫長的隧道,進入空曠的石洞區。

  這一天,建康妖風肆虐,雨越下越大,陰雷滾滾,隱藏在雲層之中,雨水竟是帶著些許鐵鏽與血腥味,下著下著,漸漸轉為黑色,覆蓋了建康全城。

  司馬曜正與群臣在殿內議事,忽然一聲狂雷在天頂炸開,所有人停下了交談。

  濮陽率先離座,快步來到太初宮前,望向天空。

  地面瀰漫著暗紅色的雨水,群臣頓時大驚。

  司馬曜走出高台,在屋簷遮擋下,望向天際,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血腥氣。

  濮陽說:「陛下,臣得去東山看看。」

  「去罷。」司馬曜說,「傳令御林軍,將東山一帶的百姓先行疏散。」

  最近的夜裡,不知為何,司馬曜偶爾會做一個夢,夢裡一條青色的蛟龍在淮水上四處肆虐,殘殺百姓。

  厚重雲層之中,又一聲炸雷翻滾,百姓們紛紛察覺異狀,離開家門,抬頭望向天際,發出驚叫。

  「晉天子吶——」一個恐怖低沉的聲音響徹天際,緩緩道,「你們的氣數業已終結,人間大地,當有新的天子取代你,凡事不可逆天而行……」

  「此乃蒼天降下的旨意……若再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所謂驅魔司,正是你們的下場……」

  緊接著,天空中的陰雲匯聚為一張猙獰的人臉,張開巨口。

  在建康千萬百姓的驚呼之中,那巨口內噴出一條白骨磐龍,龍頭上,站著手持天羅扇、怨氣瀰漫的王子夜。

  驅魔師們在鄭綸與畢琿的帶領下,紛紛列隊而出,各自手執法寶,面朝高空。

  鄭綸沉聲道:「總算來了,屍亥,坐不住了麼?」

  王子夜冷笑道:「你們的大驅魔師已經死在會稽了,交出法寶,將謝安等人的屍身送出來,便免你們一死,否則……」

  王子夜一抖天羅扇,怨氣從天到地,開始瘋狂匯聚,聚集在驅魔司外,現出一個漆黑的魁梧身軀——那是一名魃王,魃王全身拖著鐵鏈,鐵鏈上貼滿了符紙,四處轉頭,面孔猙獰,發出嘶吼,猶如一頭受困的猛獸!

  「這是什麼?」鄭綸皺眉道。

  畢琿手持長槍,攔在一眾驅魔師身前,習武的護法紛紛出列,環繞那魁梧魃王,保護了驅魔師們。

  司馬瑋鬆了鬆手指,發出骨節聲響,來到驅魔司正門前校場上,昂然面朝那魁梧魃王,魃王比起他,猶如小山一般,甚至高了不止一頭。

  它渾濁的眼中充斥血色,只要束縛一解,便將無分敵我,大肆殺戮!

  王子夜持扇做了個手勢,輕輕一揮。

  魃王身上,所有的符咒解除,鐵鏈斷裂!緊接著它仰天嘶吼,山巒竟是陣陣震盪。

  白骨磐龍在空中虎視眈眈,口中凝聚出一團黑火,正要噴向驅魔司,將它摧毀殆盡之時——

  一個少年身影坐在牌樓上,冷冷道:「又是你?」

  雨水在狂風中飛開,少年一頭短髮如火焰般,脖頸所繫的紅色長巾隨風飛揚,上身赤裸,皮毛武袍搭在腰間,下身穿一條匈奴式武褲,一腳半蹬白玉牌樓,一腳懸垂,兩手各戴一把鋼爪,上面電光閃爍。

  王子夜一怔,那少年正是肖山,江南驅魔師卻尚未見過他,仰頭眺望。

  王子夜現出詭異笑容,嘲諷道:「有意思,回來與你的朋友們殉葬的麼?」

  肖山抬起一爪,指向天空,霎時狂雷罩頂,與此同時,白骨磐龍口中聚起黑火龍炎,朝著牌樓轟然噴發而出!

  肖山怒喝一聲,兩爪出,依舊巍然坐在牌樓上,紋絲不動,扯來天際雷霆,朝著王子夜瘋狂湧去!

  黑火瞬間被閃電劈開,化作無數火焰流星暴雨,瘋狂轟擊驅魔司,然而在驅魔司內廳正中央,第三層閣樓上,被謝安提前供奉的猙鼓發出光芒,開始旋轉,法寶引來天地靈氣,注入底下法陣中。

  守禦陣驟然開啟,籠罩了驅魔司的所有建築,抵擋住了白骨磐龍釋放出的流星暴雨!

  會稽地底,幽暗地脈盡頭。

  「我有許多事,實在想不通。」溫徹站在離魂花海中,身畔盤踞著那巨大的青蛟,聽到腳步聲時,轉身望來。

  陳星獨自一人,左手虛持一枚光團,心燈之光照耀著離魂花海,照向溫徹。溫徹轉身,現出秀麗臉龐,描畫的眉毛細長高挑,嘴薄如鋒,帶著一股隱約的不平之意。

  「我知道你們殺了妖蛟,救了全天下的百姓,卻被人間天子賜死,」陳星認真地說,「你救了天下人,卻被自己守護的一方人當作妖孽看待,可這也不是你投誠蚩尤的理由啊?」

  溫徹:「你以為你是誰……」

  陳星:「我們還是來苦口婆心地談談吧,溫大人,我是現任大驅魔師、人間驅魔司執掌,如果你願意放棄,我就張榜通告天下,為你洗脫冤屈,順便平反,如何?我再替天下人給你磕三個響頭,求求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溫徹頓時大怒,喝道:「愚蠢至極!我豈是因此……」

  說著,陳星卻是朝著溫徹,雙膝撲通一跪,當場就拜。

  溫徹:「!!!」

  陳星先磕一個頭,而後道:「當年我讀到驅魔司中典籍時,對您與新垣平前輩的事蹟,是何等嚮往?轉眼間竟是要與您為敵,我心有慼慼吶!」

  說著陳星又磕一個頭。

  溫徹手持落魂鐘,一時竟是怔住。

  「若非當年讀到您的故事,」陳星眼裡帶著淚水,「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可為什麼前輩您,變成了……」

  溫徹不住顫抖,怔怔看著陳星。

  接著,背後項述一招盾擊,「砰」地擊中溫徹後腦,溫徹頓時被項述傾注畢生修為的全力一擊,打得腦袋歪了過去,脖頸偏折,唰地飛了出去,一頭撞在了洞壁上。

  緊接著項述彈出一枚銀兩,在空中翻滾,「叮」地打中落魂鐘,陳星忙不迭起身,抓住落魂鐘柄。下一刻,那毒蛟瘋狂嘶吼,側身翻滾,衝向項述,項述一轉身,揮盾,又給了它一擊,砰然巨響,將它張開的血盆大口打得合了上去!

  「你看?」項述說,「有什麼難辦的?」

  溫徹在地面掙扎,陳星拿著落魂鐘,還沒回過神,又見那毒蛟朝著黑暗中驀然翻滾退開,馬上喊道:「鐘到手了!快撤啊!」

  項述一步衝向陳星,背後那毒蛟則徹底怒了,朝兩人瘋狂衝來,陳星喊道:「溫徹呢?」

  「不管了!」項述道,「把謝安他們的魂魄放回去!」

  「太遠了啊!」陳星道,「現在逆轉落魂鐘,魂魄會被天脈吸走的!」

  項述:「……」

  陳星:「得回到建康才能釋放魂魄,快走!」

  項述千算萬算,竟是沒算到要回去才能發動,頃刻間身後毒蛟已張開巨口,朝他們衝來,項述推著陳星,說:「跑前面!我攔住它!」

  陳星馬上道:「不能在這裡打,地面會塌的!剛才讓你提前疏散百姓你不干……」

  「別囉嗦了!」項述要被氣死了。

  陳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沿著他們來時的路衝進了隧道,伸手去拉項述,兩人剛進隧道,那毒蛟受到挑釁,不顧溫徹,猛地鑽了進來,誓要咬死兩人。項述跑前面也不是,等在後面,陳星又逃得慢,隧道十分狹隘,那毒蛟不顧一切,只拚命往裡鑽,發出嘶吼,噴出毒霧。

  「心燈!」項述聽到那嘶吼時馬上停步,原地一轉身,手中現出盾牌,抵在身前,陳星跟著轉身,祭起心燈。盾牌幻化而出,旋即擋住了綠色瀰漫的毒霧。

  「咳!咳!」陳星胸肺劇痛,項述當即摀住他的口鼻,兩人要再跑時,忽然發現那毒蛟不再追了。

  隧道大小恰恰好與毒蛟的身軀相仿,猶如一條蛇連頭帶尾,塞進了一根竹管子,毒蛟於是被直直卡在隧道里,進不得,退不得。

  「它是不是卡住了?」陳星說。

  毒蛟:「……」

  只見那毒蛟猛力掙扎,卻掙不出去,項述奇怪地看著它,毒蛟圓瞪雙目,張張嘴,使勁地嘶叫,腦袋動了幾下,動彈不得。

  陳星:「……………………」

  隧道外,溫徹費了好大一番力氣,終於將腦袋扳正,起身茫然看四周,只見一條尾巴從隧道里伸出來,朝著兩側拍來拍去。

  「夫君!」溫徹忙道,快步上前,拽著那尾巴朝外拖,奈何實在是卡得太實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亦無計可施。

  隧道中,項述手持盾牌,緩慢走向那毒蛟。

  陳星說:「怎麼辦?趁它卡著,現在走嗎?」

  毒蛟忽然開口,嘶聲咆哮,項述果斷扛盾,衝向它的大口,就這麼以盾撐住了它的上下顎,這下總算將它徹底卡死了。

  毒蛟:「…………」

  於是毒蛟既無法叫,也不能動,上下顎被這麼一撐,卡死在了洞壁上。

  「能淨化它麼?」項述轉頭,朝陳星問。

  陳星緩慢走上前,說:「我……試試?」

  他還沒用心燈淨化過除了人之外的活物,抬起一手,不知道該按哪兒,項述於是握住了他的另一手,與他十指相扣,陳星把手緩緩按在這毒蛟的前顎上。

  轟然巨響,光芒擴散,這一次,連項述的意念亦一起被帶進了那毒蛟的執念之中。

 

 

127 金龍孤王唯一要守護的,便唯獨一人而已

  一陣狂風吹過, 剎那間陳星平地而起, 單膝跪在龍頭上, 乘坐閃光的金龍,騰飛於九天之上!

  「要掉下去了!」陳星頓時大喊起來。

  「抓穩。」項述的聲音沉穩而有力,稍一偏轉身體, 陳星馬上抓住龍角,震驚道:「項……項述?!」

  除卻曾經在項述心裡,這是他第一次與項述一同入夢, 而自己所乘坐的創世神龍, 竟是發出了項述的聲音!

  「項述?!是你嗎?」陳星詫異道。

  「龍力,」項述說, 「父親留給我的力量。」

  項述的意識已化作巨龍,那雙角猶如珊瑚般閃爍著金粉的色澤, 龍軀若隱若現,現出靈魂形態, 唯獨頭部與雙角顯得十分堅實,讓陳星穩穩搭乘。

  「你居然能變成龍!」陳星驚訝道,「是不是只有在幻境裡……」

  「別問了!」項述的聲音道, 「走, 下去!」

  旋即金龍載著陳星,一側身,穿過雲霧,飛下人間,層層濕潤水汽驀然散開, 現出奔騰的泗水,那條青蛟正在水中飛旋,捲起滔天的巨浪!

  溫徹正在空中飛翔,一手指天,幻化出奇異的陣法,猶如一件奇特法寶——山河、地形,盡數隨著那法寶的變幻而改變了模樣,河流改道,山巒聚攏,困住了那青蛟!

  「新垣平呢?!」項述的聲音喝道。

  「蛟龍就是新垣平!」陳星朗聲道,「這是新垣平被毒化之後的事了!」

  項述道:「那是溫徹嗎?」

  陳星也不清楚,在這執念中的溫徹究竟是真實的溫徹,隨著心燈發動而一起被帶進了新垣平不甘的過往之中,還是純粹只是新垣平執念中溫徹的形象。

  毒蛟翻滾,狂嘶。金龍載著陳星,張牙舞爪地懸浮於空中,一同觀望。

  「對不起……」溫徹的聲音帶著哽咽,「對不起……夫君。」

  旋即,溫徹將左手法寶一收,山巒頓時重重圍困,鎖住那毒蛟,右手現出一把木製古劍,朝著毒蛟飛去。

  毒蛟以一個陌生的聲音嘶吼道:「我不甘心!」

  陳星:「……」

  上一次來到江南時,他得知新垣平曾與溫徹一同誅戮禍害魯地的蛟妖,但新垣平亦因此身中劇毒,日久天長,毒素竟是侵襲全身,令他被毒蛟不甘的怨念附體,進而頭生利角,化出蛟鱗,取而代之。

  「最後溫徹殺了這條蛟?」金龍問道。

  「沒有……」陳星豁然頓悟,改口道,「有!他一定殺了新垣平,其後才被王子夜教唆,再將新垣平復活了!」

  金龍觀察底下,沉聲道:「死在溫徹手中,這就是他的執念。」

  曾致力於斬殺妖怪、守護一方百姓的驅魔師自己,竟也成為了妖怪,最終新垣平被人間天子下令,沉江而亡。然而竟是未死,數十年後,又從江中飛出,溫徹不得不面朝曾經山盟海誓的愛人,仗劍殺之。

  果然,溫徹身形凝固在空中,不忍轉頭,眼淚在風裡飄零。

  「我……不得不動手,夫君。」溫徹哽咽道,「來生……再見。」

  武袍飛揚,毒蛟抬起頭,絕望地大聲嘶吼。

  然而下一刻,天空中一聲龍吟,陳星與金龍分開,從天而降!陳星全身光芒萬丈,朝著溫徹撲去,以一手按住了溫徹的額頭,發動心燈,喝道:「破!」

  心燈閃光轟然炸開,溫徹猝不及防,被打回地面!

  陳星躬身落地,馬上上前檢查溫徹,喊道:「項述!這是溫徹!是他!他們在使用法力共燃!」

  山搖地動,山巒的垮塌、河流的氾濫、樹木的倒塌已掩去了陳星的聲音,那金龍從天而降,五爪齊出,牢牢抓住了毒蛟!

  原本溫徹在心燈力量下潰散,法寶所圍起的結界頃刻間撤去,毒蛟正要掙扎脫出,卻被那五爪金龍牢牢按住!剎那鮮血爆了漫天。陳星跑上高處,避開流水,喊道:「項述?!」

  毒蛟縱聲嘶吼,扭頭朝向金龍,噴出毒霧。

  金龍卻絲毫不讓,龍威愈盛,同樣朝毒蛟發出狂吼!

  兩條龍對峙、相鬥,金龍的威力當真只能用毀天滅地來形容,就像上一次項述徒手抵抗毒蛟,背後出現金龍幻影之時。毒蛟頓時現出懼色,想轉身逃離,奈何金龍龍爪已深陷入體,腐化的血液噴發而出!

  「魔神血在哪兒?」陳星抱住了昏迷的溫徹,詫異道。每一次出魔之時,都伴隨著其人體內魔神血的出現,那是與入魔者魂魄相糾的絕望念頭,但新垣平意識中的魔神血呢?

  又過瞬息,只見那五爪金龍在空中優雅一翻身,竟是將毒蛟的身軀縱向撕開,抓出了一條翻滾的血蛟!

  血蛟以奇異的姿態翻滾著,猛力掙出項述控制,嘶吼著要飛走。

  魔神血!那是以魔神血孕育出的魔蛟!陳星怔怔看著,一名男子走到他的身邊,跪了下來,與陳星對視。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龐,他躬身,一手抱住溫徹,牽起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項述。」陳星意識到這一定就是新垣平,但項述還在空中,與那魔血凝聚而成的蛟搏鬥,他將溫徹交給新垣平,快步轉身跑去。

  血蛟嘶聲道:「你所守護的,終有一天,將背叛於你——」

  金龍發出威懾天地之聲,釋放龍威,喝道:「愚蠢而不自知的噁心東西,給我滾!」

  陳星張開手臂,在意識世界中飛身而起,落在金龍頭頂上。

  陳星:「項述!帶我上去!淨化它!」

  項述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從來就未嘗執念守護這世間,孤王唯一要守護的,便唯獨一人而已……」

  下一刻,金龍陡然提速,載著陳星,朝著血蛟飛去。

  陳星手中萬丈心燈之光,在那宏大的世界中一閃,剎那金龍化作一把利劍,縱向刷然刺穿了血蛟,數百年的魔神血刷然在天地間消散,光點化作雪花,就像周甄離開之時,溫柔地紛紛灑向世間。

  項述與陳星落回地面,新垣平一身大驅魔師袍,跪坐於地,懷中抱著昏迷的溫徹,抬眼朝兩人望來。

  「新垣平?」項述皺眉道。

  「謝了,」新垣平低聲說,「數百年的煎熬,終得解脫。」

  陳星牽著項述的手,望向新垣平,新垣平與他想像中的容貌完全不一樣,除卻身材較高之外,五官、容貌都較為普通,既沒有項述的美貌,更沒有謝安的儒雅,若非有大驅魔師出身,此人看模樣,不過是一名芸芸眾生的平凡人,他的臉龐瘦削,眼中卻帶著溫暖之意,側臉上帶著幾片蛟鱗,顯得愈發驚心動魄。

  「你好些了麼?」陳星說。

  「就像做了一場大夢。」新垣平嘆息道,又低頭看了眼溫徹,眼裡充滿不捨,撫摸溫徹的臉龐。

  陳星有點擔心,怕新垣平又要像周甄一般,自絕求生之念,沒入天地間,但新垣平卻道:「你身上的,是心燈罷?」

  陳星點了點頭,項述想說點什麼,陳星卻輕輕搖頭,他知道項述想催,但這個時候,不妨讓新垣平梳理下前因後果,畢竟他剛恢復神志。

  「現在是什麼年頭了?」新垣平又問。

  「太元六年,」陳星答道,「距離你死那年,已是五百餘年過去了。」

  新垣平沉默,低聲說:「等了五百年吶。當初與他一個約定,竟是應在了你的身上,罷了。」

  項述:「?」

  四周景物紛紛破碎,回到了地下隧道之中,項述與陳星驀然一震,面前是懷抱著溫徹、席地而坐的新垣平。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新垣平最後問。

  陳星與項述對視一眼。

  建康:

  東山前,業已成為了王子夜與眾多驅魔師的戰場,而肖山的歸來登時為驅魔師們平添不少助力,雷電霎時狂轟濫炸,年輕驅魔師們法術齊出,得以目睹這場曠世的大戰!

  哪怕未曾學會法術的年輕人們,亦在一旁為他們助陣吶喊。

  皇宮高處,司馬曜看得瞠目結舌,快步出宮,一眾人等緊張拉住皇帝,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去,實在是太危險了!」。

  司馬曜怒斥道:「兒郎們在浴血奮戰!朕豈可退縮宮中!快隨我!靠近點!看得清楚些!」

  濮陽趕緊跟來,待會兒萬一皇帝被抓走可不是玩的,但書上都說人間天子有紫微星罩頂,王子夜始終不來攻擊司馬曜,想必也有他的原因。

  「準備茶水,」司馬曜道,「來來來,朕要親自督戰。」

  「你只是想看熱鬧吧!」陳星聲音驀然怒道,「把陛下給我帶回宮去!」

  一條蛟龍刷然擦著皇宮外校場飛過,帶起狂風。

  王子夜猖狂至極,一波又一波流星雨驚天動地墜下,擊在驅魔司守禦陣外圍,山搖地動,不住撼動猙鼓形成的結界,只要再數輪狂轟,守禦陣便要被徹底毀掉。

  肖山竭盡全力,引動雷霆,轟擊王子夜與其所乘的骨龍。王子夜左手持天羅扇,怨氣鋪天蓋地,右手執滄浪珠,一瞬間整條淮河的河水倒灌,朝著東山上湧來。

  驅魔師與護法們則竭力應對那身材高大的鬼王,鬼王化作一道虛影,出刀。

  陌刀幾乎無人能擋,任何人招架之下,武器全被斬斷!

  「驅魔師、護法悉數聽令!」一道心燈破開黑暗,陳星的聲音伴隨著那道光響徹天地。

  王子夜驀然轉頭,望向聲音來處。

  「各入建康,保護百姓。」陳星喝道,「司馬瑋!你去保護皇帝!」

  驅魔師們齊聲大喝:「聽令!」

  司馬瑋收起武器,離開驅魔司。

  霎時法術光華齊出,東山牌樓下,眾人紛紛散入建康各個角落。

  王子夜一聲冷笑,全力催動滄浪珠,下一刻,心燈光芒一斂。

  「噹」的一聲,落魂鐘響。

  王子夜頓時睜大雙眼。

  驅魔司內,主閣,三樓。

  謝安、馮千鈞、拓跋焱同時睜開雙眼。

  「肖山去對付鬼王!」陳星又喝道,「別管那條龍了!」

  牌樓下校場,王子夜冷笑道:「居然將溫徹也……」

  「在這裡呢!王亥!」新垣平之聲響起,載著項述與昏迷的溫徹飛來,青蛟猛地咬住了骨龍頸側,王子夜怒吼一聲,被掀下龍頭。

  奈何那骨龍個頭實在太大,青蛟在其面前,妖力尚未及它的一成,只得與它在空中奮力搏鬥,項述則喝道:「心燈!」

  陳星落在校場前,祭起心燈,項述化身護法武神,借青蛟與骨龍一撞之力,登上龍頭,持盾揮去。

  霎時骨龍猛地翻身,將項述甩了出來,青蛟與骨龍開始劇烈纏鬥,項述則一身鎏金武袍瘋狂飛揚,於空中盤旋,灑下金粉。

  陳星站在驅魔司正中央的金玉照壁前,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施展心燈,王子夜則左手天羅扇,右手虛持滄浪珠,十里淮河所有的河水平地而起,掀起滔天巨浪,朝著建康全城當頭罩下。

  「陳星,」王子夜說,「又見面了。」

  陳星:「咱倆終有一場鬥法,擇日不如撞日,就在此地如何?將滄浪珠的法術解了,大家各憑本事,認認真真打一場?」

  王子夜笑道:「既想鬥法,怎能沒有獻祭,一戰收繳數十萬百姓的性命,不覺得很精彩麼?」

  陳星怒喝道:「你也曾是凡人!凡人又有何辜?!」

  王子夜做了個手勢,收起天羅扇,滄浪珠升上空中,骨龍霎時飛過,銜住滄浪珠,將它銜走,龍口中光芒四射,龍珠與骨龍再次相合,引動淮水巨浪,席捲建康全城。

  「你只有一盞心燈,」王子夜喃喃道,抬頭道,「雖然我不知道述律空是如何掙脫了落魂鐘的束縛,但在天羅扇下,死去的凡人,卻會為我提供源源不絕的怨氣。」

  「既然不願解去滄浪珠的法力,」陳星說,「那我也不守規矩了。」

  隨著骨龍四處肆虐,那巨浪排山倒海壓下,然而建康城中,分散的驅魔師們各出法力,推起亂石、木料,凌空自動層層壘砌而起,抵擋住了淮水的滅頂之災!

  空中,項述引著那骨龍盤旋來去,身體一圈又一圈,灑出法力光粉,落在驅魔司前校場上,青蛟已絞住那骨龍,竭力飛高,喝道:「還沒完成?!」

  項述喝道:「快了!」

  「哈——啊!」肖山從牌樓處跳上高空,一爪勾住那骨龍,喊道,「哥哥!我來幫你!」

  校場前,陳星與王子夜對峙,王子夜手中天羅扇再現,驀然一抖,喝道:「來罷!大驅魔師!」

  怨氣頓時從天羅扇中衝出,四周黑暗彷彿凝結為實體,鋪天蓋地地衝向陳星。

  緊接著,照壁後謝安一聲大喊:「小師弟!我來助你!」

  謝安、馮千鈞從兩側飛速衝來,謝安手上戴著四色璽戒,馮千鈞出森羅萬象,將怨氣扯走,拓跋焱飛身上了照壁,彎弓搭箭,一箭射向王子夜。

  王子夜頓時被法術擊退,陳星卻絲毫不動,一旦收走心燈,項述勢必便將失去武神力量,只淡然立於照壁前。

  謝安與馮千鈞分兩側護住了陳星。

  「去幫他們。」陳星一眼望向天空,項述與化作青蛟的新垣平已陷入苦戰之中,那條骨龍是王子夜從太湖湖底叫醒的,又有滄浪珠在手,實在太難打了。

  再看被肖山引走的鬼王,已不知去了何處,雷霆點燃東山,燃起了山火。

  「陳星!」拓跋焱緊張道。

  「聽我的!」陳星朝謝安一瞥。

  謝安馬上會意,喝道:「聽他的!走!」

  三人各自抽身而去。

  空中,項述引著骨龍四處飛旋,徒手抓住龍的脊骨,發出狂吼,竟是將那骨龍從中扯開一條縫隙,新垣平喝道:「你們的幫手來了!」

 

 

128 首戰這下你再無路可逃了

  話音落, 地面流火彈平地飛起, 馮千鈞藉著狂風飛上天空, 喝道:「把它引到地上去!」

  謝安站在山林間釋放法術,斜斜轟向那巨大骨龍。

  拓跋焱追到林間,彎弓搭箭。

  肖山不住喘息, 鬼王又是一步上前,化作虛影,連出了數十刀, 刀光與爪影來得實在太快, 兵刃交錯聲響近乎連成一片。

  「中!」拓跋焱喝道,緊接著一箭飛去, 射中鬼王。

  一聲破甲聲響起,流雲真璽釋出利箭, 貫穿了鬼王的護身鎧甲,穿透它的胸膛。鬼王馬上轉身, 旋轉陌刀,朝著拓跋焱錯步而來。

  拓跋焱放下弓,舞起長戟, 硬架了鬼王一刀, 然而長戟竟是如木棍般被一分為二,眼看自己差點就要被開膛破肚時,肖山從旁衝來,架住了鬼王刀式!

  「你射箭!」肖山喝道,「不要硬接!」

  「沒有了!」拓跋焱與肖山分開, 躲進樹叢中,鬼王刀過之處,樹木轟然四下倒塌,再大的樹木竟是不擋它一招。

  肖山難以置信道:「沒有了?『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拓跋焱道:「我只有這一箭啊!」

  拓跋焱做了個法訣,召回箭矢,事實上於法術一道,他也才學了一年,不甚精通,不比浸淫多年的謝安。更何況這流雲真璽連個配套的用法都沒有,若換作陳星,想必這法寶還能發揮點作用。

  他唯一能駕馭它的,就只有百發百中,射中敵人,再叫回來,再射,來來回回也只有這兩招,這下想以手中戒指召回箭矢,奈何箭矢卻卡在了鬼王的胸膛上。

  肖山喊道:「別和它正面打!找機會偷襲!」

  拓跋焱竭力凌空召走箭矢,箭矢紋絲不動。眼看鬼王一躬身,已掠到肖山身前,一刀劈砍而下,肖山完全拿它沒辦法,這大個頭既不怕電,速度又極快,正要逃開時,拓跋焱全力以赴,那箭竟是帶著鬼王偏離了去路,朝側旁樹上一撞。

  拓跋焱:「……」

  肖山:「???」

  肖山回頭看拓跋焱,拓跋焱忽然想到辦法了,當即開始指揮那箭矢,帶著鬼王后倒。鬼王幾次持刀欲劈,都被卡在身體裡的箭矢帶得東倒西歪,幾次差點摔跤,索性棄了肖山,抬手要將箭矢拔出來。

  拓跋焱卻喝道:「起!」

  接著,箭矢凌空而起,將鬼王帶得飛到半空,再隨著拓跋焱的動作,猶如小山一般的鬼王狠狠撞在側邊山石上。

  鬼王兩手甩開,在空中失去平衡,既拔不出箭,又撞來撞去,肖山頓時大笑起來。

  拓跋焱:「這下怎麼辦?它要把箭矢拔出來了!」

  鬼王終於成功扯出箭矢,拓跋焱與肖山抽身退開,只見鬼王緊緊握著箭矢,拓跋焱祭起流雲真璽,又是一聲唿哨,鬼王身不由己,被帶得飛出去,只得鬆手。

  肖山:「哈哈哈哈!」

  拓跋焱:「再來一次!」

  與此同時,項述、馮千鈞與謝安帶著那條骨龍橫衝直撞,衝進了樹林。馮千鈞雙手圈轉,揮起森羅萬象,林中樹木頓時拔根而起。

  項述還騰出空來,從側旁給了鬼王一記肘擊,朝兩人怒道:「不要玩了!速戰速決!」

  「你們是小孩嗎?」馮千鈞簡直焦頭爛額,那骨龍實在太大,一翻身便驚天動地。

  「好的!」拓跋焱這次掌握到訣竅了,吹了聲口哨,同時與肖山分頭,躲開衝向他們的鬼王。

  箭矢飛上萬丈高空,再次墜落,這次唰地從後背射進鬼王身體,牢牢卡在了鬼王肩上。

  肖山喊道:「現在呢?」

  「交給我吧,」拓跋焱道,「你去幫大單于。」

  肖山:「能行嗎?」

  拓跋焱笑道:『哥哥我是什麼人?當然可以!」

  鬼王狂吼,雙手持刀,朝著拓跋焱斬下,拓跋焱雙手圈轉,朝著鬼王一推。

  「去!」拓跋焱喝道。

  刀鋒到得拓跋焱面前,勁風揚起,鬼王卻被卡在肩上的箭矢之力驀然一扯,身不由己倒飛出去,眼睜睜看著只差這麼一點,就要將拓跋焱當頭砍死,然而抵擋不住箭矢威力,被帶得飛上半空。

  鬼王:「……」

  「把你扔到海裡去好了。」拓跋焱道,繼而全神貫注,在戒指上凝聚力量,流雲真璽爆出強光,箭矢「咻」一聲拖著鬼王,斜斜飛走,連著掠過東山山頭,撞上遠處皇宮,撞破高處宮牆,又從背後撞了出去,飛向天際,飛得無影無蹤。

  馮千鈞祭起法術,漫山遍野藤蔓重重纏住了骨龍。謝安抬手,召來落石與滾木朝中間擠壓,粗大藤蔓開始收絞,骨龍還想逃離,項述掄起一截斷木,在它頭上狠狠一招,將它的龍頭打得陷入地去。

  肖山追來,以蒼穹一裂勾住骨龍之尾,項述一手抓住骨龍雙目處的窟窿,兩人同時朝著反方向使力。

  馮千鈞全神貫注,將法力催到極致,眾人同時怒吼道:「破!」

  骨龍一聲狂吼,頓時全身骨架在這巨力下被拆得七零八落,項述將龍頭掄起,拋下山去。

  「打掃戰場。」項述說,「我去看陳星!」

  「交給我,」新垣平快步追來,「你們都去。」

  接著,新垣平祭起法術,眾多零散白骨平地飛起,空中符紋出現,現出光鏈,將千餘塊白骨分別以封印鎖住。

  新垣平雙手一合十,再舉起,握拳,朝著兩側一撒。

  零碎的龍骨剎那化作流星,在天空下飛散,射往神州大地的四面八方。滄浪珠則被新垣平收走,滿建康城的巨浪垮下,回到淮水之中。

  驅魔司外:

  陳星與王子夜在校場上對峙,王子夜藏身怨氣之中,幻化出猙獰的模樣,聲音瘖啞:「我知道你心中仍有不甘,你不願就此死去,有時候,一個小小的念頭,將在你的內心深處生根、發芽,人性本來如此,來吧,敞開你的內心,接受這點遺憾……」

  陳星:「王子夜,我也知道,在你的心裡,有著許多不甘。失去姜瑤,一定很難過罷?」

  王子夜的雙目陡然變得一片血紅,狂吼道:「你為什麼會知道?!」

  陳星說:「來吧,王子夜,不要抵抗,交出你的執念,讓它在心燈的照耀之下隨之消散,你終將獲得……」

  「……釋然。」陳星輕輕地說。

  話音落,項述身上的心燈力量被倏然收走,回歸一身武士裝束。

  心燈被收回陳星體內,緊接著,就在他站立之處,腳下地面發出微光。

  那是項述飛在空中時,所灑下的光粉軌跡,一重又一重法力光粉所繪出的路線,形成了一個五十步方圓的守禦陣。陳星凝聚心燈之光,注入這陣法之中,驅魔司前校場上,地面瞬間大亮,一道光幕從陳星身上擴展,將整個校場區域籠罩了起來!

  王子夜:「!!!」

  王子夜馬上轉頭,望向四周光幕,這麼一來,兩人都被牢牢地鎖在了這道光幕裡。

  「以心燈為陣眼,架起的守禦陣,」陳星注視王子夜,沉聲道,「這下你再無路可逃了。」

  王子夜狂吼,揮起天羅扇,怨氣開始匯聚為利刃,環繞陳星高速飛舞。

  陳星眉目間火焰飛揚,頭髮化作金火,一身竟是出現定光燃燈法相,猶如在陰陽鑑中,與項述第一次擊破王子夜之時!

  「該做個了斷了。」陳星認真道。

  此時他已與守禦陣同為一體,地面升起無數金色的流星,在狂風驟雨般的怨氣利刃下開始相撞,並將怨氣焚燒殆盡!

  王子夜不住喘息,提升了怨氣的力量,將天羅扇中儲存了上千年的怨氣盡數催動,匯為一把黑色的巨劍,朝著陳星唰地射去。

  緊接著,一個身影飛身進了守禦陣。

  項述在陣外時尚是尋常武人裝扮,但就在衝進心燈照耀區域之中,霎時再次化身為護法武神,掄起盾牌,「噹」一聲擋住了王子夜釋出的重劍。

  「回收他的法寶。」陳星沉聲道。

  王子夜發出猙獰的怪笑,說道:「這場面當真似曾相識,三年前,你們已算計過我一次,我懂了……」

  陳星驀然睜大雙眼,項述衝到王子夜身前,揮盾,王子夜馬上後退,一手凝聚起滔天怨氣,朝著項述狂轟濫炸。項述以肩扛盾,側身竭力抵擋,雙腳在地上不住打滑,一時天羅扇中釋放出的怨魂之力、枉死怨念、恨意,瘋狂哀嚎起來,幾乎要將心燈守禦陣撐碎!

  心燈在這怨氣的衝擊下頓時暗淡下去,陳星卻堅守著那守禦陣裡,最後凝聚的一點光芒。

  項述喝道:「將怨氣放出去,力量太強了!」

  陳星眼看已無法再繼續,正要撤守禦陣時,王子夜背後倏然衝進了肖山,當場一爪勾住王子夜肩背,把他在空中掄得揮起一個圈,再重重摜在地上,發出一聲血肉與磚石地相撞的聲響。

  馮千鈞旋身,猶如一陣風般衝進,雙刀齊出,叉住王子夜肉身,又朝空中一挑。

  緊接著是進入守禦陣範圍內的謝安,謝安趁著王子夜飛在空中,又拉開施法手勢,風火雷地流彈齊出,將王子夜的肉身炸得粉碎。

  最後進來的是拓跋焱,拓跋焱左右看看,兩手空空,王子夜肉身已毀,自己的穿雲箭又在鬼王身上被帶得飛跑了,只得撿起掉在地上的天羅扇,問:「這個交給誰?」

  項述:「……」

  陳星卻道:「準備作戰!他還沒死!」

  王子夜肉身已毀,三魂七魄脫出,化作幽魂形態,席捲著怨氣,開始在守禦陣中凝聚。

  眾驅魔師馬上分開,退守陣中各個角落。

  與此同時,置身心燈照耀之下的所有人,手中法寶都閃爍著明亮的光澤,在這光幕範圍內,心燈光華無處不在,眾人的武器竟彷彿受到了奇異的感應!

  馮千鈞的森羅萬象雙刀亮起白光,正如曾經的不動如山。

  謝安的四色璽戒上蒙著一層溫潤的心燈之光。

  肖山手中,蒼穹一裂的電光轉化為溫潤的心燈光澤。

  拓跋焱伸出手,手中光芒幻化,形成一把長戟!

  項述手中盾牌光芒四射,卻反手一收,來到陳星身後,從背後虛虛環抱住了他。

  在這心燈的絕對區域之中,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獲得了陳星的一部分力量,雖不似項述全身幻化,成為護法武神之體,但各自所持武器,已開始反向淨化王子夜釋出的怨氣。

  王子夜顫聲道:「既是如此,今日與你同歸於盡,又有何妨?」

  陳星嘲笑道:「誰想和你同歸於盡,王子夜,接受你的宿命罷。」

  「受死!」王子夜狂吼道。

  陳星始終背在身後的左手終於揚起,於身前亮出落魂鐘。

  王子夜全身怨氣消散,驅魔師們各出武器,光芒倒捲,開始吞噬王子夜全身的怨氣。

  謝安喝道:「守住!今天一定要解決這廝!」

  眾人齊聲大喝,引來心燈之光,協助陳星與項述施法,王子夜嘶啞聲音淒厲大喊,陳星卻不管不顧,只專心以落魂鐘吸扯王子夜的三魂。

  「這一次,不會再失敗了。」項述低聲說,兩手一環,左掌陰,右掌陽,繼而一翻,變幻掌式,上陽下陰,從身後抱著陳星,推出他右手中心燈法力。

  眾人武器上強光爆發,將怨氣霎時沖散,王子夜恐懼地轉身,撞向光幕,吼道:「吾主……吾主!」

  「當——!」

  陳星敲響了第一鐘,悍然喝道:「召魂!不要再掙紮了!」

  王子夜的天魂被拉扯,發出幻光,登時被收入落魂鐘內,聲音剎那變得虛弱起來,咆哮道:「吾主……」

  「噹!」

  陳星敲響了第二種,王子夜靈魂的第二道虛影背朝陳星與落魂鐘,從光幕前被扯起,刷然吸入鐘內。

  與此同時,晦暗天空下,烏雲席捲為一張猙獰的巨臉。

  蚩尤的聲音狂吼道:「你們這些死不足惜的螻蟻——」

  巨臉張口,噴出帶著魔血的流星彈,墜下人間,朝著建康全城墜落。

  東山前的懸崖上,新垣平卻及時祭起滄浪珠,喝道:「起!」

  淮水中的巨浪再度翻湧,形成一張滔天的水幕,從地到天轟然捲起,抵擋住了天際落下的魔血彈雨!

  「抓緊時間!」項述喝道。

  陳星一振落魂鐘,「噹」的第三聲響。

  「我……結束了……」王子夜發出最後的哀嚎,最後一魂唰地被陳星扯走。

  陳星頓時兩眼一黑,失去了所有力氣。

  旋即光幕撤去,心燈守禦陣解除,項述右手摟著陳星,左手朝空中一掀,藉著這心燈收束的力量,幻化出巨大的光盾,飛上空中,將魔血悉數擋了回去!

  蚩尤發出憤怒的狂吼,雷鳴陣陣,狂風捲起,烏雲消弭,烈日萬丈。

  升上空中的水幕化作細雨飛散,灑向建康全城,在陽光下形成了一道瑰麗的彩虹,橫亙於建康皇宮。

  司馬曜與群臣紛紛走出皇宮高處平台,朝著遠處東山遙遙一躬身。

  項述懷抱陳星,已是筋疲力盡,朝遠處遙遙一點頭。

  驅魔司首役精銳盡出,完勝。

 

 

129 助力我就說怎麼這麼好吃!

  燦爛陽光照著斑駁樹影, 映在房裡房外, 初夏時節, 一片生機勃勃。

  「我還記得小師弟你呢,從前每回用完心燈,都得睡上很長一段時間。」

  謝安唏噓道:「那會兒都沒人敢朝武神說話, 就肖山小兄弟,每日裡過來看看他。」

  陳星伸了個懶腰,布過心燈守禦陣後, 他確實精疲力竭, 足足睡了三天。但再怎麼說,也比從前的三個月好多了。

  項述依舊寸步不離地陪在他的身邊, 生怕他又像從前般一睡不醒,幸而隨著陳星每次休息後很快醒來, 項述的焦慮也減輕了不少。

  「好餓。」陳星無聊地說,「建康的夏天實在有點太熱了, 而且師兄,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驅魔司裡靈氣這麼稀薄?從來就只有把地方選在靈氣充沛的地方, 你倒好, 大家想修行學法術,還得到外頭山上去坐著?」

  謝安拿著扇子,給陳星搖了一會兒,說道:「武神提議,驅魔司中禁止鬥法, 以免年輕人學了法術,控制不住炸房子,又或者爭強好勝打起來。師兄我用了一個法陣,將天地靈氣屏障在司外,這樣一來,也好讓大家體驗體驗,萬法歸寂是什麼感覺。」

  「喝水不忘挖井人嘛,只有這樣,他們才知道小師弟你當初有多艱難。」謝安笑道,「行,既然醒了,稍後便過來,大夥兒討論討論罷,新垣平前輩過來看你好幾回了。」

  陳星點點頭,謝安離開後,項述一手端著一大碗牛肉麵,一手拈著筷子過來,讓陳星先吃點東西。

  「謝謝。」陳星笑逐顏開道,確實已餓得不行了。

  項述聽到「謝謝」兩個字時,彷彿有點生氣,皺眉道:「什麼意思?」

  陳星忙擺手,說:「不知為何,突然就這麼說了。」

  項述抱著手臂,看房外,像只一臉不爽的狼,再轉頭看陳星,意思是快點吃。

  陳星知道這傢伙一直不太習慣建康,畢竟南方的夏天與塞外比起來,實在太熱了,熱得項述總有點煩躁,還不好像在敕勒川時敞著胸膛,赤裸半身只穿條薄薄的長褲。大家雖然衣服料子薄,卻也尚屬穿得齊整,項述只得入鄉隨俗。

  「好鹹……」陳星嘗了一口就說,「驅魔司得換個廚子。」

  項述:「……」

  陳星:「?」

  項述冷冷道:「我給你做的,過午廚房裡沒人了。」

  陳星:「……」

  陳星馬上改口道:「我就說怎麼這麼好吃!」

  項述看那模樣,有點想揍陳星,已不想在房裡待了,出去坐在廊下。陳星哀求道:「我錯了,別生氣啊!下回只要少放點鹽,一定更好吃了!」

  項述不耐煩道:「快吃!」說著側身拿過琴來,在廊前盤膝而坐,彈了幾個音。陳星邊吃麵邊喝茶,忽然意識到項述居然給自己做飯吃?這應當是他頭一次正式下廚做飯吧?以前與他、馮千鈞風餐露宿時,項述雖然也與他們烤過兔子或鹿肉,卻沒怎麼用過心,能填飽肚子就算,後來還是馮千鈞負責烤的。

  一時房內外十分安靜,陳星吃了那面,喝茶時,項述沉吟片刻,忽然又回頭,說:「咱們成功解決王子夜了。」

  「對啊。」陳星捧著茶,雙眼明亮,又笑了起來,他們離最後的勝利,又近了一步。

  項述又彈了幾個音,思考片刻,而後說:「你的主意是什麼?」

  陳星當即有點拘束,生怕項述又生氣,畢竟他們上回正因此事吵了一場,雖然不太激烈,卻是彼此自從心意相通後,吵過的第一次架。

  項述又道:「我想聽聽。」

  陳星:「這幾天裡,你們商量過了?沒想出辦法是嗎?」

  陳星猜測項述是否與新垣平討論過,而新垣平乃是五百多年前的大驅魔師,無論從知識還是法力上,都不是他們能比的,想來新垣平也許也提不出什麼好辦法。

  「你怎麼會這麼想?」項述這下卻是真的生氣了,壓抑著怒氣,說,「我願意聽你的主意,因為有話就得說開!與有沒有解決辦法有什麼關係?難不成想不到辦法,就答應讓你去死了?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項述也是聰明人,一聽就知道陳星又想岔了,陳星忙道:「對不起,是我沒考慮清楚!」

  項述鬱悶道:「你就氣我罷,該我欠你的。」

  陳星趕緊哄項述,項述卻把琴放在一旁,黑著臉起身走了,走出幾步,又不耐煩地回頭,皺著英氣的眉頭看他,意思是還不跟過來?

  陳星便笑著牽住他的手,與他到書閣裡去。

  眾人正在睡午覺,被老當益壯的謝安叫醒,挨個拖了過來開會,各自呵欠連天的。肖山也不看位置,直接坐在項述與陳星身邊,趴在項述腿上繼續睡。項述嫌棄地把他踹過去少許,肖山一臉不爽,瞥了項述一眼,趴到陳星膝前枕著。

  「剛好大驅魔師這時候醒了,」謝安說,「我一個老年人都不睡午覺,你們這些小夥子,怎麼個個都這麼困?」

  馮千鈞道:「這才剛入夏,不睡覺做什麼?建康太熱了,夏天正乏。」

  拓跋焱無論什麼時候都一身武袍正服,衣冠堂堂,神情卻有點呆呆的。這是他第二次在南方度夏,卻也實在受不了,以手反覆松領子,說:「確實有點。」

  新垣平找了位置,隨處一坐,笑道:「總算醒了,還以為你會像賈生一般,睡個好些天。」

  「賈生?」陳星詫異道。

  「賈誼,」新垣平說,「不知道他的事兒,有沒有流傳下來,我們那一代的心燈執掌,原是他來著。」

  「賈誼!」謝安頓時激動了,朝陳星說,「賈誼是你家祖宗?」

  陳星也是滿臉茫然,新垣平隨口解釋道:「他原本身體就弱,恰好命中得了心燈,又缺護法扶持,不久後就撒手人寰了,現在看來,你倒是耐得住。」

  「心燈究竟是什麼法寶?」項述朝新垣平說,「我知道心燈會燃燒三魂七魄之力。陳星從前亦受過不少傷,以後會不會也被影響?」

  「你們為何不做法力共燃?」新垣平似乎有點詫異,說道,「我看陳星祭心燈時,你才幻化為光耀護法武神,心燈一撤,你便成了凡人,為何不用共燃來直接引動力量?」

  項述從前是試過的,但這一行為導致了陳星直接吐血,其後便再也不敢亂來,必須讓陳星自己控制,於是他朝新垣平解釋一番後,新垣平哂道:「懂了,萬法歸寂這三百年裡,連著許多修煉的訣竅都沒了,你們才不知如何運用,稍後下來我再教你,大夥兒先忙正事罷。」

  新垣平輩分太高,他說話時,眾人都不敢貿然打斷。直到此時,陳星便道:「好罷,我看……新垣平前輩,要麼這大驅魔師還是你……」

  新垣平馬上擺手,眾人紛紛道:「還是陳星當著罷,別再折騰了。」

  陳星才不情願就範,新垣平又道:「協助你們解決兵主之禍後,我就得走了,自然能幫忙的地方,還是會幫。」

  項述又道:「經過王子夜攻打驅魔司後,為了保護司內法寶、人員安全。我擅作主張,與謝安商議後,找到古書上記載的竅門,於東山方圓近五里區域中,設計了一個禁靈的法域。就連新垣平前輩,也不能在此地幻化成蛟,但有些神器,像穿雲箭、心燈等等,受魂魄、意念控制,與靈魂相合的認主法寶,仍可使用。其間若有不便,敬請諒解。」

  眾人都點頭,紛紛道理解的。陳星倒不知拓跋焱那名喚穿雲箭的法寶這麼厲害,但仔細想來,這也意味著除了他與項述能在司內借助心燈,還有一名守衛乃是拓跋焱,他有足夠的權限以應對不時之需,交給他,陳星也是放心的。

  陳星點頭,看了眼謝安,說:「那麼,大夥兒來談談罷,現在是什麼個情況?」

  謝安做了個手勢,鄭綸便起身解開架子上的封印,取來落魂鐘放在陳星面前。陳星拿起來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王子夜的三魂,」馮千鈞說,「全被咱們用落魂鐘吸進來了。」

  「找個合適的地方,」陳星說,「把他的魂魄放出來?說不定還能淨化他,再問他點事。」

  王子夜被拘,這可是蚩尤手下的頭號混賬,他一定知道許多事,亦說不定能對他們接下來如何對付蚩尤,有所啟發。

  新垣平說:「王亥的魂魄力量太強,須得好生計議一番,以拘魂陣法鎖住,才好細問,其次若貿貿然放出來,不是被天脈吸走去輪迴,就是轉身逃了,甚至另找人一附體,也看不出是誰,反倒橫生麻煩。」

  眾人都道說得是,新垣平畢竟曾是大驅魔師,又是萬法鼎盛時修煉出來的,自然熟讀書卷,那天陳星看他隨手便以滄浪珠調來淮河之水,形成水幕抵擋魔血,只要有了這名生力軍,想必接下來大夥兒會輕鬆得多。

  「拘魂陣法?」項述皺眉問。

  新垣平點了點頭,說:「這幾日裡,我翻看了下你們的典籍,許多在我們那時稀鬆尋常的法術,三百年後想來大多失傳,假以時日,須得讓溫徹慢慢地替你們補上。」

  「對了,」陳星這才想起來,問,「溫徹呢?」

  新垣平又道:「稍後再說,待會兒還得請你幫我一個忙。」

  謝安笑道:「有前輩在,我們都是班門弄斧了。」

  新垣平謙讓道:「也不盡然,心燈有心燈的明光,各位也有各位的長處,何況三百年裡法力消隱,能修煉到這份上實屬不易。」說著又示意眾人繼續。

  項述想了想,問道:「鬼王到哪裡去了?」

  那天混戰之後,新垣平已施加了封印,將骨龍拆成一千零八塊,散向神州各地,頭顱被項述扔進了江底,滄浪珠、天羅扇都被回收。

  「我記得……不是拓跋焱和肖山負責對付它麼?」陳星問。

  「啊!對!」拓跋焱想起來了,說,「應當在海裡游著罷?被我送往東邊去了。」

  拓跋焱把經過一說,眾人頓時表情抽搐,陳星說:「遲早也會回來吧,何況,你的箭怎麼辦?」

  「你試著召回來,」項述說,「大夥兒做好準備,這麼多人打一隻魃,我就不信還讓它跑了。」

  拓跋焱猛力催動幾次流雲真璽,起初書房內眾人嚴陣以待,但等來等去,始終不見穿雲箭飛回,等了半天,都紛紛失去耐心。

  「繼續罷。」陳星想了想,說,「那麼,大夥兒就研究下,要怎麼設陣法,把王子夜放出來,再考慮淨化的問題。」

  謝安說:「若從天時上來考慮,最好是六陰齊至那天。」

  「地雷復,一陽生,」陳星說,「要等這麼久啊。」

  這他是懂的,要陰氣到達極致,轉為陽生那夜,就須得等到冬至。新垣平又說:「根據神州地脈走向,想誅殺蚩尤之心,過程尚且不論。但魔心之中,已凝聚了天、地兩魂,假設我們除去魔心後……」

  「不錯,」項述顯然也在考慮這個問題,「蚩尤的魔魂必定會逃逸,要如何一勞永逸,將他永遠解決,是個問題。」

  陳星問:「方才說的拘魂陣法,能起到作用麼?」

  新垣平點頭道:「可以試試,但布設這一陣法,需要時間,急不得,還須設法屏障蚩尤對世間的窺伺,畢竟他的魂魄能通過地脈,來查探許多事。」

  「對了,」謝安又說,「這幾天裡,千鈞還特地往幻魔宮走了一遭,小師弟,你猜發生了什麼?」

  陳星:「?」

  項述沒有去,卻知道他們帶來的結果,說道:「幻魔宮消失了。」

  三天前,就在陳星昏睡時,新垣平化身為蛟,載著馮千鈞飛往淝水戰場,找到了項述所說的入口,但沿著入口進去,已再找不到幻魔宮。

  「說不定是用了什麼法術,」馮千鈞道,「把整個幻魔宮移走了。」

  這下又產生了新的問題,陳星不由得頭疼起來,但他想到了上一次發生的事,說:「應當是王子夜被咱們抓了,蚩尤恐怕暴露自己的方位,嗯……不過我猜,蚩尤遲早會出現的。只要苻堅決定開戰,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項述又說:「也許他選擇繼續蟄伏,再等個數百年,或是上千年。」

  陳星說:「那就沒辦法了,如果他選擇再也不現身,還真難找到。」

  眾人點了點頭,陳星懷疑地看項述,心想對你來說,應該最喜歡看到的就是蚩尤知難而退,短期內都不會出來了。這麼想倒也合理,畢竟這大魔神等待復活的機會,已經等了足足三千年,再等個一兩百年,把他們所有人都給熬死了才發動佈置,對他而言也不算什麼。

  這樣自己與項述,還能逍遙快活個幾十年,不用再擔驚受怕,只是等他倆也死了那天,留給後人的,想必日子不會好過。

  若有可能,還是得提前準備解決。

  新垣平說:「謝安可以協助我,再找幾個資質好的後生打下手,正好傳你們些陣法。我需要半年左右的時間,來準備一些法陣,以幫助你們。」

  謝安自然滿口答應。

  項述沉吟片刻,又說:「那麼回到我們的老問題上,不動如山,新垣平前輩有什麼看法?」

  「我不知道,」新垣平說,「這不是我熟悉的神兵,畢竟在我們那個時代,是不用應對天魔轉世的。」

  每次談到不動如山的再鑄,他們又走進了死胡同裡,但這一次,陳星忽然道:「關於不動如山,我有話想說。」

  大夥兒便安靜下來,看著陳星,肖山也醒了。

  陳星思來想去,徵求項述的意見,項述遲疑片刻,終於點頭,願意聽聽陳星陳述他的想法,不再提到鑄劍便如臨大敵了。

  「我記得,」陳星說,「在定海珠碎裂、時光倒流前,蚩尤使用了一個叫『分魂』的法術,將自己移魂,移到項述的體內?」

  項述也想起來了,「嗯」了聲,說:「他選擇了我,或者說選擇了定海珠,成為他新的肉身。」

  陳星說:「那麼也就是說,魂魄是可以分出來,放到別的地方。」

  新垣平說:「理論上可以。」

  陳星說:「我的心燈寄宿在了魂魄中。」

  謝安皺眉道:「但是小師弟,你想分哪一魂呢?天魂、地魂、人魂?」

  「不。」陳星當然不可能捨棄自己的一魂,畢竟少了哪一魂,自己都會變得亂七八糟的。

  項述仍在思考,陳星又問項述:「你記得那天,咱們在新垣平前輩的意識裡不?」

  項述:「?」

  項述看著陳星,兩人長久以來相依相伴,已有了某種奇特的默契,這時候他馬上就明白到,陳星說的是,自己變幻為龍的過程。

  「嗯。」項述說,「龍力在我的三魂之中,所以,我變成了一條龍。」

  陳星於是朝大家說:「如果使用了蚩尤曾經用過的魂魄轉移法術,移魂也好分魂也罷,將我的魂魄分離出來後,是不是就有希望取出心燈?」

  「對!」鄭綸最先反應過來,說,「再用淨光琉璃,將心燈取走!」

  「但這麼一來,」新垣平說道,「你就失去了心燈,成為一名凡人了。」

  新垣平並不知道不動如山需要陳星拿命去鑄這回事,只十分惋惜:「你願意?」

  項述喃喃道:「說不定還真的可以……」

  陳星事實上有點遲疑,畢竟心燈予以他的力量,是讓他守護世間,用這樣的方式分離,是否意味著對責任的拒絕?可是仔細想想,反正自己跳火坑鑄劍,最後心燈也會回到劍中不是麼?他還得搭上一條性命,怎麼想來,這麼做都是合適的。

  項述馬上道:「我這就去找辦法,一定要找到為止!」

  項述猶如窺見希望,陳星還想讓他再等等,然則忽然間,一聲巨響——

  ——一根箭矢拖著全身濕透的鬼王,撞破窗戶,從外頭飛了進來。

  眾人:「………………」

  「按住它!」謝安最先喊道。

  接著所有人齊上,各顯神通,把鬼王困了起來。

  當天午後,陳星與項述跟在新垣平身後,前往驅魔司後院。

  陳星說:「那傢伙實在太大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魃!」

  謝安關押了鬼王,用重重鐵鏈拴著,雖然那傢伙依舊十分不安分。眾人商議之後,大家讓司馬瑋暫時陪著它,想來彼此都是魃,說不定能稍微安撫下鬼王的情緒。

  「吃什麼能長這麼大?」陳星朝項述充滿疑惑地問道。

  「吃放了很多鹽的面。」項述嘲諷道。

  新垣平不禁一笑,看了眼項述,問:「又失敗了?」

  「鹽放多了。」項述鬱悶道。

  陳星:「???」

  新垣平將兩人帶到院裡,敲了敲後院的房門,低聲說:「小徹?」

  裡頭沒有人說話,陳星答應了新垣平,先來見見溫徹,畢竟他們自從會稽回來後,溫徹還未曾完全恢復過來。陳星實在覺得有點奇怪,說淨化吧,溫徹體內的魔神血似乎沒有明目張膽地出現,至少沒有失去神志。

  但溫徹醒來後,便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以防萬一,陳星還需要再確認下。

  「小徹,」新垣平低聲在門外耐心地說,「別生氣了,我給你賠個不是。」

  「你還來做什麼!」溫徹的聲音大怒道,「給我滾!」

  陳星嚇了一跳,看項述。新垣平說:「心燈執掌和他的武神看你來了。我在外頭給你跪著?我現在跪下了。」

  說著,新垣平走到院裡,跪在地上。

  陳星頓時瞠目結舌,心想真是好男人。

  新垣平臉上仍帶著不明顯的蛟鱗,他的身體有腐化的傾向,卻是蛟龍的力量混合著魔神血對魃的轉化,兩種力量互相作用的結果,陳星一時也無法判斷,他是魃還是蛟,抑或是人。按理說,他先成為了蛟,死了,再被王子夜轉化成魃,或者三者都有一點?

  這麼說來蚩尤確實無愧他的神名,這位魔神竟是用他的血液,創造出了好幾個新物種,某個意義上也有創生之力了。

  那麼溫徹呢?陳星又疑惑地朝房裡望去,他是魃還是人?

  他想上前推門看看,卻被項述拉住了。

  「東哲錢莊的老闆娘,」項述開口道,「家父生前在你們錢莊,存了十萬兩黃金,你若不開門,我可就要把錢全取走了。」

  陳星才想起這茬,項述說:「存錢憑據都帶著,孤王這就叫人取來,從窗外塞進去給你看看?」

  一聲巨響,門開了,怒氣衝衝的溫徹出現在門口。

 

 

130 傳授那一刻,對陳星來說,項述簡直就是他一切的來源

  「你不是恨我麼?!」溫徹從房裡掄起茶杯, 扔在新垣平頭上, 茶水潑了他一身, 新垣平也不伸手抹,只安靜跪著,說:「是我錯了, 我錯了!」

  陳星心想怎麼這話這麼像我朝項述認錯的時候。

  「哎。」項述要制止溫徹,看不下去了。

  新垣平忙道:「別,讓他打我罵我, 過後就好了, 是我錯了。」

  項述看得表情僵硬,溫徹叉著腰, 怒道:「你自己說,說清楚, 你錯哪兒了!」

  新垣平耐心道:「我錯在,沒有告訴你, 自己去殺那蛟龍。」

  「還有呢?」溫徹總算等到與新垣平算賬的這天了。

  「你殺我的時候,沒有乖乖讓你殺。」新垣平認真地說。

  溫徹頓時哽咽起來,說:「要是還有選擇, 我怎麼捨得朝你出劍?」

  溫徹走到新垣平身前, 開始流淚,悲苦地看著他。

  新垣平:「我還錯在,我不該入魔,不該因為你殺我,心中有執念, 被王亥所趁。」

  「你終於知道了?」溫徹哽咽道,「我以為死在我的手裡,你不會有執念。」

  新垣平跪著稍稍爬上前去,抬頭,兩手握住溫徹的手,低聲道:「是我錯了,小徹。」

  「你要怎麼做?」溫徹又道。

  新垣平誠懇地說:「我請他們過來,幫你出魔,幫後生們除去兵主,從今往後,你無論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陳星:「……」

  項述一手覆額,不想再聽下去了。

  溫徹轉頭,看了兩人一眼,怒火中燒。

  「你讓他們走,」溫徹冷冷道,「我不想幫他們,而且我也沒有入魔!」

  陳星:「你入魔了。」

  溫徹:「我沒有入魔。」

  陳星:「你入魔了。」

  溫徹:「我、沒、有。」

  陳星堅持道:「你真的入魔了,老闆娘……呃,老闆,你是男的我差點忘了。」

  溫徹怒道:「我沒有,你要我說幾次?不想幫你就是入魔?我還不能有自己的意願了?還有你!啊?高個子,你在看什麼?我教訓新垣平,關你什麼事?你那什麼表情?」

  溫徹幾乎要頂到項述面前,項述馬上抬手,說:「不關我事,你慢慢教訓。」

  「你存了多少錢?」溫徹說,「全還你,都給我滾!」

  陳星:「你這人怎麼這樣?要不是我們救了新垣平,你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

  「你把他帶走好了,」溫徹說,「反正又不是我讓你救的,去啊,讓他去找賈誼,賈誼又會作文章又有心燈,讓他倆湊一對去,我不稀罕!」

  陳星:「………………」

  項述一時又充滿疑惑,觀察新垣平的臉色。

  「這我就一定要說清楚了,」新垣平認真道,「無論如何都要朝你解釋,雖然我已解釋了許多次,小徹,我和賈誼之間,真的沒什麼。我心裡從來就只有一個你。」

  溫徹又轉頭看新垣平,陳星觀察半天,好像溫徹是真的沒有入魔,那上一回,又是怎麼回事?啊!

  陳星瞬間明白了,溫徹飲下魔神血,是在第一次他與項述相遇的時間點之後發生的事!第二次定海珠碎、時光回溯後,溫徹莫非沒有喝?!

  那這麼多年裡,溫徹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共燃!法力共燃!陳星懂了,溫徹是護法武神,新垣平是大驅魔師,他們兩人之間有著共燃聯繫,新垣平化為毒蛟,再被魔神血復活,這效果自然也蔓延到了溫徹身上。

  而自己讓新垣平出魔,蒸發了魔神血,溫徹受到的影響也自然解除了。

  陳星小聲朝項述說:「溫徹沒有被魔神血控制,至少現在已經沒有了,之前是那種共燃。」

  項述一聽就明白,點了點頭,說:「那麼,垣平兄,你好自為之,不陪了。」

  「等等,」新垣平說,「你答應了,替小徹解去心結,我便教你共燃之術,咱們說好的。」

  「你還教他這個?」溫徹難以置信道,「你們三個人要一起睡覺麼?」

  「不不!」新垣平慌張解釋道,「你聽我說!」

  溫徹冷冷道:「你在這兒給我跪著罷,什麼時候我改變主意了你再起來。」

  項述簡直被這兩人折騰得一頭亂麻,溫徹又朝項述說:「你是誰的兒子?家裡這麼有錢?把你的契據拿來,這就還你錢!」

  陳星說:「溫徹,你好歹是個護法武神,現在神州大地要完蛋了,你還在和新垣平前輩慪氣,像什麼樣子?」

  「我、喜、歡。」溫徹說,「怎麼?不爽這武神你來當?」

  陳星:「……」

  項述:「你要怎麼才不生氣?」

  溫徹說:「我就要生氣,憑什麼?契據呢?拿來啊。」

  「你不是在氣他,」項述說,「你在氣自己,氣這世間的凡人,也正因如此,你二人才會入魔。」

  這話頓時令溫徹有點措手不及,但他轉念一想,乾脆也承認了,說道:「不錯,那又如何?我讓新垣平不要去,他偏要。好不容易殺掉那毒蛟,自己卻成了毒蛟,人間天子非但沒有半點感激,反而將他沉進江底……」

  「……天下百姓,從此視他為妖。」說到往事,溫徹不由得又咬牙切齒,說道,「我自己都想當魔神呢,兵主若看得上我,我這就去當他肉身,將這神州大地所有人統統殺光!」

  「你……」陳星道,「你有病是不是?!」

  項述快刀斬亂麻,說道:「你要怎麼樣才算出了這口氣?」

  「他其實沒有朝你們生氣,」新垣平解釋道,「小徹只是與自己賭氣,讓他說出來,待會兒就好了。小徹,這一任的心燈執掌,是很好的人,這位武神老弟也……哎!別!好好,你扯吧,只要你喜歡,可你千萬彆氣著自己……」

  溫徹手指鉗住新垣平耳朵,新垣平馬上放下雙手,側頭讓溫徹扯著。

  陳星:「你太過分啦,怎麼能這麼對他?」

  溫徹:「關你什麼事?這關你什麼事啊?」

  新垣平說:「沒有關係,我願意的!我願意!」

  溫徹說:「你們再多管閒事,當心我揍你,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你嗎?」

  陳星:「你一個武神,動手打驅魔師?你還要不要臉啦?我沒有武神嗎?你來啊……」說著,陳星馬上跑到一邊,躲到項述身後,朝溫徹喊道:「有本事你當著我武神的面打我啊。」

  新垣平說:「冷靜點,小徹,驅魔司裡模擬萬法歸寂,屏開了天地靈氣。」

  溫徹轉念一想,嘴角抽搐道:「那我還真打不過你們。」

  陳星暗道謝安還真厲害,這麼一屏蔽靈氣,所有驅魔師只要在司內,便無法使用法術,只能學習。而萬法歸寂的情況下,只有陳星與項述能用心燈,這不就意味著,只要在司中不出去,自己兩人就是無敵的了?

  項述簡直沒脾氣了,忽然轉念一想,說道:「行,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保證你消氣。」

  溫徹疑惑地放開了新垣平的耳朵。

  一個時辰後,建康,太初宮中。

  「陛下,您就朝他認個錯吧。」謝安在一旁說。

  司馬曜疑惑地看著面前的溫徹,溫徹黑著臉,坐在案後,不滿地打量司馬曜。

  濮陽在另一邊,湊到司馬曜耳畔,解釋道:「他與新垣平前輩,曾經救了全天下的人,卻被當初大漢文帝賜死,從此之後,百姓視其為妖……」

  司馬曜疑惑地說:「這不是東哲錢莊那個香氣很重的老闆娘麼?」

  「對對對,」陳星說,「就是他,他是五百年前的護法武神。」

  新垣平跪在一旁,眼裡只有溫徹,溫柔地給他打扇子。

  司馬曜糾正道:「女武神。」

  溫徹不耐煩道:「我是男的。」

  「男的?」司馬曜震驚了。

  陳星:「……」

  項述說:「你別問了,替全天下的人,朝他道個歉,這事兒就過去了,快,我還有事找他倆幫忙。」

  司馬曜莫名其妙:「為什麼?為什麼漢天子做的事,要我來道歉?這也不是同一朝的事兒罷,文帝又不是我爹,欠債也不該朕來還吧?」

  溫徹:「我走了。」

  所有人一起喊道:「別!武神請留步!」

  項述以眼神示意司馬曜快點,謝安又道:「陛下,現在只有您能代表全天下的人,您就……勉為其難,代表一下罷,誰讓您是天子呢?」

  司馬曜心不甘情不願,想來想去,這人又確實受了委屈,說:「我只能代表漢人。喏,這位先生,天下人朝你做過什麼,就看朕的面子,大人有大量,原諒他們罷,畢竟愚民老百姓,常常連朕都罵,您看開點。」

  溫徹:「你這是道歉該有的樣子嗎?」

  司馬曜想了想,卻離席起身,跪坐地上,朝溫徹拜了一拜,解釋道:「當年若非你們奮不顧身,神州大地早就毀了,光是衝著守護建康,也要朝這位……新垣平先生道謝,應該的。至於陳先生你們,朕也是要謝的,不過大家這麼熟了,就不多客氣了。」

  陳星有點意外,果然司馬曜很有胸襟,這皇帝也不是隨便當的。這一刻,他不由得心裡充滿了自豪感,看了眼項述,心裡有點得意,心想,看,我們漢人的皇帝,還是不錯的吧?

  孰料項述也隨之離席,朝溫徹說:「他代表天下漢人,我代表天下胡人,北方如今的皇帝是個廢物,我曾是大單于,便權當我替他們,朝你道個歉罷了。」

  說著,項述也朝溫徹大大方方,拜了一拜。

  「他是我武神,」陳星說,「我也朝你拜一拜吧,畢竟當年,我也是看著你們的故事……長大的。那天在地底我是真的沒騙你,我對你們,很仰慕的。」

  溫徹哼了一聲,滿殿肅靜,過了許久,勉強擠出來兩個字:

  「算了。」

  翌日清晨,驅魔司地牢中。

  溫徹恢復了男裝,活脫脫另一個暴躁版的慕容沖,長相極其秀美,抱著胳膊,打量陳星,又打量司馬瑋,再看被鎖鏈捆縛的鬼王。

  新垣平耐心地在一旁,以只有項述能聽見的聲音解釋道:「法力共燃,顧名思義,就是讓驅魔師與護法武神所有法力共通的道術,也有人將此稱作『雙修』。」

  陳星的注意力則全在面前暴躁的鬼王身上,鬼王不時掙扎,隨時要脫出牢籠,謝安聯合其他驅魔師施加的束縛顯然快禁錮不住它了。

  「你們確定要在這兒說?」溫徹耳朵卻是很好,白了兩人一眼。

  項述與新垣平退出牢籠外,眼睛卻隨時盯著牢房內的動向,項述道:「你辦你的事,不必管我們。所以呢?如何雙修?」

  項述起初還有點不太好意思提及,但新垣平說起時,卻是坦蕩蕩的,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彷彿這只是極其稀鬆平常的功法。

  「共燃之術,有二十四式,」新垣平說,「你之前讀到過的,不過是一本補充註釋,並非原本。這麼說罷,一旦開啟共燃,你們就會產生許多聯繫,包括你能隨時動用心燈,也是其中一項。其次,最重要的是,你與陳星,一方若死亡,另一方,也將隨之死去。」

  陳星心想那新垣平死的時候,溫徹怎麼還活著?

  「因為他把共燃斷去了。」溫徹彷彿猜到新垣平要說什麼,又道,「你倆要說出去說,有我在這兒,不會有問題。」

  新垣平便與項述又退出去些許,到得牢獄的走廊裡。

  「準備好了麼?」溫徹一臉不耐煩地朝陳星說。

  陳星點點頭,溫徹說:「你這心燈,從來沒人教過你,無師自通能學到這程度,也是不容易。」

  溫徹眉毛細長高挑,一頭秀髮烏黑,插著一枚古木簪子,作為男人,他的五官實在太秀麗了,導致陳星還忍不住把他當作大姐看待。

  「運轉心燈,」溫徹提醒道,「畫光耀符文,按著我教你的來。」

  陳星手指中現出光芒,在身前畫出一個記號,溫徹又道:「用全身力量,把它拍出去!」

  陳星以手一拍,符文頓時「嗡」的一聲,帶著萬丈光芒飛出,沒入鬼王身軀,鬼王頓時一聲狂吼,彷彿極其痛苦,項述與新垣平聽到聲音,快步回來,看了一眼。

  只見鬼王彷彿奇異地凝固住了,在那光芒籠罩之中動作隨之停駐。

  「行了,」溫徹說,「你制住他了。現在,再開始驅散控制他的魔神血。」

  陳星手中源源不絕釋放出光芒,形成一條線,沒入鬼王的心臟之中,怨氣正在朝心臟處匯聚。項述要上前協助,卻被新垣平拉住。

  「你讓他自己控制。」新垣平說。

  陳星扯出那魔神血之時,不像曾經為活人驅散魔血一般,反而被扯進對方的意念裡。這過程有如司馬瑋復活的那一刻,世界一片寂靜與空靈,他反手一握,將鬼王心臟中的魔神血掏了出來。

  旋即緊緊握拳,光芒收攏——那滴魔神血就此蒸發,灰飛煙滅。

  「這就成功了,」溫徹說道,「這不很簡單麼?」

  陳星大致領悟了一點訣竅,忙道:「謝謝,謝謝!」

  鬼王發出奇怪的聲音,抬起頭,注視眾人,司馬瑋便隨之起身,擋在眾人面前。

  先前近乎狂躁的鬼王奇特地平靜下來,打量他們,渾濁的雙目一轉,臉上產生了細微的表情變化。

  「是誰……將吾喚醒。」鬼王緩緩道。

  陳星看看週遭,忽然意識到,又多了一隻具有自我意識的魃,司馬瑋不再只有他自己了!

  「算上由多,這世上已有好多魃了。」

  傍晚時,陳星不禁驚訝,朝項述說道:「司馬瑋、鬼王、由多。溫徹與新垣平也算的話,有五個啦。」

  項述「嗯」了聲,說:「新垣平前輩不知算是什麼,應當也是魃。」

  新垣平與溫徹的身體沒有像司馬瑋一般,成為徹底的死屍,也許長期的修煉,令驅魔師所吸攝的天地靈氣,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住了魔神血對身體的轉化,最初將它鎖在了體內。他們的肌體大部分地方都保持了活人的溫度,尤其新垣平更添蛟力之後,大部分時候仍與正常人無異。

  唯一有所區別的,就是雙目稍有渾濁,瞳孔已完全擴散,提醒著其他人,他們真正的身份已算是死人了。

  這種情況實在非常詭異,溫徹與新垣平已經開始尋找,在萬法復生之後,要如何讓自己轉化回活人的辦法。也許世間的某些仙藥,又或者通過在地脈處的修行,能夠讓人完成從死到生的重新轉變。

  至於鬼王,則就像司馬瑋一般,對生前之事已近乎完全記不清了,零碎記憶,只有當年在秦始皇帝麾下當將軍時,上戰場的一些片段。

  「鬼王,我們究竟是什麼?」這是司馬瑋問鬼王的第一句話。

  鬼王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出牢籠,說道:「吾乃戰死之屍,早已作古為鬼……」

  陳星也問不出個究竟來,確定鬼王不會再有危險後,便讓他與司馬瑋作伴去了。這天他又去看了下落魂鐘,落魂鐘內鎖著王子夜的魂魄,謝安晝夜派人看守,並與新垣平各施加了一道守護法陣,陳星還親自加上了心燈的封印,以防這重器丟失。

  最後,他與項述又巡視了一遍驅魔司,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

  這實在是陳星自從離開師門之後,至為難得的閒暇時光,蚩尤消失了,雖然他隱隱約約,總覺得他在醞釀著什麼。但頭號大敵王子夜已去,也許這場戰爭甚至短期內不會再來。

  「你在寫什麼?」陳星好奇地看了一眼,項述正在房中寫信。

  「通知高丘夫與石沫坤,」項述答道,「有必要時,須得應對即將到來的決戰。」

  陳星伸了個懶腰,隨口道:「我現在覺得,說不定蚩尤將選擇繼續沉睡,等待下一個合適的機會了。」

  「我發現你有時不太聰明,」項述漫不經心地折起信,蓋上火戳,答道,「體現為老忘事。」

  陳星:「?」

  項述回到江南後,卻也沒有閒著,與王子夜一戰後便分派馮千鈞,讓他召來江湖人士,散往整個神州,打探幻魔宮的下落。

  而謝安等人則在準備,以淨光琉璃來儲納那六種光芒。說起來簡單,實則過程異常複雜,從古書上查出的方法是,六種光華需要選擇合適的時刻——譬如一年中日照最長最猛烈的夏日,是以有日光。

  下元節之夜,乃是陰月法力最盛之時,又要等到十月十五。

  星光最璀璨的夜晚條件就更難了,則鬚根據周天星辰,以及恰好朔月夜重合。

  烈焰與電光倒是好辦,肖山可以協助。至於最後的骨磷之光……

  項述看似氣定神閒,但所有事宜,都在按部就班地推進。一方面謝安等人重鑄不動如山,另一方面,新垣平與溫徹開始設計分魂法陣。再則是糾集神州大地的盟友,等待終將到來的,與苻堅一戰。

  陳星不解道:「為什麼這麼說?」

  項述有點煩躁,沉聲道:「你忘了重明說過的話,宿命與時光之輪,是會進行自己修正的。」

  陳星:「……」

  這話倏然提醒了陳星,如今表面上看似他們已非常接近勝利了,許多危機卻仍然暗流洶湧,根據一路走來,冥冥之中所發生的這一切,也即意味著,到得明年開春時,苻堅依舊會南下,攻伐大晉。

  陳星不由得擔心起來,項述卻說:「既然有這麼一段休整期,便須得做好萬全的準備,你不是勞碌命,不必白操心了。」

  陳星沒想到項述居然還如此清醒,沒有被暫時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不由得十分唏噓。

  項述起身,出外叫來驅魔師,讓人幫忙送信。陳星一面沉吟,一面翻看案上的東西,無意中看見幾張羊皮紙,上面是項述以小羊豪筆畫出的圖,有點像武學功法,似乎是抱在一起的人。一側還有許多鐵勒文小字做出註解。

  「馬式……飛燕?」陳星側頭,念道。

  項述瞬間滿臉通紅,把羊皮紙收走,咳了聲,臉上帶著怒意。

  「這是什麼?」陳星說。

  「怎麼亂翻我東西?!」項述怒道。

  陳星莫名其妙,從來項述的東西他都是想翻就翻,項述以前也沒在意過,兩人都已定情了,何況這功法就放在桌上。

  「算了,沒什麼。」項述把羊皮紙捲好,塞進架子上。

  建康迎來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陳星與項述完全不想出門,連蟬都熱得叫不出聲來。項述只要回到房中,便脫了薄紗單衣,只穿一條薄薄的白褲,上身赤裸,背朝陳星時,現出漂亮白皙的背脊線條。

  陳星看得目不轉睛,但項述一轉過身,陳星便馬上挪開視線。

  「你現在都要騎我頭上去了,」項述冷冷道,「恃寵而驕。」

  陳星不死心地說:「你看看別人?看新垣平是怎麼對溫徹前輩的?啊?你就知道成天罵我。」

  項述說:「對啊,你看看別人?垣平兄是什麼?他是驅魔師!」

  項述回來坐下,陳星便不說話了,忽然想到新垣平和溫徹……從個頭上判斷,新垣平高了好多,應該是上面那個?這麼說來,驅魔師也可以在護法武神上面不是麼?溫徹想必武功高強,也不得不接受新垣平對自己的……這麼換個角度一想,自己不也可以……

  項述懷疑地一瞥陳星,幾乎從他的眼神就猜到這傢伙心事,帶著危險的語氣說道:「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陳星馬上裝作若無其事,實則腦子裡全是長得這麼漂亮的項述,如果讓自己那個的話,實在太誘人了……

  但項述只要不樂意,陳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一時兩人沉默,項述似乎也有心事,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瞥陳星,視線又飛快地挪走。

  陳星:「???」

  「你……」項述想了想,繼而做了個無意識的手勢,說,「我忙完了。」

  陳星答道:「哦,那現在做什麼?」

  項述:「你說呢?」

  回到建康後,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斷,項述卻每天都會抱著陳星睡,並且做點該做的事,只是大部分時候一來生怕陳星叫得太大聲,驚動了住在驅魔司中的人;二來總是很忙,也沒什麼時間,通常兩三刻鐘就會結束。

  陳星在外人面前,也不好意思總纏著項述,但那眼神裡的情意總是按捺不住的,大夥兒開會時便忍不住想多看他兩眼。

  「啊?」陳星舔了下嘴唇,說,「這才午後啊……」

  項述:「……」

  兩人又沉默相對片刻,陳星的臉紅了,畢竟項述在房中總是半裸著,實在太好看了。

  「新垣平……教了一些法力共燃的訣竅,」項述遲疑道,「橫豎無事,就……練練罷。」

  「好啊。」陳星馬上說,「共燃,要怎麼燃?」

  項述又有點鬱悶,皺眉道:「原本最好的時機,是在一開始離開敕勒川那天,我不知道,錯過了,希望還來得及。」

  陳星心想這還要等時機?但被項述這麼一提示他也想起來了。最好的建立法力共燃的時候,應當是他們第一次將自己交給彼此時。

  「沒有關係,」陳星安慰道,「不要緊啊,就算不能共燃,這樣不也挺好麼?當一對沒有共燃的驅魔師與護法,不也挺好?」

  這麼說來,畢琿與鄭綸,也很難共燃了。

  項述點了點頭,注視陳星,陳星便主動攀到項述懷中,抱住他的脖頸。

  「脫。」項述吩咐道。

  盛夏中,兩個人都有點熱,汗津津的,但這炎熱的天氣,又彷彿給摩挲的身體增加了奇異的愜意感。陳星摸了摸項述的臉,主動親了他一下,項述便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褲帶上。

  晉人夏天喜歡穿很鬆的麻褲與紗褲,扯開繩結後,長褲便鬆鬆垮垮地搭著,幾乎不用特地去褪便十分方便行事。

  「項述,你身上好熱。」陳星低聲說。

  項述調勻呼吸,低聲道:「按我說的做,現在,先運起你的心燈。」

  陳星跨坐在項述懷中,抱住了他,兩手捋進他的頭髮裡,深吸一口氣,運起心燈。

  剎那項述全身發出光芒,化身為赤裸的護法武神法相!

  陳星:「!!!」

  項述頭髮變短,就像每次被心燈之力影響時,頭髮、眉毛猶如燃燒的金火,身體依舊近乎全裸著,護法武神的雪白法袍霎時化作飛捲的光紗散開,環繞兩人身體。

  「不要動。」項述稍稍抬頭,與陳星對視,雙目現出漂亮的金色,面容英俊得猶如神祇。

  陳星:「你……天啊!」

  接著,項述一手環過陳星的腰,另一手豎起,沿著他的脊背,覆在他的後腦上。

  「我進來了。」項述的眼神充滿了虔誠與純粹。

  陳星這次絲毫沒有半點疼痛與抗拒,感覺到自己的靈魂瞬間被擁進了項述懷中,那強烈愜意感是先前每一次都無法比擬的,彷彿曾經他們只沉浸於肉慾,而這一次,乃是真正的靈魂互融。

  心燈頓時變得不穩定了,項述又道:「穩住。」

  「我……儘量。」陳星緊張地看著項述。

  項述說:「別怕。」

  陳星一時太激動了,下一刻,武袍幻化出的、猶如流雲般的布匹溫柔回捲,將兩人緊緊束住。項述深呼吸,說:「現在通過吐納,來控制你的法力,與我相融。」

  陳星閉上雙眼,伏在項述肩頭,籲出一口氣,深呼吸,項述也隨著呼吸,這一刻陳星感覺在自己身體裡,一股力量就像潮汐般飛速激盪!

  接著,那股充沛的法力轟然燃起,就像在靈魂中點起了火種!

  項述:「……」

  「成功了嗎?」陳星的聲音發著抖。

  項述感覺到了,那是徹底的共燃,法力的火焰猶如一個巨大的熔爐,引燃了他們置身其中的三魂七魄,那烈火將他們的魂魄熔鑄在了一起!

  先前新垣平朝項述解說時,項述依舊不太明白,詢問「那麼最終如何才能達到共燃?」。

  「共燃開始的時候,」新垣平說,「你能感覺到,只有兩種可能,有,或沒有。不會有讓你無法判斷的情況發生。」

  「項述?」陳星一手覆在他的手臂上。

  那一刻,對陳星來說,項述簡直就是他一切的來源,成為了他心燈得以燃燒的另一道力量,那力量無窮無盡,猶如浩瀚大海,將他溫柔地捲了進去。

  項述把陳星放平躺在地上,以手肘支撐自己身體,稍稍壓著他,注視他的雙眼。

  「我以為……會很難。」項述端詳陳星雙眼。

  陳星呻吟道:「繼續吧,繼續啊。」

  「你們在做什麼?」肖山說。

  陳星:「!!!」

  項述:「…………」

  肖山拿著一個小桶,桶裡裝滿了以碎冰鎮著的酸梅湯,疑惑地看著項述與陳星。

  「哥哥,你又在殺陳星!」肖山說道。

  「快出去!」陳星與項述異口同聲道。

  「吃的放下!」陳星又補充道,「一個時辰後我去找你!」

 

 

131 過節聽說,你們漢人用這個來定情

  一個時辰後, 夏天下午, 驅魔司內微風穿堂而過, 陳星總算涼快了點,樹影斑駁,風鈴陣陣清脆作響。

  項述、陳星、肖山, 三人各自赤裸上身,穿著同樣的白色薄褲,坐在廊下。項述面無表情, 陳星則生無可戀, 兩大一小,喝著酸梅湯。

  「你長高了好多。」陳星自從再見到肖山後, 還沒怎麼來得及與他說上話。

  肖山離開敕勒川,去往敦煌一年, 個頭猛躥,這次回來, 已到陳星耳朵高了。

  「哦,」肖山說,「我還能再長。」說著也有點出神, 喝了點酸梅湯, 問:「你們在做什麼?修煉嗎?」

  項述打了個響指,手指間迸發出一團小小的火焰,呈現出與心燈同源的金火。

  肖山:「啊!」

  項述又示意肖山看,一抖手腕,出現盾牌, 玩了幾下花樣,這次不再需要陳星引動心燈,也能化身護法武神了,只是法力尚不算太強。

  陳星也十分驚訝,這就是共燃帶來的好處嗎?

  肖山問:「怎麼弄的?」

  「自己去找個驅魔師。」項述喝過酸梅湯,放下碗,不再搭理肖山,起身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朝陳星解釋道:「開始共燃之後,每月只能雙修兩天。除此之外,需要禁慾。」

  「什麼?!」陳星傻眼了,說道,「要多久?」

  「十二個月,」項述道,「你行不?」

  陳星支吾道:「你……你行我就行。」

  「那麼就開始罷。」項述說道。

  「雙修是什麼?」肖山又疑惑道。

  「呃……不要問了,」陳星說,「你以後會知道的。」

  肖山說:「我是大人了。」

  陳星抓狂道:「可我也沒法給你演示啊!難不成還讓你進來看嗎?」

  項述離開長廊,正要往回走,溫徹卻忽然出現在他的去路上。

  「成功了?」溫徹淡淡問道。

  項述沒有回答,他總忍不住將溫徹當作女孩兒,平時也不苟言笑,但溫徹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了。

  「這麼關心後輩修行?」項述說。

  溫徹答道:「好奇心人皆有之,讓我看一眼你的盾。」

  項述一抖手腕,腕中出現了那面從哈拉和林得來的盾牌。

  溫徹伸出手,按在盾沿上,奇蹟般地竟是按住了。

  項述查閱了所有的古籍,只不知其來歷,說道:「你認得它?」

  「當然認得。」溫徹答道,鬆開手,目光挪到項述雙眼,帶著微笑,稍稍嘆了口氣:「這也曾是我的盾。」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著溫徹,溫徹彷彿陷入了回憶中,緩緩道:「它沒有名字,有人喚它作『武神盾』或『天崩』,傳說不周山傾時,古神以此盾抵了一記斷折後傾塌而下的天柱。它也曾是軒轅的盾、婦好後母辛的盾、武成王黃飛虎的盾、禽滑釐大人的盾、蒙驁大人與其子的盾……」

  項述:「……」

  「韓信的盾、英布的盾。」溫徹淡淡道,「師父故去後,我與垣平力爭大驅魔師與護法武神之位,此盾承認了我。驅魔司內,還有另一位,也曾是它的主人。見此盾如見武神,拿起盾,就肩負了守護天下的責任。」

  項述說:「但你後來放下了它。」

  「不錯。」溫徹轉身,臉龐埋在半明半暗的日光之中,抬起頭,現出秀雅側臉,眺望天色,唏噓道,「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聽說衛青成了武神,突襲龍城以後,為鎮塞外被他屠滅的匈奴人之魂,以平怨氣,將此盾留在了哈拉和林,以鎮一方地脈。」

  項述收起盾牌,說道:「既然如此,用它能否煉化出新的不動如山?」

  溫徹略一沉吟,答道:「我不知道,你不妨試試,但你須得明白,劍者為萬仞之鋒,以滅敵為先,盾為天下之守,以守護為任,我覺得,這兩者中代代相傳的信念,是不一樣的。」

  院內廊下。

  陳星摸摸肖山的頭,肖山兩側頭髮全修平了,留了額發與頭頂的濃密的少年黑髮,順著腦後紮了牛芒辮,就像從前項述還在擔任大單于時的髮型,夏天倒是很涼快。只是作晉人裝扮,又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想說什麼?」陳星又問,他覺得肖山的內心也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從前的半大少年郎了。

  回來再見面時,陳星問過他,在沙洲、敦煌發生了什麼事。肖山只是搖搖頭,沒有說。拓跋焱也問,肖山也不吭聲。

  陳星還擔心了好一陣子,項述卻道:「別人不想說,就不要問了。」

  那麼既然肖山沒有說,陳星也尊重他,不再追問下去,至少他的歸來,表明了一個結果——陸影不會再來了。

  「陳星,我是蒼狼嗎?」肖山朝陳星問道。

  陳星想了想,答道:「你覺得你是嗎?」

  肖山沒有回答,陳星感慨道:「你不是誰,你就是你自己。就像司馬瑋、鬼王他們一樣。」

  陳星知道肖山一定是從司馬瑋那裡,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了。蒼狼將妖力給了肖山,而燭陰的龍力給了項述,但在他們相識的這麼多年裡,陳星從來就沒有想過項述會是誰的問題。對他而言,項述就是項述。

  「你說得對。」肖山說,「我們什麼時候去和蚩尤打架?打完架以後,我還要去更西邊的地方,找到陸影。」

  「快了吧。」陳星若有所思道,「這一次,至少比三年前好,不是麼?至少你知道,陸影還在呢。」

  悶雷聲陣陣,一道閃電橫過天空,下雨了。

  大雨嘩啦啦地下著,一夜間天氣涼了下來。立秋時的朔月之夜,謝安與陳星在皇宮觀星台上開壇作法,天氣轉冷後,眾人加了衣裳。

  「試試今晚罷。」謝安將淨光琉璃交給陳星,是夜明月隱退,繁星千萬。天子有令,今夜建康全城熄滅一切燈火,皇宮中一片黑暗,朝臣、嬪妃紛紛來到院中,抬頭望向夜空。

  司馬曜則在濮陽的陪伴下,看著陳星施法。

  陳星啟動法陣,引來天地靈氣,祭起淨光琉璃。

  司馬曜說:「這法寶能將星星全部收進去?」

  「確切地說,是星光。」陳星說,「這是燧人氏使用一種名叫『暌焐』的妖獸的內丹所制的法寶,以保留火種,散播到神州大地,而這種妖怪,生前以光為食。」

  項述仰頭朝向夜空,示意陳星動手。陳星有時在懷疑,自己無論做什麼,蚩尤知道大多數的事?說不定現在已發現驅魔師們正在想辦法對付他了。但他一定也有許多是不知道的,譬如說如果看見了謝安即將對付王子夜,就不會將王子夜派來攻打驅魔司。

  「開始了,」陳星說,「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大驚小怪。」

  陳星催動淨光琉璃,剎那間極其壯觀的一幕出現了——漫天星辰射出細線,刷然匯入這枚吊墜之中,與此同時,天地間所有的光消失得無影無蹤,全建康的百姓發出自然而然的驚呼,匯成低嘆。

  但就在黑暗裡,猙獰聲音響起。

  「無知小兒!」蚩尤沙啞的聲音吼道,黑暗瀰漫。

  項述馬上祭起光盾,在陳星身上一擋,一聲巨響,蚩尤凝聚出的黑暗怨氣就此消失。

  陳星正要聚集心燈照耀黑暗時,天上的星辰再次亮了起來。

  「他還是知道了。」陳星說。

  「不用怕他。」項述沉聲道。

  「方才那……那是什麼?」司馬曜驚魂未定道。

  「回稟陛下,」濮陽說,「那就是兵主蚩尤。」

  陳星將蘊有星光的吊墜交給謝安,謝安看過,遞給新垣平,眾人傳看一輪後,謝安收了起來,說道:「不錯,可行。」

  「接下來,就是月光了,」溫徹說,「等待下元節的夜晚。」

  夏至時,新垣平載著眾人,飛上了雲層,蒐集了日光。現在太陽、星辰之光已有,待下元節得到月光後,再來則是今歲的冬至,新垣平將在那時使用地脈,建立起拘魂法陣,這法陣同時也將作分魂之用,以試著分離陳星身上的心燈。

  立秋後連著下了幾場雨,一天比一天涼快,項述收到了高句麗與敕勒川的回信,業已萬事俱備,然而馮千鈞派出的斥候找遍了幾乎所有的地方,都無法找到幻魔宮。

  這天,項述與陳星來到皇宮面見司馬曜,這日陳星已將驅魔司重建後的所有條文修訂完畢,並制訂了驅魔師不得涉政、不得參與人族之間的戰爭等規則。作為萬法復生後重建驅魔司的首創者其中之一,謝安屬於例外。

  但謝安將在與苻堅最後一戰結束後,辭任朝廷職位,回到驅魔司中。並答應陳星,如果開戰,儘量不上戰場,更不會以法術轟炸對面敵軍,除非秦軍有魃。

  與此同時,中原傳來消息——苻堅預備開戰了,卻不是朝南方。

  他的第一個目標是慕容沖。

  上一次慕容沖離開敕勒川後,便在洛陽、平陽一地割據,並未反抗苻堅,卻已不再聽大秦的號令,只是明面上未曾撕破臉。

  「他派了多少人?」陳星問,「有魃軍麼?」

  「根據得到的消息是沒有。」謝安說,「現在的問題在於,咱們是否需要參戰。」

  陳星得到這一承諾後,又朝司馬曜解釋,司馬曜倒是個明理人,欣然點頭,接受了陳星的原則。反正只要驅魔司在建康,自己是半點不愁的,你不參戰我沒意見,敵人真要打進建康來,大晉都要亡國了,士族全被大屠殺,衣食父母要沒了,難不成你驅魔司還能坐視不管?

  有時候反覆申明自己沒有立場,本身就有了一定的立場。關於這點,司馬曜向來是順其自然。

  「按你們的意思,」司馬曜說,「陳先生是不能參戰的,因為苻堅派去攻打慕容沖的軍隊,乃是慕容垂的,都是鮮卑人。」

  「嗯,」陳星點了點頭,「哪怕慕容沖是我朋友,也不能派驅魔師去幫他的忙,當然,如果苻堅的軍隊裡有魃,又另當別論。」

  於是議定,謝安開始密切監視苻堅的動向,一旦出現了魃,驅魔師便將立即介入。

  離開皇宮時,侍衛送來秋海棠,眾驅魔師各接過一朵。陳星想起上次來時,自己與項述還未在一起,不由得心中溫情蕩漾,給他別上花。

  「明天又是秋社了。」陳星說。

  項述低頭看了眼花,答道:「明天是你的生辰,我又不過秋社。」

  陳星笑了起來,說:「差點又忘了,不像從前,過一年少一年。」

  項述問:「今年還陪我過?」

  陳星道:「那是當然……」

  接著,馮千鈞又來了,說道:「天馳,明天過節,想問問你……」

  「不行!」項述說。

  陳星誠懇道:「沒空,過後再說罷。」

  馮千鈞說:「問你們去不去賞秋!沒想著單獨約你。」

  「再說吧。」陳星說,於是拉著項述走了。

  說也奇怪,自從那天法力共燃之後,項述的脾氣似乎好了許多,現在也很少與陳星賭氣了,兩人比起從前彷彿更有默契,有時項述未說出口的話,稍微一動念,陳星便感覺到了。

  這種共燃就像連接了他們的魂魄,譬如說兩人走在一起時,項述不時一瞥驅魔司內的年輕小夥子,陳星便莫名察覺到,項述只是注意到有人在好奇地看陳星,有點吃味。

  抑或項述時而也會介意驅魔司內對他們的議論,包括新人好奇大驅魔師與護法平時都在做什麼。以及陳星能夠真切地感覺到,大部分時候自己與項述說話時,項述都是心不在焉的,只有一個念頭——想把他抱在懷裡親他或動動他。

  換作從前,陳星說不得無法理解項述,猜不到他在想什麼。偶爾說著說著,項述還會莫名其妙地不高興。但現在他感覺到了,項述大部分時候的戾氣來自於想主動朝他親近,又不好意思採取主動,於是便對「為什麼陳星沒有主動」而有所責備,繼而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現在陳星一旦感覺到了,就會主動伸手過去,摸摸項述手背,沒人的時候便主動去讓他抱著,心裡高興得不得了。

  這就是共燃帶來的影響——陳星大致明白了,為什麼那天新垣平知道溫徹的心情。

  但這力量又是單向的,換句話說,陳星知道項述的一些念頭,項述卻大部分不知道陳星在想什麼。

  譬如說現在,項述回到驅魔司房中後,便說:「是罷,你喜歡熱鬧。」

  陳星馬上就感覺到項述稍微有點不爽了,因為他想在秋社當天,與自己單獨待在一起,不被其他人幹擾。

  「我想和你單獨過這一天。」陳星笑道,站在項述身後,抱著他的腰。

  項述馬上就忘了自己的小不快,反手將陳星抱到身前,將他按在榻上,低頭看著他。

  「那你自己選,」項述帶著侵略意味,盯著陳星,道,「想出去逛,還是聽我安排?」

  陳星抱著項述的脖子,主動親吻他,兩人吻得氣喘吁吁的,陳星說:「當然聽你……安排。」

  項述放開了陳星,說:「受不了了,先分開一會兒。」

  修習共燃之術須得遵循嚴格條件,其中一條就是禁絕除修習之外的所有深入接觸。每月唯獨初一、十五雙修,須得修習足有一年,完成十二個月的周天輪轉。起初知道這件事時,陳星瞬間就抓狂了。什麼?一個月只能做兩天?!

  項述則很是做了一番心理鬥爭才接受了這個結果,畢竟只需要堅持一年就好了。何況也不是完全禁,一月中有兩天,已是謝天謝地。

  然而一旦接受了,陳星又反而覺得挺好,像胡人一般三個月裡猶如動物,縱情歡娛固然很美,生活在建康,適當克制慾望,取而代之彼此卻用真情相待,反而另有一番樂趣。

  凡事大抵如此,多了便難讓人珍惜,開始修習共燃之後,陳星只覺得那強烈的愛意找不到出口,盡皆化作對項述的仰慕宣洩出來。項述開始自律禁慾後,眼裡也全是陳星,畢竟無法每天解決,就只能像他們剛定情那夜,抱著說話了。

  大部分時候項述都寸步不離,兩人只想閒聊些無關緊要的話,但說著說著,陳星又會笑起來,發現項述注視他的雙眼時,滿腦子都是那些念頭,簡直就像一隻蓄意克制自己的野獸。

  「洗個澡,」項述低聲道,「過得今夜,明天就好了。」

  陳星聽見項述在院中沖冷水的聲音,明天就好了,今晚千萬得控制住自己。

  翌日,驅魔司內的楓葉一片火紅,清晨醒來,陳星便聽見外頭嘈雜的聲音。

  他換上衣服,洗漱後來到前院,只見項述正在為一匹馬梳理鬃毛,陳星現在只要看到項述,就恨不得撲上去扒他衣服。

  項述看了眼陳星,陳星就知道他也快忍不住了。

  「我……醒了。」陳星說,他有點奇怪,項述為什麼沒有吻醒他,像先前的幾次一般,用行為來開啟這一天。

  「走?」項述說,「下山去逛逛,不必換衣服。」

  「好。」陳星欣然點頭,今日兩人都穿著青、白、黑三色紗服,項述明顯為了方便脫,依舊是那鬆垮的白褲,褲腰搭在胯骨上,繫繩打了個活結。上身一件半透的黑袍,隨意繫著,敞出上半胸膛與鎖骨。陳星則是紗質單衣,同樣是收踝的麻布長褲。

  兩人都穿著夾趾的薄皮拖鞋,項述先讓陳星上馬去,自己坐在身後抱著他,陳星隔著薄薄的衣衫,甚至能感覺到項述胸膛的溫度。

  禁慾足足半個月,就這麼抱著,陳星已禁不住心情蕩漾。項述騎馬卻騎得很穩,帶著他一路下了東山,集市上已是人聲鼎沸,賞楓的賞楓,飲酒的飲酒。

  「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陳星笑道。

  項述在路旁拴好馬,牽著陳星的手,與他十指相扣,進了市集去,說:「帶你去個地方。」

  陳星看見街畔有許多牽著手來來去去的男女,手腕上俱繫著月貝紅繩。

  項述也看見了,又瞥陳星一眼,眼中帶著責備神色。

  陳星:「?」

  這次項述的心情很複雜,陳星是無法通過共燃聯繫來感受到了,只覺得那情緒相當奇怪。

  「你在想什麼?」陳星說。

  項述不說話,陳星樂道:「怎麼突然啞巴了?」

  說到啞巴,陳星驀然想起,說:「你要送我東西嗎?」

  「你除了欺負啞巴,還會做什麼?」項述終於說道,陳星這才明白過來,那是很久以前,他拿來試探項述的話。

  兩人來到攤前,那小販笑道:「哎!兩位客官『又』來了!哎?我為什麼要說『又』?」

  陳星當即大笑,項述卻正色道:「買兩條,拿去,不用找了。」

  項述給了那小販一錠金子,小販差點昏倒過去,把整個立著的架子交給項述,說:「全給您了!」說著生怕項述反悔,拿著金子歡天喜地,跑了。

  項述:「你挑罷。」

  陳星說:「上回挑了哪兩條?」

  項述皺眉,在旁看著,月貝各有各的形狀,陳星只想找到上一次秋社時自己看上的,當作完成自己的那個心願,卻已記不清了。

  項述終於看不下去了,說道:「這條,和這條。」

  說著從數百根月貝手繩裡,準確地挑出了兩條,攤在寬大手掌中,示意陳星看。

  陳星:「是麼?我怎麼記得是這個?」說著又拿出另外的,與項述手裡的比對。

  項述終於氣炸了,說道:「你……」

  「我過生辰!」陳星說,「你要在我生辰這天罵我嗎?」

  項述只得強行忍住怒火,按捺性子,耐心說:「我每個夜晚,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次,這條手繩,我怎麼會認錯?」

  陳星瞬間感動得無以復加,捧著四條手繩,差點當場哭了,驀然抱住項述,埋在他的身前,什麼都說不出來。

  項述這下有點手足無措,說道:「好了,隨便罷!」

  足足半個月,兩人都有點受不了,項述那模樣已快失去理智了,要不是光天化日,集市之上,就要那什麼了。

  「是它,沒錯。」陳星也認出自己曾經攜帶的那條了,上面有個很淺的劃痕。

  於是項述扔給陳星一條,各自收起,轉身走了。

  「哎等等!」陳星說,「你就不給我麼?」

  「為什麼?」項述莫名其妙道,「給我個理由?」

  「你不愛我嗎?」陳星停下腳步,笑道。

  項述認真道:「看、你、表現,快走!」

  陳星無奈,只得跟著項述離開,項述卻不將那手繩給他,直帶著他來到一戶人家外,提起門環敲了幾下。

  陳星:「這又是哪兒?」

  項述:「開門!」

  內裡無人應答,項述推門進去。陳星心想你可真禮貌,以他一貫的脾氣,只要是提前約了人,敲門又無人應,便意味著對方不尊重項述,爽約了,結果只有一個,即抬腳踹門。

  「你居然沒踹。」陳星說。

  「因為這是自己家門,踹了還不是我裝上?」項述說。

  「什麼?」陳星驚訝道。

  項述本想讓陳星看下他為他置辦的房子,沒想到今天秋社,工人們全去玩了,新房佈置了一大半,紫藤花架子已經搭起來了。

  「啊啊啊!」陳星做夢也沒想到,項述居然送了他一個家!

  這地方非常寬闊,乃是建康曾經的一名鹽商舊宅,項述耗費重金將它購下,又把淮水畔整條街道全部買了下來,重新進行擴建。

  數層建築蜿蜒排布,乃是長條形狀,與隔河遠處的烏衣巷遙遙呼應,上得三樓眺望,還能看見謝家與王家的花園。

  後院是個連通淮水的巨大花園,紫藤花架被設在淮水岸邊,從入內直到盡頭,足有將近一里!

  「長得不行,」項述抬頭看了眼,說道,「改天讓馮千鈞過來伺候下。」

  「紫藤花的花季已經過了,」陳星莫名感動,說道,「但還是好美啊,秋天也這麼漂亮。」

  花藤逢秋,長得不算太好,但足足一里的花架,面朝淮水敞著,實在是太壯觀了!

  「嗯,」項述隨口道,「你喜歡就行。」

  這所大宅兩個人住實在是浪費了,還設了琴室、茶室、一個偌大的書房,以及臨河掛滿紗幔的臥房。

  只是所有的房間都未曾佈置好,灰水未重刷完,梯子胡亂扔著,床榻也沒有送過來,項述實在失策了,說道:「沒想到工匠這麼懶,半月沒盯著,還以為全佈置完了。」

  陳星這才明白過來,項述想今天帶他來新家玩,並在臥室裡「那個」,忍不住嘲笑道:「從前你是大單于,發號施令,底下人自然趕緊去做,誰敢耽擱?如今換了身份當大地主,工人自然能拖延一天是一天,好多領點工錢。」

  項述十分窩火,看看陳星,陳星去牽他的手,說:「我不怕髒,在這兒也是可以的。」

  項述沉默,低頭注視陳星雙眼,河風捲起,紗幔飛揚,雖是雜亂不堪的陋室,風裡帶著秋天的氣息,卻依舊顯得十分爛漫。

  項述掏出那手繩,朝陳星遞了遞。

  「聽說,你們漢人用這個來定情,」項述答道,「啞巴不會說話,給你了。」

  陳星臉上帶著紅暈,抬起手,項述將那手繩給陳星繫上,安靜地等待著。

  那一刻,陳星忽然察覺到,項述等待時,竟是有點緊張。

  「你緊張什麼?」陳星覺得有點好笑,說,「怕我不給你麼?」

  「我不知道,」項述認真地答道,「我怕失去你。」

  陳星拿出自己那條紅繩,抬頭看著項述,項述伸出手,陳星抬頭,稍踮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等!」項述馬上制止道,「這裡不行……你做什麼?別使壞!」

  「回驅魔司嗎?」陳星心裡充滿緊張,又有點小期待,「走吧?」

  「這樣出去?!」項述難以置信道。

  「否則呢?」陳星說,「你要解下來嗎?解了我就不再綁上去了。」

  項述被陳星拉著手,離開新家,陳星惡作劇地刻意帶著他,穿過人群,項述滿臉不自在,始終稍稍落後陳星些許,低頭看了一眼,暗道不妙。

  「你臉好紅,」陳星說。

  「廢話。」項述威脅地低聲說。

  在鬧市中行走,卻用這種方式戴著定情的手繩,項述從臉到脖頸已經紅透,又不時整理那薄外袍,隨風走起時,有飛揚的寬袍大袖稍作遮擋,還不算太明顯。

  這段路走得項述簡直畢生難忘,表面上竭力裝出無事,握緊了陳星的手,那力度卻出賣了他的內心。好不容易來到拴馬的地方,項述抬腳踩上馬鐙,一個翻身上去,總算好些了,朝陳星伸出手,說:「快上來。」

  陳星朝前跨坐,坐穩,這下項述臉色終於恢復如常。

  「什麼抵著我?」陳星回頭說。

  「少廢話,駕!」項述抖韁繩,沿著建康西門出了城。

 

 

132 佈陣屆時我與他一起進去

  「這是去哪兒?」陳星見項述帶著他離開了建康, 秋社日建康城週遭有不少人在賞景, 但隨著距離建康漸遠, 人也逐漸少了下來,直到五六里外,已再無人煙。

  「山上。」項述沉聲道, 繼而帶著陳星,拐進了一條林間小路。這裡再沒有人了,項述抱在陳星腰上的手鬆開馬韁, 環住他緊了緊, 把他拉向自己,低頭親吻他。

  總算沒人了, 陳星便開始與他放肆接吻。

  「你當真要這麼玩?」項述小聲威脅道,「待會兒別後悔。」

  項述又把韁繩遞到他的手裡, 喘息著說:「你來控馬,自己來, 怎麼跑都行。」

  陳星完全不敢動,只不住發抖,項述說:「怎麼?不好意思?」

  「駕……」陳星的聲音發著抖, 輕輕驅使馬匹, 那馬兒小步走了起來,緩慢的顫動頓時讓陳星咬緊了牙。

  「跑不快,」陳星說。

  「駕!」項述忽然道,同時雙腿一夾馬腹,朝前一沖。

  陳星:「!!!」

  項述卻接過馬韁, 一手將他抱在身前,另一手開始控馬,馬匹快跑起來,眨眼間出了樹林。

  「別大喊大叫。」項述在陳星耳畔說。

  馬匹有節奏地快跑起來。

  「還得跑半個時辰。」項述小聲在陳星耳畔說,「明年帶你回敕勒川?」

  項述喘息著說:「帶你到大草原上,放馬一整天一整天地跑,從太陽升起,到夕陽落下,那裡一個人也沒有,與天地同為一體。」

  足足一個時辰後,陳星覺得自己要死了,而目的地總算也已抵達,那是一條瀑布下的小溪。項述抱著陳星下馬,脫下外袍,鋪在地上。

  「這裡不會……有人吧?」

  「不會。」項述答道。

  此間靈力充沛,地底下一定有地脈轉捩,天地靈氣顯得無比旺盛。陳星只覺得心曠神怡,項述又道:「來,此處是洞天福地。」

  秋社日中,陽光燦爛,直到暮色沉沉時,項述才策馬,帶著陳星下了山。

  法力共燃之後,項述意猶未盡,足足一天後,紅繩已換到了自己的手上,這下兩人手腕都繫著紅繩,猶如一對親暱的小情侶。陳星知道如果他再不要求停下,在這暮色裡,項述說不定當真會縱馬亂跑,直到這一天完全過去。

  接近驛站時,項述終於與陳星稍稍分開,陳星這才筋疲力盡地鬆了口氣,下馬時還有點站不穩。項述一手牽著他,一手牽馬,去驛站處借宿。

  「明天乘船去赤壁。」項述說道。

  驛站內燈火通明,陳星累得有點不想吃飯了,項述卻體力充沛,給兩人斟了酒,又把一條魚挑掉魚刺給他。

  陳星說:「又去?」

  「與王羲之、謝安會合,」項述說,「不做什麼,四處逛逛,帶你去玩。」

  陳星點點頭,想到今夜過去,兩人又得自律上足足半個月,心情十分複雜。

  「多吃點,」項述吩咐道,「今天沒過完,待會兒還有。」

  陳星剎那又滿臉通紅,兩人坐了一張小榻,不時有人看看他們,項述卻表情自若,繫著月貝紅繩的手腕有力而漂亮,過後帶著陳星往房裡去了。

  翌日他們於淮水上游改而搭船,到得南屏山時重遊故地,又騎馬上了山腰,秋社日一過,整個江南已有了寒意。陳星現在騎在馬上,已忘不了那天了,累是很累,卻也非常刺激,尤其馬匹奔跑的快慢,顛簸與力度,簡直在為本來就強悍無比的項述平添了助力。

  項述說:「又想了?」

  陳星哭笑不得道:「不不,千萬別多想,還有十三天……這人生沒法過了。」

  「你也在扳著指頭數日子?」項述說,「還以為只有我等著。」

  陳星側頭,以一個吻回答了他。

  項述便停下馬,低頭,兩人騎在馬背上,專心接吻。

  高處忽然有人吹了聲口哨,山腰的轉折道上,一名女子騎著馬,笑道:「你們來晚了。」

  陳星嚇了一跳,那是穿著男裝的謝道韞!幸好沒有在這亂來……不過似乎要亂來也亂來不了。

  項述說:「路上遊山玩水,耽擱了些時候。」

  陳星才知道項述約了不少人,或許也是謝安等人約他,項述便在山腰上拴好馬,兩人慢慢走上山去。

  肖山正在前面等著,說:「我以為你們今天不來了。」

  陳星問:「還有誰呢?」

  「都在。」肖山說,「哥哥,你們去哪裡了?」

  項述便拾步上去,隨手搭著肖山肩膀,一大一小,轉過山路,走在了前頭。

  謝道韞先前與陳星往來不頻繁,只偶爾來驅魔司看看,不知為何,絲毫沒有陌生感。

  「拓跋焱與馮千鈞、青兒他們已經上去了。」謝道韞說,「奇怪,我怎麼覺得你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

  陳星笑道:「咱們之間有緣,你想拜我乾兒子當小師父嗎?」

  謝道韞一怔,奇怪陳星怎麼知道的,但似乎這夥人無論是肖山還是馮千鈞,拓跋焱也好項述也罷,甚至謝安,以及那堆半死不活的魃,全都很聽陳星的話,驅魔司裡明顯他就是老大,這麼一想,也不甚奇怪了。

  「他還沒答應我。」謝道韞說。

  謝道韞平日裡很不喜歡修仙煉丹等事,但隨著驅魔師們習練的道法,以及陳星再三規正之後,慢慢地開始對他們改觀,其間一次陪顧青來看馮千鈞時,偶然在司中見肖山與拓跋焱練武,頓時被肖山的身手所折服,便常常來偷師學藝。

  陳星接管驅魔司後,根據古制,直接禁了各種煉長生丹、喝符水等事,並派出驅魔師們前往江南各郡縣,做名為輪轉的當地遊學,發下禁令,明文禁止以驅魔師之名蠱惑老百姓等的行為。又讓新人考察每縣情況,朝當地百姓簡單授業,破除生病不治病喝符水的陋習,更杜絕拿汞丹當飯吃的害死人行為。這使得謝道韞也不再認為驅魔師裝神弄鬼了,雖然她自己對成為驅魔師並無太大興趣,只想學點武藝,卻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不少事。

  「他們在山上佈了一個陣,」謝道韞說,「應當快完工了。」

  「師兄也在嗎?」陳星問。

  陳星性格極其平易近人,絲毫沒有大驅魔師的自覺,平日裡笑呵呵的,充滿了好奇心,碰上下屬在做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總喜歡主動問長問短。更難得的是,每個人在他眼裡,男人女人,貓貓狗狗哪怕園中的蚱蜢,妖怪,都是一樣的。

  起初建康城內,有不少士族很嫉妒這小子,為什麼來了個未及弱冠的小孩兒,一群人便開始眾星拱月般地陪著他轉,什麼武神、護法、胡人、漢人,連個更小的小孩都時時跟在他身邊。

  謝道韞也是個彪悍的,當時聽得十分不舒服,進宮也好登門也罷,看診時什麼不順眼便斥責什麼,你對驅魔師們有意見,當面說去,在這裡私下議論別人算什麼事?當即直斥:「「這關你們什麼事啊?」

  後來與陳星熟稔,謝道韞不得不承認,難怪大夥兒都喜歡他——所謂「心燈」,很少有人親眼得見,但陳星身上確實有種溫暖的光華,時時能給人以希望,言談之間真誠而懇切,帶著對眾生的尊敬之意,是個像桃花般絢爛的人,令人如沐春風。

  謝道韞斜瞥陳星一眼,說:「小叔早早的就來了,在山頂等你呢。」

  陳星知道謝安來了就放心多了,他一向是很靠得住的,就像項述一樣靠得住。

  謝道韞忽然覺得好笑,陳星一臉莫名其妙。

  「笑什麼?」

  「你和我小叔挺像。」謝道韞說。

  陳星誠懇道:「那可真是太抬舉我啦,我做夢也沒想過能成為像師兄一樣的人。」

  謝道韞說:「小叔可是羨慕你羨慕得不得了呢。」

  陳星哭笑不得道:「當驅魔師有什麼好羨慕的?反而是他,守護了大晉的百姓,這才不容易好嗎。」

  所有人都同意陳星與謝安有相似之處,區別只在於陳星懷抱少年人的一腔赤誠,謝安則是歷經大起大落、大風大浪後,對世事的洞察與豁然。這也難怪江東各地士族會對陳星抱著警惕,畢竟謝安這一輩子,又徵稅又募兵,還主張重劃土地,收權予大晉皇室。一個已經夠所有人折騰了,更奈何不得他——畢竟這廝出身於最顯赫的王謝二家中的謝家。

  現如今江南各家唯一指望的就是陪謝安熬,把他給熬死大夥兒就贏了。

  一眨眼再來個「小謝安」,身份還是謝安的師弟,更是個與司馬曜走得極近的驅魔師……雖然也並沒有辦法治好司馬曜的禿頭,但這小子來日將做什麼?!聽說所謂的護法,還曾經是北方那位比苻堅還能打的大單于!

  整個江南一地頓時惶惶不可終日,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豬狗都要爭鬥,何況驅魔師?

  當然,陳星對此是半點不知情的,謝安也從不在意這些繁瑣事。

  陳星也覺得謝道韞十分親切,而且為人爽利,向來有話直說,上一次見面時亦是如此,很快就熟稔了,於是問道:「你要來當驅魔師麼?」

  「沒有興趣,」謝道韞答道,「訂婚了,我未來夫君倒是很想拜進你門下學藝,可千萬別收他進來。」

  陳星知道謝道韞已與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有婚約,這等士族聯姻,亦肩負著許多責任,不是說走就走的。

  「他不能來,你倒是可以。」陳星見謝道韞喜歡掄刀動槍,平日裡也愛治病救人,反而比王凝之更適合當個驅魔師。

  謝道韞不易察覺地輕輕嘆了一聲,彷彿有許多無奈,卻眉毛一挑,說道:「人世間有許多問題要去面對,不能逃避。」

  陳星笑了起來,說:「譬如說呢?有什麼問題?」

  「譬如說陛下的頭髮問題。」謝道韞一本正經道。

  陳星頓時哈哈大笑起來,知道謝道韞還是想當個大夫,這樣也挺好。

  到得山頂時,顧青、馮千鈞、謝安、拓跋焱等人已經先到了,一如上次前來赤壁般,只是三年後的今天,隊伍中又多了不少人,連溫徹與新垣平也在。

  新垣平擦去當初孔明留下的法陣,做出了新的佈置,溫徹在一旁端詳,皺眉道:「你每次畫法陣都這麼草草了事,就不能細心點兒麼?」

  陳星根本就見都沒見過那法陣,基礎道法卻是能看懂的,在他眼裡,新垣平布設的法陣,簡直就比王羲之還要俊逸大氣,乃是鬼斧神工的傑作!溫徹居然還嫌畫得不好看?

  「太久沒佈陣了,」新垣平擦了把汗,笑道,「哪裡畫得不好,你說,我改改?」

  溫徹:「這裡根本就沒對齊!這麼明顯的符文,你沒看見麼?」

  眾人:「……」

  顧青在旁暗覺老闆娘果真彪悍,又看馮千鈞,馮千鈞示意不要插話。新垣平便搓了幾下手,釋出法力,將地面再次削平,其後重畫。

  項述與謝安看著法陣出神,時而對視一眼,彷彿在做無聲的交流。

  「這樣好看麼?」新垣平又問。

  「算了算了,湊合吧。」溫徹皺眉道,朝陳星招手,示意他過來。

  陳星走到陣中,端詳法陣,問:「什麼時候開始?」

  「還有一段時日,」新垣平說,「三個多月後的冬至,屆時所有的護法都要到場,為你做靈力牽引。」

  「這法陣是怎麼來的?」陳星問。

  溫徹說:「結合拘魂陣,我們自己重新想的。」

  「小徹想的,」新垣平笑道,「他很聰明。」

  謝安說:「這裡乃是天地靈氣匯聚之處,當初張留正是在此地,以定海珠收走了世間所有的法力,在萬法復生的前提下,靈氣非常充沛,足夠支撐這法陣的運轉。」

  陳星想起上一次來時,南屏山中尚未有天地靈氣,此刻看來,本地確實相當了得,山形環抱這高台,猶如王椅一般。一江引動地脈,天脈的力量,則源源不絕地朝著高台上匯聚,形成一個漩渦。

  溫徹難得地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項述說:「所以,我們拘王子夜的魂,拷問他,其後再分出陳星的魂魄?」

  「不錯。」新垣平答道,「因為落魂鐘無法對他的魂魄產生影響,陳星的三魂七魄,被與生俱來陪伴他的心燈所守住,只有這個法陣,能讓他的魂魄與身軀暫時分離。」

  溫徹有點焦慮,說道:「大驅魔師的魂魄力量實際上非常強悍,我甚至不太確定這法陣能不能在分魂時保持穩定,只能盡力一試了。」

  「怎麼可能?」陳星哭笑不得道,「我的魂力應當很虛弱才對。」

  溫徹說:「萬法歸寂時,你用魂為支持,強行點燃心燈,歷盡千錘百煉,魂魄力量每次緩慢再生時,亦一次比一次更強,一如習武之人,力盡而竭,復又恢復。如此反覆,已十分堅固。」

  「不穩定的話,」項述最擔心的還是陳星的安全問題,問,「會有什麼結果?」

  溫徹沉聲道:「會死,你們怕不怕?」

  謝安:「呃……這個,我覺得發生的可能性很小。」

  陳星馬上使眼色,讓溫徹不要說,溫徹卻絲毫不在意,答道:「可能性再小,終歸也會發生。法陣一旦炸燬,他的魂魄就會被天脈吸走。」

  項述問道:「發生的機會有幾成?」

  「不會的,」陳星說,「大家都在,相信不會有問題。」

  他心想這下完了,溫徹實在不該說,哪怕有一成的幾率,項述也不會讓他去冒險。

  溫徹說:「很小,不到一成。」

  項述說:「屆時我與他一起進去。」

  陳星:「!!!」

  溫徹有點意外,看了眼新垣平。謝安說:「那法陣炸燬的可能性,就會變成九成了。」

  眾人:「……」

  馮千鈞咳了聲,嘗試著打了個岔,說道:「大單于,你得相信大家,都走到這裡了。大家只要盡力而為……」

  肖山說:「可是這話聽起來不對啊,盡力而為死了也就算了,現在哪怕盡力而為,死的又不是咱們自己,是陳星吧,這叫什麼盡力而為?」

  馮千鈞慘叫道:「別給我挖坑啊!待會兒我又要被大單于揍了!」

  「肖山!」陳星一看項述臉色,便馬上道,「別說了,你又刺激到項述了。」

  拓跋焱說:「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項述看著溫徹,溫徹卻沒有回答眾人,沉吟片刻,而後問:「多個人,倒也不會令法陣失控。在建立了共燃後,反而說不定能幫上忙。可如果……你倆一起死去,就再也沒有人能除掉蚩尤了,我們拿著心燈,也是無用。」

  項述答道:「那就天意如此,讓神州覆滅罷。」

  新垣平哈哈大笑,溫徹說:「很好。」

  「一點也不好啊!」陳星說,「你就不能在拿到心燈以後,重鑄了不動如山再來陪我嗎?」

  項述只是盯著溫徹看,溫徹想了想,說:「行,屆時你與他一起進來罷,你們已擁有法力共燃,倒不會出事。」

  眾人沉默片刻,既已決定,於是各自散了。

  數日後,下元節當夜,謝安與眾人乘坐畫舫,沿著悠悠淮水而過。依舊全城燈火盡暗,陳星持淨光琉璃,面朝河水與天上的兩個月亮,項述坐在船頭,吹起了羌笛。

  明月萬里當空,經過濮陽的推算,這夜是今年中月亮最熾盛的時刻。淮水的反光更是令那銀光鋪天蓋地,猶如白晝。

  陳星以淨光琉璃收走月光,天地只是短暫一暗,太陰之力尚在,蚩尤這次沒有出現。

  「好漂亮。」陳星驚嘆道。

  淨光琉璃內已蘊含了日、月與星之力,光華四射,較之從前漂亮了不少。那光芒猶如有生命般,緩慢流動著。

  「三種光芒了。」謝安與陳星湊在一起,研究半天。

  陳星說:「下一次,就是收心燈了。」

  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冬至的拘魂法陣,若無意外,謝安將以淨光琉璃收走心燈之力,而屆時陳星也將失去這件陪伴了自己二十餘年、與生俱來的法寶。但這又涉及到另一個問題——與項述法力共燃之後,一旦自己失去心燈,項述還能否成為身披神光的護法武神?

  其間他們認真地討論過這個問題,得到的結論是,項述也許也將隨著心燈的轉移,而失去這股力量。但同樣的,他將恢復母族繼承不動如山時的本領,成為一名與溫徹相似的護法武神,持劍前去斬殺蚩尤。

  陳星的心燈分離後,則依舊可以修習普通法術,現在無法像謝安般駕馭火雷風地以及各式秘法,則是因為心燈與其他類型的法力互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分離心燈後,他的起點較之尋常驅魔師也更高。

  已與項述建立的法力共燃,則不會有所改變。頂多被視作失去了一部分力量的驅魔師,彼此仍能相輔。

  「你在做什麼?」顧青側頭,端詳陳星寫下的記錄。

  陳星祭起心燈之光,觀察片刻,在一沓絲絹上開始記錄。

  「冬至那天,」陳星說,「心燈就要被分離出來了,趁著還沒有失去它,我想為後人寫下一些竅門,這樣萬一來日有人繼承了它,好歹也知道怎麼回事。」

  顧青亦在努力地修煉,攤開一本《常生醫術》認真地看著。

  「你決定與馮大哥一起加入驅魔司了麼?」陳星覺得顧青實在太不容易了。

  「嗯。」顧青說,「我主動要求,想讓他當我的護法,學學看……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天賦不行。」

  書閣外漫天飛雪,陳星與顧青相視片刻,陳星一笑道:「不必太執著。」

  護法啊,陳星心想,居然有人會為了愛情,去努力地成為一名驅魔師,陪伴在馮千鈞身邊。不過細想起來,自己與項述不也是麼?當初項述同樣什麼都不知道,最後亦接受了這個身份,只為陪伴在他的身邊保護他。

  臨近冬至,陳星又禁了足足半個月,心裡不禁癢癢的。

  入冬後他看見項述一身胡袍,巡視驅魔司,在飛雪下教導數十名年輕護法,指點他們武功時……陳星便恨不得抱住他,纏住他讓他回臥室來,回到燃著火盆、溫暖如春的室內,兩人侷促緊張相吻。

  或是項述腰纏胡袍,露出寬闊肩背,抱著他的腰,敞露半身,陳星自己躺著……

  不行我都在想什麼?陳星竭力回覆平靜。

  顧青去整理典籍後,外頭項述來了,起初他們天天相守,卻又不能做點什麼,彼此都極容易失守。後來項述主動去與拓跋焱一起教授武術,刻意地減少相對時間,陳星才得以有時輕鬆片刻,不再滿腦子想著項述。

  他把茶碗放在項述面前,項述坐下便喝了口茶,陳星替他撣了下肩上的雪。

  「徒弟們學得怎麼樣?」陳星問,「別老罵他們,好些人年紀比你還大呢。」

  「我不是拓跋焱,」項述說,「沒那麼好脾氣。」

  項述其實很煩教人武功,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肖山一般有悟性,但想到自己萬一與陳星離開,驅魔司便將成為穩定人間的重要力量,只得勉力教教。拓跋焱脾氣素來很好,項述就未必了。

  奇怪的是,項述雖然很嚴格,大夥兒卻也很喜歡他,常常口中「師父」「師尊」地亂叫著,偶爾還叫陳星作「師娘」,陳星覺得這稱呼很有趣,於是便偶爾替他們朝項述求個情。

  項述喝了點茶,有點心不在焉的,目光在陳星身上掃來掃去,陳星於是感覺到,項述正在抑制著坐過來抱他、親他並把他弄得衣衫凌亂的衝動。

  「十天了,」項述說,「快了。」

  距離他們上一次雙修,已過了足足十天,還有五天又到初一,陳星很喜歡在冬天裡與項述抱著,肌膚乾爽摩挲的感覺,外加項述火熱的體溫,簡直讓他怦然心動。

  「不要總想著,」陳星嚥了下口水,說道,「怕你晚上守不住。」

  雙修最難的不是禁事,而是兩人都正當血氣方剛的年齡,哪怕白天按捺住了,夜裡睡覺時卻容易失守,一旦失守,這半個月就算失敗了。還得推到下一個初一或十五,將期限延長。項述又不願與陳星分房睡,當然,陳星自己也不想。

  「剛從謝安那裡回來。」項述岔開話題,說道。

  「哦?」陳星詫異道,「聊什麼了?」

  項述沉吟,放下茶碗,手指在案几上輕輕叩了下。

  「馬上就過年了,」項述又說,「還記得上一次臨近過年時,發生了什麼?」

  「那是去年的事。」陳星想了想,說道,「等等,我好像算錯了。」

  項述答道:「沒有算錯。」

  「有。」陳星開始回憶,扳著手指頭算。

  項述道:「不用這麼麻煩,你只要算清楚自己幾歲就行。按原先的算,你已二十一,過完年就是二十二。」

  陳星懷疑地看項述,說:「不,我二十二了,過完年二十三。」

  「怎麼可能?」項述皺眉道,「等等……」

  陳星說:「從前頭開始算起,先理清楚。」

  雖然陳星不知道項述為什麼會在意這件事,自己卻也想釐清。

  「第一次輪迴裡,我十六歲生辰後,辦完了師父的後事,下山。」陳星說,「第一年來到襄陽,遇見了你,十七歲那天,我在敕勒川。」

  「唔,十八歲生日是秋社,咱們在建康過的。」項述皺眉思考,又道,「開春後,咱們去了洛陽,接著,就發生了許多事,端午之後,你一睡三個月,十九歲的生辰,你在壽陽,那一天,苻堅打過來了。」

  陳星說:「第二次輪迴中,我依舊是在襄陽遇見了你,十七歲生辰那天,我還在敕勒川。」

  「不錯。」項述於是說道,「十八歲生日,咱們是睡過去的。也即是說,那偷走的一年,已經還回來了。」

  陳星答道:「對啊,所以你算錯了,在海上,在袁昆的夢中,把那一年還回來了。前些日子裡,咱們過秋社的那天,對應的,是上一個輪迴中,在壽陽過生辰那夜。」

  項述也想起來了,中途入睡的那一年裡,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混亂,導致他總漏算了一整年的光陰。

  「對。」項述疑惑道,「這麼說來,所謂『宿命』的自我修正,實際上仍舊發生了偏差。因為按道理,苻堅應在年前便發動對南方的進軍。」

  陳星「嗯」了聲,說:「重明也說,只要咱們不停地製造變數,就能讓它偏離原本的軌跡,這是兩種力量的對抗罷?」

 

 

133 故人收法術,快!別問了!聽我的!

  項述卻彷彿沒有聽見陳星的解釋, 自言自語道:「那麼現在, 已經進入了歲星在你身上的最後一年。」說著忽然看了陳星一眼, 又道:「現在已經是咱們在夢裡,丟失的那一年了。」

  陳星坦然道:「是的。」

  項述有點煩躁,說道:「原本我以為既然天地脈輪會朝著既定方向修正, 你在這一年間理應是安全的……這麼說來……距離最後鑄劍時限,已很近了。不行,得修改下。」

  「什麼?」陳星詫異道, 「我沒明白, 等等!項述,你給我說清楚。」

  項述要起身, 陳星卻驀然拉住他的手,說道:「你和謝安又商量了計畫, 是不是?」

  項述側頭,看著陳星, 眼裡現出了複雜表情。

  陳星卻不讓他離開,把他拉回榻上,跨坐在他的腰間, 抱著他的脖頸, 低聲威脅道:「你給我說清楚!」

  項述眉目間帶著某種焦慮,兩人對視時,陳星低頭親了下他,再認真地看著他。

  「不然我可要毀你的雙修了,」陳星笑道, 「我就不信你能把持住。」

  「好罷。」項述卻是認真的,哪怕已起了反應,頂著陳星。

  「這是我與謝安、馮千鈞、拓跋焱所商量出的計畫,」項述皺眉道,「只是沒有告訴你,以免你知道結果後,對一切的態度有著微小差別,騙不過蚩尤,以致功虧一簣。」

  「那你還是什麼都別說了,」陳星馬上道,「我全聽你的。」

  項述有點意外,把頭埋在他的身前,緊緊摟住了他,籲出一口氣,那力度大得簡直要將陳星強行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你相信我?」項述喃喃道,繼而馬上意識到問了個蠢問題。

  「這不是廢話嗎?!」陳星哭笑不得道,放開項述脖頸,從他身上起來。

  「別生氣,是我口不擇言……」項述馬上道,「星兒,星兒!」

  陳星紅著臉答道:「我沒有生氣……剛才差點就……」

  「差點就什麼?」項述說。

  「差點就不好了!」陳星抓狂道,「壓得太緊啦。」

  項述一手覆額,奈何時間還沒到,只得忍著。

  這幾日的風雪異常大,建康迎來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陳星記得上一次來時明明沒有這麼冷才對,但這已是他們在新的輪迴開始時,所度過的全新一年了。曾經對敵人動向瞭若指掌的優勢,秋天過後,亦已不復存在,唯一能作為參考的,便只有袁昆讓他們所經歷的夢。

  接下來要怎麼做,再也沒有提示,只能靠自己了。

  陳星裹著厚厚的衣袍,注視四周,在記憶裡那缺失的一年夢境中,世界亦如此冰冷、晦暗,一切都籠罩在一層灰濛蒙的霧裡。

  冬至前一天,眾驅魔師在赤壁南屏山下集結,謝安帶領眾人頂著風雪上山去。山頂,溫徹與新垣平坐在一塊石頭上,低聲說著話。新垣平手掌覆著溫徹的雙手,為他取暖。

  兩人的眼睛已奇異地變成了冰藍色,彷彿鑲嵌著寶石一般。

  陳星有點驚訝,觀察片刻。新垣平說:「全過來了麼?」

  陳星祭起心燈,照亮山頂,酉時入夜,己方除了驅魔師們,尚有兩隻魃王——司馬瑋與鬼王也來了。

  地面現出法力流動的軌跡,新垣平沉吟片刻,說道:「等罷,到得子時再開始。」

  溫徹說:「速度一定要快,審問屍亥,只能給你們半個時辰。接著為陳星分魂,又要花掉半個時辰,一旦超過時間,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大夥兒紛紛點頭,拓跋焱說:「將王子夜從落魂鐘裡召回人間後,他萬一不願說實話呢?」

  「不,」陳星朝拓跋焱解釋道,「這是有選擇的,我們並非連他的三魂一起問,否則以他先前那德行,絕對不會告訴咱們詳情,說不定反而還會騙人。」

  謝安點了點頭,說:「三魂之中,天魂為『我』,地魂為一生中的記憶,人魂,則承載了愛與恨諸多情愫。王子夜恨我們,恨所有的人族,雖然不知道他在恨什麼。但待會兒,咱們將他主宰強烈情緒的第三魂,用這個法陣予以分走,只留下他是誰,以及他的生平記憶。」

  拓跋焱「哦——」了一聲,明白了,這麼一來,王子夜的怨恨便從靈魂裡被除去,大家反而可以心平氣和地討論一些事。

  眾人各自散開,陳星與項述坐在一起,今夜實在太冷了,讓陳星想起離開卡羅剎,前往雪原上星羅塔的那一夜,那天有鳳凰重明陪伴,尚不覺得寒冷徹骨。今夜的雪下個不停,近乎將整個法陣都一起蓋住,無邊無際的大雪染白了漫山遍野,折射著雪夜的亮光,天地間白茫茫的,反而有種純潔的況味。

  項述搓了搓手掌,將手搓熱,握著陳星的手,注視他的雙眼。

  「今夜過後,」項述說,「你的心燈保不準就要沒了。」

  陳星低聲說:「還真有點兒不捨呢。」繼而笑了起來,說:「我真的很感激它,緣因有它,才得以與你相識。」

  項述眉毛上、頭髮上都是雪,兩人坐在一棵樹下,就像敕勒川定情的那天。

  「就算沒有遇見我,」項述說,「你也會找到一個很愛你的人,陪你快樂幸福地過一輩子。」

  「沒有遇見你,」陳星喃喃道,「又怎麼說得上,是幸福呢?」

  項述彷彿想低頭親吻陳星的唇,但他看著陳星的雙眼時,忽然改變了主意,改而摟著他,稍稍抬起一個角度,親吻了他的額頭。

  陳星伏在項述身前,聽見他的心跳,彼此的靈魂正在這雪夜裡共燃,他感受到了項述想說的一切,印在額上的那個吻,意味著與他生死相隨。

  「開始罷,」溫徹起身說,「時辰到了。」

  冬至雪夜,一年中陰氣至為鼎盛之時,在這一夜裡,地脈之力經過一年的輪迴,到達了極致,壓制了天脈的力量。到得天地脈流轉,再六個月後,夏至午時,天脈方奪回至盛之力。

  此刻蜿蜒的地脈在法陣的力量下,朝著南屏山開始匯聚,透露出隱隱約約的光芒。

  懸浮在分魂法陣陣眼上的落魂鐘,頓時受到感應,鐘體內嗡嗡作響,內裡禁錮的魂魄正在極力衝擊,設法逃離它的禁錮。

  陳星與項述一同走進法陣中,陳星抬手,握住了落魂鐘,項述則一手搭著他的腰,若即若離地站在他的身後。

  謝安、拓跋焱、馮千鈞與肖山各站東南西北之位守護法陣,鬼王、司馬瑋佔據陰面,新垣平與溫徹站了陽面。

  陳星有點緊張,說:「我要逆轉落魂鐘了。」

  「來吧,」項述沉聲道,「不必擔心,心燈還在你身上,大不了再抓他一次。」

  新垣平一開始施法,便猶如變了個人一般,沉聲道:「各驅魔師聽令,守護法陣!大驅魔師請開拘魂陣!」

  陳星一振落魂鐘,「噹」的一聲。

  落魂鐘逆轉,轟然巨響,其中迸發出強光,首先出現的,是一頭巨大的妖獸靈魂虛影,瞬間衝出了鐘體,朝著天地間放聲嘶吼。

  陳星:「!!!」

  陳星上一次逆轉落魂鐘時,釋放出了數十萬人的魂魄,化作蝴蝶回歸己身,但那尚且是萬法歸寂時,以心燈強行催動的力量,法力有限,鐘內大多強大的魂魄未被放出。

  如今有了充沛的天地靈氣,落魂鐘竟是釋出了威力可堪毀天滅地的大妖怪,幸而那妖怪魂魄已無法再危害人間,一離開鐘內,便朝著天空飛去。

  陳星:「這是什麼?!」

  「別管了!繼續!」項述喝道。

  霎時曾經被落魂鐘所收攝的歷代妖怪,隨著這麼一振,紛紛飛出,潮水般的靈魂轟然湧出。新垣平早就料到有這一幕,喝道:「放它們走!」

  無數或鳥形、或走獸形、或人形的猙獰惡魂四處激盪,最後沖上天空,陳星險些快控制不住落魂鐘,於此刻項述一手果斷覆在陳星手背上,燃起全身法力,兩人綻放光華,化作熾盛光點,鋪天蓋地地衝擊而出!

  「我……自由了……」一個女孩的聲音溫柔說道。

  在那光海其中,項述驀然睜大雙眼。

  「走罷!」新垣平喝道,「塵歸塵,土歸土,既已死去,凡塵間再無眷戀,魂魄歸於天際,歸於萬古輪迴……」

  「等等!」項述馬上喝道,「住手!」

  所有人為之一頓,陳星當機立斷,喊道:「收法術,快!別問了!聽我的!」

  眾人各收法術,溫徹一怔,繼而來不及細想,撒出的兩手往地面一按,新垣平停下將魂魄強行送往天脈的力量,詫異道:「這是誰?」

  心燈光芒隨之一收,轟然朝著法陣中央收攏,現出一名全身散發著微光的女武神。

  項語嫣?為什麼會……陳星驀然想起,在張留記憶中看見的曾經一幕——萬古潮汐法陣發動,卻被王子夜破壞之時,最終是王子夜以落魂鐘收走了項語嫣在這之前的記憶!

  「你……是誰?」項語嫣不解地看著項述。項述放開陳星,難以置信地走上前去。

  他們不是沒有看見過項語嫣的記憶,甚至在更早以前,馮千鈞、肖山等人亦進入了留在會稽的片段世界中。

  但與母親的靈魂面對面,於項述而言,卻是她已故後的唯一一次!

  「空兒,」項述喃喃道,「阿母,我是空兒。」

  陳星沒有提醒項述,落魂鐘內的項語嫣,並沒有穿梭時間之後,與生下項述有關的所有記憶,畢竟被收入鐘內,是離開之前的事了。此刻的她仍是會稽那名項家少女,不動如山的執掌者。

  「空兒?」項語嫣不解道,「又是……誰?為何你竟如此熟悉……」

  「我是你未來的孩兒,」項述哽咽道,「阿母,我是述律空。」

  項語嫣於是笑了起來,抬起手,想撫摸項述的臉龐,項述伸手去握,手掌卻穿過那靈魂軀殼。

  「你爹一定是個很英俊的人。」項語嫣眼裡帶著笑。

  「他是個大鬍子。」項述忽然說。

  眾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項述眼裡帶著笑,陳星的眼中,卻帶著淚水。

  項語嫣的笑容與項述很像,如出一轍,帶著清麗與明婉。

  「阿母,」項述說,「這是星兒。」

  說著項述轉身,示意陳星上前,陳星終於按捺不住,哽咽起來,來到項語嫣面前。項語嫣於是笑著稍稍抬頭看陳星,再看項述。

  「嗯。」項語嫣溫柔笑道,「空兒,星兒,你們要好好的。」

  所有人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而就在此刻,項述與陳星的影子裡,綻放出幾縷微弱的黑氣,繼而那黑氣正在不斷攀升,沿著地面離開法陣。

  謝安馬上示意新垣平,眾人發現了那黑影,馮千鈞喝道:「王子夜!」

  黑影一被發現,頓時升起,朝著天空中衝去!

  溫徹冷笑一聲,喝道:「回來!」

  所有驅魔師同時施法,凌空一握,法陣週遭的符文離地飄起,再朝空中齊齊一撒手,符文化作鉤索,刷然射向天空,纏住王子夜逃逸的三魂,將他拖回地面!

  王子夜哀嚎一聲,陳星這才見識到拘魂法陣的厲害之處,王子夜竟是被牢牢捆縛,不得掙扎!

  「當真母子情深……」王子夜嘲諷道,「只可惜你面前的項語嫣,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屍亥?」項語嫣卻是對王子夜記得一清二楚,喝道,「你將留哥怎麼了!」

  謝安沉聲道:「王子夜,暫時放下你的恨罷,終歸得好好談談。」

  話音落,謝安做手勢,驅魔師們又同時喝道:「分!」

  新垣平控制鉤索,地面法陣光華飛速旋轉,眾人同時一扯,王子夜登時痛苦不堪,狂叫一聲。三魂之中,陰暗的第三魂,那夾雜著怨恨與不甘的魂魄,就這麼被強行分離了出來!

  緊接著新垣平收攏拘魂法陣,將混雜王子夜眾多情緒的第三魂也即人魂,鎖在了法陣的陰面。

  被分魂後的王子夜一身黑氣終於徹底消失,現出散發著微光、猶如項語嫣一般的兩魂之軀。

  這當真是平生至為奇特的景象,陳星從來沒想到,自己竟有朝一日,能窺見這天地間至為本源的奧秘。

  「屍亥?」項語嫣喃喃道。

  王子夜就這麼被一分為二,陰暗的一魂被拘在法陣的陰面,新的靈魂軀體,則立於法陣陽面。

  「終於……擺脫了這一切。」王子夜抬頭,一瞬間竟是變了個人一般,「數千年中,在地底受到的折磨與苦痛,被兵主喚醒後,又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噩夢……如今,終得結束,謝謝你們了。」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便知道成功了!現在的王子夜,只知道自己是誰,以及保留著生前的所有記憶,卻再沒有恨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平靜的靈魂。

  「你害死了留哥。」項語嫣卻不等其他人開口詢問,離開項述與陳星,走上前去。

  項述欲發問,陳星卻搖頭,示意不要吭聲。

  「是。」王子夜淡然道,「他妄圖回到三千年前,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本身就是違背因果之事,如何能成功?」

  項語嫣道:「那麼,你又成功了?」

  王子夜淡淡一笑,轉向眾人。

  「沒有。」王子夜說,「冥冥之中,宿命一環扣著一環,我所種下的種種惡果,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必,等待著我的,將是又一場直到地老天荒、神州覆滅的懲罰罷。」

  項語嫣亦沒有恨,嘴角微微勾起,認真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那場面極其詭異,原本驅魔師們的目的是審判已成靈魂的王子夜,沒想到最後竟是演變為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拷問。

  「不動如山已被兵主煉化,」王子夜沉聲道,「你們再無機會。」

  項語嫣眼裡帶著訝異神色,轉頭望向眾人。

  項述點頭道:「不錯,阿母,家傳的神兵,已落在了蚩尤手中。」

  項語嫣端詳王子夜的靈魂,搖頭道:「屍亥,你不懂。不動如山,僅僅是世間之器,首山之銅,亦只是承載。阪泉之戰中,兵主為何敗給軒轅,直到現如今,他依舊沒有明白麼?」

  「語嫣,你究竟想說什麼?」王子夜認真道,「最後不是連你也明白到,大地一片欣欣向榮,萬物蓬勃煥發,一片祥和的人世間,絕非你我想要的神州大地。不明白的人,是張留。」

  一眾驅魔師沉默地聽著,這一次,變成陳星欲言又止,但他最終依舊沒有打斷王子夜,任憑他說了下去。

  「軒轅是人族的祖先,」王子夜一瞥眾驅魔師,沉聲道,「軒轅血賦予你們善良、信念、勇氣……諸如此類,你們覺得美好的東西。兵主蚩尤亦是,蚩尤血,則賦予爾等衝動、好戰與怨恨、不甘。」

  「……可設若沒有魔神之血,這神州大地,便將失去殺戮與毀滅。世間祥和萬分,人心無慾無求,又何以推動一代又一代為之前進的巨輪,滾滾向前?!你們視魔神血為浸潤這神州的一股詛咒,可在我眼中,萬物彼此制衡,陰陽化生,魔神血卻已與軒轅血一般,成為了爾等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血腥的土壤中自當孕育萬物。」王子夜喃喃道,「兵主以第三魂為天魔種,汲取人間怨恨為食,化為天魔,千年一輪迴,降生於大地。那是他敗於阪泉之後的不甘,卻意外地成為了這天地脈中,淨化自身的一個步驟。」

  說著,王子夜背起手,朝向陳星,微笑道:「都道心燈之光長耀天地,可若世上沒有長夜,亦無光明一說,世間漆黑一片,與白茫茫不能視物,又有何異?」

  陳星沉聲道:「可你所做之事,早已遠遠超過了!你阻止了張留回到三千年前,便早該收手!在這之後,你又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

  謝安沉聲道:「不錯,王子夜,我承認你所言有理,但如今你所行之舉,已堪將神州帶入永恆的黑暗!你既已受盡千年苦楚,又何必將其加諸於芸芸眾生?」

  王子夜搖頭,嘆息道:「後輩們,所謂至暗吶,不是你想它有邊界,就有邊界的。兵主的復生,看似偶然,實則必然。他在阪泉一戰之後,便已等待了數千年之久。他的血液滲入大地,孕育出人族,而人族的殺戮,又令他們的鮮血回到地底,滋養兵主,讓他於地底緩慢醒來,這是互為因果的一個輪迴……」

  「……喚醒他的並非我,」王子夜說,「而是你們自己。這一切的源頭,從他將萬物當作軀殼,從中吸收養分的一刻起,便早已注定。定光燃燈與不動明王,不也為你們留下了刺向他的一劍麼?只可惜你們依舊被兵主所控,他窺見了你們……包括語嫣你、張留、定海珠、心燈執掌……凡塵眾生心底不願割捨、百折千轉的懊悔與怨忿。你們本以為扭轉了一切,重鑄了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最後卻失去了重新封印他的機會。」

  王子夜眼裡帶著憐憫之色,搖了搖頭。

  項語嫣卻沉聲道:「這就不必你操心了,屍亥,既生者有其命,我的孩兒終將親手了結這一切。我相信他們終有一天能辦到。」

  新垣平終於在此刻開口道:「屍亥,我已不知該如何處罰你,因如今神州景象,俱是你一手促成,你釀就了如此惡果,想來想去,只能將你的魂魄拘於北方盡頭,鎖入卡羅剎山中深處,那暗不見天日的地底……」

  溫徹接口道:「在永恆的光陰中,你無法離開人世間,去往天地脈輪迴,永久不得解脫。永遠,這孤獨的滋味,想必你曾已嘗過。」

  王子夜一笑道:「為什麼?因為我所做的這些事麼?」

  王子夜又憐憫地看著法陣另一側,那被拘魂符文囚禁著的黑暗人影,他的第三魂正在那陰影之中瘋狂顫抖。

  「我完全接受,沒有異議。」王子夜最後坦然道,「不過有時我仔細想起來,在某時某刻,我仍舊是不希望兵主復生的罷……甚至有時,我會想著取代他,去成為那一劫數。」

  「什麼?」陳星神色變了。

  王子夜緩緩道:「兵主如今哪怕復生,依舊缺少第三魂,亦是藏匿於人間的天魔種。當真奇怪,我始終沒有找到它的下落。」

  「但只要人間怨氣充沛,到得一定程度……」王子夜喃喃道,「便將催化魔種,令其不受控制地脫出,再度遭到兵主的吸收。」

  「可別忘了,如今的蚩尤缺少第三魂,不再有毀天滅地的念頭,」王子夜說,「也正因如此,你們才得以苟延殘喘,否則若三魂齊聚,我想他可就不是眼前這模樣了。現在想來,我以天羅扇收走,並控制怨氣,內心深處,終究不願毀了這神州罷。」

  王子夜出神地說:「畢竟,我只是想回去,遠遠地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夠了。」

  王子夜端詳項語嫣,抬起手,彷彿希望覆在項語嫣的臉龐,喃喃道:「第一眼看見你那天,就讓我想起了阿瑤,我……」

  「……只可惜,千年之後,滄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了。」

  陳星敏銳地從王子夜的話裡,驀然察覺到了別樣的意味。回想起張留在北方留下的那段記憶,其中提及,項語嫣在小時候,便飲下了王子夜提供的一滴魔神血……這意味著什麼?項述的母親還小時,王子夜就見過她了?

  因為她是不動如山的傳人麼?陳星不敢細想,畢竟這關乎到項述的家事。

  「但你還有機會,」謝安終於開口道,「若願意告訴我們蚩尤的佈置,以及有何機會,我們便……」

  說著,眾人望向陳星,這也是先前他們商量好的。他們寧願將王子夜徹底淨化,也不想將他埋在卡羅剎中以作懲罰,讓他永生永世地受苦事小,萬一來日哪一天又有人不小心把他挖了出來,為禍人間事大。

  對付這等傢伙,唯有一了百了,才是解決問題最關鍵的一點。

  陳星道:「我便淨化你,送你前往輪迴。」

  王子夜卻說:「我甘願領責,這沒有什麼好交換的。可我也再沒有什麼辦法能提供給你們了……自從兵主猜測到定海珠碎裂、萬法復生之後,便已開始疑心於我。」

  「我不再像從前一般,」王子夜說,「為他謀策大小事宜,畢竟眾多蛛絲馬跡,已顯現出我曾失敗過一次。」

  陳星也感覺到了,這一次打亂宿命,統統重來後,王子夜能做的事很明顯變少了,大多時候奔波於復活魃王,最後更孤注一擲,前來攻打驅魔司。

  「他如今所倚仗的人又是誰?」項述皺眉道。

  王子夜自若答道:「他不再相信曾是人族的我們,改而將二魂的力量沒入地脈之中。如今他的神識化作觸角,已與天地脈同為一體,只是需要怨氣,大量的怨氣,方能控制這人間。當然,怨氣總是會有的,他可以等。」

  陳星想起在海上時,自己與項述碰上蚩尤的一刻,以及卡羅剎山中、王子夜強攻驅魔司時,蚩尤都在天地間現身過。

  「那就更難打了……」陳星皺眉道。

  王子夜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過呢,他也不是全無弱點……畢竟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第三魂。在缺失魔種的前提下復活,不過是下策,發揮不了他的完整力量……當然,這第三魂,連我也不知道躲藏在何處,據說被一隻大妖怪帶走了。」

  陳星自然知道,孔宣藏身於夢裡,但他沒有說出口。

  「淨化他罷。」項述說。

  陳星點了點頭,說:「從此天地間,就再也沒有你了。」

  王子夜有點意外,沉默片刻,而後緩緩點頭。

  眾驅魔師各收法術,站定,新垣平解去拘魂之束。

  只見王子夜帶著怨恨的第三魂一脫縛,便衝向自己的另兩魂去,然而陳星手中瞬間發出強光,千絲萬縷的光帶剎那纏住了他。

  第三魂開始狂吼,陳星祭起符文,喝道:「破!」

  轟然巨響,符文拍向王子夜的剎那,一道光海擴散而出,化作春光明媚的遠古大地。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陳星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是如此高大英俊,身上纏著殷商時的服飾,袒露肩背,頸佩金環,路過百花綻放的河畔。

  一名蛇尾人身的女孩,正在眾多侍女的簇擁下於河畔沐浴,那模樣,竟是有幾分神似項語嫣!

  「泗水。」溫徹的聲音道。

  法陣週遭的所有人都看見了王子夜深藏在時光之中的悠久記憶。

  「就在那兩棵樹附近,」項述朝陳星道,「記得麼?咱們還去過。」

 

 

134 分魂陳星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水,滴在自己側臉上

  王亥隔著花園, 怔怔看著那女孩, 陳星馬上就明白過來, 這一定是姜瑤,那個墓穴裡葬著的、王子夜曾經的愛人!

  姜瑤以蛇尾拍打水面,「嘩啦」一聲, 法力捲起河浪,將王亥淋得全身濕透,緊接著眾多侍女放聲大笑, 王亥卻絲毫沒有惱怒, 而是躬身,將一朵晶瑩剔透的寶石製成的花, 放在了河畔,縱馬離開。

  「太久了, 」王子夜的聲音道,「久得連我自己都快忘光了。沒想到臨死之前, 還能看見這一幕。」

  記憶之中,迴蕩著王子夜的聲音。

  「我也曾是牧山驅海的神明吶。」王子夜的聲音道。

  曾經的王亥頭上長著樹杈般的雙角,角上綻放繁花, 他策馬所過之處, 大地上萬物生長,流水之中,閃光的魚群躍起。他兩手持壎,雙腿夾著馬腹,搖搖晃晃地一路向前, 世間的鹿、牛、羊、狼、百獸與飛禽浩浩蕩蕩,跟隨在他身後。

  他就像賦予大地的神明,從崑崙山的西王母處借來了萬物交感孕生的強大力量,他來到泗水畔的神宮之中,拜謁此處的神王。

  「那一天我到有易國去,拜會他們的國君。」王子夜之聲喃喃道。

  宮殿之中,端坐著有易國王雄偉的身影,他手握一把龍角製成的長刀,刀上雷霆與閃電陣陣。而在他的身邊,依偎著姜瑤的身影。

  姜瑤的頭髮上,插了那朵王亥贈予的寶石之花。

  雷鳴電閃的夜晚,王亥追著姜瑤,穿過紗幔飛揚的宮殿,來到兩棵樹下,姜瑤蛇尾游移,已再無處可躲,只得別過頭去。

  但王亥尚未靠近,便被有易國的侍衛架住,帶離。

  「從此,有易國的國君,將你斬為數塊,」陳星說道,「並分別埋在人間的各個角落。」

  「不錯。」王子夜低聲道,「掌管山海生命的牧神,就這麼死去了。我甚至沒有抵抗,只因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若我為阿瑤而死,她會不會從此一生,都牢牢記得我?她已嫁予國君,自然不會再跟我走,這麼說來,讓她一輩子都記得,有一個人,為她而死,永遠留在她的心裡,可比苦苦哀求而不得,要好多了吶。」

  無邊無際的黑暗湧來,陳星馬上開始準備法術,祭起心燈,他知道至為難纏的要來了——果然,在那黑暗裡,魔神血從四面八方圍聚,爭奪著王亥的身軀。

  蚩尤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道:「起來罷,你的宿命尚未終結,一切仍可扭轉……」

  「他沒有利用你的怨憤。」陳星說。

  「不錯。」王子夜低聲說,「只因我死時,並沒有恨。」

  陳星釋放心燈,項述從側旁握住了他的手,王子夜又低聲說:「他只是告訴我,假如一切尚有重來的可能,我願不願意從這暗無天日的地底再次醒來?」

  「退散!」陳星喝道,心燈化作屏障,無處不在的魔神血剎那聚集起來,幻化出蚩尤的人形輪廓,面朝陳星,發出一聲怒吼。

  陳星手中強光朗照,困住了魔神血,蚩尤狂吼之中,浸入王子夜三魂中,折磨了他近千年的魔血開始土崩瓦解,化作飛灰消湮,世間捲起了一陣強光的颶風,猶如暴雪捲向天際。

  一片光明之中,王子夜帶著迷茫,恢復了曾經的牧神外形,站在陳星與項述面前,認真道:「那麼,請告訴我,兩位。」

  「你們為了改寫曾經的宿命,追尋愛情而讓天地回溯。」王子夜道,「我亦為了這萬古光陰而苦苦追尋,我們對此的執念,又有什麼不同?」

  陳星本想說我們是為了守護人間,你卻殺死了數以百萬計無辜的人。但他知道這不是王子夜所要的答案本質,畢竟有此執念,乃是尋常。王子夜錯在被魔神血所掌控,犯下了眾多惡行。

  「從這個執念的動機看來,」項述於是答道,「沒有不同,但你的行為,卻是天理不容。」

  王子夜嘆了口氣,微微一笑,說道:「謝了。」

  接著,王子夜手中幻化出一枚帶著綠葉的青枝,遞到兩人手中,說道:「留給你們罷,便算是我,離去前的少許懺悔。」

  接著,光點紛紛飛往天際,王子夜在空中轉身。

  霎時意識中的世界與拘魂法陣重疊,眾人又剎那回到了南屏山上,王子夜的魂魄發著光,在空中化作光點離散,升向天空。

  陳星所接過的、王子夜贈予他的樹枝已消失了。

  眾人仰頭望向天際。

  「空兒。」項語嫣輕輕地說。

  拘魂陣解除,項語嫣的身形愈發變得輕靈而透明,項述馬上轉頭,認真道:「阿母。」

  「我也該走了。」項語嫣認真說道。

  項述轉身,走向項語嫣,抬起手想抱一下母親,低聲說:「你辭世那天,我被帶到柔然部去,阿父不想讓我,看著你……」

  「噓。」項語嫣笑道,「能看見你,我很高興。」

  項語嫣注視項述的手臂,九個猶如刺青般的符文散發著微光。

  「這是九字真言嗎?」項語嫣輕輕地問,「你看,哪怕失去了不動如山,真言符文還是會回來的。」

  她輕撫過項述手上的真言符文,隨著她的動作,符文光芒再盛。

  「不動如山,」項語嫣低聲說,「乃是明王交給項家的神兵,但它絕不只依賴於劍本身。那是軒轅氏所傳承下的,天下刀兵之信念,當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將為什麼而戰時,它便會再次出現。」

  說著,項語嫣又端詳陳星,笑道:「心燈沒有在我的時代裡出現,如今已顯現於世間,乃是宿命使然,願你們合好百年,一生無憂無慮,灑脫自由。」

  話音落,項語嫣化身光點,在空中溫柔飛散。

  「阿母,永別了。」項述抬頭道。

  拘魂法陣上,法力撤去,所有人鬆了一口氣。

  「他給了你們什麼?」謝安說。

  「我不知道,」陳星答道,「項述接過去的。」

  陳星一臉茫然,攤手給他們看,說:「沒有啊。」

  「可他明明遞給你了。」肖山說。

  馮千鈞道:「我也看見了。」

  「我怎麼知道啊!」陳星抓狂了,說,「每次都是這樣,上回那個潮汐輪也是,我是拿了,可到手以後就不見啦!你們是故意坑我嗎?」

  項述說:「沒有就沒有,別問了!」

  「你看這符文,」溫徹說,「拿到以後就出現了。」

  陳星道:「可我怎麼知道?」

  「好了!」項述喝道,所有人都安靜了。

  項述:「又不是他故意藏起來,沒有就算了,還想怎麼樣?」

  眾人一想也是,但王子夜最後給出那物,興許對最終決戰蚩尤至關重要,謝安還不死心地想讓陳星找找,但新垣平適時地打斷了此事,問:「接下來,則是準備分魂了。」

  陳星答道:「我突然覺得有點累,能休息下麼?」

  溫徹說:「可以,我們還需準備法陣,也得有一會兒,你們暫且歇息罷。」

  一陣風吹來,雲層分開,現出漫天星辰,新垣平抬頭看了眼北斗,答道:「我們還有時間,子時剛過三刻,不著急。」

  雪停了,天寒地凍中,眾人連口熱茶也沒有,只得各自找地方歇息。

  陳星左右看看,實在沒地方坐了,本想與項述站著,項述卻牽著他,到得山壁的背風無雪處先坐,分開兩腿,拍拍腿間地面,示意陳星過來。

  陳星便在項述分開的兩腿間坐下,靠著他的胸膛,項述又解開外袍,將兩人裹在一起,陳星稍稍側身,蜷在項述的懷裡,與他依偎在一起,項述就像個暖爐一般,一下就讓他暖和起來了。

  肖山走過來,看看項述,又看陳星。

  項述一臉冷漠道:「沒位置了。」

  肖山只得作罷,想在一旁坐下。

  拓跋焱也在樹下坐著,說:「肖山來?」

  拓跋焱似乎因為將肖山當做了陸影的乾兒子又或弟弟,愛屋及烏的,一向很照顧肖山,肖山卻不領情,一個雪球過去,砸在拓跋焱臉上,眾人於是大笑起來,謝安握著個手爐,也有點吃不消,畢竟他也年紀大了。馮千鈞則坐在樹下拓跋焱身前,兩人時而小聲說話。

  肖山調整姿勢,枕在了項述的腿上,側身半趴著,看溫徹與新垣平研究法陣。

  陳星低聲說:「兵主在找的第三魂……」

  「噓。」項述忽然提醒道,陳星便沒有再說下去。

  項述指指地底,陳星開始懷疑,也許他們無論說什麼,蚩尤都能通過地脈感知,畢竟王子夜臨走前,仍然為他們透露了太多信息——首先蚩尤已經滲入天地脈中,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這一路上,王子夜曾經用過的烏鴉探查沒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蚩尤的幾次忽然出現。

  卡羅剎那天陳星記得非常清楚,在他驅散陸影的魔神血時,蚩尤搶先發動了攻擊,幸而當時有重明在並擊退了他。

  那麼也即是說,他們在此處設下法陣,蚩尤理應也是知道的。

  明知道會引起蚩尤的警惕,還堂而皇之地這麼做,這會不會已經是項述計畫的一部分了?

  肖山還是有點冷,轉身抱住了項述的一腿,開始哆嗦。

  項述:「你不是不怕冷?」

  肖山:「……」

  陳星拉開少許項述的外袍,讓肖山進來,肖山個頭長得有點大了,兩腳拖在外頭,上半身被陳星抱著,於是就這麼項述抱著陳星,陳星抱著肖山。

  陳星忽然覺得好笑,肖山卻想起了什麼,說:「如果輪迴轉世,那麼我就不是我了,陸影也不再是他了。」

  「嗯。」項述答道。

  「三魂七魄是什麼?」肖山側頭,朝陳星問道。

  陳星說:「就是人生而俱來的、天地脈賦予我們的力量……」

  項述卻領會了肖山的問題,說:「他想問的是,為什麼這個世界,會讓我們擁有魂魄。」

  這個問題,陳星就很難回答了,譬如在「我為什麼是我」與「人為什麼是人」的問題上,肖山所提出的,興許是連遠古眾神都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你們為什麼知道這麼多?」肖山又疑惑道,「魂魄這些,誰告訴的?」

  「陳星教的。」項述說。

  「我可沒有。」陳星笑道。

  「你有,」項述答道,「第一天到建康。」

  「啊?」陳星被這麼一提醒,頓時也想起來了,很久以前,久遠得如同上輩子一般,第一次抵達建康時,他與一群士族子弟展開了一場有關人以及魂魄學說的論戰。這麼想來,當時討論的許多話,彷彿冥冥之中,指引著自己最後的道路,走到了此處。

  「你覺得,心燈在你的哪一魂中?」項述說。

  「我不知道。」陳星皺眉道,「也許在天魂裡,也許在……人魂裡?希望不要是天魂,否則就很難辦了。」

  第一魂也即天魂,乃是「我」的本源,陳星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心燈,所以不太可能。

  「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項述說。

  「知道了。」陳星已隱約預感到項述有什麼計畫,說不定將藉著此次,反將蚩尤一軍,答道,「完全、全無保留地相信我的護法。」

  「好了。」新垣平朝兩人說道,「休息夠了?開始罷。」

  陳星準備動身,項述便推了推肖山,肖山磨磨蹭蹭地起來,卻被項述抬腳虛踹,踹到一旁,讓他離開兩人。

  陳星笑了起來,但就在這一刻,項述將陳星緊緊抱在懷裡,低頭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陳星:「……」

  陳星想推開項述,這麼多人都在呢,太不好意思了!但與從前接吻不同,項述沒有唇舌交纏,只是封住他的唇,一動不動,維持這個姿勢,彷彿想告訴他什麼。

  接著,陳星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水,滴在自己側臉上。

  唇分時,陳星專心地看著項述的臉,摸了摸他,項述便側過頭去,牽著他的手起身。

  「開始罷。」溫徹說。

  陳星與項述來到分魂法陣中央,新垣平改動了幾個符文,謝安手持淨光琉璃,眾人改了站位,新垣平、拓跋焱、肖山、溫徹分立東南西北。兩名魃王分別站在陰陽位上,馮千鈞則站在一旁,謝安位於陣外,預備分離心燈。

  新垣平說:「應當會很不舒服,但施法時間很短。」接著又朝眾人說:「我說停下的時候,就要馬上停,絕不能分魂太久。」

  「分魂太久會發生什麼事?」陳星忍不住問,「會忘記事情麼?」

  溫徹說:「先是魂魄與身軀分離,再三魂互相分離,繼續分下去的話,強行離散的法力,會將你的三魂統統撕成碎片。」

  新垣平說:「只要控制好火候,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不是菜。」項述皺眉說道。

  陳星笑了起來,項述的話沖淡了他的緊張感。

  溫徹又問:「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陳星朝他們說。

  「我抱著你。」項述說。

  「你也會很難受的。」陳星知道魂魄離體的過程一定異常痛苦。

  項述不由分說,與陳星站在陣中,抱緊了他。

  「千鈞。」謝安朝馮千鈞道。

  馮千鈞點了點頭,解開腰畔的一個小包袱,放在手中。包袱內飛出無數紫色的光點,沿著法陣的紋路,匯入陣中。

  陳星低頭看著光點,項述卻扳過他的臉,強勢地讓他看著自己。

  緊接著,馮千鈞雙刀一旋,喃喃唸誦咒文,繼而驀然一抖,喝道:「起!」

  森羅萬象上綠光旋轉,引動週遭的靈氣,化作暴雨般灑進法陣中,先前閃爍光粉之處,地面開始生根發芽,長出奇異的花朵!

  離魂花!陳星轉頭一看,只見南屏山頂已成離魂花海,緊隨其後的是,在馮千鈞釋放出的法力之下,陣中的離魂花同時爆出花粉,那花粉已遠非打噴嚏的強度可形容,陳星與項述同時一震。

  「分魂!」新垣平喝道,「法陣開啟!」

  所有驅魔師同時朝法陣中注入法力,轟然巨響,花粉化作颶風瘋狂旋轉,吸來天地靈氣,一道光柱直衝天際!

  陳星抱緊了項述,只覺得一股無法抵抗的巨力,隨著那花粉的颶風,要將自己的身體撕成碎片,項述則死死抱著陳星,朝他焦急地說著什麼,彼此卻已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又一聲巨響,萬籟俱寂,所有的聲與光同時消失了,陳星與項述的魂魄,從各自的身軀中脫離出來。週遭的景象猶如蒙著一層光風,世間只有黑白兩色,那一刻陳星看見了有形的天脈、地脈,以及陣法周圍驅魔師們身上湧動的靈力。

  他身不由己,被天脈強行拉扯,化為光體的項述卻猛地抓住他一手,將他拖回地面,隨之而來的,是所有人的驚呼。

  陳星的視野一片混沌,只見一條光龍平地而起,盤旋在兩人頭頂,為他們抵擋住了天脈的吸扯巨力。

  「哥哥……」

  他聽見肖山在喊。

  法陣中央,靈體狀態下的項述與陳星全身法力開始共燃,光火源源不絕地升上頭頂,匯入光龍身軀之中,光龍則在天地脈下遨遊盤旋,為他們抵抗天脈的吸扯。

  「心燈……」謝安喊道。

  陳星怔怔抬起手,手中光芒四射,就像他曾進入馮千鎰、周甄等人意識裡時,手中光華流轉,朝著四面八方迸射,猶如流動之物。

  項述則抬起另一手,虛虛覆在陳星手掌上,受到他的按壓時,流動光華疾速收攏,朝陳星手中一收,砰然化作一枚跳動的火焰。而項述手上的九個符文在他化為靈魂狀態後,刷然脫離了身軀,環繞整個法陣飛速旋轉。

  龍力、九字真言符文、心燈,所有被烙印在靈魂中的力量,這一刻隨著兩人的魂魄與肉身份離,全部釋放了出來。

  「快收!」項述朝謝安喊道。

  謝安馬上祭起淨光琉璃,馮千鈞卻神色一變,喝道:「解除法陣!」

  護陣的司馬瑋與鬼王同時低頭,項述的臉色剎那變了。

  天地間的靈氣刷然被全部抽走,化作一張巨大的、黑暗的臉龐,於地底浮現。

  「總算等到你了——」

  所有人同時撤掉法力,南屏山之巔,祭壇轟然炸燬,蚩尤的臉龐從地面出現,張開嘶吼的大口,一口將陳星與項述的魂魄同時吞了進去!

  項述馬上握緊了陳星的手,將心燈死死按住,陳星只覺一股強大的力量拖著他,將他裹挾進了地底,巨響聲中,混亂的法力湧動,猶如把他拋進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項述!」陳星喊道。

  「抓緊我!」項述喊道。

  地脈下的亂流幾乎要將兩人撕碎,帶著他們在藍色的宏大河流中瘋狂亂卷亂撞,項述與陳星的魂魄卻依舊死死互相握著手。緊接著陳星眼前一亮,被那股怨氣所纏繞,身不由己地扯向地面。

  頭頂出口帶著雷霆朝下放射電光,項述與陳星同時抬頭,在那分開兩人的瘋狂亂流之中被扯得各自飛起,項述竭力攥緊陳星手掌,一聲大喝,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陳星痛苦道:「我要被……扯斷了!」

  「看著我!」項述大喝道,繼而忽然發現了,陳星的手指上,出現了潮汐之輪!

  陳星與項述兩手抓著,項述馬上望向他的雙眼,彼此對視,在地脈中漂浮。項述注視陳星雙眼,點了點頭,繼而左手攥緊他的手腕,右手推上他的手掌,讓他握緊那枚心燈光火。

  項述放開了他的手,展開手臂,被亂流捲走,光龍從他身後飛來,載著他飛向地脈盡頭。

  陳星握緊手腕,被那巨力一扯,升起,飛向地脈出口處的幻魔宮。

  深夜,遭到地脈亂流轟擊後,南屏山高處祭壇崩毀,法陣爆散,帶著離魂花粉飛向人間,最後新垣平喊的是:

  「別喘氣!」

  眾人被拋向山腳,頃刻間新垣平化為蛟龍,溫徹落上蛟頭,駕馭他飛向兩名魃王,接住。謝安揮出風符,懸浮空中,馮千鈞釋放森羅萬象力量,山脈中飛出藤蔓,讓他抓住。

  肖山一腳踩上藤蔓,轉頭四顧,看見項述在法陣爆炸後被拋出的身影,正要去救時,爆炸點卻再次飛出發光的項述魂魄虛影,撲向自己的身軀,在空中瀟灑轉身,展臂,朝身體中一躺,瞬間睜開雙眼,恢復神志。

  接著,項述化身護法武神,在空中一個盤旋,朝著被拋出的陳星飛去,穩穩抱住了他。

  陳星緊閉雙眼,昏迷不醒。

  眾人飛翔於高空,注視南屏山被摧毀的峭壁。

 

 

135 禁錮為什麼我在用法力共燃時,始終與星兒有隔閡?

  地脈的藍光裡散發著黑氣, 陳星的身體散發著光芒, 躺在猶如海洋般的魔血上。四周地脈紋路朝著中央延伸, 偌大血海上,只有他獨自一人,猶如一個孤獨的祭品。

  「在我的身邊, 不會被天脈帶走,前去進入輪迴。」一個聲音道:」接下來,你大可以放心。」

  苻堅滿身鎧甲, 同樣背著一把大劍, 滿不在乎地坐在血海邊緣。

  陳星馬上坐起,在血海上載浮載沉, 緊張地看著苻堅。

  苻堅的雙目已幻化為赤紅色,嘴角卻帶著充滿邪氣的笑意。

  「這是哪裡?」陳星警惕道。

  「幻魔宮。」苻堅答道, 並肆無忌憚地打量靈魂狀態下的陳星,目光落到了他的右手上, 「果然,似曾相識,想必你們使用定海珠, 回溯了光陰?」

  「你是誰?」陳星又問, 「你不是苻堅。」

  苻堅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的表情,那面容竟是與卡羅剎、建康、甚至大海上幻化出的蚩尤,有幾分神似!

  「你是……蚩尤?!」陳星顫聲道。

  苻堅答道:「說說罷,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陳星一手撐著海面, 在血海上飄起,苻堅又道:「不說也罷,想必與孤所猜測差不多,想看看置身何處?」

  說著,苻堅做了個手勢,幻魔宮的景象刷然退去,現出籠罩著陰霾的長安宮闕,兩人出現在一個平台上,面朝未央宮外的宏大校場。校場上,則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的秦軍方陣。

  陳星:「……」

  心燈仍在陳星體內,隨著離開地脈的一刻,那光火回到了他的三魂七魄之中。

  「看看你的面前,」苻堅說道,「這就是孤,千秋萬世的基業……」

  陳星退後半步,注視苻堅背影,事實上他已經成為了靈魂,就像曾經的王子夜一般,隨時可飛走逃逸。

  他嘗試著引動心燈,但在那千萬里外,隔著重重山與海的遠方,一道微弱的力量倏然間回應了他。

  剎那間陳星看見了驅魔司的書房!法力的共燃,開始與項述呼應!

  「不要妄想逃脫,」苻堅沉聲道,「一旦你離開孤的身邊,就會被天地脈吸走,前去進入輪迴。」

  「魂魄如果離開,心燈卻會留下來吧?」陳星反問道,「這不是正合你意麼?」

  苻堅冷冷一笑,沉聲道:「你很鎮定。」

  陳星打量苻堅,隱隱約約,猜到了項述計畫的一部分——那些隱藏在兩世之間,所有或有意,或無意的,角落裡散落的關鍵信息。

  蚩尤曾經也計畫過,選中心燈執掌作為新的身軀。

  而項述的定海珠身份揭曉後,蚩尤果斷捨棄了陳星,改而看上了項述法寶幻化而成的肉身,最終都得不到時,才退而選擇苻堅。這麼說來,對於蚩尤而言,最好的寄體,首先是項述,其次是陳星自己,最後才是苻堅。

  可面前的這名魔王,又與自己所知的蚩尤不同,一定是在哪裡發生了某些變化,這變化是什麼呢?

  「你的同伴們,」苻堅沒有回頭,卻感受到了陳星燃燒起法力時的靈力流動,緩緩道,「想必已在設法營救你了。」

  說著,苻堅只是稍一揚手,四周便出現了遠方朦朧的景象,那是遠在建康的驅魔司,他竟是透過地脈的湧動,時刻監視著驅魔司的動向!陳星瞬間驚了,也即是說,先前他們無論做什麼,一舉一動都在蚩尤的監視之下。

  但驅魔師們彷彿早就做足了準備,司中建築上,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芒,抵擋住了蚩尤的窺探。

  項述早已搶先料到,做下了妥當佈置,想必與謝安已完全商量過。難怪!陳星想起謝安屏蔽了靈氣進入驅魔司,導致東山很大一片區域,都成了靈氣枯竭的狀態。起初他只當是謝安為了方便管理而設下的法陣,現在想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屏蔽蚩尤的窺探!

  也許從海上遭遇蚩尤的那一刻開始,項述便已產生了警惕。

  「禁靈法域。」苻堅說,「猜猜他們在討論什麼?」

  陳星沒有說話。

  萬里之外,建康,驅魔司。

  項述身上帶著法力共燃的金光,驀然一收,在書閣中睜開雙眼。

  謝安、馮千鈞、肖山、拓跋焱、新垣平、溫徹眾人各自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項述。

  「幻魔宮就在長安,」項述沉聲道,「我勉強能看見,卻感知不到陳星想說的話,除此之外,還有近四十萬大軍正在集隊,想必將充作祭品。」

  新垣平解釋道:「法力共燃,能令你與大驅魔師建立起意念中的聯繫,所謂『心意相通』正是如此。」

  項述皺眉道:「可我始終沒有感受到過,陳星倒是偶爾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計畫還是出了一點小小的變數,」謝安皺眉道,「怎麼偏偏是小師弟被抓走了呢?這不對啊。」

  「很合理。」溫徹說道,「哪怕你曾是定海珠,但這個時候的你,對於蚩尤而言已經沒用了。」

  項述簡直難以置信,先前他們制定的計畫,應是項述自己被蚩尤抓走,陳星留在驅魔司內。所謂天地脈將朝著既定的方向修正這個說法,也即是說,先前項述來到蚩尤身邊一次,這回理應也將出現第二次相同的情況,怎麼偏偏在此處產生了偏差?

  馮千鈞說:「天馳的魂魄已經被抓走了,就不要再追究責任了。接下來做什麼?大夥兒得馬上去準備。」

  項述眉頭深鎖,原本他們商量的是:項述被蚩猶帶走時,身上仍有九個符文,在靈魂狀態之下,未嘗不能制住他。

  上一次蚩尤在發動萬古潮汐陣時,強行移魂,令項述極其痛苦,但在他的內心之中,仍有心燈的種子,在協助他守住神志。如今獲得法力共燃後,項述又有符文在手,說不定甚至能主動與靈魂狀態下的蚩尤展開一戰,削減他的力量。

  而陳星,則在新垣平等人的協助下前去冶劍,並集合江南驅魔師,朝蚩尤一戰,斷去他的怨氣來源,最後在戰場上,與項述會合,收回符文,予以他在虛弱靈魂狀態下最終一擊。

  之所以隱瞞了陳星,正是因為項述恐怕陳星不願讓他涉險。而兩人一旦分開後,陳星還能使用法力共燃,跨越萬里察知項述的念頭。

  畢竟於情於理,蚩尤抓走項述,才能杜絕最終神劍再鑄的結果,陳星擁有心燈,蚩尤本能地必然對它有所畏懼。

  項述沉聲道:「準備冶劍罷。」

  各人便紛紛動身,餘下新垣平時,項述沉吟片刻,最後終於忍不住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在用法力共燃時,始終與星兒有隔閡?」

  「因為你們並未真正地做到,同生共死。」新垣平坦然道,「在你的心裡,始終有一個念頭,哪怕犧牲自己,也要讓大驅魔師活下去。」

  溫徹隨手翻了下書閣內的許多孤本,陳星曾經讀過,還做了批註的一頁殘卷掉了出來。上面是記載他與新垣平曾經事蹟的故事傳說。

  「陳星能感受到你的許多念頭,」溫徹淡淡道,「緣因他經歷了這許多,已真正地釋然了。他不懼怕自己死去,也不再懼怕你為他而死,一方既死,另一方決定去坦然面對,生死相隨,完全、徹底地交出彼此,便是這般。」

  「『死生與共』四字,都道說來不易,世人只以為它難,難在捨棄自己。」溫徹嘴角帶著笑意,又提醒道,「這當真就是看不開了,真正的難處,不在捨生取義,而是同樣相信『他』也願意以性命來成全彼此。你看,你身為護法已久,自己死了沒關係。面對他的死,仍不免婆婆媽媽,愁腸百結,是不是這道理?」

  項述沉默了,在書閣內安靜站著。

  新垣平笑了笑:「所以他不再害怕,換個說法,今日是你赴險,還是他赴險,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又有何不同?」

  這時,拓跋焱又來了,帶來了今日剛到的北方消息。

  「慕容沖輸了。」拓跋焱說,「但幸虧石沫坤及時趕到,清河公主安全撤離,在幽州與苻堅形成對峙,慕容沖連同平陽軍,落敗為俘。」

  長安皇宮內。

  陰暗的天空下漫天飛雪,帶著一股血腥氣味,苻堅高坐殿中,麾下文官、武將林立,慕容沖一身是血,跪在殿中。

  苻堅身側,右手邊站著臉色灰敗的禁軍統領宇文辛,左手邊,則在王子夜離開後,再度出現了一名中年人。各族將軍、文官們帶著毛骨悚然的目光,注視那中年文士。

  那是死而復生的王猛,曾替大秦奠定北方半壁江山的功臣。

  陳星在殿上走了一圈,發現活人們都看不見他,能察覺他存在的只有王猛、被蚩尤附身的苻堅,以及被魔神血所改造過的宇文辛。

  「沖兒,」苻堅雙目中血色斂去,沉聲道,「朕究竟有何虧欠於你?」

  慕容沖頭上、臉上俱是血,在苻堅的鐵騎大軍下,平陽軍遭遇了慘敗,被剿滅萬餘,剩下的則盡數被俘。

  苻堅掃平了南征的最後一個障礙,不再理會清河公主,決定在今日嚴懲慕容沖之後,便揮軍出發,蕩平大晉。

  陳星在殿內走來走去,先是觀察慕容垂,又在苻融面前做了個鬼臉。

  王猛:「……」

  殿內肅靜,所有人都在猜測,苻堅將如何處置慕容沖。在這緊張氣氛中,陳星又走到慕容沖身邊,湊到他耳畔說:「快起來,我助你一臂之力,咱們一劍捅死他!」

  慕容沖的耳畔,彷彿只是颳起一小陣微風。

  「你是鬼魂,他聽不見你的話。」

  聲音響起,陳星一怔,抬頭望向高處,只見王猛面無表情,越過十步之遙,與陳星對視,他已化身為魃,嘴唇不動,卻能讓陳星聽見他的聲音。

  「唔。」陳星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只想找點什麼事來做,惡作劇一番。

  但慕容沖猛然抬起頭,凝視苻堅。

  「你不是陛下,」慕容沖喃喃道,「陛下被邪祟附體了,你究竟是誰?」

  一語出,殿上所有人頓時震驚,這也是數年來,自打大單于述律空平定長安魃亂後,秦廷百官內心暗暗的揣度,而慕容沖竟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就這麼說出了真相。

  鴉雀無聲,群臣臉上帶著明顯的恐懼,慕容沖曾是苻堅至為親近之人,在他的指認之下,殿內頓時瀰漫起了一股恐慌氣氛。

  苻堅從帝座上起身,緩緩走到慕容沖面前,低頭注視他。此刻陳星在慕容沖身邊盤膝而坐,隨之也抬起頭,疑惑地看著苻堅。

  那一刻,苻堅眼裡流露出了熟悉的神色,那眼神不僅慕容沖,就連陳星也曾看見過!在什麼地方呢?

  然而他來不及細想,苻堅便道:「將他帶到後宮去,派人時刻看守。」

  「你到底是誰?」陳星皺眉問道。

  但苻堅沒有回答,只沉聲道:「明日清晨起,大軍開拔,前往洛陽,檢整糧草後,預備往南方開戰。」

  群臣惶恐不迭,紛紛散去。苻堅亦轉身離開,王猛則安靜地站在殿上。

  數日裡,陳星試了幾次,發現自己仍然是可以暫時離開苻堅身邊的,他的身上彷彿有一股力量,籠罩了整個長安皇宮,至少在看不見他的地方,也沒有太大問題。但設若離開到一定距離外,便能明顯感受到天脈的吸力。

  這個距離,根據陳星判斷,大約是方圓一里路程,那是苻堅所張開的魔神之力。

  「你究竟是誰?」陳星一陣風般穿進了書房,朝苻堅說道。

  苻堅正端坐於御書房中,若不提前得知他已成為蚩尤臨時選中的肉身,陳星這麼看,他幾乎與平時的苻堅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變化只是顯得更深沉了一點。

  「你說呢?心燈執掌,」苻堅沉聲道,「你看我像誰?」

  陳星皺眉道:「你想做什麼?」

  苻堅的雙目復又緩慢恢復一片血紅,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陳星,說道:「你不是孤的造物,今日若明王與定光燃燈在此處,吾等說不得還有幾句話想說。你只是一件物事,對吾而言,較之神州法寶,不能更尋常。你,又有多大的膽量,來質問魔神?」

  聽到這話時,陳星便知道一定是蚩尤了,兵主的神識已控制住了苻堅,並將他當作寄體,但自己曾經看見的心臟,卻已消失了,心臟才是承載蚩尤兩魂的容器,它現在在哪兒?

  陳星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但在蚩尤的注視下,他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要心燈,是嗎?」陳星沉聲道,「那麼,為什麼現在不動手呢?」

  苻堅冷笑道:「等著罷,不必太著急,小東西。」

  此時,慕容垂叩門,推門而入。陳星轉頭,苻堅眼中血色一斂,復又恢復了那人間天子的模樣。

  慕容垂開始回報行軍與輜重等事,陳星聽了一會兒,聽不出什麼機密,便從牆壁上穿過御書房,心想這倒是很方便,直接就能穿牆了。

  慕容沖正躺在寢殿中,滿地鎧甲散落,上身赤裸,頭髮散亂,發起了高燒,身上還帶著大戰後受的傷,一身血跡斑斑,白皙的胸膛與腹部,不少地方受了感染。

  「爹……娘……」慕容沖說著囈語,喃喃道,「姐姐……」

  「慕容衝!」陳星焦急道,「鳳凰兒!醒醒!」

  慕容沖緊緊抿著唇,臉上血色全無,陳星生怕他也飲下了魔神血,想搖晃他,手掌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感受不到。」王猛又在陳星背後,說道,「你忘了師父生前教的?」

  陳星馬上轉身,注視王猛。

  王猛又道:「生者有時、死者有界,我是死者,所以能與靈魂交談,想與慕容沖相會,不是沒有辦法,但至少現在,無論說什麼,他都不可能聽見。」

  「你……」陳星想起上一次見王猛時的情形,那是在伊闕下鴻廬中,匆匆一面,當時自己與驅魔師們還奪走了王猛手中的白虎幡。

  而後,聽項述所言,他曾前往華山,奔赴陳星師門查探歲星之事時,也見上了王猛一面。當時,蚩尤令王猛前來帶話,提出了他的交易,讓項述前往幻魔宮。那天他們見面時,項述說了什麼?

  「師兄?」陳星詫異道,「你……沒有被蚩尤控制?」

  王猛在慕容沖榻畔坐下,轉頭注視陳星,說:「令我徹底失去神志,成為像宇文辛一般的傀儡?這麼做了,誰去替大秦天王、北方共主出謀劃策,籌備這場戰爭呢。」

  陳星當即鬆了口氣,說道:「太好了,你……你沒事。你還保留著清醒。」

  王猛端詳陳星,想了想,說道:「較之最後見你那一面,小師弟,你長大了許多,這話,我早就想說了。」

  陳星一時百感交集,不禁悲從中來,想起了曾經在師門中學藝的日子。

  「你為什麼……不離開?」陳星說,「你分明可以來找我們的,師兄!」

  王猛坦然道:「大秦就是我的家,又去南方做什麼?我生前為報答苻堅知遇之恩,助他收復北方,數不清的同胞死於我手……如今想來,死後不得安生,乃是我一生之報,倒也尋常。」

  陳星沉默不語,眉頭深鎖。王猛說:「在這裡說話、行事一定要非常當心,目前他的神識分散進了地脈,與神州同為一體。注意力有限,一時半會兒無暇顧及你我。但只要開始發兵,恐怕他很快就會發現咱們密謀之事。」

  「兵主為了向大臣們證明,我並非失去神志的魃,一時半會兒想必不會完全煉化我,只是你就未必了,很可能被他鎖起來。」

  陳星說:「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苻堅還在,兵主並未完全控制他。」

  王猛說:「蚩猶如今,只有兩魂余於世間,第三魂則不知所蹤,用你的聰明才智想想,師弟,附身到苻堅體內後,那餘下的第三魂,又是誰的?」

  陳星剎那就懂了,蚩尤同化了苻堅,抑制住了他的天魂,即讓他的「自我」沉睡。其次則吞噬了地魂,獲得了苻堅生前所有的記憶。而第三魂,則全無保留地繼承了,曾經苻堅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也獲得了苻堅對慕容沖的愛!

  「那他想必有點惱火,」陳星從這點上,彷彿窺見了蚩尤的某個弱點,「兵主從感情上而言,竟是成為了人。」

  王猛點了點頭,陳星又不禁想起,項述告訴他的,上一次最後的時刻中,項述在幻魔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經過。這麼說來,蚩尤似乎也沒有騙項述,缺失第三魂的他,在吞噬了項述,將他的一切據為己有後,自然也獲得了項述對他的愛。

  這感情無法摒棄,對一名魔神而言,是個不小的阻礙,但之於陳星而言,也正意味著,蚩尤哪怕獲得定海珠的強大力量,最後依然不會傷害他,某個意義上,他也算是項述,興許還會兌現曾經的諾言。

  王猛說:「時間所餘無幾了,你們還有什麼計畫?我相信有謝安在,不可能想不到這是兵主的陷阱,除非你資源,否則不會被抓到此地。」

  陳星說:「我事先確實全不知情,但我相信我的夥伴們。師兄,現在兵主想做什麼?」

  「他需要怨氣。」王猛答道,「天羅扇被王亥帶走,落到你們手中,連同曾經蒐集的怨氣一起被驅散。兵主渴望殺戮與死亡,百萬人的大戰一旦開啟,為他提供足夠的怨氣,他便能夠在戰場上成功煉化你,獲得你的心燈。」

  陳星說:「可是他已經有軀殼了!」

  「這對他而言,遠遠不夠。」王猛說道,繼而伸出手指,在陳星手背上一點,說,「而且,注意這個,你還沒發現麼?」

  陳星下意識地抬起手,看見了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散發著微光的指輪。

  陳星:「這……」

  王猛說:「我觀察了他好幾次,見他始終注意你的手上,卻沒有提及,想必不願你察覺。這枚指輪,對他而言,是不是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

  陳星低頭,端詳手上的潮汐之輪,想起項述告訴他,三年前的最後一刻,定海珠碎裂後,他將珠中的戒指推到了陳星手上,但回到過往之後,陳星卻始終沒有發現過它。

  而現如今,在靈魂狀態之下,它終於出現了。

  「他為什麼不直接上手搶呢?」陳星問。

  「眼下你已是鬼魂,」王子夜說,「他無法直接干預你,只有當他也釋出兩魂,彼此都在魂魄狀態下,方能搶奪。然則一旦蚩尤魂魄離體,便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只要吞噬你,便能同時獲得心燈與這枚指輪。」

  「我不知道該怎麼用,」陳星皺眉道,「但這確實很重要。」

  「所以。」王猛說,「你須得盡力保護好自己。」

  「我已經只剩下三魂七魄了,」陳星哭笑不得道,「連肉身都沒有,怎麼保護?我本想試著喚醒慕容沖……等!師兄,你有辦法,能讓他聽見我的聲音麼?」

  王猛答道:「鬼魂要如何與生者相會,學了這麼久,連這都忘了?」說著以手指畫出一個符文。

  陳星笑道:「託夢!」

  王猛正要將符文按在陳星額上,陳星卻道:「師兄,你會願意幫我的,是不?」

  王猛答道:「答應我,最後一定要從苻堅身上,將兵主驅逐出來。」

  陳星一怔,王猛認真道:「哪怕要死,一代天子,也該死得堂堂正正。他一天是我的陛下,便永遠是我的陛下。」

  說著,王猛在陳星額上一拍,靈魂狀態下的陳星霎時倒了下去,沒入慕容沖體內。

  天地間下著大雪,慕容沖站在敕勒川下,沒有帳篷,亦沒有牧民,抬頭眺望白茫茫的陰山。

  「慕容沖?!」陳星在雪地中喊道,「慕容衝!」

  暗夜裡,陳星手中提著一盞燈,心燈又出現了,驅散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而在他的身後,則是無邊無際盛開的桃花,隨著陳星一路跑來,桃花林不斷擴展,敕勒川的雪線則快速退後,形成春日與冬夜明顯的一道界限。

  「陳星?」慕容沖轉頭,看見了陳星,說,「我……離死不遠了?這是夢?」

  「是的,」陳星說,「我已經成了鬼魂,肉身卻沒有死,這不重要……我師兄用了託夢的法術,有幾句話想朝你說,你得醒來並回去,項述他們已經在集結軍隊,預備對抗苻堅了,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這很重要!」

  慕容沖轉身,凝視陳星。陳星皺眉,思考片刻,朝他說:「為我找到那枚魔心的下落。」

  慕容沖答道:「我……我儘量。就怕他不會再……」

  陳星站在暖煦的陽光中,朝雪地裡的慕容沖認真道:「一定能,他對你的感情,始終沒有消失。」

  慕容沖別過頭去,帶著痛苦,點了點頭。

  「回去吧,」陳星說,「快點醒來。」

  陳星提起手上的燈,心燈刷然擴散,在燈光的力量之下,慕容沖的夢化作飛絮,紛紛破碎,慕容沖以手臂遮擋強光,身影一併化為飛揚的雪絮,被光風捲走,消失了。

  陳星左右看看,收起心燈,自己的夢還在,得怎麼出去?

  但就在這一刻,一名男子從夢境中走來,男人赤裸半身,綠色繡金符的長裙拖地,赤腳走過桃花林,看著陳星。

  「你……」陳星瞠目結舌,說,「你不就是那個……孔什麼來著?你怎麼會在這裡?!」

  「孔宣。」

  那男人正是曾經在夢境裡,於鑄劍台上匆匆一見的,封印了蚩尤第三魂的大妖怪,他皺眉道:「你的記性當真糟糕得可以。」

  陳星:「你不是躲在夢裡麼?」

  「這處不就是夢?」孔宣冷淡地說,「很奇怪?」

  陳星說:「你從袁昆的夢……」

  孔宣點頭,答道:「來到了你的夢中。」

  陳星頓時緊張起來,說道:「你可得藏好了,蚩尤無論如何,都想找到你。」

  「不礙事。」孔宣說,「決戰即將開始了?你們的神兵鑄成了沒有?」

  陳星不知道項述那邊如何了,只得搖搖頭。

  孔宣又道:「絕不能讓他用怨氣來煉化你的心燈,這將是世間所剩下的最後火種,一旦心燈熄滅,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陳星點頭,說:「你也保護好自己。」

  孔宣道:「我不能再躲了,你須得盡快回到你的身體裡,我將等待合適的時機,離開夢境,助你們一臂之力。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害怕他,去罷。」

  說著,孔宣扣起手指,在陳星額頭上一彈,陳星一聲大叫,被彈出了夢境。

 

 

136 發兵快住手!兵主!怨氣已經足夠你用了!

  太元八年, 苻堅兵髮長安。

  六十萬步兵, 二十五萬騎兵, 兩萬御林鐵騎,陳星懸浮在空中,跟在苻堅身後, 天地間儘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軍。

  苻融已被派往壽陽,作為先頭部隊,攻佔了壽陽城, 後續軍隊源源不絕地開去, 一時廣袤的平原上,擠滿了戰馬與兵士。

  「太多了, 」就連苻堅亦不禁喟嘆道,「軒轅氏的子孫, 竟是多到這個地步。」

  「也許在魔神眼裡,攢動的人頭、山海般的士兵, 就像螻蟻一般罷。」陳星稍稍落下,回到附身苻堅的蚩尤身邊,蚩尤也不朝他施展什麼禁術, 反正陳星也不敢逃脫, 否則很快就會被天脈吸走。

  苻堅注視人群,似乎思考著。陳星又注意到,蚩尤自從篡奪了這人間帝王的身體後,彷彿有了少許人性,不再是那只會發狂的魔神了, 應當是苻堅的七情六慾影響了他。

  只不知道,設若孔宣將他所保管的第三魂還給蚩尤,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不錯,」苻堅沉聲答道,「三千年來,連年戰亂不斷,竟還有這許多人,人族的生命,當真頑強得猶如離原上的野草。」

  陳星說:「在你眼裡是野草與螻蟻,可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名有姓,是活生生的人。也有與苻堅一般的七情六慾。」

  苻堅冷笑道:「俱是天地間低階的東西。」

  「我其實對一件事很好奇,」陳星說,「兵主,你從前也是人,是麼?」

  「否。」苻堅眼裡閃爍著紅光,以蚩尤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

  陳星問:「那你是什麼?為什麼你又有三魂七魄?」

  苻堅彷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裡,沒有回答陳星的話。

  陳星道:「好罷,那咱們換個話題,你曾經愛過人麼?或者妖怪?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那一刻,陳星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與魔神蚩尤對話了,緣因苻堅全身的氣勢已不再僅僅是人類能達到的,怨氣與血氣纏繞著他的全身,猶如一隻大手,扼住了陳星的三魂七魄。就像蚩尤從地脈中抽回了大部分意識,低聲壓抑著咆哮,說道:「休要多問,否則你活不到被我煉化之時。」

  陳星便不再多提,又想起了王子夜,這個給他們造成了無數麻煩的傢伙,也曾是個愛過人、擁有過感情的人類。那麼蚩尤是不是曾經也愛過人?嘗過喜歡與珍惜的滋味?如果是這樣,魔神彷彿就有了弱點。

  但苻堅並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是月,連續行軍之下,苻堅竟是不眠不休,離開長安後先是前往洛陽,取道四關之中,再輾轉南下。

  各路兵馬在伊闕龍門山下匯聚。

  「你的朋友們,」苻堅沉聲道,「戰友們,對付孤的計畫,業已準備好了?」

  陳星不言語,苻堅又道:「你的護法,正在重鑄世間神兵,來到孤的面前,你再釋出心燈,匯入劍身,再刺殺孤,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星:「!!!」

  苻堅解下腰畔兵器,只稍稍一抖,便化作尖銳的魔矛。

  「既是如此,便一起來罷,」苻堅沉聲道,「省得孤四處搜尋,一個個地去殺。你在孤的手中,而要取回心燈,便須得來到孤的面前……哪怕重鑄不動如山,你覺得他有這能耐麼?」

  陳星說:「那可不一定,想必你也知道,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你算天算地,算無遺策,卻最後也沒算到定海珠居然碎了。」

  苻堅冷哼一聲。當夜為了等候大軍,難得地在龍門山下全軍宿營。

  陳星思考著建康那邊的步伐,現在謝石、謝玄一定已帶兵出發,北上預備迎敵了,只不知道這一次,他們交戰之地,是否還在淝水。

  夜風吹起,八十餘萬大軍頭頂上,籠罩著一層怨氣。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決定放棄王子夜的?」陳星又道。

  這些日子裡,反正他也沒地方可去,便寸步不離地跟著苻堅,不住以言語試探他,想套幾句話出來,既好奇他三千年前,與軒轅氏的那場大戰,又好奇他心裡是怎麼想的。看苻堅那態度,只將自己當作了會走路的食物,預備在怨氣充足之時,開始運轉法陣,魂魄從苻堅身上脫離,吞噬陳星的魂魄與心燈以及潮汐輪,開始吃大餐,倒不怎麼介意他在旁邊問長問短,大部分時候只懶得回答。

  「人俱有情,」苻堅冷冷道,「情,就是你們的弱點。你會相信一隻螻蟻,或是因螻蟻背叛了你而憤怒嗎?」

  陳星懷疑蚩尤已從萬法復生後的時間點中,推測出了王子夜會背叛他的這一結果發生,於是便提前將王子夜當作棄卒。說不定他也通過了什麼玄妙的法術,看見了自己缺失記憶的三年裡,一切發生的事。

  這麼推斷是因為,蚩尤似乎知道王子夜最終背叛了他,卻不知王猛在算計他。緣因在萬法歸寂的那三年裡,王猛算計他的這件事並沒有發生,蚩尤自然也就無從得知。

  「我很好奇,你與苻堅做了什麼交易?」陳星又開始套話了,「借用他的身體,但善待慕容沖嗎?就像曾經對項述提出的條件一樣?哦對了,我忘了你根本不記得萬法歸寂時的事,大多都是靠推斷。」

  苻堅正要開口回答,但恰好帳外傳來呵斥聲。

  苻堅眼中血色斂去,問道:「誰?」

  「陛下,」宇文辛聲音十分平靜,答道,「慕容沖求見,他從帳中奔出,殺了不少御林軍衛。」

  「讓他進來。」苻堅沉聲道。

  慕容沖喘息著被押入王帳,抬頭注視苻堅,苻堅示意左右出去。

  陳星在一旁看著,他知道慕容沖看不見他,卻有點緊張。

  「為什麼不逃?」苻堅難得地問。

  慕容沖喘著氣,說道:「明天,你就要南下開戰了,我想……最後再看看你。」

  苻堅的表情剎那產生了一絲鬆動,慕容沖則緩緩起身,懷疑地注視苻堅,沉聲道:「你究竟……還是不是他?」

  苻堅沒有回答,慕容沖跪在榻前,苻堅坐在榻上,兩人沉默相對良久,苻堅終於說道:「朕記得所有的事,從你十三歲到宮中那一天,直到如今。」

  慕容沖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走上前去,輕輕解開苻堅的帝袍,從他的喉結處打開扣子。

  「我猜你應該有點在意我在這兒,」陳星適時地提醒道,「我還是出去算了。」接著,陳星穿過帳帷,離開王帳。

  慕容沖一膝跪在榻邊,解開苻堅的外袍,看見了苻堅左胸膛處,腐化的一個印跡,彷彿是有人剖開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臟,再將另一枚心臟安放進去。

  接著,慕容沖手中亮出一把匕首,苻堅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右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左手將那匕首牢牢握住,利刃刺穿他的手掌,漫出漆黑的血液。

  「若非承諾過苻堅,」苻堅的雙目剎那再次化為赤紅,一字一句道,「孤早已將你撕為碎片。可見你們人族此類無謂的情與愛,當真是莫大的笑話!」

  慕容沖剎那無法呼吸,只見苻堅一揚手,便將他流星般地擲了出去,撞開案几,發出一聲巨響!

  陳星走過營地,一時東張西望,聽見遠處嘈雜聲響,便知道慕容沖的刺殺失敗了,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慕容沖若發現了魔心在苻堅身上,就用刺殺來通知陳星。當然,這刺殺注定了必將失敗,苻堅都捅不死,何況蚩尤?這動靜自然會鬧得很大,陳星很快就會知道了。

  「若不在他身上呢?」夢境裡,陳星充滿疑惑地問慕容沖。

  「你就不用管了。」慕容沖最後說。

  現在蚩尤的佈置,陳星已經大致清楚了,他以不知什麼辦法,將那巨大的心臟變小,並放入了苻堅的胸膛,取代他跳動的心。

  這簡直是異想天開,但陳星又忽然想起由多胸膛中的狼心……霎時什麼都明白了!王子夜的嘗試,正是用這種方式,來設法為蚩尤尋找合適的寄體,而為由多移植蒼狼心臟的嘗試,正是一次試驗!

  畢竟在那個時候,王子夜與蚩尤都並未得知項述就是定海珠。更不知道心燈將會顯現……現在最重要的是把這個消息傳回去,告訴項述……陳星正思考著,忽然一個聲音道:「大驅魔師。」

  陳星嚇得大叫起來,喊道:「你要嚇死人了!」

  定神一看,竟是鬼王!

  鬼王與全身秦軍鎧甲的司馬瑋一起,藏身於帳篷後。

  「是『嚇死鬼了』,」鬼王糾正道,「你已是鬼魂。」

  陳星:「……」

  司馬瑋說:「既然是鬼,就不能被嚇死了。」

  陳星:「你們……怎麼混進來的?」

  鬼王端詳陳星,先前歸入驅魔司後,鬼王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陳星問過他幾次來自何方、生前是何人,鬼王也不吭聲,平時只與司馬瑋在一起。這回居然會主動與他交談了?

  也許因為陳星成為了靈魂,與兩名魃王之間,一下就變得親切了不少。

  「唔,」鬼王說,「混進來了。」

  陳星心想我問的是「怎麼」進來的,你這答非所問不對啊。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又問:「他們人呢?情況如何?」

  鬼王答道:「你的武神,往若爾蓋去了。」

  「他帶著六道光芒去鑄劍了嗎?」陳星說。

  司馬瑋說:「武神讓我們前來保護你。」

  鬼王個頭實在太雄偉了,一下就會被認出來,陳星於是低聲說了幾句,讓鬼王速度去通知謝安,忽又想到蚩尤的大部分神識既然散入地脈之中,豈非對神州之事無所不知?於是陳星改而編了幾句暗示,說:「麻煩你了,鬼王,幫我跑腿帶個話,你在這裡實在太欲蓋彌彰了。」

  「我也覺得。」司馬瑋說。

  鬼王倒是很爽快,一點頭,朝司馬瑋說:「那麼,等我回來一起釣魚。」

  司馬瑋也點頭,兩名魃王各自以拳按在自己胸前,互相鞠躬行禮。

  陳星心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釣魚,你們當魃的還真是人族全死光了都不關自己的事,司馬瑋說:「幫我找個頭盔。」

  陳星說:「我怎麼找?我連一張紙都拿不起來。」

  司馬瑋始終對頭盔很有怨念,找了頂頭盔扣腦袋上,在一旁坐著。陳星見苻堅似乎也不想來找他,便在司馬瑋身邊坐下。

  「你總算找到同類了,」陳星說,「恭喜你啊。」

  司馬瑋點了點頭,陳星忽道:「這世上,有幾個像你們這樣的魃了?」

  「我、鬼王、溫徹、新垣平、由多。」司馬瑋答道,「五名。」

  溫徹與新垣平果然也算,陳星暗自驚訝,司馬瑋是如何辨認同類的呢?但他應當有自己的辦法。

  「還有一個,」陳星小聲說,「是我師兄,改天介紹你與他認識……不,現在就可以,你去見見他吧,我得回兵主身邊去了,免得他懷疑。」

  陳星為司馬瑋指了路,讓他不必擔心自己安全,至少在開戰前,蚩尤都不會把他怎麼樣。反而他更擔心的是司馬瑋與鬼王。但項述既然做了萬全的準備,讓他們來,應當是蚩尤也不太能察覺魃的氣息,不至於引起他的警惕。

  就算明目張膽地站在蚩尤面前,想必對他來說也只是寥寥幾隻螻蟻在揮舞觸鬚,也不至於太關心。

  陳星回到苻堅的王帳中,一整夜裡,苻堅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天亮之時,苻堅才隨之起身,說道:「出發了。」

  陳星說:「這可是近千年來,不,有史以來,參戰人數最多的一仗。兵主,當年你們在阪泉時,想必也沒有這麼大的陣仗罷。」

  苻堅答道:「驅趕一群螻蟻上戰場,總是萬分麻煩,幸好也是權宜之計。只要吞噬了你,便不必再麻煩了,煉化出至暗心燈後,當可讓人族、甚至世上的飛禽走獸自相殘殺,怨氣要多少有多少。」

  「咱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陳星想了想,說,「如果我極力抵抗,你想把我吃了,也不那麼容易罷?吞噬心燈,你的魔神之魂就不會被燙著嗎?」

  「所以需要用怨氣來煉化你。」苻堅自若道,「你沒有提交易條件的權利。」

  天明時分,大軍開拔,苻堅依舊駐馬,等在了伊闕平原中央,四周空空蕩蕩,苻堅沉默片刻,卻縱馬前往另一個方向。

  陳星說:「咦?你不去打仗麼?這又想去哪兒?」

  苻堅該不會又要做什麼佈置?陳星頓時緊張起來。

  只見苻堅縱馬,來到伊闕東邊的一個巨坑前,陳星懸浮在空中,看見了巨坑內的近十萬具屍體。

  那些屍體,俱身穿鮮卑人之服,乃是先前慕容垂進攻洛陽後殺死的戰俘。坑內已成為了屍山。

  苻堅說道:「你們是不是總覺得,孤並無多少所謂的『法力』?」

  陳星沉默不語,在他的記憶中,蚩尤確實幾乎沒有直接出過手,唯一的一次,就是在淝水畔的祭壇上。

  「孤是不可戰勝的,」苻堅說,「哪怕在阪泉,今天就讓你有幸一看。王亥,不過也只是借助了孤的力量。」

  接著,苻堅雙目幻化為血色,凝視著那萬人坑,怨氣呼嘯著朝坑內瘋狂匯聚。陳星看得暗自心驚,總算知道了曾經那麼多魃的來處……

  坑內的死者,全被覆活了!沒有釋放魔神血,苻堅只是看了一眼!

  從自己離開師門後,這些魃的謎團,終於徹底解開……那是魔神的力量,王子夜不過也只是經手者而已。

  下一刻,魃群已爭先恐後從坑內攀爬出去,朝著東北方加快了速度,十萬活屍衝向平原盡頭。

  「他們……要去哪兒?」陳星顫聲道。

  「去迎接你們找來的朋友們。」苻堅答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陳星頓時感覺到不妙了。

  洛陽至壽陽沿途,大軍開拔,傾巢而出,猶如決堤的洪水湧出。又像潰崩的蟻穴,帶著亙古以來的刀兵之氣,在兵殺始祖的率領之下,捲向江南。

  與此同時,謝石棄壽陽城,於淝水南岸整軍,謝安與馮千鈞兩人,率領建康所有的驅魔師,加入了晉軍隊伍。在謝安的全面復盤之後,謝石等人已開始疑惑了,這一切彷彿曾經在夢裡發生過,卻又似真實發生的。

  「不能讓他們過河,」謝安朝眾人說,「須得到北岸決戰。這一戰中,勢必將催生出大量的魃軍,鄭綸會集結其餘人,利用河水架起守禦屏障。」

  謝石喃喃道:「莫若現在便開過河去。」

  「他們已經來了。」桓伊說道,「苻融正在對岸,前鋒部隊已就緒,只等他們的主力了。」

  「提前開戰?」謝玄說,「我們有驅魔師。」

  「不,」謝安搖頭道,「不成,滿地屍體,徒增怨氣。」

  桓伊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謝大人,您在前線督戰,後方怎麼辦?萬一陛下來傳不見人,豈不是麻煩?」

  謝安呵呵一笑,說道:「我用『移花接木』之術,變出個人來,正與王獻之下棋呢,一時半會兒發現不了。千鈞,肖山那邊還沒有信?」

  「快了。」馮千鈞說。

  若爾蓋群山蒼茫,蛟龍降於高原上,項述落地。

  溫徹與新垣平跟隨項述身後,走進了萬妖殿。項述抬頭,注視殿內虛空,這一切比夢中所見,更顯寂寥。

  唯一該在此地的孔宣已失蹤了。

  新垣平環顧周圍,說道:「也沒個人打掃打掃。」

  溫徹顯然是來過的,畢竟五百年前驅魔師與此處淵源極深,來到燈台前,引動天地靈氣,點燃燈火,霎時萬妖殿一片光明。

  「誰來打掃?」溫徹反問道,「妖怪麼?」

  新垣平說:「當年還是有不少人在此處修行,供奉孔雀大明王……現在也不知道藏哪兒去了,幸虧萬法歸寂這三百年間躲得隱蔽,否則被發現了可不得了。」

  新垣平引導天地靈氣,匯入地下法陣,說道:「來罷,只有你能開啟鑄劍台。」

  項述低頭看地面,問道:「為什麼?」

  「不動如山傳人,」溫徹說道,「與心燈執掌,乃是除魔應劫的人選,畢竟當年斬殺天魔者,便是不動明王與定光燃燈兩位神明,在凡人之中做出的選擇。」

  項述捋起袖子,看手上的符文,再一抖,幻化為護法武神,手中現出盾牌。

  新垣平說:「試試罷,如今也找不到比武神盾更好的冶煉材料了。」

  溫徹答道:「我總覺得不大可行,算了。」

  項述沉聲道:「起!」

  項述全身光芒煥發,注入萬妖殿內地面法陣,大門推開,峽谷內正如夢中景象,鑄劍台升起,藍色烈火鋪天蓋地,環繞深淵,一行懸空石路通往中央鑄劍祭壇上。

  新垣平與溫徹在祭壇外停下了腳步。

  項述走上祭壇,在那燎天的烈火之中,現出古神發光的身影。

  「首山之銅,不過是軒轅氏所留,守護人間的信念。」

  「金烏終有隱蝕之日;玉兔亦有歸退之夜;繁星將有消隱之夜;烈火須有熄滅之時。」

  「電光與雷霆,終有晦暗之夜;骨磷微光,終有瀰散之時。」

  項述抬頭,喃喃道:「時光無涯,唯心燈光耀如晝永存。兩位,今日此處,沒有心燈。來到紅爐前,為的是另一個請求,請將這爐火賜予我。」

  兩名遠古的神祇在藍色的烈火之中分開,各佔陰陽之位,深淵爐火席捲項述而旋轉。

  「這爐火,即是你的諸般愛恨。」古神不動明王留下的最後一縷意識道:」諸般不甘與執念。」

  藍色的深淵爐火隨著不動明王之聲而隱約變得更深沉,昏暗,彷彿將吞噬一切。

  定光燃燈之聲緩緩道:「亦是你的希望與勇氣,與執著。」

  「這就是你的心。」兩名古神同時道:「心火永不熄滅,熔鑄萬物。」

  項述彷彿早已通過上一次的夢境想通了這一切,那看似造化的紅爐,其中的爐火則是鑄冶者的信念,與犧牲自己的決心。

  他朗聲道:「不錯,這就是我內心熔鑄自己的烈火,也是星兒的犧牲與掙扎,上一次,星兒用他內心的烈火熔鑄了他自己,但這一次,我請求你們將這烈火交給我,我帶來了裝它的信物。」

  說著,項述抬起一手,朝向深淵紅爐。

  壽陽東北方,另一支大軍在此處會合,正要南下時,斥候慌張來報,喊道:「活死人!全是活死人!」

  十萬魃群已阻塞了去路,與先頭部隊開始交戰。石沫坤、小獸林王高丘夫會合後,馬上停下前進的步伐。

  石沫坤喝道:「做好交戰準備,全軍突破防線!」

  「太多了!」高丘夫沖上丘陵高處,朝下看了一眼,便道,「繞過去!」

  前鋒交接處,敕勒軍與高句麗軍已開始與活屍交戰,奈何活屍四下齧咬,雖戰力不強,卻堆滿了去路,就在石沫坤與高丘夫下令撤退時,天際雷鳴滾滾。

  暴雷轟然灌入山谷,猶如海嘯一般朝著西南面峽谷卷地而去,白狼載著肖山,肖山一爪牽引雷電,朝大地狠狠一揮。

  方圓十里地面巨震,發出裂天的巨響,滾雷瞬間將所有的魃群清掃出去。

  緊接著另一隊人從峽谷外衝殺進來,為首竟是戎裝的清河公主,帶著最後的兩萬名鮮卑軍,高喊道:「石沫坤大單于!高丘夫大王!隨我通過峽谷!」

  「還有魃!」高句麗王嚇了一跳,忽見拓跋焱身後還跟著不少魃。

  「自己魃!」肖山大聲道,「穿匈奴服、圍紅巾的都是自己魃,來幫忙的!」

  由多帶領卡羅剎山中的魃群,亦趕到了此處。

  三方軍隊離開峽谷,在孤山下集合。肖山騎著狼,一身驅魔師官服,在陣前衝過,大聲喊道:「敕勒川大單于!小獸林王!清河公主!三軍將士!」

  拓跋焱縱馬,與肖山一同趕來。

  肖山爪中尚且雷電綻放,石沫坤馬上就認出了他,喝道:「匈奴王!」

  眾人正要下馬,肖山卻抬起蒼穹一裂,示意不必多禮。

  「我是匈奴王,」肖山說,「各部請暫聽我調度,轉述護法武神述律空決策,稍後隨拓跋焱行軍,掩襲秦軍後陣。」

  眾將士齊齊舉起武器,高喊一聲。肖山駕馭白狼,躍過山嶺,帶著生力軍奔赴淝水戰場。

  淝水北岸。

  苻堅的大軍猶如卷地黑雲,湧向淝水北岸,在岸邊十步外停下,馬匹嘶鳴,後陣推動前陣,一片混亂,險些將己方兵士在擁擠踐踏之中擠下水去。

  一百一十二萬大軍,實在太多了,中原大地乃至江南,甚至未曾有役能與今日相較,唯一一次動用了百萬人的,乃是六百年前,秦滅楚所投入的足足一百萬軍力。

  而苻堅,幾乎是動用了北方所有的兵馬,在被蚩尤奪取身軀的十年前,便已開始為此戰做準備。

  苻融幾次回頭,卻沒有看見苻堅,與慕容垂、姚萇三人相視。

  南岸,謝石、謝玄與桓伊三人,則帶著晉國的八萬府兵,排隊列陣。謝安同樣藏身於後陣,不與敵軍朝向。

  「陛下有令——」傳令兵道,「這便進軍!不可延誤戰機,開戰且便宜行事!」

  陣前數名大將與聽見傳令的士兵們開始騷動,苻堅顯然未有親自指揮的打算。

  「怎麼辦?」苻融難以置信道,「這就打?」

  御林軍拱衛之處,淝水北岸平原滿佈騎步兵,人山人海的後陣中,苻堅一手虛按身前,所有人面面相覷,不知皇帝在弄什麼玄虛,只有陳星清楚知道,蚩尤按住他的那一手,若有千鈞之力,令他無法掙脫。

  「你就這麼放心,將軍隊交給他們麼?」陳星直到此刻,還努力地鎮定著,笑道,「已經輸過一次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苻堅沉聲道:「孤要的,只是死亡,秦軍殺晉軍,晉軍殺秦軍,在孤眼中,又有多少區別?」

  側旁御林軍聽到此言,紛紛轉頭,恐懼地看著苻堅。

  淝水河畔,苻融眺望對面,人實在不算多,大軍一發動衝鋒,越過河去,踩也將對方踩死了,但就在此刻,謝玄排眾而出,朝苻融喊道:

  「渡河一戰,倉促相伐不盡興!」謝玄遙遙道,「苻堅!清出空地,待我等渡過淝水,與爾等背水一戰何如?!」

  與此同時,謝安與馮千鈞等人在陣後集隊。

  謝安滄浪珠已在手,朝眾人吩咐道:「稍後謝玄一過去,便祭起水幕,萬一有魃出現,千鈞時刻注意喚起山野間樹木,阻攔魃軍渡河。」

  馮千鈞點了點頭,眾人又抬頭看天——項述與新垣平等人尚未歸來。

  昏迷中的陳星躺在一旁馬車上,馮千鈞揭開車簾,朝裡看了眼,一手在熟睡的陳星手背輕輕拍了拍。

  「放心,」馮千鈞低聲說,「大夥兒一定會將你帶回來。」

  此時秦軍三名主將低聲商議,不敢擅作主張,再朝後陣苻堅請命,不多時,信報又一層層傳過來,傳令兵被擠得艱難無比,往前掙扎,在十步外喊道:「陛下有令,渡河未濟,擊其中游!」

  苻融得到命令,於是下令道:「全軍後撤三里!」

  潮水般的秦軍開始撤退,謝石一見對面舉旗,便果斷下令道:「快!全部動身,渡河!」

  晉軍馬上動了起來,八萬人湧入淝水之中。

  陳星遠眺前線,只見晉軍如海浪般湧了上來,秦軍則如退潮般逐步撤後,但漸漸地,秦軍人擠著人,前陣退後陣,倉促之間竟是彼此擁擠,遠方有人喊道:「不要退了!沒地方了!」

  然而百餘萬人,盡數堆在北岸平原,慌亂之中何曾聽得見?只見對岸傳來一聲巨響,淝水升了起來,晉軍在那氣勢之下加快速度,湧上北岸,爭搶立足之地。

  只是一眨眼間,秦軍的前陣驀然崩潰了!

  「不要整隊了!」恆伊當機立斷,喝道,「好機會!步兵衝鋒!給他們點厲害嘗嘗再說!」

  晉軍步兵一上北岸,衣鎧濕透,尚未整隊便已朝秦軍發起了衝鋒,苻融馬上喝道:「騎兵預備!衝鋒!」

  然而秦軍光是後退便一層擠著一層,號令已傳達不到後陣,不少人更掉頭加快速度,霎時前陣擠後陣,彼此互相踐踏,混亂越來越大,前陣已在交戰,竟被晉軍士兵沖垮了防線,朝著轉身退後的騎兵馬股衝來。

  這陣混亂不斷擴散,一眨眼間已傳到後陣,緊接著秦軍陣營內開始有人大喊道:「秦軍敗了!秦軍敗了!」

  陳星:「……」

  剎那秦軍一百一十二萬的防線,就這麼在陳星注視之下全面崩潰,無數慘叫聲衝天而起,怨氣在天地間四處席捲。

  御林軍已開始騷動,宇文辛馬上道:「擋住!做什麼!想逃跑嗎?!」

  苻堅卻全然不在意,一手制住陳星,另一手凌空一揮,雙目現出血紅。霎時間颶風捲起,兩萬御林軍匆忙回頭,已連同武器一起被捲了進去,狂風捲起己方士兵,刀戟瘋狂飛舞,鮮血狂噴,頃刻已出現了一道血龍卷。

  陳星馬上轉頭,喝道:「快住手!兵主!怨氣已經足夠你用了!」

  隨著苻堅一握拳,重重白骨、血肉朝中央一收,轟然壘砌起一座高達十丈、衝天而起的白骨祭壇!

  「這一切,現在才開始。」苻堅雙目充滿血光,緩緩道,「掙扎罷,哀嚎罷,釋出你們從我身上傳承的魔神血,殺戮罷……」

  「來了!」謝安喝道,「南岸交給你們了!照顧好陳星!」

  驅魔師們飛奔到岸邊,捲起驚濤駭浪,河水升起,形成巨牆。

 

 

137 結局·驅魔唯心燈光耀如晝永存

  謝安駕馭風符, 帶著馮千鈞飛過了水幕, 馮千鈞全身濕透, 身在半空,揮出森羅刀。

  白骨祭壇中央風起雲湧,天地間倏然狂風大作, 陰雲滾滾,世間陷入一片黑暗。地脈朝著祭壇飛速匯聚,蔓延上組成祭壇的骨骸, 那一刻, 無數托著祭壇的屍骨,開始在地脈中熊熊燃燒, 現出紫色的火焰。

  「用盡全力抵抗罷,」苻堅沉聲道, 「孤要開始煉化你了。」

  緊接著,苻堅雙目紅光一閃, 死在戰場上的秦軍、晉軍屍體竟是再次站了起來,無分敵我,四處肆虐、撕咬。這一下戰場上頓時爆發了滔天的恐懼聲浪。

  「有魃!有怪物!」秦軍頓時丟盔棄甲, 再顧不得打仗, 四下逃亡。

  「很好。」苻堅沉聲道,一手引來充斥戰場的怨氣,轟然歸於己身,再聚集到右手中,滔天的怨氣噴發出去, 擊穿了陳星的三魂七魄。

  陳星頓時感覺到全身在黑火中燃燒,狂喊起來。

  「掙扎終究是徒勞。」苻堅身上,蚩尤的魂魄緩慢分離,現出黑氣繚繞的虛影,兩臂化作利爪,從身後抓住了陳星的肩膀,張開猙獰巨口,嘲笑道,「待你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你的面前,你便知道,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將是你這宿命的唯一歸宿……」

  與此同時,北方後陣外圍,肖山帶領大軍,加入了戰場,漫山遍野的秦軍與活屍朝他們湧來,肖山喝道:「聽令架火箭!」

  敕勒川下胡軍、高句麗軍紛紛架起火箭,猶如流星萬點,呼嘯著墜入那人山人海之中。

  秦軍業已大潰,戰場上一片混亂。白骨祭壇上,蚩尤第一次吸走了所有的怨氣,繼而又是驀然一睜眼。

  魔神之威沿著白骨祭壇朝四面八方掃開,如濃墨入水,傷者響起了震天哀嚎,被強行轉化為魃,第二撥魃軍再次站起。

  馮千鈞與謝安追過北岸,天地間已再分不出何處是魃、何處是人。馮千鈞深呼吸,旋轉森羅萬象,朝地面一插,頓時淝水戰場上,四面八方的樹木開始震動,從大地上拔出根須,朝戰場中衝來。

  謝安朝天空發出一枚火球,呼嘯著斜斜射向天際,肖山驀然抬頭,看見謝安的示意,騎狼沖上一側丘陵高地,與白骨祭壇遙遙相對。

  「我去設法靠近他們!」拓跋焱喝道,策馬衝進了戰場中。

  「陳星!」肖山喊道。

  肖山一爪指天,引來萬丈雷霆,在天幕下形成雷瀑,轟然傾洩而下,點燃了戰場上重重圍困魃軍的千萬樹木。

  謝安祭起滄浪珠,狂風捲地,烈焰在那陣陣雷鳴之中燃燒了起來,世間已成一片火海。

  陳星堅守著自己內心的那盞心燈,喘息道:「項述?項述!你在哪裡?」

  「星兒,」一個聲音在陳星耳畔瞬間響起,說道,「我來了,你也知道,我一定會來,是不是?」

  項述頭髮化作飛騰的光火,在千里之外睜開雙目,瞳孔中彷彿有藍色的火焰在旋轉與燃燒。

  項述的左手腕上戴著陳星的月貝紅繩,右手腕則纏繞著淨光琉璃吊墜,化身光耀護法武神,於高空中與蛟形的新垣平分開,化作黑暗戰場下一道閃耀的金光,朝著白骨祭壇墜落。

  「項述!」陳星竭力燃起心燈,大喊道。

  項述右手一抖,淨光琉璃炫光陣陣,戰場中央的火海與漫天雷霆同時被淨光琉璃一收。

  苻堅沙啞的聲音道:「這世上,除卻姬軒轅……」

  項述化身光焰,一拳擊向祭壇中央的苻堅,就在他穿過陳星身體的剎那,苻堅將蚩尤的兩魂驀然收回體內,左手一抖,現出魔矛。

  「……你是第二個有幸接上孤全力一式之人。」

  項述左手倏然現出武神盾,與魔矛互撞,「砰」的一聲巨響,武神盾迸為無數碎片,那一槍刺穿了項述的肩膀,直透其背,爆出漫天金血!

  陳星的瞳孔剎那劇烈收縮。

  緊接著,苻堅將魔矛朝側旁漫不經心地一抖,項述頓時被甩到一旁。

  「下一個是誰?」苻堅依舊冷冷道,彷彿對此視而不見。

  陳星劇烈地顫動起來。

  項述在白骨祭壇上不住掙扎,所有人怔怔看著這一幕,同時發出大喊。肖山、馮千鈞同時從戰場中衝向白骨祭壇。

  溫徹落地,手持闊劍,三下掃開魃軍,與司馬瑋、鬼王會合,溫徹喝道:「火燒得太厲害了!過不去!當家的!」

  化為蛟形的新垣平飛來,噴出流水,清出一條路,溫徹喝道:「你們倆,隨我衝!」

  三人隨之沒入戰場後方。

  拓跋焱衝到白骨祭壇下,身上武袍已多處著火,正要登上祭壇時,火海之中,宇文辛全身熊熊燃燒,攔住了拓跋焱去路。

  「拓跋兄,」宇文辛咬牙切齒道,「可有太久不見了。」

  拓跋焱馬上轉身,宇文辛一亮長槍,朝他衝來,兩人撞在一起。

  白骨祭壇上,項述按著肩上傷口,拖出一道金色的血跡。

  苻堅以沙啞的聲音道:「不動如山何在?該不會赤手空拳,就這麼來了?」

  項述竭力將手伸向陳星,陳星瘋狂喘息,苻堅身上卻再度迸發出滔天黑氣,化作蚩尤猙獰黑影,利爪攫住陳星,將他拖向自己。

  項述朝陳星撲來,大喊一聲,苻堅卻再次抬魔矛,這一次,魔矛直接刺穿了項述的心臟。

  「項述——!」陳星大喊一聲,全身迸發出強光,竟是抵住了蚩尤,心燈爆發出一道大閃光,照耀了整個戰場,漫山遍野的魃軍同時哀嚎,四散逃亡。

  白骨祭壇下,拓跋焱與宇文辛竭力僵持,拓跋焱喚來穿雲箭,刷然貫穿宇文辛脖頸,撕開一條縫,宇文辛卻雙手扼住拓跋焱的咽喉,不斷收緊。

  突然間側旁一把闊劍揮來,將宇文辛的頭斬得打著旋飛上空中,墜入火海。

  「不用謝!小白臉!」溫徹與拓跋焱擦身而過,喝道,「趕緊幫忙去!」

  拓跋焱馬上衝上祭壇,此刻項述正被魔矛貫穿胸膛,卻依舊不死心地靠近陳星。

  拓跋焱從背後翻身,兩腳擰住苻堅脖頸,穿雲箭則從白骨祭壇下升起,

  苻堅馬上反手執矛,一矛將拓跋焱釘在祭壇地上。

  「第二個。」蚩尤沙啞的聲音道,「下一個又是誰?」

  溫徹與鬼王、司馬瑋同時出劍,聚集平生功力,朝那祭壇上一斬。

  祭壇傾塌,拓跋焱口中溢血,劍指召喚穿雲箭朝上一勾,箭矢射穿白骨祭壇,從地面飛起,斜斜插進苻堅心臟。

  蚩尤萬萬未料拓跋焱有此一手,當即狂吼起來。

  陳星掙得剎那鬆動,撲向項述,項述靈魂卻已開始離體,一下握住了陳星的手掌,捏住了他的手指,兩人在傾入火海的祭壇中緩慢墜落。

  項述注視陳星,肉身緩慢倒下,靈魂脫離身軀而出,在死與生交匯的剎那,手指拈住了陳星無名指根部的指環,輕輕一轉。

  陳星全身心燈燃燒,光芒四射,一身法力正盡數傾入潮汐輪中,睜大了雙眼。項述將那潮汐輪轉過一個極小的圈,霎時間——

  ——白骨祭壇直立而起,項述靈魂回到身體中,恢復武神形態。魔矛先是離開拓跋焱身體,回到穿刺項述胸膛狀態,再拔出,項述身上,傷口癒合!拓跋焱怔怔低頭,只見鮮血回流,重創恢復,回到祭壇底下,穿雲箭飛回,落在手中……

  宇文辛頭顱旋轉飛來,回到身體,雙手扼住拓跋焱咽喉!

  「不用謝!」溫徹一劍再將宇文辛的頭砍了下來!

  陳星還未來得及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項述已按著肩上傷口,一個側身,避開蚩尤又一矛,喝道:「心燈!」

  趁著蚩尤剎那錯愕之際,陳星全力燃起心燈,強光四射,項述肩上傷勢瞬間癒合,拓跋焱沖上白骨祭壇,撲住了苻堅。

  兩人協力,各架苻堅一臂,底下溫徹斬斷祭壇,新垣平衝來,喝道:「快走!」

  祭壇在空中折斷,引領著漫山遍野被毀去的魃軍,釋放出的骨磷之光升起,項述橫過手臂,淨光琉璃一閃,將骨磷之光收走。

  陳星飛離墜毀的白骨祭壇,低頭看手上的戒指。

  「別再動它了!」項述在空中盤旋,陳星馬上飛到他身旁,喊道:「把魔心打出來!魔心在苻堅的胸膛裡!」

  項述轉身,想抱陳星,卻抱了個空,意識到現在的他只有靈魂。

  「先別忙回你身體裡去!」項述喝道,「待會兒將心燈給我再說!別再靠近蚩尤!」

  白骨祭壇崩毀,苻堅在火海中站起,雙目現出血紅。

  拓跋焱全身著火,已衝了上來,雙手持戟,苻堅手中卻現出魔矛,注視拓跋焱。

  項述:「不管是苻堅還是兵主,孤王想揍你這一拳……」

  項述從空中飛身而下,迎面給了苻堅一拳,怒吼道:「……想很久了!」

  苻堅抖開魔矛,化作黑色巨輪,兩人已有所準備,低頭避開,鬼王卻和身沖上,苻堅隨之一怔,只見鬼王以身軀強行接住了那一矛。

  「這具血肉之軀不行,兵主,」鬼王沉聲道,「選擇一個凡人充當肉身,是你最大的錯誤。」

  項述:「趁現在!」

  司馬瑋沖上,撞中苻堅胸膛,將他撞得朝後飛去,鬼王則手腕一鎖,奪走魔矛,溫徹從旁衝來,揮出一劍。

  「終究是孤的造物,又如何與神相爭?述律空!哪怕你有紫薇星相護,身為人王,在神的面前,亦是螻蟻!!」

  苻堅冷笑一聲,全身爆出怨氣,瞬間將兩名魃王與溫徹一併擊退。項述與拓跋焱卻是生者,不懼那怨氣,一前一後沖上去,拓跋焱從背後牢牢鎖住苻堅脖頸,項述抬手引來陳星的心燈,手中金火綻放,按在了苻堅的胸膛上。

  蚩尤之聲剎那狂嘶,雙目一片血紅。

  「陛下……」拓跋焱咬牙道,「醒……醒!」

  四面八方沖上無數被烈焰點燃的魃,撲向項述,燃燒的屍山重重捲來,壓住了戰場中央的三人。項述運勁,爆發一身法力,將魃群震開,苻堅卻搶得剎那先手。

  「即便寄奪這區區凡人之軀……」

  苻堅置背後拓跋焱於不顧,側身抬腿,一腳將項述踹得倒飛出去!

  「……孤也不是爾等凡人能……」

  接著,苻堅反手到身後,覆在拓跋焱脖頸上,正要運勁一擰之時。

  拓跋焱輕輕吹了聲口哨。

  穿雲箭從火海中唰地射來,射向苻堅心臟。

  苻堅一震,顧不得再管拓跋焱,正要一手抓穿雲箭時,火海中驀然又沖出一個身影,手持匕首,朝著苻堅手掌一刺,側身將他手臂推開。

  慕容沖低頭,避過飛來的穿雲一箭,箭矢發出輕響,射進了苻堅的胸膛,貫穿魔心,去勢未消,牢牢深入苻堅心臟,又刺穿了背後拓跋焱的胸膛。

  拓跋焱睜大雙眼,嘴角帶著悲愴笑意,放開苻堅,緩慢倒地。

  「小子!」溫徹衝回,鬼王馬上單膝跪地,察看拓跋焱傷勢。

  「不礙事……」拓跋焱說,「沒有……刺穿心臟……我不礙事!」

  苻堅搖搖晃晃,一手抓著穿雲箭,難以置信地抬頭,再轉頭,望向慕容沖。

  怨氣朝著四周飄散,天地間的火焰漸漸熄滅,項述站起,慕容沖掙紮起身,拓跋焱被鬼王架著,帶到一旁。

  外圍魃群已四處逃散,謝安與馮千鈞、肖山追來,眾人圍在苻堅百步外,陳星魂魄落下,天地間靜謐無比,所有人怔怔看著苻堅。

  苻堅嘴角現出殘忍笑容,沉聲道:「很好……但你們這樣,是奈何不了孤的……」

  說著,苻堅將穿雲箭猛地一扯,扔在地上。

  項述當即喝道:「散!」

  怨氣當場爆發了,蚩尤離開了苻堅身體,兩魂盡脫束縛。陳星則始終等待著這一刻,馬上結起燈印,心燈光幕霎時鋪天蓋地。

  「飛蛾撲火!」蚩尤之聲響徹天地,離開苻堅身軀後,怨氣如化有形之物,在戰場上瘋狂席捲,爆散之處寸草不生,戰場中央再次出現了那巨大的心臟!

  項述轉頭,望向高處陳星,嘴唇微動。

  「還想苦苦掙扎?!」地面上,魔矛自動飛起,被煉化的不動如山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升起,號令戰場上廢棄的刀兵,朝著蚩尤的魔心飛來、匯聚。千百萬武器壘砌出拔地而起的黑色金屬巨人,怨氣上升天穹,下接地脈。

  「怎麼打?」馮千鈞難以置信道,「武神!」

  項述當即道:「把他身上的兵器打下來!」

  肖山釋放雷霆,謝安以滄浪珠捲起狂風,馮千鈞駕馭漫山樹木,兵主蚩尤卻是一聲怒吼,揮手,手臂再次恢復迴旋的兵器洪流,開始掃蕩整個戰場。

  溫徹喊道:「動手吧!說不定能擊破他的怨氣!」

  新垣平飛上前去,與蚩尤纏鬥,全身蛟鱗迸發出血液。

  「我……即是天地,」蚩尤咆哮道,「我……就是道!」

  眾人使出渾身解數,但每次只要打落組成蚩尤的兵器,在那怨氣之下,兵器又將自發重組,而天地間尚有千萬里之外、源源不絕的刀兵朝著戰場中央飛來,此刻戰場上胡人、漢人,所有戰士的兵器紛紛脫手,飛向蚩尤。

  蚩尤的體形越來越大,稍一揮手,小山般的手指便散為刀劍暴雨,削平了整個山頭。

  謝安喝道:「他正從天地脈中汲取力量!得斷掉這聯繫!」

  天脈滾滾,地脈洪洪,此刻蚩尤與天地脈相合、與這世界相合,魔神的意識無處不在,響徹神州的每一寸土地。

  項述飛身升上空中,喊道:「不行了!為我們爭取時間!星兒,星兒?」

  陳星懸浮於空中,沒有回答項述,只是閉上雙眼,此刻他的靈魂散發出絢麗的光,手拈心燈光火,光火奇異地流動著,猶如光帶般在他的身前垂直延展,上注天穹,下接地脈。

  頃刻間怨氣充盈的天地脈輪中,心燈猶如潮汐般,開始驅逐蚩尤的魂魄。

  黑暗天穹下,蚩尤發出一聲震吼,陳星睜開雙眼,低聲道:「兵主,回到你的魔心裡去。你不是世界,也不是道。我、才、是。」

  蚩尤嘶吼聲猶如雷鳴,霎時光耀四野,心燈注滿了天地脈輪,神州的時光巨輪在那一刻奇蹟誕生!猶如與陳星手上的潮汐之輪相呼應,天地間光芒大盛。

  群山的陰影消失,大地最深處光華流轉,滄海投出陣陣柔光,億萬生靈同時朝向天際。

  那一刻,陳星長發飄揚,一身白袍,飛翔於空中,心燈光芒被催動到了極致,猶如定光燃燈法相浮現。

  「萬法歸寂,時光無涯,」陳星輕輕道,「唯心燈光耀如晝永存。」

  心燈最後的光火消散,與天地靈氣同為一體,這一刻,心燈無處不在!

  「交給你啦。」陳星笑道,交出心燈之後,朝後一躺,靈魂刷然飛過上千步,回到馬車之中,陡然睜開雙眼。

  蚩尤天、地二魂從天地脈中被逐出,回到魔心內,繼而冷笑道:「所以,你待如何?」

  項述懸浮空中,抬起右手,一抖手腕,心燈之光熾盛,與天地靈脈相融,源源不絕地湧入他的體內,這一刻,他的武神之力已被催動到了極致,一身鎏金武袍再次變幻,現出一襲覆腰金甲戰裙與流雲戰靴,赤裸上身,胸膛前斜佩一方饕形護心甲,猶如不動明王降世!

  「送你上路。」項述沉聲道。

  下一刻,淨光琉璃逆轉!

  日光、月曜、星芒,電閃、烈焰、骨磷,六種光芒被釋放出去,鋪天蓋地的光海瞬間淹沒了整個神州大地。接著,項述又以左手虛虛一掠,月貝的手鏈之中,釋出靛藍色的深淵紅爐烈焰,環繞身周,形成爐火般的鑄焰圈。藍色火焰聚集,形成符文,在側懸空中的項述腳下,匯為鑄劍法陣!

  「驅魔司聽令!」項述在空中喝道。

  眾驅魔師就緒。

  「把他的護身兵器打下來!」項述命令道。

  眾人各出法術,開始轟擊蚩尤,蚩尤拖著潰散的兵器,猙獰口中噴發出滔天怨氣,衝向項述!

  陳星躍上新垣平背脊,飛過淝水,飛向戰場中央。

  新垣平:「你已經沒有心燈了。」

  陳星說:「我還有法寶呢……項述!這次,讓我為你護法吧!」

  緊接著,就在蚩尤衝向項述的一刻,陳星便稍稍轉動戒指,時光在剎那間產生回湧,蚩尤被奇異的力量拖得不住後退,狂怒轉身,那景象詭異無比,彷彿在不停地定格。

  項述則並起劍指,一手虛虛舉過頭頂,指間光芒四射,充盈天地的七大神光,正在藍色烈焰的力量下朝著他的手指不斷匯聚。

  一眾驅魔師法力瘋狂轟擊,蚩尤的身軀開始消散,化作兵器在戰場上四處呼嘯飛旋。

  蚩尤終於按捺不住,朝陳星衝來:「找死!」

  載著陳星的新垣平正要飛開之際,蚩尤以刀兵匯聚而成的巨大手掌鋪天蓋地,已近乎將他們握在掌中,項述驀然一睜眼,喝道:「星兒!」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陳星的身體中脫出了一個發光的綠色虛影,孔宣從夢境中脫出,在空中一轉身,化作孔雀飛起。

  蚩尤頓時再顧不得陳星,抬手朝空中射去,迸發出洪流般的兵器,射向空中飛走的孔雀,謝安當即喊道:「快!」

  這一招猶如釜底抽薪,蚩尤的身體開始加速潰散,孔宣卻不離開戰場,只在刀光劍影之中不斷躲避,引走組成蚩尤全身的兵刃。

  項述將那七道神光收攏的剎那,手臂上九字真言開始在藍色烈焰的力量下逐一分離出來,而頃刻間,遠方天際傳來了鳳凰的鳴叫。

  重明來了。

  陳星激動大喊道:「重明!」

  「重明!」肖山轉頭。

  大地上所有驅魔師一齊抬頭。

  鳳凰從大地的西面而來,引領著身後一望無際火焰般的霞光,翻飛鳳羽帶起萬道金芒,億萬飛鳥銜著火種,飛向戰場,釋下暴雨般的流星烈焰,墜落,衝擊蚩尤身軀,兵主之身再度爆散。

  東面大海盡頭,則傳來一聲金鐵交鳴般的震響,巨鯤拍動它的十六道翅膀,噴發出滾滾雲霧,引領無數閃光的銀色飛魚飛向戰場中央,噴出一口狂風。

  巨響聲中,連同驅魔師們的力量,蚩尤身軀終於爆散,現出其中的魔心。

  「不,我絕不會,在今日就……」蚩尤低沉的聲音咆哮道。

  那魔心捲起千重怨氣,竟是要沉入地底,陳星轉頭一瞥,焦急道:「別讓它又跑了!」

  然則倏然間,陳星手中幻化出一枝小小的樹枝,樹枝煥發出綠葉,飛向魔心之下的地面,插入土地中。

  旋即參天大樹拔根而起,帶著壎的樂聲,盤繞魔心,將它牢牢鎖住!

  「王亥?!」陳星驚呼道。

  牧神留在人間最後的力量,竟是令魔心動彈不得。

  新垣平將陳星送上高空,項述一手攬住了陳星。

  「你們辦到了。」孔宣之聲道,繼而展翅飛上雲層。

  蚩尤馬上收攏所有殘兵,聚起一道兵甲之牆,抵擋在心臟之前。

  「兵器呢?」陳星問,「我其實可以不用來湊這熱鬧。」

  項述側身,摟著陳星,低聲說:「不,你一定要來,因為鑄出這把劍,用的是我為之守護一生的……」

  緊接著,陳星明白了,輕輕答道:「你為其而戰的信念。」

  「不錯,正因為你。」項述淡然答道,眉目間燃燒的火焰飛揚,兩人一同望向蚩尤。

  項述右手劍指,凌空聚起,巨響聲中,曾組合為蚩尤的兵刃紛紛升空,朝著兩人飛來,隨之神州大地上,每一個角落的兵器,刀、劍、箭、戟、矛、戈……盡數升起,跨越千萬里的山海,朝著戰場上飛來!

  建康,天子劍被置於兵器架上,咯咯作響。司馬曜快步進來,只見天子劍驀然出鞘,閃著寒光飛出門外,射向天際。

  兵部,庫房大門爆破,上萬把武器衝了出去!

  敕勒川、高句麗、幽州、洛陽,每一個角落,無數人眼睜睜追出,看著兵器飛向天際。

  就連佩劍的遊俠,腰間武器亦不受控制脫出,劍刃指天,破空而去!

  短短瞬間,蚩尤與項述各自聚起塵世間的億萬把兵刃。蚩尤沉聲道:「既然如此,便看看是兵主之威統治神州,還是你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

  蚩尤棄了組成全身的兵刃,新垣平喝道:「當心!」

  項述與陳星同時催動法力共燃,陳星一手虛按,武神盾於虛空之中再次顯現,幻化出巨大盾牌,抵擋住了從地到天的兵刃暴雨!

  然而那四散的武器卻未掉頭回到蚩尤身上,而是盡數被項述帶走。

  戰場上的天空中已密密麻麻,滿是兵刃的反光,刀劍猶如重重烏雲,千萬斤的凡鐵,朝大地紛紛墜落。

  伴隨著護法武神的法訣,項述手指一挑,所有的兵刃朝著兩人頭頂飛速匯聚,猶如山巒般的重量朝著中心點坍塌,幻化為一把橫亙天地的巨劍。

  項述:「不動明王!借我神力!」

  項述身後,不動明王法相雙手一合,九字真言符文接二連三,砰然沒入劍身。

  陳星:「定光燃燈!借我神力!」

  陳星身後,燃燈法相雙手一攏,神州山海,流光盡逝,匯聚於那巨劍之中。

  世間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唯有巨劍閃耀光輝,魔心已屏障盡失,發出恐懼的哀嚎。

  巨劍斜斜落下,陳星與項述各出左手,陳星握住劍柄,項述以手覆上陳星手背,月貝手繩上映照著巨劍的強光,繼而兩人合力一推。

  驅魔!

  強光一閃,刺穿魔心。

  那一劍跨越了三千年輪轉的歲月,穿過浩瀚無涯的山海;天地脈的巨輪彷彿在這一刻停駐,潮汐湧落捲去人間諸多悲傷與不甘。

  那一劍猶如天地初開的第一枚火種耀眼的焰珥,又如末世時最後一枚冰晶閃爍的靜謐的微光,光耀四野,怨氣離散。

  轟然猶若雷霆,魔心迸毀,蚩尤的天地雙魂化作兩道黑焰,被斜斜釘在了大地上!

  天地間光芒隨之一收,天下刀兵所鑄之器,化為新的不動如山。

  項述帶著陳星落地,兩人牽著手,來到戰場中央,不動如山上緩慢釋放出心燈的光點,飄散於世間。

  陳星怔怔看著心燈——神劍還在,心燈卻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散入了天地。

 

 

138 尾聲一念千萬里,一眼千萬年

  淝水已近乎被夷平, 然則逃散的士兵們, 卻依舊怔怔看著這一切, 繼而回過神來,各自大喊一聲,散入山野。

  謝玄頭髮散亂, 與一眾晉將領們緩慢圍聚而來。

  烏雲退盡,秦軍大敗而去,慕容沖轉身, 尋找苻堅的下落, 卻發現業已不知所蹤。

  清河公主推開攔路人等,衝向慕容沖, 哽咽道:「沖兒!」

  慕容沖疲憊地出了一口氣,抱緊了清河公主。

  小獸林王、石沫坤等人過來, 逐一拍了下項述,石沫坤亦戰得筋疲力盡, 疲憊地抱了下項述。

  陳星已一屁股坐在地上,忽見有客人來,只得勉強拍拍身上, 復又站起。

  「小師弟!」謝安在另一側喊道, 「你來看看?接著這……怎麼辦?」

  項述朝眾人示意,稍後再敘,握緊了陳星的手,將他帶到戰場上萬人圍聚的空地中央。

  不動如山插在地上,牢牢釘住了兩條化為黑色火焰的小蛇。

  「蚩尤的天地雙魂。」新垣平稍一沉吟, 便道。

  陳星試著想用心燈來再驅它,看看它有什麼反應,卻忽然發現,自己已無法再用心燈了。

  「不用再驅,」項述看了眼陳星的手勢,說道,「驅不動了。就算有心燈,也驅散不了,這是神魂,不是人魂,心燈是古神留下的法寶,只能作用於比神低階的萬物,你淨化不了神。」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陳星想起先前朝蚩尤問的問題。

  「沒有人知道,」新垣平皺眉道,「他實在太古老了。」

  溫徹皺眉道:「一旦拔出來,說不定他就跑了,來日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如果我沒有記錯,」謝安說,「蚩尤三魂都無法被天地脈淨化。還有一魂,成為了天魔種,反覆吸收人間怨氣,千年一輪迴,對罷?」

  項述馬上道:「不能放他走,否則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出現三隻天魔了。」

  三隻天魔萬一合體,那麻煩簡直遠超想像,雖然魔心已歿,蚩尤的身軀也不可能再被覆活了,但光是三魂也夠受的。

  馮千鈞思考道:「那……讓不動如山釘在這兒,再加幾個封印?」

  「不行。」陳星當真煩惱,說,「日久天長,萬一封印鬆動呢?」

  這傢伙太難解決了,怎麼殺都殺不死,陳星開始領會到軒轅氏的無奈了。

  「當初是怎麼弄他的?」肖山說,「咱們帶他回卡羅剎去,埋在地下呢?」

  肖山拿了根樹枝去戳蚩尤的兩魂,陳星道:「別玩啦!這有什麼好玩的?你當是蚯蚓呢!」

  陳星有點懷疑蚩尤的本體其實是條龍或者別的什麼,但這下實在讓他很頭疼。

  「他的力量已經很弱了。」溫徹想了想,說,「蚩尤的三魂,都以怨氣為食,現在是它最虛弱的時刻,其實要封印他不難,用拘魂法陣能辦到,難就難在,怎麼保持這個封印,何況人間永遠不會停下爭鬥,伴隨著爭鬥釋出的怨氣,它又將漸漸強大起來。」

  謝安唏噓道:「依我看,要麼還是盡力而為罷,誰也無法開口,說出『千秋萬世』這四個字,是不是?就連咱們的老祖宗軒轅,也無法一了百了,最終攔不住它想在後世復活。人能算上百年、千年已是不易,誰能知道『萬年』以後的事呢?」

  溫徹與新垣平都忍不住點頭,以他們的法力,維持一兩千年的封印應當是能辦到的。

  陳星陷入沉默之中,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覺得呢?」項述握緊了陳星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陳星與項述對視,說:「他還可以進一步削弱。」

  謝安還沒問出口,隱約也想到了。

  「分魂法陣,」馮千鈞說,「繼續分他的魂。」

  「這可不容易啊,」新垣平想了想,認真道,「不過不妨一試。」

  鬼王道:「我倒是有個辦法。」

  眾人便一起望向鬼王,鬼王走向釘在地上的不動如山,朝眾人說:「將他的天地雙魂分為數片,以我等法力引導,各封印入一件法寶之中。我們魃是永生不死的,便可世代看守這一法寶。」

  「好主意!」謝安馬上道。

  「可以嗎?」陳星想了想,說道,「好像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若是封印起來交由人族守護,實在無法確保人世世代代都遵守他們定下的規矩,更無法保證會不會有人動念,拿著法寶去做什麼事。

  交給魃王們,則將安全許多,他們是不死的。而且分魂之後,蚩尤寄存在法寶中的七塊靈魂碎片亦已神志不清,不太可能蠱惑看守者將它們拼在一起。何況就算蠱惑司馬瑋與鬼王,他們曾被陳星點亮過心燈,蚩尤極難影響。

  謝安說:「猙鼓、滄浪珠、天羅扇、白虎幡、騶虞幡、落魂鐘,這裡已有六件,四枚璽戒,只怕承受不住。」

  「不動如山不能拿來封印,」陳星朝項述說,「以後還要傳下去,以驅天魔。」

  項述點了點頭,肖山說:「蒼穹一裂呢?喏,這可以的。」

  「稍等,」項述說,「且先別忙分派,魃王只有兩名,哪怕分出七件法寶,每人一件,又由誰來守護?」

  司馬瑋與鬼王對視一眼,溫徹說:「我與新垣平可各執一件,我們也勉強可算為魃。」

  「也只有四個人啊。」陳星說。

  由多指指自己,一手拍了下胸膛,示意他也可以。

  「五個。」陳星數了下。

  「算上我罷,小師弟。」王猛說。

  「大師兄!」謝安驚了。

  「不認識你,別亂攀親戚。」王猛看了眼謝安,答道。

  王猛在苻堅開戰時便已跟來,陳星忽然意識到,問道:「你將苻堅帶走的?」

  「他被魔神血侵入全身,充滿毒素,已活不了多久了。」王猛答道,「我簡單救治了他,讓他回到他該去的地方,等待死亡罷,在戰場上落敗為俘,橫遭折辱,又有多大意思?」

  苻堅這麼一敗,想必已難再起,何況也已時日無多,北方將亂上好一陣子,任務算是完成了,謝安便不再提要求。

  項述看了眼陳星,陳星點了點頭。

  「六個。」陳星說。

  謝安說:「最後一件法寶交給我罷,這次打完,我也想辭官告老,專心當驅魔師了。大不了待我死後,你們再將我……」

  「謝安,」新垣平皺眉道,「你很了不起,但你不行。」

  謝安頓時遭受重大打擊,自己苦學了這麼久,卻最終還是得不到承認,一臉莫名。溫徹不悅地朝新垣平道:「你能別這樣不?你看都快把老頭子說哭了。」

  新垣平一挨罵,馬上解釋道:「不是說你修為不行,而是引導神魂碎片注入法寶的這個過程異常複雜,這等神魂不是凡人身軀能承受的,死氣會流轉你的全身,讓你頃刻間化為魃,就連驅魔師也抵擋不住,除非你想成為我們的一員,從此永生不死,雖然你已有覺悟,不過……還須慎重考慮。」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沒有說話,稍稍揚眉。

  陳星知道項述想說:你想?想的話,我可以與你一起成為魃,永生永世相伴。

  但陳星卻想到一個問題,成為魃以後,還能「那個」嗎?上回他還問了車羅風這個問題。萬一不行,那可……然而觀察新垣平與溫徹,好像又是可以的。他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只是顯得稍微有點不太情願。

  「你們也不行。」溫徹想也不想就知道陳星的表情意味著什麼,解釋道,「你與武神,須得幫助引導法陣,不能掌控法寶。」

  項述:「四下問問去?說不定晉人的皇帝想當個活屍呢?」

  「不要了吧!」晉朝所有將領頓時色變,皇帝當一輩子皇帝已經夠麻煩了,永生不死,統領千秋萬世,那將是多恐怖的事?

  「我覺得苻堅說不定想,」馮千鈞哭笑不得道,「王猛你不該將他送走。」

  王猛淡然道:「那也許會成為神州的災難罷。」

  「我來罷。」一個聲音道。

  眾人回頭,只見拓跋焱一手稍稍按著胸膛,來到空地上,手指縫裡,心臟前被刺傷之處,朝外淌出少許黑血。

  「拓跋焱!」陳星馬上過去看拓跋焱。拓跋焱有點累,說:「我……坐著與你們說。」

  「你不是沒事麼?」陳星焦急問道,「方才你說不礙事,傷得重嗎?」

  「我也許……」拓跋焱說,「我好像,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拓跋焱有點茫然,說:「我的心臟好像不跳了。」

  陳星:「………………」

  大夥兒怔怔看著拓跋焱,溫徹單膝跪地,為他檢查,謝安、馮千鈞紛紛圍了上來,不少驅魔師湧向拓跋焱身前,畢琿眼裡帶著淚,問道:「統領?」

  「是吧,」拓跋焱問陳星,說,「我已經死了。」

  陳星看了眼項述,項述目光落在陳星的指環上,沉吟片刻。拓跋焱卻彷彿知道他們想做什麼,馬上道:「別!你們又要重新再來一次嗎?千萬別了!好不容易才除掉了他!」

  肖山跪在拓跋焱身前,拉開他的手,側頭聽了下他的胸膛,沉默不語,最後抱了下他。

  「辦不到。」項述沉吟片刻,說道,「首先過太久了,其次咱們借用了太多天地脈的力量,在這期間靈氣幾次爆發,尤其你控制天地脈那會兒,以及鑄劍收光。這不像萬法歸寂,要逆轉回去,須得耗費更多的靈氣。要逆轉……法力不是簡單借用天地靈氣就夠的,只怕還要獻祭……」

  項述走上前,拈著陳星手指上的潮汐輪,它自從顯現過一次後,便奇異地出現在了現世,且戴在了陳星的手中。

  項述嘗試著旋轉它,潮汐輪卻卡緊了不動。

  陳星知道項述曾經是定海珠,多少與這件法寶會有冥冥中的聯繫,於是嘆了一口氣。

  慕容沖看著拓跋焱,說:「你應當在箭刺穿他胸膛,再刺進你身體時,就已死了。」

  「嗯。」拓跋焱說,「但我辦到了,我只想讓他回來。」

  慕容沖與拓跋焱沉默相對,拓跋焱朝慕容沖勉強笑了笑,慕容沖沉聲道:「值得麼?」

  拓跋焱沒有回答,片刻後,又朝陳星說:「我想當魃,陸影答應了等我。生前我只怕我等不到他……」說著,拓跋焱竟是釋然道:「這下一千年、一萬年,也可以等了。」

  肖山馬上表情就變了,盯著拓跋焱看,拓跋焱朝肖山道:「他會回來的,是吧?他朝你說了什麼?」

  「你會等到他的。」肖山低聲說。

  陳星眼眶發紅,走上前,緊緊抱住了拓跋焱。

  「準備分魂法陣罷。」項述說,「拓跋焱,有失必有得,你這一生,從此也與天地共存,擁有無限的光陰,去體會人的喜怒哀樂。」

  「還不一定呢。」溫徹說,「那殺千刀的屍亥本來也與天地共存,架不住他自己找死,還禍害旁人,罷了。」

  眾人不禁都笑了起來,那笑容裡卻帶著少許苦澀之意,謝安沉吟不語,嘆了口氣。

  世人都道長生之好處,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暉,又何嘗不是一種久遠的寂寞?當曾經相識、相愛、相許的人都逐漸離世,就像失去了姜瑤的牧神王亥,終其幾千年的光陰,不過是折磨罷了。

  「人生苦短,」新垣平道,「卻也正因苦短而快樂,不過我等是無法再明白了。」

  眾人各自散開,拓跋焱與陳星抱了一會兒,拓跋焱抬手,摸了摸陳星的頭,說:「真奇怪,有時候我總覺得,我什麼時候當過你的護法似的……武神,你別生氣,我就開個玩笑!」

  「謝謝,」陳星低聲道,「拓跋焱。」

  項述說:「對不起,拓跋焱。」

  拓跋焱:「?」

  「開始罷!」溫徹說,「趕緊幹完活回去了!」

  新垣平說:「要分蚩尤的魂,須得在地脈交匯點上,說不得還需再辛苦一小會兒。項述,麻煩你們了!」

  陳星點了點頭,新垣平化為蛟軀,謝安命人取來法寶,眾人分了。拓跋焱說:「我將它封在流雲真璽上罷。」

  大夥兒於是議定,新垣平載著魃王們飛走,項述與陳星目送,青蛟消失在天際。

  「要是早點認識新垣平前輩,」項述說,「也不必天天騎著馬到處找你,奔命個沒完了。」

  陳星還在為拓跋焱傷感,聽到項述這話時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所以你要討回場子麼?」陳星說,「我追你也追了!」

  項述走到不動如山前,一手按在劍柄上,想了想,說:「從敕勒川到平壤那段你沒追。」

  陳星:「……」

  那一天,淝水之戰結束之後,神州大地萬靈陣再啟。

  地脈交匯之地,北斗七星的各個點上煥發出強光,天地脈再次溫柔地短暫相連。

  匈奴阿克勒王長子,搖光魃王由多祭起白虎幡,引動天地靈氣。

  開陽,鬼王立於哈拉和林石塔前,拈起猙鼓,朝向天脈。

  司馬瑋持騶虞幡立於陰山之巔,拓跋焱以流雲真璽定洛陽,王猛持天羅扇定長安。

  溫徹持落魂鐘立於會稽,新垣平持滄浪珠立於襄陽。

  項述與陳星手按不動如山,天地脈中靈氣湧動,幻化出分魂法陣符文,開始朝著世界擴散,這一刻,神州大地成為了封印蚩尤的法陣,兩魂在痛吼之中,被分為七塊碎片,接連送上天際。

  「啊!」陳星抬頭看天脈,驚訝道,「心燈!」

  天脈中,心燈光華接連一閃,每一枚被送走的神魂碎片,都被心燈再加了一道封印,轉眼間沿著天脈飛過千里之遙,進入各魃王身體,再順著被送到法寶之中,七件法寶同時一閃,完成了在阪泉之戰的三千年後,對兵主蚩尤的重新封印。

  建康,皇宮平台。

  晉帝司馬曜抬頭看天,不禁道:「喲,哇,今天究竟是什麼日子?一會兒亮,一會兒暗,一會兒颳風下雨,一會兒電閃雷鳴,轉眼間又晴空萬里,突然天黑,又突然天亮,還時不時閃光,眼睛都差點瞎了!」

  濮陽在司馬曜身後笑道:「這是三千年一遇的祥瑞之兆,陛下,根據這天象推測,驅魔師們一定贏了。」

  司馬曜懷疑道:「當真?」

  與此同時,一名內侍慌張道:「贏了!淝水一戰,苻堅敗退!百萬大軍兵敗如山倒!」

  濮陽驚道:「哪兒來的消息?這麼快?」

  「剛剛外頭,來了只會說話的鳥兒,突然說的。把我給嚇慘了……」

  司馬曜頓時跳了起來,瘋狂大笑,喊道:「謝安!謝安!」

  謝安一臉呆滯,正在家中與王獻之下棋,司馬曜已與眾大臣衝進來。

  「贏了!贏了!」司馬曜大喊道,「贏了!你說的沒錯!」

  謝安麻木地被司馬曜往外拖,兩人一同絆倒在地,王獻之先是大喜,繼而大驚,忙道:「陛下使不得!他腰不好……咦?」

  只見司馬曜手裡拿著一隻木屐,在門檻前摔了一跤,眾人面面相覷,一臉茫然。

  又一年建康,秋高天闊。

  長街十里張彩,謝安召集全驅魔司,齊齊施法。

  那一天,「天女散花」之術飛花處處,秋日建康紅花萬朵,落花足足將近一個時辰。馮府以錦帶、絲帛裝點,王、謝、朱、張、陸、顧全部到場。

  這是驅魔司自成立後的第一場婚事,馮家在廳堂中扯開萬里江山錦繡圖卷,新郎馮千鈞一身錦袍,依舊作武人裝扮,新娘顧青則穿一襲繡有鳳凰百鳥的婚袍,盈盈來到堂前。

  馮千鎰坐在高堂之位,微笑看著弟弟與弟媳。

  「鋪——氈——」禮賓唱道。

  「共牢——」

  「卻扇——」

  「拜堂——」

  陳星與肖山、拓跋焱豎著耳朵,等到禮賓唱出「鬧房——」時,當即一起衝了進去,大夥兒協力把馮千鈞抬走了。

  「哎!」顧青道,「馮郞!」

  數人騎在馮千鈞背上,馮千鈞不料被按著,狂叫道:「等等啊!我還沒揭蓋頭!」

  「你們又做什麼?」項述與謝安正說著話走來,見他們正使勁鬧馮千鈞,不禁皺眉道。

  陳星馬上道:「沒做什麼!只是好奇他到底有沒有九寸!」

  馮千鈞:「我……你!天馳!」

  「你自己說的!」陳星說道。

  肖山與拓跋焱本來騎在馮千鈞背上按住他,一見項述來了便跑了。

  馮千鈞謝天謝地,拉好褲子,說:「還好項兄弟你來了……」

  項述卻抱著胳膊,一步過去,也跨坐在馮千鈞身上,面無表情道:「你什麼時候朝星兒說這等話了?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

  馮千鈞大喊道:「救命啊——」

  宴席一側,鬼王與司馬瑋各自坐著,面無表情,還在等拓跋焱。

  「你成過親麼?」司馬瑋朝鬼王問。

  「忘了。」鬼王想了想,實在想不起來,朝司馬瑋問,「你呢?」

  司馬瑋若有所思,說:「應當是有的,這幾日裡,我查了下生平事蹟,有過夫人。」

  鬼王「唔」了聲,說:「我認不得如今的字,看不懂,過段時日,還須找個先生跟著學學。」

  「王猛呢?」司馬瑋說,「怎麼不來?」

  「他又不認識他們,」鬼王說,「回去找苻堅了罷。」

  陳星在隔壁另一桌扔了枚花生過來,司馬瑋與鬼王便馬上一起轉頭,都試著去接那枚花生,最後鬼王銜住了。

  陳星還要扔,項述說:「別玩了,吃罷,吃完趕緊走,吵得頭疼。」

  肖山與拓跋焱各拿了個嗩吶對著吹,項述都快被吵瘋了。

  陳星說:「你就是想回家去,再不聚聚,以後能見著的時候都少啦。」

  項述說:「那你與有九寸的人聚去罷。」

  陳星說:「你不也有九寸?我看還不止呢。」

  項述說:「你又知道?」

  「我現在給你量量……」陳星按著項述就要摸,項述馬上道:「別鬧!」

  「怎麼這麼自覺?」陳星抱著項述的腰,笑道。

  皇帝過來了,陳星馬上放開項述,竭力憋出點大驅魔師的氣勢,笑道:「陛下怎麼來了?」

  「來看看新任的大驅魔師。」司馬曜難得主動來參加一次成婚之禮,說道,「兩位好啊。」

  陳星站著行了個禮,項述這個時候實在不方便站起來,莫測高深地朝司馬曜一拱手。

  「大單于當真要走了麼?」司馬曜也不介意,在一旁坐下,畢竟項述也曾是國君,又道,「陳先生這大驅魔師也不當了?」

  項述答道:「不過隨便走走。馮千鈞也並非大驅魔師,只讓他代管著,過得幾年,待新人學起來,便也傳下去了。」

  司馬曜點頭,嘆道:「兩位一定要回來啊。」

  陳星答道:「肯定的,為陛下找到生發靈藥就回來!」

  司馬曜馬上道:「那很好,那很好!」接著又起身,說:「我看看謝安去。」

  項述只是坐著,又瞥了陳星一眼,陳星把手放他大腿上,隨手摸了下,今天項述袍穿了白色的武褲,絲綢段子滑滑的,摸起來很舒服,胸膛上裹著的綢緞武袍也總忍不住讓陳星想摸摸或捏幾下。

  「下去了嗎?」陳星問。

  項述湊近些許,在陳星耳畔威脅道:「方才下去了,你一摸又起來了。」

  陳星側頭看他,舔了下唇,說道:「你一定不止九寸。」

  「待會兒讓你用自己來量量有幾寸。」項述又道,「教你量足三天三夜。」

  陳星:「……」

  「差個慕容沖沒到,」謝安有點唏噓,朝馮千鎰說,「不然人就算真齊了。」

  「與他也不熟。」馮千鎰說道,「清河倒是請了的,沒有來罷了。」

  滿廳正熱鬧時,謝玄忽然匆匆進來,看了眼,越過賓客,朝司馬曜說:「陛下?」

  忽然間,廳內紛紛安靜下來,謝玄聲音不大,前來參宴的滿堂賓客,卻聽得一清二楚。

  「苻堅崩了。」謝玄輕聲道。

  太元十年,淝水之戰後,慕容沖整軍,收敕勒川鮮卑舊族,平幽州一地,攻陷長安,大敗秦軍,稱帝於阿房宮,繼大燕之正統。

  是年,苻堅逃離長安,敗於姚萇之手,落俘。

  八月廿六,苻堅被姚萇縊死,大秦分崩離析,諸胡各散,北方重陷四分五裂,或回往敕勒川,或據地為王,苻丕於晉陽即帝位。

  同年,馮千鈞成婚後,謝安一病不起,數日後咳血而亡。

  晉舉國哀痛,謝安獲「文靖」之謚,發喪當日,江南一地四百萬百姓湧入建康,司馬曜親自扶靈,悲痛難抑,葬於鐘山。

  驅魔司舉司列匾:萬世恩師。

  建康滿城哭聲,靈樞緩慢前進,一人戴著斗笠,手上戴著四色璽戒,手裡提的一雙木屐只剩一個,好奇張望,唏噓不勝,感動得老淚縱橫,正是謝安本人。

  謝安躡手躡腳正想離開,一回身,險些撞在自己侄女謝道韞身上。

  謝道韞抱著手臂,面無表情。

  謝安:「嘿嘿嘿。」

  謝道韞:「快來看一看啊!謝大人根本就沒有死……」

  謝安趕緊摀住謝道韞的嘴,把她推到箱裡,說:「叔得走了!還給你磕頭不成?別鬧!」

  謝道韞眼眶通紅,忽然抱住謝安,哽咽不已。

  謝安笑了起來,摸摸謝道韞的頭。

  傍晚時分,一聲清嘯響徹山林,謝安背手,駕馭飛劍,破空而去。

  是年,深秋。

  陸影坐在鳴沙山下茶棚中,將信折上,附了一張小小絲箋,分作兩封,又在內裡放上兩片樹葉,寫上「肖山啟」與「拓跋焱啟」,交由過路驛使送走,再持一根木杖,跟隨商隊,走向更西方。

  暮秋節前三日,肖山回到敕勒川中,繼任匈奴單于之位,這一年的暮秋節隆重無比。

  這天清晨,肖山正升帳接受祝賀時,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喊,所有人忽然齊齊轉頭,下一刻,全部湧了出去,將肖山扔在匈奴王的帳篷裡。

  肖山:「???」

  肖山也跟了出去,只見項述正在敕勒川外拴馬,陳星則將馬車上帶來的南邊的貨物分給族人們,笑道:「我回來啦!」

  肖山登時大喊一聲,沖上去,騎在陳星腰間,摟住了他。陳星頓時失去平衡,被肖山撲倒在地。

  「你已經十八歲了!」項述怒道,「比陳星還高,還這麼撲?」

  「你是匈奴王了!」陳星也怒道,「怎麼還跟小孩兒一樣?」

  肖山正高興被教訓了,只得站到一旁,不住瞥兩人,不片刻又嘿嘿笑了起來。

  「還好趕上了。」陳星無視了哄搶馬車的一群胡人,說,「快給我回帳篷裡坐著,正想給你封王呢!」

  項述將一個包袱扔給陳星,肖山走在前頭,生氣地回頭說:「我以為你們不會來了!」

  「本來不想來的,」項述說,「是陳星鬧著要來。」

  肖山說:「哥哥,你怎麼總是這麼口不對心?」

  陳星哈哈大笑,說道:「他不就是這麼一個口不對心的人麼?」

  肖山又問:「他們呢?」

  「誰們?」項述皺眉道,「我倆陪你還不夠?還想找誰?」

  肖山不說話了,陳星說:「道韞本也想來,不過剛好成親,說明年再來朝你補道賀,馮大哥與青兒去她婚禮了。」

  陳星拍了拍肖山的肩膀,鼓勵地笑了笑。

  「魃糖呢?」肖山問的是司馬瑋。

  「與鬼王在路上了。」陳星說,「賀過你接任小單于後,他倆正想去卡羅剎玩。由多來了嗎?」

  「來了,」肖山說,「和他爹娘在一處。拓跋焱呢?」

  「去絲綢之路了。」項述不耐煩地答道。

  「溫徹與新垣平去了襄陽,」陳星說,「沒通知上。慕容沖當上皇帝正忙,清河也走不開呢。」

  肖山只得作罷,轉過身倒退著走,他已有了大人模樣,但朝著項述與陳星時,彷彿又成了小孩。

  陳星看見不遠處的阿克勒王與王妃,那多羅已經會走路且跑得飛快了,由多正坐在樹下,朝他們仰頭示意。

  陳星吹了聲口哨,喊道:「項述!過來!」

  項述:「……」

  那狗一聽到陳星聲音,頓時警惕轉頭,繼而吐著舌頭,尾巴狂搖,朝他衝了過來,撲上陳星就要舔。

  「你怎麼吃得這麼胖了?!」陳星難以置信道,「這才多久!」

  項述:「就是,陳星,你怎麼這麼胖了?」

  「別狗明明叫項述!」陳星糾正道,「來,小單于,請升帳讓我等行禮。」

  陳星帶著眾胡人進了帳內,肖山眼眶忽然發紅,坐到王榻上,陳星預備行禮,笑了起來。

  「別!」肖山道。

  項述卻抬起一手,制止了肖山,吩咐道:「坐好。」

  項述曾是大單于,不必朝肖山跪拜,陳星乃是有羽冠之人,按敕勒川的規矩,佩羽冠者與單于平處而論,其實也不必拜,但陳星依舊以漢人身份,站著朝肖山行了個漢禮。

  「四海草原乃大單于之地,」陳星笑道,「匈奴人千里沃野,乃小單于伊圖邪山的天下,我等奉大晉驅魔司各長老、代管大驅魔師馮千鈞、某散仙謝氏,並七位天下魃王,特賀小單于升帳。羽冠一頂,聊表心意。」

  說著,陳星持包袱,解開,項述取出其中十六色羽冠,肖山滿臉震驚,稍稍低下頭。

  項述親自為他戴上,這十六枚尾羽,來自與驅魔司中淵源頗深的十四人與魃,陳星、項述、謝安、馮千鈞、顧青、司馬曜、慕容沖、清河……等等所贈,

  除此另有一枚鳳凰羽、一枚孔雀翎,乃是陳星與項述途經太行山時借宿,某日醒來,忽見桌上出現,想來是重明與孔宣贈予他們留念,亦是妖族予人族的餽贈。

  恰好借花獻佛,陳星做這頂羽冠時,便將它一併送給了肖山。

  項述正過羽冠之後,沉聲道:「你將是一位了不起的單于,伊圖邪山。謹記從今往後,止息兵戈。」

  陳星又認真道:「願神州天下,漢人與胡人,再不開戰。」

  這一年的暮秋節沒有下雪,拓跋焱等魃王抵達敕勒川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項述卻與陳星動身離去,一路往西,繞過敕勒川。

  「接著去哪兒?」陳星說。

  「找車羅風下落。」項述說。

  陳星心想為什麼又是去找車羅風?!既給他添堵,又給我添堵嗎?!

  然而陳星一動念,項述便感覺到了,說道:「你不喜歡我去找安答?為什麼你能這麼絕情?」

  陳星道:「我沒有!好……好吧,找就找罷,柔然人後來遷去了哪兒?」

  項述想了想,又嘆了口氣,說:「果然你還是無所謂,也不像從前,終日吃車羅風的醋。看來已不怎麼在意我了。」

  陳星又抓狂了,怒道:「什麼都是你說完了,我不讓你去找他有用嗎?明明你也不會聽我的啊。」

  項述不說話了,陳星鬱悶道:「你看別人家,新垣平是怎麼對溫徹的……」

  項述:「新垣平是驅魔師,溫徹才是護法。」

  「我不管!」陳星不悅道,兩人共乘一騎,陳星坐在前面,項述騎在後面,陳星轉頭,忽然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下。

  「喂!規矩點!」項述一臉漠然看著陳星,「又亂摸?」

  「今年塞外挺暖和啊。」陳星臉上有點發紅,說,「先前你答應了我什麼?可不要賴賬。」

  項述卻變戲法般,手指間亮出一條黑布。

  陳星:「???」

  「幹嗎?」陳星茫然說,「看不見了。」

  陳星被蒙著黑布,就像那年,在一片黑暗裡走進牢房,憑著心燈的指引,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項述一般。

  「當初你不是裝成小瞎子,在朱序的牢裡找到了我?」項述在陳星耳畔說。

  駿馬轉過陰山山腳,視野忽然變得無比開闊。

  陳星說:「對啊,你喜歡這樣嗎?」

  項述環住陳星的腰,從背後摟著他,側頭端詳他蒙上黑布後,高聳的鼻樑與紅潤的唇,眼裡帶著笑意。

  「那現在……來嗎?」陳星心心唸唸,特別是在奔馬上玩的那天。

  楓林掠過,項述一夾馬腹,馬匹經過清澈的小溪,滿溪流水,漂滿了如繁花一般的楓葉。

  「其實孤王沒有騙你,當真不會奏琴。」項述忽然又說。

  陳星:「???」

  「都是後來學的,」項述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因為想彈琴給你聽。」

  駿馬載著他們,馳過鋪滿紅葉的楓林,掠過草原的秋風散盡,楓葉紛紛落下。

  宴席總會散場,風亦會停散,雪也將消融,但在那桃花盛開之地,終有一片溫柔鄉。

  駿馬在漫天飛舞的楓葉中穿梭,載著他們馳過無數光影,一片片落下的楓葉映在暮秋節後燦爛的金陽下,就像窗櫺上一道道天光映入的畫卷。

  楓林盡頭,與天地相接之處,出現了飾滿繁花、草海中央的一座金鈕青廬,背後是綿延的雪山。

  一念千萬里,一眼千萬年。

  就像天地間所有的色彩,都被一筆收入了這絢爛的畫卷裡。

  在這畫中,有雪、有雲,有山,有海。

  停散的風復又開始捲動,吹起遠方的幡旗,指引著他們跨過山海,直到那座小小的青廬。

  ——定海浮生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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