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蛟山】少年郎
如果是他,他該怎麽辦?
重生。
會想要讓那個人重生。
墨燃看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的徐霜林,低聲說:“你根本沒有料到南宮柳會狠毒到直接殺死羅楓華,絕望之下,你幹脆將計就計,說戒指上的詛咒是羅楓華留下的,慫恿南宮柳在盛怒之下按儒風門的規矩,將羅楓華屍身投入血池,押至十八層地獄。”
“瘋了嗎?”一旁的薛蒙楞住了,“既然要羅楓華複生,他肯定是珍重這個人的。那為什麽要把他推入十八層地獄?”
“因為魂魄一入煉獄,就無法超生。”墨燃望著他,眼神里竟有憐憫,“這樣羅楓華就不會立刻投胎,你可以研習重生之法,讓羅楓華回來。然後,建立一個理想之邦,一個由你為神明的,公平公正的地方。”
徐霜林:“……”
幾許沈默,這個面目潰爛了大半的人倏地笑了,他盯著墨燃的臉:“墨宗師,我到今日才發現,你竟是個瘋子。”
他頓了頓,用極輕的嗓音說:“因為只有瘋子,才能懂我。”
言畢,縱情大笑起來。
那笑聲猶如羽翼斑禿的兀鷲,雖已垂垂老矣,卻還兇狠執著地盤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會露出一星半點的軟弱。
墨燃閉了閉眼睛,亦是輕聲對他說:“南宮絮,你聽著,重生之術這世上仍有人會,你若願意,我便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懇求無悲寺的懷罪大師,還與你師尊性命。”
“……”
他攤開掌心,把那殘破的靈核遞還給了徐霜林:“但請你,告知我……”
他猶如試圖捉住最後一根浮草,用以救命。
他眉心蹙著,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眼里竟透著一絲無助。
“請你告訴我,一直在背後襄助你的人是誰。”墨燃說,“是誰告訴了你這樣邪門的重生之術?是誰教會了你珍瓏棋局?”
記憶與前世重合。
儒風門的滾滾烽煙里,徐霜林擋在葉忘昔身前,死於亂刀之下。
既然如此,前世的徐霜林到臨死之前,定然還不曾有一個具體的謀劃。但是這輩子,一切都不一樣了,徐霜林早早地在金成池布下了玄機,設計了桃花源驚變、彩蝶鎮天裂,又在用活人祭祀的方法行不通之後,迅速改換手段,四處搜集神武,最終將羅楓華從煉獄之中拽出。
這樣的重生之法,定然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你想知道?”徐霜林眼中閃著不無惡意的精光,“我這一身技藝,確有人授,但是,我偏不願意告訴你。”
“你寧願到死,都做他的一枚棋子嗎?”
“棋子?”徐霜林笑著,“你也想得太多了,他懂我,能明白我的心意,他與我是一樣的人。墨宗師,你死心吧,我是絕不會告訴你他是誰的。你們大費周章跑上蛟山,心滿意足將我逼上絕路,可那又怎樣。”
“……”
“最後天下依舊會大亂,硝煙四起,戰火紛爭。他依舊會把上修界、下修界夷為平地,化歸焦土。而後,善人得償,惡人得報,能人居高,庸人為奴。”徐霜林眼底的笑意越來越亮,“真是……再好不過的場面了。”
薛蒙聞之大怒:“什麽善人得償惡人得報!什麽能人居高庸人為奴!別人是善是惡,是能是庸,就由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說了算?你外頭做成棋子的那些人……還有南宮長英……還有……還有……”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晚寧的臉色,不由地放低了聲音:“還有南宮駟。”薛蒙顯得很不忿,很冤屈:“他們願意為你操控嗎?他們就該死嗎?”
“犧牲總是要的。”徐霜林淡淡看了他一眼,“薛公子,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他神情里透著一種懨懨,似乎並不是很願意與薛蒙這樣激烈性子的人多說話,他重新把頭轉向了墨燃。
“落入你們手中,要殺要剮隨便吧。”他甚至是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我的乾坤袋里還有一枚淩遲果,你們要覺得不解恨,餵我吃下也無所謂。”
他說著,冷冷嘲笑道:“反正,二十歲那一年,我早已被你們這些名門義士淩遲過了,不差再來這一回。”
黃嘯月道:“誰淩遲過你了?張嘴說瞎話,簡直無恥!”
但墨燃卻清楚徐霜林的意思。
二十歲那一年的淩遲不在身體,而在魂靈。
南宮絮也曾潛心習術,也曾心懷良善,也曾聽師尊叮囑,要做一世君子,仗劍誅邪。
而那一場靈山大會,卻將他千刀萬剮。
墨燃閉了閉眼睛,見徐霜林淒慘,也活不了太久了。或許是因為他與自己的前生太像,即便有仇有怨,在這一刻,他竟也有些於心不忍,他說:“……羅楓華魂核仍在,你不若將那重生咒法再行施展,或許還能再見他一面。”
“再行施展?”徐霜林笑了,他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手里的靈核,又看著自己因為靈力匱乏、正在迅速潰爛的皮肉,他懶洋洋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世上就沒有公平,他回來有什麽用?還不是受罪,受你們這些大門派的欺淩。”
他說著,忽然眼色一沈,竟親手捏碎了那枚魂核,碎片紮進掌心里,滿手鮮血。
墨燃:“!”
薛蒙:“你瘋了?!”
眾人亦是茫然不知所以,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面色灰敗,有的滿眼警覺,都盯著地上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男子。
徐霜林誰也不理會,他望著羅楓華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痕跡,看著它徹底的灰飛煙滅,終於大笑著哭了起來,滿臉血淚縱橫,笑得可怖瘋癲。
從今往後,誰也見不到誰,誰也恨不了誰,都成了土,成了灰,好極了,好極了。
他慢慢起身,搖搖晃晃地在眾人的盯伺之下往前走,走到神武之陣前,那里頭有一把武器,便是箜篌。
他坐下,用枯焦腐爛的手指,撥動了幾下琴弦。
珍瓏棋局的反噬越來越嚴重,他的七竅開始流血,手指也開始灼燒,最終整個人都被劫火吞沒,但他還是在火光中彈奏著。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快慰,有些放松,可那些快慰和放松很快都不再能看出來,他的皮肉在迅速地萎縮,蜷曲,幹癟。
烈火欺天。
徐霜林散漫的嗓音從大火中傳了出來,那聲音恬淡從容,依舊桀驁不馴,仿佛再大的痛楚也左右不了他,再近的死亡也脅迫不了他。
“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人群中有不少上了年紀的人,竟都在這疏懶瀟灑,雲淡風輕的小調里,恍然想起了當初靈山大會上的那個青年。
鶴麾青衣,眉目磊落。
那個青年從漆黑的甬道走出來,從記憶的荒原里走出來,他信心十足地步入了賽場,攜著他身經百戰的佩劍,雙手布滿苦練劍術的老繭。
他是那樣年輕,那樣英俊,那樣氣華神流,甚至有些目中無人。他瞥過十大門派的尊主和山呼海喝的看客,忽然咧嘴一笑,笑容極是幹凈。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停下腳步,腰桿筆挺,對著灑滿陽光的賽場,對著他眼里燦爛的未來,抱拳道:
“儒風門,南宮絮。今日首戰,還請諸位前輩,不吝賜教。”
終辜負,少年遊。
良久之後,火光熄滅,招魂臺上只留下了五柄無主神武,還有一個尚未完全消失,正在空中盤旋扭動的重生之陣。
羅楓華也好,徐霜林也罷,都不在了。
薛正雍有些不可置信,茫然睜著眼睛,喃喃著:“這就……都結束了嗎?”
“阿彌陀佛,因果輪回,皆是報應。”無悲寺的玄鏡大師閉目合十,長嘆了一口氣,“老僧但願世間所有仇怨,都歸於塵土罷。”
薛蒙乜眼白他,這老禿驢,一路上出力不多,倒是挺會打馬後炮。
“接下來該怎麽辦?”他扭頭問爹爹,“難道就那麽下山嗎?可是他還有一個同僚,我們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正說著話,忽然姜曦一聲呼喝:“當心!都退後!”
眾人猛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得半空中那個重生之陣縮小到半個巴掌大的時候,凝頓須臾,居然以驚人的速度重新擴散開來,天空中猶如裂開一道瘡口,里面湧出絲絲縷縷的扭曲黑氣。
薛蒙驚道:“怎麽回事?徐霜林死了,這個重生陣不該跟著一起消失嗎?!”
姜曦捏了捏手指,盯著那陣眼看了片刻,低聲咒罵道:“不對,不對!這不是屍魔!也不是重生!我們也好,徐霜林也好,恐怕都被騙了!”
“什麽?”薛蒙吃了一驚,“不是屍魔,也不是重生?那會是什麽!”
姜曦惱道:“是什麽根本不重要,當務之急是不能讓這個陣法完全成型。”
除他之外,另外幾位高手亦是反應迅猛,電光火石之間,最不愛廢話的楚晚寧已掣出天問,直擊結界中心!豈料他雖一馬當先,卻有人緊隨其後,人群中忽然掠出一個暗青色的影子,猶如獵豹撲殺,袖中閃動匕首寒光,朝著楚晚寧的後背猛地刺去,竟似要阻止他的行動。
“師尊!”
“師尊——!!”
兩聲驚呼分別是薛蒙和師昧,但他們距離遠,要出手相助已是來不及。
嗤的一聲。
是刀刃沒入血肉的聲音,薛蒙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面無人色,他青白著臉朝那個方向看去。
他楞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有人不解羅楓華與葉忘昔不像的問題咩:
葉忘昔在眾人前的形象和她在南宮駟、徐霜林面前的並不一樣,這也是之前有人覺得葉忘昔為什麽變的軟綿綿的一個解釋,她在喜歡的,親近的人面前,自然有她女兒態的一面,她不是個固定的打了君子標簽的面具人咩。
再說羅楓華,所有外人嘴里的羅楓華,都是恭謹有禮,進退有度的,而現在看到的羅楓華會害羞尷尬,木訥猶豫,一樣軟綿綿的樣子,為什麽?一個是因為年齡。給大家看到的回憶里的羅楓華年齡段處在他歲數較小的時候,而文中修士覺得他們像,那是因為修士們了解他,是在他經歷了兩次門派嘩變,最後自己成為儒風門尊主的那個成熟年紀。如果最初青澀年紀的羅楓華就有後來的掌門風度,他又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窮苦出身的人,那我覺得是完全不符合邏輯滴……第二個原因是回憶里的羅楓華是從徐霜林的角度看過來的,羅楓華對於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和葉忘昔一樣,是相對放松的姿態,會哭會笑會柔軟。他當然不可能當掌門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還睜著他圓滾滾的眼睛,茫茫然好脾氣的樣子,如果他以對待徒弟的姿態對待四方來客,這是等著儒風門被宰割咩……
所以說,徐霜林走前,羅楓華是那個柔軟的師尊。
徐霜林走後,羅楓華是眾人嘴里那個君子之風的掌門。
就像這輩子徐霜林嘩變前,葉忘昔是眾人眼里的君子之風葉公子。
後來徐霜林露出了真面目,儒風門毀了,南宮駟孤苦無依,葉忘昔又成了願意幫襯在他身邊的柔軟的女性。
他從柔和變的剛毅,她從剛毅變的柔和,兩個人的人生倒過來了而已。因為是配角,我不會詳寫他們的每一個階段,更無法詳細每個群體眼里的他們,很多這樣的配角留白就由著大家自己去理解了咩,而我就在選些覺得有必要的解釋的劇情,解釋一下我自己的想法吧,摳腳摳腳
第231章 【蛟山】藥宗鬥
楚晚寧竟沒有受傷,千鈞一發間,是墨燃反應迅速,擋在了那個暗青色鬥篷飄擺的身影前。那人的匕首已盡數沒入了他的肩膀,只留下一個盤踞著銀色蛇紋的柄。墨燃肩頭的衣服瞬間被鮮血染紅,他壓低眉峰,咬著牙槽,眼中閃動著泠泠鋒芒。
那是鷹隼終於撲殺狡兔時的狠辣眼神。
“華宗師。”他驀地攥緊了華碧楠還握著匕首的那只手,忍著痛楚,將短刃從自己血肉里噗地拔了出來,他額頭有細細的冷汗,卻咬牙嘲笑道,“你在背後偷襲我師尊,當我是死的嗎?”
夜風吹過,拂動著華碧楠重新戴起來,遮住自己醜陋容貌的青紗,華碧楠沈默片刻,道:“墨宗師懷疑我多久了?”
“從你中了蛇毒,留在山腰開始。”
華碧楠輕笑:“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我原本指望著在大殿內就放倒一批人呢。”
墨燃咬牙道:“你先前阻止徐霜林,又是為了什麽?”
“不然呢,由著陣法變化,讓他發覺自己辛苦布下的重生陣竟是假的?那豈不麻煩大了。”
楚晚寧此時已將天問擊落,直劈這個神秘的陣法中央,但一落之下,他驚覺那陣法靈氣之強,竟非輕易所能遏制的。再回頭見墨燃擋在自己身後,肩膀被華碧楠匕首所傷,不由急火攻心:“墨燃——”
“不必管我。”墨燃道,“毀去陣法要緊,這里有我守著。”
楚晚寧沒有辦法,那秘陣里流淌著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兇惡靈流,竟連曾經的彩蝶鎮天裂都望塵莫及,他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入天問之中,只能阻止這個陣法繼續演化下去,卻完全沒有辦法令它粉碎消失。
另一邊,姜曦此時也驀地明白過來了,但他說什麽也不敢相信門下第一聖手居然背著自己另有所圖,不由地臉色灰敗,半晌才道:“華碧楠,你……”
華碧楠的手此刻正被墨燃緊捏著,他沒有回頭,聽到姜曦的聲音,倒是微微一笑:“掌門,不要輕舉妄動。孤月夜有一條門訓——凡事都要留個心眼,我自然也銘記於心,所以這一路走來,我找機會在許多人身上,都落了一只我精心飼育了多年的鉆心蟲。”
眾人悚然色變,靜默須臾,剎那間亂做一鍋沸粥。
寒鱗聖手在他們身上放了蟲子?
明明既不痛也不癢,甚至一點感覺都沒有,但他們忽然就覺得全身都刺癢地厲害,仿佛每個犄角旮旯里都藏匿著一只能奪人性命的鉆心蟲。
“華碧楠,你這個瘋子!”
“你好歹毒的心思!”
更有人急的哭了出來,滿身地摩挲著:“在哪兒?在哪兒啊?我中了嗎?我根本沒有跟他有接觸,我身上應該沒有吧……”
還有人脾性剛直,最看不慣華碧楠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便怒喝道:“姓華的!你別在這里妖言惑眾,胡亂言語!在場那麽多修士,都是各個門派數一數二的好手,你以為會怕你這種威脅嗎?!”
言語未落,華碧楠輕輕揮了揮手。
那出言挑釁的男子忽然身形一擺,繼而雙目暴突,扼著自己的喉嚨猛地栽倒在地,不住打滾,口中嚷著:“啊!啊——!”
膿血迅速從他的鼻腔,眼睛里湧出來,他翻著白眼,劇烈抽搐痙攣,屎尿失禁流了滿襠,散發出一股惡臭,他很快就不動了,癱軟在地,肌膚迅速失水下癟,嘴還猙獰地張著,里面爬出來一只吸飽了人血的紅蟲,狀若蜘蛛,但兩邊各有十只細腿。
這一驚變,讓許多原本都還義憤填膺,要聲討華碧楠的人,都紛紛色變,俱是面色灰敗,無聲地瞪著眼前這一切。
“蟲子雖小,卻能在瞬間要了人的性命。”華碧楠和聲溫語道,“諸位若是不想重蹈儒風門一夕覆滅的慘案,最好還是站在原處,不要急,也不要鬧,乖乖聽我吩咐就好。尤其是孤月夜的人。”
他的視線落在姜曦身上,又往姜曦身後那群作淡碧色裝束的藥宗修士看了一圈,微笑道:“看在同出一門的情面上,華某做事,絕不會傷及你們。”
姜曦鐵青著面龐:“華碧楠!你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不敢當。”華碧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對姜曦道,“對了,掌門,你身上也落了一只鉆心蟲呢,其他人修為淺薄,蟲子索命只在眨眼之間,但掌門修為深厚,我想總能撐過個十天半個月的。”
姜曦齒冷道:“孤月夜這十余年來未曾薄待於你,你所謀究竟為何!”
“我當然有我的目的,但我未必就得告訴諸位。”
他回頭看了一眼楚晚寧,又看了一眼與自己對峙的墨燃,而後重新轉過了臉。
“好了,諸位如今也鬧不清楚誰身上有蟲,誰身上沒蟲,但這一半可能,事關生死。我想你們要是足夠聰明,也當清楚該站在誰這邊。”
死寂。
而後人群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溫潤清冽的嗓音。
師昧站在薛蒙身邊,說道:“鉆心蟲趨火,只要諸位在手中引燃火咒或者火符,能看到皮肉下面有一個凸起遊過的,那就是中了蟲咒的,其余人便是安全的。”
“……”寒鱗聖手驀地瞇起眼睛,“師明凈,你竊讀我的經書?”
師昧的臉似乎有些紅了,但那紅暈並不明顯,他是個不習慣成為眾之焦點的人,如今被那麽多人註視著,神情都有些僵硬。
“在下曾求於師尊閉關那五年,求學孤月夜,並沒有讀前輩的經書,而是無意中發現過這種蟲子,所以……所以做了些鉆研……”
華碧楠怒道:“竊人所得,你好不要臉!”
薛蒙豎著黑眉,立刻幫腔師昧:“跟你這種兩面三刀的人,有什麽顏面可談的?”說著便立刻照師昧所做,見自己皮肉之下並無異樣,便喜形於色,拉著師昧道:“太好了,多虧你,你看,我身上沒蟲子!”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效仿,一時間招魂臺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我沒有!”或者是“怎麽辦,我身上有鉆心蟲!”。
華碧楠閉了閉眼眸,而後冷笑一聲:“就算能辨出哪些人有,哪些人沒有,那又如何?那些中了蟲蠱的人都給我聽好了!都到我這邊來,替我拿下楚晚寧,擊敗墨微雨。我自然不會薄待爾等,否則——”
他指了指地上那個受鉆心蟲噬咬而死的術士。
“有如此人。”
威懾之下,第一個倒戈的是孤月夜的一個女修,她在眾目睽睽中掠到華碧楠身邊,微微昂起頭,神情竟似有些傲氣。
墨燃也是驚嘆,做了叛徒的人,居然還有臉傲氣。
“抱歉了姜掌門。”她說,“我站在聖手這邊,並非全是為了自保,乃是我素來仰慕聖手賢能,之所以在孤月夜求學,也都是慕他之名。今日且不說中沒中蠱蟲,哪怕沒中,我也甘為聖手的馬前卒。”
她說著,乜了一眼華碧楠的表情,見華碧楠雖在與墨燃纏鬥,臉上卻笑瞇瞇的,顯然對她的言語頗為滿意,不由地心下大安,加力慫恿道:“聖手前輩也已說了,看在師出同門的份上,他不會為難我們,諸位應當清楚該如何抉擇。”
她等了一會兒,孤月夜卻只來了三個修士,站到她旁邊。
其他人則朝他們憤然怒視,橫眉冷對。
那三個修士各有一番言辭:“這些年姜掌門將孤月夜打理得越來越差了,江河日下,要不是沖著寒鱗聖手在,我早就離開了。”
“聖手有本事,我們只跟著有本事的人。”
有孤月夜的人受不了了,惱怒道:“叛徒!你們可真說得出口!”
“就是!叛徒!”
“毫無氣節,滾出孤月夜!”
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即便中了鉆心蟲也不肯就範,那女子一時間面色極為尷尬,但依舊漲紅著臉,強自鎮定道:“不用你們說,我們早就不打算待在這破門派了。你們跟著姜曦,就是孤魂隨鬼!”
她又轉頭,瞪著自己的前掌門。
“我淩璧苒,從此與孤月夜,與姜曦,我一刀——”
兩斷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被姜曦打斷了。
姜曦面無表情,眼神極冷,他睥睨她:“別一刀了,你誰?”
“我——我淩璧苒——”
“你這個名字每天在我跟前念上百遍我都記不住。”姜曦道,“滾吧。”
那女藥宗極是羞惱,咬著下唇半晌,仍是憤憤不平:“呵,想不到一派宗主,就是這種風度。”
“你今天才見我?”姜曦冷笑,“不過說起來,孤月夜門徒數千余人,我倒是第一次見你。說句實話,若不是今天這個場面,就憑你,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與我言語。”
說罷已是衣袖拂落,一道香霧風起,姜曦竟已出手與華碧楠一方打了起來。
華碧楠眼前已有一個難纏至極的墨燃,此刻再來一個姜曦,顯然吃不了兜著走,情急之下他催動一波鉆心蟲,在場所有身藏蠱蟲的人立刻萬蟻噬心,痛苦難當。
“啊——!”
“救、救命!”
姜曦的身形也是一頓,但他不愧是孤月夜掌門,立刻在自己的數個要穴上點落,暫緩劇痛,依舊白著臉上去與墨燃同戰華碧楠。
華碧楠也不傻,勾了勾手指,將那三個孤月夜叛投於他的人解開鉆心蠱蟲之痛,厲聲道:“應戰。”
痛楚之下,有些心智本就不堅定的人看到歸降華碧楠可免受此罪,都紛紛地湧過來,霎時間人群中竟有一小半跪落,朝華碧楠喊:“求求聖手!解咒!我等願效力於聖手!”
“受不了了,太痛了……求求華前輩……”
華碧楠便在激戰之中微微一笑,朝眼神狠戾,與自己打的熱火朝天的墨燃道:“所以,墨宗師,你看。這世上最厲害的,終究還是藥宗。”
他話音未落,姜曦已掣出雪凰,他厲聲道:“藥宗二字,豈是你這種慣用下三濫手段的人配說的?”言畢又對墨燃道:“你去陣法前助你師尊一臂之力,這里有我擋著。”
華碧楠冷笑:“掌門今日是非要與我為敵了?”
“廢話少說。”
“拖著中了蠱蟲的身子,還要與我相鬥。姜夜沈姜掌門,你是真的嫌活著命長。”
姜曦陰著臉:“命長命短豈是由你說了算的?今日若不阻你,恐毀天下藥宗清正聲名!”
說罷,兩個擅長用毒用藥的人已見招拆招,刀光劍影之間更有毒粉相抵,迷藥相克。墨燃見姜曦並非無力抗衡,便立即轉身趕去楚晚寧身邊幫忙,誰知行到路半,十來個暗黃色的影子撲殺而來。
墨燃咬牙:“黃嘯月——!”
這些人正是黃嘯月和江東堂的十余名高階弟子。黃嘯月寬袍大袖立於風中,撚須道:“墨宗師,鉆心蟲並非玩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面前,只得與宗師為敵,得罪了。”
非但是他,更有其他門派的高手無法忍受這種痛苦,都紛紛朝這邊逼殺而來。
此時招魂臺上已是魚龍混雜,一片紛亂。
眾門派的修士內訌,中了蠱蟲的和沒中蠱蟲的,叛變的和沒叛變的,所有人都在對峙相搏。
一時間,姜曦與華碧楠全力對抗,墨燃作為擋在楚晚寧之前的最後一道防線,更是腹背受敵,與黃嘯月等一波又一波的修士纏鬥,楚晚寧則傾盡靈流,與那個神秘陣法膠著對峙著。
另一邊,薛正雍和死生之巔的眾人鎮守在前線,不讓更多叛軍逼近正在封印那個神秘陣法的楚晚寧,師昧更是奔走在那些中了鉆心蟲而誓死不降的修士中間,試圖替他們解開蟲咒。
“好疼……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師昧俯身抱起一個滿地打滾的青年,那青年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真的太痛了,我不想降,我不想降,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殺了我!”
“忍一忍。”師昧一邊勸慰他,一邊將指尖搭在了他的脈門處。
“我受不了了——”
“你看著我,快看著我的眼睛。”
可是那青年根本聽不進師昧的話,他手指緊緊攥著,整個人就像撈出水面的魚在不住撲騰抽搐,大口大口地喘氣:“受不了了……”
師昧沒有辦法,便只得強行將他的臉頰掰過來,又擡手去掀他緊閉著的眼皮。這實在是很不容易,因為青年不斷地在踢打掙紮,在師昧胳膊上手背上撓出了一條條紅印子。
“看我,你看著我!”
那人勉強被喚回了些心智,氣喘籲籲地轉動眼珠,滿眼是淚地望著師昧。師昧口中默念咒訣,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忽然間,那青年一個激靈,感到腰肋處有個東西在迅速上攀,很快就爬到了胸口,喉嚨,嗓子眼。
“嘔——!”
他猛地翻身,隨著一陣強烈的反胃感,他嘩地吐出一大灘嘔吐物,腥臊刺鼻至極,里頭一條紅色的鉆心蟲正不住痙攣。
師昧淩空一點,立刻將那蟲子裂作齏粉。
他倏地起身,大聲道:“鉆心蟲可受瞳療術掌控,可解!我可以幫你們解開!”
他四下奔走著,焦急地喊著:“別打了!可以解開的,不要再自相殘殺了,可以解的——可以解開的啊!”
但是混戰之中並沒有太多人聽他的,他的聲音也並不響亮,很快就淹沒在呼喝與嚎啕,爆炸與碰撞聲中了。
姜曦卻聽到了師昧的呼喊,他一凜:瞳療術?
就像很多蟲子趨火趨光,有的毒蟲沒入身體之後,只要用相應的瞳療術作為引導,它們就會跟飛蛾撲火一樣,被誘出體外,蠱蟲之毒就能應運而解。
華碧楠顯然也聽到了,他暗罵一聲,眼中閃動著兇煞的寒光。
“這一路上來,我殺死了孤月夜所有會瞳療術的修士,沒有想到破破爛爛的一個死生之巔,居然還有人會這種高階藥宗術法。當真是——”
他手中的刀與姜曦的雪凰猛地擦過,格格相撞,爆出點點星火。
華碧楠咬牙切齒道:“後生、可畏!”
忽地撤了佩劍,整個人猶如蝙蝠一般後掠,朝著激戰的人群之中躍去。
“不好!”姜曦猛地一驚,已看破華碧楠的意圖,正要提氣跟上,卻因鉆心蟲發作,胸口一滯,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插劍半跪於地。
他浸潤了鮮血的嘴唇一張一合,望著華碧楠遠去的地方,想出聲提醒其他人,可是卻發不出更響的聲音來,“當……心……”
師昧正在給踏雪宮中了蠱蟲的修士解毒,那修士嘔出了鉆心蟲後,果然不再能感到錐心之痛,便起身忙著師昧大喊了起來。
“都別打了!來解蠱,可以解開的!”
薛蒙也在忙著勸架,他拽了十來個人往師昧那邊走,不住嚷著:“好了好了,忍一忍,都不要叫痛了,馬上就給你們解開,馬上就給你們解開,我師弟那是什麽人?本事一等一的,不比孤月夜的弟子差,我——”
薛蒙說著,去喚師昧,也就在他擡頭的瞬間,話音斷於唇齒。
“師昧!!後面——!!!”
第232章 【蛟山】雙目渺
幾乎是聲嗓扭曲的一聲慘喝,薛蒙猛地向師昧那邊撲去,但來不及了,華碧楠猶如閻羅降世,死神臨天,自半空疾掠,猛地從後頭掐住了師昧的脖子。
“師昧!”
“師明凈!”
死生之巔的長老也好,薛蒙也好,紛紛聞之回首,華碧楠已帶著師昧禦劍臨風,升到半空之中,在那一輪皓然當空的明月之下,冷眼看著下面亂做一團的眾人。
薛蒙都快瘋了,踩著龍城直追而上,卻在半途被華碧楠甩出的殺人蜂逼得無可前行,應接不暇,只得又退回地面,踉蹌落下。
華碧楠制著師昧的脖頸,那只戴著靈蛇指環的細長手指慢慢撫過對方的喉嚨,忽然“錚!”的一聲,靈蛇指環上竄出一道長刺,閃著凜凜寒光。
“瞳療術極其難修。”華碧楠慢條斯理地說,“這位小友年紀輕輕,又非孤月夜門下徒,居然能使用得如此得心應手,想來也是天賦異稟。”
他這般舉動,地面上打鬥的諸人誰還能註意不到?
一時間薛正雍也好,墨燃也好,甚至連結界前的楚晚寧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師昧被華碧楠所擒拿。
墨燃的瞳眸猝然收攏,盛怒焦急之下,見鬼猩紅光起,竟是將黃嘯月等十余人生生震退數丈,有幾個倒黴的甚至直接被擊下了招魂臺斷崖邊,茫茫雲海,掉下去連回聲都不會有,就被吞沒了。
“華碧楠!你放開他!”
師昧臉色蒼白,低頭看著墨燃,看著薛蒙。
他抿了抿嘴唇,最後說:“去幫師尊,不用管我。”
“師昧!”
楚晚寧在法陣前,亦是面如白紙,一雙抵著陣眼的手不住痙攣顫抖,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顆心已懸至喉嚨口。
師昧的目光轉過來了,落在了他的身上,眼里竟有了一絲淒楚。
“師尊……”
“這麽巧啊。”華碧楠楞了一下,隨即微笑起來,“我這隨手一抓,抓到的居然是楚宗師的徒弟麽?”
楚晚寧:“……”
“那也難怪小小年紀,便已學有所成了。”華碧楠倒是不吝贊譽,“這麽好的徒弟,當師尊的,難道不心疼?”
“華碧楠,你若傷他,他日我定要你償還!”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宗師打算袖手不管?”華碧楠微笑著,附耳對師昧道,“聽到了嗎,救你,亦或是封印法陣,他選擇後者。”
師昧闔目,嘴唇微顫,卻不作言語。
華碧楠朗聲笑道:“這樣一來,我倒真有些心疼這位小友了,拜了個師尊,倒是把大義看得比徒弟的性命更重要,師明凈,你當真叫人憐憫。”
周遭是獵獵風聲,良久無人作答。
許是因為命懸一線,師昧在這片岑寂中,緩緩睜開雙目,他說:“師尊,對不起。”
“……”
“我知道……你們都記得,從前我因一己私欲,做過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我至今仍不清楚是對是錯……我其實不配當師尊的徒弟吧,很多時候,我都做不到舍生取義大義凜然……”
“師昧……”
高臺之上,薛蒙聽他這樣說,不由地想到了楚晚寧身死那一夜,懷罪令他們前往地府救師,而師昧卻略有踟躕,沒有很快答應。
而墨燃則想到了當年的那一碗抄手,想到了客棧里,師昧長作一揖,歉然告訴他,那一碗溫柔,原是楚晚寧所做。
而楚晚寧呢?
楚晚寧想到的是金成池求劍前,師昧對於神武求而不可得的嗟嘆。
除此之外,卻也想不到他更多的缺憾了。
師昧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溫柔的,是完美的,是乖順的。他就像一場凜冬新落的大雪,潔白無垢,因此雪地上落一星半點的塵泥,開一枝半朵的梅花,都會顯得格外惹眼,格外令人耿耿於懷。
他的錯也好,他的猶豫也罷,他偶爾的一點自私,一點心眼,都是那麽的清晰可見,且難以忘懷。
但他本也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啊,不是一尊石像,一副絹畫,他也有私情的。
可是從沒有人真正了解過他。
對於薛蒙而言,師昧是友,他覺得這個友,理所應當跟在他後面,陪伴他,肯定他,扶持他。
對於曾經的墨燃而言,師昧是傾慕的對象,他覺得這個對象,理所當然是聖潔的,寬容的,溫暖的,毫無瑕疵。
對於楚晚寧而言,師昧是徒,他性格溫和,平易近人,有著令自己羨慕與欣賞的寬容與隱忍。
這個時候,他們才忽然意識到,原來一直以來,師昧就這樣默默當著薛蒙的摯友兼跟班,當著墨燃曾經的朱砂痣後來的蚊子血,當著楚晚寧座下最不起眼、最不出挑的徒弟。
他唯獨沒有當過的,是他自己。
華碧楠冷冷笑著:“你這是有遺言要說麽?”
“華碧楠你放開他!”
“不要傷他!”
“不要傷他好說啊。”華碧楠道,“你們全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我自然不必要他的性命。”
“……”
楚晚寧眼前的陣法時明時暗,顯然那陣法已經到了存亡攸關時,是被封印還是爆裂成型,便再此一舉了。他的手上力道未撤,但卻在微微顫抖——
這不是鬼界天裂,取舍只在須臾之間,甚至來不及有更多的思索。
這是把刀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給他猶豫,給他親眼看著,令他痛苦難當芒刺在背。
華碧楠微微擡起下巴,輕笑道:“怎麽樣,陣法開了,你們也可以再應戰,但這一刀要是落下了,要再活過來,卻是千難萬難。宗師可想清楚了。”
就在這時,師昧說話了。
他聲音不是很響,但依舊清晰可聞。
“其實,我不喜歡吃糖葫蘆。”
“……”華碧楠低頭盯著他,似乎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師昧沒有哭,師昧竟是微微笑著的,看著地面上的摯友、舊人、師尊。
“我不喜歡吃糖葫蘆,但是少主,你小時候總是讓我幫著你吃,我最想修的其實是結界術,可惜師尊覺得我天賦不夠,不肯授我太多,我……”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燃身上,“阿燃,我其實知道彩蝶鎮天裂那天,你想說什麽。”
墨燃驀地怔住,茫茫然望著他。
師昧依舊笑容溫柔且平和:“……可是後來師尊回來了,你再也沒有把那句沒說出口的話講完。在酒樓上,我看到你們一起吃飯,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輩子也不會再講那後半句話了。”
墨燃:“……”
“我其實很羨慕少主,我也……我也很羨慕師尊。”師昧輕聲道,“你們能不能不要因為我的羨慕,而覺得我討厭……”
“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討厭過啊!”薛蒙急得大喊,眼眶不由地紅了,“我、我不知道你不喜歡糖葫蘆,我是真的不知道……師昧!師昧!”
華碧楠卻已不耐煩,他一把扼住師昧的脖頸,盯著楚晚寧,厲聲道:“我數到三,你若不住手,我就毀了他!”
“不要!”薛蒙倉皇回首,朝楚晚寧焦急喊道,“師尊,先停手吧!不能看著師昧在我們眼前出事啊!停手吧!”
“一。”
楚晚寧手指尖的顫抖已從微不可查,到所有人都清晰可見。
他望著師昧,一貫淩厲的鳳目對上了一貫柔潤的桃花眼,鳳目濕潤了。
“二!”
“唦——”
便在這一瞬間,血花飛濺。
薛蒙和墨燃的喊聲幾乎已成利劍刺破穹廬:“師昧!!!”
“……不用數三了。”鮮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師昧擡起手,掩住了自己的雙眸。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哭過。
但此刻,眼中卻有血湧出指縫,順著他的臉頰潸然滑落。
他竟在華碧楠數到二的時候,就自己撞上了華碧楠懸在他面前的那一道寒刺,橫抹而過。華碧楠一驚之下似要收手,尖刺偏了幾寸,原本要抹到師昧脖子的尖刃擦著眼睛劃了過去,剎那間,雙目俱渺!
“玉衡座下,不曾有降,亦……不曾有……弱。”
“師昧!”
“師昧!!!”
聲裂雲霄。
楚晚寧亦是心下大震,他原已傾力,此刻親眼見到徒弟自毀眼眸,血流臉龐,不由地手上一軟,那陣法竟在這轉瞬間猛地反噬,裂縫中狂湧出一陣靈流駭浪,竟將他整個當胸擊中,震出丈外。
楚晚寧猛地嗆出了一口鮮血,卻自顧不暇,反手要將那法陣再補上,卻是再也來及了。華碧楠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他一把拽起師昧的衣襟,將他拉起,眼中閃著欣喜的光芒。
“想不到你竟這麽有用?這樣看來,若是殺了你,反倒可惜了。”
“華碧楠你要做什麽?!”
華碧楠不答,只瞥了薛蒙一眼,而後又將目光轉向正在迅速裂開的黑色神秘結界,笑道:“這陣法合了那麽多人的心力,總算是要開了。諸位道門翹楚,英傑好漢,此陣乃是華某生平第一次開啟,聊作嘗試,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可並不清楚。”
他說著,驅劍迅速俯沈,帶著師昧,朝招魂臺的甬道口疾掠而下,消失於甬道前時,他朝眾人拋落了最後一句話——
“你們就留在這里,好好玩玩吧,這蛟山宏偉,用來當埋骨之地,也不失於一樁美事了。”
幾乎就在同時,天空傳來振聾發聵的巨響,那陣法猶如潑染於宣紙上的墨,迅速洇開,竟在眨眼間吞噬了大半天空,連月亮都被掩蓋在暗沈沈的黑色後頭。
“怎麽了!”
“這到底是什麽陣法?!”
“是鬼界天裂嗎?”
“可是鬼界天裂不是這個顏色的!”
方才打得不可開交的眾人此刻竟又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全都警覺地仰頭看著那黑魆魆的天幕裂口。
這或許已不能叫做裂口了,招魂臺上方,一大半的天穹都已皸裂,深不見底的黑暗處隱約傳來沈悶而急促的震動。
黃嘯月臉色蠟黃,鼻翼翕動:“這是……這後面有什麽巨怪要出來嗎?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動靜。”
墨燃一馬當先,手持見鬼立在最前面,忽然,一道驚雷自夜幕劃過。
轟隆隆——!
天雷空破!
“裂開了!!”
“後面有東西!有東西出來!”
“是厲鬼嗎?!”
薛蒙見墨燃和楚晚寧離那黑暗裂縫太近,猛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朝著自己的堂哥和自己的師尊就要跑過去,可他卻被薛正雍拽住了,緊緊拉到了自己身後。
“爹!”
“別過去,站在這里!”
“我不要!我要和師尊,要和我哥在一起!”
薛正雍眼神竟是從所未有的淩厲,他不容置否:“你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剩下的話猶如枯枝斷落,他怔楞著沒有再說下去。
薛蒙哭了。
幾乎是嚎啕著地:“爹,我要去幫他們,師昧已經被帶走,我不能再躲在你身後看他們任何一個人受傷了!求你了!!”
薛正雍還未應答,那漆黑的陣法中間嘶嘶冒著青煙和雷電,只見得那里面有一層滾滾煙雲洶湧而來。
離得近了,竟發現是一群身著黑衣,覆著假面的修士!
他們踩著佩劍,憑虛禦風,自雷鳴電閃中從天而降,一群群一個個,看不出門派,也看不出來路,為首的男子披著繡著金絲銀線的華貴鬥篷,戴著帽兜,也用一張銀灰色的猙獰面具覆蓋住臉龐,他負手立在空中,八方風動,雲氣聚合,縱是一言不發,都有著不可估量的騰騰煞氣。
“這到底是什麽?”
薛正雍驚呆了。
其他見過世面少的,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茫然地望著天穹。
是鬼嗎?
但是不對,沒有這樣的鬼。
從黑雲之中禦劍而出的人越來越多,幾十人,幾百人……最後烏泱泱立於雲霄上,竟和地面上的修士不相伯仲,近千人!
薛正雍栗然,半晌聚氣喝了一聲:“閣下究竟是人是鬼?何不自報家門?!”
“……”為首男子轉動眼珠,目光落在薛正雍身上的時候,竟似有些意味深長。
“說話呀!你聽得懂我們在講什麽嗎?”薛蒙也跟著喊道。
男子沒有多言,頓了頓,擡起一只蒼白修長的手,凝頓於空中。
而後,一揮而落,言簡意賅。
“殺。”
作者有話要說: 不算情敵的情敵一號終於出場啦,聰明滴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啦,明天給他正臉~
第233章 本座想換標題就換!任性!
剎那間那些黑衣覆面的修士從雲端齊齊禦劍俯沖,猶如爭搶啄食的鷗鷺,朝著下面傷亡慘重的陣營襲去。
墨燃此時已經反應過來了,作為前世的踏仙帝君,這些人被珍瓏棋子所掌控的氣息實在太多明顯,這些棋子做的精湛、完美、實力雄厚,和徐霜林做的那種半吊子完全不同。
絕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墨燃幾乎是悚然回頭,對那些完全沒有領教過珍瓏棋真正厲害的人吼道:“跑!!”
他緊緊攥住身邊楚晚寧的手腕,又一把拽起跪坐在地上的姜曦,一路上推搡著眾人,瞳孔急劇收縮著。
“跑啊!快離開這里!快離開招魂臺!別留下!別打!打不過的!!”
不用他說更多遍,在第一個棋子落地揮劍時,眾人就驚覺了他那駭人的實力,紛紛朝著甬道處擁去。
跑在最前頭是膽小如鼠的馬莊主,他第一個趕至甬道的石門處,然後停住了。
後面的人一個接一個一個疊一個都跟著停下了腳步,東倒西歪撞在一起,有人怒吼道:“怎麽了?!為什麽停下來?!”
馬莊主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驚恐和哭腔,從漆黑甬道的最前方傳來。
“關、關上了……”
“什麽關上了?”
“華碧楠逃出去的時候,把石門關上了……”馬莊主說著,腳一軟,噗通一聲絕望地跪坐於地,已是滿面是淚渾身篩糠,“這是蛟山之石,一旦閉合,沒有南宮家族的血液,是……肯定打不開的啊。”
有人急著道:“南宮駟雖然不在了,但還有南宮柳啊!他那位被做成珍瓏棋的爹不是還在山上嗎?他人呢?”
“在前殿,覺得他沒用,根本就沒有把他帶過來……”
絕望彌漫了整個甬道,黑暗的氣息簡直浸透了他們的骨髓。
“怎麽辦啊?”
“出去硬拼嗎?”
外頭仍有不明所以的人在朝里面擠,還有更多擠不進來的人,就只能硬著頭皮在背據出口,和天裂中出來的神秘棋子們大打出手。
昏暗中,黃嘯月忽地大吼了一聲:“讓我過去!我能開這大門!”
他奮力把眾人擠開,猶如一條洄遊途中氣勢洶洶的魚,一路闖至石門前。
馬莊主擡起淚眼婆娑的臉,茫然道:“黃道長?”
“讓開,讓我來!”
“可你姓黃啊,你又不姓南宮……”
黃嘯月不理會他,金刀大馬闖來,他揮開寬袖,所幸他還留著一點南宮駟的鮮血,原是為了去偷開寶藏密室而偷偷存下的。他還特意給血跡施了點法咒,不讓它立刻幹涸凝結。
不過這法咒持續不了太久,此刻他也不禁慶幸這一切驚變的發生之在轉瞬之間,但願這血還有用。
黃嘯月拿自己那只枯瘦老手在斷石上狠力按下。
甬道內果然傳來了魔龍縹緲的聲音:“所來者,何人?”
心跳砰砰。
黃嘯月道:“儒風門第……第七代源血宗親,南宮駟,拜上。”
凝頓片刻。
那魔龍沙啞道:“惘離……恭送……主人……”
“轟——”
石門降下,黃嘯月第一個出了甬道,後頭江東堂的弟子陸續跟上,馬莊主連忙一咕嚕爬起,舉手倉皇道:“等等我!我出來我出來我——”
一把劍卻抵在了他的胸口。
馬莊主臉上一滯,愕然擡頭:“黃道長,你這是做什麽?”
黃嘯月冷笑道:“方才中了鉆心蟲時,我與諸位的陣營就已對立。若是此刻放了你們出去,恐怕日後戰亂平息,要找黃某算賬的人會如蟻排衙,黃某老了,折騰不起。”
馬莊主驚恐道:“不不不!你要做什麽!你別胡亂!有話好說!哎呀尋什麽仇呀,都是要做生意的,黃道長快放我們出去,桃苞山莊的貨品以後給貴派統統半價——不,半價的半價!”
黃嘯月那種枯木老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他嘲諷道:“半價?得了儒風門蛟山的寶藏,天下財富怎可能還入得了我的眼?區區桃苞山莊而已,又算得了什麽東西!”
說著一夫當關,將馬莊主狠狠一推。
馬蕓倒地,連帶著後頭擠在一團的眾人皆是東倒西歪摔坐一團。
而他們掙紮著爬起來,所看到的最後一幕場景,便是黃嘯月和江東堂諸人站在外頭,黃嘯月扣動落下封石的機關,他臉上閃動著貪婪、渴慕、幸災樂禍……
他身後江東堂的一幹人,更是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有人甚至直言不諱:“活該,讓你們一路上狗眼看人低。”
“我們黃道長明明毫無過錯,卻被爾等宵小罵了一路,受盡委屈。他冒著性命危險留下來的鮮血,憑什麽要幫襯爾等?”
轟!
石門再次封合。
這一次,甬道內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與仿徨。
一片死寂。
絕望中,有終於崩潰了的女修掩面啜泣了起來,悲傷的情緒是會傳染的,很快大多數人都灰心意懶,鬥誌大失,困頓在其中,既不能往前,也不想出去。
“姊姊……我還不想死……”
“師父……”
“阿爹,我們出去決一死戰吧,也比困在這里要好啊。”
人語聲嗡嗡作響。
這時候,忽然又有一個沈默了許久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更多的決絕。
他說:“我來。”
面色灰敗的馬莊主顫巍巍扭頭,看到一束火光亮起,他微微睜大了眼,愕然道:“墨宗師?”
墨燃掌著手中的焰火,映著他明暗不定的英俊臉龐,他走到封石前,站定。
“你,你也留了南宮駟的血?”
墨燃不答,他知道甬道門口雖有人抵擋著,但肯定支持不了太久,那些棋子很快就會殺進來。
他一路上山,在南宮駟面臨危險時,曾許多次心頭熱血起,想要做這件事,但最後都沒有做成。
他原以為自己受上天眷顧,此番亦能逃過睽睽眾目,逃過命中一劫。
但此時腹背交困,他知道自己終於別無選擇。
再也無路可退了。
“墨宗師……?”
他沒有打理馬莊主,他抽出了腰間配著的銀色短刀,於掌心,狠狠一抹。
剎那間,鮮血流了滿掌。
這時候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都已趕來了,楚晚寧也在,他們在墨燃身後停下。薛正雍嗓音里盡是茫然:“燃兒,你這是做什麽?沒用的,蛟山只會聽從南宮家族的命令,你流血也是無濟於事。”
墨燃不回頭,他那只淌血的手在細微地顫抖。
終究,還是狠狠地拍在了封石之上。
觸手冰寒,砭人肌骨。
他閉上了眼睛。
魔龍惘離的悠遠聲音再一次回蕩於這片黑暗里。
“來者,何人?”
喉頭攢動。
墨燃在一眾人的註視之下,在一片壓抑至極的寂靜中,低緩地,慢慢地回答——
“儒風門……第七代源血宗親。”
薛蒙驀地色變,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不住搖頭:“什麽……”
薛正雍的臉色比他更難看,他虎目圓睜,瞪著墨燃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喃喃道:“怎麽可能……?”
一字一頓,猶如尖刀。
明知會血流如註,一發不可收拾,也再無別的抉擇。
他輕聲說完最後半句話:“墨燃墨微雨,拜上。”
薛蒙嗓音嘶啞,赤著雙目大喊道:“不可能!!”
但是,門,終究還是開了。
惘離那薄煙般空靈的聲嗓,卻如一柄雪亮刺刀,刺入耳膜心腔。
“惘離……恭送……主人……”
“燃兒……”
薛正雍已經完全愕然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楚晚寧亦是心亂如麻,他及時攙住薛正雍,擡眼看著前面。
那石門轟隆,一寸,兩寸,重新沒入地底,外頭龍魂池的橙色火光湧入了黑暗中,墨燃逆光立著,那光線將他的背影打磨得棱角模糊,近乎虛渺。
“墨燃!墨燃!!你怎麽能打得開?什麽儒風門第七代宗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薛蒙竟似有些惶然與瘋狂了,“你怎麽會和南宮家有血緣?你明明是……你明明……”
墨燃頓了頓,他最後只在晃動不定的光影中,低聲說了一句:“大家先出去吧。”
“墨燃!!”
聲嘶力竭。
有那麽一瞬,墨燃偏了偏臉頰,似乎是想要回頭說些什麽的,但他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沒有停留,不再猶豫。他往前,光影隨著他高大身形而攢動,他最終消失在了甬道盡頭。
在他之後,各大門派的人爭相逃竄,來時氣勢洶洶,不可阻擋,去時惶惶,如漏網之魚。
墨燃在這奔湧的洪流中,在這過江之鯽般的逃亡中,獨自走著。
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
他看到了龍魂池大殿內的葉忘昔,他走過去,把尚未蘇醒的她架起來,帶她離開。
其實跳入龍魂池,以命獻祭的人可以不是南宮駟的,可以是他。
雖然那個時候,墨燃並不知道這樣做可以保蛟山安穩,但是他其實並沒有信心——
如果自己知道呢?真的就會代替南宮駟去赴死嗎?
他已經活了兩輩子了,滿身罪孽卻能茍延殘喘,但南宮駟才二十年華,人生的長路還未走到一半,就化作了塵煙,什麽都不再剩下。
理智上他知道南宮駟遠比他更值得留於世間的,可是人,終究還是渴望活著。
忽聞身後有人慘叫:“那些怪物,那些怪物追來了!!”
“怎麽可能?!”
墨燃驀地轉身。
斷石已經在最後一撥人從甬道內出來時再次落下,那些棋子不可能打得開,除非——
他的臉色蒼白下去。
除非,那些棋子當中,也有人流著南宮家族的血。
萬念之間,他回憶著剛才看到的黑色神秘天裂,忽地想到了第三門禁術,時空生死門。
墨燃只覺得一股強烈的寒意直腳底蔓延,頃刻纏遍全身。
難道出來的人竟是——?
不,不可能。
絕無可能。
太荒謬了,哪怕前世,也沒有人能做到這一步……誰能做得到?!!
恰好這時梅含雪退到他身邊,墨燃把葉忘昔交給他,眼中閃動著狂亂的光,急匆匆朝著與眾人相反的方向奔去。
“墨燃!”
“燃兒!”
洪流之中,薛蒙和薛正雍看到他,他們都在朝他喊,可是墨燃不管不顧,他現在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兩個人。
紙是包不住火的。
兩輩子,都一樣的。
忽然胳膊被人拽住,墨燃扭頭:“……師尊?!”
楚晚寧道:“你不能過去,那些人由我來抵擋。既然你能開啟蛟山法陣,為保萬無一失,你就應該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帶他們順利離開這里。”
“……”
“快去!”
言談間,為首的那個黑衣男子已從容踱出了甬道口,在他身後,那些黑袍覆面的道士一一出現。
楚晚寧厲聲道:“快啊!帶他們走!”
別無選擇。
墨燃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確定,不安定,終究也只能和所有人一起後撤,薛蒙不肯走,被薛正雍強拽著往前,龍魂池大殿內最終只剩下了楚晚寧一個人,和那些越聚越多的神秘修士。
龍魂池熔流滾沸,橙黃色的光芒照徹了幽涼石壁。
楚晚寧孑然而立,天問焰電流竄,映著他一雙刺刀般雪亮的眼。
他看著為首的神秘黑衣男子。
而那個男人,也隔著沈重的覆面,幽幽望著他。
男子靜靜立著,後頭有人耐不住性子,欲搶先鋒,喝道:“你一個人也敢擋著那麽多人的去路?何其狂妄!來,我來領教領教你的高招!”
但人還沒掠出一丈,卻被黑衣男子猛地擡手擒住。
那人驚呼:“陛下?!”
黑衣男子沒有理睬他,甚至連頭都不曾扭轉,他依舊盯著楚晚寧的臉,只是手上青筋暴突,聽得“哢擦”一聲脆響,那個搶先鋒的人,已被他生生扭斷了脖頸,而後隨意丟在了地上。
楚晚寧微微色變——
這個男人,竟連自己人都殺麽?
“你算什麽東西,也配領教楚宗師的高招。”男人輕描淡寫的,緩步朝著楚晚寧走去。
他身後,無人再敢動彈。
楚晚寧橫過天問,厲聲道:“閣下究竟是誰?”
男人聽他這句話,腳步停了下來。
他在離楚晚寧不遠不近的地方立著,眼中流曳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緒,過了一會兒,他輕笑出聲:“暌違多年,想不到你我再次見面,你對本座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不淡不鹹。”
“……我何曾認識你?”
“哦,不認識麽?楚晚寧,你總是這樣無情。”那男人再往前,這次他沒有停下來。而楚晚寧素來狠倔,亦不可能後退。
所以男人徑直走到了他跟前,距離近的極其危險極其唐突。
楚晚寧手上寒光起,擡掌劈落。
那麽好的身手,迅如疾電,卻被男人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手腕。
“其實這一招,我已經領教了很多次了。”男人低頭,緊盯著楚晚寧的臉,將這張臉上所有的細節都映入眼底,目光近乎貪戀,“但你好像都忘了。”
楚晚寧被他這樣盯著,只覺得寒毛倒豎。
他從不是個畏懼強者的人,但這個人眼睛里的東西太複雜也太猙獰了,仿佛藏著驚天動地的真相與秘密:“你……究竟是誰?!”
“你要本座提醒你一下嗎?”男人沈聲道,他手上的力道極大,楚晚寧竟掙脫不開。
“第一次,你使這招,是我十六歲那年。你教我近身搏禦,你跟我說這一擊看似簡單,卻很難學,讓我好好練,不要懈怠。”
楚晚寧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男人眼睛里有笑意,也有詭譎的幽光。
“第二次,你使這招,是在你我當年決戰之時,我猝不及防,被你劈中,受了極重的傷。”
他帶著楚晚寧的手,不容置否地,往自己心臟的地方按。
楚晚寧忽然發現這個男人,竟沒有任何心跳。
就像一具屍體。
“你……到底是什麽人?”
“不要急。”男人將每個字都在唇齒間浸淫一番,而後甜膩膩地哺到他的耳鬢,他這下挨得更近了,幾乎貼著楚晚寧的臉。
他在他耳畔說:“第三次,你使這招,是在我床上。”
“……”
“我要上你,你說已經夠了,不肯同意。”他施施然地,手上的力氣卻那麽大,緊攥著楚晚寧的手腕,強行讓他的手沿著自己的胸腔一路滑下,最後竟要帶到某個極其私密的地方去。
楚晚寧便如被蛇蠍蟄了一般,猛地色變,發了狠就要與他搏命。
男人卻似熟知他一切的身法套路,輕而易舉地拆了招,而後竟將他整個人抱在了懷里,不無狎昵,不無情色地呢喃道:“你說怎麽辦啊,楚晚寧。本座原是該來殺你,來毀你們的,可沒想到過了那麽多年,你變了,我也變了,可我看到你,聞到你身上的味道,還是很快就硬。”
“你、你給我放手!!”楚晚寧怎麽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樣子,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整個人都像是要氣暈過去,卻死活也掙不開那人的鉗制。
他像天羅地網,像蛛絲黏連,纏著他,摟著他。
眾目睽睽之下,他將他整個擁在懷里,強迫的,霸道的,猙獰的,瘋狂的。
狹蹙而濕粘。
“硬得發疼,硬得發脹。”
“我殺了你!!”
男人似乎被逗樂了,倏忽一笑,松開手,楚晚寧殺心驟起,行動狠辣勁厲,是真的要將其一擊斃命。
鬥篷招展,他退得急,飄飄蕩蕩猶如紙鳶,穩落在了青磚石面。
但覆面卻未能幸免,被楚晚寧劈作兩半,掉下來,碎在了地上。
男人沒有擡頭,臉龐隱匿在帽兜的陰影之中。
他在這陰影中沈默片刻,然後嘆息道:“你這動不動喊打喊殺的性子,總也改不了,到了哪里都一樣。可是楚晚寧,楚宗師……”
黑衣男子擡了擡手,一道漆黑的勁風自後襲來。
他利落接住。
楚晚寧一眼瞥見,那竟是先前在軒轅會拍賣時出現過的神武陌刀,也是徐霜林收集到的五把百戰兇刃之一。
男子摩挲著不歸,慢條斯理,極盡惡毒的腔調。
“你真的,能舍得殺我嗎?”
他說完這句,驀地擡頭。
帽兜落下。
楚晚寧只覺兜頭一盆冰水,徹骨冰寒身浸霜雪,腦中嗡嗡,竟是麻木一片……
陰冷的大殿內,那個黑衣男子眉目英俊,臉色蒼白,笑容里包藏著邪氣與纏綿,他是禍患也是妖孽,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不歸出鞘,霜寒照亮他黑得發紫的眸眼。
踏仙君笑容如厲鬼,如虎狼。
“請教師尊高招。”
作者有話要說: 二點零是零點五死後魂穿過來的,一直都是一個人,這是沒什麽好說的,不然怎麽叫重生文,所以不用期待什麽做夢之類的神展開,其他細節也不用急著問,後面會講噠。關於魂魄已經在2.0身上了,零點五失去了魂魄,照理而言應該不存在了,但為什麽他還能出來,還能說能動能思考捏?這不是bug,不用捉這個蟲嗷~喜歡玩點小刺激,不想劇透,棄文隨意,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不會按任何人的意願修改任何劇情,除了那種我也覺得很有意思的建議,我寫文不會去討好迎合任何人,就寫寫我自己喜歡的東西,產糧是產給有相同愛好的人看滴,所以不用跟我說【我覺得怎麽怎麽寫才不崩,我覺得怎麽怎麽寫才正確,我覺得他這樣做不行,要怎麽怎麽寫才符合人設】這種話了,多謝
第234章 【蛟山】帝君歸
與此同時,在蛟山山腳,除了江東堂那批人不知所蹤,所有修士都已成功脫逃。在步出結界的那一刻,盡管知道還未脫離險境,但不少人都已氣虛力竭,癱軟在地。
馬蕓翻著白眼趴在一塊大石頭上哀叫道:“不行了不行了,受不了了,諸位朋友,快各自打道回府嚴加戒防吧,真的沒力氣再折騰了。”
姜曦道:“那個神秘法陣和法陣里出來的人都還沒徹查清楚,現在回去?”
“那能怎麽辦?我們要是還有精力和他們對抗,也不至於逃的這麽狼狽啊。”
玄鏡大師也道:“姜掌門,這一次還是聽馬莊主的吧,與其在此地負隅頑抗,落得一個英勇且淒慘的境地,不如回去重整旗鼓,再做準備。”
姜曦抿了抿唇不說話,看向死生之巔的人。但薛正雍和薛蒙神情都極為渙散,看著蛟山的主步道處,直到那滾滾塵煙中掠來一人。
“墨燃……”薛蒙喃喃道。
墨燃是最後一個出蛟山結界的,他蹙著漆黑的眉,掃了一眼眾人,說道:“是珍瓏棋,或許和第一禁術時空生死門有關,如果是這樣,那里頭出來的不知道會是什麽人物,你們都快走,別在這里等死,保命要緊。”
他頓了頓,又對姜曦說:“姜掌門,勞煩你把大家帶到霖鈴嶼去,那里受玄武結界保護,可以抵禦華碧楠一陣子。另外貴派是藥宗,中了鉆心蟲的人,也方便解開蠱毒。”
姜曦問:“你呢?”
“師尊還在山上,你們走了我就回去幫他,擺平這一切之後,再到貴派會合。”
姜曦良久沒說話,到最後擡手抱臂,竟與墨燃作了一揖,說道:“候君孤月夜,告辭。”
一行人傷的傷,累的累,殘的殘,準備跟著姜曦一同離開這是非之地。墨燃忽地又叫住了他。
“姜掌門!”
“墨宗師還有事?”
墨燃說:“葉姑娘……”
“知道,姜某不會讓人再傷她半分。”
墨燃這才放了心。姜曦他們走遠了,但死生之巔的人卻還沒有動,薛正雍逡巡良久,上前擰著眉毛沙啞道:“燃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墨燃看了看伯父,又看了看堂弟,心中陡生一陣酸楚,卻強笑道:“說來話長,是個故事。伯父,你領著薛蒙先走,之後我自會把事情原委始末都告知於你們。”
薛蒙卻並不願意等那麽久,他心如火焚,說道:“不是,你怎麽會是儒風門的人?你一直都在死生之巔長大的,你——你——”
他“你”了半天,最後紅著眼眶,竟是擠出了一句:“你是我哥,沒錯吧?”
墨燃凝視著他。
薛蒙在戰栗,盡管他極力克制了,卻依舊在戰栗。
他那副茫然又悲傷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墨燃喉頭酸澀,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最後他上前,拍了拍薛蒙的肩膀。
“我剛來死生之巔的時候,你都不願意認我。”墨燃苦澀地笑了,他不敢再去看薛蒙圓睜著的,水汽氤氳的眼睛。
那雙眼睛太幹凈,太熾熱了。
而他是臟的。
他怕。
薛蒙沈默半晌才開口,嗓音沙啞:“……給我句準話好嗎?”
他攥緊龍城,那把墨燃給他晶石,為他鑲嵌的彎刀。
他抓著它,像抓著救命的浮草。
只是短短一個晚上,他先後看到南宮駟投池殉龍,看到師昧雙目俱毀生死不明,他看到墨燃灑下鮮血,打開了只有南宮家族的人才能打開的封印。
他喘不過氣來,只覺得自己快要溺亡。
墨燃於心不忍:“……好。我給你這句準話。”
他握著薛蒙的肩膀,他已不清楚是誰在顫抖,是薛蒙還是他自己,但那都已不再重要,他望著薛蒙的眼睛,一字一頓。
“你聽著,我從來都不是儒風門的人。我這輩子,也不曾做過傷害死生之巔的事,若有可能,余生都願為門派效力。”
薛蒙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但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卻先滾了下來,他奮力咬住下唇,咬了一會兒,卻崩潰了:“師昧說我從來不懂他,其實……其實我也從來不懂你……我以前太任性了,從來沒有替你們想過,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胡來……但是……但是……”
他頓了頓,淚水撲簌撲簌地往下落。
“但是我其實真的很在乎你們。我以後再也不罵你,再也不欺負師昧了……我想所有的事情都還和以前一樣……只要事情都能變得和以前一樣。”說道最後,他已是泣不成聲,“哥,你別騙我……”
他這樣,墨燃哪里還忍心再看下去,他將薛蒙推到薛正雍身邊,嗓音低緩而濕潤,像是破曉時分繁花上濃重的水露。
“聽話,跟伯父走吧,等這邊事情擺平了,我馬上就來找你們。”
言罷,轉身返回了蛟山結界,落下封印,再也沒有回頭。
龍魂池大殿內磚瓦殘破,石柱倒伏,一場鏖戰已過,唯余硝煙彌漫。踏仙君的陌刀架在楚晚寧的脖頸間,用的力道狠了一點,刺目血色從皮膚下洇起,染在黑漆漆的刀刃上。
楚晚寧闔目,抿唇不言。
“師尊,這一場架,你打的未免太過心不在焉。”
“……”
“你不專心啊。”踏仙君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擡了擡手指,陌刀不歸瞬間隱匿,但他同時在楚晚寧身上落了最強的禁制咒,幽碧的流光將他牢牢捆縛,他捏著楚晚寧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
“告訴本座,你在想些什麽?”
楚晚寧緩緩睜開眼睛,眼眸倒映處,是那張熟悉至極也陌生至極的臉。
他覺得栗然。
他知道這不是墨燃,可是這個人的一招一式都和墨燃如此相似,更可怖的是,他忽然發覺這張臉他好像在夢里見過。
曾經多少次在夢里與墨燃糾纏歡愛,都好像是這張略顯蒼白與消瘦的臉,英俊里蟄伏著邪氣,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到溫情,只有兇戾,只有瘋癲。
“其實就算你不說,本座也知道。”他緩聲緩調的,“師尊定是在想,我究竟是誰,我究竟在胡言亂語些什麽,以及,我究竟從何而來。”
他的指腹親昵地刮蹭著楚晚寧的臉頰。
“不急。這些……本座都可以慢慢地告訴你。順便提一句——”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楚晚寧的左手上。
“九歌和懷沙,你就別想著召喚了。本座早有提防,不會重蹈當年覆轍。”
聽到他提及自己另外兩把神武的名字,楚晚寧的臉色愈發難看,他鳳目雖陰沈,但里頭卻也流淌著迷惑。踏仙君大抵是被他這樣倔強而茫然的神情給取悅了,居然輕輕笑出聲來。
他摸著楚晚寧的臉:“怎麽了,覺得我知道九歌和懷沙,你很意外?不過也難怪,本座在來之前就早已得到消息,對這個塵世還算了解。本座知道,這個時空的‘我’,還未踏盡屍山血海,逼得你和他拔劍相向。‘他’自然是沒有見過那兩把神武的。”
“這個塵世間的……你?”
踏仙君但笑不答。
楚晚寧忽然有種很毛骨悚然的感覺,覺得這個墨燃看著自己的神情,很像是在看一具屍體,一場幻夢,他的眼神過於赤·裸,過於癡狂,里頭攢動著茂盛的情緒,那種情緒如此廣熾,以至於會將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
“時空生死門。”他慢慢道,“這個禁術,師尊想必清楚得很。”
“在另一個修真界,師尊,你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他看著楚晚寧越來越蒼白的臉,看著最後一點血色在對方皮膚下消失。踏仙君望著他,眼中熠熠閃動著精光。
忽然猶如利佩出鞘,蛟龍破水。
這個人一直冷靜的情緒似乎繃到了極致,他驀地把楚晚寧揪起來,逐漸有些瘋狂:“對……就是這樣,就是這張臉。”
“……”
“就是這張臉……我看著你這張臉,我看著你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紅蓮水榭,每日每夜……你臉上一點血氣都沒有,你屍身為腐但再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睜眼在那個修真界你早已死透了--你報複我!”
他猛喘一口氣,眼中光芒盛熾。
絕望的,里頭焰電洶湧,龍蛇飛舞。
“楚晚寧,我恨你。你留我一個人。”
他這樣說著,卻擡手抱住了他,整個擁進了懷里。
好熱。
像是火。
他被這一捧久違的溫暖給刺痛了,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沈的喟嘆,他緊緊纏著他,摟著他,恨不能揉他進骨血,吞他入肺腑,從此生也好,死也罷,暖也好,冷也罷。
他都有伴有殉,不再形影相吊。
不不——
可是楚晚寧頭皮發麻,眼前一陣陣發黑,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了,他不明白,誰死了?誰又留誰一個人?
龍魂池的殿門再一次開啟了。
攢動的光影里,匆匆行來一人,那人焦急地喚著:“師尊!”
百兵戒備,阻擋於前。
踏仙帝君聽到這個聲音,先是微怔,而後涼涼而笑:“我倒是誰,原來是‘他’。”他散漫而慵懶地揮了揮手,對那些跟隨他的棋子道:“都散了吧,沒事,讓他進來。”
墨燃這一路上就在想珍瓏棋子和時空生死門的事情,他覺得華碧楠絕不是最後一只手,如果這一切是華碧楠設計的,沒有理由在招魂臺前他這樣坑害徐霜林,徐霜林會認他不出。
那麽最後一只手,究竟會是誰?
珍瓏局,生死門,不歸,兩個塵世扭曲在一起的古老傳說,一樁樁一幕幕串在一起,他心中有了個瘋狂的念頭,這念頭讓他遍體生寒,但他不信,他一路疾奔,他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
直到他闖進龍魂殿。
直到,他看清那個人。
墨燃只覺腦中嗡地一聲,血一股腦兒全往顱內湧,他竟一時喘不過氣來,嘴唇翕動,目眥俱裂。
不……
不!
這怎麽會是真的?
殿中的那個男子,在眾人的擁簇之下,神情顯得那麽輕蔑,冷淡,眼神又是那麽鄙薄,玩味。
他淡淡地註視著墨燃。
一樣的眉眼,鼻梁,嘴唇,一樣的臉龐,氣韻,體魄。
差異只在毫厘之間,他像是在照鏡子,又像是隔著歲月洪流,看到昨日那個猶如鬼魅,陰魂不散的自己。
踏仙君勾了勾嘴角,綻開一個血腥氣極其濃郁的微笑。
他把楚晚寧攬在自己身前,手指尖在楚晚寧唇角輕點而過,施了個噤聲咒訣,而後朝門口那個人笑道:
“唔,墨宗師,本座久聞宗師盛名,頗為好奇。而今生死門大開,你我終於得以一見。”
他頓了頓,眼閃幽光,森森白齒叩擊著,敲出兩個腥甜冰冷的字來。
“幸會。”
第235章 【蛟山】步窮途
“怎麽……”墨燃往後退了一步,搖頭喃喃,“怎麽可能?竟真的是你……?”
“不錯,正是本座。”
踏仙君慢條斯理地端詳著他,而後笑了笑:“唔……本來還想著你重生之後,大概就不記得太多前世的事了,但看你現在這樣,好像都還很清楚?”
“……”
“而且瞧你的表情,你好像多少也猜到了本座的存在。這樣的話,也不算太笨。”
墨燃囁嚅,他有許多話要說,那些話齜牙咧嘴都要從喉嚨口洶湧而出,但最後殺出重圍的卻是一聲不可置信的怒喝:“可你分明死了!!!”
“哦?”
“早在巫山殿你就服下了毒藥,劇毒之王,絕無生還可能!你死在了通天塔前葬在了花樹下棺槨中,你已經死了!!”
踏仙君輕笑:“這理由不夠充分啊。”
他說著,慢慢挑起眼簾,露出了個尖酸刻薄的微笑,他的眼神此刻就像猛禽的尖喙,要把墨宗師的軀殼啄碎,擊穿。
“不如,本座來替你說一個吧?”他輕聲緩語,有著把人玩弄於股掌的從容,輕笑道,“對,本座確實已經死了,最能證明本座已經晏駕的人,此刻就站在跟前。”
墨燃:“……”
“因為你就是本座逃出生天的魂靈。”踏仙君笑了起來,“最是仁善墨宗師,隔著滾滾紅塵,都有人時常來告訴本座,你的那些……怎麽說,英雄善舉?”
他嗤地咧嘴。
“你可真是太有趣意思了,我原以為你不記得太多前世過往,所以才能裝的這麽像個沒事人。但你居然都記得。”
“……”墨燃咬緊了後槽牙。
“唉,墨宗師啊,你難道以為只要沈默不言,就沒有人會知道真相?你難道以為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從頭來過?最重要的是,你難道以為……”
踏仙君猛地下手更狠,扼著楚晚寧的脖頸,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掐的楚晚寧皮膚青紫,蹙眉含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難道以為,我的世間已沒了火,我還會仁善至此,讓你獨享光明嗎?”
“你不要動他!”
踏仙君嗤笑:“不要動他?你不覺得這句話由你來對本座說,很荒唐?”
他挾著楚晚寧,慢慢地,兜著圈子。
他和墨燃在對望著。
踏仙君在盯著墨宗師。
墨燃在盯著墨微雨。
前世在盯著今生。
踏仙君在譏嘲他:“本座是怎麽動他的,你難道不清楚?如今又來惺惺作態,當什麽好人。”
“別說!”
“嗯?為什麽別說?你難道覺得那些事情不有趣,不愜意?闊別多年,死生轉瞬,你難道不覺得應該拿出來愉悅相談一番嗎?”
墨燃不住搖頭,他的臉色恐怕比楚晚寧此刻的更難看,他是憤怒也是無助的,是愧疚也是絕望的:“不要說。”
“哦,你就這麽想讓本座閉嘴?真有意思,我們英明仁善的墨宗師,此刻好像……”踏仙君斟酌一番,吐出了三個字,“很怕啊。”
墨燃已不能再等,他看著楚晚寧在踏仙君懷中被緊緊勒著,心中狂瀾四起。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想阻絕眼前這個魔頭的口舌,只想把所有的醜惡所有的過去都沈於地下,封於棺中。
見鬼光起,倏忽襲向踏仙君,紅色的星火劈里啪啦,光焰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更為兇煞狠絕。
避過攻擊,踏仙君神情微變:“……天問?”
不,說完他自己就已得出答案,這閃著紅光的柳藤不是天問。
“……你的新神武倒是很有趣。”踏仙君面色略顯複雜,他盯著藤鞭看了須臾,再擡眼看墨燃時神色更冷上幾分。
“既然這樣的話……”
他說著飄然掠後,將楚晚寧交給身後一位手下,而後手一擡,召來不歸,“來,跟本座對對招。本座倒是好奇,自己究竟是拿著不歸的時候厲害,還是提著藤鞭的時候兇狠。”
說著,踏仙君的手指一寸寸拭過陌刀,不歸碧光湧起,靈力淬至巔峰。
同時,墨宗師的手指一寸寸擦過柳藤,見鬼紅光四溢,火焰燃至兇猛。
“火屬性?”踏仙君嗤笑一聲,“雖說我是木火雙屬性的靈核,但我分明記得自己更擅用的是木,而不是火。你緣何轉了性子?”
墨燃緘默不答,他神情冷肅,緊抿著嘴唇,眼神中竟透著一絲淒厲。
那是站在懸崖邊,搖搖欲墜之人的一雙眼。
“錚!”
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高挺身姿躍然而起,與半空中激烈對碰,撲殺纏鬥。
見鬼和不歸在無聲地嘶吼,流竄出澎湃洶湧的靈流,猶如蛟龍遇上巨鯨,洪水劈向猛獸,霎時間龍魂殿磚石四濺,走石飛沙,他們激蕩的狂流甚至掀起了龍血池的巖漿,一噴數丈高,淌落一地。
眾人皆在足下附靈,不讓流溢的熔巖之水燙到自己。
踏仙君和墨宗師也不例外,他二人一番激戰不分伯仲,刀刃爭鳴,藤舞成風。黑色的影子撲向黑色的,血腥的眼睛盯上絕望的,一招一式盡是巔峰,焰電狂湧!
又是一聲武器的尖銳嘯叫,兩人足尖一點,騰於半空,藤鞭與陌刀相碰,濺起的靈力流映著兩張蒼白的臉。
一個死而複生。
一個生莫如死。
力量抗衡間,踏仙君眸中湧起千堆雪,厲聲喝道:“不歸,淬靈!”
墨宗師則咬緊牙關,低緩沈炙道:“見鬼,淬靈。”
剎那間他們自己的靈力狂湧入神武之中,兩把神武各自大放華光,烈紅與幽碧撲咬廝殺——最後只聽得“砰”的爆裂之音,不歸劈中了墨燃的肩膀,見鬼刺破了踏仙君的左臂。
兩人均是悶哼一聲,一左一右,各自落於地面,喘息著,渾然不覺得傷口疼痛,全部的註意在對方身上。他們猶如籠中纏鬥的猛獸,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踏仙君目光幽暗:“你這使藤鞭的一招一式,跟他太像了。”
“他”指的自然是楚晚寧。
墨宗師不願與踏仙君多做糾纏,眼神殺伐:“你還不快滾?!”
“讓本座滾?”踏仙君冷笑,“墨微雨,你有什麽資格?披著羊皮久了,你該不會忘記自己嘴唇上還沾著羊血了吧。”
言不到一處,便再次騰起,絕殺交戰。踏仙君疾掠而來,足下熔巖滾沸,星火四濺,但他的一招一式墨燃豈會不清楚,他猶如在看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在踏仙君刀落前夕就已猛地撤後數丈,腳下亦是炎陽熾熱,烈火流竄。
他們兩人進退之間,舉手投足,俱是不出對方意料,眨眼間巔峰對決百余回合,竟是不相伯仲,誰也占不得誰便宜。
墨燃的額頭已沁滿細汗,踏仙君亦低沈喘息著,他們依舊在盤桓,盯伺,一圈圈一輪輪兜轉著。
汗水滲到漆黑的眉宇之間,凝頓片刻,倏忽淌落。
墨燃咬牙低聲道:“你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說過了,本座的天下已沒了燧人氏,你也別癡心妄想著獨吞這最後一捧火。”
墨燃驀地忿怒:“那也是你的最後一捧火!!”
“但本座得不到他。”踏仙君森然道,“何況你我之間有區別嗎?本座滿手血腥,你就幹凈?憑什麽本座只能一個人在長夜里醉生夢死,你卻能守著師昧,守著楚晚寧,守著你那個可笑的伯父與堂弟——憑什麽是你?”
墨燃聽他這麽說,忽然怔了,半晌他說:“你得到過的。”
“……”
墨燃望著前世的自己,他一直在心里說,卻一直沒有道出口的話,便就這樣喃喃吐露:“你得到過的,是你自己把他踩在腳下。……是你親手熄滅了他。”
踏仙君的神情忽然變得極其危險,他的鼻梁微微上皺,瞳水里似有惡蛟翻波,他是那麽陰沈,以至於連自稱都在渾然不覺間改變:“我毀了他?可笑。你又怎麽清楚,不是他毀了我?”
“你根本不知道當年天裂的真相!”
“我不需要知道。”踏仙君森然道,“墨微雨,一切都已經遲了。我覺得這樣挺好,只要他活著,是我的人,能被我捏在掌中,他開心也好,不甘也罷,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都無所謂。”
他頓了頓:“我只要能看到他。”
墨燃的嗓音被憤怒與痛苦煎煮著,被遮天蔽日的愧意與戰栗撕扯著,他微微顫抖:“你已經毀了他一次了。你還要毀掉你自己,還要毀掉這個世界里的他……第二次嗎……”
踏仙君倏地展顏,他梨渦深深,來回打量著墨燃的臉。
然後他說:“有什麽毀不毀的?你難道不是這麽想的?這個人是死是活都沒關系,只要能捏在手心,怎麽樣都可以。”
墨燃搖頭,合了眼眸,沙啞道:“你錯了。你不該這麽對他,他……他是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
“好荒唐。”踏仙君的笑容驀地擰緊了,“他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那師昧呢?墨宗師,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你合該惦記的人分明是一直溫柔待你從不輕慢於你的師明凈,你跟我說楚晚寧是世上最好的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的人是你!”
他們近身相貼,靈力嘶嘶流竄對撞。
墨燃的眼眶是紅的。
“他待你用盡真心,只是他很笨,許多事情……許多事情都那麽傻傻地做了,他不跟你說。清醒吧,你喜歡的人根本不是師昧,那麽多年來你何曾心生過對師昧的旖念?你躺在巫山殿空蕩蕩床榻上時,想的人是誰?”
“……本座不否認他操起來很爽。”踏仙君淡漠道,“但那又怎樣。他永遠替代不了師昧。”
墨燃一聽他這樣說,分明是前世的自己,卻怒得熱血上湧,顱內嗡嗡,他咬牙切齒道:“你不許辱他。”
踏仙君瞇起眼睛:“怎麽,你如今這麽護著他,是又跟他搞在一起了?”
“……”
“這輩子,你也上過了他?”
他狹蹙的目光就像蛇。
兩人手上的力道和靈力都沒有停,強悍的術法甚至讓其他棋子無法支撐,有的人甚至已蜷縮於地。
踏仙君先是盯著墨燃看了一會兒,而後眼珠乜斜,落在了楚晚寧身上,而後他呢喃:“墨宗師,本座聽聞在這個塵世間,師昧仍是好好活著的,但你就這樣對他。”
墨燃一時間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跟這樣一個從生死門里過來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複活的家夥爭辯。
最後他道:“那你呢?如今你來這塵世間,師昧也仍是好好活著的。但我進來的時候,你為何緊抱著我師尊不放?”
“你師尊?”踏仙君轉動眼睛,神情諷刺,“呵,你師尊是本座的什麽人,你自己心里有數。”
“……”
“你說我能不能抱他。”
墨燃一心想讓他放開楚晚寧,便說:“你這樣,就對的起師昧了?”
“師昧如此純澈之人,自是不可褻瀆。”踏仙君並不上當,懶洋洋地,“但楚晚寧不一樣,他看上去高冷,不可一世,強悍又自負,但他操開來是什麽浪蕩模樣,你難道忘了?”
墨燃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說的這樣淫蕩又直白,竟是一楞。
而後他卻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晚寧在自己身下隱忍著悶哼的模樣,更有甚者,雖然他並不願意,但他卻想到了前世楚晚寧在最猛烈、最大劑量的情藥之下,終於屈服於欲望,與自己瘋狂糾纏,主動迎合,汗水濕濘,獸一般激烈的性·愛。
那雙含著不甘與恥辱,卻迷蒙著水汽的鳳眼微微闔落,楚晚寧眼神失焦,嘴唇微張,不住喘息著……
他猛地閉上眼睛,複又睜開,里頭已是怒焰萬丈:“我與你根本不一樣!我這輩子都還……都還……”
“都還怎麽樣?”這回倒是踏仙君不解了。
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憐惜楚晚寧,所以根本無法想象墨燃在床上的愛戀與克制。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對方惱怒又窘迫的眼神中恍然大悟,但恍然大悟之後更多的是怔愕。
“你在開玩笑?”
“……”
“難道你還沒和他……”
墨燃銀牙咬碎,見鬼紅光幾乎要實化,撕碎整個龍魂殿。
踏仙君忽地哈哈大笑:“墨宗師,此刻我倒忽然覺得你我並無關聯了,你還是我嗎?嗯?”
他們兩個人,一個像是瘋狗,一個卻如忠犬。
瘋了的在齜牙咧嘴叫囂嘲笑。
忠順的則沈默而赧然,固執而堅定地與他對峙著。
只是他面對自己曾經鑄下的滔天大過時,忠犬臉上那種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實真的,可憐極了,也無助極了。
交鋒纏鬥之下,勝負卻也著實分不出來。
踏仙君逐漸有些膩了。
他忽然說:“好了,陪你戲耍夠了。墨宗師,見真章吧。”
他說著,一揮手,先前聽從他命令站在邊沿袖手不動的那些珍瓏棋子紛紛撲殺而上,墨燃剎時腹背受敵,竟是脫身不得。
“這便是你的真章?”
踏仙君退出激戰圈,朝楚晚寧信步走去,邊走還邊回頭冷笑道:“本座做的棋子,自然也是本座的戰力,如何不算真章。”
墨燃看著他提著不歸,拿染血的刀刃輕輕拍了拍楚晚寧的臉頰,而後擡手狠狠掐住楚晚寧的臉,無不甜膩地在和對方說著什麽。
他再也無法忍受,盛怒之下,他竟忘了楚晚寧與不歸之間似有某種聯系,他喝道:“不歸!!”
那柄陌刀精光一閃,竟真的在踏仙君手掌中動搖起來。它似乎在猶豫也在掙紮。
它不知道自己該聽從與誰。
踏仙君微揚眉頭,低頭看著自己的刀:“哦?你要聽他的話麽?”
然而也就是這一聲,楚晚寧忽然顱內裂痛。
曾經做過的那些夢,那些淩亂的碎片,猶如砂石滾滾,覆入腦海。
猩紅落帳,刺鼻獸皮。
肢體交纏。
大殿外長跪不起,宮女的傲慢嘲笑。
踏仙君覺察到他的異樣,擡手解了他的噤聲咒,道:“你怎麽了?”
楚晚寧不答,他已是痛楚難當,整個頭顱都像要裂開——
他看到遮天蔽日的骨殖灰燼,蟹青色的蒼穹漂浮彌漫著死灰,一個黑衣大袖的男子站在天地之間,屍橫遍野,生靈塗炭。
“師尊。”那個男人回頭,是墨燃的臉,咧著嘴,笑得邪氣。
他手里滑膩膩地捏著一個鮮紅的東西。
定睛細看,是一顆噗嗤噗嗤,還在跳動的心臟。
“你終於來了,是要來阻止我嗎?”
他手上微一用力,那顆心臟就在他手里爆裂開來,露出里頭晶瑩奪目的靈核,墨燃把靈核吸納進了自己掌心。
他朝他走了過來,步步逼近。
“想不到你我師徒半生,到頭來,還是逃不掉這一場對決。”
楚晚寧猛地閉上眼睛,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血流狂湧。
踏仙君覺得他神情不對,擡起指尖,觸上他的臉頰,而後將他的下巴掰起:“怎麽了?疼?”
“……”楚晚寧在他指腹之下微微發著抖。
踏仙君便愈發誤會,蹙眉道:“也沒怎麽傷著你,你怎麽變得這麽不經打?”
見楚晚寧還是不說話,他擰起眉毛,似乎想再說什麽,但話未開口,就聽得外頭一聲沈重的崩裂之音。
踏仙君略微色變:“有人強行破了蛟山結界?”
他目如疾電,驀地扭頭。
但見一道杏黃色的影子飛掠而來,勢頭快得驚人,且路數詭譎陰森,飄忽猶如鬼魅。
眨眼間,楚晚寧竟已被那人奪於掌中。
墨燃道:“師尊!”
踏仙君道:“晚寧!”
“……”
兩個同時呼喝出聲的男人對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嫌惡,但很快,墨燃和踏仙君都重新扭頭,緊盯著浮掠於空中,袈裟翻飛的那個不速之客。
懷罪大師。
懷罪的臉色並不是那麽好看,比起五年前,他的神情枯槁了許多,但眼中的犀銳卻不減半分,依舊猶如江海凝光,漣漣波濤湧。
墨燃心下一松,他不知道懷罪為何會突然出現於此,但這個人既然願意施展重生之術救治楚晚寧,想來也不會對師尊不利。
但踏仙君不曾見過他,神情就顯得很危險了:“好個小禿驢,從哪里鉆出來的?也要跟本座為敵。”
懷罪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墨燃身上。
他似乎並沒有因為兩個墨微雨的同時出現而感到太多的驚訝,在他臉上,此刻更多的一種神色不是驚,而是憂。
“墨施主。”懷罪袍袖一揮,這里人太多了,為了不讓踏仙君也聽到,他就以傳音訣將這句話遞到墨燃耳中,“我不可久留此地,你速來龍血山見我。”
他頓了頓,補上三個字:“必須快。”
說罷就像來時那樣,去如疾風,頃刻消失不見。這些珍瓏棋也好,蛟山的結界也好,竟似攔不住他。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墨燃看到分明有個修士已經拽住了他的胳膊了,可下一刻懷罪的身形已遠在殿門外,那修士手中什麽都沒有,只余一團冰涼空氣。
踏仙君欲搶出追上,豈料這時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尖銳哨響,他面色一凝,暗罵一聲:“這個時候?”
哨聲尖銳刺耳,他眉擰成川,乜了墨燃一眼,雖有不甘,但手指還是淩空一點:“算你命大,下回自有你我交手的機會。”
說罷率著滾滾如潮的棋子,迅速往招魂臺方向撤去。
這場激戰來的兇猛,去的也湍急。
一時間,懷罪消失了,踏仙君也消失了,龍魂殿里什麽人都再沒有剩下,墨燃追出招魂臺外,卻見得踏仙君一躍而起,朝著那黑魆魆的陣法中心掠去,那些珍瓏棋子緊隨其後,一個接一個,頃刻間就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殆盡。
而那陣法也在最後一波修士進入之後,立刻皺縮扭曲,消散在了夜空之中,唯剩天邊一輪峨眉月,泛著絲縷猩紅。
時空生死門關閉了。
墨燃站在朔風飛卷的招魂臺上,他看著無邊夜色,看著滿地狼藉,只覺陣陣寒涼,半晌都無法回神。這一切就像一場夢,可他知道不是的,他打心里頭清楚明白,今天的所有,都只不過是個開端而已。
他……是死里脫生出來的鬼。
有些事情不過早晚,再也無路可逃。
他曾經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如懸於頭頂的利劍。
終於向他問罪,跟他索命。
他仿佛看到踏仙君那雙猙獰到似乎泛著紅光的眼,獰笑道:“贖罪?怎麽贖罪?你和我是一樣的。你,永遠也別想著洗清你身上的血。”
他看到前世的薛蒙在朝他撕心裂肺地吼喝著:“墨微雨!我恨不能將你千刀萬剮!生世輪回我都不會原諒你!”
他聽到宋秋桐落入滾油的可怖聲響與一瞬尖叫,他聽到葉忘昔說煌煌儒風門七十城寧無一個是男兒,他看到徐霜林擋在葉忘昔身前臉上只有決絕與心焦——
“義父!!”
聲如尖錐入耳。
血流如註。
最後,他在晃動的光影里在腥臭的往事里在昨日的夢魘里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潔白的,安寧的。
站在海棠樹下,而後轉過頭,天光雲影間,他微微笑了。
“墨燃。”
“……”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他驀地跪了下來,經歷了整夜血戰的他,此刻已是衣衫狼狽,渾身欲血,在那一輪青天明月的映照之下,他發了一會兒怔,隨即猶如螻蟻蜷曲,整個人都在地上弓著身子,嗚咽戰栗了起來。
“師尊……師尊……”
他哀嚎著,他哽咽著:“不是這樣的……那不是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那不是我……”
“我想回頭啊,我想要重新來過,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求你們了……”
“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只要你們別讓我頂著踏仙君的名號去死。”
“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想當那個人了……求求你們……”
他想到了薛蒙,想到了師昧。
他想到了小時候薛蒙遞來的那一串糖葫蘆,趾高氣昂地跟他說愛吃不吃。
他想到別離前薛蒙流淚攥著他衣襟,跟他說,哥,你別騙我。
他想到了少年時師昧端著熱氣騰騰的抄手來看他,跟他說,阿燃,我也沒有雙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他想到招魂臺上師昧自渺雙目,血淚流下,他說,其實你們從來都沒有懂過我。
然後他又想到了薛正雍,想到了王夫人。
想到前世他們是怎麽死去的,想到薛蒙浸沒在血海深仇里的臉龐。
他想到楚晚寧。
他驀地哽咽了。
他的手指緊緊扒在地上,那麽用力,指節磨破,皮開肉綻。
“怎麽辦……怎麽辦啊……”
他猶如被鞭打到皮開肉綻筋骨模糊的困獸,絕望而哀慟地低嗥著。
此時他才陡然明白,他之前覺得踏仙君是這個紅塵多出來的人,那他呢?又何嘗不是。他忽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安寧的,他忽然不知道舊友仍在,誰人又可以原諒他。
他是多出來的。
他蜷縮著,他顫抖著。
他哀嚎著,他抱緊自己。
猶如多年前在亂葬之地,在母親腐爛的屍骨旁。
他流著淚,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這一刻他甚至比幼年時更淒慘——
他忽然並不那麽確定,他,墨微雨,究竟是誰?
踏仙帝君,墨宗師。
南宮家族第七代的血脈,是死生之巔撿回的二公子。
十惡不赦的厲鬼魔頭。
與人為善的清正宗師。
他忽然之間成了零落的碎片每個碎片的棱角都是那麽尖銳足夠把他淩遲千次萬次將他毀於一旦刺得體無完膚。
死了。
活著。
他都是一個人。
“我不是踏仙君……”他喃喃著,冷。招魂臺太冷了,每一寸肌骨都在顫抖,他閉上眼睛,眼淚潸然而落,他嗚咽著,“我不是踏仙君……怎麽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饒了我……饒了我……”
可是該向誰求饒?楚晚寧?前世的自己?死於自己手下的無數厲鬼冤魂?還是向那顛沛流離的命運。
誰都給不了他寬恕,誰都給不了。
他把臉埋入掌心,在這空寂無人的天地間,終於哽咽不成聲:
“我到底……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麽啊……”
第236章 【龍血山】圓寂
從蛟山出來後,墨燃猶如泥塑木雕,眼神微微發直,一個人沈默著往前走。
站在一個岔路口前,他怔忡地出神。
大戰已經過去,旭日在此時東升,朝霞洗盡了黑夜的鉛華,唯有林木間尚存露珠與青草的氣息,猶如漲膩脂粉,浮沈在晨曦之中。
他回頭,望了望巍峨高聳的峰巒。然後又看著前方的路。筆直走就是霖鈴嶼了,薛蒙和伯父都在那里等著他,等一個解釋,一個答案。可是他不能過去了,他要去龍血山。
墨燃心里隱約明白,懷罪大師知道的東西其實遠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他不會在看到踏仙帝君的時候依舊那樣鎮定。或許正因如此,他便愈發無所適從,不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究竟是什麽。
他其實此刻頭腦已是一片混亂,並沒有更多心情來思考,到最後他只麻木地清楚——
他一定要去的,因為師尊在那里。
龍血山就盤踞在無悲寺附近,早些年偶有僧人上山打坐,修禪,參悟,但這座山上常起迷障,許多人都說在山上頭遇到過鬼打墻的事情,進去了就出不來,所以漸漸的,也就成了一座荒山。
墨燃禦劍兼程,趕了一天的路,終於在日落時分來到了龍血山的山腳下。他一整天沒有吃飯沒有喝水,已經十分倦怠,所以當他看到一脈清泉從柏木間流淌出來,他就走過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臉。
洗下來的先是泥,然後是融開的血,最後才露出他的面龐,倒影在瀲灩水面。
那並不是一張醜惡的面龐,可是墨燃盯著看了一會兒,只覺得說不出的嫌惡與惡心,他猛地擊破水面,打碎倒影,緊接著闔上眸子,幾乎是有些痛苦地把臉埋進掌心里揉搓。
這世上有沒有什麽萬全法,可以將一個人的過去與現在徹底割裂?有沒有什麽利器,可以將腐臭的記憶從腦海里剜除。
有沒有誰可以救救他,可以跟他說,你不是踏仙君,你只是墨燃,你只是墨微雨而已。
可是睜開眼時,水波複又平靜,里面那個男人還是這樣怨憎又絕望地盯伺著他。
他知道自己無路可退。
起身,上山。
行到半山腰的時候,突然起霧,毫無征兆可言的濃霧,伸手不見五指。
墨燃一開始以為是鬼祟,可是感知之下,又沒有半點邪氣。
這時候也不早了,林木間偶爾傳來杜鵑啼血之聲,周圍漸冷,陽光在一點點地消失,四野暗了下來。
“大師?”
他嗓音微啞,一邊摩挲著,一邊向前走去。
“懷罪大師?”
沒有人應他。
但奇怪的,他一路攀行,幾乎是盲走,卻並沒有受到任何的阻攔,這條路順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早有人在大霧深處布好了一場局,等著他單刀赴會,自投羅網。
“有人嗎?”
霧漸漸消散了。
眼前的景致變得越來越清晰,濃靄伏落,山石藤木都浮現在他面前。
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一處平坦開闊的地方,回過頭,來時的路卻依舊被霧氣所遮蓋,倒是只有這一片地方是草木舒朗,月明星稀的。
他踏著凝滿水露的衰草,一路向前,而後他聽到一個人的背影。
墨燃怔了一下,隨即惶然奔前,急喚道:“師尊?!”
楚晚寧背對著他,正跪在一個被紫藤蘿所遮掩的山洞旁,在他面前,懷罪大師盤坐垂眸,神情愀然,緘默不語。
“師尊!你——”
驀地失語,因為他看到楚晚寧回過頭來,竟是睫毛濕潤,臉龐有淚痕。
墨燃愕然:“你怎麽了?”
楚晚寧沒有說話,他一直在壓抑自己,從很久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威嚴凜然的。好像一出生,他就是一個長者,一個仙尊,沒有年幼與軟弱的時候。
“墨燃……”
但這次,他耗盡全部的力氣,卻只開口說了兩個字,哽咽就再也壓抑不住,溢出唇間。
墨燃喃喃著上前,走到他身邊,俯身跪地,緊緊擁住了他:“……怎麽了?怎麽就哭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低頭,撫摸楚晚寧的頭發。楚晚寧的身上很涼,但此刻找到了他,還能擁他入懷,墨燃卻覺得心里很燙。
他每一時每一刻的安穩都是偷來的,與楚晚寧講過的每一句話,都成了上天錯誤的施舍,能多得到一點,他都視若珍寶,不敢輕負。
“好了,好了。”明明自己都那麽無助了,他卻還將楚晚寧擁在寬闊溫熱的胸膛間,寬慰著,“沒事的,有我呢,我來了,我在這里。”
墨燃說著,親吻了楚晚寧的額頭。而這一刻,他忽然發現伏在自己懷里克制著,卻依舊顫抖落淚,手指緊攥著衣襟的楚晚寧,像極了桃花源里那個再也不會出現的小師弟。
沒有誰生來就是強者,楚晚寧也應當有過年少模樣。
墨燃心中一凜,隱約明白了什麽,他一邊擁著輕微顫抖的楚晚寧,不住親吻著他,撫摸著他的頭發,一邊看向懷罪大師。
那個老僧坐在一塊冰冷巨大的巖石上,眉心起皺,睫毛低垂,他半闔半閉著眼睛,眸中毫無神采,手中捏著一枝海棠花,微向前傾著,似乎要贈與誰。但那個人想必是拒絕了他的好意,花已頹敗了,只有零星幾朵還未從枝頭枯落。
懷罪圓寂了。
這個身上藏著許多神話、許多謎團的人,到最後一刻,臉上並未有任何釋然。
他的神情是痛苦的。
更令人難受的是,他死後,面目不再保有三十余歲的年輕模樣,他徹徹底底成了個棘皮老僧,而且不知是什麽原因,他的臉龐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一只金色的小蟲蠶食侵吞。
“這個蟲子……”
“是義蟲。”楚晚寧終於開口,嗓音卻沙啞得可怕,“厭棄自己樣貌的人,有的就會與這種蟲子定下血契。義蟲可改宿主容顏,作為回報,到宿主離世那一天,義蟲就會吞噬宿主全身。”
聽他竭力維持著語調的平穩,緩緩說著,墨燃不由地將他擁得更緊。懷里的人許是在這里已經跪了很久很久了,手腳都是冰涼的。
從前世到今生,一直都是楚晚寧在做他的燈塔,他的火焰,在驅散他的黑夜給他力所能及的暖意。
但墨燃此刻擁著他,只覺得懷里的人是冰做的。
真冷。
他錐心的疼。
“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他早就讓我來龍血山了。”楚晚寧顯得疲憊至極,好像有人抽空了他全部的溫熱血液,往里面灌註入無邊無際的痛苦與煎熬。
“他知道我不願當面與他說話,不願聽他任何解釋,所以曾給我留過一封書信,信中極盡懇切言辭,但我還是剛愎自用,我不肯信他……我猜忌他。”
墨燃摸著他的臉頰,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楚晚寧。
加上前世都沒有。
這不禁令他心下惶然,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楚晚寧只是空蕩蕩地答:“是我猜忌他……”
這個一直冷靜,一直理智的人,終於支離破碎了。
他猶如一張角弓,弦繃到極致驀地斷裂。他在墨燃懷里發抖,不住地發抖,那麽絕望,那麽可憐。
楚晚寧佝僂著蜷縮著,繃了半輩子的人一旦崩潰,那種蓄積依舊的悲慟就足以決堤:“我早該來這里的……如果聽了他的話,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南宮不會死,師昧不會盲,原本都是來得及的……都是來得及的。”
“師尊。”
“如果我聽了那封信里的話,就不會這樣……”
墨燃花了很長時間,才略微將他安撫,良久之後,楚晚寧終於不再哭了,可是他的眼神是失焦的,墨燃捏著他的指尖,卻發現怎麽也焐不熱,正如那細微的顫抖,怎麽也停不下來。
“我為什麽不願再信他一次……”
墨燃默默地聽著。其實這一路過來,因為踏仙帝君的原因,墨燃其實預想了無數種和楚晚寧再次見面的場景,想了很多的解釋與央求。
可他發現都用不上了。
他沒有料到再見到他,會是這般局面。
“他……還留下了一個回憶卷軸……”最後,楚晚寧終於慢慢靜了下來,墨燃摸著他的臉頰,他的臉頰是冰涼的,“……他走之前,一直希望你能來,親手給你。”
聽到與自己有關,墨燃的指尖一僵。
回憶卷軸?
那里會寫著什麽?懷罪大師又都知道些什麽?
墨燃覺得自己的手也開始冷了,寒毛倒豎,他冷得徹骨。
楚晚寧沙啞道:“但是他等不到了,他的壽數盡了。”他說完,似乎被觸及了某個極其疼痛的瘡疤,眉心蹙著,不再多言。
他大抵是怕再多說一句,就又會崩潰。
楚晚寧以胳膊遮著眼瞼,他平複著自己,慢慢收拾著自己一地狼藉的鎮定、平和、清冷、可靠。他把這些碎片拾掇回來,緩慢地穿戴於自己身上。
他終究不習慣做一個弱者。
最後,楚晚寧擡起濕潤的鳳目,把那個卷軸從懷中取出,遞給了墨燃。
“這里面有他知道的所有秘密。”
墨燃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輕顫:“……他給你也看過了嗎?”
“看過了。”
墨燃心下栗然。
他望著楚晚寧的眼睛,那一瞬間他有一種極其可怕的念頭。
他覺得,楚晚寧似乎已經什麽都清楚了。
接過青玉為軸的畫卷。
他卻忽然那麽不安,於是驀地握住楚晚寧的手指,摩挲著。
“晚寧……”
“……”
“如果在蛟山,那個人……跟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會恨我嗎?”
楚晚寧臉色原本就很蒼白,這時候更是血色全無,連嘴唇都微微泛著青。
“你會恨我嗎?”
墨燃握著他的手,力氣是那麽大,固執,甚至是野蠻的。可與那力道截然不同的,是他柔軟睫毛之下的苦苦哀求。
“會嗎?”
楚晚寧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閉上了眼眸,“……看卷軸吧。”
懷罪大師留下的卷軸陰氣很重,和凡間的法咒並不相似,倒跟接近桃花源羽民的造夢幻境。
墨燃又深深望了一眼楚晚寧,而後打開繪軸,將散發著瑩玉光輝的畫卷抵在眉心。
龍血山的景象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先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暗黑中,懷罪的嗓音響起,帶著幾分嗟嘆,回蕩在墨燃耳邊。
“楚宗師,墨施主,老僧自知時日無多,但見如今天下生變,大災將至,若不竭盡所能,將所知一二,告知二位,以助回寰,老僧於煉獄之中,也會愧悔難當。”
那聲音頓了頓,接著緩緩道來。
“這卷軸中,所涉往事,俱是匪夷所思,更有老僧從前過錯,無可掩藏。我自知半生倥傯,前塵深罪,加之愚鈍淺薄,心胸狹隘,算來這兩百多年的偷生,清醒的時日,竟是屈指可數,所做的善事,亦是少得可憐。我一生懷罪,無可贖嘗,死後也將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我仍心有奢望,希望二位看後,莫要對老僧心生厭棄,覺得老僧……禽獸不如。”
墨燃眼前漸有微光亮起,他眨了眨眼眸,目所能及之處,是斷壁殘垣,老樹昏鴉,到處有啄食著眼珠,掏吃肚腸的鳥群。
他微怔,莫名覺得這個場景非常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來。
直到城門口塵土飛揚,馳來一群人,勒著額環,背著羽箭,騎著瘦馬。其中一個年輕人猛地勒住韁繩,從馬背上滾下,朝著城門口一具屍體撲過去,口中不住嚷著:“爹!阿爹!”
墨燃才猛吃一驚,覺得背後陣陣發涼。
這是……
桃花源羽民幻境?
這是戰火之中的古臨安?!
第237章 【龍血山】神木
和桃花源時不同,這一次他不再身涉其中,他只是一個旁觀者,回憶里的任何一個人都瞧不見他,他走到那些騎兵旁,他低著頭,看著那個撫屍痛哭的少年。
顱內一根青筋在不停地抽搐,跳動。
他感到徹骨的寒意,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再次看到這個場面,他很清楚這個少年最後在臨安驚變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出賣太守公子楚洵,為了讓養父死而複生,不惜捐出了整座城池的性命。
“小滿,人死不能複生,你別太難過了,這里不能久留,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阿爹……他、他是替我去找吃的,所以才會喪命,是我對不起他,爹!爹爹!”
墨燃盯著那個少年看。
這個人是誰?
是懷罪的父親?或者……
他目光落在小滿的左手上,左手虎口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
他猛地想到了懷罪大師的手,也是這個位置,一模一樣的地方,也有那麽一顆痣,分毫不差。
墨燃驚愕了。
這時候,那渺遠的嗓音又緩緩響起。
“我自幼,生於臨安,沒有父母,被太守府的一個馬夫收養。十四歲那一年,鬼界天裂,臨安受難,家中無米無糧,我腹餓難當,養父便冒險替我出城尋食,到了傍晚還沒回來。”
心驚肉跳——
懷罪,真的是兩百年前的小滿?!
懷罪輕聲道:“待我出了城,尋到他時,他已被邪祟所殺,肚腸流溢,眼睛被烏鴉啄空。那個場景,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墨燃耳中嗡嗡地,他跟隨著小滿進城,當年臨安天裂血雨腥風,鬼王要挾眾人交出楚洵。這些事他都已看過一遍,再次觀來,卻仍覺得淒慘悲涼,人心險惡。
他看到事發那一晚,小滿百般央求,求眾人不要將他的養父肢解除患,求管家讓他等到楚洵歸來,看能不能留父親一個全屍。
“求求你們,再等一等,再一會兒公子就回來了,我一定看著他的屍體,如果起屍了,我一定會攔著,求求你們……”
“起屍了你根本攔不住,孰輕孰重你要分清楚!”
“不!不要撕碎他,求你們不要撕碎他……”
暴雨滂沱,小滿不住地跪地磕頭,磕的滿頭滿臉都是血,卻依舊阻攔不住,父親的屍身還是被粗暴地從他懷里拽扯出來,被太守府的管事拖到了府衙外,他們圍住了那具隨時可能異變的屍首。
小滿的視線被擋住了,過了一會兒,他看到血水從眾人的腳下流出來,頃刻被大雨沖刷成淡淡的粉色。
“我那時自私,只覺得心灰意冷,對所有人都充滿了怨恨,所以叛出臨安,自薦為鬼王手下,我想報複他們。”
隨著他的自述,墨燃又一次看到了那個曾經令他內心震撼的畫面。
母親掏吃了孩子的肚腸。
城民背叛了他們的英雄。
楚洵跪在城隍廟前的石階上,佝僂到泥濘之中,泣不成聲。
他看到暴民將楚洵押解至廟堂,猶如兀鷲食腐,烏泱泱地圍作一團,為了自己能茍延殘喘地活著,不惜獻出楚洵的性命。
他看到楚洵將自己的心臟與靈核一同掏出,交到為他哀哭的零星百姓手中,讓他們盡快離開這里,不要再做逗留……
這一些,小滿也都瞧在眼里。
“後來,我去了鬼界。多少次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楚公子當時的慘狀,想到他獻出的心,想到他從前……待我們的好。每次想到這些,我都覺得惴惴難安,我越來越逃脫不了內心的譴責。”
懷罪頓了頓。
他的的嗓音變得極為痛苦。
“我是個叛徒。”
墨燃心里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善惡有時只在一念之間,有的人刀子捅落的瞬間,其實便已後悔了,但那又怎樣呢?
早已無路可退。
“不久之後,我聽聞楚洵的靈魂投入地府,他是個善人,修為雖未至巔峰,不可屍解成仙,但也足夠立入輪回,來世富貴榮華,終享一生清寧,可是他沒有走。他的孩子,他的夫人,因為當年那場大劫,魂靈混淆,四分五裂,他便去閻羅處央求,願意用自己三世福祿,換取妻兒解脫。但最終的結果,卻並非那麽順利。”
墨燃看見了懷罪在鬼界四下奔走著,他因為羞愧難當,無顏面對楚洵,便一直小心翼翼躲著楚洵,但他想盡辦法拉著那些鬼兵鬼卒在詢問:“那對妻兒呢?最後閻羅說了什麽?能想辦法拼湊出他們的魂魄,讓他們重入輪回嗎?”
“能想想辦法嗎?求你了。”
“求你們幫楚洵公子想想辦法吧,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商量……”
有個鬼卒嘲笑他道:“早就聽說你的光輝事跡了,當初不是你幫著九王,害死了楚洵一家?怎的到了地府,你又忽然轉了性子,你怕楚洵做了鬼,來和你清算呀?”
墨燃跟在懷罪後面,看他求了很多人,跪了很多人。或許不該叫人,應該叫鬼。但很多時候,人和鬼的本性其實都是一樣的。
就像楚晚寧說過的,靈魂或許會改變性格,改變愛好,改變脾性,但本質,絕不會因為生死輪回而變更分毫。
懷罪四下打聽楚洵妻兒輪回一事,很快被九王知道了。
九王當時與楚洵交手,毀去一只眼,早已對楚洵恨生,聽聞手下的小滿,竟又滿懷愧疚幫著舊主偷偷問起了輪回之法,不由地大怒。
他收回了懷罪自由往返鬼界的令牌,將他叱回人間,並奪走了懷罪作為鬼卒永恒的壽命。
“滾回陽間去,當你身上的所有地府之氣消散,你就會死去。死後永墮無間地獄,靈魂萬劫不能超生。”九王用唯一尚能使用的那只眼睛,森森盯著懷罪,“這就是你替舊主謀事的代價。”
地府的黑暗消失了。
墨燃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是春天,細雨如酥,潤澤著碧綠的新芽。
他看到懷罪落發為僧,在春雨里走著。
“我回到了人世,這時候,人間已過去了百年。鬼王雖拿走了我的令牌,但我身上殘存的陰氣,能讓我在子時陰氣最盛的時候重返鬼界,但是停留久了,損耗就極大。我其實……還是很怕死,便不敢常在鬼界久駐,只有實在需要一些線索,一些幫襯的時候,才會偷偷返回陰間。”
墨燃聽著他低沈的自述,看著面前點著芒杖,在竹林中踽踽獨行的懷罪,冬梅臥雪,夏荷聽雨,他一個人走著,從萬木春生,到霜林染透。
麻鞋走破了一雙又一雙。
懷罪到處在尋找著,探問著,希望能得到一星半點的記載,可以給那一對被他毀去靈魂的母子,轉世重生的機會。
懷罪說:“那也是我贖還一點罪孽的機會。”
他人或許會並無所感,只覺得懷罪何其可笑,可墨燃聽到這里,眼眶卻驀地濕潤了。
贖罪。
每個犯下過錯,想要悔改的人,都如魚渴水般,渴望著贖罪。
他是這樣,懷罪也是這樣。
他們都不是善人,手上都有淋漓的血,腳下都是支離破碎的頭顱。
怎麽贖罪。
用曾經殺過人的手,往功德池里放歸生命,罪孽就能一筆勾銷了嗎?他但願人世間的是非善惡,福報因果,都能這樣簡單。
可他知道不是的。
“我在人世間,又走了近百年。”懷罪緩聲嘆道,“這一百年,遇難必援,見苦必救,我知道這麽做沒有用,不管再積多少善德,我死後依舊會下煉獄,受盡煎熬苦楚。可我只想讓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只是想,若是公子尚在人間,他一定……也會憂人之憂,難人之難吧?”
百年間多少往事流淌而過。
他看到懷罪背著盲眼的孤兒在山林間行走,看到他在田間地頭幫著勞作,他看到懷罪在一豆孤燈之下縫補舊衣,卻捐盡錢兩只為修葺被邪祟毀滅的村落。
“楚公子,一直沒有輪回。我後來摘了一枝人間開到燦爛的海棠,想到這是他與夫人最喜歡的花,我便頭腦昏沈,鼓起勇氣去鬼界見了他一次,結果自是不用說,他將我拒之門外,令我今後不得再來。”
畫面上是懷罪立在鬼界巷陌之間,清臒的背影。
這個時候,他的背脊已隱有佝僂了。
“我不敢惹他煩心,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但那束海棠,他沒有丟棄。我想他或許還是喜歡這人間事物的,他在地府見不到,我就采來托人送給他。我希望他對我的恨,能因此少一些,哪怕一點點也好。”
“再後來,我聽說楚夫人靈魂可以恢複,只是需要時日,但小公子的三魂七魄卻已粉碎,恐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往後天上地下,都不再有他。得知此訊後,我更是愧疚難當,悔恨不已——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一樣東西。”
月夜春山,煙波江上。
懷罪坐在船艙里,星星點點的漁火倒影於江流之中,也映著他手里捧著的物件。
墨燃走過去看,他在懷罪旁邊坐下,離得近了,發現是一段木頭。那木頭長得奇怪,別的樹木枝幹都有粗糙的樹皮,細密的紋路,但它沒有。
它只有一只手掌那麽大,樹皮光滑細膩,散發著淡淡的光澤,即使是在幻境當中,墨燃都好像能感覺到這塊木頭似乎在流淌著一種清香。
“炎帝神木。”
墨燃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一段光華流淌的斷枝。
這是……炎帝神木?!
傳說中在東海之極,無人抵達的地方,生長著的那種千萬年的聖樹?墨燃活了兩世,行走江湖多年,又怎麽會不知道炎帝神木的傳說。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可以淬煉成比神武更強悍的神兵利器。
甚至可以襄助凡人飛升,直接脫離輪回之苦,永立仙班。
懷罪顯然也是知道這些傳聞的,他輕聲道:“神木有靈,煉入靈核,可不日飛升,成為仙人。……我就再也不用受煉獄詛咒,從此,可解脫了。”
墨燃猛地想起了關於懷罪的傳言。
坊間說他拒絕了天界的邀約,從此長留人間。
難道真相其實是他煉化炎帝神木未果,失敗了嗎?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將這段神木據為己用。有一段日子,我甚至覺得這是天意,是上蒼憐憫我,原諒了我,不想讓我墮入地獄受苦,所以才會讓這段神木因為機緣巧合,來到我的身邊。”
船艙里,懷罪摩挲著那一段神木,眼中閃著渴望與迷茫,他的神情是那樣矛盾,一如墨燃耳邊回蕩著的嗓音。
“但是,我曾在一卷古籍上讀到過,炎帝神木和女媧遺土是一樣的,憑著這段神木,可以創生出一個活生生的人。”
第238章 【龍血山】無魂
“什麽?!”
墨燃大吃一驚,後退半步,若非他在這回憶畫卷中不過是個虛渺的人,恐怕此刻已碰翻了旁邊的魚簍網繩——
炎帝神木可以再造活人?
“炎帝木,女媧土,伏羲琴,這三樣原是三皇創世的神器,靈力極純,相傳天地間的第一批無量上仙都是由這些神器所創生。我得了一段炎帝木,即便沒有神農通天徹地的法力,想要塑人亦非難事。就如同通天太師死後,其母以蓮藕重塑其身,我最終下定決心,決意拿這一截神木,繪刻成楚小公子的模樣。”
墨燃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暈。
雕刻成……楚小公子……楚瀾的模樣?
懷罪說:“我想還恩公一個兒子。”
墨燃喉間幹澀至極,仿佛有什麽堵住了,半天才喃喃道:“不可能……”
畫卷中,無悲寺晚鐘響起,暮色四合。
倦鳥也歸巢了,僧侶們衣袂飄飄,寬袍大袖自廊廡下而過。
懷罪大師坐在禪房里,門窗緊閉,伴著青燈古佛,悉心地一點一點雕琢著,他不敢妄自下刀,在拿炎帝神木重塑活人之前,已經刻過了成百上千的偶人,直到惟妙惟肖,和記憶中的楚瀾一模一樣。
這天晚上,他終於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炎帝木,在端詳了許久之後,慎重而仔細地,落下了第一刀。
木屑紛紛揚揚,落在地上就散作了金粉。
他每一筆刻落,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每一筆刻落,眼前都是那兩位故人的身影。百年的時光就在刻刀之下跌宕起伏,老僧把頭顱埋得很低,脖頸仿佛早已被罪孽壓斷。
“我就此閉關,在寺廟之中,花了整整五年時光,才終於將‘楚瀾’刻完。”
墨燃木僵地朝懷罪走去,他看著僧人緩緩放下刻刀,已是最後一筆了,星星點點的余灰被懷罪拂落。
懷罪顫抖著摩挲過那木雕公子的臉龐,衣冠,他哭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一尊木像叩首。
墨燃呆呆地看著案幾之上,擺放著的那一尊小像。
神木為身,愧疚為刃。
小小的身軀,卻是楚晚寧孩提時的模樣。
此時正值傍晚,鐘聲叩響,天地之間只剩下最後一點殘陽血色,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幾案上。
日暮鐘聲遍傳寺廟,院外有僧侶在焚燒柏木與松葉,馥郁的香味里還沾染著一些苦澀與清冷。
夜晚將至,禪院安寧。
“就叫你,楚晚寧罷。”
最後一擊洪鐘落了,懷罪對著那一尊木像輕聲自語道。
他咬破指尖,滴落飽含著金屬性靈力的一滴血,剎那間,屋內一片璀璨華光。
墨燃在這片華光中顫抖著睫毛,闔上了雙眸,他的眼皮不住在顫抖,他試圖努力去看清光芒中的一切,卻因淚眼朦朧,光亮刺目,什麽都瞧不清,什麽都看不見。
在被刺到完全閉目的時候,墨燃想的是——
楚晚寧也已知道這一切了,他的心,該有多痛呢?
不是活人。
無父無母。
只不過一截枯木,一滴鮮血。
在天地之間茫然不知地,活了三十余年。
“神木有靈,滴血為人後,就真的如我所願,變成了楚瀾小公子的模樣。我將他放在寺院里養大,收他作徒,慢慢地,他長大了,開始問我自己的身世,問我自己是從哪里來的。”
墨燃看到小時候的楚晚寧坐在懷罪大師身邊,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問:“師尊,你一直說我是被你從雪地里抱回來的,那你到底是在哪里把我抱回來的呢?”
懷罪的目光投向了遠山寒黛處,他出了一會兒神,而後嘆息似的道出了兩個字。
“臨安。”
“所以我是臨安人嗎?”
“嗯。”
“可我從來都沒有出過寺院,臨安是什麽樣的,我都不知道。”楚晚寧顯得有些沮喪,“師尊,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我……想去看看臨安。”
幻象漸漸淡去,無悲寺渺遠了,隨之而來的是艷陽燦爛的江南夏景。
正是六月,荷塘里藕花嬌艷端正,芳菲撲鼻,比夏司逆還要小一圈的楚晚寧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懷罪跟在他後面。
“晚寧,你慢一點走,當心摔著。”
楚晚寧笑著回過頭來。
那是墨燃從來沒有見過的稚嫩青澀,無憂無慮的笑臉。
“好啊,我等師尊。”
那時候的楚晚寧,穿著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沒有落發,紮了個小髻,頭上頂著一張荷葉,那荷葉還沾著些晶瑩剔透的露水,襯得楚晚寧的臉龐愈發純澈、明朗。
懷罪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好了,看過西子湖了,接下來你想去哪里?”
“去吃些東西好嗎?”
“那就……”懷罪頓了頓,“去城里吧。”
他們相攜進城,墨燃就走在他們身邊,他看著楚晚寧頂著荷葉,連自己的膝蓋都不到,心中又是憐愛,又是難過。
他伸出手,明知道無法觸碰幻境里的人,卻還是伸過去,摸了摸楚晚寧的頭。
“嗯?”
豈料這一摸之下,楚晚寧忽然停下了腳步。
懷罪和藹地問:“怎麽了?”
楚晚寧擡起頭來,仰著臉,那雙眼睛在陽光下,清如兩泓甘泉,不偏不倚地,竟落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幾乎是愕然,只聽得心跳砰砰,血流湍急。
他覺得匪夷所思,但又隱秘地期待著……
“那是什麽?”
楚晚寧松開懷罪的手,朝著墨燃走去。
墨燃越看越覺得難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有顧慮,神情疏朗的楚晚寧,他忍不住俯下身來,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想要抱住他。
可是楚晚寧徑直從他的虛影里穿了過去。
墨燃楞了片刻,回過頭,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後的一家點心鋪子前,正仰頭看著攤主掀開竹籠,煙霧升騰蒸裊,里頭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
墨燃心下微松,隨即又竟有一絲悵然。
果然只是個巧合而已。
他跟著懷罪一起走過去,楚晚寧見懷罪來了,笑道:“師尊,這個糕點,看上去好吃。”
“你想嘗嘗嗎?”
“可以嗎?”
懷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你們果然都喜歡……”
楚晚寧聽到了,微張大了眼睛,天真無邪地問道:“誰都喜歡?”
懷罪抿了抿唇,說:“……沒什麽。師父想到了一個故人。”
他掏錢買了三個糯米花糕,若有所思地看著楚晚寧咬了一口,蒸汽上騰,模糊了稚子的臉。
往事如川,滾滾而過。
懷罪輕輕嘆息,合上了眼眸。
忽然袖子被人輕拽,他低下頭,看到的是掰作兩半的糕點,里頭紅豆沙細膩柔軟,散發著熱氣與甜點的清香。
“師尊一半,我一半。大的給師尊。”
“為什麽大的給我?”
“個子高,吃的就多啊。”
“……”墨燃看著懷罪接過糕點,和楚晚寧兩個人就站在攤邊吃著點心,說著話。他靜了片刻,站在燦爛的臨安陽光之下,微微笑了。
很痛。
但又覺得心坎里有汩汩春水流淌,他覺得對著這樣的楚晚寧,沒有人會不心軟,會不喜愛。
那是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
眼前的繁盛陽光又淡去了。
這次新的畫卷沒有立刻浮現,墨燃站在一片漆黑之間,耳邊是懷罪空落落猶如幽魂的聲嗓。
“我終日與他相處,教他認字,讀書,與他講經,明理。但我最關心的,是他的法術——我依然沒有忘記,自己造出這樣的一個孩子,是為了最終將他歸還給我的恩公。我從一開始就打算好,當楚晚寧發身長大,靈力與身體能夠承受的時候,我就將帶他前往鬼界。”
懷罪頓了頓,聲音愈發低沈了一些。
“帶過去,將楚瀾小公子僅剩下的殘破魂靈,熔煉到他的體內。”
墨燃:“!”
懷罪沙啞道:“我那時候覺得這麽做並沒有錯。楚晚寧是什麽?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人,他只不過是一段木頭,一座木雕,是我給了他性命,教會了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但終歸,他身上流著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蓋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於懷,聽懷罪這樣說,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麽用呢?
懷罪聽不到他憤懣的反駁,那僧人的嗓音依舊猶如漩渦湧動,將墨燃卷進更深更痛楚的漩渦里。
“楚晚寧是多余的,他沒有生命,沒有靈魂。”
“不是的!!為什麽神木就沒有靈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猶如困獸嘶嗥著,“懷罪,是你養大他的,你每天看著他……他不是活人嗎?他和你,和我,又有什麽不同?”
但懷罪還在呢喃自語,猶如佛前誦經的麻木,千錘百煉的字句從唇齒間鍛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禮佛,還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過劇烈的痛楚。
“他是我為楚瀾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瀾的靈魂住進去,楚晚寧才算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幾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幾近癲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淵,哪里都沒有出處,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變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毀了他,懷罪,他身體里有靈魂,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來。
他忽然那麽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還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來會看到懷罪把楚晚寧帶去鬼界,剖開胸膛,將靈核與楚瀾的魂魄融為一體。
那原本的楚晚寧呢?
楚晚寧的神木之靈就會離開,六道輪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雲間,黃泉。
哪里都不會要他。
“不……懷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會沒有靈魂?
怎麽不是活人?
那個頂著碧嫩荷葉笑嘻嘻在路上跑跳著的孩子。
那個小心翼翼掰開花糕,把大的給師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還那麽小,卻比許多人都有情有義,有聲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遜色。
怎會,不是活人……
但墨燃極盡絕望的央求與嘶喊,是喚不醒懷罪的。
懷罪百年心結便在此處,他覺得自己虧欠了楚洵一家,他歷經千辛萬苦,才塑出這樣一具義身,他怎會錯放。
“日子一天天過著,楚晚寧慢慢長大,他是楚瀾複生的軀殼,我擔心他的性命安康遠勝過擔心自己百倍。所以這麽多年來,我只在他五六歲時,帶他去臨安小住了數月,後來,就再也沒有出過無悲寺地界半步。”
懷罪嘆了口氣,接著道:“有時候我會想,給他看過的人間風月,是不是少得可憐,他活到十四歲,除了臨安,哪里都沒有去過,他有的自始至終都只是無悲寺禪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終於又亮了起來。
是個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懷罪站在禪房門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過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歲的楚晚寧正在舞劍,海棠花飄飛,那個白衣少年在花瓣與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謫仙。
懷罪的聲音依舊未散,和淩厲的劍破長空之聲,一起縈繞在耳邊。
“但我又覺得,見得少一些,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人間的苦難太多了,如果這段神木之靈註定只有短暫十余年的性命,而後就要被楚瀾取代,那麽活的輕松,率真,坦蕩,不知紅塵疾苦,會不會更仁慈一些?”
舞劍畢。
殘花落。
楚晚寧將長劍收於臂後,另一手雙指豎起,凝神靜氣。
他平複下略顯急促的呼吸,擡起頭,瞧見懷罪在看自己,於是笑了。
晚飯吹拂著他的額發,有些癢,他輕輕吹了一下,試圖把不停撓著他臉頰的碎發給吹開,但這顯然是無用的,所以他最後只好拿手掠捋,墨黑鳳目微笑著回望著懷罪。
那也是墨燃站著的方向。
“師尊。”
“嗯。不錯。”懷罪點了點頭,“你過來,我測測你的靈核如今修煉得怎樣了。”
楚晚寧就毫不疑他地走過來,捋開雪白的衣袖,將手遞給懷罪。
一測之下,懷罪道:“很雄厚了,只是還有些不穩,再多練練吧,冬天前,你應當能有大成。”
楚晚寧便笑道:“多謝師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墨燃看到懷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但懷罪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表示,也沒有改變。
他轉身進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處,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懷罪了,他極盡渴望極盡迫切極盡貪婪地看著眼前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消失的少年楚晚寧。
依舊是幹凈,純澈,甚至溫柔。
這樣的人,怎會是沒有魂靈的?
他的目光下落,無意瞥見楚晚寧潔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
墨燃陡然想起了什麽,忽覺五雷轟頂,胸臆間仿佛落下了一塊巨石,激蕩起千層駭浪。
“不……不……”
他後退一步。
可是又能怎樣呢?
記憶已經伸出了猙獰指爪,攫進他的五臟六腑。
他想起來了,楚晚寧的胸口有一個疤。
……他被開過心腔!他……他……
墨燃顫抖著,眼前的楚晚寧在月下舞著劍,踏著飛花。
那麽俊美。
可他覺得胃里仿佛落了一桶寒冰,他只覺得不寒而栗。
他被……剖開過胸膛……
所以懷罪最後真的做了嗎?
他真的吧楚晚寧帶去了鬼界,把楚瀾的靈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寧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寧早已不在了,所以——
他抱住頭,他蜷坐於地。
他發著抖,不敢再想下去。
疼。
心好疼。
寧願被挖出心臟的人是自己,寧願被褫奪最初魂靈的人是自己。
楚晚寧。
他那麽好。
為什麽要受如此苦楚,最後竟落得一個“並非活人”的判詞,被締生者當做一具毫無性命的軀殼,去承載另一個性命?
那他拜的師尊,究竟是誰?
是楚瀾,還是楚晚寧?
墨燃只覺得自己要瘋了,頭顱一陣陣發痛,甚至感到暈眩和惡心,他不知自己在原處坐了多久。
後來天色暗了,禪房與花樹都消失。
楚晚寧也淡去了。
懷罪的嗓音在黑暗中慢慢流淌著。
他說:“楚晚寧十四歲那年,時機已漸成熟,我打算再過一年,將帶他前往鬼界,與楚瀾融魂。”
第239章 【龍血山】有心
墨燃空洞而木僵地聽著。
他已經不喊了,他坐在原處,眼神直兀兀地,盯著前方。
“原本一切都很順遂,但那一陣子,下修界天裂嚴重,流民四溢,野有餓殍。”
眼前重新亮起來,是初冬,鉛灰色的天空中落著細雪,一條山路緩緩出現在了墨燃面前,路上結著一層白霜,覆著新雪,還有交錯縱橫的車馬印子。
“我沒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腳采取靈石回來的路上,我們會遇到一個快要餓死的孩童。”
墨燃依舊麻木地看著。
楚晚寧和懷罪出現在了山道上,楚晚寧背後有一個婁筐,里頭裝著靈力原石,他披著一件棉布禦寒鬥篷,走在懷罪旁邊。
“師尊。”忽然間,楚晚寧停下了腳步,扭頭看向亂草坡里,“那里好像有人?”
“去看看吧。”
兩人一道走了過去,楚晚寧細長白凈的手指撥開亂草,他吃了一驚,微張鳳目:“是個小孩子……”
他立刻回頭,對懷罪道:“師尊,你快來,你快瞧瞧他,他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
懷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來。
那孩子又臟又臭,衣著襤褸單薄,那身衣服脫下來肯定就穿不再上了,絲絲縷縷都是破洞。說難聽一點,寺廟里的狗吃著殘羹冷飯,活的都要比這個小孩光彩一些。
若不是孩子還在呻·吟,還有呼吸,那已跟一灘爛肉沒有任何區別。
怎麽了?還能怎麽了。
每次大災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小,別說死一個孩子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也只有從小在寺廟里長大的楚晚寧,才能怔忡地問出這麽蠢的話來。
懷罪皺了皺眉,說:“你別管了,先回去吧。我來看看他。”
楚晚寧信任師尊,所以立刻聽話地起身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走,鬥篷的衣擺卻被一只臟兮兮的小手拽住了。
那只手是如此無力,以至於拽的力道那麽小,猶如小奶狗在輕輕地撓。
楚晚寧低下頭,對上一張辨不清五官的小臟臉。
那孩子的聲音輕若蚊吟,仿佛天空中再落一片雪花,就能把他軋死了,軋碎了。
“飯……”
楚晚寧怔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飯……”那孩子嗚咽著,臉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兩處余白,他顫抖地做了一個扒飯的手勢,哀哀地,“吃……”
畫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回了一半的神。
但他的頭腦依舊麻木,他沒有辦法很快地反應過來,只是心中影影綽綽覺得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見過。
他直勾勾地看著。
而畫卷內,楚晚寧已經楞住了。
他駭然睜圓了眼眸,總算明白過意思來的他,先是茫然無措,不可置信,而後便是手忙腳亂,心急如焚。
他只知人間風月好,卻從來沒有見過瘦的只剩下皮的孩子,像快要餓死的小貓小狗,大雪天在草地里瑟縮著,身上唯一能禦寒的只有一件夏天穿都嫌涼快的破布。拽住他,嘴里說的只有兩個字。
飯,和吃。
懷罪嚴厲道:“你先回去。”
但這次楚晚寧沒有再聽了,他看著那個小臟狗似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忙把自己身上的鬥篷脫了,裹在那個孩子身上。
他心急如焚,似乎受難的不是這個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說:“餓嗎?你等等,我這里有米粥,我有米粥。”
他去問懷罪拿,但是懷罪卻皺起了眉頭。
“我讓你回去,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
“為什麽不該管?”楚晚寧茫然,“他……他那麽可憐,師尊,你看到了嗎?他只是想討點吃的,再這樣他會餓死凍死的。”
他說到這里,自己都有些匪夷所思了,他喃喃著:“這是怎麽回事?不是說世道清平嗎?為什麽會……”
“回去。”
楚晚寧錯愕了,他不知道為何懷罪會忽然如此,最後咬了咬嘴唇,還是說:“我想餵他些米湯……”
“我拗不過,還是答允他了。”懷罪空幽的嗓音帶著些嘆息,和茫茫風吹雪一同,飄散在墨燃耳畔,“我給了他裝著米湯的壺囊,允許他親自去救治那個不速而來的孩子。我當時不知道,這會讓楚晚寧感受到什麽,又會讓他做出怎樣的抉擇。我那個時候,什麽都不知道。”
墨燃呆呆望著楚晚寧把壺囊打開,湊到那個孩子嘴邊。
孩子如饑似渴地湊過去,卻吮不動。
他已經瀕臨餓死了,沒有絲毫多余的力氣。
墨燃喉結攢動。
他忽然覺得顱內有一個種子抽芽,拱出泥層。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是那麽熟悉……
他看著。
他在回神。
而後,就在某個節點,蛟龍破浪,雲水翻滾。
他倏地立了起來,指捏成拳——
他想起來了!
“是你?”他匆匆地朝畫卷中的楚晚寧奔去,瞳孔急劇收縮,“你是他?是他?你竟然……你竟然……”
他說不下去了,他驀地以臂遮住了眼。
喉間盡是淒苦。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
竟然是楚晚寧。
——那個草垛間快要凍死的孩子,是當年埋葬了母親後,從亂葬崗一路爬下來,無處可歸,四處乞討的自己啊!!
幻境與記憶重合,墨燃從來都沒有忘記掉那個雪天,脫下鬥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楚晚寧憂心忡忡地問:“怎麽了?喝不動嗎?”
小墨燃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地嗚咽,瞇起漆黑的眼眸,有氣無力地瞧著他。
“那我倒出來給你,不要介意。”
壺嘴擰開,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謹慎地捧過去,他神情有些猶豫,大概是覺得這樣有些臟,或許這孩子不會願意喝。
可是他到底是想多了。
臟?
從臨沂到無悲寺,這一路上墨燃喝過河水、雨水、窪潭里的渾漿。吃過野果,剩飯,最無助的時候,他甚至吞過蚯蚓舔過螞蟻,吃過泥土。
他匍匐在地上,湊過去飲著米湯,那時候只覺得喉嚨里淌過的是楊枝甘露,捧給他湯喝的人是九天謫仙。
“慢點,慢點,不夠還有。”楚晚寧又是吃驚又是難過,他望著那個汙臟的小腦袋埋在自己手掌間,淒慘又狼狽,貪婪又可憐地舔著米粥,舌頭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動物喝水時的模樣。
“你是從哪里來的啊……”他不由地這樣問。
但墨燃嗚咽一聲沒有回答,米漿喝完了,只有手掌縫里還存留一點,他不肯放過,不住地舔著這個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寧又癢又疼。
癢的是手,疼的是心。
“沒事,還有的,我再給你倒一點。”
楚晚寧就又掬了滿滿一捧,過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著,等手一伸過來,他就又湊上去,迫不及待地繼續吧唧吧唧地舔著喝。
那滿滿一壺米漿,楚晚寧一捧一捧,就這樣蹲著餵他喝完。
墨燃從沒有忘。
其實他在後來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沒有遇到這個人,自己會怎麽樣。
他推演過很多可能,有過很多種設想,但最後都逃不掉一個字。
死。
餓死,凍死,被野狼野狗叼走,開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沒有遇到這個哥哥,自己早該去黃泉之下與母親相會了。
所以後來,墨燃當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無悲寺尋找過舊時恩人,但因為時光過去太久了,他並不能記得清那個恩人的臉,對著滿院鋥亮光頭他只覺得說不出的煩躁,最後擺擺手走了。
當時方丈心驚膽戰,不知無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著發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擡了成百上千的匣子過來,一打開,流光璀璨,竟是滿匣子的黃金。
“陛下不知故人為誰,遂一視同仁,賞無悲寺僧侶每人萬金,以報活命之恩。”
原來,他兜兜轉轉卻怎麽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時就受困於死生之巔,終日被他軟禁,被他欺淩嗎?
昔年陌路,那個小哥哥除落溫暖的鬥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運捉弄,他卻每夜粗暴狎昵地撕開當年那個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帳昏沈的床笫之間,顛鴛倒鳳。
他一面滿天下地去找恩人。
一面毫無所知地,強迫恩人跪在自己雙腿之間,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著眼前的情景,血絲一點點布滿了眼眶。
“怎麽……怎麽會是你?”
這輩子,這兩生。緣深遇君,緣淺誤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風雪之聲不絕於耳,還有懷罪空寂的嗓音,在悠遠回蕩著。
“我當時問那孩子,是否願意在無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說,他要替母親還個恩情,所以不管怎樣,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給了他幹糧和些許銀兩。”懷罪道,“那孩子搖搖晃晃走下雪坡的時候,晚寧一直站在原處看著,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風雪吞沒,消失在荒郊野嶺,他才轉身回寺。我去牽他的手,我記得他那時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靜了一會兒,嗓音里的痛苦卻依然沒有壓制住。
“那天之後,晚寧幾次與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責他道心不穩,一塊頑石入水,就動了他的禪心。因此我罰他去龍血山面壁思過,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還請我放他出來,但後來大約是失望極了,就再也不願吭聲。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會去問他有何參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變他的態度,可他給我的回答,始終是兩個字。”懷罪長嘆一聲,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雲清修天地外,他卻只因見了一次稚子苦,從此甘心落入患難間。
“後來,他將我與他的經書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憂心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便結束了對他的軟禁,我打算換些法子與他說教,等再熬過一年,他的靈核結穩,我就可以帶他去鬼界,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沒想到的是,在結束思過的當天晚上,楚晚寧就不辭而別,我只在他禪房里找到了一封書信。信上說盡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個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遊歷十日,他怕我又鎖他,是以星夜離開。我當時捧著那封書信,又是惱恨又是焦躁,但卻也沒有辦法。”
懷罪嘆了口氣:“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場景又亮了起來。
這次還是在無悲寺,在院落間。
楚晚寧已經回來了,他滿身是臟是血,眼睛卻在月色之下顯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經鍛造終於出鞘的不世神兵,誰都擋不住他的鋒芒。
懷罪站在他面前,兩人都沒有說話。
不過墨燃耳中懷罪的聲音卻依然在緩緩講述著:“十天後,他果真按時趕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慶幸沒有生變,打算斥責他幾句,就讓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等來的是一把無鞘的尖刀。”
畫面中的楚晚寧跪了下來,長拜於地。
懷罪微蹙眉心:“這是做什麽?”
“師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頭真的與師尊講的大不一樣。弟子懇切師尊,別再留於山中,下山看看吧,這人世是無涯苦海,早已不是師尊說的桃源了。”
懷罪驀地動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麽?”
楚晚寧原本以為把自己親眼見到了真相說出來,就一定可以改變師尊閉耳塞聽的態度。他根本沒有料到懷罪會是這個反應,怔了一下才道:“師尊從來告誡弟子,要憂他人之憂,難他人之難。……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見情景觸目驚心,師尊若是下山瞧見了,也會……”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懷罪怒而打斷了:“誰讓你擅自離山的?!”
“這山中本無日月,你當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飛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參破天機之前,就貿然離山,去管紅塵中事?!”
“人間疾苦代代不絕,又豈是你一個小修能管得過來的?你緣何如此高看自己!”
懷罪越說越怒,楚晚寧的眼睛也越睜越大。
他看著自己的師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點著他的鼻尖高聲叱責,厲聲呵斥,海棠花樹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懷罪裁得支離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著楚晚寧的臉上先是茫然,再是無措,而後變成了驚愕,變成了失望,最後定格為痛苦。
楚晚寧閉上了眼睛。
懷罪怒道:“你可知錯了?!”
“……”
“你說話啊!”
“弟子。”楚晚寧頓了頓,聲硬如鐵,“不知。”
懷罪一掌摑下:“你放肆!”
楚晚寧的臉頰立刻浮起了紅印,但他卻立刻把臉轉回來,眼中閃著不解而憤懣的光影:“師尊,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憂人憂世,為何真的遇上了大災劫,你卻要我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懷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麽?你確實稟賦卓絕,但天下險惡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為了什麽?為了辜負為師十四年的養育之恩,為了意氣用事捐身赴難?”
他頓了頓,字句鏗鏘,金石落地。
“楚晚寧,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麽來渡人?!”
而楚晚寧,便在此時,又是憤怒又是悲涼地望著自己的師尊。
他微微揚起下巴,鳳目里逐漸有水汽迷蒙。
懷罪大約是從來沒有見過楚晚寧含淚的模樣,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滅了他心頭的惡火,他怔了一下,猶豫道:“你……唉,罷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觀的墨燃卻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寧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師尊,竟會說出與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論調。
楚晚寧緩緩閉上眼睛,過了片刻,墨燃聽到了那句再熟悉不過的話。
他說:“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懷罪僵住了,身形猶如佛龕里飽受供奉而一動不動的泥塑木雕。
楚晚寧嗓音微有嘶啞:“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鈍,不知師尊何以終日高坐,閉目升天。”
他說完,緩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時的衣冠早已不再潔白,有汙泥也有血跡。
但卻那樣挺拔莊重,氣華神流。
“這仙,不修也罷。”
懷罪驚怒滔天,腦目昏沈,他厲聲道:“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我只想按你從小教我的去做。”楚晚寧亦是劍拔弩張,但張弛之間,他微微顫抖著,眼里滿是悲涼,“是你教我的,難道你的道義只在紙上?!難道百萬災民無家可歸,日夜都有孤兒死去,我該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著青燈古佛,修禪宗嗎?!”
懷罪喝吼,目眥盡裂:“你得道飛升之後,自可行諸多善事!”
楚晚寧瞪著他,像是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人似的瞪著他。
他胸膛起伏著,掌捏成拳,眼中江流潮湧,墨燃原以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龍破水掀起狂瀾巨浪扼住懷罪的咽喉讓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寧顫抖了一會兒,終是什麽都沒有做。
他最後眼尾薄紅,沙啞地說:“師尊,我修真,不是為了逍遙自在、超脫紅塵。難道修真就只能是為了成仙嗎?如果是這樣,我寧願不要。我寧願半途而廢,我寧願一無所成,我寧願留在人間。”
“傾我所有,力竭而死。”
“……”
“師尊飛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來隨你。”
“楚晚寧!!”
縱是幻境,墨燃都能感受到懷罪當時滔天的怒意,心中隱秘的栗然,還有刻骨的失望。
這一尊木雕泥塑,緣何敢對賜命之人橫眉冷對,“它”,又算得了什麽?!
懷罪雙目赤紅,眼底里隱透血光。
他不甘,他惱羞成怒,他心中苦恨與秘密該與誰說?
他無處發泄。
最後他喊住即將邁出院門的楚晚寧,嗓音冰寒到極致:“逆徒,你給我站住。”
第240章 【龍血山】為人
這一聲站住,猶如末日晚鐘。
墨燃幾乎已知接下來會看到什麽, 他渾身寒毛倒豎, 骨血激湧, 他一面想抽離幻境,奪路而逃, 一面又想撲進昨日, 將楚晚寧死死護住。
“不……懷罪……你不能……”
但他什麽都阻止不了,這一切,都是早已發生的。
他只能頭皮發麻地看著眼前的情形, 看著楚晚寧擰著漆黑的劍眉,神情剛毅不屈, 坦然迎向懷罪的目光。
墨燃不可自制地朝他吼著:“跑啊!跑啊!”
少年楚晚寧從來信任懷罪,信任這個將他當做祭品養大的師尊, 信任他的養父兼恩人。所以哪怕失望之極,他也沒有從懷罪那□□的眼神中,看出奪命的殺機來。墨燃擋在他面前——明知那是無用的, 可是他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
“求求你, 快跑……”
楚晚寧沒有走, 他身如松柏,一步步朝著懷罪走去,最終站定, 高馬尾在他身後被風吹得紛亂, 染血染泥的衣袍也被風吹得紛亂。
懷罪嘴唇啟合, 碾碎字句:“你要出寺下山, 可以。”
“師尊?”楚晚寧的鳳目微微睜大,他不諳人心險惡,只把劊子手舉起的刀,當作窗邊的一輪皎皎明月,有一瞬,他甚至是感激而欣喜的。
他以為懷罪終於明白了他。
但是屠刀幽寒,殺心已表,懷罪道:“你今晚走出這個院門,就再不是無悲寺之人。你我十四年師徒情誼,就此,一刀兩斷。”
“……”那鳳目仍是睜大的,只不過里面的內容從喜,慢慢換做了錯愕與悲寒。
楚晚寧大概不曾料想到懷罪會堅決至此,木僵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動了動嘴唇。墨燃在旁邊急得不行,不停地喃喃著:“求你了,快走吧,離開這里,不要再說了,離開這里。”
嘴唇動了,卻講不出完整的話語來。
懷罪盯著他,這是他押下的最重賭註,晚寧重情,這十四年來只有他們二人為伴,若是斷了這師徒情誼,便是拿刀割了他的心,他應當不會——
楚晚寧跪了下來。
“……”懷罪凝怔了。
他依舊麻木地想著,不會的,他怎會決絕如此,一意孤行。
楚晚寧跪而長磕。
一叩,二叩,直至九叩。
他再擡起臉,眼中清明,沒有水汽,但臉頰卻是濕潤的。
“弟子楚晚寧,拜謝師尊養教之恩。從此……”他喉結攢動,從此怎樣?他不知道,他說不下去了。
或許是風急天冷,懷罪的身子在風里微微擺動,他的袈裟被吹得紛亂,狂風灌滿了衣袖,他臉色越來越沈,越來越冷,嘴唇亦沒了血色,他盯著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那段……
木頭!木頭!!
他雕琢繪刻,歃血予生,他悉心教誨,殫精竭慮。
他做了那麽多等了十四年為的是將這段木頭送去鬼界成為承載楚瀾魂靈的軀殼不是為了今日看它在這里侃侃而談憂國憂民它算什麽?
——一段廢料!
劈柴!
胸中的火直騰騰地燒進眼里,毀天滅地,沖動至極。
這樣的懷罪太危險了,墨燃俯身試圖抱住楚晚寧,但他捉不住他,他碰不到他,楚晚寧還是那樣固執,那樣倔強和順地跪在原處,倔強是因為心中有道,和順是因為心中有愧。
楚晚寧眼中映著懷罪愈發猙獰的臉,胸中揣著他一腔難平的熱血。
他渾身上下都是為別人而生的,這個劈柴,木頭,沒有魂靈的東西。
他跪在地上,唯獨沒有想過的,是他自己。
“晚寧……”墨燃驀地哽咽了,他擡起手,去撫摸他並不能觸及的臉龐,“求你了……走吧……走吧……”
“當啷”一聲響,是金屬落地的聲音。
墨燃緩緩回頭,青磚地面躺著一柄彎刀,那是懷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著汩汩不盡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腳刀子,把那彎刀徑直踢到了楚晚寧膝邊。
“不不不,不要,不要。”
墨燃已渾然慌了神,他去搶那柄刀,刀尖卻從手指中虛渺穿過,他抓不住,他怎麽嘗試多少絕望都抓不住。
最後一只修長勻稱的手伸過來,握住了那把墨燃怎樣都無法握住的刀。
楚晚寧這個時候眼神竟是平靜的,最初的驚愕已經消失了,莫大的痛楚竟也在懷罪向他拋落這柄彎刀的時候,逐漸平息。
他顯得很釋然。
“師尊若要我性命,我還就是了。”楚晚寧道,“活十四年,和活一百四十年,如果都只坐於這一方天地中,實則並無區別。”
懷罪的眼神忽然變得一點都不像那個超然世外的高僧,有那麽一瞬間,墨燃清晰地在他臉上瞧見了小滿的影子。
那個臨安雨夜,叛變前夕的少年的影子。
“楚晚寧。”懷罪森森道,“你要與我就此了斷,我不做挽留。這十四年來吃穿用度,皆不計較。但你要把你所習的東西,歸還於我。”
“……”
懷罪瞇起了眼睛:“我要拿走你的靈核。”
靈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換作神木,也是一樣的,只要有了靈核,重塑一個楚晚寧或許也可以。
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義蒼生,不能再令他學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寧的靈核。
活人的心。
楚晚寧看了他一會兒,禪院里的光影掠動,大雄寶殿有做晚課的僧人,頌宏之聲悠遠傳來,猶如檀香佛煙。
懷罪的聲音忽又在墨燃耳邊響起,但這一次,他只說了兩句話,這兩句話,仿佛耗盡了他畢生的勇氣與力氣。
他的嗓音似在瞬間,蒼老了百歲。
“他跪在地上,看著我,我忽然覺得,佛陀在饒恕傷及他的凡人時,是否,就是那樣的眼神。”
“他在憐憫他的劊子手,刀下的生靈,在憐憫沾血的屠夫。”
“不要!!!”墨燃嘶聲喊道。
可刀光閃過,他驀地閉上眼睛,一聲清晰可聞的刺響,墨燃蜷在了地上。
“不要……”
熱血噴湧,骨肉離分。
墨燃哀嚎著爬過去,爬到楚晚寧身邊,他不住地搖著頭涕泗縱橫狼狽不堪,他手忙腳亂地去堵著楚晚寧的傷口,去試圖灌註靈力止血。
什麽都沒有用。
什麽都沒有用。
他眼睜睜地看著楚晚寧強忍痛楚,以術法不讓自己在瞬間痛的暈迷,他眼睜睜地看著楚晚寧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進胸腔,血,到處是熱血。
滾燙的,奔流的,熾熱的。
怎會不是活人。
肉,撕開的是肉。
鮮紅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麽會不是活人?!怎麽會!!!
懷罪木僵地站在原處,他的神色依舊定格在最後那一刻,顯得面目猙獰而殘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卻閃爍著,顫抖著,戰栗著,茫然著……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這樣嗎?
那一刻,畫卷忽然變得動蕩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為懷罪制作這個卷軸時的情緒而變得扭曲雜亂。
他看到多少舊事在鮮血里湧現,每一件都是柔軟的,都是真實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歲的楚晚寧在金成池喚來了天問後,正準備離去,湖水中卻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狀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間,楚晚寧身上亦發出熠熠光芒,似與之交相輝映。他詫異而不解地摸著那古琴之弦:“這是什麽怎麽回事?”
懷罪立刻猜到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寧本出一脈,自然會互有感知。他的神情顯得很激動,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這應當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懷罪驚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閃躲:“……不錯,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來自與神武有冥冥關聯。”
楚晚寧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懷罪避而不答,只摩挲著九歌的木制琴身,嘆道,“這把古琴與你有緣,恐怕它不需靈核就可召喚……它與你血脈相連。”
畫面一轉,墨燃又看到臨安城外兩個行走的人,懷罪跟在小晚寧的身後,不住地喚他走慢一點。
他看到熱氣騰騰的花糕,楚晚寧隔著蒸汽心無城府的笑臉。
他看到客棧里,楚晚寧舉著小蒲扇,鼓著一口勁兒,努力幫正在打坐的懷罪扇涼。
他看到楚晚寧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滿嘴,咧開來朝著懷罪哈哈大笑。
最後,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邊,接天蓮葉無窮碧,滿池藕花開得燦爛至極,紅蜻蜓高低娉婷,裊裊停落,是再好不過的一個傍晚。
五六歲的楚晚寧笑嘻嘻地學著懷罪盤腿打坐,一雙漆黑溫潤的眼望著他的師尊:“師尊師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懷罪道:“不玩了,師父要去齋堂念經,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了。”
而後不等大和尚說話,小家夥就已經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搖曳,他伸出小手,興致勃勃地去碰懷罪並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猶如鮮菱甜藕。
“你對一,我對一,什麽開花在水里?荷花開花在水里。
你對二,我對二,什麽開花一串串?榆樹開花一串串。”
懷罪沒辦法,看著他的笑臉,最後也只得搖頭,笑著和他擊掌拍手,玩著幼稚不堪的遊戲。
“你對九,我對九,什麽開花隨風走?蒲公英開花隨風走。
你對十,我對十,什麽開花無葉子?臘梅開花無葉子。”
血染衣襟,紅蓮濕透。
禪院里,懷罪閉上眼睛。
是……一截斷木。
昔日郎朗歡笑尚在耳畔。
是,無魂之人。
“什麽開花在水里?哈哈哈,師尊好笨,荷花開花在水里呀。”
是一具空殼是他要獻祭給楚洵的肉身是他傾盡百年得來的贖罪之木!不是活人!沒有靈魂!!
“師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懷罪的眼淚淌了下來。
他顫抖著劇烈顫抖著,他觳觫著,他朝那個已經將刀刃紮進了心臟,靈核已經開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來,他痛苦嚎啕,他聲嘶力竭,他與此刻抱著楚晚寧,卻只能與楚晚寧錯身而過的墨燃一樣,他喉間的哭聲猶如泣血,猶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寧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麽會沒有魂靈呢……
是他閉目不看,塞耳不聽。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識到。
從楚晚寧的笑容里,從楚晚寧的認真里,從楚晚寧的寬容與溫和里,從楚晚寧的倔強與堅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個人的靈魂。
可他為了一己私利,為了所謂的贖罪,他裝聾作啞,他麻痹自己。
楚晚寧,從來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殼。
他是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啊……
“我從他孩提時,一天一天地看著他長大,他小時候像楚瀾,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把他和他們任何一個人弄錯過。”
懷罪聲如破鑼,沙啞至極。
“是他分我一半糕點,拉著我叫我師尊,是他偷偷拿著蒲扇給我乘涼,還以為我不察覺,是他在無悲寺陪伴在我身邊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說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師尊。”
如咽苦膽。
懷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師尊……”
畫卷中,懷罪制住了楚晚寧的手,遏去他的靈力,楚晚寧幾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間就痛得昏了過去。
懷罪抱著那具鮮活的,汩汩淌著熱血的身軀。猶如捧著兩百年前,在臨安天裂時,挖心照亮眾人逃生歸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樣的。
楚晚寧狠倔,驕傲,楚晚寧有這樣那樣屬於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蓋被子睡覺,比如吃飯吃累了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咬著筷子發呆,比如從來不愛洗衣服,只會把它們一股腦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習慣,自己的喜愛。
和誰都不一樣。
畫面複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這樣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會瘋魔的。
黑暗中,是懷罪幽幽的嘆息。
“其實在他橫眉冷對,告訴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願坐地飛升的時候,我就清楚,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我軟弱自私,我幾乎親手毀了我養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瀾,他不是我贖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寧,因為我喚醒他的那個時辰,正是一個寧靜平和的傍晚,禪寺的鐘聲響了,他在寶相莊嚴的諸天神佛註視下誕生,我給了他名字。”
“但我給他的,其實也只是一個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創生了他而自居,並因此認定他該歸我所用,為我所有,讓我獻祭。可是直到我看著他,和楚公子一樣,為了自己的道義,不惜剖心以自證……”
懷罪哽咽到竟是難以再言,良久,才喑啞道。
“我終於明白,我從來沒有給過他魂靈,給過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為……因為像我這樣骯臟軟弱的罪人,永遠不可能締造出他這樣清正剛毅的生命。”
“永無可能。”
第241章 【龍血山】真相
畫卷再次亮起, 是個淅淅瀝瀝落著雨的清晨,懷罪坐在禪房里, 手撚星月菩提珠,口中喃喃誦著佛經。忽然門口有光暈閃動, 他沒回頭, 只是落下了一聲木魚, 嘆息道:“醒了?”
墨燃回過頭,看到楚晚寧站在門外, 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進稀薄天光里。
“師尊為何還要救我。”
“無悲寺, 見不得血。”
“……”
“你既已剖心自證,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自行下山去吧,從今往後, 莫要再回來了。”
楚晚寧沒有去拿任何的行李, 他看著香燭佛音里那個熟悉的背影,半晌說:“師尊。”
師尊。
然後說什麽?就此別過?多謝大恩?
胸口的紗布仍洇著血,刀子拔走了,心臟卻仍是抽疼的。
近十五載的信任,最後換來的是懷罪一句“我要你的靈核。”這也就罷了, 十五年來他一直以為懷罪是至仁至善的, 會憂草木, 憐螻蟻。他一直以為這普天之下都和臨安城和上修界一樣太平安穩。
可那都是假的, 是懷罪騙他的。
這是比靈核碎裂更疼上千萬倍的劫。
楚晚寧閉上眼睛, 最終, 他對他說:“就此別過了……大師。”
他把他的溫柔、信賴、天真,都留在了這莊嚴的寺院之中,那是懷罪曾經給與他的東西,後來都隨著破碎的靈核,奔湧的鮮血,被奪去了。
他轉身行遠。
“我知道他會恨我,哪怕我就此跟著他下山行道,他心里的這個坎也是一直過不去的。”懷罪輕聲道,“我讓他走了,從此在他印象里落下一個不仁不義、自私薄情的形象,他沒有再認我,我也無顏再以他師尊的身份自居。”
“那時候,他的生辰剛過不久,他十五歲了。十五年浮萍之緣,春夏秋冬,喜怒哀樂,從那一日起,都不再回頭。”
懷罪在掃著院落里的臺階,樹葉由青綠變得枯黃,最後枝丫上再也沒有了一絲生機,又是一年暮冬雪落。
和尚裹著厚厚的僧袍,站在屋檐下,瞇著眼睛望著一地積雪。
他的臉尚且年輕,可是目光卻透著一股龍鐘老態,他和所有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一樣,喜愛發呆,只要枯坐一會兒,就會不自覺地陷入淺寐。
“我已經很老了,兩百歲了,少年時的事情已經在腦子里慢慢淡去,可卻越來越記得清楚晚寧在我身邊的那些歲月。我有時候會想,長輩對於子嗣的牽掛,是否就是這種感受……可我又算得了什麽長輩呢?我只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屠夫。”
懷罪說:“我身上的陰氣越來越稀薄,贖罪,大概這輩子也沒有指望了。我哪里也不想再去,終日在無悲寺閉關不出,只在海棠花開的時候,折上一支最好看的,帶去鬼界,如往常一樣托人交與楚洵。”
“我從來不是個胸襟寬闊的人,所以能做的事情,最終也只有那麽一點點,多了就辦不好,遇到選擇就不知對錯。我打算就這樣了此殘生了。直到有一天——我的院子里,忽然來了一個人。”
是深夜,屋門被匆匆忙忙叩響。
懷罪起身開門,驀地楞住。
“……是你?!”
墨燃跟在後面,立刻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是楚晚寧。
楚晚寧顯得非常焦急,臉色也很差,最奇怪的是明明寒冬臘月,他卻只穿著一件薄薄夏衫。
墨燃第一反應是他又把外套給了哪個快要凍死的流民,但隨即又發覺不是的,楚晚寧衣冠穿戴的都很端正,他在懷罪的允準下進了臥室,神情像是被逼到絕處的困獸,二話不說,便交給了懷罪一只法咒熏爐。
懷罪萬般話語堵在喉頭,最後只問出一句:“你……怎麽了?”
“我法力支持不了太久,不能和大師逐一解釋。”楚晚寧的語速很急,“這只香爐至關重要,我實在不知道該交給誰,這個塵世的未知太多了,我不知道接下來‘他’會變成什麽樣,也不知道誰能幸免於難,能保護好這個秘密,所以只能來叨擾你。”
“…你在說什麽?你可是病了?”
懷罪沒有反應過來,但站在旁邊的墨燃卻腦袋嗡地一聲,眼前陡黑!他猛地意識到了“楚晚寧”有哪里不對勁了。
耳洞!!
這個楚晚寧的左耳上有一個耳洞,戴著一顆細小猩紅的耳飾,猶如細小朱砂。
只是一個再微小不過的細節,卻讓墨燃如遭雷歿,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根本不是楚晚寧……或者說,這根本不是這個塵世的楚晚寧!
他……他來自於前世,來自於踏仙帝君那個時代,否則他絕不可能擁有這一枚印記。墨燃清楚地記得這枚耳飾,是用自己靈血凝淬而成的,附著情咒,會讓楚晚寧對自己的觸摸和侵略都愈發敏感。
絕不會錯!!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當時自己是飽含著怎樣狎昵的心思,制作了這枚釘針,然後在把楚晚寧做到失神的時候,激烈舔吮著他的左耳,一邊感受著身下之人顫抖著釋放,一邊趁著楚晚寧痙攣顫抖,不由分說地用針釘刺透他的耳垂。
楚晚寧在悶哼,蹙著眉揪著被褥,卻擺脫不了伏在自己身上的那個男人。
“痛嗎?”
他舔著他耳尖淌出的細血,眼底閃動著精光。
“是痛還是刺激?”
耳針紮進去,破開柔軟的皮肉,猶如對這個人另一種程度的征服。異物刺到血肉里總是痛的,無論是什麽刺到什麽里面。
看到楚晚寧痛得嗚咽發抖,墨燃就覺得愈發燥熱激動,他摩挲著楚晚寧的下巴,掰過來和自己一邊熾熱濕濘地接吻,一邊喘息道:
“戴個耳飾而已,你為什麽發抖?”
他明知故問,手上用力,將針釘粗暴地頂破耳垂,毫不憐惜,兇狠而粗野。
“你看,它都刺穿了你。”他撫摸著楚晚寧新戴上的耳釘,喑啞道,“捅進去了。”
“……”
“它在你血肉里了,從此你就是我的人。”
——前世的楚晚寧,來過今生的塵世。
這個認知讓墨燃心驚肉跳,他頭皮發麻,雙目昏花,只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他麻僵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傾聽楚晚寧和懷罪的對話,可是這個刺激實在太大了,他根本沒有辦法立刻回神,他只隱約知道楚晚寧跟懷罪說了什麽,耳中時不時地飄進“時空生死門”“毀滅禁術”“無法阻止”這些破碎的詞藻。
他看到懷罪驀地癱坐在了椅子上,臉色蠟黃,眼仁緊縮。
“你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證明不了。”最終,墨燃聽到楚晚寧這樣講道,“我只能請大師信我。”
“……這太荒唐了。你說你是從另一個塵世通過生死門過來的,在那個世上,有一個叫做踏……踏……”
“踏仙君。”
“有個踏仙君,在毀天滅地,幾乎顛覆了整個修真界,你發現了他的秘密,所以才想盡辦法打開生死門,來到這個世上?為了把一切都改寫?”
“不是改寫,是阻止。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掌握生死門的法咒,到時候終結的不止是我們那個塵世。”楚晚寧頓了頓,他的眼睛映著朦朧燭火,“哪個都逃不掉。”
“太荒謬了。”懷罪喃喃道,“怎麽可能……這簡直是……胡說八道……”
楚晚寧時不時地在看懷罪門前的水漏,他在掐著時辰,眼里漸漸聚起焦灼:“即使大師此刻不信,以後也會明白的。在這之前,只請把這個香爐封存在龍血山的山洞內,香爐里我設下了最關鍵的法咒,讓它在里面慢慢揮發,大師不用管它。唯一要做的是……”
懷罪擡起頭,近乎是看一個瘋子,一段幻夢般的神情,看著楚晚寧。
“唯一要做的是,不要讓任何人接近龍血山洞穴。直到大師相信我說的話之後,想辦法,把這個世界的‘我’和那個叫墨燃的人,一起帶到龍血山——後面的事情,香爐里的法咒都已布置好,無須擔憂。”
懷罪虛弱地動了動嘴皮,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可是這是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哨響。
這種哨響,和踏仙君消失時發出的響動簡直一模一樣。
楚晚寧聽到這動靜,臉色愈發蒼白,他幾乎是焦躁地緊盯著懷罪的眼睛:“求你,除了你,這世上誰都幫不了我,再沒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
聽到托付兩個字,懷罪一下子楞住了。
他的瞳仁里,似乎一下子有了老朽之人的渾濁與滄桑。
最後他接過那只香爐,輕微地點了點頭。
哨聲更尖銳了。楚晚寧回頭看了眼窗外夜色,而後對懷罪說:“請大師一定要守好龍血山洞窟,還有,如果世上出現了踏仙君,或者……如我所言,出現了鬼界大天裂,事態勢必有變——那個時候大師應當確信我今日所言,絕非虛假。”
哨聲淒厲,幾乎撕破耳膜。
楚晚寧轉身奔入夜色,最後只來得及深深望了懷罪一眼。他原本是想作師徒禮的,可手擡到一半就頓住了,他閉目闔實,長作揖,將別離。
那一瞬間,懷罪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驀地站了起來,朝楚晚寧喊道:“你……你知道我做過什麽嗎?那個世界的我難道沒有對你做出同樣的事情嗎?……你不會再信我了!”
楚晚寧卻只是搖了搖頭,面目在夜色里都是模糊的。
“大師……”他的身影越來越遠了,“我沒有時間了……求你,想想辦法……”
“無論用什麽法子都可以,這件事太重要,請你一定要勸動我聽你的話,讓我和他一起來龍血山。”
他終於不見了。
夜幕昏沈,繁星透水。
懷罪追出院子,只看到極遠處一道比黑夜更沈重的晃閃而過,楚晚寧已不知所蹤,唯有手中那只香爐仍在,滿載靈力,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掌心里,證實這一切竟不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墨燃眼前場景劇烈晃動,之前所看的一樁樁一幕幕猶如雪崩盡數散落,殘磚斷瓦,林林總總。
“他說無論用什麽法子都可以,但是,能有什麽辦法?”懷罪嘆息道,“他早已不再信任我,對我避而不及。何況我心中終究有所保留,不敢確信這一切是否是個陰謀。”
“直到彩蝶天裂,晚寧離世,我才在複活他之後下了決心,修書與他。”
“那封信,我幾經斟酌,因不知幕後之人有多神通廣大,所以不敢在信中明言真相。我也實在沒有別的借口可以找他。何況他法力強大,更兼死生之巔玉衡長老要職。我根本不可能強帶他離去,最後我想,他這些年靈核未曾完全修複,大概很不方便。我便以此為由,請他來龍血山一見。”
“但我騙了他十四年。所以無論我言辭如何懇切,他終究還是不願信我……”
一聲幽幽長嘆,聲音近乎惘然。
“我一直在等。就像近二十年前,我將他囚禁在山上時,每天來找他,期待著他能改變。後來我也每天都到龍血山尋他,希望他能夠回來。”
“要是他能再給我一次機會,那該多好。”
老僧蒼老的聲嗓猶如斷線紙鳶,飄飄蕩遠:“我的時日著實不多了,我知道我已等不了太久。所以最後,我做了這一卷軸。在這其中,我百般思量,幾經更改,放入了一點又一點曾經並不想放入的回憶。但我終究是個懦夫,這個卷軸,我其實並不希望他在我活著的時候瞧見……我受不了他難過的眼神。他十四歲那年,那種眼神,我已經就看夠了。”
“所以,晚寧啊……”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似是重負落下,“等你瞧到這里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圓寂了。”
“我這個人還是很自私,為了不看見你恨我,只有在臨走前,才敢把全部的真相交給你,交給你所說的那個叫墨燃的孩子。對不起,那一年,是師父錯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從來都是。”
懷罪停頓半晌,驀地沙啞了,他道出了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楚公子,你能不能寬恕我?”
一聲楚公子,不知是道與百年後的楚晚寧,還是道與百年前的楚洵。
音畢,倏忽起風了,無數的記憶碎片像是皓雪,猶如飄絮,紛紛揚揚拂面而過。那些兩百年的罪與罰,十四年的喜與悲,都在此刻交集——
稚子在笑:“你對一,我對一,什麽開花在水里?荷花開花在水里。”
少年在爭:“不知度人,何以度己。這仙,不修也罷。”
到最後,鳳目闔落:“就此別過了……大師。”
這一切榛榛莽莽重重疊疊地交替,如走馬燈閃過,在光芒最亮的時候,墨燃眼前又浮現了懷罪佝僂的背影,伏在案幾之前,為神木刻下最後一筆。
晚鐘響起。
“就叫你,楚晚寧罷。”
音畢,洪波翻湧,墨燃在這狂流般的回憶中浮沈,緊接著猛地被推出了回憶卷軸,跌落在龍血山洞穴前的砂石地上。
卷軸內外時光流逝不一,此刻人間又值黃昏,天地間一片紅霞壯闊,落日安詳。墨燃躺著,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懷罪滴血於木,人間從此有了一個叫楚晚寧的孩子。
他躺在地上,眼神失焦。
“師尊……晚寧……”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楚晚寧如此堅強之人,當時為何會伏在自己懷里失聲痛哭,他終於知道了。
只是知道的代價太大,猶如萬剮千刀。
都是他的錯嗎?
是前世踏仙帝君的錯,楚晚寧兩輩子都在極力阻止他為亂天下。
楚晚寧的靈核被挖過。
無悲寺前救他一命的恩公哥哥。
不是人……是神木之靈……
每一擊都像是磚石砸落,只一件真相便能讓人筋骨破碎,血肉模糊,何況是那麽多件堆積一處。
墨燃竟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躺在地上,渾身的骨骼都仿佛碎裂了,不能再做任何的事情。
都亂了。
他目光轉動,看到坐在一邊閉目不語的楚晚寧,忽又有悔恨聚成骨,憐愛聚成肉,痛苦成了血。想要護住這個人的欲望,讓他從極度的困頓與茫然中掙紮,從泥淖中脫身。
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了楚晚寧跟前。
楚晚寧睜開了雙眼,看著他。
兩個人,誰都沒有先說話。
最後是墨燃俯身抱住了他:“師尊,神木也好,人也好,只要你還願意要我……”他隱忍著,卻還是哽咽了,“我一直都……”
都怎麽樣?
站在他身邊?
他不配。
所以他最後自卑而痛楚地說:“我一直都會,站在你前面。”
我陪不了你,配不上你,我那麽卑賤骯臟,毀天滅地,但你是潔白的。
我不能站在你身邊了,晚寧。
讓我站在你前面吧,替你擋住鮮血與尖刀。
直到死亡那一天。
第242章 【龍血山】楚妃
楚晚寧沒有再確認踏仙帝君的事情, 也沒有多說話。
其實墨燃臉上不安的神情,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別的什麽都不需要過問。更何況他此刻已感到極度疲乏, 人在接二連三受到打擊之後, 頭腦是麻木的。
過了很久, 他才掙開墨燃的懷抱, 緩緩起身。他沒有去正眼看墨燃,閉了閉眼睛, 然後開口,嗓音卻有著令人膽寒的平靜。他說:“我想去山洞里。”
“……”
“既然另一個我, 費心設下了這個局, 我想去看看。”
“……你知道真相, 會恨我嗎?”近乎是幼稚不堪的問題, 但墨燃還是問了, 問完之後自己又喃喃著答, “你會恨我的。”
楚晚寧眼仁微動,終於轉過來,望著他:“踏仙帝君……到底做過什麽?”
他沒有問“你”, 他用的是踏仙帝君。
墨燃因著這個稱謂而感到一線生機,但這一線生機太渺茫了, 他一方面想要竭力攥住, 一方面卻又膽戰心驚。
楚晚寧嘴唇輕動, 眸子微微瞇起。
“殺人?”
墨燃不答。
“屠城?”
墨燃閉上眼睛, 依舊不語。
楚晚寧想到之前自己做過的那些夢境, 那些曾經覺得荒謬又曖昧的春夢,想到龍魂殿那個男人對自己的言談舉止,他隱隱已明白過了其中原委,但話到嘴邊,卻又問不出口,最後只道:“我呢?我在他身邊究竟算什麽?”
喉結滾動,想答話,卻答不上來。
墨燃奔跑逃亡了那麽久,如今天網不漏,他覺得自己是站在刑臺上待死的罪人,他跪在地上,能看到劊子手舉刀的影子。
什麽時候人頭落地?什麽時候人頭落地……
他忽然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逃,等待刀落的過程太漫長,他寧願自己觸壁而亡血漿四濺。
墨燃睜眼開,說:“進山洞去吧。”
他指尖動了動,似乎是想要去牽楚晚寧的手,但最後仍是垂下來,只蹭了蹭自己的衣角,走在了前面。
在踏進那個洞府之前,他猶豫了一下,而後轉頭,朝楚晚寧咧嘴笑了。
“師尊。”
楚晚寧望著他,那個人忽然笑得如此燦爛,如此熱烈。好像要把所有的希望與快樂,都在這一刻揮霍殆盡。
余生再也用不到了。
楚晚寧忽然便被這笑容刺痛刺醒,他走過去,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心亂如麻,於是擡起冰冷的手,摸了摸對方同樣冰冷的臉。
“……”墨燃怔了一下,慢慢睜大眼睛。
楚晚寧闔目嘆息,拉住了墨燃再也不敢主動握住他的手,像是對墨燃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我……是看著你長成了今天這個模樣的。所以你,不是他。”
“你與踏仙君並不一樣。”
墨燃依舊彎著眼眸,僵了好一會兒,才笑著,喉頭哽咽:“嗯。”
眼前卻潤濕了。
怎麽會不一樣呢。
他是世上最惡的人,是前世逃來的鬼。
但能在一切終了前,得到一句這樣的認同,墨燃想,上蒼當真待他不薄了。無論楚晚寧恢複記憶之後會怎樣,他都再無怨懟。
他閉上眼睛,牽著楚晚寧的手,深吸一口氣,走向龍血山石洞。
踏進去之後,外面的一切場景就都看不到了。
兩人環顧洞內,發現這里非常狹小,和死生之巔的弟子臥房差不多尺徑。在這四壁空空的洞府里頭,只有一張小案,上頭供著一只銹跡斑駁的熏爐,正是懷罪畫卷里出現過的那一只。熏爐裊裊揮散著煙靄,墨燃不喜歡聞熏香,但這個爐子里的味道卻不刺鼻,只隱約有些西府海棠花的味道。
“這是什麽法咒?”
楚晚寧搖了搖頭:聲嗓低緩:“……我不知道。這個‘我’,不是如今的我,他因為因緣際會習得的一些法術,我未必就清楚。就像你,踏仙君未必就會使用柳藤當武器。”
他目光轉向那只流淌著煙靄的熏爐:“或許要觸碰才可驗明來者?”他說完,擡手用指尖輕點了一下爐身,但依然不見動靜。
墨燃自進山洞起,就一直在溫存而悲傷地註視著楚晚寧,雖然他並不希望楚晚寧恢複記憶,但還是道:“既然是‘師尊’留給我們兩個人的幻境,也許一個人碰是沒有用的。需得告訴它,我們兩個都已經來了。”
“……嗯。試試看。”
兩人一左一右,將手指觸在了熏爐精細的纏枝花紋上,洞內的花香竟剎時馥郁,流煙猶如浪潮一般湧出,瞬間充斥了整個山洞,伸手不見五指。墨燃沒有想到異變生的如此迅速,正準備去扣住楚晚寧的手,但滾滾雲靄卻立即將他吞沒。
墨燃一驚:“師尊!”
為時已晚,這雲靄中有一股靈力,與尋常的靈核之力並不相同,卻異常純澈強大,他仿佛身浮九霄,緊接著四肢百骸都好像被凍住了,不再受自己的掌控。在連聲音都脫離自己所屬之前,他竭盡全力喚了一聲:“師尊,你怎麽樣?”
出口的卻只是模糊的語句,然後就再也動不了了。
楚晚寧這邊的狀況和他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他在迷霧里喚著墨燃的名字,最初還聽得到一些回應,但是很快就成了一片死寂。
“墨燃?”
楚晚寧在煙靄中摩挲,試圖摸到邊緣,可是香爐內似乎設下了某種法咒,令這里的空間變得無窮大,竟摸不到盡頭。
“墨……”
忽然間喉頭一窒,楚晚寧也和墨燃一樣,驚覺自己居然無法再發出聲音,而且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被限制的不止是說話的聲音,還有動作——他甚至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身體。這種感覺就像是之前做夢,夢里他還是他,但是行動言談都不再自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做不了任何改變。
他原本就亂做一團的頭腦不禁愈發茫然,如果有事要講,設下一個回憶畫軸不就行了?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
過了很久,煙霧才逐漸散了去。
他睜開眼,發現原本的場景已經不見了,映入眸中的是搖曳紅燭,款款燭淚。他坐在一張熟悉的黃檀木桌前,桌子收拾得很幹凈,沒有擺置太多東西,而桌面上有一道深痕——那是他曾經制作夜遊神的時候,不慎用鋸刀劃破的。
……山洞居然變成了紅蓮水榭的模樣。
楚晚寧僵坐著,他的身體依然不受控制。看樣子這很像是桃花源的虛實道幻境,唯一的區別是他不能掌控事情的發展,只能置身其中,重演某些已經發生過的往事。
為什麽要設下這種法咒?前世的自己,想要讓他看什麽,又想要讓他重演些什麽呢?
外頭天色已晚,有兩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僕從站在他身後,在幫他梳理著頭發。
他受到幻境的操控,擡起手,止住了他們的動作,說道:“別梳了,我自己來。”
話音方落,只聽“咣當!”一聲,門忽然被粗暴地推開,楚晚寧能感覺到自己似乎非常不願意見到這個推門的人,所以只背脊筆挺地坐在桌案前,頭也不回,甚至還閉上了眼睛。
“都出去吧。”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兩個僕人立刻放下手上的梳子,水盆,面露恭敬之色,低頭作福。
“是,陛下。”
那兩個隨侍出去了,楚晚寧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睜眼,但他當然知道來的人是誰,那個聲音,他怎會聽錯。
楚晚寧有著野獸般的警敏,他感到那個人在走近自己,一步兩步……忽然呼吸就在耳鬢,帶著濃重的酒氣,滾燙熾熱。
“你怎麽還沒睡?”墨燃在他身後低啞地問。
楚晚寧聽到自己冷淡地答:“正準備睡。”
“唔……看出來了。”墨燃在他耳邊輕笑著,“外袍都脫了,發冠也除了,就這麽不喜歡這套裝束?這都是本座命人用最上乘的金絲縫制的,嵌了極品玉華石,本座給你的東西比給皇後的還要好,你怎麽就看不上?”
“……”
“也罷。”不等楚晚寧說話,墨燃就自顧自道,“反正我給你的每樣東西,你都不喜愛,你從心底里就瞧不上我。”他說到這里,嗤地笑了起來,“但那又怎樣呢?你看,你終歸還是要當我的人。”
墨燃說著,狎昵地伸出手,從後頭狠狠將楚晚寧摟進懷里,楚晚寧的身軀大抵承受不住這樣的刺激與憤怒,終於睜開了眸子,因此他總算可以繼續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面前就是一張銅鏡,銅鏡里倒影著墨燃和他的身影。墨燃的一身金紅色華裳,頭戴九旒珠冕,居然是婚服制式。這個男人在身後擁著他,臉龐湊下來,開始親吻他的耳墜,脖頸。
楚晚寧微微顫抖,因怒也因別的。
“你別妄動。”
“呵,不要妄動好說,那師尊想要我怎麽動呢?”
威脅無用,反被調侃,楚晚寧只得咬牙兇狠道:“孽畜!”
墨燃輕笑,他的神色倒是很癡迷,他英俊的面龐上有著半醒半醉的性感,嘴唇不住地磨蹭著楚晚寧的側臉,口中喃喃道:“孽畜又怎樣,你看你現在,還不是徹徹底底……都歸我了麽……”
也不知哪里來的殺機,楚晚寧感到自己的軀體從案幾前抄起了一個什麽東西,反身朝著墨燃的手背猛紮過去。
墨燃吃痛,悶哼一聲。
他便趁此機會掙脫,極怒地瞪著燈火中的那個男人。
“滾出去。”
軀殼底下的楚晚寧看清了,自己方才拿來紮他的原來是一根金色的發簪,那是男子成親時的飾物。
“嘖……”墨燃擡手,望著自己汩汩冒血的傷口,先是冷笑,而後伸出舌頭,猶如毒蛇吐信,舔過那縱橫的鮮血,卷進唇齒之間。
他眼中閃著瘋狂的光,那種光澤充滿了獸性,一時間竟讓他的臉不再那麽英俊,反倒有些厲鬼猙獰。
“想不到你靈核都廢了,還能傷到本座。”墨燃嘴唇染著鮮血,呵呵笑出聲來,“楚晚寧,你指爪尖銳,本座真是小巧了你。”
“……滾。”
“滾來滾去的,你是不是只會說這一句話啊?”墨燃垂落手背,倒也不急著包紮,他好像很享受這種疼痛,神情竟是有些變態的舒坦,“你這麽喜歡唾棄本座,今天當著全廳賓客的面,怎麽就不吭聲?”
“……”
“本座是封住了你的行動,但卻沒有封住你的聲音,你大可以怒喝一句,讓本座不要碰你。”墨燃再次朝他走了過來,在咫尺遠的地方站定,一把攥住楚晚寧握著發簪的手腕,力道大得扭曲驚人。
他咧嘴,貝齒之間尚有血絲。
“但你所做的,也就是在雙手禁縛咒解開的時候,拿盥沐之水潑濕了本座半幅袍袖。”
墨燃頓了頓,笑出聲來:“師尊,你既然如此生氣。那時候,為什麽不叫啊?”
“你……無恥!”
“本座是無恥,但誰是君子呢?薛蒙?今天大宴我倒是給他發了請柬了,但他自己不願意來。要是他來了,你想怎麽樣?”墨燃輕笑道,“你是不是就會在拜堂的時候出聲相求,讓他帶走你了?”
雖然陷入這個複原場景里的楚晚寧尚且聽得雲里霧里,但自己這具軀體顯然是懂了墨燃的話,已是恨得銀牙咬碎,不願吭聲。
墨燃看著他怒極,忽然伸出染著血的舌尖,側過臉,輕輕舔過他的耳廓。
“……!”
“楚晚寧,你知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最欠操?就是用這種含怨含怒的眼神,瞪著我的時候。”他拽著他的手,往下,“不信你摸摸,是不是很大很燙?師尊,玉衡長老,楚宗師——”一個稱謂比一個更恭敬,最後卻纏滿濡濕。
“你看,它好想要你。”
“滾出去!”
“這句話,你差不多已經說了第三遍了。”墨燃見他如此,眼中惡意更深,“今日好歹是本座大喜的日子,登頂人極,同娶嬌妻美妾……本座甚至晾著皇後來陪你。你怎麽還是那麽兇。”
他頓了頓,浸著昭彰惡意,終於淬出了兩個字:
“楚妃?”
軀殼里的楚晚寧如遭雷歿,自己的身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似乎被這兩個字給惡心到了極處,整個人都在不停地發抖。
但墨燃在大笑,他眼中閃動著精光:“怎麽了?本座這樣叫你,你開心地說不出話了?好歹我睡了你那麽久,你要是個女人,被我這樣無休無止地每夜玩弄,怕是早已未婚先孕,替我生下孩子來了。本座若是不給你一個名分,以後怎麽好意思讓你再在床上好好伺候?本座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啊,哈哈哈哈。”
楚晚寧盛怒之下,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陣陣發黑。
這憤怒與惡心豈是這具身軀的?
被控制的身體和自由的魂靈都在強烈地反感著,楚晚寧幾乎惡心欲嘔,亦是悚然不敢置信。
踏仙帝君……
前世的墨燃。
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啊?!
瘋子!瘋子!!!
墨燃笑夠了,忽地掐住楚晚寧的下巴,發狠似的吻下去,滿嘴血液腥味,他就這樣粗暴地單手制著楚晚寧的兩腕,把楚晚寧帶到榻邊推下去,而後俯身——
楚晚寧閉上眼睛,顫抖著。
那熾熱強健的男性軀體猶如山石壓下來,密密實實地壓住了他。
“行你的侍君之責吧。”墨燃道,“你我如今已成婚,你是我的人了,再也逃不掉。”
第243章 【龍血山】其三
金紅色的枕褥在身下瀲灩,鼻腔里竄上一股情欲的腥臊。
楚晚寧看著墨燃的臉,曾經做過的夢終於在這一刻和現實重疊。原來這些竟不是夢,竟是真的。
他和墨燃竟早已有過肌膚之親,他們竟早已成婚,他被墨燃囚禁,跪在冰天雪地懇求見墨燃一面……
都是真的。
時至此刻,楚晚寧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感受,又或許在那迷香的蒸騰下,他的神智也漸漸和另一個世界的楚晚寧重合。
感其所感。
知其所知。
衣衫被撕去,濃重的親吻落下來的時候,楚晚寧闔上了雙目。
他覺得很痛苦。他究竟是誰?
是仗劍紅塵的北鬥仙尊,還是雌伏君下的那個可笑的楚妃?是得到了墨宗師真心的楚晚寧,還是被踏仙君帆恨的師尊?
一切漸漸的都不再那麽清楚,眼前飄過樁樁往事,猶如溪流里的落花,他試圖去捕撈那些回憶,可都看不真切。
最後,竟只有床笫之間的情事是鮮明可見的。
這虛實幻境中,他被墨燃粗暴地鉗制住腰身,褻褲被急躁而狠心地除掉,沒有曾經熟悉的纏綿前戲,只有粗暴的侵入。
雖然場景是虛假的,但他與同樣被操控的墨燃卻在重演著前世真實的動作。他被墨燃壓在床上,甚至連愛撫與親吻都沒有,只聽到身後衣衫簌簌的聲響,而後一個火熱滾燙的性器就抵在了他後面。
“師尊,你好好感受著,感覺到它的渴望了嗎?本座要臨幸你了。”
“你這個……孽畜!!”
回應他的是一聲冷笑:“你還不是要雙腿大張著給孽畜幹?”而後就是撕裂般的感受,從未被侵入過的穴口被撐開,猙獰搏動的性器悍猛地直捅了進來。
痛。
真的很痛苦。
他恍惚想起墨燃溫柔的眉眼,在暗夜里,在溫泉激流中親吻著他,跟他說:“我進來你會受不了的,聽我的,下次再做吧。”
可是踏仙君不會降憫他,那駭然的尺寸仿佛要把他的腸壁撐破,粗硬灼熱,那麽暴虐那麽滾燙,又粗又長,律動吋幾乎令他覺得這根東西會直接從自己腹部戳出來,開膛破腹,將他頂穿。
楚晚寧猶如上岸的魚在不住掙紮,換來的是踏仙君擡手狠狠抽了一個耳光,咬牙道:“又不是沒被我上過,都搞你這麽多次了,還裝什麽清高自守?”
一掌下去,臉頰浮紅。
他偏過臉去,發絲淩亂,眼尾潮紅,不吭聲也不落淚,今夜比什麽時候都屈辱,他卻比任何時候都孤高。
墨燃箍住他的腰身,胯部不停地撞擊著他的臀,兩人結合的部位濕熱得可怕,墨燃試圖註視著他的面容,一心想要看他受辱的表情。抽插的動作停下,撢在上方的英俊男人低喘了口氣,眼神幽暗,強制看掰過他的下巴。
“你……”
似乎又想說出什麽侮辱性的字句,可是燭火中,那雙明顯痛楚到極致,卻含忍不發的眸子是那麽好看,墨燃盯了片刻,忽地俯身噙住了他的唇瓣,濕粘火熱的舌頭侵進來,舌面粗糙,在他口腔中翻攬。上面親的激烈,下面的抽插愈發悍猛,又快又狠,每一下都捅到最深的地方去,硬熱粗大的性器在楚晚寧體內鮮明地搏動著。
交合產生的津濃從性器與穴口的邊沿滲出……
一吻結束,墨燃的動作更加癡狂火熱,眼眸里萇上的不知是性欲還是愛欲,竟似有些模糊的:“別抓著被子,你是我的人,可以抱著我。”
這是整場性交中,唯一類似於憐愛的句子。楚晚寧沒有聽,沒有如他所願抱住他跟他一同沈淪交歡。於是墨燃的臉色漸漸陰蟄,侵入的動作便更加的狂野。
楚晚寧反手攥緊了床褥,手腕上青筋暴突,他根本受不了了這樣的虐待,可是墨燃不放過他,粗礫的手掌揉搓著他的腰身,臀部,楚晚寧不知道這樣的抽插到底進行了多久,那個男人忽然暴躁起來,猛地從他身體里撥出來,楚晚寧聽到自己沙啞地悶哼了一聲,就被翻了個身,穴口粘膩淫靡地被撐大了,陣陣痙攣般縮動著,緣口似乎還有性交時產生的粘濃懸著,還未及流出,男人猙獰火燙的龜頭便又頂住了他的股縫,巨莖仵在外面稍微頂了兩下。
他聽到墨燃說:“大不大?”
“……”
“你夫君搞得你爽嗎?嗯?”
楚晚寧聽到自己近乎崩潰了的嗓音:“……滾開……”
“你滾!”
墨燃咒罵一聲,似乎從旁邊翻找來了什麽,楚晚寧只覺得自己的腿被分的更開,有一管冰涼的膏體毫無數賬地擠進了自己身體。
楚晚寧聽到自己在哽咽,聽到自己在罵:“墨燃……墨燃你這個畜生……”
星燃……
墨燃。
不是的。
墨燃是在花樹下燦笑著凝視著自己的人。
墨燃說:“師尊,我想給你撐一輩子傘。”
墨燃揉看他的頭發,溫柔地說:“你會疼的。”
墨燃是金色麥浪間朝他卷起唇角,展開雙臂的人,會給他吃烤軟了的乳糖,會因為一句話而垂眸微笑,臉龐微紅。
那樣靦腆而青澀。
不是的。
猛地心驚。
之後的場景似乎是因為熏爐在這里放置了太久,法效不如初吋,所以慢慢便黑去了,楚晚寧的腦內也是一片昏沈,他什麽都看不見,也依然說不了話,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他依然被禁錮著,墨燃的性器也依舊埋在他體內,那種熾熱、碩大與硬度,刺得他頭皮陣陣發麻。
黑了很久,而後才慢慢亮起來。
楚晚寧知覺恢複後,他首先聽到的就是墨燃近乎扭曲的咒罵,耳光扇在臉上火辣辣的疼,下身似乎插看一個硬冷的物件,緩解著體內近乎瘋狂的春潮。
這依舊是新婚吋的那場性愛,楚晚寧此時已能清楚地回想起這件事發生的細節。
他在不停地回想起前世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後來是被擠進了催情膏藥,而飲多了酒的踏仙帝君在激烈的性事中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嗜血,越來越陰郁。
酒精與欲望燒紅墨燃的眼角,仇恨和快感操控著這個年輕的帝君。
楚晚寧的喉嚨被扼著,墨燃在怒喝:“楚晚寧,你寧可這樣?你硬氣?啊?你他媽要硬氣到什麽時候?你是要把自己玩死你才甘心?”
楚晚寧聽到自己說:“……我……不要……你……”
聲音近乎破碎,如果不是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動,他甚至不信這是自己的嗓音。楚晚寧感覺自己的臉頰邊有淚水滑落。
“墨燃……你饒了我吧……”
眼前的男人近乎瘋狂地怒嗥著,他朝他吼,他說:“那誰來饒過我?啊?楚晚寧,你有沒有想過誰來饒過我!誰能饒過我!!”
男人將他壓在床上,連帶著拔出他身體里的那個硬物,扔到一邊,聽聲音似乎是一柄釗,或者一管燭臺。他方才竟在寶釗柄或是燭臺柄以自慰……
男人摸著他的臉,聲音急切而瘋狂,可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聽出了一絲悲傷:“楚晚寧,我恨透了你。”
“你害死了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怎麽辦?你說怎麽辦?我只能讓你來還我,讓你一輩子都毀在我手里……楚晚寧……”
男人握看他的兇器,因為太瘋狂,太熱切,第一次頂都沒有頂住,滑膩火熱的莖頭打在臀內側,渭了過去。男人喘了口氣,扶正了,握著楚晚寧的腰,再次插進去。
“啊——”
楚晚寧聽到自己暗啞的呻吟,似乎終於繃到了極致。還有男人粗重的呼吸,塗滿了情藥的腸壁終於被火熱的性器再次撐開,嚴絲合縫地填滿,楚晚寧在不住地發抖,渾身都是細汗,眼神失焦……欲望終於吞噬了他。
眼前又黑了下去。
再次亮起,能感到無盡的極樂。
幻境里的身體和現實的身體似乎再也難分彼此,他和那個強健的男人抵死糾纏,墨燃把他壓在床上猛烈地操著,插看,他在男人身下哭泣,哽咽,趴在榻上手指深陷在野獸的毛皮里。
男人每次的撞擊都想要把他按死在床上,那麽兇狠,那麽有力,他能感到男人的汗水在腹部匯聚,滴到他的腰上,流到他的腰窩里。
“說啊……要不要我操你?吸得這麽淫蕩,你還有什麽立場倔氣?媽的,操射你……”
此時的楚晚寧似乎終於被擊潰了,瘋狂的滔天的情欲已經殺死了他的魂靈,他只剩下一具被男人玩弄的軀體,淫蕩且敏感,不知饜足。
“說啊……”男人在他身後一邊癡迷沈醉地頂撞看,一邊粗野地喘息。
“嗚……”
墨燃捅得很深,巨大的性器在濕潤地腸壁里搏動,他低喘了一口,紅著眼眶,將楚晚寧的臀抱得更起,而後深深插在里面,小幅地抽動,打著轉,去刺激這個被塗抹了春藥的男人。
其實墨燃知道,是自己輸了。
用了世上最烈的藥,幾乎擠進了大半管,擠得腸壁都粘膩不堪了,楚晚寧才願意臣服於他。
是自己輸了。
可那又怎樣呢?
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他清高的師尊,終於成了在他身下喘息不止,情欲迷蒙的楚妃。
沒什麽比這更刺激的事情了。
他這樣想著,粗硬的性器竟又脹大了一圈。
“說,說你要被我操,說你是我的人。”
在這樣反複的折磨與淩辱之下,楚晚寧終於聽到自己在沙啞地喃喃,完全是在混亂地重複:“是……我是你的……”
意識已支離,神情已破碎,傲骨嶙峋,只剩了體內翻湧不息的可怖欲望。
“不是要我,你該說的是,要我操你。”墨燃雖這樣不無惡意地說著,但他也隱忍到了極限,他喉結攢動,忍不住發狠地抵著楚晚寧的臀,激烈而猛力,充滿獸性地頂撞聳動著。
楚晚寧被操的渾身發軟,連跪趴看的力氣都沒有,他身軟成泥,鳳目微闔,不住嗯吟喘息著。
萬古情毒,這藥,只要一星半點,聖賢也會成欲獸。
墨燃卻在他體內擠進了大半管。
“舒服嗎?我搞得你爽嗎?”墨燃單手撐著床柱,另一只手探過去不住地撫摸著楚晚寧的胸膛,腰身。
床榻激烈地吱嘎晃動,墨燃的眼神瘋狂而熾熱,神情性感而沈醉。
“說,要我幹你。”
墨燃操的又急又狠,洶湧地快感令人發抖令人失控令人畏懼,楚晚寧終於崩潰了,他粗嘎地喘息著,到最後幾乎是哭喊著在沙啞地叫著:“啊……啊……”
“叫出來。”墨燃閉目仰頭,喉結滾動,狠狠拍了一下楚晚寧的臀側,“你叫出來,我讓你更舒服。”
“啊……啊……我要……”
“你要什麽?”
楚晚寧已被折磨得幾無神智,他嗚咽著,近乎絕望地戰栗著:“幹我……”
墨燃的眼神霎吋暗潮洶湧,下面煎發激動,幾次抽插的幅度太大,抽離的時候濕粘的龜頭都滑離出來,又被他急促地握著抵住,重新熾熱而粘膩地挺進去,他把楚晚寧壓在身下密密實實地插看,喃喃喘息道:“師尊,你里面好熱,又濕又熱,吮得弟子都要有癮了。”
“啊……嗯……別停……啊,你用力一點,再……啊!”他驚喘出聲,“再快些……再深一點……啊……”
顫抖的手臂被捉住,男人自背後環抱起他,似乎是無限溫柔的,他忽然在他耳邊喚他:“晚寧,今天是我們大婚的日子,我操射你,我也要射給你,在你肚子里留下我的種……師尊……你真的好緊……”
“啊……”
“為什麽非得逼得我用藥你才願意這樣?”男人說著,舔過他的耳墜,“你明明也很喜歡我這樣待你……是不是?”
“我……啊……”
男人的性器是那麽粗長.頂到深處的時候,幾乎要穿腸破肚,楚晚寧說不出話來,只不住搖著頭,眼角含著淚。
“喜不喜歡?”
“……”
“不喜歡嗎?”他忽然停止了激烈的侵入,只埋在他體內,楚晚寧能感到里面那個莖體在搏動怒昂,隨著兩人劇烈的心跳而搏動怒昂,這細微的感受讓他愈發煎熬,他喉嚨發幹,靈魂卻早已冷得透徹。
他在他濕滑的體內又輕輕抽動數下,這數下猶如巨木根系戳破土壤,青嫩的春潮破土而出。
楚晚寧劇烈地痙攣著,軟在榻上。
男人在他耳邊說:“你要是不喜歡,那就罷了……”
他猛地睜大眼睛,心很痛,但近乎是自暴自棄地,他說:“不……不要……”
眸子又顫抖著,緩緩合上:“我受不了了……”
那可是,高於尋常人千百倍量的情藥啊。
墨燃喃喃著,聲音也已混沌低壓到難以辨別:“那你要我怎麽樣?”
“進來……我受不了了,救救我……”
身後的人似乎是喟嘆了一聲,終於滿足了一般,一把勒起了他,把他抱坐到自己胯間,自下而上兇狠地頂撞起來。他從來沒有進的那麽深過,每次捅進去的時候囊袋幾乎都要擠進去一半,他們的血肉貼合的不能再貼合,楚晚寧在不住呻吟,驚喘,在墨燃的懷里身軟成泥,而那個不住操著他的男人,則掰過他的臉,濕潤的嘴唇噙住了他的,唇齒間似有模糊的喘息。
墨燃喉結滾動,低沈道:“真爽……”
而他失神地呢喃著,魂魄都已不在了.只有一具被欲海淹沒的肉體:“啊……不要停…啊…好燙……再快些……”
“不停,滿足你……楚晚寧……晚寧……”
他抽插了很久,久到楚晚寧覺得自己似乎會這樣死在那個人懷中。體液和融化的膏體流出來,插出白沫,淌到腿根。
忽然間,男人抱緊了他,複又將他仰面壓在床上,擡起他的腿沖刺起來,那速度和力道都驚人的可怕,楚晚寧猛然睜大眼睛,不住喚著“啊……啊……”,男人急切的,失去理智的在捅插,整根抽出,只留龜頭在口上,又狠狠捅進去,那麽急那麽快,聲音也發著抖。
“晚寧……晚寧……”
他沒有在喊別人,他忽然捧看他的臉,與他額頭相抵。
“寶貝,我要射了。讓我在你里面……”
楚晚寧張著嘴,像瀕死的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喚著些什麽,只在滅頂的欲望與快感中呻吟著,鼻尖是男人腥臊沈重的獸欲,他斷續地說:“射給我……啊!啊……嗯啊啊!”
濃重腥臊的精液大股大股噴出,墨燃闔著眼眸低吼,胯部不停地往前頂,頂到被褥盡數滑落,楚晚寧的頭不斷撞擊著床柱,而操弄著他的人還在不知饜足地往里面挺著,把噴出的粘稠都射進去,捅進去。楚晚寧被這強烈的刺澈弄得陣陣痙攣,修美白皙的腳趾都繃緊了,雙手終於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身上男人的脖頸。
彼此的粗喘交織在一起,他高潮的時候在嗯吟,他則在他身下沙啞地叫著。那樣激烈的情潮欲海,不知是因為世上最催情的春藥,還是因為兩人心底,連自己都不察覺出的隱欲……
過了很久,楚晚寧的神識才慢慢回歸。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與之回歸的,不僅僅是知覺,還有如江流奔湧的前世記憶。
在他和墨燃結合之後,都紛至沓來。
他想起了天裂時,師昧死去,墨燃跪在雪地里傷心欲絕。
他想起儒風門血流成河,天地變色,墨燃縱情長笑著,將葉忘昔的琵琶骨生生擊穿。
他想起自己被做成血滴漏,想起紅蓮水榭里墨燃將他救醒,卻把他軟禁深宮,再也不能有所作為。
一件件地,都想起來了。
石洞已恢複了原本的面貌,他能覺察到自己躺在冰涼的地面,衣冠盡除,渾身赤裸,墨燃自背後緊緊抱著自己,那青年的胳膊在顫抖,彼此身上都是粘膩的汗水,空氣中彌漫著情欲的氣息。
都想起來了。
楚晚寧沒有動,沒有說話也沒有生氣。
他的頭很痛,近乎劈裂般的痛,他感到在兩人結合的過程中,有某種瞧不見的東西,從墨燃體內,轉嫁到了他的體內。
正是那個東西讓他恢複了前世的記憶。
可那究竟是什麽?
一時要接收的回憶太多了,楚晚寧腦顱內疼的厲害漲得厲害,他覺得自己一定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他一時理不清。
“師尊。”墨燃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像是初春時枝頭的嫩蕊,哪里還有方才暴虐的模樣,“對不起……”
他被墨燃擁在懷里,他沒有回頭,卻能從聲音里想象出墨燃此刻濕紅的眼眸,心疼而歉疚的神情。
“對不起,我還是……我還是弄疼你了……”
剛剛在熏爐的掌控下,墨燃也和楚晚寧一樣,雖然意識清醒,但一舉一動卻根本由不得自己。當他粗暴地鉗制住楚晚寧的腰身,急躁而狠心地侵占這個男人時,他是痛楚的。
他根本不願意這樣……他看著楚晚寧在自己身下眼尾通紅,只想俯身去溫柔地親吻他,安慰他,包容他。可是嘴上的言辭是那麽刻薄,手上的動作也是那樣兇狠。
他心中痛極。可是又能如何呢?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
楚晚寧伏在冰涼的石面上,頭疼欲裂,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就沒有。他聽著墨燃的道歉,卻只覺得耳中嗡嗡,眼前陣陣暈眩,隨時都可能再次失去意識。
他開口,因為方才叫地實在太慘了,所以嗓音嘶啞地厲害:“你先……你先出去……”
墨燃抿了抿唇,沒有吭聲。
他比楚晚寧早一些恢複意識,其實在能控制身軀的時候,他就已經退出來了,可是楚晚寧被撕裂得那麽淒慘,竟到此刻仍覺得那柄血肉鑄成的兇器在自己的身體里。
墨燃心中更是難受。
在踏進山洞之前,他原以為會看到和回憶卷軸類似的法咒,卻不曾料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當年的死生之巔,新婚之夜。他一身金紅華裳,推開了紅蓮水榭的大門。
墨燃當然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卻不曾想過竟會以這種方式,要再現當時的情形。
他不想再做傷害楚晚寧的事情,不想成為踏仙帝君——但他身不由己。更要命的是,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做著這樣暴虐的事情,內心深處其實是悸動而興奮的。
無論是踏仙君還是他,其實都迫切渴望著對楚晚寧的撕咬與征服。
再怎麽忍耐又怎樣呢,他到底還是那個墨微雨。
變不了。逃不過。
剛才粗暴地侵入時,墨燃聽著身下之人痛楚的悶哼,腦中是滅頂的快感,那滅頂的快感與強烈的愧疚沖撞,水花四濺。
他忽然分辨不清自己是誰,是踏仙君還是墨宗師,是善是惡是忠是奸。
床褥之間,他摩挲著楚晚寧的臉頰,說著那些自己曾親口道出的混賬話……楚妃?
是啊,他前世對楚晚寧做過三件最過分的事情,其一殺之,即對其動用了殺招,其二辱之,即強迫與之歡好。
其三,娶之。即,奪其身份,困其一生,碧落黃泉,為他所有。他就因這一己私欲,把那個錚錚傲骨的仙尊,弄成自己名正言順的侍妾。
雖然這世上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人知道當年帝君納的“楚妃”究竟真容如何,但強迫他以紅蓋遮面,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自己拜堂成親,且屈居次位,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也不知道自己當年這樣做,究竟有什麽意義。
其實他如果真的想要楚晚寧難受,大可以鬧得沸沸揚揚,讓天下皆知他墨燃娶了自己的師尊,讓所有人都知道北鬥仙尊如今成了踏仙帝君帳里的人。
為什麽不這麽做?
反而謹慎地保守了秘密,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連皇後宋秋桐都不知道那個神秘的“楚妃”到底是何許人物。他心懷報複,作天作地,最後只演了一場沒有看客的戲。
他卻唱的有滋有味。
為什麽?
他甚至想起了楚晚寧死去之後,他一心想給他立個碑,卻又怕天下人看穿他,笑話他,所以只能自己拿著一個鎬,在通天塔前掘了親手掘了一個墓,埋進去的,是當年楚晚寧與自己成婚時穿的那套婚服。
踏仙帝君坐在碑前,托著腮想了很久,他很想寫:
先師楚晚寧之墓
但覺得這樣寫,自己仿佛就一敗塗地了,像個一無所有悔不當初的怨婦,那場面著實是可笑的。
他提著不歸磨蹭了半天,最後眼睛一亮,想到個狹蹙又親昵的做法,他於是呵呵地癡笑起來,以刀為筆,一筆一劃寫下了:
楚姬之墓
寫了這四個字,他覺得胸中一口橫沖直撞的氣似乎出了,可他仍覺得不夠,他想到楚晚寧那張清冷孤高,總是不愛正眼看他的臉,心中又是惱恨,又是纏綿——他以後再也瞧不見這樣的神情了,於是踏仙帝君依舊無可救藥地當著他的怨婦,他心中狠毒地想。
楚晚寧棄他而去。
留他獨活。
楚晚寧好狠的心,竟以死來報複他。
過分。
他怨戾地瞪著熬到血紅的雙眼。
對,真過分。
所以他要折辱楚晚寧,欺負楚晚寧,要讓楚晚寧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等自己百年之後下了地獄,還能縱情大笑著去嘲諷那家夥兩句,跟那個白衣勝雪,一生清白的人說——
你沒有贏,是我贏了。
你看,你死了,我還是能淩辱你。
踏仙帝君抱著刀,在墳前想了很久,想到夕陽西沈,暮色四合,想到黑夜降臨,銀勾漫照。
在如水如霜如白衣的月色里,墨燃終於拿起不歸,一筆一劃地,在墓碑上又加了四個字:
卿貞貴妃
石灰簌簌,刻完了。他托著腮嘿嘿地笑出聲來,心想,這真是個再好不過的謚號,印證了楚晚寧是他的人,管他願不願意呢,都必須貞於自己,完美極了。如果楚晚寧能被自己氣活過來,那就更好了。
他懷著這樣的期待,竟兩眼發亮,樂呵呵地跑去了紅蓮水榭。
楚晚寧的脾氣最大了。
這樣的屈辱,怎麽會願意受呢?
所以快醒來吧,醒來再與他一決高下,一論高低,這次看在他重傷未愈的情況下,自己也可以讓他一招。
實在不行的話,十招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醒來吧。
他站在荷花池前,望著里面那個肌骨未損的屍身。
本座都讓你十招了,你要識趣。你看本座給你立的碑,難道你不生氣嗎?不想拽住我的衣襟朝我怒吼低喝,你甘心一生清名,最後變成了荒唐的八個字——卿貞貴妃,楚姬之墓?
醒來。
醒來。
他從面無表情到神色猙獰。
但楚晚寧躺著,不說話,也不動。
很久之後,墨燃才終於明白,他到底是得償所願,贏得了他一直以來期望得到的馴順。
他的師尊,他的仇敵,他床榻上纏綿的伴侶,他的楚晚寧。
終於聽話了。
寂靜冰冷的龍血山石窟內,墨燃抱著傷痕累累的愛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忽地想到那個雨夜,在無常鎮的客棧里,懷里的人曾是那樣青澀卻熱切,與他翻滾纏綿,耳尖通紅地,低聲問他舒不舒服。
那個時候,他曾在心里賭咒發誓,這一生定不能再傷害楚晚寧半分,他想要循序漸進,小火慢煨,他想要一點點地讓楚晚寧適應情事,最後給楚晚寧靈肉結合的戰栗。
他做過許多打算,有過很多念頭。
甚至設想過無數次,他們第一次真正的結合,會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天邊是霞光還是星鬥,窗欞落著海棠還是杏花。
但他唯獨沒有料到會這樣。
水乳交融,肌膚相貼,他們這輩子第一次的結合竟是那麽荒謬,痛楚,而又瘋狂。
兩人都疲憊至極,墨燃躺在他身邊,胸腔里漸漸生出一種極為特殊的感受,似乎心臟里有某個潔白東西在劇烈震顫,而後地裂天崩,猶如百年巨木被連根拔起,帶著簌簌泥沙破土而出。
那個純潔的東西,似乎包裹著他心臟里某種骯臟而可怖的東西,瘋狂地向外掙紮,一黑一白兩樣東西極速從他體內掙脫而出。
他不知道從自己心臟里竄逃出的這兩個東西究竟是什麽,他沒有閑暇去多想,因為楚晚寧說:“你先出去。”
墨燃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一聲不吭地忍心口處的劇痛,慢慢地把散落一地的衣衫拾起,默默地替楚晚寧重新穿上。
這些衣服穿了很久,因為他幾乎不敢去動楚晚寧腰部以下的位置,大腿青紫斑駁的痕跡無疑昭示了他剛才都做了些什麽,也昭示了楚晚寧此刻究竟會有多痛。
他也不敢去看楚晚寧的臉。
那雙眼睛里此刻會有什麽?
失望,憤恨,空洞……
他不願再想下去。
墨燃花了很久,才把楚晚寧的衣衫穿好,這個時候他的頭已經很疼了,渾身都沁著冷汗。
他不知道這種疼痛究竟緣何而來,大抵是跟剛才心臟里缺失的那兩樣東西有關。他忍著疼,握住楚晚寧冰涼的手。
實在沒有勇氣去看楚晚寧的臉,所以他就那樣盯著那只手,踟躕許久,輕聲問:“師尊都想起來了?”
“……嗯。”
墨燃便楞了一會兒。
他臉上帶著一種茫然,那種茫然像極了是無家可歸的棄犬,他就這樣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而後閉上眼睛。
曾經無數次畏懼這件事情的發生,可當審判真的來臨時,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是這樣的平靜和安寧。
好像一個惴惴不安的逃犯,終於被押解進了牢獄。
他站在那一方淒清的囚室里,環顧四周,從前所害怕、所逃避的噩夢終於既成現實,心底里竟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逃亡時永無寧夜。
而墮入網中後,卻終於一夜好眠。
再也不用逃了。
沒有了希望,也沒有了忐忑。
竟成釋然。
“我現在很亂,很多東西……都還不清楚。”或許是因為方才叫地太激烈,又或許是因為往事襲來的疲憊,楚晚寧聲音沙啞,面色也比墨燃更為難看,“太亂了。”
墨燃鼓起勇氣,擡手摩挲著他蒼白的臉頰。
盡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厲害。
“墨燃……”他幾乎是有些空洞地喃喃,“踏仙帝君……”
“……”
驀地合眼,睫毛顫抖,眉心成川。
“那就先別想了,睡一會兒吧。”墨燃紅著眼眶,手指滑過他的臉龐、鬢發,“我陪著你。”
楚晚寧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
墨燃只覺得心痛如絞。
“師尊,別怕。是我,不是踏仙君……我再也不會傷害你了,再也不會了。”
楚晚寧微掀睫羽濃蔭,那漆黑的睫毛下面有濕潤的光澤在閃動,墨燃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似乎想要和自己說些什麽。
可是話最終還是沒有出口。
楚晚寧闔上了眼睛,在最後一刻把臉轉過去了,身子下意識地蜷縮起。
“師尊……”
“我有一句話,想要問你。”
“……”
“……如果……你早點知道當初在無悲寺外給你一壺米漿的人是我。”楚晚寧的嗓音極為疲憊,“……巫山殿的那些年,你會不會放過我?”
這一問猶如利刃尖刀,直刺聽者肺腑。墨燃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他哽咽了,不知當如何答話,只是伸出手,想擁住眼前的人。可是手才觸上就感到楚晚寧的肩膀在微微顫抖著。
他在哭。
但墨燃知道,他再也不想要自己瞧見。
過了一會兒,墨燃實在支持不住了,他雖然不知道前世的楚晚寧到底為什麽要設下這樣的一個迷陣,但心口的異樣感卻是越來越鮮明。
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胸腔處似乎飄著一縷薄煙,徑直飄到楚晚寧的胸背之間,那薄煙太淡了,以至於方才都沒有覺察。
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煙霧一會兒泛著黑氣,一會兒又潔白如玉,湍流不息地從自己的心臟處,流到楚晚寧的心臟里。
這是些什麽?
他註意到黑色的東西被楚晚寧的身體不斷阻絕於外,漸漸匯聚成一團墨色,被吸納到旁邊的香爐中。
到底是什麽?
他想要提醒楚晚寧,可是卻發現楚晚寧不知何時已經又昏迷了過去。龐大的前世記憶令人不堪重負,更何況這些記憶還是淩亂的,要在楚晚寧的腦內重新盤繞、重組。
“師尊。”
疼……怎麽會這麽疼?好像心臟里有兩股勢力在做拉鋸。黑的和白的,純澈的和汙臟的。
墨燃黑眉緊蹙,掙紮著站起來,走到那個熏爐旁,顫抖地揭開爐蓋。
失去意識前,他最後一眼看到的,是那些流湧出來的黑氣——在香爐里,逐漸凝聚成了一朵黑色重瓣花的模樣。
第244章 【龍血山】蛇蛻
孤月夜。
從蛟山逃生的修士們都在藥宗門徒的處理之下拔了鉆心蟲, 包紮好了傷口。但頹喪的氣息卻是再難收拾, 空氣中到處彌漫著一股死氣沈沈的味道。
薛蒙坐在霖鈴嶼的海灘邊,他把龍城彎刀架在腿上,怔忡地看著潮汐漲落, 一起一伏。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他驀地回頭,眼睛睜得圓圓的,飽含著殷切希望, 可看清來人之後, 他又立刻失望了, 重新將目光投向茫茫大海。
梅含雪在他身邊坐下。
“你爹接到了傳訊,有事先回死生之巔去了。他走得急, 讓我過來跟你說一聲。”
“……”
“你爹和你, 似乎心情都不太好。”
“知道就滾。”
梅含雪沒有滾,丟給他一個羊皮壺囊:“喝酒麽?”
薛蒙怒而回首, 猶如尖針豎起的刺猬:“喝個頭!我沒那麽墮落!”
梅含雪微笑著,金色的細軟發絲在海風里顯得格外溫柔,他一雙眼睛猶如淺色碧玉,又似兩池幽潭綠水,落著殘花。
“喝酒而已, 怎麽就墮落了。”梅含雪擡起手,捋了捋鬢邊碎發, 手腕處系著的銀鈴璁瓏, “聽說過死生之巔不讓人□□, 但買醉總可以吧。”
“……”
“昔聞楚仙君愛極了梨花白,你是他徒弟,怎麽學不會他一半海量。”
薛蒙狠狠瞪了他一眼,張口似乎想罵些什麽,但最後什麽都沒有罵,抓起酒囊解開,喝了一大口。
“好豪氣。這是踏雪宮的燒酒,滋味最是——”
“噗!”好豪氣的薛少主一下噴了大半口,青著臉,“咳咳咳咳咳咳咳!!!”
“……”梅含雪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驚訝,“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薛蒙顏面過不去,推開他試圖拿回酒囊的手,又仰頭猛灌了一口,這次更厲害,咽下去之後直接扭頭“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
梅含雪竟難得的有些手足無措了:“我不知道你……算了,快別喝了。”
“滾開!”
“把酒壺給我。”
“滾!”薛蒙心焦之下,誰惹咬誰,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梅含雪,“你叫我喝我就喝,你叫我停我就停,我面子呢?我要不要臉?”
說著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竟已經有了些醉意。
死生之巔曾傳言:千杯不醉楚宗師,一杯就倒薛少主。
梅含雪不是死生之巔的人,自然不知道這句話,知道了也不會拿烈酒來灌他。
薛蒙吐完之後抱著酒囊又喝,這次咕嘟咕嘟喝了四五口才猛喘一口氣,緊接著臉色就變得更難看。
梅含雪立刻拿回了酒囊,蹙眉道:“別喝了,回去歇息吧,你已經一個人吹了很久的海風了。”
但薛蒙執拗道:“我要等人回來。”
“……”
“我……我……”薛蒙眼神發直地瞪著他,瞪了一會兒,忽然大哭起來,“你不懂,你不懂,我等我哥,我等我師尊,我等師昧……你知道嗎?四個人,少一個都不對的,少一個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梅含雪很懂怎麽安慰女人。
無非就是攬過來說幾句體己話,花前月下許之海誓山盟,對癥下藥,藥到病除。
但他從來沒有安慰過男人。
薛蒙也並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憋久了,酒勁兒上來,就終於決堤,他只是想發泄。
“四個人,只剩我一個,現在只剩我一個——我心里頭難受。媽的,你懂不懂?!”
梅含雪嘆了口氣,道:“我懂。”
“你就是個騙子,你懂有鬼了。”薛蒙哭著,忽然埋頭嚎啕,他緊緊抱著龍城刀,像抱著最後一根枯木,一根浮草。
騙子不知該怎麽勸,於是又道:“那好,我不懂。”
“沒心肝的狗東西,你為什麽不懂?!”跟醉鬼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講的,薛蒙又猛地擡臉兇狠無比地瞪著他,淚眼婆娑卻惡氣橫生,“有什麽不懂的?不是很好懂嗎?”
他伸出手指:“四個!!”
去掉一個,再去掉一個,當去掉第三個的時候,他就又崩潰了,好像那第三根手指是他的淚腺,薛蒙說:“還剩一個了,還剩我一個。你懂了嗎?”
梅含雪:“……”
他不想當騙子,也不想當沒心肝的狗東西,所以懂和不懂都不能回答,他就幹脆不說話。
薛蒙瞪著他瞪了好一會兒,而後又扭頭:“嘔——!!!!”
最是風流梅公子,以往別人都是盯著他的臉犯花癡,這是第一個,盯著他看了片刻,居然給看吐了的。
梅含雪有些輕微的頭疼:“你這個人怎麽回事?小時候我給你吃魚腥草,你吐。長大了給你喝昆侖酒,你又吐。真的是比姑娘還難伺候。”
他望著那個俯身吐得天昏地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人,淺碧色眼眸里滿是無奈:“好了,罵完了,吐完了,就回去歇著吧。你哥也好,你師尊也好,你朋友也好,都不會喜歡看到你這樣的。”
他說著,起身去攙扶薛蒙。
薛蒙一吐之下大概是有些發虛了,腳步都是飄浮的,也再沒有去試圖掙開別人攙著他的臂膀。
梅含雪帶他從過漫長的海岸,從孤月夜的後門進去,準備將他送進屋休息。
但還沒進花廳門,梅含雪就剎時感到空氣中彌散著的一股濃重的殺意。
他驀地勒住薛蒙,兩個人立刻隱匿在轉廊後面,薛蒙猝不及防,“唔”了一聲,卻被梅含雪緊緊捂住了嘴。
“別吭聲。”
“手……手拿開……我……想吐……”勉強能聽出哼哼。
梅含雪道:“咽下去。”
薛蒙:“……”
怕這醉鬼惹出什麽亂子,梅含雪擡手在薛蒙唇上一點,施了噤聲咒,而後他側過臉,瞳眸轉動,往花廳內看去。
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瞬間驚到了。
——墨燃?!
這時候大多數的掌門和長老都已經返程回各自門派去了,蛟山驚變,他們亟需加固各自領地的結界。
但孤月夜還是留有不少受了傷的修士,此刻都聚在花廳里,滿面驚恐地盯著花廳中心站著的那個男人。
“嘖嘖。”墨燃披著黑金色的及地鬥篷,瞇著眼瞳,環顧周圍,“瞧這一張張熟悉的臉,想不到時隔多年,竟然又能見到你們生龍活虎地立在這里。”
有人鼓起勇氣朝他喝道:“墨,墨微雨!你忽然間發什麽瘋!!你被魘住了嗎?!”
“發瘋?”墨燃薄唇輕啟,冷笑,“跟本座這樣說話,發瘋的人是你自己。”
言畢眾人只見得一道黑光閃過,那人呆立原地,噗地一股鮮血從胸腔湧濺而出,徑直飆到天頂。
“殺、殺人了!”
“墨燃你做什麽了?!”
更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快,快去找姜掌門來!快去找姜掌門來!”
“哦?”墨燃慢條斯理地掀起眼簾,“姜掌門,姜曦啊?”
“……”
“這人水平是不錯,在本座殺過的人里頭,排個前十,總是沒有問題的。”
“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梅含雪也覺得不對勁,這根本不是他所見過的墨宗師,這個男子怨戾沖天,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煞氣。
可無論怎麽看,都和墨燃長得一模一樣,聲音也分毫不差——誰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完全複刻出另一個人的相貌與音色?
花廳里有孤月夜的長老道:“墨宗師,恐怕你是受了蛟山的魔龍詛咒,你先坐下,待老夫給你診個脈……”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
“什麽意思?”墨燃瞇起眼睛,“老匹夫,拐彎抹角地,罵本座有病麽?”
長老:“……”
“既然這麽想治病,本座幫你啊。天下無病人,餓死當大夫的嘛,這個道理本座懂。”他說著,黑影掠奪,剎那花廳慘叫連連,血花四濺。
待墨燃一拂黑袍,從容立回大廳中心,站在暗紅色的杜若紋地毯上時,整個廳內已是缺胳膊的缺胳膊,斷腿的斷腿,還有些人更淒慘,直接被掏出了心肝脾胃,暴斃而亡。
墨燃著看向那個已經頹然倒在地上的長老,說道:“怎麽樣,送了這麽多病人給你救治,你開心麽?”
“墨……墨微雨……”
“開業大吉,恭喜發財。”墨燃展顏笑了起來,而後在那群或是滿地打滾,或是死不瞑目的屍骸中走了出去,“哦,對了。”
在廳門前時,他側過臉,朝那些人說:“差點忘記說,上修界混吃等死已經好幾百年了,記得跟你們掌門支會一聲——本座遲早要將上修界所有門派,全都夷為平地。”
有性硬的人嘶啞道:“墨燃,你沒種!你只敢到救治重傷修士的花廳里來,你根本就是怕和其他掌門打照面!”
“怕他們?”墨燃瞇起眼睛,“哪怕你們再一次聯起手來,大軍壓境。只要本座自己不想死,你們誰又能傷的到本座?”
“墨燃,你瘋了嗎?!你和華碧楠難道是一夥兒的?!你、你到底想做什麽?!”
墨燃酒窩深深,眸透幽光,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你問本座想要什麽?”
他英俊的臉上似是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而後他閉了閉眸子。
“本座想要的東西,便連自己都不清楚。總之這世上沒人能給,也沒人再能哄得本座開心。”他淡淡的,“本座行屍走肉這麽多年,早已無欲無求。不過,你若要非得問一個的話——”
他倏地露出了笑。
掀開眼簾,黑瞳里似乎閃著猩紅的光澤。
“看你們死啊。”
滿座愕然。墨燃眼光掃過那一張張煞白的臉,再也忍不住,垂睫笑出聲來:“好久沒見過這樣有趣的景象了,挺熱鬧。”
“墨燃……你真的是瘋了……”
“這話你已經說了第二遍了。”忽地笑容擰緊,只聽得一聲爆響!眨眼間,墨燃已閃電般掠至那人身後,一只手猛拍將下去,霎時間腦漿四濺!!
“啊——!”
驚叫聲中,墨燃幽幽地擡起了那張濺著血漬的俊臉,露出一雙極其詭譎,極其獸性的眼,在猶如雀散的人群中劃掠而過。
“本座若不瘋一瘋,恐怕拂了閣下一番美意。”
那個被他稱作閣下的人天靈蓋都被震碎,血淌了滿頭滿臉,墨燃卻連瞧都懶得瞧上一眼,仿佛吃了一頓再尋常不過的飯菜一般,平靜而冷酷地環顧著眾人。
“好了,今天殺的傻子也已經夠了。”他嘴角又慢慢掠起微笑,隨意將那屍體一推,踢到一邊,“人嘛,一次殺完了總是乏味。死得多了到時候本座又寂寞。留你們茍活數日。”
頓了頓,繼續道:“什麽時候手癢了,什麽時候再捏碎個頭來玩玩。”
一片血跡斑駁里,他慢悠悠地踱出了大殿,臨到門口,複又側眸:“在那之前,記得留好你們的腦袋罷。”
說罷縱聲大笑,鬥篷一裹,倏忽掠地上檐,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鬥拱後面。
三日後。
龍血山石室里,墨燃和楚晚寧仍因法咒影響,各自昏迷。而那一盞香爐卻忽然咯咯作響,里頭湧出黑煙和鮮血,緊接著一聲淒厲刺耳的尖叫從里頭穿了出來,回蕩在洞府中。
墨燃猛地睜開眼,驚醒。
心口已經不疼了,也沒有任何傷,之前聯系在他和楚晚寧之間的神秘薄煙也已經散盡。
“師尊!”
他立刻起身,卻忽然見到石洞中不知何時已進來了第三個人。
那個人背對著他立在石桌前,正細細打量著散發出焦臭味的香爐,身影修長俊美,說不出得好看。他揭開爐蓋,一只纖長白膩的手從里頭夾出只千瓣奇花,托在掌心端詳。
“毀得還真徹底。”他輕聲道,而後雙指用力,便把那黑色的花朵碾為了粉末。
灰燼中立刻有一縷瑩白色的光華騰起,那人負手望著那道白光,頗有些慶幸:“唔,幸好當初煉制這朵花的時候,里頭還熔了一片我自己的魂魄。若不是那片魂魄給我指路,這茫茫天地,要找到這個山洞還真不容易。”
那白光像是聽得懂他的話,繞著那個人緩緩盤繞,但色澤卻越來越淡,最後徹底消殤不見了。
墨燃沙啞道:“你是……”
聽到動靜,那個人放下熏爐,嘆息一聲:“醒了?”
“你是誰?”
那人淡淡地:“你覺得我還能是誰。”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是熟悉,但墨燃剛剛蘇醒,意識尚有些昏沈,猶如做了一場千秋大夢,竟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
這個人能是誰?
聽他方才說話,似乎與那朵神秘的黑色花朵有關,煉化花草蠱蟲是孤月夜最擅長的事情……是……華碧楠?
想到華碧楠,就立時想到師昧,墨燃陡生一股恨意,但還未說話,那人就回過了身來。
石洞內光影昏沈,但隨著那人轉臉,卻剎那間滿室生輝,他生的當真是極美的。
這個人慣於放落的長發,此刻高束而起,繡著精細紋飾的一字巾端端正正地配在額前,整個人精神面貌很不一樣,竟是半點柔弱氣質都不再有,一雙桃花眼含情流波,明朗清澈。
就是這樣一個美人,卻墨燃驚如雷霆轟頂,兩個字悚然而出,猶如利箭劃破死寂:
“師昧?!!”
來者正是師昧……來者竟是師昧!!
這風華絕代的美男子捋了捋鬢邊碎發,淡淡道:“阿燃,瞧見我,這麽驚訝麽。”
血流沖撞骨膜,顱內嗡嗡作響,墨燃的腦子根本轉不過來,根本無法猜透為什麽師昧會忽然出現在這里,為什麽又會是這樣陌生的神態表情。
他整個人都是僵凝的,諸般話語鯁於喉間,到最後,猶豫道出的卻先是一句:“……你的眼睛……”
“沒有受傷。”師昧微笑著,朝墨燃走過來,“我來,是要見我思慕之人的,要是瞎了盲了,難看了,誰會喜歡我?”
“……”
墨燃從他戲謔的神態舉止中慢慢回神,竟是一時半會兒再也說不出話來,驚愕就如黑雲壓城,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你……怎麽會是你……寒鱗聖手呢!!”
心中憤怒忽然洪波湧起。
這一刻墨燃終於明白了前世薛蒙的感受,沒什麽比被朝夕相處的故人背叛算計更為痛楚的事了。
“寒鱗聖手呢!!!”
“哦,他呀。”師昧笑了,“來日方長,不急著解釋。”
他說著,一步一步往前,直到緊貼在墨燃身邊。
師昧笑道:“比起談論寒鱗聖手,經歷了這麽一場大波折,我還是更想先與我愛慕之人談談心。”
墨燃又是極怒又是心寒,臉色愈發鐵青:“你我之間,還有什麽可談的。”
那俊美斯文的男人輕笑一聲:“嗯?”他眼尾柔膩,猶如煙霞,盯著墨燃的臉:“……你我脾性相斥,確實無甚可聊。”
他說著,袍緣委地,從墨燃身邊走過,一直走到了楚晚寧面前。墨燃還沒反應過來,師昧就已不無溫柔地伸出一只細膩勻長的手,低頭摸了摸楚晚寧的臉頰。
“……”墨燃腦中一片茫然,仍未理解此舉何意。
師昧則凝視著楚晚寧,旁若無人地柔聲道:“師尊,那個莽夫弄疼你了吧?真可憐……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要恢複記憶了?”
水蔥般的指尖點著沈睡之人的下唇,師昧瞇起眼睛,美貌依舊,卻如鴆酒。
“恢複了記憶也好。當初你動的那些手腳,有些我至今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你醒了,我們還能互相討教討教手段。”
他頓了頓,微笑道:“上輩子你機關算盡,瞞天過海,把弟子欺負得好慘。如果換成別人,這樣折騰我,死上一百次都不夠啦,但你跟我對著幹,我依舊疼你愛你。”
他說著,看了墨燃一眼,而後竟俯身在楚晚寧臉頰上親了一口,垂眸嘆息道:“誰讓我喜歡你呢。我的好師尊。”
第245章 【龍血山】情敵
“……………………”
猶如五雷轟頂, 僵於原處。
不可置信……不可置信……師昧在說什麽?師昧在做什麽?!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墨燃一時咽不下這場驚變, 他甚至都不覺得師昧方才會是在親吻楚晚寧, 這畫面太驚悚,親眼瞧見他都以為自己錯生了幻覺。
他以手覆額, 太陽穴突突直跳,腦海中閃過的是師昧少年時那溫暖笑意, 柔聲喚道:“阿燃。”
可眼前這個人……他居然……居然……
簡直寒毛倒豎。
師昧喜歡……師尊?
怎麽可能?!!
師昧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愛師尊的情緒來, 要說薛蒙喜歡楚晚寧, 都要比師昧喜歡楚晚寧來得讓人信服。師昧怎麽可能喜歡?他一直謹慎恭敬,話也說的很少, 甚至也不粘著師尊。
上完課, 做完事, 規規矩矩地就走了……
怎麽可能。
師昧直起身子,乜斜過眸,盈盈望著墨燃,輕笑出聲:“這里好像有個人被我嚇到了?”
“你……簡直……荒唐……”
“荒唐?”師昧好整以暇, “我的小師弟, 到底是誰荒唐呀?把師尊欺負的那麽慘的人,難道是我嗎?”
墨燃的臉驀地紅了, 眼中又是憤怒又是茫然。
換作任何人出現在這里, 他都能殺氣騰騰地反斥回去,可是杵在這里的不是別人, 而是那個他誤以為自己喜愛了兩輩子的師明凈。
他竟一時噎地說不出話來。
師昧倒是有臉皮多了, 他淡淡道:“不過, 要說我做過的荒唐事,也不是沒有。比如裝作喜歡你,待你好那麽多年,甚至在見鬼的審訊之下,硬生生頂過疼痛,騙你說……我喜歡你。”
頓了頓,他的眼神中浮出一絲嘲弄:“別鬧啦,如果我會喜歡上你這種除了臉之外一無是處的人,倒真可以自戳雙目而亡了。”
墨燃:“…………”
“怎麽不說話,不服氣?”師昧傾城容姿,即便是冷笑,也是極其美貌的,他斜乜了墨燃一眼,又去摸楚晚寧的下巴。
墨燃簡直怒火中燒,便要召喚見鬼。
然而掌心之中只是猩紅一閃,靈流便立刻消失了。
師昧眼皮也懶得擡,說道:“別白費力了,前世晚寧布下這個局,用他的一半地魂,終於替你拔出了蠱花,你如今是再也不會受到控制了,但身子卻需要十來天才能恢複靈力。此刻要再和我鬥,那就是以卵擊石。”
“你叫誰晚寧!!”
“你這人好不講道理,難道只允許你欺師滅祖,卻不允許我疼愛師尊嗎?”
“你——!”
“你上都上過了,滋味嘗了無數次。”師昧輕笑,“也該輪到我了吧?操你操過的人,我其實是有些委屈的。但看著是他的份上,我也就忍了。”
墨燃狂怒至極,沒有神武,亦是近身相搏。
“唉……所以我說,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種打打殺殺不知斯文的東西。”師昧倏地放開了楚晚寧,與墨燃在這一方石室內鬥了起來。
石洞幽昏,兩個高大男人拆招的身影倒投在壁上,猶如雙龍騰雲廝殺交纏,焰電洶湧。
師昧不擅攻擊,貼身近戰無論如何不會是墨燃的對手,眼見不妙,他振袖一揮,里頭竟湧出了滾滾靈蛇,鎖向墨燃。而自己則趁機掠到一旁,將楚晚寧一把抱起,朝著石洞外飛掠而去。
“師尊——!!”
墨燃勉強甩開那些冰冷粘膩的滑蛇,緊追其後,但見師昧立於樹梢上端,一輪明月正映照於他身後。
師昧笑道:“別追了,你剛剛恢複,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是追不上我的。”
“師明凈你為何……你為何如此?!”
“阿燃。”師昧微笑道,“師哥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討厭師昧、師明凈,這兩個稱呼?”
“……”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從今往後,可以叫我的本名。”
“……什麽。”
“在下姓華,無字,名碧楠。”
華碧楠!!!?
看到墨燃的眼睛倏地睜大了,師昧愈發粲然地笑彎了眉眼:“對了,看在你我師兄弟一場的份上,透給你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別去孤月夜啦,你現在去孤月夜,會被姜曦撕成碎片的。也別試圖跟著我了,乖一點,早些回死生之巔吧。”
墨燃楞了一下,隨即臉色煞白:“你想對死生之巔做什麽?!”
“這輩子你倒也不笨。”師昧笑了笑,“師哥給了你一個小驚喜,你去了就知道。”
墨燃喉中腥甜,眸眼焚著熾焰,他此刻甚至不知自己是悲傷更多還是憤怒更甚,他厲聲喝道:“師昧,你到底想做什麽?!你到底在謀什麽?!!不是你跟我說,死生之巔是你的家嗎?不是你告訴我……流亡中是伯父救回了你……不是你告訴我,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們嗎?!”
他的聲音到最後都在顫抖了,指捏成拳,緊陷於掌。
“……難道這些都是你在騙我?難道這麽多年,兩輩子——”墨燃說到這里,驀地頓住了。
刺骨的寒意——
“難道兩輩子……都是你在算計?!”
師昧沒有作聲,寬袍大袖,飄然立在樹梢,微笑望著他。桃花眼彎起來,下顎尖尖的,在這迷霧重重的山間,猶如子夜狐。
“你……”每字每句都在齒間戰栗。
墨燃的腦中紛亂一片,他的目光都是瘋狂的。
“師昧,你說話啊……”
從那一年燭臺旁溫柔相勸,到後來同行相伴,形影不離。
“你說話啊!”
從曾經纖細如玉的翩翩少年,到後來無間天裂,大雪中躺在自己懷里,跟自己說,不要記恨,不要去責怪師尊。
墨燃幾乎都要破碎了:“你明明死了……是我親眼看見的……是我帶著你的屍體回到死生之巔……你不可能是師昧……你……怎麽可能……”
“因為你蠢。”
清雅的聲嗓響起,師昧終於開了口,但卻不無諷嘲。
“你們這些莽夫,永遠只知道修煉靈核,瞧不上藥宗。你也好,尊主也好……甚至我們英明的師尊。”他說到這里,笑了一下,“前言有錯,師尊倒不是莽夫。不過你們這種人,都是對藥蠱一道看不上眼的。”
墨燃喃喃:“藥蠱……”
“要讓一個死人活命很難。”師昧慢條斯理的,“但要讓一個活人假死,我辦法多得是。”
如果此時墨燃頭腦清醒,就該聽出師昧這句話里的缺漏來。
就算用藥可以讓一個活人假死,但是,前世他守在霜天殿內七日,後來又親眼看著師昧落葬。當時棺槨三層,層層封著長生釘,封土更是高厚。不驚動守陵人的情況下,哪個活人能自己從這樣的墓穴里鉆出來?
於是只有兩種可能:第一,師昧在說謊。第二,前世,曾有個人潛入了死生之巔的墓區,從外面打開了封土和棺材,將里頭詐屍複生的師昧放了出來……
但墨燃此時整個人都是亂的,有一只無形的手將他五臟六腑心肝脾胃都倒錯了位置,他根本無心細想,聽到師昧這樣說,眼前立時浮現了記憶里那張蒼白失去血色的臉——
大雪紛飛中,師明凈死了,從此墨燃恨透了無能為力的自己,恨透了袖手旁觀的楚晚寧,從此踏入深淵,自墮黑暗……
可誰知!!
假的……竟是假的!!
他竟為一個假死之人,瘋狂了半輩子,癡迷了半輩子,殺盡天下,最後害死了這世上最愛他的那個男人。
荒唐。
荒唐!!!!
憤怒與苦痛刺得他頭皮發麻,瞳孔緊縮,他幾乎是暴虐地:“你……竟能心安!”
“我心安得很。”師昧微笑著,“倒是你,踏仙帝君。”
“……”
四字一出,如掐七寸。
“無論你握起屠刀的理由是什麽。是因為怨憎也好,因為不甘也罷,你的手上此刻都已染滿了鮮血。”
他說著,刻意將懷里昏迷的楚晚寧抱得更緊,幾乎像是炫耀戰利品一般地姿態。
“滿手血腥的踏仙帝君,該怎麽和白璧無瑕的北鬥仙尊在一起?”
墨燃臉上最後一點血色退去。
師昧卻很清楚他的軟肋,於是揮舞著蠍螯,將毒汁源源不斷地刺入對方體內。他瞇起眼睛,步步緊逼。
“你配嗎?”
“你不覺得自己很臟嗎?”
“你在偷。”
起風了,霧散去,一輪明月皎然,自雲後探出。
師昧笑吟吟地,卻一字一句勝過尖刀,刀刀見血:“踏仙君,你所有跟他的日子,都是偷來的,你自己是個怎樣的貨色,你自己最清楚,用不著我多提。”
墨燃嘴唇都是青白的,憤怒悲傷恐懼後悔自責肝腸寸斷,沒誰能接受那麽多情緒,會瘋魔的。
“我……”
“別我啦。”師昧悠悠地嘆了口氣,“我什麽呀?你難道以為,你當了半輩子墨宗師,救了那麽幾條人命,就足以將你的罪孽一筆勾銷了?”
他望著墨燃的臉,輕笑:“你想的好美。”
墨燃竟失言。
“如今,師尊已經有了前世的記憶,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你殺的人,屠的城,欺的師滅的祖——你傷他的心,他統統都會記得。全部都會想起來。”他頓了頓,似乎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墨燃臉上的神情,而後滿意地笑道:“墨宗師,該低頭了,你認罪吧。”
低頭罷。
認罪罷……
一生荒謬,窮極兇煞,都是錯的。
墨燃喉頭滾了一滾,赤紅著雙目,緊緊盯著樹梢上的那個人,但目光觸到他懷里的楚晚寧,便又不可自制地痛楚起來,視線猶如蒲草枯萎蜷縮。
他猛地別過了頭。
“你想想看,等他醒了,知你騙了他那麽久,他該會有多生氣?”師昧溫柔地撫著楚晚寧的臉頰,柔荑般細長的手指堪堪滑過唇邊,“師尊的性子駿烈,這你是知道的——你覺得他會原諒你嗎?”
說者刺入要害,聽者如墜冰窟。
原諒……
他從來就沒有奢求過的,可是他一直不希望審判的到來,他一直不敢想象這一天到來。
墨燃倏地闔上了眼睛,睫毛輕輕顫抖。
師昧的嗓音在迷霧空山中顯得那麽縹緲清幽,竟似規勸人苦海回頭的神佛:“別追了,回死生之巔去吧。等你去到那里,就自然知道我所說的驚喜是什麽了。”
裊裊回蕩。
“好好接受那份驚喜,不要多做反抗。”頓了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珠一轉,桃花眸子凝望著樹下的人。
“另外,阿燃,我們倆說到底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你是參不透我所欲所求的。”他溫聲道,仿佛昔日弟子房里詢問他抄手是否好吃,辣油是否添夠,“我沒你那麽喪心病狂,輕易不會想要陷害身邊好友親朋。但是——”
他話鋒一轉,卻不多言。
墨燃猛地回頭:“你想怎樣?!”
師昧見他的目光自楚晚寧身上掃過,不由笑了笑:“你不必擔心,師尊在我這里,我只會疼他,不會傷他。他這般潔白如玉之人,我自是比你懂得憐惜……”
每一個腔調都在唇齒間浸得柔膩,才輕吐出來。
墨燃激得渾身都在顫抖,如果他此刻靈力尚在,恐怕師昧早已被他撕成了碎片扯成了殘渣。
但他沒有靈力,師昧也正是算準了他此刻沒有靈力,才會這樣為所欲為。
師昧輕笑:“但是死生之巔的那些同門師兄弟,甚至伯父,伯母……還有少主。”他眼波流轉,不緊不慢地把話說完,“你若是沒把那個驚喜處理好,是會害死他們第二次的。你看看,要是師尊醒過來,知道你又一次害苦了所有人,知道你又自私自利,茍且偷生——他還會不會看你,哪怕最後一眼?”
第246章 【龍血山】綁縛
墨燃幾乎是銀牙咬碎, 目眥盡裂:“師明凈!!!”
師昧袍袖一拂,月影之下,衣擺飄飛。
他在林梢之上立著,側過臉,俊俏的面龐上華光流淌:“走啦, 再不走師尊該醒了。如果他醒來看到我們站在這里吵架, 怕是要不高興的。”
頓了頓, 他又微笑著補上了一句:“對了阿燃。下次見面, 記得叫我華碧楠, 或者叫我師公也行——如果, 還有下次的話。”
這回他說完, 騰空而起,足尖輕盈,霎時間就消失在龍血山的茂密林木之中,再也瞧不見身影。唯剩那動聽卻森寒的笑聲,猶如蛛網落下, 泛著泠泠幽光,彌久不散。
“師昧!——師明凈!!”
枝梢山霧間, 師昧再也不回頭去看墨燃, 而是抱著懷里的人,疾速掠過高低起伏的巖崖, 鬥篷翻飛, 衣袍獵獵。
他心里說不出的暢快, 眼中泛著光亮。猶如滿載而歸的獵手, 等著回去飽餐勝利的碩果。可就在低飛掠地間,卻忽然聽到懷里的人因前世夢魘,而沙啞地喚了一聲:“墨燃……”
師昧那種欣喜的神情略微僵凝,隨即瞇起眼,目光三分寒涼七分渴熱。
“……他有什麽好的,值得你為他做到這一步。”
但楚晚寧聽不到,他發著高熱,一張清俊英氣的臉,此刻白如冰湖,甚至能教人瞧清下面一些淡青色的血管。
楚晚寧輕聲地說:“墨燃……”
師昧倏地停下腳步,似乎因為隱忍太久,而有些急不可耐和郁躁,但他躊躇片刻,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在昏迷的楚晚寧面前,並沒有在墨燃面前那樣從容不迫遊刃有余,盯著楚晚寧的臉龐看了一會兒,他說道:“別惦記了,很快就再也沒有墨燃了。以後你就跟著我吧。”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我知你這人情深,要是一時忘不掉他,其實也沒有關系。等我大事成後,會有足夠的精力來慢慢消磨你。”
說完這句話,他再一次掠地而起,半空中召出佩劍,徑直朝蛟山英雄冢方向飛去。
夜很深了,儒風門的埋骨之地靜悄悄的,月光灑在一座又一座墳塋上。那些先前被徐霜林做成珍瓏棋子的人因為失去了靈力流轉,再也不會動彈,只僵楞楞地戳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也不動。
師昧以貯藏的南宮氏族鮮血打開了蛟山之門,他轉過眼珠,看到南宮柳呆立在山麓上。
南宮柳不能算個完全的棋子,只是個半成品,多少還保有著一絲元氣。但這個人如今已完全失了神智,頭腦不過就是個五歲小兒,師昧並沒有這個閑心去殺他,何況他多少能派上些用場。
“摯友哥哥,你回來啦。”南宮柳一瞧見他,就展顏笑了,微胖的臉上有些真心實意的開懷。
徐霜林曾將師明凈認作是自己的摯友,所以南宮柳也跟著管他叫摯友哥哥。
這個稱呼讓師昧微微一頓,隨即瞇起眼睛:“不要亂叫。”
“啊……”南宮柳就有些茫然地瞅著他,“你不喜歡我這麽稱呼你嗎?”
“不喜歡,叫我華碧楠就好。”師昧陰沈著臉,“去,往前走,給我開路。”
“摯友哥哥要去哪里?”
“……”跟這個腦子只有五歲的人也沒什麽好計較的了,師昧不耐道,“帶我去徐霜林原來住的那間密室。”
南宮柳就帶他走。
其實那間密室對師昧而言並不是秘密,只是一路上需要灑下南宮家鮮血的地方實在太多,他雖有貯存,但懷里抱著個楚晚寧,騰出手來實在麻煩,還不如南宮柳好用。
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南宮柳忽然回頭,憋不住好奇一般,問他:“摯友哥哥今天是帶朋友回來過夜嗎?”
“過夜?”師昧像是被這兩個字取悅到了,眉宇微微放松,他微笑道,“差不多,就是過夜,不過以後他要在這里過很多很多的夜,應該說是常住了。”
南宮柳便愈發好奇:“他是誰呀?”
師昧思忖片刻,忽然笑了笑:“你真想知道?小孩子聽起來恐怕不合適。”
南宮柳便把眼睛睜圓,這樣一張中年男子的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神情,著實讓人覺得有些惡心又有些滑稽。
他們一路走到密室門前,大門開了,里頭燃著長明燈火。室內清幽簡潔,只收拾出一張床榻,鋪著厚厚的劍齒虎獸皮,放著雪綃紗帳。床榻邊還有一張小桌,一把箜篌,除此之外四壁空空,再無其他。
師昧將楚晚寧安頓在床上,自己則拂袖坐於榻側,垂眸凝視著楚晚寧的臉龐。燭火很明亮,照亮了這張熟悉的面容。
清醒時,劍眉入鬢,鳳目生威。
而此刻面龐憔悴,一筆線條勒至下顎處便如殘煙終了……
師昧對此並不在意,他只覺得趟過兩輩子,楚晚寧和墨燃終於都敗在了他的手里。此時此刻,楚晚寧躺在他身邊,墨燃靈力暫失,很快也會乖乖走進自己步的局里,他的謀劃終於要實現。
正看得出神,忽聽得南宮柳湊過來說:“咦?這個人好眼熟啊。”
師昧睨過眸子瞧他:“你想的起來他是誰嗎?”
“想不起來。”
師昧提點道:“以前這個哥哥訓斥過你,給過你難堪。”
“哎?在哪里?”
“就在儒風門大殿上。”
南宮柳茫然道:“啊,真的嗎?……可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了?”
師昧沈默一會兒,溫柔地笑了笑:“不記得才好呢。”
南宮柳不知他其中深意,歪著頭又瞧了楚晚寧一會兒,才忽然道:“不過他長得真好看。閉著眼睛不笑的樣子都好看。”
師昧笑瞇瞇地:“他可是踏仙帝君的寵妃,你說能不好看嗎?”
“寵妃……是什麽意思?”
師昧眉眼里的笑意便愈發濃深:“等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現在,你去幫我采一些橘子來,再燒些熱水……他脾氣那麽差,要是醒了之後沒些好吃的伺候著,怕是會更加生氣。”
南宮柳便準備去了。
可是走到門邊,又有些躊躇。師昧見狀,便問他:“怎麽了?”
“橘子……”南宮柳猶豫咬著手指道,“摯友哥哥知道陛下什麽時候回來嗎?”
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就是徐霜林。
師昧自然不會跟南宮柳說徐霜林已經死了,他微笑道:“你乖乖聽話,好好做事情,陛下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
南宮柳眼睛亮了亮,立刻背起密室門旁擺著的小竹簍子,出門采摘橘子去了。
師昧望著他離去的地方,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神智的時候兄弟鬩墻,沒了神智,反倒兄友弟恭了起來……果然這世上的很多東西,只有在小時候才最幹凈,一旦長大了,卷了權謀紛爭,就臟了。”
他說著,回過頭,撫摸著楚晚寧的臉頰。
“你看,修真界大多數都是他這樣的人,不值得你護的。”指尖描摹過那英挺的臉龐,師昧嘆息道,“你又何苦為了這些人,殫精竭慮、切斷魂魄、撕裂時空、忍辱負重……和我鬥了兩輩子?”
沈眠中的楚晚寧自然是不會回答他。
前世重重的苦痛與夢魘煎熬著他,令他臉頰燙熱,眉心緊蹙。師昧托腮瞧了一會兒,從乾坤囊里取出了一瓶銀瓶所裝載的貘香露。
“這個給你喝一點吧。”師昧打開了香露,“我知道你一定會夢見前世的事情。當初在軒轅閣也是知道你會來,所以才特地讓他們拿了貘香露去賣……我想讓你好受些,但也不願教人起疑心。所以你看,跟著我比跟著墨燃好吧?這種不值價的小玩意兒,只要你讓我高興,我天天都能給你嘗到鮮。但他能給你什麽,他只會打架。”
芬芳馥郁的露水斟入一只白瓷小盞里,湊到楚晚寧唇邊。
餵了藥,對著自己得之不易的戰果發了會兒呆,師昧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神一亮。他在乾坤袋里翻找著,最後找到了一根漆黑的帛帶。他把這帛帶覆在了楚晚寧的眼瞼上,施了個定凝咒,將對方的雙眼完全蒙住。
做完這一切,他慢悠悠地起身,捏起楚晚寧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很是滿意。
“嗯,確實好看。也難怪上輩子墨燃喜歡這麽綁著你幹你。偶爾學一學他也不錯,至少他在這方面還算有些情趣。”
師妹的笑容一直很溫柔,和曾經無殊。他的指尖慢慢拂過楚晚寧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後落在了蒙著眼睛的黑帛帶上。
他又用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溫聲軟語說道:“師尊,快些醒來吧。我啊……方才想到個很有意思的把戲,等你醒了,不如一塊兒玩玩,好嗎?”
第247章 【龍血山】鴻雁
楚晚寧躺在床榻上, 頭腦昏昏沈沈的, 意識時而清醒,時而又很模糊。
他恍惚間好像聽到兩個人的爭吵,似乎是師昧和墨燃, 後來爭吵的聲音消失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再後來, 他好像躺在了溫暖的被褥間, 有人在和自己說話, 破碎的聲音猶如隔著汪洋傳來,他聽不清, 只偶爾飄進三兩句話,什麽前世, 什麽師尊——他隱約覺得這似乎是師昧的聲音, 但他沒有太多的力氣消化,這些語句很快就如清晨的霧般散去了。
他的回憶在一點一點變得完整,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前世的記憶就像雨水匯入江河,最終奔向大海。
他首先夢到的是幽深的回廊,那回廊建在死生之巔的紅蓮水榭,廊上覆壓著滿枝藤花, 風一吹香雪飄落, 滿紙都是芳華。
他坐在廊下, 正在一張石桌前寫信。
信是送不出去的, 踏仙帝君不允許他與外人接觸, 亦不許他豢養鴿子或是任何的動物,就連紅蓮水榭外頭都被重重疊疊下了無數道嘯叫禁咒。
但楚晚寧還是寫。
太孤獨了,一個人,一方天地,大概就要這樣過一輩子。
要說不煩悶,那是假的。
信寫給薛蒙,也沒什麽多的東西,無非就是詢問近日狀況,是否安好,詢問外頭日月如何,故人怎樣。
不過,其實也沒什麽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寫了一個下午,也沒有太多內容。寫到最後,有些出神,恍惚想起當年三個小徒弟都在身邊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過他們提筆寫詩作畫。
薛蒙和師昧學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個字寫個三四遍都是錯的,總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當時寫過什麽呢?
楚晚寧恍神地,筆墨在宣紙上緩緩鋪展開。
他先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後寫“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撰書也好,寫信也罷,他的字從來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讀書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著自己學歪。
字如其人,脊梁極傲。
他寫“故人何在”,寫“海闊山遙”。
後來,風吹著紫藤花落,歇在浣花紙箋上,他舍不得拂,看著那淡淡的瑰麗的紫,筆鋒漸轉,又寫“夢醒人間看微雨,江山還似舊溫柔。”
平平仄仄。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寫著寫著,目光都不由地柔和下來,仿佛又回到了當初的靜好歲月。
起風了,吹得紙張嘩嘩翻飛,有鎮紙不曾壓好的,被吹得飄起來,在午後斑駁清香的陽光中,亂了滿地。
楚晚寧擱落毛筆,嘆了口氣,去拾那一地的書信與詩詞。
一張又一張,落在草地上,石階邊,落在殘花處,枯葉間。他正要去拾一張飄在落英芬芳里的紙張。
忽然一只修長勻稱、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視野里,在他之前,就將那頁紙揀起。
“你在寫什麽?”
楚晚寧一怔,直起身子,眼前站著一個挺拔英俊的男人,正是不知何時來到水榭里的踏仙帝君墨微雨。
楚晚寧道:“……沒什麽。”
墨燃一襲黑金華袍,戴著九旒冠冕,修狹蒼白的手指上還戴著龍鱗扳指,顯然剛從朝堂上回來。他先是冷淡地瞥了楚晚寧一眼,而後抖平了手中的浣花紙,讀了兩段,眼睛就瞇了起來:“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沈默一會兒,擡起眼來:“這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楚晚寧說著,想把信拿回來,卻被墨燃幹脆地擡手擋住了。
“別啊。”他道,“你緊張些什麽?”說完這句話,他又仔細往下面看,視線一掠數行,不動聲色地,“哦。寫給薛蒙的?”
“隨手寫的。”楚晚寧不願連累旁人,說道,“沒打算寄出去。”
墨燃冷笑:“你也沒這通天的本事寄出去。”
楚晚寧與他無話可講,轉身回桌臺前收拾那一桌子的筆墨紙硯。豈料踏仙君跟著走過去,黑金色袍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張信紙。
鳳目擡起,對上踏仙君那張神情狹蹙的臉。
“……”
罷了,他要就給他。
於是撤了手,去拿另一張,結果又被墨燃摁住。
就這樣,他拿一張,墨燃攔一張,到了最後,楚晚寧終於有些不耐了,不知這人陰陽怪氣地又發什麽瘋,掀起眼簾,陰沈道:“你想怎麽樣?”
“見信如晤,展信舒顏,是什麽意思?”墨燃眸色幽深地望著他,薄唇輕啟,“說啊。”
花枝和藤葉簌然拂動,光影斑駁間,楚晚寧不由地想到了當年剛剛拜入自己門下的墨燃,笑容和言語都很溫軟,恭謹地笑著問他:“師尊,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這是什麽意思呀?師尊能教教我嗎?”
兩相對比,此刻踏仙君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讓楚晚寧心中隱痛,他驀地低頭,不再說話,闔了眼眸。
他不吭聲,墨燃就開始漸漸陰郁,在這片沈默中,他拿起桌上的信紙,一張一張閱遍,越往後看,眼睛就瞇的越發危險。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著,一個能把年號擬成“戟罷”的男人,在石桌旁尋章摘句,絞盡腦汁。
到最後,面目陰鷙,驀地將那一疊信紙拂於地面。
他冷然擡起眼來。
“楚晚寧,你想他。”
“……沒有。”
他不想與他糾纏,說著轉身就要走,可是沒走兩步,袍袖就被拽住了,緊接著暴躁而兇悍的力道扼住下巴,天旋地轉間,已猛地被推在了石桌上。
墨燃的手勁是那麽大,那麽狠,轉眼就在他臉頰掐出青紫紅痕。
陽光透過藤花灑下來,照在楚晚寧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映著踏仙帝君幾乎有些瘋魔扭曲的臉。
英俊的,蒼白的。
熾熱的。
踏仙君渾不知羞恥二字,幕天席地就開始撕扯著楚晚寧的衣衫。如果說推在石桌上還有別的可能,那麽開始撕衣服顯然就再沒有什麽回寰於地了。楚晚寧幾乎是惱羞成怒地低喝道:“墨微雨——!”
飽含著怒意和失望的語氣並沒有熄滅墨燃的邪火,反而如熱油倒落,濺起烈焰雄渾。
猛地侵入進去時,楚晚寧只感到極度的痛楚。
他不願意去碰墨燃的背脊,只反手痙攣性地抓著石桌的邊緣,低沈地喘著氣:“孽畜……”
墨燃的眼眸里蒙著一層血氣,對孽畜二字倒是不做評判,而是陰惻惻地:“你不解釋也罷。確實不應當再問你。你如今根本不能再算是本座的師尊了。”
他的動作激烈而兇狠,只一味尋求著自己的快意與舒爽,至楚晚寧的感受卻如草芥。
“晚寧如今算什麽呢?”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不過是個側妃,禁臠……腿再給本座分開些。”
糾纏間,墨燃將他翻過身去,滿桌的紙墨都被打得紛亂,毛筆也跌在地上。楚晚寧被他摁在桌邊,身下是無休無止的痛苦,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蒼茫。
他看著那一字一句,看著那一筆一劃。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故人何在?
海闊……山遙。
字句誅心。
眼前尚有少年時的墨燃在朝他微笑,漆黑的睫羽簾子溫柔地顫動著,像是棲落黑色的蝶花。
耳鬢卻是踏仙君低沈的喘息,在折辱他在欺踐他,在沙啞地說:“楚晚寧……呵,本座的楚妃心里頭竟還會惦記著別人?”
“什麽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嗓音里竟有殺意,“你以為我真的一點都不懂嗎?”
楚晚寧咬著牙,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咬的,被掐的,都是濕紅印記,鳳目卻是倔的:“你不懂。”
明知道出言頂撞會換來更兇狠的對待,卻還是執迷不悟地說,你不懂。
你不懂故人是誰,你也不知道海闊山遙究竟是為什麽。
你不會知道君是誰,月又指誰。
你……不會明白。
好一番荒唐之後,墨燃終於放過了他。
楚晚寧衣衫淩亂,躺在紫藤花里,躺在詩詞筆墨之中,他的眼尾有紅痕,像是胭脂花被掐落時染在指端的艷色。
嘴唇都已咬破了,都是血。
他起身,慢慢地穿好衣服……被軟禁了那麽久,從最初的鉆心剜骨,到如今的哀莫大於心死。
靈核毀去的他如今還能做什麽?所謂的尊嚴,不過也只剩下了事後,總要固執地自己穿好衣衫,不願假於人手。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墨燃就坐在石桌邊,拿著他寫過的書信,又一張一張地看。
看到夢醒人間看微雨的那張時,他的手似乎微微凝頓,但很快他就將那張紙翻了過去,而後帶著譏嘲地:“骨頭都軟了,字倒是依舊挺秀。”
他把這一疊書信收進袍襟里,而後站起來。
風吹過他的衣擺,玄色衣冠上的金線襥黼流淌著華彩。
“走了。”
楚晚寧沒說話。
墨燃睨過眼眸,紫藤花影將他的黑眼睛襯得愈發幽深:“不送送本座?”
樹蔭流淌,楚晚寧嗓音低啞,慢慢道了一句:“我曾教過你的。”
墨燃一怔:“什麽?”
“見信如晤,展信舒顏。”他說完這句話,終於擡起睫毛,看了那位登人極的男子一眼,“我教你寫過,是你忘了。”
“你教我寫過?”墨燃皺起眉頭,這倒不是在刻意捉弄楚晚寧,看他的樣子,他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欲走的人又停了腳步。
墨燃問:“什麽時候的事情。”
楚晚寧望著他,說:“很早之前。”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過了身,往紅蓮水榭的屋子里走去。
墨燃杵在原處,一時沒有離開,也沒有進來。後來楚晚寧從窗口瞥見他又回到了石桌前,拿著壓在鎮紙下的剩下一疊書信翻閱著。
楚晚寧把窗也關上了。
當天晚上,他就因為受了折磨,又不知道該怎麽好好清洗自己,所以感了風寒。
原也不是什麽大事,他覺得墨燃也不會知曉。但那天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聽劉公說,似乎是宋秋桐煮了一碗抄手,不知為何就惹得踏仙帝君勃然大怒,非但沒有留宿皇後居處,便連晚膳都沒吃,就拂袖而去。
夜深了,開始下暴雨。這時候,紅蓮水榭里來了人。
“陛下有諭,請楚宗師移步寢宮。”
這些親隨,明明都很清楚墨燃和楚晚寧之間的關系,卻還被墨燃要求著管他叫宗師。
若非是尚存一絲心善,那便是刻薄與惡毒了。
楚晚寧身體難受得厲害,臉色顯得很蒼白,人也很陰沈,他說:“不去。”
“陛下有——”
“有什麽都不去。”
“……”
和一個病人上床自然不會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從前他身體格外不適時,墨燃也基本不會再強求些什麽。
可是沒過多久,那個被打發了的宮人就又回來了,他進了紅蓮水榭,在咳嗽咳得厲害的楚晚寧面前行了一禮,而後神情淡漠地說:“陛下有諭,小病無恙,請宗師前往巫山殿服侍就寢。”
第248章 【龍血山】遺忘
楚晚寧自知別無選擇, 終於還是披上厚厚的狐裘鬥篷, 撐起油紙傘, 去了巫山大殿。
殿內連枝錯銀銅燈燃著熠熠光輝,九十九盞燈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將整個巫山殿映得輝煌燦爛。兩旁隨侍的親隨對楚宗師侍寢一事已是司空見慣, 見他進來,皆垂眸行禮。楚晚寧面無表情地穿過偏門遊廊,往後殿休憩處行去——到雕漆朱門前了, 他伸出手,推開門扉。
屋內很暖, 與外頭的寒雨連江不同,更有撲鼻而來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懶地斜臥於榻上, 白玉般的手指捏著紅泥小壺,正在飲酒。
“你來了。”
“……”
“坐。”
楚晚寧走到離他最遠的那個竹席, 坐下,闔目。
墨燃倒也沒有強求他靠近, 他已經喝得有些醉了,蒼白的臉上透著些薄紅。他斜乜眼眸,黑到發紫的眼瞳里流著些細碎光輝。又悶一口, 墨燃仰頭望著雕龍繪鳳的頂梁, 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擊著。
他忽然問:“還會做抄手嗎?”
楚晚寧的睫毛微微一動,但他最後仍說:“不會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饒:“你做過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寧臉上沒有太多的神情, “你說的不錯, 那是東施效顰。”
墨燃瞇起眼睛:“你這是在記本座的仇?”
“沒有。”
“那如果本座現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寧沒有說話, 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視著他:“問你話。如果要你現在做一份,你還願不願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寧終於睜開眼,冷淡地望著他,“你會吃嗎?”
沒有想到會被反將一軍,墨燃頰上霎時浮一層血色,似乎是酒氣上湧,又似乎是怒氣。總之他眼里的情緒忽然變得很茫然,出了會兒神,這才反應過來。他於是咬牙切齒,暴躁地嘩啦一聲將酒盞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灑了滿地。
墨燃陰鷙地站起,身影猶如山嶽。他邁過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寧面前,一把揪住了對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齒地,“你們,統統都要給本座找不痛快。”
他松開楚晚寧,猶如兀鷹般在原地盤桓,來來回回地走著——
忽然,腳步停落。
他轉頭瞪著楚晚寧,問:“你什麽時候教過我見信如晤這句話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講話半點理性都沒有,想到哪里講到哪里。
“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了。”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著他,將他拽到書案前。鋪紙研磨,嘩啦攤開一堆書卷。墨燃道:“寫給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寧本就發著低燒,被他這般逼迫著,急怒之下就愈發窒悶,漲紅著臉嗆咳了起來。
墨燃把筆塞到他手里,陰沈而躁郁地說:“寫。”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寧的靈核在之前的師徒對決中已經破碎,身體一直都不好,這樣咳著咳著,喉間便有血沫嗆出——
墨燃這才怔住,盯著那星星點點的血跡看,而後慢慢松了手。
“也不過就是書信寒暄罷了,又能有什麽意思。”終於,楚晚寧止住咳,他長嘆了口氣,拿帕子拭去唇邊的血。
他擡起眼,緩了口氣,望著墨燃:“從前每一封信,你都會寫這個開頭。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動筆,所以忘了。”
“我……寫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著他,“寫給誰?”他幾乎是慍怒地:“我給誰寫信?在這世上我還能給誰寫信?胡編亂造……胡編亂造……一派胡言!”
墨燃說這番話的時候困頓又懊喪,眼中閃爍著迷迷蒙蒙的光澤。
楚晚寧便是在那個時候,隱約覺得有那里不對勁。但他那時候沒有多想,只當墨燃是喝醉了,記性不好。於是也只皺了皺眉頭,並沒有答話。
巫山殿的書房中,是有書信匣的,死生之巔所有信件都會鎖在一個乾坤匣里歸檔。墨燃如籠中困獸逡巡幾圈,忽地想起來書信匣的存在,便將那塵封的匣子取出來,把一封又一封久遠的信函拆開。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寫的,按著師從的長老分門別類。寫信的人大多都已經死在了墨燃的叛門的那一年。這其中玉衡長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來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書信。
他顫抖著拆開來。
是他的字跡不錯,稚嫩歪斜,卻寫的極為認真。一封封看過去,每一封信上都寫著“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顫抖,眼中閃著光怪陸離的色澤。
——
“阿娘,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荀姐姐,見信如唔,展信舒顏。”
那些久遠的稱呼令人戰栗,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瞇的狹長細小,陰雲在他英挺的臉龐覆壓聚積。
楚晚寧立在旁邊,初時依舊不在意,但越到後來,墨燃的神情就越讓他感到異樣……他忍不住將目光鎖在了書桌前,那個嘩嘩翻動著陳舊書信,舉止近趨瘋狂的男人。
一種細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篤篤叩擊著楚晚寧的心房。
有哪里不對。
他慢慢走過去,看著墨燃在信箋里怔忡茫然而又瘋狂的樣子。
……哪里不對?
“我阿娘已經死了……”忽然,墨燃喃喃著開口,擡眼望向楚晚寧,“我為什麽會給她寫信?”
楚晚寧在旁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那種恐怖在心里啄鑿著,好像有什麽腥風血雨的黑暗即將破殼而出。
陰雲降世。
忘了“見信如晤”這種寫了多遍的寒暄詞,已屬奇怪,但也並非是絕無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寫過的那麽多封信,一點印象都沒有,這實在太過蹊蹺。
墨燃還在一張張看著:“展信舒顏……展信舒顏……”那雙黑到發紫的眸瞳里閃著的光澤是那麽痛苦,那麽矛盾。
確實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記憶。
耳邊仿佛聽到了硬殼即將皸裂的聲響。
楚晚寧凝住呼吸,脊柱幾乎是有些發麻的。書房除了他們倆,沒有其他任何人,在這一片死寂中,楚晚寧動了動嘴唇,而後輕聲道:“你不記得了麽?你當初說過,雖然你母親收不到信了,但你還是你還是想寫給她。”
墨燃倏地擡頭。
楚晚寧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在一點一點涼透,呵氣成冰。
“你第一個學會寫的稱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聲地:“那是什麽?”
“你讓我教你寫的第一個稱呼,是阿娘。”
外頭電閃雷鳴,狂風淒厲地呼嘯著,猶如無數鬼爪拍擊在窗上,震得窗紙木欞嘩嘩地響。
一道閃電劈落,照的人間一片蒼然。
踏仙帝君喃喃著:“……是你教我的?……為什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風吹得林木蕭瑟倒伏,影子晃動,滿山滿院的厲鬼冤魂。
楚晚寧臉色煞白,他緊緊盯著墨燃,目如鷹隼:“你,都不記得了?”
心如擂鼓。
幾許沈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幾乎迷茫地反問:“記得什麽?”
鼓停。
那細小的喙懼終於將外殼啄破,鋪天滿地的怖意狂湧奔踏,朝著屋內唯一清醒的人席卷而來,驚濤拍岸!
楚晚寧的頭皮都麻了——他不記得?怎麽可能不記得?!
當初墨燃說要給母親寫信,寫了足足三百余封,說是要湊足一千封,而後在盂蘭盆節的時候付之一炬,燒與地府的娘親……
三百余封信,怎麽可能會輕易忘記!
他嘴唇微微發抖,忽然有了一種極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寧啞聲道:“你……記不記得第一次瞧見天問時,你自己說過什麽?”
“我說過什麽?”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麽可能還記得清。”
“你說你也想要這樣的神武。”楚晚寧說,“你也想有一把天問……”
這個喝醉了的人就問他,眼神里透露一絲嘲諷:“我要天問做什麽?是殺人,還是審訊?”
楚晚寧低聲道:“蚯蚓。”
當年紅蓮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蔥,笑吟吟地撐著一把油紙傘對他說:“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時此刻,踏仙帝君瞇著虎狼般的眸子,卻是絲毫不解地:“什麽蚯蚓?”
外頭天雷破空,紫電貫夜。
轟隆隆的巨響。
楚晚寧驀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顫動縮攏。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實沒有再對楚晚寧做什麽。他喝的真的是有點多了,後來就捧著那些書信發呆。
再後來,墨燃伏在案前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仍在喃喃著:“什麽蚯蚓?……沒有蚯蚓……”
忽地有勁風吹開窗,砰的一聲響,山風夾雜著大雨灌入,驀地滅去了窗邊的幾盞燈火。
屋內驟暗。
楚晚寧立在墨燃身邊,唇齒發涼,低頭看著這個沈睡的男人。腦中那種不確定的念頭越來越清晰鮮明——墨燃為什麽會不記得這些零散的往事?為什麽會選擇性地忘記掉了一些純澈的過去?
是因為喝醉了?因為巧合?還是……有誰刻意抹掉了他心中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沈睡的踏仙君輕聲咕噥了一聲:“冷……”
楚晚寧的血都涼透了,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聽到墨燃說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
擡起手,將窗扉合攏,擋去了外頭的風風雨雨。
做完這些,楚晚寧卻沒有走,他怔忡地,將額頭抵在鏤著蝙鹿花紋的軒窗上,指節泛著白玉色。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從衣襟內取出一張皺巴巴的靈符。
升龍符。
他已經沒有靈核了,墨燃覺得他完全不能再動用任何法術,所以那些楚晚寧曾經的符紙,他也懶得收走。
事實上墨燃這麽做也沒錯,楚晚寧咬破手指尖,滴了十余滴鮮血,幾乎都透了升龍符紙,那上頭的小龍才無精打采地浮了出來。
它渾身都散發著虛弱的光,有氣無力地仰起頭:“啊……楚晚寧……好久不見……”
小龍立都有些立不穩,龍爪子在紙上邁了幾步,就又啪嗒一聲癱回紙面。它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你為什麽那麽久不找本座呢?為什麽又只給本座那麽一點點靈氣……唔,真的是靈氣……連靈力都算不上……你怎麽了?”
“說來話長,還是不說了。”楚晚寧輕輕把它捉起來,放到手掌上,“請你,幫我一個忙。”
“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啊。”小龍嘆息著,但它的力量與楚晚寧息息相關,所以它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太多,蔫頭耷腦地,“你說吧,這次想讓本座替你做什麽?”
楚晚寧帶著它,把它放在了熟睡的墨燃耳鬢邊。
指捏成拳,沒入掌心。楚晚寧原本就很難看的臉色顯得愈發蒼白:“去盡力試一試,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麽不該有的法咒。”
其實,初時那個燦爛馴順,連蚯蚓都舍不得害死的少年,最終竟成魔頭。
他作為師尊,怎會沒有絲毫的猜疑?
眼睜睜看著徒弟殺死了薛正雍、王夫人、殺死了姜曦、葉忘昔。
屠盡了儒風門。
踏盡了枯骨。
他看著墨燃殺戮,看著墨燃滿手血腥,臉上身上都濺滿熱血,站在死人堆里朝自己回眸獰笑。
他痛心之余,又何曾不覺得怪異?
墨燃原當不是這樣的人。
可當小紙龍竭盡全力,替楚晚寧在紙箋上奮力塗抹開一個符咒形狀的時候,盡管有所準備,楚晚寧還是驚呆了。
鐘情訣。
墨燃身上竟然有鐘情訣?!!
小龍畫完符咒之後,就失去了最後的力氣,它化作一縷青煙,重新消失在了升龍符里。楚晚寧則執著那張薄薄的紙,顱內仿佛有山石崩裂,摧枯拉朽。
可是勉強冷靜下來,反反複複看了多次之後,楚晚寧卻發覺這個鐘情訣的圖像不對——
它竟然是左右顛倒的。
第249章 【龍血山】本真
第二日墨燃醒來,對於酒醉後發生的事情, 記得就不那麽清楚了。
但他不記得, 楚晚寧卻不會忘。
那天之後,他旁敲側擊, 確認了墨燃確實是真的對許多往事失去了記憶, 因此越發不安。他花了很長時間, 後來總算從死生之巔藏書閣的一本藥宗經書里找到了關於這種陣法的記載。
光線自窗外灑進:“八苦長恨……”
指尖摩挲過書卷上描繪的那暗黑色紋路,楚晚寧又取出小龍畫的咒符,兩相比對,卻是一模一樣。
那是顆黑色的心臟,乍看很容易辨認成鐘情訣,但鐘情訣是心臟靠左會有一顆芝麻大小的余白, 這個則倒過來, 是在右邊。
小龍顯示的符咒痕跡與法術效果是相應的, 如此看來,這或許是一種與鐘情訣相似, 但效力相反的花蠱?
空幽無人的經閣內,那古籍混雜著上古魔文,並不是那麽好理解。雖然楚晚寧對魔文多少有些涉獵,但看起來依舊十分艱深晦澀。
他逐字逐句讀的很慢, 不過,每當他讀懂一句話, 心中的駭然就更甚一籌。
“八苦長恨花, 魔種。”水色薄唇輕啟, 楚晚寧低聲道,“相傳千萬年前,由勾陳上宮自魔域帶入人間。”
書上繪著一粒品相詭譎的種子,旁邊畫著一滴血水,一縷薄煙。
“此種栽培甚難,需以魔血滴灌十年,再融以一縷飼主魂魄,方能萌芽開花。”
楚晚寧喃喃道:“需要魔血和飼主魂魄才能長出來?可這世間……哪里還有純魔。”
不過文獻所述未必全對,也不必細究。
他接著往下看,只見絹本上畫著一顆心臟,心臟靠右處有一朵重瓣鮮花燦然怒放。在這釋圖旁邊,又寫著一段複雜魔文:“此魔花,土育不活,水培不活,見天不活,見地不活,唯有人心可以養載之。”
楚晚寧一驚,這竟是只能開在心臟里的花種?
再往下看,更是觸目驚心。
絹本上所寫的意思,大致說的就是,一旦某個人心中被種下了八苦長恨花,就會經歷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宿主還與往日沒有太大不同,只是會漸漸開始情緒躁郁,容易以惡意揣測他人,並且開始逐漸淡忘一些美好的回憶。在這個階段,八苦長恨花雖然難以拔除,但只要及時發現,效力還是能慢慢被抑制住的,如果情況好的話,最後長恨花就會陷入休眠,很難再奏效。
但如果這個時候沒有被發現,那麽根據宿主自身,慢則十年八年,快則只需要某件大事的情緒激化,八苦長恨花就會生長到第二個階段。
這個階段,宿主會開始迅速遺忘所有與“純澈”“溫柔”“希望”有關的純澈記憶,而會反複回憶起生命中經過的坎坷與挫折,惡意與欺淩。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都會被宿主所銘記。
深入骨髓。
楚晚寧讀到這里,臉龐已經白的和霜雪一般。
墨燃……不正是如此嗎?
他忘記了自己少年時的心願,忘記了一筆一劃寫過的書信,甚至對自己的母親都不再那樣印象分明。
他繼續往下看,到了第三個階段,宿主就會變得嗜血兇暴,寡有理性……
會把從前遭受的苦難千倍萬倍地報複回來。
楚晚寧眼前仿佛晃過墨燃在儒風門血海中獰笑的模樣,一只手註滿靈力,猛地刺入修士體內。
滿指鮮血,硬生生將心臟掏出,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饒,遍地是屍首殘軀,可墨燃只是縱聲長笑,眼中閃著激越而瘋狂的光澤,口中不斷念著一句話:
“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你難求一丈!”
狠戾的,瘋魔的,邪性的,猙獰的。
為什麽墨燃會變成這樣?
自己當時並不是沒有過絲毫懷疑,可是八苦長恨花的效用是層層遞進,逐漸加深的,並且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絹本上也寫了——這種魔花並不會平白無故地滋生暴虐,而是會擴大宿主本身的仇恨與欲望。
也就是說,這些仇恨與欲望,確確實實就是屬於墨燃的沒錯,誰都沒有冤枉他。
墨燃確實想過要把儒風門屠城,確實想過要獨步天下,也確實恨過怨過楚晚寧,但這種情緒或許只是一瞬間,或許只是深埋心底、連自己都已經快遺忘掉的一段狂想。
只是八苦長恨花,會把他心里所有犄角旮旯的恨意都挖出來,付諸實踐。
這樣一來,在外人眼里,中了長恨花的宿主雖然癲狂瘋魔,但卻恨的有理有據,而不是忽然性情大變,成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人們就會覺得“他是因為仇恨而慢慢變成這樣的”,而不會去想“他是因為蠱咒而慢慢變成這樣的”。
正因如此,就幾乎不會有人能夠輕易發覺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花,而等別人發現的時候,往往也是在第二、第三階段,想拔除或者想遏制,都是絕無可能了。
楚晚寧讀完了這一段記載,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心中是一種怎麽樣的感受?
驚訝?後悔?憤怒?恐懼?或者是痛惜……
他不知道。
他坐在藏書閣因年久失修而略顯破敗的地板上,此時正是午後,陽光尚算溫暖,但灑在他身上,卻喚不回一星半點的熱氣。
楚晚寧在書籍宗卷中枯坐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身後似乎站著一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人,那個人幽幽地笑著,厲鬼亡靈一般盤踞著,從幕後窺伺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
他又低頭,去看絹上寫著的那一句話——
“第一階段,若及時發覺,長恨花雖難拔除,卻可遏制,宿主終不至失其本心。”
這一句話,楚晚寧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念了無數遍。
到最後,他怔楞地發現有水珠滴落,在絹本上緩緩暈染開。他伸出冰冷的手,試圖去擦拭那水漬。
但手還未觸及絹面,便本能地轉至臉龐,遮住了濕潤的睫毛,遮住了顫抖的眼瞼。
是他不好,是他之失。是他從來矜傲,將自己的顏面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是他有什麽話都不願意開誠布公地說。
若及時發覺……
不至,失其本心。
可這麽多年了,他卻什麽沒有發覺,所謂晚夜玉衡北鬥仙尊,卻連徒弟成了魔花的宿主都不曾覺察,是他的孤僻與不善言辭,終致使墨燃獨自上路,走向茫茫長夜,涉入血海深仇。
他怎有顏面忝居尊位,怎有顏面受墨燃稱他一聲“師尊”?
若及時發覺。
一句話猶如夢魘猶如詛咒盤桓耳邊,他芒刺在背他如鯁在噎他驚極愕極——他,枉為人師。
這個時候回頭去看,墨燃的異狀已有多久了?不是一年兩年,朝夕相伴的那麽多歲月,墨燃從最初那個有些靦腆又有些燦爛的少年,一點一點地被黑暗吞沒,一點一點地被血雨腥風浸透。
而自己作為他的師父,竟直到今日——直到一切都無可挽回,再難回首,直到這個時候,自己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他五內混蕩他身若飄舟他痛極恨極——他枉為人師!!
那一天,楚晚寧不知自己是怎樣將情緒拾掇好,怎樣緩緩地步出了藏書閣,走在死生之巔空寂的竹林間。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紅蓮水榭,紫藤花架下,一切都是亂的。他獨自一人坐在那里,從陽光燦爛,到日暮黃昏。
後來,他的視野里走進了一個人。
那個人寬肩窄腰,儀表堂堂。他踩著滿地晚霞,手里提著一觴浮光,慢慢悠悠地朝水榭行來。
楚晚寧因出神,一時反應不過來人是誰,今夕何年。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便在他眼里與記憶中那個少年重疊——
他記得,那是拜師滿一個月的時候,墨燃提著一個竹藤纏繞的小泥壺,興沖沖地跑來紅蓮水榭找自己。
少年跑的太快了,臉頰微紅,喘著氣,眼睛亮的驚人。
“師尊,我在山下嘗到了一種特別好喝的酒,打了一點,我請你喝。”
楚晚寧問:“你還沒有接過委派,哪里來的錢?”
墨燃露齒而笑:“問伯父借的。”
“……何必破費。”
“因為師尊喜歡我。”墨燃笑道,雙手捧著酒壺,遞到楚晚寧面前,“我也喜歡師尊呀。”
楚晚寧還記得自己那時候的尷尬與赧然。
少年人的示好太熾烈了,他覺得像燙手山芋,握不住。
他拂袖斥道:“胡言亂語,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今後不得再說。”
“唔……那好吧。”少年撓了撓頭,“不過我吃到好的,喝到好的,肯定會想到師尊呀,我想和師尊一起嘗嘗。”
“……我沒喝過酒。”
墨燃就笑了:“那總要試一下吧?沒準師尊是海量。”
楚晚寧抿了抿唇,接過酒壺,打開來,試探著聞了一下,微微睜大眼睛。
“香嗎?”
“嗯。”
“哈哈,快喝點看看。”
楚晚寧就喝了一口,雖烈,但滋味醇厚,唇齒之間浸滿馥郁芬芳,楚晚寧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是不錯,叫什麽酒?”
墨燃咧嘴粲然:“這個叫梨花白。”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到的酒,他喃喃著重複:“梨花白……倒是個好名字。”
墨燃很高興:“師尊若是喜歡,等我以後能接委派了,賺了錢兩,我天天買給師尊喝。”
楚晚寧又喝了一口,斜過鳳目瞧他,臉上神情依舊寡淡:“那你的銀錢怕是存不住了。”
墨燃就笑瞇瞇地:“不用存啦,我賺的都用來給師尊和伯父伯母買東西。”
楚晚寧不吭聲,但心中隱隱覺得裂了道口子,有絲絲縷縷的甜意滲出來。他為了不讓墨燃瞧出自己的歡欣,以免讓人覺得“玉衡長老原來靠一杯酒就能買通”,便繼續不動聲色地握著酒壺,冷冷淡淡地喝著。
身旁是新收的小徒弟絮絮叨叨,楚晚寧有時覺得很驚訝,自己的淡漠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一道墻垣。
唯有這家夥開開心心地翻過了墻來,還沒事人一樣地摸著後腦勺東張西望。
怕是個傻子。
這邊,墨燃盤算著以後要買什麽孝敬師父,便問:“師尊喜歡吃桂花糕嗎?”
“嗯。”
“荷花酥呢?”
“嗯。”
“桂花糖藕呢?”
“嗯。”
墨燃的酒窩就愈發深甜,他笑道:“師尊是真的很喜歡甜的東西。”
楚晚寧這次不嗯了,他大概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甜食與自己一貫冰冷冷的模樣不太相符。
他又喝了一口酒,因為懊惱,所以喝的這一口頗為豪邁。這酒雖然甜醇,但還是有點沖,他被嗆到了。
無奈要臉,楚晚寧覺得喝酒被嗆到這種事情很丟人,所以就硬生生地忍著不咳嗽,忍著忍著,喉間辛辣便愈烈,激得他眼尾鼻尖都不禁有些發紅。
身邊的少年還在宏圖大誌,說著他並不波瀾壯闊的未來,很有些英雄氣短的意思:“那我就都給師尊買回來,我以後搜集五湖四海的好吃的,編成冊子,然後陪著師尊吃遍天南海北,再然後……”
他笑著回頭,忽地嚇了一跳。
“師尊,你、你怎麽了?”
楚晚寧:“……”
身為人師,若是被徒弟送來的酒水嗆到,豈非天大的笑話?
堅持住,不能咳。
於是眼尾愈發紅,眸里甚至都起了一層迷蒙水汽。
墨燃便有些手足無措了:“是我說錯話了麽?師尊,你怎麽哭了?”
“……”
楚晚寧瞪著他,長睫毛微微顫動著,有些怒意。
墨燃沒有覺乎出他的惱怒,楞了一會,才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他的語氣剎那變得很溫柔:“是之前都沒有人買給師尊吃嗎?”
楚晚寧的怒意便更甚了。
墨燃自顧自地:“其實我有一陣子,也總吃不到東西,都快餓死了。後來路上遇到一個小哥哥,給我喝了一壺甜甜的米粥……我也喜歡甜的呀,但之前也沒人能買給我吃。”
這個少年頗有推己及人的天賦,最後篤信地認定楚晚寧是因為感動而紅了眼眶。
他拉住了楚晚寧的手。
這真是始料未及的了,楚晚寧長那麽大,除去手把手教別人法術這種情況,也就只有懷罪牽過他的手。就這樣冷不防被一個新收的弟子冒冒失失不守規矩地拉住,他覺得很意外。
他正欲怒,擡眼卻見他的這個小意外,正仰著一張英俊而稚氣尚存的年輕臉龐,認認真真地說:
“師尊,等我出息了,我給你買糖吃呀。”
少年眉梢眼角盡是柔和。
“我給你們買最好的糖果,管夠。我阿娘教過我,要報恩的呢。”
沒好好上過學,樂館子里混久了,講話總是那麽怪腔怪調的,總有些詞不達意的可笑。
但是,楚晚寧知道自己那個時候是被燙到了,他盯著墨燃看了須臾,忽地垂落眼簾,不再吭聲。
過了好久,酒勁終於緩下去了,楚晚寧才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嗓子,淡淡地:“以後不要再講糊塗話。還有……”也是忽然的好奇心起,他問,“有件事,我想問你。”
“師尊盡管說。”
楚晚寧躊躇著,最終還是有些尷尬地問:“那時候,通天塔前那麽多人,為什麽拜我?”
少年墨燃開口說話——
但就在此時,回憶驀地被打斷了。
踏仙君提著酒壺,立在了一直發怔的楚晚寧面前,擡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
“怎麽了?”
楚晚寧的眸子這時才慢慢有了焦點,他看著眼前的墨燃。
面色蒼白,神情陰鷙,雖依舊英俊,卻難掩骨中暴虐。野獸般的一雙鷹眼。
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熾熱的少年了。
都過去了。
他忽然覺得很疲憊,非常非常地疲憊。是被軟禁了那麽久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極度茫然與痛楚。
他矛盾極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男人。
楚晚寧轉過了臉。
一只微涼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的臉龐掰過來。鳳目中光影流動,映著天邊最後一絲紅霞,也映著濃濃昏暗里,踏仙君那張略顯陰沈的臉:“你還在生氣?”
楚晚寧閉了眼,良久,喉中沙啞:“沒有。”
“燒熱退了?”未及楚晚寧答話,墨燃就徑自松開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額頭,然後自顧自地,“嗯,退了。”
他坐下來,一邊拍開酒罐子的封泥,一邊說道:“既然病好了,氣也消了。今日就好好陪本座喝個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後還有一個看不見的幕後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靜的死生之巔實則危機四伏,明知不該打草驚蛇,不該有所異樣。
但當酒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歡的酒。”時,他還是恍神了。
香氣飄然而出,如隔塵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這輩子喝的第一種酒。
一生都不會忘。
楚晚寧擡起眼,看著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記得這樁往事了。他忽然心頭鈍痛,喉間酸澀不已,於是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酒太烈了,這樣豪飲,是會嗆到的。
但這一次,楚晚寧再也無所顧忌地,甚至猶如抓住了激流中的浮草一般,劇烈地咳了起來,眼眶紅了,睫毛濕了,甚至終有淚水淌落——
墨燃微微怔了一下,眸中似有一瞬恍惚。
不過,他很快就瞇起眼睛,不緊不慢地咧嘴笑了起來:“師尊怎麽了?怎麽哭了?”
楚晚寧忍著,哪怕撕心裂肺哪怕煎熬至極哪怕真相已知,也什麽都不能做。
或拔除長恨花。
或找出幕後黑手。
或自己身死。
在這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須隱忍下去。
裝作什麽都還不知道,裝作恨極怒極,楚晚寧於是闔了眸,極力繃著脊背,喑啞道:“酒。”
墨燃慢悠悠地道:“酒太沖了?”
楚晚寧不答,又滿一杯,飲入肺腑,一路燒燙。
“為什麽拜了我?”
他舒開氤氳的眼眸,遙遙眺望,暮靄之間,通天塔依舊莊嚴矗立。只是當年那個笑吟吟說著:“因為我喜歡你,覺得你親切。”的少年,卻再也回不來了。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熾。
是謂長恨。
曾有那麽多次覺察真相的機會,但他都錯過了,而他終於覺察出墨燃心性扭曲的真正原因時,卻已成廢人一個,什麽都做不了。
夜里,楚晚寧看著墨燃在自己枕邊熟睡,那張曾經純澈的臉龐籠著一層陰冷,臉色白的像紙。
他恨過,怨過。
在墨燃與自己揮刀斷義的時候,他也曾心寒,在墨燃強迫自己雌伏的時候,他也曾心死。
可漫漫長夜里,淒清羅帷中。
他躺在踏仙帝君身邊,終於知道真相的楚晚寧只覺得過往的恨也好,怨也好,心寒也好,心死也罷,都是那樣荒謬。
墨燃早已中了蠱毒,這一切所作所為,竟根本不是他的初衷。
那個叱咤風雲的踏仙帝君,早已被鐵鎖囚困,鐵鏈綁縛。自己身為師尊,卻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不知道背後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看著,他不能與任何一個人明言真相。
他甚至,不能對墨燃表現出一星半點的憐憫與和緩。他只能恨著,怨著,心冷心死著。
只有當夜深人靜,在這巫山殿里,蘇幕深處,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寧才能起身,撫上墨燃蒼白的臉。
才能輕輕地說一聲:“對不起,是師父沒有保護好你。”
第250章 【龍血山】執念
只有當夜深人靜, 在這巫山殿里, 蘇幕深處, 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寧才能起身, 撫上墨燃蒼白的臉。
才能輕輕地說一聲:“對不起,是師父沒有保護好你。”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讓你成為了別人的棋子。
成為了萬人唾罵的暴君。
世上誰都不知你的真容,不知你曾良善, 你曾純真, 不知你曾為救不了雨天的蚯蚓而苦惱, 你曾為了滿池荷花開放而燦笑。
世上誰都怨你冷血無情, 卻不知你曾羞赧地撓著頭說:“我、我也沒什麽能耐,以後要是有些閑錢了, 就多蓋點屋舍, 給跟我以前一樣沒地住的人落腳, 這樣就好啦。”
誰都恨你殺伐屠戮, 卻不知你曾告訴我:“師尊, 我想要一根像天問一樣的神武。它可以辨黑白, 還能救命呢。”
誰都在詛咒你,人人得而誅之。
我已知真相, 卻還不了你尊嚴。
大約墨燃這種人對於目光總是很敏感,即使睡著也不例外。他眼瞼微動,未及楚晚寧反應, 眸子便已睜開:“你……”
端的是四目相對。
“你在看什麽?”
楚晚寧此時的情緒已繃到極致, 他不知當如何應對, 於是翻了個身,免去與墨燃對視,而後才道:“沒什麽。”
墨燃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一具溫熱的軀體從後面擁住了他,結實寬闊的胸膛貼上了楚晚寧的後背。
黑夜里,楚晚寧睜開眼,面前微風吹著羅帷拂動,身後是踏仙帝君的熱胸懷。這個男人的嗓音說不準是嘲諷還是慵懶,淡淡地:“你身上好涼,有汗。”
說著,湊下來在頸側細嗅。
“是不是做噩夢了?”墨燃輕笑著,帶著些初醒之人的悠閑,“聞到了一些害怕的味道。”
楚晚寧不答話,但他確實是在細細地發著抖。
不是怕,是因為難過與自責幾乎要將他摧垮,他幾乎耗竭了渾身的氣力,只為保持這最後一點鎮定。
他最終還是成功地從墨燃的眼皮子底下佯作過關,墨燃沒有覺察他的異樣,打了個哈欠之後,人漸漸地清醒。他又去嗅了嗅楚晚寧的肩膀和鬢發,心滿意足地“唔”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身體,怎麽連出汗都有些花香?”他似笑非笑地,“就和個草木修成的人形一樣。”
若平時這樣調侃,惹來的定會是一通羞怒至極的叱罵。
但這天夜里,墨燃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楚晚寧的回應。他有些意外,於是幹脆起身,將楚晚寧整個人翻過來,重新密密實實地覆壓住他,雄渾寬闊的身形完全將身下之人籠罩。
他的眼睛望著他的眼睛。
他躺在他身下,眼里都只有彼此。
殿內一點未曾熄滅的燭火,透過重重疊疊的紗帳透進來,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中,墨燃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
依舊是劍眉淩厲,鳳目斜飛,鼻梁高挺,眉眼之間天生傲氣。
但不知為什麽,今夜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你怎麽了?”他伸出手,觸上楚晚寧臉頰。指端傳來戰栗,而身下之人驀地合了眼,萬般情緒,隱忍不發。
墨燃徹底從寤寐中清醒。
他感到刺激。
楚晚寧蹙著的眉心也好,水色的薄唇也罷,還是那張胎薄易碎的臉……所有這一切都讓他胸臆中的征服欲得到極大的滿足。
但隱約有種不安定,讓墨燃又耐著性子問了他一遍:“你到底怎麽了?”
楚晚寧睜開眼,半闔的眸子里閃動著細碎光澤。
他心里的苦痛與郁躁實在無處宣泄,終成一句喑啞:“我們……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
“如果早點阻止,會不會都不一樣。”
墨燃沒有回答,他覺得楚晚寧挺可笑的,都已經敗於自己手下那麽久了,成了親,封了妃,成了禁臠。
一切都成定局,為何會在今夜胡思亂想,又有了這般念頭。
夜晚的巫山殿沒有旁人,只有床榻上赤身裸體的這一對怨侶。
軒窗外飄入的花香令墨燃覺得心情松暢,並不是很想對這個下識好歹的男人發火。
他對楚妃的耐心,總比對皇後的耐心要好上不少。
所以他饒有興致地瞧著楚晚寧的隱忍與痛苦,瞧著瞧著,心頭發癢,熱熱的像是有火苗又燃起。
於是他難得與之說笑,帶著些懶意:“晚寧如果早些發現,想怎麽阻止本座?”
指尖寸寸撫下。踏仙君性感而慵倦: “拿身體嗎?”
看著楚晚寧眸中瞬間籠上的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墨燃的眼神濕潤郁沈起來,過了片刻,他低聲咒罵。
他受不了楚晚寧給他的任何誘惑,無論有意無意。
沒有過多的解釋,也沒有任何的前戲。
就和野獸歡合,他擡起了楚晚寧修長緊實的腿,有些急促地插了進去——
之前做愛的精液還沒有弄掉,甚至後穴還記得被男人操弄時的刺激,很順利地就接納了他的性器。
捅到里面的時候,他和楚晚寧都忍不住喘息著悶哼了一聲。
楚晚寧睜開迷蒙的眼,看到的是墨燃寬實的胸膛,沈浸在性愛刺激里的俊臉,形狀美好而飽滿的嘴唇微微啟著,因為舒爽而喘著氣……
若是八苦長恨本就因欲而生,難道自己這一具殘軀,多少也能勾起墨燃本身的熱火嗎?
他不知道。
這一夜與墨燃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做愛,他心思很亂,也沒有力氣如平日一般激烈地反抗。
墨燃大抵是因為被他這種異樣的表現刺激到,又或者是楚晚寧身體不好,那天本就有些低燒,進到里面格外的熱。總之墨燃抱著他,操的很急促也很密實,他不住去親吻楚晚寧的嘴唇,抱著楚晚寧的腰臀抽送,又或者是將楚晚寧的一條腿掀起來,從側面小幅度卻很快速地捅插著。
楚晚寧的心很亂,喉結滾動,自制力便不如往日,甚至偶爾被插得低聲呻吟。
他的反應令墨燃愈發興奮,淩亂枕席間,踏仙帝君性感地喘著,嗓音低緩:“是不是這里?”
其實楚晚寧的敏感點墨燃也很清楚,畢竟做了那麽多次了,但是楚晚寧忍耐力驚人,極少叫床,所以墨燃並不是那麽確定。
他就換一點角度,或者換一下姿勢,每次調整他都去看楚晚寧蹙著眉的俊臉。
“我操你哪里,你最舒服?”
很亂。
一切都是亂的。
楚晚寧聽著墨燃在自己耳鬢間不住地問著,親吻著,喘息著,痛苦和性愛的狂烘猶如疾風驟雨般交織。
他竟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是浮萍,什麽都抓不住,什麽都把控不住,什麽都改變不了。
這一夜,他第一次那麽脆弱。
更要命的是雖然他不答話,但墨燃很快就從他的顫抖和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最受不了的那個角度和位置。
於是他狂熱激烈地插入,每一次都頂到楚晚寧體內的那個麻筋,楚晚寧初時還能咬著嘴唇忍受,但後來墨燃開始用力而急促地聳動,囊袋和臀腿相撞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啪啪聲,他們交合的地方有愛液淌出來,濕粘了一大片……
這個時候,楚晚寧還在強撐,但墨燃擡手掰過他的下巴,下面還在猛力地頂弄他,但嘴唇卻濕潤而饑渴地吮吸過來。
他的眼眶忽地就有些潮了。
那一吻結束,想要忍著,卻不知為何再也忍不住。
他在墨燃身下,隨著墨燃侵犯他的動作而低低地呻吟,無助地喘息。
他試圖反手抓住床褥,就像試圖抓住自己分崩離析的傲氣。可是沒有用,墨燃操的太兇狠,太密實了。
他的腿都在顫抖,股間早已被弄得濕潤狼狽,他根本遏制不住自己小聲的悶哼與呻吟,甚至在墨燃操的最用力最暴虐的時候,他竟離神,被幹得雙腿大張,腳趾緊繃,幾乎是失聲地在墨燃身下喘著:“啊……嗯……啊啊……”
那個時候,墨燃眼神幽暗得厲害。
他叫的愈響,愈失態,墨燃就幹得越兇,越剛猛。
於是翻天覆地,連床幾乎都要掀翻,被褥枕頭全都錯了位,滑到地下,但在激烈交合做愛的兩個人卻什麽也顧不上。
這種性愛甚至可以說是纏綿。
那響動甚至讓外頭值夜的宮人,第二日見到楚晚寧,臉都是紅的,眼里透著些探尋的曖昧。
他射給他,他亦被他刺激到高潮,褥子都被弄得腥膻濕濘。
其實這應該算是楚晚寧被軟禁那麽久以來,第一次在沒有被用藥的情況下,被墨燃直接插到射精。
恍惚間,他聽到墨燃在低沈地說: 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順理成章,你知道為什麽嗎?”
“……”
“我很早就想上你。”墨燃的手指沒入楚晚寧漆黑的長發,“我恨極了你高高在上,神情冷漠的樣子,無論我做什麽,都討不得你半句好。”
楚晚寧睫羽輕顫,幾乎是刺痛的。
那人還在他發鬢邊喃喃不休。明明被欺辱的是他,可得了便宜的那個男人思及往事卻反而像個怨婦:“無論我做得多好,多賣力,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不是的。
你我之間,也曾有過和緩,也曾有過花間的一壺酒,有過雨中同撐的一把傘。但你都忘了,而我如今也不能再提。
“所以,你看。只有把你手腳折斷,筋骨抽離,爪牙拔盡,你才會乖乖躺在我身下。”墨燃親吻著他,語氣瘋狂又熱烈,“我只有當上踏仙帝君,才能這樣欺壓你,折磨你,強迫你,踐踏你。”
釋放過的性器仍然微硬,在他體肉搏動。
“能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墨燃輕聲道,“墮於地獄被判淫罪,也是值的。足夠刺激了。”
他摸著楚晚寧的頭發,到最後性器也沒有退出來。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墨燃開始有了這個習慣——哪怕知道楚晚寧會生病,知道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他也不願意出來。
他心中有一捧燥熱的火,欲望四濺,獸性猙獰。
唯有楚晚寧是他的水,是他的匣,是他想要撕裂撕碎想要親吻殘肢的那個人。
而楚晚寧呢?他在最初的痛苦過後.終子開始慢慢沈下來,慢慢地開始獨自一人,梳理著所有已知的線索,思索著幕後之人給墨燃種下長恨花,究竟圖謀什麽,最終想要的又是什麽。
另一方面,雖然書上寫了長恨花到了第三個階段就絕無可能拔出,但楚晚寧依舊不願放棄。
他從來都狠倔而不服輸。
他不認命。
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缺失靈力之後,楚晚寧做什麽都非常困苦,何況還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幕後黑手很難找出,拔除長恨花更是天方夜譚,但是那個人操控墨燃的目的卻越來越明顯——
因為墨燃開始修習時空生死門。
“重生術,本座是練不來了。”
還記得墨燃那天負手立在窗前,看著外頭啁啾的黃鸝,淡淡道,“看了卷宗,說是要陰氣重的人才可能學會。”說著,他回過頭來,看了楚晚寧一眼:“我打算修第一禁術。”
“時空生死門?”
“不然還能是什麽。”
“……你不可能學會的。”
墨燃便微笑:“總要嘗試過了再低頭。什麽都沒做,說什麽可能不可能。”
楚晚寧搖頭道:“這第一大禁術逆天改命,撕裂兩個不相幹的紅塵,從來為天道所不容——”
他還沒有說完,話頭就被打斷。
墨燃的神情很慵懶:“天道算什麽,為何要它容我?本座這輩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他於是開始付諸實踐。第一禁術失傳已久,墨燃貴為九五之尊,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卷古早拓本,而且還缺失了最重要的一段章節。沒有完整的秘笈,墨燃哪怕靈力再兇悍,都只能修成空間門,而根本做不到真正撕裂時空。
而也就是從那時起,楚晚寧開始明白那個對墨燃種下花蠱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肯定不是為了一統天下。他猜想的是,那個人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開啟時空生死門。而且不是開一個小裂口,恐怕是想徹徹底底將兩個紅塵融匯貫通。
只有極少數人,比如墨燃這種天生靈力雄厚霸道的天縱之才,才有可能做到這點。
第251章 【龍血山】回歸
“你想用第一禁術做什麽?”
也不知道是他第幾次這樣問, 墨燃這天心情好,才終於慢悠悠地回答道:“回到過去。”
“然後呢?”
踏仙君眼皮一擡:“救他回來。”
“他”是誰, 自是不言而喻。
楚晚寧白衣如雪,立在墨燃面前:“你若是仔細翻過第一禁術相關的典籍,就應該知道,沒有哪個扭轉時空的施術者能得善終。最後一位宗師試圖將女兒從另一個時空帶回自己身邊,與那個時空中的自己自相殘殺, 那件事情的結局怎樣,你不會不知道。”
墨燃皺了下眉頭, 換了個坐姿, 長腿交疊,支著臉頰看著他:“本座還真不知道。”
“……”
“這種失敗的例子, 又有什麽可看的。”
楚晚寧道:“沒有人成功過。”
墨燃道:“那本座就當第一個成功的人。”
楚晚寧又道:“時空一旦紊亂,你根本不知道會是什麽後果。”
墨燃幾乎是在嗤笑了:“即便天下大亂, 洪水滔天,與本座又有何幹?”
楚晚寧仍不甘心:“就算你真的把師明凈從另一個時空里帶回來, 那個另一個你呢?又當如何自寬。若是當年兩個宗師強奪一人的事情再次發生, 你想過該怎麽辦嗎?”
墨燃笑吟吟地:“不過是另一個紅塵的我自己而已。他若攔我, 殺了就好。”
楚晚寧驀地住了口, 忽覺得毛骨悚然。
墨燃是真的已經瘋魔了。
“那若是……”幾乎是木僵地,楚晚寧慢慢道,“當年宗師搶女的覆轍重蹈。你與你自己強奪師明凈的過程中, 發生意外,那個塵世的師明凈恐怕就會被絞碎在時空裂縫里, 你……”
這回話未說完,就聽得哐當一聲響。
墨燃霍然起身,已把面前的果盤案幾踹翻。葡萄柑橘荔枝甘,此刻都如他殺過的人,砍過的頭,骨碌碌滾了滿地。
踏仙君大步踏過來,繡暗龍紋赤舃踩在地上,碎了一地果子,葡萄裂了像血,荔枝碎了像腦漿——他在這彌漫著清甜果香的屍山血海中,驀地揪住了楚晚寧的衣襟,眼神如虎如狼。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希望他死。”墨燃陰沈道,“但你未免惡毒過甚。他怎麽說也是你徒弟,曾經拜過你,信過你。楚晚寧,你就這樣咒他。”
“我沒有咒他,與你所言,皆是事實。”
墨燃厲聲道:“誰要聽你的事實?本座想要的人,撕裂時空扭轉乾坤也要救回來!紅塵攔著撕紅塵,我自己攔著那就殺了我——你若再攔,那麽……”
他喘了會兒氣,眼神瘋狂中卻有些濡濕了。 那麽又當如何?踐踏?可他已把楚晚寧的脊梁踩斷。淫辱?楚晚寧早已是與他拜堂成親的男人。
那麽,殺? 忽然心中悶痛,竟說不出口,竟不知下文。
墨燃怫然離去,留楚晚寧獨自立在空寂大殿中,周遭四野都是黑暗,他知道這黑暗是一個人布下的局,踏仙君也好,北鬥仙尊也好,都已泥足深陷。
可他該怎麽辦?
第一禁術一旦施展,如果只是撕開一道裂口倒還不算大事,就像人的傷疤能夠結痂,時空也能自愈。不過要是撕開的口子大了,變數多了,兩個紅塵交織錯亂,到最後或許就會變成古籍上記載的那樣。
崩裂。
“紅塵有序,若序崩裂,天罰將至,皆歸鴻蒙。”
——這句話楚晚寧不記得自己是在哪里讀到過,但印象極其清晰,講的就是時空生死門失控的後果。
所謂天罰將至,皆歸鴻蒙,就是說,天神會給凡間懲罰,把兩個錯亂的時空都碾作齏粉,重歸於零。
第一禁術失控,代價將會是兩個時空的完全覆滅。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不能讓墨燃再這樣繼續下去。
那天晚上,墨燃忙著處理昆侖動·亂的卷宗,便沒有找楚晚寧再行廝磨。於是楚晚寧又提著風燈,去了藏書閣。
這也是墨燃的一點仁心,他知道楚晚寧再難成氣候,所以除了被惹怒的時候,平日里也不在死生之巔設阻。什麽藏書閣、後山、哪怕神武庫,他都並不介意楚晚寧前往。
道理就和養貓一樣。
尖牙磨平,利爪剪掉,那也就夠了。如果做到把腿打折,讓貓咪動彈不得,野性全無,那也實在太過無聊。
楚晚寧在藏書閣梳理了自己得到的全部脈絡,結合了目前的情況,最終斷定兩件事: 第一,幕後之人極其擅長用藥,但靈力一定不強。這點很好理解,因為如果此人靈力本身就很雄厚,就根本不需要假借人手來做這些事情。 第二,師昧的死一定是幕後之人所策劃的,目的是催生墨燃心中仇恨。
這一點楚晚寧也在古籍上得到了佐證。
“八苦長恨可抹去人心中所有溫良,但也可保留對某一人的溫情回憶。”繁複的魔文被字句破譯,“因此,施術者往往使得長恨花主保留對自己的正常回憶,使得長恨花主認同施術者,依賴施術者,願為之入死出生。”
師昧早已去世,是他親眼見到的,不會有假。所以師昧應當不是施術之人,但墨燃顯然記得所有與師昧有關的美好回憶,而幕後之人正是利用了墨燃僅存的這一點純澈溫情,誘惑著他去觸碰三大禁術。
從掌控天下的珍瓏棋局。到讓死人複活的重生術。到扭轉乾坤的時空生死門。
墨燃也確實一一都去嘗試過了,無論成功與否。 什麽人會如此迫切地渴望同時掌控三門禁術?什麽人會希望大幅撕裂時空,冒著兩個紅塵都被歸零的風險,來滿足自己的私欲?
楚晚寧想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此刻也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該怎麽趕在墨燃練出生死門之前,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他幾番思索後,終於看清楚了擺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一條—— 必須殺掉踏仙帝君,然後回到過去,趁墨燃心中的八苦長恨還未深種,將其遏制。設法拔除。 中過一次八苦長恨的人不可能再中第二次,這樣一來,哪怕在踏仙君死後,幕後黑手依舊設法開啟了時空生死門,也再沒有辦法得到最強戰力墨微雨。
殺掉踏仙帝君……
夜晚的藏書閣有飛蛾蹈火,撲進楚晚寧攜來的風燈里,瞬間被火舌吞沒,殘軀都不剩下,唯有一片焦臭。
楚晚寧獨自看著那燭火,看著那些蠢笨的蛾。
火很亮,而心極冷。
殺掉踏仙帝君……殺了踏仙帝君……
殺了墨燃。 殺了那個,被掌控、被利用、好日子少的可憐的男人。
從前身為師尊,沒有保護好他,如今還要親手謀劃,令他伏誅。
楚晚寧驀地合了眼,微微將頭顱後仰,枕在書架間。風燈閃閃爍爍,而他也將如飛蛾撲向烈火。
必須殺了墨微雨。
下雨了。
霏霏小雨,入骨纏綿。
楚晚寧是他的男寵,從淺寐中醒來。
墨燃的欲望與精力從來都很驚人,楚晚寧不知道這個人對宋秋桐是否也會這般無休無止地糾纏,他發泄出來的究竟是單純的獸·欲還是只對自己一個人的渴切。
不重要。
墨燃此時就躺在他身邊,已經熟睡,和之前的那麽多個長夜並無太多不同。這段時間他越來越荒唐,要的也越來越多,做完之後不出去是常有的事情,第二日醒來,朝堂之前,還會再行一番雲雨。 殺了他。
可是力量相差的那麽懸殊,楚晚寧不覺得自己會有勝算,哪怕就在枕邊。
再等一等吧。 他這樣跟自己說。
終歸是要做兩件事情,一件是殺人,另一件是自己搶在幕後黑手之前,先打開一次時空生死門,阻攔過去的墨燃近一步被長恨花吞噬。既然第一件無法立刻完成,他就去做第二件。 ——開啟第一禁術,生死門。
關於這門禁術,他腦中不知為何總隱約有些印象。結合墨燃找到的那一卷拓本,在無數次失敗後,他終於大致還原了咒訣原貌。但因為沒有靈核,楚晚寧極難施展法術,好在他與九歌天生默契,哪怕沒有靈核也能召喚。所以雖然摸索起來很困難,經歷的挫折自然也不必多說。但總而言之,楚晚寧最後還是借九歌之力,撕開了一道極小的時空裂口。
那是真正可以通往過去的縫隙。
他靠近了,冥冥聽到那縫隙中傳來一聲哨子響--
時空生死門,開門哨子響,閉門哨子響。和傳聞中一模一樣。
他聽到有個悠遠空曠的嗓音在問他:“君往何處去?”
初時心如擂鼓,但真的船到橋頭,竟忽地坦然。
“君往何處去?”
當那個聲音再一次重複詢問的時候,楚晚寧看了一眼歌舞已起的巫山殿——今日自己惹了墨燃大發雷霆,此刻墨燃已召了宋秋桐過去相陪,應當不會再尋自己。
他深吸了口氣,鳳目有光:“我想回到墨燃剛剛中了八苦長恨花的那一年。”
他嘗試著,把話說的更清晰。
“也就是長恨花還在第一階段,一切都可以挽回的那一年。……你明白嗎?”
裂縫里無人答應,但就在楚晚寧將要失望時,一道光輝忽然亮起,時空隧道緩緩打開。
一步踏進,天暈地旋。待一切複歸平靜,他睜開眼睛,面前恰有幾瓣桃花飄落。
他……他竟真的回到了多年以前!
這個時候,死生之巔月白風清,是晚春時節。
“……” 楚晚寧站了一會兒,盡力平複自己的心緒,然後撥開重重繁花,自裂縫中行出。
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門派後山。撲鼻而來的是王夫人栽種的花草清香,遠處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那是數千名弟子房內透出的光亮,在夜色里匯聚成靜謐的銀河。
故地重遊,恍若一夢。
楚晚寧立在原處,臉上雖無太多表情,但胸臆中卻百感交集。他慢慢一路走下去,看著小弟子們嘻嘻哈哈地打鬧而過,瞧見舞劍坪上璇璣長老正在和祿存長老比試切磋,過一個拐角,甚至瞧見王夫人養的那只名為菜包的胖貓,正蹲在墻垣上,伸一顆毛絨絨的腦袋,去細嗅著墻頭盛開的月季花。
他錯了,不是恍如一夢。這些年,哪怕是在最好的夢里,他都沒有能夠回到這樣的死生之巔。
楚晚寧看著眼前的一步一景,獨自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沒有在夜里離開紅蓮水榭的習慣,於是並不太擔心會遇到這個時空的自己。
走著走著,忽然見到迎面行來兩個少年,一個明艷若芙蕖,一個耀眼如雀屏。 他原本就很緩慢的腳步,終於忍不住停落了。
那是少年時代的薛蒙和師昧。
第252章 【龍血山】裂魂
他們倆正在聊著什麽有趣的事情, 彼此臉上都有輕松明快的笑意,薛蒙甚至擡手往師昧鬢發間放落一朵鵝黃白瓣的小花, 被師昧哭笑不得地摘落,他就哈哈笑出聲來。
“啊,師尊?”
要閃身已經來不及,薛蒙轉頭時余光瞥見了他,先是一楞, 隨後欣喜道:“難得這麽晚了還能見到師尊。”一面說著,一面迎上前。
師昧也笑著跟過來, 溫柔知禮道:“問師尊安。”
楚晚寧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 他想從容答應,可是尚未開口, 眼眶便紅了,所幸夜很深, 有足夠的黑暗為他遮掩。
薛蒙頗有些貓兒一般的好奇:“師尊要去哪里?”
“隨……”嗓音出口,卻是沙啞得不像話, 他忙住了嘴, 咳嗽一聲, 緩了片刻才道, “隨便走走。”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多問一句。
“你們呢?”
“我和師昧剛剛從無常鎮回來。買了許多好吃的。”一提起這個,薛蒙就顯得很高興, “今兒有廟會呢,熱鬧得很。”
換作這個時代的楚晚寧, 這對話就應當到此為止了。
楚晚寧不會有過多的興趣去了解這些少年人湊了什麽熱鬧,買了什麽吃食,為什麽那麽開心。
他那時候淡淡的,與誰都若即若離,不愛去看一眼別人的私事瑣事。
但如今的楚晚寧,卻覺得薛蒙也好,師昧也罷,他們的每一個字,每個神情,甚至是眼神里的每一縷光影都彌足珍貴。
他想再多看幾眼,多聽幾句。
這是他自己的紅塵里,再也得不到的東西。
於是他問:“買了什麽?”
“師尊想看嗎?”薛蒙興高采烈地就去翻自己的乾坤袋,獻寶一般,“果丹皮,松子酥,桂花糖……”
絮絮叨叨地數著,忽捧一把桂花糖,全都奉到楚晚寧手里。
“買多了,這些都給師尊。”
師昧也在一旁翻遍了自己的袋子,但他似乎沒買幾樣東西,翻來翻去,找不到什麽拿得出手的,耳根便有些浮紅。
“……”
楚晚寧道:“不用再給我了。”他揀了兩三顆糖果,便把剩下的都還給了薛蒙。月色下,他的眼神幾乎是濕潤而溫柔的。
“已經夠了。”
他知時空生死門隨時會閉合,他已經透支了九歌之力,再要打開並不容易。更何況那邊也就只有一夜辰光,回去得遲了,怕被踏仙君察覺。
摁捺住難平心緒,他問道:“墨燃呢?沒和你們在一起?”
兩人面面相覷,薛蒙道:“午飯後就沒看到他了。”
師妹也道:“他這幾天都沒怎麽跟我們在一起,大概是自己有些事要做吧。”
楚晚寧於是去了弟子房,但房內無人,又去廟會尋,亦不得見。眼看時辰空耗,不僅愈發心焦。
蹙著眉左思右想半天,忽地,他回憶起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
墨燃該不會是去了……
想了一半就沒再想下去,這個火苗般竄上來的念頭令他並不怎麽舒服,他的臉色慢慢沈下來,指節也不由自主地捏起。
——
他記起了墨燃初入歧途時常去的一個地方。
小半個時辰後,楚晚寧站在了一棟紅紫相間的雕漆木樓外,樓懸朱匾,上書仙桃會君四個大字。
這便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梨園仙桃樓了,此時夜已濃深,但花樓的璀璨華章方才開始。左右有客流湧進,大多是些樣貌油膩的男子,塗脂抹粉的小生,而楚晚寧面目清冷,腰背挺直,站在人潮中顯得格格不入。
“客官,里邊兒請。”
“走一走看一看啊,今日有名角兒扮戲,湘潭來的名旦,歌不輸當年荀風弱,舞不遜昔日段衣寒。八十文一場,前排加十文——”
門口,小廝扯著嗓子在吆喝,身邊有搖著文人扇的公子哥恰巧路過,嘲弄道:“真是大言不慚,什麽名旦啊,也敢與當年的段荀兩位樂仙叫板。”
“就是,八十文一場還有臉和荀風弱齊名,荀風弱一場戲八百金都不夠哦。”
“這破戲園子又騙錢啦!”有更夫路過,撓著腋窩嘎嘎笑了起來。
楚晚寧聽不懂,聽著也頭疼。他幹脆擡手撩簾,進了樓里。那里邊兒正是綢燈高結,喧嘩鼎沸。有人在聽戲,有人在醉飲,有人在胭脂油彩塗抹出的魅艷溫柔中沈浮。
戲子金聲玉振,小倌玉肌生春。
一樓戲臺上,貴妃正醉了酒,花團錦簇。那戲子舉手投足都是柔軟哀戚,連帶下頭看客奉上無盡唏噓感動。
“好——!好!”
“再來一段!!”
楚晚寧被刺鼻的脂粉香膩熏得劍眉緊皺,臉色陰沈。鳳目掃過,逡巡一圈,不見那少年人影。
他想,莫不是又猜錯了去處?
這時忙到脫不開身的鴇兒註意到了他,便如一只繽紛艷麗的彩蝶,翩然朝他行來,咧開一雙抹著朱紅丹霞的嘴,笑著招攬:
“這位公子,聽戲請上座,尋歡里屋瞧。”
楚晚寧看了她一眼:“尋人。”
“尋……”鴇兒一凝,笑容墜落,眼色就冷了三分,“尋人自便。”
楚晚寧嘆了口氣,將腰間環佩取落,那是踏仙帝君贈與他的美玉,觸手生溫。他將玉遞給鴇兒,重複道:“尋人。”
鴇兒接過了,左右一看,溢彩流光,映得她眼睛都亮。
她輕咳一聲將玉收好,重新奉上笑容,比頭前更是豐盛飽滿:“公子要找誰?”
“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楚晚寧道,“姓墨。”
三樓緋容閣華毯絢縵,雕飾雍容。也難怪許多人願意終夜買醉於此,只消將那銀錢擲足,戲子佳人就編造一場罌粟花般的美夢,多少英雄化骨其中。若長夜可這樣消磨,被溫柔打發,誰又願意面對人生的瘡痍,現實之苦痛?
“就是這間了。”鴇兒擡起染著豆蔻的狹長手指,將門上雕著“容九”二字的木牌翻過來。
她擡起眼,玲瓏心思,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楚晚寧,斟酌道:“公子先不忙,待奴家把九兒喚出來,再請公子去屋內與友相談。”
“……”
連鴇娘都看得出他對他的在意。
楚晚寧閉了閉眼:“勞煩你。”
她便進去了,屋內似有人語,破碎不清。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身後跟一小倌,楚晚寧瞥了一眼,那名為容九的倌兒臉頰仍帶著酡紅,側面瞧上去頗為眼熟,似乎像極了某個人。 容九與他低低行禮,便隨著鴇兒離去了。 楚晚寧推扉而入,映入眼的是一片紅紅紫紫的顏色,看得人頭皮發麻。屋里沒有熏香,但有酒味。墨燃支著臉頰,側臥於床榻上,細長的手指還在把玩著小泥壺上系著的紅色穗子。那床榻也是紅色的,很淩亂。最好不要去細想這上面曾經發生過什麽。
他走過去,霜雪一般,立在這片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春情里。
“唔……師尊來了?”
“……”
“坐下喝一杯酒嗎?梨花白,好酒。保準沒嘗過。”
楚晚寧道:“你醉了。”
墨燃笑嘻嘻地,見那白衣男子走到自己床前。他確實是醉了,忽地伸手,膽大包天,去拽楚晚寧的腰封。
“醉了好嘛,醉了天不怕地不怕,來來來,長夜漫漫,不如胡鬧一場。”
楚晚寧沒再吭聲,只是將少年墨燃從欲海一般浮紅靡艷的床榻上提起來,手上青筋微凸。他是個有宗師風度的人,這種時候依然端重肅穆,唯指尖的顫抖出賣了他的內心。
他閉了閉眼睛,輕聲道:“墨燃。”
醺醺然的少年“唔”了一聲,依舊是不明所以,甚至帶著些沒心沒肺的笑。
楚晚寧沙啞道:“我來遲了。”
他把額頭抵過去,指端輕動,剎那痛極——
在這種撕裂血肉的痛苦中,一把神武現世,海棠花木,尾梢卷起,七弦流光。好一把神木古琴。
楚晚寧咬著後槽牙,讓神武將其雄厚的靈力暫渡於他的身上,這種靈力對抗踏仙帝君簡直是笑話,但也足以供他施展許多法術了。
他將墨燃的額頭與自己貼緊,閉上眼睛。
然後他感受到了……墨燃的身體里確實有八苦長恨花的氣息,眼前仿佛瞧見了一朵黑色的重瓣花朵,正紮根心臟,根須沿著血管脈絡深埋。
就是這朵長恨花。
是一切罪惡的源泉。
楚晚寧深吸一口氣,依照古籍記載默念咒訣,而後一字一頓,幾乎是竭盡全力的喝道:
“魂斷!”
楚晚寧驀地睜開眼,瞳底忽地浮起寒光。
長恨花只能以魂魄之力抑制,他便如書上所說的那般,將自己的一半地魂生生斬斷,從兩人相抵的額頭間傳去,傳到墨燃體內。
周遭霎時狂風起,九歌竟作鳳凰聲。
靈氣大熾。
墨燃……墨燃……
從前是師父沒有保護好你。
如今,我來救你。
我渡你。
撕碎的魂魄化作縷縷白色塵煙,不停地奔湧流淌。
墨燃是失神的,楚晚寧是極痛的。
額抵不斷。
我渡你……
最後一縷強光消失,兩人驀地脫力。楚晚寧松了手,墨燃重重跌回床褥間。
九歌也不見了,匿回楚晚寧的骨血之中。 驟失了一半地魂的他,極難維系神武的穩定。
楚晚寧坐於榻旁,緩然闔上眼,臉色蒼白得厲害,連嘴唇都沒有了血色。但他的內心是釋然的,也是輕松的。
他終於做到了改變命盤的第一步。
用靈魂之力,幹擾還未深紮的八苦長恨花,不讓墨燃再失本心。
時光溯回。他終於保護了他。
楚晚寧不能久留,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阻止墨燃被長恨花吞噬,這件已經做到了,接下來他要做第二件事。
他不知道幕後之人的能耐究竟大到什麽地步,雖然目前那個人還不能撕開時空裂縫,但謹慎總是對的。
——他要確保一旦災難又起,自己能夠恢複前世的記憶,及時與之相抗。
所以這第二件事,便是找到了當年的自己。
紅蓮水榭的所有叫嘯禁咒對他都沒有用,他輕而易舉地就來到了里面。他立在半敞的軒窗前,看著屋內已經伏在桌上睡熟的那個白衣男人。
夜遊神做了一半,還在上漆。
……如果人間的苦惱只是應對這些小鬼小魔就好了。
楚晚寧把自己已經撕裂的那半縷地魂,渡到了這個紅塵的自己體內。
原本這魂魄就是他自己的,所以睡著的人也不會有半點的不適應,他看著那縷潔白透亮的光芒飄過去,在“自己”周圍籠上一層溫和的光輝。慢慢地,光輝熄滅了,有風吹過來,將“楚晚寧”手邊擱著的圖紙吹落於地。
“如果再有大災,墨燃也應當不會與你為敵了。”他憑窗而立,輕聲對里頭的人說,“如今我已靈核碎裂,魂魄分離。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不能改變我們那個時代,但你還可以。”
屋內的人未醒。
“我把三魂中最薄弱的地魂分為兩半,一半給了你,一半給了墨燃。若你們一生順遂,這兩半魂魄就不會對你們有太多影響。不過若八苦長恨持續侵入,或者人間有亂,那麽我就會設法讓這縷魂魄重新糅合在一起。”
如果他沒有預估錯,魂魄重合的那一刻,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就會徹底被摧毀拔除。而他也將在地魂合二為一之後,恢複前世的記憶。
楚晚寧道:“不要怨我將這些事情分給你。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用再想起,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低聲嘆了口氣。
然後他去做了第三件事情。
這件事情是最後的屏障——他去找到了懷罪。交給了懷罪一只自己早就開始煉制的香爐。
那個香爐里,他施加了合魂之術。這種秘術會汲取他潛意識里最深刻的一段回憶,來刺激兩半被撕裂的魂魄再次相融。
楚晚寧不是很清楚自己最深的回憶是什麽。他覺得有太多了。或許是當年師徒決裂時的一場大戰,或許是敗於墨燃手下之後被做成血滴漏的那段經歷,或許是第一次在墨燃身下受辱的苦痛。 太多了。 人有的時候連自己都未必看得清自己。
他叮囑懷罪將香爐封存於龍血山洞窟。若見紅塵有異,就一定要將自己和墨燃一同帶往此地。
做完這一切,楚晚寧的時間也到了。時空是有自愈之力的,若非破壞性的撕裂,縫隙是會合攏的。
他其實很想留在這里,留在這個幹幹凈凈,什麽都還沒有發生的太平人間。
但楚晚寧知道自己不屬於這里,他不會為了一己私心,為了貪戀溫暖而做出違背禁術道義的事情。
他離開了。
留江山好夢在身後遠離,沒有再回頭。
“楚宗師。”
重返自己的時代,楚晚寧剛剛從後山裂縫中出來,掩去靈力痕跡,就看到青石小徑有個朱衣男子行來。正是貼身服侍墨燃的那個老奴劉公。
“宗師去哪里了?教陛下好找。”
楚晚寧問:“他人呢?”
“在紅蓮水榭里。”
尋過去的時候,墨燃正閉目坐在紫藤花架下,見他推扉而入,就慢慢擡起了臉。朝他略一招手。
“過來。”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神色淡漠如常:“曲子聽得不如意?這麽早就散了場。”
“也沒什麽如意不如意的。”墨燃道,“聽來聽去,也就那麽幾個調子。倦了。”
袍袖舒開,將楚晚寧擡手拽入懷中,墨燃也並沒有去過問他究竟去了哪里。畢竟楚晚寧向來不馴順,若一直待在水榭里不走動反倒奇怪。
他強制著讓楚晚寧坐在他自己腿上,親了親懷中男人的臉頰,而後把埋入了男人脖頸間。
“本座方才做了個夢。” “嗯?”
“……夢里,是你在手把手教我寫字。”
楚晚寧一怔,心跳驟然失速。但此刻踏仙君沈溺於自我回憶,端的是無法自拔,所以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只繼續講著,語氣清淡,卻帶著些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素淡憂傷。
“一個字,四五遍我都沒有寫好,你很生氣,但也沒有放棄我。”墨燃說,“後來你握著我的手,窗外有花飄進來,我看到……”
他太過沈溺於那一場大夢中,甚至沒有再自稱為本座。
墨燃頓了頓,神情須臾間竟是青稚的。
“我看到紙上寫著,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他說到這里,忽地咧嘴笑了。那笑容說不上是快慰還是猙獰。
“這種事情也只有做夢才能見著了。”
他擡頭,對上楚晚寧滿載心事的那雙眼,漸漸地,就又恢複了屬於踏仙君的那股子冷意:“知道本座為什麽忽然想見你嗎?”
“……”
手伸上來,觸及楚晚寧微涼的臉頰。
“在那個夢里,你的樣子很好看。”踏仙君淡淡的,“好看到本座甚至都無法忘懷。所以本座想來看一看真正的你。”
楚晚寧垂下眼簾。
“我怕我不恨你,我要恨你的。”墨燃說,“不然我……”
忽然語塞,不然什麽?
不然我會再也無法自寬,不然我會不知道該怎麽往前走下去,不然我會不知道該怎麽繼續這一場殘破的人生。
我必須恨你,我沒有改變,也沒有恨錯。
“晚寧。”他最後闔目喟嘆,“這世上終究只剩下我和你了。”
一時間心如刀絞,楚晚寧待要說話,忽然覺得自萬丈懸崖邊一腳踩空,失足跌落,忽的夢醒!
楚晚寧驀然睜眼,撞入瞳中的是一片漆黑,他可以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冷汗涔涔,踏仙帝君那張悒郁而森寒的臉龐仿佛還在眼前。
他渾身發抖,微微喘息著,湧入的前世回憶讓他背後寒毛倒豎,讓他栗然發顫,偏生這些回憶還不止息,還在繼續瘋狂地朝他撲殺而來。
喉結攢動,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
為什麽看不到?為什麽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
意識紛亂,過來好一會兒,楚晚寧才終於模糊想起了龍血山的事情。
他慢慢反應回神,喃喃著:“墨燃……”
而就在此時,臉頰忽地被一只溫涼柔膩的手掌觸碰。
那只手執起他的下巴,伸出拇指,磨蹭著他的嘴唇。楚晚寧聽到一個明顯施加過換音術的聲嗓,在輕輕對他笑著。
“等你好久,你總算是醒了。”
第253章 【龍血山】混賬
“等你好久,你總算是醒了。”
寂靜的屋子里,這個嗓音古怪而扭曲。如果楚晚寧能睜眼看到,就會發現師妹正坐於榻邊,笑瞇瞇地凝視著他,像蜘蛛瞧著落入網里的生靈。
“怎麽樣,睡得舒坦嗎?”
楚晚寧沒有立刻回答,動彈了一下,發現自己此刻靈力只恢複了兩成不到,而且還被捆仙繩縛住了雙手,拿黑綢帶蒙住了眼。
“……”
此時驚慌並無用途,楚晚寧向來無畏,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何種結果,所以也知道該怎樣從容應對。他這兩輩子,只在一人面前茫然過。
除了那個人,誰都不會讓他兵荒馬亂。
於是楚晚寧沈默著,慢慢捋著破碎的記憶和昏迷前的情形。之前意識浮沈,他曾斷續聽到了一些周圍的動靜,現在他盡力將那些殘言碎語拼湊在一起。
而就在此時,密室的大門轟隆洞開,南宮柳回來了。他捧著一堆新鮮水靈的橘子,一進門就嚷嚷:“摯友哥哥,橘子摘來啦。我挑的都是底下有小圈兒的,這種吃起來格外甜……”話沒說完,看見床上的楚晚寧,“啊?寵妃哥哥醒了?”
聽到這般稱呼,楚晚寧原本就很蒼白的臉色變得愈發陰沈。
寵妃……楚妃麽?
那麽所謂的摯友哥哥是……
師昧接過南宮柳遞來的橘子,笑著在他的腦袋上摸了摸,說道:“你做的不錯。但我和這位楚貴妃正有話要說,你先出去吧,自己玩一會兒。”
“我不能留在這里玩兒嗎?我可以幫你們剝橘子的。”
“你留著不好。”師昧道,“有些話大人可以聽,小孩子聽不得。”
南宮柳就懵懵懂懂地咕噥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屋內一時很安靜,只能聽到呼吸聲,間或還有燭花劈啪的聲響。
師昧挑了一只橘子,嫻熟地去皮,剝去白絲。他做這些的時候,便如話家常般與楚晚寧閑聊著:“聽出剛剛那個人是誰了嗎?”
“……”
“他的聲音,你應該是不陌生的。”
將橘子剝好,遞到楚晚寧唇邊:“嘗嘗看,這蛟山上的橘子,是徐霜林親手種的,他於此道甚是精通,應當很甜。”
楚晚寧把臉轉過去。
師昧慢悠悠道:“你看你,一醒來就發脾氣。”
楚晚寧沈默一會兒,冰冷道:“他人呢?”
“誰?”
“你知道我說誰。”
師昧微挑眉峰:“你想問墨燃?”
“……”
見他沈默,師昧便溫柔地笑了:“你對他還真是上心。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找他,連我是誰都不先問一句。為了一個作踐你半生的人,不值得吧。”
被蒙眼綁縛住的男人嘴唇抿了抿,下巴的線條就愈發顯得很憔悴伶仃。
師昧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胸腔內的邪火漸盛。但他自詡從容,做什麽都不會操之過急。
人進食應當優雅,不露牙齒,不滴殘渣。像踏仙君那種血肉骨頭一起吞落的吃法太過倉促,美味還未細細咀嚼,便只剩一只空碗。
那是餓狗投胎,師明凈看不上。
所以他下邊兒都起火了,卻還是慢悠悠地給他自己的天菜淋著鮮汁,揉搓肉質的紋理。只待烹到酥香,再小口送入腹里。
“另外問一句閑話。送到嘴邊的橘子你難道都不願意吃嗎?”師昧輕笑,“你這麽倔,從前是怎麽服侍踏仙帝君的?”
“拿開。”
“我覺得你還是吃下去比較好,這些天滴水未進,你嘴唇都開裂了。”
楚晚寧卻只咬牙道:“墨燃呢?”
師昧盯著他瞧了幾許,慢慢的,不再笑了。
“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無論是有記憶還是沒記憶,你眼里都只有墨燃。師……”尊字未出口,已知失語,立即止住。
但卻漏過了楚晚寧的一絲顫抖。
師昧瞇起眼睛:“你跟我說說,墨燃他到底好在哪里?”
他俯視著楚晚寧,看到他唇上最後一點血色也在慢慢消退。
“那個人,做事沖動,沒有頭腦,想法天真可笑,品性也並非上乘。你看上了他什麽?”
“……”
“臉?靈力?嘴甜?”
到底是隱忍了這麽久的獸欲,越往後說,語氣里的腥氣就越明顯。
尤其看到楚晚寧開始咬著嘴唇,似乎試圖壓抑著某些情緒的時候,師昧就愈發感到口幹舌燥。
言語開始往更狎昵的方向橫行。
“還是他在床上的能耐?”
楚晚寧蒼白的臉頰上浮起怒意,因著憤怒而漲紅:“住口。”
師昧並沒打算住口。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不玩個徹底,憑什麽停落?他笑瞇瞇地說:“楚妃還不知道前世你死了之後,墨燃給了你一個卿貞的謚號吧。”
他饒有興趣地捕捉著楚晚寧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眉眼越彎越盛。
“聽起來是有些好笑,不過倒也算貼切。說到底,這輩子上輩子,你的確都幹幹凈凈的,只被他一個人玷汙過。不過這樣一來,其實也沒有什麽比較。”師昧慢條斯理的,“你不曾試過別人,自然只會覺得他最好。”
指尖寸寸往下滑。
鼻尖,嘴唇,下巴,喉結。
楚晚寧在細微地顫抖,腕上青筋暴突,想要掙脫捆仙索的綁縛,卻終究是動彈不得。
“別白費力氣了。楚貴妃想要松綁也好,想要知道墨燃的下落也好,我都可以滿足你。”話鋒一轉,“不過呢,你好歹是我的戰利品,總得先陪我玩上一局吧?”
“……你想做什麽。”
師昧笑了:“我想讓你的心思從那個人身上分一點點出來。別老想著他了,想想我,怎麽樣?”
“你便是前世那個下蠱之人。還有什麽可想的。”
如果細聽的話,可以聽出楚晚寧聲音里的沈窒和痛楚。
楚晚寧似乎在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某種情緒,但是壓制不住,就快噴薄而出。
師昧笑道:“不錯,是我。但是楚妃何不猜一猜,我的真實身份,究竟是誰?”
“你想說就說,不說就罷。”
“唉,什麽時候你才能不兇啊。”師昧嘆了口氣,說道,“這樣吧,楚貴妃曾言,大賭傷身,小賭怡情,但要來就來傷身的。不如我們來賭一賭。”
“……”
“不過,”師昧頓了頓,“在開始之前,我還得稍行冒犯,先看一眼你穿了幾件衣裳。”
見楚晚寧雖不吭聲,但露出來的下半張臉龐線條卻不由自主地繃緊,師昧的神情就更柔和了,他一件件地數過去,最後數出來衣袍腰封一共五樣。
“那便給你五次機會,若是五次之內,你答對了,我就告訴你墨燃的下落。”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你每答錯一次,我就除去你的一件衣服。如果等五件衣裳都除完了,楚妃都還沒有答出來,那麽……”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笑了笑,淡粉色的舌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而後他就靜靜地坐著,等著楚晚寧的猜測。楚晚寧不說話,他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繼續等著。
此刻他很閑,他有的是時間。
但是,隨著一點又一點的光陰過去,楚晚寧仍是不作任何回應。師昧的眉毛就揚了起來——他有的是時間,但未必就會有耐心。
“你倒是猜啊。”
楚晚寧終於道:“滾。”
師昧的臉色便陰郁了下來:“……如今是你在我手里,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你自己應該清楚。”
“……”
“楚晚寧。你沒有跟我談條件的籌碼。踏仙帝君腦子不好,或許會計較不過你,有時候就由著你去了,但我不一樣。”
師昧冷冷道:“你在我手里,還是乖一些會比較好。”
他又等了一會兒,見楚晚寧仍不吭聲,語氣便愈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別以為你一直不說話,我就會拿你沒辦法。”
說著,纖細冷白的手指已撫上來,搭上了楚晚寧的腰封。而後慢條斯理地撫摸著封帶,指尖滑過去,猶如刀鋒在切割魚肉。
“聽著,我數到三,要是你再不開口,後果就自己擔負。”師昧說著,眼底留過細細的光。
他其實並不清楚自己是希望楚晚寧猜到,還是不希望楚晚寧猜到。但猜不猜得到,這個時候都不再重要了。一切都無法回頭,而他只想著該用一種怎樣的方式揭開自己的真面目。
一定要足夠刺激,足夠血淋淋,畢竟眼前這個男人跟自己博弈了兩輩子,如今他贏了,他要仔細舔舐勝利的果實。
“一。”
眼前似有勝利的浮光起。
“二。”
楚晚寧會怎樣?憤怒?悲慟?怖懼?
他拭目以待,唇齒輕啟。
“三……好了,楚妃真是貞烈的很,也難怪踏仙君會要你要上癮。”師昧半開玩笑半是認真,“既然你不猜,那麽我們就來些粗暴的。你……”
“華碧楠。”
聲嗓冰冷。
師昧的手指微微一頓,原本欲解楚晚寧腰封的動作便凝住了,而後他笑了笑:“猜對了一半。繼續?”
“……”
他透出一種狐似的狡黠,這種狡黠在別人身上或許會顯得猥瑣,但師昧是那樣優雅,無論什麽時候都如照水荷花。
他篤信楚晚寧不會猜到最後一層真相,他躊躇滿誌,他——
“我寧願你是真的死了。”
師昧臉上的笑容凝凍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問:“你說什麽。”
床榻上的那個人聲音很冷,沒有半點熱氣。
“上輩子,那次天裂,那場大雪。我寧願你是真的死了。”
師昧盯著他,備好的一腹唱詞,忽然無處傾瀉,竟成失語。
他已擡起一半的手就這樣懸於空中,並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忽然無所適從。
“師明凈。”一聲輕輕的嘆息,卻如蜂刺蟄中了恍惚的人,“是不是你。”
“……”
雖然是疑問的句子,卻沒有一星半點上揚的語音。
師昧低垂睫簾,一時無人能瞧清他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輕笑一聲:“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他不想服輸,但語氣里已有了些意興闌珊。
師昧道:“我確實就是上輩子來的師明凈。來自於你的前世,踏仙君的那個世界。與這輩子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的那位小朋友,並非同一人。”頓了頓,“說話算話,給你松綁。”
他說著解開了捆仙繩,而後將手覆在楚晚寧遮目的綢帶上,略一用力,摘了下來。
桃花眼對上鳳眼,兩相對望,古井無波。
“問師尊安。”
楚晚寧心中已有準備,此時不過是愈發陰郁,他看著他:“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尊。”
聽他這樣說,師昧便溫柔地笑了起來,只不過這時才方知他的溫柔之下,藏著的是怎樣一把鋒利的匕首。
“嗯,當然知道。君為我掌傘,我未曾忘懷。”
楚晚寧看起來很虛弱,但這改變不了他眉目間天生的狠倔。他就這樣盯了師昧半晌,唇齒啟合,字句碾碎,極冷:“你混賬。”
師昧笑道:“承讓。”頓了頓,複又問,“不過師尊是從什麽時候猜到我身份的?上輩子?”
楚晚寧不答,只冰冷冷地望著他。
那眼睛里確有憤恨,但最茂盛的卻是失望。
師昧思忖著:“不對,不會是上輩子。如果上輩子你已知道我就是華碧楠,你理當在撕開時空裂縫時告訴懷罪。”
他擡起睫羽:“是這輩子。或者說,就是不久前?……你在龍血山的時候,是不是多少聽到了我和墨燃的對話。”
“……”
“算了,這不重要啦。”師昧笑了笑,“反正不管怎麽樣,現在你都在我掌心里了,再也逃不掉。”
楚晚寧愈發沈默。
其實三個徒弟里面,他最看不透的就是師昧。他當時願意收這個徒弟,是因為師昧恭順,溫柔,能急人之急,憂人之憂,能溫和地善待他人。這些是令楚晚寧十分佩服的氣度。他自己做不到,於是倍加欣賞,所以收了這個徒兒。
不過有些時候,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比如,薛正雍說師昧是自己在戰亂中撿來的孤兒,但師昧講起自己身世的時候偶爾會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那種姿態,很像是有人撒了謊,然後忘了細節。
還有些時候,師昧對事物表露出的態度會突然有些古怪——好像被馴化好了的猛犬,看似乖順,但只要一聞到血腥味,就忍不住目露兇光。
不過觀察了幾年,從未見師昧有任何不義之舉,楚晚寧就覺得是自己眼花,是自己將花團錦簇,看成了青面獠牙。
他這個人就像刺猬,渾身都很尖銳,唯有腹部是柔軟的。
他把他的徒弟也好,把所有待他好的人,都藏匿到了柔軟的肚子底下。
關於師昧,他曾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徘徊過,他也曾有所保留,有所試探,但後來還是選擇了信任。於是刀子從刺猬的腹部紮入,流了一地的熱血。
師昧盤問著:“以前的事情,你想起來了多少?”
“……”
又問:“你當年袖手旁觀不好嗎?何苦阻我。”
“……”
前世的惱恨太多了,終於今生可以叩問,師昧竟是不願停落,無休無止:“你為什麽最後不殺了踏仙帝君,還助他轉世重生?”
聽到最後一句,楚晚寧終於擡起眼眸:“他跟你不一樣。”
師昧微頓:“有什麽不一樣的。若說我心思歹毒,他又何嘗不是滿手鮮血?”
楚晚寧盯著他:“你下的蠱,你自己清楚。”
“那又怎樣?就算是我下的蠱,難道不是他殺的人?”師昧說,“前世你是親眼見到的,半壁江山的性命,薛正雍、王初晴、姜曦、葉忘昔……這些人是死在誰手下的啊?”
他慢條斯理地擡起手,瞧著自己十指修狹,指甲圓潤。
好一雙細膩幹凈的指掌,柔弱細致,纖塵不染。
師昧乜過眼,笑道:“難道是我嗎?”
“……”怒火騰燃,竟一時無言。
“我可不想屠儒風門,也沒想過要殺薛正雍。所以討債索命也不該找我。”師昧道,“我幹了什麽?不過就是給他種了朵蠱花而已。我活這麽大,還沒親手殺過人呢。”
師昧繼續笑瞇瞇道:“所以說到底,刀是他拿的,人是他捅的。跟我沒多大關系,那八苦長恨花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新的仇恨。他所有的欲念都屬於他自己,蠱咒只不過能將其放大。若這帳要算我身上,我好委屈。”
他每說一句話,楚晚寧心中的惡心就增添一分,最後聽他竟覺得自己委屈,楚晚寧驀地擡眼,目如寒冰:“你有什麽可委屈的?”
“是他動的手,師尊憑什麽怨我?”
“他本身是個什麽人你不清楚嗎!”
師昧道:“他本身是個什麽人我當然清楚,不清楚的恐怕是師尊你。”
橘子有一縷白絲卡在了指縫里,師昧嫌臟,掏出潔白的帕絹細細擦拭著,然後一一枚舉道:“墨燃為何會去屠儒風門?因為他心里有恨。墨燃為什麽能殺薛正雍?因為他心里有畏。墨燃為何會折辱你?因為他心里有欲。”
師昧說著,擡睫瞟了一眼楚晚寧:“別人捅他一刀,他做不到寬恕。別人把好處給他,他做不到拒絕。美人當前,他做不到寡欲——這就是他的本性。”
楚晚寧咬牙道:“師明凈。你抹去他至純善念,將他心中恨欲擴諸萬倍,然後說他所作所為都是他本身欲念,你不覺得你自己很可笑嗎?誰的恨意放大極致後不會毀天滅地,你嗎?”
“那誰又讓他自己有仇恨?誰又讓他自己骨子里有野心?誰又讓他本身有欲念呢?”師昧笑道,“有本事他心如赤子,什麽壞心眼都沒有過,那長恨花也掀不起什麽風浪啊。所以還是該怪他心思不幹凈。不過是個俗人而已。”
聽到這里楚晚寧的臉色已非常難看,正欲開口再言,又聽師昧補了一句。
“人要為自己的欲念負責,這沒什麽好爭辯的。”
“……”
如果說先前楚晚寧還想與他說話,到了這句,卻忽然覺得什麽都沒必要說,也不值得說了。楚晚寧把臉轉了開去。
師昧見他神情,搖了搖頭:“師尊,你太偏袒他了。”
“……”
“在你眼里,他做什麽都有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你告訴我,我該理解誰。”楚晚寧冰冷至極,“你嗎?”
“……”師昧靜了片刻,笑著,“所以師尊還是喜歡他的?”
楚晚寧的目光猶如冰湖映月。
“所以,前世今生,我與師尊博弈兩輩子,哪怕贏了,也依舊比不過他。”
楚晚寧冷淡地:“你拿什麽與他比。”
師昧瞇起眼睛:“你對我當真只有這麽幾句評價嗎?就沒有別的了?”
楚晚寧沒有立刻回他,看他神情,他似乎是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後他掀起睫毛簾子,極冷極靜。
“有。”
師昧就笑了:“是什麽?”
楚晚寧面無表情道:“你不用跟墨燃比,你甚至比不過徐霜林。他至少尚存情意,敢做敢認。他不像你,華碧楠。”
到最後,他甚至都沒有再稱他為師明凈。
楚晚寧道:“你就是個混賬。”
第254章 【龍血山】想你
師昧驀地住了口, 雪白的臉頰微微抽搐,類似於被掌摑般的羞辱。但他還是抿了下嘴唇:“你還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留給我。”
說著, 手又摸上楚晚寧的下頜,卻被楚晚寧如觸蛇蠍般避開了。
師昧瞇起眼睛,有一瞬間他臉上風雨欲來,但最後還是熄作毫無波瀾的湖海。
“不說這個了。”恢複了平靜之後,師妹便還是溫和的那張臉, “反正你也就是一個死腦筋。前世你本來是想殺了他的吧?不過臨到頭,又沒有忍心。你甚至在臨死前把自己已經殘破不堪的靈魂, 全部打入了他的心里。”
師昧沒有說錯, 那一年昆侖雪域的生死交戰,楚晚寧最後一次以指尖輕觸墨燃的額頭, 渡進的其實是自己已經四分五裂的殘魂。
他這一生,到頭來靈魂溢散, 一縷留在了過去的墨燃體內,一縷留給了過去的自己, 剩下的所有, 他都抱著渺茫的希望, 渡給了踏仙帝君。
楚晚寧根本不知道蠱花到了第三階段還能怎樣破除, 但既然那花朵需要施咒者的靈魂澆灌才能綻放,那麽註入自己的魂靈,或許會有所改變吧……
他已不過殘軀一具, 該做的,能做的, 都已盡力。他從來殺伐決斷,唯一的心軟,就是墨微雨。
因為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救贖,所以到最後,他仍是沒有殺他。他不惜獻出自己支離破碎的魂魄,只希望能將曾經的墨燃帶回人間。
盡管當時他並不清楚這是否有用。
似乎是看出了他內心的想法,師昧笑了笑:“你那樣做,雖不能拔除墨燃胸中蠱蟲,但確實可以擾亂他的心緒,令他善惡交念,最終如瘋如魔,自戕而死。”
“……”
楚晚寧神情微動,擡起眼。
其實聯系在蛟山遇到的那個沒有心跳的踏仙君,他就多少已猜到了前世墨燃的結局,但真的聽到“自戕而死”四個字的時候,他心中仍是鈍痛的。
師昧看著他,繼續道:“師尊,你做到了,你確實保護了他,甚至不知怎麽回事,他的魂魄居然還重生到了過去。唉,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當時你也就是個廢人,究竟是怎麽毀了我計劃的?你啊……你真令我吃驚。”
他柔軟如蒲草的睫毛垂落,靠近了,似乎想要親吻楚晚寧。
楚晚寧驀地回神,疾電般擡起手,扼住他的喉管,手背筋脈暴突。
師昧半點神色都沒變,他漫不經心地捏住楚晚寧的手腕,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楚晚寧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笑了起來:“怎麽?師尊還想毀我第二次,第三次嗎?只可惜現在為時已晚,已經不可能了。”
話音方落,只聽得蛇音嘶嘶,一條金環蛇從師昧寬大的袖中遊曳而出,沖著楚晚寧的胳膊狠咬下一口。
那蛇也不知是受過怎樣的淬餵,只一啄,劇痛難當。 楚晚寧手上脫力,被師昧握著腕子,以一個比先前更屈辱的姿勢綁在了床柱上。
“你不必擔心,此蛇無毒。”師昧捆了他的雙手,而後施施然坐起來,冷白的手指尖撫摸過金環蛇的蛇身,桃花眼乜斜,“這條蛇是專門為你飼餵,咬一口你就會渾身無力。我敬畏師尊,也只能做到這份上了。”
師昧一擡手,滑蛇潛入袖中,消失不見。
“說起來,前世迫於無奈,讓你陪在墨微雨身邊那麽久,我其實很不情願。”他站起身,指尖從容,竟開始除落自己的鬥篷,而後是外袍,而後……
楚晚寧臉色陡變,竟是惡心的不行:“師明凈——!”
師昧只是柔和微笑,朝著楚晚寧走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前世你們成親的時候,我還以華碧楠的身份去參加了筵席呢。”
“踏仙君雖然有他的私心,給你披了紅綢,讓賓客看不清你的容貌,只知他娶了個楚妃,但我知道那是你。所以那天酒席散後,我沒有走,我去了紅蓮水榭——後來他進來了。”
師昧眼中閃動著精光。
“那時候,他雖已被我用蠱蟲控制,但思維情緒皆能自主,所以我不能讓他發現我,我躲了起來,並沒有離開。”
楚晚寧在細密地發抖,因為憤怒,也因為極度的惡心。
師昧坐下來,一雙微涼纖長的手慢慢撫摸過他的胸膛:“你知道嗎?”
他嗓音微啞,眼里竟有些貪婪味道。
指尖一寸一寸下挪,停在楚晚寧腹部,開始解那腰封。
“你那天晚上,躺在他身下,被他塗了情藥,幹到浪·叫的樣子……嘖,真是。”師昧的眼梢紅了,是欲,“讓我渴了兩輩子。”
楚晚寧只覺恥辱至極,可是兩世記憶重合損耗極大,又被金環蛇咬了一口,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他銀牙咬碎:“師明凈,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
師昧輕笑出聲:“上個床而已,何至於這麽兇,反正你都已經被自己的徒弟睡過了。就不要再故作矜持了吧?”
“滾出去!!”
“趴下來服侍一個徒弟,或者兩個,都是一樣的。”師昧從容不迫,“我都不介意,你又何不好好享受?也許我技術不比他差呢。”
“你給我——”
話音未落,就聽得門口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你給我滾出去。”
楚晚寧如遭雷歿,驀地擡頭,石門不知何時已經開了。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懷抱黑金陌刀,逆光立在半敞的密室門外,瞧上去森寒高大,腰背筆挺。
師昧瞇起眼睛:“是你……?這麽快?”
那人沈重的步子跨入,裹挾著寒氣,一時間室內燈火搖曳,燭光照在他黑色修身皮甲戰袍上也是冷的。這時候總算能看清他的模樣了。他有一雙修狹長腿,被戰靴貼合包裹著,勁瘦腰間束著銀色龍首護帶,墜有純銀暗器匣,腕上有鋒銳護手刺,戴著玄色龍鱗手套。
再往上,是一張容貌英俊的臉,眉目間的英氣近乎奢侈—— 踏仙帝君!
帝君周身散發著一種瘆人的寒氣與血腥氣,好像剛從沙場歸來。
他擡起眼,蒼白的頰上甚至還沾著鮮血,一雙眼睛如刺刀,盯著床榻上的兩個人。
準確的說,他應該只是掃了楚晚寧一眼,而後眼神直刺師明凈,寒光熠熠。
“滾。” 師昧看到他進了屋內,先是臉上一冷,而後直起身子,慢慢坐了起來。
“讓你去孤月夜殺的人,都殺了?”
“沒殺過癮。”踏仙君一邊朝他們走來,一邊白齒森森,咬著手套邊沿,將其摘落,露出下面骨骼修勻的手。他把染血的手套往桌上一扔,盯著師昧,陰鷙道,“識相點。本座手下的冤魂不多你一個。”
師昧臉色也不好看,道:“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在和誰說話。”
“本座只分得清自己究竟開不開心。”踏仙君冷冷道,“你上錯床了,起開。”
“什麽時候輪到你對我呼三喝四了?”
踏仙君危險道:“本座向來如此。”
師昧似乎有些薄怒,眼中鱗光閃動:“……我是你主人!”
“是又如何?蛟山屬本座之地,榻上是本座之人。”踏仙君眼珠往下,睥睨師明凈,嘴角甚至帶著些嘲諷,“主人。請您滾。”
踏仙帝君和師明凈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花火四濺。楚晚寧則有些不知狀況如何,在一旁沈默著觀察。
師明凈方才說踏仙君已經死了,那麽眼前的這個人是什麽?棋子?活傀儡?
還有,他當年設法壓制的,明明是這輩子這個“墨燃”身上的蠱蟲。而上輩子的帝君,因為入蠱太深,早已恢複不了正常了。所以按理而言,他應該深愛師昧深愛到無法自拔。 可聽這語氣,踏仙帝君竟沒有把師明凈當做個東西。
……以及,所謂的主人,又是怎麽回事?
師昧盯著踏仙君看了一會兒,而後嗤笑,起身披衣。
楚晚寧不知道的事情,他卻很清楚。
——上輩子墨燃自裁身亡,自己頓時失去了爪牙,他便將墨燃的屍身與體內殘留的識魂一同用藥煉化,做成了一個活死人。這個活死人與珍瓏棋很相似,同樣願意聽他使喚,並且保留著生前所有的意識。
但不知哪里出了錯誤,或許因為生前受到的摧折太大,又或許他這一生遭受的逆改太多,身體早已殘破不堪,總而言之,在這個活死人踏仙君心里——關於師昧的認知是極其混亂的,他一會兒覺得師昧活著,一會兒又會認為師昧死了,有時候甚至還會暫時忘記掉師昧是誰。 所以哪怕面對面瞧著華碧楠的臉,踏仙君也不會意識到這就是師昧,而只單純地認為這是“主人”。 並且他還不怎麽願意聽主人的話。
“真是拿你沒辦法。”
師昧走上前去,戳了踏仙君的額頭一下:“魂散!”
一聲厲喝,這個動作後,踏仙君一僵,原本犀銳的目光突然變得渙散,在瞬間失去了焦距。
“明明是我做的傀儡,越來越不聽話,總是與我唱反調,還妄圖反噬我。”師昧拍了拍他冰冷的臉,“不過算了,我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個完整的‘人’。”
踏仙君:“……”
“姑且忍一忍。”師昧道,“等過段日子,我拿到了那樣東西,將你回爐重塑,你也就乖了。”
他說完這句話,對踏仙君的操控力就到了極限。這個恢複速度讓師昧的臉色愈發陰郁,他沒有想到只是這麽短的時間,踏仙君的瞳仁就又恢複了光華,甚至比先前更堅決,更森冷。
這種森冷威壓的目光在師昧身上聚焦,踏仙君頓了一下,微瞇眼瞳,而後鼻梁皺起,神情類似與伺食的獵豹:“嗯?你怎麽還沒滾?”
說著,修狹手指捏上不歸刀柄。
“杵著給本座當靶子?”
師昧不與他再多言,或者說踏仙君的戾氣深重,饒是“主人”,師明凈也自知勒不住他脖頸上的韁繩。
這個黑暗之主,若真瘋起來是很可怕的。
師昧離開了。
他走之後,踏仙君盯著床榻上的楚晚寧看了好一會兒,神情微妙而古怪,似乎極力在克制些什麽,又忍不住渴望些什麽。
最後他坐下來,伸出手,握上了楚晚寧的腰。
“我……”
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於是抿了抿嘴唇,又改口。
“你……”
楚晚寧望著他,但是四目相對了很久,依然沒有下文,他就緩緩地,眨了眨略顯酸澀的眼睛。
“咳,本座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你說。”
踏仙君踟躕片刻,斬釘截鐵道:“其實也不是很重要,還是不說了。”
“……”
過了一會兒,又以一種更為堅定的神態開口:“也無所謂重要不重要。既然你那麽想知道,告訴你也無妨。”
楚晚寧:“……”
“其實本座想說……”踏仙君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極其生硬地開口,“本座想說,過了這麽多年,似乎……是有那麽一些想你……”
他很快又補上一句,“不過想的不多,也就一點點。”
他只講了這兩句話,那張英俊又蒼白的臉上就立刻露出了後悔極了的表情。
楚晚寧怔怔望著他,兩輩子的靈魂與記憶交織之下,他甚至不知該用怎樣的心境去面對這個男人。
但踏仙君也沒有給他時間多思索。
他似乎有些煩躁,幹脆解開楚晚寧手上的繩索,把人拉過來,一只大手撫上楚晚寧的後腦,拽著摸著,而後一個濃重的吻就這樣急躁而纏綿地印了下來。
踏仙君唇齒冰冷,但欲望卻是火熱的。
在這個冒進而焦急的親吻里,前塵往事層巒疊覆。
楚晚寧被他親吻著,這兩個人,兩段殘破缺失的魂靈,隔著兩輩子的塵緣,終於又吻在一起,纏繞在一起。
被踏仙君抱在懷里密實親吻的時候,楚晚寧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捕撈不住。
但最後,他知道自己眼眶是濕潤的。
對錯也好,善惡也罷,一切都難界定,一切都不再清晰。
但與這個不再有體溫的男人接吻時,他是知道的。
踏仙君沒有騙他。
墨燃沒有騙他。
他是真的想他了。
第255章 【龍血山】領罪
一個吻不知持續了多久, 踏仙君才放開他。楚晚寧原以為他會就此罷休,卻不料嘴唇方才離開, 複又觸上。
如此反複了好多次,踏仙君總算饜足,他舔了舔嘴唇,漆黑的眼眸凝望著楚晚寧的臉。
“沒變,是你。”
要問的事情實在太多, 遇到的變故也太大。楚晚寧靜了片刻,才終於沙啞開口:“……過去的事情, 你都還記得?”
“自然。”
“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嗎?”
踏仙帝君的神情便有些陰郁:“十大門派聯手圍攻, 本座甚厭。”
“那你還記得我是怎麽死的嗎?”
踏仙君眉宇間的陰森稍稍淡去,卻籠上另一層灰翳:“踏雪宮你阻我大事, 本座甚恨。”
楚晚寧又問:“那麽,你記不記得自己又是如何死而複生的?”
“華碧楠施救。”
“具體如何?”
“這個自……”然卻沒有再說出口, 踏仙君臉上逐漸顯露出一絲怔忡。但這種怔忡也沒有持續太久,他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 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踏仙君皺眉道:“你剛剛說什麽?”
楚晚寧就不吭聲了。
他差不多知道師昧究竟對這具身體做了什麽, 自古人心最難掌控, 墨燃死後,師昧做不到完全駕馭這具屍身的情感,也不敢將墨燃本就錯亂的記憶打得更加支離, 所以只好選擇極少部分會影響到墨燃聽命的重要事情,將之抹除。
眼前這個踏仙帝君, 恐怕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利器。
楚晚寧合上眼眸,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可是話未出口,喉間就湧上一陣腥甜。他劇烈咳嗽起來。
“墨燃……”他唇間染著血,擡起含著水霧的眼,“別再替人做事了。你已是一具軀殼,早當安息。你……咳咳。”
眼前陣陣發黑,那些零散的碎片又開始上湧。
你應當回到過去了,你已當長眠地底,這里不屬於你。
但是這句話卻是再也沒有力氣說出口,楚晚寧只動了動嘴唇,意識就又開始渙散——
最後他只看到踏仙君蹙著眉頭,正和自己說著什麽,那張英俊而蒼白的臉龐似有些躁急。
“楚晚寧,”他模糊聽到他在喚他,一如前世,“晚寧……”
他閉上眼睛,靈魂再度融合的疼痛又侵襲而來,接下來的事,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千山外,林木蕭瑟。
蜀中這幾日一直在下著淅瀝小雨,連帶著驛站木欞都生出一層細黴,從驛站小窗望出去,成串的水珠自竹葉上滴落,墜在潭里,泛開點點漣漪。
忽然,一雙鞋履踩進積水中,天光雲影破碎。
墨宗師出現在了死生之巔的曲回山道前。
自龍血山驚變後,他的靈力不曾恢複,無法禦劍,他因憂心死生之巔安危,從龍血山馬不停蹄趕回去,一共花了四天時間。
這一路上,他其實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緣何會重生,比如前世的楚晚寧為何要在龍血山石洞布下這種玄機,比如師昧。
想了很久,卻找不到任何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原本就不是個聰慧的人,如今備受煎熬、左右憂心,就愈發無法安靜下來細細思考——師昧終究是懂他的,楚晚寧是他的軟肋,只要楚晚寧將往事想起,就無疑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心亂如麻。 雨漸漸大了起來,墨燃迎風站在死生之巔的山階入口,他仰起頭,絲絲縷縷的銀霜拂落於臉龐。面前,一條石階蜿蜒曲折,通往雲蒸霞蔚的山巔。
這一條山道,生也走過,死也走過,悲也走過,喜也走過,兩生行了無數次,從少不更事的青澀時光,到塵埃落定,負罪歸來的今日。
天很冷,夾雜著雪籽的雨水落下,打濕了他的黑衣,凝染了他的發鬢。
青年本當無煩憂,朔風吹雪白了頭……
墨燃閉了閉眼,步上長階,朝山上走去。
一個自投羅網的罪人,終於“吱呀”推開了死生之巔丹心殿的朱漆大門。
門,緩緩地打開,他兩輩子的瘋狂與榮華,噩夢與黑暗,都緣即於此。
他想起前世,二十二歲那一年,他改丹心為巫山,匾額砸碎,塵煙彌散。他立在舊匾之前,在此發誓要踏遍諸仙,為尊天下。 那一生在此墮落,這一生也當在此終結。
丹心殿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頭有臉的人物聚得比蛟山討伐徐霜林那次更多。
聽到開門聲,眾人回首,但見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子立在門檻前,臉色蒼白,額前沾著幾縷濕透的黑發。天光逆於他身後,穹廬是鉛灰色的,雨雪霏霏。
誰都沒有想到墨燃會這樣忽然出現。
他是蛟山上那個以命換眾人安平的英雄,還是孤月夜那個殺人不見血的魔頭?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一時間無人吭聲,每雙眼睛都盯著那個歸來的男人。
信任他的人覺得他很可憐,又濕又冷,像冒雨回家的犬。而不信任他的人,只覺得他很可怖,陰沈幽深,像爬出地獄的鬼。
雨水不停地敲擊著屋脊青檐,滲入階前石縫,瓦上苔蘚。
墨燃擡起黑漆漆的眼眸,扇子般的睫羽下,眼神潤濕。他輕聲道:“伯父,我回來了。”
“燃兒!你怎麽——你怎麽一個人?”
薛正雍坐在尊位,他臉色很差,難得的不修邊幅,鐵扇隨意攤在桌上,“世人甚醜”四個字瀲著微光,宛如一場鬧劇的批註。
“玉衡呢?”
墨燃邁進殿中,他像一滴水,在燒至十成反而寧靜的滾油里落下,激起劈啪炸響,幾乎所有人都在他進前的時候呼啦退了一大步。
“墨燃!”
“魔頭,你竟有臉出來了!”
“你在孤月夜殺了這麽多人,你居然還敢現身!!”
墨燃沒有理會這些聲音,這一路行來,他早已聽說了孤月夜日前發生的血案。他也很清楚踏仙君會有多喪心病狂。幾十個人算什麽?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天下人在他眼里都是死屍,一個孤月夜而已,踏仙君根本不會放在眼里。
“瘋子……你和華碧楠根本就是一夥兒的!”
“你還想來做什麽?今日眾派高手都在此地,天音閣閣主很快也會到來。就算你詭計多端,善變至極,你也逃不出這天羅地網!”
“墨燃,你太狡詐了,你一會兒唱紅臉一會兒唱白臉,把所有人都弄得暈頭轉向然後你的奸計就能得逞,你何其歹毒!”
周圍是潮水般的抨擊與詰問,一張張憤怒的人臉在湧動著。墨燃誰也沒有理會,他繼續往前走,他已多少明白了華碧楠——原諒他並不想叫他師昧——的用意。
華碧楠給他掘了一個墳墓。連墓碑上的銘文都寫好了,華碧楠算的很清楚,他會自己跳進去。
因為,在楚晚寧回想起前生的那一刻,墨微雨就已把自己判做了一具無藥可救的死屍。
結束了。
“無論你臉上戴著幾張虛偽假面,今日豪傑雲集,都要把你的真面目拆穿。”
“必須把你送到天音閣處刑!”
吵吵嚷嚷人聲鼎沸。刺入耳膜最多的就是三個字:“天音閣”。
墨燃沒有想到華碧楠會把天音閣也卷進來,巧合?還是早有謀劃?
浩蕩天音,是修真界數千年來流傳下的古老門派。這個門派的掌門最早是天神與凡人的子嗣,後來則世代由血親相傳。一代一代過去,天音閣主的神血雖已稀薄,但依然極富靈氣。雖然天音閣平時不涉紅塵,但就像凡人信仰修士,修士也都信仰著天音閣的公正。
百年的權威都已難推翻,何況千年。所以哪怕上輩子踏仙君問鼎天下,最終也留了天音閣一方凈土。師昧很聰明,把墨燃交給天音閣處置是再好不過的,沒有誰會不服判決,也沒有誰能不服判決。
大殿內喧鬧一片,墨燃沿著繡滿杜若的地毯走著,走到前方,而後站定。
“我……”
這個男人只說了一個字,鼎沸人聲就忽地熄去了。他們盯著他,許多人的眼神又是仇恨又是警覺。
他們等他的辯解等他的失態等他的過錯,他們伸長了脖子準備隨時撲殺上來將這個詭譎的惡魔撕成碎片。
此人善惡難辨,行動莫測,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定要—— “我來領罪。”
鴉雀無聲,甚至比方才更寂靜。
就好像磨刀霍霍欲行一場大戰,金鼓敲響殺聲震天,卻忽然得知敵軍將領已自戕帳中。
好荒唐。
“他說什麽?”
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卻不敢相信這個魔頭認罪得如此輕易,於是低聲地問身旁之人:“他是說自己來領罪嗎?”
墨燃垂落眼簾,跪下來,面對伯父伯母,還有臉色煞白的薛蒙。燈影朦朧,映著他英俊而清瘦的面龐。
他確實是要引頸就戮,但是華碧楠如此算計他,他也不會讓那人就此舒坦如願。在懺罪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要盡最後的一絲力量,去保護從此再也不能保護的人。
於是墨燃緩緩開口,嗓音沈熾。
“我確是滿手血腥,因為一己私仇,殺過很多人。這些年雖想悔改,卻依舊是罪無可赦。此事楚晚寧亦已知曉……今日我當諸君之面,除了陳表己罪,還另有一事要聲明。”
他頓了頓,字句落下,如刀剜心:“我與楚晚寧已無師徒之誼。”
聽到這句話,在場諸人多是楞大過驚:“怎麽回事?”
要知道師徒公然斷義是修真界的極大醜聞,發生這種事情,無論是師父還是徒弟,面子上都非常過不去。所以只要沒有什麽血海深仇,哪怕關系不睦,表面功夫總會做足的。
驚愕過後,不少人都小聲嘀咕起來:“之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麽忽然這樣,該不會是想使詐吧。”
“看著不像,會不會是他們後來在蛟山發生了些什麽?”
“有可能……楚晚寧好像不怎麽把徒弟放在眼里。師明凈被華碧楠擒住的時候,他不是也沒放手去救嗎?搞得人家後來連眼睛都瞎了……換我是他徒弟,看著也心寒。”
人們的聲音起起伏伏,猶如潮水。
在這些聲音中,墨燃繼續道:“他容不了我殺人放火是小,但一直以來,他待我冷漠,辱我尊嚴是大。此人滿口天下蒼生,卻處處薄待門徒,何其虛偽!當初若不是他,我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田地。”
太痛了。
他止了聲,唇齒都在微微顫抖,卻還要一字一字地講完。將自己萬剮千刀。
“是他害我,是他誤我。我與他不相為謀,恥曾拜他為師。如今,我與楚晚寧已徹底一刀兩斷,今後誰若再把我當他的弟子……”
他擡起眸,一雙踏仙君的眼。
“那便是惡心我,望諸君勿複提!”
薛正雍悚然:“燃兒——!”
薛蒙更是面無人色:“哥,你瘋了?!你知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麽啊!”
墨燃閉上眼睛,他不願再去看薛蒙一家的任何一個人,那一聲“哥”已如利爪刺入心肺。
墨燃接著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事要表。”
“認罪就認罪,哪里來的一件兩件三件事,你——”
那人尚未抱怨完,就被如今的眾仙之首姜曦攔住了,姜曦看著墨燃:“……請說。”
墨燃道:“我前孽深重,認罪服誅不錯。但孤月夜一事,確非我所作所為。”
在場許多都是來討血債的,心緒原本就十分激蕩,此時聽他否認孤月夜命案,不由怒極氣極。紛紛出言:
“哈!笑話!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沒錯,不是你還能是誰?”
墨燃道:“我當時根本不在孤月夜,那時候我與楚晚寧都在龍血山。做這件事的是另有其人。而且那個人,如果我沒有料錯,應當就是……”
他猶豫了,沒有立刻報出踏仙帝君的身份。
他倒不是害怕眾人之怒,而是他認為在場無人會相信時空生死門已經裂開,有另外一個墨燃出現這種荒謬至極的事情。
“是誰啊?”
墨燃抿了抿嘴唇,決定暫時稍後再提踏仙君一事,於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是誰我之後再說。總之,那人與華碧楠勾結,一個在孤月夜嫁禍栽贓,另一個則帶走了楚晚寧。”
他這句話講完,人群分出了兩撥聲音。
第一波聲音微弱,但也清晰可辨,大多是死生之巔的弟子所喊的:“玉衡長老怎麽了?!”
“長老被帶去了哪里?!”
另一撥聲音則是前來興師問罪的那一夥人。
“墨燃,你以為我們會信你嗎?”
“你葫蘆里不知賣的是什麽藥!什麽另有其人,我瞧你和華碧楠根本就是一夥兒的!在蛟山上,你倆串通好演了一場戲!!你們不惜害死那麽多人,甚至枉顧同門師兄弟的情誼,害了師明凈,你、你你就是個騙子!!”
聽到師昧的名字,墨燃緩緩擡起頭,望著座上的薛正雍,又看了一眼薛蒙:“師昧他……”
薛蒙關心則亂,搶前一步:“師昧他怎麽了?他還好嗎?!”
墨燃根本不能去與他對視。
看到一個人破碎的模樣,只要一次就夠了。
墨燃闔眸道:“師昧,就是華碧楠。”
死寂無聲。
半晌,薛蒙驀地跌坐回席位上,喃喃:“開什麽玩笑,怎麽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墨燃也會想說,怎麽可能。師昧明明那麽溫柔,那麽美好,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經歷過許多風雨,對他而言,師昧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平輩朋友。
但這朋友是假的,只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好荒謬。
周圍的人紛紛議論起來:“什麽亂七八糟的?”
“瘋了吧,那麽一個小修士,會是天下第一聖手?”
“如果師昧就是華碧楠,在蛟山他幫我們解開鉆心蟲做什麽。”
還有曾在蛟山被師昧救過的人,對師昧感恩尤深,此刻不管三七二一,怒指著他道:“墨燃,你為了洗脫罪孽,居然講出此等大謬之詞,你血口噴人!”
這時候一直蹙著眉頭,沒有說話的姜曦也開口了。
“你有什麽證據說華碧楠就是師明凈?”姜曦說,“華碧楠在我門下多年,幾乎沒有離開過孤月夜,如果你說他是師明凈,那麽他如何做到同時出現在兩個地點?
第256章 【天音閣】身世浮沈
“寒鱗聖手終日以黑紗覆面, 且常年在煉丹室閉關不出, 與外界寡有接觸,所以只要控制一個體型差不多的人,別人就很難覺察。”
姜曦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孤月夜的華碧楠是假的?”
“有時真,有時假。要想不被發現,真假混參才最周全。”
姜曦思忖道:“如此一來,師明凈就應該會使用珍瓏棋局, 但我們藥宗靈力都不強, 不太可能掌握這種術法。”
“姜掌門說的不錯, 珍瓏棋局需要損耗的靈力巨大。華碧楠通曉理論, 卻礙於法力微弱,不能獨自使用。所以他之前不得不與徐霜林合謀——”
姜曦搖了搖頭:“不對。徐霜林曾說, 那個幕後之人是他朋友, 他因不願出賣友人, 所以到死也沒有告訴我們那個人的身份究竟是誰。如果按你說的, 師昧就是華碧楠, 徐霜林就理應認得出他來。那麽為何徐霜林在重生結界被華碧楠毀掉之後, 依舊沒有叛變?”
墨燃道:“因為徐霜林根本不知道師昧和華碧楠是同一個人。”
旁邊的玄鏡大師撚須道:“既然他們互為至交, 這種大事又怎會不知道……”
“是徐霜林把師昧當至交。”墨燃說, “但師昧卻不可能真的與他交心。這張棋盤上,徐霜林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僅此而已。”
他頓了頓, 繼續道:“當初在蛟山大殿, 華碧楠受傷了,摘掉過面紗。那張臉長得其醜無比,像是棘皮動物,現在想來,應該只是一張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對於徐霜林而言,他這一生可能都只見過他這位‘摯友’的第一張臉,也就是屬於師昧的那張臉。他根本不會將華碧楠的面目和師昧聯系在一起。所以他直到死,也沒有認為自己被朋友陷害或者利用了,自然也就不會抖出背後真相。”
姜曦道:“依你的意思,當時在蛟山上,師明凈和華碧楠同時出現,其中有一個是被控制的珍瓏棋子?”
“我猜是的。但還有第二種可能。”
“什麽?”
墨燃搖了搖頭:“第二種我想等會兒再說。”
玄鏡大師道:“那麽就算墨施主第一種可能是對的,貧僧還是覺得仍有一處說不通——華碧楠沒有理由去打斷徐霜林的重生法陣,他難道與徐霜林有仇?難道讓徐霜林得償所願,讓羅楓華重生,對他有什麽損害?”
墨燃嘆口氣道:“大師難道忘了徐霜林施法的最終結果了嗎?”
老禿驢一時沒反應過來,搖了搖頭。
墨燃道:“從那天打開的天裂來看,師昧根本沒有傳授給徐霜林真正的重生之術。”
“啊……”
“他一直在欺騙徐霜林。徐霜林大費周章,以為自己在布置重生陣法,其實卻在為靈力不夠的華碧楠做嫁衣。”
“那華碧楠教的是什麽……”
“是天下第一大禁術。”墨燃頓了頓,終於說出口,“他教給徐霜林的,是時空生死門。”
在場參與過蛟山一戰的,都無法不想起當時天上裂開的黑色甬洞,里頭出來上千神秘莫測的修士……
那竟是時空生死門?
墨燃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第二種可能。只要有時空生死門存在,華碧楠和師昧就都有可能是真的,只不過一個屬於這個紅塵,而一個則來自另外一個修真界。”
眾人聽後靜默,隨即有人拍腿哈哈大笑起來:“墨宗師,你哄小孩睡覺嗎?拿這種神話里的禁術來唬人。還兩個師明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怎麽可能啊,那可是幾千年前就已經失傳的禁中之禁……誰能習得?”
“時空生死門最重要的一卷,傳說早已被封存在炎帝神木之中,哪怕有人在研習這種禁咒,能學會的也最多是空間,不可能會是時空。否則一個塵世與另一個塵世交疊,天下豈不是大亂了!”
墨燃不去與他們爭辯,而是自顧自地講出自己所有的想法。他知道,這恐怕是自己身為墨宗師的最後一次自白了,過了今天,以後這些人或許就不會再給他解釋任何事情的機會。
他用認罪為籌碼,換取這些索命之人的些許冷靜,只希望能把自己所猜所知的都告訴在場諸人。不管他們此刻信不信,他說出來了,就是一聲警鐘,日後若出動蕩,多少會有人想起他今天的提醒,那或許還為時未晚。
“諸位試想一下,如果我是華碧楠,我掌握珍瓏棋局和時空生死門的要義,但是我天生靈力不足,也沒有地位去大肆行事,我該怎麽辦?”
在座眾人多半對墨燃懷有芥蒂,並不願意聽他的指點。
但姜曦卻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對墨燃尚算欣賞,更何況孤月夜的血案他本身也心中存疑,因此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會找人幫忙。”
“誰會幫你?”
“沒人。”
墨燃說:“對,確實沒有人,所以只能騙。騙一個諸如徐霜林這種,內心有著極大渴求的人,來幫助他一步步完成謀劃。”
玄鏡大師道:“墨施主荒唐了,那個法陣就沒有可能會是別的?時空生死門當真不是一般人所能習得,幾千年了,從來沒有人會過。最重要的一卷要義都已經失傳,誰能練得出來?”
“就是,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幹脆說伏羲大神降世吧,這跟時空生死門洞開也沒什麽差別了。”
“真的太荒謬,說書的都不敢這麽講。”
丹心殿內嗡嗡作鳴,最後,有人冷笑道:“墨宗師,鋪墊了這麽久,你接下來該不會是想告訴我們,在孤月夜殺害了諸位英傑的人,就是通過生死門前來這個世上的另一個你吧?”
墨燃:“……”
見他不吭聲,大殿內便有人哈哈大笑起來:“厲害,真厲害。墨宗師為了給自己開脫,真是什麽話都編的出來。”
“敢情繞了半天,是想替自己洗刷罪名嗎?”
姜曦受不了這樣的吵鬧,他轉身拂袖,朝那幾個帶頭起哄的人怒道:“講話就講話,陰陽怪氣地做什麽?”
玄鏡大師合十道:“姜掌門,非是旁人陰陽怪氣,實是墨宗師此言太過匪夷所思。依老僧看來,還是先將其請至天音閣問審,再作定奪為好啊。”
“是啊,天音閣閣主一會兒就到了,等她來了,讓墨宗師跟她走一趟吧。”
姜曦還未來得及說話,薛正雍卻開口了,他雖然心緒複雜,卻仍道:“我覺得燃兒所言都能解釋得通,或許時空門真的已被撕裂。天音閣是審訊十惡不赦之徒的地方,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跟你們走。”
“沒錯!”有死生之巔的弟子站出來,“蛟山生死一線,要不是墨師兄救了你們,你們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嗎?他要是想顛覆上下修界,當時把大家全困在蛟山上不就好了!”
玄鏡大師一楞:“這……”
有人說:“確實如此,當時大家受困蛟山甬道,是墨宗師設法讓我們出來的,他要害人,那時就可以下手了。”
這話倒是真的,不少人都思索起了這個問題,一時默默。
但默默不等於認同。在場的許多人此刻都還披麻戴孝,親友新喪,心情極其悲痛。更何況當時在蛟山花廳的幸存者是親眼瞧見墨燃殺人的,目擊證人里除了梅含雪對那當時狀況表示了懷疑,其他人都確定那就是墨燃本尊。這種情況下,要他們放棄找墨燃討債索命,反而去相信神話里才出現過的什麽時空生死門,談何容易?
所以很快,就有人反駁:“但我覺得這件事很不舒服,你們難道不記得了?在凰山上,墨宗師對整個局勢和珍瓏棋局的把控就極為精準。他說師明凈會珍瓏棋局,可我反倒覺得對這門禁術了解甚多的人,就是他自己呢。”
“對啊。”有了反駁之後,就立刻又有人附和,“還有一件事情,你們不覺得很蹊蹺嗎?墨燃為什麽能打得開蛟山結界?——他又不是南宮家的後嗣。”
話音方落,這個時候,丹心殿外忽傳來一個郎朗女音。
“這倒沒什麽好蹊蹺的。因為這位墨宗師身上流著的,正是南宮家的血。”
眾人驀地回首,但見一支身著銀碧色勁裝,腰佩“天”字號銀牌的衛隊長驅直入,為首的是一名瞧上去二七八歲的妙麗女子,明眸皓齒,雲鬢花顏,生的極其美艷,甚至可以媲美當年的修真界第一美人宋秋桐,只不過她美則美矣,整個人氣質卻顯得很冰冷。
眾人見到她,大多都是色變,連幾位掌門臉上也帶了敬畏之色。
只有姜曦沒有太大反應,點了點頭:“閣主終於來了。”
這位勁裝女子,正是久不出江湖的天音閣閣主木煙離。
木煙離統領天音閣,上下修界的重案懸案最後都會落到她手上,由她來主持審理——但需要天音閣出動的案子其實並不多,所以天音閣的首領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會出現於眾人面前。
因為不常出門,木煙離的皮膚極其白皙,可見隱隱皮下淡青血管。她款步入殿,停落腳步,淡淡道:“抱歉,讓諸位久候。”
玄鏡大師問:“閣主來的比約好的時辰要遲了些許,可是閣中有事耽擱了?”
木煙離搖了搖頭:“並非如此,天音閣抓人,從來不能空口無憑。所以來這之前,我閣在徹查死生之巔墨宗師的一些往事。”
她頓了頓,一雙杏眼冷冰冰地望向了墨燃,朱唇輕啟:“這一查之下,發現了事情並非如此單純,這位墨宗師的身份……竟然牽扯到了多年前湘潭的一樁舊案。”
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疑惑:“什麽舊案?”
唯有墨燃臉色愈白,掌心盜汗。
他沒想到這件事竟要在此刻被說出來。
木煙離猶如劊子手,冷漠地睥睨著跪於殿前的男子,說道:“墨仙君,閑話不講。你自己的身世,你自己心里有數,是你親口公之於眾,還是要我請證人入殿?”
“……”墨燃閉上眼睛。
早在重生之初,他就知道若想一世無憂,這世上有幾個人,他必須親手殺掉永絕後患。可一開始,他沒有實力也沒有機會。後來實力有了,機會也有了,卻再也不願意為了一己私利,奪去他人性命。
前世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世,緊握手中的籌碼,他殺的人已經夠多了。
木煙離見他沈默,便道:“看來,墨宗師是不打算自己坦白。”
她說完,清冷美貌的臉龐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鄙薄,而後拂袖轉身,面對濟濟賓客,聲嗓如鈴,透遍人心。
“那便由我來說吧。諸位且聽——這位聲名在外的大宗師,在拜入死生之巔前,就已是個背負了數十余條人命的兇手。此等窮兇極惡之徒,早該繩之以法!”
“什麽?!”
“拜入門派前他就已經殺了數十個人了?”
薛蒙睜大了眼,滿目茫然,他喃喃道:“哥……?”
這一聲不輕不響,卻正好落入木煙離耳中,木煙離瞥了這位死生之巔的少主一眼,淡淡道:“哥?”
薛蒙:“……”
外面的雨雪越下越大了,天穹越來越沈重,越來越昏暗,縱使殿內燭火通明,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木煙離看墨燃的神情充滿鄙薄,看薛蒙的神情則浸著冷嘲。她唇如丹霞,說道:“認仇為兄,薛少主當真也是可憐極了。”
薛蒙明明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可顱內已然轟然雷霆,仿佛地裂天崩。他睜著清澈的雙目,往後退了一步:“什麽……什麽認仇為兄?”
他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你在胡說什麽……”
木煙離不再理會他,轉身道:“墨微雨,根本不是薛掌門的侄子。更有甚者。”她頓了頓,一雙漂亮而無情的眼睛猶如尖刀,掠過薛正雍與王夫人的臉,不無公正,不無殘酷地說:
“薛掌門的親侄,早在八年前,就已死在了墨燃手中!”
第257章 【天音閣】臨江仙子
“什麽?!!”
滿堂色變!
唯有墨燃一人閉目合眸, 平靜如水。
眾人亂做一團:“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年湘潭的舊案又是什麽?”
“他為什麽要殺人啊……”
木煙離道:“此事說來話長,且因年歲久遠, 許多知道內情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天音閣幾經盤查,還是尋到了些證據。”
在這一片由人語與驚悚交織而成的硝煙中,木煙離從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尋到的那幾個證人, 你們都帶到了嗎?”
隨侍出門瞧了眼,回答道:“回閣主,都在殿外候著了。”
“那去請第一個證人進來。”
第一個證人進了殿, 是個老手藝人, 年歲很大了, 佝僂著背, 哆哆嗦嗦, 唯唯諾諾,他看到滿殿仙君, 第一反應居然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叩首, 口中急叨著:“拜過各位仙君大爺……拜過各位仙君大爺……”
木煙離語氣放緩:“老先生舟車勞頓,一路隨來多有辛苦。你不必緊張,我只問些問題, 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頭子哆嗦著不起身, 無悲寺的和尚走過去, 給了他一個座, 扶他在上頭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個角,全力把自己縮得極小。
木煙離開口道:“頭兩個問題。先生是哪里人?做什麽的?”
老頭牙齒打顫,一開口,便是濃濃的口音:“我……我是湘潭來的,就、就在街邊糊燈籠……”
眾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著他,從稀疏的鶴發,到破漏的鞋履。他們不知道這個賣燈籠的能抖出些什麽往事來。
木煙離問:“先生賣花燈,賣了多少年?”
“大半輩子了……五十年總有的,具體記不清了……”
“夠久了,我要問你的事情沒五十年那麽遠。”木煙離說著,把墨燃點給他看,“這個人,先生認不認得?”
老頭子擡頭看了墨燃一眼,見此人高大英挺,氣華神流,壓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轉開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猶猶豫豫地偷瞟他,瞟著瞟著便囁嚅道:“不認得喲。”
木煙離道:“不認得也不奇怪,那我再問你,從前你在湘潭醉玉樓旁賣花燈時,是不是總有一個小孩子,喜愛站在你的攤子旁看你糊燈籠?”
“啊……”老頭子兩眼渾濁,對這件事情卻很清晰,他嘆息著點了點頭,“對,是有那麽個孩子,幾乎每晚上都來看,他喜歡我做的燈籠,但是窮啊,買不起……我那時候還和他聊過幾句,他也不愛吭聲,膽子很小的。”
“先生還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嗎?”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兒?”
方才大家都還在凝神聆聽老頭的話,這時候,視線便齊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頭子沈入往事的回憶里,咕噥道:“有沒有這個‘兒’,我也記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樓里頭的人……”
薛正雍沈著臉打斷道:“燃兒原本就是先兄與樓中嬤娘的子嗣,木閣主請這位老先生來佐證一遍,又有什麽意思?”
“嬤娘?”老頭子楞了一下,擺了擺手,“哦唷,不是的。嬤娘那個兒子雖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當時街頭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頭子說著,佝僂著低下頭,指了指自己腦門上一個舊傷疤。
“我當年還被他拿磚塊砸過呢,那孩子兇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臉色卻已變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記錯了?畢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嬤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還是墨念?”
“……是墨念。”老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錯不了啦,哪能記錯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傾著,聽到他這句話,僵了片刻,而後癱在座上,眼神發楞。
“墨念……”
木煙離繼續問道:“那個來看你糊花燈的孩子,他在醉玉樓,是做什麽的,你知道嗎?”
“唉,具體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夥房里頭幫忙燒菜的吧。”老頭說道,“名聲不怎麽好,據說手腳不幹凈,總是偷客人東西。”他努力思索著,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色變了一下,“啊,想起來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長大之後越來越壞,後來還強辱了一個黃花閨女,那閨女受不了,最後就自殺了。”
“什麽?!”
如果說貍貓換太子已是駭人聽聞,那麽墨燃之前居然還玷汙過良家少女,則更是令人憤怒發指。
在座有不少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發沖冠,咬牙切齒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師,竟是這樣一個披著人皮的禽獸!”
“太惡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沒有吭聲,只靜靜地看著這個老藝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風,天音閣也曾試圖阻止,這個老人那時就被木煙離帶過來,指認過他。
當時他是怎麽做的?
縱情大笑,安然受之。
且轉頭看著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諷道:“如何?怨憎我嗎?嫌棄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師尊一樣,說我——性本劣,質難琢?”
那時,墨燃偷學珍瓏棋局的事情,已經敗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直到這個時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氣的幾欲嘔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簡直是孽畜!!”
墨燃聽著這兩個字,哈哈大笑,笑得愈發肆意與痛快。
笑得眼角都有了濕意。
強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驀地擰緊,幹脆自暴自棄,心一橫,英俊的面龐端的是如蠟滾沸扭曲。
“對啊,我是做了這些滔天罪孽,我是殺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個可憐巴巴的女孩——怎樣?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殺我以——”
話沒有說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說完,已怒喝著襲來,目中有恨有淚,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楞了一下,而後嘴角研開一絲輕笑。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胸襟前漸漸洇出鮮血,嘆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麽多年伯父。但到頭來,你還是不會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著,肩膀在微微顫抖:“算了,說到底,我們身上流的終究不是同樣的血。所以,這個虛假的家,這個死生之巔……究竟還有什麽,是我舍不得的呢?”
鮮血飛濺,濺落滿臉。
他看著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腦仁微微發麻——他原本不想殺他的——是他性子急要沖上來動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靜了一會兒,擡起染著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錯愕悲傷至極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邁過伯父的身軀,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還沒有咽氣,緊攥住了他的衣擺,死死不肯松手。
這個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憤怒,又好像淒楚和心痛大過了憤怒。
那時墨燃的腦中一片瘋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麽意思,眼里的淚水究竟為了什麽,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聽到薛正雍說:“別……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氣,也很平靜,“不過,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養育了我這麽多年,他的命,我權且留下。”
王夫人的掙紮在墨燃眼里,又算什麽呢?
何況她根本已無力掙紮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樣,說他:“畜生……”,可是刀紮進去,鮮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識漸漸渙散,她看著他,最後卻又喃喃著說:“燃兒,你為什麽……”
墨燃的手那時候其實抖的,顫抖著,最後還是拔了出來。他低頭望著手掌,手掌是濕潤的,猩紅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膩腥臭。
熱。
但很快就會冷了。
就像他所謂的家,他所謂的親人。
從一開始他就忐忐忑忑,因為他知道,其實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罷。
他們,根本不是他的親人。
他們的親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謬!”
一聲暴喝,打斷了墨燃的回憶。
墨燃幾乎是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終於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說話。
“我養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會欺淩無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噴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覺得心里被某種酸澀給充斥。
他睫毛簌簌,闔上眼簾。
不一樣了。
兩輩子……有許多事情都變了。
那老藝人嚇得一軲轆從座上滾下來,在地上連連叩首:“不,不,我沒有騙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個可憐的手藝人,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受過一派之主的指責,嚇得面如土色,到最後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薛正雍低喝,猶如蓄勢待發的兇獸:“滾出去。”
“……”
“滾!”
老藝人立刻起身要滾,但天音閣的人卻攔住了他,他進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渾身抖得猶如篩糠,念叨道:“媽呀,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木煙離說:“薛掌門莫要惱羞成怒,老先生也別害怕,天音閣所求之事,就是讓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絕不會栽贓陷害,傷及無辜。”
她頓了頓,扶起了老藝人。
“還請先生說完。”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啦……”老人卻是真的被嚇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諸位仙長道爺,高僧好漢放過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沒有什麽可說了,我記性不好啊,我記性不好的。”
在這僵持中,一直沈默不語的墨燃,忽然望著薛正雍,長拜叩首。
這個動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間一句話,甚至一個字都被堵得說不出來。王夫人則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兒?”
墨燃道:“在蛟山時,就想著回來要與伯父坦白。但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沈靜,因為太沈靜了,甚至顯得有些死寂:“木閣主今日前來,人證物證想必都已收羅齊全。沒什麽可說的了。不錯,我不是死生之巔的二少主。”
他頓了頓,一句含著嘆息的話語飄落殿中,聲輕如羽,浪起千層。
“我是儒風門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宮嚴之子。”
“什麽?!!”眾人悚然。
“諸位不是想聽事情的原委嗎?”墨燃閉了閉眼睛,說道,“……當年醉玉樓的那場大火是我放的,幾十條人命,確實都毀於我手。”
王夫人含淚道:“燃兒,你怎麽……你怎麽會……”
“但湘潭當年,豆腐坊小女被淩辱至死一案。”他說到這里,略作沈默。
上輩子,沒有人願意聽他道出真相。
都在憤怒地指責他,辱罵罵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釋,反正他在別人眼里,也就是那樣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再添一筆血跡也無妨。
但這輩子,他終於想說了。
“那個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內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盯著墨燃,等著他開口說出那些不為人知的塵封舊案。
木煙離揚起秀眉:“哦?那個案子另有隱情嗎?”
“有。”
“請君陳詞。”木煙離道,“洗耳恭聽。”
墨燃卻搖了搖頭:“在講豆腐坊少女遇害這件事之前,我想先談一個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說著,目光疏散,透過敞開的窗扉,向遙遙天際望去。
“……當時,湘潭有兩個年輕的琵琶女,一個姓荀,叫荀風弱,還有一個……姓段,叫段衣寒。”
在場的不少人聽他提起這兩個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風弱……段衣寒……啊!難不成是當年那兩位數一數二的樂坊教習?”
“就是她們吧,我記得她們兩人都是湘潭的樂伎,被人稱作臨江雙仙。”
“是啊,風弱歌起春臨地,衣寒舞罷花滿天嘛。”有人撚須嘆道,“我那時候,才三十來歲,對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貫耳。但她們一曲難求,聽說每次出演,樂坊都會被圍得水泄不通,風頭很盛。”
又有人說:“她們兩位樂仙,當時好像還鬥過曲呢。”
墨燃道:“是鬥過。荀風弱比段衣寒小了兩歲,晚了兩年進入樂坊。她那時候心高氣傲,不服氣段衣寒與她齊名,於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樓上彈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藝高低。”
“最後誰贏了?”
“平局。”墨燃說,“但從此之後,兩人惺惺相惜。荀風若和段衣寒雖然不是一個樂坊的伶人,卻常互相走動,以姐妹相稱。”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麽多廢話!好端端的,講兩個女人做什麽?”
墨燃看了他一眼,說:“段衣寒是我母親。”
第258章 【天音閣】柔骨錚錚
“……!!”
“什麽?!”
當年段衣寒抱著琵琶出來, 那便是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那個絕代風華的歌仙, 居然是他的阿娘?
“我娘當時因機緣巧合, 結識了南宮嚴, 也就是儒風門的第九城城主。他會些詩詞歌賦,嘴很甜,長得也俊俏。”墨燃頓了頓,“我娘看走了眼,喜歡上了這個人。”
薛蒙在旁邊聽得不住搖頭,喃喃道:“怎麽可能……”
“有佳人投懷送抱, 南宮嚴怎會拒絕。”墨燃道,“但他畢竟有地位有身份, 不敢隨意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給一個樂伶。他便騙我娘說, 自己是臨沂的生意人, 客居此地。”
“這……好歹都定了情,日夜接觸, 你娘沒有覺察嗎?”
墨燃冷笑:“如果她覺察了,也就沒有後來那麽多事情了。南宮嚴很能編謊話, 何況他只在湘潭住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我娘根本來不及發現他的根底。後來,從臨沂來了封書信。南宮嚴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後, 就匆匆忙忙離開了湘潭。”
“你娘沒有問他去往何處嗎?”
“他是半夜走的, 都沒有和我娘親話別。他們當了數月眷侶, 最後南宮嚴只留了一疊銀葉子, 一張寫著‘勿念’二字的紙,就此人間蒸發。”
有女修嗟嘆道:“唉,這些樂坊歌女啊,梨園小倌的,最難求的就是個真心人。也是可憐。”
她感嘆完之後,又禁不住好奇,繼續問:“那後來呢?你娘是不是不甘心被情郎拋棄,托人去找他了?”
墨燃搖了搖頭:“我娘性子和柔溫良,有些怯懦。被人拋棄,也只會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並不會去尋事。……但沒過多久,她卻發現她有了身孕。”
王夫人聽到此處,不由地“啊”了一聲,眼神竟是頗為淒楚,看著墨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樂坊願意繼續收留她。但前提是,她不得把孩子生出來。生過孩子的女人,跳舞便不再那樣好看了,他們不做賠本生意。”
墨燃閉上眼睛。
“我娘不肯,管事的嬤娘便要她付上一大筆贖身費。於是她把所有的積蓄,渾身的細軟首飾,連同腳上的繡鞋都償給了坊里,賺的了自由身,打算去臨沂找我爹。”
王夫人輕聲道:“她一個身無分文的女子,怎麽從湘潭走到臨沂去?”
墨燃道:“有個人幫她。”
“是誰?”
“荀風弱。”墨燃道,“荀姐姐知道我娘離開了樂坊,星夜追出城來,她把自己的余錢全都給了我阿娘,並告訴我娘——若是找不到我爹,不妨來醉玉樓尋她,姐妹倆也可以好好過日子。”
玄鏡大師嘆道:“有此等義氣,倒是小瞧了這些羸弱女子。”
姜曦問:“那後來呢?你母親找到南宮嚴了嗎?”
墨燃靜了片刻,嗤笑一聲:“找到了。雖然南宮嚴留的身份和名字都是假的,但我娘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有人驚訝道:“咦?竟有這樣通天的本事嗎?”
“通天的本事倒是沒有,只是因為巧合。”
人們相互顧盼,彼此臉上都有些懷疑:“哪有這麽巧的事情,儒風門的城主一般都很少拋頭露面的。”
“他們確實很少露面……”墨燃臉上籠一層陰郁,“不過,大婚和孩子滿月,儒風門都會開席設宴,在城樓上接受祝賀。不是麽?”
眾人聞之愕然:“南宮嚴當初接到的書信,難道是催促他回去成婚的?”
另有人回憶起來:“啊,想起來了,南宮嚴的結發妻子好像是個大戶富豪的女兒。他該不會是迫於無奈,所以才拋下了與自己定情的歌伎,回去和那富家女成親的吧……”
墨燃神情極其淡漠:“沒有迫於無奈。也不是回去成親。他當初收到的那封神秘信函,其實是一封佳訊——是儒風門的掌門告訴他,他妻子即將臨盆,讓他回去相陪。”
這下連一直沈默不語的薛正雍都色變了,他道:“所以南宮嚴在湘潭遊玩的時候,其實已是有婦之夫?!”
“嗯。”墨燃垂下眼簾,也真是難為他了,這樣的事情如今講來,臉上居然已沒有了太過苦痛的神情,他平靜道,“南宮嚴因為妻子懷孕,身體又不好,容易小產,所以就來外頭散散心。他遇到了我娘,心下喜歡,就謊稱自己從未婚娶,賺得我娘歡心。”
有人氣的直跺腳道:“這可真是禽獸不如!”
“家里老婆懷著身孕,自己卻跑出來遊山玩水,還在外頭又搞出個孩子,唉。”
“這段衣寒也是倒了血黴了,南宮嚴能認她嗎?”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眾人激昂憤慨一番,對墨燃投去的目光就多了幾分憐憫。但墨燃對別人怎麽看他卻並不是那麽在意,他只是繼續把母親的遭遇講了下去。
一個秘密懷揣了兩輩子,這是他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說出來。他竟在痛楚之余,也生出幾分釋然。
墨燃道:“當時臨沂大擺流水席,慶賀儒風門城主喜得麟兒。我娘來到第九城的角樓前,看到張紅結彩的角樓上,南宮嚴摟著妻兒,向下頭的百姓致意,拋灑吉果喜餅。我娘後來……沒有再去找他。她那時候余錢已經用盡了,連回湘的過路財都付不起,過了大半年,就在臨沂的一個廢棄的柴房里,生下了我。”
姜曦問:“那你們後來回了湘潭醉玉樓嗎?”
墨燃搖了搖頭:“我出生的時候,身體很差,不足月就生了場病,根本無力奔波。她為了給我看病,求遍了城內醫館的大夫,沒有人樂意幫她……她後來逼不得已,終於抱著我,想辦法進了儒風門,找到了南宮嚴。”
那一年,羸弱的母親抱著小貓兒一般的新生嬰兒,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情郎面前。
那個男人沒有喜悅,只有無盡的驚愕與惶恐,甚至還有憤怒。
他有嬌妻稚子,妻子是有名有望的大戶人家女兒,生下來的兒子白胖可愛,一家和睦美滿——段衣寒在他眼里是一粒老鼠屎,要壞掉他的好名聲,壞掉他闔家團圓。
她不安好心。
他憑什麽要認他們?
怕她把事情鬧大,南宮嚴給了她足夠的錢財,讓她帶著孩子趕緊滾出儒風門,段衣寒抱著最後的希望,含著淚說:“孩子還沒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視,面青如鐵:“滾!趕緊滾!這不是我孩子,你別給臉不要臉,滾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門。
沒有時間傷心,懷里的小嬰兒連哭聲都是那麽微弱,手腳都是冰冰涼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貓兒,蜷縮在她懷里。
她喚他,他也就睜開一線漆黑的眼來,懵懵懂懂地望著她,一點都不頑皮,很乖,也很安靜。
她忍著淚,抱他到了醫館。
醫館里的大夫吼她:“都說了多少次了,我們這里又不是濟世堂,怎麽可能白給你孩子看病?沒錢就——”
她忙把南宮嚴施舍給她,打發給她的銅臭錢兩掏出來,手忙腳亂的,生怕別人驚嚇到她懷里的幼子。
她眼睛里閃著淒惶,不住地低頭哈腰:“有錢的,大夫,有錢的。求求你們,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還那麽小……”
醫館也並非全無善心,只是頭前被這女人磨得煩了,給小兒看病的膏方草藥又不便宜,所以才這樣粗暴地拒絕她。既然這女人能付出足夠錢兩,他們的態度便又好了起來。
草藥,針灸。
病的太重,還得住在醫館里頭。 墨燃的病情時好時壞,纏綿數月,才終於恢複了康健。而這個時候,段衣寒身上的銀兩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謝過了大夫,抱著孩子離去。眼見著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凍壞,於是去裁了一件小襖,一床小被。
做完這些,錢財就都散盡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廢棄的柴房里,看著含著手指,咯咯朝著自己笑的小家夥,卻覺得很開心,很平和。
她從來都是個知足的人。
“我該叫你什麽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會說話。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邊抱著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著他。
孩子笑,她就跟著笑。
火光一閃一閃地燃燒著,屋舍窮僻破舊,但因著這一捧火,她卻覺得溫暖極了,她揉著他的小臉,逗得他踢著小腳哈哈樂出聲來。
她想了一會兒說:“要不,就叫你燃兒吧。”
墨燃吮著手指,眼睛烏溜溜地瞅著她。
段衣寒臉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該姓什麽,你不能姓南宮,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這個姓是樂坊里的嬤娘給的,你跟著我,總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兒吧,好不好?”
墨燃樂呵呵地砸吧手指,不點頭也不搖頭。
“小燃兒,等開春了,咱們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著他柔軟的胎發,“娘會彈琵琶,還會跳舞。那里有個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歡你,你要乖,早點學會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氣可不好,你還是學會叫姐姐吧。見了面,一定要說荀姐姐好,這樣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著他細軟幼小的手指,溫柔道。
“燃兒,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回家。”
可是這個冬天,終究還是太長了些。
那一年是災年,下修界鬼祟泛濫,臨沂高築城防,嚴禁尋常百姓進出,所以段衣寒沒有辦法離開。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賺些養家糊口的錢兩。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不知是誰向南宮嚴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風流情史,總而言之,不久之後,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將她趕出店門,毫無理由。
從此之後,段衣寒備受排擠,在臨沂找不到糊口的營生,就只得攜著幼子賣藝乞討。好幾次,她在街頭柔婉清唱,而南宮嚴則怒馬鮮衣,身後隨從浩浩湯湯,自她面前走馬經過。
他心虛,想躲著她。
其實他這麽做毫無必要,段衣寒雖柔弱,卻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著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這個男人一眼,更不會當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為他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實根本不懂這個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淚痕滿面,衣雖襤褸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識面,對我凝眸為哪樁?”
有人經過她面前,信手丟給她一個銅板。
她便如當年風華絕代的樂仙娘子,低眸作福,柔聲道:“多謝老爺心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下修界烽煙不休,臨沂作壁上觀,拒祟墻一直高高豎立著。
這一豎,就是五年。
墨燃五歲了。
有一天,南宮嚴與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煩,便東轉西轉,自西市逛過。那天天氣晴好,他負著手,興趣缺缺地望著一家家首飾鋪子,糕點鋪子。大榕樹下還有對弈的老大爺。
臨沂從來都是個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們在這里,百年來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宮嚴走過去看大爺們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眾人識不得他,他也就樂呵呵地在旁邊指點高招,弄得那些大爺最後煩的厲害,趕他離開。
南宮嚴吃了癟,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幾步,又站在一棵大樹下頭,看枝丫上掛著的一只金絲繡鳥籠,籠子里繡眼鳥清脆啼鳴。
或許是陽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宮嚴立在樹下思忖著,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個湘潭樓里柔婉溫和的姑娘。
他偏著腦袋,逗著繡眼鳥,說:“噯,會唱湘曲兒嗎?”
繡眼鳥當然不會唱,兀自啾啾啼鳴。
南宮嚴便嘆了口氣,嘴里哼著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鬢邊唱過無數次的小調。
忽聽得身後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曠雲低朔風寒,漫天冰雪封井欄。”嗓音如珠玉,瓔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驀地回頭。
因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她了,此時此刻,隔著熙熙攘攘的鬧市,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卻忽又看到了那個纖細溫柔的女人——像這麽多年來,在他不敢對發妻言說的夢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帶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母子倆立在街邊,她垂斂眼眸唱著昔日眾人千金難買的小曲,希望能討得過路君子的憐憫,得一頓飯錢。
她輕輕唱道:“這大路山前小路山後,山前山後行人有千萬……”
面前無數人來去,沒有誰為她停留。
歌雖好聽,終非實物,她自己要唱的,沒誰願意為她付錢。
“……別郎容易見郎難,遙望關河煙水寒。”忽然,一雙融著金絲,嵌著翠玉的鞋履出現在她眼前,她聽到有個男人在低聲哼著她未哼完的曲子,“數盡飛鴻書不至,井臺積淚待君看。”
段衣寒楞了一下,然後慢慢擡起眼。
她又見到他了。
他還是和五年多前一樣,英俊瀟灑,器宇軒昂,極俊美的長相。他一點都沒有老,歲月在他臉上留不下痕跡。
段衣寒在他眼里瞧見了自己的倒影。從五年前嬌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滿面風霜,姿色全無,令人望之生厭。
但南宮嚴看她的眼神,端的卻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聽聞了他昔日情史,雖不敢明言,卻也百般不悅,動不動就發脾氣擺架子,兒子也頑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見她如此模樣,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憐惜來。
段衣寒住了口,垂落睫簾,不唱了。
“阿娘?”旁邊墨燃疑惑不解,轉頭瞧著她。
段衣寒說:“今天阿娘累了,回家吧。”
墨燃就聽話地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們回去休息,晚飯我想辦法。”
母子倆相攜欲走。
南宮嚴叫住她:“你……”
目光又落到墨燃身上。
這個孩子又瘦又小,那衣服穿得破破爛爛,但卻很懂事,臉長得也漂亮。
南宮嚴忽地意識到,這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是他的骨血。
他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頭。
墨燃不知他是誰,瞇著眼睛,任由這個男人揉亂他的黑發:“唔……”
南宮嚴想到那一年,段衣寒抱著小貓兒似的嬰兒,來他府上求他相救。
那時候她說:“他還沒有名字。”
“你叫什麽?”南宮嚴問。
“燃兒。”
“姓呢?”
“我沒有姓。”
南宮嚴就頗為酸楚地看了段衣寒一眼,也不知是怎樣的沖動,他說:“要不然,你們就——”
話未說完,忽見得街角有一群儒風門的道士走過。
南宮嚴的恍神被打斷了。
他一個激靈,似乎回到了現實中來。
他重新對上段衣寒的眼睛。
那雙曾經看著他,笑得彎彎的眼眸,如今卻很寡淡,不再有任何春閨少女的幻夢,哪怕在他剛剛幾欲與他們相認時,也是清冷的。
她早已把這個男人看透。
南宮嚴因此顯得有些狼狽,也有些赧然。為了掩蓋自己的這種情緒,他輕咳一聲,慷慨解囊,將錢袋里的金銀寶器全都塞到了墨燃的手里。
他又拍了拍墨燃的頭:“你娘唱的好聽,這些珠寶金銀,才該配她。”
一只纖細的手卻從墨燃那里,拿過了錢袋。
段衣寒只從袋子里取了一枚銅板,放到墨燃手捧著的破碗里,而後把那沈甸甸的珠寶銀錢,全都遞還給了南宮嚴。
她沒有多說話,只是柔和而平淡地朝他作了個福,一如對任何一個施舍了她錢兩的路人。
她客客氣氣地對他說了聲:“多謝老爺心善。”
言罷,轉身離去。
她是湘潭樂仙,也曾眾星捧月,一曲一舞。萬人為她空巷的時候,她不曾孤傲。而如今華衣褪色,朱顏雕敝,只能在路邊賣藝乞憐,但她也不會自卑。
也就是那天,從段衣寒微妙的態度中,墨燃起了疑心,後來旁敲側擊,百般央問,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娘把這些說給你聽,是因為不想騙你。但是小燃兒,你得記住,不要去惱恨。”段衣寒說,“也不要求他。”
她說著,戳了戳墨燃的小腦瓜。
“等下修界災劫平複,臨沂允許普通百姓進出往來了,我們就回湘潭去。”
墨燃靜了好久,而後點了點頭:“我不求他,我和阿娘回湘潭去。”
段衣寒笑著說:“也不知道荀妹妹還認不認得我,我都不好看了。”
墨燃就很著急:“阿娘好看。”
“嗯?”
“阿娘最好看。”
段衣寒就笑得更燦爛,眉眼之間,倒當真複蘇了當年絕色佳人的風情,她逗他:“嘴這麽甜,以後誰嫁給你,你可得好好哄著啦。”
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著嘴,過了一會兒,卻還是露出尖尖的奶牙。
“等我長大了,要找個天仙一樣的媳婦兒,然後一起陪在阿娘身邊。”
“哎呀,你想得好美,誰家天仙嫁給你喲。”
母子倆笑鬧一番,柴房內篝火劈啪,很暖。仿佛以後的每一天,都會這樣平靜地一直過下去。火與夜給予了窮人虛幻的慰藉,所以那個時候,他們誰都沒有預料到,其實段衣寒,已經時日無多了。
“就是在我五歲那年的秋天。”墨燃道,“中秋剛過。儒風門因為長期對外封閉,臨沂糧食已供給不足。他們就調整了貨價,說到底,也就是讓下頭的窮人節制口腹,不要和富人搶食。”
薛正雍已是聽得百感交集,心中亂成一團,但墨燃說了這句話,他還是怔忡地思索一番,而後點了點頭。
“是,我記得那次調價,臨沂後頭都饑民暴亂了,儒風門才終於又把價給降了回去。持續了大約有……有一年?”
姜曦道:“我記得是半年。”
墨燃閉了閉眼,說道:“沒有那麽久。是一個月零五日。只持續了短短三十五天。”
第259章 【天音閣】與子同袍
有人問道:“你怎麽能記得那麽清楚?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麽會記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記憶里, 是平淡無奇的半年, 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記憶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記憶里, 卻是漸趨絕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每一日都猶在煉獄。
當年, 調價令一出, 人心惶惶, 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飯,就只能靠撿爛菜葉子、發黴腐爛的米面墊饑。後來,食不果腹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就連菜葉子也撿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對段衣寒說:“阿娘,我們去儒風門找他,討些吃的吧?”
段衣寒卻喃喃道:“求誰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討賣藝, 點頭哈腰,賠笑吆喝, 都是逼不得已的營生, 但若是去求了南宮嚴, 意味就不一樣了。
段衣寒雖窮困潦倒, 卻也不想破這最後一層底線。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 身手又出奇的敏捷, 調價令頒布的第九天, 他終於在地里偷來一根白蘿蔔。
段衣寒把白蘿蔔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每天只煮拳頭那麽大的一點,兩人分著吃。吃到第八頓的時候,蘿蔔已經爛了,但因為許久見不到能果腹的東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點爛蘿蔔又對切,勉強再多應對幾日。
到了調價令的第二十一天,他們吃光了最後一點蘿蔔,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饑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鉆出,墨燃把它們籠在了一起,接了點雨水,煮著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膩的感覺令人作嘔,墨燃跟這些瘦不拉幾的小動物嘟噥著對不起,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填飽肚子了,要是熬過這陣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見可憐,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這噩夢究竟什麽時候才會過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發了燒。
小孩子哪怕天賦異稟,靈氣極高,但也經不住這樣的饑餓與折騰。
段衣寒也早已沒有了氣力,眼神空洞。
這天,趁著墨燃睡著,她終於下定決心,起身離開棲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風門高聳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線,寧願死也不向南宮嚴乞食。
但稚子無辜,他還那麽小,怎能陪她一同離開人間。
大殿內的人此時已都面露惻隱,墨微雨有罪無罪權且不說,但當年舊事,也實在是太過淒慘了些。
有人放緩了語調,嘆息著問:“討到了嗎?”
“沒有。”墨燃說,“運氣不好,去的時候,南宮嚴正在和他妻子吵架。”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城主夫人一見到我娘,就大發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沒有給我阿娘一星半點的食物,還將她亂棍逐出了儒風門。”
“那南宮嚴呢?”
“不知道。”墨燃說,“我娘沒有提起他。”
可能是阻止過,也可能只是站在旁邊,愛莫能助的樣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體都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阿娘回來時,渾身都是傷疤。她蜷在柴房里抱著他不說話,後來就開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里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經快不行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也不流淚。
這天晚上,她自昏沈中蘇醒,竟恢複了些氣力。看到墨燃縮在她身邊,試圖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輕很輕,很溫柔地對他說:“小燃兒,要有辦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姐姐,去報恩。”段衣寒撫摸著墨燃的頭發,“要去湘潭報恩,不要留在臨沂尋仇……聽阿娘的話,好好地……當初阿娘來臨沂,欠了你荀姐姐好多錢兩,還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邊,替她做些事情,討她開心。往後的日子,別人若是給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記著。”
墨燃含著眼淚,仰頭望著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臉。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發亮,甚至帶些葡萄般的紫。
“然後去報答。”
那是段衣寒臨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計較。
她生怕自己走後,孩子會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一定要離開這個傷心地。
人若是有奔頭,就不會胡思亂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給了他奔頭——報恩吧。
不要複仇。
第三十五日。
這荒謬的調價令終於在暴動中廢止,持續的時間,不過短短一個月零五天。
對於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場鬧劇終於落幕了。臨沂滿城烏煙瘴氣,而他們在軟衾暖帳中伸著懶腰醒來,接過侍女端上的八寶香露漱口,剔牙,聽到調價令作廢的消息,也不過發幾句牢騷,打了個哈欠。
一切無關痛癢。
但對於墨燃而言,卻是再激動不過的事情。
自己不用憂心口糧了,於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來,墨燃討來了一個餅,甚至還有一碗稀到可憐的肉粥。
他一口都舍不得喝,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他想快些趕回去,捧給病重的娘親。
肉粥這麽好的東西,阿娘喝了,肯定能恢複過來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這碗粥救母親的命,但是他又不敢疾奔回家。這粥碗是裂的,旁邊一道大口子,要是跑得快了,潑出來該多可惜。
他就這樣又是雀躍又是煎熬地回到了柴房。
“阿娘——!”
他雙手捧著破碗,用臟兮兮的腦袋瓜子,小奶狗一般蹭開破敗的柴扉,臉上帶著笑,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多好啊,有肉粥喝了,阿娘很快就會好起來,終於春暖花開了,他們要一起上路,回臨沂去。那里歌舞升平,不會餓肚子,有一個姓荀的姐姐,他們終於不用再流離失所乞討為生。
多好啊,他們一起回家。
“吱呀”一聲。
門開了。
“她躺在里面。”丹心殿里,墨燃安靜寡淡地說。
旁人或驚訝於他的冷淡,或齒寒於他的冷血。
這個人,提起母親的死亡,竟然都是心平氣和的,沒有什麽溫度,也沒有波瀾,甚至沒有眼淚。
但卻沒有人想過,要多少年的魂牽夢縈,寸斷肝腸,才能把傷疤磨平,得到這樣一張古井無波的臉。
“我喚她,她不醒。”墨燃說,“她再也不會睜眼,也再也喝不了那一口粥了。”
良久寂靜。
王夫人顫聲說:“那……後來,你……你就一個人,回了臨沂?”
墨燃搖了搖頭:“我去了儒風門。”
有人“啊!”了一聲,說:“你、你是去尋仇?”
“我娘說,報恩吧,不要尋仇。”墨燃淡淡的,“我沒有想去尋仇,我只是想將母親安葬。但我沒有錢,來也來不及籌措,所以我去他府上,求他給些錢兩。”
“他給了嗎?”
墨燃幾乎是笑了一下,說道:“沒有。”
“沒、沒有?可是按你之前說的,南宮嚴心里頭,多少還是有你娘親的身影的,怎麽連個發喪的錢都……”
墨燃道:“因為他發妻也在不久前尋了短見,去世了。”
“什麽?!”
姜曦瞇起眼睛:“……南宮嚴的妻子確實走的很早,而且還是自殺……”
“那個婦人當初懷有身孕,丈夫卻在外頭與人糾纏,生下孩子之後,也總是爭吵不斷,日子過得極不如意。我阿娘那天去府上找他們,被她撞見之後,她便愈發狂怒,據說她那時候拿刀子刺了南宮嚴,把南宮嚴惹急了,說要休妻。”
墨燃微作停頓,而後說道:“她受不了,那天深夜里,就自縊身亡了。她走的比我母親其實還早幾天。”
聽到這里,眾人已不知說什麽好,當初風流浪蕩公子的一段露水情緣,最後鬧得佳人香消玉殞,自己亦是家破人亡,世上因果循環,大抵如此。
“我出現的時候,南宮嚴正在被掌門訓斥,他妻子的家人也來了,是臨沂赫赫有名的商賈巨擘。”墨燃道,“南宮嚴早已被罵的狗血淋頭,心中惱恨不已。陡然見到我,哪里還有什麽好脾氣。”
王夫人最是心軟,雖已知墨燃並非血親,但也是心下痛惜,垂淚道:“燃兒……”
這段往事,墨燃實是不願多提。
南宮嚴當時的嘴臉,在場憑吊的那些人的嘴臉。
還有南宮夫人的靈堂——金紙銀花,紙紮小童,堆成山的靈器用具,錦繡招魂幡,漆黑發亮的金絲楠木棺槨,太多的東西。
幾百個人跪在兩旁為那個自尋短見的女人守靈,哀哭。
長明燈添著抹香鯨油,九十九卷心字盤香默默燃燒,風吹煙散,香粉簌簌。
太熱鬧的場面。
而他母親呢?
湘潭樂仙段衣寒,只有一件脫下了或許就再不能穿上的破衣,一個骨瘦嶙峋的幼子。
她連裹屍的草席都沒有。
“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那是南宮嚴憤怒至極,絕望至極下,對墨燃說的話。
然後這個男人在掌門的註視下,在嶽父母的盯伺下,把私生子狠狠地推搡出門,拒而不認。
南宮夫人死了,當配描金漆紅的彩棺,瑪瑙香珠,雪寒壽衣保屍身不腐,絲帛覆面,綢緞遮眼,駕鶴登極。
段衣寒死了,一具屍身,一人傾淚,陰陽兩隔,再無其他。按南宮嚴的意思,她連一具薄木棺材都不該奢求。
所以,誰又敢說,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呢?
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不公的。
到最後。
她仍肌如玉。
她已朽成泥。
“我把她拖去亂葬崗,落了葬。”墨燃寥寥數字,輕描淡寫。
他沒有細說自己是怎樣哀求過路君子載他們一程,又是怎樣將那腐爛發臭的屍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沒說自己是怎麽用手撥開亂石,碎土,將母親瘦小的身體埋葬。
墨燃不習慣在人前訴苦。
他一直都是個把過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會輕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幾年里,受盡了屈辱,惡意,白眼,毀謗。他一顆心堅硬如鐵,別人怎麽看他,他都無所謂。他根本不屑於有人同情他。
“然後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臨沂這個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車後頭,籮筐里,偷偷混出了城。
他開始按母親叮囑的,往湘邊走去,走了半年時間,從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著腳走,到後來腳底都生出了厚厚的繭。
就這樣一路走著,問著,當他走到無悲寺外的時候,他終於因為凍餓交加,撲通一聲栽倒在了草堆里。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淩亂的烏發下是一雙渙散的眼。他望著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來見你啦……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雪花輕盈落下,嘆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間有腳步聲臨近,窸窸窣窣,緊接著一雙手扒開草叢,他聽到一個青稚的嗓音:“師尊,你快來!你快瞧瞧他,他這是怎麽了?”
過了一會兒,一雙芒鞋走近,有個男人在說話:“你別管了,先回去吧。我來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沈和疏冷,沒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覺得害怕,他本能地覺得那個少年親近,而那個男人冰冷。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擡起手,虛弱地拽住了眼前那個年輕人的衣角。
還沒說話,眼淚就先淌了下來。
“飯……”
好餓,求求你,我想吃飯。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當日與懷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寧,楚晚寧怔住了:“什麽?”
墨燃勉強擡起一張汙臟到不行的小臉,顫巍巍地做了個扒飯的姿勢,喉頭吞咽著苦澀。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暈眩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鳴。
他流著淚,哀哀乞求著眼前人。他知道如果這個小哥哥和曾經他遇過的許多老爺少爺一樣,棄他於不顧,那麽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會咽氣。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後來,楚晚寧餵給了他一壺米湯。
一壺湯,救了一個瀕臨餓死的人。
喝了米湯後,墨燃就離開了無悲寺,他那時候腦子昏昏沈沈,對於“恩公哥哥”的相貌,他只記得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睫毛很密很長,其他就再沒有什麽印象。
不過,從無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著恩公哥哥脫給他的那件鬥篷。他那時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顯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後,帽檐幾乎能遮住他整張臉。
路上總有衣食無憂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邊,笑嚷道:“爹,娘,看那個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麽呀,真好笑!”
墨燃也並不生氣。
旁人的冷嘲熱諷對他而言算什麽呢?他只感激於這件不合身的鬥篷能給他遮風避雨,能給他方寸溫柔。
他披著它,下雪的時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時候,黑暗進不到他心里。
而每當夜幕降臨,他就生一從火,抱著膝蓋坐在火塘邊取暖,他把鬥篷罩於頭頂,整個人縮進去,自溫柔的絨邊下望著融融橙焰。
鬥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懷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雙溫柔鳳眼……小小的孩子就這樣蜷縮著睡過去,睡夢里甚至能聞到些鬥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著一株開至荼蘼的海棠花樹。
此時回頭去看,無怪乎自己總覺得楚晚寧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只要枕榻間有他的氣息,自己就總能睡得安心無比。
也無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長老,就覺得那雙垂落的鳳目極溫柔。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
原來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與楚晚寧……原來那麽早就說過話,有過體溫的接觸,他甚至還舔過楚晚寧的手心。原來那麽早,他就聞過了楚晚寧衣服上的花香,原來他一直尋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邊,死生不曾遠離。
墨燃垂落眼眸,在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絲暖意。
不過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墨燃在心里想著,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這個秘密揣在心里,誰也不告訴,也不會說與眾人聽。
他深吸一口氣,頓了頓,繼續道:“到了湘潭之後,我依照阿娘的遺囑,找到了荀風弱。”
那時只有五歲的小燃兒,裹著厚厚的、屬於少年楚晚寧的鬥篷。
鬥篷的衣擺拖在地上,早已臟了,小孩子從絨毛里探出一顆臟兮兮的鳥窩腦袋,仰著面黃肌瘦的小臉,輕聲問:“請問……荀風弱姐姐,在這里嗎?”
“荀風弱?”被他拉住的那個伶人笑出聲來,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樂坊花魁?雖說咱們這里賣藝不賣身吧,但沖著荀姑娘風頭來的,幾個不是喜歡她的相貌多過喜歡她的歌聲?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睜著眼睛,眉目疏朗,壓根沒有聽懂她的話。
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卻是赤露的,墨燃因此顯得很赧然,他緊緊揪著自己鬥篷的領襟,漲紅著臉:“拜托你,我想見荀姐姐。我,我娘讓我來找她……”
“咦?你娘是誰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啊!”歌女色變,退後一步,以帕掩口,連原本疏懶的桃花眼都驀地睜圓,“你,你是段樂仙的孩子?”
段衣寒當年名動四方時,從不作威作福,還時常把多余的首飾錢兩分給那些年老色衰,歌喉亦不複從前的姐妹們。因此這個伶人聽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立刻換了態度,忙將他帶去花閣暖房,見到了在房中高臥的荀風弱。
掩上門,墨燃便朝荀風弱拜下,原原本本地將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荀風弱心下大慟,淚濕羅裳。
她當即找到嬤娘,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邊,嬤娘原本不肯,但禁不住花魁幾番央求,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覺得這孩子好歹能替樓里做些事情,於是便勉勉強強地答允下來。叫花子入樓怕惹晦氣,按規矩要把曾經的一身行頭都燒掉,再徹徹底底涮洗幹凈。
洗澡沒問題,可說要燒衣服的時候,墨燃卻哭了。
“哭什麽!往後又不是不給你買新的!”嬤娘拿水煙槍不耐地敲著墨燃的頭,“識趣點,老娘給吃給住,旁人笑還來不及呢,瞧你這窮酸樣!”
墨燃怕連累荀姐姐,她已經為他說盡了好話。
於是他就咬著嘴唇死命忍著,揉一雙紅通通的眼,站在火堆前不出聲地抽噎。
他那時候真的很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他只是想留下一件舊衣而已,可因為他微弱,因為他卑賤,因為他是個臭要飯的,為了不給人招惹晦氣和麻煩,他就只能地由著別人把它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他不能掙紮,不能說“不”,甚至連掉眼淚的權力都沒有。
它曾經給了他那麽多溫暖,寄托、依靠。為了給他遮風擋雨,已臟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如今他有落腳的地方了,或許再也用不到它。他只是想將它小心翼翼地洗幹凈,疊整齊,哪怕從此不再穿,壓在小箱子底下也好。它是他的朋友啊,不止是一件舊衣。
可萬事不由他。
轟地一聲,臟兮兮的鬥篷被投入了烈焰里,丟它的人不過信手棄物,末了還嫌手臟。可對墨燃而言,那卻是一場火化,一場葬禮。
他眼睜睜看著。
火舌轟然上竄,塵世壯麗模糊。
——
“慢點喝……不夠還有……”
“你是哪里人啊……”
耳邊猶有那個少年的溫和聲嗓。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過的,為數不多的善意。
都成灰了。
墨燃就這樣拜了醉玉樓的嬤娘為幹娘,他還隨幹娘得了一個義姓,姓墨。從此就成了樓里的打雜小廝,總算過了段安生日子。
不過,好景不長。當時荀風弱年歲已經不小,按樓里的規矩,樂坊雖不比青樓,但到了年紀的,若是沒有賺足一筆“自憐費”,那麽姑娘們的初夜,將交由嬤娘賣給那些公子富商。
荀風弱不愁,她早已為醉玉樓賺得盆滿缽滿。
“還差十五萬金。”荀風弱當時笑吟吟地對墨燃說,“小燃兒,待你姐姐我賺夠了錢,就可以贖身啦。姐姐帶你過好日子去。”
墨燃被發配在夥房,平時很少能見到她,嬤娘存了心不讓樓里的人拉幫結派,因此荀風弱和墨燃見面,總是悄悄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然後塞給了他一把糖果:“噓,拿去吃。可惜我不能給你錢,會被發現的。幹娘眼睛多毒啊,嘿嘿。”
墨燃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嗯,謝謝荀姐姐。”
但是,荀風弱還差十五萬金就能贖身,這件事嬤娘心里能不清楚?
她面上雖八風不動,心里卻十萬火急。
失了荀風弱,就失了醉玉樓的大半錢財來源,那嬤娘便盤算著,在荀風弱走之前,定要好好再血賺一把。
當時垂涎荀風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戶,開出的都是天價,足以讓嬤娘坐躺吃一輩子。嬤娘最終動了歪心思,背著荀風弱,與一個財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兩人趁著上元節,荀風弱坐樓彈曲,給她送一盞添了迷藥的茶,然後帶到房間里……
墨燃那天煮了湯圓,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閣,送給荀姐姐吃。
他還沒進去,就聽到屋內濃重的喘息聲,墨燃一驚,推開門扉,一股濃重的瑞腦熏香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幾欲嘔吐。
昏沈沈的光暈里,他看到一個油膩膩宛如五花肉的富商,口角流涎,衣襟大敞,正在無力掙紮,渾身酸軟的荀風弱身上聳動著。
“當啷!”
湯圓瓷碗碎在地上,墨燃沖進屋內,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他自幼稟賦便很驚人——他將那富商一通怒毆,然後緊摁著那個胖子,朝已經哭得梨花帶雨,驚得不知所措的荀風弱大喊:
“姐姐,快走吧!”
“可是你……”
“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得抓著他!你要是再不走,等嬤娘來了,咱們都得交代在這里,你快走!快走!你走了,我馬上就逃!”
荀風弱是他的恩人。
墨燃讓她遠走高飛,逃離越州,從此別再回來。
那天,他終於做了一回英雄。
荀風弱向他哽咽作揖,逃出樓去。但墨燃卻沒有來得及離開。嬤娘聽到動靜,很快就帶了人上來,而一上來,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貴客,又放走了花魁,氣的面目扭曲,幾欲嘔血。
嬤娘有個兒子,年歲和墨燃相仿,那兒子心思歹毒,一肚子壞水,見娘親氣的厲害,便心了個主意——小孩的惡毒有時候是那麽天真又可怖。那個男孩子用懲罰牲畜的方式來懲罰這個惹怒了自己母親的同齡人。
他找來一個狗籠子,讓人把墨燃關在里面。籠子里狹窄逼仄,墨燃在里面只能蹲著,不能躺,不能站,他們像餵狗一樣餵他殘渣冷飯,就這樣整整七天。
七天,墨燃被困在荀風弱的舊屋里,屋內熏香的氣息和男人體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
他蹲著,佝僂著。
聞著這昏昏沈沈,甜甜膩膩的味道。
想吐。
七天。
從此他聞到熏香就惡心,從骨頭縫里漫出恐懼與怖意。
第260章 【天音閣】生如熔爐
丹心殿里, 一眾修士也不知當作何評價,好多人都低著頭, 愀然不語。
玄鏡大師道:“唉……冤孽,盡是冤孽啊。”
天音閣閣主木煙離道:“冤有頭, 債有主,這世上許多事情,本就是因果報應, 環環相扣。”她說到這里, 話鋒一轉,“可是墨燃, 你要知道,受苦受難,並不是你發泄仇恨, 草菅人命的理由。”
“是啊。”
火凰閣的一位長老也嘆了口氣, 說道:“墨仙君,你受了委屈, 固然可憐。但那也是因為你出身不好, 命運捉弄。人各有命,你總不能因為自己被欺負了,回頭就去欺負不相幹的人啊。”
“你確實做過善事, 也受過委屈,可是按我們所知道的, 你後來也殺過人……一碼歸一碼, 都是要算清楚的。”
墨燃沒有說話。
姜曦卻忽然問:“怎麽算。”
“這……”
“誰能算得清?誰的性命不是性命, 誰能做那把最公正的尺子。”姜曦任性妄為,並沒有將天音閣奉為神祇,“我倒是沒有偏袒墨燃的意思,但我就想問一句,今日,我們站在這里,說要和墨燃一一算賬,讓他償還。那麽——墨燃受過的屈辱呢?他受過的不公呢?”
“……”誰都沒有想到,在前些日子血案中損失最大的姜曦,竟然會站出來,替墨微雨出頭,一時都楞住了。
木煙離道:“姜掌門,天音閣向來公正。我族世代守護秤神法器,到時候,自會以法器來秤量墨公子的是非功過,以定刑罰。你不必憂心。”
“奇怪了,他跟我什麽關系,我為何要憂心?”
姜曦看天音閣不爽很久了,他一門修的是藥道,說白了就是只要藥煉的好,凡人之軀也能紅塵逍遙,因此孤月夜對神明後裔最不迷信。
他瞇著一雙杏眼,冷冷淡淡地說:“不過姜某很是好奇,敢請問天音閣諸位,審訊完墨燃之後,諸位是不是也該審一審這些舊事株連的其他人?是不是該刨地三尺,看看南宮嚴還有沒有在世上茍活著?是不是該去湘潭,找一找當年非禮荀姑娘的那個富賈?墨燃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那麽他被關狗籠,被毒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恩公被客人淩辱,母親活活餓死——找誰來論?”
玄鏡大師訥訥地:“姜掌門,緣何忽然為罪人聲辯?”
“聲辯談不上。”姜曦薄薄的嘴唇啟合,“我不過是想到了先前我們在凰山時,是怎樣對待南宮駟與葉忘昔的。姜某不是很願意看見舊事重演。”
有人說道:“那是兩碼情況,根本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姜曦說,“如今南宮駟死了,葉忘昔至今在孤月夜纏綿病榻,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可當初,難道不是我們逼迫著他們,說儒風門的血債,要他們二位的性命來血償?”
他倏地轉身,褐色眼睛如鷹隼。
“那時候呢?天音閣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
碧潭莊的人因劍譜一事,和儒風門結怨頗深,李無心的徒弟甄琮明說道:“姜掌門所言有失偏頗。南宮駟是儒風門的傳人,冤有頭債有主,除非儒風門的人死光了,不然舊債還是要追究下去。誰都不想做冤大頭。”
姜曦冷笑:“是啊,所以你看,你不是很懂這個道理嗎?誰都不想做最後一個被扇巴掌,卻不能還手的人。”
甄琮明:“……”
“你是這麽想的,徐霜林是這麽想的,墨燃也可以這麽想。”姜曦振袖道,“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這些話說出來從來都是輕而易舉。可是不公與殘暴真的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只會覺得,為什麽世上有那麽多惡人,但受苦的,偏偏是我。”
甄琮明道:“聽姜掌門的意思,是覺得我們對待葉忘昔南宮駟,太過殘暴不公,碧潭莊劍譜譜一事,就此作罷了嗎?”
姜曦道:“南宮駟都已不在了,你還想與誰追究?”
甄琮明陡然怒了:“那我師尊就枉死了嗎?!南宮駟不在了,不是還有葉忘昔?她是儒風門的暗城統領,劍譜一事,她難道就沒有絲毫下落?!”
一眾死寂。
誰都知道姜曦是陰冷脾性,甄琮明與他的名字可實在太不相符了,居然當眾與姜曦這樣對峙。
姜曦盯著甄琮明看了片刻,說道:“當初,在蛟山上,南宮駟與南宮長英交手,身負重傷。……他那時候,以唇語,跟我說了一番話。”
“……什麽話?”
姜曦閉目闔實,眼前仿佛又閃過南宮駟血戰彌留之際,在結界內,在南宮長英的劍下,對著自己慢慢說出的一番話。
“望能散盡儒風門百年珍寶,廣濟寒士,不存余餉。”
“這……”眾修士面面相覷,臉上都有些掛不住。無悲寺的和尚們更是垂落眼眸,雙手合十,低念佛號。
甄琮明面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咬牙切齒道:“他如今屍骨都沒有了,儒風門珍寶都在密室里,誰能打得開?他還不是空口說白話,惺惺作態。”
姜曦道:“南宮駟原本並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會屍骨無存。更何況,我寧願相信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甄琮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駁斥什麽,但最後沒有說出口。
過了良久,他才道:“這就是姜掌門今日袒護墨微雨的原因?想要求個寬容,以免重蹈南宮駟覆轍?”
姜曦道:“姜某只是覺得,求個公平公正本就是件極為困難、甚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望諸位斥責他人時,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別覺得自己渾然代表了正義,代表了天道。”
他看了一眼神明後嗣天音閣:“哪怕公審殿堂,也未必就是全對的。”
他說到這里,薛正雍也發話了。
薛正雍顯得很疲憊,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墨燃,但他沈吟許久,還是沙啞嘆道:“姜掌門說的是。這麽多年,修真界動蕩不安,風風雨雨的,出過不少亂子,每個門派或多或少也都做過糊塗事,誰能判個絕對的公平公正?唉,其實……”
他嘆了口氣,闔上雙目。
“其實,草菅人命一定就是親手殺人嗎?儒風門當年的調價令,刀不見血害死了多少無辜黎民。薛某尺寸之身,立於塵世四十余年,無多建樹,所行所為,不為修身成仙,不圖名垂青史。只想讓這亂世的苦難少一些。”
他說著,眼神有些發直。
死生之巔的尊主,哪怕再作鎮定,知道養育多年的孩子並非親侄,也終是怔忡茫然的。
薛正雍喃喃:“我只想讓受苦的人少一些,少一個也好。”
這時候,一旁的木煙離清清冷冷道:“薛掌門宅心仁厚,但你可曾想過,你對罪人寬容,便是不敬重無辜死難的百姓,不敬重飽受牽連的凡人。天音閣力薄,確實沒有辦法將每個人犯下的過錯都一一清算,將每一個人都繩之以法,但殺雞儆猴——既然墨燃這件事情我閣管了,就不會草草了結。望掌門知悉。”
薛正雍:“……”
木煙離說完這番話,轉頭重新望著墨燃。
“墨公子,你如今已侃侃說完了自己的身世之苦,憐憫也博得差不多了。不如來談談別的吧。”
墨燃淡淡望著她:“閣主想談什麽。”
“之前你說,豆腐坊那個姑娘被淩辱致死一案,非你所為。”木煙離道,“這個我信你。可是還有一個人的死,和你總是脫不了幹系的。”
墨燃閉目道:“閣主查的當真清楚。”
木煙離冷淡道:“那你就來好好說罷,當初,你是怎麽殺掉墨念的——那才是薛尊主,真正的侄子。”
她話音未落,就被一個憤怒的聲音打斷了。
薛蒙眼里淚光和恨意,他咬牙低喝道:“住口。別再說了!”
木煙離瞥他一眼,評價道:“……逃而避之,所謂天之驕子,看來也不過如此。”
回應她的是龍城爭鳴,猶如警告。彎刀擦著木煙離的臉頰刺過,沒入梁柱,木屑四濺。
木煙離沒有躲閃,她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一雙漂亮的眼眸冰如霜雪,望著薛蒙。
薛蒙咬著後槽牙,臉上的肌肉都恨得顫抖:“什麽親侄子,什麽鳩占鵲巢陰陽倒錯……你說夠沒有。”
他驀地拔回龍城,胸膛起伏。
他不再去看墨燃,也不去看任何人。他像個困獸,在原處被逼瘋被逼到崩潰。
“你們說完了嗎?!鬧夠了嗎?!這一出熱鬧,看得開心嗎?”
王夫人道:“蒙兒……”
薛蒙不理會母親的輕語,他眼眶赤紅,舉著龍城,環顧四周,似是自嘲似是輕蔑:“看一代宗師變為殺人狂魔,看死生之巔兄弟反目,看親人變成仇敵——是不是覺得好不快活?”
嗓音嘶啞如破塤,尾音如翎羽顫抖。
“你們來,真的是為了求一個公道?是為了求一個真相?”他頓了頓,咬牙道,“不是來滋事尋仇的嗎?!”
姜曦瞇起眼睛:“薛少主,你太過失態了。”
薛蒙驀地回頭,目如焰電:“輪得到你來管我?”
“蒙兒!”
薛正雍起身去拽薛蒙的肩膀,可一觸之下,他楞住了。薛蒙雖然憤然怒嗥,可是他整個人都在細微地顫抖。
近乎破碎。
“我不想聽。”他一字一頓,字字恨愈深,“都是假話。謊言。……一群騙子!”
薛正雍待要勸住他,但薛蒙已推開眾人,轉身出了丹心殿。
他自始至終沒有去看墨燃。
其實誰在說謊,真相如何,薛蒙心里已一清二楚,但這世上的很多東西,都是清楚容易,接受難。
薛蒙二十余年順風順水,除了楚晚寧身死,他從未經歷過什麽大災劫。正是因為這種順遂,讓他至今仍猶如一個赤子。這並不是什麽好事情,赤子有赤子之心,但也有赤子的莽撞,無知,沖動以及尖銳。
薛正雍看著他離去的地方,呆呆立了很久,才緩慢地座下來。
他早已不年輕了,快近半百的人,細看鬢發都有好幾縷斑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他只得坐下。
這樣至少能從容些。
木煙離臉上仿佛凝著一層薄冰,沒有半點溫度,她只就事論事,所以她說:“墨微雨,那件事,你是打算自己說,還是我再請證人來言?”
墨燃很平靜。
死囚般的平靜。
“不用勞煩他人了。”墨燃道,“那件事,若還有相關證人活著,我也一個都不想瞧見。”
他慢慢擡起頭來。
熹微的陽光,照著他有些蒼白的臉。
“我自己說。”
木煙離擡了擡手,立刻有天音閣的人搬來空著的座椅,她施然落座,單手支頤,一副打算聽個長故事的模樣:“請。”
墨燃閉了閉眼,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
“此事,原系一個生意人。”
“什麽生意人?”
“……諸位應當知道,在修真界有一種營生,叫做‘包打聽’。”
馬蕓莊主對此最為熟悉,舉手道:“對對對,我們山莊跟這些人最熟悉啦,他們往往遊走於各個巷陌,打聽一些坊間舊聞什麽的,由此來謀些利好。”
墨燃道:“嗯,所以當初伯父四處打聽亡兄的遺腹子,找的也是一位包打聽先生。”
薛正雍:“……”
這件事情薛正雍當然記得,墨燃正是由那位包打聽先生提供線索找到的,當時醉玉樓一片火海,據說只幸存了這一個孩子。他甚至還能清晰地記得那位包打聽先生激動的臉,不住地感嘆著——真是上蒼保佑啊,令兄的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當年那位包打聽先生接了委派,幾番查探,終於有了眉目,便前往醉玉樓尋人。找一個姓墨的女人。”
有人好奇道:“那是誰?”
“是薛掌門兄長的眷侶,人稱墨娘子。曾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庶女。”
有人反應了過來,驚訝道:“墨娘子?那是醉玉樓嬤娘的名字吧?”
“但方才聽她的所做所為,好像是個惡女人呢。”
墨燃淡淡道:“她也不是生來就為惡。聽我娘說,墨娘子跟她的遭遇頗有幾分相似,也是個可憐人。她年輕時有過一個情郎,是個一窮二白的散修,那散修說自己要去到下修界,創立個赫赫威名的大門派,墨娘子便將自己的全部錢財首飾都贈給了他,決心幫助他實現野心抱負。”
薛正雍喃喃道:“是我大哥……”
墨燃繼續道:“那散修臨別時,曾對墨娘子發誓,等自己大業有成,定然三媒六聘,風風光光地把她娶回家。為此,他還贈了墨娘子一句詞——“煙波江上,畫舫舟中,仙子琵琶聲聲慢,郎君別臨默默聞。”,後來成了包打聽先生用來與她辨認的佐證。”
這種男女之事,最討得眾人耳目。
有女修問道:“難不成死生之巔的前掌門,也和南宮嚴一樣,做下了拋棄妻子的事情?”
薛正雍豹目圓睜,立刻叱道:“胡言亂語!我哥哥豈是那種人!我哥哥他、他一直都沒有忘記墨姑娘……”
提到亡兄,這個男人禁不住難過,眼眶微微紅了。
璇璣長老也在旁邊說道:“這位仙姑請慎言。前代掌門是因建派不久後,於一場鏖戰中不幸犧牲的,並非是刻意食言。他辭世前,還常與尊主論起那個女子,總是說等門派稍穩,就立刻去接她。他和南宮嚴根本不是一回事。”
“確實如此。”墨燃輕聲說,“她終究還是比我阿娘幸運得多。她的丈夫去世了,卻還有人惦記著把她接回去。南宮嚴還活著,卻從來不敢認我和我母親。”
“哈!那我可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心生嫉妒,所以貍貓換太子,殺了墨娘子,燒掉醉玉樓,冒名頂替!”
聽到這樣惡意的猜測,墨燃看了這位“聰明至極”的修士一眼,而後道:“我從來沒有主動想過要冒名頂替。”
那修士並不服氣,冷笑道:“那是怎麽回事?難道還有人逼你當這死生之巔的公子不成?”
是怎麽回事呢?
墨燃也禁不住想——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最初的時候,都完全不是這樣的。只是有一天,忽然蝴蝶扇動了翅膀,於是,風起雲湧,滄海也變成桑田。
就好像他一開始並沒有想過要頂替薛正雍侄子的位置,墨娘子從前也不是那個惡貫滿盈的樂坊嬤娘。
她也有過溫和心善的青蔥歲月,也曾立在軒窗邊,盼著郎君早日來歸。她也曾在得知腹內有子時,開心得寫信告知遠方的情郎,她也曾收到他的信箋,當了父親的男人激動之情溢於紙面。
這些美好的歲月,她都有過。
是庶女又怎樣,旁人譏嘲她情郎是個無名小卒,嘲笑她未婚先孕又怎樣。總有一天,他會兌現諾言,風光無限地接她和孩子過門。她是這樣篤信著。
可是後來,時日一天天過去,漸漸的,書信從三日一封,變為了七日一封,又從七日一封,變成了一月一封,最後了無音訊。墨娘子最終心灰意冷,她性子野,這段感情原本就瞞著父母,生下孩子之後,她幾番猶豫才抱著稚子回家。結果父親大怒,正房夫人亦是百般辱罵。墨娘子一氣之下憤然離去。後來幾番輾轉,當年的大戶閨女,竟終成了醉玉樓的嬤娘掌櫃。
人生起伏如此,命運就像一口熔爐,你不知所措地進去了,再出來,或許已面目全非。
墨燃是這樣,墨娘子當年亦是如此。
包打聽先生找到她的時候,距她天真無邪的閨閣歲月,已然過去了十四年。
那位懷揣著薛正雍委托的先生施施然落座,一展折扇,笑道:“你們這兒的嬤娘呢?叫她過來。”
嬤娘來了,她穿著桃花小襖,臂挽鵝黃披帛,扭著腰身,提著桿水煙袋,撩起叮咚珠簾,嬌笑道:“喲,這位公子,清早上就來聽小曲呢?喜歡琵琶還是揚琴?我這里的伶人,金石絲竹,樣樣精通,開門生意,奴家給你便宜些。”
這便是人生,十四年前情郎走時,她倚在珠簾邊,神情淒楚,容顏清麗,目送著他遠去。
十四年後,情郎的弟弟終於尋到她,歲月的珠簾隔了茫茫人生,複又卷起。她拂開朱紅翠綠,已是滄桑飽經。曾經那個小鹿般羞赧的女人早已死去了,坐在醉玉樓里呼風喚雨的,是一個抽著水煙,媚眼如絲的半老徐娘。
包打聽先生沒有那麽多感慨,他眼里只有錢財。他搖著扇子,笑道:“倒是不用聽曲啦,我來這里,是想向嬤娘打聽個人。”
嬤娘臉上的笑容一僵,語氣涼了下來:“打聽人?打聽誰?”
那先生慢條斯理地說:“煙波江上,畫舫舟中,仙子琵琶聲聲慢,郎君別臨默默聞。”
嬤娘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當他把整一句說完,她已是了無人色,嘴唇顫抖,一雙修的尖細、甚至頗為刻薄的眉毛突突抽動,拿手絹摁著胸脯半天,這才哆哆嗦嗦地問:
“你、你究竟是……是什麽人?!”
包打聽先生笑道:“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那我可算替薛仙長找到人啦。墨娘子,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啊?”
墨娘子晃蕩一下,沒有站穩,跌坐在桐木圓凳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揮手斥退眾人,只留了包打聽先生一個在廳內。她死死盯著那生意人的臉,眼中狂喜、悲涼、種種神色錯綜複雜。
包打聽先生神色淡淡的,提起茶壺給她滿了一盞半冷不熱的茶水,遞過去:“先喝口茶。”
墨娘子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再抿一口,等茶水喝幹了,仍然空抿了好幾下,這才擡起頭來。
“是薛……薛郎讓你來找我的?”
包打聽先生嘆息道:“說句實話,嬤娘惦念的薛仙君,早已辭世了。”
“什麽?!”
“是他的弟弟,托我四處尋找兄長當年的紅顏知己。當初,他兄弟二人在下修界自立門派,風生水起,再也不是當年漂泊無依的孤身客了。但那位薛仙長忙於門派建樹,暫時脫不開身,後來他斬妖時出了意外,不幸就……”
墨娘子還沒聽完,就立刻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包打聽先生勸了她很久,她才勉強止住抽噎,那先生就繼續說:“薛仙君去世前,曾跟弟弟談及過嬤娘的事情,他弟弟這些年便一直在找尋嬤娘下落,希望能尋到你,把你接回去。”
墨娘子喃喃不敢自信,猛地拉住包打聽先生的手,說道:“你再把、你再把那句話重複一遍!我不信,我不信死的是他……”
這是這筆生意最要緊的一個句子,他當然倒背如流,當即又重複一遍:“煙波江上,畫舫舟中,仙子琵琶聲聲慢,郎君別臨默默聞。”
墨娘子“啊”的低低驚呼一聲,淚水又瞬間盈滿了眼眶“他,他這些年不曾找我,竟是因為,我還以為……我還怨他……”
包打聽先生嘆道:“都過去許多年了,嬤娘,節哀順變吧。對了,嬤娘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
“是……是、是是!”墨娘子哽咽啜泣,一邊哭著,一邊抹淚,而後朝樓上暖閣喊道,“阿念,阿念……墨念!快,快下來!”
暖閣的門開了,出來的卻不是墨念,而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
那孩子手里捧著一堆換洗衣物,瘦小的臉龐從衣服後面探出去,臉頰上還有些青紫傷疤,瞧上去怯怯的。
包打聽先生有些猶豫:“這是……令郎嗎?”
“啊,不是不是。”墨娘子揩著眼淚,說道,“這是我樓里燒火的小廝。”
先生立刻松了口氣,舒心笑道:“哦,原來如此。”
墨娘子扭頭問那孩子:“墨燃,公子哪里去了?”
第261章 【天音閣】罪名汙身
聽到這里, 無悲寺的玄鏡大師嘆了口氣:“阿彌陀佛,墨公子果然並非是薛掌門的親侄, 孽緣啊。”
另有人反應過來:“啊……是他?”
周圍修士不解道:“什麽是他?”
“就是之前提到的那個出主意把墨燃關狗籠子的孩子嘛。”那人說道, “年歲與墨燃相仿,又是墨娘子的兒子。”他這樣思忖著,忽然醍醐灌頂, 一拍腦袋恍然道,“我懂了, 原來你殺害他們母子,鳩占鵲巢,並不是因為貪婪,而是因為仇恨!”
一些人聽到這樣的分析,覺得很在理, 紛紛朝墨燃投向又是鄙夷, 又是憐憫的目光。
“如此一來,倒也說得通。”
“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啊。”
這一片議論嗟嘆聲中, 木煙離清了清喉嚨,周圍立刻安靜下來。
她說道:“墨公子,我聽說,你在醉玉樓常年吃不飽飯, 還飽受虐待, 嬤娘對你從來都是非打即罵, 是也不是?”
墨燃道:“……是。”
“那個嬤娘的兒子, 就是當年出主意把你關狗籠的孩子,錯也沒錯?”
“沒錯。”
眾人見方才的猜測紛紛落實,便嘆息愈盛,左右點頭:“唉,你們看,果然是因為仇恨而萌生的殺機。他想必恨慘了那母子二人啊。”
他們說的對,怎麽能不恨呢?墨念與他同歲,卻比他健壯的多,由於是嬤娘的兒子,樓里根本沒人敢惹他。這孩子從小兇惡頑劣,沒事就愛拿墨燃撒氣,捅了簍子,也常常栽贓陷害到墨燃身上。什麽偷雞摸狗的事情都讓墨燃去頂罪。
但墨燃很是老實,即使受了委屈,也根本不敢去報複阿念公子。
那個時候,他每天只有一個餅子吃,如果敢多話,恐怕連這最後一口糧都會被克扣,所以被打罵也好,被冤枉也罷,他都不吭聲,要是真的受不了了,也只會在夜深人靜時,蜷縮在睡覺的柴房里,小聲地哭一會兒。
聲音也不敢響,要是吵醒了別人,討來的又是一頓毒打。
木煙離問:“你是不是很怨恨他們?”
墨燃擡起眼,那眸子里幾乎都有些冷笑了:“……不然呢。”
木煙離道:“但你的姓,還是跟著她的,你那麽恨她,後來就沒有想過要改?”
墨燃道:“墨這個姓,是醉玉樓的義姓,許多賣身在此的僕從都拿這個做姓,我們稱墨娘子為“幹娘”或者“阿媽”,大家都這樣,我也習慣了,沒什麽好改的。”
“她待你們每個人都那麽差?”
“……沒有。”墨燃說,“只是她從來就不太喜歡我,後來我放走了荀風弱,她就愈發厭憎我。”
“那墨娘子待你差到什麽地步?”
其實這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墨燃在樓里過了那麽多年,只有除夕晚上能吃到一片月牙肉,也就是客人啃過一半的肥肉,除此之外,每天都只有一張餅吃,要做最重的活兒,稍有不慎,就會討來一頓鞭笞。
但他實在不願再多說什麽,只簡單道:“我不想談這個。”
“好。無傷大雅,那換一個。”木煙離又問,“因為她待你極差,所以當時,她問你墨念的去向,你是不是說謊了?你是不是心里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計較?”
墨燃道:“沒有。”
他當時哪里敢說謊?他的身家性命、衣物飽暖都捏在嬤娘的手掌心里。所以聽到嬤娘的詢問,小墨燃猶如被打罵慣了的狗,先是瑟縮一下,然後才小聲道:“念公子去私塾了……”
墨娘子對自己的兒子最是清楚,心道怎麽可能?那小子平時最不愛讀書,八成又是去哪里瘋玩了。但包打聽先生還坐在旁邊,她就輕咳一聲,點了點頭:“唉,我那孩子就是認真懂事,先生你看,這不,又出去聽課了。”
包打聽先生就笑道:“啊,勤快好學是好事啊。這樣,我先修書去給死生之巔的尊主,到時候他們叔侄自會相認,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墨娘子便起身,激動地拜將下去:“多謝先生。他日富貴榮華,絕不會忘記先生牽線之恩。”
待那包打聽先生離開之後,墨娘子坐在原處呆楞了許久,無限遐思與感慨,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
如此發了半天的怔,眼角才發現墨燃正有些畏懼地站在角落里瞅著她。
她大概是在段衣寒身上看到了與自己太過相似的經歷,或許又是因為墨燃之前膽大妄為,竟然放走了她的搖錢樹。但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就像墨燃回憶的那樣,她不喜歡這個崽子,而且越來越不喜歡。
她瞪他道:“你瞧什麽?”
小墨燃忙垂落纖長的睫毛:“對不起。”
“你嘴上說著對不起,心里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又哭又笑的,很荒唐?”
“……”
見他不吭聲,只乖順地低著頭,墨娘子便來回掃了他一圈,嫌憎道:“算了,不與你計較,你能懂什麽?一個吃里扒外、不知感恩的狗東西。”
墨燃早已習慣了嬤娘喊他狗東西,垂著腦袋,也不說話。
墨娘子道:“別杵在這里了,今日心情好,不打你。你去把念公子找回來——不用誑我,我知道他不在私塾——把他領回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講,快去。”
聽到讓自己去找公子,墨燃下意識地就抖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馴順地點了點頭,小聲道:“是,幹娘。”
“往後別叫我幹娘了。”墨娘子皺了皺鼻子,“這醉玉樓,我很快也就……罷了,不跟你多說,你先去吧。”
那天黃昏,墨燃按著嬤娘的吩咐,在醉玉樓附近忐忑不安地去尋找念公子的身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快些找到這個人,還是慢些找到這個人。因為找到了,無疑會被念公子一頓臭罵,嫌他敗壞自己雅興。但是沒找到,回去墨娘子也會對他百般責難,嫌他無用。
小小的身影在殘陽之下無助地走著。
那時候的墨燃,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和念公子倒錯互換。
他一處一處,老老實實地找著。
去所有念公子常去的地方——河灘、賭場、青樓、鬥雞院子……然後都被奚落著趕了出來。
最後他幾經打聽,得知念公子下午和一幫狐朋狗友去了城郊的磨坊,據說還拎著一個碩大的麻袋。
墨燃沒有多想,便匆匆地往磨坊趕。
那個磨坊早已廢棄,周圍又都是墳場,平日里沒有什麽人煙,墨燃一路小跑,還沒近前,就聽到磨坊里傳來一陣騷動,一群衣冠不整的少年從里頭哄地湧出來,為首的正是在系著褲帶的念公子。
墨燃忙道:“公子,幹娘喊你回去,說是——”
他話沒有說完。
因為他發現那群少年臉上都溢著一種大禍臨頭的驚懼,有幾個人甚至都已經嚇哭了,縮在一旁瑟瑟發抖。
墨燃楞了一下,多年來備受欺淩已讓他養成了一種警覺,他看到念公子眼眶血紅,緊盯住自己,立刻不寒而栗,掉頭就跑。
念公子反應極快,喝道:“抓住他!”
墨燃哪里是這些孩子們的對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摁在地上,扭送到了念公子跟前。
有人低聲說:“怎麽辦啊,阿念,這下禍事兒了。”
“逃也來不及了,被這小子看見了。”
“要不連他一起也……”
墨燃渾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但這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卻猙獰兇煞,那是他對於“厲鬼”二字,最初的印象。
念公子瞇起眼睛,他是這些人里最冷靜,也最陰沈的。
他思忖了一會兒,說:“別殺他。”
墨燃悚然擡頭。
殺?
這些人從前打他罵他,欺辱他,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殺”這個字,能從一群十四五歲的少年嘴里說出來。
他一時有些茫然,甚至無法反應過來。
念公子道:“把他關到磨坊里去。”
“……”周圍一群人面面相覷,而後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首先反應了過來,他眼睛發亮,鼻孔還流著濃涕,臉漲得通紅,尖聲道:“好,好!好主意啊!”
陸續又有人明白過來:“啊!原來是這個意思!還是阿念厲害!”
這些人原本盯著墨燃,像是盯著有著血海深仇的死敵,但此刻一雙雙眼睛落下來,卻猶如快要餓死的狼群盯著一匹肥美的羔羊。
墨燃被不由分說地推進了磨坊里。
他先是錘門,掙紮,可是門很快被堵死了,磨坊里也沒有窗,只有襤褸的陽光從破漏的木板縫間透進來。
墨燃喊道:“放我出去!你們放我出去!”
外頭有人在嚷道:“去報官!快去報官!”
“快,快!我們在這里看著,走幾個腳程快的,快去報官!”
墨燃喊了一會兒,錘了一會兒門,發現怎麽也喊不開錘不開,便放棄了,他呆呆地回過身,借著昏暗的幾縷暮光,看到了屋里橫躺著的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女孩。
有些面善,後來想起是東街賣豆腐那戶人家的閨女,念公子這段時日一直在糾纏人家。
這個女孩子衣服已經都被撕碎了,青澀赤·裸的胴體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手腳都是攤開的,身上青紫斑駁,私密處更是一片狼藉……
她是被這群畜生淩·辱至死的,死的時候眼睛還睜得滾圓,臉頰淚痕未幹,雙目空洞無神,緊緊盯著墨燃的方向,盯著門口。
墨燃先是楞了片刻,而後才猛地慘叫出聲,背脊砰地撞在門板上,他瞳孔收攏——終於明白外面的那些人做了什麽,要做什麽了。
原來,念公子對著姑娘多次示好不得,便心生歹念,他知道這姑娘是個軟柿子,家里頭沒什麽背景,好捏。就和幾個夥伴把人賺到磨坊里,輪番玷汙了她。這姑娘身子羸弱,那夥混賬又十分粗暴,結果做到一半,姑娘就死了。
墨燃喃喃道:“不……不!!”他反身,開始瘋狂地拍打著門板,“開門!開門!不是我!開門!”
仿佛聽到他的哀求,磨坊的門驀地開了。
墨燃想要沖出去,可是雙手卻被這群少年粗暴地摁住。
為首的是念公子,他心狠手辣,說道:“差點忘了,做的像一點。”
便指使著夥伴,把墨燃的衣服扒光,又在那姑娘身上沾了些血跡和粘液,抹在了墨燃身上。
這過程中墨燃一直在哭,在掙紮,可是這群少年的力道太大了,求生的渴望更是壓過了一切,他們眼里閃動著野獸般的幽光,這個孩子的哀求也好,哭訴也罷,他們統統充耳不聞,甚至有個人在被墨燃咬了一口之後,還擡起手猛地扇了他好幾個巴掌,惡狠狠道:“你他媽的閉嘴,你就是殺人犯!強·暴犯!這麽多人佐證,你還能說得清?!”
“不……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再怎麽反抗又能如何?他們把他身上抓的青一道紫一道,丟到磨坊里,和那個死去的姑娘赤身裸·體地鎖在一起,然後賊喊捉賊,上報官府。
墨燃有口難辯,在衙門里被當庭重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然後收押監牢,等待最終宣判。
同監牢的犯人都譏笑,謾罵他,有女兒的幾個囚犯聽說了他的行徑,還不由分手地毆打他——有人甚至想要強暴他——還是牢頭不想讓事情鬧大,他們這才作罷。
墨娘子當夜就來了,她心里早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本也惱恨兒子不爭氣。
但那又怎樣?
她這個當娘的,永遠袒護自己的孩子。
她生怕開堂審理時,官差會秉公詳查,萬一查到了她家墨念頭上,他們母子倆還怎麽躍上枝頭成為鳳凰?包打聽先生的函書都已送出去了,死生之巔就要派人來接他們了,她等了這麽多年,熬白了鬢發。
榮華也好,地位也好,都是她和她的孩子應得的。
她不允許出任何的差錯。
所以,她披星戴月趕來,給牢頭和官差都塞足了錢兩,央求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事情攬在墨燃一個人身上就得了。
但大抵是因為良心不安,墨娘子賄賂完之後,又來了監牢看望了墨燃。還給墨燃帶了一碗紅燒肉。
“沒有毒,我不會下毒害你。”
墨燃縮在角落里望著他,一雙黑到發紫的眼眸里閃著困頓與無助,哀傷和痛苦。那種即將被屠殺的牛羊豬狗,都是這樣的神情。
害怕,難過。
但卻也有著絕望之後的馴順。
墨娘子忽然覺得心臟有些戰栗,有些抽擰。
她為自己這種情緒感到驚愕與畏懼,她倏忽起身,壓低聲音,狠了很心,說道:“反正,你也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雖然可憐,但是你死了,沒有人會傷心的。我養了你那麽多年,也該到你還我恩情的時候了。”
“……”墨燃沒有吭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墨娘子咬牙道:“這一碗燒肉,就當是給你踐行了,你吃了,九泉之下,就不要怨我……我也沒得選擇。”
言罷,裙裾翻飛,轉身遠去。
墨燃這輩子沒有吃過紅燒肉。
如今面前有一碗,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最後沒有吃。他把碗倒扣在地上,鹵汁橫流,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想到了那個姑娘身下流淌的血液,他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惡心,便背過身,扶著墻劇烈嘔吐。
他吐不出什麽。
他是個一天只有一張餅吃的人。
餅早已消化殆盡了,他嘔出來的只有酸水。
那天晚上,他無法入眠。他渾身的鮮血結成了殼,血殼子又漸漸變得脆硬,一碰就像鐵銹粉末一樣,蛻落在地。
他在牢房里,不和其他犯人說話,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他就一個人,蜷縮著,一個人,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情。
在那個昏暗骯臟的牢房里,在那個彌漫著酸臭味和紅燒肉香味的一方囚室里,老實巴交的墨燃死了。活過來的,是令整個凡修界聞風喪膽的踏仙帝君——最初的樣子。
後來八苦長恨花催生的滔天仇恨,緣即於此。
第262章 【天音閣】折子戲落
湘潭牢獄陳舊簡陋, 第二天一早,墨燃趁著提審同監犯人的時候, 偷偷跑了出去。重獲自由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回到醉玉樓。
一進後院, 就看到阿念身著黑色道袍,洋洋得意地立在曬場中心。
他闖下的禍事, 就和從前任何一次一樣, 都有那個叫墨燃的孤兒替他背著,他篤信自己已無恙。
——
“反正你是個沒爹沒娘的, 死了也沒有人會難過。”
“我養你這麽多年,是到你還恩的時候了。”
這是他們把一個無罪之人送上絞架的理由。
冠冕堂皇,中氣十足。
墨燃站在陰影中, 站在暗處,看著瀟灑自如, 一身輕松的念公子。
哦, 原來有人疼, 有人愛,有母親呵護著, 就是這樣子嗎?
天塌下來,都有人擋著。
只有自己是死不足惜的。
墨燃望著他, 望了很久。
念公子已經買了道袍, 做了修士打扮, 等著母親把醉玉樓盤掉之後, 啟程去下修界當自己的小少爺。此時,他正在院子里裝模作樣地舞劍,旁邊圍了群少年,正是栽贓墨燃的那夥同黨。
“阿念好劍法!”
“真是有氣概,你去了下修界,以後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劍仙!”
“你伯父的那個死生之巔,好像這兩年很厲害的樣子,你過去可有福享啦!別忘了我們這幫兄弟!”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道,“阿念,你可千萬別忘了咱們,咱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好事壞事都一起替你擔著,就連豆腐坊那個小婊子的死,都——”
阿念此時已經把自己地位看的很超然,無法再允許別人提到他強辱少女的汙點,一聽那人這樣說,立刻把劍刷的一指,點在那人喉尖,怒道:“豆腐坊那姑娘的死是墨燃幹的,當日我們親眼所見,他禽獸附身,喪盡天良,非禮了她——這些話,要說幾遍你才會記得!”
那人被劍指著,瑟瑟發抖,連忙道:“是,是……是我記性差!我說錯了!”
其他人忙趕著給阿念消氣:“都是那個墨燃,人面獸心,豬狗不如!”
“對對對,強辱民女,先奸後殺,我們都看見了,這輩子都忘不掉他那張妖魔嘴臉。”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加深著自己編出來的謊言,某些人就是這樣,謊話講了千百遍,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他們越說越覺得正氣凜然,越說越把自己摘的幹幹凈凈。阿念大笑兩聲,刷刷舞了朵劍花,朝著曬場杵著的稻草人劈斬數劍,把稻草人砍倒在地,拿劍指著草人,意氣風發道:
“看我修成劍仙,除魔為道,懲惡……懲惡那個……”
他不愛讀書,往日總是曠課,因此講到一半,竟然卡了。
旁邊立刻有少年接上:“懲惡揚善!匡扶正義!兼濟天下!掃清八方!”
阿念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就你最會說話。”
那人沒想到馬匹拍在了馬腿上,不由尷尬:“……”
阿念又刷刷舞了幾劍,說道:“掃清八方靠的是力量,可不是你那跟破舌頭。從今往後,再遇到墨燃那種淫魔,我一劍就可以要去他的腦袋,你能跟他做什麽,對詩嗎?哈哈哈哈——”
他“哈”還沒哈完,忽然後院柴扉處,傳來一個悠悠的聲音,有人脆生生地拍了兩下巴掌,然後道:
“念公子,你真不愧是死生之巔的少主……好威風。”
“!!”阿念倏忽將劍擋在自己身前,瞬間變了臉色,厲聲道,“墨燃??!!”
天空中一朵碩大無朋的雲團緩慢流過,逐漸遮住了暴曬的日頭,在曬場投下巨大的陰影。
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不知如何,鷹隼般出現在曬場堆積的柴木堆上,緩緩擡起頭來。
他一張臉雖消瘦,但仔細看來,五官極是清俊端正。此時他目光灼灼,眉骨處仍有猙獰鞭痕,他剛從牢獄中出來,血汙都還沒有擦掉。阿念看著這張臉,只覺得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眼前的人確實是墨燃,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對了。
墨燃彎起眼睛,笑吟吟的撫摸著手中一柄砍刀。兩池酒窩驚濤駭浪,碧水寒潭,說不出的親昵溫順,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匡扶正義,掃清八方?墨念公子,未來的大劍仙,死生之巔的少主。你是什麽時候有的這腔抱負?可真是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他越說到後面,笑容越燦爛,五官越扭曲。
從小到大,這個柴房里燒火的孩子總是乖順安靜,逆來順受,話也不多。但一夜未見,他卻像是破繭的蛾,帶著趨火的狂熱,笑得肆意而張揚。
他原本連笑容都很少,偶爾笑起來也是抿著唇,怯生生的模樣。
此刻卻被逼到瘋魔。
那群少年被駭的紛紛後退,阿念持著劍的手微微發抖,但喉結上下滾動一圈,還是硬著頭皮喝道:“墨燃,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越獄,我這就為民除害,替官府發落了你的狗命!”
“好啊。”墨燃恣意笑著,眸中刀光一閃,已然沖了上去,“我是不想再這樣活著了,你有本事要的了我這條狗命,就盡管拿去吧,不過要你沒本事,那就————”
他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完,人就已經掠了過去。但見光影甫滅,砍刀落下,阿念手中的長劍鏗然落地,連同他雙眼圓睜的腦袋,一同滾在地上。
鮮血狂飆,一噴數丈!!
無頭的身軀搖搖晃晃地站立須臾,轟然倒地。
一時間,鴉雀無聲。
墨燃臉上噴滿了鮮血,絲絲縷縷的破布衣衫掛在身上,在腥臊的風中獵獵拂動,猶如野藻漂在海水里。
當他再次擡起頭來,臉上笑意愈盛,眼中血絲猙獰,他舔著飛濺在唇邊的血,溫聲把剛才沒說完的半截話說完:“那就讓我取了你的項上人頭。”
那些少年嚇得骨血冰涼,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墨燃擡起眼,目光幽寒:“你們不都很厲害嗎?不都很會倒打一耙嗎?不都很會打嗎!!!除魔衛道,懲惡揚善……好啊!一起上啊!”
那些人哪敢上去,統統腿如篩糠,屁滾尿流,一個個都無法相信,這是墨燃?是那個唯唯諾諾,遭受了再大委屈,都隱忍不吭的墨燃?
墨燃仰起頭,嘆了口氣,然後拖著砍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刀尖在地上滴滴答答劃出血線。
“怎麽突然如此謙讓。”他微微笑了笑,嘩的豎起刀鋒,嘴角勾起,“既然各位不願意動手,那麽,就只好由我先來了。”
剎那間血雨腥風。
修羅屠戮。
這時候正值打烊時分,醉玉樓的人大多都在休息,墨燃殺了後院的人,就到廂房里,把剩下的人一個一個殺掉,有人在睡夢中被割了喉嚨,有人驚醒時只看到刀光一閃,天地顛倒。
等到所有人反應過來時,已經太遲了,墨燃四處縱火,將醉玉樓燃成一片烈焰汪洋,歌伶僕廝淒聲慘叫,哭天搶地,卻沒有人敢沖進火海救他們。
殺至最後幾人,墨燃已不滿足於奪人性命,欺天大火中,他施施然在大廳中央坐下,微笑著,看著被他砍斷了腿腳,無法動彈的那些人,其中就有幹娘墨娘子。墨燃看著他們像蛆蟲一樣扭動,抽搐,涕泗橫流,他的面目在濃煙烈火中變得模糊不清。
砍刀橫在他的膝頭,他拿起刀柄,卻不去砍殺他們,而是拿刀尖挑起一串桌子上的鮮嫩葡萄,抱在手里,慢慢地剝皮,去蒂,然後一顆一顆,慢吞吞地放進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著。
忽然,展顏笑道:“哦?這個真好吃,長那麽大,還從沒有吃過西域的葡萄。原來你們天天吃的,都是這樣的好東西。”
他低著頭,發了會兒呆,然後嘿嘿一笑,說:“我真羨慕。”
一段房梁被燒斷了,轟然掉落,星火四濺,燃燒著跌在他們身邊。所有人都發出了更淒厲的嗚咽,只有墨燃,還一個人托著腮,蹺著腿,抱著刀,認認真真地把他那一串葡萄吃完,仿佛天塌下來和他無關。
“火燒得那麽大,咱們誰都出不去了。”吃完葡萄,墨燃又挑了一只桃子,一邊吃,一邊笑,“不如就坐在這里,聊聊天?”
墨娘子喝道:“誰要與你聊天!你這畜牲!豬狗不如!禽獸不如!”
“不聊?”墨燃吐出葡萄籽,笑了笑,“不聊算了。那就辦正事。昨晚幹娘也說了,我這十年來,承蒙各位不離不棄,幹娘悉心照顧。現在理應盡孝。所以就由我來送諸位上路吧。”
他站起來,繞著那些人走了一圈,像模像樣地鞠了一躬,燦然道:“不過黃泉路上,你們可別走太遠,等等我呀。”
其他人都哭成一片,墨娘子嘶聲道:“墨燃!!!你這狗東西!當初荀丫頭見你可憐,好心收留你,我就不該一時心善,答應她!你這禍害,你這煞星!你這個——你這個變態畜牲!”
“你也配提荀姐姐?”
墨燃淡淡的,“當初我從無悲寺一路趕來,為的按我娘的遺願,還她一個人情。她知道我沒了娘親,便將自己一年所賺錢兩盡數都交給了你,希望你能讓我留下來,有個容身之處。她是我的恩人,你呢?你又算的了什麽。”
“我就不該答應她!我就不該——一年的錢兩算什麽?你後來居然偷偷放了她走!她可是醉玉樓的魁首!她一曲能賺多少錢,你能知道嗎?!可你居然……你……”
墨燃打斷她:“她是我娘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她在醉玉樓里賣藝不賣身的,但你收了富商的錢兩,你就要出賣她,你強迫她接客——你說。我為什麽不該放了她?!”
“這些年你恨我,你折磨我,但我不吭氣,我不反抗,因為我阿娘跟我說過,能給我一口飯吃的人,都不會壞到極處。”墨燃閉上眼睛,“我便一直忍,一直忍著……”
“呸!你還有臉說?!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是我!是我給你地方住,讓你這個小叫花子有飯吃,有床睡!你這個禽獸,你這個狗娘生出的雜種!”
“……嗯,好巧啊。狗娘生出的雜種?”墨燃在火光里笑著,“你這樣罵我,你兒子泉下聽到,會不會以為是你在喊他呢?”
墨燃說著,走過去,捏住嬤娘脂粉濃厚的臉。
“不過,幹娘,你倒提醒了我,這些年你給我飯吃,給我床睡,我真是謝謝你了。既然如此,我就先送你走吧。”
“你——!”
“不過,為了助興,我們不如先來玩個遊戲?”墨燃興致勃勃地說道,“你覺得盲人猜畫,怎麽樣?”
他說著,拾起地上一小根斷木,將末梢點著火。然後杵在嬤娘的眼睛上,慢慢的,緩緩地,畫了個太陽的形狀,木梢過處,皮焦肉爛,嬤娘淒聲慘叫,墨燃卻笑著對她說:
“幹娘,你猜猜,我畫的這是什麽?猜不出來的話,就算你輸,我可就畫下一個東西啦。”
那一天,剩下的幾個人,都一一被他慢慢折磨,一點一點地弄死。
他把積壓了十年的惡毒與困頓,一次性咬還回去,醉玉樓,屍骨橫陳,一片焦土。
他最後躺在大火中,和那些扭曲的屍身一起躺著,看著搖搖欲墜的瓊樓,笑瞇瞇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著糕點,水果。
“好吃。”
他頓了頓,忽然苦笑一下,睫毛一纏,淚水就滾了下來,順著他笑容燦爛的臉,流了滿面。他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又哭又笑:
“可惜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醉玉樓烏木紅匾墜下來,砸在堂前,四分五裂。焦煙滾滾,雕梁畫棟的樓宇終於轟然塌落。
這座樓,看慣琵琶歌舞,羅裙酒汙。曾經風光無限,歌舞升平。
到如今,昨日浮華都去也,往事奢靡成灰煙。那些男歡女愛,情仇糾葛,就都在一段又一段梁木燃燒著墮落。熊熊大火燒著,當年兩位花魁鬥曲的仙音似乎又從木頭的縫隙里,從瓦片的合縫中咿咿呀呀飄出。
段衣寒唱:“似這般如花美眷——”
荀風弱吟:“都付那斷壁殘垣……”
這湘潭的名樓,便在這渺渺虛幻的樂聲中被送葬,帷幕落下,一場漫長的鼓樂終歇。那些或是悲傷,或是絢爛的折子戲,就在這烈火中,燦爛而莊嚴地謝幕了。
第263章 【天音閣】舊夢重演
墨燃的自白結束了。丹心殿里一時無人出聲, 俱是寂靜。
孰對孰錯?孰是孰非?
個人心中雖自有計較,卻也無法再說個絕對。
墨燃沒有去看薛正雍一家的臉, 他垂著睫毛,半晌道:“當年, 我以為自己就要死在火海里了。但是醒過來, 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死生之巔。那個包打聽先生坐在我床頭,見我醒來, 就按住我的肩膀,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是死生之巔的公子了。”
他頓了頓, 輕笑道:“是伯父的侄子。”
丹心殿地上繡著杜若繁燦, 墨燃望著那姹紫嫣紅開遍,神情淡然。
“那個包打聽先生, 怕沒有賞錢拿。所以當伯父從失火的醉玉樓把我救出來, 焦急地問他, 這個是不是他要找的孩子時,他點了頭。”墨燃道, “他這一點頭,就改換了我的命運。”
玄鏡大師嘆息道:“阿彌陀佛,墨施主, 你能心安嗎?這麽多年,你從未想過要與薛尊主坦白嗎?”
“怎麽沒想過, 剛醒來的那段日子, 我很不安, 很想坦白。”
墨燃的目光有些朦朧,似乎望到了那隔世的歲月。
“但是,聽到我醒了,伯父……就來看我,伯母親手給我煮了掛面,我記得臥了三個荷包蛋,都是糖心的,還有滿滿的肉沫蓋在上面。她跟我說……怕我剛醒,不消化,切碎了才容易下咽。薛蒙也過來,送了我一整盒的糕點。”
緩緩闔眸。
“我吃了那碗面條,那些花糕。真話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他們這樣對我笑,待我好……我若是說,醉玉樓的火是我放的,我殺了你們的侄子,你們的弟妹……那會怎麽樣?”墨燃輕聲道,“我說不出口。這句話在喉嚨里咽著,越到後面……我就越不知道該怎麽說。”
玄鏡大師輕嘆:“唉……”
“我知道墨念是個怎樣的人,他性子懶散做事輕浮,我初時不清楚伯父對他究竟有沒有太多了解,所以一舉一動便也盡力學著他。後來發現伯父不知道,我也就不再事事以他為準。”墨燃說停了一會兒,緩聲繼續,“……說到底,我與墨念一家有深仇血債。但最後,我卻占了他們的親人。”
死生之巔諸人皆是怔忡茫然,不少與墨燃有過接觸的弟子或是長老都呆立著,心頭交集百感。薛正雍和王夫人則沒有說話,他們怔怔望著墨燃的身影。
這個孩子,從少不更事到一代宗師,他們一路看著他長大。
可現在卻告訴他們,這一切,從開始便是錯的。
墨燃不是他們的侄子,更有甚者,他們之間甚至隔著人命,隔著血仇。
該說什麽?
該做什麽?
薛正雍不知道,王夫人亦不清楚。
他們沒有見過“墨念”,對於亡兄所有的虧欠與思慕,都寄托在了這個叫墨燃的孩子身上,他們不知道墨念是誰,卻摸過墨燃的頭發,牽過墨燃的手,被墨燃喚了一聲又一聲的“伯父”,“伯母”。
薛正雍心亂如麻。
沈寂中,木煙離說道:“墨燃,你雖可憐,但罪行累累,不可輕饒。枚數下來,你知你犯了多少大孽?”
墨燃素來不喜天音閣,他閉目不答。
木煙離睥睨著他,聲如鐘罄,其音郎朗:“你濫殺凡人,縱火燒樓,騙取身份,謊冒公子——蛟山之上,你明知自己身上流著南宮家的血,卻冷眼旁觀,居心難測,孤月夜你大開殺戒,血濺廳堂——你所求究竟為何?”
“我再說一遍,孤月夜的人不是我殺的,是生死門開啟之後兩世交錯,那個人根本不是我。”
“生死門是第一禁術,幾千年沒開了,你不覺得你的托詞太過荒謬?”木煙離冷冷道,“怕不是你身為南宮後嗣,留有不甘,野心膨脹,想要設計顛覆上下修界?”
“木閣主言辭太過。”姜曦聽到這里,忍不住皺眉,“在我看來,墨燃沒有任何想要顛覆上下修界的動機,如果他要做這些事情,在蛟山隨意使些手段,恐怕十大門派便會損失慘重。這些地方疑點重重,未明晰前,慎言。”
木煙離冷眼乜他:“姜掌門不必替他說話。哪怕他無意顛覆修真界,以他之前所造罪孽,也足以押至天音閣問審。”
她言畢,擡了擡手,指揮身後隨扈:“將墨燃緝拿,帶走。”
“等一下!”
木煙離側目,看著薛正雍:“薛尊主有話要說?”
薛正雍臉上青紅交加,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叫住木煙離,這麽多年來視墨燃為己出,已成他的習慣。
他無法坐視著讓天音閣就這樣帶人走。
可是他又該說什麽呢?挽留嗎?
薛正雍閉上眼睛,牙齒細密地打著顫,他只覺得冷,覺得心底空洞,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生生剜去了。
他將臉埋入掌心,他從來精神矍鑠,這一刻卻驚現衰老與佝僂。
“薛尊主是想與自己的侄子話別麽?”
木煙離為人刻薄,有意無意用了“侄子”二字,更讓薛正雍如風中之絮,觳觫顫抖。
“我……”薛正雍喉頭喑啞,“燃兒……墨燃……”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墨燃卻不再讓他為難,他閉了閉眼睛,走上前幾步,一言不發地朝著薛正雍跪拜磕落。
三跪九叩。
有人在嘀咕:“磨磨蹭蹭的,做些什麽。”
“惺惺作態……”
墨燃對此充耳不聞,大禮畢了,他起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此時,薛蒙卻忽地沖進了丹心殿,他龍城上滿是黑血,極為震愕,他喊道:“外面——”
“怎麽回事?”
“外面有大批珍瓏棋子殺至,還有許多是蛟山儒風門的死士!!”
眾人悚然!沖出殿去——只見死生之巔,百丈雲天外,無數修士騰空禦劍,袍袖獵獵翻飛。這些人有一半身著制式統一的黑袍,戴覆面,另一半則鶴麾羽衣,帛帶遮目,正是儒風門英雄冢的屍群。
“這、這是怎麽回事?!”
“這些屍體南宮駟不都已經沈下去了嗎?怎的又都冒了出來!是誰解開的禁制?”
話方出口,心中卻已有答案。
是誰解開的禁制,還有誰能解開南宮世家的禁制?
不少出離憤怒的目光已向墨燃身上匯了過去。
墨燃此時雖已知幕後黑手為誰,但卻百口莫辯。更要命的是,他現在靈力盡失,根本不能阻止棋子進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成百上千的死士降臨。
死生之巔一如前世。
剎那間魚龍翻波,頃刻間將成血海。
——原來師昧所說的“驚喜”竟還沒有結束……
“先迎戰!”
“把這波棋子都擊退!先擊退!”
眾人出殿相迎,但因他們對此異變毫無預判,而這些珍瓏棋子來者洶洶,毫無征兆,所以霎時亂作一團。
墨燃站在殿前,看棋子紛紛降落,他們和死生之巔的弟子短兵相接,與迎戰的修士術法相抗。
銀藍輕鎧與黑鬥篷廝殺一處,混作一團。
他立在玉階上,眉角陣陣抽疼,眼前這一切近乎是前世記憶的重演——
上輩子,正是他操控著由死人和活人匯聚成的棋子大軍,殺盡死生之巔所有敢跟他說“不”的人。
也是從那一刻起,他開始習慣殺人如麻。習慣了人命如草芥,肝腦塗重山。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亦是這樣立在丹心殿前,叛門弟子墨微雨微笑著俯瞰莽莽群雄,戚戚眾生。他的靴邊,躺著的是薛正雍與王夫人未寒的屍體。
“從死生之巔起,用你們的血,為我鋪路吧。”
前世的冷笑猶在耳邊,墨燃眼皮突突直跳,他朝薛蒙大喊:“別打,打不過的!快走,你們都快走!”
人聲嘈雜,薛蒙離他太遠了,沒有聽到。
墨燃四下環顧,周遭刀劍爭鳴,戰亂一片。
他看到姜曦與十余枚棋子纏鬥廝殺,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上輩子姜曦是怎樣倒在自己的刀下——
“你不跪本座?”
“不跪。”
“不承認本座是帝君?”
“不認。”
鮮血飛濺,手起刀落。
打不過的……
墨燃看到踏雪宮宮主低眸吹塤,聲透九霄,滯得棋子神識模糊,擺搖不定,可他想到的前世這個宮主最後是怎樣十指俱毀,筋骨俱裂——
“為何負隅頑抗?”
“我既為一宮之主,雖無力保踏雪宮平安,但也絕不言逃。”
陶塤破碎,終成絕響。
打不過的。
亂象叢生,墨燃看到王夫人與薛正雍在遠處攜手禦敵,他眼前閃過的卻是前世他二人不曾瞑目的臉,淒切和憤怒都凝固在眼底。
透過兩輩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怨恨他。
冷。
真冷。
墨燃渾身肌骨都在戰栗,指端冰涼,師昧做到這一步……他竟做到這一步!
之前他就覺得師昧帶走楚晚寧前的要挾不可輕視,所以才會毅然決然地返回死生之巔。此時他不禁頭皮發麻——
要是他當日一時沖動,沒有聽師昧的威脅,堅持著去追回楚晚寧,會怎麽樣?
修真界的半壁英傑都在此處,這些人要是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死生之巔,又會怎麽樣?
師昧布置的環環相扣,竟是不給他半分喘息。墨燃舉目望去,滿山遍野的珍瓏棋局……不怕死不怕痛的活死人……屍山血海魑魅魍魎白骨橫生……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下去!!
師昧說過這是給他的“驚喜”,那就不會無緣無故地鋪設。既然他回來了,他順從了,就一定有可解之法的!他不能看著舊夢重演,不能看著死生之巔就此覆滅,不能看著伯父伯母再在他面前死去。
如果往事複又重現,他怎麽面對自己……又該怎麽面對楚晚寧?
墨燃猛地回神,分撥開重重疊疊的人群,朝自己的伯母伯母奔去。
“別打了!先撤離這里,先離開這里,別打了!根本不可能打得過!”
他嗓音嘶啞,目眥盡裂。他像沈陷汪洋的人,竭盡全力地掙向彼端。他像死人掙向活人,像飛蛾掙向火,一生掙向另一生。
“別打了!快走,都快走!你們打不過的!”
打不過的。
我早已親眼見過你們的死亡。
走吧,求你們了。
忽地一柄劍橫絕去路,劍光森寒。
望去,是木煙離冰冷的臉。
“你是想趁亂而逃嗎?”
墨燃怒道:“你讓開!”
“你已是修真界重犯,我理應——”
話斷齒間,木煙離感到背後生涼,一回頭,見一個戴著覆面的棋子劈劍揮落,她忙回身應戰,眉目間盡是殺意。她喝道:“墨燃!果然是你在搗鬼!”
這女人聲色清朗,猶如冰泉,極易辨識。
這一聲,引得周圍一圈修士紛紛側目,果見那棋子與木煙離打得如火如荼,卻不曾動墨燃分毫。
眾人這才發現,幾乎所有降臨死生之巔的棋子都仿佛將墨燃視為黨羽,全都避開他,不傷他。
有人怒喝道:“當真是墨燃那狗賊在作祟!”
“他與這些棋子是一夥兒的!”
一張張怒火中燒的面目在纏繞盤扭,一只只耳朵里灌入這樣的私語與低吼,一雙雙殺到血紅的眼睛朝他望過來。
重疊,重疊。
在這樣憤怒的目光里,他又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了。他好像又變成那個踏盡諸仙為尊天下的帝君,他橫刀立馬破盡千戒他視這塵世為糞土他瘋魔!
有人厲聲喊道:“拿下他!”
“看住他,不要讓他逃了!”
“瞧他能裝到什麽時候!”
耳中嗡嗡作響,一模一樣的憤懣,一模一樣的指責,一模一樣的討伐。
兩世的場景太過相似了,他甚至能回想起當年自己與楚晚寧的生死對決。
那一天,也和今日一樣,墨燃手握珍瓏棋子,操控了死人活人走獸飛禽,大軍如黑雲翻墨,兵戈如霜峰映雪。
他高坐睥睨,垂眸淺笑,看天地顛覆,白晝也變得昏黃。
最後是楚晚寧阻止了他。
是楚晚寧,拼盡全力與他的百萬棋子對抗,武器從天問換至九歌,從九歌換至懷沙。
懷沙。
墨燃永遠都忘不掉楚晚寧最後召喚出懷沙時,眼里那種悲冷和痛楚。
“傳聞這是師尊的殺伐之刃,今日總算得見了。”
楚晚寧那時候問他:“墨燃,要怎樣你才能放下?”
他只是燦笑:“放不下啦,師尊,我已經滿手是血了。我親手殺了伯父伯母,殺了同門師兄弟……如今只要再祭上你的人頭,我就是空前絕後的霸主了——再沒有誰能阻攔我。”
楚晚寧的神情極是刺痛。
他看到了,可是卻覺得好不爽快,心里橫沖直撞一股報複的惡意,他咬著後槽牙,字句碾出。
“殺了你。這世上就再沒有誰,是我不能殺的。”
第264章 【天音閣】帝君如他
昔日師徒, 終究反目成仇。
那是一場巔峰之戰。
最終楚晚寧因為靈核薄弱,不敵墨燃氣吞山河, 年輕兇悍。
“別再垂死掙紮了。”年輕的惡魔越戰氣焰越盛,他咧嘴恣意笑著, 不歸與懷沙短兵相接, 刀劍碰撞。
金色的光芒時明時暗。
而幽碧的火焰卻映滿了師徒二人的眼眸。
墨燃瞥一眼楚晚寧蒼白的臉,而後眼珠一轉, 望向懷沙漸漸渙散的靈流,眼底滿是嘲諷。
“你已經沒有靈力了,再與我打下去, 你的靈核就會破碎。師尊, 你這麽驕傲,死也不會甘心做個凡人的, 對不對?”
楚晚寧咬牙不答, 薄唇已無血色。
最後, 懷沙的光輝徹底消殤,墨燃便知楚晚寧靈力已經耗竭, 他縱情長笑,聲如兀鷲。
“你還能拿什麽反抗我?晚夜玉衡……我高高在上的師尊?”
楚晚寧拄劍半跪在地上,白衣已染斑駁血跡。
他擡起眼眸, 那時候,墨燃的恨意太深了, 只看到他眼里的決絕, 卻瞧不見決絕之下深埋的悲傷。
多年之後, 踏仙君服下劇毒自盡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回想起了這一場生平第一酣戰。
他忍不住想,楚晚寧當時,的確是報了必死的決心阻止自己的……
眾生為首,已為末。
他曾罵他是小人,只會嘴上說得好聽。
但楚晚寧確實言出必行。
——“念善吧。”
他的師尊說。
“不要存惡。”
金光閃過。
墨燃只來得及看清楚晚寧眼底最後的平靜,就見他掌心光芒大熾,這個北鬥仙尊,這個在修真界無親無友的男人,就這樣以犧牲自己的靈核為代價,重新召出了三把神武。
九歌天問懷沙。
屈子之傲骨,楚晚寧得了多少?
墨燃制成的浩蕩雄兵終於被楚晚寧以靈核之力鎮壓,一枚枚黑子白子在神武的光輝滌蕩下破碎成灰。
說來奇怪,那時候墨燃就立在楚晚寧對面,咫尺遠的地方。他看著這個負隅頑抗,嘔盡心血的人,居然沒有出手阻止。
他就這樣有些詫異,又有些好奇地看著。
他想知道眼前這個薄情人,可以為自己所謂的“眾生”,做到什麽地步。
他就那樣看著。
看楚晚寧耗盡最後一寸靈力。
洶湧的江潮平息了,蔽日的雅雀散去了。
受控的活人一個一個地恢複了神識,受控的死人重新闔眸,長眠地下。
墨燃就那樣看著。
他看到北鬥仙尊靈核破碎,看到楚晚寧光華隕落,看到自己的師尊跪在自己面前,最終頹然跌入塵埃。
墨燃當時沒有太多的表情,臉龐微側,耳畔隱約響起母親臨死前的喃喃叮囑。那個心善的女人撫摸著他的臉頰,對他說:“報恩吧,不要尋仇。”
過了那麽多年,他又聽到了這樣熟悉的句子。楚晚寧自獻靈核前,對他說:“念善吧,不要存惡。”
可是他沒有做到。
他心里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怨恨,只有血能令他得到片刻喘息——
他滅死生之巔、屠儒風門、殺了伯父伯母千萬修士斷送數位掌門、讓天池染紅,滿山白骨。
到最後,義軍圍山,他自歿塔前。
這些事情都是他親歷的,那滔天的罪行都是他鑄下的。在駭人聽聞的慘案里,他是債主,不歸上沾染過千人血,珍瓏棋局要了萬人命。
是他。
墨燃眼前陣陣發暈,他被逼得喘不過起氣來。
忽地,他聽到一聲悶哼,將他從回憶的泥淖中拔出,他回神,看到木煙離的肩膀被棋子刺中,熱血濺上他的臉龐。
“閣主!”
“閣主小心!”
天音閣的人立刻擁上來,護住木煙離。
木煙離喘了口氣,她咬牙道:“無妨。”
她面前的珍瓏棋子將手中長劍挽出一個劍花,眾目睽睽之下,那棋子利落地朝墨燃跪拜下來。他覆著面具,低首道:“屬下護救不利,令主人受擾,罪該萬死。”
眾人悚然。
“是墨燃操控的棋子!”
“他叫他主人!”
墨燃道:“不……不是的……”
可是誰信他?
誰會信他!
墨燃在絕望中搖頭後退,他望著那一張張寫滿了仇恨與質疑的臉。
不是的。
他去看薛蒙,但薛蒙離得太遠了,根本沒有註意到這邊的動靜,然後他看到了王夫人和薛正雍。
他們兩人倒是瞧見了這一切的變化,臉色都極為難看。
墨燃嘴唇囁嚅,想說些什麽,可卻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夠辯解。
忽地,他瞥見王夫人身後湧出一群棋子,電光火石之間,他喝道:“伯母!當心!!”
這一聲暴喝驚得眾人回頭,薛正雍立刻警醒,但卻因左右有棋子交困,已來不及回寰。
“伯母!”
“娘——!”
“砰!”
金屬脆響,竟是姜曦掠出人群,一柄雪凰劍氣逼人,一舉將逼近王夫人的珍瓏棋子擊退數丈。
王夫人驚愕道:“師弟……”
“……”姜曦回眸冷冷瞥了她一眼,只道了一句,“長點眼睛。”
這時候,玄鏡大師忽地發現天邊黑壓壓的有一片濃雲覆壓,直逼死生之巔。他最初看不清,後來看清了,卻又不敢相信。
直到周圍已有許多人註意到這滾滾黑雲時,他才終於確認,吹著胡須喊道:“怎麽可能?!這些棋子究竟有多少?!!!”
黑色的棋子滾滾江潮,一望無際。
有的是死人,有的是活人,這些人統統被某種法術燒熔了面目,拔去了口舌,哪怕恢複神識也不能言說。
他們身後,更有被珍瓏棋子操控的飛禽異獸,走狗龍蛇。
“墨微雨!!”
“墨燃……”
這時候這些人再回頭瞪他,卻已是恐懼多過了惱恨,原本向他逼近的一些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
“瘋子……墨燃你瘋了嗎……”
“你到底煉制了多少棋子?!”
墨燃張了張嘴。
他想說,不是的,不是我。
可是不是他,又還能是誰呢?
時空生死門再度打開,踏仙君率著百萬雄兵降臨於世。
他與踏仙君有什麽分別?
他們有一樣的記憶,施展一樣的術法,踏仙君會的珍瓏棋局,墨宗師也同樣擅長。踏仙君做的棋子,若不加特意命令,同樣會認墨宗師為主人。
所以,殺親屠城,參煉禁術。
千軍萬馬,撒豆成兵。
顛覆塵世,眾生芻狗。
這些全都是他所為,誰都不曾冤枉他。
越來越多的棋子壓境,一眼望不到盡頭,猶如黑色的墨汁迅速在宣紙上洇開,步步逼近。
有人已經驚慌起來:“該怎麽辦啊!”
木煙離則怒道:“墨燃!你還有什麽狡辯的!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我只恨天音閣沒有早些介入此事,將你扼殺!”
黑雲蔽日,昏天暗地。
滿山蕭瑟腥風,這數以萬計的死屍棋子猶如巨大的鐘罄懸在九天之上,隨時會轟然落地,震碎五湖四海,人命如螻蟻。
墨燃瞳孔緊收,他望著天幕。
眾人不想束手就擒,或是禦劍或是近身,已與那些棋子混戰在一起,這一次的戰況比先前激烈得多,到處都是鮮血和慘叫。
人頭滾落。
肚腸流出。
但天際線還有源源不斷的黑潮奔湧而來,無窮無止,令人毛骨悚然。
忽聽得遠處薛蒙的喊聲:“爹!娘!”
墨燃倏地回頭,見薛正雍,姜曦二人均已渾身染血,那鮮紅噴濺地太厲害,早已分不清是他們自己受的傷,還是殺敵時染上的血跡。
薛蒙奮力朝自己父母那邊擠去,一路廝殺,卻寡不敵眾。
“薛蒙——!”
墨燃想去幫他,可是薛蒙看到他就顯得很矛盾,薛蒙在避他。
猛地一個儒風門死士提劍,刺中了薛蒙的肩膀,立刻血流如註,輕鎧染透。
“薛蒙……薛蒙!”
墨燃心急如焚地朝他擠去,可是混戰的人那麽多,他們離得那麽遠,他過不去……他過不去……
負傷之後,便有更多棋子朝著薛蒙湧來,那青年的身影很快就吞沒在了一群殺紅了眼的珍瓏傀儡之中。
“蒙兒!”
“蒙兒——!”
淒聲慘叫。
是王夫人的聲音與薛正雍的聲音。
墨燃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令他筋骨俱碎的嘶喊。
他頭皮都在發麻。
薛蒙……
不。
不應該是這樣的。
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的!!
華碧楠既然讓他過來,且布下了這樣的局面,絕不是為了讓他看到死生之巔被毀,華碧楠要他怎麽做?
要他怎麽做??!華碧楠究竟想要他做什麽?!!!這個“驚喜”是為了什麽?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怎樣才能放過他……
忽然。
他想到了,他明白了。
墨燃楞了一下,而後心跳怦怦。
他終於明白了。
華碧楠做的狠絕,非但要他身敗名裂,還要讓他無可回頭……他懂了。
這件事,南宮駟在蛟山做過。
楚晚寧,前世在對決之中做過。
他如今是沒有靈力了……但是靈核尚在。
他能感到胸臆中流淌著的光華,與心跳同起同伏。
前世踏仙君猙獰而癲狂的冷笑似乎又浮現在眼前了——
“你已經沒有靈力了,再與我打下去,你的靈核就會破碎。師尊,你這麽驕傲,死也不會甘心做個凡人的,對不對?”
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眼眶溫熱,戰火紛飛中,墨燃心境卻陡地平靜下來。
上輩子,楚晚寧以身殉道,親自告訴了他,所謂眾生為首,己為末,並非一句虛言。
他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楚晚寧把靈核透支之前,那一張蒼白的臉。
他的師尊當時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在死之前,他對墨燃說:
“念善吧,不要為惡。”
大地轟然。
“怎麽了?”
“怎麽回事?”
眾人怔楞,一面避閃,一面尋著動靜的源泉。
其實並不需要尋找。
在墨燃站立的地方,驀地爆發出熊熊火光——那並不是真的火焰,而是火系靈核透支燃燒時強盛的靈流,將墨燃整個裹在其中。
墨微雨。
前世的踏仙帝君,如今的一代宗師。
他……他在大災面前,他竟……竟為阻這一切……
生生碎了自己的靈核!
和南宮駟楚晚寧一樣,靈核的破碎令他在驟然間獲得了自身最大的靈力,他雙目被火焰染得赤紅,一張英俊挺拔的臉龐上沒有太多痛楚的神情。
這一刻他是誰呢?
他能不能別再是萬人唾罵的踏仙君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做楚晚寧。
靈核在胸腔里慢慢碎裂,融化。
火焰越燒越熾,穿雲透霧,照徹霄漢。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幼年時那些純澈的,幹凈的夢都紛紛揚揚落回了心底,他站在火焰之中,他看到了段衣寒,看到了楚晚寧。
看到她在柴房里摸著他的臉頰,說——“要報恩,不要記仇。”
看到無悲寺外那個少年,捧著米漿,小心翼翼地餵給他喝。
“喝慢一點,不夠還有……”
他這兩輩子,原都是想做一個善人的。
他上輩子沒有做到。
這輩子回首前塵,捫心自問,便難過了近十年。
他不知道該怎麽補償,日夜煎熬,也得不到一個結果。
如果他告訴別人,他也曾有過大庇天下寒士的舊夢,誰會信他?
只有嘲笑,謾罵,譏謔。
因為他是墨微雨,他是踏仙帝君。
他錯過,殺過人,所以做什麽彌補,都是無濟於事的。
都是錯的。
誰都原諒不了他。
或許只有在這火光里,只有在靈核破碎,以身殉道,走向楚晚寧前世道路的這一刻,他才可以得到一星半點的慰藉。
他才能小心翼翼地說一句: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楚晚寧。”
求求你們,聽到這個願望,不要笑我。
不要唾棄我。
我很笨,很長一段日子里,也沒有人相陪。
我就這樣走了兩輩子,走了二十年的歧路。
太笨了,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最後會走到一片無止盡的黑暗里,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最後會變成這樣,回首望去,都是錯的。
我找不到阿娘了。
也找不到師尊。
求求你們,地獄太冷了。
讓我回去好嗎……
我想回家。
第265章 【天音閣】師昧成雙
蠟燃盡了, 便剩黑暗。
火熄滅了, 唯有余燼。
但黑暗也曾亮過,灰燼也曾熱過,他也有過光與熱的歲月,此時此刻都無人知曉, 不會再被提及。
墨燃已傾盡了自己最後一絲靈力。
他看著雅雀散去,陰兵沈土, 看著活人不再受控,棋子紛紛皸裂,他看著即將吞沒死生之巔的黑潮茫然退散,看著地獄災劫就此將息。
人都道他十惡不赦,他自己也那麽覺得。但這個惡魔終於做了與天神一模一樣的事情, 楚晚寧是他的蠟炬, 他跟在那光芒之後,亦步亦趨地走。
“哥!”
“燃兒!”
他模糊聽到有人在喚他, 他余光看見薛蒙踉蹌著向他奔來,看見薛正雍與王夫人破出重圍向他奔來。
他因得了他們的呼喚而倍感寬慰,他咧了咧嘴, 似乎是想笑, 可淚水卻順著他血汙縱橫的臉龐潸然滾落。
他想說:“對不起, 是我做的不好。”
可是喉頭哽咽, 到最後, 他卻哀求著:“別恨我。”
我是真的……
真的很喜歡你們。
喜歡伯父伯母, 喜歡死生之巔, 喜歡這一段偷來的溫情,盜來的親人。
伯父,伯母,薛蒙。
別恨我。
百萬兵退,墨燃重重倒在了地上,滿身泥塵。
前世楚晚寧重傷昏迷時,白衣染著血,但整個人依舊顯得很幹凈。他與墨燃不一樣,墨燃從來都是臟的。
意識渙散時,他感到王夫人伸手攬住了他,柔軟溫暖的臂彎,不無心疼地喚他:“燃兒。”
他聽到薛正雍與木煙離在爭執,怒喝著:“奸計?還能有什麽奸計!如果是他召來的棋子,他又為何能為了退兵做到這個地步!”
他聽到薛蒙在大喊:“別動他!你們別動他!別帶他走!”
一片混亂。
墨燃有心解釋,再多叮囑,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太疲憊。
他閉上了眼睛。
蛟山。
先賢大殿內,長明燈幽幽吐息著光芒。鯨油熬制的蠟炬足有碗口粗,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燈花流落,淌成纏綿燭淚,昭示著時光的流逝。
師昧披著白狐裘錦袍,坐於高位。他支著額角,正在閉目養神。
這個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當初他看著徐霜林煉制出一枚枚珍瓏棋,造出極樂與煉獄,一心奢望自己的師尊能重歸人間。
他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可惜終不能留。
他面前攤著一方施有幻術的帛布,上面龍蛇飛舞,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種顏色的小點。
這是前世踏仙君配合珍瓏棋局所創的“沙盤”,黑色的點是珍瓏黑子,銀色的點是白子,紅色的是已經陣亡的棄子,而帛布上的小方塊則代表著敵對勢力——只要有這張沙盤在手,哪怕千里之外,他也能看清楚戰局。
師昧把帛布攤在案前,卻不曾細瞧。他很清楚墨燃最終會做的選擇,擺著這塊布,不過也就圖個有趣。踏仙君有無數種方式可以擺脫困境,但墨宗師只有一條路能走,所以,沒什麽好看的。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忽然洞開了,廳堂內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師昧沒有擡頭,只淡淡問了句:“你來了?”
光可鑒人的磚石上,一位男子站定。
這個走進來的男人披著雪白鬥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臉。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蓮。
男子開口,嗓音清雅,但語氣低沈:“方才外面傳來動靜,墨燃把踏仙君做出來的棋子都粉碎了。”
師昧連睫毛都不顫,淡然地“嗯”了一聲,說:“是啊,他沒得選嘛。”
男子又道:“……踏仙君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開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靈核之力,將它們盡數解開,你得了解脫,也算一件好事。”
師昧便笑:“哦?你是在關心我嗎?”
男子不答,過了一會兒,他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就還按老計劃。”師昧總算動彈了,他抻了抻腰肢,舒開一雙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滿室生春,“我不是早就都跟你說過了。”
“…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麽大代價,去阻止珍瓏棋子肆虐。這些門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於對整件事情半點懷疑都沒有。”
師昧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為了替修真界擋下一次大災難,他不惜碎裂自己的靈核,英雄嘛。”
“你覺得修真界會審訊他們的英雄嗎?”
師昧並沒有直接回答,他依舊是笑吟吟地,十指交疊,墊在顎下,溫柔地問來人:“墨燃做的這件事,跟前世的楚晚寧像不像?”
男子沈默一會兒才道:“……像。差不多就是重演。”
“那好,我再問你,前世楚晚寧被踏仙君軟禁強占,修真界最後又有幾個人真正在乎他,記得他?”
“……”
見他不答,師昧臉上的笑容便愈發高深莫測:“幾乎沒有,對不對?我都跟你說過的。那些年,薛蒙東奔西跑,最初還有人落兩滴同情的眼淚,許諾他會給予援手,去死生之巔救人。但是後來呢?在踏仙君的積威下,那些許諾都只停留在嘴上。且隨著時光流逝,最初的感動散去,人們就越覺得薛蒙厭煩。他再跑去請求別人的時候,大家就跟他說——楚晚寧在宮內那麽久,沒準都已經死了。為一個生死不明的人,怎麽可以賠進其他活生生的性命呢?”
那神秘男子搖了搖頭:“楚晚寧當時是真的下落不明,而現在墨燃卻還好端端地在他們身邊。哪怕再是狠心,他們恐怕也不會去傷害一個剛剛為修真界流過血的人。”
聽他這樣反駁,師昧不由嘆息:“你啊,比起我來,就是少活了那麽幾年,所以還太天真。”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案幾上的絹帛收起,那上面的棋子已經全部變成了紅色,也就意味著都失效了。他渾不在意,將絹帛放回了乾坤袋。
“人在不牽扯自己利益的時候,都可以很高尚。可一旦損及自身了,就會漸漸地露出畜生性。”
細長的手指在乾坤袋上打了個結,師昧擡頭道:“如今在他們眼里,墨燃有一半的可能是個被冤枉的好人,也有一半可能是個詭計多端的惡人。誤傷好人固然可惜,但錯放惡人就可能釀成整個修真界的血雨腥風。”
“……”
見對方沈默聆聽,師昧便施然繼續:“所以,縱使他碎裂靈核,替修真界擋下一次大災難。但他身上的疑點還是太多了,人性多疑,損害到自己的東西,都會選擇斬草除根。這一點小變數並不會改變最終結果。”
那個神秘的男人問:“所以,你覺得天音閣還能順利擒下墨燃?”
師昧笑了笑:“天音閣是我們這邊的人,一切都在計劃內,這是必然的。接下來,只要想辦法得到墨燃的靈核碎片,我就能把踏仙君重新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他的力量,還有什麽做不成的。”
男子沒有立刻接話,過了一會兒才道:“可在另一個世界,你已操控了他近十年,又做成了什麽?”
師昧微怔,似乎被男子詰問般的語氣所刺到,臉色慢慢沈下來,半晌後他才瞇著眼問:“這話什麽意思,你質疑我?”
“……不,我沒有質疑你。”男子嘆了口氣,“你與我的初衷都是一樣的。這世上恐怕沒有人能比我懂你更多。”
師昧寒涼的神情這才稍微緩和了一些,但他漂亮的眸子依舊緊盯著階下那個男子的臉,似乎在審視男子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最後他抿了抿薄唇,說道:“你明白就好。我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討回我們應得的東西,所以有些犧牲,也是難免的。”
“嗯。”
“你說的很對,最懂我的人莫過於你。”師昧輕輕地,“我在這兩世之間,活的步步為營,膽戰心驚。除了你,我幾乎無人可以信賴。”
“……”
“你不要讓我失望。”
師昧話音落了,悠悠如蝶盤桓,在一陣複雜的沈默過後,那個神秘男子開口了,他語氣平和,說道:“這段時間,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
“什麽?”
蛟山外陰雲密布,起風了,草木蕭瑟跌伏。仿佛無數流離失所的人在慟哭——嗚嗚的風聲。
男子道:“我很想知道,上輩子,為了我們的事情,犧牲到底大到了什麽地步。你跟我說句實話。”
沒想到他會忽然這麽問,師昧眉宇間蹙得騰起一把火,照的目光幽亮:“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會死一些無辜的人,這很正常,你要想想我們從前受過的踐踏,就會——”
“一些是多少?”
男子溫和而堅決的嗓音打斷了師昧的話,師昧一瞬間像是啞了。
他面色開始明顯地郁沈起來。這是很反常的,因為師昧一向是個喜怒不輕言表的人,但在這個神秘男子面前,他似乎無所謂自己的張牙舞爪,就好像此刻他臉上的殺機,這個男子根本看不到一樣。
“一些就是一些,難道我還要把無辜死難之人登記造冊,送與你過目嗎?”
男子卻淡淡笑了,他輕聲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再也看不見了。”
“……”
“我一直很配合你,從你來找到我,告訴我前世真相之後,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幫你。你在孤月夜潛伏著,我便在死生之巔做著每一件你交代我去做的事情。”男子說道,“盡管有一些不解,偶爾也有困惑,但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為了我們共同的那一件事,我早已將死生置之度外,我一直以為你也是這樣的,所以我無所謂犧牲我自己,只要我們能夠成功。”
師昧驀地起身,來回踱步。
“你說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你把死生置之度外了,意思就是我茍且偷安?”
他拂袖回首,盯著白衣男子,面色霜冷。
“你若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就根本不該說出這種話來。”
“我知道。”神秘男子說,“但我在想,上輩子你詐死之後,以華碧楠的身份躲在幕後,操控著墨燃內心的蠱蟲——十年。”
“八年。”師昧打斷他,“後來楚晚寧把自己的地魂一分為二,打入他體內,多少喚回了他的一些本性。八年,他就自殺了,沒有十年。”
“好,八年。”男子說,“這八年里,你擴張他心中仇恨,令他犯下這樣那樣的滔天罪孽,可是卻離我們的初衷越來越遠,你見他這樣,為什麽不及時阻止他?”
師昧怒極反笑:“你知不知道煉一朵八苦長恨花有多難煉?”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中過花蠱的人,一旦解了蠱,就再也不可能生效第二次了?”
“我知道。”
師昧不笑了,他眼中閃著憤怒:“那你還問什麽。換成你,你會怎麽做?”
男子靜默,良久後嘆了口氣:“你不是都已替我做了選擇?”
師昧驀地失語。
男子道:“我沒有親自做過這樣的事情,走過你走的路,所以即使知道,如果是我遇到了同樣的局面,也會做出一樣的決定,但我……”
師昧瞇起眼,一步一步地,走下長階,停在男子面前:“但你?”
“……但我還是問心有愧。”
死寂。
忽然,師昧揪住那男子的袍襟。那樣漂亮的一只手,戴著蛇紋指環,極其優雅的一只手,緊緊攥著眼前人,手背經絡暴突。
他咬牙道:“好一個問心有愧,你和我有什麽區別?過去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我們兩人一同謀劃的?你過去不是理解的很,明白的很嗎?你不是心狠手辣得厲害嗎?你現在有愧了?——為什麽?”
“……”
“因為你覺得徐霜林視你為友,但一直以來你欺騙了他,告訴他假的重生之術,讓他替我們打開時空生死門,你慚愧了?”
男子輕聲說:“他到死都沒有出賣我。”
師昧楞了一下,眼中閃動著困頓與悲憤:“好、好——我就說你當時怎麽那樣不甘心——還有呢?你看到了成千上萬的棋子,你為那些人心痛了,你自責?”
男子卻很平靜:“你心里難道就沒有半點自責嗎?”
“你……”師昧咬牙,他的目光幾乎有些瘋狂與譏嘲了,他盯著眼前人,盯了很久,像在看一個莫大的笑話,又像在看一個令他齒冷的叛徒。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一個極惡毒的措辭,他冷笑起來,露出毒螯,狠紮進了那個男子的血液里。
“好,很好,你說了那麽多漂亮話。自責啊,慚愧的。但說到底,你還是在痛惜吧?”
看著對方眉宇間籠起的一縷茫然,師昧眼中的光芒便愈盛,他像是撲食的兀鷲,翺翔著,盤旋著,等著獵物咽氣的瞬間,撲殺而落。
“你忽然向我興師問罪,你大概覺得是自己因為看到百萬珍瓏棋局,所以懊悔了。大概是覺得自己看到徐霜林的死,所以觸動了。但我懂你。我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自責和慚愧對你而言不存在的,你和我一樣冷血,薄情寡信。”
兀鷲的羽翅投落死亡的陰影,越來越往下,越來越森冷。
“你根本不是在懺悔。別騙自己了。”
他矜傲又得體地笑起來。
捏住別人七寸的師明凈,永遠都是優雅又從容的。
他一字一頓。
“依我看來,你只不過是在痛惜你的眼睛。”
言畢,師昧刷的抽出腰間匕首,慢慢地,以刀柄挑開男子低垂的白色鬥篷帽檐,一點一點,驀地揭落。
鬥篷落下,白絨帽兜之後,露出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絕世之姿,眉目優雅。
他們兩人,居然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只是這個披著鬥篷的師昧,雙目已渺,遮著一道雪白繃帶,幾縷額發垂落於帛帶前。
師昧看著被掀開了鬥篷的男子,冷笑道:“師明凈,看清你自己吧。你痛惜的,無非就是你的犧牲比我多。當日蛟山上情況走到了極差的局面。為了擾亂楚晚寧的心緒,我們只好出了商量過的最後一招——周圍那麽多人看著,我們自然不能做做戲。所以最終你失去了眼睛,但我還好端端的,你嫉妒。”
“……我若是嫉妒,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你這個計劃,不會做好犧牲自己的最差打算。其實對我而言,我們兩個任何一個活著,去完成那件未完成的事情,都可以。我又何必——”
話音未結,卻被打斷。
“誰?!”
匕首擲出,精準無誤地打在了梁柱之上。
師昧回眸,陰陰冷冷道:“出來。”
黃嘯月蓬頭垢面虛弱至極地從石柱後面轉了出來。
他那日背叛眾人,尋找蛟山寶藏,卻因觸發機關,被困囿密室之中無法脫身。儒風門密室內金銀寶器、劍譜秘籍,什麽都不缺,唯獨缺少了食物。
江東堂一幹人困於其中,手足相殘,強欺弱,人吃人,到最後只剩了黃嘯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後一個弟子,掙紮摸索著,終於從密室里出來,卻沒成想撞到了如此詭譎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麽?兩個師明凈?
黃嘯月怎麽也想不通,怎麽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腦子,最多也只能猜測這是孿生兄弟,絕不會想到這是時空生死門作用之下,出現在同一個世界的兩個師昧。
但越聽兩人的對話越蹊蹺,黃嘯月老奸巨猾,隱約覺察不對,想要先走為妙,誰知師昧耳目敏銳,竟發覺了他的存在。
師昧瞇起眼睛:“我當是誰,原來是只老碩鼠。”
他視線下移,落到黃嘯月的衣袍上:“血?……蛟山沒有動物,什麽血?”
他靜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齒啟合,竟有鄙夷。
“人血?”
黃嘯月感到殺機,拔腿就跑。
“你能逃去哪里?”
師昧青衫飄逸,身輕如鳶,已是穩穩立在了黃嘯月面前,擡起一雙煙雨眸眼。
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凍成了冰。
“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惡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這是黃嘯月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大殿內彌漫著濃郁的血腥氣,師昧看著黃嘯月倒在地上,血水從胸口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嫌惡地皺了皺秀眉。
他一邊擦拭著手上的血跡,一邊說道:“惡心東西。”
回過頭,他盯著另一個師昧看了片刻。
然後他的語氣放緩了下來。
“兩輩子了,世人多的是黃嘯月這樣的禽獸,你看到了吧?所以這修真界的牌早該重洗。另外,你也別多想,我跟你說過的,不會讓你白白犧牲。等事情了結,我就想辦法來治好你的眼睛。”
“……”
見裹著鬥篷的白衣師昧仍不做聲,他轉動眼珠,又淡淡地說道:“別犟了。……算了,我答應你,若非迫不得已,不會再累及無辜。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滿意了嗎?”
聽到這句話,白衣師昧一直緊繃著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與另一個自己再說些什麽,可是經此一鬧,那個來自前世的師昧心情變得極差,並沒有打算再聽他的,已大步出了先賢祠正殿。
第266章 【天音閣】為你取暖
蛟山的後麓有一條幽僻小徑, 被重重疊疊的藤蔓所遮掩, 從這條小徑上去,便是南宮家祭祖時用於休憩的清潭宮。宮殿不大,但曲廊回合, 步移景變,花園內生長著一種在夜色中會散發出熒光的龍血花, 此時花期已過,只有零散幾叢還盛開著,遠看便如星子碎落, 綴飾著夜空。
師昧走到花叢深處,那里有一方溫泉。他脫去衣袍, 瑩白如玉的腳趾踩在岸邊,垂眸望向池中的自己。
溫泉池水很燙,但他的眼睛很冷。
他伸出手,慢慢撫上心口——
那里因為曾經的禁術反噬而潰爛了一大片,但現在他不再需要擔心了, 一切都在按計劃走, 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踏進泉水里, 蛟山的溫泉混著魔龍之息,泡起來很舒服。師昧靠在池邊,闔著眼睛。
忽然, 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師昧未曾睜眼, 只淡淡地開口:“是誰?”
南宮柳從灌木叢里鉆出來, 發鬢間還簪著一朵龍血花。
他見到師昧, 笑得很開心:“摯友哥哥在洗澡呀?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師昧道:“沒有。”
南宮柳便撓了撓頭:“那、那我不站在這里了,我先走啦。不然你光著身子,我穿著衣裳,你好虧的。”
蒸騰水霧中,師昧笑了一下,他的面龐在泉水滋潤下愈發剔透,宛如江南初冬的薄冰,既是晶瑩易碎,又是清寒砭骨。
他舒開一雙桃花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南宮柳一眼:“怎麽我就虧了?”
南宮柳倒是很耿直:“因為你好看呀。”
“哦……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也知道美醜嗎?”
南宮柳就有些氣呼呼地:“我已經五歲啦,不是小孩子。”
師昧像是來了興趣,笑容愈深:“好,那便算哥哥錯了。來,哥哥問問你。我和踏仙君,你更喜歡哪個?”
“當然是摯友哥哥了。”南宮柳不假思索道,“踏仙君是誰?我不認得他。”
“那就換個說法。”師昧道,“我和那個墨燃……你記得的吧?他跟你打過招呼的。”
南宮柳噙著手指,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我和他,你更喜歡誰?不要因為和你熟不熟而選擇,我其實就想問問你眼里的美醜。”
這回南宮柳倒沒有立刻回答了,他歪著腦袋,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道:“還是更喜歡摯友哥哥。”
師昧像是被取悅到了:“哦?你倒說說,他有哪里不好?”
“……我說不出來。”
“那你為何更喜歡我?”
南宮柳竟顯得有些委屈了:“我也不知道啊……覺得好看就是好看嘛。”
師昧若有所思地靜了一會兒,忽從溫泉深處走出來,到水霧稍淺的地方,雙手交疊趴在池邊,露出弧度柔美的背脊,笑吟吟地:“你過來。”他說著,朝南宮柳招了招濕漉漉的手,待南宮柳走近了,師昧便從熱泉深處站直了身子。
“啊呀——”
師昧好笑道:“你叫什麽?都是男的,有什麽好害羞?”
南宮柳拿手胡亂抹著眼睛,嘟噥道:“才不是害羞,你把水弄到我眼睛里去啦。”
師昧卻沒心思管他什麽眼睛不眼睛的,他拉著南宮柳的手腕,迫使對方直視自己。於是胸口那猙獰的傷疤,便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浮現在了南宮柳眼皮子底下。
“你看看這里。怕嗎?”
那個疤口潰爛地厲害,還往外流著膿。南宮柳只瞥了一眼,就嫌惡地把頭轉了開去,他到底是童言無忌,說道:“好惡心。”
師昧笑容不改,但眼神卻有些涼了:“現在你還覺得我好看嗎?”
“……”南宮柳努力地試圖掙開他的鉗制,但是師昧的力道太大了,他怎麽試都沒有用,最後他眼睛里竟籠上一層水汽,有些害怕,又有些瑟縮地,“你、你松開我。我不喜歡這樣。”
“你好生看仔細。”
“我不要——哎唷!”
哢嚓一聲脆響,因為太用力,所以師昧竟生生將南宮柳的手骨捏到脫臼。他眼里閃動的光芒說不出是惱恨還是不甘,近乎是偏執地:“剛才不是還說我好看嗎?怎麽著,一點小傷爛口,就從美變成醜的了?”
“不是……”
“是不是美人只要稍有瑕疵,就會遭人嫌惡?”師昧逼近他,“昔日纏綿,就會變成望之生厭,昔日憧憬,就會變成喉中鯁刺。”
南宮柳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聽不懂,我聽不懂!你放開我,我不要待在這里啦。”
他的吵嚷令師昧原本就有些躁郁的心情變得愈發昏暗,他眼中似有黑雲翻波,忽地擡手,一個耳光扇在南宮柳頰上。
他終是松開了南宮柳,冷冷道:“廢物東西,滾罷。”
待南宮柳哭著遠去了,師昧重新潛回溫泉深處。周遭依舊是景致怡人,龍血花芳華吐露,空氣中彌漫著淺淡馨香,但他初時的歡欣卻消失殆盡,他心口只有怒氣,無邊無際的怒氣。
他驀地錘了一下水面,水花四濺,複歸平靜。
漣漪散了,重新照出那張溫柔依舊,卻胸口潰爛的倒影。
師昧的憤怒里就又陡生出一股茫然與無力。他重新靠回池邊,睫毛簾子擡起,望著天幕。
“人都會變的。”
他喃喃著。
就像種子會發芽,嫩芽會變的碧綠,綠葉中會綻出鮮花,花朵會雕敝零落,落花會碾碎成泥。
時光看不見摸不著,但每一個人都在被它悄悄地消磨,有人被磨尖了爪牙,有人被磨去了棱角。
“都是會變的……”
他疲憊地掬了捧水,抹凈自己的臉龐。
比較一下他自己的前世與今生就知道了,可他到底又是從哪一步開始走上歧途,從此不可回頭的呢?
沐浴更衣畢,師昧將墨黑的發髻松松籠起,自那條馥郁幽香的小路回到了蛟山密室。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伸手推門。
此時夜已深濃,密室里的燈燭幾乎都熄滅了,只留了一豆孤火,在羅帷之後燃燒著。
師昧不動聲色地進了室內,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唯獨帶入了沐浴後特有的皂角清香。可也就是這個香味,驚動了躺在床帷深處的男人。
踏仙君沈緩沙啞的嗓音響起:“誰?”
師昧陰郁道:“……我。”
羅帳里沈默須臾,傳來翻身時的衣料綷綵聲,踏仙君冷笑:“……主人當真風雅。深更半夜不寐,來本座寢處偷聽壁角?……您不熱嗎?”
師昧的臉色更涼了:“你也適可而止點。把他弄死了誰都沒得玩。”
踏仙君的嗓音懶洋洋的,低沈里透著絲慵倦:“主人您大可放心,本座在床上也沒什麽變態癖好。一貫只愛務實,對於閑磨嘴皮子、拿蛇蟄人、綁著眼睛玩猜謎一概都無興趣。弄不死什麽人。”
“……”
閑磨嘴皮,拿蛇蟄人,綁眼玩猜謎——就算心再大也清楚他說的是誰。
師昧心中怒焰蒸騰,上前嘩地撩開羅帷,仿佛刀劍相碰,花火四濺,師明凈陰柔的臉對上踏仙君英俊的面龐。
“你——!”話還沒說完,他驀地頓住。
他原以為踏仙君與楚晚寧久別重逢,必然會如饑似渴,百般狎昵。
但撩開的簾幕後,眼前的情形卻著實令他意外。
他看到楚晚寧睡得昏沈,臉頰燒燙微紅,正發著燒。而踏仙君則衣襟微敞,露出大片光潔勻稱的胸膛,把人抱在懷里,沈著臉,大手卻摸著懷中人的頭發。一副又嫌棄又絕不可能放手的模樣。
師昧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踏仙君一臉鄙夷:“你以為本座能在做什麽?”
“……”
罷,何必與一個死人計較。
師昧閉了閉眼睛,強自把怒意壓下心頭,但是胸口處那小火苗騰騰騰燒著,竟一時無法熄滅,終是忍不住冷嘲還口道:“想不到踏仙帝君這麽大歲數,睡個覺還要師父陪。我想這如果不是因為怕黑,那大概就是想和師父發嗲吧。”
不得不說師昧這句話很奏效,踏仙君立刻危險地瞇起眼,他下意識地想要擡手把懷里昏迷的楚晚寧推開,或者幹脆一腳踹到床下,這樣看起來大概會非常有氣勢。
可是看著師昧走近,他最後做的,卻是將懷里的男人擁得更緊,寬大的袍袖一揮,遮住楚晚寧的臉龐。
做完這些,踏仙君才郁沈地擡起眼眸:“本座之事,與你何幹。”
師昧咬牙道:“頂嘴也當有個度,你也不想想是誰造了你?”
“寒鱗聖手張口閉口就只有這麽一句話來脅迫本座。”踏仙君冷冷道,“當真是好大的出息。”
“你——!”
師昧被他接連頂撞,終究還是難以忍耐,他淩厲擡手,一戳踏仙君額前,渡去些靈力。
“魂聚。”
咒訣從形狀飽滿的唇齒間念出,但踏仙君的眼眸還是硬勁狠戾地堅持了很久,久到師昧心中栗然,甚至覺得這個男人即將徹底脫離自己的鉗制。
他額頭沁出細汗,和踏仙君膠著,末了又耗盡了幾乎全身的靈力,低喝道:“魂聚!!”
這一次,踏仙君的身形微震,而後目光才終於渙散。
師昧收去靈力,喘了口氣,捂著隱痛的前胸,眼前陣陣暈眩。
他因為體質原因,靈核和靈力都是下等,哪怕再是勤修苦練也無法和別人比肩。平時用藥自然厲害,可一旦牽扯到需要靈力的,他的身體就根本不能支撐。
師昧閉了閉眼睛,緩了一會兒,才重新看向踏仙君:“我再問你一遍,你剛剛在做什麽?”
因為被操控了,所以踏仙君便無甚感情地說:“他發燒了,畏冷。”
“……所以呢?”
這個只剩一縷前世識魂,行屍走肉的偶人淡淡地說道:“有本座抱著,他會暖和些。”
“……”
師昧盯著踏仙君看了良久。
“取暖?”他淡色的嘴唇動了動,驀地笑出聲來,雖然桃花眼瞳中毫無笑意,“墨燃,你瘋了吧?你摸摸看你自己身上的溫度——你算什麽東西?你渾身上下和冰塊一樣冷,你早就已經死了,沒心沒肺沒有體溫,你連自己都冰冰涼的,你還想要暖他?”
踏仙君空洞的黑眸里似乎閃過一絲痛楚,但那痛楚轉瞬即逝,他終究是一具屍體。
師昧道:“起來。”
踏仙君聞令並沒有立即起身,他黑眉緊擰,似乎在自己的意誌和師昧的控制之間掙紮。
“你給我起來!”
命令更強,在這樣兇狠的口吻之下,踏仙君終於聽話。
他慢慢從床上起身,衣袍仍敞開著,楚晚寧的體溫兀自留在他早已不會起伏的胸膛。
師昧陰沈道:“出去。”
踏仙君就那樣遲緩地走了幾步,忽地又停了下來,低聲說了句:“有的。”
“……什麽?”
踏仙君木僵地重複:“有的。”
師昧一時未曾反應過來,問:“有什麽?”
“溫度。”這個男人遲鈍地擡起手,撫摸上自己的胸口,撫摸著楚晚寧留給他的余溫,“這里,是熱的。”
師昧仿佛被針尖所刺,陡怒,沒有什麽比掌中傀儡不乖順更令他懊惱的,他低喝道:“你給我滾出去。”
踏仙君就又走了兩步,但這次真的只是兩步,他的神情就驀地苦痛起來。
“不……”他抱著頭,掌上經絡根根暴突,渾身都在打顫發抖,喉中發出低沈的喘息,“本座……不甘……怎能、怎能如此……如此……”
他雙目緊闔,他的意誌或強或弱,記憶或遠或近。他在掙紮,在糾結,幾番浮沈,兩世折磨。
“…由…你……放肆……!!”
呢喃忽地頓住,戰栗戛然而止。
師昧悶哼一聲,捂住心口——踏仙君掙脫鉗制時反噬給了他一股強悍余力。他幾乎是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他看到踏仙君驀地睜了眼,眸中血腥兇煞如霧氣彌散。
“……”
那雙鷹隼般的黑眸,那里面再無迷茫,倒影著自己一張清冷冷的臉。
師昧臉色煞白,慢慢道:“你倒是恢複得越來越快了。”
踏仙君不作聲,眼底掠起雪亮的光輝,他微微喘著氣,擡手召出了不歸。
師昧微擡起下巴,視線順著刀柄上移,落到墨燃虎狼般豹變的面目上:“怎麽,生氣了?想殺我?”
漆黑無光的刀刃刷地擡起,眨眼已懸在師昧雪白的脖頸間,用力極狠,甚至擦破了皮肉,洇出細細血絲。
師昧沒退,冷笑道:“帝君陛下,你如今能走能動,全靠我的靈力維系著,要是殺了我,你也得死。這點你不會不明白。”
“……”
師昧繼續道:“論實力,我確實打不過你。但你自己想清楚,你是要魚死網破,還是想要繼續活在這世上。”
踏仙君的手極穩,沒有抖。
但過了片刻,卻驀地反手收回了不歸,別過頭去。
師昧見他收刀,便擡起手,慢條斯理地摸過脖間血痕,而後道:“好在你還不算太笨。”
“……”
“以後別再動不動喊打喊殺的。其實咱們倆的關系,你心里也很清楚。”師昧看了一眼踏仙君,“你就像生了銹的刀,我想要將你恢複成從前那般好用。繼續做我的利刃。而你呢,你恐怕是打算恢複之後,徹底擺脫我的控制,要了我的腦袋。”
踏仙君的黑眼珠轉動,側過來,冷冰冰地瞧著他。
“這些年,你在另一個紅塵里繼續替我做事。生死門的殘縫十分窄小,難以過人,通常我都是以信鴿傳書於你。但我們偶爾也會以蠱蟲互通有無,關聯內心。所以我當然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沒必要吃驚。”
踏仙君終於開口,冷然道:“看你離瞎也不遠了,你哪只眼睛瞧見了本座吃驚?”
“……”師昧抿了抿唇,面色更沈,而後他說:“好。既然你清楚事情利弊,那就更應該忍到那個時候。我們齊心合力,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再看看,究竟是你能反殺了我,還是我將得到一件戰無不勝的利器。”
踏仙君道:“拭目以待。”
師昧正欲再說些什麽,忽然,床榻上的楚晚寧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悶哼。只是這如曇花瞬世的輕輕一聲,正在唇槍舌劍的兩個男人卻都立刻轉頭。
“晚寧?”
“師尊——”
“……”昔日師兄弟互相對視,踏仙君陰鷙地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眼珠轉動,從師昧身上,移到昏沈不醒的楚晚寧身上。
片刻後,他用一種似是不甚在意的口吻道:“這人已經發熱很多天了。怎麽也不見好,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
話斷在此處就沒有再說下去,這個殺人如麻的踏仙帝君在說到某個字的時候,便停落了。他的長睫毛動了動,閉上眼睛。
師昧倒是無所謂:“想問什麽?想問他會不會死?”
不知是不是錯覺,踏仙君原本就很蒼白的臉愈發了無人色。他抿了抿唇,似乎很厭棄“死”這個字,只言簡意賅道:“會不會?”
“當然死不了。你也太小看了北鬥仙尊。但這件事你還好意思問我?”師昧挑起眉峰,“他發燒是因為誰?還不是因為你如狼似虎幹的太狠。”
踏仙君臉色就更差了,簡直臭到了極致,他陰沈道:“他不是我,別把我和那個廢物混為一談。”
聽他這麽說,師昧盯著他來回打量一番,最後道:“巧了,我也覺得他是個廢物。你也很清楚,我費盡心機,在這個時空撕開一個巨大的時空裂口請你過來,為的就是讓那個廢物消失,讓你重登人極。”
“陛下。”他忽然帶著玩味,這般稱呼踏仙君,“還差最後一點,我們的目的就能達成了。你其實也很想要完整的力量,要洶湧澎湃的靈核,對不對?”
“……”
師昧像是捕獵的蛇,絲絲吐著舌尖猩紅,蠱惑著,誘惑著。
他看到了踏仙君眼底的渴望。
於是他展顏笑了,勢在必得,成竹在胸。
“如果你想恢複全部實力,那就聽話些。”他皓齒淬毒,眸有精光,“你聽話了,我們才好辦事。”
踏仙君沈默片刻,拂袖道:“先別談這個。”
接著他指了指楚晚寧,“談這個。”
“他麽,他也就是靈魂融合加上身體受了太大的刺激而已。”師昧淡淡的,“沒什麽好談的。不過你要是真的想讓他舒服些,那不如先出去。”
踏仙君眼神立刻警惕:“你想做什麽?”
師昧似笑非笑地:“替他療傷啊。”
“本座也要在這里。”
“那可不行。”師昧說,“寒鱗聖手施術救人,概不予他人觀瞻。”
“……”
見踏仙君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師昧就說道:“你不走也可以。那我出去,你留下。反正帝君你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能照顧得好他。”
聽師昧這樣一說,踏仙君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他靈力兇狠霸道,最不適合的就是療愈之術,前世宮人那麽多,更是不缺醫官,所以他也從來沒有仔細學過。
師昧恢複了從容,笑吟吟地瞧著他。
踏仙君顯然是被他的笑容惡心到了,倏忽扭頭,銀牙緊咬,根本不願意再看師昧。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行。本座出去,你給他療傷。”頓了頓,又兇狠道,“但本座就在門口,你若是敢……”
他話還沒有說完,想面上的寒涼就幾乎能逼死人。
“你若是敢對他做些什麽,本座立刻就要了你的狗命。”
這種威脅對師昧並沒有太大的效力,他又笑了笑,對踏仙君做了個“請走”的手勢。
踏仙君出去了,臨走前還在門口陰著臉盤桓了很久。師昧站在這終於安靜的密室里,看著那終於關上的石門,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走到床榻上那個白衣男人身邊。
“……”師昧臉上那種嘲諷的笑容消失了,換作一種極為寧和,又極為瘋狂的神色。他輕輕道,“師尊。”
一步一步走過去。
現在楚晚寧終於躺在他的掌心里了,踏仙君站在外頭又怎樣?他有的是不讓楚晚寧發出聲音的方法。
等人界帝君進來的時候,再氣惱再兇煞也都無能為力了。要怪就怪自己太天真太無能,只得拱手將愛人留在蛇窟里,與寒鱗相伴。
纖細白皙的手指撩開帳簾,師昧幾乎是溫柔又貪饜地凝視著床上發著高燒的男子:“這次,誰都不會再來打擾我們了。”
他慢慢坐下來,擡手撫上楚晚寧的臉頰。
“…來吧,楚妃,讓我在與你夫君一墻之隔的地方,好好調·教你。嗯?”
第267章 【天音閣】金龍盤柱
師昧先是餵了楚晚寧一顆療傷聖藥, 而後俯身, 柔膩的細指猶如十只蠱惑人心的白蛇,潛入墨發之間。他將楚晚寧的後腦托起來, 與自己額頭相抵。
“莊周夢, 蝶化身,終夜常相伴……”
口中咒訣輕念,可念著念著,忽又停了呢喃。
他原本是想施咒革除楚晚寧的一些回憶,這是他最擅長的法咒之一,之前他就對墨燃用過。
可是大約因為楚晚寧體內的靈魂十分紊亂,記憶也正出於恢複期,對外界的排斥很大,他發現這一招對楚晚寧並不奏效。
“這可真是個麻煩事。”師昧嘆道, 他閉了閉眼睛,而後睜開——
一雙桃花眸里縈繞著妖異的光華。他用這樣一雙眼緊盯著楚晚寧, 而後再次念道:“莊周夢,蝶化身,終夜常相伴,昨日如流水, 長醉此山中……”
這次倒是有些效果了, 可也並不是完美的。
他的咒法就好像一塊巨石投入池中,盡管此刻濺起了萬層波浪, 但很快也會歸於原狀。
不過沒關系, 能忘記掉一時半會兒也好。
他可不希望自己與楚晚寧共赴欲海的時候, 楚晚寧腦袋里還一直都是重重殺機。
那樣太倒胃口了。
“師尊,睡了好久,你也該醒了吧。”
這一聲輕喚仿佛蠱咒,半晌之後,楚晚寧睫毛微動,慢慢地舒開了眼睛。
因為師昧咒訣的原因,他的意識暫時變得模糊,暫停在了前世,停在了師昧身死之後。
曾經,楚晚寧被痛失摯愛的墨燃傷的太深了,他潛意識的,總想著要是能改變就好了。所以神識就溯回到了那些歲月。
——不過,人的三魂六魄本就十分精妙,楚晚寧體內此時又承載了兩世的靈魂,所以即使被師昧施了法咒,頭腦也是混亂的,整個人都有些做夢般的神情。
他有些記憶錯亂,夢醒不分。
“……師明凈?”
“嗯。”師昧的嗓音很溫柔,壓抑住某種扭曲情愫的溫柔,“是我。”
楚晚寧似乎很疲憊,高熱讓他渾身不適,他只是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就又把眼眸闔上了。
師昧知道他正在適應,也不急,在旁邊從容不迫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楚晚寧閉著眼睛低聲嘆了句:“我怕是在做夢了。……真好,你還活著。”
知他記憶停在了前世天裂之後,但卻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感慨。師昧心中一動,竟有些久違的澀然。
“你舍不得我死嗎?”
“……你還那麽年輕……有那麽多人喜歡你……”楚晚寧輕聲地,“不應該是你。對不起……”
“……”
“如果是我就好了。至少沒有人會太傷心。”
心中的那股澀然愈發鮮明,在他死氣沈沈的心臟里鼓動著。這種感覺當年第一次和楚晚寧同撐一把傘回家的時候就曾有過,後來陰謀陽謀那麽多年,身邊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他在暗處蟄伏著,把自己當做一塊無情的頑石。
後來他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塊石頭了,直到今天,他才又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心臟的存在。
酸甜苦澀皆有,又癢。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情緒,酸澀的雨會腐蝕巨石,柔軟的青苔會讓他分崩離析。
但他還是忍不住捉住了楚晚寧的手,心臟怦怦地跳動著。
他張了張嘴,喉中幹澀,於是又咽了口唾沫,才複又問:“那你呢?我死了,你傷心嗎?”
“……”
“你傷心過嗎?”
楚晚寧鳳目半開,春絮般纖長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承載了太多心事的眼。師昧努力地往里頭張看,試圖捕撈到一絲棱角分明的情緒。
可是沒有。
就像水單獨放著是水,麥谷單獨放著是麥谷,一種感情單純地放在那里,才能一直是那種感情。
可惜人的情緒永遠不會是單一的,師昧的死,令他有過傷心,有過痛苦,有過自責,後來又成了懊悔。那麽多情緒混雜在一起,就像麥谷混合了水囤放著,早已發酵質變,不複當年模樣。
師昧執念極深地追問:“師尊,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不會像願意救他一樣——舍棄自己的性命來救我?”
楚晚寧眼里空濛濛的。
“會不會?”
“師明凈……”他只來得及說了這三個字,忽地嘴唇就被粗暴地堵上了。
等了那麽久的回答,真的到揭曉的那一刻,卻不敢聽,不想聽。
師昧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答案的。
胸中的怨氣在橫沖直撞,他幾乎是報複性地在親吻著床上的男人,貪婪地吮吸著,楚晚寧最初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師昧的舌頭試圖撬開牙關探進去,他才如夢初醒,驀地睜大了眼睛。
“唔——!”
“噓,別出聲。”師昧喘了口氣,在楚晚寧喉間一點,施落噤聲訣,“這個咒訣是你之前教我們的,說可以讓我們在危險處不發出聲音。你有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被我派上這個用處?”
他說著,根本不去看楚晚寧眼中的迷茫與憤恨,他的嫉妒與渴切幾乎使他有些失態:“師尊,你知道嗎?兩輩子了。我苦心孤詣,步步為營,我沒有過一天安穩日子。”
他把楚晚寧的手腳捆縛,綁在床頭,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咬牙切齒道:“我確實不是個正常人,我要做的事情也不允許我當個正常人,但那又怎樣?!踏仙帝君那個傀儡都能為所欲為,我憑什麽要瞻前顧後?”
師昧這樣說著,看著楚晚寧在他身下怒不可遏地掙紮。
他覺得痛苦又愉悅。
“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人生得意還是不得意,都是要盡歡的……師尊。”他直起身子,有些急促地開始脫楚晚寧的衣服,“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也該讓我嘗一嘗你的滋味。算是對徒兒的獎賞,嗯?”
病重的人並沒有太大的力氣可以反抗,師昧輕而易舉地就脫掉了他的衣袍。空氣微涼,燈火朦朧,那具線條淩厲,肌肉緊實的男性軀體上青青紫紫都是墨燃之前留下的痕跡。
師昧的眼眸暗了暗,輕聲自囈道:“他也真是的,這麽狠。”
說完,擡起手,捏住楚晚寧的下巴,端詳著那雙眼睛。
那雙鳳目此刻猶如蒙著一層霧,楚晚寧想必是在夢境與真實之間分不清,大概既覺得眼前這一切荒謬不像真的,又覺得觸感真實不像假的。
加上前世今生兩世記憶的錯亂,要他立時反應過來,其實並沒有那麽容易。
“我和他不一樣。”師昧盯著楚晚寧看了一會兒,眼神漸漸又溫柔下來,只不過那溫柔里終歸帶著絲詭異,“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讓你上癮。你試過我,就知道他根本不算什麽了。”
言畢,他開始替自己寬衣解帶。
他剛剛洗完澡,身上只穿著一件浴袍,輕而易舉地就滑落在地,露出昆山美玉般細膩精致的軀體。
“師尊……”
他呢喃著,欺身壓上去。
不管這是夢里還是真實,楚晚寧都被惡心地受不了,渾身都在細細戰栗,臉色更是鐵青。
“你身上好熱。”
“……”
知道此刻若是松開對楚晚寧的禁咒,這個男人恐怕會破口大罵,煞氣逼人。但師昧還是忍不住一邊撫摸著,一邊喃喃道:“里面會更熱嗎?”
“師……明凈!”
師昧聞聲,驀地一怔。
“……自己掙開了噤聲訣?”他擡起眼眸,盯著楚晚寧的臉龐,“你這個人,真是……”
楚晚寧唇齒微顫,咳出血來,嘶啞道:“你放肆!給我滾!”
師昧沈默了,低頭看著身下的男人。
這個人是太兇狠?
太固執?
還是太不知認命,不肯服輸?
有太多想說的,所以到嘴邊,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麽。
師昧最後幹脆只是笑了笑,而後在楚晚寧即將怒喝著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驀地捂住了他的嘴,迅速拆下發帶,勒綁在他的唇齒之間。
“既然法術你能掙脫,那麽我就只好用綁的了。抱歉了師尊。”
對上那雙帶著驚愕迷茫,卻又憤怒屈辱至極的眼,師昧只覺得熱血翻沸,他俯身在楚晚寧耳邊說:“一會兒被我弄的再爽,也要記得叫的小聲點,你那位帝君陛下就在外面。要是讓他聽到你在我身下也這麽浪,你猜猜,他會不會高興?”
師昧的手指一點點地往下滑,在每一個斑駁青紫的吻痕上逗留,再往下的時候,楚晚寧只覺得自己要被恥辱釘穿。
他的記憶紊亂,停在前世,他還沒有發現墨燃中咒秘密的時候,因此他是恨極了墨燃的。
可是他更恨自己的全無羞恥之心。
即便那麽屈辱,那麽厭棄,對墨微雨那麽失望。可是被墨燃抱的時候,聽著墨燃喘息的時候,那人的汗水匯聚在腹部滴落於自己身上的時候,還會身不由己的感到刺激與舒爽。
甚至在幾次最瘋狂的歡愛時,他甚至能感到自己隱秘地渴望著墨燃不要停,就這樣撕裂自己,貫穿魂靈。
疾風驟雨般的纏綿讓他會產生一種安寧的錯覺。
躺在墨燃懷里的時候,偶爾也會覺得什麽都沒有發生,這個不停地糾纏著自己的人,或許也是愛他的。
但師昧卻不一樣。
他雖不知為何會掉入這樣光怪陸離的一個夢魘中,但在師昧觸碰到他的時候,他有的只是憤怒與栗然,他根本受不了這樣的關系……
他根本不喜歡。
師昧的身體與印象里的並不一樣,很高大,但是依舊滑膩白皙,線條柔軟優雅,像是用羊脂凝刻而成的,身上的氣味清新芬芳。
並不是他所習慣的硬勁雄渾——
他只習慣墨燃的身軀。那人皮膚雖然蒼白,底下卻翻湧著猛獸般的血,野得厲害。那最純澈的男子氣息像是炎炎烈日,煎灼心臟。
雖然有時還會淬著血腥氣,鐵腥氣。
很硬,很冷。
但結實的胸膛卻極熱。
楚晚寧驀地睜開眼,他被捆縛的雙手不住掙紮著,把腕子都勒出鮮血痕跡,眼尾亦因屈辱泛起兩抹紅痕。
可他的掙紮起不到效用,床鋪綿軟鋪著厚厚的獸皮,也發不出太響的聲音。
師昧饒有興致地瞧著他作困獸之鬥,最後笑了笑:“師尊又何必白費力氣?是不信我會讓你舒服嗎?”
他說著,擡起楚晚寧修長而緊實的腿,腰身楔進,目光幽暗,就要像之前癡想了無數遍的那樣進去。
楚晚寧驀地閉了眼睛,嘴唇都已咬破,指甲也盡數沒入掌心——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並不是因為畏懼隨後會侵入的疼痛。
而是因為恥辱。
真的太恥辱了,不管這一切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麽他替會做這種幻夢的自己而恥辱。若是真的,那麽他恥於自己竟如此愚蠢,收了三個徒弟,兩個竟有懷著這種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一貫是個習慣先反省自己的人。
如果說墨燃對他的欲念,還可以說是墨燃的問題。那麽師昧和墨燃加在一起呢?
他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做錯了,做的不對,不是個為人師表的樣子,才會讓自己的徒弟一個兩個地動了這種在床上的狼子野心。
他到底是哪里錯了,才要遭這樣的罪。
“……”
僵持著,繃緊著。
良久之後,卻不見動靜。
楚晚寧慢慢睜開眼睛,暗褐色的眼珠轉動,卻見師昧不知為何僵於原處,臉上那種春色蕩然無存,反倒黑的像個鍋底。
他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師昧為何會有這種表情,目光下移幾寸,卻看見了一個讓他無言至極的畫面——
……
什麽……東西……
之前情韻深重的氣氛一掃而空,楚晚寧一時有些被雷擊中的感覺。
咳咳咳,師昧的身下那物居然是金、金色的???
這個情形實在是太荒唐,楚晚寧僵硬著把頭轉開,不想傷眼。
但須臾過後,又覺得不對——哪個正常人會有這種顏色的事物?
於是又硬著頭皮再把臉轉回來,青著臉,又看了一眼。
這回他看清楚了,不是師昧是金燦燦,而是一條不知何時出現的金色小魔龍整個盤踞在了師昧的那個位置。那小龍勒得很緊,並昂起龍首,怒氣沖天地與師明凈大眼瞪小眼,大有一種師昧如果敢妄動,它就發狠將卷住的那物直接勒成碎末的意思。
楚晚寧:“……”
師昧:“……”
小魔龍兇狠齜牙,朝被自己勒住的那個倒黴蛋吼道:“哇,咩呀——!!”
如果不是手被捆著,楚晚寧此刻很想擡手扶額。他真的沒眼看。
“……”師昧沈默半晌,咬牙切齒道,“怎麽回事?!”
話音方落,就聽到石門隆隆洞開的聲音,踏仙君陰鷙的面容出現在門洞後面,嗓音大有黑雲欲催城的殺意。
踏仙君一步跨進門,雙手抱臂。他的目光自“金龍盤玉柱”這個畫面掃過,殺意里有染上幾分冷嘲,接著薄唇啟合,冰冷道:“這位小姐,請您下床。”
師昧正是惱羞成怒,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慍道:“什麽小姐?誰?”
“不好意思。”踏仙君又頗為仔細地鑒別了一番被小龍攀繞住的物件,“原來是位公子。公子太小,本座一時不曾發覺。”
小金龍攀繞在柱上,胡須一翹一翹,齜牙咧嘴地附和著召喚出自己的主人:“咩呀呀!!”
對一個男人的羞辱,到這個份上差不多就是極致了。饒是師昧再鎮定從容,此刻也不禁青筋暴突,臉漲通紅。無奈他衣衫淩亂,還被一條不知哪里來的見了鬼的魔龍捆縛,發怒起來也顯得沒氣勢,幹脆就不說話。
踏仙帝君朝他走過去。在床柱旁站定,雙手抱臂,斜靠著。
“華碧楠,你是不是以為自己沒折騰出聲音,本座就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了?”他瞇起眼睛,英挺的臉龐滿是鄙薄,“你真當本座今年三歲。嗯?”
第268章 【天音閣】如歸巫山
說完這番話, 踏仙君動了動手指,那小魔龍立刻將身子纏得更緊。師昧臉色一變,很顯然是疼到了,但他一貫愛惜顏面,即便這種時候,還竭力維持著他的處變不驚。
“墨燃, 你竟敢窺伺我?”
踏仙君嗤笑道:“有意思, 你倒說說,這世上有什麽,是本座不敢做的?”
“……”
“介紹一下。這是蛟山魔龍惘離的分體,只聽南宮家族的命令。”踏仙君斜睨了他一眼, “你在本座的地盤上還如此不知收斂, 本座看你是真的活膩歪了。”
師昧額角筋脈突突, 顯是被氣的不輕。但他沒有想到蛟山血契竟還能被這樣用, 一時被拿捏著, 也不敢太過氣焰囂張, 便只道:“你把這惡心東西給我撤了。”
踏仙君沒吭聲,毫不掩飾地盯著魔龍纏繞的地方又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冷笑道:“那你得先保證再也不會把你這惡心東西給本座拿出來。”
床笫之事被打攪了原本就惱怒,師昧陰著臉:“你說誰惡心?”
“誰被綁著就是誰。”
楚晚寧:“……”
看了一眼被綁著的楚晚寧,踏仙君皺了皺眉,又改口道:“誰沒穿衣服就是誰。”
楚晚寧:“……”
誤會太多, 踏仙君幹脆擺手:“……本座沒有說你。”
師昧道:“墨燃, 你真太可笑了。”
但話說歸這麽說, 他還是沈著面龐將浴袍披上,而後擡眼對墨燃道:“好了,現在你可以解開了吧?”
“不急,你先出門,走遠些,走到差不多後山,它自己就會開的。”踏仙君懶洋洋的,“不過本座提醒你一句,要是下回你再有心思對本座的人動手動腳……它已經熟悉你的味道了,哪怕你在蛟山外頭,它都會追過來勒死你。”
人至賤則無敵,踏仙君高處不勝寒,十分無敵。
師昧怫然離去。
屋里就又只剩下帝君和北鬥仙尊兩個人了。
踏仙君走過去,伸出手——
然後他看到了楚晚寧那雙明顯帶著鋒芒與敵意,卻又有些濕潤的眼睛。他把手伸過去,大概是那些年的囚禁讓楚晚寧立時想到了他的暴虐,幾乎是在瞬息間繃緊。
“……”踏仙君在心里微微嘆息,卻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絲心軟究竟是因為什麽。
他把手觸上了楚晚寧的額頭。
“沒剛才那麽燙了。”踏仙君面上沒有太多表情,“他人是廢了點,藥倒真是不錯。”
頓了頓,又冷然道:“以後不會讓那孽畜欺辱你了,本座的人,誰都不讓碰。你大可以放心。”
他根本還不知道楚晚寧此刻的記憶已被師昧清洗,暫時又回到了前世,因此也不知道自己這番話給了楚晚寧多大的驚駭。
墨燃竟然稱師昧為孽畜……
踏仙君沒有留心楚晚寧的神情,事實上他一直在避免直視他。他了解自己,眼前這種景象若是多看幾眼,怕是就會失控,可是以楚晚寧此刻的狀態,再做肯定會更加難以承受。
如果換成以前,他大概不會有所憐惜。
可是他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孤苦伶仃那麽久,死生都不能做主,只能這樣行屍走肉地活著。
再一次見到楚晚寧,他這顆冷冰冰的心里似乎生出了一抹模糊的暖意。正是這種暖意讓他沒有如從前那樣暴躁。
他替楚晚寧解開繩索,看到那手腕上鮮紅的勒痕時,甚至還下意識地揉搓安撫了兩下。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所以又停了下來。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再過一會兒,師昧的記憶紊亂法咒漸漸變弱,所以楚晚寧的眼神開始有些錯亂,但他在這光怪陸離的暈眩中,還是蒼白著臉色,忍著顱中的痛楚,說道:“墨燃……”
“……”
“他回來了。”
是醒是夢都不再重要,只是心里多年的一個夙願得償。
楚晚寧幾乎是沙啞地:“所以……不要再恨了。”
踏仙君望著他。
大約是覺得此夢將央,楚晚寧闔了闔眼眸,擡起紅痕猶在的手,摸了摸踏仙君的臉龐:“回頭吧。”
心底似乎有什麽在坍圮塌陷,踏仙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茫然也在他臉上浮起,薄薄的似一層煙雲。
楚晚寧蹙起眉,竟是有些哽咽的。
“前頭沒有路,回去吧……別再往前走了。”他捧著他的臉頰,浮沈在兩次人生里的北鬥仙尊,望著早已是活死人一具的踏仙帝君,兩生過去,他們皆已殘破。楚晚寧的嗓音是喑啞的,“墨燃,你的臉怎麽那麽冷……”
冷得像是冰。
如果可以,我願意當蠟炬,在凜冬長夜的岔路口等你回頭。我願意燃盡一生,照你回家的路。
可是你怎麽這麽冷……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燃燒多久,萬一等我力竭了,燒盡了,萬一等我熄滅了,你還是走在黑夜里不肯回首,那該怎麽辦。
楚晚寧手指微微顫抖,合上眼眸。
他一生煢煢孑立,無親無友,倒也不怕離去。
只是想到或許他燒盡了畢生的熱,也無法暖墨燃已經寒涼的心,他就覺得很愧疚。想到他要是熄滅了,那個青年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浪子回頭,卻已找不到來時方向,他就覺得自己應當活下去。
多等一天也好。
也許明天,冰就化了。
那個男人就會回頭,從無極長夜里行出,朝燈火闌珊處走來。
接下來的幾天,受到師昧法咒的殘余影響,再加上楚晚寧自己兩世記憶的波動,這些天他都是醒的時候少,睡得時候多,而且每次睡醒,精神都很渙散,知道的東西也都零零碎碎的,並不完整。
踏仙君明白過原委之後,也覺得這樣頗為挺省心,楚晚寧現在是糊塗人,好哄。頭天欺負狠了,第二天睜眼未必就能記得之前的事情。而且因為記憶破碎的原因,楚晚寧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所以比平日里就少去許多戒備——
指爪鋒銳的貓兒固然有滋味,但睡成奶團子的大白貓也實屬難得。
不得不說,他覺得華碧楠做了件好事。
“今天的你,記起了多少東西?”這成了他這幾日早上醒來必然會問楚晚寧的一句話。
而楚晚寧則往往皺著眉,問他一句:“什麽。”
他就難得耐心且不厭其煩地答:“你的記憶是依舊只停在上輩子咱們倆成親後,還是變成了別的日子?”
這個時候,他多半又會等到楚晚寧難堪的臉色,還有低沈的一句:“墨微雨,你又發什麽瘋。”
不是什麽好話,換作以前,勢必要一掌摑上去。
踏仙君現在也是一掌摑了上去,只不過尾勢輕緩,繼而另一只手又跟上,瞧起來就完全不像是扇巴掌,而是捧了對方的面龐。
他嗤笑一聲,眼里卻有著一絲心滿意足:“很好。你若是一直這樣下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是真的很不希望楚晚寧想起這輩子的事情,不希望他想起那個成了宗師的墨微雨。仿佛只要楚晚寧一直這麽糊塗著,他們就能回到那一年的巫山殿,不管楚晚寧有多恨他,他們倆都能日夜廝磨在一起。
他的師尊,他的晚寧,都是他一個人的。
華碧楠諷嘲他:“連自己的醋都吃,心胸不如婦人。”
吃醋?
踏仙君想,不存在的。只是哪怕一條牲畜,一件事物伴隨自己久了,也會生出些類似於“習慣”的感情。
僅此罷了。
這日蛟山晴好,踏仙君硬逼著楚晚寧和自己在橘子花樹下午憩,他看著滿枝細碎芬芳的白色小花,懶洋洋地嘆口氣:“就是缺了些味道,要是海棠就好了。”
楚晚寧神識模糊,依舊以為這是自己的某一夜夢境。
所以他說:“你這個人,為何連在夢里都會這麽挑三揀四的?”
踏仙君在草坪上翻了個身,又靠過去,把腦袋枕在他膝頭。四目相對,踏仙君道:“一貫的。對了,本座餓了,一會兒回去,你給本座煮碗粥吧。”
“……”
“要蛋花瘦肉粥,蛋花不要太熟,粥不能太稠,肉放一點點就好了。你會做的吧?教你很多次了。”
楚晚寧原不想去,卻被他生拉硬拽軟硬兼施磨得一點辦法也沒有。後來只得跟他一起去了祭祀殿的後堂夥房。
柴生上了,米淘幹凈,水也開始沸煮。踏仙君坐在小桌旁,托腮看著楚晚寧在炤臺前煩躁又無奈的模樣。
不過好在楚晚寧以為這是夢,所以不打算費太多精力反抗。
而踏仙君呢,他知道這夢終究會碎,所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珍惜。
水滾了,木蓋下頭飄出米和肉的香味。
踏仙君換了姿勢,雙手交疊墊在下巴處,他覺得自己有挺多話想跟楚晚寧說的,但是又覺得說了也沒意義,說了也都是枉然。
到最後,他動了動嘴皮子,低沈慵懶道出的,也只不過一句:“餵。”
“嗯?”
要說什麽?
其實他也不知道,於是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記得要放鹽。”
“……放了。”
“那記得嘗嘗鹹淡。”
“……”
踏仙君黑到發紫的眼瞳瀲著一絲捉弄與輕松:“別指望著把本座鹹死。”他說著,起身走到楚晚寧身後,朝鍋子里望了一眼,然後忽地擡手,自後面擁住了那個身體溫暖的男人。
他蹭了蹭楚晚寧的耳鬢,垂落眼睫:“本座還想折磨你一輩子。”
“墨微雨——”
覺察到那人的僵硬,他卻抱得更緊了,甚至沒有忍住,側過臉在頸側一吻,長睫毛輕動:“幹什麽?本座教了你那麽久煮粥的手藝,你還不願意給本座煮一碗粥嗎?”
楚晚寧被這強盜匪徒般的邏輯堵得竟無話可言,好不容易想到一些可以駁斥的嚴詞厲句,但才開口,連聲音都未及發出,就被踏仙君湊過來的嘴唇堵得嚴嚴實實。
他抱著他失而複得的火,回到春暖花開的人間。
在柴米油鹽的煙火味里,已是一具活死人之身的他,縱情而深情地與楚晚寧接吻,冰冷的唇齒纏上溫熱的。
他的師尊,他的晚寧,他的楚妃。
誰都搶不走,誰都不給。
吻到激烈處,踏仙君頭腦昏沈,把人按在桌邊,一邊時不時地湊過去再親吻兩下已經紅腫的嘴唇,一邊伸出手去脫楚晚寧的衣服。
他以前常做這樣的混賬事,興致來了,哪怕有人急事求見,他也不會顧及。
曾經最瘋狂的一次,他自日里忽起欲念,在巫山殿議事廳與剛剛被敕封楚妃的師尊歡愛,外頭無悲寺來了和尚,因黃河水怪之災不住請求覲見。他最後被惹煩了,幹脆命人放下隔簾,讓那幾個和尚進來。
他就隔著那一層薄紗,璁瓏脆響的珠簾,在小葉紫檀雕琢的夏榻上繼續操弄著楚晚寧。
“別出聲……我對外頭可是說,我正召著楚貴妃寵幸呢,給你留了面子。”那時候,他一邊壓在楚晚寧身上律動,一邊沈聲喘息道,“你要是喊出聲了,等會兒那些禿驢可就都知道我在操的人是你。”
“墨微雨……”身下之人恥辱到了極處,雙目都是紅的,“你混賬!”
而踏仙君對此的回應只是更兇猛粘膩的抽插,以及飽含著情欲的輕嘲:“寶貝兒,你下面都那麽熱那麽濕了,怎麽上面的嘴還這麽硬?一會兒可別因為太爽了而喘出來。”
那些和尚渾不知所以的進來了,看到的就是隔著一層淡黃色絹紗,踏仙君模糊而高大的背影,還有一雙修長緊實的腿,正無力地大張著,隨著踏仙君粗魯地貫穿而顫動,指尖細致冷白,猶如隨著雨露而簌簌顫抖的蘭鈴花。
那一段請求說辭因此說的混亂又含糊,墨燃也壓根沒有聽進去多少。
他只記得那時候楚晚寧忍到極處,一聲不吭的樣子,生理性的淚水從紅若胭脂的眼尾淌落,在自己身下被操射的那一刻,更是驀地痙攣,繃起身子,極為痛苦又隱忍著舒爽,咬破嘴唇也絕不呻吟……
太刺激了。
等和尚走了之後,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擡起楚晚寧虛弱無力的一條長腿,架在肩頭,從側面愈發兇猛有力地侵入他。
“晚寧,別忍了,沒有人了。”
可是楚晚寧的神識已是渙散,唯只記得絕不能出半點聲響。踏仙君便湊過去親吻他染著鮮血的嘴唇,把那鐵銹的腥氣吞咽其中。
“沒有人了……”
他又把楚晚寧翻過來,讓人趴在自己前面被挺進。滾燙硬熱的性器抽插著那已經濕粘的小穴,一雙手則探到前面撫摸揉搓著男子結實而乎淚的胸膛。他喉結攢動,在這熾熱的做愛中粗喘出聲。
“舒服嗎?刺不刺激?”
“……”楚晚寧的額發遮在失焦的眼前,半張英俊的臉龐都掩在淩亂的軟衾靠墊後,墨燃的性器實在是太大了,每次都有一種要把他肚子都頂穿的錯覺,他微微張著薄唇,手指揪緊綢緞。
身後的人越頂越快,幾乎是狂熱的節奏,最後射精的時候進的那麽深,仿佛連囊袋都要發了狠地一起擠進去。
精液一股股噴在他已經濕粘不堪的甬道深處,楚晚寧被激得渾身戰栗——墨燃總是這樣,他知道他的敏感點在那里,每次發泄的時候,都會抵著那個地方射出來,濃稠的精液讓他頭皮發麻,禁不住微闔著眼,呻吟出聲:“啊……”
可是這並不是終止。
墨燃精力旺盛,只是壓在他身上稍緩一會兒,埋在他體內的性器就又脹起。墨燃睜開漆黑的眼睛,透過微微汗濕的額發盯著楚晚寧看。
目光一寸寸燃過去。
從濕潤迷離的眼,到咬破的唇辦。
一路向下,忽地又埋首,噙住胸口突起。早已被做到神識渙散的楚晚寧猝不及防,不由地發出一聲悶哼,繼而腿又被高高擡起——他喘了口氣,承受著體內那根火熱性器的再次勃發。
“啊……啊……”
他搖著頭,聽到自己的粗喘呻吟,忍不住擡手湊到自己唇邊,咬住。
眼里的光卻愈發破碎。
身下已經濕成一片,剛剛墨燃射在他體內的精液成了潤滑,在兩人如膠似漆的愛欲抽插中發出粘膩的水聲。
“別咬著自己,手松開。”
楚晚寧哪里會聽他的,依舊啃緊了自己的腕子,試圖堵住聲音。墨燃暗罵一聲,單手撐著榻面,另一只手抓住楚晚寧的胳膊,把他拉下來。
“抱住我。”
“做什麽……啊……!”
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墨燃將他整個從矮榻上抱來,失去了依靠的男人全部的重量都壓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低緩地笑著,親了親他:“你也不怎麽重。”
說著就這樣抱著他,想往內殿走去。
可是他怒張的陰莖還插在自己的師尊體內,這個姿勢讓他每走一步,都會往腸壁深處頂一頂。
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的,墨燃炙熱的龜頭就抵在楚晚寧最受不了的那個麻筋的位置,每次頂到,他就被刺激得連腳趾都忍不住繃緊,可卻還是執拗地不肯叫出聲來,只一雙黑眼睛狠戾地盯著面前的徒弟。
“你老看我做什麽?”
墨燃輕笑出聲,忽然就不走了,但還箍著楚晚寧的腿,往上旖旎而小幅地頂弄。
“想要這樣?”
“……!”
太恥辱了,可身體早巳被墨燃調教得敏感,楚晚寧蹙起眉頭,小口小口地喘息著,臉不由地漲紅。
他能清晰地感到兩人交合部位有粘稠的津液流下來,隨著墨燃的進出操弄,下面淫靡地愈發不像話。
墨燃抱著他這樣小幅地插了一會兒,似乎也耐不住了。他目光幽暗地往後殿看了一眼,似乎是厭倦了路途太遠。就幹脆把人壓在平日上朝的大殿殿內,冰冷的地面上——他不想再等,只覺得下身被溫熱濕滑包裹著,那麽舒服,所以他就這樣把楚晚寧壓在地上,臀胯激烈聳動,發了狠地往里面捅插。
“啊……啊……”
抽插到了最熱烈癡狂的時候,魂靈都像要被吸出,饒是楚晚寧再隱忍,也不禁在這狂風驟雨般的性愛里失去神識。
他的雙腿無力地大開,掛在墨燃緊實修勁的腰際,身子隨著男人的激情而顫抖羞,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墨燃是想就這樣要了他的性命……
巫山殿雲雨淩亂,威嚴的廟堂之上沒有旁人,只有兩個赤裸糾纏在一起的怨倡。
墨燃沈熾地喘息著,汗水匯集在腰腹,他去擁抱緊摟著被自己操到失神的師尊,下面密密實實地用力頂幹著,耳邊聽到楚晚寧低沈壓抑的悶哼與偶爾支撐不住的呻吟。
“晚寧……”
熾熱的吻噙住楚晚寧微張的嘴唇,因為操弄得太狂熱,墨燃頸間的經絡血管都凸起著,烈火一般的溫度,烈火一般的眼神。
他廝磨著他,糾纏著他,良久之後,在這纏綿的接吻和急促熱烈的頂撞中,墨燃猛地將楚晚寧抵死在地上,一把捂住楚晚寧喘著的口鼻,只留那一雙被操到失焦的眼。
他用力最後小幅捅了兩下,然後猛頂進去,插得極深,腳趾抵在地面都因為猛力而微微發白。
“要射了……晚寧……是不是這里?”
楚晚寧已經快被他怪物般的暴戾與精力弄瘋了,他雙手無力地垂在冰冷的石面上,身體完全被墨燃打開,因為刺激與痛苦而不住輕微地發著抖。
墨燃低喘,嗓音性感,瞳色幽深,他一把掰過楚晚寧側著的臉:“這里?嗯?”
碩大飽張的龜頭就抵著楚晚寧身體深處的麻筋,一頂就讓楚晚寧驀地張開微闔的眼,眼尾有不甘屈辱的薄紅……
他在墨燃身下戰栗,卻被一雙大手緊緊抱住。墨燃在他耳邊渾厚炙熱地喘道:“別動寶貝,要來了……啊……”
射精時男人低沈地悶哼,緊接著濃稠的愛液有力地噴湧而出,一股股全都澆打在楚晚寧體內最深處,激得楚晚寧也不禁闔眸痙攣,渾身都像有雷電穿過,酥麻至極,魂靈出竅。
“晚寧,舒不舒服?我搞得你爽嗎?”
楚晚寧那時候往往答不出任何話來,不論是怒罵還是斥責,都沒有。
他早已是失神的,一雙修勻長腿大張著,腿間滿是自己徒弟的精液……
這之後,他們往往又會在大殿的寶座上,或者臺階上,甚至抵在墻上再做一次,踏仙君的激烈與狂野幾乎是摧毀性的。
這種性愛如果是你情我願的,可以堪稱銷魂,所以哪怕帶著那麽些報複與淩辱的意思,也依舊極度歡愉。
此時此刻,蛟山深處,踏仙君凝視著楚晚寧那張清臒的臉龐。
他不出聲地回憶著當年的事情,心中卻隱約升起一絲狹蹙的好奇。
他不知道當年楚晚寧究竟有沒有過好奇,為什麽自己精力旺盛至此,宋秋桐卻無一所出。
其實他雖也曾寵幸過那個女人,可總是食不對味,且他也並不希望自己與宋秋桐有孩子,哪怕尋歡作樂,也都會避免讓她有孕。他甚至不願射在她柔軟的溫柔鄉里,讓她為自己孕育子嗣,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出身,他總覺得兩個沒有篤深情誼能夠廝守一生的人,是不該有孩子的。
但說來也怪,他那麽厭憎楚晚寧,卻總是肖想著,要是他的楚妃被自己這樣日夜奸淫,能懷上他的骨血就好了。
征服欲?
報複欲?
占有欲?還是比被強占更令人受辱的懲罰。
他不知道。
他就在這樣的自我麻痹中,一次又一次地拽著楚晚寧與他一起共赴罪惡與情欲的深淵。
第269章 【天音閣】君莫相離
意亂情迷間, 踏仙君扯落身下之人的腰封,衣袍散亂,露出下面青青紫紫的痕跡。他動作一頓,似是想起了什麽,目光又是晦暗又是炙熱,猶如灰燼中壓著兩叢幽火。
過了一會兒, 踏仙君閉了閉眼睛, 嘆了口氣:“罷了……”他也知道如果此時自己再做,楚晚寧怕是能被他拆的骨肉分離。
“今日就且……饒過你……”
這一片隔世的岑靜中,他終於松開懷里的人,沒有再做什麽太過份的事情。但還是低下頭, 喉結攢動, 親吻著戀人的眉眼, 一路向下……最後落到脖頸間, 森森白齒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然後才直起身子, 順帶拉起了被壓在桌邊的男人。
粥煨熟了, 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泡。
踏仙君粗手笨腳地替楚晚寧整理好衣冠,輕咳一聲,嗓音依舊低沈,猶有余溫:“粥好了,去,盛一碗。”
楚晚寧雖被他弄得雲里霧里, 但因他平日就喜怒無常, 何況又覺得是夢, 所以也沒有太深究。何況好好吃飯總比尋歡荒唐要舒適得多,於是沒再多說話,去揭開櫸木鍋蓋。
“多盛些。”
“……撐死你?”
踏仙君似笑非笑:“你試試。”
說著在桌邊坐下。
雖然他很想湊過去看看楚晚寧這鍋粥煮成了什麽模樣,但帝君的架子還是要端的,於是人模狗樣地在桌邊坐的端正,還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
不過,當粥真的端上來時,踏仙君也就沒法兒漫不經心了——
這粥煮的過了頭,水也放的有些多,滋味鹹淡都欠妥,哪怕還未動勺,他也清楚是自己後來再也沒有嘗到過的熟悉味道。
“吃吧。”
“……”
踏仙君對著面前這只小碗出了很久的神,湯勺在其中攪動,卻並沒有把粥湯送入口中。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你再不吃,就都冷了。”
“……哦。”
粥舀起來了,湊到唇邊,又猶豫著放落。
楚晚寧終於覺出了他的異樣,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踏仙君笑了笑,依舊是邪氣而輕蔑的,“煮的真差勁,不喝了。”
“……”
“這里太悶,本座出去透透氣。”
他說完,將那紋絲未動的粥碗推遠了,自己起身往門口走去。快到門外時,楚晚寧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你若不喝。”楚晚寧的聲音很平靜,是被他折辱過很多次而淬煉出的平靜,“我就整鍋都倒了。”
反正他做給他的東西,十有八九都是被糟踐掉的。
從最初被打落在地的抄手開始,就一直這樣。
踏仙君一下子回過頭來:“放著別動!……我是說……”他咳嗽一聲,掩飾著自己的失態,“先放著。”
“放著做什麽?”
“……不用你管。”
他撩開門簾出去了,到了屋檐下,便合上眼睛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其實已是屍體一具,再怎麽像活人,也終究是活人不同的——他早已無法進食了。
當年在巫山殿自盡,又被寒鱗聖手制成活死人利用。寒鱗聖手通過時空裂縫來到了這個世界,而他則被留在了那個殘破不堪的舊紅塵里按著命令做事,就這樣,近十年。
在這行屍走肉的十年里,他什麽都沒有再吃過。但他本也不貪食,所以從來不因此而感到任何的遺憾。
直到今天,坐在那一碗色香味俱差的蛋花瘦肉粥前,他才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為什麽他再也不是活人。
他等了那麽多年,終於等來了這麽幾天,得到一個徹徹底底屬於他的楚晚寧。
可他卻連那人親手做的一碗粥都不能再喝了。
楚晚寧煮的粥是什麽味道的呢?
他就站在瓦甍下闔著眼簾回憶著,良久之後,他忽然擡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睫,沒有人看得清他此時臉上是怎樣的神情,他露出來的,只有抿著的淡色嘴唇,還有線條伶仃的下巴。
後來他放下胳膊,睜開眼,眼尾微紅。
他的記性不好,也不算太聰明。如果舌尖還能感知到一點點酸甜苦鹹,他或許還能重拾回憶。可他骨血冰涼,唇齒無味。所以即使那碗粥就在面前,他也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麽滋味了。
他再也不會知道。
夜深的時候,他去找了師昧。
祭祀天宮前的寒潭邊,那個俊美無儔的男人赤著晶瑩的足,足尖撥弄著泠泠流泉,撩起星芒般的水光。
見他來了,師昧眉梢微揚,似是知道他的來意,神色冷嘲:“如此良辰美景,想不到帝君陛下不在密室陪著楚宗師,倒有閑情逸致來找我。”
踏仙君不願與他繞彎,開口直接問:“你有沒有辦法可以讓本座暫且變得和生前一樣。”
“……”師昧來回掃了他兩眼,“盡管你是個活死人,但床笫之事應當是不受影響。”
“沒跟你說這個。”
“哦?那你是說哪個?”
“……吃飯。”踏仙君硬冷冷的,“本座想吃東西。”
師昧的眼色幽暗,若有所思地問道:“帝君莫不是想吃那一碗龍抄手?”
“抄手除了我師哥,世上沒有人能夠做的好。”
師昧笑了一下:“難得啊,你今天居然能想起他。”
踏仙君對於師昧的記憶淩亂不穩,時而能回憶起來,時而又沒有印象,但總而言之沒有印象的時候居多,所以今日聽他提起“師哥”二字,師昧不由地有些新鮮。
他問道:“噯,你整天在蛟山和楚晚寧廝混著,怎麽不想想你的明凈師兄?”
“……”
所謂對面不相識,大抵就是如此。
踏仙君過了一會兒才道:“你說過的,本座這具身軀陰氣太重,在沒有得到新的靈核徹底重生前,不應當去見我師哥。他是水屬性,本座會傷及他。”
師昧半點沒有說謊的羞赧:“確實如此。”
“所以你問龍抄手做什麽。”踏仙君冷眼看著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師昧就笑了笑:“我只是好奇這世上除了龍抄手,還有什麽吃食會讓嘗遍珍饈的踏仙帝君念念不忘。”
“……”
“怎麽,不願意說麽?”
“……”
“那讓我猜猜,是楚宗師給你下廚了吧?”
見踏仙帝君的神色略變,嘴唇微抿,師昧就微笑道:“聽說死生之巔的楚宗師做菜乃是一絕,最擅烹飪焦炭,你也真是有意思,這都能咽的下口。”
踏仙君的臉色愈沈:“你就說有沒有辦法,其他不必啰嗦。”
“辦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也早就和你講過了。”
踏仙君皺起眉頭:“是什麽?”
“老法子啊。”師昧柔聲道,“早日取得墨宗師的靈核,把他的靈核換給你,你就能如生前一模一樣了。”
一朵橘子花順水飄了過來,師昧的足尖一掠一點,將潔白芬芳的花朵夾在腳趾縫隙里,芳菲雖白,卻不如師昧的皮膚來得剔透細膩。
師昧笑吟吟地瞧著這朵困囿於他足尖,無法繼續飄浮的花朵,說道:“我們兩人一同努力,早一天拿到靈核,我就早一天得到你完整的力量,你呢,也可以早一天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
頓了頓,擡起柔若絨羽的睫毛:“見到朝思暮想的人。”
“……”
“所以多跟我配合些吧,帝君陛下。”
“之前你要本座去孤月夜殺人,後來又要本座召喚珍瓏大軍進攻死生之巔,這些本座都做了。你還要本座怎麽配合你,幹脆一次都說了罷。”
師昧撫掌笑道:“好,真痛快。其實接下來也沒有太多事情要請你做的,只剩下最後一件了。”
“你說。”
“跟我一起去天音閣,我們的這一盤棋已經下到最後了,收網。”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踏仙君才註意到師昧身後棲著一只金色尾羽的鴿子,正是天音閣傳訊的靈鳥。
“天音閣給你來消息了?”
“是啊。”師昧伸出兩根頎長的手指,夾著張薄紙,“都是好消息,一切都按我們的計劃走。好人當起來不痛快啊,墨宗師傾盡靈核也要護修真界安平,但卻沒人給他將功折罪。”
他笑了笑,手指一撚,已咒法將信函瞬間疊成紙蝴蝶,拋給踏仙君。
“你自己看看。”
“不必看了。”踏仙君接過紙蝶,卻沒有展開,他一雙黑眼睛望著師昧,“你就說罷,何時動手。”
“三日後審訊。再過三日後行刑。”
“六天?”
師昧撫摸著金尾信鴿的翅膀,神情很溫柔,可忽然間他的袖中竄出一條斑斕三角蛇,閃電般咬住了鴿子的頸脖,又在瞬間將那柔順的鳥兒吞吃入腹。
這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師昧臉上毫無波動,像是早已習慣。
他笑了笑,拂開飄零的一朵殘羽,擡頭道:“不錯,所以我們再在蛟山待三天,然後就去天音閣等著吧。”
羽毛落進了潭水里,漣漪溫柔散開,打碎了岸上兩個男人的倒影。
“他的靈核,會給你所向披靡的力量。這樣一來,你想要的一切,就很快都能有了。”
這番對話完後,踏仙君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蛟山密室。
楚晚寧精神不濟,原本好像是在看書的,但此刻卻伏在桌上睡著了,一幅潔白衣袖像是初雪覆落招展。
他站在他身旁看了一會兒,其實也就是那麽一個男人,一盞孤燈,一卷青書而已,他歷遍人間繁華,閱過花團錦簇,什麽美人美景不曾見過。
楚晚寧算什麽。
有什麽好看的。
他這樣郁躁地想著,卻喉結攢動,不可遏制地俯身擁住了男人,把臉頰埋進男人的脖頸間細嗅磨蹭。
“……”楚晚寧被他擾醒了,睜開眼。鳳目中先是迷茫與溫和,隨後記起了眼前這個踏仙帝君的殘暴,目光又驀地森寒淩厲。
這些變化都盡數落入了踏仙君眼中。他心里頭的煩悶與不甘愈發像野草瘋長,最後他無法忍受,一把將楚晚寧抱起來。
“你又發什麽瘋——唔!”
一聲悶哼,人已被抵在了墻上。
踏仙君熾熱又絕望地親吻著他,從脖頸到嘴唇,從嘴唇到下巴,他一邊低沈地喘息著,一邊問:“你喜歡我嗎?”
“……”
“楚晚寧,你喜歡我嗎?”
“你幹什麽?為什麽忽然……”
可是踏仙君似乎並不想知道他的答案,他只是單純地想問這個問題而已,至於回答是什麽,跟他也無關。
又或者是因為無論回答是什麽,歸路渺渺,都不能再回頭,所以怎樣都無濟於事了吧。
“如果我不是踏仙帝君,我與你一樣,成了一代宗師,你會不會心甘情願與我在一起?會不會願意待我好一點?”
他最後一口咬住楚晚寧的頸側,吸血般的占有著。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懷里這個人是屬於他的,而不是屬於那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墨微雨。
可是垂落眼睫的一瞬,嗓音卻沙啞了。
“你是不是終歸喜歡那樣的他,多過喜歡這樣的我呢……”
“墨微雨你到底在說什麽!”
是啊,楚晚寧此時記憶錯亂,只有前世的回憶,沒有今生的印象。自然不會明白他的胡言亂語。
也大概只有這個時候,他是完全屬於踏仙帝君一個人的吧。
他忽然覺得很難過。
不知道為什麽,聲音里甚至有些驕傲的悲慘。
踏仙君與自己的戀人交頸纏綿,到最後,他輕聲地問了句:“如果我奪了他的靈核……你會更恨我嗎?”
沒有什麽比被自己否定更無解的了。
踏仙君擁著懷里的人。
“可你本就是本座的人……”
“不要背叛我。”
喃喃私欲的時候,他甚至都覺得自己淒涼了。
大概孤獨久了,再鋒利刀也會被磨鈍的。
“八年了。他重生之後擁有了你多久,我就一個人,在另一個紅塵等了多久。”
寂寞巫山殿,飄零無故人。
“別再離開我第二次了。……第一次,我還能一死了之。但你要是走了第二次……我連死亡都無法選擇了。”踏仙君蹙起了眉,眉目間陰郁與瘋狂,悲傷與偏執共生,“我會受不了的……”
第270章 【天音閣】罪罰將判
三日期限轉瞬即逝, 第三天黎明破曉時,師昧來到了密室前。
踏仙君已經穿戴畢, 依舊是一身黑衣戰甲,腰肢勁瘦系著銀光熠熠的暗器盒, 腿修長, 肩寬勻,雙手戴著龍鱗皮套, 腕上綁著千機匣。
他擡起眼, 目光很冷:“你來了。”
“準備一下,我們去天音閣。”
“不用準備了,走。”
師昧打量他一番:“那麽楚晚寧呢?”
“餵他吃了藥,睡了。”
師昧點了點頭,但為防萬一, 他還是與踏仙君再重新進了密室一次。診了脈之後, 師昧道:“他的精力差不多也就在這幾天會完全恢複了, 得小心些。”
踏仙君對楚晚寧的戰鬥力倒是不怕,反而問:“記憶呢?”
師昧瞥了他一眼:“也一樣。”
“……”
無視踏仙君臉上的陰郁不悅, 師昧起身,在密室內設下了蠱陣迷香, 以確保楚晚寧不會忽然醒來, 壞他謀劃。最後又在出門時, 於門上落了一個高級禁咒。
踏仙君蹙眉:“落這個咒做什麽?這座山也沒有別人, 南宮柳也就是毛頭小鬼的心智, 沒誰能進去救他。”
師昧面色不變, 淡淡道:“家賊難防。”
“誰?”
“你不認識。”師昧嘆了口氣,“是一個我最親近的人。不說了,走吧。”
兩人離開了。
清冷冷的石室內,就只剩了楚晚寧自己。他仍在昏迷,兩世記憶在盤繞恢複。
但是不止,就連師昧都沒有覺察到,楚晚寧之所以纏綿反複了那麽久,神識和回憶都還沒有完全複原,並不只是因為他身體狀況不好,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他要想起的,竟不僅僅是屬於自己的回憶!
大約是因為一半地魂在墨燃身體里待久了,和墨燃的靈魂終日糾纏廝磨,地魂回歸的時候,竟也給他帶了些墨燃靈魂深處的記憶。
——此時此刻,這些記憶成了最後湧入他腦顱的畫面。他在做夢,夢到的盡是一些破碎不堪的往事。
他先是夢到了亂葬崗上,蓬頭垢面的孩子伏在一個腐爛的女屍身上哀哭,涕泗縱橫,淚眼模糊。
“娘……阿娘……有人嗎?有人嗎……把我也埋了吧,把我和阿娘一起埋了吧……”
然後夢到湘潭醉玉樓,墨燃渾身被打得青紫,蜷縮在一個狗籠里,暖閣內瑞腦金獸,香霧迷蒙,那個孩子被關在籠中,沒有得吃,也沒有得喝,他甚至無法轉身。
有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孩童咧著嘴在嘲笑他:“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模樣,還想當個英雄?我看你就是個笑話!呸!你這輩子都是個笑話!”
唾沫吐過來。
小墨燃閉上眼睛。
楚晚寧的睫毛也在顫抖。
墨燃……
接著,他又夢到熊熊火舌猶如吊死厲鬼在樓宇上徘徊扭曲,森然起舞。
到處都是哭喊,燃燒的梁柱塌落,有人在尖叫,濃煙滾滾。
少年墨燃坐在這通天的火光中,面目極冷,眼神平靜,他低著頭,膝上擱一柄血跡斑駁的刀,手里捧著一串葡萄,在慢慢地剝著紫皮。
“都結束了,阿娘。”
墨燃顯得很安寧。
“可是我見不到你啦……我殺人了,手上都是血。阿娘,我死後要去地獄的,再也見不到你。”
墨燃……墨燃……
忽地眼前起了光亮。
是一個女子溫柔的臉龐,眼尾微微上挑。
是誰?
楚晚寧覺得那個女子眉宇之間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低頭認真做事的時候,格外鮮明。
她細細縫著手中的粗衣。
“阿娘……”有孩子的聲音,在輕若蚊吟地喚著。
女子聞聲擡頭,便沖著他笑了:“怎麽醒了?”
“我做噩夢了……肚子好餓……”
女子便擱下衣衫,張開臂膀,溫柔笑著說:“又做噩夢了?好啦,別怕,燃兒來阿娘懷里。”
燃兒……墨燃……
楚晚寧閉著眼眸,心中也不知是怎樣苦澀的滋味。
太苦了。
只是看著,都覺得這日子是幹癟皺縮的,每一日每一夜都那樣難熬。
阿娘……
這是他第一次瞧見墨燃娘親的長相,他忽然就明白為何當年無悲寺外,小墨燃會本能地揪住自己的衣袍相信自己祈求自己,也忽然明白通天塔前,那個少年為何會朝自己走過來,執著地央求自己,收他為徒。
少年燦笑著說:“因為你看起來最好看,最溫柔。”
當時,所有人都在背後笑墨燃眼瞎,嘲墨燃會拍馬屁。
其實不是的。
不是的……
他不是瞎,也不是拍馬屁,是不能說出真相,也不能哭鬧,不能拉著楚晚寧說:“仙君,你低頭的時候,其實有些像這世上曾經待我最好的那個人。她已經不在了,你能不能理理我,能不能代替她,再多看我一眼。”
我好想她。
墨燃什麽都不能說,只能忍著心中莫大的苦澀,忍著上湧的淚。忍著楚晚寧的冷漠與忽視。追在後面,故作從容地嬉笑,騙過所有人。
誰都不必知道他的過往,誰也不能分享他的苦痛。
他只能如此燦笑著,通天塔下,那笑容太熱切,太渴慕,偷藏著無窮無盡的思念,就這樣將楚晚寧灼傷。
墨燃睜開眼睛。
他不在死生之巔了,他在一間極其狹窄的囚室。這里四壁灰蒙,唯一的光亮來源於玄鐵大門底下的一個送飯小口。
囚室的頂端鐫刻著秤砣的紋章,他知道自己已在囹圄之中。
這是天下第一公正公平的判審聖殿,獨立於十大門派之外的修真界第一公堂。
天音閣。
他躺在里面,喉嚨燒疼,嘴唇皸裂。
周圍很靜,靜到耳膜中能生出空蕩蕩的風聲,能聽到魂靈的囈語。他花了很久才使自己渙散的意識聚攏——
他其實覺得自己上輩子就該有這麽一天了,但命運待他終究還是厚道的,讓他茍且兩世,到這一生才與他將罪孽清算。
“墨燃,吃飯了。”
不知躺了多久,在這里,時光都是模糊的。
他聽到有人走過來,把飯食從洞里推給他,一塊油旋餅,一碗湯。
他沒有起身去接,那個天音閣的侍從也沒有與他再說話,腳步嗒嗒,很快便行遠了。
楚晚寧怎麽樣了?
死生之巔怎麽樣了?
那些摧毀的棋子最後都何去何從了?
他昏沈沈地,一直在疲倦地想著這三個問題,想了很久,才願意認命,知道誰也不會告訴他答案。
他如今成了囚犯。
他坐起來。
胸口一陣陣地疼,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曾經洶湧澎湃的靈流已然不知所蹤。他靠著墻壁發了會兒呆——
原來靈核破碎之後,竟是這種感受。
召喚不了神武,施展不了法術,好像乘風破浪的鯤失去了尾,騰雲駕霧的鵬沒有了翼。
他蜷在角落里,黑眼睛茫茫然望著前方。
墨燃忽然很難過,但那難過並不是因為自己而起,他想到了前世的楚晚寧,天道輪回,他終於也切膚體會到了楚晚寧當時的無助與痛苦。
他很想和那時的楚晚寧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遲了。
一切都不能再回頭。
他困在屋子里,那一只餅和一碗湯從熱到冷,從冷到冰涼。後來他開始吃飯,吃完了這一點東西,就再也沒有人來過這間囚室。
他又成了童年時那個被關在狗籠子里的墨燃了,但這屋子的待遇比狗籠子好了實在太多,他居然能舒舒服服地躺著。
他就躺在這片黑暗里,時醒時寐,但醒與睡都不是那麽重要,在這個屋子里,他像是死去了。
墨燃昏沈地想,或許他就是已經死去了呢?
或許這一生,就是他躺在通天塔之下的棺槨里,魂魄未散間,做的一場好夢。他把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馬戲晃過眼前,五光十色,喜怒悲歡,最後都都成了冢中枯骨。
他微微卷起嘴角,起一絲笑。
他竟覺得若事實當真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很累,走了太久,掙紮了太久,前方是地獄還是人間,他都已不那麽在意,他只想休息。
他心里很衰老,其實從楚晚寧殞身時,就已經徹底地坍圮下去,蒼老下去。這麽多年他一直在行善,在彌補,他在找尋能醫好這種衰老的藥。
可是他找不到。
他鬥了那麽久,不屈不撓厚顏無恥地求了那麽久,如今他鬥累了,求累了。這輩子,他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師尊,失去了摯友,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偷來的親眷,失去了虛妄的英名。
現在,他連靈核也失去了。可他依舊被帶到了天音閣,依舊無法逃脫修真界最嚴厲的責難。
他終於死心,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寬恕。
他墨微雨是一座醜陋畸形的殘山,浩渺冬雪遮去了他的瘡痍。
但是雪化了。
他的黑暗也好,他的可怖也罷,都無處匿藏。
他做不了墨宗師,從他沾染第一個無辜之人的鮮血時,他這一生都註定只能是踏仙帝君——他焚琴煮鶴他磨牙吮血他面目猙獰他禽獸不如——他該死。
他死了,天下歡呼。
不知是他被困在禁室的第幾天,門開了。
天音閣的弟子走進來,一言不發地用捆仙索將他綁縛住,而後一左一右拽起他,將他拖到外面。
他們帶著他,穿過一條漫長漆黑的甬道。
墨燃沙啞著,昏沈沈地開口,說了這些日子來的第一句話:“他們怎麽樣了?”
沒有人理會他。
他被扭送著,走到盡頭。天光乍起,墨燃像是在暗黑里蜷縮太久的惡龍,早已瞎目爛爪,在這樣刺眼的強光中顯得那樣困頓和不安。他根本適應不了突如其來的光芒,他想捂住眼睛,可是手被反綁著,於是他只能低頭,濃密的黑睫毛下浸出淚水——
他耳目昏聵,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唯有嗅覺是鮮明的。
他聞到風的氣息,人海的氣息,花草樹木的氣息,他被推了一下,於是猶猶豫豫地往前走。
慢慢地,耳朵能適應這里的嘈雜了。
他聽到許多人在說話,竊竊私語聲匯聚在一起就像是江潮。潮水是能滌盡汙垢的,但潮水也能將人溺死。
墨燃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他很虛弱。
此刻已虛弱到了極致。
“跪下。”
押解他的人在推搡他,他跪下來,日光在高天明晃晃地照耀著,照著他憔悴枯槁的臉。
沒有想到外頭會是這樣的一個艷陽天。
“就是那個墨宗師……”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天音閣看到他被公審,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墨燃耳中嗡嗡的,眼睛逐漸能看到些東西,但依舊很不清晰,他只能借著睫毛的濃蔭,微闔著眸子,張看著眼前的一切——
是記憶里那個天音閣的公審臺。
他年少時,曾經和薛正雍薛蒙一同看過審判的地方。
但他已從看客,成為了眾目之下受審的人。
臺下人潮如鯽,擁擠湍急,這些是前來天音閣圍觀審訊的普通百姓,四海散修。他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面孔,也看不到那些人臉上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只覺得那些交頭接耳的腦袋湊在一起,成了高低起伏的麥浪。
然後,他又擡頭望去。
四壁高臺聳立,臺上坐著各個門派的來客。
碧色的是碧潭莊,紅色的是火凰閣,黃色的是無悲寺……然後他的心驀地揪攏,真奇怪,他竟還會覺得疼。
他看到那一片熟悉的銀藍色,整個看臺上最安靜,也是人最多的門派。
死生之巔。
他眨了眨眼,不管不顧眼睛的刺痛,極力向那個方向望去——可他看不到,他看不到薛正雍在哪里,看不清誰是薛蒙誰是貪狼長老誰是璇璣,他找不到王夫人。
到最後,審判臺上,他依舊望不見那些他最掛心的人。
“死生之巔墨燃,系儒風門第九城城主,南宮嚴私生子……”高臺上,木煙離清清朗朗地以擴音術在陳述著,聲遏流雲,“……故當嚴加審訊,不可錯放,不可錯判……”
墨燃沒有聽進她的言語。
這樣明銳的嗓音對於一個幽閉已久的人而言,實在是太過刺耳了。
木煙離不疾不徐講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飄入墨燃耳中的,斷斷續續都是“殺人償命”“居心叵測”“修煉禁術”這般殘缺不全的詞藻。
最後他聽到她說:“掃除重犯,還施公道,此天音閣立命之責也。”
木煙離說完了話,旁邊走來了一個天音閣弟子,那弟子來到墨燃跟前,逆著炫目陽光,投下墨一般漆黑的影。
“張嘴。”
“……”
見墨燃沒反應,那人便“嘖”了一聲,粗暴地掐起他的下巴,往他口中灌入了一壺苦鹹的藥汁。
“咳咳咳——”
墨燃不住咳嗽,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胃陡然接觸到這樣濃烈的漿水,刺激得幾近痙攣,竟似要幹嘔而出。
那人捏著他的咽喉,不讓他動彈,逼迫他把那一壺藥水全都吞下去。冰涼的液體像是蛇滑入肚腸,翻江倒海,要把五臟六腑撕裂掏穿。
墨燃臉色鐵青,他想吐,真的想吐。
可是他不吭服軟,不肯求饒,他甚至不願意自己眼角有淚淌落。他半生倥傯,卑賤日子過得太多了,但這不意味著他就沒有尊嚴。
藥水被盡數灌落,那人松開他,他重重喘息著。
羽翼頹喪,疲態俱現。
卻依舊有著孤鷹瀕死前的兇狠。
天音閣的人在向五湖四海而來的看客在照例解釋著——
“此乃訴罪水。”
墨燃唇齒蒼白,垂眸竟笑。
訴罪水……呵,訴罪水,他怎麽會不知道?
這種藥水,無罪之人絕不可喝,只有成了天音閣的審判犯人,才會被灌下這種湯劑,而後就會意識昏沈,盡述生平所犯大罪大錯。
那個天音閣弟子解釋完了,便走過來,在墨燃唇邊輕點,以擴音之術,讓每一個人都能聽見他的話語。
墨燃閉目蹙眉,胃里頭似有刀絞。
他在忍,因為忍得太辛苦,渾身都在發抖,鐐銬叮當作響。他臉色蒼白,眼白慢慢往上翻,他匍匐在刑臺上痙攣著……抽搐著……
他仍有意識,可那意識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他耗盡了自己全部的毅力去與藥性對抗,但仍是擺脫不了——
“我……殺過人。”到最後,仍是痛苦不堪地閉著眼睛,沙啞開口。
他襤褸不堪的嗓音,踉蹌走過每一個角落。
眾人都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望著臺上的人。
木煙離在高臺上睥睨垂眸。
“殺過多少人?”
“……太多了……不記得了……”
下面已有百姓變了臉色。
“第一次殺人時,你幾歲?”
“十五。”
“殺的是修士,還是凡人?”
“凡人。”
“殺人為複仇,還是為自保?”
“兩者皆有。”
他二人一問一答,那些看客有許多都是聚過來看熱鬧的,先前並不清楚之前的事情。他們一聽墨燃居然為了複仇,在十五歲的時候就殺了人,而且越殺越多,居然記不清具體數目,都是又驚又怒。
“真想不到,這個大名鼎鼎的墨宗師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好可怕……這人真是太險惡了。”
“十五歲的時候我連雞都不敢殺,但他居然已經開始殺人了!真是變態……”
木煙離恍若不聞,冷冷道:“接著陳罪。”
“我……”忍到筋骨暴突,卻已經無法忍耐,墨燃啞聲道,“我……冒名頂替,我冒充死生之巔尊主的侄子……”
“多久?”
“八年……”
“繼續陳罪。”
墨燃便緩緩道:“我……修煉……三大禁術……珍瓏……珍瓏……棋局……”
看臺上的許多人都在這一瞬間愀然無言。
有人陰陽怪氣地朝著死生之巔那邊看,嘴里冷嘲道:“薛正雍不是還要給這個禽獸開脫嗎?我就說一杯訴罪水餵下,他肯定說真話——薛正雍之前居然還不讓天音閣依律審訊墨燃,我看這老東西是被豬油蒙了心啦,殺侄之仇都不想報了。死生之巔居然有弟子修煉禁術,這門派可以散了吧?還留著做什麽?接著培育魔頭?”
“我也早說是他幹的了!在死生之巔,他廢掉自己的靈核來救我們,無非就是苦肉計,幸好當時沒有放過他!”
“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當時肯定是那麽想的,他那麽大本事,靈核被廢了又怎麽樣,沒準還能想出什麽歪門邪道來恢複自己。這樣看來真是好險,要不是天音閣主一力堅持,沒準我們就錯放了這個歹毒東西!”
公審臺上有一只龐碩的天秤,通體流淌著金色光華——那是一柄極其特殊的神武,重有百噸,自天音閣開閣起,幾千年了,一直矗立在這里,代代相承。
據說這天秤能是神明所留於世,可以明斷人間所有的罪與罰,給出最為公正的裁決。
墨燃沒開口承認一件罪責,木煙離命門徒將金色靈力凝成的砝碼投入秤盤,那些玲瓏砝碼落入秤盤當中迅速變大,沈甸甸地壓下來,將秤砣的另一邊頂上,對著相應的責罰。
在他自述第一宗罪的時候,天秤便已指向了“生挖靈核。”
而他說完珍瓏棋局之後,天秤則指向了最極之刑——
“粉碎魂魄。”
看臺上,薛蒙的臉瞬間血色全無。
他喃喃著:“粉碎魂魄……?”
從此天上人間,就再也沒有墨微雨,再也沒有墨燃。
他的這個兄長,真的也好,假的也罷。
哪怕輪回轉世,都再也見不到了。
他腦中一片空白,手都是木僵的。
薛正雍站了起來,肅然對木煙離道:“粉碎魂魄這一刑罰自天音閣立閣以來,從未有人遭受過。木閣主,恐是你審判有失公正。”
第271章 【天音閣】最終之審
聽薛正雍開口, 旁邊有別的門派的人怒而起身:“死生之巔能不能閉嘴?!你們弟子修煉珍瓏棋局,已經觸犯了修真界大忌, 按理你們這破門派應當立馬散派滾蛋的!現在暫且沒功夫與你們計較,但你們能不能有點自知之明?”
“薛正雍!你還替他說話?你和他別該是一夥兒的吧!”
周圍是嗡嗡人語。
門派也好, 家族也好, 往往就是這樣。一人成神,雞犬升天。可一旦一人做出十惡不赦的事情, 整個門派或者家族就都會被看作是詭譎魔窟。
“此乃量罪, 並非定刑。”木煙離倒是淡淡的,就事論事,沒去評判死生之巔,“薛掌門不必著急。量罪之後,還會折功。功過相抵, 才是最終定論。”
她說完, 轉過頭複又遙望著墨燃, 嗓音清冷:“繼續陳罪。”
“我……曾經……欺師……滅……祖……”
“欺師滅祖?”
這話倒是令人迷惑不解。
墨燃卻覺得心如火焚。
欺師滅祖,陳的是他前世之罪——這訴罪水, 竟會把他上一世所犯的重罪也從喉嚨里碾磨逼出!
可他不想說……他不想說!難道要他在無數雙眼睛的註視之下,說出自己前世是怎樣淩辱楚晚寧的嗎?
囚其為禁臠, 娶其為妃妾。
辱其一身傲骨, 最後還害死了他。
他不想說。
他覺得自己是活不成了, 但楚晚寧的歲月還很漫長。
楚晚寧是神木之靈, 擁有最純粹的靈氣, 天賦異稟。他希望楚晚寧可以好好走下去, 到最後定能得道飛升,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輪回之苦,情愛之痛。
他的師尊那麽好,那麽幹凈。
他想護著他……
絕不能讓眾人覺得他們有所瓜葛,有所牽連。
絕不能讓大家覺得楚晚寧是臟的,身上沾染了踏仙君的罪孽與腥甜。
他要護著他。
護著他……
腹腔內猶燒一捧火,痛至斷腸。耳邊隱約聽到木煙離在冰冷地逼問:“什麽叫做欺師滅祖?”
他不說,他不說。
指尖在粗糲的砂石地面磨蹭出血,額前碾得猩紅一片,他佝僂在原處粗喘,猶如瀕死於河灘的魚……
他不說。
抵禦訴罪水和抵禦天問是一樣的,只要死咬牙關,最後總能忍過去。
他就在天音閣的詰問,眾人的側目中掙紮著,困獸般嚎啕著。這折磨太深了,尋常人連天問都不能忍耐,而這比天問審訊的滋味痛過百倍千倍。
他覺得腸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擰緊,撕扯,絞爛,血肉斑駁的瘡口被鹽水淹及,火辣辣的疼,腕骨鉆心的疼。
木煙離的聲音顯得那樣遙遠,猶如隔著海洋傳來。
“所謂欺師滅祖,究竟為何事?!”
他不說,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咬破了嘴唇,口中是血,卻不流淚。
和被關在狗籠子里的七日一樣。
他不哭。
他的眼淚,只會是看客的笑柄。
沒有人會憐憫,他也不稀罕這些人的憐憫。
哪怕痛到死,痛到肝腸寸斷,也要忍著。
木煙離還在居高臨下地審問著:“你對楚晚寧,究竟做過什麽?”
太痛了,到最後眼前竟生幻覺。
他恍惚看到楚晚寧百年之後飛升成仙的模樣。依舊是皓白如雪的衣冠,眉眼英俊,氣華神流,不笑的時候目有鋒芒,笑的時候鋒芒便化了,成了一湖一海的溫柔。
“不曾……”
木煙離楞了一下,朱唇輕啟:“什麽?”
墨燃喉嚨里格格碾碎,沙啞至極:“我說錯了,我不曾……我沒有……欺師……”
擡起眸子,血絲縱橫,瞳仁卻亮。
“滅祖!”
字句咬碎。
“……”木煙離臉上也不知是怎樣的表情,似乎有一絲驚愕,又似乎有一絲茫然,但她生的太冷了,驚愕和茫然很快都被凝凍成冰,她頓了頓,說道,“繼續陳罪。”
墨燃咳著血,肺部像是被攪碎了,呼吸時都帶著混濁的腥味。
他躺在地上,等訴罪水巨大的疼痛過後,渾身都已濕透,臉色蒼白如紙,他的臉頰貼著地面,發絲沾染在面頰上,喘息著。
木煙離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
她盯著他:“繼續陳罪。”
“無罪……”墨燃闔上眼眸,啞聲道,“可陳。”
木煙離便命一名弟子前去取了墨燃的一點鮮血,而後抹在玲瓏砝碼上,那砝碼陽刻了“功善德”三個小篆,是用來測量此人功德的。
她把砝碼擲入天秤中。
天秤在緩緩浮移,除了墨燃,所有人都在註視著那一桿金色的指針——
“粉碎魂魄”……依舊是“粉碎魂魄”……
指針在踽踽挪動著。
粉碎魂魄。
卻出不了粉碎魂魄的圈子。
薛蒙握著膝頭擱著的龍城彎刀,臉色極其難看,他盯著那天秤看。他盡量讓自己腰桿挺直,因為知道若是垮落了,只怕再難直起。
他微微發著抖,此刻他的掌心竟比龍城玄鐵更冰冷。
木煙離一雙美目眨也不眨地望著金色法秤,那指針移動得越來越慢,在“粉碎魂魄”那片領域挪動著,幾乎趨於禁止。
她拂開衣袖,淡淡道:“好了,看來大局已……”
“還在動。”
“薛公子……”
薛蒙瞪著她,他在說話了,盡管嗓音也顫抖得厲害,盡管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指針還在動。”
木煙離道:“快停了。”
“那就等它停。”
木煙離與他視線相對。
過了一會兒,她面上浮起一絲清冷而嘲諷的笑意:“好,那就等它停。”
日頭毒烈,烤的砂石地面蒙蒙浮起一層灰煙。
他們等著,所有人都望著那指針,等著它停落。可奇怪的是那指針過了很久也沒有安定——
它似乎也拿捏不準對於墨微雨應當如何決斷,它在擺晃,猶豫不決地往減罪的地方傾斜,慢慢地,一點一點。
木煙離似乎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她不再吭聲,鵝黃衣擺委地,靜靜等待著神武天秤的判決。
薛蒙的指節泛白,他緊緊盯著那一根針,似乎即將仲裁的不是墨微雨一個人的性命,而是在仲裁他與墨燃認識的這些年。
從輕慢到嫌惡,從嫌惡到接受,從接受到認同。
究竟是一開始的疏冷錯了,還是到後來的那一聲“哥”,錯到離譜?
他不知道。
他盯著那一根針,茫茫無依的心里,只有盯著這根針的時候還有個盼頭。
別停落。
求你了。
繼續往前走一些吧,你看,還差一點……
那家夥再怎麽錯,但也碎去了靈核,退了萬馬千軍。
怎麽能處極刑呢?
怎麽能粉碎他的魂靈呢……
一點。再一點。
到最後。
——
“生挖靈核。”
木煙離面無表情地宣布,她瞧上去極是公正也極是冷血,與她身上瀲灩著金色暖光的華袍截然不同,她整個人比霜雪更清冷。
指針停了。
尖端顫悠悠地指著“生挖靈核”四個字。
那是對墨宗師最後的審判。
木煙離對下面浩浩蕩蕩的看客,以及臺上十大門派——
確實是十大門派,天音閣依舊留有儒風門的舊席位,那席位上孤零零坐著一個人,是一身黑衣的葉忘昔。
她背著南宮駟的布箭囊,膝頭臥著永遠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臉色很憔悴,但目光卻清醒,她也在看著這審判臺上的一切。
木煙離道:“青天有眼,明鏡高懸,天音閣功過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頗,不曾故意刁難,判,墨燃墨微雨,生挖靈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無異議,三日後——”
薛蒙一直在閉目隱忍,此刻卻終於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銀藍輕甲閃著輝光:“我有異議。”
“……”
“不必等到三日後,我現在就有異議。”
下面嘩然更盛了:“死生之巔他娘的快閉派吧!什麽東西啊!”
“幹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審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夥的,怎麽到了這份上還能幫著魔頭說話!”
“當時珍瓏棋降世,怎麽沒殺死生之巔多少人啊?你們真的不是魔窟嗎?”
薛蒙氣的臉色鐵青,卻不得不盡渾身氣力壓制著自己的憤怒。
那些修士的憤怒咆哮,木煙離自然都聽到了,但她充耳不聞,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麽話想說,我洗耳恭聽。”
薛蒙張了張嘴,一時似乎是不知道說些什麽。王夫人心中十分擔憂,悄悄拉他:“蒙兒,還有三日,我們從長計議,想想好該怎麽說……”
薛蒙卻像是沒有聽到母親的話,他直楞楞地盯著木煙離看了一會兒,又轉去看秤,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遠處那一個黑色的小點上。
那是刑臺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驀地一顫,像是帷帳被風吹起,眼底波瀾皺。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他已經沒有靈核了。”
木煙離:“什麽意思?”
薛蒙忽然激動起來,他回眸望著她:“什麽意思?你不清楚嗎?在死生之巔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難道不是他嗎?木閣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靈核已經碎了!你們還要做什麽?挖出他的心嗎?”
他眼中含著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靈核,生挖靈核……沒有靈核了,你們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煙離瞇起眼睛:“天音閣自有天音閣的辦法。”
“按規矩,判決落下之後,三日後就要行刑。”忽然響起一個微啞的嗓音,眾人舉目望去,說話的人是葉忘昔,“閣主有什麽辦法,還望在此說清。”
立刻有碧潭莊的人怒斥道:“你有什麽資格開口?你算什麽東西?”
更有人在下面竊竊私語:“仗著有姜曦給她撐腰,仗著南宮駟拿死換回儒風門清白,她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這樣的大場合,一介無名女流這樣質問天音閣主,她也配?”
葉忘昔對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與南宮家結怨的人,朝她大聲說:“葉忘昔,儒風門已經亡了,你一個人坐在那邊,該不會以為自己是儒風門的掌門了吧?”
葉忘昔抱著懷中嗚嗚直叫,還沒有恢複靈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處,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憤怒或是譏嘲的聲音漸漸平複下來,她說道:“儒風門暗城統領還在,亡不亡,不是你們說的算的。”
“你——”
葉忘昔不願與旁人多口舌,一雙眸子望向木煙離:“還請閣主明示。”
木煙離道:“這世間並非沒有重塑靈核的方法,靈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內,所謂生挖靈核,自然也不必苛求靈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紙:“所以你想怎樣?”
“施法將靈核碎片盡數挖出即可。”木煙離道,“天音閣不會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來,臉上陰雲密布:“挖盡靈核碎片?”
“不錯。”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睜,他的鬢邊已摻白發了,“五次?十次?生挖靈核損傷心臟,一次都是極痛的——幾年前天音閣挖過一個犯人的靈核,她沒有撐過去,當天回到監牢里就死了。”
木煙離淡漠地:“那是她自己體弱,怨不得天音閣。”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煙離,靈核碎片!虧你說得出口,他的靈核若是碎成了兩片,便挖兩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淩遲他?!你就是在淩遲他!!”
“若真碎成那樣,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啞然了。
命?
什麽都是命。
他忽然覺得很荒唐。
什麽是命?
他因為命,誤把這個孩子當做自己的侄兒養大。
他給了這個孩子家人,師父,給了這個孩子一個棲身之地,一個家。可這個孩子原本的命運是怎麽樣的?
私生棄子,從小吃不飽飯,跟著母親乞討賣藝為生。
母親死了,他一個瘦弱伶仃的幼童,拖著漸漸腐爛的屍體,在亂葬崗,將自己童年唯一的溫暖,親手埋葬。
他挨過無數次打,無數責罵,他被關過狗籠,被誣陷入獄。
誰都期望這世道是公平的,可是從降生的一刻起,命運原本就不公——
為什麽這邊世家公子香車寶馬,千金換取美人笑。
那邊窮苦百姓流離失所,不得不以蟲蟻為食,天地為席。
為什麽有的人可以縱情無憂地對母親撒嬌。
有的人卻要帶著母親的屍骨,去豪門巨擘面前,討得一句“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為什麽有人卑微入土。
有人天生富貴。
這不公平。
當命運把不公傾倒在那些最底層的人身上,一個調價令就可以奪去他們身邊親人的性命的時候——
公正在哪里?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心有不恨,怎能超脫釋然。
這個孩子縱使做錯過,縱使不是他的骨肉血親,縱使命運捉弄……思及如此,也還是心疼的。
薛正雍閉上眼睛。
他喃喃著說:“太殘忍了,神武天秤恐怕根本沒有把靈核破碎這種情況考量進去……幾百次,木煙離。”
他掀起眼簾,聲音在發抖。
“你要拿錐子,剜刺他的心臟,幾百次。”
“……”
天地間清朗一片,天音閣的一切都是嚴謹的,公正的,一絲不茍的。
薛正雍仰起臉,望著叆叇雲層緩緩流曳而過。
“好啦,如今他是罪有所償了,他欠這世道的,總該還清了罷。”
起風了。
薛正雍驀地哽咽。
“可是這世道欠他的呢……有人還給他嗎……有人還給他嗎……”
第272章 【天音閣】人言可畏
公審最終還是結束了。
即使有人發聲, 有人申辯,結果依舊改變不了。
遵循天音閣神武之秤的審判, 已是修真界千年來的古制,沒有誰能夠逃脫, 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場, 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閣外的懺罪臺。
法器捆縛,結界籠罩, 侍衛佇立。他將跪在這里, 三日三夜,接受過路之人的譏嘲,唾罵,直到生挖靈核的那一天。
是謂公示。
“爹,娘, 我想去看他。”
天音閣賓客廂房內, 薛蒙坐不住, 他倏忽起身,卻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別去。”
她難得堅定, 此刻卻不容置否。
“不要去懺罪臺,不要去看他。”
“為什麽?!!我只是……我只是……”
王夫人搖了搖頭。
“死生之巔目下自身難保, 今日有多少人在責令我們散派?你父子二人需當冷靜, 千萬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巔有恙, 玉衡也好, 燃兒也好, 就連最後的退路都斷絕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會有人去鬥他, 圍著罵他嗎?我不知道那個珍瓏棋局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能解開……可是……”
他把臉埋入掌心中,嗓音濕潤。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們啊……為什麽有些人沒經歷過那天的災劫,沒看到過那天的情況,只憑一面之詞,就要這樣待他。”
為什麽?
薛蒙不懂,他太純澈。
但王夫人卻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閣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樣東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還歷經歲月洗練,屹立千百年,那麽就極少會有人去思考,為什麽它就是公正的,它會不會有錯。在這樣的勢力中,就算有反駁的聲音也會被輕而易舉地蓋過。
墨微雨是罪人。
因為是罪人,誰都可以淩辱他,唾罵他。
因為罵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頭也罷,就不是暴力,不是發泄,不是跟風,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對虎落平陽生出的無限快意。
而是在懲惡揚善。
眾人應當拍手稱快,誰要敢發聲求一句情,那就是同黨,合該被押上臺,臉龐抹漆,頭發割落——呸,道德淪喪,是非不分,一塊兒鬥。
薛蒙不能去懺罪臺看。
會瘋的。
傍晚時分,開始下起小雨。
懺罪臺沒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霧中,細細雨絲貼合著他的臉,他閉著眼睛,人潮湧動,雨水也澆不熄這一場熱鬧。
這個時候,修士都已經散去了,留在此處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發生的種種變故,但他們卻極為好奇,撐著油紙傘,打量著這個被捆縛著的男人。
白日里,他們的看臺離得遠,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懺罪臺公審時,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來看。
有姑娘在低低訝異道:“早上聽他做的事情,以為是個青面獠牙的醜八怪,想不到長得竟還不錯。”
她身邊的精壯大漢便體貼地替她理了理鬥篷,說道:“你就是太天真了。這世上,相貌好看但內心險惡的人不可勝數,你可千萬別被這種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攜子,特意趕來。
那當爹的是上修界的一個教書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讓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樣。
“看到了嗎?以後要端正做人,絕不能和這種禽獸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歲大,還不是很懂事,便問:“爹,他犯了什麽過錯呀?為什麽要跪在這里?”
“他犯下的錯,可謂罄竹難書。”教書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閣公審的結論,他殺了人,放了火,修煉了禁術,欺瞞了身份。這個人,沒有半分廉恥,絲毫人性,他冷血陰暗,豬狗不如——你長大之後,萬不可像他這樣,可記住了?”
“記住了。”
這父親剛松了口氣,便聽孩子問自己:“可是爹爹,你認識他嗎?”
當父親的楞了一下:“我?……我當然不認識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風書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結交的都是有識之士,正派君子——怎會認識這種邪魔歪道。”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還要再添把火,便對孩子諄諄教導:“我們家是書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極好的道德熏陶,與他這樣的人,哪怕多講一句話,都應當感到極度的羞愧與骯臟。你記住了嗎?”
這回孩子沒有說記住,也沒有說沒記住。
他不解地問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識得他,又怎麽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學著父親的話,費力地回憶道,“他豬狗不如,冷血陰暗呢?咱們是今天第一天見他呀……了解一個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書先生:“你不懂,這不一樣。他是已經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墨燃,半晌道:“可是這個哥哥,看上去好可憐的樣子……他也不像是個壞人呀,那個什麽音閣,會不會審錯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會這樣想。”教書先生素來迂腐,對於兒子這一番質疑一力否決,“等你長大,你就會明白,天音閣幾千年來都是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幾乎不會有錯。”
孩子就噙著手指,盯著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幫墨燃說話了。
夜深了,人群漸漸稀疏,漸漸散去。
三更天了,細雨變成了大雨,一個人都不再有。
一夜過去,破曉時分,有趕早市的小販推著板車慢慢走過。
雨急風大,小販佝僂著身子,推著自己破舊的木板車。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沈沈,聽到車軲轆碾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還有小販吃力而沈重的喘息。
他意識飄忽,恍惚以為自己還是那在外遊歷的歲月。
他微微睜開眼,眸子失焦。
但幾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寧之後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樣,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幫那個疲憊的小販把板車推到樹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
過了好久,他才想起,原來那些贖罪的時光都已一去不複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閣欽定的罪人。
忽地一陣狂風刮來,風太猛烈,小販車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嘗試著去壓平,可是無濟於事。
油布吹起,車上一堆貨物被雨水淋了個透徹。這個為生計而奔波疲憊的可憐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著油布——
墨燃看著他。
他覺得很難受,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母親為了一個銅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這世上總有那麽多人,在別人高枕安臥的時候,得冒著淒風楚雨,為一口飯而東奔西走。
他很想幫他。
在這個靜謐的雨夜里,他覺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於他足夠回想起過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經笑嘻嘻對過阿娘說過的那句話。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許多許多房子,大家都會有地方住,誰都不會再挨餓受凍啦。”
墨燃其實很不明白,為什麽那些侍立在旁邊的天音閣弟子,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那個小販一把。
明明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但這些人站的筆挺,猶如松柏,是天音閣最肅穆最莊嚴的做派,卻紋絲不動,身如磐石,心大概與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販氣喘籲籲地追著油布,那油布被吹著,裹卷著,一直吹到了懺罪臺,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只枯瘦如老樹皮的手,總算抓住了它。
墨燃松了口氣,便替他感到寬慰。
但小販心知自己車上的東西已經淋壞,情緒差至極致,卻又不知該如何發泄。他攥著那塊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時,猛地覺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轉頭瞪著他。
忽然咬牙切齒,朝墨燃臉上狠狠啐了口濃痰:“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連你這種賤胚爛貨都要笑話我?!該死的東西!看你怎麽死!”
他不解氣,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邊幾塊石頭,朝著墨燃身上砸過去。
天音閣的小弟子們對此司空見慣。
他們私下里常常笑嘻嘻地說:“人嘛,只要還分得清善惡,就都會仇視那種重刑犯,打兩下也沒什麽關系。”
他們很體諒百姓的情緒。
於是不常攔著。
幾塊石子砸在臉上身上,並不疼。
但墨燃卻微微地在顫抖。
見他顫抖,見他痛苦,小販似乎就覺得自己今天的倒黴與淒楚便不再算什麽了,他心里的惡氣多少出了一些,他拖著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車走去,蓋上油布,行遠了。
天地間一片夜霧蒼茫,大雨將小販啐落的濃痰沖去,亦將許許多多的汙漬沖刷殆盡。
雨越下越大,塵世好幹凈。
天亮了。
天音閣的修士陸續有人出城門,路過墨燃身邊,或視若無睹,或嫌棄鄙夷。
忽有一雙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傘傾落,遮住淅淅瀝瀝。
墨燃在寐,沒有覺察。
直到聽見有人在爭執。
一個溫雅沈和的嗓音,語氣卻很堅持:“給他施個避雨的結界。”
“沒有閣主命令,不可動懺罪臺分毫。”
“只是個結界而已。”
“愛莫能助。”
墨燃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葉忘昔,葉忘昔態度堅決:“行刑日還沒到,你們不該如此對他。”
“我們怎麽對他了?”有人皺起眉,“葉姑娘,你講話要負責任,天音閣按規矩辦事,是上蒼看不過他,要下這場雨,這不是我們加給他的懲罰。”
葉忘昔眼中閃著慍怒:“這還不是懲罰嗎?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們就讓他這樣淋著?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面有碧潭莊的人路過,是甄琮明帶著一群師弟。
聽到動靜,甄琮明側目,冷笑:“哎喲,儒風門的暗城首領又在多管閑事啦?”
“替罪人撐傘,呵呵。”
周圍有人圍過來,眾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更有幾個女修翻著葉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語狀——
可惜聲音並不低。
“聽說當初在儒風門,替葉忘昔出頭的那個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居然是這個惡鬼幫的她?”
“墨燃連養大自己的幹娘都殺,怎麽對葉忘昔這麽好。”
靜默一會兒,而後有人睜大眼睛,以帕掩口,變了顏色:“天啊,他們倆該不會是……”
是什麽?
很聰明,沒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說。但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又是惡心又是激動的神情。不負責的猜測太舒適了,仿佛一場持久而激烈的高潮,這高潮在人群中彌漫,在煙雨中擴散。
他們盯著臺上的兩個人。
一男一女。
為什麽一個女的願意幫一個落魄頹喪的男子?她有沒有和他睡過?她肯定和他睡過,她肯定愛死了他,愛極了他在床上的纏綿悱惻,耳鬢廝磨。
好臟。
墨燃擡起眸子,看了葉忘昔一眼。他想說話,但第一次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只得又咽了咽,而後才沙啞道:“葉姑娘……”
“你醒了?”
葉忘昔低下頭,依舊是當年溫和而端正的模樣。
“……你走吧……別站在這里了,對你不好。”
葉忘昔卻不離開,她帶了一壺溫水,她俯身,一面夾著傘,一面卻解開壺口。傘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點東西……”
天音閣立時有人前來阻止:“葉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給予飯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觀者砸石毆打?”
葉忘昔雖沒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子,額頭臉頰,也都是被砸過的淤痕。
她盯著他們,目光竟有點南宮駟的兇狠。
她的身上,也漸漸出現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閣不是秉公行事嗎?這就是你們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虧,便不再多言,為首的面露尷尬,輕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葉忘昔就給他餵一些溫水。
墨燃低聲道:“何必……”
“你幫過阿駟。”葉忘昔沒有擡眸,“也幫過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宮他就……”
葉忘昔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在顫抖,但她最後還是說:“誰都想活著。我總不會因為你想活著,就怪罪於你。”
“……”
“喝吧。”她說,“薛蒙來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攔著。我在這里撐著傘,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韙,幫著我與阿駟。如今哪怕無人向著你,我也會幫你。”
她神情依舊是寡淡的,卻很堅定。
“我在這里。”
她言出必踐,果然就這樣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閣不讓打開結界,她就掌一把傘,微微傾斜,替墨燃擋雨。
有她立著,拋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議論的話語卻越來越難聽。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獸。
好賴不分的女流。喪盡天良的兇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誰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永無翻身之日,站在旁邊的那個女人早已門派零落,無依無靠。
罵得再難聽,誰會替他們計較?
墨燃這時才驚覺世上的勇士竟是那麽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猶如雨後春筍紛紜冒出。
那麽正直,憤慨,嫉惡如仇。
從前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閣審訊最是難得,恐怕十年都不會有個人能得此殊榮。
看熱鬧的人一波來了一波又走,回回蕩蕩,猶如潮汐漲落。有人說:“這個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現在看來也不知道是什麽居心,他還留宿在我們村子里過,這麽個殺人魔頭,想想都令人後怕。”
“聽說他娘是那個段衣寒,你們知道嗎?”
“段衣寒?一曲難求的那個樂仙?”聞者吃驚,“那個姑娘不是人很好嗎?聽說有才學,又溫柔,為人高潔,心地還十分善良……”
立時便有人陰陽怪氣道:“你們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個婊子吧?這年頭婊子都能被誇作高潔,我看這世道真是變了,心中一點道德標桿都沒有。”
那被頂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悅:“段衣寒是樂伶,又不是娼,她立身樂坊那麽多年,從來沒有接過任何花客——”
“你覺得她沒接過那是因為你窮啊,這種女人,只要錢兩到位,還有什麽清白不清白的。”
這時候有人慨然出聲:“樂伶和娼·妓有何分別?都是些不知自重自愛,寡廉鮮恥之人。這年頭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辯了,沒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說話的不是別人,又是昨天那個抱著孩子來的教書先生。
今日他倒是沒有抱著自己孩子,而是捧著一摞書籍,身後跟著一群學堂里的書童。教書先生微微揚起下巴,顯得極其清高。
有人認出他來,客氣道:“馬先生今日下課倒是早。”
“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學,為的就是特意帶學生來親聲受教,見見世面。”
他說罷,橫了一眼那個替段衣寒說話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沒想到居然能聽見如此驚世駭俗的言論,實在令馬某大開眼界,也當真為我上修界的風氣深感憂心。”
“對,馬先生說的不錯,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為人師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於替段衣寒辯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圍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臉漲作豬肝色,也不好說什麽,拂袖憤憤去了。
這些話,墨燃聽來初時怒極,後又無力。
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聽著早已去世的母親在眾人唇齒之間變得腥臊不堪。
只能由著那個臨死之前,還叮囑他“要記恩,不要報仇”的女人,被一張張黑洞洞的嘴巴嚼爛,嚼成妓女,淫婦,生出賤種的敗類。
堵不住悠悠之口。
葉忘昔忍耐良久,終於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與臺下之人爭論。
但墨燃低沈地喚住她:“別說了。”
“……”
“沒用的。”
葉忘昔回到他身邊,這時候雨已經漸漸停了,但她的傘依舊沒有收,好像這一把單薄的油紙傘能擋住什麽似的。
墨燃擡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啞道:“別站在這里陪我了,葉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閣內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巔的人……跟他們說……”
他緩了一會兒。
此刻他便連說話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們說,聽我的話,設法……盡快找到華碧楠……找到我師尊……”
提到楚晚寧,他的心便又是一陣絞痛。
楚晚寧在哪里?
聽師昧的語氣,並不會傷害於他,可是他會被師昧帶去哪里,會被強迫著做些什麽?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術是真的被解開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擋了不了第二次進攻……但一定還會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沒有別的居心,我只希望這一切能夠停下來。”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再見到楚晚寧召出懷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個人,以死難,補穹天。
第273章 【天音閣】行道不同
蛟山大殿內, 一豆孤燈亮著。
南宮柳蜷在寶座旁呼呼大睡,手邊還擱著兩只沒有吃完的橘子。
忽然, 拐角處出現了一個修長的身形,影子投落在南宮柳身上, 緩慢地走近。那人腳步極緩, 點著芒杖,柔膩的鼻梁上端佩著雪白絹布, 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眸。
“唔……”許是竹杖點地的聲音打攪到了南宮離, 他自淺寐中醒來,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啊,是摯友哥哥呀……你的眼睛怎麽了?”
出現在殿內的正是之前一直神出鬼沒,盡量不現身於眾人前的盲眼師昧。
南宮柳怔怔地:“你不是去天音閣了嗎?”
師昧搖了搖頭:“說來話長, 就不與你細講了。”略微一頓, 又道, “阿柳,我應當在桌上落了一張珍瓏兵譜, 你能幫我找一找嗎?”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南宮柳立刻在案幾上翻翻找找,很快就尋到了那張絹帛制成的兵譜, “給。”
“多謝。”
師昧纖長細瘦的手指在絹帛上慢慢挪移, 他眼睛已經盲了, 看不到上頭的文字, 但是這種兵譜都不僅僅是使用字符記載, 為防萬一, 用靈力也能讀知。他就立在空寂的大殿內,一點一點地解讀著其中內容,那上頭寫的,是華碧楠此前為逼墨燃自毀靈核,調用的所有珍瓏棋局兵力。
調用,前世霖鈴嶼屬民,四萬六千人。
無悲寺屬民,一萬三千人。
……
凡此種種。
前世死生之巔弟子,全部。
師昧捏著那一方柔軟細膩的絹帛,初時尚覺麻木,腦中只是木鈍地想著:原來前世的自己所說的必要犧牲,是這樣的屍山血海嗎?
死生之巔弟子,全部。
全部都被做成了珍瓏棋子,為踏仙帝君驅策,除了薛蒙,無一幸免?
可他明明記得,華碧楠曾與他溫和地說過:“你知道,我也是見慣了生死的人,人間多苦,唯願諸惡莫做。我希望這條路上死去的人能夠少之又少,否則,我也良心難安。”
那是華碧楠剛剛通過時空裂縫來到他面前,對他說的一番話。
——人間多苦,諸惡莫做,情非得已,惟願少殤。
這與他自己的想法沒有太多的偏差,他心狠手辣,但並非自己所願的,他也是迫不得已。
“良心難安……”當時,懇求真摯地對他說出這一番話語的華碧楠,卻早已在另一個塵世殺盡了天下人。
而他竟到此刻才知曉。
“摯友哥哥,你、你怎麽了?”顱內嗡嗡充血,耳邊模糊傳來南宮柳焦急的聲音,“你的臉色好難看,你怎麽在抖?你……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冷嗎?”
孩子般的絮絮叨叨,忽地一陣溫熱裹住他,是南宮柳脫下了自己的外袍,手忙腳亂地披在了他身上。
“來,我不冷,我把我的衣服給你。”
那個曾經綿里藏針,機關算盡的罪人,在失去神識之後變得如此單純。
或許每個人,都有過這樣急人之急,憂人之憂,年少真摯的時候吧?只是在歲月的雕琢之下,心臟也和面目一樣生出皺紋。
變得再也不像自己。
師昧裹著南宮柳的衣裳,他是冷,徹骨地冷。
眼前一陣陣地暈眩,白布下滲出血淚……他頹然跌於座上,把自己的身子蜷得其小。
“他不是我……”師昧不住地喃喃,“他不是我……”
南宮柳自是在旁邊聽得迷茫:“什麽?”
師昧把臉蜷進臂彎里,那細小的戰栗從手指蔓延遍全身,他甚至不願意再去觸碰那一張絹帛。
“我是想要救人的,我也知道犧牲在所難免,我知道會有很多算計,會辜負許多真心,我早已準備萬劫不複,他與我商量說或許要我捐出雙目的時候,我也不曾猶豫。可我……”
“摯友哥哥……”
南宮柳把手覆上他的發間,猶如稚子間的安撫,笨拙地勸慰著他。
師昧驀地哽咽了:“可我真的沒有想過,他殺了這麽多人啊……”
絹帛飄落在地,那上面歷歷記載的,是另一個紅塵里幾乎所有的修士,平民。
都成白骨。
過了許久,久到南宮柳都蹲在旁邊,呆呆地不知該怎麽辦了,師昧才慢慢地扶著冰冷的案幾,摩挲著站了起來。
南宮柳忙問:“你要去哪兒?”
師昧在原地靜了一會兒,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應該去到哪里,在南宮柳問了第三遍的時候,他才恍過神,他咬了咬唇,說:“密室。”
他不能再錯下去了,他要去救師尊。
來到密室門前,他一觸之下,才發覺華碧楠竟然在石門上施加了一種極其高深的禁咒。
“……”師昧微怔,隨即嘴角似有苦笑。
從絹帛兵譜,到石門禁咒。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麽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種按理而言師昧從來沒有修習過的法術。說到底,華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讓你失望了。”師昧輕聲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藍輝光,向著陣心觸去。
“或許曾經的你,在我這個年紀,還沒有學過這個咒訣。但我是會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門轟然洞開了。
有誰重活一遍,人生路會是全然相同的呢?
哪怕是同一個人,或許也會因為春日避了一場雨,夏日樹蔭里睡了一場好眠,而就此改變一生。
師昧在密室門前躊躇再三,終於還是輕輕地踱了進去。
密室內燃著一盞九龍銜燭長明燈,正散發著純澈光明,只是這光明對於屋內兩個人而言都無濟於事。
他們一個昏迷著,一個已盲。
蒙著繃帶的師昧坐在楚晚寧的床榻邊,伸出手,纖細白皙的手指摩挲著楚晚寧的臉龐。
他輕聲喃喃道:“師尊……”
楚晚寧沒有醒來,也就沒有應聲,他臉頰依舊燒燙。
靈魂分裂,合二為一。
他承受著屬於墨燃的零碎回憶,在夢里煎熬。
師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輝,點在他的頸側,溫柔如水的靈力傳過來,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嗎?”
依舊無人答他。
師昧垂落睫毛,其實他也知道楚晚寧仍在沈睡,否則他也無法鼓起勇氣,進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寧身邊。
他發了一會兒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在想。
其實,在拜入師門之前,他還很小的時候,心里有個夙願,為了這個夙願,犧牲什麽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麽,所以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做錯過。
可是有一天,時空倒錯,另一個紅塵中的自己風塵僕僕,忽然出現在了眼前。
他見到了十多年後的自己。
撇去驚訝和恐懼不說,少年時代的他,在第一次見到華碧楠的時候,最大的感覺竟是違和——他不知道是什麽將自己消磨成了這樣。陰冷,狡黠,郁躁,孤註一擲。
但是,為了兩個人共同的願望,他最終答允了華碧楠的要求,步步為營,才終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這些年,兩個紅塵的師昧各司其職,留在墨燃身邊的一直是他,而幕後操縱的則是穿越回來的另一個師明凈。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師判若兩人,他和那個師明凈其實也並不如此相似。因為各自經歷的不同,那個師明凈更像是工於心計的寒鱗聖手,而他則在時光的洪流里,竟成了聖手棋盤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華碧楠打破時空生死門出現之前,他也算是個心狠手辣的年輕後生。但他與華碧楠合作後,華碧楠一直在告訴他:要收斂鋒芒,要學會偽裝。
少年時代的他曾經為此和華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夠了,你要我裝到什麽時候?處處溫柔和善,步步忍氣吞聲。編排那麽多謊話與你里應外合,誰記得住?”
當時他與墨燃一行人從金成池歸來,華碧楠對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現並不滿意,就責備了他幾句,卻沒想到師昧的反應竟會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謹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說得倒是輕巧。”他咬著嘴唇,“你讓我幾次三番去確認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沒有照做?你知道對一個並不喜歡的人獻媚有多惡心嗎。”
華碧楠似乎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經歷過的事情,我全都經歷過,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不知道。”
“但你經歷過的事情我卻沒有經歷過!”
“……”
“從你來到這個世上之後,你就告訴我,怎麽怎麽樣做是錯的,怎麽怎麽樣做是對的。可以,你是過來人,為了那個目的,我願意聽你的話,並為此付出全部。但是華碧楠。”師昧越說越激動,喘著氣,眼眶是紅的,“你最好清楚,你沒有立場來數落我。”
這是穿越以來,第一次與年少時的自己起這樣大的沖突,華碧楠臉色青灰,抿著唇不吭聲。
師昧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失敗了,所以通過楚晚寧遺留的生死門裂縫,來到這里,想要從頭來過。但你要清楚一點,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為了我們共同的那個目的,與你合謀。”
華碧楠閉了閉眼:“你想多了,沒誰把你當一枚棋子。”
師昧的情緒還是很激動:“算了吧,從你感知到墨燃重生開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著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著他體內休眠的八苦長恨花!是我!”
“……”
“從無常鎮他第一次出現,你就急著讓我前去‘偶遇’他,到後頭你讓我端著小菜去探他口風,更別說那些你讓我蓄意離間他與楚晚寧的事情。”師昧一雙桃花眸眼緊盯著華碧楠越來越難堪的臉色,“我演戲演的都快吐了!”
“這些事哪怕沒有我,你也會去做的。”華碧楠咬牙道,“你別覺得是我逼你,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樣沒差可都做過。墨燃是八苦長恨花的宿主,只有反複確認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體內花蠱的情況,你以為你受的這些委屈,我就沒有受過?”
見師昧沒有立刻反駁,華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幾乎與你相同,我也一直在偽裝,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後我才以華碧楠的身份重新開始生活。”
“……”
“我忍了那麽久,你為何才過這短短一年半載就已經承受不了?”
師昧驀地擡頭:“這還用問嗎?你是在為自己搏。我呢?”
華碧楠:“……你我有何區別。”
“有區別。如果可以,我並不想被左右。”師昧盯著他,半晌吐出後半句話來,“哪怕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難,即使內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爭執爆發後,師昧還是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他畢竟太年輕了,許多變故都不曾經歷過,而他又確實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後所求的究竟是什麽,所以他終會向前世的自己妥協。
他這些年,處處聽另一個紅塵的自己所擺布,活的比珍瓏棋子更像一個傀儡。若說沒有厭倦,那是假的。可每當心中躁郁蓄積到極處,他又會不住地告誡自己:為了所謀大事,這些痛苦都不算什麽。
“什麽時候可以結束這一出戲。”這成了他最常問華碧楠的一句話,“什麽時候天裂。”
而華碧楠給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驢子面前釣了根蘿蔔:“快了,會比前世更快。”
他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等著,等的不厭其煩。
後來鬼界之門終於洞開,他滿以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樣,假死以解脫。卻不曾料楚晚寧卻在這一戰中身殞。
那一夜,他與華碧楠的矛盾爆發到了一個從所未有的地步。在緊閉的弟子房內,師昧砸碎了他面前所有的青瓷碗盞,胸膛劇烈起伏著——
“你讓我還怎麽故作從容地裝下去?師尊死了,你算來算去,你算到了這一出嗎?”
華碧楠的面色也極其難看:“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應當去怪墨燃,是他貿然行事。”他擱在桌幾上的手指緊捏成拳,幾乎陷入掌中,嗓音驀地淩厲,“是他害死了楚晚寧。”
“……對,是他。”師昧的眼眶通紅,卻極力不掉眼淚。他從小就被母親告誡,無論遇到什麽,都一定不能哭。
華碧楠也是一樣的。
“是他害死了師尊,那你別攔著我,我現在便去殺了他!”
華碧楠驀地擡頭:“你瘋了?!”
“哦?”師昧喘著氣,頷首,眼中滿是挑釁,“你還知道瘋了兩個字?”
華碧楠咬牙道:“……保護好墨燃,淬煉他,控制他,這是我們做事的關鍵。至於其他,不是你該想的。”
“看,就是這樣。”師昧嗤地扶額冷笑,眼中閃動著激越的光澤,“你是寒鱗聖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隨著眾修士遙祭楚宗師,甚至隨心所欲地唾罵墨燃幾句——但我呢?你跟我說的又是什麽混賬話?”
“……”
師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幾乎可以說是鄙薄:“你今天來,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盡快確認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還能挽救。”
他喃喃著,慢慢擡起幾寸目光,落到華碧楠灰白的臉上。
譏嘲地:“你竟讓我在這會兒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說,絕不能讓楚晚寧在他心里,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華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來:“咱們倆之間,瘋了的究竟是誰啊。”
華碧楠驀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滾動,而後他說:“我無法可施。因為楚晚寧前世所做犧牲,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徹底被摧毀了,到時候再要控制墨燃,那就是難上加難。”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給我去完成,是嗎?!”師昧再也忍受不住,驀地拍案起身,“師尊他才剛走……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
“你喜歡他,難道我就不喜歡嗎?”
師昧說完這句話,嗓音都不禁顫抖了。
屋內一片死寂。
最後他坐下來,以手加額,纖長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發戰。一時間誰都沒有再吭聲,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這電閃雷鳴中如洪荒時皸裂。
良久之後,才聽到華碧楠輕聲嘆息:“……阿楠,我對你不起。”
而師昧對此的反應,卻只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別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樣。叫我師昧,或者師明凈。”
第274章 【天音閣】千鈞一發
大約人都是會變的, 哪怕是同一個人, 最初是相同的模樣,但因為種種因緣際會, 變數扭轉,過了十年,二十年,性情與境遇都不會再全然相同。
其實, 當初給墨燃種下詛咒的時候, 師昧也是個心冷如鐵, 意誌堅決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報複,自己的追求, 什麽都容納不下。
可是那個時候, 他看著另一個紅塵的自己所作所為, 他捫心叩問, 忽然就很想知道, 華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過那麽一星半點的不適應,一時半刻的齒冷。
他最終還是按著華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犧牲至此, 他騎虎難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會讓大事功虧一簣,沒有什麽比穩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麽久的戲,戴了那麽多年的假面, 惡心到了骨子里, 也就麻木了。什麽逢場作戲, 什麽表里不一, 哪怕楚晚寧的死,也不能改變什麽。
只是提著懷罪大師給的引魂燈,站在奈何橋邊,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為喜愛的人意誌堅決地赴湯蹈火時,他也會忍不住心生羨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樣,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說自認為可以給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運從不由他。他如一個梨園小生,不甘卻沈默地操持著手中這份僅有自己能圓滿的折子戲。
一開始,勾引墨燃。
墨燃沖自己笑著,說:“師昧,我真的很喜歡你。”
後來,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懶洋洋地拋著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飄零,想不到還能遇你這樣一個朋友,多謝你願意教我重生禁術。等羅楓華那個廢物複活了,我一定讓他給你煮碗湯圓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湯圓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願意給你嘗。”
到最後,圖窮匕見。
與他和華碧楠商量過的最壞打算一樣,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許犧牲,博得師友心亂,令時空之門在那千鈞一發時刻,順利洞開。
他本是一個捏著棋子的人。
但是十年後的自己來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他也不是全無厭憎,只是心中執念太強,願望太深,他不想輕言放棄。
可是。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個紅塵的自己,所謂的“微小犧牲”,指的是數十萬人性命,一個塵世的傾頹。
他是打開了時空生死門之後,才見到了這樣殘酷的真相。
這個師明凈,終究不是那個師明凈。他沒有經歷過那個十年,沒有經過那一天又一天的淪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無法理解十年後的自己。
但已無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過是一枚棄子,和棋盤上錯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樣,失去了鋒芒,再無用武之地。
“師尊。”燈影朦朧,映著他秀美端麗的臉龐,他依舊寧靜而溫柔,“其實我想這件事,已經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頭再來過,可以變得不再一樣。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頭,我會不會也因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擇。”
屋內很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不過,此刻都已經來不及啦。”師昧道,“我知道,師尊已經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會再拿我當朋友看待……不管這一路走來,我是否有所猶豫,我最終還是變成了他的模樣。”
他的手貼著楚晚寧燙熱的臉頰,靜靜的,把療愈的靈力分給他。
“對不住,還是讓師尊失望了。”他說,“唯一慶幸的是,我雙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樣子。”
頓了頓,師昧笑了,一笑之下,滿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後瞧見的,是你們在為我難過。夠了。”
他將楚晚寧手上的捆仙繩解開,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後點滅了石門的法咒。
做完這些,師昧轉身,摩挲著,緩緩離開了密室。
他行遠了,被一片黑暗吞沒。
與此同時,天音閣所屬齊地。
教書的腐儒馬先生剛剛從私塾回來,他敲著酸痛的肩膀進了屋,照例要先去夥房里煮一杯八寶茶喝。
推門進去,黑燈瞎火。
馬先生不由皺起了眉頭,邊去摩挲燈臺,邊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麽連個蠟燭都不點?你這是……”
簇的一聲,火刀火石擦亮。
馬先生啞然失聲,驚悚無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僕奴已經全部被勒死,猶如一串串風鈴悠悠蕩蕩掛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開膛破肚,血糊糊的腸子流了滿地,眼睛和嘴巴都張著,扭頭朝著門的方向。
“啊……”馬先生想叫,出口的卻是含糊至極顫顫巍巍的一聲無力呻吟,過了一會兒,才頭皮發麻地慘叫出聲,屎尿橫流,“啊!!!!”
“嘖。吵什麽。”一個男人從里屋走了出來,手里握著卷《尚書》,他拿書卷撓了撓脖子根的癢,打了個哈欠,“沒見過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個響指,並懶洋洋地解釋:“泯音咒。”
“什、什麽咒?”
“泯音咒嘛,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個白眼,“本座正拜讀先生屋內經典呢,知道大晚上吵著鄰居歇息不好。來。現在隨便叫,若是有誰能聽到,請先生盡管埋怨本座。”
馬先生臉色煞白如鬼,兩股站站,他平時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見過這樣的血腥場面,早已嚇得失了禁,渾身冒汗,半晌才顫聲道:“墨……你這個魔……魔頭……你……你不應該在天音閣法場嗎……你……你……”
“天音閣法場?”
男人擡起黑到發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錯啊,本座是去那里看過。不然怎麽能聽見先生前日的高見呢?”
他說著,把書隨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書先生走來。
燈燭照著他極俊的臉,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齒燦笑,酒窩深深,竟向那教書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讀書人。冒昧登門殺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問先生安。”
這不陰不陽怪腔怪調的語氣,再加上橫七豎八枉死了的人。
饒是姓馬的有十七八個膽子也不夠了,他撲騰一聲栽倒在地,呼哧氣喘:“你想幹什麽……你想幹什麽!!”
踏仙君只是笑,擡手一掠,掌中出現一把陌刀。
他側過臉瞧著教書先生:“你猜?”
“不要殺我!!!”馬先生慘叫起來,不停地往後面挪退,“不要殺我!!!”
退著退著,撞到了個什麽東西,他一扭頭,正對上自己老婆睜眼張死不瞑目的臉,更是失聲哀嚎:“不不不!!!不不——別,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應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瞇起眼睛,笑容和氣又甜蜜:“敢問先生……樂伶和娼·妓有何分別?”
“什、什麽?”馬先生一楞,痛的哪里有頭腦思考,只哀哭著,“什麽……”
“你自己說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閣前說。樂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愛,寡廉鮮恥之人。這年頭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辯了,沒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著教書先生說話的語氣,抑揚頓挫,老神在在。
說完之後,頓了一會兒,嗤笑一聲,側過一張俊臉來。
“背的還算熟麽,先生?”
馬先生痛嚇之間總算有了些模糊意識,想起這是自己抨擊墨微雨母親時說過的話,忙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不不不,糊塗了!我糊塗了!這個……”他吞了口唾沫,滿臉是汗,“娼是娼,樂伶是樂伶……不,不一樣的,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啦?本座倒覺得先生講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過來,又舉起了陌刀,“話說起來,本座腦子不太好使,身邊總缺個人指點。先生有這般靈巧舌頭,不如贈與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師饒命!!道爺饒命!!”馬先生語無倫次大汗浹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義……”
踏仙君笑瞇瞇地:“什麽宗師道爺的。長沒長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著,叫爹都可以。隨即一叠聲的,“陛下陛下!陛下饒命!陛下開恩!”
踏仙君蹲下來,捏住他的下巴,笑著說:“噯。道德楷模,問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鮮恥,還是先生寡廉鮮恥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饒命又有什麽用呢。
踏仙君掌心發力,已經在他的告饒與哭喊聲中,燦笑著,將他的整個喉管捏斷。
做完這些,黑袍男人環顧屋內,心滿意足地確認了沒一個人活著,這才站起來,擦了擦手上的血跡,推門走出院外。
外頭華碧楠正等著他。
“發泄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閣準備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華碧楠搖了搖頭:“真是拿你沒辦法。這麽點小仇都要計較,不就說了你娘幾句,你至於——”
“那要不本座也說你娘幾句?”
“……”
華碧楠神情微變,最後側過臉,不再答話了。
“走了。你不是說明天取到墨宗師的心臟,就放回本座身體里嗎?那還楞著做什麽,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說著,衣袍一掠,朝著天音閣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雲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著一聲驚恐至極的慘叫,馬先生全家的屍體被早起的鄰居發現。這樣的兇案照理應該能在齊地掀起一場大波瀾,可惜並沒有。
因為此時此刻,有個更奪人眼球的判決正在進行。
天音閣行刑臺上,火炬正熊熊燃燒著。蠟油融化,發出松柏清香,兩名天音閣的侍女披著金絲瀲灩的衣袍,玉臂柔婉,將刑臺兩側的燈臺一一點亮。
說來也奇怪,天音閣這一支近衛隊的相貌個個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艷,也不知道這是天音閣所修的心法所致,還是因為木煙離收弟子的時候極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靈明,善惡終有回報。”
一盞又一盞的獸性青銅燈燭躍起火光,那火焰如鮮艷的紅綢,飄拂擺掠。
到處都是人。
臺上,臺下,西北東南。
刑臺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巔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顫,發抖。
這三天,薛正雍在四處求人,但無濟於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懼掌握著珍瓏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們。”
死生之巔的人不厭其煩地試圖對每個可以說服的對象解釋著,“那天是他散了靈核在救我們,如果他有陰謀,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點太多了,所以依然沒有門派願意站在他們那邊,就連孤月夜和踏雪宮都保持中立,緘默不語。
——
失傳幾千年的第一禁術忽然重現,相比屹立幾千年的第一公審殿堂。
只有傻子才會選擇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顯得那麽蠢笨,死生之巔的辯解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獄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這里到處都是天音閣的守衛,且還有其他門派的掌門與弟子,看臺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無數雙眼睛盯著,插翅難逃。
所以,生挖靈核,終歸還是墨燃的結局。
“天音閣三日公示,罪罰已定。”木煙離莊嚴而端麗地俯視著下面無邊無涯的人海,敲響了手中的編鐘,“帶犯人墨燃。”
從懺罪臺,到刑臺。墨燃被押解著,一個靈核已碎的人,卻被數十名最高階的天音閣弟子盯伺著。
他們是兀鷲。而他將赴死難,沒有幾個人在生挖靈核之後還能活下來,兀鷲聞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閃著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時,將處褫奪靈核之刑。”木煙離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狀有十,在此宣讀,以告天地。”
雨已經停了,但地上還是濕潤的,墨燃站在積水潭里,天光雲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將視線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葉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視著她,像在問詢。問詢她是不是已經照著自己的叮囑去提點了死生之巔的人。問詢她是不是已經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後事。
葉忘昔朝他點了點頭,墨燃唇角卷開一個明朗而柔和的燦笑,眼底浸著光輝。
天氣真好。
雨停了。
“罪狀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煙離的聲音在天音閣裊裊回蕩,莊嚴肅穆。
“罪狀二,縱火燒樓,以報私冤。”
佛前香燒起,諸天神佛在雲端叩問,或怒或慈,跌坐持環,俯視茫茫眾生。這些年來,墨燃不喜看著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著罪孽,埋著禍心,怕會被發現。
但這一刻,他終於放松下來,他仰望著天際,陽光如洗,將他那黑到發紫的眼眸浸潤成琉璃淺褐,竟成純澈。
他看著天空,天空疏疏朗朗,連雲都是淡的。
木煙離的嗓音是那麽渺遠,他閉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巔,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張故人的臉。
“罪狀六,偷習禁術,觸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麽,他眉宇間露出些憾意與繾綣。
原本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寧的,可惜總也做不到,便連心心念念許諾的第一次真正纏綿,最後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敗告終。
他當真並非良人,是個災星,是個瘟神,是個蹩腳的笑話。
這兩生。
想護母親,沒有護成。
欲報恩情,未曾如願。
孩提時想做英雄,後來想偷天換日當一輩子薛掌門的侄子,末路窮途了,又豁出一顆心,要當世上最冷血無情的踏仙帝君。
卻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師……”他睫毛輕顫,喉結滾動,最後嘆出一聲唯有他自己能聽得到的嗤笑與感慨。
“你當真是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嘆罷這一聲,仰頭向高天望去,風吹拂著他的細碎額發,他瞇起眼睛,繼而又想著,楚晚寧如今在哪里?
大約是因為曾經得到的太多,已然傾盡了所有的緣分,所以這一生,最後一程,終是不得再見君一面。
挺好的。他彎起眼眸,在刑臺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讓晚寧瞧見他狼狽至此的模樣。
“時辰將到!備刑——!”
一聲威嚴唱和,號角吹響。
仿佛噩夢投落陰影,仿佛這一聲“備刑”隔著萬里傳入鼓膜,蛟山密室內,楚晚寧驀地睜開眼,自昏沈中蘇醒驚坐。
“墨燃!”
燭火閃爍,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汗濕重衫。
他微微發著抖,幾乎是下意識地,一開口,念出的就是這個糾纏了兩世的名字。而後喉結上下滾動,眼神有些發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強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為何驚悚得厲害。
“……”
在榻上坐著,手掌在臉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漸漸涼透了,他才緩過神來。
眼前不停有記憶清晰地閃現,但那些記憶並不是屬於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體內留的太久,以至於重歸於他時,居然也一並帶來了許多屬於墨燃的記憶。那些被八苦長恨花吞噬掉的,被拋卻的。
甚至連墨燃自己都不再記得的重要回憶。
楚晚寧都看到了……
第275章 【天音閣】丹心破碎
他看到孩提時的墨燃在沖母親燦笑, 他看到段衣寒摸著墨燃的頭, 說:“要報恩,不要記仇。”
他看到墨燃抱著薛蒙給他的一盒子糕點,小心翼翼地啃著吃,一點碎末都不願浪費。
他看到墨燃站在無常鎮的酒鋪子前, 穿著一身新入門的弟子服,將兜里的碎銀雙手奉給老板,然後笑得有些羞赧又有些期待:“要一壺上好的梨花白,能拿個好看些的酒壺盛著嗎?我想送給我師尊嘗嘗。”
所有的記憶都接二連三地浮現。
那些曾經在墨燃心中,最溫暖、最清澈的美好過往——就這樣如走馬燈, 五光十色地閃過。
畫面中的墨燃一直在笑, 從饑寒交迫的幼年, 到八苦長恨花發作前的那些青稚歲月。但這些回憶並不多, 墨燃這一生擁有過的純粹時光實在是太少了,能縱情歡笑的日子屈指可數。
楚晚寧看著那急閃而過的樁樁件件。
然後,一切都安定了下來。
因為兩人的靈魂糾纏了實在太久,所以此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長恨花種下之前,墨燃竟是那樣喜歡自己,敬重他,依戀他,熱愛他, 盡管他不愛笑, 教法術的時候, 甚至有些苛嚴。
可就是喜歡,覺得熟悉又溫暖。
覺得這個冰冷冷的師尊,骨子里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墨燃竟是喜歡過他的……在那麽早的時候,就熱烈而純真地喜歡過他。
眼前的記憶接著流轉,楚晚寧順著墨燃的回憶,身陷入起某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那天晚上,死生之巔的弟子房亮著盞孤燈,墨燃坐在桌邊,對著攤開的書卷,小心翼翼地縫著手中的一方白帕。
才縫了幾道線,便笨手笨腳地戳破了指尖,血滴落,洇染在布巾上。
墨燃便睜大了眼睛,隨即顯得很沮喪,嘆了口氣:“好難。”
白帕被團著,扔到了一邊。
又取來一方新的,再縫。
一夜燭火不熄,丟了無數塊帕子,總算手腳靈便了些,慢慢的,淡紅色的花瓣綻開了,一瓣,兩瓣……五瓣。
每一瓣都繡的細致,每一瓣都繡的真誠。
少年笨拙地縫制一塊潔白的帕子,一針一線,開一朵終年不敗的海棠花。
他望著帕巾的眼睛里有光。
繡好了,其實也難看的厲害,陣腳大有不平齊的地方,一瞧就是生手所為,但墨燃卻喜不自勝,他興奮地左看右看,又把帕巾拋起來,輕柔的手帕在半空中飄落,落於他的臉龐。
遮住他的面容。
他在帕子下笑出了聲,吹了口氣,海棠手帕便掀起了角,露出下面他溫柔的眼。顧盼流光。
“送這個給師尊,他定會喜歡的。”
他心里沈甸甸的都是暖,是後來種下的蠱花所無法容忍,必須吞噬的暖。
“以後每次用手帕,都會想到我啦。”
墨燃把帕子揣在懷里,心中想過無數遍楚晚寧會誇贊他,會開心的模樣,只覺得草長鶯飛,抑制不住的快樂。當夜,他興沖沖地跑去了楚晚寧的寢居,找到那個正站在池邊觀魚的男人。
“師尊!”
他興沖沖地跑過去,滿臉的光輝。
楚晚寧回頭,有些訝異:“你怎麽來了?”
“我、阿嚏——”
天寒,出來得太匆忙,沒有穿大氅,少年話未出口,倒是先打了個噴嚏。
楚晚寧道:“……何事那麽急,都不記得披件衣服?”
墨燃揉揉鼻子,咧嘴笑了:“等不了啦,我有一樣東西,再不給師尊,就要睡不著了。”
“什麽東西?”
“補給師尊的拜師禮。”他說著,便將疊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摸索掏出,臨到饋贈時,卻又忽地情怯,臉竟然紅了:“其實……其實不值幾個錢的。也不,不是很好。”
想了想,幹脆團巴團巴又把手帕藏到了身後面,足尖不安地碾著地面。
楚晚寧:“……”
“你買了什麽?”
少年的耳根便都紅透了,赧然地答:“不是買的,我沒有錢……”
楚晚寧怔了一下:“是你自己做的?”
墨燃垂下頭,兩櫳睫簾如雲霧,小聲地:“嗯。”
未等楚晚寧答話,他又急急忙忙地說道:“要不算了,其實特別特別醜特別醜!”一叠聲,末了仍覺得不夠,鼓起勇氣重新望著楚晚寧的時候,又用力補上一句,“特別醜。”
楚晚寧仍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事實上是詫異而驚喜的。
他從來沒有收到過別人親手做的禮物。
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臉繃得更緊,生怕被這個剛入門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潤的清甜。
他輕咳一聲,斟酌著開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麽醜,也當給我看看吧?”
最終墨燃還是把手帕拿出來,想要雙手呈上,又覺得方才一番折騰,手帕早已皺了,便手忙腳亂試圖撫平。
正是臉紅如燒時,一只修細勻長的手伸過來,將那塊為難死他了的帕子接了過去。
一切兵荒馬亂,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楞楞地,不由地“啊”出了聲:“師尊,真的很醜……”
那時候楚晚寧尚未對墨燃生情,只記得那雙黑到發亮的眼。濕漉漉的,猶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時疾如雷光電閃,有時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寧是後者,他是被少年人一點一滴的溫情給透了心,當時一瞥一笑不覺有多激烈,後勁卻足。
待到猛然驚覺時,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從此有力難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蠶絲,邊側繡著海棠花,針角仔細結實,生澀到有些可愛。
楚晚寧一顆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觸動,谷內有了流泉,泉上飄著落花,他瞧著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是第一次收這樣的禮。
送禮的人見他不言語,還以為他不喜歡,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是照著畫本上的圖樣繡的,其實……呃,其實這個樣子的手帕鎮上就有的賣,也不貴。繡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後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來。但楚晚寧比他快一步,已不動聲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話。哪有拜師禮送出去,再要回來的道理?”
皺巴巴的帕子,還有墨燃的溫度,確實很醜,去無常鎮,同樣款式的十個銅板可以買到八塊。
可就是覺得珍貴,不想還。
於是那就成了墨燃這輩子第一樣贈與楚晚寧的禮物。中了蠱咒之後,這段記憶也好,這方巾帕也罷,就都被墨微雨遺忘。
楚晚寧臉薄,不善言辭,後也不曾特意提點,但見墨燃對師昧越來越上心,鞍前馬後圍著打轉,送過的東西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發沈默,不願再讓墨燃輕易瞧見這塊帕子。
那是墨燃隨意施舍與他的東西,而他敝帚自珍著。
他想起來了……
地魂融合,帶來往事。如這樣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楚晚寧都慢慢都想起來了。
他起身,比任何時候都憤怒,都急切,都悲傷,都痛楚——
他的手在發抖,他終於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實,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
也不止是受了師昧的蠱惑。
遠不止與此。
但這些最重要的記憶,都被師昧的咒訣壓了下去,二十年,兩輩子,竟無一人知曉這件事最初的模樣。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這些才是最終的真相!
蛟山已無人相阻,楚晚寧顧不得其他,他瘋了般自山腳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鎮,問了墨燃的去向。
“那個墨宗師?”村人不知楚晚寧身份,粗聲粗氣地說道,“什麽狗屁宗師,就是個表里不一的禽獸。”
表里不一,禽獸……
罪人……
暴君。
眼前暈眩,兩世倥傯,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猙獰,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淺笑。
不是的。
真相不是這樣。
楚晚寧蒼白著臉問:“他在哪里?”
“天音閣啊。”村人說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個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靈核,得到應有的懲罰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顱內嗡鳴。
“何時行刑?!”楚晚寧問的太急切,鳳目閃著激越的光輝,倒讓村人嚇了一跳。
“記,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午時?”
午時……午時……他看向曬場旁的日晷,驀地色變!
升龍符破空而出,掀起的狂風驚浪中,楚晚寧喝令紙龍帶他乘奔禦風,去往趕往齊地。紙龍初時還想與主人饒舌拌嘴,卻驚覺楚晚寧眼中竟有水汽。
小紙龍驚呆了:“……你怎麽了?”
“幫我。”
從未見過楚晚寧這般神情,它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本座從來都沒有不幫你呀——哎呀,你不要哭。”
楚晚寧咬著後槽牙,狠戾的,卻已是個空空的架子。
那真相是蛀蟲,將他的脊骨咬斷。
“我沒有哭,帶我去天音閣,再晚就來不及了!”
“你要去那里做什麽?”
“救人。”顫抖停不下來,明明不想哭的,明明從來不願意哭的,但淚水卻終究淌了下來,楚晚寧狠狠抹了抹通紅的眼。
“救一個被錯判了的人。”
“……”
“如果這世上有人應當被生挖靈核,受萬人唾罵,那不該是他。”楚晚寧沙啞道,“我要替他沈冤。”
紙龍沒有再問,它載著他,化作通天徹地頭角崢嶸的巨龍,破空吟嘯,沖天奔翔,風動群崗,一時間耆須飄擺,寒霧擊碎,在濕潤的雲海中騰飛。
楚晚寧坐在它的龍角旁。
強勁的氣流拂過他的面龐,九天之上冷的驚人,指尖的血都像是要被凍僵。他看著前方,看著重重疊疊的雲霧,層巒疊嶂的群山,川流不息的江河,人間種種譬如昨日,在下方一掠而過。
其實自蘇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瘋狂的,是麻木的,是破碎支離的。
此時緩下來,他才徹徹底底被那些往事所帶來的悲楚所浸沒。他蜷在龍身上,慢慢蜷縮起來,慢慢將臉埋入手掌。
風很急,獵獵吹過耳邊。
他們要審墨燃,他們要剖他的心,碎他的靈核——
十惡不赦,罪當萬死。
不是的。
風聲那麽大,足以遮掩一切凡人的喜怒傷悲。
天高雲闊,楚晚寧終於在這朔風之中失聲痛哭,這兩次浮生……踏仙君也好,墨宗師也罷……
原都不當如此。
墨燃有句話說的對。
那通天塔下的一拜,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日頭漸高,天音閣外銅壺滴漏到了某個刻度,女官一擊鐘罄,高喝道:“午時至——”
雅雀驚起。
“行刑!”
登上刑架,仙索捆縛,除落外袍,敞開衣襟。
木煙離神情冰冷,持著她的神武匕首,款步上前,在墨燃眼前站定。
“今予君刑,望君悔過。”
唇齒啟合,念天音閣古老之吟。
“天音浩蕩,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瀆神。
天音有憐,以敬眾生。”
她垂眸向墨燃致禮——是送別意。
而後,拔刃出鞘,花火飛濺,神器嗡鳴,金羽四散。匕首的光澤映亮她的雙眼,那里頭沒有絲毫感情。
下面有人捂住了眼,有人伸長了脖,有人閉目長嘆,有人拍手叫好。
眾生百態,不過爾爾。
“行,靈核生剖之天罰。”
手起刀落,血花四起。
死寂。
繼而臺上有人失聲而喝,聲震九天:“哥——!!!”
紅色的,鮮紅色的血液滾燙流出,神武沒入他的胸膛。墨燃睜著眼,初時竟無知覺,而後才木僵地低頭,望著血肉猙獰的心臟。
他嘴唇翕動,劇痛開始像煙花炸開,眼前是光與影在激烈翻沸。
“咳咳!!”
血從口中湧出,滴滴答答,鐵腥味。
天地浩蕩,就此化作淒紅的海。
可是錯了,都錯了。
楚晚寧禦龍而飛,離齊地越來越近。
他曾以為墨燃淡漠自己,遊戲人間,那是因為怨恨,因為心生怨懟。
他曾以為墨燃在一次次的責罰下,訓斥中,已漸漸將兩人初時的溫和遺忘。
其實不是的,那些記憶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見了。
楚晚寧看見墨燃最深的內心,在八苦長恨花的鎮壓下,皆是過往的深情厚誼。
那一年,墨燃還如此青稚而潔白,他還有一顆溫熱而康健的心臟,在胸腔下搏動著。那一年,他看著新拜的師父立在漆木軒窗邊,朝他側過臉,瞳色淡,說道:“墨燃,過來。”
走近了,面前是筆墨紙硯。
“聽尊主說,你尚不知該如何書寫自己的表字。提筆,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淺淡,如窗外那枝杏花,開得出塵空幽。
“尊主給你的表字是微雨,與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寫一遍,你瞧仔細。”
於是,橫平豎彎勾,師父筆鋒遒勁,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邊學著。
“多寫了一個點。”
“這次又少寫了一個點。”
兩個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強寫對,但寒磣如鬼畫符,醜的要死。楚晚寧從未見過如此蠢笨的徒兒,不禁有些氣悶:“……很難嗎?”
不難。
但那時墨燃不敢告訴他,其實是因為他低眸寫字的模樣太好看,他貪得無厭,所求甚多,於是故意多寫一筆,少寫一劃。
賺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難呀。”
楚晚寧便瞪他:“你認真看著,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著嘴笑,真心實意地苦惱著:“那,師尊你再寫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歡那低頭一瞬,鳳目斜飛。
只要楚晚寧握著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聽到窗外海棠花開放的聲音。
行刑臺結界高築,天音之判,無人可阻。
神武匕首鋒銳斷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煙離神色寡淡,仿佛聽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蒼白如屍的臉龐,更瞧不見墨燃額角暴突的經絡,嘴角淌落的鮮血。
她只執行神武之秤的判決。
生挖靈核。
匕首紮入心臟,迅速在血肉之中縱橫,探得靈核殘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鋒利,難免割落血肉。
她渾不在意,把血肉與那散發著瑩瑩光輝的殘片,一同擲於旁邊侍從端著的銀盤里。
療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洶湧的血,貼住痙攣的心臟,令他不至於就此身死。
天平對他的判決是生挖靈核,所以天音閣會護他周全,至少不死在臺上,不死在行刑過程中。
他們讓他醒著,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還是瀕死,於是墨燃看著自己的心臟一次次被剖開,探尋殘片,再被暫時鎮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經崩潰了,他在嚎啕,臉埋入掌心,淚如雨下。
“哥……”
痛到魂識模糊,筋絡根根暴突。
但竟覺得終於解放。
木煙離每一刀落下,將他的心臟刺開,挖出殘片,他都覺得前世罪孽,滿手血腥又淡去一點。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諒?
是不是剜盡殘存,就可以回到從前?
可從前又是哪里呢?
若是回到通天塔下拜師的那一天,他依舊是假的死生之巔公子,母親也已活活餓死,那幸福依舊是鏡花水月。
若是回到幼時柴房,那段只有他與段衣寒相依為命的歲月,他又怕陰錯陽差,從此遇不到楚晚寧,這幸福亦會是憾恨的。
他回首往事,此刻竟無法從那兩輩子的人生當中找尋到一個真正可以心安理得從頭再來的節點,他竟找不到一段真正無憂無慮,衣食飽暖的日子,哪怕一天也好。
他這兩次人生,四十余年,竟無一夕安寧。
木煙離道匕首仍在血肉之中深埋,替天行道。
他知道自己靈魂腥臊骯臟罪無可赦,天道往複,判決總會來到。
可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想要母親,想要師父,想要弟弟,想要伯父伯母,他想要一個家。
但是,大概他實在太貪心了,想要的那麽多。
所以到最後,他什麽都沒有。
他已知的幸福,既得的溫存,到頭來都是假的,鬥不過籃中水,掌中沙。
他用盡了所有去彌補,卻什麽都得不到。
他在人生的長河旁,抱著他小小的,濕漉漉的籃子,他蹲下來,籃子是空的,他呆呆望著江潮奔湧,逝者如斯。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只有這一只小破籃,他拿著它。
網一場註定會碎的夢。
第276章 【天音閣】我來殉你
刑場莊嚴。墨燃的靈核殘片被不斷地掏出, 挖盡。
一片又一片。
他死死忍耐著, 發了狠地忍著,償罪是一回事,示弱又是另一回事,他不願在木煙離面前喚痛, 他如磐石。
痛楚太深,苦海浮沈。
忽然間,驚聞一個聲音,春雷般在顱內炸響。
“墨燃!”
不可能,怎麽可能?
怎麽會是他……
一定是自己太痛苦, 心生幻覺, 神識迷離。
“墨燃!!”
周圍漸起喧囂, 似乎有人在驚呼, 在嚷嚷,天空起疾風,木煙離的手也停了下來。
墨燃顫抖著,盡了最大的力氣擡頭——
他看到他的神祇禦龍奔策, 自高天俯沖而落。
他看到他的神祇白衣招展,恍若謫仙。
離得近了,崢嶸龍角旁的那張面容變得清晰,墨燃的心驟然抽疼,比刀子戳他更讓他痛楚。
他看到他的神祇在哭, 楚晚寧……在哭啊。
“師……尊……”
胸腔的創口血流如註, 墨燃掙紮起來, 環扣叮咚。
楚晚寧躍下巨龍,在落到刑臺結界前的一瞬,紙燭龍便化作一道奪目金光,回到符咒中。
“玉衡!”
“師尊!”
“玉衡長老!”
死生之巔的看臺上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其余幾個門派的人也紛紛驚起,就連布衣百姓也驚愕道:“這就是傳聞中的北鬥仙尊嗎?”
“是墨燃的師父!”
“他們不是說一刀兩斷了嗎?”
楚晚寧的眼眶原本就是紅的,在看到銀盤里的鮮血與靈核碎片時,更是崩潰。
他喉間沙啞,想說話,可還沒開口,便已哽咽。
“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四下嘩然。
“他在說什麽?”
“他瘋了嗎?墨燃是喪心病狂的殺人犯啊!”
每一句話都像尖刀在割楚晚寧的心,每一聲指責都像錐子沒入楚晚寧的胸膛。
痛極了。
楚晚寧看著天音閣結界里,那個黑眸潤濕,默默凝望著自己的男人,那個被開腔剖心,靈核俱損的男人。
那個到千夫所指時,竟還不知自己蒙冤的男人。
那麽傻。
楚晚寧嘴唇翕動,渾身顫抖。
他的手貼上天音閣的透明結界,他哽咽著:“判錯了……判錯了……”
別拿匕首紮他,紮我吧。
紮我吧……
都道踏仙君無情,墨微雨茍且。
前世,人人口誅筆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難安,逃不過內心譴責。
可真相又有誰知?
木煙離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驚愕過後,便又立刻舉起了尖刀,刀尖滴著血,星星點點。
墨燃喃喃著:“別看。”
噗嗤一聲,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噴湧。
楚晚寧的瞳孔猝然收攏,半晌後,爆裂般的,嗓音嘶啞穿雲:“不要——!!!”
金光瞬世,罡風湧起。
天問應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閣維持結界的數十高階弟子竟都無法承受這一擊,紛紛吐血跪地,結界剎那崩裂。一片奪目光華中,楚晚寧持著自己火花四濺的神武,徑直朝刑臺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寧要劫囚!!”
木煙離立時把硬盤中的靈核殘片納入乾坤囊,扭頭厲聲下令:“攔住他!”
“是!閣主!”
天音閣金色的浪潮一擁而上,與楚晚寧的靈流激烈碰撞,看臺上的修士們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楚晚寧如此模樣——
瘋狂的,悲愴的。
再也沒有了理智。
眼見得楚晚寧越逼越近,木煙離低聲咒罵,眼中閃過寒霜,最後剜出一片殘破靈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後衣袍獵獵,回身與楚晚寧對招。
“楚宗師,你當真救他?你想清楚了,這一步走下,從此千秋罵名,你與他都要扛著!”
劍光照亮木煙離的杏眼,她瞪著他。
天問絞殺住木煙離的佩刃,霎時流光四濺。
楚晚寧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讓我陪著他!”
正史工整,譜盡英雄。
但我只想與你在一起,躺在暴君傳里也好,爛在兇煞榜上也罷,都是好的。
我不想後人提起我們的時候,奉我為神,指你為鬼。我不想後世書載這一段時,寫你我反目,師徒成仇。
若我不能為你沈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願意和你一同受萬世唾罵。
地獄太冷了。
墨燃,我來殉你。
雲氣聚合間,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繚亂。
臺上臺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亂間,只聽得“錚!錚!”兩聲,天問猛地將捆縛著墨燃的鎖鏈劈斷。
墨燃一下子跪伏於地,落入楚晚寧溫熱的懷里。
他的血剎那染紅了他的白衣。
從一開始就沒有落淚,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終於潰不成形,他的手顫抖著擡起,又垂落。
他是那麽想抱住楚晚寧,又那麽想把楚晚寧推開,他熱切奢望著與楚晚寧碧落黃泉不分離,又深切渴望著楚晚寧的一切都是好的,永遠幹凈,與自己的骯臟無關。
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該抱著,還是該分離。
一雙手顫了那麽久,最後小心翼翼地捧上了楚晚寧的後背。
墨燃哭了。
他說:“師尊……為什麽不怪我……為什麽還要救我……”
楚晚寧只覺得心疼得要命,他緊緊抱著懷里的人,再也顧不得周遭目光,眾人註視,千言萬語,竟不知先說什麽才好。
“我那麽臟……會把你也弄臟的……”墨燃低聲地,字句都是濃郁的血腥味,他越哭越傷心,在他人面前從不示弱的這個男人,在楚晚寧懷里卻再無鎧甲,“可是我也怕你不要我了……如果連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該去哪里了……”
碎的明明是墨燃的靈核,刺的是墨燃的心。
可這個時候,楚晚寧竟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在痙攣,被淩遲撕碎,血肉模糊。
原來一筋一骨,都已緊密相連。
周圍天音閣的大批修士圍攏,重重裹挾著他們,步步緊逼。
楚晚寧白衣染血,一手提著天問,一手抱著墨燃。
人世間許多的黑白是非,其實並不容易說清道明。
自以為是的正義太多了。
居心叵測的算計也不少。
所以,屈子懷沙,汨羅水泣。武穆含冤,風波遺恨。
他們還能被還與清白,可更多的少年丹心呢?不是每一筆冤罪都能被吐露,還有一黑到底,永無翻案之機的人。
楚晚寧抱著墨燃,他輕聲說:“別怕,我不會不要你。”
“師尊……”
“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生或者死,我帶你回家。”
失去了療愈咒術,墨燃的意識越來越昏沈,心臟也越來越痛,但聽到這句話,他整個人都是一震,繼而嘴唇翕動,眼淚滾落,卻笑了。
“你待我那麽好,我的籃子是滿的……我很高興……”他頓了頓,聲音漸漸輕落下去。
“師尊,我好困……我冷……”
楚晚寧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抱著墨燃的那只手更用力,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的靈力送進去,可是沒有用。
就和前世,昆侖山巔,踏仙君抱著將死的自己,試圖救他性命一樣。
沒有用。
楚晚寧很心焦,鳳目濕紅,眼淚無聲地滾落,卻還摸著他的頭發,側過臉,親吻了他濕冷的額角,沙啞道:“別睡,你跟我說說,什麽籃子?”
那些圍近的人臉上滿是警惕,鄙薄,森寒,戒備,厭憎,惡心。
但那又怎樣。
什麽都不再重要了。
聲名,尊嚴,性命。
兩輩子了,他都眼見著墨燃墮入深淵,卻束手無策。他只覺得那麽痛苦,覺得自己是那樣失敗。
是他來遲了。
墨燃輕輕地,意識已漸渙散,血越流越多,身子也越來越冷,他輕輕地說:“我只有一個小籃子……小籃子里有洞……是空的……撈了很久……”
他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來。
青白的嘴唇囁嚅著,嗚咽。
“師尊……心好疼……”
“你抱抱我,求求你。”
楚晚寧心痛如絞,只不住地說道:“我抱著你,不疼了,不疼了。”
可是墨燃已經聽不到了,墨燃的意識已經混亂。
都是亂的。
像多年前柴房里那個無依無靠,衣食不足的孩子,像亂葬崗上,那個母親腐爛屍首旁跪地嚎啕,失聲痛哭的孩子。
像再也回不到過去的踏仙帝君。
像通天塔下,那個孑然孤寂的身影。
像仗劍獨行等他回魂的墨宗師。
像大雨夜里,那個蜷在臥榻上濕潤了枕的男人。
“我好痛……真的痛……”
“師尊,我是不是都還清了?我是不是已經幹凈了……”
越來越模糊。
“師尊。”
最後,那個赤子,少年,惡魔,暴君,那個小小的徒弟,哽咽著,慢慢的,聲若雲煙。
“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楚晚寧一直聽他說著,此時此刻,已是泣不成聲。
墨燃,墨燃,你為什麽那麽傻?
什麽還清,什麽幹凈……
是我欠的你啊。
誰都不知道真相,連你自己的記憶也被抹去。
可我卻終於知道——
我終於知道,你只當了我幾個月的徒弟,卻用了兩輩子,在保護我。
背著所有罵名、罪名、誤解、誣蔑。
被迫變得瘋狂、瘋魔、嗜血、汙臟。
若是沒有你,今日跪在這懺罪臺上的人,就應當是我,被挖心的人……也會是我。
是踏仙帝君用自己的魂,護住了晚夜玉衡。
從此他永墮黑暗。
而他長留光明。
都錯了。
而就在此時,天音閣的精銳猶如兜兜轉轉許久的獵豹,終於破空出,利爪撕裂空氣,百余人朝他們撲殺來!
天問金光烈至蒼白,白到刺目。
“殺了他們!”
“攔下他們!”
楚晚寧閉目。
四面楚歌殺聲震天——
周圍人群起而攻之,劍影血光里,楚晚寧驀地睜眼!而後他單手一沈,五指張開,剎那罡風卷起,他厲聲喝道:“懷沙,召來!!”
第277章 【天音閣】本座孤寒
隨著這一聲喝,那把金光暴烈的殺伐兇刃應召而出, 煞氣欺天!
眾人紛紛色變, 天音閣的高階弟子也被懾得往後退了一步, 但隨即仍硬著頭皮喊道:“不許後退, 不能錯放!”
“此等禍患怎能留著!必須斬草除根!”
雙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空氣繃到了極致——
“動手!”
聲如水滴,落入油鍋,剎那喧囂一片!只見法咒和利刃從四方向刑場中央劈斬,而楚晚寧手擎懷沙,金光破雲錚錚格擋。他以一人之力,面對著潮水一般從湧襲而來的修士,鳳目里劍氣與血花交相輝映,鎮得他一張臉猶如修羅。
他護著墨燃,以一柄劍, 以血肉軀,以一條命,和從此之後所有的清白。
沒有人聽他解釋,沒有人願意放兩個絕境中的困獸一條歸路。沒有希望,沒有救贖,沒有信任,沒有光芒。
他們最後所有的東西, 只剩下彼此。
“墨燃, 再忍忍, 我帶你走。”
忽然一道厲咒猛地擊中了楚晚寧的胳膊, 剎那間鮮血狂湧,傷口深可見骨。但楚晚寧只是咬了咬下唇,便猛地一劍揮出——
“快閃開!”法場上的修士驚呼道,“閃開!!”
懷沙有驚天之勢,這一劍下去轟然巨響,沙石漫天,劍氣交錯縱橫,在地上劈出數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木煙離嗓音尖利:“楚晚寧!你眼里還有沒有天道!”
“……”
見他不理,木煙離愈發震怒,厲喝:“你難道想公然與神嗣作對,違逆天意?!”
看席上也有人喊道:“北鬥仙尊,你收手吧。你要做修真界的重犯嗎?”
懷沙的爆裂煞氣下,周遭竟無人可立刻近前半步。
楚晚寧終於側過半張臉來,看了天音閣的修士們一眼,然後說:“……我已經是了。”
說罷,他咬牙負起奄奄一息的墨燃,把血肉模糊的男人架在自己肩頭,啞聲道:“別怕,都結束了。我們走,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
可是他望向前方,在他面前的此刻已是一條屍骨縱橫的血路。他殺了天音閣的修士,那些殘肢斷軀後面還有更多紅了眼的死士蔓延上來。
家在哪里呢?
他們無處可去了,只有地獄能投。
他最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才終於得以脫身。帶著墨燃禦劍騰出九霄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在微微地顫抖。他從來沒有奪去過這麽多無辜的性命,他身上此刻染著墨燃的血,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天音閣死士的血。
臟了。
臟到了骨子里,再也洗不掉。
雲氣在眼前聚散,天地間茫然一片。
該去哪里?
蛟山是斷不可能的,龍血山也不再安全……死生之巔……他怎有顏面再拖累死生之巔。
“師尊……”
聽到耳畔這一聲喑啞呻吟,楚晚寧驀地回頭,對上的是墨燃白如金紙的臉:“你……把我送回去吧。”
“說什麽胡話!”
墨燃卻只是搖了搖頭:“你已經來找我了,你沒有不要我。”他十分勉強,也十分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盡管他的眼神光都已有些渙散了,“這就夠了……我是有家的……夠了……”
“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你還有退路……”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睫毛也漸漸地垂了下來,可是他仍攥著楚晚寧的衣袖,不住地呢喃著重複,“你還有退路的……”
“沒有。”楚晚寧心如刀割,他反扣住了墨燃冰冷的手掌,將他整個擁入懷中,“我沒有退路,我哪里都不會去。”
“……”
“我陪著你。”
若是從前,墨燃能聽到楚晚寧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定會狂喜,會開懷,可是此刻他聽到這句話,他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他擡了擡手,可他盡了所有的力氣,也只是擡了擡手而已。
大灘大灘的血跡已經染紅了他的衣衫,墨燃最終失去了意識,倒在了楚晚寧懷里。
楚晚寧抱著懷里越來越虛弱的軀體,再也不能忍耐,他也不確定他們到底有沒有甩離身後的追兵,不知那些人多久後會趕至,他帶著墨燃降落在附近的一個山坡上,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撥了幾次才胡亂撥開了墨燃的衣襟。
——心臟處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
腦內嗡地一聲炸開,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墨燃此刻的臉龐。
他忽然想到,前世,墨燃守了自己的屍骨兩年。
那兩年里的日日夜夜,他會是什麽心情?
“你別走,墨燃……”雙手交疊覆在他傷口前,將源源不斷的靈流輸送給他,渾身浴血的楚晚寧守著同樣渾身浴血的墨燃,像被獵人活剝了皮肉但還未死透的野獸。
在末日的余暉里,血融了血,肉纏上肉。
“你不能走,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啊……”
墨燃墨燃,墨是黑暗,燃是光明。他一生尋求光明,卻終難逃夜色深濃。楚晚寧終於鼓起勇氣看了一眼墨燃的臉,只一眼,就近乎崩潰。
那張臉已經一點活人的影子都不再有,白得可怕,盡是鮮血,眉骨處甚至還有斑駁舊疤——那是曾經被人砸過石塊的痕跡。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墨燃身前失聲痛哭,錐心地疼。
這就是那個曾經在通天塔下,燦爛而蓬勃地纏著他,跟他說“仙君仙君,你理理我”的那個少年嗎?
為什麽……都是血……為什麽……再也沒有生氣,眉眼處不剩半點笑痕。
都認不出來了……認不出來了。
所以墨微雨究竟做錯了什麽?他的一生,竟要遭受這樣的苦難與折磨。
可能是因他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所以連命運也欺辱他。他在生活的夾縫中,那樣努力折疊出的笑容,最終仍被世人看作是一張面目可憎的臉。
誰知階前朽泥塵,也曾芳菲四月中。
“……楚晚寧。”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咫尺遠的地方冷冷響起。
“你為了救他,竟不惜損去自己的好聲名麽?”
楚晚寧一僵,驀地擡頭,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陽光,朝他緩步踱來。
踏仙帝君站在林木之間,瞇著眼睛,正盯著他們細看。
“我原以為這世上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你的一身清白。”他慢條斯理地說,“想不到,你最後會為他臟了自己。”
他步步走近,玄色繡暗龍紋在陽光下瀲著幽光,刺著黑金虬波的赤舃最終停在了他們面前。
幾乎是本能地,楚晚寧驀地起身,掌中金光驟起,天問隨召而出——他立在墨燃的前世與今生之間。
踏仙君眼瞳轉動,視線先是在金光鼎沸的柳藤上逡巡,而後不動聲色地重新落回了楚晚寧身上。
這個男人此刻就像是從鮮血里撈出來的,渾身上下沒有半塊衣料是幹凈的,一雙鳳目眼尾濕潤,正複雜地迎向自己的目光。
踏仙君嗤地笑了:“他對你就這麽重要?”
“……”
見楚晚寧不答,踏仙君就又森冷道:“讓開。”
楚晚寧沒有動,他此刻腦中一片混亂,可他依然清楚眼前這個“墨燃”不過是一柄利器,一具空有血肉的軀殼。
這具軀殼嘴角的冷笑愈發殘酷:“怎麽,你以為你這樣杵著,本座就會拿你沒辦法?”
“……我要帶他走。”
“去哪里?”
只一句,就如尖刀入蚌殼。
踏仙帝君眼底閃著譏嘲:“楚晚寧,你捫心自問,這茫茫紅塵間,除了本座願意收留你,哪里還有你的容身之所。……帶他走?別可笑了。”
他上前,身手如疾電,驀地捏住楚晚寧的下巴,逼近。
“他身上最後一點沒拔幹凈的靈核是本座的。你也是本座的。你最好擺清楚自己的位置。”
話音方落,忽地金光暴起,踏仙君及時收手後掠,但臉頰仍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他隨意一抹,耳鬢邊已被天問抽開一道猙獰瘡口,黑色的血水順著面龐淌落。
“……”踏仙君沈默半晌,陰鷙地擡起眼皮,臉上的神情竟說不出是狂怒還是欣喜,他鼻梁上皺,情緒和面目幾乎都是扭曲的,“好,好得很。”
他惻惻地笑出聲來,一揮衣袖,黑袍獵獵如雲。
“想不到隔了那麽久,本座還能再與天問一戰。”擡起修長手指,自臉頰摸過,揩去血汙,踏仙君瞳色幽暗,緊盯著楚晚寧的臉,“本座,甚為懷念。”
身後墨燃命懸一線,多拖延片刻都可能回天乏術。楚晚寧縱使心緒再亂,也知不可與踏仙君多言。
“天問——萬人棺!”
踏仙君暗罵一聲,足尖剛掠起,地面就已裂開千道口子,無數粗遒的柳藤從大地深處湧出,朝著他直刺而來。而另一些細軟的藤蔓則將昏迷不醒的墨宗師裹挾入腹,密密實實地護於柳枝深處。
踏仙君看著站在陣法中央的楚晚寧,幾乎要氣笑了:“你就這麽差別對待?”
“天問,風。”
“……”
自己的質問卻只換來了更猛烈的攻勢,刀刃般的狂風鋪天卷地,要說沒有怨懟,那是假的。
踏仙君盯著地上那個衣冠狼狽的男子,忽覺心中一陣久違的酸楚。也就是這麽一瞬走神,風刃劈至他的腹肋,他猛地吃痛,低頭瞧見汩汩黑血從那猙獰的傷處流出。
他又傷他……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楚晚寧從來都沒有將他放在眼里過。
喉間陡起澀然,踏仙君那故作從容的笑容驀地擰緊,擡手低喝:“不歸召來!”
碧野朱橋當年事,又複一年君不歸……可是君歸了,又怎樣?君歸了,還不是與他刀劍相向,還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極。
不歸與天問相碰,兩把神武都發出龍吟虎嘯。
兩輩子了。
離上一次這兩把武器的生死一戰,已過去兩輩子了。不歸刃柄上的鐫刻早已磨損,如同踏仙君和北鬥仙尊的昨日過往,都已殘破不堪。
金色的輝煌與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著,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纏綿。在這明滅不斷的光影中,踏仙君緊緊盯著眼前那張臉。
血跡斑駁的,神情複雜的。
活著的。
心中暴虐得厲害,燒痛的厲害。
他咬著牙槽,忽然極不甘心地問了句:“為什麽明明都是我……你卻要為了他,與本座再行一戰。”
“……”
楚晚寧不知該說什麽,對著一具軀殼,無論說什麽都是無濟於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覺,他竟有一瞬,覺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麽痛苦而孤寂。
竟像是濕潤了。
“他傷成這樣,你會難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啞地,竭力陰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將這些不甘盡數焚成灰,可是火燒起來,烈焰卻熏得他紅了眼眶。
“楚晚寧。你知道本座複生之後,看到紅蓮水榭里,你連屍骨都不剩了……是什麽感受嗎?”
楚晚寧一怔。而終於忍不住將這句話說出來的踏仙君則合上了眼眸,臉上肌肉緊繃。憤懣與羞辱,苦痛與癡狂令他近乎發瘋,他忽地將全部靈力灌註入不歸當中——
只聽得“砰”地一聲巨響!
巖巒崩裂,地動山搖。周遭的草木在剎那間被兇悍的靈流碾成齏粉,柳藤也經受不住不歸的狂暴,紛紛崩解成灰。
“近十年!”
在這飛散的劫灰中,唯踏仙君那雙瘋魔的眼是清晰的,他眼中一片猩紅。
“十年,楚晚寧。他重生在了過去,留本座被喚醒在死生之巔,在巫山殿。這十年本座在信函里知曉你們的種種快活,知曉他的件件豐功偉績——我呢?我呢!!”
刀刃驀地劈落,飛沙走石,地面裂出深不見底的鴻溝。
“我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他從頭來過的時候,我連一抔骨灰都沒有!”
陌刀劈斬,楚晚寧撤回天問,以懷沙相迎。
可就是這柄殺伐之刃,讓踏仙君愈發暴戾,他此刻竟如地獄歸來的厲鬼,怨恨至深。
他那種眼神,讓楚晚寧都不由地心驚。
……為什麽明明只是一具屍體,還能有如此強烈的情緒。
“你們憑什麽如此待我。”
烈焰焚炙著林木,四下飄落的葉子還染著火光,邊角焦黑,星火明暗。踏仙君一襲黑衣,忽地撤了力道,向後拂掠,立在這萬葉蕭瑟,草木枯榮中。
楚晚寧不知他為何突然撤後,就看到他閉上眼睛,那兩卷濃深睫毛鎮在過於蒼白的臉龐上。踏仙君喃喃地說:
“憑什麽如此待我。”
話音落,地面隱約發出隆隆震動。
楚晚寧驀地色變,他立刻回頭——
“墨燃!”
待要返身擋在昏迷不醒的墨燃身前,卻已聽到森寒入骨的五個字。
踏仙君道:“見鬼。萬人棺。”
石破天驚!
楚晚寧渾身的血都涼透了,柳藤……柳藤……踏仙君和墨微雨根本就是一個人,墨微雨能召喚得了不歸,踏仙君也能召喚得了見鬼!
粗遒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纏住楚晚寧軀體手腳。而另一部分柳藤則剖開已經受損的天問,將被天問保護在柳葉深處的墨燃纏繞著勾出。
楚晚寧見狀心急如焚:“你停手!”
沒有人理他,踏仙君飄然掠至墨燃跟前,冷淡地看著藤蔓深處,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經血肉模糊的胸口。
楚晚寧厲聲喝道:“天問——!”
可是天問與見鬼是同一品級的神武,踏仙君頭也不擡,只伸手淩空一點,重新浮出的金色柳藤就和火紅的見鬼撲殺糾纏在一起,一時間決不出成敗勝負。
楚晚寧嘴唇青白,手上經脈紛紛暴突,竭力以一己血肉之軀,掙開見鬼的捆縛。
“……”踏仙君終於轉過眼珠,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薄唇啟合,低聲嘆息,“楚晚寧。你真是好心疼他。”
言畢,驀地擡手,直刺墨燃胸腔!
只要最後一點靈核殘片,他就能恢複正常。他才是真正的踏仙帝君,是真正的墨微雨,是忍受了十年孤獨,理應得償所願的那個人。
他才該活著。
“唦——!”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道金光閃過,徑直洞穿了踏仙君的掌心。
黑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
踏仙君盯著自己被天問之藤穿透的手掌,臉上竟一時半會兒沒有任何表情。
疼?
失望?
憤恨?
一生嘗過太多次,大概早已習慣了。
他最後做的,只是慢慢回過頭,古井無波地望向被見鬼捆得重重疊疊,卻仍喘著氣,眼神狠倔的那個男人。
踏仙君由著自己的手掌鮮血淋漓,就這麽深邃而幽淡地望了他一會兒,而後,忽然笑了。
“楚晚寧。”
“……”
“你為什麽不幹脆掏了我的心呢?”
楚晚寧在顫抖,見鬼仿佛生出了千萬道細小的刺,紮著他的每一寸肌骨,他蹙著劍眉,睫毛之下,那一雙鳳目里載滿痛苦。
踏仙君望著他,將靈力灌註入掌心,斷去那一截柳藤。
此刻,他忽然倒也不急著將墨燃的心臟連血帶肉地挖出來了,他一步一步朝楚晚寧走去。
走近了,用自己淌著血的手,撫摸楚晚寧蒼白的臉龐。
“問你呢。”他似是輕描淡寫,又似恨生入骨地,“你這麽狠,為什麽不幹脆掏了本座的心臟。”
“……”
“本座在你眼里,究竟算什麽啊……”
踏仙君輕輕嘆息著,闔落眼眸。
楚晚寧自是不會答他的。踏仙君正欲再說什麽,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註意到裹挾著楚晚寧的柳藤發出灼灼耀眼的火紅光輝。他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麽,喃喃道:“審訊?”
既然見鬼與天問一樣,那麽天問有的審訊之能,見鬼也當一樣。
踏仙君黑紫色的眼底忽地一亮,他極想用見鬼審一審楚晚寧嘴里的真話。他嘴唇動了動,不過大概也沒有想好要說什麽,於是又抿起。過了好一會兒,才酌情嘗試道:“咳……如果……”
“本座是說如果。”
要問的問題似乎太損顏面,但如此天賜良機,不問的話,恐怕又會後悔終生。
他又躊躇良久,才沈冷著臉,也不去看楚晚寧的眼睛,慢慢把話講完:“如果,上輩子……本座走的早,走在你之前。”
見鬼的光芒越來越盛,逼迫著被裹挾住的人,隨時準備吐露真言。
踏仙君擡眼。
“你……也會記得本座嗎?”
這男人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太過迫切,所以楚晚寧竟覺得千萬道鋼針紮入體內,痛斷肝腸,每一根針都試圖在逼問出他心里的實話,他顫抖著,肌骨發寒,臉色青敗。
踏仙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薄唇輕啟,心事深厚。
“你會嗎?”
“我……”痛入骨髓,似要把臟腑都撕爛,被逼到絕處的楚晚寧擡起眸子,昏沈沈地看了踏仙君一眼。
濕潤的水汽里,那張英俊的臉龐是如此熟悉,帶著渴切,甚至恍惚有深情。
竟像是很久之前的那個月夜,在飛花島的潮汐之上,墨燃與他乘著飛劍,他握著他的手,說:“我喜歡你,你呢?”
眼眶驀地濡濕了。
楚晚寧幾乎是渙散地,沙啞地呢喃:“……一樣的……”
或許是他回答的聲音太輕,又或許是別的原因。踏仙君將自己靠的更近,幾乎貼著楚晚寧已經汗濕,了無人色的臉。
“什麽一樣的?”
“一樣的……”睫毛垂落,交疊時,盡是溫熱模糊,“我一樣不會……讓你走在我之前……”
“……”
“對不起。”聲音沙啞不成調,猶如殘破的塤,“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踏仙君驀地怔住了。
他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在剎那間顯得愈發蒼涼。
耳膜中隆隆地似有驚雷滾過,他不由地又想到了天山天池邊,那個人倒在自己懷里時,用血跡斑駁的手,輕輕戳過額前。
那個人說,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心臟驀地劇痛,似有什麽東西在里面裂開。
“……晚寧……”他僵硬地立在原處,猶如一尊木雕泥塑。
他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卻並非狹蹙,他甚至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他就這樣把手伸過去,想要去撫摸那張與前世如此相似的臉龐。
冰涼的,染血的臉龐。
忽然間,一聲尖銳哨響刺破耳膜。
踏仙君即將觸碰到他面頰的手指僵住了。
對於屍體而言,那雙承載了太多情緒的眼神忽然變得空洞茫然。踏仙君垂落胳膊,在這尖哨過後,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識,緩慢地往後退,然後揮了揮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
前世的不歸也好,今生的見鬼也罷,都消失了。
楚晚寧跌落到泥塵里,擡眼卻瞧見遙遠處正立著一個衣冠潔白的男子,那男子戴著假面,手指間拿著一管玉笛,另一只手則執著一根芒杖。
那男子站在林木盡頭,紛落的竹葉間,身形皓若芙蕖,安靜地立著,引著踏仙君朝他的方向走去。
“你是……”
“帶墨宗師走吧。”男子輕嘆一聲,嗓音是明顯用換音咒扭曲過的,“我支撐不了太久,他很快會恢複意識。”
“……”
“快走吧。”男人說,“天音閣和華碧楠很快就會追過來。若是被他們擒住,就什麽都改變不了了。”
楚晚寧咬牙起身,將墨燃架起來,催動升龍符,喚來蒼龍載他們離開。
在龍騰躍起前,他轉頭又看了一眼站在竹林深處的那個男子,卻發現那個男子要芒杖點著地面,才能摩挲著前行。
他腦海中隱約有些往事相互勾連,但一時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多謝你。”
男子只是搖了搖頭,又催促道:“快走。”
紙龍知曉楚晚寧的內心,在此時開口說話了:“小兄弟心善,我主人怕是想問問你姓名,往後有緣,也可前來答謝。”
“……”男人沈默一會兒,輕聲道,“我麽?”
林木簌簌響動,萬籟聲中,他的嗓音顯得很空寂。
“我只是個終於自由了的人而已。”
紙龍還欲再問,楚晚寧卻以知此人是決計不會道出自己身份的,他向那人道了一禮,拍了拍龍身,說道:“走吧。”
既然他發話了,紙龍也知輕重緩急,便不多言,驀地騰雲升空,扶搖直上,頃刻消失於白雲蒼狗中,杳無蹤跡。
大地風動,那個戴著覆面的白衣男子安靜地在原處站了一會兒,他仰起頭,直到風波漸弱,四下歸於寂靜,他才望著那一片自己再也看不見了的蒼穹,再也瞧不清了的背影,低聲道:
“弟子師昧,恭送師尊。”
陽光灑下來,落到他素凈的衣冠上。
“江湖道遠,師尊,一路保重。”
第278章 【死生之巔】從來未負君
這些天, 無論是上修界還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揚揚地傳著一件事——屹立數千年之久的天音閣法場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師楚晚寧, 他殺天音閣精銳十一人,傷百人, 攜重罪囚犯墨微雨離去。
有人說楚晚寧瘋了,有人說楚晚寧和墨微雨一樣, 都是衣冠禽獸。還有一些人因為當時離得近,所以看清了細枝末節,便憤然道——楚晚寧與墨燃的關系不對勁,他們之間有貓膩, 很臟。
但無論外頭如何議論,楚晚寧和墨微雨都沒再出現於江湖上, 無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師,帶走了天下最危險的惡鬼。
而後, 銷聲匿跡。
木窗半敞開, 細雪如酥, 簾櫳外苔痕新碧,落四五點殘花。
天音閣風波已經過去了四天, 外頭早已亂作了一鍋粥,評判什麽的都有,而只有這空山之中, 才有些許安靜。
忽然, 有人自這空寂的林木深處行來, 走進窗牖框出的彩墨畫卷間, 他掌一把寬大油紙傘, 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內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邊,往爐膛內添了幾塊劈柴,將燒到有氣無力的火舌撥亮。
這地方年久失修,許久沒住人用了,雖大致收拾過,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一股黴味。為此,他特意從外頭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帶回來擱在床頭。
楚晚寧坐下,看著窄榻上躺著的那個男人。
第四天了,還是沒有醒。
自那日從踏仙君手下脫身後,他用前世所習得的法術加上今生未曾損耗的靈力,總算將墨燃這一口氣吊住。但過了那麽久,墨燃依舊昏昏沈沈,命懸一線,靈核也再不能被修複。
“這屋子還是我師尊當初遊歷時所造的,太久沒人住,總有些味道。”楚晚寧望著他的臉,神情專註,“知道你不喜歡熏香,但你不討厭花。我帶了一枝臘梅,應該可以開很久。”
墨燃躺著,睫毛垂落。
他睡著的模樣顯得很安靜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寧靜。
這幾天,墨燃一直都這樣安靜地沈睡著,楚晚寧在忙完該做的事情後,就守在他身邊,與他說話。
以前他們倆相處的時候,總是墨燃一個人講了一大堆,而他在旁邊聽。
沒想到,有一天說的人和聽得人會倒過來。
“外頭的結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會有人找到這里。”楚晚寧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帶回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有別的事情。”
頓了頓,嘆息道:“你啊,怎麽還是不肯醒?”
他說著,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頭發。
塘火搖曳。他又坐在床邊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隨著陽光挪動了位置,卻還是沒有等來那個人的睜眼。
楚晚寧合落睫簾,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你還想睡,那就睡吧……我接著昨天跟你講的故事,繼續講給你聽。”
“對不起,你說過你喜歡聽睡前故事,可我什麽都不會講……所以,也只能說一說我們之前經歷過的事情。”他低睫沈默一會兒,溫聲道,“嗯……昨天講到哪里了?……讓我想想。對了,講到上輩子發現你中了蠱咒,就一直想替你解開。”
楚晚寧說:“但八苦長恨紮根太深,我做什麽都已無濟於事。這輩子總算解了,卻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
他摸了摸墨燃冰涼的手背。
總也是那麽冷。
他就這樣握著墨燃的手,輕聲與他說著這樣那樣的話語。
從前他們倆因為陰謀,也因為性格,許多話從來都不攤到臺面上來說,以至於陰錯陽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寧很後悔。
如果多一些坦誠會怎麽樣?一切會不會就此改變,自己會不會早一些發現墨燃已經中了蠱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頭。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贖罪。”楚晚寧閉上眼,嘆息,到最後,嗓音凝絕,幾不能言,“可是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麽中了八苦長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從來沒有欠過我。
從一開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來吧。
你若能醒來,你若能想起那些丟失的記憶,你就會知道……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於七年前,我閉關的那個雨夜。
——
那是他與墨燃命運改換的節點。是他人生中曾經並不重視的一天。那一天,紅蓮水榭風雨飄搖,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過,雷鳴電閃,但他卻聽不見。
楚晚寧靈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複的時候。
為了能讓隨侍在身邊的弟子心安,他在閉關前就對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後靜靜盤坐於涼亭中,神識入太虛。
所以他瞧不見眼前的劍拔弩張。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風聲中,在紅蓮水榭里,墨燃和師昧對立盯伺著,墨燃的臉色蒼白,而師昧的神情陰鷙。
一個楚晚寧從前並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緩緩展開。
那次閉關,拜入師門不久的墨燃因為“摘花”事件覺得委屈,放言說侍奉不好師尊,不想前來陪護。
可是少年人的氣話哪里能當真?
輾轉兩夜,墨燃還是記恩不記仇,將心中的苦悶壓下,獨自去了紅蓮水榭,想要替師昧的班。
卻沒想到因為這場陰錯陽差,他撞見了那就此改變了一生的陰謀——
師昧在對楚晚寧施蠱。
茫然,驚愕,恐懼,憤怒,失望。頃刻將五臟六腑內燒穿。
他沖上前去,劈手奪下了師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獸呼嗥:“你做什麽?!”
師明凈只用了須臾驚訝,而後一雙溫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細細瞇了起來。
他微笑:“我道是誰,現如今這紅蓮水榭結界重重,只能進我們三個徒弟,還有這死生之巔的掌門。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誰來了都麻煩,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著,單薄的身子攔在楚晚寧跟前,夜風吹著衣擺和碎發。
他緊緊盯著師昧的臉。
“你要趁師尊閉關幹什麽?你……你……”彼時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個溫聲細語的明凈師兄會有第二張兇神惡煞的魔鬼臉龐,“你究竟是什麽人?!”
師昧笑出了聲:“阿燃好可愛,我自然是你的明凈師兄。不然我還能是誰呢?”
他瞧著墨燃護著楚晚寧的樣子。
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那麽渺小,不自量力。
像個蹩腳的玩笑。
“你不是說,你討厭師尊,再也不想見到他嗎?”
師昧因成竹在胸,不緊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給你端抄手過去的時候,你可跟我說你恨死了師尊這種心狠手辣的人,怎麽沒過兩天就改了主意,竟又來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誰知你今日會做出什麽來!”墨燃又是憤懣又是悲傷,“師明凈,枉我那時覺得你好,枉我那時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這麽好哄,怪誰呢?”師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幾句溫言,就把你騙的死心塌地。其實你就是一條沒人要的狗,誰給你一根骨頭,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這樣瞪著我,怎麽樣,抄手好吃嗎?”
墨燃已是齒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顯得又濕又冷,半晌後,喉結攢動:“師明凈……你心竟是黑的。”
師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蠱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沒病沒痛,自然與此刻的你,此刻的師尊一樣,都是紅的。”
他頓了頓,細膩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現了一朵極其艷麗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還未打開,黑色的瓣葉,邊沿閃動銀光。
師昧執著那一朵花,湊在鼻尖輕嗅。
鮮花美人,風情萬種卻危機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著:“你究竟要做什麽……”
師昧掀起眼簾,睫毛纖長,桃花眼含波,漾著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實跟你解釋也是沒有用,我只要施一個咒,你很快就會把今晚的事情忘記掉了,什麽都不會記得。”
黑色的花朵鎮著他水蔥般的手指。
“不過,看在同門一場,也不是不可以告訴你。”師昧說,“這是我母親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長恨花,若是無人欣賞,便要消失於世,我覺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長恨?”
“師弟,生有八苦,死亦長恨。這世上有一種魔族留下的花種,凡人極難培育,名為八苦長恨。”師昧嗓音溫雅,“這種花,幼時要喝人血,盛開後,便需紮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與溫情,滋長險惡與仇恨。”
他說著,親昵地撫摸過黑色的瓣葉。
“這塵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里存有一絲一縷的不滿,都能被八苦長恨催生,漸漸的……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眼中閃著蛇鱗般的幽光。
桃花眼轉動,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塵的楚晚寧。
墨燃栗然:“你想把長恨花種到師尊心里去?!!”
“何必那麽驚訝。”師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師,你說,要是他變成了魔頭,力量會有多大?”
“你瘋了?!你怎麽可以……你怎麽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說的?”師昧淡淡的,“我把他變成你最討厭的樣子,師弟,從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恨他了,豈不兩全其美。”
墨燃的頭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陣陣發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時氣話,我,我沒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別這樣害他……”
師昧饒有興趣地:“為什麽?”
為什麽?
他那麽好,紅蓮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繪制的圖紙,造的機甲也好,武器也罷,從不是為了自己,都是憂心他人的性命安穩。
他純澈,幹凈,像是初冬時天空飄落的第一場新雪。
他雖然很嚴厲,有時不近人情,可卻會一遍一遍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識文斷字。
會陪著自己習武,從白晝到黑夜漫長。
他願意收下自己,從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親人與幸福。
從此有了一個真實的身份。
——楚晚寧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喚醒師尊,可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做,他只能執拗地立在楚晚寧跟前,“他不能變成惡鬼,他那麽好,如果你讓他殺人……他會難過的。”
胸臆中強烈的悲怒不知當如何表達,只能用最簡單最質樸,甚至語無倫次的句子苦苦勸著。
就好像什麽法術都還沒來得及學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擋著。
讓一個善人殺人是極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樓的大火中,他就已經刻骨地感受到。
師昧打量著他,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難過?到時候他成了那樣的人,就不會難過了。阿燃,你大可不必為此煩憂。”
“可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為什麽非要傷他?!”
師昧這次倒是沒有立刻答話,他垂落睫毛,頓了片刻,才淡淡道:“因為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強的力量,為我所用。”師昧抿了抿唇,“你不會懂的。”
少年墨燃幾乎是在盡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力量,竭力說服著眼前這位高深莫測的師兄。
“師尊是怎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哪怕……哪怕你這樣對他,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讓他變成一個殺人魔頭,他也不會只聽你的話,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麽知道我做不到?”師昧輕笑,“哦,忘了告訴你,這朵八苦長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殘魂。只要花開心中,便會慢慢喜愛上我,一生一世,無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簡直是瘋了!!”
師昧施施然朝他們逼近。夜幕被雷電擦亮,轟鳴震響,映照著師昧傾國傾城的容顏。
“就像你說的,他那麽好,為我所用,成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變成惡魔又怎樣。到時候他只對我一人言聽計從,癡戀於我,豈不絕妙。”
他知道楚晚寧此刻根本不會醒過來,也不會聽到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渾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說:“師弟,讓到旁邊去吧。你以為你一個剛剛修煉出靈核雛形的人,能對抗得了我嗎?”
墨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不讓。”
師昧只是笑,而後一個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後,手已淩空懸於楚晚寧的發冠頂上,托著那一朵即將開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為了煉成這一朵八苦長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詣,等的就是師尊閉關的這一天。”
他壓低身子,臉頰幾乎貼上了楚晚寧的側顏。
“他就要成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麽?”
花落下。
命將改。
忽聽得少年厲聲,一力相阻。
“別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師昧漸漸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換我吧。”
剩下的話就此斷在唇齒間,天邊一聲驚雷破空,焰電撕裂夜幕。
師昧瞇起眼瞳,問:“什麽?”
墨燃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入門才那麽一點時間,學過的法術少得可憐,他註定阻止不了師昧,也不知怎樣喚醒楚晚寧。
他手無寸鐵,更無所長。
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說:“換我吧。”
師昧靜了一會兒,才一聲嗤笑:“你知道你在講什麽?”
“我知道。”
“八苦長恨花,是我母親嘔心瀝血、是我揉碎魂靈才培育出來的。”師昧直起身子,盯著墨燃的臉,“你算什麽,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驀地將臉龐擡起,“我或許不配,但卻比師尊合適的多。”
師昧眼神中有一點點光斑閃動:“……此話怎講?”
“你說這朵花會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個人心里幹幹凈凈,不懷絲毫怨懟呢?”
師昧靜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個人心里都有冤仇,哪怕是北鬥仙尊也不會例外。”
但他的手卻摩挲著長恨花的花瓣,漸生一股躁郁。
墨燃說的沒有錯,其實他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寧是否可以成為長恨花的溫床——萬一這個人心底從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費時間心血,更何況靈魂分裂實在太痛苦了,他並不想經歷第二次。
墨燃見他猶豫,便上前一步:“這麽多年了,你見過師尊恨過任何人嗎?”
“……”
“你說長恨花會吞噬心里的善和暖……這些東西對尋常人而言,或許不是全部,但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師尊。”
雨越下越大,萬木蕭瑟。
“師明凈,你就不怕他漸漸地失去所有記憶,什麽好的都不再記得,你就不怕被人發現端倪嗎?”
師昧驀地瞇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過。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麽,但是,如果你非要一個人獻祭,換我吧。”
“你……”
“我心里有恨,可以滋生。我沒有太多純粹好的回憶,哪怕漸漸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墨燃在極力說服著劊子手把刀刃轉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還什麽都不行,但是師尊與伯父都說過我稟賦高,靈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細細戰栗著,指甲沒入掌中,卻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要的利刃和兇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造出的殺人惡魔。”
“師昧。”他最後在師明凈面前站定,閃電驚鴻,驟風湧起,吹得雨幕傾斜,斜打入亭。
一陣又一陣冷意。
“換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許因為師昧原本就不確定楚晚寧是否能讓八苦長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當年表現出的靈力實在空前絕後,他結出靈核的時間甚至比天之驕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紅。
總之,師昧幾番權衡之後,最終還是那一朵即將盛開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這一切,師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頤,目光微微出神。
他並不理解這究竟是為什麽。
墨燃為什麽會替楚晚寧擋下這命中一劫?以生命、靈魂、未來與尊嚴。
他們明明才只有那麽一年不到的師徒緣分而已。
他不懂。
師昧看著黑色的花蕊從墨燃的胸口融進去,明明是那樣柔軟的瓣葉,卻似鋼針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處去。
這過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聲,直到花蕊猶如某種長著奇怪觸手的蠱蟲,一個猛子鉆進他的心臟,墨燃才終於嗚咽出聲,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顫抖,而師昧就那樣靜靜坐著,玉臂清輝,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痙攣,在自己面前嘔血。
“很痛嗎?”
“咳咳……”
師昧饒有興趣地,目光依舊溫和:“有多痛?我從來沒有給人施過這種咒術,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師弟,被長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的目光猶如春水,一節一節,流過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軀,最終落在墨燃蒼白的指節上。
墨燃的手指無意識扒著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嗎?”
墨燃沒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卻比那一年臨沂城外亂葬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睜睜地看著至親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親手刨開泥沙,將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當初……沒有保護好阿娘,現在,終於可以……可以保護好師父。”
目光渙散間,他這樣喃喃著。
那些最好的回憶在一點點地淡去,那些純潔無垢的過往在一點點地消殤,他眼前閃過那些少的可憐的美好記憶——
某一年有人施舍給他與母親的一碗熱湯。
有個老農夫曾經願意在雪夜里請他們進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樣乞討要飯的孩子,與他分享過半塊撿來的肉餅。
段衣寒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過蜻蜓飛舞的秋日長堤……
沒有恨,沒有淒苦,沒有不甘,沒有忐忑,沒有戾氣。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純粹的美好。
他看到燈花下仔細繡著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著看師尊吃月餅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對酌,第一次帶梨花白給師尊的自己。
這些回憶,從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會記得……
從此仇恨將會滋生,回憶里那些溫柔的往事都會換了模樣。
從此他心中的熾熱將熄滅,再也沒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將封凍,凝結成寒冰。
從此,他將與母親的遺言背道而馳。
段衣寒說:“報恩吧,不要記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他咬牙忍著臟腑撕碎般的疼痛,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踉蹌著,卻站不住,他便跪著,爬著,到最後痛到魂靈都在顫抖,卻仍是匍匐著,爬到了楚晚寧跟前。
“師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掙紮著,蠕動著。
師昧原以為他想做什麽,最後卻發現這個少年只是在竭盡全力,用盡最後的熱切與感恩,長磕而落——
眼淚盈出。
“師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飄零。
“我很快,就不再記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學法術了……你會討厭我,憎惡我……”
他在哭,在訴說著良識未泯時最後的話別。
可是楚晚寧聽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卻什麽都聽不到。
“對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為想送給你。師尊,我今天來,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訴你。”
嗓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里和著血肉剜出來。
“師尊,謝謝你不嫌棄我,願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驀地抽籠,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長恨花開始生根的跡象,也是鐘情訣開始生效的顯示。
額頭磕落,重重觸上地面,碾著地面。
泣不成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師昧輕輕嘆息著,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憐憫。
只不過他的憐憫也好,有趣也罷,都是淡淡的,什麽都進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後走過去,掰起墨燃的臉頰,盯著墨燃逐漸混沌的雙目,輕聲問道:“來,師弟,告訴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麽?”
“所求……”
所求的是什麽?
臨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寧低眸。
樂坊的荀風弱姐姐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眼中閃著熱切而激動的光澤,她對他說:“阿燃,我很快就賺夠贖身的錢兩啦,我帶你一起走,我們離開這里,姐姐帶你去過好日子。”
墨燃昏沈中,卻仍是極力捕捉著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憶。
他喃喃著:“所求報恩……不為……記仇。”
師昧便搖了搖頭,又等了片刻。
再問:“所求為何?”
墨燃沙啞而執著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於師尊之手。”
師昧楞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死於師尊之手?”
“我不要當魔頭……我不要去地獄……”他顛三倒四,反反複複地呢喃,“我不要只記得恨,師尊……”
他竟掙開師昧的手,伏跪於楚晚寧跟前,近乎是嚎啕著。他的雙目已是猩紅浸滿,意識越來越紛亂。
“殺了我。”
到最後,唯一重複的,只有這一個願望。
“在我作惡的第一天……求你,就請你……殺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盡了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獸般嘶啞的哀哭。雷鳴電閃,竹林蕭瑟,紅蓮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這一夕之間殘落,墜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長恨。
意識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寧的衣角,他仰起頭,呢喃著:“師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這世上有多少苦難與遺恨,都被湍急的風雨遮去了呢?
過了兩輩子,終於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寧再回首往事,依稀記得第二天,自己一個周天結束,自冥思中蘇醒。
金色的光輝灑入竹亭,水榭內海棠和紅蓮都要已殘花落盡,昔日枝頭的芳菲,很快就將碾作泥塵。
雨已經停了,楚晚寧眨了眨眼,轉頭看到師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裊裊水霧升起,師昧的眉眼是那樣溫和秀美,見他醒了,師昧便笑。
“師尊。”
“怎麽還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換墨燃吧。”
茶盞斟上,琥珀色的燙水像滿滿心事。
師昧奉茶於他,微笑道:“今日還是我守著師尊罷,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師尊責罰了,心里那口氣還是過不去。”
楚晚寧便怔了一下:“他不來了?”
師昧垂睫,濃黑柔軟的睫毛簾子拂落,像是早春枝頭的兩簇嫩蕊,他“嗯”了一聲,說道:“不來了,去藏書閣,幫著尊主整理書冊了。”
楚晚寧有那麽一瞬的失神與悵然。
他原本打算借著兩人獨處的機會,與墨燃好好說一說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終是太過苛嚴……
他從沒有遇過徒弟犯戒,事後想想,也覺得罰得太狠。
可是墨燃卻連見都不想見他,閉關也不願來陪他。
楚晚寧闔落眼眸。
“師尊,喝茶吧。”
良久,他應了,從師昧纖長白皙的手中,接過那一盞滿滿的香茶,吹開絲絲縷縷的霧氣,喝了一口。
茶太滿了,接過來的時候有點滴灑在了衣袍上。
師昧心細如發,瞧見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寧取出一方繡著海棠的白帕巾,低頭拭去了未幹的茶漬。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鎮里買的最好的那一款。”師昧溫柔道,“師尊自己去買的麽?”
有那麽須臾,楚晚寧想說,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繡的。
給我的拜師禮。
可是心情不好,並不想說,且又覺得自己這樣言語,莫名有些羞恥。
所以沈默了一會兒,楚晚寧也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便將帕子疊好,收回了襟內。
收好帕子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一日,陽光燦爛,昨晚的淒風楚雨只留下了落紅拂闌幹,荷葉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嗎?”
師昧侍弄著茶具,聞言指尖凝頓,瞳色幽深:“嗯?”
楚晚寧把目光投向滿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謝盡了。”
師昧便又笑了,把茶盞擺的仔細,然後雲淡風輕道:“昨夜下了場雷雨,喧鬧一陣,就停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一會兒等地面幹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掃掉。”
楚晚寧便再也沒有說話。
天空朝霞絢爛,艷若織錦,再往遠處看,萬里長空如洗,旭日東升時,金羽紛飛。
確實。
那是個難得的艷陽天。
第279章 【死生之巔】余生付雪夜
南屏幽谷。
夜深了, 茅屋外簌簌落著新雪。
這幾天,墨燃的傷勢越轉越重,哪怕楚晚寧用花魂獻祭術給他療傷, 亦是收效甚微。
下午的時候,他模模糊糊地醒來過一次,但意識仍是不清醒的,瞇縫著眼,瞧見楚晚寧,他就只是哭,他說對不起,又說不要走,一句話翻翻覆覆顛三倒四,最後泣不成聲。
他一直在做夢,一直在自己那些動蕩不安的歲月里穿梭。
他一會兒以為自己剛剛被薛正雍撿回來,一會兒又以為自己身在痛失了楚晚寧的那五年間。
他唯一夢不到的, 是被八苦長恨花已奪去的記憶。夢不到他所有的付出, 所有的保護,所有的純真。
“墨燃……”端了一碗剛煮好的粥,楚晚寧來到他的床榻邊。
粥煮的勉強能入口,是屬於前世的手藝。
他在榻邊坐下, 擡起手, 摸了摸墨燃的額頭。
燙得厲害。
他喚他, 但怎麽也喚不醒, 楚晚寧便等著, 等到粥漸漸溫涼,漸漸冰冷,他覺得不能再這樣,就又把粥隔水溫著。
他不知道墨燃什麽時候會醒,但若醒了,總可以馬上吃到東西。
“是用雞湯熬的,你最喜歡。”楚晚寧輕聲跟他說著,維系著墨燃心臟跳動的那些靈力法術一直沒有斷過,可墨燃醒不過來。
醒不過來,就是說靈力一斷,或許他就再不會睜眼。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來。
可是不甘心啊,怎麽能甘心。
墨燃還活著,他還有氣息盡管是那麽微弱。這些天,日月晨昏,楚晚寧守在他身邊,看著他胸膛仍有起伏,就覺得還有希望,一切都還可以回頭。
都還來得及。
楚晚寧還記得有一天夜里,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當時屋子里沒有亮著燈火,墨燃就直楞楞地望著燭臺,幹涸的嘴唇一直在輕微地翕動。
他當時很激動,忙握著墨燃的手,問他:“你想說什麽?”
“……燈……”
“什麽?”
“……燈……想要燈……”墨燃望著那自己註定無法點亮的燭臺,有淚水順著臉頰潸然滑落,“想要燈亮……”
那一瞬間,時光重疊。
仿佛又回到當年,剛拜師的時候,墨燃病了,瘦小的少年蜷在床榻上,一直昏昏沈沈。
楚晚寧去探望他的時候,他小聲嗚咽著在喚著阿娘。
不知道該怎麽哄,楚晚寧就坐在少年的床榻邊,猶豫著擡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
那瘦小的孩子就哭,就說:“黑的……都是黑的……阿娘……我想回家……”
最後,是楚晚寧點燃了燭臺,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四壁,也照亮了楚晚寧的臉龐。似乎是感到了光的溫熱,發著高燒的孩子睜開了一雙烏亮猶沾水汽的眼。
“師尊……”
楚晚寧應了,替他撚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緩,聽上去很溫柔:“墨燃,燈亮了……你不要怕。”
時隔多年,一豆孤燈再次巍巍亮起,暖黃色的光暈浸滿了敝舍茅屋,驅散了無止境的黑暗與寒涼。
楚晚寧撫著他的鬢發,沙啞地喚著他:“墨燃,燈亮了。”
他想繼續說,你不要怕。
可是喉嚨哽咽,竟是再也說不出口,楚晚寧忍著不落淚,卻終究是抵著墨燃額頭,破碎低泣著:“……燈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燈花燭淚一潭幽夢,這一盞燈一直燃著,從華光明澈,到油盡燈枯。
後來天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魚腹白,墨燃也依舊沒有睜開眼睛。那用一盞燈,就能喚醒沈睡少年的歲月,已經過去了。
再也不會回頭。
又過三晚。
這些天楚晚寧每日都守在他床榻邊,照顧他,陪著他,輸給他靈力,也講與他聽那些他淡忘的事情。
這一天黃昏,暮雪已經停了,窗外一輪紅日,殘陽鋪灑染照大地。有一只松鼠自覆著積雪的枝頭騰躍而過,惹得白梨簌簌,晶瑩舞落。
躺在榻上的男人被這寬仁的暮光照耀著,晚霞為他蒼白憔悴的容顏添上血色。他薄薄的眼皮底下,瞳仁微轉——而後,當暮色即將四合時,他緩緩睜開了眼眸。
在連綿幾天的重病昏沈後,墨燃終於醒了。
他睜開眼睛,目光仍是茫然而空洞的,直到他瞧見楚晚寧正疲憊地伏在他榻邊淺寐。
墨燃沙啞而怔忡地呢喃:“師尊……”
他躺在被褥深處,意識緩慢回籠,慢慢地,他隱約回想起半醒半睡之間,楚晚寧反反複複與他說過的那些話。
中秋一杯酒,海棠手帕……還有那一年紅蓮水榭,他舍身替他種下的八苦長恨花。
是夢嗎?
是不是他太渴望救贖,才會夢到楚晚寧跟他講了這些故事,是不是他太希望回頭,才會夢到楚晚寧願意寬恕他,願意原諒他。
他側過臉,伸出手,想去觸摸榻邊熟睡的那個男人,可是指尖未曾碰到,卻又縮了回來。
他怕一碰,夢就碎了。
他依然在天音閣,依然跪在懺罪臺,下面是山呼海喚的看客。他孤零零地跪在萬人面前,那些人在他眼里最終都成了一張又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成了一個又一個曾經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尖叫著慘笑著向他索命。
沒有人要他,沒有人救他。
是他厚顏無恥,是他狼子野心,是他瘋魔成狂,是他幻象著楚晚寧會來——是他在挖心的劇痛中,幻象著人間的最後一捧火。
假的。
從來就沒有人斬斷鐵鎖,從來就沒有人擁抱住他,從來就沒有人禦風而來,從來就沒有人帶他回家。
睫毛顫抖著,他含著淚,凝望著楚晚寧的睡顏,他不敢眨,直到眼眸終朦朧,直到眼淚終落下。
楚晚寧的倒影碎成了千萬點華光,他倉皇又去看他的好夢。
夢還在。
墨燃脫力地躺在床上,睫羽濕潤,喉頭哽咽,眼角不斷有淚水淌下……心口很痛,血一直在往外滲,他怕吵醒好不容易淺眠片刻的楚晚寧,便咬著嘴唇一直在無聲地哭泣著。
他醒了,可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他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是回光返照。
也是上天對自己最後的垂憐。
他墨微雨惴惴了大半生,瘋狂了一輩子。滿手血腥惡名難逃,直到最後他才被宣判冤罪。因此他覺得很茫然,甚至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幸的是兩生倥傯荒謬。
幸運的是余生終可安寧。
可是他的余生還有多久呢?一天?兩天?
那是他以命換來的好日子啊。
——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安寧時光。
後來他聽到楚晚寧蘇醒的動靜,他慌忙擦去了眼淚,他不想讓師尊瞧見他在哭。
墨燃轉過頭,望著榻邊的人睫毛輕顫,望著榻邊的人鳳目舒展,望著榻邊的人眼中照見自己。
窗外金鴉沈,北鬥星轉。
他聽到楚晚寧喑啞地輕喚了一聲:“墨……燃?”
那聲音低緩而溫柔,如春芽破土,冰河初解,又像是小紅泥爐上的酒水溫至了第三道,絲絲縷縷水汽蒸騰彌漫,燙的人心暖。那是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天籟。墨燃於是靜了一會兒,而後展顏笑了。
“師尊,我醒了。”
清夜無風雪,余生好漫長。
這一天夜晚,南屏山的深谷里,墨燃終於等來了他兩輩子人生里最輕松最柔軟的時光。他醒了,楚晚寧眉梢眼角的驚喜和悲傷他都看得見。他醒了,他靠在榻上,由著楚晚寧對他說什麽做什麽,由著楚晚寧與他講這樣與那樣的經歷和誤解。
對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只想撐久一些,再久一些。
“傷口我再看看。”
“不看啦。”墨燃笑著把楚晚寧的手握住,牽過來輕輕吻落,“我沒事了。”
幾次拒絕後,楚晚寧便望著他,像忽然明白了什麽,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下去。
墨燃強自安定地溫柔道:“真的沒事了。”
楚晚寧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爐膛前。那里面的柴木已漸熄滅,他留給墨燃一個背影,在火塘前慢慢撥弄著。
火生起來了,又亮起來,整個屋子後來都是暖的,但楚晚寧沒有回頭,他依然拿火鉗撥弄著那些並不需要再撥弄的柴火。
“粥……”
最後,他沙啞著開口。
“粥一直溫著,等你醒了喝。”
墨燃沈寂片刻,低眸笑了:“……好久沒有喝到晚寧煮的粥了,上輩子你走了,我就再也沒有喝過。”
“沒有煮好。”楚晚寧說,“我還是不會,大概……也就是勉強能入口……”他的尾音有些抖,似乎說不下去了。
楚晚寧頓了好久,才慢慢道:“我給你打一碗。”
墨燃說:“……好。”
屋子里很暖,夜轉深濃時,外頭又開始斷斷續續地飄雪。
墨燃捧著粥碗,小心翼翼地喝著,喝幾口,就看楚晚寧一眼,然後再低頭喝幾口,再看楚晚寧一眼。
楚晚寧問:“怎麽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沒。”墨燃輕聲說,“我就是想……再多看看你。”
“……”楚晚寧沒吭聲,拿銀匕首剔了火塘上的烤魚肉,入口即化的溪水魚,但刺還是有的,他把刺挑出來,雪白的魚肉細細分好。
以前他吃東西的時候,墨燃總是照顧他。
現在倒過來也一樣。
他把切好的魚肉遞給了墨燃,說:“趁熱吃吧。”
墨燃就很乖順地吃。
這個男人靠在榻上裹著棉被的時候,顯得沒有那麽高大。橙色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很年輕的模樣。
這個時候楚晚寧才忽然意識到,其實踏仙君也好,墨宗師也罷,都比他小了整整十載。
卻經歷了那麽多的苦難。
墨燃喝完了粥,卻把最肥美的那一塊魚肉戳起來,想遞給楚晚寧吃,卻楞了一下:“師尊,你怎麽了?”
楚晚寧低著頭,眼眶微紅,他平穩了心緒,這才淡淡道:“沒什麽,偶感風寒而已。”
他怕再坐著,會愈發控制不住自己,便倏地起身:“我到周圍查探一番,你吃完了就早點休息。等傷養好了,我就帶你回死生之巔去。”
他們兩個人都知道所謂的好轉不過回光返照,所有的溫存已是時日無多。
卻都在說著明天,說著將來。像是要把過後的幾十年都急促地塞到這一個夜晚里,把今後全部的星移鬥轉,都在這一個雪夜過掉。
楚晚寧離去之後,墨燃在爐火前又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解開衣服,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猙獰瘡疤。
然後他發了一會兒呆,感到空落落的。
南屏夜雪。
外頭的飄絮越來越大,墨燃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就會急劇惡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生命就是盡頭。他趴在床邊,看著外頭的飄雪,過耳都是呼嘯的風聲,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像此刻湍急的風,昨日種種都流逝掉。
其實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總有這樣那樣聰明的人在謀劃,在博弈。
師尊也好,師昧也好,他們一個想保他,一個想害他,但他們都有自己的打算,哪怕最後陰錯陽差未能成功,但他們都有遠謀。
墨燃和他們不一樣,他是那種蠢得要死的犬類,沒有什麽七彎八繞的心思,也不知道該怎麽樣步步為營,把棋子下的漂亮。他只會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心愛的人,哪怕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可見骨,也執拗地立在那個人面前,不離開。
這種人說好聽了是勇敢。
說難聽了,是笨。
這個很笨的人伏在窗欞邊,睫毛顫動,忽瞧見原處的梅花樹下,立著一個熟悉的影子。
楚晚寧並沒有去巡視,這只是他的一個借口而已。
他站在花樹下,距離太遠,風雪太急,墨燃自然是看不清他臉上任何一絲神情,只能看到他的模糊剪影。在遮天蔽日的大雪里孑然立著,一動不動。
他在想什麽?
他冷不冷?
他……
“師尊。”
在雪地里出神的楚晚寧回過頭,瞧見黑夜里,霜雪中,那個黑衣青年頂著被褥,竟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身後。
楚晚寧一驚,立即道:“你怎麽這樣就出來了?你出來做什麽?你快回——”
“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陣溫暖就包裹了他。
頂著被子的墨燃把被子撩起來,鋪天蓋地的黑,鋪天蓋地的暖,他把楚晚寧也籠進了棉被里面。
兩個人立在老梅樹下,立在許久未用,怎麽曬都有些黴味的厚棉被里。外面雪再大,風再湍急都與他二人無關。
墨燃在這片溫暖和漆黑中擁住他:“你別想了,雖然師尊說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但是……”
他頓了頓,先是親吻上了楚晚寧的額頭,而後才小聲道:“但如果再讓我現在回去重新經歷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的。”
“……”
“而且。”他頂著棉被,摩挲著捉住楚晚寧凍得冰冷的手,“師尊也不必覺得難過。其實我覺得師昧說的沒錯,八苦長恨花只是把我心里的那些念頭,那些見不得光的想法都鼓舞著實現了而已。”
十指交扣。
墨燃抵著他的額頭:“我本來心里頭就有很多仇恨,只是小時候沒有發泄出來。屠戮儒風門……我想過的。主宰天下,我也想過的。說起來也挺可笑,我在五六歲的時候,躲在破屋子里,我就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念頭,誰都沒有強加給我。”
他撫摸著楚晚寧的臉:“所以說,如果當初中了蠱的人是師尊你,說不準你並不會變成我那樣十惡不赦的暴君。你也就不會被利用,更加不會被天音閣誅心。”他鼻音深重地笑了起來,額頭磨蹭著安慰,“你沒有被我替代,不要多想了,回屋去睡覺吧。”
床榻很窄,墨燃抱著他。
該來的那一刻,總是會越來越近,總是逃不過的。
墨燃意識又開始模糊而渙散,心臟的絞痛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厲害,回光返照不會持續太久,阿娘死的時候也是這樣,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垂著濃密的睫毛,爐膛里的火此刻已經有些黯淡了,那種昏黃的光映照在他年輕英俊的臉龐上,顯得格外溫柔。
這個蠢笨的男人,大抵是看出了楚晚寧眼神里的痛楚,因此忍著自己的難受,說笑道:“好不好看?”
楚晚寧果然楞了一下:“什麽?”
“疤呀。”墨燃說,“男子漢大丈夫,多幾道疤才有味道。”
楚晚寧沈默一會兒,擡起手,不輕不重地摑了他一個巴掌,摑得太輕了,反而像是撫摸。
過了片刻,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他埋在墨燃溫熱的胸懷里,沒有吭聲,但是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他很清楚。
楚晚寧都知道。
墨燃怔了片刻,摟住他,親吻他的額角與頭發。
“這麽醜啊。”劫後余生的他比往日都要溫存,他輕輕嘆了口氣,“都把晚寧都醜哭了嗎?”
他若叫師尊倒還好。
一聲晚寧,兩世交替。
楚晚寧在被褥深處擁抱著這個男人熾熱而鮮活的身體——他一直厭棄並且羞恥於表達自己內心的任何激烈情緒,但他此刻他覺得自己的緊繃與羞恥是那麽的可笑,那麽的荒唐。
於是在這肢體交纏的相擁中,在這被褥緊裹的窄榻上,在四壁空空的茅舍中,在風雪交加的長夜里。
楚晚寧輕聲說:“怎麽會醜?你有疤也好,沒有疤也好。都好看。”
墨燃一怔。
他從來沒有聽過楚晚寧這樣直白的表露。
哪怕禦劍告白那天都沒有。
屋子里只有最後一點點爐火的余暉,很安靜,也很溫柔。
晚來的安寧與溫柔。
“上輩子,這輩子,我都喜歡你,都願意與你在一起。以後也願意。”
墨燃就聽他在自己懷里一句一句地說著,他看不清楚晚寧的臉,但他可以想象到楚晚寧此刻的模樣。
怕是眼睛紅紅的,連耳尖也是紅紅的。
“曾經知道你被蠱惑,但卻不能表露,只能恨你……現在終於都能補給你。”楚晚寧的臉頰燒燙,眼尾也潮,“我喜歡你,願意與你結發,願意為你剖魂,願意臣服於你。”
聽到願意臣服於你,墨燃的心猶如被烈火灼燙,整個身子都是一顫。
他既是感動,又是悲傷,既是痛苦,又是繾綣。
他幾乎是顫抖地:“師尊……”
楚晚寧擡手止住他:“你聽我說完。”
但等了好一會兒,楚晚寧卻終究是個不會說情話的人,他想了很多,卻怎麽都不合適,怎麽都覺得不夠。
有一瞬間,楚晚寧其實很想說:“對不起,讓你受了委屈,背負了太多。”
又想說:“前世直到我離開,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真相,是我誤你。”
他還想說:“那一年紅蓮水榭,謝謝你願意護我。”
他甚至想什麽尊嚴此刻都不要了,他想跟墨燃哭,想抱著此刻尚且溫熱的這具軀體,說:“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離開。”
可是喉嚨哽咽,心中苦澀。
最後,楚晚寧俯首,親吻著墨燃心口的傷疤,睫毛簌簌,他低啞地開口。
“墨燃,不管從前如何,今後如何,我都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羞恥燒透了他渾身的血。
但言語卻是那樣的莊嚴。
“一生都是踏仙君的人,也是墨宗師的人。”
太燙了。
墨燃只覺得懷里的那一捧隔世之火再一次亮起,眼前是煙花璀璨,所有痛楚與悲傷都在此刻遠去。
“兩輩子,都屬於你。”
“不後悔。”
墨燃倏地合上了眸,盡是濕潤。
他最後親吻了楚晚寧的嘴唇,他嘆息道:“……師尊……謝謝你。”
外頭的雪越下越大,夜越來越深濃。
他們相擁而眠,他們都在想,原來,這就是余生了。
墨燃知道自己的衣襟被淚水浸濕了,但他不說。他從小就奢望自己的余生能有諸多歡喜,這種時候,總該是快樂的。
他擁抱著楚晚寧,他說:“睡吧,晚寧。睡吧,我抱著你。你怕冷,我替你暖著。”
“等我好了,我們一起回死生之巔,我想去向伯父伯母請罪,我想再和薛蒙吵吵嚷嚷……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
墨燃撫摸著楚晚寧的頭發,嗓音輕輕的。
喉間盡是血的腥甜,呼吸也越來越窒緩。
但他還是笑著,他此刻的神情很寧靜:“師尊,我會給你撐一輩子傘。”
楚晚寧在他懷里,已是哽咽不成聲。
“夏師弟……”他又逗他,明明都快說不出話來了,還是逗他,“師哥……講故事給你聽……以後每個晚上,都講給你聽……你不要嫌棄師哥嘴笨,講來講去,就只會講牛吃草……”
最後的最後,墨燃擡起眼眸,望著窗欞上覆著的一層瑩瑩積雪。
天地一片浩然潔白。
“晚寧。”他擁著他,心跳回蕩在楚晚寧的耳畔,他輕聲說,“我一直愛你。”
他緩緩闔落眼簾,梨渦淺淺,浸著兩池梨花白。
心跳一點一點緩慢,一點一點斷續。
忽然,窗外一枝梅樹枝丫被積雪覆壓,雪太沈重,枝丫折斷了,發出突兀的動靜。雪團與樹枝一同跌落,劈啪脆響。
這一陣喧鬧之後,楚晚寧,卻再也聽不到耳畔心跳的聲音。
他等了須臾,他等了片刻,他等了一會兒,他等了良久。
再也沒有聲音。
沒有聲音……什麽都沒有……
那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可怖寂靜。
是令人一生絕望的可怖沈默。
終。
停。
歇。
屋內死寂,靜的可怕。
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楚晚寧也沒有動,楚晚寧依舊躺在墨燃懷里,躺在床榻上,他甚至沒有起身,沒有擡頭,也沒有再說話。
他的小徒弟,他的墨師兄,他的踏仙君要他安睡。
說會替他撐一輩子傘,講一生故事,余生都會愛他。
墨燃說,外頭冷,雪大。
我暖你。
楚晚寧就蜷在他的臂腕里,蜷在那熱度尚未消的胸懷里,一動也不動。
他們明天就要啟程回家。
他要好好地與墨燃一同歇息。
楚晚寧伸出手,環住了墨燃的腰。
黑夜里,他說:“好,我聽你的話,我睡。……但是,明天,我一叫你,你就要記得醒來。”
他貼著那再也沒有起伏的胸膛,眼淚浸濕浸暖了墨燃的衣襟。
“不要賴床。”
晚安,墨燃。
這一夜很長,但我會陪著你,願你有好夢,有火,有燈。
還有家。
第280章 【死生之巔】善惡口舌中
第二日清晨, 陽光灑進了軒窗。
楚晚寧睜開眼, 被褥是暖的, 一個人的溫度可以暖兩個人的軀體。他安靜地看著墨燃的臉龐, 在他眼里這就是世上最俊的人了, 是最好的人。
他沒有動,他在想,今天當烹什麽粥好?
昨天的已經喝完了, 墨燃餓死鬼投胎一般喝了整整四碗, 一點都沒有剩落。
他親了親墨燃的臉頰,問:“再給你做一些, 好不好?”
男人睡得很沈,漆黑的睫毛垂落在那里,像兩卷蒲草般溫柔, 溫柔地好像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眸,笑吟吟地拉過他, 對他說:“餓啦,晚寧去給本座煮一碗粥。”
又好像會深情而繾綣地告訴他:“師尊做的什麽都好, 我都會喜歡。”
屍體早已冰冷了,臉頰吻上去是涼的,一點溫度都沒有。
楚晚寧沒有哭。
他起身, 給墨燃蓋好被子, 然後他去院子里拾柴生火, 他認認真真地烹煮, 好好地做飯。
水開了, 霧氣彌漫上來,米粥咕嘟咕嘟地翻騰著,冒著細小的泡泡。他用漏勺撇去浮沫,加了些鹽,又蓋上木蓋燜煮著。
已經重生過一次的人,是不能再被重生術救回第二次的。
楚晚寧茫茫然立在竈臺邊,他神識里有那麽一刻的清明,這一刻的清明就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忙遏制著指尖的顫抖,擡手去揭蓋——
粥煮了,總會有人喝的。
他如今有著墨燃的零碎記憶,墨燃孩提時很窮困,吃不飽飯,得一只熱氣騰騰的餅都是能開心一整天的事情。
墨燃不會浪費的,所以也總會醒來。
粥煮好了,他又去院里清掃積雪,而後折了一枝新的臘梅,帶回去剪掉枝梢,浸在陶土小瓶里養著。
梅花香十里,這樣墨燃走在路上,還能聞見人間。
不,他的意識又混亂了。
什麽走在路上,什麽聞見人間……墨燃分明還好好地躺在這里,和昨日和前日和幾天前一模一樣,只是面龐更清臒消瘦,臉色更蒼白。
他還會醒的。
兩輩子了,無論是怨是憎,是愛是憐,自他們相遇後,墨燃就從來沒有主動離開過自己。所以漸漸地,墨燃浸透了他的生命,成了風,成了時辰,成了流過指隙的泉,披於長發的光。
他是他的日夜晨昏,是他的一世紅塵。
楚晚寧漫步在這紅塵里。這個塵世,雪還會落,蟬還會鳴,秋荷還會死,夏花還會生,一切如舊,所以墨燃怎麽會離開呢?
他願意守著他,伴著他,一天又一天,等著他醒來。就像前世的墨燃與楚晚寧的屍身定下了契約,這一生陰陽倒錯,楚晚寧也做了與踏仙君相同的事情。
“只有我走的那一天,你才會離去。”
曾經站在紅蓮水榭里,墨燃一身黑袍,這樣對長眠的楚晚寧說道。
“陪著我。”
而今,南屏深谷中,楚晚寧一襲白衣,竟與當年的帝君重疊。
他伸出手,撫上墨燃毫無血色的臉龐:“……陪著我。”
金光起,他的靈力流轉到那具屍身體內,從此之後,哪怕碧落黃泉,天上人間,只要世上仍有楚晚寧在,墨微雨的屍身便不會腐朽爛去。唯有多年之後,楚晚寧離世,靈力的流轉終止,他們才會一起消亡。
化成灰,散作齏粉,零落成泥碾作塵。
他與他一起離去。
天音閣聖殿的炭火熊熊燃燒著,在墻壁上透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木煙離獨自立在大殿中央,負著手,閉目闔實。
忽然,殿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木煙離沒有回頭,淡淡地:“你來了?”
“來了。”那人摘落鬥篷帽兜,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龐,正是師昧,“木姐姐不去後殿看看?”
“沒什麽可看的。”木煙離道,“不過就是你給人開胸膛剖腦子的事情。血腥氣太重,我受不了。”
“那有什麽辦法,藥宗一道,本就如此。”師昧笑了笑,“哪怕是孤月夜的姜曦,給死人動起刀子來也不會滿室清香啊。”
木煙離皺了皺眉頭,並不打算和他多談論剖屍體割活人這種事情,於是問道:“說起來,你這術法施展了也有幾天了,踏仙帝君究竟什麽時候能徹底重生?”
“重生算不上,他體內也只有一片識魂了,頂多就是個活死人。”
木煙離乜過美目,說道:“我們要的也就是個活死人。越聽話的越好。……那些靈核碎片怎麽樣,都還派的上用場嗎?”
“差不多,雖然不是完整的,但力量一樣大的可怕。”師昧說,“墨燃確實不愧是稟賦第一的修士,足夠為我們開道了。”
木煙離嘆了口氣:“希望這次莫要再生意外。”
“生不生意外還很難說。”師昧道,“我正在施法把靈核在踏仙君的體內複原,最起碼還要十天,這十天里,我希望木姐姐去替我做兩件事。”
“你說吧。”
“第一,等踏仙君完全複原後,我們就要去做那件大事。屆時這些修士再傻,也會知道墨燃說的是真話,恐怕會攜手來阻止我們。”師昧頓了頓,“雖說蝦兵蟹將不足為題,但人多了,總是頭疼的。”
“所以呢?”
“上修界戰力雖強,但經驗不足。關鍵是死生之巔。我希望木姐姐放出些消息,先挑起死生之巔和眾門派的爭端,把這個門派提前瓦解掉。”
木煙離道:“楚晚寧劫囚,墨微雨逃跑,這兩個原本都是死生之巔的人,要做文章也不難。何況死生之巔之前就已經備受攻訐,不少人都想要逼迫他們散派。這個好說。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師昧嘆了口氣,似是惋惜,“替我殺一個人。”
“誰?”
“我自己。”
木煙離倏地回頭瞪他,火焰的光芒照亮師昧眉目溫柔的臉龐:“前世的你?”
“嗯。”
“你瘋了?你認真的?他再怎麽說也是……”
她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看到師昧擡起蒲草般柔軟濃密的睫毛,露出下面一雙黑瞳,殺機已盛。
“他再怎麽說也是我?”師昧笑了,“這話是沒錯。可他也是個叛徒。”
“……”
“如果不是他把楚晚寧放走,會有人來劫囚嗎?”
“……”
“如果不是他後來擾亂踏仙君的神識,楚晚寧能把那個半死不活的墨燃帶走嗎?”說到這里,師昧眼中閃過一絲森寒,“也虧他背著我學了些術法,一個瞎子,隱匿蹤跡跑的倒快,沒讓我活剮了他。”
木煙離忍不住道:“我知道他這件事做的不地道,但他畢竟是我們的族人。”
“他就是我,這兩個紅塵最終註定會疊加在一起,有一個我就足夠了。”師昧步上臺階,站在木煙離身旁,“就像你,前世的你已病故。但有如今的木姐姐助我,也是一樣的。”
“可是你也不至於非要殺他,我們一族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木煙離有些焦急地盯著師昧的眼,“阿楠,我們發過誓的,只要是族中的人,便該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不能自相殘殺。”
師昧將目光轉開去了,他沒有說話,望著龍蛇騰舞的火苗,半晌才道:“我之前在蛟山也是這麽想的,我疑心誰都沒有疑心過他,所以到最後才給了他可乘之機。說到底,他跟我已經不一樣了。”
“……”
“我依舊是華碧楠與師明凈。”師昧淡淡的,最後合上眸子,嘆息,“但他呢?他只是記得自己是師明凈,早就不記得華碧楠是誰了。”
火焰劈啪,有橙色的星火爆濺出來。
木煙離最終搖了搖頭:“你說的第二點我做不到。他已經為了我們失去了一雙眼睛,如今我們不再容得下他,楚晚寧他們也不會再接受他——他哪里都去不了了,什麽都做不成,你又何必急著要把他趕盡殺絕,就因為他背叛了你?就因為他和你最後選擇的路不一樣?”
師昧不語,良久,微笑:“你一向殺伐果斷,怎麽忽然心軟了?”
木煙離驀地擡起頭來,她眼中閃動著痛苦:“因為他也是我弟弟,他也是你啊。”
她的臉龐因這俗世里的情緒而終於變得不再那樣冰冷,不再宛若一尊石像,一座冰雕。
“阿楠,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沒辦法對你下手。我做不到。”
炭盆里的火舌幽幽上竄,舞成交錯的紅綢。
師昧嘆了口氣:“……算了,這件是私事,你要不願意也就隨你。但第一件事情,事關成敗,請木姐姐務必辦的妥當。”
木煙離閉上眼,此時此刻恰好晚鐘響起,自閣頂的角樓莊嚴棲落。這口天音閣的老鐘自建派起已歷千百年,音色依舊渾宏。在這裊裊不散的鐘聲里,木煙離緩聲開口。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天音閣這番對話後的第二個夜晚,上修界碧潭莊忽然發生了一起連環殺人血案。此事尚未徹查,火凰閣、無悲寺、孤月夜等門派就接二連三地也出現了類似的案子。
很快地,單一的恐怖事件變成了循環的,人們很快發覺了問題的關鍵——
珍瓏棋。
到處都是珍瓏棋。
鄉鎮巷陌,華都仙門,無一幸免。
這些失去神智的棋子越來越多,到處殺人放火,修真界各門自顧不暇,再沒有余力去管百姓死活。
一天天地,鮮血染紅了河流,一座又一座城池成為荒城,這場災劫比先前任何一次天裂都來得更為可怖。
因為人們甚至都不確定幕後黑手是誰,不知道該如何終結這突如其來的大殺戮。但大部分修士都認為這場災難是由至今下落不明的楚晚寧與墨燃一手策劃的。不過也有人心存懷疑,比如此刻聚在破廟里的一群流民,他們議論道:“若說是墨燃搗鬼,倒也可信。但楚晚寧為何要幫著他?”
“誰知道呢,或許是為了分一杯羹?”
又有人說:“我覺得並不止分一杯羹那麽簡單。那天劫法場,你們也都瞧見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師徒,至於會那樣情緒激動?依我看來,楚晚寧和墨燃的關系根本就不正常。”
“啊……你是說?”
“龍陽之好,師徒相奸。”
上下唇齒一碰,不吝穢語汙言。
圍坐在一起的那些人便紛紛露出了極為驚愕又極為厭惡的神情,喃喃道:“不會吧?他可是北鬥仙尊……”
“那你們別忘了當年楚晚寧補天裂的時候不小心死了,他徒弟墨燃可是冒著性命危險去地獄救他的。雖說師徒情深,但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換你,你做的到嗎?”
對方便沈默了。
篝火堆里有一個豆莢燒裂,發出了脆硬聲響。
“還有蛟山那一次,你們聽說了嗎?師明凈被擄走之前,曾經講了一段話。”
“什麽?”
“具體不太記得了。當時情況危急,許多人都沒有細細咀嚼,後來仔細一想,總覺得字里行間都透著股曖昧。”
有人皺眉道:“但聽說師明凈就是華碧楠,他的話能信嗎?”
“一派胡言!”
眾人被這一聲怒喝嚇了一跳,轉頭見一個男子怒目圓睜:“這種話怎麽能當真!分明是墨燃在給師明凈潑臟水!”
“李兄何必如此激動……”
那男子道:“我緣何不激動?我這性命就是師明凈救的!”
“啊……”
“當時我就在蛟山,華碧楠給我們下了一種叫做鉆心蟲的蠱毒,如果不是師明凈用瞳療術給我解開,我早就命殞當場了!如果師恩公就是華碧楠,他何苦要替我們解咒?”
這彪形大漢越說越激動,最後眼眶竟然都濕潤了。
“恩公為了救我們,被華碧楠傷了眼睛,至今生死不明,卻還要被墨燃汙蔑,我……我替他不值。”
他說著,竟嚎啕大哭了起來。破廟內的其他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都是面面相顧——
一邊是師明凈和天音閣,一邊是墨微雨和楚晚寧,兩邊都有疑點,但顯然後者疑點更多,更值得懷疑。
人群中有個女修,這時候望著明暗躍動的火塘,忽然低聲說了句:“其實……那天在蛟山上對抗徐霜林時,我也在隊伍里。師明凈做的事和墨燃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們倆都不像是壞人。”
“但他們倆之中,總有個人在說謊吧?”
女修搖了搖頭:“誰在說謊這個事關重大,我不敢妄斷。但我想說我親眼瞧見的一件事情。”
瞧見眾人紛紛把目光向她轉來,她有些赧然,輕咳一聲,說道:“那個時候大家都受傷了,墨燃和楚宗……楚晚寧的狀態也不好,坐在旁邊休息。我無意中瞧見,墨燃偷偷伸出手……去摸了楚晚寧的臉。”
第281章 【死生之巔】我欲多為善
“啊……”
許多上了年紀的受不了這種師徒曖昧, 立刻以袖掩口,大皺眉頭。
“這還成何體統!”
女修捧著手中的茶碗, 低著頭道:“我當時覺得古怪, 楞了一下。但是他們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宗師, 我說什麽也不敢往有悖人倫的地方去想。不過此時回頭再看, 他們兩個人確實不太對勁。”
她頓了頓,繼續道:“還有就是諸位剛剛提及的, 師明凈被抓走前說的那番話。那個時候他言辭模糊, 我只覺得別扭,不曾細細琢磨,現在想來,他的意思是應該是墨燃曾經心悅於他, 後來改了心意,又愛上了楚晚寧。”
大家就都不吭聲了。
很多從前不起眼的細節,都在此時一一變得清晰。
突然有人輕聲道:“天音閣劫囚那次,你們都去了吧?當時楚晚寧安慰他的時候, 我好像看到他親了他的額頭。”
“啊!”細節的描述更令人厭惡,但卻愈發勾人好奇, “誰親了誰?”
那人撓著頭解釋道:“楚晚寧親了墨燃。”
“……”
“你們都沒瞧見嗎?”
眾人紛紛表示並沒有看清,那人便攤手道:“好吧,那就當我沒說。或許是我眼花看錯了。”
但很多時候“就當我沒說”其實是一句廢話,和“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有異曲同工之妙。
潑出去的水能再收回來嗎?於是這種惡心愈發鮮明。師徒兩人在一起, 若是徒弟主動, 多少還好一些, 但若是師父主動,這層禁忌里就更蒙上一層腥臭,顯得格外居心叵測和為師不尊。
這種私底下的議論和揣測當然不僅局限於這破廟之內。作為最大的嫌疑人,墨燃和楚晚寧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師慈徒孝”這種話題會讓人昏昏欲睡,而“師徒偷情”則能讓整張飯桌上的目光都聚攏在一張滔滔不絕的嘴上。哪怕有人懷疑、有人不滿,但也不妨礙流言的四散。
所以一時間揣測什麽都有——說墨燃爬床上位的,說薛蒙與楚晚寧也有染的,說師昧和楚晚寧恐怕也不幹凈的。這樣一來,原本幹幹凈凈的北鬥仙尊,朝夕之間就成了個喜歡猥褻英俊少年的變態老男人。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從來就不是一句空話。
“你們看他的三個徒弟,哪個不是個頂個的好看,要說他沒這個心思,你們信嗎?”
“墨燃剛剛拜入門派的時候,楚晚寧不是不肯收他嗎?我在死生之巔里頭有認識的友人,他跟我說,墨燃後來去紅蓮水榭過了一夜,然後楚晚寧就收他了——為什麽?這還用問,睡過了唄,墨燃床上功夫好嘛。”
這些細節勾的人們心里癢癢,愈發津津樂道地談論著。
“墨燃那時候才剛弱冠成年吧,楚晚寧也真下得去手。”
“忽然明白為什麽當年那個去偷看他洗澡的女修會被打個半死,恐怕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喲。”
幾許曖昧沈默,然後有個地痞流氓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道:“哎,其實我還真有點好奇,你們說,他倆睡覺的時候,誰在上面,誰在下面啊?”
“肯定是墨燃在下面吧,楚晚寧那種脾氣你們也是知道的,他那麽傲,總不至於找個徒弟來睡自己。”
“這樣想想,墨燃還真的挺可憐的……被強迫跟一個大了自己那麽多歲的老男人上床,性子又烈又難伺候,長得還並不是最好看的,一定很惡心吧。”
“唉……”
而這些碎語閑言還不是最駿烈的,隨著時日的推移,有幾枚珍瓏棋子被人認出了身份,都是死生之巔的弟子。
如果說一個兩個還是巧合,那麽每次被抓住的線索都指向死生之巔,便是再清白的門派都難免成為眾矢之的,引起莫大恐慌了。
這幾天,陸續有人找上死生之巔來論理,卻都吃了閉門羹。
“薛掌門不在,有什麽事過幾天再說吧。”
“薛正雍去了哪里?”
見對方直呼尊主姓名,守門的小弟子來了脾氣:“異變以來,我家掌門日夜奔波,忙著擺平棋子,處處親力親為,哪里有苦難他就在哪里,你自己找去!”
那些尋釁滋事的人便冷笑:“忙著擺平棋子?我看是忙著操控棋子,和罪犯墨燃楚晚寧串通一氣才是。”
“你胡說什麽?!”
“我胡說?”那人道,“墨燃修煉禁術,楚晚寧劫囚逃離,結合之前薛正雍不斷為墨燃求情,這些天又處處有死生之巔的弟子被做成了珍瓏棋。說你們這門派後頭沒有貓膩,誰信啊?”
面對這些零零碎碎的尋事者,薛正雍聽稟後,總是疲憊地嘆了口氣,說:“清者自清,如今這世道,能做好自己手頭上的事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別再理會他們講些什麽,由著他們去吧。”
這一天,又有人尋上山門來,還帶了幾具屍體,說要讓死生之巔償命。
薛正雍回來已是深夜,他渾身是血,更有幾處受了傷。他一邊聽著王夫人跟他講這些事情,一邊洗凈自己臉上的汙泥,喘了口氣,沒有立刻吭聲。
王夫人道:“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看是不是該去和天音閣求助……”
“和天音閣求助?”薛正雍乜過眼睛,頰上有一道僵屍留下的抓痕,“我看天音閣這地方就不對勁。那個木煙離就跟個泥塑菩薩似的,渾渾噩噩,簡直混賬。”
王夫人忙去掩他的嘴:“你可別亂說。”
“……”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王夫人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臉,“可是有什麽辦法。那是神祇後裔,是天神立下的千歲大派,他們素有威儀。所以就連三百年前,平王之災那次都沒有人敢質疑他們,你又有什麽力氣去撼動它?”
薛正雍眼神憤懣,似乎是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怎麽說。最後他將擦洗傷處的毛巾一扔,一個人去了窗邊,負手立在窗前,看著外頭的一輪彎月。
“你說燃兒此刻怎樣了。”過了良久,他嗓音沙啞,如是問道。
王夫人拖著迤邐長裙,走到他身邊:“夫君……”
月光灑在男人的臉上,那張一貫嘻嘻哈哈的臉龐此刻斂去笑容,竟顯得那麽疲憊,甚至有些老態俱現。
“雖說他並非我兄長親生,甚至還動手殺害了我的親侄。但是這麽多年……你明白嗎?這麽多年,我都把他……我……”
“我明白。你不必再說了,我都知道。”王夫人的眼眶也有些紅了,“我也是一樣的。”
薛正雍將臉埋進掌心,躁郁而痛楚地揉搓著,忽然弓起身子,劇烈咳嗽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手挪開,卻是一掌的血。
王夫人愕然,立時心急如焚:“你怎麽傷的這麽重?快躺下,讓我看看。”
“沒什麽好看的。”薛正雍用帕巾將血拭幹,“受了點內傷而已,將養幾日就好。”
“明天你就別再往外頭跑了,你看別家的掌門,誰像你一樣凡事親力親為的?”
薛正雍似乎是想擠出個笑,但他太累了,身心俱疲,那笑容到一半就墮了下來:“燃兒和玉衡到現在都還下落不明,這些日子修真界又不太平。前些天連山腳的無常鎮都出命案了,死了九個人。這時候讓我坐著?”
“……”王夫人睜著一雙美目,無聲地望著他。
薛正雍拍了拍她的腦袋:“你也知道我這人,不可能的。”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說道:“那你至少也歇息一天吧。你這內傷已至嘔血,不可輕怠,你難道忘了兄長是怎麽去的?”
薛正雍臉上最後一絲笑痕也凝住了。
他看到王夫人垂落眼睫,柔軟的睫毛簾子下頭隱約有水光瀲灩,不由地心下慟然,說道:“你,你別哭啊……我福大命大……唉,好了,那我明天就待在門派里,哪兒也不去了,我休息一天,然後再出門,這樣總行了吧?”
王夫人哽咽道:“我不管你,管也管不住,隨你去哪里。”
“哪能呢。”薛正雍苦笑道,“好了,別擔心了。你看我這幾十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沒事的。你信我,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日,薛正雍果然就沒有出門,但他也沒有閑著,在藏書閣梳理著脈絡,苦思冥想。
“尊主,少主給你燉了藥,要趁熱喝。”
薛正雍道:“放著吧。”
他正思忖到重要處,也沒什麽心思起身離開,一直忙碌到下午。後來因腹肋內傷發作,才想起來把已經冷透的藥給慢慢喝了。
步出藏書閣,薛正雍問一旁守門的弟子:“夫人和薛蒙呢?”
“少主剛剛從山腳回來,夫人在宗祠焚香祈福,要去叫他們來嗎?”
薛正雍原本確是想與他們說說話,歇息片刻。但正要開口時,卻覺得眼前一陣暈眩——他畢竟是年紀大了,不再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受了傷睡一覺就能恢複得很好。
他不得不服老。
“算了,別去打擾他們。”薛正雍忍著疼痛,勉強笑了笑,“我去靜修室打坐一會兒,若是有事,來那里找我就好。”
“是,尊主。”
薛正雍擡手拍了拍那名弟子的肩,大約是這段時日聚變陡生,他整個心境都有些蒼涼,這時候瞧著眼前的小弟子,不由地心中暗嘆,真是最青蔥的大好年華。
而他呢,如果能為了這些青年們的大好年華,再多做一點什麽,那就再好不過了。
“走啦,那些被我翻亂的書籍,勞煩你……”
他話未說完,突然有人匆忙跑來,見到薛正雍就跪了下來,一臉大禍臨頭的神情,稟奏道:“尊主!不好了!”
這一通咋呼激得薛正雍腹肋更痛。唉,真是的,早知道應當先讓貪狼診治一番再說。
他臉色微白,但還是忍著疼問:“急急慌慌的,怎麽了?”
那名弟子心焦道:“丹心殿前來了上修界所有的門派,甚至包括了天下第一大派孤月夜。”
薛正雍心中咯噔一聲,隱約已猜出了緣由,但還是道:“……他們來做什麽。”
“說是這段時日,有關死生之巔的狀告和疑點實在太多。他們說再不能坐視不管了,要來逼問尊主,向尊主討個說法。”那弟子越說越惶然,幾乎要落下淚來,“尊主,看他們那個架勢,恐怕是要逼得咱們散派啊。”
“……”薛正雍臉色鐵青,咬著槽牙,擡手在腹肋處幾個穴位點過,忍著不適說道,“當真是非不分,欺人太甚。”
他扭頭,對藏書閣的看守道:“此事先別與夫人言明,免得她太過擔心。”
“是。”
吩咐完之後,薛正雍一把將跪在地上瑟瑟無措的那個傳訊小弟子拎將起來,沈著臉說:“隨我到前殿去。”
第282章 【死生之巔】孤狼入絕境
丹心殿內, 薛正雍與眾位弟子長老陰沈著臉, 盯著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這些大門派的人幾乎都齊活了, 就連還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雖並不想針對某個門派,但因此事重大, 而且連日來指向死生之巔的線索實在太多了,他作為仙門魁首,也不得不率眾前來。
而死生之巔的門徒這些天被接二連三的找事,心中原本就不痛快, 今天忽然便被指著鼻子罵“早有禍心”“藏匿罪犯”, 就更是一肚子火。何況上修界來勢洶洶,言語間又多質疑鄙薄,談著談著,空氣中便已彌漫起了濃重的火藥味。
“薛某再說一遍,死生之巔從來沒有故意將禁術卷軸透露給墨燃,也沒有縱容墨燃修煉此道, 沒有偷煉珍瓏棋子,更沒打算靠此禁術一統修真界。還有,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請諸位講理。”
上修界門派中, 以碧潭莊、江東堂和死生之巔結怨最深。
江東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與黃嘯月劃清界限的, 但骨子里卻未必。他們互相看了看, 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門, 空口無憑。你雖說死生之巔是清白的, 但如今各種疑團都指向貴派。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就是。”
“這些天鬧得修真界血雨腥風的那些珍瓏棋,被抓到的都跟你們死生之巔有關,如果說是巧合,也未免太過牽強。”
碧潭莊則有人出頭道:“不知諸位是否了解過,死生之巔替下修界斬妖除魔,經常分毫不取,長達二十余年。最苦最累的活他們都搶著做,做完了還不求回報,一次兩次大概是出於好心,但是二十年,諸位不覺得太荒謬了些嗎?”
薛正雍怒道:“我與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為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風擋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丹心?”那人冷笑,“一片丹心薛正雍,教出了個偷學禁術的侄子,養出了一個殺人劫獄的宗師。如今這兩個最大的魔頭都出自你死生之巔,薛掌門有什麽顏面再提丹心二字?”
有人幫腔道:“不錯。薛掌門話說的可真好聽,哈哈,為黎明百姓遮風擋雨?這世上誰都不傻,沒有誰會好事一做二十年且不圖回報。這背後定有陰謀!”
“還有之前那麽多來路不明的棋子,絕不會是一夕制成的。說不定死生之巔這些年,明面上打著除魔衛道的招牌,私底下卻偷偷養出一波珍瓏棋……”
薛蒙也在大殿內,他這些天憋了一肚子怒火,聽到此處終於忍無可忍,驀地立起,抽刀斷案,杯盞嘩啦傾倒,霎時滿地狼藉。
“你們編夠沒有。”
“……”
薛蒙擡眼,目光狠戾:“私底下造謠也就算了,跑到死生之巔撒野,誰給你們的膽子?!”
江東堂是強弩之末,接連死了那麽多前輩之後,推舉掌門已經有些胡來了。新代掌門職的是個瞧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除了漂亮一無是處,就這樣居然還靠著派中幾位師兄的擁蹙與疼愛上了位。
那小姑娘一不懂規矩,二沒吃過苦頭,大概覺得天下人都會和她那幾位倒黴師兄一樣,為她的花容月貌所折服,所以嬌滴滴地笑道:“子明哥哥,你不要生氣嘛。”
薛蒙:“……”
“你一生氣,就不俊俏了喲。”
“噗!”立刻有人笑出聲來。
饒是殿內氣氛緊張,聽她這麽一開口,不少修士臉上都有些繃不住。像火凰閣踏雪宮這樣的大門派,弟子都用看癡呆一般的眼神看著這位“一派之主。”
這姑娘愈發覺得世上男人都為她傾倒,擡了擡雪白的小脖子,自我陶醉地道:“有什麽委屈不能心平氣和地講一講呢?只要你說的有道理,以我為首,上修界十大門派的掌門都會為你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還佯作莊重的掌門們都有些扛不住了。
桃苞山莊的馬蕓是商人,對數字反應最快,他一楞:“啥?上修界幾大門派?十大?”
踏雪宮宮主明月樓面無表情道:“她算錯了。你當沒聽見就好。”
馬蕓是個和善人,立刻“哦哦”兩聲,笑嘻嘻地不插話了。
但無悲寺的玄鏡長老、火凰閣上清閣的那幾位道長臉色可不好看。不過,所有掌門的臉色加起來,大概都比不上姜曦的一半陰沈。
姜曦雖然沒說話,但他顯然被那女孩子的“以為我首”給冒犯了,正一邊摩挲著自己的掌門指環,一邊郁沈地盯著人家小姑娘看。
那姑娘還在大出風頭:“我們這都是在就事論事,大家各自表達一下想法,講一講猜測,那也沒有錯呀。”
薛蒙語氣里星火四濺:“要講故事回家講去。在蜀中沒你丫頭片子說話的位置!”
小姑娘一楞,居然剎那間淚水盈眶,轉頭對身後幾位江東堂的大師兄大師叔抽噎道,“他、他不講道理——他罵我……嗚嗚嗚嚶嚶嚶,我不就說句話嘛,他怎麽這麽兇啊……”
姜曦:“……”
明月樓:“……”
玄鏡長老:“……”
在場有人小聲嘀咕道:“江東堂算是完了。”
“這小女孩誰啊?還不如黃嘯月呢……”
梅含雪也在人群中,他聞言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能這麽說,比黃嘯月好些。小姑娘至少長得不錯。”
這丫頭片子一哭,江東堂立刻有她的師兄急了。有個白面書生般的人物先是給她掏手帕擦臉,隨即扭頭,朝薛蒙冷然道:“真不愧是這不是楚宗師的徒兒,墨宗師的堂弟。”
如今楚晚寧和墨燃對於薛蒙而言,就好像是龍的逆鱗,哪里能提?
薛蒙危險地瞇起眼睛。
偏生那家夥還不知道,唇齒一碰,譏諷道:“你一個罪犯之徒,魔頭之弟,哪來的臉面威風凜凜?”
話音未落,龍城光寒,驀地指向那人脖頸!四座皆寂。
那人沒有想到薛蒙居然會直接動手,隔著寒光熠熠的刀刃,但見薛蒙眼神極冷,理智難存,不由地小臉更白,張了張嘴卻也不敢再吭聲。
“是啊,我是威風。難道我不能威風嗎?”
薛蒙用刀尖戳著那人的脖頸,他氣的連手都在顫抖,力道難以控制,已刺破了那人皮膚,白刃見血。
“倒是你,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在死生之巔,對我出言不遜?”
薛正雍見薛蒙暴起,反倒稍微冷靜了下來,他沈聲道:“蒙兒,你坐下。”
薛蒙倏地回頭:“我難道要由著他們說?!”
薛正雍:“……”
薛蒙將視線從父親身上移開,虎狼般的目光逼視過每一個膽敢瞧著他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人,他胸膛起伏,他開口,哪怕竭力維持著鎮定,嗓音里仍有一絲憤怒的顫抖。
“真是太可笑了。這麽多年,死生之巔未行不義,弟子門徒四處奔波——為的是什麽?名利?錢財?禁術?”
龍城高懸,雪光瀲灩。
“諸位仙長,義士,豪傑,掌門。”一字一頓,字句破空,劃破眾人顏面,薛蒙赤紅著眼,“我來問問你們……”
“二十年前,無常鎮即將淪為鬼鎮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十五年前,蜀中大天裂,十室九空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三年前,彩蝶鎮結界又損,鬼魅橫行,饑民流離失所,你們又在哪里?”
他眼神中微微有水光瀲起,聲嗓卻兀自狠倔著,沈冷著。
“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們懇求援手,求你們憐憫相助,有用嗎?儒風門當年除魔要付多少錢兩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請的動諸位大佛。”
眾人被說的有些赧然,有人確實在低頭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試圖把汙水全都往儒風門一個門派身上攬:“不錯,儒風門當年確實黑心了點,但那與我們沒有關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錢財也不過幾百銀,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幾百銀。”薛蒙忽地嗤笑,“道長,你去蜀中的鄉鎮看過嗎?”
“……”
“你去看看蜀南邊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腳下,你看看那些人怎麽活,然後你再來跟我說,你們‘只’收幾百銀。”
玄鏡大師嘆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頓了頓,卻話鋒一轉。
“然而,不論如何,死生之巔確實出了弟子修煉禁術一事。且還有長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閣法場,甚至為了脫難,殺害天音閣十一名修士。就這兩宗罪,死生之巔也是難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猶如黑雲覆壓眉間:“大師,天音閣當時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們是想要了我師尊和墨燃的命!我師尊不走,還要坐在原處等死嗎?!”
他性子猛烈,這句話脫口而出,卻立刻給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這話的意思,薛少主竟認為楚晚寧和墨燃做的沒錯?”
“殺了人還有那麽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觀念,令人齒冷,我看這死生之巔,是當真不能再留了。”
聽到最後一句,薛正雍也是氣血上湧,傷處疼痛更是劇烈。他十指暗自捏緊,忍過這陣疼痛,而後盯著說話的那個人看,面目變得極其陰沈:“這位仙長恐怕是在說笑。”
“他們沒有說笑。”
薛正雍瞇起眼睛,尋著聲,緩緩轉過頭來,他喃喃道:“姜曦……”
從開始到現在,姜曦不曾出言汙蔑,但也沒有開口相幫。他一身淡青色繡銀線杜若華袍,立於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實並不想趟這灘子渾水,但再不開口,恐怕場面會愈發焦灼,所以他才動了動睫毛,擡眼道:“按修真界規矩,若有弟子修習禁術,無論該門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屬教官不利,監察無方。”
薛正雍臉色煞白。
姜曦接著道:“為杜絕後患,一經發現,此類門派當立時遣散門徒,強令鎖閉。這一點,薛掌門不會不清楚。”
確實不會不清楚。
但是,這一條規矩雖然擬定,百年來修真界卻沒有真正遵循過。
一個門派有多少弟子?每個弟子做了什麽幹了什麽,怎麽可能管得過來?回首前塵,無論儒風門、孤月夜、甚至無悲寺、上清閣,哪一家沒有出過幾個修習三大禁術的人?譬如懷罪生前就以重生之術而聞名——誰會因此去圍攻無悲寺,要讓方丈閉寺?
這條規矩說白了只是為了約束,卻從來不去兌現。只有今日這種情形,墻倒眾人推,他們害怕死生之巔藏有陰謀,才會擡出這一紙空文,逼著死生之巔倒派。
薛正雍沒有答話,只是形容灰敗,盯著姜曦,似是被圍到絕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問姜曦:“你不覺得這很荒唐嗎?”
姜曦答:“我覺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無法可替貴派辨。”
“令文……”薛正雍驀地笑了,指節摩挲著座椅邊緣的獸首浮雕,閉目長嘆,“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還是說嚴便嚴,說寬便寬,一點也沒變。”
姜曦似乎本身對這件事便心有抵觸,抿了抿唇,沒再多言。倒是旁邊其他幾個門派的尊主開始出頭,說道:“請薛掌門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巔。”
“觸罪當罰,薛掌門心中有數。”
“凡事都要按規矩來啊,你們鬧出了那麽多事情,難道還敢說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聲中,有人轉頭又對姜曦道:“姜掌門,我們來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鎮的狀訴,死生之巔這次是難逃其咎,你是眾門仙首,好歹再表個態吧。”
姜曦:“……”
眾人的視線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過了一會兒,緩聲開口:“貴派確實存疑甚多,而今時局動蕩,不可輕縱。薛掌門,死生之巔依律當作散派處置。若是今後你得了自證的證據,那也可以再……”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來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著做事,原本就心情惡劣,此時居然還被一個小家夥指名道姓地說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緒更差。他額角青筋微動,繼而瞇起眼睛,“跟你講過很多次了,長輩說話,晚輩要學會閉嘴。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樣是少主出身的南宮駟,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聽他言辭刻薄,更是怒火中燒,一腳將自己面前立著的那個修士踹開,徑直朝著姜曦撲掠過去,猛地拽緊了姜曦衣襟,將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無恨生的:“姜曦!!你還好意思拿我和南宮駟比較?你自己怎麽不與南宮柳比試比試?”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發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點你一句。放手。”
薛蒙渾然不加理會,他已被逼得有些瘋狂,咬牙切齒地繼續道:“在我看來,你比南宮柳更不配做眾門之首這個位置!你黑白顛倒,好賴不分!!你……你……”
眾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們從來不信有人會對一派尊主無禮至此。
他死死盯著姜曦冰冷的眼,銀牙咬碎。
“姜曦,你個畜生。”
這還了得,丹心殿瞬間炸了鍋。
“薛蒙!你放肆!你一個晚輩,怎麽和尊長說話的!”
“什麽天之驕子,修養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擡了擡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著薛蒙看了一會兒,而後慢慢擡起手,捉住了薛蒙揪著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哢嚓。
分筋錯骨的脆響。
“唔!”
“蒙兒!”
姜曦猶如棄置殘渣,冷冷將薛蒙甩到一邊,仔細撫平了自己衣冠褶皺,而後才開口。
不是對著薛蒙,是對著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個好兒子。”
薛蒙一只手被捏到脫臼,卻仍怒嗥著要沖上來,但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會讓他如願,紛紛拔劍阻攔。
姜曦終於沒了耐心,眉宇間簇一團火,厭煩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巔必須散派!”
黑壓壓的人群逼過來,沒什麽比恐懼一樣事物能讓人更團結,不同的嘴里都在重複著同樣的意思——
死生之巔今日必須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第283章 【死生之巔】烽火終燃起
丹心殿內的氣氛繃到極致, 一點即燃。死生之巔的弟子與上修界諸派弟子對峙而立, 互不相讓。
弓弦已滿,再拉下去,要麽弦斷,要麽箭出。
這時候,人群中忽有一人站出來, 卻是踏雪宮的宮主,明月樓。
明月樓嗓音溫和悅耳, 打破了這危險的死寂:“煩請諸位稍等, 令文是死的, 人是活的。諸位將心比心, 想想看,如今並無實證可以證明死生之巔煉制棋子,硬作散派也確實有些過火。我看要不這樣, 暫且收掉死生之巔的禁術殘卷,謹慎審奪再做決斷吧。”
玄鏡大師搖了搖頭:“明宮主與薛掌門私教篤深, 未免有所偏頗。死生之巔已經觸犯了修真界的禁忌,哪里還需要再謹慎審奪?”
“方丈此言差矣,這條規則許多門派都觸犯過。”明月樓和聲細語的, 態度卻很堅定,她溫聲道,“若要盤算, 我還沒有忘記貴派的懷罪大師。”
“你——!”玄鏡臉色一暗, 隨即一拂衣袖, 重新收拾好面上莊嚴,雙手合十道,“救人之術,豈可與珍瓏棋局相提並論。”
“那救人之術算不算三大禁術?”
說話的人是薛正雍。這時候,離他近的幾個人已經覺察了薛正雍的不對勁,這個平日里威風棣棣的男人氣息略急,嘴唇的顏色更是青白。
玄鏡道:“……自然是算的。”
薛正雍閉著眼睛,喘了口氣,然後才重新盯伺著玄鏡方丈,沙啞道:“既然如此,大師怎可因為重生術能救人,就將之排除於規矩外呢?”
玄鏡踟躕半晌,不知如何辯解,生硬道:“這不是一碼事。”
死生之巔的弟子則怒而上前,責問道:“怎麽不是一碼事?上修界修煉禁術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沒有成功罷了,如果因為這個規矩要嚴懲我派,是不是也該一並將你們都關了?”
貪狼長老陰森森道:“無悲寺有懷罪,孤月夜有華碧楠,為什麽只拿死生之巔說事?姜掌門要讓死生之巔關門,不如先以身作則,就此宣布孤月夜解散。”
不成想被這樣反將一軍,眾門派都有些心虛,方才叫囂厲害的那些人此刻也都紛紛安靜下來,不想把禍水往自家門前引。
薛正雍輕咳數聲,睫毛下垂,悄無聲息地掩去了掌心咳出的血跡,擡眸強笑道:“既然各派也都做過相同的事情,並且所謂死生之巔偷煉棋子,企圖顛覆上下修界的無稽之談也無法坐實,那麽恕薛某無禮——請各位即刻離開。”
“這……”
煞氣騰騰地來,本一心以為能遣散這個異類門派,卻沒想到鬧到這樣一個不尷不尬的局面,眾人的臉色一時都有些難看。
姜曦本就沒有逼迫死生之巔散派的意思。但之前到底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為。此時見眾人默默,他就閉了閉眼,幹脆道:“先走吧。”
聽到這句話,薛正雍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他微不可查地輕緩了口氣,一直繃緊的背脊放松下來。但肋間忽地一疼,他眼眸掃落,見深藍色的衣袍腰側已有斑駁血跡滲了出來。
昨天受的傷當真是太重了。一會兒一定要找貪狼長老好好看看……
他還沒有想說完,外頭忽有天音閣弟子持劍闖入殿中。他們個個面目冰冷,來勢洶洶,一進門就朗聲道:
“薛正雍,你可真有臉面。死生之巔不曾私煉珍瓏棋這種話,你如何說得出口!”
眾人沒有想到天音閣會來人,都是一驚,紛紛回頭。但見他們身後跟來了數十名唯唯諾諾的布衣百姓,其中還有幾張面孔分外眼熟,瞧上去似乎是蜀中某幾個小村落的村長。
“怎麽回事……”
天音閣一師兄森然道:“你不是要證據嗎?帶來的這些夠不夠?”
更有門徒對眾人說:“死生之巔汙臟之地,掌門狼子野心,這些年一直在蜀中廣撒漁網,逼迫尋常百姓獻祭童男童女來修煉珍瓏棋局——這些都是人證,還有什麽可辨的?!”
薛正雍驀地站了起來,眼中焰電兇煞,喉中卻血腥上湧:“胡言亂語!”
“是不是胡言亂語,你我說了都不算,你自己問問他們。”
那數十個村民猶如受了驚嚇的鴨群,搖搖擺擺地簇擁在一起,瑟縮著,低眉順目,誰也不敢先開口。
薛蒙眼尖,一下子認出里頭的一張熟面孔,愕然道:“劉村長?”
那劉姓村長猛地打了個哆嗦,余光顫巍巍地掃了他一眼,便如滑不留手的魚,遊曳開去。
“你來做什麽?”薛蒙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他幾乎是有些天真可愛的,盡管這種天真此刻顯得那麽可憐。
“我……”劉村長咽了口唾沫,枯瘦的手指捏著袍角,他一直盯著地面,雙腳打擺。
天音閣的人語氣強勢,提點道:“說實話,你若說假話,天音閣一貫秉公,絕不姑息。”
劉村長打了個寒噤,猛地跪下去,以頭搶地:“我……我,我說!死生之巔這些年打著除魔衛道的幌子,說是分文不取,其實,其實一直在要挾我們把村里的男娃女娃送給他們……”
薛正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
天音閣的嗓音卻比薛正雍更響:“說下去。他們要童男童女做什麽?”
“我,我也不知道。”村長額頭沁著油膩膩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說是帶去山里頭修煉啦,但是再也沒有瞧見過。小虎子、小石頭……那些娃娃都沒有再回來。”
天音閣的人便扭頭問死生之巔一眾修士。
“你們之中,可有這位村長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會有的。
薛蒙渾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蕩,小虎子小石頭……在他趕過去救那座風雨飄搖的小鄉村時,就已經葬身妖魔腹中。
“撒謊!!!”胸臆怒焰燒,喉中腥甜起,薛蒙氣的幾乎要吐血,“你恩將仇報,良心能安嗎?!!”
劉村長面色頹唐,眼淚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閣究竟以什麽脅迫了他,他仍是堅持道:“死生之巔不是好門派……他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無數傷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橫流,卻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個人,而是觸地嚎啕道:
“死生之巔霸淩下修界啊!!”
一眾嘩然。
若說平日,這些數十個草民的言語,修士定不會全信。但在場的大多數人原本就是沖著讓死生之巔散派來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斷,因此得到這樣的佐證,立刻全盤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說他們絕不會白幹好事!”
“薛正雍,你還有什麽要辯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巔的那些弟子與長老,都楞住了。
在此之前,眾多門派攜手來犯,他們尚覺得憤怒,可以揮舞著雙臂叫嚷委屈與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幾位村長、數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經奉上雞蛋、白面,含著淚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說結草銜環無以為報的人。
這數十匹中山之狼。他們親手把刀子紮進了這一片丹心里。
痛極了,冷極了。
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那些證人一個個上前,第一個眼中還有愧疚,第二個腿腳還會發抖,第三個已經能夠直視眾人,第四個開始義正言辭,第五個學會添油加醋……人如大雁,頭雁於前領,一眾相隨之。
所謂眾口鑠金,三人成虎。他們說著說著,慷慨激昂,說著說著,竟自以為真。
薛蒙只覺得血涼,覺得齒冷。
他曾以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卻不料走狗為活,可以飲糞。
“是啊,就是那個什麽棋子……”輪到賈村的媒婆,她也來作證,“他們逼迫我們把娃兒送給他們當除魔的報酬,死生之巔不取錢財,只收小娃娃,這是我們下修界都知道的規矩。”
姜曦皺眉問:“知道了為什麽還要找他們?”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淚:“沒辦法,窮啊,又請不起上修界的道長大爺,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過去……說是送到死生之巔修煉,但大家夥兒心里都有數,嗚嗚……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
說罷捶胸頓足,掩面嚎啕。
也有書生來證:“確實如此,死生之巔收人不收錢,我們還要過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蒼天有眼,多行不義必自斃,死生之巔終於漏了狐貍尾巴。各位道爺,請一定要為下修界的黎明蒼生做主啊!”
江東堂立時有人站出來:“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皆有百年歷史,一定會秉公行事。”
那些前來作證的鄉民便感激涕零,紛紛上前哭訴死生之巔的惡行。
他們知道,既然做了偽證,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若是死生之巔今天不倒,他日定會與自己清算。
大殿內一時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盤桓的厲鬼,張開血盆大口,撕咬著破舊的大殿木柱,撕咬著樸素的屋瓦檐墻……撕咬著因經費不夠,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門匾。
鮮血淋漓。
薛蒙在顫抖,他閉上眼睛,眼淚滾落,他沙啞道:“你們……怎麽說得出口?”
是天音閣以榮華相許?
還是以性命相逼。
怎麽說得出口,怎麽做得出來……
那媒婆猩紅色的嘴還在一開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巔偷煉棋子”“草菅人命”“擄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猙獰的夢魘。
“他們欺淩下修界。”
“衣冠禽獸,道貌岸然!”
“那個楚晚寧和墨燃最是嫌惡,為了煉制棋子,坑害了多少無辜百姓……”
骨殖俱恨,雙掌顫抖。
理智崩潰。
“你——怎麽說得出口?!怎麽做的出來!!”
憤怒如蟻穴,毀去了內心最後一道堤壩。薛蒙哢擦一聲將錯位的手肘接回,緊接著抽刃暴起,龍城虎嘯長吟,未及眾人反應,竟已血染彎刀。
那個正在編排“死生之巔弟子強暴幼女”的媒婆一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後哇地一聲吐出血來,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死寂。
說來也奇怪,天音閣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邊,卻並未出手阻擋——因為吃驚?或者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答案不得而知,也無人會去深思。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薛蒙身上,血珠子滴滴答答,順著龍城刀尖淌落,一滴,兩滴。匯積成一池幽深的紅潭。
深淵墜入,鳳雛難逃。
“啊!”突然有人爆發出尖叫,猶如末日喪鐘終於敲響,“殺、殺人了……”
“薛蒙濫殺證人!薛蒙瘋了!!”
殿內霎時更亂,不知是誰先動的粗,壓抑已久的怒焰噴薄崩裂。弓弦斷裂,死生之巔諸人與上修界終於大打出手——
私仇、恐懼、排除異己。
這一戰包含的私心太多了,場面頃刻失了控。
一片刀光劍影中,薛正雍忍著創口劇痛,低吼咆哮道:“別打了,都住手!”
可死生之巔的人聽他,上修界的卻不停手。既然這樣,爭鬥便還是停不下來,薛蒙的內心已經揉碎,稀里嘩啦的不像樣子,這種破碎蔓延到眼眶里便是濕紅,他一邊持著彎刀劈盡惡鬼,一邊卻不住地哽咽,不住地在哭泣。
或許只有在這一刻,鳳凰兒才真正明白了墨燃幼時的感受。
在醉玉樓里,一把柴刀屠盡全樓性命時,那種絕望、惡心、刺激、還有自我厭棄。什麽都不再重要,怒火燒了他的心,唯血可熄。
忽地一柄劍抵住了他的進攻,那柄劍周身散發著瑩瑩藍光,瞧上去極是眼熟——可薛蒙此刻想不起來,他只是對那個相貌醜陋的踏雪宮宮人嘶吼道:“滾開!!別攔我!”
“別打了,再打真的會闖禍的,你冷靜點。”
入耳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誰?
薛蒙想不起來,也不願再想。
痛苦與仇恨摧折著他的內心,一個人的隱忍終有極限,過了那一道坎,神亦為鬼,聖人也化作修羅。
一念佛,一念魔。
他的眼瞳燒紅了,此刻只有恨,無盡的恨,從天音閣起就燒起來的恨,終於鋪天蓋地爆裂而出,頃刻將他吞噬。
“滾!”
龍城與那柄藍劍鏗鏘碰撞,但那貌陋面生的男子竟是絲毫不遜色,與他纏鬥對抗,一雙碧色眼瞳緊盯著薛蒙的臉。
“你若再不冷靜,只會害得死生之巔更慘。”
“你算什麽東西!輪得著你管?!!”
刀越劈越狠,劍卻從容不迫,招招對撞。
碧色的眼瞳望著黑色的,那樣熟稔的一雙眼。
……是誰……
“子明,別打了。”
低緩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感情不多,卻仍能聽出一絲焦慮與憐憫。
薛蒙瘋狂而紛亂的腦中似乎閃過一線靈明,他猛烈兇煞的攻勢稍停,胸膛卻還在激烈地起伏著。
此刻已滿面是血,發髻紛亂,他惡狠狠地盯著那個醜陋的陌生男子:“你……”
話未說話,就感到背後忽地一陣陰風起。
薛蒙驀然回頭,要擡龍城相架已經來不及,胳膊被劃開一道猙獰血口,直見白骨!!
“蒙兒!!”
薛正雍見愛子受傷,便從長階上急掠過來相救。
天音閣那十余名精銳都是木煙離的心腹死士,此時目光一對,便紛紛朝著薛蒙撲殺而去。
這些人單兵實力皆與死生之巔長老相仿,他們一齊朝已經負傷的薛蒙祭出殺招,幾可要了鳳凰兒的性命。
“蒙兒……蒙兒!”
但是隔得太遠,薛正雍根本過不來,倒是有更多的人朝他圍將過去,將他團團困囿。薛正雍護子心切,強襲之下,亦是身負創傷,鮮血染透。
薛蒙咬牙揮刀欲上,一擊,退了兩人,但自己胳膊卻血流如註,整個臂腕都在發抖。
忽然一道紅光閃過——
“當心!”
電光火石之間,卻是方才與他纏鬥的那個碧眼男子替他擋住了一擊殺招。
天音閣弟子瞇起眼睛:“踏雪宮出叛徒了?要和死生之巔站在一起?”
那碧眼男子不答,佩劍凜然如霜,回頭對臉色煞白而目光兇狠的薛蒙道:“去伯父那邊。快點。”
“我……”薛蒙捂著胳膊的刀口,事實上他根本捂不住,血肉之下的白骨都露在了空氣里,整條臂膀都被熱血染濕。
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但又沒說,目光往薛正雍處投去。
只這一眼,薛蒙臉上最後的血色褪盡。
他幾乎是慘叫著,不顧危險踉蹌著朝薛正雍奔去,嘶吼著:“爹!!!”
薛正雍眼神一凜,立時反應過來,他刷地擡手,以精鋼護腕架住身後之人的攻勢,緊接著一個反撂,將那人猛地摔擊在地。薛蒙先是猛地松了口氣,再不要命了似的擠到父親身邊。
他猛地攥住了薛正雍的臂膀,又悲又喜:“太好了,爹,你沒事……你沒事……”
薛正雍卻因方才那一擊撕裂了舊傷,腰際有大股大股地鮮血湧出來,但他身上此時已沾滿猩紅,因此薛蒙也並未覺察,他抓著父親的手,說道:“爹,我要報仇,今日我就要這些人有的命來,沒的命去,我——”
“咳咳……”
話音驀地止歇。
薛蒙看到薛正雍驀地跪在了地上,喉中嗆出一大口淤血。
“爹……?”鳳凰兒一下子驚呆了,他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受這樣重的傷,剎那間腦中嗡嗡一片,“爹,你怎麽了?你……”
薛正雍染著血的嘴唇一開一合,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沙啞道:“停手。”
“……什麽……”
薛正雍緊盯著薛蒙的臉,余光卻也掃遍了周圍的風吹草動。
這一場激戰,是他想要的嗎?
到處都是呼喊,紅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腦漿飛濺,幕後黑手還未揪出,各大門派便已開始自相殘殺……
薛正雍道:“讓死生之巔的人,都停手。”
“可是他們——”
“這樣打下去又能怎樣?”薛正雍面色灰敗,“誰能得償所願?是散派來的慘痛還是門派滅亡來的更痛?”
薛蒙不吭聲了,只是雙目赤紅,連手指尖都在發抖。
“去……”薛正雍輕輕推了他一下,薛蒙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他幾乎是踉蹌地從地上爬起,站在父親身前,厲聲喝吼道:
“停戰!都別打了!”
第284章 【死生之巔】吾兒多珍重
這一聲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氣與傲氣, 薛蒙驀地閉上了眼, 頰上濕熱。
“別打了……”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燒起來容易, 熄滅卻很難。丹心殿內一番亂戰,早已滿是死去的人和受傷的人,這些人的鮮血成了熱油,將仇恨與瘋狂點燃到極致, 一時間薛蒙的吼聲也好, 薛正雍的嘆息也罷, 都沒有太多人聽進去。
哪怕聽進去了, 那一雙雙殺紅了的眼也並不會停。
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接二連三的血案, 天漏,珍瓏棋局,孤月夜死了人, 江東堂亂作一團,碧潭莊無主多日,無悲寺佛門染血,在場不少修士都在過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親朋好友……
誰是主謀?誰在說謊?
沒有答案,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巔門前,於是蓄積的恨意與恐懼在此一役爆發。
覆水難收。
薛蒙經歷過的大戰少,此刻還並未覺察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胸膛起伏, 站在原處看著那瘋狂的廝殺。
可薛正雍卻已然明白, 事情到了這一步, 恐怕已經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
他咬了咬牙,忍著傷口崩裂的痛楚,忍著眼前的昏花,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你……趕緊走。”
“爹?!”
“趕緊給我出去!!到你娘那邊去,快些!”
可話音未落,就有七八個人聚攏到他二人面前,各個殺紅了眼:“薛蒙,你殺我師兄,我要你償命!”
“孽畜之子!”
薛蒙僵立原處——他殺了這個人的師兄?什麽時候……他明明從來沒有傷及過他人性命,他從來沒有……
他整個人神智都是亂的,混亂間他低頭,看到自己手上的龍城滴滴答答淌著鮮血。他忽然毛骨悚然。
是了,他殺人了。
他殺人了——第一個殺死的是那個作偽證的媒婆,然後是……
他記不清了。他剛剛瘋了一般地大開殺戒,他滿手滿臉都是血,滿手滿臉……滿手滿臉……
“啊!!!”
薛蒙驀地哀嚎起來,猶如瀕死之獸,額角筋絡凸起,目眥俱裂。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從墨燃離開的那天起,一切就都變了,一樁樁一件件都在脫離他的控制,他離過去的自己越來越遠。
“我殺人了……爹……我殺人了……”
他惶惶然轉身,對上的卻是薛正雍蒼白到可怕的臉。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拽到身後,自己則持著鐵扇劈斬廝殺,在重圍中突出一條血路來。
“走。”
搖搖欲墜的男人,給不再少年的兒子破出生機。
“蒙兒,快走。”
薛蒙僵立著沒動,此時又有人撲殺而來,薛正雍已招架不住,竟擡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剎那間血流如註,直可見骨。薛正雍暗罵一聲,另一只手自腰間顫抖地抽出匕首,猛然紮入那人脾腹。
熱血噴湧!!
“走啊!!”
薛正雍怒喝著,忽地瞥見一人,他厲聲道:“含雪!帶他出去!帶他離開這里!”
梅含雪一直也在往這邊打,此時終破重圍,飄然而至,來到薛蒙身邊。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眼中竟有隱痛,而後才抓住薛蒙的胳膊,沈聲道:“跟我來。”
他說罷,帶著已經僵麻失神的薛蒙,往丹心殿的後門廝殺出去。或許是踏雪宮的倒戈讓眾人一時沒有回神,梅含雪一直帶薛蒙殺到殿門口,才終於有人反應過來,怒吼著朝兩人撲襲,口中喊道:“殺了人就想跑?誰來償命?!”
梅含雪單手拂動懸空的箜篌,錚錚數聲,如金石破空,斥退前方敵人。正松口氣,忽聽得薛正雍喝道:“當心後面!”
猛地回首,但見一人滿面血汙,獰笑著揮刀斬落,要阻擋已經來不及——這時,忽然一把鐵扇淩空飛襲,淬滿靈力,它在半空打了個飛旋,徑直朝著那個男人刺去,霎時洞穿了那人的胸腔。
“伯父……”
“爹……”
那兩個青年回頭,薛正雍喘息不止,顯然這一擊已耗費了他極大的氣力。那柄鐵扇也在命中目標後錚然落地。
鮮血染滿了扇面,無論是薛郎甚美,還是世人甚醜,那扇面上的字,都不再能看得清。
薛正雍朝兩人勉強做了個手勢,輕聲道:“快……”
走還未說出,薛蒙促然收縮的眼瞳中就映照出了一柄淬滿了靈力的重劍。一個江東堂的舉著兇刃站在薛正雍背後,在薛蒙還未及出聲之前,就朝著他的父親——
一劈而落!!!
失聲。
薛蒙張大眼睛,忽然聽不到任何周圍的響動。
就像沈寂在萬里深的汪洋海底,沒有風,沒有熱氣,沒有光。
黑的。
薛蒙渾身的血流都像是凍住又像是炸開,毛骨悚然,一雙眼目眥俱裂,盯著眼前的那個人。
薛正雍因為前番看到兒子得救,臉上還帶著一絲一縷的放松與欣慰,都定格在此刻。
竟生一絲安詳錯覺。
海很深,無休無止,無邊無際。水很冷,砭入肌骨,一生難除。
很靜,死寂。
沒有聲音……沒有聲音……
沒有。
直到血水順著裂去的天靈蓋淌落,順著眼睛,順著臉頰。
兩行,似紅色的淚,滴落。
在這一瞬間,薛蒙似乎以為這是一場玩笑,或者這是一場夢境,亦或者這一切都還可以回頭,都來得及。
可是不是的。
太遲了。人有關切,便有軟肋。
戰神亦會身死。
“爹!!!!!!”
一聲嘶吼,山巒入海。
所有的寂靜自此碎了——浪卷起,千堆雪,但見石破天驚,洪流倒灌,滄海翻波,驚濤裂天!
薛蒙瘋了一般向薛正雍奔去,他瀕死野獸般的呼喝撕裂九霄斷去所有人手下的動作,眾人聞聲紛紛悚然回頭——
海浪分波,他從人潮中跌跌撞撞朝著薛正雍奪路奔來。
薛正雍一直站著,連脊柱都沒有彎一下。他就那樣盯著薛蒙,一雙虎目睜著,一直睜著。那雙眼睛讓薛蒙覺得他還活著,還可以救回來,還……
咫尺遠的時候,薛正雍倒下。
噗通一聲,幾乎是直挺挺地栽倒。四下人散落,再無兵戈聲。
薛蒙一下子站住了,他再也沒有往前。
他就那樣站住原地,渾身都在發抖,從細小的戰栗,變為劇烈的顫動,嘴唇,手指,沒有一處能受自己的控制。
他喃喃地,詢問地,小心翼翼地。
他沙啞道:“爹?”
滿殿血腥。
再也無人回答。
龍城當啷一聲落地,薛蒙慢慢後退,後退……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昨天?昨天再也回不來。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無論是否陰錯陽差,是否痛斷肝腸,只要走落了,就再也無法回頭。
丹心殿寂靜一片。
他不退了,身形劇烈搖擺,而後跪坐於地,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淚水不住地順著臉龐滾落。他擡起手,試圖擦拭,但是胡亂地抹著卻怎麽也抹不掉,淚珠成串淌下來。
最後他把臉埋入掌心,喉嚨里發出細碎的嗚咽,那嗚咽猶如紙上墨,渲染開來——後來滿紙荒唐,都是墨漬。
“爹……爹!!”
嗚咽終成嚎啕。
擋在薛蒙之前的人,再也無法站起來,用寬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替他擋去人生的風風雨雨了。
天之驕子的少年時光,無憂歲月,便在此刻真正結束。
土崩瓦解。
亂了,一切都亂了。
那個下了狠手的江東堂修士怔楞原處,重劍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搖頭,看著薛蒙跪在原地狀若瘋狂,他畏懼極了,抖得像篩糠。他想奪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無可退。
“不是…你聽我說…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他盯著薛蒙,緊張地咽著唾沫。
薛蒙此刻還浸於巨大的傷悲,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擡起眼來,等著自己的只有一條路--死。
“快去請王夫人過來。”璇璣長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靜的,他看著瑟縮在原地的薛蒙,還沒有站起,還在慟哭。他低聲吩咐弟子,“要快,一會兒怕是再也沒有人攔得住少主。”
那弟子眼見著掌門身死,臉上滿是淚水:“可是師尊,是掌門不讓夫人過來的,夫人從來不插手大事,她……”
“都什麽時候了,還講這些有的沒的。”璇璣道,“快去!”
那弟子便抹了抹眼淚,點頭往後山奔去。
有掌門死了,一切才終於開始冷靜下來。殿內有人因傷口疼痛而不住呻吟,有人臉色鐵青,有人抿唇一語不發。還有人輕聲說:“怎麽回事,薛正雍的能耐應當不止這麽一點,怎麽會躲不過去呢?”
他們並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無常鎮誅魔伏邪,被珍瓏棋子刺中,要害處受了傷。他們只是嘆息著:
“唉,掌門位坐久了罷,人都是會老的,英雄遲暮啊。”
那些窸窣的言語,薛蒙並沒有聽進去,他的眼睛因為淚水和仇恨漸漸被血色所覆蓋,他哽咽著,啜泣著,慟哭著,最後,眸中一片紅楓如海。
他擡起眼,盯著所有來犯者,那雙眼里此刻燒盡了純澈與真摯,唯有血與恨,仇與怨。
一聲怒嗥!龍城暴起!!
殺!
這一次,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四下尖叫,他變得那麽可怕,沒有理智,不怕死也不怕痛,誰能攔著他?誰都攔不住他。
無悲寺孤月夜江東堂火凰閣……呸!他看不見!他只看見一張張厲鬼的臉,一個個扭曲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在煉獄在無間在漫漫無涯的一片血腥之中。
恨!
為什麽?
為什麽二十年丹心可鑒,逃不過一朝算計,四五閑言?
為什麽一輩子鞠躬盡瘁,終只是真誠錯付,熱血東流?
為什麽鬥米養恩,升米養仇。
為什麽那麽傻。
血流成河。
誰的話都聽不見,誰的勸都成泡影。
薛蒙瘋了,鳳凰欲血,血燒做火,火里破空而出的是雙目赤紅的兇獸,滿齒血腥,將每個試圖阻擋他的人咽喉咬穿!
君可知,那年弱冠,盛夏蟬鳴。
薛正雍笑瞇瞇地摸了摸薛蒙的頭,問:“吾兒以後想做什麽?”
“跟爹爹一樣。”鳳凰兒睜著一雙清澈的眼,說道,“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好漢,懲惡揚善,不愧於心。”
血噴在他臉上,有人在淒聲慘叫。
他殺了誰?
好像是誰的姐姐誰的妻子。
無所謂。
死吧,殺了就殺了吧,反正他已經不幹凈了,反正是他們自找的……是他們逼他的!!
他瘋了一般屠戮著,人群聚散。他聽不到……聽不到……
直到那個人的聲音響起。
“蒙兒。”
如掐七寸。
極力壓抑著情緒的,顫抖的聲音。
柔弱猶如盤香裊裊升起,指端一掐煙霧便散。
薛蒙恍神。
“拿下他!”
“別讓他再發瘋!”
四下有人撲來。
“蒙兒……”
薛蒙是被群狼圍攻的虎豹,他渾身都是血,胳膊已經抖得不像話了,這一戰之後,恐怕再也沒有辦法用這只手臂握刀。他瞇著眼,有血水從眼瞳處淌過。他木僵地轉過頭。
丹心殿後門大開,茫茫天光灑進來。
王夫人出現在門口,一襲素白衣衫,她身體羸弱,性情溫和,從不插手殿前事,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此刻她才聞訊趕至,昔日雲鬢佳人,已是淚濕襖裙。
薛蒙沙啞地,嗓音破碎支離:“娘?”
死生之巔的弟子紛紛行禮跪落:“夫人。”
長老們亦行禮:“王夫人。”
她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唯一的艷麗是耳墜上的珊瑚紅珠。她沒有吭聲,先是看到丈夫的屍體,身形猛地一晃,而後又見薛蒙被人趁機壓制跌跪在地面,臉色更白。
門人都憂心於她如此柔弱之軀,怕是下一刻便要承受不住昏厥過去。
可是王夫人只是微微顫抖著,嘴唇動了動,第一次,沒有成功說出話來。
但第二次,她開口了。聲音喑啞得厲害,卻極力平穩著自己。
“放開他。”
三個字,是輕輕對著那些粗暴壓制著薛蒙的人說的。
那些人許多都沒有直接見過王夫人的面容,此刻瞧到,只覺得是個軟弱不堪的女子,便極盡兇狠地對她說:“你兒子殺了那麽多人,怎麽放?!”
“必須帶去天音閣羈押審判!”
王夫人眼中含著淚,卻依舊一字一頓地:“放開他。”
“……”
沒有人放手,都在僵持著。
王夫人微微仰起頭,似乎想把淚水忍住,但卻沒有成功,苦鹹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潸然滑落。她閉上眼,纖細的身子在微微戰栗,弱如風中飄絮。
有人說:“死生之巔今日拒不閉派,且傷及上修界修士無數。墨燃和楚晚寧的事情更是存疑,所以不管怎麽樣,都要討個公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夫人,對不住了。”
王夫人沒有吭聲,也沒有再去看丈夫的屍身一眼,她默默地在自覺散開的眾人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走上丹心殿高階,立在尊主之位前。
站定。
下面嗡嗡的皆是人語響:“薛掌門的死純熟意外巧合,但薛蒙卻是故意屠殺。”
“沒錯,必須要帶走他。”
聲如潮汐,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有風吹進殿,簾帷飄拂,羅幕清寒。
“薛蒙罪無——”
“砰!”地一聲響!
滿殿皆驚。
拍桌子的竟然是這個蒲草般軟弱的女人。王夫人雙目已睜,一張芙蓉般的俏麗面龐漲得通紅。
她不知當怎麽發火,可怒意卻已燒了她的心。
她立於殿前,目光掠過所有人——
“蒙兒是我的孩子,燃兒是我的侄子,正雍是我的丈夫。”
她嗓門不響,但字句清晰且決絕。
“你們,挖去我侄兒的靈核,傷及我丈夫的性命。如今,還想當著我的面,帶走我兒子不成?”
江東堂女子最多,卻反而最不能理解王夫人的心情。
立時有女修冷然道:“王氏,你講點道理。”
“不錯,若非你侄兒修煉禁術,我們何必要挖他靈核?若非你丈夫不聽勸告,何至於釀成如此慘劇?若非你兒子殺人無數,我們又怎會帶他走?王氏,你護短也要有個度。”
眾門派此時已與死生之巔仇怨驟深,都不願輕易放過他們。
“閉派關門!”
“把剛才動手的人都帶走!必須嚴懲嚴審!這些殺人魔頭,難道都要放過嗎?”
“一個都不能放過,都抓起來!”
王夫人立在殿堂之上,面對這一片亂象,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閉了閉眼,緩緩開口:“未亡人在此,若我活著,便不允許你們再動死生之巔分毫,再動我兒子分毫。”
下面的人聽了只覺得她好笑,唯有姜曦微微變了臉色。梁柱邊,江東堂一女修首先出聲:“你可真是大言不慚。”
王夫人慢慢走下殿堂臺階,她不理睬那個女修,只是對所有盯伺著她的人說:“你們欺負孤兒寡母,又算什麽本事?”
走下最後一階,她在繡著杜若紋的暗紅色地毯上站定,擡起一雙秀美的眼,面容仍柔婉,目光卻堅決。
她擡起手,動了動,摘下了腕子上的一道銀鐲。
那個嘲諷她的女修瞇起眼睛:“你這是做什麽?”
王夫人擡手,不知為何掌心中忽然起了一道耀眼紅光。她指間一合,那纖細手指竟生生將銀鐲捏成齏粉!!
許多人都駭得猛退一步,就連死生之巔的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薛蒙亦是滿目愕然。人群中唯有姜曦——只有姜曦。
他盯著她,面色極其難看,但卻沒有半點驚訝。
“死生之巔,死生不改。在場諸位,若要本門閉派,上前——”
王夫人將那銀鐲的殘粉拂落,擡眸,說了一句讓眾人為之悚然色變的話。
“與我一戰。”
第285章 【死生之巔】鳳凰燎天日
隨著銀鐲破裂, 響起一聲遙遙鳳啼,火舌在王夫人身後籠成瑩瑩雀羽,剎那間紅光叠起, 烈焰沖天!那兇煞暴躁的靈流猶如熔巖奔,湧吞噬萬物。
她站在火里, 擡起素手纖纖,那只手中立即有大片流火聚集湧入,盤斡掌中,嘶嘶作響。
“怎麽回事?!她不是靈力薄弱嗎?”
“薛正雍娶的明明是個學不來法術的女人……她、她到底是怎麽了?!”
薛蒙幾乎是悚然地:“娘?!”
姜曦亦上前一步, 厲聲道:“初晴!快停下!今日之事,你又何至於做到如此地步?”
已經許久沒有人喚王夫人閨中小字了,她被烈火映紅的眼瞳中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但很快便消殤不見,她看著姜曦:“姜掌門, 我若不做到這一步,你們會退嗎?”
“……”
“會放過死生之巔, 放過薛蒙嗎?”
姜曦咬牙道:“你先停下, 其他一切都可以再說。”
王夫人搖了搖頭:“我已被你們挖了一次心,我已躺在丹心殿前死去, 沒有第三次了。”
“初晴!”
“姜掌門,到此為止了。”
鳳凰長嘯,王夫人的衣擺猛地翻飛亂舞, 眼瞳漸漸爬上血紅顏色。有眼尖的人發現她腰際處開始散發出橙紅色的強光, 透衣而出, 不由驚呼道:“那是什麽?!”
姜曦暗罵一聲,回頭朝所有人喝道:“都下山去!”
“可是事情還沒有了結,薛蒙還……”
“想死你就留著!”姜曦怒道,“這是孤月夜的鳳凰天火!!你們要不要命了?!!”
一聽鳳凰天火四個字,幾乎所有人都在剎那間面如土色——孤月夜高階女弟子在腰際刺下鳳凰文身,於危難時可引爆鳳凰天火,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知道歸知道,卻從來沒有人親眼見到過這種邪火。
因為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少則畢生修為,多則性命堪憂。
一眾修士急急慌慌如喪家之犬,湧出丹心殿,爭先恐後地朝著山腳下禦劍而去,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大殿內霎時不剩幾個人留著。
姜曦還沒走,他束發的帛帶在風中獵獵翻飛,回眸望向王夫人:“……你的靈核根本承受不住。”
他幾乎是有些不解的,瞇著褐色的眼瞳。
似是憤怒,又似悲傷。
“你那種暴虐靈核,點鳳凰天火?你護得了你兒子今天,但之後呢?”
“我若不爆天火,便連我兒今日安平都無法相護。”王夫人身上的火焰越積越烈,這種邪火一旦點燃,勢必爆發,無法熄滅。
她走上玉階,站在薛正雍生前笑嘻嘻站過無數次的地方,赤紅的眼眸掃過殿內死生之巔的所有弟子與長老。
“諸位同門。”她斂衽一禮,“正雍生前與我,都已信燃兒臨別時所說真相。今日眾門相逼,天音閣行事諸多蹊蹺。諸君看在眼里,是非黑白,想來心中已有計較。”
眾門人愀然,一雙雙眼睛都望著這個昔日柔若荑草的女人。
星火在她的衣袍上濺落華光璀璨,斑駁碎影。
“死生之巔立派二十余年,未傷無辜,未行不義,哪怕遭毀謗誣陷,亦心中不愧。然而我一力單薄,不能申明真相,還歸公道。今日別去,所托有三,望諸君念在昔日情誼,不吝相助。”
眾弟子紛紛垂眸含淚道:“悉聽夫人吩咐。”
薛蒙則哽咽著喃喃道:“娘……”
“鳳凰天火爆裂後,至少三日不熄,旁人無法近前。第一件事,我希望諸君保全生息,暫離死生之巔,各自謀生。”
“這……”
貪狼搖頭道:“寧守門派亡,不做走狗散。”
王夫人聞言笑了笑,說:“這不是走狗散。昔聞儒風門南宮長英仙長有一句話,所言甚是。”
她看過殿內的所有門徒與長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一樣,那赤紅的目光此刻忽然便成了溫柔流水,瀲灩流光。
“南宮長英曾言,無論儒風門立派與否,只要世上仍有人守著‘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其門不亡。”王夫人頓了頓,說道,“我拾他牙慧,今日也想說的,也是一樣。”
“夫人……”
“諸君離去,待真相大白,一切皆有定論時,若仍有心,亦可歸於此地。”
殿內一時無人多言,唯有年幼的弟子們悲傷飲泣,淚濕重衫。
王夫人道:“第二件事,是請諸君莫要與燃兒、與玉衡為難。我信他二人行事是有苦衷,也信燃兒所言並未虛假。”
以長老為首,眾門徒紛紛低頭,沈聲道:“死生之巔門人,絕不與墨公子,玉衡長老為敵。”
“那,第三件。”王夫人嘆了口氣,“我恐時空生死門如燃兒所說,不日後將會開啟,屆時……”
她頓了頓,似乎一時不明白自己的堅持究竟是對是錯。
但還是慢慢說了下去:“屆時還望諸君,多多相互修真界百姓。”
貪狼脾氣駿烈,此刻不由怒道:“那些反咬一口的畜生,又有何可護的?!”
“夫人方才不在,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嘴臉有多惡心!”
“下修界那麽多人,走狗有,惡人有,善意未必終會得到回報。”王夫人輕聲說,“可是正雍當年立派,並非是為了得到贊譽與感激,而是為了不愧對自己的一顆真心。”
她的眼瞳越來越猩紅,腰際的鳳凰文身也越來越明亮。
王夫人站在沖天熾烈的火光里:“諸位,這紅塵何其廣大,公平二字實在太過虛渺。但即便如此,行我仗義,端我丹心,仍是我輩尺寸之身可行之小事。”
她合上眼,輕輕嘆息。
“所以,如果死生之巔因為那數十個叛徒、因為蒙受了不公,變得一蹶不振,自此視眾人性命於不顧,成為第二個儒風門……那才是正雍最痛惜的事情。”
“我們改變不了惡,也沒有一雙看破人心的眼。但至少可以做到,別讓惡意和仇恨改變我們。”
王夫人最後微微笑道:“願諸君此生,一片丹心,永誌不改。”
話音落,焰欺天。
鳳凰天火的封印終於徹底解開了,王夫人看似羸瘦的體內源源不斷地湧淌出強悍力量,霎時間一股熱浪焰流如同山洪決堤,自丹心殿砰地奔出,浩浩湯湯洶湧向前——
青天殿,舞劍坪,孟婆堂,奈何橋……兩座山峰,一池江流,霜天殿,紅蓮水榭……
剎那間,盡數被靈火所籠罩。
這些火焰能識主人意誌,對於死生之巔一草一木,皆是裹挾而不燒,就像此刻還立在殿內的那些長老和弟子,雖陷於火海中,卻並未被天火灼傷。
王夫人道:“走吧。”
沒有人動彈。
她便嘆氣,又催促眾人:“走吧,還傻站著做什麽?快都走吧。”
反複多次,才陸陸續續有人低著頭,慢慢離去。丹心殿漸漸空曠,到了最後,唯剩薛蒙與姜曦二人。
姜曦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欲離去,王夫人卻喚住了他:“等一下。”
“……你還有身後事要交代?”
火光中,王夫人臉上的神色瞧起來並不那麽真切,時明時暗,時冷時暖。她躊躇良久,似乎在受著某種心底的煎熬,最後她閉上眼,把心一橫,輕聲道:“師弟,你近前來,我有句話,要與你說。”
此言一出,薛蒙和姜曦都是怔楞。
薛蒙實在想不到王夫人究竟有什麽話,竟需在這個時候單獨告訴姜曦的。而姜曦顯然也這麽認為,他微微瞇起眼瞳,不曾動彈。
他與王夫人雖是同門師姐弟,但後來分道揚鑣,已是多年沒過私下會面。再加上薛正雍新喪,自己亦是聲討死生之巔的一員——要說提防,他不是沒有。
姜曦道:“有什麽事,就在這里說吧。”
“……”
“你我之間,也沒有什麽不能講給別人聽的。”
王夫人見勸不動姜曦,便轉頭對薛蒙說:“蒙兒,你先下山去。娘有幾句話,只能說與姜掌門一個人知道。”
“娘……?”
“快去吧,這件事與你無關。”
薛蒙臉上臟兮兮的全是血汙,眼淚流下來,沖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他狼狽地抹著面頰,哽咽道:“我不想走……你們都在這里……我哪兒都不想走!我只想和你們在一起……”
“你若不想走,便去霜天殿等著。”王夫人嘆息著,“待娘把事情與姜掌門說完了,就帶著你爹過去。”
“……”
王夫人此刻的臉色已經非常差了,嘴角亦有血跡滲出,她顰眉輕咳,輕聲道:“蒙兒聽話……”
薛蒙不住地搖頭,以手抹淚,卻也知道母親此刻爆了鳳凰天火,亦是命不久長,自己不該違逆她的心意,糟踐她最後的時間。
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偌大的丹心殿內,到頭只剩了孤月夜這同門師姐弟兩人。
薛蒙走後,支持著王夫人的那最後一口氣就此散去,她頹然跌坐於華座上,再也沒有了方才強自鎮定的模樣。
她望著眼前的臺幾,楞了很久很久,淚水順著羊脂軟玉般的面頰簌簌淌落,而後便開始劇烈地咳嗽,嘔血。
姜曦立在原處,他見王夫人咯血,似乎想上前,但最後仍是沒有動彈。再過一會兒,他道:“這里已經沒有別人了,你想說什麽。”
王夫人咳得厲害,一時答不出話來。
姜曦見狀,眉心緊蹙,陰郁著臉道:“你因當年修煉一事,靈核日趨暴虐,後來連繼續修習法術都困難,何況引爆鳳凰天火?這會要了你的命。”
王夫人緩過氣來,睫毛濡濕,看著臺幾,眼神有些茫然:“是,我知道。”
火海如潮,淹及了他們卻燒不到他們。她與姜曦之間,宛如隔著一重猩紅色的海。
“那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
“你若無事,我便走了。”
姜曦等了片刻,見她仍垂目不言,終失耐心。
他轉身欲走,卻聽到輕輕的一聲。
“師弟。”
烈焰飛舞,如紅塵滾滾。
“你是很瞧不上蒙兒嗎?”
她沒頭沒尾的這麽一句,姜曦心中竟隱有不安:“什麽?”
“你在儒風門第一次見他,就與他吵了一架。若非我隨後來了,只怕你就要與他動手。”王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師弟,他性子確實不算太好,但請你看在他與你年輕時這般相似的份上……不要與他計較。”
姜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側過臉,問:“你什麽意思?”
王夫人沒有立刻回答,這片岑寂如滾滾雷雲覆壓在二人上端,仿佛隨時都會暴雨滂沱,天地色變。
在這沈默中,姜曦驀地想起了自己青年時的一段往事,他心跳激烈,可臉上的神色卻愈冷。他不吭聲,指捏成拳,等著王夫人開口。
“薛蒙……”
王夫人輕聲嘆息,卻如紫電裂天,驚雷破空——
“薛蒙,他其實與你很像。師弟,你明白嗎?”
哪怕心里有那麽些預知,但當真的聽到這話時,姜曦腦內還是嗡的一聲,思緒霎時一片空白。
誰與他像?
薛蒙?
那個每次見到他都暴躁無禮,令他鄙薄到骨子里的後生?
荒唐……
大殿內死寂,姜曦咀嚼著她的意思,那些塵封的真相猶如玄冰皸裂,層層破開。姜曦面上紋絲不動,但血卻已涼透。
他幾乎是有些栗然,又覺得極荒謬。
他驀地回身,緊盯著王夫人的臉,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可是他知道絕無可能。那句話雖輕,可是一字一頓,清晰如水,透過熊熊烈火向他奔襲而來。
在他眼前,成了駭浪驚濤。
“姜夜沈。”王夫人慢慢地,擡起濕潤的睫毛,一雙黑瞳望著他,“薛蒙,他是你的孩子。”
第286章 【死生之巔】郎薄郎情深
“……”幾許沈默, 姜曦近乎是嗤笑, 但眼底卻閃著悚然,“王初晴, 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華袖之下的手已捏成拳, 顱內似有山石崩裂, 整個人都昏昏沈沈的,頭暈目眩。
“他與我能有什麽關系?”
姜曦態度雖硬,但王夫人的這句話已令他由驚到懼,由懼到疑,由疑到怒——他這麽多年來一直當自己孑然獨立, 於塵世間再無親眷——子嗣?這個時候告訴他薛蒙是他的兒子?簡直……荒唐至極!
王夫人忍著喉間翻湧的血腥,喘了口氣, 似乎覺得恥辱,卻仍堅持著說:“當初的事情, 師弟自己心里也清楚。蒙兒與你是什麽關系,我決計不會騙你。”
“……”
姜曦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始笑了, 他極少有這樣縱情大笑的時候, 笑著笑著眼底滿是嘲諷與狂怒。
銀牙咬碎,字句森寒。
“我兒子?師姐想要托孤, 與我說一說情未必不可, 何苦編這樣可笑的故事!令郎性情模樣, 身形脾氣, 何曾與我有半分相似?”
大抵是因為心里強烈的不安, 他極力不認,張牙舞爪。
“你與薛正雍丟下的攤子,竟要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賺我來收拾?薛蒙薛子明怎麽可能是我兒子!!”
心中卻顫抖得厲害,意識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冰冷地對他說,是的,他是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他的年歲,想一想當初王師姐是如何離開孤月夜的,你叩問自己,青天在上,姜曦,你好好想想……
有何可想!
他幾乎是困獸般地撕咬回去,把心底的那一茬理智撕成齏粉。
憑什麽想?
獨身二十余年,忽然告訴他自己有個兒子,那個兒子處處與他作對,生的是一副他極其討厭的模樣,還認他人做父那麽久。
好荒唐。
他姜曦又不是什麽善心大發的濫好人,絕不去做那沒頭沒腦的傻子。他絕不會上當,絕不會聽信這一通笑話,絕不會……
“雪凰。”
萬籟收聲。
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此刻熄滅,姜曦如置漆黑長夜,四顧茫然。
他第一次這樣茫然。
王夫人望著他,說:“雪凰。”
“……你什麽意思。”嘴唇囁嚅,已漸蒼白。
王夫人輕聲地說:“師弟,你不會不懂。”
“……”
他確實不可能不懂。
雪凰是他的神武,其他人雖然也能動用,但卻無法發揮出神武強大的力量,唯有他的源血宗親,才可能令雪凰心悅誠服。
姜曦霎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甚至都不需要去嘗試,王夫人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回寰?他竟似被逼到絕路。
他啞然了。
“……這件事……”
過了很久,姜曦才臉色煞白,沙啞著開口。在最初的瘋狂後,他幾乎是疲憊的:“這件事,薛正雍他……也知道?”
王夫人道:“他一直都知道。”
“……”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是溫柔又痛苦的。
——薛正雍見她的時候,她十七歲,正是芙蕖初開的好歲月。
那天,他騎著小毛驢,叼著根狗尾巴草路過揚州,正巧見到了來口岸采購布料的王初晴。孤月夜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弟子,他誰都沒有瞧上,唯獨瞧中了人群里的王姑娘。
薛正雍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就笑嘻嘻地去跟她打招呼。
其他女修嘲他輕薄,王初晴則性子溫柔,有些不好意思,漲紅著臉勸了他幾句,便低頭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那姑娘溫柔又好看,薛正雍對之一見鐘情,便隔三差五地去孤月夜尋她,一年兩年三年,中秋端午上元,都來找她。尋到最後孤月夜都在傳她與一個小混混有染,饒是王初晴脾氣再好也受不住了,惱羞成怒地趕他走。
薛正雍那會兒也是個小無賴,不走。
王姑娘就說,你走吧,你這樣我很為難。
薛正雍就說,你沒有相好,我也沒有,我就來看看你,要是你哪天嫁人了,我就馬上消失。
王姑娘無語。
薛正雍就笑,真的,保準消失的比閃電還快。
他頓了頓,又頗有些在意地問她:“你……你不會已經有心上人了吧?”
王姑娘的臉霎時就紅了,她低下頭,嬌花照水,輕聲道:“沒有。”
卻不是一句實話。
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那人非但是她的心上人,還是孤月夜眾多女修的夢中情郎——她很喜歡姜曦師弟。
但孤月夜的每一個弟子都知道,姜曦是個人渣。
他在同輩中,有著最英俊的相貌,最淩厲的身手,最動聽的聲音。
以及最油鹽不進的心。
這個人性子孤僻,言辭刻薄,但能力強,手腕狠,長得又極其好看——這種俊傑很容易收割少女的芳心,但姜曦只把芳心當豬心,他從來不會去珍視任何人,女人們把真情獻給他,他嫌人家嘰歪,男人們把真情獻給他,他罵對方變態。
姜夜沈就這樣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向來傷人而不自知。
和許多師姐妹一樣,王初晴也一直暗自喜歡姜曦,但她知道自己長得不算絕色,年紀也比姜曦大,所以根本不敢大膽表白,畢竟姜曦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一個女人的好意。別人誇他,他聽不見,別人捧他,他不領情,別人若是膽敢與他示愛,他就會把對方罵到連親娘都不認識哭著跑開。總而言之,能與姜曦袒露心事的,都是豪傑。
王夫人不覺得自己是豪傑,所以她原以為這份情意最終會與她的歲月時光一同消磨到老,最後帶入棺中封存。但是,有一天,掌門找到了他們倆。
掌門說道:“孤月夜是最擅修壽數養元神的門派,弟子大多都能活至百歲以上。且歷代掌門都在苦修延年益壽之法,希望找到能長生不老的途徑,不飛升也可逍遙人間。”
的確,為了長生不老術,孤月夜掌門做了這樣那樣的嘗試,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九天玄女留下的雙修之法。
她與姜曦一個是至純的水系,一個是至純的火系,兩人又都未經人事,最適合在一起修煉。當時掌門找到他們,為的就是讓他二人結伴修行。王初晴因愛慕姜曦已久,心中極是喜悅。但姜曦卻沒有什麽高興不高興的,他這個人專心向道,極其厭惡情愛瑣事,認為那既麻煩、又無用。真不知道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多癡男怨女,簡直令他匪夷所思。
“談情說愛是病。有病早治。”
——這話出自孤月夜第一美男姜曦之口,不知傷透了多少女修的芳心。
在姜曦眼里,哪怕是玄女房中術也不該帶上任何感情,雙修就是雙修。既然掌門請求了,那麽他也不多啰嗦,便與師姐按宗卷秘籍所述,閉關修行。
可是,少女眼中的愛意是藏不住的,一來二去,姜曦漸漸也明白了這位師姐對自己的心意。
這讓他很煩躁,也很不安。
他與她修行,只因命令,毫無私心。更何況這雙修秘術本身要求的就是不動凡念,男女結合時亦是為了靈流相融,決不可有情愛旖欲。
因為這個緣故,姜曦與師姐嚴肅地提了很多次,讓她收心靜思,不要想一些有的沒的。
“你若心懷雜念,如此雙修下去,恐怕會走火入魔,靈核暴虐。”
可王姑娘哪里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呢?終於有一次,在修行結束之後,她因心緒不穩而靈流大亂,神識亦不清。姜曦花了極大力氣才將她的炎陽靈核壓制住,他為此大怒,問她為何屢不聽勸,成日胡思。
“若再這樣下去,別修了,會害死你的。”
她那時也是難過極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竟含著淚,豁出去問他:“夜沈,你修行,只是為了掌門的命令嗎?”
姜曦臉色極為難看,反問:“不然還能為了什麽?”
雖然早已知道姜曦冰如冷泉,心如鐵石。但真的聽到他說出這句話時,她仍是忍受不住,眼淚簌簌地就流了下來。她覺得丟人,擡手胡亂抹去了,可淚痕不絕,令她愈發難堪,她匆忙起身,哽咽道:“對不起。”
而後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那之後,姜曦好幾日都沒有再來尋她,路上瞧見她,也不再和她說話。
孤月夜的一些年紀小的貌美女修看出了端倪,都聚在背地里笑話她:“當初眼巴巴地湊上去,還以為自己就此能攀上姜師哥呢,怎麽可能。”
“雙修就雙修唄,她偏偏自作多情。要是修到走火入魔,平白還要連累我們夜沈師兄,真是害人不淺。”
“算了吧,什麽雙修呀。師兄和她做這些事情,是為公。她與師兄做這些事情,是為私。她懷著的是什麽心思大家都清楚,呵,我看她就是想白白占師兄的便宜。”
“王師姐歲數比我們大,臉皮也比我們厚喲。”
這些話,傳著傳著,傳到了照例又趕來尋王姑娘過中秋的薛正雍耳朵里。
薛少俠憨直但並不蠢笨,一來二去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立時怒氣沖沖地收拾了那幾個饒舌的小丫頭片子,而後跑去尋到了王姑娘。可見到她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楞楞地瞧著她:“你……”
王初晴擡起眼眸,通紅紅的,剛剛哭過。
薛正雍手忙腳亂地:“你別哭啦,你別停那些人的閑言碎語,你、你……我覺得你挺好的,我……我……”
王初晴立在柳樹旁,將目光轉向粼粼湖水:“以前沒跟你說實話,我有喜歡的人。”
“……嗯。”
“那你怎麽還不走?”
薛正雍就撓撓頭:“可那個人又不喜歡你……他不喜歡你,我……我總還能跟你說說話吧,他又管不到。”
“……”
見她沈默,薛正雍便有些猶豫了:“他管得到嗎?”
王姑娘低下頭,輕聲說:“他不會管。”
姜曦與她而言算什麽呢?從頭到尾都只不過是師門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
派中人人都說姜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覺得,如果一個男人只因不願接受別人的愛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姜曦從來沒有騙過任何人的感情,從來也沒有給過任何人希望,是她們如飛蛾撲火,明知他冷酷無情,卻一廂情願地追著他去。
到了這一步,她其實也覺得很難堪,想放下了。
但是,陰錯陽差的,大抵是因為負責藥膳的弟子糊里糊塗,之前某一天調配藥劑時出了錯誤,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王姑娘發現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只覺得慌張又無助,不知道這件事情傳出去之後師姐妹們又會怎樣議論她,嘲笑她,也不知道姜曦會是怎樣的態度。她左右無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後決定去找掌門。
可來到掌門屋外,還未敲門,她便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冷冷淡淡的聲音,正是姜曦在說話。
“師姐凡心不定,靈核越來越暴虐,如今一點小法術施展起來都控制不住自己的靈流,再這樣下去恐會傷及她身。懇請掌門收回雙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煉。”
“唉,曦兒,不如你再與她說一說,或許能……”
“不用再說。我已經跟她說了多次,但她並不適合這一道。”姜曦說,“初晴心思太容易動搖,沒用的。”
掌門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姜曦道:“若無人可清凈斷念,便不修了。”
掌門嘆了口氣:“……我知道了,你去吧。清凈斷念是雙修之道里最難過的一關,也不知道孤月夜這數十年內,還能不能有一個像你一般心無旁騖之人。”
姜曦倒是沒有立刻離開,他原處站了一會兒,問道:“這很難嗎?”
“難極了。”掌門看了他一眼,“你與王初晴在一起那麽久,就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姜曦幾乎是有些不解地問:“……我為什麽會……動搖?”
掌門盯著姜曦看了一會兒,從這個青年的眼中,他沒有看到半寸虛偽,這於是令他倍感驚訝,他斟酌了片刻,問:“姜曦,王初晴在你眼里,是什麽?”
“大師姐。”
“雙修的時候呢?”
“……雙修的對象。”
“沒有其他?”
“沒有其他。”
“……”
見掌門有些複雜的神色,姜曦皺了皺眉:“難道該有其他嗎?”
“不是。”半晌之後,華發已斑的老掌門嘆了口氣,“那麽多年了,弟子雙修一直過不了情關。你是第一個。……但可惜,也不知誰能與你完成這一大事了。”
那一天,姜曦也好,掌門也罷,他們誰都不知道自己的這番對話已盡數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說,前番王姑娘還懷有一絲幻想,半點希望。那麽這一番對白,卻令她遍體生寒,顏面盡失。
太難堪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再在門派立足,不知該以何面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經要被師姐妹們戳斷,若是讓人知道她還不慎和姜師弟有了孩子……
她只是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門派。星夜逃離了霖鈴嶼。
“……你不是與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姜曦驀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他確實是個薄情人,一心只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沒有接觸過任何女色,而當年對這個大師姐,他也覺得自己毫無感情可言。可後來聽說王夫人與薛正雍私奔離島,他多少還是皺了皺眉頭。
他覺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長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這個對自己飽含深情的師姐,還不是說和別人走就和別人走了。
自此,他對情愛之事愈發厭棄,甚至有些齒冷。
過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終於從大師姐口中聽到了這一段往事的真相。只是當時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們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華,都已經過去了。
過了很久,姜曦才極為生硬地說:“那你……你又何至於要離開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於一個屋檐下了,師弟。”二十年之後,王夫人終於能這樣平靜地望著他,“人都是有尊嚴的,我沒有顏面再立足於師門。”
“……”
“我想要把蒙兒扼殺於腹中,卻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個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後來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邊的時候,蒙兒都已經一歲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咳血。
當年走火入魔,修至靈核暴虐,這些年一直在壓抑著,從來也不動用法術。如今,鳳凰火起,烈焰沖天,她的性命也已至盡頭。
王夫人慢慢地止住咳,她的呼吸已有些紊亂了,她說:“師弟,所謂的正雍擄掠我回死生之巔成親,是他對外放出的話。他從來都怕我難堪……也怕蒙兒難堪。”
她的目光逡巡了很久,落到了薛正雍的屍身上。
卻只是須臾,就被刺痛。
她想到那年新婚,薛正雍笑嘻嘻地對她說:“好啦,從今以後,往事都別再想了。以前在孤月夜,那個壞家夥盡讓你丟臉。我可不會。”
“你跟我在一起,這輩子我都要讓你風風光光的。”
“只要我在,就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王夫人將臉轉開去,她在細細地顫抖。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薛正雍做到了,他在的時候,她從不必拋頭露面,也從不會被人為難。她流的眼淚,受的屈辱,淌落的血,都是在他走後。
“這麽多年,他不在意我身體羸弱,不能再有身孕。也不在意蒙兒並非他的親生骨肉,他將他視為己出。薛蒙……薛蒙長到那麽大,沒有受過什麽苦……”
她闔目,臉色白到透明。
“如今我們都已再不能護他了。”
姜曦麻木地立著。
“師弟,你便將這二十年,算作我對你的報複也好……要怨要恨,要嫌惡……算在我一個人身上。”
王夫人的嗓音越來越輕渺。
“求你幫幫他……莫要讓旁人,加害於他……”
到最後,她喃喃的聲音輕若飄絮:“夜沈……求求你……”
鳳凰天火遮天蔽日,姜曦站在這一片火海之中,天地都是一樣熾烈的猩紅色。他看著高座上的那個女人。她閉著眼,垂著眸,就像是睡著了。他覺得她大概還有話要說,更何況她剛剛分明還答應過薛蒙,說母子倆要在霜天殿見——所以他耐心地等著。
他等她站起來,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出笑話,一場鬧劇。
他沈著性子等了很久,等到臉色越來越陰鷙,心跳越來越沈悶,血越來越冷。
她卻再也沒有說話。
王夫人與薛正雍一同歸寂了。
她曾是名門高階女修,溫柔賢淑,後來人們說她是被薛正雍擄掠去當了夫人的,也有人說她是與薛正雍私奔後成的親,眾多紛紜,誰都不知道真相。這些年,死生之巔的許多人都覺得王夫人可能並不十分喜歡自己的丈夫,只是因為膽小,所以不敢埋怨。
可是,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想,在得知薛正雍命殞的那一刻,她就已有了去意。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殉情還是殉別的什麽。這個女人的心思,或許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那麽明白。她這一生,對丈夫究竟是感激還是愛意?對姜曦的情愫又是否早已磨滅?她其實窺不破。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會有個明確的答案。
到最後,她其實模模糊糊想到的,只是一句多年前她在窗邊讀到的詩——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生平未展眉。”
那時候她與薛正雍新婚,恍惚也會想起少女時在孤月夜度過的歲月。她望向窗外,蜀中的霧總是那麽大,聚散離合,像是滿地白雲無人掃。
不知天上人間。
有人走過來,她出神間,依稀尚以為是姜曦。但當一件寒衣披上肩頭。夢便醒了。
因為她清楚,姜曦永遠不會知她冷暖。
王夫人回過頭,西窗燭正亮,巴山夜雨時。
年輕英俊的丈夫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撓了撓頭:“天涼啦,當心不要凍著。”
丹心殿內鋪著厚厚的杜若紋地毯,是王夫人最喜愛的花卉紋飾。姜曦從這滿堂杜若花中走出去,他神情仍是漠然的,甚至比平日更加木上三分。
“吱呀”一聲,推開殿門。
他準備離開這里,卻在開門的瞬間,看到了面色屍白一動不動的薛蒙。
第287章 【死生之巔】宿命難逃離
姜曦沒有吭聲。薛蒙也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 姜曦才郁沈著臉,神情極不自在地生硬開口:“你既然都聽到了。就不用我再說。”
“……”
“你去安頓後事吧,按死生之巔的規矩。”姜曦把目光轉開,他甚至不願再多看薛蒙兩眼,“你母親托孤於我。我會在山下等你。”
薛蒙動了動,但也只是毫無意義地動了動而已。
他渾身的熱血都像是被抽空了, 只是手指關節的兩三下活動,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薛蒙直突突地向幽深的丹心殿望去。地毯上的血跡在火焰的映襯下已不再那樣清晰了,但薛正雍還伏在地上。他不笑的時候,容貌就顯得有些蒼老, 皺紋都很鮮明, 鬢角也已生了白發。
而姜曦卻只有三十歲不到的模樣, 永遠風華正茂。
薛蒙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
“你走吧。”
姜曦回過頭, 看到的是薛蒙孤零零的背影。
薛蒙說:“我不認你, 你不是我父親。”
言畢, 反手砰的一聲合了殿門。過了一會兒, 姜曦聽到里面傳來薛蒙喑啞悲慟斷斷續續的痛哭聲,撕心裂肺。
“……”
姜曦在寒涼的風里站了很久,直至手腳冰涼,然後慢慢步下山去。
山腳下, 一眾修士都畏鳳凰天火, 大多散了。唯踏雪宮尚留了幾名弟子在, 其中就有梅含雪。
見姜曦出來, 因循禮數,這些踏雪宮小輩向他斂目行禮,低聲道:“姜掌門。”
姜曦覺得面上肌肉僵得厲害,他抿了抿嘴唇,褐瞳轉動,落到了為首的梅含雪身上:“還不走?”
梅含雪溫雅且疏冷地:“等一故友。”
姜曦明白他指的是誰,說道:“他一時半會下不來。”
梅含雪道:“一時半會兒也是等,三四天也是等。左右無事,就在此留著。”他頓了頓,繼續說,“另外,姜掌門。宮主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滿心躁郁無從發泄,姜曦壓抑著問:“什麽?”
梅含雪作了一禮:“宮主決意不再盲從神祇後嗣天音閣,也不再與上修界眾門協同一致。姜掌門為眾仙門之首,從今往後擬票行事,不必再考慮我踏雪宮一門。”
姜曦靜了一會兒,臉上看不出神情:“你們是打算就此獨立於眾仙門之外?”
“孤立無援固然可怕。”梅含雪目光依舊春波盈盈,帶著微笑,但神情卻有些冷,“不過,盲從與所謂的神明信仰,才是最不可取的東西。”
姜曦盯著他。
他沒來由地覺得憤怒,覺得氣悶,覺得齒冷。
昔日他見南宮柳坐在這個位置,他只覺得南宮柳許多決意都做的荒唐可笑。可當他自己真的走到這一步,他才發現許多事情竟是身不由己的。
處置墨燃,是他本意嗎?
盲目聽信天音閣,是他真心嗎?
這一次討伐死生之巔,他曾一力勸阻,但眾門反駁,他為眾仙之首,最後又能如何?從前他還可以率領孤月夜置身事外,有自己的態度。而當他步上尊位,當孤月夜成為天下第一大派,他卻發現自己已無處可以回寰。
他終究要成為下一個南宮柳。
姜曦閉了閉眼睛,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梅含雪知書達禮,便在他身後又作一禮,淡淡道:“恭送姜掌門,江湖再會。”
他不回應,一身繡著金絲暗紋的青衣,頭也不回地朝著遠處走去。
昔日他於靈山即位,替代南宮柳昨日榮光,下面掌聲鼎沸,歡騰熱鬧。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定會與前任不同,以為自己能憑一己之力,換日月天地。那時候他有野心、有熱血、亦有抱負。
可此刻他才明白。
原來那一日的掌聲,並不是在迎接一位雄才偉略的仙首。而是在為一個自由自在的魂靈送葬。
從此,江湖渺遠,天地浩大,容易相會姜尊主,再難尋覓是姜曦。
薛蒙將父母落葬之後,一直沒有離開死生之巔。後來天火熄滅了,梅含雪奉命上山尋他,最後在霜天殿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蒙,將他帶回了昆侖踏雪宮。
與此同時,踏雪宮宮主昭告天下,從此諸門決議,不必再支會昆侖,昆侖從此也不願再受修真界法例約束。就此,一刀兩斷。
再後來,姜曦召眾人於靈山,商議近日大事。會上,姜曦提議重大要案應經三審而定,即“公堂審”“眾仙門同審”“百姓審”,而不應聽信一家之言。
他雖尚未點明“一家之言”是指哪一家,但眾人已明白他是對天音閣的地位有所不滿。因此姜曦此舉遭到了強烈反駁——
“天音閣是神明所創,木閣主審訊用的是秤神留下的神武。沒有什麽能比天神更公正了。”
“姜掌門如此任性妄為,恐遭天譴。”
更有一些篤信天音閣,將木煙離一言一行奉作教條圭臬的保守派情緒激動,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在會上拍案而起。
“天音閣乃是修真界數千年來的光輝,多少的蒙冤大罪由他們洗清。整個修真界正是因為有天音閣在,許多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才會猶豫再三。姜掌門,你是要熄滅修真界的這一捧聖火嗎?”
姜曦森然道:“依諸位之見,天音閣竟是個潔白無垢不會犯錯的地方?”
“天音閣立世千年,由神明所創,自然不會有錯。”
“我們修仙,都為死後可屍解飛升。姜掌門若覺得天上的神仙也會有錯,修真的信仰又在哪里?”
持保守意見的人太多了,他們群情激奮,爭相為秤神留下來的天音閣辯護。到最後,姜曦面色鐵青,卻也無力與之抗衡。
終是不了了之。
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終究要浮出水面。死生之巔流散之後,亂象非但沒有減緩,反而愈演愈烈,三日後,蜀中開始大暴亂。
第一個按捺不住的是無常鎮,一群布衣披麻戴孝,前往上修界天音閣前辱罵抗議。
“死生之巔什麽時候收受過童男童女?”
“天音閣哪里找來的畜生!竟指死生之巔為賊!你們良心能安嗎?!”
“修仙修仙,閉著眼睛修仙!無常鎮就在山腳下,你們興師問罪時為什麽不敢來山下我們對簿公堂?你們找來的那幫沒心沒肺的叛徒,恩將仇報的走狗,無非就是為了給自己的暴行和醜惡找一個下手的理由!一群殺人犯!”
“請陳薛掌門清白!!”
之前在臨沂劫火中被救出來的上修界舊民,更是淚濕眼眶,滿目憤怒,嘶吼道:“栽贓陷害,居心叵測,你們根本不是人,是孽畜!是鬼!!”
有修士看不下去,持劍怒道:“說夠了嗎?天音閣乃神明所立,滿口汙言穢語,就不怕死後會下地獄?”
諸人沈默幾許,忽有說書先生拿著紙扇子,點著那天音閣門匾冷笑一聲:“下地獄?……那各位仙君且聽好了——”他清了清喉嚨,抑揚頓挫道,“天音閣,不如豬圈!”
諸人哈哈大笑,撫掌稱快。
有公子嘆道:“先生,這可是你說書十余年,在下聽過最精彩的一段。”
“不錯!天音閣不如豬圈!!”
此起彼伏的喊聲響了起來,那修士氣的面色如豬肝,打也不是,罵也罵不過,原地僵立半晌,臉色鐵青地拂袖離去。
由於這些人都是毫無靈力的百姓,天音閣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由著他們吵嚷。但沒想到從五湖四海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第二天,閣中弟子終於忍不住稟奏木煙離——
“閣主,廣場上已全是來替死生之巔鳴冤的百姓。您看,是不是該出去說些什麽?”
木煙離神色寡淡:“沒必要和他們解釋,這種人喊兩聲就會覺得自討沒趣,會離開的。”
“可是現在已經有……”那弟子囁嚅,“有上千余人堵在門口了……”
木煙離微怔:“上千人?”
她從紅酸枝煙榻上娉婷起身,踩著厚厚的獸皮地毯,來到窗前。
眼珠往下,自鏤花軒窗向外看去,天音閣正門廣場俱是一片白茫茫。那些布衣百姓披麻戴孝,鹹集於此。有的在破口大罵,有的則端坐於地,一副打算在此生根發芽的固執模樣。
一痕褶皺在木煙離眉心凝起。
那親傳弟子在旁邊小心翼翼道:“兩天了,一個人都沒少,反而還越來越多。蜀中大大小小城鎮鄉村的百姓都開始往天音閣趕來。再這樣下去,我們找人做偽證的事情或許真的就兜不住,要暴露了。”
木煙離:“……”
“閣主,怎麽辦?”
木煙離抿了抿唇,尚未回答,就聽到背後一個溫潤如玉的嗓音:“兜不住了就不要兜了。”
珠簾璁瓏,師昧信步走進了暖閣,那弟子見了他,忙低頭行禮:“聖手前輩。”
木煙離則皺眉道:“你怎麽來了?不在踏仙君那邊守著?”
“靈核碎片已經全部融進他心臟里了。但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師昧走到窗邊,淡淡往下看了一眼,“瞧上去是有挺多人的,他們可真閑。”
木煙離面色微憂:“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如今都是靠天音閣聲望支撐著才沒有局面失控,但我也不知還能撐多久。那些修士里是有很多傻子,但也有不傻的。底下這群百姓再接著鬧下去,恐怕踏仙君還沒醒,情況就會發生巨變。”
師昧卻笑了笑:“木姐姐不用擔心。再怎麽巨變,天音閣也是穩當的。”
“怎麽說?”
“修仙,最終是想飛升成仙。總不至於在地上就得罪了天神後嗣。”師昧道,“其實死生之巔有罪沒罪,那些修士心里難道不清楚嗎?是不是偽證,難道不明白嗎?”
“……”
“當時他們選擇了相信,是因為他們畏懼死生之巔有陰謀,畏懼墨燃的珍瓏局。是他們自己想鏟除這個門派,所以才會願意相信那麽數十個人的證詞。”師昧的手指撫上窗欞,淡淡地,“他們心里門清。”
旁邊那名親傳弟子道:“可、可就由這些百姓在這里嚷著,總也不是辦法,總也需要個交代吧。”
“所以我剛剛說了。兜不住,就不要兜了。”
木煙離問:“你什麽意思?”
“幹脆點,趕走他們。”
木煙離道:“……天音閣從不禁人直言,也不會無故趕人離去,你這樣做恐怕會引來非議。”
師昧淡淡地:“我剛剛不都已經說明白了?天音閣是對是錯,其實他們都已經很清楚。但他們一時半會兒並不會揭竿而起。而等他們轉過磨來的時候——我們的踏仙君就已經醒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吧?”
“……”木煙離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又覺得有些矛盾,最後還是閉了閉眼,回頭對弟子道,“去驅散他們。”
那名最忠心不二的弟子離去了,暖閣內就只剩下了木煙離和師明凈二人。
他們倆站在窗邊,望著下面的情形。
有天音閣的弟子魚貫而出,白金色的衣冠在陽光下漣漣生輝。那些白麻加身的百姓看到他們走出來,以為是終於要有了說法,紛紛起身。朝那群弟子圍了過去。
由於距離相隔甚遠,師昧和木煙離並不能夠聽見他們說了些什麽,但是那種憤怒卻肉眼可見。
忽然,不知是緣何而起,一個百姓沖上去拽住天音閣弟子,擡手就是一記響亮耳光——
場面暴亂!
木煙離倏地睜大了眼睛,下面人潮湧動,你推我擠,那十余名天音弟子在圍在其中好一通拳腳相加。
這還了得?饒是木煙離再鎮定,見自己門徒被公然辱罵毆打,亦是無法袖手。她正欲推開窗戶,令那些弟子可用法術自保,可手卻被捉住了。
師昧道:“讓他們打。”
木煙離道:“天音閣有規矩,若無命令,修士不可回擊百姓。我再不出聲,拳腳無情,他們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師昧平靜地說:“那就死一個。”
木煙離:“!”
憤怒會讓人失去理智,尤其一群人聚在一起毆打少數人的時候,下手其實並不會那麽有輕重。
很快的,木煙離就看到人群凝頓了。
他們慢慢散開一個小圈,圈內倒著一個新入門的天音閣弟子,木煙離甚至都不記得這個人的名字。那個弟子趴在地上,逐漸有一灘血跡在他身下洇染開來。
師昧松開木煙離的手,說道:“好了,現在有理由把這些螻蟻都碾死了。動手吧。”
暴力鎮壓難的是找一個借口。
只要找到借口,暴力與鎮壓都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情。
天音閣門戶洞開,很快有大批弟子出來,各個披荊執銳,朝那群毫無靈力的百姓沖去——
人群霎時亂作一團。
他們先是驅趕,再是揮劍刺殺。尖叫聲,怒罵聲,斥責聲交織一片。人們躲閃,喝吼,擁蹙,唯不見人掉頭就逃。
“若爾等再糾纏不清,休怪天音閣冷酷無情!”
“天音閣何時有過情義了?”人群中忽響起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竟是玉涼村的村長,“老頭子今日就是要討還一個公道,哪怕死在這里也沒什麽後悔的。”
村里的菱兒丫頭更是傷心憤怒,與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站一塊兒,亦是不退:“你們要殺要剮就來吧,姑奶奶今天倒要看你們有沒有能耐殺死所有蜀中百姓,堵住悠悠之口!”
為首的天音精銳咬牙切齒道:“一群蠻狠刁民,排著隊找死。”眼見著群起而攻,法咒光閃。
忽然“嗖”地一聲,羽箭刺入地面,爆開一地金光!緊接著明黃結界騰空飛起,轟然阻斷兩方。
天音精銳怒喝道:“什麽人?!”
一道白光淩空閃躍,眨眼間角弓穿雲,狼嘯破空!在這驚人的強悍靈力中,一個英氣勃發面目秀美的修士縱身躍下,持弓冷冷立在蜀中百姓之前,周身風煙縈繞。而她身後,一頭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高的狼妖臨風而立,它雪毛金爪,目光赤紅,正齜著牙,狠狠吐出一口氣來。
師昧於樓上瞇起了眼瞳:“葉忘昔……”
葉忘昔擡手,利落收了弓,另一手召來長劍,單槍匹馬立在風里,目光堅韌而狠硬。
“又是你?!”有天音閣的人認出她來,對她怒目而視,“你這個儒風門的余孽。”
葉忘昔沒有吭聲,一雙長腿往前邁了一步。
“上回瞧你堅持著要給墨燃送水喝,就知道你不對勁!”那個天音閣精銳說道,“你果然和墨燃是一夥兒的!都是禍首魔頭!”
長劍出鞘,如水橫流。
葉忘昔瞇起眼睛道:“禍首魔頭是誰,你們自己心里清楚。不過,有一句話,諸位說的不錯。”
她頓了頓,複又開口:
“葉某,確實是站在墨宗師一邊的人。”
為首的那個天音精銳冷笑道:“葉忘昔,你一介女流,也要與我們單打獨鬥嗎?”
葉忘昔顯然已因死生之巔一事而極為憤慨,眸子里閃著火焰般的光,她猛地把劍往面前一擲,悍勁的靈流竟將那柄並不是神武的長刃徑直刺入石板,地上裂開一道駭然長縫!
她咬牙道:“我忍你們很久了。別整天把女流女流兩個字掛在嘴上!”
“……”
眾修士從前見葉忘昔,她基本都是一副隱忍退讓,息事寧人的態度。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她暴怒。
“都給我聽好了。”葉忘昔勁厲的身子每一寸都繃得極緊,猶如獵豹,她毫不退讓地盯著那些男人們看,“昔日,死生之巔不曾對我儒風門落井下石,更護臨沂百姓於火海之中——今日死生之巔雖已不在,但葉某於此,也不會讓你們再傷蜀中遺民分毫!”
天音閣從未有人與葉忘昔正面交過手,因此並不知她實力,只覺得她不過就是個襯在她家少公子身邊哭哭啼啼的女娃子。因此有人忍不住冷笑出聲來:“小丫頭片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就憑你一個人,想護你身後的一群掉毛鵪鶉?你好大的口氣。你哪兒來的能耐啊?”
“那你就給我睜大眼睛,看看我有沒有這個能耐!”
擲鞘於旁,劍鋒如霜。
葉忘昔不再與他們廢話,一個響指,長腿一躍,身輕如燕跨上妖狼。緊接著她擡手拔起插在地上的劍,朝那一群或是鄙薄或是輕蔑的天音閣修士撲殺而去。
暖閣內,師昧不動聲色地望著下頭這熱鬧亂象,水色嘴唇一開一合,冷笑道:“哼,原以為再也瞧不見前世的女戰神了呢。想不到最後,她還是被逼到了這條路上。”
“戰神?”
師昧沒有回答,只是略有憐憫,又略帶諷刺地望著葉忘昔:“姐姐你看。人這一生,兜兜轉轉或許會走很多歧路。可是到最後,結局都是一樣的。她前世是怎樣的人,這輩子也註定逃不掉。”
鮮血噴湧,焰電相撞,剎那間殺聲震天,她竟一人出沒在無數刀光劍影中,背後結界擋住所有不通法術的百姓。
這個女人黑衣勁裝,腰細腿長——持劍的時候,她是葉忘昔。
可瑙白金與她配合得全無罅隙,容夫人所繡的箭囊在她腰際飄擺晃蕩。
擎弓的那一刻,她又是南宮駟了。
這一生,她比前世經歷得更多,她有過無助,有過迷茫,甚至有過那麽短暫的雲開霧霽,兒女情長。
南宮駟贈與她玉佩的那一個傍晚,奈何橋上雲霞正好,她以為從此可以放松繃緊的俠骨,終於可以做回那個肆意哭笑的溫柔姑娘。
但是南宮駟死了。
他的死毫無預兆,他臨走之前甚至還對當時留下殺敵的葉忘昔說:“知你怕黑,很快便回來。”
可他再沒有回來。
所以,葉忘昔,終究還是與前世一樣,失去了她的軟肋,也失去了她的盔甲。她慢慢地消化把那些僅剩的柔情蜜意消化掉,她慢慢地接受了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她在心里,默默為自己辦了兩場葬禮——
徐長老死了,帶走了小葉子。她親手掩埋了她與義父的桃李春風一杯酒。
南宮駟死了,帶走了葉姑娘。她親手熄滅了她與阿駟的江湖夜雨十年燈。
戰神封掉了女孩與女人的墓。
她轉身,單槍匹馬來到天音閣前,與眾修士甲兵相向。
師昧望著下頭激戰的情形,對木煙離說:“調出天音閣所有的高階弟子下去迎戰。這個女人不能留。”
木煙離微吃驚:“所有高階弟子?她、她只不過是一個姑娘……”
師昧側目微笑:“偏生這姑娘上輩子讓踏仙君都吃盡了苦頭。你若是小看她,以後可就要領教她的骨頭有多硬了。”
閥門洞開,高階天音弟子傾巢而出,葉忘昔一面維系著結界不滅,一面與眾人激戰。
她仍戴著儒風門的青鶴發帶,閃避進退間,發帶獵獵拂動。木煙離下了死令,所以那些天音弟子對她步步殺招,一人之力原本難敵群攻,但葉忘昔仍咬牙不退,加上瑙白金驍勇,一時間竟沒有處於下風。
“再加人。”師昧猶如在池邊觀魚,瞧著下頭情形,淡淡地,“總之今日她送上門來,就不能讓她活著回——”
“阿楠,你看那邊!”
忽地木煙離打斷了師昧的話,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師昧見到天際處遠遠漫起一層藍銀煙雲。
竟是死生之巔的諸位長老率弟子抵達!
那些因為王夫人相護而存留下來的戰力,依舊身著死生之巔的戰甲,踩著銀光熠熠的佩劍,自雲幕深處覆壓而至,雄偉展開,為首的是貪狼與璇璣二人,他們吳帶當風,衣袍翻飛。
身後千余弟子,俱是怒目圓睜,甲光映天!
璇璣長老朗聲道:“天音閣所謂神明後嗣,就是這樣以多欺少的嗎?”
貪狼則性子陰沈暴烈,一雙褐目緊盯下方,他可不來那麽多文縐縐的,五個字言簡意賅,其憤怒清晰可見:“去死吧你們!!!”
“……”面對這暴風驟雨般奔踏而來的滾滾雄兵,師昧面色微郁,唇角的弧度也不知是笑還是嘲。
“真是孽緣。每一次的大戰,都要先與死生之巔的人決一勝負。”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看向滾滾人潮。
人群中沒有楚晚寧的身影……劫了天音法場之後,楚晚寧和墨燃去了哪里?那個墨燃被挖心那麽多次,決計是活不成了,那麽楚晚寧呢?
是守在墨燃的新冢旁,還是幹脆和上輩子一樣,與墨燃一同死去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令他煩躁,師昧心里有一種影影綽綽的不安。他轉身,向里屋走去。
木煙離關憂道:“你去哪里?”
“去看看踏仙君那邊的狀況。”師昧頓了頓,“想想辦法,讓他早點醒來。等他醒了,時空生死門便可再一次開啟——誰都攔不住我們了。”
纖長的手指撫過天音閣符文,密室轟隆洞開。師昧步下長長的臺階,沿著紋刻著精致上古咒符的走道,經過三道門卡結界,來到石室最深處。
那里結著滿地寒冰,薄霧彌漫,青灰色的拱頂上鑲嵌著一塊玉石,正流淌著聖潔的光芒。這塊玉石下方有一方泛著冷氣的水晶棺槨,師昧在那棺槨前停落,低頭,看著里面合衣躺著的那個男人。
“踏仙帝君墨微雨……”他沈聲道,目光落在男人胸口光陣上,“睡了好久,你也該起來了吧?”
他的話顯然並沒有什麽成效,踏仙君依舊雙目緊閉,唇無血色。
“靈流這麽紊亂。”師昧將手覆在踏仙君的額前,細細感知之後,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張英俊立挺的臉,“你是做噩夢了嗎?”
昏沈中的人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
師昧捋了捋他額前碎發,神情很溫柔,猶如看著一柄即將鑄成的不世神兵,他緩聲道:“雖然奪來的是你自己的靈核,但是靈核這種東西,和心臟息息相關,融為一體的時候多少會讓你覺得不適。”
他的嗓音帶著蠱惑,施加了催眠意誌的法咒。
“踏仙君,無論夢到什麽都不要信,都是假的。……來,醒過來吧。醒過來,你就什麽都可以得到。”
身子低伏下去,幾乎貼在耳畔,柔膩至極誘惑至極。
“師明凈也好,楚晚寧也好,甚至你阿娘,都會回來的。”
“快醒來吧。”他對夢里的帝君喃喃著,“我等你。”
第288章 【死生之巔】宗師與帝君
是夢。
踏仙君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里, 雲是猩紅色的, 壓得很低,觸手可及。四周生長著茂盛的蘆葦,飄絮浮沈, 葦叢中回蕩著喁喁人聲,有人在笑, 有人在哭, 那些聲音都很輕,像是紗帳拂過指端, 水一般的觸感。
他往前走, 驚起蘆花深處深藍色的流螢, 然後他看到一條壯闊而寧靜的河流,比從前看到過的任何一條大江大河都來得恢宏,流速卻極其緩慢。
那河面上遠遠飄著幾葉扁舟, 擺渡人的歌聲渺遠飄來:“我身入雷淵,四肢糜盡成泥膏。我顱落曠宇, 目漚發枯碾作塵。食我心腸,赤蟻煌煌。啄我腹臟,兀鷲茫茫……唯魂來歸……唯魂來歸……”
唯魂來歸, 昨日如流水。
他好像來過這里, 什麽時候?
踏仙君左右張看著,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但仔細想下去, 腦內又是空空蕩蕩的。
“餵,你。”
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說話。
他驀地回頭,卻除了流螢什麽都沒有見到。
那個聲音很朦朧,很虛幻:“你往前走,我就在前面。”
盡管被人指點著做事很討厭,但他還是沒有忍住好奇,沈著臉往螢火蟲飛舞的蘆花深處走去。
很快地,他看到一個破敗的磨坊,雜草叢生的小院里歪七扭八丟著一地斷木碎瓦,而在庭院的最中心,那方漆黑的石墨上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自己,望著天穹。
“你是誰?”
男人聽到他的聲音,並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嘆了口氣:“我或許是個要走的人了。”
“走?去哪里?”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略顯躁郁地問,“這里又是哪里?”
“魂之彼岸。”男人說道,“你看到那條河了嗎?坐上竹筏,一路隨波,就會去往地府。”
“……”
“投胎要等七八年,進門會有個肚腸流出的守衛丈量你的一生功過。罪過深的,會直接押解十八層地獄。”說起這些死後事,男人的語氣依舊和緩溫柔,似乎在重溫著某些舊事。
“第一層叫南柯鄉,里頭有個賣畫的窮書生,不過他現在應當不窮了,我後來給他燒了好多紙錢。還有賣雲吞的老頭子,再往里面走,會遇到一座宮殿,那是鬼界的四王爺建的,對了,還有一座順風樓……”
“亂七八糟的。”踏仙君不耐地打斷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男人靜了一會兒,忽然問:“踏仙君,你怕死嗎?”
踏仙君冷笑:“有何可懼。”
“我從前也是這麽認為的。”男人說,“所以,我選擇過服毒自盡。我曾以為我在人間別無所求,我不懼死亡。”
頓了頓,男人低下頭。
“但是我如今並不想走。他還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說完這句話,這個男人輕輕從石墨上躍落,自黑暗陰影處,繞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風吹起,一時飄絮迷蒙,流螢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變:“……是你?”
墨燃朝他走來,心臟處空蕩蕩的,是一個漏風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臉龐顯得那樣英氣勃發。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時候相差無幾,只是此刻的他顯得坦然多了,再也沒有當時的茫然與畏懼。
“你怎麽……”
“如你所見,我並非活人。”
“……”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和其他人也並不太一樣,頭七已過,卻沒有黑白無常索我進地府。我一直在這里遊蕩。”
踏仙君微微瞇起眼睛。
“你不必緊張。我的靈核在你身體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將目光投向浩蕩魂河,輕聲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聽他這麽說,踏仙君先是一怔,隨即擡手撫上自己的胸膛,幾許沈默後,忽然盤扭出一個略顯猙獰的笑容:“你的靈核在本座這里了?也就是說……華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來去,就可以——”
他話未說完,就被墨燃打斷。
墨燃轉過頭,淡淡望著他:“你知道華碧楠是誰嗎?”
“……”
他朝著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擡起虛無散著白光的手指,輕輕點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間。
“其實跟你說了,也是毫無用處。你這里被他動過手腳了,很多不利他操縱你的東西,他都會革除。但是,你既然還存留著一縷識魂,好歹也該記得一些吧……不要這樣茫然無知地令人擺布。”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在墨燃觸及到他的那一瞬間,踏仙君忽然覺得顱內劇痛難當,似乎有零散碎片極速掠過眼前。
“你做什麽?!”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臉龐,很是安靜,又有些悲傷地望著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這樣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麽真相?!什麽亂七八糟的!你給本座放手!”他一面說著,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掙脫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氣像是都揮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腳都穿過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軀體。
墨燃闔上眼眸,輕輕嘆息著:“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想讓你看到我重生以來的經歷,很想讓你得到我所有的記憶。”
“或許是因為執念太深,我的靈魂才沒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這里見到你。”
他說著,傾身向前,額頭貼住了踏仙君的前額。
“回頭吧。”他輕聲喃喃,“放過你自己。”
聽到這句與前世楚晚寧臨死前太多相似的話,踏仙君渾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來得及發泄,眼前就閃過一片血汙縱橫。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場改變了他人生的大災劫中,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飄飄蕩蕩猶如紙鳶,遊蕩於半空中,腳下是哭喊著的人群,是腥臭的鮮血與斷肢。他張望著,師昧呢?師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尋不見,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煙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動。踏仙君飛掠過去,他驚詫地看到那是少年時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這是怎麽了?
猶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畫面一變,有人背起了他殘破的身軀,在屍山血海之中艱難地爬行著。
是誰?
那雙血肉模糊的手……是誰的。
那個自己都已經爬不動了,卻還是不肯放手,死死拽著他的人,是誰?
踏仙君低飛掠地,他在那兩個人身邊盤繞著,他盯著那個渾身浴血,面目難辨的人看——最後,他看清了,卻如遭雷歿。
“楚晚寧……?”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耳邊似有人在怒嗥,聲音雖然渺遠,但那人的怒意卻像刺刀直沒肺腑。吼喝著:“長階血未盡,那是他帶你回家的路!”
“觀照結界是雙生的,你受了多大的傷,他也一樣。”
“你怎麽可以說他不救你……你怎麽可以說他不救你……”
遍體生寒。
踏仙君猛地睜開眼,雙目赤紅,他逼視著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給本座看些什麽?!如此……荒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對上的那雙眼卻讓他驀地一怔。
墨燃凝視著他,那雙漆黑沈靜的眸子竟是濕潤的:“我已盡力把我的記憶都交給你了。”
“誰要看你與他的事情?!誰要知道你重生以來的事情!你茍且偷生,你辜負師昧……你與本座根本不一樣!”他幾乎是暴怒的,“誰要你自作主張?滾開!”
那無數人為之悚然的怒焰,在墨燃眼里卻激不起一絲波瀾。
墨燃望著他,那眼神甚至是憐憫的,他立在踏仙君跟前,從袍角處,忽然燃起一叢金色的火焰,他虛無的身軀在這火焰中一點一點地消融,化作點點流螢。
“其實不用你說,我也該走了。”
“我用自己的靈魂之力,把所有的記憶都給了你。此道逆天而為,我也不知道最後我會怎麽樣。”說到這里,墨燃頓了頓,笑了,“或許會被六道輪回所不容,也或許會直接被判入無間地獄。”
“……”
“想過最好的可能。”墨燃道,“或許我的魂魄可以跟著靈核,一起融到你的身體里。”
他之前說些什麽踏仙君並不在意,但聽到此處,驀地長眉擰起:“你想都別想!”
墨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在怕麽?”
“本座有何可怕?”踏仙君受到了極大的冒犯,瞇起眼睛,“但這具軀體是本座的,你休想鳩占鵲巢!”
墨燃嘆了口氣:“你只是不想接受一些事實。”
“……”
“你不想接受一些我已經承認,而你卻視而不見的真相。”
“你閉嘴!”
墨燃平靜地看著他,虛影越消越快,頃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在消失前,他擡起手,試圖去觸摸踏仙君的鬢發。但踏仙君宛如被什麽劇毒之物黏惹上,嫌惡地往後退了一步。
見他這樣,墨燃也只是笑了笑,他身體中的點點金光卻如飛蛾趨火,忽然往踏仙君胸膛湧去——踏仙君但覺體內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複蘇,那力量是如此熾烈而火熱,像是巖石下的熔流。
這力量令他倍感親切,卻又極度厭惡。
“你休想與本座融魂……”
“誰都不想走,我也要盡力最後一試。”
踏仙君趨於狂怒:“給本座滾出去!”
可墨燃只是凝視著他:“對不起。到最後還是要與你爭奪這具軀體。”
“……”
“要是你的本性能恢複就好了。”
“做墨微雨吧。”金色的火焰很快就燃燒到了他的指端,而後,吞沒了那年輕而英俊的臉龐,“別做踏仙君。”
話音落了。
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天音閣的密室剎那被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晝,刺得師昧一時睜不開眼。他猛地擡起袍袖遮住臉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強烈的光芒才慢慢熄滅了下去。
師昧之前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況,驀地揮落衣袖,蒼白著臉朝冰棺內望去——
驀對上一雙黑到發紫的眼。
踏仙君自棺槨中緩緩坐起,他臉龐冰白,嘴唇也尚未恢複血色。他像是由冷玉雕成,由幽泉凝成,就連黑色繡金絲的衣袍都洇著絲絲寒霧,光輝灑在他身上也像是凍住了。
踏仙君擡起手,細長蒼白的指尖搭在了棺材的邊沿,接著他轉動眼珠,視線落在了師昧身上。
“……”
饒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在這樣森寒的目光註視下,師昧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你……”喉結攢動,師昧強自鎮定,“總算醒了。”
踏仙君不答話,他面目極其陰鷙,甚至比之前更為桀驁莫測。
他喘息著,背後被冷汗浸透,眼前竟仍晃動著墨宗師最後的笑容——他閉上眼睛,試圖感知自己體內究竟有沒有多出那不必要的三魂六魄,可這顯然不是靠感覺就能得到答案的。
師昧立在旁邊,見他神情有異,忙伸出手覆在他額頭,口中默念法咒,撫平踏仙君內心的躁動不安。
“怎麽樣?”鎮靈咒念了一輪,師昧緊盯著他的臉,問道。
踏仙君並沒有立刻回答,良久後,他擡起手,動了動五指,那修剪勻稱的指甲蓋猶如凝冰,不透半點血色。
他從棺材里站起來。
“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踏仙君開口,嗓音嘶啞地說了這第一句話。
師昧的眼神很警惕:“都是假的。”
帝君黑袍如雲,金絲如水,他邁出棺槨,神情有些陰霾:“我想也是。”
他盯著師昧,師昧也緊盯著他。半晌之後,師昧低聲試探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
幾許沈默。
那個冷酷英俊的男人似乎是輕笑了一下,薄唇啟合:“怎麽不記得。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他微一凝頓,垂落睫簾,對繃到極致的師昧行了個懶洋洋的禮:“願為主人效力。”
師昧眼中似閃過一絲狂喜,但他仍不敢放松,他從乾坤囊里摸出一顆晶石。那東西閃著青碧光輝,模樣詭譎,正是用來測試修士靈力的最強晶石。
他喉結攢動,懷著某種殷切期待,走過去將晶石遞到踏仙君手里。
“能點亮它嗎?”
“……”踏仙君眼波流轉,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這塊石頭,慢條斯理道,“這有何難。”話音方落,已是雙指捏緊,手上經絡暴突。
只在瞬間,世上最強悍的靈流灌註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華且不說,表面竟還出現了絲絲裂痕。
師昧屏住呼吸,眼睛緊盯著那塊石頭,半刻不曾挪移。
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這青碧頑石竟在踏仙君蒼白修狹的手指間爆裂粉碎,繼而被悍猛的靈力震得灰飛煙滅——
成灰!!
“這算什麽?”踏仙君隨意一撮指間粉末,冷笑一聲,“不經把玩。”
師昧驀地一松,他往後走了幾步,幾乎是脫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這……便是人間最強的戰力……此時此刻,終於重新歸他所有了嗎?
師昧按捺不住,顫抖從細微變得劇烈,石室內的幽光映照著他風華絕代的臉,是狂喜?亦或是釋然?光線搖擺不定,照的並不那麽清晰,甚至是詭譎的。
良久之後,才見得師昧將面龐埋入雙手之中,低啞地喃喃了句:“母親,你瞧見了嗎?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瘋狂,倏忽起身,朝著這空蕩蕩的四壁,朝著這除了他與踏仙君沒有第三個人在的石室,近乎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見了嗎?就快了!你們都瞧見了嗎?”
沒有人應和他,他在這空寂的密室內縱聲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淚水。
和曾經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樣。
第289章 【死生之巔】訪舊半為鬼
修真界的夢魘在這幾日愈發張狂。珍瓏棋局猶如瘟疫般在塵世間蔓延, 幕後之人像是瘋子,根本不挑剔宿主的身份,無論是耄耋老人還是黃口小兒, 盡數收於帳中。
這樣廣撒網地布子, 沒有人能猜得透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有人哀哀地向天音閣求助, 但天音閣主忽然稱病不出, 哪怕有人逃難餓死於閣前, 亦是大門不開。漸漸地, 這些人終於極不甘心地明白過來——或許從一開始, 他們就錯了。
但一切都為時已晚。墨宗師死了,楚晚寧下落不明,死生之巔垮了,各大門派自顧不暇, 越來越多失去神識的珍瓏棋子在人間遊走, 殺人縱火, 戰勢猶如枯草燒灼, 已經以極驚人的速度彌漫了整個修真界。
江都、揚州、蜀中、雷州……雕梁畫棟, 樓船夜雪,都在熾熱枯焦的火焰中發出沈悶悲嘆, 墻垣坍圮,多少人間風月, 都在這劫火紛飛中莊嚴地大去。
天音閣的觀星臺上, 師昧望著遠山近水一片混沌, 他獨自站了一會兒, 身後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女人的絲履踩著細細積雪,一雙手覆上,木煙離替他披起寒衣。
“踏仙君呢?”
“他今早出發了。”
“……你已經派他去做那件事了?”木煙離微微錯愕,“怎麽這麽快?”
“沒什麽好等的,該做的準備都做了,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看他的。”
師昧說完這句話,又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那素來冷靜地嗓音里有一絲顫抖。
“姐姐。”他對木煙離低喃,“那麽多年了,兩輩子了,我終於做到……”
木煙離側過臉,見他桃花眸眼里閃著濕潤水汽,似極是激動,又似極委屈。
師昧閉了閉眼睛,克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走吧。”
他低沈道:“時空生死門就快開了。我們把所有做好的棋子都帶上,都送到那邊去。”
“所有的棋子?”
“所有的。”
“可是那麽多人……”木煙離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她瞧見了師昧既是痛苦又是激動的神情,她便仍是堅定地說,“……好。我知道了。”
她轉身離去,即將步下觀星臺邊緣的時候,師昧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她回頭,看到昏黃的天幕之下,師昧側著身子,大風獵獵吹拂著他的鬥篷,他望著木煙離,似乎想要說什麽,但眼眶紅紅的,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木煙離就這樣與他對視了一會兒,而後木煙離道:“你放心,就算殘忍,我也不會背叛你。”
師昧驀地閉上了眼睛,人在緊要關頭似乎總是這樣的敏感而脆弱。
他嗓音微有發抖:“這一世的我都叛離了我自己……”
“他不是背叛了你。”木煙離道,“他是背叛了整個蝶骨族,背叛了我們所有人。他的手上是不染修士的血了——但他從此把我們判入了地獄。”
“……”
“我明白你的無奈。”木煙離對師明凈說,“阿楠,無論這世上的人怎麽說你。在蝶骨美人一族里,你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她離去了。
師昧望著她的背影漸漸行遠,而後轉身,骨節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欄玉砌上,冰冷冷的觸感,一直蔓延到心里。
“英雄?”師昧仰頭,瞧著空中郁沈沈的陰雲,半晌嘆息,“英雄是做不成了,沒有哪個英雄背負了這麽多人命債的。”
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悵然,隨即又凝成了寒冰。
“我華碧楠費盡心機兩輩子,與天爭與地鬥,我不信天道不可改——如今時空生死門,珍瓏棋局,這些禁術皆已在我掌中,我倒想看看,這世上還有誰能攔得住我。”
指節捏成玉色。
“英雄就算了。我只想討個出路。”
三個字,散入風中。
“為我們。”
蒼茫昆侖雪域上,疾掠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疾風勁雪像刀子般刮著他的面頰,但他瞇著黑到發紫的眼瞳,似乎並不能感受到這種砭骨的寒意。
他像峭壁上的兀鷹在翺翔盤飛著。躍上碧瓦飛甍,腳步輕盈,身手迅敏。昆侖踏雪宮那麽多巡邏的高手,誰都沒有註意到他的到來。他走過的雪面,甚至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
很快這個男人就掠到了踏雪宮的最高頂,從這里可以眺望見風雪中的天池,朦朧岑靜,水霧彌漫。
黑色閃電般的身影停了下來。
男人立在昆侖之巔,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柄刺刀,黑眼睛望著天池湖面。風起了,很急,吹落了他的鬥篷,露出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俊臉。
是踏仙帝君。
經歷過師昧第二次淬煉的他,擁有了墨宗師的靈核,恢複了一如從前強大的力量。並且不再忤逆“主人”的命令。
他終於成了令師明凈滿意的殺伐兇刃,以及靈力源泉。
但是,自天音閣醒來之後,踏仙君的腦海里總會浮現一些零落散亂的碎片——之前他一直都認為他恨楚晚寧,他愛師明凈,他的喜怒愛憎都與這兩個人有關。
可是他又隱約覺得不對。
最近他時常會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看到楚晚寧在孟婆堂里細細包著抄手,聽到自己對楚晚寧說:“師尊,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看到海崖一輪月,唯照兩人心,自己緊握著楚晚寧的手,而楚晚寧一直低著頭,那素來淩厲的鳳眸眼尾竟似濕紅。他聽到楚晚寧對自己說:“我不好的。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他看到他與楚晚寧在客棧的床榻上抵死纏綿,外頭風雨交加,皆與他們無關。
他瞧見紅蓮水榭楚晚寧擡起睫簾,朝著自己看過來——
忽然心悸。
踏仙君猛地睜眼。
這些都是什麽?
他看到楚晚寧那樣溫柔地註視著自己,是曾經情藥折磨囚禁淩辱軟磨硬泡卻死都換不回來的那種眼神。
踏仙君覺得自己頭很疼,他擡起手,白晝光暈照著他護腕上的森寒尖刺,他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低聲咒罵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站在屋頂上發了一會兒呆。昆侖的雪很大,不一會兒就滿肩冰霜。他隱約覺得有些吃驚,因為他內心深處,竟覺得這樣也很好,像一場好夢,而自己竟會因為夢里楚晚寧溫柔的眼神而感到安寧。
“……本座真是瘋了。”
他眨了眨眼,把這些荒謬的念頭甩到腦後,繼續往前去。
主人的命令是讓他去昆侖靈力最盛處,徹底打開通往前世的時空生死門。所以他照理該往北面走。可他看到了天池,還是不由自主地繞了圈。
那是他永遠失去楚晚寧的地方。
踏仙君克制地在原處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鬼迷心竅地往那邊走,可就在掠過踏雪宮宮闈遊廊時,他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爹爹……阿娘……”
那聲音很是耳熟,他驀地停落腳步,匿身暗處,露一雙黑漆漆的眼,往下俯瞰。
而後他看清了,他忍不住嗤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那一方院落之中,只有薛蒙一個人。薛蒙抱著一壺酒,伏在桌上,已是酩酊大醉。
“這一回你爹娘可不是本座殺的了。”踏仙君饒有興致地欣賞了一會兒薛蒙的醉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但你一難過,本座就很高興。本座還沒忘了之前是被誰在胸口開了個窟窿。”
“怎麽樣,心疼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那院里寂靜,並無旁人。
踏仙君又盯著下頭看了一會兒,忽然起意,黑影拂動,他已來到了薛蒙面前。
醉成泥的鳳凰兒並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依舊伸手摩挲著酒壺,想把里頭的瓊漿玉露往口中再灌。
但是忽然有一只冰涼的手伸出來,捏住了紅泥壺身,止住他的動作。
“你……誰……?”
“你猜啊。”
薛蒙勉強掀開一只哭到腫脹的眼,困頓地沿著那只手,往上瞧去。對上踏仙帝君那張英俊卻寫滿了譏嘲的臉龐。
踏仙君從沒有見過這樣頹喪的薛蒙,盡管他深信前世薛蒙也在人後偷偷崩潰了很多次,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瞧見,他舔了舔嘴唇,覺得很興奮也很刺激。
他俯身,像盯伺著獵物,盯著薛蒙:“有趣,原來楚晚寧最引以為傲的徒弟,也會以酒買醉,喝成一攤爛泥。”
他說著,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後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沒有見到你年輕時的模樣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個紅塵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時有著怎樣一張專橫跋扈的臉。”
指尖一點點地摩挲上去。
掠過面頰,鼻梁,眉宇,而後在額頭不輕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本座其實挺後悔的。”他望著薛蒙怔忡的眼眸,漸漸露出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輩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卻反過來想要殺了本座。有時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開始就該把你殺掉。”
“人啊,活著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緩而陰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貼著薛蒙的臉頰拂過,兩根寒涼的手指更是觸上了薛蒙頸側的動脈——這過程中他一直緊盯著薛蒙的眼。
他看著那雙朦朧淚眼里自己的倒影,猶如降臨人世的鬼。
“其實這個塵世的人,到最後都會死。”踏仙君白齒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脫。”
指端發力,正欲下殺手。
“哥……”
忽然,一聲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驚。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著他,酒醉之中似乎終於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樣,他淚濕重衫,哽咽著踉蹌著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猶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喚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兩世細微的區別,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長,他的家人,是他最無憂無慮的年華終於歸來。
踏仙君這次聽清了,且確定自己沒聽錯。所以他有些驚愕,臉上竟不知該掛怎樣的神情。
顱內又是紛亂一片。
模糊間,踏仙君眼前閃過虛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紅蓮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這又是那個墨宗師幹過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朧,他埋在踏仙君懷里,初時還隱忍著啜泣,可到最後,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終成慟然嚎啕,“別走……你們別丟下我……”
過了一會兒,又似想起了別的什麽,他忽然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殺我爹,不要逼他們……那些人是我殺的,別傷我爹娘,沖我來吧……”淚珠大顆大顆滾落,洇濕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這顛來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殺戮的手終於慢慢放了下來,他僵立片刻,想要推開薛蒙。可是薛蒙將他抱得那樣緊,手足血濃。
漸漸地,最靠近心臟的地方,終被淚水浸透。
踏仙君最後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著身軀潛在廊上,看著那個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記憶中的薛蒙一直是兇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銳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風雪里的,卻是一個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著薛蒙在原處哭了很久很久,後來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還是哭累了,就那麽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會兒,最後抱著酒壇,往院落的梅花深處走。那青年走得漫無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遠去——遠去——
踏仙君看著雪地上,兩行歪七扭八卻不再回頭的足跡,一直向風雪深處蔓延,直至瞧不見薛蒙的背影。
朔風中,忽然傳來凜凜歌聲,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經吟唱過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侖踏雪宮盤旋回響。
“我拜故人半為鬼,唯今醉里可相歡。”一聲起,音尚年少,調已滄桑,“總角藏釀桂枝下,對飲面朽鬢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烏發。
那沙啞的嗓音夾雜著風雪之聲,萬籟蕭瑟。
“天光夢碎眾行遠……”越來越遠,趨近渺茫。亦或許不是薛蒙走遠,而是少年人終於泣不成聲,字句哽咽,“棄我老身濁淚含。”
棄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歲,卻只有在醉里夢里,才能再見故人歡笑,複又團圞。他才風華之年,卻唯有飲一壇杜康,才可見高堂慈愛,舊友兩三。
薛蒙仰了仰頭,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淚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忍住,風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闔眸,近乎是長嘯地,響遏行雲,似在與天叩問,與地鳴誌。
“願增余壽與周公,放君抱酒,去又還!”
雲氣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壇。
雙手張開,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處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沒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沒有家。
哪怕方才夢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場鏡花水月,轉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著,過了一會兒,擡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瞼。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啟合,熱淚潸然滑落。
“你們為什麽都走了,就留我一個人。”
薛蒙驀地凝噎,失了聲調。
“為什麽啊……為什麽要留我一個人……”
其實兩輩子了,到最後,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聽著那被呼嘯勁風吞噬的余音,看著薛蒙遠去的地方,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屋脊上,大風吹拂著他的鬥篷獵獵飄拂。他擡手,觸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樣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為鬼。
對於薛蒙而言是這樣,對於踏仙君,又何嘗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蕩蕩,最後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誰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爐曾經擺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時半舊的衣服,有時候他沖口而出求學時的一句笑話,但周圍都是一張張恭敬又緊繃著臉。
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麽,誰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來到天池邊,不是好天氣,遠處霧凇沆碭,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動聲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沒心沒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將他覆蓋。
“楚晚寧……”輕輕嘆息,“若是當年……”
若是當年,怎麽樣?
他沒有再說下去,睫羽交疊,閉目闔實。
從來就沒有什麽若是當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無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麽是後悔,什麽是回頭。
發生的就都發生了。
他不言悔,亦不言敗。
哪怕血肉模糊,親離眾叛,這是他自己選的路,再是荊棘密布,他都會硬著頭皮走下去。
但是,在這浩渺天際,雪域長空之間,在這誰都不會瞧見,誰也不會知曉的地方。踏仙君負手立了良久,最終,還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來。
在楚晚寧當年戰死的地方,長拜磕落。
一拜。
二拜。
直至三拜。
踏仙君擡起臉,帽兜之下,睫毛凝霜,神情莊嚴,誰都不知他在想些什麽。然後他起身,仿佛了卻一樁多年心願,一語不發拂過鬥篷黑袍,朝著昆侖山靈氣最豐沛的地方掠去。
帝君既出,天下無人可擋。師明凈沒有選錯,他有著人間至強的剽悍靈力,也有著令人望塵莫及的雄渾修為。
時空生死門,將開。
第290章 【死生之巔】寒梅並蒂生
薛蒙在地上躺著, 他一醉起來就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已與這天地間最大的魔頭見了一面。他依舊仰面倒在雪地里, 昆侖之巔的皓雪紛紛揚揚飄落,如同春日柳絮, 秋日葦花, 將他覆蓋。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撐著一把鮮紅色的紙傘, 自大雪里走近。薛蒙瞇蒙著眼, 而後他瞧見一張清冷冷的臉龐。
“梅……”
薛蒙咕噥一聲,含雪兩個字不曾說出口, 他太疲憊了。
“嗯,是我。”梅含雪話不多,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薛蒙趴在梅含雪肩頭, 卻不走,反而問:“有酒沒有?”
梅含雪道:“沒有。”
薛蒙渾當沒有聽見:“好好好, 那你陪我喝一杯?”
“……不喝。”
薛蒙靜了一會兒, 嗤地笑了:“你看你這狗東西, 之前我不喝,你拽著灌我酒, 這回我喝了,你又跟我說沒有。玩我呢你?”
“我忌酒。”
薛蒙又嘟囔幾句, 聽上去好像是在罵人。然後他一把推開梅含雪, 一腳深一腳淺地往蒼茫大雪中走去。梅含雪掌著傘, 望著他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 沒有追上去,只是問:“你去哪里?”
他也不知自己當去哪里,他只恨酒還不夠多,未能將自己醉死。
梅含雪道:“回來,前頭無路了。”
薛蒙驀地站住了腳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哭起來:“我他媽就是想喝點酒!你都不讓我喝!不喝就不喝,你還騙我說你忌酒!你是不是人啊?!”
“……我沒騙你。”
薛蒙根本聽不進去,嚎啕道:“是不是人啊你們?”
“……”
“老子心里不痛快,你看不出來嗎?!”
梅含雪道:“看出來了。”
薛蒙一楞,隨即更委屈了,連鼻尖都是通紅的:“好……好好好,看出來了也不陪我喝。你是不是怕我白喝你的不給你錢?我跟你說,其實我沒那麽窮……”
他說著竟真的咕咕噥噥地去掏兜,掏出一堆七零八碎的銅板來回點了幾遍,點著點著就更難過了:“啊,怎麽就這麽點兒?”
梅含雪扶了扶額角,顯然頭有些疼:“薛蒙,你醉了。你應當先去歇息。”
薛蒙還未答,身後卻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另一個溫雅的嗓音響了起來:“大哥,你與一個喝醉的人論什麽道理?”
話音落,一只戴著綃紗護套的手伸出來,拎著羊皮袋子,腕上銀鈴璁瓏。梅含雪斜睨眸子,回過頭——
他身後,站著一個與他生的一模一樣,只是臉上笑意濃深,眉眼極是溫柔的男子。
“其實遇到醉鬼呢,只有兩個辦法。”男子笑吟吟的,“灌暈他,或者打昏他。”
梅含雪:“………………”
那個男子說著,沖梅含雪眨了眨眼:“知道大哥忌酒。你回去吧,我陪他喝。”
淡青色薄煙裊裊升起,曼舞柔間,深情款款,卻又迷離撲朔。
踏雪宮的大師兄寢屋彌漫著濃烈昂貴的龍涎香味,這里到處都鋪滿了潔白的絨毛地毯,一腳踩上去直沒腳踝,輕紗幔帳更是混淆了日月晨昏,風吹羅帷起,風落蘇幕遮。
梅含雪赤著腳,支頤腦袋,就躺在白絨地毯上,瑩白如玉的腳趾隨意搓了搓,一雙碧玉眼眸望著盤腿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喝酒的薛蒙。
酒過三旬,梅含雪笑著問:“噯,子明,你不驚訝?”
“驚訝什麽?”
“我們有兩個人。”
薛蒙:“……哦。”
梅含雪搖了搖頭:“我倒忘了你酒量極差,醉了之後,腦袋大約與常人也不同,沒什麽驚訝不驚訝的。”
薛蒙:“哼。”
“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察,那天在死生之巔,替你擋劍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來了。”
梅含雪道:“你見過他的武器,朔風。一把銀玄鐵鑄造的劍。”
薛蒙皺著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擋架的人很醜。武器也不是銀的,是……是……”
“是藍的。”梅含雪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因為那天他生氣了,他很著急,所以他註了靈流。平時他都不怎麽註靈的,我哥他其實不太喜歡下狠手。”
“……”
“那把劍其實我們倆會換著用,我是木水靈核,他是水火靈核。有機會你會瞧見綠紅藍三種靈流,但是……”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薛蒙看上去對此沒有太大興趣,薛蒙聽了一半就開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瞇起眼睛。
他忽然覺得薛蒙這幅樣子,並不似平日里飛揚跋扈,反倒透著一絲冷意。這種冷意讓薛蒙變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個人。
但像誰呢?
梅含雪一時半會兒想不到,他也懶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這瑞腦金獸吐出的細細流煙,懶洋洋的,飄到哪里算哪里,渾若無骨。
薛蒙又喝盡一羊皮袋子,而後問梅含雪:“這酒還有嗎?”
“有,但你已經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
梅含雪便笑:“你有病嗎?”但還是把酒遞給了他,給之前又溫聲道:“這是最後一壺了,若再給你,教我哥知道了,非活剮了我。”
薛蒙就慢慢地喝酒,神情很冷。
他不像薛蒙。
喝著喝著,薛蒙忽然低喃:“你有哥哥。”
“啊。”梅含雪笑道,“不然呢,說了半天了,而且方才你也瞧見了。”
薛蒙的眼神有些飄忽,睫毛長長的,像是蝴蝶棲落,他又喃喃著說:“我也有哥哥。”
“嗯,我知道。”
薛蒙靠在梁柱上,盤腿坐久了,有些麻,他把一條腿伸直了,盯著梅含雪看了一會兒。
忽然,他臉上那種冰冷的神情消失了,轉而眉目間披戴上燦然光華,但這種光華籠罩之下,薛蒙依舊不像薛蒙。
他笑吟吟地問:“哎,你哥待你怎麽樣?”
梅含雪有些訝異於他的轉變,難道這人喝醉是這種表現?但依舊道:“……挺好的。”
“哈哈哈,你可真是惜字如金,挺好的是怎麽個好法?他是會替你熔鑄武器,還是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給你煮一碗面吃?”
梅含雪微笑道:“都不會,但他會替我擋女人。”
薛蒙:“……”
“我不太愛看舊情人哭鬧。”梅含雪說,“應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擋。他做事比我幹脆多了,沒什麽感情,也不拖泥帶水。但他就是沒什麽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紀了,連個姑娘的手都沒牽過。”
薛蒙皺了皺鼻子:“你哥叫什麽?”
“梅寒雪。”
“跟你一樣?”
“字不一樣。”他笑了笑,“他是寒冷的寒,實至名歸。”
薛蒙叨叨道:“你們為啥要整這一出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兩個人做沒什麽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會覺得很是高深莫測。宮主有意讓我們這麽做,所以從小就這樣帶我和哥哥。”
他說著,揭開熏爐爐蓋,拿起銀勺撥弄里頭余燼,又填進些寧神驅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隨身帶著人皮·面具。他換上的時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換上的時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們不累啊?”
“不累啊,挺好玩的。”梅含雪笑了笑,“不過我哥大概覺得累吧,他總說我在外面欠的風流債太多,搞得他連出門都要繞著那些女修走。”
薛蒙沒有體會過被女修環繞的滋味,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臺情況也差不多,一把年紀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但這種事情,也沒什麽好炫耀的。他於是幹巴巴地喝酒,沈默著,不吭聲。
梅含雪當他醉醺醺的,腦子也不太正常,卻不想這個時候,薛蒙忽然問了他一句:“為什麽救我?”
語調又變了,這一次竟變得很溫柔。
這種溫柔出現在薛蒙臉上實在是太違和了,比之前的燦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為刺目。
梅含雪終於有些受不了了,他坐起來,擡起系著銀鈴的手,掰住薛蒙的下巴左右轉著看,邊看邊道:“奇怪,是本人沒錯,怎麽回事?”
薛蒙也不掙紮,由著他掰著自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安靜地望著梅含雪,過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麽幫著死生之巔?我跟你很熟嗎?”
“不算太熟。”梅含雪道,“小時候與你玩過,但跟你玩的人,一天是我,一天是我哥。其實我自己也就只跟你處了十來天。”
“那為什麽願意收留我?”
梅含雪嘆了口氣,他伸出一根纖長手指,戳了錯薛蒙眉心:“你阿娘和爹爹,救過我母親的命。……她是碎葉城的人,碎葉你知道的,厲鬼很多。她生下我們兄弟之後,就把我們送到昆侖踏雪宮來了,後來城內鬧邪祟,死傷慘重,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斷了一條腿。”
新填入的香料有一種雪松的清冽芬芳。
梅含雪笑了笑:“一路顛沛流離,沒有銀兩,來到昆侖山腳的時候,已經快咽氣了。”
他眉目依舊很柔和,額間紅色的水滴額墜在熠熠生輝。
“那時候,薛伯父和王伯母第一次來昆侖踏雪宮拜訪。他們見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母親,沒有問她身世,沒有收她錢財,拿最好的藥醫治她,在得知她是來尋子的之後,還背著她上了昆侖山。”
薛蒙一時無言,楞楞地聽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那,你娘後來呢?”
“病的太重了。”梅含雪搖頭道,“回天乏術,還是走了。……不過托伯父伯母的福,我們見到了她最後一面。”
外頭一點風吹進來,屋內煙霧散,檐角風鈴響。
泠泠如水聲。
“這些年,伯父伯母一直說不必言恩,只是舉手之勞。到了後頭,他們甚至自己都已經淡忘了這件事,可我和大哥都還記得。”梅含雪擡起碧色眼眸,安寧地看了他一眼。
時間過去太久了,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傷痛是瞧不見的,只有溫和。
“那天,是薛伯父背著我阿娘,而王伯母在旁邊掌著傘,他們怕我娘再受風寒。伯父伯母進了殿,說的第一件事,不是死生之巔的公事,也不是想要與踏雪宮結盟或是交好。他們問,這里有沒有一對碎葉城來的雙胞胎。”
淡金色的睫毛垂落,遮住碧水清潭。
“說實話,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出色的掌門與掌門夫人。”
薛蒙哽咽了:“我爹娘……”
梅含雪“嗯”了一聲,道:“你爹娘。”
薛蒙把臉埋進掌心里,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又在哭了,這一生的眼淚似乎都要在這分崩離析的幾個月里流盡。
他哭了,他終於又變回了薛蒙的模樣。
而這個時候,梅含雪才恍然想起——
方才,他冷淡地說“我千杯不醉。”,那是楚晚寧。
他燦然地問“你也有哥哥嗎?”,那是墨微雨。
他柔和地說“為什麽救我。”,那是師明凈。
他在努力而笨拙地回憶著他們的模樣,回憶著他們的一點一滴,一瞥一笑,或坐或立,或怒或惱。
昔日他習慣了有楚晚寧的冷倔,墨微雨的灼熱,師明凈的溫柔,昔日他有師尊,有堂哥,還有摯友。
忽然一夜雨打萍,山河破碎風飄絮。
雨停了,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原處。
他們都消失了。
薛蒙一個人,提著一壺濁酒,飲下,一個人成了三人。
他哭著,笑著,冷淡著,炙熱著,溫柔著,他喜歡他們,恭敬地表達著喜歡,桀驁地表達著喜歡,別扭地表達著喜歡。
他想他或許是沒有表達好,他對師尊的喜愛,總是很顯得很愚鈍。對堂哥的喜愛,總是顯得很尖銳。對師昧的喜愛,總是顯得很淡然。
酒喝完了,薛蒙慢慢地把自己蜷起來,他把自己縮得那麽小,眼眶通紅紅的。
他說:“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對……”
你們回來吧。
我再也不傲慢,再也不張狂,再也不猶豫,再也不漠視。
薛蒙嗚咽著,額頭貼著膝蓋,整個人都在細細地發抖,他哭著,他說:“回來吧……不要留我一個人。”
如果能故人能歸來,如果一切能從頭。他不要什麽天之驕子的聲名,不要什麽死生之巔少主的威嚴。
他只想直白而熱烈地告訴他們——
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們,不能沒有你們,一生都與你們有關。
願用靈核,願以千金。
願傾其所有。換故人濟濟一堂,一晌貪歡。
梅含雪見他哀慟,低嘆了口氣,擡手拂上他的耳鬢,正想說些什麽,忽聽得宮外一聲轟隆悶響,似雷霆碾過重雲,大地震顫。
這種震顫持續了好一會兒,仿佛雪原深處有某個巨獸正在蘇醒,隨時要吐息噴薄,一吞日月。
梅含雪心道不妙,安頓好薛蒙,正欲出門,就見得兄長握著佩劍,撩開紗帳,大步走了進來。
當大哥的面色沈凝,極其陰郁:“馬上到大殿去。”
梅含雪愕然道:“怎麽了?剛剛那是什麽動靜?”
他這個素來清冷的兄長抿了抿唇,說道:“東北方向出現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陣,恐怕墨宗師先前說的沒錯,時空生死門要開了。”
第291章 【死生之巔】兩世終交錯
踏仙君立在萬仞高空中,黑袍猶如潑墨翻湧。
他瞇起眼睛, 襥黼繁冗的廣袖被吹得紛亂, 掌中靈力猶如磐龍吞日, 猛然撕開看得見的寒霧與看不見的時空——
“轟!”
忽地一聲巨響, 一道閃電猶如利刃劈斬, 剎那震碎蒼穹!
幾許死寂,緊接著,天池水狂湧倒灌, 昆侖雪分崩怒湧,黃雲卷地,朔風漫天……曾經, 楚晚寧來到這個紅塵,只撕開了一道細微的痕跡, 再後來師昧煞費苦心修複了那道痕跡,也跟著來此塵世。
但那兩次時空裂開,都只是輕微的創傷, 很快就會被鴻蒙之力恢複原狀。哪怕後來蛟山上, 徐霜林借助五大神兵打開了一道大天裂, 那也只是暫時擊破了兩個紅塵之間的壁壘而已。
可是這一次,由墨燃親手撕開的裂縫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天空中霎時猩紅彌漫,同時有兩個太陽與兩個月亮冉冉升起, 泛著屍白色的虛弱光亮, 高懸穹廬之上。
從江南到漠北, 從海角至天涯。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仰頭看著這奇詭可怖的天象。
無常鎮。有牙牙學語的孩子在啼哭,被母親緊緊抱在懷里,母親吻著他的臉低聲哄著:“不哭了,不哭了,寶寶乖,阿娘在這里,阿娘在這里。”
揚州城。有鶴發雞皮的老婦人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喑啞著聲嗓:“這……這天上怎麽有兩個月亮,還有兩個太陽……天、天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飛花島。孫三娘豎著濃眉,叉腰立在岸邊,她厲聲勒令所有人都進屋熄燈躲避,又讓家僕把島上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統統接到府上安頓。
她緊盯著天空中的異象,眼中濺著火光。
更別提孤月夜,火凰閣,無悲寺這些大門派,不管願不願意接受,幾乎所有修士都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時空生死門,真的開了。
墨燃禦氣憑虛,眼中布滿血腥之氣,瞳眸閃著激越而瘋狂的光。
他被師明凈前前後後催心惑意了好幾回,生而又死,死而又活,記憶更是抹的支離破碎,體內又僅僅只有一縷識魂在做支持。
因此他整個人都是瘋狂的,比從前更加不可理喻。
毀天滅地。
很快的,半壁江山都被這黑色流雲所覆蓋,踏仙君仰起頭來,哈哈長笑——但他在笑什麽?
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
頭腦亂做一團,胸臆中只不斷地有主人所下的命令在盤旋環繞。
他瞇起眼睛,看著滾滾黑雲之下那一層晶瑩剔透的結界,唇齒之間擰出一痕冷笑,而後擡起手,低沈道:“不歸。”
不歸立現。
踏仙君指尖在刀身上一節一節地擦過,擦亮。
緊接著,他朝著兩個紅塵的相阻結界,狠戾劈落!!
須臾死寂——
忽然間,腹地轟鳴,萬象奔踏。
時空生死門終於徹徹底底地被他打開,斬斷,絞碎。
霎時間,山河變色。
他兇狠霸道的靈力與不歸的神武之息,讓這個裂口擴得那麽徹底,百年之內都絕無可能封合!
任務完成了。
踏仙君立在疾風狂湧的天裂裂口,瞇著眼睛瞧了片刻,而後回頭看了這個紅塵一眼,頓了頓,轉身邁進了真正屬於他的那個世界——
當耳邊呼嘯的風聲停息時,他擡起眼簾。
眼前是一片茫茫皓白。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個自己稱帝稱王的世界。回到了前世的昆侖踏雪宮。
“陛下。”
“恭迎帝君陛下歸來。”
他立在榛榛莽莽的雪原上,有大批擁蹙朝他奔來,在雪地上接二連三猶如潮汐般跪倒,三跪九叩,向他磕頭。
踏仙君沒有吭聲,鷹隼般的眼睛盯著掃過那一排排修士,一個個裹著黑鬥篷的人。
看不到盡頭,這些人,一直蔓延到山腳下去。
為首的是個顫巍巍的老人,朔風吹著他花白的額發,正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劉公。
踏仙君死去的那一年,劉公也和其他宮人一樣,被遣散回鄉了。原以為一切會就此結束,可沒過多久,一個叫華碧楠的藥宗聖手橫空出世,露出青面獠牙,竟將踏仙君的屍骨做成了活死人來把控。
不過這個活死人保有一定的情緒和意誌,對華碧楠派來服侍他的啞僕諸多不滿,直到華碧楠重新把巫山殿的舊時宮人尋回,他才善罷甘休。
華碧楠後來因為某些老劉並不知道的原因,從這個紅塵間銷聲匿跡了,只留了帝君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彌留於世。
時間久了,饒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帝君一直以來都是被操控的,老劉也不例外。可他一個棘皮老翁,半截脖子都埋了黃土,又能做什麽呢?
他無親無故,友人也都早已死去了,他只能把服侍踏仙帝君當作自己的最後一份寄托,老朽而木訥地操持著。
正是因為這份寄托,劉公再次見到他時,眼里既有欣喜又有憂愁,到底是比其他人看起來真實的多。
踏仙君動了動嘴唇:“老劉。”
“陛下。”劉公長磕而落,“陛下總算是回來了。”
“……你知道嗎?”踏仙君說這番話的時候,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竟像是個急著與長輩分享喜訊的稚子,“本座又見到他了。”
劉公一怔:“……楚宗師?”
“嗯,見了好多次。本座的靈核也已恢複,等要事完成,本座就可以——”
許是從老人渾濁的眼底照見了自己興奮不已的影子,踏仙君驀地住了嘴,有些訕訕地掃了一圈周圍跪著的人。
還好,沒人膽敢笑話他。
他抿了抿唇,讓自己重新變得森冷而威嚴,一拂衣袖,說道:“行了。別跪著了。都起來,隨本座回巫山殿。”
一路禦劍回蜀中,過眼處死氣沈沈,十室九空。
這個紅塵中已經不剩太多活人了,他早已習慣。只不過在另一個世界待了一陣子,重新見到了人來人往的熱鬧,再回到這個人間地獄,還是會有些許的落寞。
當晚,他開了一壇陳年的梨花白,在空蕩蕩的巫山殿獨酌。
自從得到了墨宗師的靈核,他的身體恢複了不少,許多活人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了。比如飲酒,比如吃飯。不過再怎麽修補,屍體還是屍體,他舌尖能品嘗出的滋味其實連生前的三成都沒有。
不過他還是為此而感到滿意。
酒過三巡,略有些醺醉,他支著額,臥在軟榻上,百無聊賴地回想一些往事。這些往事其實並不痛快,用來佐酒,總令人倍感惆悵。
他以前不願意想,不過此刻他不怕了。
兩個紅塵已經打通,再多不痛快的過往也很快就能改變。他瞇著眼睛,修狹手指繞著酒壺上的紅穗,他喃喃道:“楚晚寧……”
起身,幹脆去了塵封已久的紅蓮水榭。一到門口,卻撞見劉公正從里頭出來。見到彼此,兩人都是一楞。
“陛下萬安。”
踏仙君問:“你怎麽在這里?”
他話說著,視線落在了劉公提著的一簍子抹布雞毛撣子等雜物上。
“在打掃?”
劉老嘆了口氣:“是啊,不知陛下哪日會想再來,怕東西長久不用就朽了壞了,所以每天都拾掇。”劉老頓了頓,“這里頭還和以前一個模樣,陛下進去吧。”
踏仙君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他獨自走到蓮池邊,這池子註了靈,因此芳菲常駐。藕花深處有不知春秋的蛙在鼓腮鳴叫,他偏著頭聽了會兒,慢慢想到曾經有個午後,也是在這座橋頭,夏日熏風曬得人腦目昏沈,他忽然起了興致,拉著楚晚寧,在橋上不由分說地親了那人額頭一下。
那時候他們之間的相處除了性·愛,似乎也沒有太多溫存,這突如其來的吻沒有半點狎昵的意思,所以讓楚晚寧略感錯愕。
樹上蟬鳴三兩聲,池中蛙叫不示弱。
他看著那雙微微張大的鳳目,愈發覺得有趣,便說:“左右無事,不如來玩個遊戲消遣?”
未等楚晚寧拒絕,就把手指貼上對方嘴唇:“噓。聽本座說完。”
“……”
“我們來打個賭,等會兒本座數到十,若是院里的青蛙叫了,就算你輸,你得去給本座端一壺酸梅湯來。若是樹上的蟬聲先鳴,就算本座輸,本座……帶你下山去散散心。”
下山確實是個天大的誘惑。楚晚寧原先不想搭理他,可是朝夕相處下來,踏仙君早已清楚地拿捏處了他的柔軟處,提出的條件使得他根本無法拒絕。
俊美的男人笑了笑:“那,開始了?”
“一、二、三……”
低緩沈熾的嗓音緩緩流淌著,兩人都聆神聽著蛙叫或者蟬鳴,可是人間帝君大概是運道欠佳,他一開始數,蟬叫的愈發熱鬧,蛙卻懶洋洋地收了聲,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八、九……”越往後數,越拖腔拖調。拖到最後耍無賴的程度也太明顯了,惹得楚晚寧轉頭,冷冷看著他。
踏仙君也真是厚臉皮,被人這樣看著,居然幹脆停在“九”,不往下數了,反而問楚晚寧:“你說這青蛙是不是死了。”
“……”
“不然它怎麽不叫。”
“……”
“你等下,本座看看它是不是還活著,不然不公平。”他說著,從地上拾掇來一塊石子,朝著那明顯生龍活虎的綠皮青蛙擲了出去——
“十!”
“呱!”
青蛙受了驚,撲騰一聲躍入水塘,漣漪和蛙聲一同浮開,踏仙君哈哈大笑,搓掉手指上的泥灰,朝楚晚寧道:“你輸了。先叫的是青蛙。”
楚晚寧拂袖欲走,袖口卻被拉住。得了便宜的踏仙君心情大好,荷塘暗香浮動,他不顧對方的怒意,笑道:“酸梅湯要冰的,特別特別冰的那種。”
“你還要臉嗎?”楚晚寧幾乎是咬著後槽牙說的。
“那玩意兒不能解暑生津,要來有什麽用。”踏仙君說著,戳了他的額頭一下,“去吧,記得少放糖。”
大概是那天的心情實在很不錯,在酷熱艷陽下喝完一壺甜絲絲透心涼的冰鎮酸梅糖,就連蛙鳴聽起來也說不出的悅耳。
傍晚的時候,他忽然對楚晚寧說:“很快就滿三年了。”
“什麽?”
見他的反應,帝君年輕的臉上略微籠上層不悅:“稱帝。本座稱帝,就快滿三年了。”
踏仙君一邊說著,一邊竭力在楚晚寧眼睛里找到一星半點的波瀾,可惜結果很是令人挫敗。他微微皺起鼻子,有些陰沈又有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說:“你跟了本座,也已經三年了。”
“……”
“看在這壺冰梅子湯滋味不錯的份上,本座帶你下山走走吧。但是不能去遠,就在無常鎮。”
車馬備好,竹簾涼枕茶盞折扇一應俱全。
站在擴修了三遍的死生之巔正門前,踏仙君摸著白馬佩著的嵌金絲翡翠額環,側過臉對楚晚寧道:“眼熟嗎?這是你從前出行喜歡坐的那輛馬車,放著也不礙事,沒教人扔掉。”
楚晚寧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但他已如從前一般踏上黃酸枝腳蹬,拂開竹簾進了廂內。
傭人目瞪口呆,扭頭惶恐地看著夕陽下的踏仙帝君。
這個男人性格陰沈,不論緣由濫殺無辜是常事,真不知道那個楚宗師是有怎樣的膽子,居然渾不知禮數,敢比帝君陛下先一步進廂入座。
可令傭人們沒想到的是,踏仙君似乎對此並不介意,他甚至還瞇起眼睛,饒有興趣地笑了笑:“瞧瞧,這人還當自己是玉衡長老呢。”
正打算跟著上車,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柔婉細膩的聲嗓。
那女人柔聲喚道:“阿燃。”
第292章 【死生之巔】君心深似海
踏仙君回過頭,見宋秋桐衣冠華美, 楚楚動人, 正帶著一行隨婢走近。
他伸出去撩簾子的手停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將竹簾理得嚴實, 然後問道:“怎麽了?”
“妾身閑來無事,隨意走走消食。”宋秋桐斂衽一禮,目光柔婉地朝那馬車望去, “阿燃要出門嗎?”
“去無常鎮逛個夜市。”
她粲然笑了, 神情恭順卻不失親昵:“這麽近的路途還坐馬車。不是一個人吧?”
彼時他對她的耐心並不算差,於是報之一笑:“不是一個人。”
宋秋桐眼波流轉,目光落在那黃酸枝踏腳蹬上,女子心思細膩, 只一轉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隨後面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簡直可以想象馬車里楚晚寧聽到這個稱呼之後的臉色, 踏仙君忍著笑:“嗯。是他。”
女人臉上的神采便愈發明媚艷麗, 簡直要讓天邊的雲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 在宮里待了三年, 也就只在大婚那日見到過楚妃妹妹,還是披著蓋頭的。今天這是什麽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願引我們姊妹二人相見?”
踏仙君搖了搖頭:“他性子冷僻, 見到生人就不舒服。還是個啞巴。別見了。”
宋秋桐雖一貫對墨燃言聽計從, 但此時心癢難耐。更何況她對這個楚妃可以說是積怨已久, 從成婚那日無故被丈夫拋下, 她就倍感羞辱。之後更是聽到不少宮人的閑言碎語,說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里留到了第二日近黃昏才出來。
“一夜都沒消停,那動靜真的要了人命。”
“聽值夜的人說,他們掰著指頭數了數,少說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宮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嗎?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連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過最讓宋秋桐難堪的還是諸如此類的私語,比如“皇後娘娘這麽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會失寵”,“這根本不合禮制,陛下也太不給娘娘面子了”。
她覺得臉上像是被那個連面目都不曾瞧見的楚貴妃狠狠摑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這三年只增不減。
到後來,連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懟,咬著牙發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貍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暈頭轉向。”
轉而又勸她:“娘娘別太難過,你看陛下幾乎夜夜宿於她處,卻不見得她有身孕,想來身子並骨不好,這輩子都不會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遲早會膩味。”
宋秋桐勉強笑了笑,有些話,她怎麽有臉面說呢?
她與他為數不多的歡愛,他都謹慎至極,從不願讓她有孕。唯一一次發泄於她的溫柔鄉內,還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後與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這里來。
她那時候已經熟睡,簾子驀地被掀開時,對上的是那雙猩紅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他翻過身子撕去內裳,粗暴地抽插。那魯莽瘋狂的折磨中,她的發髻被狠狠揪住,她聽到他在耳邊粗喘:“你背著我偷偷地給誰寫信?你就那麽在乎他?”
雲雨濃時,她被激地渾身發軟,卻聽到他伏在自己身後呢喃:“你誰也見不到……哪兒也去不了了……你只能當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從這種令人恥辱的回憶中緩過神,她整理好神色,彎著盈盈美目笑道:“雖說陛下不介意禮數,但好歹也是姊妹,我總想見見她,贈她些薄禮呢。”
踏仙君搭在竹簾上的手卻沒有放落的意思:“他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
既然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宋秋桐也是無計可施,只得又溫聲軟玉地與帝君說了幾句,便眼巴巴看著他上了馬車,與那狐貍精行遠了。
竹簾深處,軟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繼續一本正經道:“本座身為帝君,太由著你專寵於前,恐怕不妥。”
“……”
楚晚寧臉色陰郁,側臉看著窗邊,一聲不吭。
熟金色的陽光透過細篾簾子照進來,在他薄到透明的臉龐上落下層層疊疊的光影。踏仙君盯著看了一會兒,靠過去,幹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寧繃著背脊,並不看他,而是問:“你不熱嗎?”
“愛妃的聲音這麽冷,能消暑降溫。”
“……”楚晚寧終於低頭掃了他一眼,目光比聲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憤怒,沒有哪個男人願意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妃嬪,宋秋桐的那一聲楚妃妹妹令他如鯁在咽,他連眼尾都是紅的,因為恥辱。
踏仙君初時封他為妃,為的也就是讓他嘗嘗這種連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鬥仙尊,竟淪給一個晚輩做妾。
“生氣了?”
“……”
“本座又沒讓她見著你,你這是又在委屈些什麽?”
踏仙君原本還想逗逗這個男人,可是暮色一閃,夕陽余暉從竹簾理透進來,照亮了楚晚寧的臉。踏仙君發覺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疏離,於是動了動嘴皮,終究什麽都沒說出口。
他忽然就覺得很沒意思。
兩人都沒再說話。
來到無常鎮,七七八八地買了許多東西。糖畫,花糕,冰糖葫蘆,燈籠,能買的都買了,裝了一馬車。但楚晚寧只是看著竹簾外的熱鬧,並不去理會竹簾里的琳瑯滿目。
怎樣也不見楚晚寧高興,踏仙君不由地有些煩躁。
“算了,今晚不回去了。”他忽然道,“就住鎮子里。”
他命馬夫找了家客棧,與披上鬥篷戴上帽兜的楚晚寧一同進去。
小二正在打哈欠,見了客人抖擻精神,哈欠打了一半就笑瞇瞇地問道:“客官住店嗎?”
“要一間上房。”
雖然楚晚寧的臉隱匿在帽兜之下看不清楚,但身姿氣度明顯是個男子,小二不由地好奇打量起來。
楚晚寧道:“……兩間。”
聽他這樣說,踏仙君一直壓著的怒意忍不住竄頭:“你與我是什麽關系,用得著開兩間房掩人耳目?”
如果說剛剛小二的眼神還是猜疑,此刻就成了恍然。
踏仙君對小二的這種眼神頗為滿意,甚至有些惡毒的快慰。開了房,他一路拽著楚晚寧的胳膊上去,剛進屋里還沒將門關嚴實,就密密實實地吻了下來,唇舌急切而激烈地糾纏。
葡萄纏枝紋的軒窗外,萬家燈火正亮,但這些光明與他們都無關,他將楚晚寧按在大床上,那吱呀曖昧的聲響中,他聽到楚晚寧一聲輕嘆。
“墨燃,你這樣又有什麽意思。”
“……”
“我們這樣又有什麽意思。”
這句話太鋒利了,以至於過了這麽久回想起來,心口仍有些抽疼。
踏仙君睜開眼。
他依舊站在紅蓮水榭,那些往事都已過去了。
可是不知為何,他眼前似乎總有個虛影在閃動,耳邊似有瓢潑大雨聲,他仿佛是個暗夜的幽魂,透過客棧的葡萄紋窗子往里窺探。
他看到了一樣的屋子,一樣的兩個人,不一樣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類似於愛戀的氣氛。
他看到了自己與楚晚寧在那張床上抵死纏綿,屋內很暗,但他確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寧的臉——迷蒙著欲望,微闔著眼眸,與自己糾纏在一處,羞恥而熱烈。
這個幻覺里,自己不無深情地凝視著身下的男人,懇求而堅決:“今晚,我只想讓你舒服。”
他低頭,去親吻含吮楚晚寧的脆弱,如願以償聽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寧的手指沒入他的黑發:“啊……”
踏仙君驀地扶住自己的額頭,只覺得顱內疼的像是要裂開。
這兩段回憶交錯纏繞,互相撕咬,企圖占據上風。哪段是真的?哪段是夢魘?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細想。
勉強平複內心,他奪路而去,離開了紅蓮水榭。
他來到舞劍坪,站在白玉雕欄前望著遠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著。剛剛那段堪稱香艷的記憶是什麽?
難道是另一個世界的墨燃經歷過的人生嗎……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寧濕潤而柔和的那雙眼,仰著脖頸在榻上低沈地喘息著。
踏仙君驀地捏緊了護欄。
——難道楚晚寧是心甘情願與那個見了鬼的墨宗師上床的嗎?!
不知為何,明明他們倆是一個人,踏仙君的怒火還是驀地騰竄燒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紅。
如果這真的是另一個自己的回憶,那麽他忽然覺得無比憤恨與不甘。
為什麽?憑什麽?
他被華碧楠複活之後,行屍走肉回到這人間,留給他的是滿目瘡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嘔的爛攤子。
他倉皇跑去紅蓮水榭的時候,看到的是什麽?是靈力散盡之後的枯荷,飄落一地的海棠,空空無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蓮花塘。
他被華碧楠揪著從地獄複生,可是楚晚寧的屍體已經成了灰成了粉,什麽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記得自己當時慢騰騰地走到荷塘邊,低著頭面無表情地張望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將手指沒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徹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水從指縫中漏下,他頹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間的他,究竟還剩下了什麽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厭惡活在這世上,可是他受制於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從華碧楠的命令。
後來華碧楠摸索到一條時空生死門的裂縫,卻不肯告訴他是誰留下的,那家夥自己興高采烈地去了另一個紅塵,留他在這里辛苦賣命。不過唯一欣慰的是,為了讓他做事心里有譜,華碧楠隔三差五會設法給他送些消息。
於是他得知了自己還有一部分魂靈重生在了那個時代,他得知了師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葉忘昔南宮駟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寧的消息。
華碧楠給他送的書信總是很短暫,惜字如金。他也極討厭華碧楠的字跡,筆鋒尖銳,猶如蠍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這個活死人最大的盼頭,仿佛渡給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著,沒有新的信函時,他就來來回回把那些令他惡心死了的字重複看上個幾百遍。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入夜時分,傭人在進晚飯,他喜愛這份熱鬧。於是和重生以來一貫的那樣勒令眾人聚在殿前。他懶洋洋地斜臥在軟座里看他們吃,時不時問他們幾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愛讀書,但這些年,誰都不在他身邊,漫漫長夜無處打發,只得翻閱竹簡消遣。讀著讀著,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樂趣來。
比如他想讓人啃個油炸鍋巴了,他就會說:“來,替本座嘗個平地一聲雷”,他想讓人嚼根菠菜了,他又會說,“你試一試碗里的紅嘴綠鸚哥”。
要讓一個文盲讀書已經很難了,若是那文盲還覺得津津有味,恐怕只能說一點:他的人生已毫無別的樂趣可言。
筵酣處,有人來報:“陛下,聖手前輩也已經回來了。”
“他一個人?”
“帶著天音閣的木閣主,他們說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當後再來與陛下相會。”
踏仙君掐著銀盤里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讓他們慢慢來,本座樂得清閑。”
來人又道:“另外,聖手前輩說有一句話要叮囑陛下。”
“什麽?”
“近日需當心,塵世已亂,‘他’肯定會來。”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過了一會兒,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數。”
他當然知道他會來。
兩個紅塵交錯,百萬災民流離,墨宗師喪命,死生之巔淪陷——楚晚寧也和自己一樣,什麽都不剩下了,他恐怕會懷著死誌來找自己。
踏仙君並不畏懼,甚至還有些隱秘的期待。
夜深了,宮闈內亮著星星點點的燭火,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燈臺,映照黑暗成為極晝。
踏仙君將劉公喚來,說:“你去教人,熄滅一半的燭火。”
燈太亮了,他怕楚晚寧潛入困難,於是自降警戒。
劉公按著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著,等劉公過來稟奏他說:“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著滿庭昏黃華光,仍是不滿,想了想說:“幹脆全熄了吧。”
劉公:“……”
巫山殿的燭臺一盞一盞熄滅,但踏仙君的心底卻一點一點地亮起來。他隱約覺得楚晚寧就快來了。那人估計還是一襲白衣,一臉憤恨,滿口蒼生道義令人厭煩,大概還會想替墨宗師報仇。
他想想都覺得很興奮,舌尖舔過森森白齒與嘴唇。他只留了羅帷深處最後一臺青銅纏枝落地燈,這是他給楚晚寧那只絕望的飛蛾留的火,告訴他自己在這里,等著他撲來赴死。
夜深了,窗外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踏仙君換上了最莊重的金絲玄色正袍,親手整理好了床褥軟衾枕靠,在屋內轉了一圈,仍覺得少了些什麽,最後又命人拿了一壇子陳年的梨花白,隔水溫著。
這個男人暖著好酒,穿著盛裝,守著羅帳,立在窗邊看著外頭越來越大的雨。從頭至尾,他連不歸的影子都沒有召喚出來過。
可他偏偏還自欺欺人,一邊守著美酒溫床,一邊兇神惡煞地想:哼,等楚晚寧來了,定要讓他知道什麽叫刀劍無情!
第293章 【死生之巔】帝君長門怨
但是等到夜半, 楚晚寧仍沒有來。
踏仙君先是躁郁,後轉陰沈,繼而又成了擔憂。
黑色的華袍曳過金磚地面,他來回踱步,忍不住想,楚晚寧是怎麽了?
時空生死門撕破,無論要問真相還是試圖阻止, 都應該來巫山殿找他。依照北鬥仙尊的性子, 哪怕缺胳膊少腿都會來尋他麻煩。
為什麽不來?
病了?——不可能, 那家夥病了也一定會來。
不知道?——之前或許不知道,但兩界打通天地變色, 怎麽可能不知道。
那麽……
驀地站住, 黑影在微弱的燭火下顯得嶙峋森然, 極為可怖。
難不成是死了?
這個念頭未及深想, 指甲就已沒入掌心。踏仙君咬著牙, 渾身肌肉都在細密地發顫。
八年巫山殿為伴,兩年屍骨相依。他跟楚晚寧一起消磨了生命里大部分的時光。以至於後來他重返人世,看到楚晚寧連骨灰都不剩下, 他竟瘋的變本加厲。
對於師昧的逝去, 他能接受,只是竭盡全力地希望能夠將之複生。
但他根本接受不了楚晚寧的死。
夜幕更沈,他唯一留的那盞燭火快燒盡了, 燈花淌成潭影, 他的飛蛾還沒有來。
心中那種怖懼越來越深, 猶如滴落宣紙的墨漬在不斷暈染。他兀鷲般來來回回盤旋,反反複複遊走。
最後他脫力般在軟榻上坐落。
可就在這一瞬間,他聽到屋頂上一聲微不可察的細響。
踏仙君猛地起身,光和熱似乎瞬間回到了他的身體里,他眼神亮的驚人,又帶著仇恨。
如果這時候給他一面鏡子照一照,他就該發現自己的神情和彈唱著長門怨的陳阿嬌也差不多了——都是那種,坐等右等君不來,惱恨洶湧的怨婦模樣。
他咬牙切齒,甚至不等對方先動手,就一腳踹開殿門於暴雨滂沱中掠上屋頂。
“楚晚寧!”
瘋子般不可理喻。
“他死了你至於這麽一蹶不振?他死了你是不是連你心心念念的人間都不想管了?”
人還沒看清刀就劈上去,雨幕中鏗鏘拆了三四招,盡是金屬武器碰撞的硬冷聲響。
“不是說眾生為首己為末嗎?!消沈到現在才來與本座一決勝負,什麽晚夜玉衡北鬥仙尊,也就這麽點出息!”
對方說話了,嗓音在暴雨中顯得很模糊:“什麽亂七八糟的……”
踏仙君瞇起眼睛。
他立刻聽出這個聲音並非是楚晚寧的,這讓他的怒火中忽地閃過一絲清明,當對方再將利刃朝自己斬殺而來時,他眼神陡冷,不歸碧光驟起,手起刀落。
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對方的武器自始至終沒有亮起過神武光華,就在不歸暴虐的攻勢下斷作兩截,鏘郎落在瓦檐上。
“……誰家的混賬東西?”認錯人之後的踏仙君愈發暴躁,“連把像樣的兵刃都沒有,也敢來暗殺本座。”
刷地擡手將陌刀指向那人頭頂,字句幽寒:“擡臉。”
“……”
那人慢慢擡起頭來。
驚雷在瞬間裂空,映亮了他蒼白的面龐。
踏仙君鼻梁上皺,神情極其危險:“又是你?”
薛蒙起身,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踏仙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濕潤屋脊上閃著光澤的兩截龍城斷刃,心中慢慢明白過來。
他瞇起眼睛,從睫毛縫里看著淋得透濕的青年。
“看來不應該說‘又’是你。”踏仙君森森然道,“而應該說……是你啊,本座的好弟弟。”
雷霆滾過,鼓膜似要被碾碎。
薛蒙閉上眼睛。
“第一次與本座過招吧。”踏仙君道,“真是稚嫩又天真的歲月。比後來的你可愛了不知多少。”
“……你還我……”薛蒙一開口,嗓音就哽咽了,但他仍道,“你還我爹娘性命。”
“這話你前世已經跟本座說過一遍了。”
驀地睜眼,暴怒與痛楚並生:“你還我哥性命!”
這回踏仙君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冷笑道:“當宗師就是好啊,一個兩個的,都惦念著他呢。”
“……”
“可他有沒有跟你們說過,他就是我的轉生?前世的所有罪孽與仇恨他全都記得。”眼里透著寒光,齒臼鋒利,“他就是個騙子!”
薛蒙與踏仙君在屋脊上對峙著,猶如兩座黑魆魆的角獸。
踏仙君越說越不忿,神情因此也愈發扭曲:“他那個混賬,騙著現世安穩,騙著兄友弟恭,騙著親朋環繞,騙了個墨宗師的好名聲——他早該死。他與本座有什麽不同?”
薛蒙咬牙切齒道:“你們根本不一樣。”
“哈!可笑!”
雨水順著瓦縫匯成江潮自他們腳下湍急洶湧:“什麽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你以為他多幹凈?浸在雨里一百年都洗不掉他的臟!”
薛蒙的長睫毛都被雨水浸濕了:“他和你是兩個人!!”
“去你媽的兩個人。”踏仙君輕描淡寫又無比惡毒的,“你就裝瞎吧。”
王夫人新喪,聽到這樣的句子自是極為刺耳,薛蒙怒喝著燃起掌中火,法咒向帝君劈落。
十年後的薛蒙都不是踏仙君的對手,又何況眼前這個崽子。
踏仙君面無表情地避過去,那靈火連他的頭發絲都沒有擦到,反倒是他一擡手,將薛蒙未及收回的胳膊一把扼住,一雙黑紫色的眼珠慢慢下睨。
“檐角之下的那兩位,立刻給本座滾出來。要是你們不動彈,當心本座捏碎這小雛鳥的爪子。”
梅含雪兄弟二人翻上角檐,一人抱琴,一人持劍。
踏仙君並不意外地掃了他們倆一眼,冷笑道:“你們的人生還真是有趣。無論哪個塵世,都毫無條件地和薛蒙站在一起。”
當大哥的沒說話,而弟弟梅含雪則笑吟吟地:“不然呢?帝君陛下難道以為誰都與您一樣,恩將仇報,冷血薄情?”
這句話多少觸到了踏仙君的痛處,楚晚寧的臉、薛正雍的臉、王初晴的臉在他面前一一閃過。
恩將仇報……冷血薄情……
他沈默片刻,在大雨之中擠出一絲冷嘲:“兩位還真是不怕死。”
手臂青筋一暴,反揪住薛蒙的發髻,踏仙君接著道:“薛蒙好歹是北鬥仙尊一力親保的師弟。你二位與本座毫無瓜葛,就不怕本座將你們都剁餡兒了。”
提到楚晚寧,薛蒙愈發暴怒:“你還有臉提師尊?你這個孽畜!禽獸!”
“本座怎麽不敢提他?”
踏仙君說著,單手把薛蒙提起來,逼視著薛蒙淋得透濕的臉。
他驀地想起那些屬於墨宗師的零星記憶,想起飛花島的月色,無常鎮的夜雨,甚至想起妙音池的水霧……忽然嫉妒如野草橫生。
他幽寒森冷道:“你倒說說,本座有什麽不能提他的。”
“……”
“他是本座的什麽人,難道你那位端正清白的哥哥沒有跟你講過?”
薛蒙先是一怔,緊接著眼睛驀地睜大了:“你、你胡說什麽……”
“你其實一直都有些感覺吧?”踏仙君盯著他的眼睛,竟有種把獵物逼到死角的快感,“從你與他們倆的相處中,從旁人的碎語閑言中。”
薛蒙先是僵硬,而後劇烈顫抖起來。
他的顫抖讓踏仙君興奮極了。
對,就是這樣。弄臟楚晚寧,玷汙楚晚寧,那個見了鬼的墨宗師不是恭謹慎微,唯恐自己與楚晚寧的關系公之於眾嗎?
他偏偏不讓那個偽君子如願。
“怎麽,你還不知道?”
“不……不不不,不要說。”
“那就是知道咯?”
薛蒙幾乎是戰栗的,頭皮發麻:“不要說!”
踏仙君縱聲大笑起來,眼神既兇狠又瘋狂:“看來你心里頭雪亮,你是清楚的。”
“墨燃——!”
“楚晚寧是本座床上的人。”
驀地失神,仿佛狂風驟雨就此都熄了聲音。
踏仙君盯著雙目空洞而顫抖未止的薛蒙,只覺得滅頂的痛快,於是他愈發張牙舞爪地啄食著這個青年的心臟,他冷笑道:“這輩子,上輩子,你師尊都趴在床褥里被本座幹過了。無常鎮的風崖客棧,死生之巔的妙音池,桃苞山莊的廂房,翻雲覆雨無數次,你想不到吧。”
薛蒙整個人都成冰了,眼神黑灰一片。
“對了。”忽然回想起又一段屬於墨宗師的細節,他瞳眸中閃動著幽冷而怨毒的光澤,薄唇開合,“你袒護的那個兄長,當著你的面上過你師尊呢。”
“……”
“就在你們上蛟山之前,你去楚晚寧的房間里找他。那個時候,你還伸出手,摸了摸楚晚寧的額頭,問他有沒有發燒。”
薛蒙的臉色越來越白。
踏仙君無不狹蹙笑道:“你能想象楚晚寧為什麽當時臉頰泛紅,眼尾含波嗎?”
“別說了!!”
怒喝自然是不會有用的,只會讓踏仙君愈發殘酷:“因為跟你一簾之隔的地方,被褥之下。你的那位好哥哥,正含著你師尊,在搞他啊。”
薛蒙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青,來來回回幾輪顏色換過,忽地扭過頭,竟忍受不住惡心,痙攣著幹嘔起來,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人間惡魔對他的反應滿意至極,他哈哈大笑起來,眼中閃著狂熱的光:“怎麽樣,還覺得你哥與本座不同嗎?他做的這些風流下作事,只是沒告訴你而已,你以為他有多——”
“轟”的一聲爆響,打斷了他的話頭。
踏仙君驀地轉過臉,但見西邊通天塔火光四起,無數妖物化作道道金輝騰飛,於疾風驟雨里橫空出世。
“……怎麽回事?”
這話剛問出,就聽得遠處錚錚琴聲響起,如鳳凰摶啼,仙音如縷,那些妖物在這琴聲中紛紛化形,竟似被琴聲所動,朝著地面某個地方撲殺而去,其中以木系妖物最為驍勇無畏。
踏仙君的眼瞳一瞬間收攏,他喃喃道:“九歌……?”
顧不得薛蒙,甚至沒空閑再去看薛蒙一眼,踏仙君破雨蹬空,雙指一擡喚來不歸,徑直朝著通天塔方向飛去。
通天塔前已是一片火海汪洋,無數修為可觀的珍瓏棋子正在與群妖對抗,而戰局的兩斷核心分別是兩個同樣都穿著雪白衣冠的男子。
一個是負手而立,操縱珍瓏的華碧楠。
另一個則是眼神殺伐,撫琴催戰的楚晚寧。
見到火海中衣袂飄飛的晚夜玉衡,踏仙君心里竟先是一松——因為楚晚寧終於來了。而後又慍怒——因為雖然楚晚寧來了,卻不先來找他對抗,而是直接去找了華碧楠。
枉他眼巴巴地等了他那麽久!
“杵在那邊做什麽?”華碧楠的靈力天生低微,此刻與楚晚寧抗衡完全靠著那些珍瓏棋,他斜眼乜見踏仙君,咬牙道,“還不快來幫我?”
踏仙君顱內隱痛,卻也立刻應允。
他自空中躍下,擋在華碧楠跟前,手中幽光閃爍,已將陌刀緊握掌中。
“你先走,這里由本座阻擋。”
華碧楠早已被楚晚寧打得狼狽不堪,逃竄無門。此時見踏仙君出手,總算松了口氣。
“你自己多小心。”他吩咐道,“打完把這個人鎖起來,絕不能讓他再壞我們大事。”
說罷虛影一匿,潛進了夜色里,不見了。
踏仙君重新回過頭來:“楚晚寧,本座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不過沒想到,你竟會懂得先找到他,拿他下手。”
“……”
楚晚寧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不可見底,令人瞧不清他的情緒。
“為什麽不先來找本座。嗯?”
楚晚寧並不作答,事實上他與踏仙君二人,此刻更像一具屍體的是他。北鬥仙尊整個身子骨里的魂魄都像是死去了,只有一層本能維系著他,讓他為這塵世做最後一點事情。
踏仙君一躍而起,與楚晚寧相互拆招。手下動作極快,在火與雨里瞇著眼睛瞧著他:“因為覺得打不過本座?”
“……”
手上刀光劈斬,與琴音靈力相撞:“因為不知該怎麽面對薛蒙?”
“……”
越來越痛楚,所以越來越惡毒。他的刀法極快,勢頭兇猛驚人,因為合了墨宗師的靈核,所以比先前愈發銳不可當,頃刻間已逼近楚晚寧琴前。
“還是因為……”
妒恨在齒臼間浸淫。
金色的光華與碧色的光輝在此刻交匯,陌刀劈落,九歌嘯叫,楚晚寧指尖拂動,落下一道堅不可摧的守護結界。
剎那間靈流嘶嘶噴湧,他的刀抵在他的結界之上。
隔著那一層海棠花瓣流轉的薄膜,四目相對著。
“還是因為……”忽然踏仙君手中的光焰一弱,再亮起時,已然不是木屬性的碧色,而是變成了火屬性的紅色。
那是墨宗師慣用的靈流顏色。
楚晚寧一怔。
火光和金光仍在膠著,濺起來的輝煌猶如此刻的大雨瓢潑。結界之後,踏仙君一張英俊的臉陡然溫柔起來。
“還是因為,師尊……”濃密的睫毛之下,他的目光是深情而悲傷的,“你不忍心看我死第二次呢?”
錚的一聲竟彈錯了弦,楚晚寧結界的光暈倏忽一弱。不歸便在此刻猛力劈落,剎那間金光四分五裂,散作紛紛揚揚的海棠花影。
強大的靈力將他整個斥彈在地,眼見著就要跌落在泥濘水窪中,一只手伸過來攬住他的腰。楚晚寧自知上了他的圈套,不由低喝道:“墨微雨——!”
漫天雨幕中,踏仙君因詭計得逞而哈哈大笑起來,嘴角卷著終於得償所願的饜足與殘忍。
他溫柔不複,再開口,已是青面獠牙:“很好。你終於願意搭理人了。”
“……”
踏仙君一把掐住他的臉頰,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嘴唇碰著嘴唇。他森然道:“你若再不吭聲,本座恐怕要當你是啞巴了呢。”
第294章 【死生之巔】癡纏風雨夜
這里不是談話的好地方, 踏仙君挾著楚晚寧, 一路疾風驟雨,頃刻回了巫山殿。檐角上薛蒙他們已經不在了, 想來也是,梅含雪那般聰明的角色,知道什麽叫暫退。
擡腳踹門, 他們裹著濕漉漉的風雨,進到溫暖幹燥的大殿內。
先前為了等楚晚寧而留的那盞燈已經熄了。
踏仙君不在意, 飛蛾既然不撲火,他也可以勉為其難當個捕獵的蜘蛛,八螯森森, 將獵物帶到自己的巢穴里。
他猛地將楚晚寧推到在床上,自上而下睥睨著那個一言不發,面色青白的男人,眼神冰冷。
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 可動了動嘴皮子, 最後吐出來的卻是不鹹不淡, 幽幽森森的一句:
“怎麽著,難道本座非得成為他那樣的人,你才願意擡頭再看本座一眼?”
他掰起楚晚寧的臉, 強迫那雙漆黑的眸子與自己對望。觸手之下,那張臉又濕又冷。
“楚晚寧, 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 “這世上已經沒有墨宗師了。哪怕你再是不舍, 他也回不來。”
楚晚寧似乎被針刺中,一直麻木的神色竟有隱約的顫抖。這樣的反應無疑讓踏仙君愈發妒恨,他忽地心頭火起,欺身堵住對方冰涼的嘴唇。
從接吻到寬衣都駕輕就熟,眼前的男人是個硬骨頭沒錯,但他啃了那麽多年,自然知道該怎樣下口,將其拆吃入腹。
反抗的招式和前世如出一轍,踏仙君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就化解了他的攻勢,而後拿過床頭早已備好的丹藥,不由分說地往他唇邊送去。
“好歹是闊別重逢,本座不想看到你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來,吃下去。”
見楚晚寧蹙眉掙紮,他眼神發冷,手上的力道大的近乎殘忍兇暴,把楚晚寧的嘴唇都弄得流血了,才勉強將丹藥塞進口中,而後又立刻俯身,含吮住那兩片薄薄的唇瓣。
他粗糙的舌頭伸進去,抵著那顆化骨柔腸的藥,濕潤而強硬地推入楚晚寧喉中。
“唔……”
濃重的鐵銹腥氣在唇齒邊化開,那柔軟濕潤的舌頭將藥丸抵到咽喉口,楚晚寧掙脫不能,終於將它整個吞入腹中。
墨燃松開他,他便一下子弓起身子劇烈咳嗽起來,惡心地陣陣幹嘔。
“喉嚨這麽淺?”
“……”
“你替他咬的時候,怎麽沒見得你要吐出來?”
楚晚寧驀地色變,回頭睜大眼睛,猶如白日見鬼,盯著踏仙君那張蒼白的,帶著譏謔的臉。
“怎麽,你以為你和他的那些事情,會沒有人知道嗎。”踏仙君說著,神情又是得意又是惱恨,“其實你們做的那些勾當。本座比誰都清楚。”
他說著,脫去被大雨淋濕的衣袍,上了床。柔軟的獸皮氈毯立刻陷落,他寬闊勻稱的肩背微弓起,胳膊撐著,俯視躺在自己下方的那個男人。
濕漉漉的額發垂下來,雨水滴在楚晚寧臉頰上,映入踏仙君眼眸中。
踏仙君眼神幽暗,俯身,伸出舌尖,舔掉那晶瑩的水珠。
他感到楚晚寧的身子驀地繃緊了,於是輕笑:“你怎麽還是這麽敏感。”
“……”如果說,昔日里楚晚寧還會怒斥,讓人滾開,那麽此刻的他哀莫大於心死,只是咬著下唇,不吭聲也不辱罵。
只是手指尖也好,渾身的骨骼也好,仍是忍不住微微發顫。他恨極了這種身不由己。
見他難受了,踏仙君反倒開始從容不迫,看著身下之人因為怔愕與藥性而逐漸漲紅的臉,緩聲緩語道:“說起來,他沒怎麽進過你後面吧?”
手往下遊曳,附耳低語:
“告訴我,你那里,還是和以前那樣緊嗎?”
明明長著張英俊的臉,卻說著如此下作齷齪的言語。他的嗓音越來越蠱惑,指尖也撫摸地越來越肆意,藥性在他的愛撫下被催發的愈加鮮明,踏仙君望著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容,喉結滾動,嗓音沈熾。
“你要不回答,我就自己進去試一試……讓我看看,你里面有沒有想我……”
那藥是好藥,生效極快,楚晚寧此刻已是背脊酸麻,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只能任由著踏仙君嵌身進來,把自己的雙腿架在肩頭。
他驀地闔了眼,睫毛顫動。
和曾經的墨燃並不一樣,踏仙君從來懶得多做前戲,少有溫存。楚晚寧可以清晰地聽到他脫掉衣袍,緊接著灼熱已抵住他,蓄勢待發,亟待侵略。
這時候外頭忽有人敲門:“陛下,聖手前輩請您——”
“滾出去!”
與暴喝聲一同響起的是瓷盞碎裂的聲音,他在那個不知輕重緩急的侍從進門前就抄起旁邊的茶盞砰地砸了過去。
殿門立刻關上了,再也沒有人膽敢進來攪擾。
踏仙君粗糙的拇指摩挲著楚晚寧的嘴唇:“你看,這里就只剩你和我了。也只能有你和我。”
外頭風雨交加,雷鳴電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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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晚寧栗然,不能再想下去。
咬牙,手中光芒叠起,懷沙召出,凝成一把寒光熠熠的金色短劍。翻身只在一瞬間,他閉上眼睛不管不顧用盡氣力狠心朝著踏仙君胸口刺去!!
“嗤”地一聲,直沒劍柄!
楚晚寧驀地睜眼,身邊已寥然無影。懷沙化成的利刃洞穿了床榻,削鐵如泥的神武最終並沒有刺到那個行屍走肉的帝君。
雨水太湍急,東邊一扇窗年久失修,在這風雨飄搖夜里猛地彈開,傾盆大雨灌了進來,陰風一陣陣。
裂天的蒼白閃電殺進屋內,雪亮的寒光映亮臥榻邊一張瘆人的臉。
“本座還曾天真地以為,你大概是不會再動手了。”
“……”楚晚寧慢慢回頭。
踏仙君靠在床柱邊,赤裸的胸膛有一道淺淺劃痕,那是方才閃避時擦傷的痕跡,他對此毫不在意,只冷淡地看著楚晚寧:“想不到你還是要殺我。”
他欺身過去,速度快得驚人,頃刻間就捉住了楚晚寧的腕子,只聽得哢嚓一聲脆響,他徑直將楚晚寧的胳膊別到脫臼。
“是不是很意外,我好像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厲害?”踏仙君盯著楚晚寧痛到蒼白,但依舊一聲不吭的面容,淡淡的,“這些拆招,你都沒有見過吧。”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自嘲:“其實也沒什麽可意外的。如果讓你一個人待在這里。什麽人你都不熟悉,什麽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每天最有趣的事情就只剩下了練功。這樣過個七八年,你也會大有精進。”
懷沙的光華失去了,湮滅成細碎的影子,重新融入楚晚寧的骨血之間。
踏仙君朝他微微一笑:“師尊,曾經,我的招數都是你交給我的。但現在不是了。”
“……”
“他重生了多久,我差不多就在這個世界煎熬了多久,如今我還獲得了他的靈核。”他說著,生著厚繭的粗糙拇指揉了揉楚晚寧的眉心,“憑師尊的能耐要殺我,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於是道:“師尊可能還不知道,我這些年,在這個破敗不堪的紅塵里都做了些什麽吧?”
他語氣親昵,始終都沒有再稱自己為本座。
“我這就帶你去看看。”
他要帶楚晚寧去的地方並不遠,也就在死生之巔的後山,下修界結界薄膜最弱的地方。
之前那番打鬥,他的衣衫都已濕透,楚晚寧的衣物更是被他撕得不能再穿。不過踏仙君對此並不擔心,他雙指一拈,以靈蝶傳令,片刻之後劉公捧著一疊烘洗幹凈的衣物趨入殿來。
楚晚寧在簾幔後面透過縫隙看到多年未見的老僕,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陛下,衣裳送至了。”
“這些舊衣服,也就只有你知道放在哪里,收拾得倒挺快。”踏仙君淡淡地,“擱著吧。你退下。”
知道此刻楚晚寧就在帳中,老僕的手因此有些微微的顫抖,他雖很想再看舊主一眼,但由於不合禮制,所以依舊低垂著頭顱,在地上磕了,蹣跚著步出殿去。
衣服很合身,它們不可能不合身,因為那就是楚晚寧前世的舊物。
墨燃架著修長的腿坐在旁邊,不做聲地看著楚晚寧在帳後穿戴,他的眼神有些模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就像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楚宗師死了那麽多年了,恨透了他的踏仙帝君還是不肯將那些衣物焚燒掉。
明明是誰都再也用不著的東西。
雨還是很大,夜空中黑雲翻滾,異象叢生,但踏仙君懶洋洋地撐開了一張防雨結界,將自己與楚晚寧籠罩其中。一路走過亭臺樓閣,過眼處都是天昏地暗的暴雨,景致和僕人的面目都顯得那樣模糊不清。
“陛下,宗師。”
“參見陛下,宗師。”
走過三生殿,在奈何橋上便已經能夠看到後山浮起的不祥紅光。踏仙君走在前面,這時候回頭似笑非笑地瞥了楚晚寧一眼:“死生之巔立派於陰陽交匯處,結界最是微弱,以前你經常來補,不過,你有沒有感到過除了鬼氣之外的其他氣息?”
楚晚寧不答,但手指在袍袖下已捏成拳。
他多少已經知道自己將會看到什麽--師明凈撕裂時空生死門,掌控珍瓏棋局,縱橫兩個塵世,最後要做的事情定然不會太簡單。
“……”
“你既然到了這個紅塵里,想必也經過了不少村落城鎮。”踏仙君步子慢下來,與他肩並肩走著,語氣平和地像在話家常,“是不是覺得那些村子也好,鎮子也罷,都安靜地可怕呢?”
兩人一起經過通往後山的狹窄羊腸道,拂開垂落的茂盛藤羅花。
前方再一個轉角,就是後山山崖了。
踏仙君忽然停下了腳步,站在拐角處,崖壁後面仿佛正燃燒著熊熊烈火,映得山石赤紅。他側過半張臉,那詭譎的紅光蔓延到他眼底,他咧了咧嘴,朝楚晚寧綻開一個腥甜的燦笑。
“本座多年成就在此一展。師尊,請吧。”
第295章 【死生之巔】殉道難歸鄉
橫在他們眼前的, 是一座橋。
橋身從懸崖邊搭建出去,一直朝著天穹盡頭延伸。在極遠處, 有一座懸空的淩霄石門,肉眼根本無法估量它到底有多大,它就這樣聳立在雲霧里,雷電交加暴雨滂沱也熄滅不了它周遭散發出的猩紅烈焰。
“師尊還記得麽?從前你跟我們講過, 很久很久以前,諸魔為亂,勾陳上宮襄助伏羲蕩平魔寇後, 將魔族逐出人間,望他們就此收斂。”
踏仙君負手望著遠處那座恢宏蔚然的石門,說道:“魔尊兵敗, 卷甲而逃。回到魔域後, 因戰敗而倍感羞恥, 所以下令封死所有勾連人間的大門, 從此與俗世不相往來。”
他頓了頓,繼續道:“但凡事沒有絕對,為防萬一,魔尊仍留下了最後一個通口……就是眼前這個。”
轟地一聲雷鳴電閃。
“殉道之門。”
可楚晚寧的目光根本不在殉道之門上, 他自來到這里, 就幾乎一直在盯著那座遙遙貫連了魔域和死生之巔後山的通天巨橋。
在看到那座橋的時候,他先是吃驚, 隨即臉色煞白, 到最後他整個人都因此顯得很破碎, 幾乎要瘋魔般的破碎。
他猛地扭頭:“墨微雨,你瘋了?!!這座橋……”
“這座橋如此壯觀。”明明將楚晚寧的反應盡收眼底,踏仙君仍是微微一笑,擡起眼皮,明知故問道,“你怎麽了?不喜歡嗎?”
……喜歡?
眼前這一座五尺寬的長橋未用半根木頭,半顆釘針。從頭至尾,它都是用人的軀體壘疊而成的!
那些屍身一具疊著一具,懸於高天,綿延覆壓成了看不到頭的死人橋。屍身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密密麻麻如蟻排衙,直通往那座宏麗狀況的魔界之門。到底有幾具?根本無可估量。
“既然是殉道之門,必然有殉道之路。”
踏仙君神情淡然,似乎這些死屍和路邊撿來的石子,林中伐來的木樁沒有任何區別。然後他吹了聲哨,長橋遠處忽然亮起一線耀眼的藍光,似乎有什麽東西自遙遠的盡頭朝他們奔來。
“其實有些關於魔界的秘聞,師尊並不清楚。”踏仙君做完這些,轉頭對楚晚寧笑了笑,“若不嫌棄,弟子就與師尊說叨說叨。”
楚晚寧:“……”
“師尊只知道當年伏羲與魔尊大戰時,勾陳上宮叛離,為伏羲打造了天地間第一把‘劍’。卻不知道後來魔尊為此懷恨在心,蓄意報複勾陳上宮。他雖拿萬兵之主沒有辦法,卻可以降罰到勾陳的族人身上。將他的母族統統逐出了魔界。”
踏仙君負著衣袖,望著遠處的那一線幽藍之光,嗓音低緩。
“魔族自古靈力霸道。正是因為這種強大的血脈,使得他們體能消耗巨大,只有源源不斷地進食生長於魔界的谷物魚肉,才能夠供養他們的靈核正常流轉。”
“勾陳上宮的母族流落人間後,因為長期得不到合適的食物,靈核逐漸開始萎縮,異變,最後大部分都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他們體內唯一保有的魔族特性,也就只是適宜修行與配種的肉體。”
說到這里,踏仙君頓了頓,回過頭去看向楚晚寧:“師尊應當知道,那支勾陳母族是什麽人種的由來了吧?”
“……”縱使再不想回答,但事關重大,楚晚寧沈默片刻,咬牙道,“蝶骨美人席?”
“不錯。”踏仙君撫掌而笑,“正是蝶骨美人席。”
“蝶骨美人席本也是極為強悍的魔族,魔為了傳宗接代,在漫長的歲月里化生出了爐鼎體質。原本適宜雙修的身體和強大的靈核相配,可以讓他們子嗣延綿,一代強過一代。可是魔界之門關閉了,他們再也得不到靈力供給,於是強大的靈核不複存在,他們只剩下了靈性充沛的身體。”
“當然了。”似乎是想起了誰,踏仙君的黑眸似有一瞬黯淡,“還有魔族與生俱來的出眾容貌。”
這些不用他多說,楚晚寧也清楚。
修真界對於美人席的看法只有兩種:可以吃的肉,拿來睡的雙修爐鼎。
之前軒轅會拍賣,宋秋桐被拿來當做拍品,不就正因為此嗎?連姜曦這樣還算明事理的人,都不會把美人席當做活人來看,更別說其他那些品性本就不端的修士了。
“姣好的容顏與誘人的身軀,如果在強者身上,那是錦上添花。”踏仙君說著,似有似無地瞥了楚晚寧一眼。
過了片刻,又繼續道:“但是這兩樣東西如果出現在弱者身上,那就是雪地里的雀羽,黑夜里的白狐。勢必遭到侵犯與屠殺。”
遠處的那一線藍光還在慢慢地接近,接近……
踏仙君說:“蝶骨族初時還保有魔族力量,能與凡人共生。但慢慢的,力量越來越薄弱,最後幾乎完全湮滅。結果如你我所見,在那個鴻蒙初開的年代,弱肉強食,純粹的蝶骨美人席很快就滅族了。余下的那些為求自保,只能隱瞞身份。”
“……怎麽隱瞞。”
“唔,這還是見面以來,你第一次問本座東西。”踏仙君轉過眼珠,淡淡道,“其實很簡單,你應當還記得宋秋桐哭的時候,淚水是金色的。這是魔族的特性,要想隱瞞身份,不掉眼淚就好了。”
楚晚寧沒有吭聲。
不掉眼淚說起來容易,但其實並非一件輕松的事情。
蝶骨美人席天生容姿驚艷,都是在人群里出挑的長相,若是引起懷疑,修士們有的是手段來逼得他們落淚。
“那些沒有被發現的美人席得以存活,他們有的隱居山林,有的選擇與凡人成婚……那些與凡人成婚的,生出來的孩子有時候隨魔,有時候隨人。若是隨了魔,小孩子是很難控制住自己的,受了委屈眼淚一掉,被人看到是金色的,那麽大人和孩子都會災禍臨頭。若是隨了人,那也沒什麽好高興的,因為魔血依然存在於他們的身體里,說不準哪一代又會生出個蝶骨美人席來。”
聽他說到這里,楚晚寧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於是微微皺起眉,道出了三個字來。
“宋星移……”
“哦,幾百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踏仙君點了點頭,“沒錯,繁衍生子的過程中,偶爾也會有極幸運的孩子,他們和普通人一模一樣,哭的時候留的不是金色的淚,身體也不會有明顯的爐鼎特質,甚至因為血脈混合得恰到好處,能快速結出靈核,靈力霸道不輸純正魔族。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幾千年過去了,達到宗師能力的蝶骨美人席,伸一只手都能數的清楚。”
他說著,還伸出自己五根修狹的手指頭,有些嘲諷又似乎是有趣地在眼前晃了晃。
過了一會兒,接著道:“所以,這樣岌岌可危的態勢,不少蝶骨美人席都想著要回到魔界去。只要回去了,他們就再也不用過著提心吊膽,一輩子絕不能落淚的生活,再也不用擔心被人賣作爐鼎或者拆了熬湯。在那種人們瘋狂尋找美人席以謀生的戰亂之年,他們也不用劃破自己的臉,憂心漂亮皮囊會給他們惹來殺身之禍。”
他緩聲緩語地講了那麽久,遠處那一道藍光終於模糊可以瞧見個影子了,似乎是五匹馬拉著一輛車轅,從殉道之路疾馳而來。
踏仙君道:“不過,想要回魔界並不是那麽容易的。魔尊與勾陳上宮有血仇,在他眼里,勾陳上宮是叛徒,叛歸了神界。所以勾陳一脈都該株連九族,世世代代不得翻身。他當然不願意讓落魄的美人席們返回故鄉。”
“……”
大雨還在湍急地下著,塵世間濕潤潮腥。
踏仙君望著那馬車由遠及近,過了好久才繼續:“直到初代魔尊湮滅,二代魔尊繼位,新的帝君才略微松口。”
楚晚寧眼神微動:“他允許美人席回到魔界?”
“允許。”踏仙君笑了笑,“但是,如師尊所見,他設下了非使用禁術不能逾越的天險屏障。如果那些美人席想要回家,就必須做到這件事。”
楚晚寧心中一緊,隱約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踏仙君散漫地拿手劃拉指了一下面前的屍海之橋,說道:“你看這眼前的殉道之路。它是唯一能連接魔界入口與人間的一座橋,這座橋必須要由活人自願獻祭,才能慢慢往下搭下去。”
他嘿嘿笑了笑:“願意犧牲自己性命為他人鋪路的死士,找到一個已是幸運,找到五個就是大幸運,找到一百個那叫見鬼。活的好好的,誰會自願為了魔族後嗣回家而死?”
楚晚寧擡起了眼:“所以,要會珍瓏棋局。”
踏仙君沒有想到他會接話,楞了一下,才露出森森貝齒:“不錯。”
他轉頭看著這條綿延壯闊的殉道之路,眼瞳逐漸瞇起:“這些人,便是本座在這些年里用珍瓏棋局迷亂心智,讓他們甘願獻祭的。”
“……你殺了多少人。”
踏仙君轉動眼珠,黑紫的瞳仁幽幽盯著他,半晌,吐出兩個字:“所有。”
“……!”
“幾乎所有。”
眼前的橋仿佛沒有止境,無邊無涯,暴雨之中好像一切都很安靜,又好像到處都是厲鬼在尖叫在哭喊在嘶啞地怒吼在哀哀地求饒。
楚晚寧不寒而栗。
“你知道,這座橋有多長嗎?”不等楚晚寧回答,踏仙君便平靜地說,“本座幾乎殺光了這個紅塵間所有的人,活著的恐怕連一萬都不到了。但這座橋,也才填滿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哪怕把那最後一萬人也殺了,都填補不上。”
“……”楚晚寧幾乎是齒寒地,“所以,要開啟時空生死門?”
“你總是能一下子想到最壞的答案。”踏仙君淡淡道,“不錯,必須要開啟時空生死門,再從另一個塵世獲得足夠的珍瓏棋子,才能把這條路鋪完。”
雨瀑激淌,在兩人置身的結界上湍流不急,他們互相對視著,褐色的眼睛盯著紫黑的,最後驚雷破空伴著楚晚寧幾乎狂怒的叱罵——
“你們簡直是瘋了!”
踏仙君在紫電雷光中只是卷起一絲冷笑:“本座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他說著,將目光轉開去,車馬正在駛近,漸漸的能辨認出細部模樣。
“時空門,珍瓏棋。”他頓了頓,“最好還要有重生術。當有人把這些全部做到,魔界之門就會再次打開。他們都可以重歸故土。”
“……”楚晚寧在顫抖,憤怒和悚然幾乎讓他說不出任何話來。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非要破這些禁術,魔尊才允許他們回家吧?”踏仙君淡淡地望著那越來越近的車馬,難得的善解人意,“其實很簡單。三大禁術,是勾陳上宮所創,代表著魔族曾經通天徹地的能力,但最後卻被勾陳視為災難之源,請伏羲禁絕,將卷軸秘術拆的四分五裂。”
他略微停頓,然後繼續:“美人席一族因勾陳獲罪,自然也當表明他們與勾陳勢不兩立,一刀兩斷的決心。他們必須站在勾陳上宮對面,觸犯伏羲天威,才能獲得魔域的原諒。”
忽地一聲馬蹄長嘶,那五匹魔族天馬自殉道之路的火焰中破出,迎著人間的淒風苦雨,威風棣棣地仰首挺胸,駐蹄橋前。
踏仙君黑袍飄飛,上前撫摸了一只骷髏腦顱的天馬,側目對楚晚寧道:“破禁術,違逆勾陳上宮,誓與伏羲為敵。方不愧魔族後嗣。華碧楠所謀一切,皆為美人席一族,師尊此刻明白了嗎?”
第296章 【死生之巔】恰似當年夢
明白?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師明凈從一開始就對死生之巔隱瞞了真實身份。這麽多年,他一直對自己的親生父母避而不談, 哪怕偶爾提及,也是寥寥數語便目露哀戚,令人不忍繼續盤問。
謊言總有漏洞,言多必失, 這種淺顯道理師昧不會不懂。
此時回過頭去想,師昧從小到大,無論受了怎樣的委屈, 受到怎樣的創傷,確實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上來,本座帶你去殉道之路的盡頭看看。”
馬車是魔族的, 通體由鏐金鑄造, 以銀水融嵌著魔域諸像, 車轅銜接處雕著兩個人像, 左邊是個虬須男子,怒目圓睜,手持矩,也不知造像的人與他有什麽冤仇, 此人形容被刻繪得極其醜陋, 令人望之生厭。右邊則是個豐腴女子,低眉斂目, 手持矩, 這個稍微好一些, 醜則醜矣,但尚在能容忍的範疇。
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在五匹拉車的魔馬前,以靈力懸浮著五樣東西,分別是四肢和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這些是假的,是木刻的,但楚晚寧在金成池底見過假勾陳的容貌,所以輕而易舉地認出來這其實是勾陳上宮的樣子。
“魔界的所有車馬一貫如此。”踏仙君瞥了一眼那顆纖毫畢現的腦袋,“千萬年來一直這樣。”
坐進廂內,魔馬轡環上的小鈴璁瓏,踏仙君以一個舒舒服服的姿勢躺坐著,說道:“車轅上的那兩個小像是誰,你應該也猜出了吧。”
“……是伏羲和女媧。”
“不錯。”他笑了笑,“魔尊老兒是恨死了神界,巴不得始神一輩子替他拉車。”
“……神農何以幸免?”
“這個倒是沒聽華碧楠講起過。不過傳聞中神農溫和寬厚,平日里也不愛管那打打殺殺的事情,與伏羲女媧的關系也並非十分緊密。想來當年神魔之戰,那老滑頭應該沒參與多少。”
楚晚寧便不再多言,轉頭望向窗外紅色的殉道之路。
魔馬腳程極快,行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就已載著他們抵達了這座血腥長橋的盡頭。
下了馬車,腳下是累累白骨鑄成的橋沿,面前是茫茫無涯的雲海,而那座魔界之門比在死生之巔看起來大了數百圈,無論全貌還是細節都已經能瞧的很清楚。它是那樣龐大,仿佛上接寰宇,下臨無地,在雨夜中迸濺著魔域烈火。凡人立在它面前,就如蜉蝣之於巨木,粟米之於滄海。
楚晚寧看著這座通天巨門,過眼處俱是精美至極的浮雕繪刻,雕制著五界景象,其中以魔界居於上位,鬼、妖、人次之,神界反而居於最下方。這些浮雕恢宏則矣,但隱約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踏仙君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看著那扇巨門,“本座第一次瞧見它的時候,也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
“看了小半個時辰,才看出問題來。”
不過他顯然沒打算再耗費時光讓楚晚寧也盯著看半個時辰,所以他說道:“這門上的所有浮雕與石門都不是一個材質,而是後來熔鑄上去的。是神仙骨。”
楚晚寧驀地回首。
踏仙君的神態在魔火映照下顯得愈發陰晴不定:“洪荒時神魔一戰,魔尊將俘虜的神仙全部扒皮去骨,制成浮雕,嵌在往來魔界的所有大門上。”
烈風吹得他的衣擺嘩嘩飄拂。
“從今往後,所有前往魔界的生靈,都會看到曾經有多少天神為魔所擒。也昭示著門後的魔族,將永生永世不與天神往來。”
又看了這驚世異象一會兒,踏仙君道:“差不多了,如今你已知道我們要做什麽,你還有沒有那麽多怨責?”
“……殺盡兩世的人,就為了鋪這一條回家的路。”楚晚寧擡起眼,盡管知道踏仙君不過一具為人所控的傀儡,卻依然忍不住齒冷,“沒有怨責,你難道還希望我說,做的好嗎?”
踏仙君正欲接話,忽聽得背後傳來一陣騷動。
他們回過頭去,但見木煙離引著浩浩湯湯數千余人從死生之巔後山行來,她沒有想到這兩人會在這里,先是一楞,然後目光徑直落在了楚晚寧身上。
“你怎麽把他帶到這里來了。”她盯著楚晚寧,話卻是對踏仙君說的,“也不怕闖禍。”
踏仙君冷冷道:“他一個眼神,本座都知道他接下來會想做什麽。不勞你費心。”
“此地乃是蝶骨族歸鄉的要地,你知不知道——”
他根本不願聽她多費口舌,徑直打斷道:“那麽你們這群廢物中,有誰能與他打成平手?”
木煙離一噎。
“他在本座身邊,比在上了十重禁咒的籠子里更加插翅難逃。本座好心帶著他與你們分憂,你啰里啰嗦的怎麽還這麽多廢話。”
“你——!”
“怎麽?”踏仙君掀起薄薄的眼皮,目光極冷,“不服氣本座立刻就把他送回去,從此袖手不管。你自己想辦法看住他。別一不小心讓他又逼近華碧楠,輕而易舉要了華碧楠性命。”
木煙離被他堵的一時說不出話,過了好久才錯開話題,眉含薄怒地說道:“……這件事就算了。我弄了些棋子來,把他們都填下去吧。另外,阿楠從現世拘了些人,都禁在死生之巔。你把眼前的事情收拾好了,就趕緊回去造些新棋。”
她說完便拂袖離去了,踏仙君看了楚晚寧一眼,露出白齒,斟一池梨渦深深。
“你運氣著實不錯,來了一批工料。要看看本座是怎樣鑄橋的麽?”
活人獻祭搭成浮橋的情形實在太過可怖,那天回去後,楚晚寧做了一場噩夢。
夢里踏仙君立在殉道之路的盡頭,足下踩著支離破碎的屍骨,心肝脾胃肚腸,每一個器官每一塊碎肉都長出鮮紅的嘴,在淒厲地哀嚎著。
“我不想死……”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他在這些屍體碎塊里看到了薛蒙的半張臉,看到了薛正雍的眼睛,王夫人的身軀,懷罪生著細痣的手。
他極力地向他們奔去,喊著:“薛蒙!尊主!夫——”
話音斷落。
他看到滿天血色映照下,墨燃慢慢回過頭來,還是舊時那身弟子服,他的眼神溫柔而悲傷,他說:“師尊,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這樣……救救我……”
驀地驚醒,他喘息著,臉頰背心都是冷汗,他想要起身,可是手腕被踏仙君的禁咒所捆縛,他動彈不得。
屋里很安靜,只有他一個人,滴漏在慢慢地淌著,像那些死者的淚匯聚成了川流。
“來人……”
這段時日來他已神銷骨立,瘦的伶仃。此時他坐在床上,人太單薄了,厚被子蓋在他身上幾乎沒有起伏。
前世的回憶,今生的錯過,堆積的屍海,無望的將來。
樁樁件件覆壓在他肩上,把鐵骨也碾成灰燼。
楚晚寧的目光空洞,他怔忡著,慢慢從夢魘里回神,可是現實比夢魘好不到哪兒去,他的神情於是顯得格外破碎。
“來人……”
劉公蹣跚著進來了,比楚晚寧記憶中衰老的多。
畢竟這個世界,離他前世死去的那年相隔太遠太遠了。
“宗師,是做噩夢了?”
老僕是能一眼看出他內心的,楚晚寧疲憊地點了點頭。
“我去給您熱一壺姜茶來吧……”
“不用。”楚晚寧擡起略顯濕潤的眼眸,在黑暗中望著他,“墨燃呢?還在殉道之路?”
“……”
“他又殺了多少人?”
劉老沈默良久,嘆了口氣:“宗師,別問了。”
滴漏漫漫長長地淌著,外頭風雨蕭瑟。
“老奴不懂法術修行。但也清楚,在生死門徹底打開的那一天,一切就都不可回頭了。這些宗師心里其實也都明白。”
楚晚寧嘴唇微動,過了一會兒,他驀地合眼,手指握著自己腕上的那根火紅的法咒鏈條——自他行刺未遂後,踏仙君就一直對他提防在心。閑暇無事時,踏仙君會親自盯伺著他,而要去外頭為魔族回歸鋪路時,楚晚寧就會被鎖在巫山殿。
“宗師……算了吧,兩輩子了,您已經做得夠多了。”劉公的聲音蒼老,像搖搖欲落的秋葉,“最後一點日子,和大家一樣看開吧。”
“都結束了,再也沒有辦法了。”
“好好過吧,別再折磨自己了……”
劉公後來端了一碗姜茶,照看著楚晚寧喝下。老人家從前謹言慎行,明白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這也是他能在踏仙君身邊留這麽久的原因。
但這個雨夜里,他看著被逼入絕境,憔悴至極的楚晚寧,他看著楚晚寧的臉頰,甚至比瓷盞更白,他看著外面淒風楚雨的夜,忽然就有些心情複雜。
劉公不知該怎麽勸慰,他只能訥訥地:“再多喝一些,好歹這一碗總是要喝完的。……姜茶驅寒的,都說噩夢是因為體寒,喝了再睡,不會做噩夢。”
過了一會兒,怔怔地,呢喃低語:“我兒子以前也總是做噩夢,給他喝一些,他就睡得安穩……”
但這聲嘟噥太輕了,楚晚寧沒有聽見。
老僕人服侍著他用完茶,就端著盤盞慢慢地出去了,邁出屋子前他揩了揩眼角。老頭子心軟,心軟卻做不了任何事情,於是他的背影就顯得愈發佝僂。
他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其實劉老說的沒錯。要阻止師昧,在時空生死門開啟前是最好的時機,錯過了,局勢也就幾乎不可能再挽回。
楚晚寧坐在無人的巫山殿,他知道,自己最後還是輸給了師昧,前世發現真相太遲,他的犧牲與謀劃,也只不過將這場災劫推遲了十年左右。
最後一切都還是回到了原點。
他盡力了,但終究還是一無所成。
不止一本書典上有記載,時空破裂,天罰必至,其實哪怕天罰不至,這兩個塵世也已混亂的不成樣子了。這是最後的歲月,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但踏仙君神識有殘缺,所以他沒有惴惴不安,他活的很自在。
這天他回來,帶了一壺梨花白。
他一邊斟滿兩人面前的酒杯,一邊對楚晚寧道:“殉道之路已經鋪的差不多了。”
“……”
“等幫華碧楠做完這件事,也就清閑了。”他喝了一口許久不得嘗的梨花白,然後笑起來,“唔,還是那個滋味。”
言畢,複又擡眼看著楚晚寧:“等讓他們回了魔界,你是想跟本座留在這個紅塵住著,還是越過生死門,讓本座跟你回之前那個世界?”
楚晚寧望了他一眼,問:“師昧呢。”
“師……”
他楞了一下,然後黑眉慢慢皺起,神情顯得有些茫然又有些痛苦,他放下酒盞,擡手揉壓著額頭。
楚晚寧註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心道華碧楠果然將他的思維混淆的厲害,對於踏仙君而言,“師昧”這件事現在是說不通的,所以他根本沒有辦法深想下去。
到最後,踏仙君只覺得頭疼欲裂,他驀地摔了杯子,燭光中,他用那雙困頓微紅的眼盯著面前的男人。
“我不知道。”
他闔眸,拉著楚晚寧站過來,他依舊坐在原處,過了一會兒,額頭抵住了楚晚寧的腰身,鼻間細嗅著海棠花香。
“別再問我。”
之後的那些日子,踏仙君的做派幾乎和前世一模一樣,甚至變本加厲。
這具不該有感情的屍身,似乎很怕楚晚寧會再次消失或者死去,於是用盡了自己最高強的法術去困囿他。白日里,踏仙君去煉制珍瓏棋子,鋪設殉道之路,晚上回來,便會無休無止地與他糾纏廝磨在一起。仿佛只有最激烈的性·愛才能撫平他內心的不安定,仿佛只有深進楚晚寧的溫熱里,才能確認這一切並非是夢。
“晚寧……”
夜深人靜時,在他身邊熟睡的男人喃喃囈語。
“你理理我……”
明明知道並不可能,但這種時候,他仍是覺得與自己糾纏在一起的人是有靈魂的。胸膛下的心跳沈和有力,眉眼與死去的青年一模一樣。
沙啞地喚著“晚寧”的時候,踏仙君的嗓音里,甚至會有類似於愛意的東西。
第297章 【死生之巔】蝶骨美人席
第六日的時候,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外頭的暴雨仍在繼續,有人收了濕漉漉的油紙傘, 一撩淋得透濕貼體的衣擺,步入殿來。
“師尊。”
來人一身藕白衣冠,束著一字巾,桃花眼斜飛含情, 但眼底有青暈。這是通天塔對戰以來, 師昧第一次前往巫山殿找他。
“之前就想來探望師尊, 但抽不開身,直到今日才終於略有空閑。來得遲了, 師尊莫怪。”
楚晚寧只看了他一眼, 便將視線轉開了。
師昧對此並不以為意, 他在楚晚寧面前坐下,或許是因為鋪路鋪的很順利, 他瞧上去心情很好, 眼睛里透著明亮的光澤。
“你還在生氣麽?”
“……”
“魔界之門就要開了, 師尊就沒有什麽想再問問我的?”
楚晚寧依舊沒有回答,側著頭看著窗外的雨。他的脆弱與茫然都只展露在深愛的人面前,師明凈耗盡了他的熱,所以他成了塊頑石, 再多的執著都無法將之融化。
師昧嘆了口氣:“我來是想與你談談心的, 好歹理我一句吧。”
楚晚寧終於丟給了他一個字:“滾。”
與大戰之前的躁郁不同, 離成功越近, 師昧的心態就越發平和。他並沒有因為楚晚寧的疏冷而發怒, 反倒笑了笑:“倒也真的理了我一句。”
雨水敲擊著早已濕潤不堪的窗欞,時空生死門錯亂了兩個紅塵,任何異象都是正常的,楚晚寧甚至覺得或許這暴雨永遠也不會停了,就要這樣一直滂沱落下,最後將兩個時空雙雙淹沒。
師昧對此不在意,他起身斟了兩盞茶,一盞遞到楚晚寧手邊,說道:“既然你不理我,那有些話我就自己與你說吧。我不喜歡解釋,但和師尊之間,我也不想存著太多誤會。”
茶尚暖燙,他吹開青葉,垂睫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該怎麽說呢,我從小到大,做了許多惡事,沒說過幾句真話,但我是真的不願意濫殺無辜。”
楚晚寧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師尊看到那座殉道之路了吧,我原本只是想把世上禽獸不如的人填進去。反正那種人死不足惜。但後來我發現它竟然是那麽漫長,長到要拿兩個紅塵的屍首才能將之填滿。”師昧道,“我心里也不好受。”
“……”
“我不喜歡手上沾血的滋味,所以我幾乎沒有親手殺過什麽人。我沒騙你。”
“你是沒有騙我。”楚晚寧忽然說話了,“我信你幾乎沒有親手殺過什麽人。”
師昧微微揚起眉,似乎有些詫異。
楚晚寧轉過頭來,眼神冷得像冰:“你仁善,你心軟,你不願意濫殺無辜,你不喜歡手上沾血。所以這些事情你從不親手去做,你造了一個踏仙君,從此屠殺儒風門的瘋子是他,血腥難洗的暴君是他——他替你把所有你必須要做,卻又不願去做的事情都做遍了。你高明。”
“師尊這些話說的有失公正。”師昧嘆了口氣道,“我並沒有想過要屠殺儒風門。那是他的一己私仇。”
“沒有八苦長恨他何至於犯下這樣的滔天罪孽。”
“沒有八苦長恨,他就一定不會犯下這樣的滔天罪孽嗎?”
楚晚寧註視著師昧的眼睛:“他不會。”
師昧只是輕笑,擺了擺手,意思是不想再就此多做糾纏,他道:“算了。沒什麽好爭的。總之我曾經對徐霜林說過,希望這世道能人居之,庸人為奴,善惡得報,這些都是實話,我沒有撒謊。”他頓了頓,繼續道,“但蝶骨一族而言,給與他人良善,就是斷送自己性命。我們回鄉的路必須用鮮血鋪成,我別無選擇。”
楚晚寧閉上了眼睛。
師昧說著,又給自己喝空了的茶盞滿上,嘆了口氣:“師尊或許不會理解,為什麽我為了蝶骨族重歸魔界,能犧牲兩個時空里幾乎所有人的性命。其實啊,這不難懂……”
他看著裊裊蒸騰的蒸汽。
屋里很靜,只聽到師昧沈和如初的嗓音。
“師尊見過被圍狩的野牛群嗎?”
“殺紅了眼,橫沖直撞,恨不得把擋在面前的人也好,獸也好,統統都用兩根犄角刺穿。這是求生的本能。”
楚晚寧知道他的意思,蝶骨美人席一族就像是被逼到絕境的獸群。四周環繞著一張張貪婪的面目,要將他們扒皮去骨。
“對於美人席而言,最後只有兩條路。要麽徹底滅族,要麽重回魔界。這就是一個生與死的選擇。”師昧說到這里,眼神有些黯然,“如果修真界沒有將美人席視作商貨,肆意淩辱,如果我們在人間還能活下去,誰都不會做出那麽可怕的事情。”
他沈默一會兒,思緒翻湧,目光漸漸從黯然變得混亂,從混亂變得冰冷,最後又變得瘋狂。
像是他到今天為止經歷過的人生。
“牛群無心殺戮。但屠刀落下,周圍的同伴一個一個地失去性命……師尊,你讓我們怎麽寬恕這個世道。”
師昧的嗓音有些顫抖:“修真界不會給蝶骨美人席造一部史書,因為這些人只把我們當作牲畜或者雙修爐鼎。但我們族內卻一直都銘記著——就在人魔之爭結束的第十一年,幾乎所有純血美人席都被殺光。之後數千年,縱使我們百般小心不暴露身份,但依舊逃不過修士們的貪念。”
“四千年前,兩千五百年前,九百年前,七百年前,四場清繳。混跡在凡人中的美人席血脈被搜捕出來,吃肉喝血,軟禁輪奸……他們恨不能將我族趕盡殺絕。”
師昧的手指捏著茶盞,腕子上勾勒隱隱青筋。
“其實真要死絕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可那些修士怎會放棄如此修行良方?”
楚晚寧:“……”
“師尊博覽群書,應當知道為了避免美人席徹底殤滅,孤月夜的上上任掌門做過什麽。”師昧擡眸,一雙桃花眼此時竟泛著猩紅。
這件事楚晚寧確實知道,任何一本介紹孤月夜的書籍里都會提及此事,並將之當做赫赫功勛——
藥宗孤月夜四處搜捕了二十名年輕的蝶骨美人席女人,廣征精壯體猛的修士日夜交姌,令其懷上子嗣。懷孕後掌門以靈藥催生引產,四個月就能誕下嬰兒。剛剛分娩完的女性又再次被玷汙,繼續被迫懷孕,被迫催產……如此反複,使得美人席一族又得以延續。
但這種延續就像待宰的豬羊。
不,不是像。是他們確實成了待宰的豬羊。
生出的孩子,男孩立刻分割做成丹藥,或者直接賣給儒風門一類的大戶。女孩則圈養起來,發身之後即使之交配,成為新的育種溫床。
“交配。”
楚晚寧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個詞出現在《孤月夜仙丹妙藥備急方》上時的震驚與惡心。
師昧笑了笑,那笑容第一次顯得有些青白與淒慘:“他們拿練蠱的方式在煉美人席。竟博得了修真界一片贊譽聲。”
“活人……都是活人。就因為曾經混過一點上古魔族的血,能夠給修行帶來裨益,他們就將活人判作牲畜。”為了掩飾自己的痛楚,師昧擡手又飲一杯茶,但指端卻在微微顫抖。
“催長胚胎的藥劑對母親損耗極大,那些被豢養的美人席沒有一個活過三十歲的。不過活的短對她們而言倒也是件好事,可以趁早結束除了‘交配’就是‘繁殖’的噩夢。”
他說交配與繁殖這兩個詞的時候,臉上有被扇了巴掌般仇恨的刺痛。師昧語止,有一瞬間他似乎按捺不住想破口大罵,但最後他動了動嘴皮子,落下的只有兩個飽含著嘲諷的字。
“挺好。”
楚晚寧睜開眼睛,目光終於落在了師昧身上。
這個一直以來都或是淡淡然,或是詭譎莫測的男人,此刻就像個最尋常不過的複仇之人,臉上鐫刻著鮮明的仇恨。
師昧靜了一會兒,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再也忍受不了。他把茶盞放落,臉埋進掌心里揉搓,最後他深吸了口氣,擡起頭來時,眼圈是紅的。
在楚晚寧的記憶里,師昧的情緒從未如此真實而具體過。
“師尊可還記得,孤月夜是如何停止飼養美人席一族的?”
“……”楚晚寧不知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他沙啞道,“出了命案。”
蝶骨美人席終究不是孽畜,蠱蟲尚會反噬,何況活人。
在姜曦師父那一代,豢養的美人席里有一個少女不甘屈服且工於心計,她和曾經那些姐姐不同,既不尋死覓活,也不麻木空洞。
她以美色與甜言勾引了當時來孤月夜視貨的一位天音閣高階弟子,那弟子趕巧也是個好色之徒,當晚就忍不住上了這絕色佳人的床。第二天,她懇求情郎將自己贖出孤月夜,並發誓願一生為他所馭,助他修行。
那名天音閣弟子一時色迷心竅,答允了她。結果姑娘不出數日就逃離了他身邊,且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劫火種子,星夜返回霖鈴嶼,一把火燒了孤月夜的偏院。
那一晚,曾經被軟禁的美人席們在她的襄助下紛紛逃散,孤月夜百余名弟子被劫火燒死燒傷……
其余門派看熱鬧不嫌腰疼,嘴上說著寬慰的話,暗地里卻嘲笑孤月夜連個女人都看不住。藥宗因此顏面大跌,掌門震怒,幹脆從此結束了對於美人席的豢養——
“既然要笑,以後就別來求藥。反正逃走了這麽多人,諸君若有能耐,不妨自行狩獵。”
所以到了姜曦這一任掌門,孤月夜手里的美人席也就只剩下了宋秋桐一個,本來說是留下來服侍尊主的。但姜曦這人不近女色,他特別煩女人,更視美人席為災禍,盡管門派內有諸多長老心存不滿,他還是一意孤行決定把這女的拍賣掉了。
看楚晚寧能想得起這些往事記載,師昧終於笑了笑,他說:“插句話。”
“……你說。”
“那天在軒轅閣,對,就是宋姑娘被拍售的那次。我也去了。”
楚晚寧微微一怔。
師昧道:“我去了,我就在玄字第一號雅座。出了三千五百萬的價格。”
聽師昧這麽一說,楚晚寧確實模糊有些印象。當時墨燃與他在一起,他見宋秋桐可憐,本想救她一命,但樓上有個落著紗帳的包廂,里頭的客人出手就是三千五百萬,他那時候還想著問墨燃拿錢壓過此人的競價……
“是你?”
“嗯,是我。”師昧的神情漸漸地又平靜下來,他笑了笑,“我很早以前就發過誓,要守護每一個我能相幫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是我的族人,我得了消息,想去贖她。……當然了,這輩子也想拿不歸去試著勾一勾墨燃體內的煞氣。結果誰知道你留在他身體里的一半地魂保護他保護得厲害,甚至還因此引起了你本身的共鳴……算了。這些都過去了,什麽可說的。”
“反正師尊知道,最後是葉忘昔買走的她。”
“既然她是你的族人,儒風門驚變那次,你為何……”
“我為何袖手旁觀,由著她死?”師昧笑了,“沒辦法,我需要掩藏自己的血統,其實當時對凰山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她只是個幌子而已。換作別的情況,我或許還能救她一命。但在徐霜林面前……師尊也知道我靈力薄弱,徐霜林是我當時的力量之源。他把我當做摯友看待,但是,我是以死生之巔師明凈的身份與他結交的。”
“……”
“如果他知道我是蝶骨美人席,還會願意與我合謀嗎?”師昧平靜道,“我早說過了,在大部分修士眼里,我們就是豬狗牛羊,徐霜林也不會例外。看他對宋姑娘的態度就知道了。”
楚晚寧心緒沈重,良久不知該說什麽。
師昧倒是有心與他多言,繼續道:“我們回過來再講講吧,再講那個逃出孤月夜的蝶骨美人席。”
“……”楚晚寧垂著眼睫,沈寂著,過了一會兒,他看向師昧容顏絕代的臉。他其實已從前頭的敘述和師昧的神態瞧出了些端倪,他幾乎是有些嘆息地,“那是你母親吧。那個姑娘。”
師昧先是一楞,隨即背脊慢慢放松,五官也隱約柔和起來。
他最後苦笑了一下:“你總是能猜對的。不錯,她就是我的娘親。”
第298章 【死生之巔】人算不如天
雨水敲擊著檐瓦,岑寂中, 師昧喝了口茶, 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 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吧。”
他從乾坤袋里取出一面銹跡斑駁的銅鏡, 鏡緣刻繪著飛鳳遊龍,雕著日月乾坤。
“這面鏡子叫昨日鑒,是我父親的遺物。我父親姓木……師尊想必多少也有些猜到了。我和木煙離是同父異母的姐弟。”
他說完,咬破手指滴血於鏡面,鏡子開始起霧, 待霧氣散盡後, 鏡面上出現了一些朦朦朧朧的幻影。那些幻影逐漸凝聚成形, 生出清晰的場景與面目來——
是天音閣的觀景臺, 畫面中正值炎炎夏日,觀景臺下面的荷塘里芙蕖盛放,紅蜻蜓低飛。
有位華服貴婦立在闌幹邊, 翹一尾摸著朱寇的小指,正拿碟子里的糕點碎餵魚, 池里因此一片浮光踴躍。這女人生的雖然精致優雅,卻極為清冷, 轉過頭與隨侍說話的時候,可以看到她長著一雙瑞鳳眼, 眼瞳略上浮, 有些恃美而驕的兇相。
楚晚寧微微皺眉, 看了看她, 又擡頭看了一眼師昧。
“她不是我娘。”師昧像是看出了楚晚寧的疑慮,笑了笑,“她是木姐姐的生母林氏。”
不久後,一個穿著絲繡羅裙,梳著天音閣丫鬟髻的妙齡女子從銅鏡邊緣走進畫卷里,她約摸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面容嬌柔,溫良賢淑。師昧輕撫鏡面,說道:“這才是我娘。……她是化碧之尊宋星移的後人,孤月夜把她當牲畜養,沒有給她名字。她逃出來後想給自己起個名字,但宋是蝶骨美人席的大姓,她不敢取,於是就用化碧之尊的化字,取了個諧音,從此稱自己為華歸。”
“歸是歸鄉的意思,我娘親知道了蝶骨族還可以回到魔界後,就一直希望帶著所有族人們回家。”
銅鏡斑駁遮不住華歸的傾城容顏,她正恭順又溫柔地與林氏說著話,楚晚寧註意到畫面中林氏一直冷冰冰的,其他侍女都誠惶誠恐,唯有華歸一人笑語嫣然,對女主人奉上十二分的真摯。
楚晚寧擡眼:“她是怎麽進入天音閣的?”
“是當初那個天音閣高階弟子幫她的。其實書上記載的那些都不是真相。我娘在逃出孤月夜後,並沒有從他身邊離開。他們那時正是情濃,我娘就懇求他想辦法把自己的同族放了。那弟子對她言聽計從,於是設法盜來了天音閣的劫火,助了她一臂之力。”
楚晚寧眉心軋著淺淺一痕,心道竟是這樣。
史冊書籍上的記載並不總是對的,一些真相會慢慢被歲月的洪流侵蝕,等那個年代的人一一老去,芳華不再,就再也無人得知往事的真容。
師昧停頓須臾,繼續道:“過了兩年,修真界漸漸淡忘了孤月夜劫火一事。而正巧那時天音閣的林夫人誕下一女,而林氏性子古怪,不擅照管孩子,所以需要找幾個手腳靈快的姑娘幫忙。那名弟子趁此機會將我娘親引入了閣中。從此我母親就成了林氏的侍女。”
聽到這里,楚晚寧複又看向銅鏡,不知何時鏡面已經換了場景,林氏在軒窗邊執卷讀書,華歸則守在她身邊,抱著個繈褓里的孩子盡心盡責地哄著。
這場面乍一看很溫柔,女主人雍容,婢女忠心,孩子嬌憨。
但細思之下,卻覺得暗潮洶湧。
“……她後來取代了林夫人的位置。”
“……嗯。”師昧道,“在天音閣久了,我娘看出了這個門派在修真界的超然地位。她那時候畢竟還有些天真,想出了一個自以為比回到魔界更好的主意。”
“什麽。”
“成為天音閣的夫人。”師昧道,“神明後嗣,一言抵千金,她想著只要閣主能開尊口,以後修真界就沒有人再殘害——至少不會有人明目張膽地去殘害蝶骨美人席了。”
光影轉變,鏡面上的銅銹陰暗反駁,還是最初的那個觀景臺,但已到了不知哪一年的冬季。
臺下荷花都枯了,零落雕敝。沒有蜻蜓,池里也不見紅鯉踴躍。那些明快的生靈和昔日那位冷美人林氏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雪連天,臘梅暗香,以及一位披著厚厚白狐裘的女人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人走近,她聞聲回眸,那張風華絕代的俏臉籠在細軟翻飛的狐貍皮毛之中。她朝他展顏燦笑,新雪失色。
這時的華歸,已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讓當時的天音閣主休掉了原配,林氏被休後不久就死了。與之離奇死亡的還有曾經幫助過她的那個高階弟子。
她終於得償所願,成了神明後嗣天音閣的閣主夫人。
天空是鉛灰色的,飄著鵝毛大雪,華歸走到丈夫面前,先是向他作福,繼而笑吟吟地伸手,摸了摸他身邊小女孩的頭發。
“……是木煙離?”
師昧笑道:“是啊。”
“……”
“師尊是不是不太明白,為何木姐姐身為林氏之女,卻一心向著我母親,反而棄自己的生母於不顧?”
楚晚寧沒置是否,繼續看著鏡中情形。
木煙離那時候最多四五歲的模樣,毫不反抗地被華歸抱起懷中,甚至還摟著華歸的秀頸哈哈大笑,似乎被這位後母逗得很開懷。
師昧道:“林氏天性悒郁,沈默寡言,也沒什麽孺慕之情。木姐姐出生後,她的病情就愈發嚴重,甚至到了要傷人或自殘的地步。有一次我娘親不在屋內看著,她就拿剪子紮木姐姐的手背,戳了四五個窟窿的時候,我娘回來了。是她救下了已經哭成淚人的木姐姐。”
“一個會紮死自己的生母,和一個從小疼愛自己,照顧自己的嬤娘。木姐姐選擇了後者。”
畫面一轉,窗外結著層薄薄冰霜,貼著萬壽紅福。應當是某一年的春節剛過,華歸坐在紫檀小桌前寫字。
她身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孩生的孤高清冷,男孩子則眉眼溫柔,正是孩提時的華碧楠和木煙離。
“好啦。”華歸笑瞇瞇地拿起宣紙來吹了吹,莞爾道,“瞧你們娘親描抄的藥宗靈丹譜,寫的不錯吧?”
木煙離那時說話還奶聲奶氣地,尖著嗓子道:“娘親寫的當然好看啦。”
師昧歲數更低幼,連奶聲奶氣都不會,只坐在原處津津有味地砸吧手指頭,瞧著她倆嬉笑熱鬧。
“我爹成天醉心法術修煉,平日里對我姐弟二人疏於管束,我與木姐姐的啟蒙都是由她言傳身教的。”望著鏡子里的情形,師昧回憶道,“她教我們識文斷字,教我們一些最基本的小法術。”
“她會法術?”
“只會一點。”師昧頓了頓,“嚇唬普通老百姓的假把式,連最差勁的修士都恐怕打不過。”
“……”
“不過她願意陪我們,與我們日夜相伴啊。”一聲嘆息,師昧的眼神有些發直,“不管她如何工於心計,如何對待外人。但她待我與木姐姐,卻是挖心挖肺的好。”
鏡面上的場景轉的快起來,似乎光陰如梭如水,從指縫中一溜而過。在這匆匆閃過的許多情形里,木煙離和師昧漸漸長大。
而在此過程中,他們姐弟倆的每一步幾乎都有華歸守護著。
雷雨滂沱的夜晚,她哄著木煙離入睡。
仲夏晴芳的午後,她餵師昧喝赤豆薏仁湯。
凡此種種,一點一滴。
“後來,我到了術法啟蒙的年紀,父親親自授我天音閣的法術,但我天資愚鈍,實在學不會。他很失望,我那時候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庸才——畢竟木姐姐在八歲的時候就已經順利築基了。而我下足了功夫,卻連絲毫氣感都沒有。”
畫面上的小師昧坐在池塘邊發呆,小小的膝頭擱著一把更小的劍。
華歸拖曳著迤邐長裙,眉頭緊鎖,自浮木橋頭走過。她目光逡巡一圈,找到了孤零零出神的孩子,焦急的神情總算放松下來。
她走到他身邊,俯身與他說了些什麽,然後將師昧抱在懷里,返身往花園盡頭走去。
“因為曾經在孤月夜待過很長一段時光,她見過許多靈力微弱的人,能通過修習藥宗在修真界得到一席之地。”師昧道,“她並沒有因為孤月夜曾經虐待美人席就一棍子打翻所有。她說服了父親,從此讓我開始修行藥蠱之道。”
之前師昧講那些男女私情勾心鬥角的內容時,楚晚寧大致知道華歸這個人有手段,但具體厲害在哪里,他不太懂,說不上來。
而當他聽到這里,他卻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這個女人的鋒利——
孤月夜對她來說就像地獄夢魘,吞噬了她的前半生。換作一般人,就算不恨之入骨,也當對藥宗心懷芥蒂,不加認同。但她卻很清楚藥宗是什麽,自己需要什麽,又該如何去做。
她有一雙極其冷靜的眼睛,哪怕仇深似海,也絕不意氣用事。
“她的謀劃一直都有條不紊。走一步,可能已經想到了後頭的一百步。所以除了照顧我和木姐姐,她還有余力四處搜集族人們的下落,然後瞞天過海,給他們提供蔭蔽。”
但顯然,蝶骨美人席後來的地位依然沒有得到改變。而且楚晚寧記得這位華夫人很早就過世了。這其中必然有什麽隱衷。
聯系蝶骨族和神族後裔的種種傳聞,楚晚寧心中隱約有了個模糊的猜測。他問:“……後來華夫人的身份……敗露了?”
師昧沒有立刻回答,他眼瞳里閃著些過於明亮的光澤,乍一看極為尖銳,像是刻骨的仇恨。但細瞧之下,卻又像是海潮般的悲哀。
“原本不該敗露的。”他說,“父親沒什麽腦子,根本覺不出母親的異樣。……但他再怎麽說也是天神後人,哪怕神族的血在他體內已微乎其微,還是會有些天賦感知。”
他垂眸看了眼鏡子,畫面已經轉到了天音閣的閣主寢居,一個兩鬢微斑的男人纏綿病榻。
“我九歲那年,這個男人生了場重病,病的離奇,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看也沒查出病因。”
師昧說著,冷笑一聲:“其實知道內情後,道理就很清楚。他是神之後嗣,我娘是魔之後嗣。神魔之戰後,魔尊下了個詛咒——從今往後千秋萬代,不可有神魔結合,違者當死。”
“父親的怪病正是因為這個上古詛咒而生的,但因他並不知情。而神界呢,或許是因為憐憫,或許是因為想要讓魔尊難堪。總之,有一天夜里,有神君托夢父親,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事情的原委。並且說……若要活命,需得和魔女一刀兩斷。”
楚晚寧看著師昧有些猙獰的臉,等著他說下去。
他知道事情絕不是一刀兩斷那麽簡單。
師昧道:“夢醒之後,父親暴怒。天音閣從來要風即風要雨即雨,他在修真界的地位超然,人人都把他當神明尊重。可是這個女人……這個豬狗般令人宰割的一灘爛肉,雙修爐鼎,居然算計他,利用他,騙他。”
“……”
“她甚至還差點連累了他死。真是何其歹毒。所以……”
深吸了口氣,哪怕壓抑地再好,師昧的嗓音也還是透出了絲喑啞。
他緊捏著茶盞,那里頭的茶已經涼了,他沒有喝完。一念之下,用力太猛,瓷杯竟“砰”的一聲,生生爆裂。
茶汁四濺……
鏡面也被茶水潑到了,畫面被琥珀色的茶汁浸得模糊不清。隱約可以瞧見病榻上的男人召來了華歸。
他赤著腳走下床榻,佯作無事地與她聊了幾句,笑吟吟地走向門口,背對著華歸,哢噠一聲將房門關合、落鎖。
——男人回過頭來,朝向自己的妻子。扭曲的鏡光與水漬中,浮出一張面目豹變的臉。
師昧驀地抖了一下,猛地將鏡子反轉砸落,背過鏡面不再去看。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猶如盤虬錯龍的樹木根系,每一根血管里湧動的都是恐懼與恨意。
過了好一會兒,他把臉埋入掌中。聲音顯得極為疲憊。
“他……”
開口說了一個字就頓住。
“這個畜生……”似要有滔天洪水般的恨意要發泄似有千言萬語要唾罵,但萬馬千軍殺至喉嚨口,你爭我搶竟不知哪一句話當先出,於是又啞然。
師昧緩了又緩,他應當已經看過這面銅鏡很多次了,可是過了那麽久,隔了那麽多年,還是恨。
他慢慢地停止了顫抖。最後,這些恨成了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句子。
“那一天,我的神明之父,活活吃掉了我的母親。”
第299章 【死生之巔】一生難停歇
看著楚晚寧瞬間白到極致的臉色, 師昧似是悲哀又似瘋狂地笑出聲來, 他重複:“是的,我父親活活吃掉了我的母親。活的……我那時候在附近, 聽到叫聲我跑過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急的直敲門我問娘親我說你怎麽了你怎麽了……沒有人回我。她一直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慘叫。”
薄唇輕啟, 師昧說:“門開了。”
死寂。
大概就像當年大門開啟後的死寂一樣。
滿嘴是血的父親。手臂撕裂肉塊模糊的母親。
猶如魂靈被劈開的孩子。
九歲。
父親已經瘋魔, 蝶骨族的血肉能助長人的修為,他因她快要病死,這是她合該償還給他的!
連同面前這個孽種!會讓他遭到報應的孽種!孽種!
他把黏糊糊的手朝著渾身冰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宛如木雕泥塑的孩子伸過去, 眼神狂熱而扭曲。
師昧那時候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悲傷和害怕都沒有,他像是在瞬間被抽幹了,一個空蕩蕩的殼子戳在原處。
男人的手越伸越近,一滴溫熱的血落下來,正好落在他臉頰上, 像是淚痕。
他擡頭,茫然地看向這個陌生的厲鬼。
“爹……?”
“跑啊!”他身後, 華歸的尖叫撕心裂肺穿雲破霄, “阿楠, 跑啊!!!”
一條胳膊都被刀刃撕開, 腿腳的筋骨被打斷, 女人像蛆蟲一樣在地上瘋了般蠕動著, 醜陋至極的舉止,卻極力爬向自己的丈夫,想要拽住那個男人的腿腳。
“跑啊!!!快跑!!別回頭!別回來!!!!啊——!!!!!!!”
回應她的是男人猛地回頭一腳踩在她臉上狠命地往下碾。
華歸側過頭來,眼角有一滴金色的淚水淌落。
她竭盡全力道:“跑……”
哢地一聲。
喉管斷裂……
她說,跑。
於是從那天之後,師昧一直都在跑,每一天每一時辰每一晝每一夜,他都和當初發瘋般跑出天音閣,跑在茫茫山原間一樣地狂奔著,他奔逃,他受不了他要崩潰了。
他崩潰了。
無論逃到哪里,無論過去多少年,他都能聽見母親尖銳可怖的嘶喊:“快跑!跑!!”
他從深巷阡陌跑至遼闊曠野,穿過金色的麥浪,從黑暗深處跑到黎明之箭撕裂寰宇,天地一片溫柔緋紅。
像血。
從她體內汩汩流出的血,從他嘴角緩緩滴落的血。
“啊……啊啊啊!!!!”
他無意識無意義地嚎啕出聲,鞋子早已掉了,腳磨破,爛了,礫石紮進去,血泡子起來。
金色的淚痕終於順著他的臉頰潸然不止,他像困獸般哀嚎著跑過衰草蘆林,淌過荊棘灌叢,腿腳全部被劃破。
他不敢停下來,他不敢去看哪條路是舒坦的他只竭力地往最近的那一條跑著,他不敢停下來,會死的。停下來會死的。
他沒有停下來。
一晃十余年,從沒有一天敢停下來過。
會死的,蝶骨族不回家會死的。
“我後來被薛尊主撿到……我怕極了,那時候天音閣主滿天下在找我的下落,我不敢說真話,也不敢哭。他問我是哪里來的,我父母在哪里,我就騙他……”師昧輕聲道,“後來,他帶我回了死生之巔……又過了幾年,有一個母親曾經救過的蝶骨族人終於設法找到了我,她一直在天音閣里充當弟子,為了不被人起疑,當初進閣的時候她就親手毀掉了自己的臉……她逃過了我父親的眼睛,轉交給了我所有我母親的遺物。”
“我娘多年來搜羅的魔文記載,蝶骨美人席的名譜,八苦長恨花的蓓蕾,還有她曾經鉆研過的打開魔界大門的方法,厚厚的一筐篋。”
楚晚寧緩然閉上眼睛:“……所以,你就走了她曾經想走的路。做了她從前要做的事。”
“是,我繼續修藥宗之道,為了不引尊主懷疑,那些年我出山闖蕩時用的全是義名華碧楠。”
“華碧楠的聲望越來越高,高得甚至連姜曦都留心到了我,他向我伸手——我便做了與我母親當年一樣的事情。哪怕這個門派曾經把美人席當牲畜,哪怕它曾經拘謹了我母親那麽久,但為了在修真界盡快有一席之地,得到所有回鄉需要的東西,我答應了他。從此便有了兩個身份,死生之巔的弟子,孤月夜的藥師。”師昧頓了頓,“再後來,天音閣閣主死了,木姐姐繼了他的位置。她一直在找當年殺害自己養母的兇手……一開始我不敢再親信任何人,但在幾次試探口風之後,我終於決定去天音閣見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她。”
說到這里,師昧微微一笑,盡管眼底仍是淒冷的:“如師尊所見……我沒有賭錯,她是站在我這邊的人。”
“……”
“她雖不是美人席,卻視我母親為生母,視美人席一族為自己的母族。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幫我。”
幫著華碧楠。幫著師昧。
幫著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師昧講完了,他把殘瓷片碎片收掉,然後將鏡子放回乾坤袋。
外頭的雨像數萬年來蝶骨美人席枉死的魂,淅淅瀝瀝敲著窗戶,哀怨的,不甘的。那里頭大概也有華歸,有師昧的母親。她在淒厲地喊著,跑啊……快跑……不要停下,不要回頭……
“沒有出路。”師昧最後埋著臉疲憊地挼搓著,嗓音微啞,“師尊,我們沒有出路。是人族滅還是我們滅,就只有這個選擇。……我總不能選後者。”
仿佛末日,如同刺刀,閃電裂空。
嘩地急雨聲響,千軍萬馬蹄聲疾,樹葉被浸地油亮,在明滅刺眼的華光中東倒西伏。
忽地大門砰然打開,強風裹著驚雨卷入。
慘白雷光映亮了殿內回首的兩人,木煙離立在門檻前,她沒有撐傘,渾身淋得透濕,眼神顯得極亂。
“阿楠,還差最後三十個珍瓏棋,我們已經到魔界之門入口了。”
她還沒有說完,師昧就倏地站起來,手指尖不可遏制地微微發抖:“踏仙君呢?三十個珍瓏棋對他而言只是一瞬間的事,快讓他做齊了然後……”他說到這里,驀地住了嘴。
木煙離進屋了,此時方能看清她臉上除了喜之外覆蓋的更多的是怖懼:“踏仙君不知怎麽了,忽然昏了過去。而且他的心跳也……”
“也?”
“也極其不穩,靈核流正在崩潰,像是再也醒不過來——”
師昧陡地驚怒:“不可能!那是他自己的靈核,我調配過上千次,怎麽會忽然崩潰,怎麽……”
頓住了。
他忽然福至心靈,仿佛某一竅關卡打開,轟地一聲雷霆輾過九霄,在塵世傾塌般的巨響中,他慢慢回過頭,用仿佛見了鬼般的蒼白臉龐,轉向了榻上手腳皆縛的楚晚寧。
“難道……”嘴唇顫抖,啟合,“難道……是你做的?”
外頭的狂風暴雨聲襯得屋內愈發寂靜,靜得像墳塋,像黑沈沈的深淵。燭臺的光影猶如招魂的幡帛,在幽怨而詭譎的舞動著。
在這片死寂中,楚晚寧閉了閉眼,而後睜開。
“……對。”他說,“是我。”
轟地一聲,雷霆仿佛要將雲霄炸成齏粉,地動山搖。大雨仿佛瀑布般狂湧而落。
師昧心下震顫,踉蹌著行了一步。
“你……你竟還能……”
“既然你跟我講了你的事情。楚晚寧的嗓音很低緩,“那我也跟你講一講我的。”
師昧:“……”
“前世,我靈核被廢,只剩九歌之力,亦不知自己身世。所以我才會無力與踏仙君抗衡。”腕上金光驟起,只聽得錚錚脆響,鎖鏈盡斷,靈符皆焚!
楚晚寧自榻上起身,擡一雙鳳目。
“但這輩子,他軟禁我的這些天,足夠我將咒法深埋他心底。”說這些話的時候,楚晚寧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悲傷,痛苦,憐憫,悔恨,什麽都沒有,死一般的平靜。
“法咒侵蝕得越來越深,最終會讓他靈流紊亂、心臟止歇。你的這柄神兵利器,還是會毀在我手里。”
“……”
“……抱歉,華碧楠。我不能讓你們回家。”
師昧似乎怎麽也料不到這一步的轉變,他臉色比玉石更白,比玄冰更冷,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楚晚寧,嘴唇在微微發顫。
“結束了。”楚晚寧說,掌心中光芒叠起。
“……你瘋了!!!”師昧看著那金光,忽然癡狂了,眼中迸濺著獸一般的野性,“你要殺他?!你居然要殺他……你忍心——你竟忍心!!”
沒人能瞧得見他漆黑的眼底流淌的是怎樣的情緒。楚晚寧說:“我忍心。”
“……”
金光越來越盛,楚晚寧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他雖然只是炎帝木的一根斷枝,但許多天賜神木的法咒,他都有些模糊印象。包括“天問萬人棺”,也源自於腦顱中隱約有的輪廓。
他曾以為這是偶然,後來明白不是的。
作為神木本身,他曾被神農留下過許多符咒的印記,只要他竭力去回憶,就能想起許多上古秘術,比如時空生死門,比如此刻,他初次使用的裂屍訣。
裂屍訣,與洪荒時的神魔之戰有關。相傳那一戰後,大陸上的人族死傷慘重,活下來的人在屍海中掙紮,很快就罹患疫病,感染惡疾……而當時,伏羲一心要將魔寇趕盡殺絕,女媧則受了重傷陷入始神沈眠,能救世的只剩下了神農。
於是,神農將一株參天炎帝木插入東極之海,那神木上通九霄,下徹極淵,有萬種枝條,上億花果。
“神木,萬人棺。”
話音落,炎帝神木的根系從東海海底蔓延,剎那遍布整個修真界!那些粗遒或纖細,或糙硬或柔軟的根須拔地而起,泥沙落下。
“裂屍、收棺!”
根莖將地上一具具腐爛的屍體裹住,碎裂成灰……天地間的腐屍不見了,屍灰成了沃土,沃土上開出鮮花。炎帝木完成了它立足於人世間的第一件事,而後它的億萬根系收回了東海之極。
——
這是史冊上對炎帝神木的最古老記載。
楚晚寧的眼眸被手上的灼灼光華映亮。
這是神農的法術。他會,因為他是炎帝木的一部分。如今他催動法訣,那個人……很快就會灰飛煙滅,什麽都不再剩。
不過是一具屍體。
楚晚寧痛楚至極地想,有什麽……舍不得的。
“你……楚晚寧,你……”
師昧盯著他,眼中驚怒與癡癲急促地閃過。兩世所謀皆在此,他再也無法從容了。
“你給我停下!”
聽到這個聲音,楚晚寧擡起眸,安靜地看著他,就像多年前那個雨天,他看到那個站在死生之巔學堂檐下的孩子。
他那時候怎麽也沒有想到,師昧的身份竟會是逃出生天的蝶骨美人席。
他最初對師昧的印象,全都來自於別人的言語。他聽說死生之巔新來了一個孩子,那孩子的功課一直很用心,但無奈天生靈核太弱,什麽法術都施展不好。而且因為資質太差,沒有長老願意收他為徒,就連璇璣都在測了他的靈根之後委婉地拒絕了他。
那一年,雨水順著黑瓦瓦檐滴落,芙蕖般的稚子有些無奈地仰頭望著,懷里抱一摞厚書。
楚晚寧微怔:“……是你?”
他認出了這個不合群的孩子,於是掌著油紙傘,朝他走過去。
“啊,玉衡長老。”小家夥一驚,慌忙低頭行禮,堆到下巴的書卷讓他搖搖欲墜,“問長老安。”
“……這麽晚了,還在學堂?”
“沒、沒辦法,要看的東西多,沒有來得及看完。”
楚晚寧垂眸,目光落在《孤月夜藥宗百草集》上。
孩子因此顯得有些尷尬,雪腮生緋:“我資質愚鈍,只能瞧一瞧藥宗的內容……我不是覺得孤月夜更好……”
楚晚寧略有不解,眉心蹙一道淺痕:“看本書而已,緊張什麽。”
孩子就把頭低的更往下了:“是弟子言錯。”
纖細的身子拼命低伏,不想引人註目的樣子顯得很可憐,楚晚寧不由地想起長老之間曾經有過的對話——
“那個師昧乖巧是乖巧,就是太沒天賦了些,可惜了。”
“他其實不適合修真,唉,尊主也不知怎麽想的,何苦收個沒慧根的來修行呢。要是憐憫他,讓他去孟婆堂謀個洗菜做飯的活兒也挺好。”
“不過他好像對藥宗有些興趣,貪狼,你不考慮收下嗎?”
貪狼長老懶洋洋地:“性子太軟了,不喜歡,不收。”
一把傘探過去,雨水珍珠般劈里啪啦落在油紙紙面上。
玉色指節捏著傘柄,骨骼修勻。楚晚寧淡淡地對那孩子說:“走吧,太晚了。我送你。”
檐上一朵盛開的白色小野花在顫動,師昧楞了一下,先是躬身行了禮,然後躲進了油紙傘蔭里。
斜風細雨中,他們遠去。
師昧眼底血紅,他整個人都繃緊了猶如弓弦將斷,他怒喝道:“楚晚寧!你為何要阻我?!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阻我又有什麽用!”
“該殺的都已經殺了,不過只是最後三十條人命而已!只要三十條人命,那麽多蝶骨族就可以活下去,上千年了!終於可以回魔域去,你為什麽?你憑什麽啊?”
風雷驚動,他猶如瞎目斷爪的龍。那張臉上哪里還有昔日溫柔的影。
“你毀去踏仙君,那些死掉的修士也沒法兒活過來,你毀掉他,這個塵世也已經無藥可救,你……你……”
楚晚寧道:“天罰未至前,終結時空生死門,這個塵世確實無法可救,但另一個尚能保全。”
“我只是再要三十條人命而已!”
“……一條都不該再少了。”楚晚寧閉了閉眼,掌中光華剎那亮到極致,“天問,萬人棺——!”
猶如曾經神農縛屍,隨著他的厲喝,遠處傳來大地的悶響。
掌心驀地一合!
在遙遙後山,昏迷的踏仙君已被柳藤緊緊捆縛住。
師昧嘴唇發白,瞳孔縮得細小:“……你為什麽……狠絕至此……”
“……”
“不給我們最後的活路。要殺掉你自己的徒弟……我只是……我只要三十條命而已……”
一個紅塵遍地屍殍,另一片河山風雨飄搖。魔域洞開後更不知會有怎樣的異變,自古魔族多好戰嗜血,後勾陳叛變,伏羲鏖戰,才將他們驅出人間。
楚晚寧很清楚,這不是三十條人命……
哪怕只是三十條人命,誰又該死?誰又該為蝶骨族的歸途鋪路,誰又當犧牲。
掌中金光更熾,映在師昧眼里,師昧似乎要被這光芒掏心挖肺,他狂怒地想要上前,可是楚晚寧面前升起一道結界屏障。
他過不去。
沒有了踏仙君,師昧就像失去了利刃的屠夫,只剩下一雙肉掌……他與木煙離都絕不可能是楚晚寧的對手。
絕望之中,師昧的眼眶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他該怎麽辦?他該怎麽辦?!他——
忽然,他猛地憶起一件事。這使得猶如面臨猛獸的屠戶,踉蹌著撲向背囊,抽出最後的利器。他將這柄利器孤擲一註地指向那個決意毀掉他一生算計的人。
“好、好。師尊,是你狠。你……下手吧。”
“……”
“你下手吧。”
楚晚寧不知他為何態度陡變,卻見他忽地扶額仰頭,哈哈哈笑出聲來,繼而猛地低頭緊盯楚晚寧的臉,字句咬得粉碎:“你盡管動手,師尊。你盡管將他碎屍萬段。大不了我們兩個人,誰都得不到好處,誰都輸得難看!”
木煙離瞧著他瘋狂的樣子,不由眸有隱痛,輕聲道:“阿楠……”
師昧此時已聽不進她任何的話語,他抱著那種鬥獸瀕死前最後一搏的瘋勁,近乎是齜牙咧嘴地兇狠道:
“你殺了他吧——殺了他。”
“……”
毒液和血啐出,師昧一雙死黑色的眼透過指縫,盯向楚晚寧。一字一頓。
“連同他身體里,最後一縷癡戀你的識魂一起!”
第300章 【死生之巔】君心如我心
雷霆電光從敞開的殿門照進來, 將師昧的臉龐切割得明暗不定。
刺目的光影里, 只有那雙眼睛是黑沈沈的。
仿佛祝融天火都不能再將它們點亮。
楚晚寧神情微變, 但他沒有開口去問。師昧此時任何的話都難測居心,但即使這樣,他手中的光焰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暗。
這一暗, 就被師昧捕捉到了。
他猶如在漩渦中抓住浮草,對楚晚寧道:“師尊, 你不會真的以為,墨燃已經死徹底了吧?”
“你真的以為……”師昧微微喘息著, “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頓了頓,繼續道:“……師尊, 你不如好好想一想。這世上哪有一具屍體能夠這樣具體地思考, 這樣固執地行動……誰做的到?什麽做得到?珍瓏棋局都達不到這個地步。”
“……”
“你知道嗎。”師昧盯著楚晚寧的眼睛,緩緩吐出埋藏著的秘密,“踏仙君的體內, 尚有一片識魂未散。”
在這句話之前,楚晚寧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屍。而這句話之後, 師昧清晰地看到那雙鳳眸里起了波瀾, 他於是松了口氣,但仍不敢輕慢。
“師尊也知道我靈核薄弱, 自己施展不了什麽太厲害的法術。所以珍瓏棋局, 我是無法掌控的。不過, 藥宗有藥宗的辦法。”
師昧說這句話的時候, 眼前仿佛掠過當年踏仙君服毒自殺後的屍首。在通天塔的墳墓里安靜地躺著……
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腦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戰神兵,怎麽會死?
墨燃的良知早該被八苦長恨花吞噬殆盡了!還有什麽能折磨他內心,讓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門派圍攻死生之巔,瞧見墨燃的屍首後,那些人本來是要將他五馬分屍的。”師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藥宗之師的身份苦勸。最終得以將那身體保留下來。”
他每說一句話,都緊盯著楚晚寧的神情變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設法將他做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的活死人。雖然他的能力會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暫時湊合著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為臨死前他還在懷念著某個人,所以他內心深處有一絲執念太強,我怎麽清空他的靈魂都清不幹凈。”
師昧慢慢地逼近:“無論我用怎樣的法子逼魂,那縷魂魄都散不掉。那縷……”他字句清晰,“支撐著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執念於你的魂魄。”
腳步停下來,師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這個時候已經能看清對方鐵青的臉色,緊抿的嘴唇,還有手背上暴突的經絡。
他看到了楚晚寧的痛楚與猶豫,他那口氣便徹底松下來,慢慢地,重新變得鎮定自若:“那縷魂魄並沒有輾轉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屍體里陰魂不散,所以他複活後對你極其固執,至於墨宗師……你也應該感覺的到,他剛重生的時候對你沒有那麽上心。他對你的情意是後面再次產生的。”
師昧一邊說著這些塵封的真相,一邊緊盯著楚晚寧的神情變幻。
“踏仙君身體里有他前世對你最固執的愛意。”
他註意到楚晚寧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顫抖,於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師尊,你看,現在我無非也就需要最後三十個人而已。用三十個人,就可以換墨燃的命。你願不願意?”
外頭風呼呼地吹著,群魔亂舞之相。
他等著楚晚寧的回答,他想,這是樁多好的買賣。
眼前這個男人看似冰冷出塵,但其實兩輩子都毀在了情深二字上。
他篤信他會答應。
等了一會兒,楚晚寧垂下眼眸,沒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樣的表情:“……你說他身體里,還有一縷魂魄。”
“嗯。”
“獻出最後三十個人,讓他為你們鋪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過他?”
“是這樣。”
“……”楚晚寧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見到他之後,他說的那些話,許多都出自於他的真心。”
有了軟肋的人是很好說服的,哪怕是北鬥仙尊也一樣。
師昧幾乎是勝券在握,他愈發放松了,他說:“是,都是他的真心。他雖不是最初的那個完整的墨燃,但至少還有靈魂在,至少他還存有自己的意識。”
“師尊,聽我一次吧。”他溫柔勸道,“不要動手。你、我,還有他,我們三個人都會好過很多。”
楚晚寧依舊沒有擡頭,他嘆了口氣:“……師明凈。”
“嗯?”
“你還記得你拜入師門時,拜師貼上最後寫著的心願是什麽嗎?”
被這樣沒頭沒腦冷不防地問了句,師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還是回答道:“望蒙垂憐,得有家歸。”
他說完之後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補道:“不過,我那時候是真的想把師尊當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說美人席返鄉一事……”
楚晚寧並不置否,又問:“那你知道當年墨燃拜師時,他的心願是什麽嗎?”
“……是什麽。”
楚晚寧終於擡起眼睛,他望著師昧,目光逐漸變得很涼薄,涼薄里甚至比一開始深得多的沈寂。
“他說,想要有一把像天問一樣的神武。這樣的話,就可以救更多的性命。”
這個男人平平淡淡,如話家常般的說完戀人昔日的心願。緊接著在師昧還未反應過來時,就見得大殿內金光暴起,悍強靈力猶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無法近身半步!
師昧猛地回神,厲聲喝道:
“楚晚寧!!!!!”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飛甍。
“楚晚寧!你瘋了?!!你瘋了!!!”
師昧絕望又狂怒,他在這刺得人無法睜眼的強光中竭力朝著中心的那個白衣男子逼去,旁邊木煙離在幫他,在攙扶他,在勸他。
可那又有什麽用呢。
“裂、屍。收、棺!”
“不要——!停手!!!你給我停手!!”聽到金風狂流中楚晚寧的嗓音,師昧愈發瘋狂,目眥決裂,他暴喝怒喝哽咽叱罵無所不用其極。
但是,金光起了又滅,方才灼眼的輝煌刺在瞳孔里,晃著斑駁光點。一切都結束了。
大風止了。
死寂。
面色屍白的楚晚寧立著,形容枯槁的師明凈跪著。
靈力漸漸緩熄。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聽到遠處後山方向,傳來轟隆沈悶的地動之聲——那,應當就是踏仙帝君的屍骸被裂成粉末的響動。
師昧盯著楚晚寧,諸多激烈的情緒在臉上廝殺征戰後只剩了空茫,他的仇恨和驚怒都皸裂了,裂縫里,露出一絲怖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怖懼什麽。怖懼能親手殺掉墨燃的楚晚寧?怖懼未來的路途?怖懼……怖懼什麽。
好像已是末日了。
師昧終於喃喃著開口:“……死了?……他……死了?”
“楚晚寧,你殺了他……他曾經在紅蓮水榭攔在你面前,求我對他動手吧,不要對你……但你竟狠心殺了他……你竟狠心……”
怖懼到最後又成了狂笑,盡管他並沒有任何想笑的意思,但他就是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木煙離在身邊哭了,不住地勸他:“阿楠……夠了……夠了……”
師昧只是長笑,笑著笑著,眼淚淌落兩行,金色的,落在地上。
“他死了。踏仙君死了……很好,結束了。楚晚寧,你輸得起,你絕情,你玩得起。”
楚晚寧站在原處,沒有任何的表情。
他像是一具屍體,他就是一具屍體。
“師尊,是我小看了你。”
師昧的嗓音顫抖著。
“你比我想象的要狠的多。”
楚晚寧一動不動,如同失去了最後的熱。
他曾以為墨燃已經離開了人世,但前一刻他又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縷魂魄與一具身軀同在,還有一個支離破碎的墨微雨。
可他把這個碎片也捏成了灰。
是,他是絕情,他無可辯駁。
那個少年,那個青年,那個男人,那個會笑會惱,或完整或殘破的愛人。那個世上唯一不懼他,尊重他,包容他的愛人,那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替他擋住災劫的愛人。
那個代替他,被八苦長恨花吞噬的人,代替他,成了殘暴之君黑暗之主的人。
在十六歲未滿的那年,就付出了僅有的一切,保護了他的傻瓜。
再也回不來了。
“下雨的時候想救更多的蚯蚓呀。”
“師尊,梨花白,請你喝。”
“我給你的拜師禮很醜……很醜很醜很醜。”
晚寧。我想你了。
他曾笑吟吟地學著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要報恩,不要記仇。”
可是屍山血海里,他浮沈了兩輩子。
不要記仇……不要記仇……
“我也沒什麽野心,學好了法術,等遇到事情,能多救點人就好啦……”
那是墨燃年少清醒時,認認真真對楚晚寧說過的心願。
他那時候曾無比殷切地希望,要是更多的人活著就好了。
他在墮為踏仙君之前,曾是那樣努力而執著地熱愛著每一個美好的生命,甚至願意付出靈魂去感恩、去保護善待過自己的每一個人。
“雖然我很笨,但我會盡力學的,盡力了,師尊就不會怪我蠢了吧,哈哈。”
記憶里那個少年撓頭笑著,就這樣與楚晚寧示軟,那時候他燦爛的酒窩里仿佛載滿了梨花白,一生從此醉。
楚晚寧閉上眼睛。
手,終於顫抖起來。
模糊與暈眩中,仿佛有一陣清風拂面,親吻著他濕潤的眼睫。他好像聽到踏仙君的聲嗓,難得的低緩又溫柔,那聲音撫過耳廓,在他鬢邊輕嘆:
名聲,心願,鮮血,骨肉,心臟,靈魂,屍首,殘灰。
對不起,我有的只有那麽多,都獻祭了。
我盡力了。
晚寧,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驀地睜眼擡頭,鳳目里已是氤氳一片,在這虛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見了踏仙君的那縷魂靈浮在眼前,眉目溫柔英俊,笑容既是快樂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該如寒梅般純澈的魂魄散發著瑩瑩輝光,他俯身擁住他,親吻他,從他伸出的手掌里漏過,最後在他的懷里曇花般四散。
“不好了!!”
驀地有天音閣沖進來,火燒眉毛地倉皇喊道,“不好了!!”
木煙離是這屋里唯一還算冷靜的,她含淚回頭,厲聲道:“知道踏仙君那邊出事了,別——”
“什麽?”那弟子一楞,隨即不明所以地跺腳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腳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門派,一起攻上來了!!”
第301章 【死生之巔】往事再重疊
暴雨中一支剛剛糾集好的義軍立在山前, 各個門派的修士都有。
時空生死門初開,一切尚是未知, 前方龍潭虎穴危機四伏,因此這支初建的盟軍內部人心不穩, 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 幾乎沒有人願意身先士卒。他們都擔心蟄伏在死生之巔的珍瓏棋子,擔心會重新對上蛟山曾遇到過的虎狼之師。
他們望向遠處,心中惴惴——在那雨幕朦朧的巫山殿內,會不會有一個惡魔闔目正端坐著, 等著群雄投鼠忌器, 好將所有人撕咬成渣?
有人高舉著由法咒點燃的火把, 仰頭看那巍峨山巔,喃喃感慨:“真想不到……天音閣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我到此刻仍覺得和做夢一樣。”
“別再感嘆了。”碧潭莊的甄琮明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有這功夫啰嗦,不如想想該怎麽攻上山去, 趕緊結束這場噩夢。”
另有人臉色陰郁道:“恐怕沒這麽簡單。木煙離是神血之身,華碧楠是一代藥宗,還有那個踏仙帝君……就是那個墨燃, 那廝法力高深,為人陰毒,我們還是謹慎為上, 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位修士的話語贏得了許多人的贊同。
——如果前世的薛蒙站在這里, 那麽他一定會覺得人生兜兜轉轉, 總會回到起點。
眼前的種種, 和曾經十大門派圍攻死生之巔、踏仙君自盡身亡的那一夜是如此相似。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的並不是前世的薛蒙,而是那個剛剛失去了父母的青年。
他眉目雖俊,面容卻很憔悴,為了戴孝,他沒有穿死生之巔的銀藍亮甲。他只穿著一件素凈藍衣,馬尾用一根白發帶綰好。
薛蒙開口道:“閑話都別說了,再鬧下去局勢更加挽回不了。什麽為人陰毒謹慎為上……若是怕事,你就留在這里。不必上去。”
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轍,和當年一樣,薛蒙這麽一說,周圍一圈人就炸開了。
他再一次成了眾矢之的——
“薛公子你這話說的可真是過分了,什麽叫怕事?”那個江東堂的女修柳葉眉豎得極高,“你倒是不怕事,前些日子顧頭不顧腚地跑去了巫山殿行刺踏仙君。結果呢?”
“……”
“結果還不是你敗北,還拖累梅師兄與你收拾殘局!”
“你——”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堪堪擋住了薛蒙的去路,手腕上銀鈴叮當。
薛蒙怒道:“不用你多管閑事!”
梅含雪則和顏悅色地:“恩人之子的事,怎麽能叫閑事呢?”他說著,轉過頭對那不分場合漲紅了臉的女修笑了笑。
“再說,這麽好看的姑娘,說的話卻不中聽,當然要指點出來,好讓姑娘知錯就改。”他彬彬有禮道,“幫薛蒙是朋友相幫,並非是收拾殘局。天地在上,我心昭昭,還請姑娘莫要冤枉了在下。”
江湖上誰不知道梅師兄的魅力,那女修霎時就說不出話了,一張臉漲得猶如豬肝。
見她這幅模樣,這女修的道侶頓時覺得自己頭頂有些發綠,於是站出來嘲諷道:“有意思,薛公子自己驍勇無敵,我們都只會畏首畏尾嘛,那要不還是您先上山探個路?反正死生之巔您是最熟悉的,聽說上頭的那位踏仙帝君還是您堂兄墨微雨的前世,再怎麽也不會要了您的性命,這樣多穩當。”
提到踏仙帝君,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些尷尬的神色。
當初墨宗師告訴過他們真相,那個時候他們當人家在打鬼主意,滿口荒謬之詞。但現在,事情一一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墨燃當初說的那樣,許多人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可惜,並非所有人都是這個態度,一位上了年紀的修士撚須輕咳,開口道:“其實,我覺得那位踏仙帝君的身份還有待核驗。”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核驗什麽?”
那老頭道:“我的意思是,那個踏仙君長得雖然和墨燃一模一樣,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像墨燃之前說的,是他的前世吧。畢竟□□啊,珍瓏棋子啊,什麽都有可能。”
“是啊,我仍然覺得孤月夜殺人的就是墨燃本人,什麽前世不前世的,都是理由,是借口!”
哪怕到了這一步田地了,人群里依然有些人堅信當初是墨宗師在說謊,他們沒有冤枉他。
畢竟他們之中,有人曾經在天音閣的時候慷慨陳詞,欺辱過他。有人曾在公審的那三日向他丟過石塊菜葉,譏笑過他。而承認墨宗師說的是實話,就等於承認自己受到蒙蔽汙蔑了好人,這對某些人而言,實在太丟臉了。
認錯有時比犯錯需要更多的勇氣,而懦夫們顯然缺乏這種勇氣。他們為了堅持自己沒有失誤,便堅定絕不可以讓墨燃沈冤昭雪。哪怕他受了再多委屈、再多侮辱,背了再多罪名,兩生都不得安寧。這宗罪,他們還是想讓他背下去。
對於這些“君子”而言,別人的清白比起自己的臉面,那就是一文不值的東西。
梅含雪聽到這里,笑吟吟地誇贊道:“孫道長,您可真是傲骨錚錚,不可摧折。”
那老頭一楞,琢磨了半天發覺梅含雪是在笑話他,不由大怒,沖上去就想與他動手,卻被一位老和尚攔了下來。
玄鏡大師勸道:“好了,二位施主都別吵了,先聽老衲一言。踏仙君到底是個什麽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山之後我們該如何應對,怎樣分派兵力。”
他轉過頭,和聲和氣地問薛蒙:“薛公子,你是與那個踏仙君交過手的人,依你之見,此人武力如何?”
薛蒙咬牙半晌,捏拳道:“集在座所有掌門之力,未必能贏。”
“呵!”那位孫道長挑起白眉,“好一位天之驕子,可真會長他人力氣,滅自己威風!”
玄鏡大師則有些吃驚:“這麽說,此人實力應勝過楚宗師不少,難怪楚宗師會被他擄去……”
“擄去?楚晚寧和墨燃的那些骯臟破事現在誰還不知道。我看根本就不是擄去,踏仙君也不是什麽前世,這整件事就是墨燃在幕後操縱的,楚晚寧和他也是一夥兒的!不信咱們上山走著瞧!”
薛蒙臉色驟白,換作以前他一定已經怒喝著撲過去打爛這個老匹夫的嘴,但不久前他才剛剛得知師尊和墨燃之間的事情真相,他自己都惡心到了極致,竟是僵立原處,神色傾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正狼狽難堪之際,一個淡青色的高大身影輕描淡寫地遮在了他面前。
姜曦冷冷道:“孫道長如此大膽妄斷,若是上山之後,事情並非你所說的那樣,那你這根妖言惑眾的舌頭,我看也不必留了。”
老道面部肌肉一抽,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但咕噥半天,面對姜曦還是沒種啐出來,閉嘴了。
姜曦側眸看了薛蒙一眼,沒再多說,而是低頭思忖一番,與其他人道:“事不宜遲,我們先安排上山之後各自針對的決戰對象,而後立即行動。”他的視線轉向其他的掌門與長老,算是一種確認,“除去珍瓏棋子不算,已知會在死生之巔的人有哪些?”
周圍就陸續有人答道:“肯定會遇到木煙離。”
姜曦問:“有和她交手過的人嗎?”
一個女修舉了手:“內亂時我和她對過幾招。”
姜曦又問:“身法如何?”
女修想了想道:“派出三位長老應該就足夠拖住她了。”
“好,哪三位長老願意在交戰開始後鎖定木煙離?”
死生之巔的那些人早已視木煙離為眼中釘,此時立刻出來了三名長老,璇璣貪狼祿存。這三人是同門,功夫都極好,療愈攻伐輔助各有擅長,姜曦不假思索地就應允了。
姜曦又問:“還有呢?”
“還有天音閣的一批近侍,這批人數算不好。但至少有六七百,實力也難以估量。”
姜曦沈思道:“與天音閣武鬥方式最接近的是無悲寺……”他擡眼看向玄鏡大師:“大師可願讓貴寺弟子在戰時盯準那些天音閣近侍?”
“這……”玄鏡大師暗自盤恒了一下利弊。
弊端很明顯,天音閣那些弟子人數和實力都是未知,弱是最好,但強的話,恐怕會讓無悲寺元氣大傷。但利也很誘人,因為至少他們不需要去面對最可怕的踏仙帝君了。
他於是點了點頭:“老衲自當為天下分憂。”
“剩下來是華碧楠……”姜曦嘆了口氣,閉了閉眼睛,“這個不用說。孤月夜雖不能說熟知他的一招一式,但至少師出同源。大戰之時,請我門下諸位長老盯住此人,不必手軟心慈。”
這些都陸續安排下去了,剩下的就只有珍瓏棋子與踏仙君。
姜曦的眼睛掃過眾人,但除了一些修士慨然請願之外,更多的卻在此刻都仿佛突然罹患了頸椎病,一個個頭腦低垂,還有些幹脆伸手摸著脖子,好像脖子很痛似的。
“宮主?”
明月樓點頭:“踏雪宮理應出力。”
姜曦又問上清閣的閣主,那位道長也頷首道:“責無旁貸。”
不過除此之外,其他門派不是怕事,就是確實不適合戰鬥,那些當家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猶豫。甚至還有人咕噥道:“那個踏仙君既然可以撕破時空生死門,單憑這麽些掌門的力量肯定不夠。”
“是啊,這不是敢死斥候麽……”
有人則嘆口氣:“要是儒風門還在就好了,七十二的城池的修士,那麽多城主,唉……可惜了。”
“咦?”忽然一個江東堂修士提高嗓門,“那個葉忘昔呢?她不是很能打嗎?實力恐怕堪比十個南宮柳,絕對是掌門級的戰力。她人呢?”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姜曦的臉都黑了。他陰雲密布道:“我們出發之前安頓了一批避難百姓在孤月夜。當時說要留一個修士鎮守、以防棋子大軍壓境——無人自動請纓。最後是她留下來了。”
那修士“啊”了一聲,面露尷尬。
姜曦陰郁道:“諸君都是真豪傑。怎麽處處需要一個小丫頭?”
“……”
又等一會兒,人群中還是沒幾個願意身先士卒的。江東堂的那位年輕漂亮的新掌門甚至還支吾道:“我看要還是要好好想想,畢竟這不是鬧著玩的。再稍等片刻吧?”
一聽“等”這個字,薛蒙頓時氣得嘴唇發青,他竭力壓抑著自己,問道:“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多等一會兒又能多穩當?”
“可是也不能貿然上山送死啊。”
“成敗在此一舉,薛少主慎重。”
玄鏡大師也勸道:“薛公子,小心駛得萬年船。如今天翻地覆,生死門現世,誰都不知道前方會有怎樣的變數。眼下整個修真界的翹楚眼下都雲集於此了。要是真的一竿子全都落水里,又有誰能負責?”
“是啊,要是害死了掌門仙君們,我們該怎麽辦啊……”
薛蒙一直在忍,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他驀地擡頭,目光血紅:“你們掌門還沒死,就已經在想該怎麽辦了,那死生之巔呢?!”
“……”
提到死生之巔,大家不由地想到掌門夫婦因被冤枉而雙雙殞命,不少人都眼神閃躲起來,更有人倍感內疚,低頭不語。
“死生之巔早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薛蒙嗓音微啞,“我沒有了堂哥,沒有了師兄,沒有娘親,沒有了爹,現在連師尊都……”
薛蒙睫毛微顫,喉結攢動,似乎在極盡全力地吞咽自己的痛苦。可是那痛苦太深了,他最終還是承受不了,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諸君怕死,因仍有寄托。我沒有,所以我不怕死。”
梅含雪在旁蹙眉低聲阻止道:“薛蒙!”
但他怎麽會聽呢。
這世上誰都不再能攔住他。
薛蒙道:“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少主!”死生之巔的弟子紛紛上前欲勸,但薛蒙去意已決,殺心已表。他轉過身,把所有人都丟在後面,一直隱忍的怒意與委屈,都成了腮邊淚水,在無人瞧見的地方滾滾淌落。
姜曦立在暴雨中,望著他的背影:“你……”
聽到他的聲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龍城已經碎了,他甚至沒有一柄像樣的劍。但他依舊頭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巔。
“薛蒙!”
幾經猶豫,一聲沙啞的喊終於自姜曦喉間艱難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還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見得青年猛地轉身,一雙雀鳥般圓滾的眼睛里閃著焰光疾電,他怒喝道:“滾邊去!別碰我!”說完用力甩開姜曦的鉗制,不再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轉身離開。
階上苔生,山間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夢一般濕潤的世界。
這一處,王夫人曾月下荷鋤,看一朵牡丹綻放。那一處,薛正雍曾威風堂堂,一役歸來,立馬橫槍。薛蒙走過白石門,看到師昧在低頭沈吟,跑過英雄柱,瞧見墨燃在望著月亮,他在風雨里瞧見熙熙攘攘的弟子們下課歸來,橋上廊間笑語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著,猶如猛虎投林。然後他的余光瞥見一顆老桃樹,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樹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擡起頭,對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寧說:
“弟子薛蒙,拜過師尊。”
驀地閉上眼睛。
死生之巔承載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內。這里曾經有多燦爛的火,如今就有多淒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風雨婆娑,故人蹉跎。
“別跟著我……別讓我再看到這些了……”
他喃喃著,穿梭在那些陰魂不散的影子里,從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棄甲而逃。當他立在山巔時,他已渾身濕透,浸滿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雕敝的凰兒,瑟瑟微顫。
冷。
骨頭都凍成了冰。
他瞇著濃深睫毛,望著遠處宮殿森然,燭光晦暗。這就是前世的死生之巔,上次來行刺時,都未曾仔細瞧……
忽然,他瞥見離得較近的通天塔前,立著三座墳。
這是他從未在自家門派見過的東西。他忍不住走去端詳,那三座墳,一座鑿著“油爆皇後”,一座被推平了,石碑倒在一邊。
最後一座很老很舊。
那座墳前模糊有個虛影,孑然而立。
那人衣袍血跡斑駁,寬袖及地,正立在冢前,擡手摩挲著墓碑上的字跡。
薛蒙猛地一驚,腦顱仿佛被羽箭穿刺,渾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湧上頭,他厲喝:“墨燃!”欲拔龍城劈斬過去,但腰間是空的。
然後他才想起,龍城,已經碎了。碎在了與踏仙帝君的上一次交鋒中。
那個側背對著他的男人仿佛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是慢慢地在墓碑前俯下身來,仿佛一場極度疲憊的旅途終於走到了終點,薛蒙看到他把額頭抵上冰冷的石面,輕輕蹭著。
薛蒙掌心里轟地燃起一從火,橙光四濺。
他不管不顧地朝踏仙君的背脊劈過去,襲過去——
“砰!”
一聲巨響,火光並沒有傷及任何人,只有那塊年久生苔的碑碎了。
薛蒙一驚,左右環顧,可是什麽踏仙帝君,什麽黑色身影,沒有人——哪里都沒有。
他的周圍雨如傾盆,萬木蕭瑟東伏西倒,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形影相吊。但樹影婆娑風聲唧唧,又好像千軍萬馬都潛伏在暗林里、勁草中,卷甲銜枚枕戈待旦。
“踏仙君——!踏仙君!!”
他喝吼道,聲音頃刻就被雷鳴碾成碎末齏粉。
看錯了嗎?
怎麽可能會錯,明明是那麽清晰的背影,明明剛才就站在這里,明明那個人還伸手摸了石碑,石碑上……
驀地頓住。
薛蒙俯身,擡手將那被自己砸的破碎支離的碑身慢慢拾湊,拾了一半,霎時如墜冰窟!
那碑上赫然寫著:
先師楚晚寧之墓
誰的墓?什麽墓?!!!
薛蒙猛地彈起身,踉蹌退後,閃電白光照著他慘然的臉,薛蒙搖頭喃喃道:“不……不……怎麽回事……怎麽可能?”
他吞著唾沫,極力讓自己冷靜。他蹲在原處喘息一會兒,才勉強緩過神來,瞇縫著眼睛再去細看那塊墓碑。
碑身已經很斑駁了,最起碼有十多年了,不是新的。碑上有深淺不一的鑿刻痕跡,似乎是原本刻了些什麽,後來又有人把原本的那些字跡磨掉,重新刻了這七個字。
先師。
楚晚寧之墓。
這是上輩子師尊的墳?
薛蒙嘴唇發青,渾身發抖,胸中翻滾的不知是悲傷、憤怒、恐懼、還是別的什麽……他把臉埋進掌心里,將濕漉漉的雨水抹掉,心緒亂作絲麻。
所以,在那一場他所不知的未來里,到底有著怎樣的情仇愛恨?
他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這塊石碑上曾經刻過些什麽,又因為什麽原因,被誰改掉了題字。
都不知道了。
薛蒙原地緩了一會兒,但當他睜開眼時,他看到那個黑金色的虛影又浮現了。這次離得更近,衣袍上金線繡著的崢嶸山河龍騰虎嘯都那麽清晰可見。
那個人像是某種介於魂魄與活人之間的身影,既不完全是活的,也不完全是魂魄。那人遙望著通天塔,薛蒙恍惚聽到了他在輕聲低語:“師尊,你……理理我。”
聲音飄渺,猶如幻夢。
“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他說,語氣里卻透著一絲茫然和怔忡,“我回家……”
“師尊……”
轟地一聲,雷霆仿佛錘碎了大地,山河腹地都在隱隱震顫,五臟發麻。
“可我沒有家啊……”
黑金身影忽地回首,在這駭浪驚濤般的急雨中,薛蒙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臉,墨燃的臉。
墨燃仿佛瞧不見他一樣,只是自顧自地喃喃:“沒有家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焦急而絕望地:“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雷鳴電閃中,那黑色的虛影騰空而起,薛蒙冷不防被這股陰冷暴烈的黑風所襲,那影子穿過他,帶著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還涼的多。他被瞬間迷得睜不開眼來,跌在地上。
“我不能死……我要見他!”
薛蒙清清楚楚聽到了墨燃的低喝,黑影猶如旋風飛向著死生之巔的後山。等他回過神時,已經什麽鬼影潼潼都瞧不見了,而後山處則迸濺一道裂天紅光!
……
發生了什麽?剛剛那影子是什麽?
鬼魂?
他面色屍白,僵坐原處——直到有人在背後拍了他一下。
此時薛蒙整個人都已繃到極致,這一碰他就猛地躍了起來,如瘋如狂又極其無助地:“誰?!誰!!”
梅含雪按住他,忙道:“別怕,是我。”
在他身後的樹林里,走出一位相貌極醜的踏雪宮人,但有一雙薛蒙熟悉的淺碧眼瞳。是梅含雪那位戴著人皮面具、冷冷冰冰的大哥。
大哥梅寒雪從林中步出,手中握著兩把劍,一把是他自己的神武朔風,一把則是……
“雪凰。”
梅寒雪走到不住戰栗的薛蒙面前,把姜曦的佩劍交給了他。
“姜掌門讓我代交於你的。他說你用的到,不必為了某些原因拒絕。”
當弟弟的還有些好奇:“能否過問一句,你和姜曦到底是什麽關系?”
“走了。”話頭被大哥毫不容情地打斷,“一起去巫山殿先看看楚宗師的情況如何。”
梅寒雪落下這句話,瞥了薛蒙一眼,以朔風劍柄敲了敲對方的肩膀,一言不發地紮進了大雨深處。
而他的雙胞胎兄弟則嘆了口氣,擡手拍了拍薛蒙的頭,也跟著哥哥向風雨飄搖的巫山殿掠去。
第302章 【死生之巔】魂斷巫山殿
巫山殿也就是曾經的丹心殿。踏仙君繼位後將格局做了調整,分了前殿, 中庭, 後殿三域。
梅家兩位兄弟沒有直接進去, 他們站在門口, 等薛蒙跟來了,大哥便告訴他:“這宮殿不太對, 里頭有迷魂瘴。”
“什麽是迷魂瘴?”
梅含雪解釋道:“是一種類似於奇門遁甲的香霧瘴氣。踏雪宮的梅林里面就有,終年不散。”
薛蒙青著臉問:“能起什麽作用?”
“會讓來犯者找不到路。”梅含雪道,“這種瘴氣對於自己人沒有什麽效果,但對於闖入者就會扭曲場景亂象叢生, 讓人尋不著真正的出入口。你知道那些老百姓說的鬼打墻吧, 大概就是這種東西。”
薛蒙:“……”
梅寒雪冰冷冷道:“他們這是在拖延時間。後殿恐怕正有人在交戰。”
梅含雪就問:“怎麽辦?繞得過去嗎?”
梅寒雪瞥了他一眼:“你在踏雪宮住了二十多年,你問我?”
“……咳。”當弟弟的有些不好意思,轉頭對薛蒙道, “沒辦法, 只能進去摸索著找到瘴氣源頭, 進行驅散。”看了眼薛蒙臉色,又寬慰道,“不過你別擔心,這個我最擅長,我經常借著踏雪宮後山的梅林迷障, 躲那些上門找麻煩的女修。給我一炷香時間, 應當能破。”
一提這個, 他大哥的臉就黑了, 聲音簡直掉冰渣。
“你還真有臉說。”
薛蒙此刻一點聽他們閑話的心情都沒有,他上前兩步,“吱呀”一聲推開了巫山殿前殿的大門。
猶如厲鬼張開腥臭的嘴,雕漆朱門緩緩洞開,里頭燈燭明滅,空寂無聲。薛蒙一步踏入,確實能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淺淡花香。
他回過頭,梅家兄弟已經不見了。想來瘴氣未散之前,三個人看到的場景都會不太一樣,且誰也瞧不見誰。
這個時候,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自大殿高立的寶座上傳了出來。
“薛蒙……”
陰風陣陣,墨色紗帳飄拂。薛蒙一驚,喝道:“墨燃?!”
那個聲音嘆道:“是你吧?你來了麽?”
薛蒙喉頭攢動,繃緊了背脊,提劍朝燈火昏暗的大殿深處步去——
劍尖挑開重重簾幕,然後他看見了。
高坐之上,一個面容英俊、臉色蒼白的男子正雙目緊閉。那個男子斜坐在熔金華椅上,戴著九旒珠冕。眉宇漆黑,冷峻起棱,鼻骨雖高,弧度卻很細膩。一雙色澤淺淡的嘴唇抿著,看不出太多神情。
是踏仙君。
踏仙君的臉色非常差,屍白里透著些微青,像是服了劇毒後毒發的模樣。他面前擺著些果盤,盤中葡萄幽紫,蘋果薄緋,姹紫嫣紅的江山都裝在銀盤里,但帝座上的人連眼皮都不掀。他不看。
幻覺?真實?
分的並不是那麽真切。薛蒙腦內嗡嗡,回神時他聽到自己在說:“墨燃,你……”
踏仙君瞧上去似乎並未從淺寐中醒來,依然闔著眼,不過卻應了一聲:“……什麽?”
或許是面前的男人太虛弱了,又或許方才暴雨里,薛蒙已發泄了自己無盡的怒火。此時對著高座上的幻象,竟是疲憊勝過憤怒。
他也不知道墨燃會不會回答,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究竟在哪里。他只是麻木地喃喃著,問那些積壓在胸口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問題:
“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你是重生歸來的嗎?你……你與師尊……你們真的……”
踏仙君當然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哼了一聲,而後慢慢舒開睫簾子。
燈火闌珊里,他看了薛蒙一眼:“算起來,自昆侖踏雪宮一別,你和師尊,也已經兩年沒有相見了。”
薛蒙楞了一下:“什麽?”
踏仙君微笑著,自顧自道:“薛蒙,你想他了嗎?”
薛蒙猛地一怔,問:“什麽昆侖踏雪宮,什麽兩年沒見,什麽亂七八糟的?!”
眼前這迷離幻象,其實正是上輩子墨燃服毒自盡時,和當年的薛蒙進行的最後一番對話,也是踏仙君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席話。
迷障隨意而生,竟巧合生成了前世兩人生離死別前的情形。
可此時的薛蒙並不知道。他茫然而憤懣,焦急而恐懼,他瞪著座上的男人,喝問著:“你在胡說些什麽?”
踏仙君的眼睛看著他,又好像沒看著他。
好像是透過這個真實存在的薛蒙,看向了另一個不存在的影子。
他和那個影子自顧自說著話:“還給你?蠢話。你也不動腦子想想,我和師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會容許他活在這世上。”
薛蒙住口了。
對……這是幻覺,哪怕自己不吭聲,踏仙君也會不停地說下去。他在和一個自己看不到的人對話。
他在講什麽?
耳中嗡嗡,踏仙君說出來的句子,薛蒙因為聽不懂,所以也沒有記得太多。但帝座上的男人眼神是那樣瘋狂而冰冷,偏執而矛盾,這讓薛蒙遍體生寒——這不是他哥哥。他認不出來。
踏仙君還在兀自猙獰:“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經把我打的體無完膚,在眾人面前讓我跪下認罪。還是想提醒我他曾經為了你,為了不相幹的人,擋在我面前,幾次三番阻我好事,壞我大業?”
這個暴君像一條瞎目斷爪的遊龍,在泥淖中精疲力竭地保留著自己最後的兇狠。
他不住地念叨著,如瘋如狂,如癡如魔。他看上去很惡毒,實則疲憊地厲害。
他說:“好歹師徒一場。他的屍首,停在南峰的紅蓮水榭。躺在蓮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又說:“他的屍身全靠我的靈力維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別和我在這里多費唇舌,趁我沒死,趕緊去吧。”
薛蒙步上長階,雪凰緊握在手里,汗涔涔:“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上輩子,誰死了?
誰的屍首停在紅蓮水榭?
誰的屍身要靠踏仙帝君的靈力維系,才能一直不腐……誰?
其實從踏仙君的言語中,從方才在通天塔前看到的墳墓中,薛蒙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可是他的腦海仿佛被冰渣灌滿,他上下唇齒因為戰栗而不住磕碰。
誰死了……誰死了!!
他忽地面目扭曲,沖上殿去,他伸手拽墨燃的衣襟,但五指徑直從幻象中穿過。
踏仙君的臉浸在咫尺,嘶啞地說:“去吧。去看看他。要是遲了,我死了,靈力一斷,他也就成灰了。”
話音落了,這個男人頹然闔眸,毒已發作。
而薛蒙則睜大了眼,渾身顫抖——
這一切是怎麽變成這樣的?這紅塵究竟還發生過怎樣的荒唐?
“你殺了他?”
薛蒙嗓音簌簌,幾欲摧折,“是你殺了他?”
“……”
“你是不是重生以來什麽都清楚,你是不是其實什麽都知道?”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的,可是薛蒙還是問。
這世上有許多答案,知道了並不會讓人愉悅,只會使人煎熬,可明知如此卻還要叩問。
殘酷的真實與溫柔的謊言,究竟哪個是愛,哪個是恨呢?
“你如果知道……為什麽要騙我們?哥……你怎麽忍心……你怎麽忍心啊……”
眼前是對方近乎痙攣的臉,劇毒發作起來誰都不會好看。鮮血從踏仙君的嘴角淌出,他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殿外蹣跚走去。
“你要去哪里?”
薛蒙朝那團虛影伸出手。
“你要——”
忽然,五指落入一團溫熱之中。
薛蒙一個激靈,鼻腔間的花香消失了,與之粉碎的是那個黑金色的、步向日暮黃昏的背影。
“墨燃?!”
沒有墨燃了。
迷障消失了,薛蒙的眼神和表情很茫然也很破碎,夢境與虛幻,前世與今生,究竟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時空生死門開裂,讓曾經的紅塵與他們的世界就此亂作一團,什麽是真正發生的事情,哪個墨燃是真實的墨燃,哪個自己又是真實的自己?
他那張消瘦的臉上,破碎的神情顯得那麽可憐,連目光都是恍惚的。
過了很久,眼神在漸漸聚起。
褐色的瞳仁里,映照出了梅含雪的身影。
“醒一醒。”梅含雪松開他的手,在他額前彈了一下,薛蒙吃痛。
“結束了。”
“……”
薛蒙僵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他幾乎是力竭地喃喃:“對不起……”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沒什麽好對不起的。這種迷障很玄乎,你心事越重,它變出來的東西越嚇人。”
薛蒙擡起眼,猶帶些濕潤的黑眼睛望著他。
他其實很不喜歡和梅含雪說話,但此刻面前的人就像一場虛妄中唯一真實而安定的存在,他不由地沙啞開口:“你呢?你看見了什麽?”
梅含雪沒有立刻回答,頓了片刻,才展顏一笑:“十余年來禍害過的上千個姑娘。唉,好一場溫柔鄉肉帛陣啊,當真愁煞在下。”
“……”
正當這時,他們忽然聽得後殿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破聲。
梅寒雪眼神一冰,挽劍道:“走。”
薛蒙和梅含雪相繼跟上,越過暴雨滂沱的中庭,他們來到後殿,先看到一個白金色的曼麗身影遊上廊牙屋頂。那身影瞧見了闖入的三人,腳步一凝,眼珠垂下。轟隆隆一聲驚雷照亮她的臉。
梅寒雪沈眉冷然道:“木煙離?”
前方傳來一聲厲喝:“木姐姐別理會他們,快逃!”
木煙離聞聲,雖有不甘,但還是迅速掠走。當薛蒙他們抵達時,後殿已是一片破敗頹唐,到處是殘木碎瓦,烈火舔舐著斷裂的房梁,絲帛羅幕都在熊熊燃燒,千絲萬縷的紅舌仰天吐信,黑煙翻滾如潮。
在這墟場中,兩個疾掠白影劈殺對斬,罡風濺起,星火爆騰!兩人的影子都快如閃電,疾速於空中對撞離分。
只聽得錚錚金屬鋒鳴,金光藍光相繼閃過,轟地一聲磚瓦掀起,碎石沙泥中一根粗遒巨木如臥龍蘇醒,卷地高拔。另一邊則嘩地自破敗金磚下湧出一道靈力凝成的藍色浪頭,洶湧翻波。
人影嗖嗖,一左一右分別立在了巨木之巔與浪潮頂端。
薛蒙陡然失色:“師尊!”
無論知道怎樣的真相,在危難中掛心楚晚寧,都已是薛蒙的本能。
梅寒雪則瞇起眼睛,迎著那絲絲縷縷噴濺的水霧,喃喃道:“師明凈……”
那兩個打的暴風叠起的人正是昔日師徒楚晚寧與師明凈。
但蹊蹺的是師明凈渾身都被一層明顯屬於踏仙帝君的強大靈流所裹挾,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爬滿了黑色咒文,經絡更是暴突可怖。
薛蒙沖了上去:“這是怎麽回事?!!師昧,師——”
砰的一聲響,薛蒙被彈出決戰圈外,他勉強爬起來,只見自己面前已落下一道金色海棠屏障。
楚晚寧面色極差,森然道:“別過來。”
梅含雪上前幾步,站在薛蒙旁邊,他盯師昧那異樣強悍的靈力流,皺起了眉頭:“……奇怪。用的是他自己水系的招數,但散發的卻全是另一個人的力量。”
只是稍一凝頓,楚晚寧和師明凈又疾電般錚錚交起了手,此刻他們倆的靈力都已完全釋放,那強悍的氣場逼得在場其余三人竟是喘不過氣來。
北鬥仙尊足下柳藤翻飛,手中擎著金劍懷沙,劍光閃過,照亮他比劍鋒更厲的雙眼,他身輕如燕,猛地持劍朝師昧劈落!
“楚晚寧!!”
師昧的怒喝近乎扭曲。
“我兩世不曾殺你——你便這樣待我?!”
言畢轟地一聲,擡手結印,一道深藍屏障在師昧面前陡然撐開,生生架住楚晚寧的攻擊。
然而仔細一看,卻能發現那道屏障不是憑空生出的,而是由一把無鞘陌刀格擋而生——是不歸!師昧身上流的全是踏仙君的暴戾靈流,以至於不歸都認錯了主人,竟聽他的召喚,為他效力。
楚晚寧眼底晦暗,他說:“不,你兩世都已殺我。”
金劍回抽,昳麗流光,師昧結出的屏障上已隱隱有了裂痕。但見楚晚寧淩空回翻,長腿朝裂痕處狠踹,借力後掠,緊接著將手中懷沙朝他擲去!只聽得雷霆之聲暴起,天空中正好滾過隆隆黑雲,在這動亂九州的風雨雷光中,懷沙猛地貫穿了師昧的結界!
師昧舉起不歸格擋,可他終究不是墨微雨。
他無法承載懷沙的力量,陌刀脫手而出,錚地一聲反插在地上。緊接著,神武金劍直刺師昧胸膛!
“唔……”師昧勉強避開,但避過了心臟要害,卻避不過其他地方,只聽得刷的聲響,血光四濺,懷沙穿透了師昧肩背,鮮血淋漓地回到了楚晚寧掌中。
師昧猛地落回地面,栽倒在殘磚碎瓦之中,卻還竭力地捂住傷口爬起來。
他目光中閃著極度的憤怒與猙獰:“你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麽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過來?阻我你們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這兩個塵世就能回到從前嗎!!”
楚晚寧自高處掠下,足尖點地,而後立在碎片廢墟中。
他渾身都濕透了,有傷也有血,神情淡漠,比任何時候都不像是楚晚寧。
他方才說的是真的。
八苦長恨花吞噬了他的愛人,所以他兩世都已死在了師明凈手里。兩輩子。
“你做什麽都晚了!你知道你原本怎麽做就能阻止這一切嗎?!”師昧近乎是瘋了,他朝楚晚寧齜牙咧嘴地喝吼道,大雨在兩人身邊澆落,卻熄不滅恨火,“你原本就應該在前世打開生死門後,回到過去,殺了墨燃把他千刀萬剮屍體撕成一片一片燒成灰付之一炬粉碎掉!你該殺了他!”
“……”楚晚寧眼神冰冷。
“什麽從頭來過什麽救贖!笑話!就是因為你想救他,你不想殺他,我才能得到他重新強大起來的靈核!我才能重鑄踏仙帝君,才有了今日局面!”師昧說著,居然哈哈大笑起來。
眼神如蛇牙,如蠍螯,如蜂針,毒汁汩汩。
師昧咬牙切齒道:“就是因為你……你做不到。你不是要阻止我嗎?要是你早些痛下殺手,那一切都結束了,還有我什麽事?!”
“是你連累了這兩個塵世!”
“別以為你自己是什麽晚夜玉衡北鬥仙尊,你做了什麽?你什麽都沒做到!我就是利用你留下的時空裂縫才掌握了第一禁術的奧秘,才重新打開生死門的,毀了這天下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蛛網般粘膩,兀鷲般森然。
他顛來倒去,口角淌血,身上的魔紋正在一點點地褪去,但他不管,極力用最惡毒的言語侮辱面前的人,詛咒面前的人。
曾經的心動也好,喜愛也罷。
都在這暴雨中煙消雲散。
他大概是看低了楚晚寧,或者是看高了自己。從前自負滿滿,以為楚晚寧可以成為自己的掌中玩物,只要鏈子栓緊了,養來玩玩也沒關系。不必要其性命。但此刻——
“若從頭來過……”桃花眼中閃著怒恨與寒光,師昧捂著鮮血淋漓的肩膀,“……我一定殺你。”
最後一點魔紋消了。
師昧身上的強悍靈流驟失。
躺坐在地上的,又變成了那再平凡不過的蝶骨美人席。
師昧微微喘息著,隔著雨幕,看著楚晚寧。
他方才已經用了最後一個殺招——借神。這招他曾經在重生後的墨燃面前,在霖鈴嶼客棧的晚上,他就用過。
說是招式,其實不如說是吞了一種靈藥。那種藥是用踏仙帝君的血液淬煉的,可以讓他在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內得到墨燃的力量。
雖然那力量並非是墨燃真正的實力,總會差了一截,但許多必要情況下,也都夠用了。
這一次,他沒能在短時內擊敗楚晚寧,就意味著自己已黔驢技窮。
他很清楚。
薛蒙在旁邊看的頭皮發麻,也不知所措,沙啞道:“師尊?……師昧?”
聲音雖弱,但師昧跌落的地方就在薛蒙不遠處,他聽到了,於是轉過頭。四目相對,薛蒙腦中愈發空白。
師昧看了他一會兒,眼底忽然精光一閃,緊接著那張俊秀絕倫的臉上,就慢慢展開一絲淒楚的笑痕。
“少主……”
薛蒙猛地一震。
恍惚間,師昧的眼神還是昔日的眼神,面目也還是曾經的面目,他是那麽狼狽又那麽柔弱,什麽話也不多說,只是朝薛蒙伸出手。
薛蒙就站在結界邊緣,只要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不,半步就夠了,那麽……
然而就在這時,插在一旁的不歸忽然迸發出強烈的華光!所有人都是一楞,目光全落在不歸之上,只見這把百戰兇刃毫無征兆地突然淌出烈光,那光芒一會兒猩紅,一會兒幽碧,來回交錯十余次,驀地爆發出一陣強流!
梅含雪道:“小心!”一把將差點步出結界的薛蒙拽了回來。
緊接著他們看到不歸裂地而出,升入暴風雨中,而後猶如一道璀璨流星,徑直朝後山禁地處疾掠!!
這情形,那些開始攻山,正與滿山棋子交手的修士們也都看到了,眾人紛紛吃驚:“那是什麽?”
“怎麽回事?”
師昧瞇起眼睛,伏在地上看著後山處驟然彌漫的紅光,那紅光滲透了他的瞳仁,而後他掐起指尖閉目感知。片刻之後,師昧忽然明白過來,猛地睜眼,面上竟有狂喜。
“踏仙君!!”
楚晚寧倏忽回頭,臉色煞白。
師昧縱聲長笑起來,眸中虎狼之光:“他沒死……哈哈哈……他竟沒有死!”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他從地上爬起,在眾人還未及反應時,點了自己好幾處穴位止血,而後血淋淋的衣袍一展,他已瞬間掠在了瓦檐之上,幾步騰躍,紮身園林叢中。
“師尊……”
楚晚寧不能停留,他轉頭看了眼薛蒙,對梅含雪道:“請你照看他。”自己騰飛掠地,緊隨師昧身影而去。
師昧身法輕盈,在輕功上並不輸給師父,兩人一前一後,師昧甩不掉楚晚寧,楚晚寧也一時擒不住他。兩人轉眼掠至了後山,但眼前的一切卻足以令人驀然駐步,驚駭滔天。
第303章 【死生之巔】前世之薛蒙
殉道之路前有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正是楚晚寧先前使用裂屍之術留下的痕跡。此時雨水嘩嘩地往溝壑中倒灌,仿佛瀑流喧豗。
在鴻溝上方,一個黑金衣袍的男子背對著他們, 正單手握陌刀, 禦氣淩空。
聽到動靜, 男人指尖微動,慢慢回過頭來。
是墨燃!
獵獵朔風中, 心臟猶如被斧石劈斬, 楚晚寧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轟隆隆——
慘白的電光閃爍,而後雷鳴暴起。
那蒼白的光芒照亮了踏仙帝君一張血汙縱橫的臉。那張臉實在太可怖了, 師昧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可楚晚寧卻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兩步。
血痕。
滿面都是血痕, 除了臉上,裸露在外面的任何一寸皮膚也都縱橫交錯,血肉翻起。他簡直就像是一具被肢解過, 卻又因為刀刃不夠鋒利而肢解失敗了的殘屍,渾身上下都是裂痕, 唯眉目之間還尚存著昔日英俊容貌。
“……”
楚晚寧嘴唇青白,他立在傾盆大雨中, 看著那具被萬剮千刀的活死人。
活死人也盯著他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積著血淚。
踏仙君的神識模糊不清,回憶和回憶在廝殺,魂靈和魂靈在激鬥, 或許是因為太痛了, 他不由地用那只沒有握刀的手扶著半張側臉。
黑紅色的血和著雨水從指縫中淌落。
他濃密的睫毛顫抖著, 有踏仙君的憤怒,也有墨宗師的迷茫:“……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楚晚寧:“……”
“為什麽要殺我?”男人怔忡地,眼瞳里映著楚晚寧的倒影。慢慢的,他的神情變得無助又柔順,他喃喃著:“師尊,我是不是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不……”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高興了?”
聽著他的嗓音,楚晚寧腦中一片山河破碎,什麽都是亂的。他想,雨幕里的是踏仙君嗎?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墨燃啊。
無論是踏仙帝君還是墨宗師,都是墨燃啊。
墨燃渾身浴血,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縱橫血跡下是屍白色的臉,睜開的眼睛里沒有焦距,只有茫茫一片的悲傷。
“我這是又有哪里讓你失望了。你要這樣對我。”
雨水簡直沁到楚晚寧的骨子里,冷的發顫。他就這樣看著墨燃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墨燃在哭,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別再拿鞭子抽我了啊……我也會疼的……就算再笨,再遲鈍……你打我……我也會疼的啊……師尊……”
顫抖從細微到劇烈,到站立不穩,楚晚寧近乎崩潰。
他跪了下來,暴雨中他蜷成一團,胃像是被尖爪撕破揉的粉碎,他此刻竟比眼前的墨燃更像一個死人。
“對不起……”楚晚寧沙啞悲慟,“……對不起……”
你的傷疤與我的痛苦等長。
你的恨血最終全噬在了我的身上。
他跪在墨燃面前,佝僂著,瑟縮著,幾乎是用了余生殘存的全部勇氣擡起頭,卻因又看了一眼那具被自己淩遲的軀體,終究泣不成聲:“是我對不住你……”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錯,大概是因為還存有一片靈魂的活死人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屍體,所以裂屍法咒竟然沒有徹底生效。
墨燃沒死,但他趨於瘋狂。那些他人生中或苦痛或瘋狂,或迷茫或淒楚的記憶紛紛上湧。
他是墨微雨,是墨宗師,是踏仙君,是小燃兒。
無數的支離碎片,湊成了眼前這個殘破不堪的男人。
“墨燃……”
聽到他的聲音,墨燃的瞳仁微微轉動。他停住腳步,雨水洇在他腳邊都是紅色的,一地都是血。
頓了一會兒,這個神識分裂的男人忽然暴躁,仿佛被另一個意識侵占,他開始來回踱步,陰鷙的神情在這張扭曲的面容上顯得愈發猙獰可怖。
“楚晚寧!你恨極了本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本座的命,是不是?”
“本座也恨極了你!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掏吃肚腸恨不能讓你殉上千世萬世!你怨不得我,是你殺我——!”
袍袖獵獵,怒目圓睜。
他劍拔弩張怒發沖冠似乎下一刻就要騰地暴起扼住楚晚寧的喉管將他捏成碎片。
可就像弓未滿而斷,劍未出而折。
只聽得一聲爆響,一道藍光打入踏仙君胸膛,踏仙君眼神一黯,驀地沈默斂容。幾許凝頓後,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一個人極冷地立在殉道之路旁。
楚晚寧回頭,見師昧搖搖晃晃地扶著山石,還維持著甩擲咒符的姿勢,一雙桃花眼狠戾兇辣,閃著激越的光澤。
“敘舊也敘的差不多了吧。”師昧咬著槽牙,擡起雙指結印,他盯向血肉淋漓的踏仙帝君,“你知道什麽事情最重要。既然沒死,就速去替我湊齊那最後三十枚棋!”
“要快。”他說著,喘了口氣,“不能再拖。”
在符咒的光焰下,踏仙君原本混亂不堪、善惡交織的臉龐逐漸變得如死水平靜,如霜雪冰冷。
他眼睛里的瘋狂也好,怨懟也罷,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
踏仙君朝師昧簡潔地略一頷首,手中陌刀光焰亮起。他幾乎是麻木地答道:“是。主人。”
他說完,手一擡,降下防護咒訣將師昧護住,而後黑袍如鷹掠起,欲朝前殿飛去。可方升至半空,一個身影就擋在了他面前。
楚晚寧攔住他。
渾身都濕透了,一顆心早已揉碎踩爛,恨不能就此化作泥土塵埃,在暴風雨里粉身碎骨。
可是他還是得攔著。
“要是有更多人過得舒坦些,那就好了……”
那是墨燃清醒時與他說過的話,於是哪怕再痛,再精疲力竭,他也要撐至最後一刻。
楚晚寧沙啞道:“懷沙,召來。”
踏仙君望著他掌中出現那抹熟悉的金光,眉心隱有蹙動。
懷沙。
暴雨。
塵世傾頹。血海無涯。
多年前,他們也曾有過相似的一天。那一天,他們彼此都奉上了全部的熱血,傾盡了畢生的武力,打得天地變色,金鴉西沈。
沒有想到前世的師徒之戰,會隔著歲月洪荒,再次降臨人間。
人活一世,或許總有註定,就像南宮駟註定躲不過盛年夭亡,葉忘昔註定要成為紅顏君子,死生之巔註定在劫難逃。踏仙君與楚晚寧,註定要刀劍相向。
無論是恨,還是愛。
都逃不過。
“不歸。召來。”
沈熾低緩的聲嗓,碧色幽光映亮了踏仙君的眼眸。他如今被師昧施加了最強控制,眼睛里絲毫波瀾都沒有,他就像一面來自地獄的鏡子,映照著雨中楚晚寧蒼冷孤寂的身影。
劍氣破雲,橫刀逆雨!
疾風中,一黑一白兩個身影交織相殺,靈流碰撞!
他們自風雨中疾速拆招,霎時間平沙走地,狂風怒卷,兩人身周的水花四濺,猶如雪海騰沫,又似戈起塵煙。誰都沒有懈怠,彼此傾力相搏,一路自後山打到通天塔前。
這一仗的陣勢遏雲撼地,一時間山上山下的人們都被驚動,紛紛擡頭相望——
“是楚晚寧?”
“他、他怎麽和墨燃打起來了?他們倆不是一夥的嗎?”
雨點如萬馬狂踏,死生之巔頂峰處,楚晚寧手中金光貫日,直刺踏仙君胸腔!然而光芒還未逼至,就聽得轟的爆裂聲響,赫赫炎陽以熔巖迸濺之勢自踏仙君掌中湧出,似火山洪流將金光一氣吞噬!
“砰!”
剎那間碎瓦殘磚四濺,周遭林木連根拔起。
姜曦此時正率眾人與山門前與棋子們對抗,他反應極快,厲聲喝道:“都小心!”言畢猛地撐開一道結界護住周圍的人,那些走石飛沙、參天巨木,統統都砸在了他的結界上。
姜曦極難支持,霎時一口血噴出,單膝跪落,唇齒都是猩紅的。
“快開結界!我擋不住第二次!”
許多修士這時候才驚慌失措地想起來,紛紛手忙腳亂地撐出結界傘。他們仰頭朝通天塔方向望去,此刻都不禁有些呆住了,墨微雨和楚晚寧,這是怎樣的實力啊……
浮屠寶塔前,那師徒二人越戰越烈,楚晚寧咬牙應對著踏仙君使出的每招每式。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接下帝君那麽多攻擊了。
只有楚晚寧可以。
——眼前這個男人,刀尖挑抹,足下閃避,都與從前那般相像,都是楚晚寧親自教的。
就是在這死生之巔,有幾次甚至就是在這通天塔前,他手把手地調整著墨燃的動作姿態,反複叮囑他口訣心法。從懵懂無知的少年,一路走到此刻兵刃相撞。
這是北鬥仙尊楚晚寧,與其弟子踏仙帝君墨微雨的第二次巔峰對決。
當年那一場,楚晚寧抱劍而來,心中尚有希望。他以為他可以救回一個誤入歧途的弟子,為此他全力以赴。
但這一場,楚晚寧知道一切都無可回頭,無論輸贏勝負,他最想贖還的那個人都回不來了。
踏仙君低喝道:“阻我者死。”
眼前仿佛閃過少年墨燃練劍時的情形,青稚的孩子額頭沁著細汗,在初升的晨曦下踩著修竹騰空,挽出三個劍花後輕盈地落在地上。
他轉過頭來,朝楚晚寧咧嘴一笑,梨渦深深:“師尊師尊,你看我學的好不好?”
掌中烈焰起,橫劈入胸肋。
楚晚寧閃開了,踏仙君那鮮血淋漓的手掌擦著他的衣襟貼過。
可當初,墨燃在紅蓮水榭陪他切磋時,分明也是這一招,那時候青年的手掌還是修狹勻長的,什麽傷疤也沒有。
青年側臉望著他的時候很溫柔,後來笑著握住他的手,說:“不打啦,再打下去沒完沒了了。”
刀在嘯叫,劍在長吟。
楚晚寧忽想起玉涼村里,墨燃曾渴切地拉著他一同去看湖邊社戲,銅橈響了,鼓弦嘈嘈切切。
耳邊戲子吊著嗓子高唱:“霸王意氣盡——”
臺上斑斕油彩塗抹一張臉,臺下墨燃聚精會神地看著,楚晚寧仰起頭,墨燃就立刻從那千古哀戚中拔身,從童年的夙願中擡眼。
他笑著問他:“好看嗎?”
眼睛黑漆漆的,很溫潤。
楚晚寧曾覺得那些戲,戲文冗長,咿咿呀呀,一個字恨不能拆成三個字來唱,他不懂這究竟有什麽好聽的。但此刻他卻極想回到玉涼村的社戲樓臺前。
松油吹起烈火,武生鼓勁朝著河面一吹,江湖燦爛。那場戲,若唱足一輩子該多好。
“錚!”
忽然一個失神,懷沙被不歸擊落!
當年亦是如此,神劍落後,他立刻後掠,召了天問來暫擋。可是這一次,踏仙君的實力更近一層,所以楚晚寧還沒來得及退後,那把無鞘黑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
踏仙君瞇起眼睛。
他眼前灰蒙蒙一片,辨不清自己刀尖指著的是誰。只知道對手的意氣盡了,猶如梁山上夜奔的人,一夜聽葦管,四面楚歌聲。
只剩下絕路里的負隅頑抗而已。
“礙事的東西。”
薄唇啟合,一刀斬下!!
就在這生死攸關之際,一柄玄金折扇斜刺里飛來,朝著踏仙君迎頭蓋面直擊!此扇來勢極猛,力道驚人,踏仙君立刻回撤不歸,架刀格擋,但依舊被這玄金扇逼得往後撤了一步。
緊接著,三道紅藍交織的光陣從高空覆壓而下,勢如雷霆,竟將踏仙君困囿其中!
“誰?!”踏仙君一時間動彈不得,不由臼齒咬碎,厲聲怒喝,“滾出來!”
黑雲翻墨,三個模糊的影子立於通天塔巍峨塔頂,自暴雨瀑流中一躍而下,穩穩落於長階前。這時候終於能看清他們的面目了,他們三個人——
一個狐裘額墜,眉眼輕浮。
一個金發束挽,目光冰寒。
而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人,約摸三四十歲的模樣,一身銀藍輕鎧,眼神銳熾,神情沈穩,一道刀疤自他左額斜著貫穿,這個人身上一點輕狂的鋒芒都沒有,有的只是冷靜,還有一種與薛正雍極其相似的載物之厚。
男子擡手,接住反旋回來的玄金折扇,擡起一雙青春不複的眼。
是前世的梅家兄弟……還有……
一聲驚雷裂空。
楚晚寧看著那個男人——
另一個紅塵的薛蒙!!!
第304章 【死生之巔】他們的前生
前世的薛蒙立在疾風勁雨里, 嗓音沙啞地厲害。他張了張嘴,複又合上,喉結滾了好幾番, 開口時卻是一句再謹順不過的:“弟子薛蒙,拜見師尊。”
簡簡單單八個字, 無人可訴十余年。
薛蒙道完這句話,但覺人生百味盡數泛上喉舌, 竟是苦不堪言,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在他身後,梅含雪道:“子明, 凝神。”
前世的梅家兄弟二人,相貌倒是沒什麽變化,只是各自眉宇之中都添了一絲穩重,靈力也遠勝當初。
“知你心緒動蕩, 但靈流總不能跟著一起動蕩啊。我剛剛瞧見青年時的你也來到這個世上了, 要是這一次再打輸了,你的面子就要在自己跟前丟光了。快回神。”
“……”
薛蒙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莽撞無知的少年人了。他知道梅含雪說的對,所以縱使有萬般不舍, 他還是深吸了口氣, 將目光從楚晚寧身上移開, 重新投在了踏仙君那邊。
“你們是什麽東西。”踏仙君在法陣之中極其危險地瞇眼,“趕著找死?”
梅含雪一怔:“怎麽回事, 他好像不認識我們了。”
楚晚寧在一旁調過息來, 說道:“他已經完全沒了意識。現在誰都認不出來。”
薛蒙:“……”
如果說, 剛剛只是瞧見楚晚寧的人,他就已經心神激蕩。那麽此刻他再一次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這個後來只能在夢里聽到的聲音,薛蒙的淚水就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盈滿了眼眶。
已經多少年過去了?
他不敢回首張看那些歲月,他怕稍作回憶,眼淚就會沒有出息地落下來。
其實光陰對他而言,過得很快也很慢,他還記得楚晚寧被俘的第一年,於死生之巔生死未蔔。那時候,他一個人東奔西走,哀哀求援,但或許是因為他往日里太過氣傲心高,上下修真界,竟幾乎無人理他。
後來,總算盼來了義軍集結,他迫切地希望能早一些救出魔窟里的故人,可是眾人又嫌他莽撞自私,對其冷嘲熱諷。而那時候梅含雪因兵力部署,亦不在前鋒,他孤立無援,只能自己上了山去。
可山上等著他的是什麽?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是行將就木的踏仙帝君,還有——紅蓮水榭,寒潭池邊,隨著踏仙君死亡而漸漸湮滅的楚晚寧的屍體。
近乎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的人,成了一具屍首。那具屍首就在他面前碎成了灰燼。
支撐他的砥柱就此消失,他只能像個無助無措的孩子,跪在紛紛揚揚的殘灰里失聲痛哭。
他來遲了,甚至連恩師的袖角都沒有碰到。
甚至,再也聽不著楚晚寧喚他一聲:“薛蒙。”
再後來,事情變得更可怖。
踏仙君死而複生,師明凈露出青面獠牙,他們大開殺戒,人間徹底淪為鬼域。對於薛蒙而言,昔日故友死的死,變的變,少年時埋在桂樹下的一壇子杜康酒,再掘出來時,又有誰能與他同飲?
所以其實薛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竟能將這十余年後的第一眼,自楚晚寧身上移開。
“這次終於沒有來遲。”薛蒙道,“師尊,我來助你。”
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塵世的薛蒙也與另外兩個梅家兄弟一同趕到了——雖然清楚時空生死門撕裂後或許會見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見十多年後的自己,還是讓那三個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驚。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羨艷,也有悲涼。而後他低沈地笑了一聲,說道:“差點就忘了。原來,十多年前的我是這個樣子。”
“……”
“好傻。”
青年薛蒙沒頭沒腦被自己蓋了個傻子的戳,還沒反應過來,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經朝他背心擊落——
薛蒙一個側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卻在此時反射性地掣出這柄神武,勉強招架過攻勢,而後踉蹌後退數步。好不容易立穩了,怒喝著要朝踏仙君沖去,卻被一柄藍光流淌的佩劍攔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們在此,自是不必你們動手。”
梅含雪也笑吟吟地對十年前的自己說:“這個塵世捅的簍子,自然是這個塵世的人補上。不勞您大駕了,梅仙君風華正茂,正當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團團包圍,後半輩子與我一樣過得無趣,那多不好。”
青年梅含雪:“……”
這個時候,三人困鎖踏仙君的法陣忽然劇烈震顫,梅含雪停止了戲弄曾經的自己,立即轉頭嚴肅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還要強上許多!”
楚晚寧道:“他體內重新融了一顆心臟。”
薛蒙傾力施法,手上經脈突出,他咬牙道:“我們能支持的時間恐怕比預料的更短——師尊,你得盡快折回去,殺了華碧楠!”
楚晚寧還未答話,青年薛蒙就問道:“殺了華碧楠?為什麽是殺華碧楠,不是殺這個……這個……”
他一時也不知該稱踏仙帝君為墨燃好,還是別的什麽。
薛蒙看了自己一眼:“這是屍身煉成的傀儡,殺不掉的。但只要他背後的操縱者死了,他不久也會跟著灰飛煙滅。還有——”他頓了頓,勉強暫分一只手,青年薛蒙腳下立刻亮起一道火紅色陣型。
“這里危險。你們還年輕,不該受此苦難。去,都回攻山大軍里。”
“不!我不要!你憑什麽——餵!”
盡管青年薛蒙極力掙紮,卻還是與梅家兄弟一樣,迅速被光陣中騰出的靈力蝴蝶潮所包裹,那蝶潮攜著三個年輕人,朝著前殿方向飛去,頃刻消失不見。
才剛送走這三個小家夥,就聽得一聲清脆的“喀!”,梅含雪變了臉色:“陣法要碎了,子明!”
薛蒙驀地把全身靈流都朝著踏仙帝君的方向湧獻出去,他渾身發顫,像是竭力勒住一頭亟欲破空的惡獸,而惡獸脖子上的繩索即將繃裂。
“師尊,走——!”
不用薛蒙再說,楚晚寧躍空而起,他劍眉緊擰,望了薛蒙一眼:“我很快就回。不要受傷。”
“這句該是我對師尊說的。”薛蒙咬牙道,“放心,弟子已是今非昔比,撐得住。”
他撐得住。
他在這世上撐了那麽多年了,支撐早已成了習慣,習慣又支撐著他繼續往前。那麽多不見天日的時光都熬過來了,如今又見到了恩師,他沒有理由撐不住。
楚晚寧嘆息道:“這麽多年留你一個人,對不起……”
君聲猶在耳,人已行遠去。
薛蒙的眼淚卻終於淌了下來。
年近不惑的男人哭起來不好看,哪怕暴雨湍急,為他遮蔽,也遮不住他肩膀的微顫,眼眶的通紅。
踏仙君在法陣中近乎狂暴,那陣光猶如天池冰裂,顯出支離破碎的危痕!眼見著他就要破出重圍,但這時一道紅光朝他殺來,將他緊緊困縛,踏仙君被激得更怒,擡起一雙血紅眼眸,朝紅光襲來的方向盯去——
薛蒙對上踏仙君的雙眼:“你死心吧,我不會讓他再在我面前消失第二次。”
他說著,用盡十成十的靈力,脖頸青筋突突搏動,眼神堅硬如鐵。
“師弟,從前皆是你勝我一籌。今日,師尊在側,我不想讓他失望,所以……你休想贏我!”
梅寒雪反應尤快,已是一驚,長眉擰蹙喝道:“子明!做什麽!?”
只聽轟的一聲響,薛蒙身後亮起騰騰烈焰紅光。他厲喝一聲,雙掌一推,那火光順著法陣直朝踏仙帝君撲去,剎那間似萬箭穿心,枷鎖四錯,將踏仙君整個人架於其中!
“唔——!”
踏仙君雙目眥裂,仰頭悶哼,周遭的靈力狂流霎時弱去大半。他死黑的眼珠慢慢轉過來,怨鬼般無聲地盯著薛蒙看,嘴角有黑色的血斷續滴落。
他胸口左側,逼近心臟的部位,有個疤。
曾經是被薛蒙的龍城一劍洞穿的地方。
如今這些薛蒙凝出的法咒禁條又上百根紮進他身體里,最尖銳的一根正是從當年的位置再次穿胸而落。
空蕩蕩的血窟窿……
梅含雪又驚又急:“你快停下,你這已經是在透靈核之力了,要是再這樣下去,你的靈核就……”
“啰嗦!”薛蒙厲聲打斷他。
他盯著踏仙君,昔日的師兄在盯著師弟,昔日的刺客在盯著暴君。
這對昔日的兄弟在互相盯伺對望著,多少年生死歲月一筆勾銷,薛蒙臉色雖差,但眼睛里卻竟又亮起了一叢屬於當年鳳凰兒的熾烈光華。
“我薛蒙畢生所學,皆為今日一戰。”
梅含雪:“……”
這一句話音落,剎那間鳳凰破雲,只見得烈焰沖天!!
烈火中,仿佛得見很早很早之前,一個銀藍輕鎧甲,馬尾金發扣的少年郎,他吵吵嚷嚷,齜牙咧嘴地嚷道:
“我要得靈山大會的第一!”
“哼!神武這種東西,我遲早也會有的!有什麽可稀罕!”
“五十年後,不!只要三十年,我定能讓死生之巔在我手里發揚光大,威震九州!”
眉眼青嫩如新芽,嗓音鮮脆如初桃,那少年人毫無顧忌,不畏天不為地不畏命運,大抒著胸中抱負。
火光幾乎映透了死生之巔的半邊天,多少昨日都被焚成焦灰,燒作殘燼……
萬事沈澱,只剩如今的薛子明。
他目光沈熾堅定,說:“我不求功成名就,但求人如當年。”
第305章 【死生之巔】神軀殉魔道
與此同時, 死生之巔已是四面戰起。沖上山巔的義軍、與棋子交手的先鋒、負責打開結界的衛隊、奔走在亂戰中的醫兵……幾千種法咒交織著,在這座猶如龐然黑獸的山巒上亮起星星點點的戰火。
但即便如此,薛蒙這一擊引發的洪流依舊搶眼, 那火光勢如破竹,直沖霄漢!楚晚寧在夜風中回頭一看, 心中慟然。他知道薛蒙已經開始燃燒靈核之力, 若自己不能速戰速決, 薛蒙只怕會步上南宮駟的後塵。
“升龍——召來!”
他雙指夾著升龍符,滴血甩出。但聽得龍吟滄海,那條銜燭紙龍破雨騰空,聲如鐘罄。
“楚晚寧, 又喚本座何事?”
楚晚寧劍眉壓低,淩厲道:“去殉道之路的盡頭,要快。”
銜燭紙龍那一雙龍眼往烽煙四起的九州一掃,沒有再多問,只道:“上來。”一人一龍剎那穿風過雨, 如乘風破浪, 徑直朝著那條由死人鋪成的殉道之路飛去。楚晚寧自九霄高空下望, 連接神魔兩界的那條路流淌著猩紅光輝, 像是動脈里的血噴湧出來, 奔向未知的領域。
由於後山離魔界之門極近,受到魔族氣息影響, 這一處的天穹淌著緋紅淡紫的火燒雲, 並沒有被暴雨侵襲。
燭龍俯沖而落, 在墜地瞬間化作一道金光回到咒符中。楚晚寧則穩穩地站在了殉道之路上,緩了口氣,擡起眼——
“你來了?”
一個空幽的嗓音傳來,師昧正立在道路盡頭,身後是烈火噴燒的魔門。由於薛蒙與梅家兄弟暫控住了踏仙君,他周圍的保護結界已經消失了。聽到動靜,師昧側過半張姣好面目,眼珠側逆,看了楚晚寧一眼。
“你可真有能耐。”
風吹著他的鬢發,師昧目光輪轉,又落在了光影扭曲的魔界之門上。
“時空生死門大開,你不想著及時補上,卻一心要阻我族歸路……”
楚晚寧並不中計:“三大禁術曾為勾陳上宮所創,魔族氣息會將其法力擴張數十成。非是我不願讓蝶骨族回鄉,而是魔域一旦洞開,魔息湧入,生死門就會撕得更開。”
“……”師昧沈默片刻,冷笑,“到底是騙不過你。”
楚晚寧不打算與他再多費唇舌,掌中金光暴起,眼見著天問就要劈中師昧,忽然斜刺里閃過一道人影。竟是木煙離持劍而來,生生擋住這一擊!
“我是不會讓你動他的。”木煙離擡起劍光照亮的眼,低喝道,“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師昧:“……木姐姐……”
不知木煙離怎麽做到的,在她身後,竟跟來了浩浩湯湯百余名來鋪路殉道的珍瓏棋子。楚晚寧見狀危急,欲搶先阻止那棋子大軍。可木煙離身手敏捷,閃電般攔在了他面前。
楚晚寧道:“讓開!”
木煙離冷笑:“憑什麽讓開?修真界從不顧及美人席生死,那麽美人席歸鄉,又何須顧及爾等性命?”她說著,劍尖一揚,迎身劈上。
於此同時,她周遭爆濺出極為可怖的白金色炎陽——這是孤註一擲,木煙離為獲最強戰力,也碎去了自己的靈核!
她本是神血之身,哪怕這種血脈再稀薄,自爆後也依舊有移山填海之勢,短時內戰力甚至竟能高過踏仙帝君。
“什麽宗師大能,什麽名門正道……”木煙離目光森冷決絕,“這幾千年,喝人血吃人肉,你們為了得道飛升什麽都做得出來!”
她劍氣淩厲,楚晚寧不得不全力相抗。眼前這個女人雖然並無一滴美人席血脈,甚至還能算是神明的遙遠後嗣,卻豁出性命要助魔族歸鄉。
一時間楚晚寧白袍飄飛,木煙離金袖招展,兩人在空中猶如紙鳶輕盈,卻招招殺意裂空。
錚地一聲兵刃碰撞,迸濺的火花中,兩人相互逼視。
木煙離啐道:“礙事之人!”
楚晚寧咬牙道:“這世上……並非人人如你所言。”
縱使自長夜穿過,遍體霜寒,卻仍能記得容夫人的一飯之恩,記得羅纖纖狂化之前也想著莫要害人,記得死生之巔的弟子不求分文只為扶道,記得楚洵剜心照亮歸途……
他仍能記得玉涼村鄉民的燦笑,記得飛花島主人的正良,記得南宮駟投熔龍池鎮妖邪,記得李無心一把禦劍載乾坤。
他仍能記得南宮長英微笑著淡去,化作金光點點,神情溫和:“人間這麽好,有花就夠了,何必染上血。”
如今這些身影幾乎都在這場災劫中或病或死,或流離或消殤……
甚至還有葉忘昔。
那一年軒轅閣上,是她不惜重金救了一個蝶骨孤女,給了一個素未平生的蝶骨美人席未來與自由。
“那又如何?”木煙離說,“我難道要因為那麽幾個人,就寬恕這個塵世的罪嗎?!”
口訴深仇,劍勢愈烈。
“我娘如此良善,可就因為她是蝶骨魔族,竟被我那禽獸父親生吞活剝……她的性命難道就不是性命?”
“……”
“自幼以來,只有她一人疼我,將我當女兒來看待。除她之外從我爹到門派長老,還有你們這些修士,誰把我當個活生生的人對待過?”木煙離憤然道,“我身體里流著神明之血,所有人就把我當做公平之秤,讓我滅絕人欲,讓我修習絕念心法……憑什麽?”
靈核之力已擴到極致,木煙離渾身都被神裔的白金光華所籠罩,她的靈核自爆和普通修士不同,她甚至連眼瞳和毛發都開始轉為淡金色,每一擊斬下,就仿佛有千鈞重。
“是神裔就活該無心,是美人席就活該被吞食,千萬年來都是這樣……”劍身擦著劍身而過,神武相撞發出的尖銳嗡鳴幾乎要撕破耳膜。
但沒有什麽比木煙離的眼神更鋒銳了,木煙離一字一頓道:“楚宗師。你沒有翻過蝶骨美人席一族的案宗吧?”
“……”
“那是一本人吃人的書……昔日,修士拿美人席煉藥飛升,今日,美人席也不過拿你們鋪路回家而已!”
轟的一聲巨響,木煙離用盡畢生之力,舉劍朝著楚晚寧猛劈過去。
楚晚寧驀地掣肘喝道:“九歌,召來!”
懷沙斂,古琴現,琴聲錚錚中一道刺目金光刺透霄漢,照徹整個死生之巔!楚晚寧面前撐開一張海棠飄飛的龐碩幕帳,他懸於空中,廣袖獵獵,眼前是木煙離寫滿仇恨的一張臉。
她不是在恨他,她是恨世道不公,恨母親慘死,恨生不能自由,恨從來囹圄將卿困。
“讓他們回去。”
一擊不破,她的靈力已逼到了極處,卻依然沒有能夠毀滅楚晚寧的結界,嘴角反而有鮮血斷續淌落。
她的嗓音沙啞起來,舉著劍的手在顫抖。
靈核就要碎了……
木煙離倏忽擡眼看向楚晚寧,竟輕輕說了聲:“求你……”
楚晚寧在她轉為淺金色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誰的影子?
面目是混亂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
殘忍的。仁厚的。
“讓他們回家吧……楚仙君……”
金光中的倒影驀地消失了。
因為腦中太過混亂,楚晚寧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木煙離用盡了所有的力量,靈核也已經碎了,她重新恢複了原來的樣貌,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眸。望著他。
甲胄盡除,絕路無生。
她再也不能是那個冰冷高傲的神之後嗣了,此時那雙眼睛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性。
為自己的弟弟,為與自己種族相悖的魔族之裔,哀求著。
“讓他們走吧……”
她說著,手上的劍光驀地消失了,因為承受不了先前這樣激烈的鬥戰,在靈流熄滅的須臾就碎成了粉末。
“求你了。”
木煙離自高空墜了下去,白金色的衣袍在身後招展如蓮。
她的腰際仍繡著天音閣的法秤圖騰,那代表著正義與光明的紋章在暗夜里熠熠生輝。
天音浩蕩,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瀆神。
天音有憐,以敬眾生。
這一段唱吟詞,她從小念到大,閉著眼睛睜著眼睛都像枷鎖一般困禁著她。
她自降生起,學會的第一句話既不是爹爹,也不是阿娘,而就是這唱詞的開頭四字,天音浩蕩。
每日誦千遍萬遍,跪在神明聖像前反複祝禱。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瀆神……以敬眾生。
她第一個有印象的誕辰日,那位毫無溫情的父親送給了她一盒捏的精致的泥人,繪著彩漆,落著金沙,錦盒一打開,眉眼彎彎都朝她笑著。
“哇——真好看!”
父親淡淡地俯望著她:“喜歡嗎?”
“喜歡!”木煙離欣喜地仰起頭,內心仿佛有萬朵煙花綻開,“謝謝阿爹!”
那個被她稱作阿爹的男人只是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從女孩手中將錦盒拿過——
然後,當著她的面,砸碎在了地上。
“鏗!”瓷泥落地是這樣的聲音。
泥人不會說話,還是眉眼彎彎,笑瞇瞇地看著她,只是笑痕皸裂了,面目破碎了,木煙離原地呆楞一會兒,才驚恐萬分地哭了出來,想撲過去搶自己的泥娃娃。
一只繡著公秤圖騰的白色鞋履踩落。
咯吱細響,毛骨悚然。
像是娃娃們的天靈蓋就此碎裂……
父親挪開腳,女孩面前是一地支離破碎的灰屑。
明明之前,它們還排著整齊的隊伍,在沖她憨態可掬地笑……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不是送給她的誕辰禮嗎?她是哪里沒有做對,哪里惹爹爹生氣了,所以連累了這些泥塑的小生靈無辜死去。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男人在大哭的女孩面前,極盡冷漠,“喜歡就會失態。喜歡就會失公。你是天神後嗣,主宰人世正義……為父給你真正的禮物,是教會你,永遠不該對任何一樣東西,說出‘喜歡’二字。”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有私不可有情——邪咒般在她腦內撕裂!香爐出煙寶相莊嚴頌宏聲起——天音——浩蕩——
多少長夜里她抱著腦袋近乎癲狂,她在錦被羅帳里無聲地嘶叫。
找不到出路。
找不到答案……
爹是什麽?娘親又是什麽?
她曾經想去擁抱生母林夫人,可是林夫人是個瘋子,拿剪子紮她,紮的她雙手滿是窟窿,甚至把剪子戳向她的咽喉……
不可有私。
不可有私!
痛不欲生的暗夜里,她一個人跪在神像前,口中誦念不可瀆神,心中卻咒怨恨不能將這神像擊碎做殘渣粉末!
就這樣從女孩變成少女,從少女變成女郎。
身後跟著跪了上千人,念著她早已爛熟於心刻入骨髓的唱吟詞:“天音浩蕩,不可有私……”
有時候如瘋如魔,肩背發顫,幾乎要長身而起,揮劍將天音閣所有人斬做肉泥再一死了之。
可是這個時候,耳邊卻又好像忽然響起了一個溫和柔美的聲音,很甜,很年輕。那聲音在輕輕地對她唱:“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
她睜開眼睛,天光自神像之後灑落,斑駁照在地上。
那時候已經是天音閣主的她,怔忡望著這一地斑駁碎影,仿佛在這歌謠聲里,看到了忘川蘆蒿,花絮飄揚。
一個女人立在蘆葦中央,朝她彎著眉眼微微笑著伸出手。
“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
“阿媽……”她喃喃著。
她稱呼林夫人是娘親,畢恭畢敬。只有對一個人,她才稱阿媽。
那是她的繼母,也是從小帶大她的嬤娘。或許旁人會不明白,她為什麽不恨這個女人鳩占鵲巢。可是那些人永遠不會明白——
在她黑白如柵格的生命中,只有華歸夫人在的那短短數年,她有過歡笑,也有過柔情,有過溫暖的懷抱,也有過甜蜜的親情。
說來也不會有人信。
華歸哄她睡覺的這一曲蘆葦謠,是她人生中,除了天音浩蕩之外,唯一聽過的唱吟曲。
只有這一曲,鎮了她一生心魔,也成了她一生心魔。
“木姐姐!!!”
耳邊好像聽到弟弟華碧楠在驚叫。她從來也沒有聽過他這麽失態的聲音。
但她管不了那麽多了,她用最後的一絲靈氣,減弱了自己落地時的勢頭。不過這並不是為了求生。
她咬著牙,沿著殉道之路,一步一挪,蛆蟲般爬到最邊沿。
然後——
在誰都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憑著僅剩的氣力,猛然投入了魔橋邊沿!
“木煙離,自願殉道,願爾等得償夙願,終能歸鄉。”
師昧見此狀,竟是欲瘋欲狂,他撲過去,可是已經遲了,木煙離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女人一直冷冷淡淡,神情並不多,連皮膚都透著股霜雪寒氣。
可是這一刻,她卻朝著這個同父異母,甚至種族相斥的弟弟嫣然一笑,竟是百媚縱生。
她眉眼彎彎的,仰面倒了下去。
“姐——!!!!!!”
木煙離笑了,目光望向天穹,這個不動聲色不動情緒的女人,朝著叩拜了千萬次的茫茫高天,說道:“去你媽的不可有私。”
那橋身瞬間又起一道紅光,殉道之路的猩紅色火焰迅速裹卷了她全身。被烈火吞噬之前,她極力望了一眼魔域大門的方向。
她好像聽到那巨門之後傳來的聲音了,是溫柔的,是阿媽在夏日的涼榻邊給她搖著輕羅小扇,慵慵懶懶地唱——
“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
蘆葦這邊是故鄉,
蘆葦那邊是汪洋……
“木閣主!!”
“木姑娘!!”
忽然間殉道之路上的那些“棋子”們都失了控,一個又一個地奔過去,跪在那個用神血之軀,鋪魔族之路的女人面前,可是那個女人已經化作了犧牲之路的倒數第三十個臺階,屍體被裹縛著,浸沒在魔焰里。
楚晚寧落回地面,他的手指尖極冰,眼前是晃動的人影。
他之前以為這些人是木煙離帶來的棋子,但此刻才發現不是的。
這些人大多都穿著天音閣的親隨弟子袍,面容極其好看,他們流淌出的眼淚都是金色的……
是蝶骨美人席!
天音閣在木煙離的統任下,竟以收親隨弟子之名,聚集了那麽多幸存的蝶骨一族,這些人此時無不嚎啕痛哭,踉蹌跪地。
她剛剛是帶著他們從修士群里殺出來,準備鋪好殉道之路後,他們可以隨時回家……
“兇手!”忽然有人扭頭,朝著楚晚寧怒喝,面目被仇恨扭曲得那樣猙獰,“你這個兇手!”
“為什麽要處處與我們為敵?為什麽要把木閣主逼到這條路上?!”
一面面都是絕色之姿,一眼眼都是入骨深仇。
不少美人席都朝著他沖過來,失去理智也不知輕重的撲過來,猶如飛蛾撲火。
楚晚寧立著,他眼前盡是昏暗,要阻擋這些靈力低微的美人席實在太容易了,他甚至連手都不用擡,只是指尖之力結起的屏障就足以讓那些人無法穿過。
兇手……
罪人。
宗師。
救世。
楚晚寧不禁闔上雙眸。他在做什麽?他還能做的了什麽?
墨燃死了,時空裂了,天罰將至,木煙離以神軀祭魔途,薛蒙以靈核壓制著踏仙君。
他忽然覺得自己面前是一柄柄尖刀鑄就的墻垣,柄柄寒光相對,而他要自其中穿過。
就像世人並非都是惡,蝶骨族也並非都有罪。
但他要阻絕他們所有人回家的路。
哪怕只剩最後二十九級臺階,二十九個屍體。
他也不能縱他們離去,讓魔門洞開。因為只要魔門開了,天罰恐怕就會迅速降臨,兩個塵世會就此覆滅,九州之眾甚至連喘息反抗的機會都難有。他該是有怎樣的狠心,才能坐視這件事情的發生。
他不能……
他不能再有絲毫的猶豫,尺寸的心軟。
墨燃背負了兩世罪名,薛蒙此刻還在以性命為他拖延時間,更別提曾經那些枉死的人,眼前這條血腥的路。
“兇手!”
“你害死我們!你害死我們!”
“無情冷血!你會有報應的!”
魂如火烹,卻心硬如鐵。
楚晚寧驀地睜眼——他必須去當這個兇手。
他別無選擇。
“師明凈。”
“……”師昧隔著攢動的人潮,遙遙看著他。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龐上還沾著淚痕,眼神似有瘋狂,又似空蕩。
起風了,他的衣袂在風中飄擺,他似乎已經認命楚晚寧會來殺他了。楚晚寧的掌中也確實亮起金光,懷沙再次出現——砰的一聲,他以劍氣斥開面前擁擠著,試圖阻攔他的美人席們。
點足一掠,他目光如雪夜刺刀,劍刃朝著師昧直刺而去!!
也就是在這時,他們腳下的殉道之路忽然開始劇烈震顫,緊接著重重紅色光柱拔地而起,其中數道光柱驀地阻斷了楚晚寧的去路。
有人喊了起來:“快看!快看前面!”
“是魔門!怎麽回事?”
“橋在增長,橋要搭上魔門了!!”
到最後近乎成了尖叫:“門要開了!!!”
師昧一驚,回頭望去,但見一道白金色光輝從木煙離死去的地方散射,由最後一級臺階延伸,以極其驚人的勢頭朝著魔界之門搭去!
楚晚寧臉色驟變,而師昧在最初的驚愕過後臉上猛地湧上狂喜。
殉道之路要通了——人魔之界的橋終於要通了!!
一個疲倦而蒼老的嗓音自魔門後面傳來,回蕩在天地之間,那聲音似有褒贊,懶洋洋地:“殉道之路竟有神族獻祭,爾等後生,折損神族性命,獻於我道,其心可表。”
這個聲音太響了,死生之巔方圓百里外都能清晰聽到,整座山在大戰的人此時都仰頭望向後山那邊。
姜曦的面色變得雪白,當然,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知道,魔域之門怕是要開了……
果然,那蒼老的聲音接下來就說了一句:
“天罰俄頃將至,魔尊陛下見爾等後生殺神有功,寬仁大赦,免去最後二十九階橋身。即刻,大開魔門,允準爾等歸鄉!”
“什麽?!”
山巔山道瞬間亂做一團。
桃苞山莊的馬莊主甚至一下子坐在地上,竟大哭起來:“天啊!!怎麽辦啊!!”
更有人面如土色,兩股戰戰:“天罰馬上要來了?什麽天罰……什麽天罰!?”
正與踏仙君激戰的薛蒙梅家兄弟三人也是一驚,薛蒙心念晃動,被踏仙君趁機掙裂困鎖,騰空而起,而薛蒙一下子受到力量反斥,只覺得當胸一窒,驀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踏仙君聽到動靜,側過猩紅的眼,瞪了薛蒙片刻,他的神情很混亂,似乎腦中的記憶又開始錯亂翻攪,體內的魂魄也開始相互折磨廝殺:“……薛蒙……?”
梅寒雪立刻掣起長劍朔風,將弟弟與薛蒙護在身後,沈聲道:“小心。”
可踏仙君卻並沒有要繼續攻擊的意思,反倒是驀地凝起長眉,額心成川,神情愈發痛苦。
“不……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他茫然至極也憤怒至極地大吼一聲,失去控制,迅速朝著後山密林紮去。梅寒雪這才稍松一口氣,反身回到其余兩人身邊,問薛蒙道:“你怎麽樣?”
“別管我,你去師尊那邊!把之前我們布下的準備都跟他說!”
梅含雪搭著他的腕,搖了搖頭:“你靈核已經瀕臨碎裂,得先療傷。”
薛蒙怒道:“快去!!”
“要不我先過去,你們都別動。”梅含雪知事態情急,刻不容緩,便指了指薛蒙,對自己哥哥道,“哥,你助他調息。我去找楚宗師。”
殉道之路前,隨著最後一道臺階落成,魔界與人間的道路終於完全匯合貫通。那些美人席臉上都露出了做夢般的神情,幾乎每個人都在發抖,甚至沒有人敢擡腳先邁前一步,就連師昧都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不知道具體是多久,或許只是一個轉瞬,或許又漫長到令人透不過氣來。
門前的魔域之門忽然轟隆震動,霎時間雲流四起,八方風動,天地肺腑仿佛都在沈沈喘息,發出窒悶巨響——
浮雕奢靡的魔門向左右分開,一道緋紅光輝自縫隙中迸射而出!
楚晚寧只覺得一道從未感知過的可怖邪氣與戰氣從那縫隙里狂湧奔流,那正是能助漲三大禁術力量的魔族之息……
魔域開了!!!
第306章 【死生之巔】憐我異族身
天地瞬息變色,魔族之息猶如一支利箭破雲, 朝著遙遠處盤扭的時空生死門直射而去。
連綿十余日的暴雨驟然停歇。
方才還瓢潑傾盆, 轉眼間一滴都沒了。
有人嘴唇打顫, 懷著僥幸, 顫巍巍地問道:“這是……這是怎麽了?”
誰都沒有去回答他,每雙眼睛都盯著時空生死門的方向, 可那幾乎已布占了大半天際的黑色門洞一時卻並無異狀。
人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心跳怦怦搏動……
沒有異狀,沒有異狀。
沒有異狀。
“雨停了……是不是沒出變故?”
“應該是虛驚一場,沒事了吧……”
陸續有人舒了口氣,緊繃的面頰松弛下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他們腳下的大地卻猛然開始晃動。
“怎麽了?!”
再仰頭望, 但見時空生死門的黑洞以驚人之勢開始擴張,吞噬著天空中未散的積雨雲,緊接著一聲尖銳哨響劃破長空, 眾人目瞪口呆!——但見一只烈紅鳳鳥自黑洞里破出, 劃破穹廬, 那只鳳鳥雙翼一張,幾可遮天蔽日。它目碩如天池,指爪如山嶽,僅一根羽毛就有百余米長,一扇翅膀, 神州風煙滾動, 無數草木連根拔起, 離它最近的昆侖山更是積雪俱融, 冰淩皆碎。
“啁啾——!!”
轉瞬間,這只神鳥已棲在昆山之上,引吭啼鳴,發出的聲響正是時空生死門洞開和閉合時會出現的那種哨鳴聲。
“這是……”
有修士慘呼起來:“是始凰!!”
“是始祖鳳凰!!”
這是連繪卷都沒有的亙古神獸,後來歸於勾陳上宮座下,始凰有移山填海之能,當它鼓動巨翼翺翔九天時,其速迅於疾電,遠勝曦光。
楚晚寧喃喃道:“原來……生死門的鎮守者一直是它?”
勾陳所創三大禁術之時空生死門,其實正是打開了囚禁始凰的虛空牢籠,當人們踏進裂縫的瞬間,始凰啼鳴發問,載著進入者乘奔禦風,橫越時光,回到過去或者奔向未來,但是它的身軀太龐大,速度太快,所以開啟生死門的人往往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只來得及聽到它的叫聲,就已經被帶到了想去的年代。
鳳凰立在昆侖山上,金紅火眼俯瞰大地,忽然發出低沈蒼然的人語,如洪鐘警響於人間:“紅塵有序,爾等逆之,當受天罰。”
說完之後,騰空而起,只見它九盞金翅尾羽一一打開,拖曳於地。雙翅一卷一合,人間山搖地動,丘陵土崩瓦解!那場面若非末日之景,實則壯闊無倫。
楚晚寧厲聲道:“回撤!”
與他同時喊的不止一個人,幾乎每個門派的掌門長老在此時都是同一個反應——
回撤。
求生是本能,不需要再多提醒,那些在始凰面前渺若螻蟻芥子的修士們紛紛禦劍而起,朝著與始凰相反的方向逃竄紛飛。
梅含雪在此時趕到了楚晚寧身邊,拂開眼前淩亂的額發,說道:“宗師,請讓他們退到時空生死門邊界。”
不等楚晚寧問,他又道:“這個塵世早就不行了。這八年以來,我們與薛蒙一直在想辦法,為的就是這一天來臨的時候,能夠把災劫壓至最小。所以自兩個紅塵打通的那一天,我們就在生死門旁邊,用玄武重甲布下了法陣結界。”
玄武重甲是與始凰同時期的玄武遺蛻,以它為根基,施展的守護結界能夠增強千萬倍。
只是這種甲蛻傳聞在東極之海,九死一生之地。
這個紅塵的梅家兄弟與薛蒙,是歷經了怎樣的艱險,才能將它帶回來……
梅含雪道:“請宗師讓所有人都撤到那邊,讓他們全都回到自己的塵世里。”
“……”
“是這個紅塵引生的災難,就理當在此終結。”
他話音落,遙遠處始凰已撲翅騰飛,金紅尾雉一拍,卷起昆侖千堆雪,而後變化作天地間一道紅光,它的速度快到誰都瞧不見,但眨眼間黃河倒灌,長江逆奔,浩浩滄海之水被激起萬丈高,仿佛汪洋從海底被整個掀起,朝著大陸撲殺而來!
瀚海之水天上來,九州轉眼作洪荒。
楚晚寧正欲退,卻發現洪水噬地的速度比眾人禦劍而逃的速度還要快,眨眼間竟已朝他們所在的地方逼近,只怕轉瞬就能追上回撤的大部分人。
他當機立斷,對梅含雪道:“你與薛蒙先領著他們走,我留在這里,拖些時間。”
他說著,再次召出升龍符,騰於天際。
楚晚寧厲聲道:“天問!萬人棺!”
柳藤拔地而起,他咬破指尖,滴血其上,喝道:“築墻!”
藤蘿覆壓著藤蘿,柳枝盤繞著柳枝,重疊往複,層巒疊翠,剎那成了一道望去無垠的高墻。
“九歌召來!”
掌中光芒陡生,九歌已於膝頭躺臥。楚晚寧撥動琴弦,流水華音間,金色的光輝包裹住柳藤築起的陣墻,將其變得愈發牢不可摧。而當他做完這些,滾滾洪流已經撲至——
“嘩——!”
一個水花打在了垣墻上,剎那翻起通天巨浪。
楚晚寧側了半張臉對梅含雪道:“快走!”
此種情形梅含雪也是不曾料到,他雖心如火焚,卻也無法可施,只得向楚晚寧施作一禮,返身消失在了榛榛莽莽的密林深處。
一時間,修士大軍在撤退。楚晚寧在極力禦抗。
奔騰洪水在咆哮,試圖撕裂天問與九歌鑄就的長堤。
而殉道之路上,蝶骨美人席眼前卻緩然洞開了魔界之門。魔界緋紅與深紫色的雲霞安寧,與人間一片淒惶交織在一起。
門,徹底開了。
站在最前頭的師昧是第一個被純澈魔族氣息包裹的。那種氣息令他渾身戰栗,通體舒泰,他情不自禁地貪婪呼吸著魔氣,胸腔里那顆萎縮的靈核因為終於接觸到魔息而膨大複蘇。
一股屬於魔族的力量此刻終於湧遍他全身。
原來,靈力強大是這樣的滋味嗎?
他終於感受到了……他終於感受到了!
狂喜讓他眼神發亮,俊美的臉龐上甚至出現了些野獸般的精光。與他一樣的還有他身後所有的蝶骨族族人。
那些曾經因為缺乏魔族氣息,靈核委頓,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席,此時此刻終於獲得了本就屬於他們的強大力量。
一個佝僂著身子,須發凈斑的老人緩緩出現在了魔域門口,赤色的眼眸掃過眾人,而後雞皮皺起,咧嘴一笑:“哎呦,老身在此已經候了四千年了,上頭繼任守門人都湮滅了,也沒有瞧見能做到這一步的美人席們。”
他拄著拐杖,頗為滿意地說道:“好啦,好啦,爾等與神界作對,功勞頗厚。不錯,不錯。”
他說完,望了一眼正在分崩離析的人間,笑著露出黑黃的牙齒。
這只老魔側過身子,給蝶骨美人席們讓出通路,悠悠顫顫地說道:“老身,恭迎諸君歸鄉。”
他們身後洪水滔天,但那已是人間之事,與魔何幹?
師昧回頭看了一眼在竭力與天災相抗的楚晚寧,區區微薄人力,妄想只手回天。
這究竟是英勇,還是癡傻?
不過大概也就是楚晚寧的這份癡傻,曾經讓他心緒難平。臨到走了,師昧竟又忍不住想起來那年玉衡長老撐著傘帶他一起回家的情形。那時,他們於奈何橋邊,見到一只匍匐佝僂著的蚯蚓。
楚晚寧隨意看了一眼,揮了揮衣袖,那蚯蚓被一道金光裹挾,穩穩當當地放回了草木之中。
“長老這是做什麽?”
楚晚寧面無表情:“它擋路了。”
這個理由自然蹩腳,師昧笑了:“長老真是好心。不過下雨的時候地里頭悶,您把它放回土中,不一會兒它還是會鉆出來,爬到外面,到時候又要擋著長老的路啦。”
楚晚寧的腳步就微微頓了一下,光潔的眉心似有一道淺痕皺起。
“……這倒是從來不知。”他又垂眸看了師昧一眼,“你懂的還挺多。”
師昧有些靦腆地笑道:“蚯蚓是地龍嘛,常拿來入藥的。我就多少了解過一些他們的習性。我也只懂這些用不太著的東西。”
兩人就繼續往前走著,結果師昧發現楚晚寧懂雖懂了,卻依然會去隨手“收拾”那些擋路的小東西。最後他有些哭笑不得,幹脆也幫著一起。
楚晚寧看他懷里抱著一摞厚書,卻還勉勉強強彎腰的樣子,說道:“何必。”
“它們擋長老的路了呀。”師昧在清冽的雨露中朝他回眸溫柔道,“弟子讓它們學乖一點。”
楚晚寧搖了搖頭,走過去,再次把青骨紙傘端端正正地遮在師昧上方:“別跑來跑去,都淋濕了。”
回去的路不長不短,兩人並肩走著,不聊些什麽總有些尷尬。
師昧就溫聲問道:“長老,你總是這麽好嗎?”
“……”
褐色眼珠下轉,鳳目威儀。
楚晚寧臉上沒什麽表情:“哪里好了。”
師昧冰雪聰明,此時也看出了玉衡長老並沒有傳聞中那麽不近人情。他笑道:“長老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無用的,卻還是會去做……”
楚晚寧沒答話,沈默地往前走著。
就在師昧以為他並不會再搭理自己的時候,楚晚寧開口道:“路遇乞人,明知些許錢財並不一定能使其從此擺脫困境,就不給施舍了嗎?”
“……”
“路遇屠殺靈獸,明知救下後放歸山林,不久後依然可能重入羅網,就袖手不管了麽?”
師昧落了柔軟睫羽,溫和道:“弟子明白長老的意思了,多謝長老教誨。”
“……”他這麽柔和,楚晚寧反而有些尷尬,輕咳一聲道,“不過蚯蚓這件事情。就真的只是擋路而已。”
師昧楞了一下,擡頭看他側著臉,明明很冷酷的模樣,但耳朵邊緣卻有些紅了。
忽然覺得好可愛。
於是師昧抿了抿唇,嗓音如水波:“長老真好。想必對其余生靈,也會有所憐惜。”
“……”
頓了頓,忽又問:“對了,今日在書中讀到一事,弟子有所不解,卻也沒有師尊可問。長老可替弟子釋惑嗎?”
總算不用再尷尬至極地聊救命不救命這種肉麻問題。楚晚寧如釋重負,點頭道:“你說。”
“孤月夜藥經包羅萬象,許多修煉之法都令弟子瞠目結舌。其中最令人不解的,是一種迅速精進靈核的聖藥,服用之後,可使——”
楚晚寧的臉色不知為何陰沈起來,他打斷他:“你想要這種藥?”
“長老知道是哪種?”
“這藥早些年在修真界頗受推崇,大小門派都會去藥宗求賣。”楚晚寧微瞇著眼,“我又怎會不知。”
師昧察言觀色,而後道:“弟子對那藥物並無興趣,不過見藥引中所需材料有蝶骨美人席之血肉,心中多少有些不解。不知這美人席……當算人,還是算獸?”
楚晚寧沒有片刻的遲疑,他劍眉顰蹙,神情肅穆地回答向他求問的弟子。
“是人。”
他甚至沒有說“算人”,而是不假思索地說“是人”。
“……”
師昧還未接話,楚晚寧就掃了一眼他懷中抱著的那本孤月夜藥宗宗卷,一擡手執入掌心。
“長老?”
“孤月夜藥宗所涉內容正邪難分,不宜初學時參鑒。你明日可去藏書閣借閱貪狼長老的著述,或更合適。”
師昧低頭道:“藏書閣的存書,弟子只能借外區的那些,里頭的……里頭的都需要有親傳師父的允準……”
楚晚寧怔了一下,想到這孩子入門也有段時日了,卻因為資質卑弱,連最寬容的璇璣都不願收他。
斜風細雨間,他解了自己腰間的琳瑯佩玉:“拿著。”
“……!”
“藏書閣的人問起來,你把我的令牌給他們看就好。”楚晚寧叮囑道,“閱書當有擇,不要因為看錯了書而走錯道路。”
師昧想雙手接過玉佩,可是懷里的經卷太多了。單手又實在大逆不道,正不知所措面紅耳赤間,楚晚寧卻單膝半跪下,瞬間變得只比青澀稚氣的孩子高了一點點。他垂下長睫毛,親手將玉佩系在了師昧腰間。
做這一切的時候,楚晚寧的神情都很寡淡,似乎也就是和擡手收拾“攔路”的蚯蚓一樣。
換作別的長老是絕不可能把自己的藏書閣令牌借給任何一個不熟悉的弟子的。這是規矩。
但楚晚寧顯然不是個活在規矩里的人。
“好了。”給師昧系好玉佩,他重新站起來,垂下那只因為常年修葺機甲而生出細繭的手,“走吧。”
“……”青稚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深吸那一口氣,但如果不吸的話,胸臆里霎時充滿的某種情緒大概會讓他痛哭。
其實很委屈。
無論是作為美人席,還是作為靈力缺乏的弟子,他一直都沒怎麽受到過公平的對待。往日里他也覺得無所謂,反正都已經習慣了,這些人在他眼里一個個的也都不過是醜陋至極的屠夫而已。
可真的有個人停下來,告訴他“蝶骨美人席是人”,真的有個人停下來,就這樣把親傳弟子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令牌交給他,只為了他不走歧路。那顆千錘百煉的心,不知為何竟忽然疼的厲害。
才終於覺得很委屈,一直以來,都忍得太辛苦。
師昧知道,其實自己看似溫柔有禮,但那終究不過是他將危機看透後,給自己鑄就的一張假面而已。
他躲在這張假面之後,用溫和以自衛,用溫和來退避,他看上去對誰都和藹可親,其實誰都浸不到他心底。他的心已經被蝶骨美人席的族群之仇給裝滿了,不會再有半點溫情。
但是那天回去,寫拜師帖的時候,他筆端勾勒,卻多少總帶了些難能可貴的真心。
信寫完了,將毫毛破損的竹筆擱落,師昧望著流淌成潭的燈花。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除了複仇與歸鄉之外,似乎多了一點意料之外的驚喜。這種驚喜對他而言或許有些危險。但當時,他覺得有一點柔情或許無傷大雅,改變不了他心中最大的報負。
此時此刻,師昧回頭望著自己曾經的那麽點“柔情”,心中亦不知是什麽滋味。
憤怒?悲傷?
好像又不止那麽單純。
道不同,終是不能為謀。
師昧停頓片刻,還是半帶嘲諷地說了一句話:“師尊,你看。無論是誰,在天命面前都是忍不住要爭上一爭的。你、我,人、魔,都一樣。”
這句話說的很輕,楚晚寧立於高空,不可能聽得到,但師昧說了,自己心里就覺得舒了一口氣。
然後他率著千余名蝶骨美人席,轉身向恢宏壯闊的魔域之門走去。
歸鄉。
看門的老魔頭自然走在最前面的人,便是這群人的首領,因此對師昧十分客氣尊敬,在他邁入域門後行了一禮。
“公子稍慢。”
“怎麽?”
“魔界按家族血統化歸高低品級,公子既歸鄉里,先需驗測本源,歸宗認祖。”
師昧面無表情道:“蝶骨美人席不都是勾陳上宮的母族?還有什麽好測的。”
那守門老魔道:“勾陳母族早被取了魔籍,公子與身後諸位回了魔界後,要按血統中其余家族的混血安排籍戶。”
師昧皺了皺眉頭,雖嫌麻煩,但回頭望見楚晚寧勢力單薄,也不知還能撐多久。而自己後面還有上千人等著進魔域,便點了點頭:“那快些吧。”
老魔擡手一揮,掌中出現一柄獸首獠牙的權杖,他口中默念咒訣,但見獸首口中飄出百道紅色光帶,猶如錦緞將師昧重重包裹。
“白、程、謝、周……”
每道光帶上都影影綽綽閃爍著一個字。
師昧問:“這是什麽?”
老魔道:“宗族譜,哪個家族與公子的血統最符,哪個家族的光帶就會環至公子手腕。”
師昧就不吭聲了,低頭看著那一道道溢彩流光的緞帶。
“秦、費、歐陽、上官、鐘離、洛、葉、段、楚……”
老魔口中念念不止,但過了許久依然不見有緞帶棲落,他的眉心就不由地皺了起來,擡眼看了看師昧的面目。
師昧也平靜地望著他。
對上目光,老魔訕訕地笑了笑,又繼續加速了咒訣吟唱,吟著吟著,忽地一根紅色緞帶繞上了師昧手臂,師昧若有所思地擡手,細細端詳:“是這根嗎?哪個姓?”
他左右看了看,但還沒來得及瞧清上面的字跡,那根緞帶就迅速枯焦發黑,瞬間成了齏粉灰末。
師昧:“……”
守門老魔一時也沒有說話,僵在原處,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師昧慢慢將目光擡起幾寸,心中其實已隱約有了答案,但他還是幽森森而笑吟吟地問:“怎麽了?”
老魔面目豹變,鼻梁上皺,厲喝道:“神裔!?!”
“……”師昧凝頓片刻,嗤笑一聲,隨手將腕上沾染的灰黑拂去,淡淡道,“我父親確實是神明後裔,但那又怎樣,我一生未行半寸神族之事,處處以魔族歸鄉為己任。總不至於我身上帶了那麽點臟血,你就要給我扣上一定神裔的帽子吧。那也太——”
話未說話,就見得那守門老魔身周裹起一道黑色勁風,逼得師昧不由往後倒退一步。
風散了,那佝僂老魔消失了。
出現在魔界入口的,是一個獠牙交錯,擒著巨斧的骷髏怪物。那怪物猛地將手中戰斧往地上一劈,阻去蝶骨美人席們一眾去路,仰天怒喝一聲,嗓音粗嘎。
“自古神魔不可勾結,爾等族群混有神血,汙臟至極!!殉道之路不可作效,速令爾等孽畜滾出魔域——魔門立閉!”
隨著它這一聲喝,左右魔門轟然驚動,就真的朝中央合攏,而原本搭建好的殉道之橋,也從遠處的死生之巔方向起,以雪崩的可怖聲勢滾滾塌陷!!
第307章 【死生之巔】蝙蝠的黃昏
“怎麽回事?”
後面的美人席瞧不清前面的變數, 還伸長脖子焦急張望著。
楚晚寧高築的防堤雖然堅實,但在九州汪洋之前也不過一座土丘而已。眼見著九歌結界開始破碎,有水流從藤葉間淌出來, 那些美人席都不禁亂了手腳, 朝前嚷道:“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們進去?”
還有人回頭望了一眼,瞬間臉色大變:“殉道之路坍塌了!”
“什麽?!”
如此一來,美人席一族內外交困,前方魔門緊閉,後方魔橋坍塌。而他們腳下是無盡深淵,能逃到哪里去?
剎那間一片粥粥亂象,師昧厲聲道:“都到前面來,不要慌張!”
“華宗師……”
擴音術將他的聲音傳至末尾:“我說過。我會帶你們歸鄉。”
這是他兩輩子都在求索的事情, 也是他母親生前的夙願。到了這一步, 他再也不會有絲毫退讓。
“可是宗師, 我們又哪里有能力與魔使相抗?”
師昧側過眼珠,淺褐色瞳仁映著末日景象。
“從前確實沒有。但現在呢?”
他這麽一說, 那些驚慌失措的美人席才猛地想起來, 因為魔域洞開後奔淌出的氣息, 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恢複了一些魔族的靈力。
師昧道:“你們退到我身後來,集在一起去減緩殉道之路的湮滅。”
“那宗師你呢?”
師昧擡眼看向前方揮舞著斧盾的骷髏,說道:“我去擊敗他。”
話音落,魔骷髏已咆哮著撲了上來。
——“宗師小心!”
師昧並不以為意, 他從未得到過如此澎湃洶湧的靈流, 這股魔息在他體內馳騁縱橫, 令他一往無前。
其實蝶骨族本身就該是這樣強悍的部族,只是因為一人之背叛,千萬年來就要受此命運不公……
眸中有恨,掌燃烈焰,二話不說朝著那骷髏擲去。
骷髏閃過了,火焰球撞在了魔門上,一個焦黑印記。
“叛徒安敢造次!”
師昧憤怒道:“我身體里流著怎樣的血,難道是我的錯嗎?!因為勾陳母族的血,被流放人間,難結靈核。因為神明後嗣的血,被拒之門外,不得歸家——我做了什麽?蝶骨族做了什麽?怎麽就是叛徒了?”
那骷髏只是莊嚴又固執地重複著:“叛徒安敢造次……”
就像僧侶口中的佛號。
像是黃泥塑成的金身。
明明是那樣縹緲無蹤的東西,卻如此地順理成章。
天上,楚晚寧在極力禦抗著滔滔洪流,遠方,修真界諸人已大抵退至兩個紅塵的交匯處,在那里築起了玄武結界。
眼前,師昧在與魔骷髏生死交戰著。
每個人都背負著各自的使命,有著各自的選擇。他們或許曾因利益交集戈矛相向,可是此刻都無力再與對方爭個你死我活。
命運的罰判終於降臨時,人們的面目都是如此相似——
我或卑微。但不願束手就擒。
“宗師!殉道之路快坍至盡頭了!”
“我們撐不住了……”
有些年幼的美人席禁不住瀕死之絕望,掩面而泣。
他們在哭,哭聲灌入烈風中,擁擠著塞入師昧的耳廓……
仿佛那一年,他瘦小的身子狠命撞擊著天音閣的冰冷石門。
門開了,他看到了嘴角滴血的父親和骨肉支離的母親,他聽到母親在慘叫著,血糊糊的軀體蹭著地面,她沖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跑啊!——快跑!”
跑吧,離開這里。
跑吧,去一個終究可以容得下我們的地方。
帶著所有備受欺淩的族人一起。那是娘親出賣靈魂、出賣肉體、最後獻祭生命也想實現的畢生之夙願。
跑吧。
“所以,我究竟有哪里對不起魔族?”
這是他的最後一問,他也沒有打算等一個回答。
但見師昧縱身躍起,避閃過魔骷髏的重斧攻擊,緊接著身法輕盈如紙鳶,轉瞬雙膝一沈,跪於魔骷髏肩膀上,夾緊了那左右轉動著的腦顱。
腳下的道路搖晃地越來越厲害,珍瓏棋子堆砌而成的橋梁在迅速坍圮,屍骸紛紛掉入無盡深淵,甚至連落地的回聲都聽不到。
師昧擡頭看了一眼,他的族人們已經擠做一團,這些人逼出體內方才獲得的魔息,竭力減緩著這條歸鄉之路的殤滅。
他們是純血的美人席,是相攜歸巢的眾鳥——而自己呢?
深淵里有蝙蝠撲翅的聲音。
師昧掌上亮起一道森然寒光,一根荊棘刺驀地騰出,淬上魔族鋒利的煞氣。他將它高高舉起,對準了魔骷髏的顱心——
猛然刺落!!
……
蝙蝠究竟算什麽呢?
是翺翔於天際的鳥?還是蜷伏於暗夜中的獸?
或許兩邊都不會認他。他的血是臟的,無論到哪里,他都只能做一個叛徒。
幾許死寂。魔骷髏轟然倒地!剎那間化作萬點灰黑,湮滅不見。但這個時候,魔門的關合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師昧躍地而起,一個騰空掠至高處,以血肉之軀暫撐住正在閉合的浮雕石門。
他轉過頭,朝著下面茫然失措,猶待淚痕的美人席們,沒好氣地喝道:“還楞著做什麽?……跑啊!!”
跑啊……
“跑啊!”華歸臨死前的尖叫聲透著韶光穿雲而來,二十年了,依舊撕心裂肺,“阿楠,跑啊!!!”
他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胳膊被撕開,腿腳的筋骨被打斷,在血泊中扭動著掙紮著,作困獸之鬥,她往前撲拽住丈夫的腿腳,只為了給自己的孩子讓出一條生路。
“跑啊!!!快跑!!別回頭!別回來!!!啊——!!!!!”
男人一腳踩下,她的臉破碎模糊。
最後一刻,她竭盡全力道:“跑……”
哢地一聲。
喉管斷裂……
師昧咬緊牙關,將魔息灌註全身,骨頭格格作響,卻還極力地撐在門與門之間,不讓魔域就此關閉。
他看著下方,汗水滲出額前,嘴唇被噬破,鮮血流出。他渾身都在顫抖,筋骨都要被擠碎——魔門的關閉雖然變緩了,可是力道卻半點不曾松弛,就這樣威儀而冷漠地向這具血肉之軀施加著高壓。
一寸,兩寸……一尺……兩尺……
青筋暴突,面頰赤紅。
卻還是看著下面湧動慌亂的人潮,嘶啞道:“跑啊……”
快一些,再快些。
我說過要讓我們回家的。哪怕滿手血腥萬人唾罵欺師滅祖眾叛親離。我歷盡歹事,為了這一條路,我什麽都做了。
但我不是叛徒。
骨骼仿佛都要錯位,都要碾碎,卻還是撐著那座碩大無朋的巨門——真可笑,螻蟻擎天,蜉蝣撼樹。
這時候,忽聽得不遠處一聲轟然巨響!
師昧勉強擡起汗濕的臉龐,從濕潤的睫毛縫中向外張看。他看到楚晚寧被吞天之浪擊中,天問與九歌鑄成的墻垣本已破碎不堪,主人自高空墜落後,這座苦苦維系苦苦支撐的堤壩霎時土崩瓦解。
他親眼看到了楚晚寧被一個巨浪打入水中。
“師尊……”
墻垣坍塌,洪水再無阻擋,以破竹之勢向兩界交匯處奔踏席卷,蕩平山巒樓宇,填滿溝壑空谷。只是轉瞬,一切都沈於風浪。
人間不複昨天。
滄海已成桑田。
也就在這一須臾,魔門的重壓竟又生生拔高了數成,師昧只覺得錯骨分筋,靈力透支,驀地嗆出一口血來。
他低眸看向下方,還有最後十幾個人沒有來得及過去。
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他怒喝一聲,目眥欲裂,脖頸經絡暴突,手足並用竭力擋住就要關閉的大門。
“華宗師!!”
過了界的美人席們不曾遠去,都聚在下方看著他,不過師昧此時已經瞧不清他們的面目了,他眼前昏昏沈沈,什麽都是氤氳的。
最後八個……五個……三個……
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報複性地綻開快意恩仇的燦笑,口中淌血,貝齒鮮紅。
什麽天地命運,人魔神鬼,什麽阻我歸途,前功盡廢——
還不是……敵不過……
一顆心堅硬如鐵。
此一身固執難移。
最後……一個……
“跑……”
師昧縱情笑了起來,莫說蜉蝣不可撼樹,只要心硬,蟻穴亦可決堤。
他最後,不還是都做到了嗎?
“砰”的一聲!
魔域之門轟然閉合,眼前霎時紅黑交加,紅的是血,黑的是天。這只夾縫中的蝙蝠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聲音,是一聲“哢嚓”脆響。
毛骨悚然。
是天靈蓋的碎裂?
還是幼年時,母親脖頸被踩斷的回聲呢……
“華宗師!宗師!”蝶骨族的哀哭隨著轟然關閉的魔門一起,被阻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魔域之門鮮血淋漓,夾縫中,有華碧楠的碎肢跌落……但緊接著就一個驚天巨浪襲來,億萬骸骨累成的殉道之路被沖刷得再無痕跡。
待浪潮過去,魔門不見了。
唯剩死生之巔陷入瀚海水浪之中,通天塔倒伏,紅蓮水榭湮滅,丹心殿磚瓦翻飛剎那被吞噬殆盡。
楚晚寧嗆咳了好幾口水,幾次欲喚懷沙禦劍而出,卻都因為靈力暫透而無法成功。
又是一個翻天浪頭打來,強大的水壓擊中楚晚寧胸膛,裹挾著一段碎裂浮木,他猛地被擊沈入海水深處,痛苦地蹙攏眉心,呼吸不過來……也抓不住任何救命的稻草……
白衣招展,青絲散亂,他在水中不斷地下沈,下沈。眼前的光暈慢慢消失,他透不過氣,漸漸有了靈魂出竅的感覺。
薛蒙他們……應該已經退到玄武結界處了。
之後的事情,他們會不會出差錯?
還有墨燃……
墨燃…………
他緩緩睜眼,冰冷的水中,天光渺遠,幾縷細碎的氣泡自唇邊浮出。他茫然空洞地仰面向上,大概是要快窒息而死了,他竟生出了幻覺。
他看到一個墨色的身影人魚般向他潛來,離得近了,能瞧見熟悉的眉眼,黑到發紫的瞳眸,甚至臉上細碎支離的疤痕。
那是被他裂屍未果之後留下的痕跡。
楚晚寧驀地合眼,大抵真的是自己太過狠心。所以到最後,連死前的幻覺都在折磨他。
他沙啞道:“對不起……”
唇齒開合,卻只有細碎的氣泡。
忽然間,一只手用力拽住他,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落入了一具堅實寬闊的懷抱里。那個胸懷冷得厲害,沒有一星半點的溫暖,可是卻連海水都好像要被這個男人身上強悍野性的氣息蒸幹。
“楚晚寧。”
他模糊聽到有人在喚他。
“晚寧!”
散亂的意識中,有人噙上了自己的嘴唇,微涼的唇瓣啟合著,渡入一絲一縷的靈力。
“不歸,召來!”
霎時一道幽碧光華自海水中掠近,男人一把抓住,陌刀載著他們以疾光之速向著水面飛去。只在轉瞬間,“嘩啦”一聲,他們破水而出,楚晚寧渾身都濕透了,他天生畏冷,浸在冰涼的水里微微發抖,嘴唇都是青白的,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口大口喘息著。
喘了好一會兒,才驀地反應過來剛才都發生了些什麽。
他驀地擡起頭,不偏不倚對上一雙深邃濕潤的眼睛,不再是混亂迷惑的,而是清冽明澈的。
墨燃也微微喘著氣,嘴唇性感地微張著,有些濕潤。他的黑衣裳也濕透了,貼著肌肉緊實的胸膛,他就這樣低頭盯著楚晚寧,沒有說話。
這是誰?
是傀儡還是活人?
是踏仙君,還是墨宗師?
楚晚寧喉頭阻鯁,一時也發不出聲音,喉結攢動半晌,剛想開口,然而這時候恰好一滴苦鹹海水順著額頭滑落,淌入眼眶。
他一下子閉上眼睛,眼尾通紅。
也就是他閉眼的這一刻,男人在水中擁住他,微涼的嘴唇貼上了他的額頭。
“是本座來遲了。”
“……”
“華碧楠施的枷鎖解開了,沒有人再能控制的了本座。”他親吻著他的額頭,眼睫,因為方才救人遊得太快,依然有些喘。
踏仙君望著楚晚寧慢慢再次睜開的眼睛,擡手揉了楚晚寧的頭發一下,而後舉目望向這個洪水滔天的人間。
他的嗓音低緩沈熾,半晌道:
“走。送你回你的世界。”
第308章 【死生之巔】協力禦洪流
時空生死門前, 玄武結界已經打開, 這是最後的防線,一旦海潮突破此處, 後面就是另一個塵世。
“紅塵有序,若序崩裂,天罰將至,皆歸鴻蒙。”
——按古籍上的警世記載, 一旦生死門被撕裂到無可扭轉的地步, 洪水就會淹沒這兩個世界, 萬事萬物歸於始初。
這一切對於在場的那些修士而言都還太多突然, 他們被殺得措手不及, 不少人除了哭竟也不知還能做些什麽。
這也難怪,在突如其來的末日前,又有幾人能泰然處之呢?
但是對於已經經歷過踏仙君時代的梅家兄弟,以及青春不複的薛蒙而言, 他們卻早已有所準備。
梅含雪道:“主修攻伐和療愈的都回去,回到生死門的另一邊。主修禦守的都出來,跟我去玄武結界旁。”
有人問:“去做什麽?”
“固防。”
眾人看了一眼那道通天貫地的玄武結界, 再看向遠處滾滾奔來的滅世洪流, 不禁心中發怵。
有個女修戰栗著問:“這……攔得住嗎?”
梅含雪回頭一看, 見此女容貌昳麗, 於是瞇著眼睛微笑。他這家夥當真是遊戲人間把生死看透, 都命懸一線了卻依然有閑心逗人家:“唔, 攔不攔得說不好, 但是不攔肯定會死,姑娘怕不怕?”
“……”
梅寒雪冷著臉走過來:“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聊。”
“就因為這個時候了才要聊嘛,不然做了鬼,到地府去找鬼娘子嗎?”
這是梅家兄弟第一次在眾人面前一齊出現——但見他二人,兄長冰冷如霜,弟弟溫儒燦爛,那女修不禁吃了一驚,半天回不過神來:“你……你們是?”
梅含雪笑著朝她眨了眨眼:“怎麽樣,是不是還是我好看一些?”
女修嘴都合不攏了,只會呆呆地:“你們……”
正想再將兩人打量清楚,那個冷藏冰窟般的男子已經背過了身去,衣袂飄飄行至時空生死門邊沿,以擴音術對眾人道:
“攻伐退後,禦守往前。請快。”
有人問:“就算我們用玄武結界暫阻了洪水,可那也是緩兵之計,總不能一直這樣擋著吧?”
“是啊,萬一這洪流一直不退呢?”
梅寒雪搖頭道:“一半人來擋著洪水,一半人在後面關閉生死門。”
“……”明明有成千上萬的人聚集於此,卻瞬間都鴉雀無聲了。
關閉生死門?
如今幾乎整個穹廬都已被撕破裂穿,放眼望去時空裂洞就如瀚海一般望不到盡頭。兩個時空已經完全融合交匯,怎麽關?
仿佛看破了眾人疑慮,梅寒雪道:“萬濤回浪咒。”
人群中站著的青年薛蒙楞了一下,只覺得這個咒訣說不出的耳熟,正思忖著,忽聽得旁邊璇璣長老道:“這不是玉衡曾經創過的……反咒嗎?”
他這一提,碧潭莊的人也跟著反應過來了。
曾經彩蝶鎮天裂,李無心帶著一群弟子去死生之巔討要說法。一番誤會波折後,楚晚寧冷著臉告訴眾人“萬濤回浪咒”的創始者正是他自己。
梅寒雪道:“萬濤回浪,可以逆轉已經施展出來的法咒。”
有人吃驚道:“這麽大的也可以?”
“以一人之力當然不行。”梅寒雪道,“所以要諸位勠力同心。”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之後,卻有不少人猶豫著退到了時空生死門後面。
“我靈力不行,我抵禦不了洪流。”
“我也是,我最不擅長防禦結界了。”
誰都不是傻子,都清楚去阻止玄武結界危險,而關門容易。一時間雖有死生之巔、踏雪宮諸人、以及其他門派的一些青年自告奮勇地出來,但也有不少修士都縮著脖子往裂痕後頭擠。
梅寒雪盯著那些縮頭烏龜,原本就不善的面色變得愈發陰沈:“都想著躲在後方穩穩當當,前面誰來擋?”
很多時候便是如此,譬如兩軍對壘,一決死戰。明知前鋒淪陷後,自己也不可能獨活,卻還是渴望能被分至後部。
正僵持著,忽聽姜曦道:“我來。”
孤月夜的修士見掌門行去,顧盼之後,亦有一大群人隨之來到了玄武結界旁。藥宗是十大門派里靈力最弱的一支,他們出去了,就好像擡手給了那些怕死王八們一個巴掌。
“……我也略懂禦守,能出一份力。”
碧潭莊的甄琮明說完這句話,也走到了前列,沈默著抱劍站在一旁。
人陸陸續續多了不少,雖然還遠不夠數目,但眼見著第一波大潮即將襲近,他們也無暇再等。
“快些!子明,你去後方施萬濤回浪咒。其他人跟我到玄武結界前準備抵禦。”梅含雪說完這句話,一躍縱身起,來到了龐碩剔透的結界前,將手掌貼了上去。
“陣開!”
這麽做的不止他一個人,很快地,一雙雙手掌都貼向了這道紅塵間最後的壁壘,藍色的靈流,碧色的靈流,紅色的靈流……無數光芒匯向這橫隔於天地的屏障。
慢慢地,一個蛇身龜甲的圖騰在夜幕之中緩然亮起,它尾盤於地,首仰九霄,那正是合眾人之力點燃的玄武守護咒印。
也就是在這時,始凰卷起的驚濤巨浪從前方湧來,氣勢遠勝萬馬奔騰,黃河入海。
每個人都繃到了極致,雙目緊盯著那不斷逼近的泥黃色的水線。
“準備好,要來了——”
幾乎是話音剛落,一道千尺高的浪頭已吞天之勢向他們劈砸下來!剎那間水花四濺!
“撐住!”
這洪流憤怒如饕餮兇獸,即使有玄武結界作為抵禦,也還是有水流擊碎靈力薄弱處,箭鏃般勁厲地噴灑進來。更有不少實力較弱的修士支撐不住這股悍勁的力量,只第一波浪頭,數十個人就跪了下來,口嗆鮮血。
姜曦回頭厲聲道:“再來些人!”
可是看到此番情形,敢上前的就愈發少了。
而這個時候薛蒙已繪完了萬濤回浪咒的符文,他當空一擊,數萬雷霆之光在符咒後嘶嘶閃動,朝著時空生死門的八方散開。
和前鋒阻擋洪水一樣,後方的修士也開始向萬濤回浪咒註力,竭力想要閉合這個橫貫了兩個時空的裂痕。可這裂痕實在太大了,一時也看不到究竟邊緣有沒有在回縮,不少人心中其實都忐忑至極。
後方進展緩慢,前頭卻已然捉襟見肘。
又是一道大浪拍至,更多修士倒地不起,無法支撐。而玄武結界的裂痕也越來越大,水柱湍急地湧濺其中,姜曦他們的衣服很快就都濕透了。
“再這樣下去不行。”梅寒雪道,“支持不到生死門關閉,玄武結界就該破了。”
“……”
正在這時,他們忽聽得身後傳來紛亂的馬蹄聲。一轉頭,但見一群散修與平民自遠處行來。修士禦劍,平民縱馬,為首的兩個人,一個黑衣勁袍,眉眼極秀麗,正是葉忘昔。
還有一個徐娘半老,禦劍歪歪扭扭,渾身披紅帶縷,簪著滿頭眼花繚亂的金飾,卻是飛花島的島主孫三娘。
二人身後煙塵滾滾,也不知道帶了多少人,或許是將避難的婦孺老幼都攜上了。
葉忘昔自劍上輕盈躍下,蹙眉道:“大老遠就看到動靜,路上過來都聽說了。”
她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到那岌岌可危的玄武結界上。然後又掃了那些明明靈力高強,卻不願往前涉險的修士們一眼。
這世上有身姿羸弱的勇士,就會有體態強健的懦夫,人的軀殼和心靈並不一定是相配的。
葉忘昔恨鐵不成鋼,咬牙道:“……空有本事,一顆心竟不如庶民!”她丟下這句話,輕功一掠,來到姜曦身邊,將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除了她之外,一同跟來的散修也好,甚至是平民也罷,他們不管能力多微薄,都爭相欲往前方趕——見此情形,饒是某些人臉皮再厚,也經不住赧然了。
“我……我也去。”
“算了,橫豎不就是死嗎?我也去!”
“還有我還有我!”
聚集在玄武結界前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光芒黯淡下去的龜蛇法陣又重新變得透亮生輝。
第三波浪潮……第四波……
人與天爭,人與命鬥。
忽然有個姑娘脆生生地喊道:“快看!!那邊是生死門的邊沿嗎?!”
聲如霹靂,眾人一個激靈,紛紛向她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遙遠的天穹邊沿,隱隱能看到一線黑色在不斷地回縮,雖然速度極緩,但確實是在收攏無疑。
霎時間有人激動至落淚:“快!再快些!是真的可以!是真的能關閉!”
看到了這鮮明的生機,幾乎每雙眼底都燃起了求生的光芒。他們雙掌相合,源源不斷地把力量匯聚到萬濤回浪咒的中心,換來時空生死門一尺一寸緩慢地還原封閉。
但是,天地之力終究浩蕩,縱然此時已有萬人同仇敵愾,將渾身靈力灌註於守護結界,還是無法與神力抗衡。
人如微蟻,也實在太過渺小了……
隨著又一波翻雪浪頭斬落,哢嚓一聲脆響,玄武結界中央出現一道閃電狀的裂痕。那裂痕自天頂一直貫落到地面,後面有絲絲縷縷的水珠滲進來。
所有的人臉都白了,他們都知道如果這一痕裂掉會是——
“轟!!!”
未及想完,地裂天崩!
一口缺口破了,後面萬頃江河紛至沓來,憤怒的水浪聲淹沒了人們的失聲尖叫,登時有不少人被沖得撲跌栽倒。
“啊!!”
“救命!”
淹進來的水如同暴雨傾盆,薛蒙站在生死門面前,回頭看了眼玄武結界前的景象,咬緊牙關對眾人道:“再快些!”
正說著,忽見一人朝自己沖來,手中握著一把銀光流溢的劍。不是別人,正是年少時的自己。
他一把扣住青年薛蒙的肩,長眉怒豎:“回去!你根本不會防禦之陣。”
青年薛蒙咬牙道:“我要把劍還給那個人。”
“誰?”
青年薛蒙擡手一指,點著的是缺少神武襄助,已經面無血色卻還在竭盡全力的姜曦。
“……姜夜沈?你怎麽有他的劍?”
青年薛蒙一楞:“你不知道?”
薛蒙搖了搖頭:“我不了解他。他在我們這個時代很早就去世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有些朦朧。他顛沛流離了那麽久,對於那個眾人都還活著,戰亂初始的年代,其實都已記不太清了。
但薛蒙想了一會兒,還是看著姜曦的背影說:“當年踏仙君要他獻上孤月夜的密卷,那里頭記載的都是些藥宗之術。厲害是厲害,不過很是邪門,比如拿蝶骨美人席煉藥,比如陰陽雙修長生術。”
“……”註意到青年薛蒙聽到那個雙修長生術,臉色變得很難看,他不由問,“你怎麽了?”
青年道:“沒什麽。……然後呢?”
“姜曦沒肯。他說那本藥宗密卷是邪魔歪道,自他接任掌門的那天起,已經付之一炬了。”
“……”
“踏仙君大怒,厲令他複寫一本。他自然沒有答應,最終還是被殺。”薛蒙閉了閉眼,“姜夜沈是個豪傑。我很高興看到他在另一個世上還活著。”
見青年時的自己沒有說話,薛蒙垂眸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麽會有他的佩劍?”
青年薛蒙嘴唇囁嚅,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半晌之後,剛開口說了一個“我……”後頭又是一陣巨響,令人筋骨發麻寒毛倒豎。
他們驀地回頭,但見那個閃電裂痕已繃到極致,葉忘昔與梅含雪雙雙跪落,姜曦還在硬撐,但已驀地咳出一口血來。
青年薛蒙失聲道:“姜……”
姜什麽?
還是叫他姜曦嗎?
還是姜掌門?
一聲斷於唇齒間,他跑過去,把雪凰遞給姜曦。
“……滾回去!”姜曦擡眼見是他,青白的面色愈發難看,他蹙著眉,把自己的神武連同薛蒙一起往回推,“回裂縫那邊去,別來添亂!”
說完又是一口血水嗆出。
“姜夜沈!!”
聽到他喚自己的表字,姜曦重重咳嗽幾聲,喘息著回頭,目光兇狠又複雜:“媽的……誰允許你這樣叫我了?”
“……”
“我的名,我的字,都不是你該叫的。”唇齒淒紅,姜曦經脈暴突,在灌註湧漏的暴雨中,傾盡全力維系著結界。
卻還不忘如初見時般,罵他一句。
“好沒規矩!”
巨響貫耳,可怖的破碎聲劈里啪啦接踵而來。薛蒙甚至來不及說話,也來不及反應,就被雪凰猛地帶往後方——緊接著他就看到那道閃電形的縫隙瞬息崩裂,這次不再是小裂口,而是整塊整塊崩塌破裂。
江河瞬間倒灌!
站在時空生死門之後的人們一瞬間從頭皮麻至腳底。
都結束了。
末日……末日……皆歸洪荒……
有人甚至不再為萬濤回浪咒出力,他們跪下來,在天罰前像最原始的僕奴叩首哭嗥,跪地求天神憐憫。
有人則仰天大喊不公,涕泗橫流一地。
結束了。
然而此時!狂流湧逆中忽然一道碧色光華劈斬而落!
“怎麽回事?”
“什麽東西!”
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絕境中的人心生戰栗,何況是這樣驚天駭地的動靜。他們舉目望去,但見高天中一個黑金戰甲的男人禦劍行來,離得近了,能看到他渾身上下都是瘡疤,似乎被千萬道尖刀淩割過。但即便如此,人們還是能看清他相貌里昔日英俊的殘影。
“……是……墨……墨燃?”
“是魔頭!”
“媽耶,什麽魔頭,分明是墨宗師啊!!”桃苞山莊的馬蕓立刻激動起來,因為哪怕是個傻子都能看出墨燃是來救他們的,而不是來火上澆油的。
而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久不見蹤影的北鬥仙尊楚晚寧。
“楚宗師!!!”
那位萬濤回浪的始創之人,天下第一結界的宗師。
和自家掌門一樣,桃苞山莊的修士們最是怕死,見狀極為興奮,他們率先狂喜難掩,手舞足蹈道:“有救了!有救了!”
墨燃憑虛禦風,衣袍獵獵,一身修勁皮甲包裹全身。他徑直飛至玄武結界前,一躍而下,穩穩落在水浪之中。
“見鬼,萬人棺!”
隨著他一聲暴喝,無數柳藤拔地而起,將那些被擊落的,浸在水浪中的葉忘昔也好,孫三娘也罷,還有陰沈著臉的姜曦。他把這些重傷的人全部都裹在了藤葉之中,送至後方。而後回頭厲令道:
“換人滾上來!沒受傷的禦守呢?!”他掃了一眼姜曦,愈發狂怒暴躁,“怎麽連療愈宗師都來做這種事情了?!要你們是死的嗎?!”
後方那些茍且偷生的禦守修士被罵的灰頭土臉,狗血淋頭。
踏仙君猛地一擊,但見一道刺目光華從他掌心迸濺而出,剎那傳遍面前結界,他咬牙切齒道:“誰他媽再躲著,等回頭收拾完了這場毛毛雨,本座挨個捏碎你們的腦袋!”
“……”眾人面面相覷。
“滾出來!!”
不知這人是有怎樣可怖的威懾力,也或許是經歷過一次瀕死絕望,許多貪生怕死之輩在末日之前都想開了,就連曾經最為猥瑣的江東堂殘部也越過生死門邊界,再無幾人推脫。成群的修士來到踏仙君身後,一雙雙手覆壓在了玄武結界上。
原本搖搖欲墜的結界剎那間又恢複了靈光,因為眾人的齊心協力,也因為人界第一戰力的註入,一時變得堅不可摧,散發著極其雄渾的氣勢。
“嘩——”
眼見著一陣高有萬仞的海潮,如旋風海嘯奔踏而來,有人畢竟天生膽小,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唾沫狂咽,兩股站站。
踏仙君陰沈道:
“一個都別走。敢退你試試看。”
“……”
“誰若臨陣脫逃。本座讓你們瞧不見今夜之後的太陽。”
第309章 【死生之巔】墨燃未遠離
他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也根本不是威脅, 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他丟出來的條件。
一時竟真的無人敢撤離, 只得硬著頭皮, 再害怕的也閉上眼睛全力註靈。
千米——百米……
近了……
轟!
浪打下,耳膜震顫, 天地擂鼓, 仿佛億人擲錘, 日月都在這巨浪中被震碎。踏仙君修勻的手臂青筋直暴, 銀牙咬斷。
而他身後, 楚晚寧來到了時空生死門的交匯處,拍了拍那個一直在苦苦維系著萬濤回浪的薛蒙。
薛蒙回過頭來,很沈穩的一張臉。
雖然眼角有些皺紋了, 但他看著楚晚寧的時候, 神情還如少年時一般模樣。
“師尊。”
楚晚寧望著他:“我來了。”
只見得一道碧光起, 九歌現於世,楚晚寧當風而立, 琴弦錚錚, 那時空生死門的邊沿竟以肉眼可見的驚人之速自四海八荒收攏合愈。
“退回去。”他一邊撫琴, 一邊對眾人說道,“都到我身後去。”
逃生這種事情, 自是不用再說第二遍的, 但這次大多的人, 甚至一些曾經貪生怕死的人, 他們都沒有再爭先恐後。有人攙扶起重傷的同伴,有人背起一些大概連見都沒有見過的傷員,慢慢地往後頭走。
時空生死門的裂縫邊緣是在昆侖山附近,他們走到昆侖山道上,許多人都不再退了。
他們站在那里,看著楚晚寧立於皚皚雪原前的身影,廣袖翻飛,琴音續續……
誰說修仙就是要得萬年不死之身,擁毀天滅地之力?
有的人哪怕活一萬年,也不過就是塊頑石。有的人哪怕只匆匆走過人間,卻留下了一路繁花璀璨。
譬如此時此刻,在那道時空生死門前,不正有一位仙人,以他的血肉之軀,十指梵音,渡這一座紅塵,證其本身仙道嗎。
天空中漸漸有雪飄落,落在肩頭。
有人註意到了什麽,吃了一驚:“咦?這不是雪……”
是東極之海的炎帝神木受到感知,鴻蒙之初的那一株古老海棠開了花,它與其余花種不同,散發著極其馥郁的芬芳。那吹雪般的晶瑩花瓣紛紛揚揚自天涯盡頭飄遍人間。
花瓣揚起,浮雲掃盡,那些發芳菲淺色猶如一道星流,湧向時空生死門的邊緣,襄助著塵世的愈合……
在這飛舞的花瓣中,不少修士都想起一個傳說:上一次天地將傾時,是神農種下了炎帝神木,救回了零落人間。時光輪轉,到如今,伏羲已棄世,女媧已沈眠,炎帝亦不見聖蹤,但神木恒在。
身是垂暮殘樹,仍鎮九州青天。
眼見得時空裂痕越縮越小,踏仙君回頭看了一眼,對身邊的人道:“回撤。趁生死門未關,都利索點,滾回去。”
竟不是所有人都立刻逃也般撤離,竟有人表示還能支持,有人表示想戰至最後一刻。
誰骨子里沒那麽點英雄之血呢?
哪怕被歲月與生活埋沒在內心深處,也總有沸騰迸濺的一天。
踏仙君倒是氣笑了:“讓你們來不來,讓你們走不走,存心給本座找氣受是不是?快滾!”
那些人才陸陸續續開始撤了。
忽聽得一個顫然聲嗓:“帝君……您呢……”
踏仙君楞了一下,慢慢轉頭。見到滅世雨水里,一個老人在遠處佝僂著身子,望著自己。
“……劉公?”
或許是眼花了,他竟覺得那老人看自己的眼神包裹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與憐惜。就像一個父親,在看著自己的孩子。
太荒唐了。
借那老奴一萬個膽子,這老家夥也不該敢把殘暴兇煞踏仙帝君當做自己的孩子。可是,在這個時候,踏仙君忽然模糊地想起,老家夥在進自己帝宮服侍那一年,剛剛在戰亂中失去了兒子。
如果那小子還活著,也應當跟他差不多大了。
踏仙君閉了閉眼睛,說道:“本座如此本事,自然最後一個離開。卿不必煩憂。”
“帝君……”
“走吧。”踏仙君把目光從老頭子身上轉開,“去另一個世上。”
“……”
“沒準在那個世上,你兒子還沒死呢。”他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犬牙與深深酒窩,“快滾吧老劉。好好陪他。”
時空生死門在不斷縮小,玄武結界前的人也在依次回撤,每撤掉一個禦守,踏仙君要施加在玄武結界上的力道就越大,到最後只剩百余人時,前方蒼茫大海又起一波驚濤,從遠處地平線滾滾逼近。
踏仙君瞇起眼睛,估量之後厲聲道:“所有人都收手,過生死門。”
這時候時空裂縫已經縮至一扇普通大門的高寬,眼見著新一輪巨浪將至,剩下的修士們終於撤手,一個個穿過裂縫,回到另一個世界,回到了昆侖雪原。
但是巨浪打來的速度太快了,多數人還沒來得及過界,浪潮就已經猛地擊拍在玄武結界上。
此時結界只靠著踏仙君一力支撐,饒是他稟賦再超群,此時已是千鈞之力壓頂,不由地悶哼一聲,臉上露出痛楚顏色。
大浪如豫章翻風,鯨魚破浪,汪洋深處仿佛有龍女舞練,地動山搖。
有人在生死門交匯處猶豫回頭:“墨宗師……”
踏仙君聽了這稱呼卻忽然生氣了,他破口大罵:“墨你個頭!滾不滾?滾滾滾!”
對方也不知道是哪里觸了他的痛處,頓時不敢再吭聲,低頭邁過了生死門檻。剩余的修士也跟著一一過界,生死門也越縮越小。然而玄武結界到此時已瀕臨破碎,踏仙君回頭,見仍有十余個修士還沒來得及進去。他不由暗罵一聲,那雙疤痕累累的手繼續覆在結界膜上,手背筋脈俱現。
可他還是撐不住了。
他雖是人界第一戰力,但說到底也不過是渺渺一人,怎麽與鴻蒙天地對抗。
格格脆響不絕於耳。
“結界要碎了!”
踏仙君立於滔天洪水前,頭也不回地朝身後那些還沒有撤離的人怒喝道。
“快點滾!”
唇齒間沁出黑色的血漬,兩排長睫毛垂落,踏仙君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正在緩慢地被侵蝕,化作點點劫灰……
他冷笑一聲,並無畏懼。
他是師昧再造的活死人,只要師昧死了,他這具身子也支撐不了太久,很快就會化為灰燼。
能在灰化之前再與命運爭這一次,他覺得夠了。
只是……
側眸回望,楚晚寧的身影在時空生死門之後模糊不清,裂痕仍在縮小,剩了最後四五個人正在往里擠。另外還有這個時代的薛蒙和梅家兄弟不曾越界。
死生之巔的人不由往前,心焦道:“少主!”
薛蒙咳嗽一聲,指著青年時的自己:“你們的少主是那一位,不是我。”
青年薛蒙:“……”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世界怎可以有兩個薛蒙?豈不亂套了。”薛蒙笑了,眼角隱隱有皺,“我本來就不屬於你們這個塵世,強留也不會自在。如今能為這兩世紅塵出最後一份力,心願已了。更何況我累了太久,早就想歇息了。”
他背過身去,朝著玄武結界的方向走。這時候結界已經裂的七七八八,到處都是皸裂的破洞。
他走到踏仙君身邊,神色複雜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但最後卻還是說不出口。
“少主!”
“薛少主!”
背後是死生之巔的人在喚著他,可那又怎樣呢?哪怕是這個時代,他的父親也好,母親也罷,都不在了。
更何況他的人生原本就與另一個紅塵無關,若是強行留下,他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薛蒙嘆了口氣,擡手揉著自己血管突突直跳的後頸,忽然咧嘴笑了。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總有時會忽然頭暈目眩,心神恍惚。不過年紀大了也有年紀大的好處,比如說暈眩的時候,天地並不是黑的,很多次他都能看到薛正雍的身影,王夫人的微笑。
很多時候他都能看到少年時的三個小家夥,圍著一位白衣仙尊在嚷嚷:“師尊,師尊。”
這些都是屬於他的東西,誰都奪不走。
“我訪故人半為鬼……”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嗓子,如同迎向故友一般,在眾人未及反應的時候,就穿過玄武裂痕,投入了波濤翻湧的海潮之中。
他屬於這個紅塵,哪怕支離破碎,人世飄零,他覺得自己也該回到這里。
他並不覺得有多痛苦,其實這就像在一場酩酊酣醉里睡去。
願增余壽與周公。
放君抱酒去又還。
痛快極了。他薛子明苦熬了十余年,終得一個成全與解脫。
眾人死寂,片刻之後,死生之巔的弟子盡數跪落,愀然不語。而踏雪宮的宮人們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不少人臉色驟變,望向梅家兄弟。
“大師兄!過來吧,別在那邊……”
“快回來吧……你們回來吧……”
“哎呦,不回來啦不回來啦。”梅含雪笑容燦爛地在結界後面朝他們招了招手,“一個梅含雪就能禍害半個修真界的佳人。若是這世上有兩個我,豈不是亂套了?為了憐惜這半壁江山的姑娘們,我走啦兄弟們。江湖再會。”
梅寒雪站在弟弟身邊,望著許久不見的皚皚昆侖白雪,巍巍師門聖山,對在自己這個時代早已辭世的掌門明月樓行了端正一禮:“弟子梅寒雪,今日拜別師門。”
這兩人看上去說的輕輕松松,但誰都知道他們的心思已是動搖不得。
明月樓閉上眼睛,一聲嘆息落入風中。
梅家兄弟支撐在玄武結界旁,看著最後一個禦守修士擠進了生死門的裂縫里,弟弟粲然一笑,哥哥點了點頭,兩人肩頭的重任已經完成,此一生不辜負恩情,不辜負摯友,不辜負人世。他們面對滔滔洪流,竟是如釋重負,闔眸投身入滄瀾大海——一個浪潮過,他們的身影就像水中的落梅花瓣一般消失無蹤了。
至此,所有的人都或是退到了時空生死門之後,或是歸寂於蒼茫無涯的瀚海。
琴聲在此時,錚然泯滅。
楚晚寧擡起眼,九歌化作一道金光回到他的骨血之中。昆侖雪原上,他白衣獵獵,背對著眾人。
一時無人知道他要做什麽。
“還有最後一點裂痕。”楚晚寧道,他微微側過臉,起風了,吹拂他輕柔的衣袂與漆黑的碎發。
“我走之後,諸君將其合上,可保現世安平。”
“……”
幾許寂靜,忽有人反應過來,大喊道:“宗師!!”
“楚宗師!”
薛蒙幾乎是寒毛倒豎,踉蹌著從昆侖積雪中奔來:“師尊!!師尊!!!!!”但雪道太濕滑,他跑的又急促,竟驀地跌倒於地,一雙黑潤如小獸的眼眸驚慌失措地哀哀望向楚晚寧。
“師尊……”
聽到他的聲音,楚晚寧回過頭。
他漆黑的眼眸遙遙望著他,最後楚晚寧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薛蒙的瞳孔恐懼地收縮著,天靈蓋仿佛被鉆開,有人在往他的顱內倒著皓雪寒冰。
對不起什麽?!對不起是為了他與墨燃的關系?對不起是為了曾經的欺瞞?還是為了……
喉頭攢動,唾沫吞咽。
還是為了……
“不要!你不要走!”薛蒙終於崩潰了,他跪在皚皚雪原上,嚎啕大哭起來,“你不要走!你們為什麽都這樣……為什麽都要留我一個人啊……為什麽只剩我一個人啊!!!”
眼淚不停地順著他血汙縱橫的臉龐淌落,沖刷出一道道的白印子。
那撕裂心扉的慟哭仿佛從喉嚨里和著鮮血挖出,仿佛肝膽俱碎,血肉模糊。
“不要拋下我……回來啊!你們回來啊!”
他獸一般哀嗥著,弓著身子跪在雪地里,雪花在他周圍無聲寂落,他仿佛成了被飄雪碾成碎末的人。
再也站不起來。
“求你了……回來吧……”
我還有什麽呢?
父親。母親。哥哥。朋友。
連龍城都碎了。
回來吧。
不要帶走我最後的脊骨。
師尊……求求你……
可是薛蒙不知道,楚晚寧已經死了。
一個人,被架在神壇上,因為太過強悍的實力,所以背負著沈重到無法喘息的責任。
他看著愛人在懷里合眼。
他親手將戀人肢解碎屍。
他必須與故人拔劍相向。
這些事情,只一件就足以掏空心臟,何況他都經歷了遍。他再也回不了頭。
——我盡力讓你們活著了。
所以現在,你們能不能讓我自私一回,讓我陪著他一起死去。
楚晚寧終於一腳踏入了時空生死門,從即將迎來破曉的昆侖雪域,回到了洪流洶湧的破碎人間。
那里,天地都沒有了顏色,山河湖海都成了汪洋。
那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只剩下最後一人。
楚晚寧白衣曳地,來到那個人身後,自背後擁住他。而後,擡起修細五指,覆住踏仙君瘡痍支離的手掌。
踏仙君大震,驀地回頭:“你怎麽——?!”
楚晚寧笑了,長睫毛下是一雙柔黑的鳳目。
“我說過的。”
“……”
“地獄太冷,我來殉你。”
溫熱的身軀擁著冰冷的軀骸。踏仙君的殘軀已破碎得厲害,左腿幾乎全部都散去了,成了殘灰。
他臉上的神情極其複雜,抿了抿唇,最後別過臉去。
“……本座最煩的就是你,何須你來相陪。”
然而心臟卻像是爆開一般,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溫柔繾綣。他明不過屍體一具,此時卻忽覺得燙的厲害。
幾許沈默後,踏仙君忽地回頭轉身:“對了。其實有件事情。本座應當告訴你。”
“是什麽?”
他仰起頭,忍著窒悶的心緒喘了口氣,然後下定決心般望著楚晚寧:“告訴你之前,你能不能先跟本座說句實話。”
“……”
“你是不是真的很恨這樣的我?你舍不得的,是不是只是那個死在你懷里的墨宗師。”
他說完這些話,竟極屈辱地濕紅了眼眶。
若非天地傾覆,生死不見,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用這樣卑賤的口吻去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問了,只覺得羞辱難當,手指都不禁捏成拳——只是他忽然發現,他連左手的指尖都開始沙化了,慢慢的,一點點的成了灰……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楚晚寧的回答,他那顆熾熱的心漸冷下去。
像是胸腔里那跳動的臟器被捏碎了,成了灰泥。
“算了。”踏仙君轉過頭,“本座知道答案了。沒關系,反正本座也……”
話未說完,就被一雙溫暖的手捧住了臉頰。
楚晚寧望著他被淩割得破碎醜陋,英俊不複的面龐,眼眸卻比任何時候都真摯、都熱烈。
“你傻不傻。”
“……”
“都是你。”楚晚寧抱住他。玄武結界一閃一暗,終是熄滅了。
世上只剩黑暗,最後一波江潮以獲勝的驕姿湧來,奔踏之聲仿佛在譏嘲人力何其微薄,何敢與命爭鬥。
“這句話,我也對他說過。”
楚晚寧擁著正在消失的愛人,在滔天洪水之前,在末日傾頹之際,神情平靜但目光莊嚴。
“墨宗師也好,踏仙君也好,都是你。”
沙化已蔓延到了胳膊,漸漸地往胸膛處侵襲。
黑色的眼睛凝望著對方。
楚晚寧道:“我也一直會是你的人。”
“永不後悔。”
踏仙君神情一僵,驀地闔了眼眸,纖長的睫毛下隱約有淚。
他終於摘下自己冷冰冰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來。他用剩下未散的那只手緊緊反擁住楚晚寧的後背,讓愛人貼著自己的胸膛,他低頭親吻著楚晚寧的頭發,臉頰繾綣地磨蹭著愛人的額前。
“你說的對。”他嘆息道,“是我太傻……”
踏仙君呢喃著:“晚寧,對不起。”
多少年愛恨糾纏,大半生恩怨浮沈,都在這一聲喟嘆里塵埃落定了。
過了片刻,楚晚寧聽到他貼在自己耳鬢邊,嗓音低緩沈熾,是踏仙君一生極少有過的安寧:“好了,剩下的時候不多了……我該告訴你那個秘密了。”
“什麽秘密?”
踏仙君垂下眼簾:“與墨宗師有關。”
“其實,自從與他心臟融合之後,我就能感覺到。”他頓了頓,“墨宗師的靈魂融在我身體里。”
“……”楚晚寧一怔,而後驀地擡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踏仙君微笑的容顏。
“那些靈魂的碎片……一直在我體內。只是我心如頑石,覺得自己哪怕一具殘軀,一縷識魂,也自有定奪。所以不願意與那三魂五魄融為一體。”
“可是到這份上,若是只有我一人能與你告白,那未免太過不公。”
“……”
“晚寧……”
踏仙君閉上眼睛,臉上淺淡的笑容逐漸雕零。
“別難過,他一直都在。”
在楚晚寧驚愕的目光中,須臾轉瞬,踏仙君重新舒開眼眸,明明是同一雙眼,卻沒有那種黑到發紫的感覺,而是純澈的,溫柔的。
“……墨燃?!!”
砰的一聲,巨浪砸下,玄武結界終於完全潰散,在這鯨波縱橫的駭浪中,墨燃什麽話也沒先說,而是緊緊抱住他,與他一同沈入了蒼茫汪洋之中,滅世洪流深處。
水花與晶瑩的泡沫在周遭翻起,碧海里,墨燃睜開眼。
海水很深,就像那雙黑眼睛里的情意。
浪潮中,墨燃嘴唇翕動,無聲地和楚晚寧說著什麽。
——
師尊,別擔心,是我。
我一直都在。
以後也會。
所以……回去吧。別留在這里。
相信我,我會沒事的,我會盡力去見你,去陪伴你。
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唇齒啟合,他最後喚來見鬼,見鬼裹縛住了楚晚寧全身,將他送至僅剩最後方寸的生死門裂口處。
“墨燃……墨燃!!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混賬!你什麽意思!!”
墨燃笑吟吟地浮沈於水中,他破碎不堪的身軀已經沙化到了臉龐,那張瘋狂過、甜蜜的、純真過、邪獰過的面容,那張亦正亦邪的臉,都在此時化作了斑駁塵埃,點點碎末。
漸漸遠離。
回去吧。晚寧。
你要信我。
我會沒事的,我會一直在你身旁。
到永遠。
第310章 【死生之巔】最後一張牌
有光。
墨燃睜開眼睛的時候, 發現自己躺在了一片紫紅色的雲天里。他緩緩眨了眨眸子,慢慢轉動脖頸, 然後他起身——他發現這並不是天空, 而是一座通體由紫水晶築成的宮殿, 因為宮殿太大了, 一塊磚堪比一輛馬車,所以他才會誤以為這是雲端。
有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立在遠處, 倚窗看著外面。
那男人披著件瞧不出質地的衣袍, 赤著腳,手里端著一盞夜光琉璃杯, 心不在焉地轉動著里頭琥珀色的液體。窗外開著一樹紅艷欲滴的花, 心蕊里有點點銀光滴落。
人間沒有這樣的服飾,沒有這樣子的花朵。
墨燃可以肯定,人間也沒有這樣一座宮殿。
“我在哪里?”他問。
男人指尖的動作一頓,微側過半張臉來,不過因為逆著光,墨燃也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你倒是很冷靜,英雄。”
“……”
男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杯盞隨意擱在窗臺邊, 而後向他走來。
很快地,墨燃看清了。這個男人有一張與勾陳上宮略微相似的臉龐, 眼角下第一血紅色的蜘蛛痣, 嘴唇很薄, 瞧上去脾氣絕非太好。
“我是魔界的第二代尊主。”男人慢條斯理地說, 眼睛緊盯著墨燃的反應,“你如今身在魔宮。”
墨燃沈默片刻,說道:“……如果你不說,我會當你是閻羅大帝。”
男人輕笑:“你就這麽篤信自己死了?”
“不。”墨燃看著他的眼睛,“我不覺得。但我也不覺得我還是個活人。”
魔尊的笑意變得更明顯了:“你說的不錯。”
他伸出手,戴著黑龍鱗手套的指尖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墨燃的胸膛,而墨燃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你確實不是一個活人。”魔尊道,“你只是一個聚攏了的魂魄而已。”
墨燃沒有吭聲。
魔尊懶洋洋地說道:“我的先祖訂下法則,凡間的蝶骨美人席除非與天神敵對,破壞伏羲禁術,否則不能返回魔域。……從珍瓏棋局到時空生死門,你替他們做到了,我的英雄。”
墨燃陰郁道:“那不是我想做的。那是華碧楠——”
“他是個神不神魔不魔的雜種。”魔尊眼里透著一股輕蔑,“他曾經發誓一生絕不戕害他的同類。但他沒有做到。”
“……你是說他害了宋秋桐?”
“不。”魔尊道,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倒映出墨燃的虛影,他擡起手,輕輕撫摸過墨燃靈魂的臉龐,“你知道我在說誰。”
“……”
“從魔域之門打開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感知到了。”魔尊的目光像是尖刀般犀銳,“否則你最後不會這樣答應你的那位小仙君,你自己心里其實都明白。”
墨燃沒有吭聲,兩扇睫毛垂落。
魔尊緩緩直起身子,高大的身型在地上投落濃黑的影。他說:“墨微雨,你應當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極特殊的美人席。他們不會流金色的眼淚,不會有任何魔的氣息,如果沒有認祖的話,甚至連與美人席定契的凰山邪靈都無法覺察。所以有些人到死都不會發覺自己真正的身份……”
墨燃幹巴巴地:“那又怎樣。”
魔尊笑了笑:“那又怎樣?……你該清楚,這種人能夠繼承上古魔族的霸道靈力,就和多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一樣。”
他說著,指尖忽然亮起一道紫黑色的華光,他把這華光朝著墨燃一指,光暈立刻飄進了墨燃的魂魄內,於此同時,墨燃只覺得一股洶湧蓬勃的力量在三魂六魄中震蕩馳騁,繼而被自己完全地吸收。
魔尊看著眼前這一切,微笑道:“你看,你果然能吸收我族的氣力。”
“……”
“我說的是你。”魔尊道,“你就是繼宋星移之後的又一個特殊美人席。只是你自己從來沒有發現。華碧楠也絲毫不曾覺察。”
墨燃擡起眸子。
魔尊負著手,重新看向窗外的飄花:“可憐他信誓旦旦,說著絕不傷害族人,說要守護每一個可以守護的蝶骨美人席。卻害了你一輩子。”
墨燃從地上站起來,他其實並沒有心情去聽這些有的沒的,被戕害也好,被利用也好,都過去了。
他如今掛心的只有一件事:“我還回的去嗎?”
“回哪里?”魔尊回頭瞥他,“人間?”
“人間。”
“人間有什麽好的,一群碌碌螻蟻。你有能力也有氣魄,何況你本就是我族族人。”魔尊淡淡道,“正因為你是魔。我才能喚來你的魂魄,召你返回魔宮——留在這里,你會有萬年壽數,你用你的實力告訴了我,你可以為我族效力。”
墨燃卻笑了:“抱歉,我從來只讓別人為我效力,不效力於任何人。”
魔尊紅幽幽的眼瞳盯著他,沒有說話,只是帶著點審視與責難。
“……好吧。”墨燃說,“只有一個人例外。我願意效力於他。”
魔尊嗤笑:“你效力於一截木頭?”
“他不是一截木頭。”
魔尊翻了個白眼:“我叫他小仙君都是客氣的。他連神都不是,也就是神農老兒種的一棵爛秧苗。”眼見墨燃越來越生氣,魔尊住了口,側過身來,勁瘦的腰部靠著窗臺,“你是不是腦子不太好?”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魔尊道,“你若真的打算回去,就依然得不到魔族的供給。你只能活個數十年,最多百年。”
墨燃之前一直繃得很緊,聽到這里,卻反而笑了:“這麽久?”
“……”
“在人間可真是算得上長命百歲了。”
魔族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是有些著惱:“人族不過螻蟻一生,數十年能做什麽?上百年又能做什麽?你撕裂了時空生死門,掌握了珍瓏棋局,伏羲老兒恐怕在天上都被你氣的半死,你有此種才華,卻甘心做一只曳尾塗中的王八。”他越說越不高興,最後幹脆道:“蠢貨。”
墨燃低了眼簾,長睫毛在顫動,魔族初時以為他是憤怒,但過了一會兒,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是在忍著笑。
魔尊:“………………”
墨燃擡起頭來,笑容燦然:“你怎麽知道?”
“……”
“在人間,許多人都說我笨。”
魔尊拿手揉摁著眉骨,他瞧上去似乎有些頭疼,他幾乎是在呻吟了:“怎麽會有這麽丟臉的魔……”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魔。”墨燃道,“只有在魔門洞開的那一瞬間,我才隱約感知到的。”
魔尊瞪著他。
墨燃笑了一會兒,不笑了,他看著魔尊:“不管怎麽樣,還是多謝你護住我的魂魄。”
“我惜才。”
墨燃搖了搖頭,他不打算和魔尊繼續講這些。
他只是用那雙曾經動過無數人心魄的眼睛,誠懇而認真地註視著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然後說:“但是對不起。我要回人間。”
“……”
誰都沒再說話。
“理由。”最後魔尊生硬地,“給我一個理由。”
“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
墨燃說。
“我承諾過。會回到他身邊。”
昆侖踏雪宮。
此時此刻,天山的雪已經停了,時空裂縫終於閉合,前世的洪流與生死,就像一場荒謬的夢境。
初霞漸透,天地間一片恢宏與安寧。
“楚宗師!”
“宗師!宗師!”
耳邊隱有人在喚他,意識慢慢回籠。
楚晚寧睜開雙眼,目光一時空洞,兩輩子的塵煙似乎都在這雙眼睛里飄落安歇。他一時以為自己是在死生之巔,某個冬日的午後被徒弟們吵鬧的聲音叫醒。又好像在黑暗森冷的巫山殿,劉公立在榻邊嘆息著將他喚回人間。
過了很久,他的眼神才逐漸清明。褐瞳轉動,他看著那些圍在他周圍的修士,天上在落雪,夜幕已經殘喘茍延,雲霧深處隱有紅霞初現。
他微闔眼眸,沙啞地喃喃:“墨燃……”
仿佛是死去的青年在回應他的眷戀,亦或者是他執念太深,生出的幻覺——他忽然瞧見幾縷金紅色流光從生死門的殘縫里飄然而出,從胭脂色的天幕滑過,向著遠方飛去……
那是什麽?!
楚晚寧一下子睜開眼睛,但並不是因為旁邊人們的呼喊,而是因為那幾縷金紅。
……那是什麽東西?!
他懨懨熄滅的希望被那些奇妙的光芒所點燃,他於是掙紮著起身,沒有讓任何人攙扶,也沒有再說任何話。楚晚寧跌跌撞撞地隨著那幾縷金光走去,身後是人們焦慮的聲音。
“楚宗師……”
此刻終於泥沙洗盡,人們都知道墨微雨並非罪人,只是代價太大,這種身後的清白,不知又有多少意義。
但就像墨燃其實從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自清之,他自濁之,他自狂之,他自癡之。楚晚寧也一樣,他們兩個人所求的,只不過都是一個心中無憾而已。
“師尊!!”
薛蒙要來追他,可是沒行幾步,就聽到人群中一陣騷動。
孤月夜那邊有弟子驚慌失措地大喊道:“掌門!掌門,你怎麽了?!”
薛蒙一怔,猛地回頭撥開人群,但見姜曦支持不住,已倒在了皚皚雪地里,身下是大灘大灘湧出的血水。
“怎麽回事?!”孤月夜的長老在怒嗥道,“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會這樣?!”
有弟子怯然指著姜曦腰腹的一道猙獰傷疤。
“是……是之前被洪流里的利器擊中了吧?掌門怕場面愈亂,所以一直都沒說……”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到來前,姜曦倒在已經安定了的塵世中,閉目在了已經安平了的現世里。
“快療傷啊!”
“還楞著做什麽!救他啊!”
薛蒙心緒大震,腦中亂作一團。他搖搖晃晃的,手中還握著姜曦給他的雪凰。他側過頭,想去追楚晚寧的背影,可是才挪了半寸,就脫力般撲通一聲跪在原地,終究放聲大哭。
他不知道這山河渺茫,何處不再有愛恨情仇?凡間舉首,竟再無舊人相伴。那些驕縱得意,仗劍行俠的少年時光,已是一騎紅塵,永不回頭。
而茫茫的瓊山雪道上,楚晚寧看著那金紅色的光芒飛向天際,赴往遙遠的山嶽……
“相信我,我會盡力去見你。”
“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忽生戰栗,但楚晚寧不敢多想,在親眼瞧見真相前,他不敢奢望。
這個時候,旭日已刺破大深淵的黑暗,從昨夜的淒寒里拔地而起。萬丈金輝灑在突兀橫絕、跌宕奇詭的山道上。初陽升起來了,淺緋映照著茫茫人海,燦金慶賀著劫後余生。
楚晚寧望著旭日東升,指尖撚符,金光閃過。
“升龍——召來!”
一聲長嘯。他的銜燭紙龍在大雪中破風而出,龐軀盤繞,聲如洪鐘。
那小龍舉目見紅塵尚好,心中喜悅,不由又開始與主人說笑:“風平浪靜啦?”
“嗯。”
“打完啦?”
“嗯。”
紙龍更高興了,它在空中騰飛翺翔了好一圈,才意猶未盡地落下來,然後和曾經每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樣,戲謔道:“對了,楚晚寧,你怎麽總是一個人。”
楚晚寧安靜地立在朔風里,雪籽簌簌落於他的長睫毛上。他不住回想著墨燃離別時與自己說過的話,只覺得心如鼓擂。靜了好一會兒,他才擡頭對逆光盤臥的紙龍說:“帶我去一個地方。”
“哪里?”
楚晚寧翻身上了龍背,巨龍展虬而起,他迎著漫天風雪,俯瞰大地銀裝。旭日磅礴,越來越透亮,他在這終於來到的曙光晨曦中,對巨龍說:“去南屏山。我要去見他。”
蒼龍一時想胡謅,但角須翹了翹,終是什麽話都沒再說。
其實它也很清楚主人想回的是哪里,想找的人又是誰。它發出一聲滄海龍吟,在騰入九霄前,楚晚寧回眸望了一眼這壯麗河山。
悠悠長空,漫漫浮雲。他自風雪空濛的昆侖道,逐那金光而去,終馳向——那微雨初落的遙遠江湖。
墨燃答應過他的,說會回來。
所以他信他,他去他們最後分別的地方,與他相見。
“你說……那些金色的光芒,會是他回來的魂魄嗎?”
燭龍在雲海中翻騰著,哼唧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說那些魂魄會回到他的身體里嗎?”
燭龍勉勉強強地:“大概吧……”
南屏山很快就到了,沒有猶豫,沒有懷疑,楚晚寧仿佛確定那幾縷金紅的光輝最終會歸向哪里去,他駕著乘風燭龍,棲落在南屏深處的竹林外。
“你要找的人就在這里?”
楚晚寧沒有答話,他自龍身下來,只覺得胸口壓著千鈞重石,喘不過氣來。
“我之前在此處存下了墨燃的身軀。”他的手指在不自覺地顫抖,“所以如果他的靈魂能回來,那就……”
他原本想說那就一定會在這里,可是話到嘴邊,卻沒有再說下去。
萬一不在這里呢?
他還想給自己一個盼頭,他不想把話說死。
紙燭龍有些草木之心,搖頭晃腦地:“那要是他沒回來呢?”
“……”
“要是那幾道金光還沒撐到這里就散了呢?”
“……”
“要是——”
楚晚寧驀地回頭,眼神狠戾但眼眶通紅:“那我就燒了你給他陪葬。”
“哎呀,我好害怕呀。”
燭龍哼哼唧唧化作一道金光,碩大無朋的身軀變作一條小蛇,棲在楚晚寧肩頭。它拿腦袋撞了撞主人的臉頰。
它知道楚晚寧的性子,自然也不會把要燒了它當真,它嘆了口氣:“看你的神情,我怎麽覺得你更想去給他陪葬。”
說著又用尾巴尖撓了撓楚晚寧的後腦。
“做什麽?”
“我怕再不撓撓你,你就要暈死過去了。”小龍嘆了口氣,拍打了一下尾巴,“你的臉色好難看。”
“……”
“就像那種懷揣著一生積蓄的賭徒,走進賭場最後一搏的模樣。”
楚晚寧難得的沒有駁斥它,他閉了閉眼睛。
小燭龍說那是他一生的積蓄,其實這是不對的。
那是他兩世的弟子,是他兩世的愛人,是兩世用血肉之軀、不惜墮入泥潭,也要成全他浩蕩潔白的傻瓜。
是他的余生。
山道漫漫,積雪咯吱。
遙遠處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茅舍。楚晚寧立在那茅舍前,指尖顫抖,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年久失修的小院柴扉,可卻仿佛比魔域之門還要沈重還要難以企及,他喉結攢動,血液奔流。
他像一塊木頭般僵硬,手擡起來了好幾次,卻都在觸上門扉的那一刻垂落。
小龍:“哎呀,你要是再不推門,那就我來,我——”
門開了。
不是楚晚寧推開的,也不是小龍撞開的。
那扇門原本就是虛掩著,大抵是清風憐離人,不忍君悲傷,於是風吱呀一聲吹開了薄薄的柴扉。
楚晚寧站在屋外。
茅舍里一方空地盡收眼底,此時萬木尚未抽芽,但枝丫上覆著薄薄雪花,風一吹,雪絮如海棠飄零,散入金色的晨曦中。
而後,覆在了一個男人的肩頭。
聽到動靜,那人的身形微頓,繼而緩然回身。
光影攢動,一瞬間仿佛大地回春,盛夏光熾。
楚晚寧之前聽不到的風聲,聽不到的落雪聲,聽不到的樹葉摩挲聲,都在此刻複歸耳廓,人間的萬事萬物,在此潮汐般湧回他的胸懷里。
他立在原地,想往前奔去,可是四肢百骸都猶如灌了鉛水,竟是一步都動不了。這個時候,楚晚寧的耳邊仿佛響起了多年前,通天塔下繁茂的蟬鳴。
那是墨燃人生中最好的年華。
眉目清俊的少年朝倚在樹下的玉衡長老走去,走向一切的源起,走向兩個人交纏命運的開頭。
“楚晚寧……”
小龍在旁邊戳了戳他的腰際。
楚晚寧這才勉強回神,可卻依舊喉頭阻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慢慢地向枯木下站著的那個男人走去,走向一切的歸宿,走向兩世痛楚的終結,走向塵埃落定。
風吹林葉,蕭蕭瑟瑟,楚晚寧好像踏過了無數烽火狼煙的時光,最後站在了那個男人的面前。
就好像多少年前,少年墨微雨在風華正茂的楚晚寧面前站定。
擡起頭,咧嘴笑了。
“仙君仙君。”
昔日聲嗓猶在耳鬢,再相逢時已過兩生。
“我看你好久呀,你都不理理我。”
空谷幽靜,霞光純澈,天地間好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再無其他。墨燃披著外袍。臉色依然有些大病初愈的蒼白。
他看著楚晚寧從朝霞中走來,來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眉眼逐漸透出再溫柔不過的神情。
“師尊……”
風止了,雲靄罅隙間,一斛晨曦散落,照在血跡斑駁的人間。
“我見到了一個魔。然後我有個有趣的經歷,要和你說……”
末日的動亂過去了。
等多年過後,今朝血落處——
或許會有梅花新開吧。
第311章 大結局
一個月後。
無常鎮。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販散漫的吆喝聲在陽光下流淌, 他搖著手中花鼓,挑著竹扁擔走街串巷而過。
“夜遊神,夜遊神——三十文一只, 昔日玉衡長老親創機甲, 辟邪鎮災,童叟無欺。來來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啦。”
破舊的草鞋踩過青石板路, 小販的影子被拖得悠長, 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過,手中或是舉著糖葫蘆, 或是舉著紙鳶。
忽然有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娃拉住小販的衣角:“叔叔, 我要買一只夜遊神。”
小販放下擔子, 挑了一只刷著桃紅木漆的:“吶, 這只好不好看?”
女娃連連點頭:“好看!就這只了!”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 忙抱過與自己差不多高的護身機甲,然後艱難地單手從兜兜里掏銅板。
銅板點來點去, 卻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 是我跑的太急, 路上掉出來了嗎?”
她說著又把兜翻了一遍,打著補丁的底兒都朝天了, 還是只有二十七文錢。小丫頭不禁慌了,眼眶紅彤彤的:“大哥哥, 掉啦, 統共就這麽些, 能就這樣賣給我嗎?”
小販也很為難,搓著臟兮兮的手:“丫頭,我這夜遊神從道士手里買進來就已經花了二十五文錢了,若是再折給你,那我不是只賺了兩文?走了一天啦,這連個飯錢都不夠付的。”
“那怎麽辦呀。”女娃開始抹眼淚了,“回家爹又要罵我了,嗚嗚……”
正哭得起勁,忽然有人走過來,擋住了女孩兒身後的陽光。
“小哥,這些碎銀您收好。”
一個溫文爾雅的嗓音響起,女娃聞聲怔楞擡頭,先是看到一只戴著雪綃護腕的手,然後目光再上移,對上了雙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長發在晨曦中顯得愈發柔順。
梅含雪溫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為三文錢落淚?”
“啊……”女孩楞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來,盡量與她齊平,而後將剛剛被小販收回去的桃紅夜遊神重新遞到她懷里,眉眼彎彎地:“千金難買美人淚,姑娘們的淚水是最值錢的,下次別再因這點小事哭了,嗯?”
他旁邊行來另一個男人,面目平庸,戴著蓑笠,那雙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過也和翡翠一樣冷,乍一看沒什麽溫情。
男人皺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歲。”
梅含雪笑著起身:“大哥你真無趣,美人是不分年歲的。上至八旬老婦,下至五歲小兒,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學會誇贊她們。這樣才會……哎,你怎麽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轉頭就走。
梅家兄弟這次是奉了踏雪宮宮主明月樓的命令,前往蜀中恭賀死生之巔複派。得虧王夫人當年護住了門派諸人,如今災劫平息,眾位長老與弟子皆無太大損耗,實力依舊得以保全。
這樣一來,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巔竟一躍居於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窮酸、任人宰割的模樣。
“梅公子,尊主在舞劍坪等候二位。”
此時正值死生之巔晨修時分,弟子大多在校場操練,舞劍坪空曠寧靜,只有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負手立在白玉雕欄前,望著山下雲峰繚繞的榛莽紅塵。
梅含雪與大哥走過去,腳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發出沙沙細響。
聽到動靜,那男人並沒有回頭,而是嘆了口氣:“來了?”
“來了。”
“等你們好久。”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聲來:“子明,你怎麽這樣講話。”
那個男人轉過身來,確實是薛蒙沒錯,依舊是英俊到幾乎有些驕奢的眉眼,面目間殘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間的緊繃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絲屬於昔日的茫然與天真。
“唉,你們不知道,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見四周無人,梅家兄弟也沒有帶其他隨扈,立刻放松了身子,長籲了口氣。
“璇璣長老每天叮囑我十七八遍規矩和禮數,我以前哪里學這個。我現在是連人話都不會講了,開口閉口都是三個字兩個字的,璇璣長老跟我說,這叫言簡意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邊:“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你要笑就笑吧,別裝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溫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萬別這麽叫我。”薛蒙皺著鼻子,“我已經受夠了。”
還是當大哥的沈穩,梅寒雪道:“忍著,從今往後,你是要忍一輩子的。”
“……”薛蒙幹脆又把頭轉過去看著山巔雲霧了,“你可真成,這是我繼位以來聽到最喪氣的一句話。”
梅寒雪:“……”
薛蒙又補了一句:“沒有之一。”
“哈哈哈。”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聲,他笑了片刻,對薛蒙道,“其實當掌門就當掌門,也不一定要有這麽多規矩吧?你看孤月夜的姜曦——他活的多自在。”
這不提還好,一提,薛蒙原本放松的背脊又繃緊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華貴的金絲繡線寬袖下,他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捏緊,心中極不是滋味兒。
其實,他幾天前剛剛到孤月夜去過。
大戰時姜曦傷的很重,得虧他派中的靈丹妙藥多,門徒又都是精於藥理之輩,所以好容易撿回條命來。但是命雖保住了,健康卻不複從前,更令人不安的是姜曦已經受到了魔氣的侵擾,身體發生了些異變。
“會怎麽樣?”那時候,薛蒙站在姜曦房門外,問孤月夜的侍藥長老。
侍藥長老答道:“說不好。魔門已經千萬年不曾開過了,所以人間也沒有關於修士如果染上魔氣的記載,目前看來,尊主暫且無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後對他會有什麽影響……”
薛蒙目光悒郁,往屋里又看一眼。
碧色紗帳一重又一重,往複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說姜曦此刻的模樣了,就連孤月夜掌門臥房是什麽布局,從外面都瞧不清楚。
“能醫好嗎?”
長老搖頭道:“恐怕很難。”
“……”
心中的焦躁愈發鮮明,薛蒙閉了閉眼睛,說道:“若有所需,可隨時來死生之巔找我。”
那長老雖不知為何薛蒙和姜曦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也隱約覺察兩人關系微妙,便從善如流地作了一禮:“如此,在下便先多謝薛掌門了。”
薛蒙擺了擺手,又將目光投向那幽深的簾帷羅帳。
他其實很想進去看姜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寢之地恐怕比深閨還要神秘,旁人哪能輕易踏入。何況姜曦還沒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進去。薛蒙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便蹙著眉頭道:“姜掌門的雪凰,我已送還於貴派的奉劍長老。到時候記得跟他說一聲。”
“是。”頓了頓,見薛蒙欲言又止,長老問道,“敢問薛掌門還有什麽吩咐?”
“……算了,也沒事。我走了。”
長老很客氣:“多謝薛掌門親自來這一趟。”
雖說薛蒙之前與姜曦多有齟齬,但那是當少主的時候。如今成了掌門,孤月夜的人自然不會無故怠慢。
幾位長老與醫官陪著他步下碧瓦飛甍的扶搖殿,孤月夜終年有靈力流轉,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時節。薛蒙側臉望去,見霖鈴嶼雖落著微雪,但清寒中依舊是一片錦繡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慢慢走下飛廊,木板在腳下吱呀作響。
忽地,檐角獸首銅鈴璁瓏,薛蒙擡起眼,見拐角處一個與自己年紀相若的青年帶著兩排佩刀隨侍迎面走來。那青年眉目極俊,肩膀很寬,晨曦里一張面目散發著說不出的柔和朝氣。
饒是薛蒙眼高於頂,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幾遍。
“薛掌門。”
狹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個禮,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腳步,“這位是……”
“哦,這位是尊主的近侍。這些年幫著尊主負責打理孤月夜大小內務,不常拋頭露面,但很受掌門器重。”長老笑了起來,看得出他對這個青年有些忌憚。
薛蒙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青年行完禮,見對方還在盯著自己打量,於是擡頭笑了一下。
這個距離,他一擡頭,薛蒙就能將他看得清晰仔細,雖然薛蒙從來不太過分關註別人的外貌,但依舊註意到了青年的出眾長相,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而溫柔,里頭仿佛點著無數星辰。
真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薛蒙瞇起眼睛,愈發苛刻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來,甚至試圖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來回審視多遍後,卻依舊毫無結果。
他有種驚艷的英俊。年輕、內斂,眉眼溫和,身材高大,皮膚非常細致,甚至像在散發淡淡的光芒——
這般大好青年,應該上修真界青年俊傑榜,而不是備受壓榨,在孤月夜深處賣命做苦力勞工。
薛蒙幹巴巴地想。
明珠蒙塵,姜夜沈果然不是東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客氣而溫和地詢問道:“薛掌門,有事?”
薛蒙回過神來:“……不,沒什麽。”
但還是毫不掩飾地盯著人家看。
近侍一級,雖受器重,卻無地位。
若是薛蒙不開口相問,對方也不會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藥長老靈活,見薛蒙對這個青年好奇,就笑瞇瞇地介紹道:“薛掌門別看他年紀輕,其實霖鈴嶼事無巨細,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時候讓我們這些長輩都汗顏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輕微的臉紅,不好意思道:“長老謬贊。”
薛蒙來回打量他,對這人愈發好奇。忽瞥見他身後的隨從端著漆木托盤,想了想,問道:“你是要去姜曦那里?”
“嗯。”沒有想到薛蒙會直呼自家掌門的名字,青年微怔,但還是很快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個好機會,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著過去看看,對方應當不會拒絕。這樣也就能堂而皇之地進姜曦臥房,瞧一眼那個白癡病成了什麽鬼模樣。
薛蒙清了清喉嚨,剛想開口,就聽得青年溫和道。
“我要去給義父送藥。”
薛蒙先是一楞,而後臉色微沈:“……什麽?”
侍藥長老忙道:“抱歉,差點忘說了,他還是姜掌門收的養子。”
薛蒙:“…………………”
幾許過後,就看到扶搖殿飛廊下,幾位長老跟在面色鐵青的薛蒙身後,不明所以地緊張道:
“唉?薛掌門?”
“薛掌門您怎麽了?”
“是有哪里不舒服嗎?”
新上任的死生之巔尊主一臉陰郁煞氣,嵌著鐵皮的靴底踱得木階登登作響。他咬牙切齒面如泥灰——他當然不在意姜曦有沒有養什麽小貓小狗,關他什麽事?他只是厭煩姜曦明明在派中有個得力幹兒子,卻還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來無伴”的虛偽模樣賺人同情。
不要臉!!真是惡心透了!
梅含雪見他面有異狀,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薛蒙道,“忽然想到一個不相幹的人而已。”
他不願再提與姜曦有關的事情,岔開話題閑聊一會兒,便與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巔的宗祠,給歷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進了祠堂內,梅含雪卻發現祭臺側面有一尊靈牌十分特殊,被紅巾帕遮著,看不到下面的字。
“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臉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別人都說他死了,但我不覺得。那天大戰結束後,我看到師尊下了昆侖山……他明顯是要去什麽地方,只是不想帶著旁人。”
他說著,抿了抿唇,睫毛垂下來:“總之我不信他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薛蒙……”
薛蒙把頭別過去,望著門外的天光:“墨燃那狗東西從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這次也是一樣的。”
聽他這樣說,梅含雪不由地嘆了口氣,但也不打算反駁什麽。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婦,薛蒙則站在旁邊,閉著眼睛,沒有說任何話。
禮畢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會是一個好掌門的。”
薛蒙舒開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靈牌。香燃起,灰飄零,在淡青色的煙靄中,薛蒙看著父親的牌位,似是平靜地說道:“不會比他更好了。”
“……”
“走了。”
薛蒙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莊嚴肅穆的宗祠內,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沒有按規矩寫著亡人的謚號名諱,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跟上了薛蒙的腳步。
一撮香灰落下。
年輕人們都已經走遠了,烏亮的祭臺卻仍燃著他們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點後面,木牌斫著薛蒙的字跡:
父恩無可替,
丹心無可及。
而牌位的最下方則另刻著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字銘文。不過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靈,瞧見這四個字,一定會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長明燈搖曳,照著那俊秀的草書,是薛正雍曾經的筆墨所拓,一筆一劃都是那不經意的風流。
——
薛郎甚美。
當天晚上,死生之巔設宴招待了踏雪宮的來使。
由於兩派交情甚篤,這算是私筵,不與外人觀瞻。不過即使這樣,還是有傳聞流了出來。
坊間傳說,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兩盞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著北。薛掌門醉後愛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內容有些多,一會兒在哭自己的爹娘,一會兒怨恨自己的哥哥,一會兒哼哼唧唧地念著師尊,一會兒又將身邊的隨侍認作了師昧。
那天,他嘴里顛三倒四都是他們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誰都沒有來。
醉深處,燈花里,他枕著胳膊伏在案上,從臂彎里去張看孟婆堂。
一時間,他看到觥籌交錯,熱鬧歡欣。
人群中薛正雍與王夫人舉杯致意,左右師昧和墨燃在包餃子——後來四周寂靜下來,大家轉過頭去,見飄雪的屋外,玉衡長老披著鮮紅的鬥篷,簌簌抖落油紙傘上的雪花,朝他們走來。
“尊主,你醉了。”
耳邊模糊有人在這樣喚他,薛蒙沒有應聲。
後來有人嘆息著,給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誰,璇璣長老還是貪狼長老,或是別的什麽人。
再後來,那人摸了摸他的頭,說:“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眼淚卻流了下來,他把腦袋蜷進臂彎里。此時夜已深了,杯盤狼藉,意興闌珊,薛蒙後來沒有再多說話,也沒再拉著任何人哭鬧嚷嚷——他正在盡力迅速成長為父親的樣子。
或許再過一年,他就不會那麽輕易喝醉。又過幾年,哪怕醉了也不會再胡言亂語。到了最後,大概誰都再不能輕易瞧見死生之巔薛子明的眼淚了。
慢慢地,他會成為支撐蜀中乃至整個修真界的樹木。那些肆意痛哭,舉酒暢懷的歲月,總有一天,都將成為薛尊主和後輩閑談時一笑帶過的往事。
一代人一代人都是這樣過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時候,屬於他們這一代的前塵過往,後世會提及,但誰都不會再熟知。
那些芳華年歲,也許終究會輕描淡寫地遠去,最後也成為薛蒙折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宮後,沒過數日,修真界公布了一個要訊。
“昆侖踏雪宮自除夕之後,將與死生之巔結為盟友。兩派勠力同心,無分上下修界,但求海晏河清,黎民安平。掌門明月樓、掌門薛子明,共昭天下,以證丹心。”
昭文一出,浪卷千層。
有人擊節稱贊,有人不明所以,還有些人沈默著——他們看得出來,這一新的締約或許會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時光里,動搖整個天下的格局。所謂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這是好事嗎?”茶余飯後,有人好奇地問。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里的雪地冷香,搖頭道:“以後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從前南宮長英集結九大門派組成上修界,想要讓這些門派統禦的地方成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稱贊麽,結果卻並不如人意啊。看來一個決定是否英明正確,到底還是要交給時間來佐證的……”
“唉,也是。”
“不過至少暫時不會再出現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應當敵不過踏雪宮和死生之巔兩派合力。”
“這也說不準,依照姜曦那個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這麽多做什麽。走一步看一步吧,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唔,這蛇膽炒瓜子兒不錯。”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簾外一聲吆喝,“老板娘,再來一斤!”
冬去春來,神州大抵的瘡痍慢慢愈合,曾經毀於戰火的村舍城鎮都在各大門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經有人在黑暗中失去信念,但慶幸的是,人心並非一成不變的。
或許有一天,沈默里也會爆發吶喊,深淵里亦會迸濺火花。盲目鼓掌的人會停下,畏縮不語的人會開口,當威脅降臨,溫和的人會強硬,在謊言面前,反駁的人也會站出來。
一切都在變更輪回,廢墟上建起新城。不過,是非善惡依舊不能分的那麽清楚。
但這也沒什麽,人或許是從來不可能真正透徹的了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無法完全地了解自己。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你有一雙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過自己的臉嗎?
“好!!再來一段!!”
臨沂舊地,老槐樹下,一段評書又講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婦聽得直抹淚,“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里……”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頭砸吧手里的糖葫蘆串兒,眼睛烏溜溜地,聽得滿臉是淚。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頭對身邊的同伴道:“嗚嗚,我不喜歡南宮哥哥和葉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楞楞地:“為啥呀?”
女孩子抹淚道:“都死啦。”
男孩嘟噥:“葉忘昔又沒死……”
女孩哭得更慘了:“你不懂,你們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難受,嗚嗚嗚……”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兇的架勢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在旁邊撓了半天的頭,才道:“唉,你別哭了,這樣吧,我們來玩過家家?我來當南宮駟,你來當葉忘昔,故事我們自己編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為了哄小夥伴高興,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樹葉遮住小女孩半張臉。
“那,拿好你的蓋頭,我們來拜堂成親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來苦痛在稚子的眼里是可以改寫的。一切都會逐漸輕松起來,他們的愛恨別離,慢慢地都會成為江湖傳說,在老槐樹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說書人娓娓道來。
用你我一生沈浮,生死榮辱,博看客兩三眼淚,滿堂喝彩。
小丫頭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樣地遮著樹葉拜堂成親,青梅竹馬,彼此眼底都只有對方,甜絲絲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樹下走過一個黑衣道長,面目秀麗,腰間配著一只早已褪色的舊箭囊,箭囊里沒有箭。
仗打完了,塵世很安寧。
繡著花團錦簇的箭囊里,蜷著一只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嗚嗚嗷嗷地瞅著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長站在樹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小娃娃過家家,忽然想起了什麽,走過去,遞給那小丫頭一塊紅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這是什麽?你又是誰?”
黑衣道長並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親頂著一片樹葉的,來,這個給你。”
手帕有些舊了,很柔軟,上好的質地。
邊角上繡著一個“駟”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舊物了,有些破損,這還是當初她在幻境里被嚇哭的時候,南宮駟掏出來給她擦眼淚的。
小女孩接過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靨如花。
她仰頭道:“謝謝姐姐。”
“……”
黑衣道長一怔,隨著眼中閃著些星辰與光亮。
這麽多年了,也沒太多人能一眼認出她是個女兒身,何況還有永遠解不掉的換音咒。
這小家夥真是眼睛毒。
她笑著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里瑙白金的毛絨腦袋:“走啦,還看什麽?”
瑙白金:“嗷嗚嗚嗚!”
起風了,槐樹葉沙沙作響。
說書人在講折子,正講到蛟山一戰,南宮駟投血池鎮妖邪,眾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沒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獨自向遠山走去,身後響起小丫頭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對拜——”
她恰好在此時走出槐樹的樹蔭,刺目陽光拂面而來,不知為什麽,她竟笑得彎了眼睛,心中充滿著歡樂與清甜。
孩提時真是一生中極好的歲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麽輕而易舉。
走了一段,忽有小家夥急嚷嚷的腳步聲:“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沒有回頭,釋然般擺了擺手,豪傑模樣。
瑙白金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她,似乎在詢問她:“那是阿駟留下的東西,你不要了嗎?”
她笑了起來,目光很溫柔:“不要啦。”
說著,她轉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場,春日萬物初生,然後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宮駟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邊,依舊是桀驁不馴的眉眼。
有些囂張,又有些沈穩。
她說:“我知道你在。”
南宮駟的幻影也皺著眉頭,仿佛在責備他。
她溫和地說:“你不要生氣。他們拜堂,缺了個蓋頭。”
“……”
“所以我給了他們你的手帕。”
南宮駟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一塊手帕換一場好姻緣,你就笑一下吧。”
陽光金燦燦的,南宮駟滿不樂意地擠出了一個笑臉,不過比鬼臉更難看。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垂著睫毛,等她重新擡眼的時候,南宮駟的影子已經不見了。但她知道他還會回來。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覺。
他在她心里,所以她永遠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會是最意氣風發時的英俊模樣。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規矩,父母孝喪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終於正式加冠死生之巔尊主位,四方來賀,蜀中大慶。
在那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里,薛蒙依璇璣長老所述禮制,戴玉華冠,佩掌門戒,絲帛綃紗里里外外九重華裳,加冠服侍精致到袖口騰龍細飾的眼睛都要用火煉珠鑲繡。
他站在莊嚴恢宏的丹心殿里,面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樣。
那雙眉眼里,若仔細分辨,多少能看出些姜曦的影子。只是他永遠也不會姓姜,也永遠不願和姜曦一樣。
“恭賀,掌門仙君。”
璇璣長老率門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巔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瀲灩,依次拜跪,其他來相賀的賓客也一一低眸行禮。
聲音轟轟隆隆,如同雷霆,響徹雲煙繚繞的山巔。
“恭賀——掌門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開,仿佛宣告屬於死生之巔的金碧輝煌的歲月就此開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溫馨也罷,都再也不會回頭了。
薛蒙微笑著,黑眼睛很深,很沈靜,卻不那麽亮。
他舉杯,與眾相飲。
極妥帖的舉止,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鬧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遙遙嘆了口氣,閉上了眸子:“這小子啊……終於要成為南宮柳了。”
“慎言。”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說他人有問題,我是說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該多嘴的。”大哥冷冷地,“還有,從晚宴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六個姑娘來找過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面具,我受夠了。”
梅含雪立刻苦惱地將臉皺成一團。
筵席散了,因賓客太多,死生之巔照顧難周,只得安排弟子分級接待相應的掌門、長老、弟子。
眾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換代,各有各的心事。
薛蒙回了房里。
他今日果真沒醉,貪狼長老的醒酒湯比什麽都頂用。
他坐下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飾物,可是對著銅鏡看了一會兒,卻又覺得滿身墜飾玉佩,也不知該從何摘起。
璇璣敲門進來。
“尊主。”
薛蒙懨懨地:“嗯?”
“這是各門所贈禮單,戒律忘了給您送來。”璇璣將厚厚一沓金紅冊子遞給他,“記得要仔細看,償禮要想清楚。”
薛蒙只覺得愈發倦怠:“知道了。”
“還有,姜掌門說想單獨見見您。”
“……不見。”
璇璣也不勉強,他一直是死生之巔所有長老里最後察言觀色的。他嘆了口氣,說道:“那我一會兒去回絕他。”
“還有別的事嗎?”
璇璣道:“沒有了。”
薛蒙其實是希望他說還有別的事,最好直接告訴他“外頭忽然來了兩個神秘賓客說要見你。”,可是並沒有。
璇璣走了,合上了掌門臥房的雕漆朱門。
偌大的屋里,薛子明一個人孤獨地站著,他站了很久,最後走到桌前,挑亮了燈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禮單。
禮單名錄按照送禮豐簡排了順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第一位,單子上頭都是“焰羽翎”“靈鯨珠”之類的奢靡寶物,有些東西以前他連見都沒有見過,姜曦出手闊綽,也真是不差錢。
但對於這些華貴珍寶,薛蒙此刻並沒有心情多看,他嘩嘩地翻著冊子,試圖在其中尋找到楚晚寧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沒有來,禮物也會送到。這是薛蒙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沒有死,如果楚晚寧仍在這個江湖,那麽他們總會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宮、火凰閣、無悲寺……
一頁頁翻過。
散修私人賀禮那幾頁更是來回翻了數十遍。
可是沒有。
到最後,薛蒙才靠在鋪著軟墊的紅木雕花座椅中,擡手疲憊地揉著眉骨。
沒有。
他的師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徹底歸隱了一般,在那日大戰之後,自江湖中銷聲匿跡。
外頭是一片笑語歡騰,禮炮鳴聲,死生之巔的尊主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濕潤。
他確實是接受不了楚晚寧和墨燃對自己的欺瞞,無法再毫無芥蒂地與兩人相處,但不管怎樣,他內心深處還是掛念著他們。
建祭祀宗祠的時候,所有人都跟他說墨燃已經死了,可他固執己見,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確切的消息前,那靈牌上的紅布如論如何他也不會取落。
其實他也知道,許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他嘗試著盡力去理解他們,但依舊無法釋然,一想到他們瞞著他的事情,他就心頭窒悶,五內糾結,甚至連一口氣都上不來。
他也知道,因為這個原因,楚晚寧和墨燃或許再也不會回到死生之巔——沒有哪對師徒之間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寬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給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報他一聲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氣,擡手遮住自己顫抖的眼瞼。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幽幽嘆息,薛蒙一怔,猛地彈起身來沖過去,一把推開戶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煙花映照在他臉上,他左右相看,不見來人。但窗外一株桃樹上卻懸著一只狹長的錦盒。
薛蒙顫抖地伸手,渾身繃緊,將那錦盒打開。
此時“咻”地有一朵煙花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開千萬星辰。
晶瑩流淌的光華里,薛蒙看到錦盒中躺著一柄新鑄成的窄細彎刀,銀柄長身,綴著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輝……
是一把重新淬煉的龍城!!
薛蒙幾乎是栗然地將那錦盒揣在懷中,而後竟徑直破窗躍出,在後花園中一掠而起,喊道:“師尊!!”
空寂的掌門後院,回應他的是嗚嗚風聲。
他瘋了般地喚道:“師尊!!墨燃!!”
“出來啊!”
夜風清爽,吹在臉頰上又濕又涼,他在錦簇花叢中沒頭沒腦地疾奔著,衣袍和手臂被樹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們出來啊!!”
聲音到最後都有了嗚咽。
哪里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腳步,慢慢地彎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著:“回來啊……”
耳畔隱約響起了吹葉聲,薛蒙一凜,循著曲聲方向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但那兩個人已經行的太遠,停在了渺遠的通天塔檐旁。飛翹雕獸的莊嚴塔角後面,兩個昔日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倚一立。坐著的袖袂飄飛,膝頭擱著神武九歌,倚著的夜衣修身,指尖執著枚竹葉在鳴奏。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面相映紅。一朝鳳雛啼春曉,萬頃河山清平中。總角藏釀君莫飲,經年歸來與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東風。”
這悠然琴哨聲回蕩於泠泠月色里,飄向浩浩長空中。
一曲恭賀終了,但見得一陣金光閃過,楚晚寧的銜燭紙龍應召而出,兩人躍上龍脊背,就此乘風遠去……
後來,薛蒙在錦盒中發現了兩封字跡相似的書信。一封是楚晚寧的,一封則屬於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寫的很長,講了後來的種種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許多隱衷,並說明了他們之前因為還並不清楚世人對他們的看法,所以不願貿然出現,拖累死生之巔。至於這把新的龍城彎刀,則是這幾個月來他與楚晚寧想方設法取得材料淬煉而成的,或許能用的到。
而楚晚寧的書信則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幾行楷書:
尊主,玉衡心中有愧,故無顏與君相見。前路將長漫,望多珍重。龍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綿薄之力,盡憑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對著“尊主”兩個字看了很久。
直到夜深了,觥籌散亂,萬籟俱寂,他也沒有回過神來。想到從今往後或許再也聽不到師尊叫他的名字,只能聽到一聲聲尊主,他就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麽厭倦過這世上的繁多規矩。
但至少楚晚寧還在,墨燃也還在。他們或許今後會相隔千里遠,或許好幾年都未必能相見,不過這一片人間月色,他們終究還是能在天涯各一處共賞,這多少也算是寬慰了。
死生之巔山腳,無常鎮。
兩個披著帽兜鬥篷的人自黑夜中走來,行至熱鬧歡騰的夜市,找了一家結彩張燈的宵夜攤子落座。
其中那個身材十分高大修長的男子開口道:“老板,要一清湯咕咚鍋,脆筍、豆腐、千張、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葉、酥肉、水晶魚片、芙蓉蝦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夠了,吃不下的。”
“那再上個松子鱖魚,再加兩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別再點了。”
這兩家夥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給薛蒙送完了禮的楚晚寧和墨微雨。
“那最後再來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說完,笑了一下,“你們會做嗎?”
跑堂的小二哥很熱切:“原本是不會的,這是江淮一帶的菜呀。不過死生之巔的孟婆堂經常做,所以我們山腳的也跟著學了些。啊對了,我們這里有大英雄菜譜呢,兩位要不要看看?”
楚晚寧皺起了眉:“……什麽菜譜?”
“大英雄菜譜啊。二位不知道嗎?”小二頗為自豪地介紹道,“前些日子鬧大災,擺平了災劫的兩位仙君都是咱們死生之巔的。嘿,無常鎮如今的酒肆人人都會做些特色菜肴,就是照著那兩位仙君的口味來的!”
說著從腰間掏出兩塊竹斫牌子,熱情地遞給楚晚寧和墨燃看。
“這個呢,是楚仙君菜譜。”生怕他們看不懂,小二還眉飛色舞地解釋,“相傳楚仙君愛吃做的有些焦的東西,所以我們這里有焦溜丸子,炸焦鍋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對,這個松鼠桂魚也會特意炸的焦一些。”
楚晚寧:“…………”
對面的墨燃為了忍笑,擡手斟了一杯茶喝著。
但是他擡手翻了翻另一塊“墨仙君菜譜”,嘴里的茶就差點沒“噗”地噴出來——
“咳咳咳!!”
小二有些驚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咳咳……”墨燃邊嗆邊點著那塊竹牌子問,“你們這是什麽?為什麽墨仙君菜譜上會有海棠甜心酥這種東西?我連聽都沒聽過。”
“相傳墨仙君喜歡甜食嘛。”
墨燃:“………………”
“他還喜歡海棠花。”小二宛如江湖百曉生,舌燦蓮花地解釋道,“所以我們老板娘就自創了這個海棠甜心酥。這里頭擱的糖呀,比平常甜點的多足了三成,保準甜到舌頭都麻!”
“……那還能吃嗎?”
小二笑道:“怎麽不能吃,賣的好得很呢。二位客官不如來一份墨仙君菜譜,再來一份楚仙君菜譜?兩位仙君都喜歡的吃食,嘗一嘗你不吃虧,嘗一嘗你不上當啊。”
楚晚寧頭有些疼:“不。我不喜歡吃焦炭,謝謝。”
墨燃笑道:“我其實也不那麽愛吃甜的。”
“唉,那真是可惜。”小二頗為遺憾地撓了撓頭,他好像是真的很推崇這店里新出的菜肴,走遠了都還能聽到嘟嘟囔囔,“好歹是救世英雄愛吃的菜呢……都不好奇想嘗嘗的嘛……”
楚晚寧:“……”
墨燃:“噗嗤。”
“你笑什麽。”楚晚寧看了他一眼,“就這麽好笑?”
“也沒有。”墨燃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是開心而已,一開心,一點小事都能笑的起來。”
他說著,轉頭去看那街邊熙熙攘攘的人群,風波平歇後,凡塵煙火又燃出生機,女人們在挑揀著脂粉首飾,買些除夕的紅紙年貨,男人們則聚在明晃晃的宵夜攤子前喝酒閑聊,燈籠的光照那一張張閑適的臉,氣氛和暖,連面頰上的油脂都沒有那麽惹人厭。
一群小孩尖叫大笑著跑過去,也不知在玩什麽遊戲,一個孩子戴著面具,另一群在前頭兔子般地撒腿逃竄著,嘴里不停喊著:“別讓他抓到,哈哈哈,別讓他抓到啦。”
墨燃以手支著下巴,這個動作他做起來一直都非常英俊,英俊里甚至還透著一絲毫不違和的可愛。
他忽然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真好。”
說著又仰頭望了望燈火璀璨的死生之巔,又重複了一遍:“真好。”
楚晚寧道:“……也不算太好。你剛剛聽到的,薛蒙在喚我們。”
“……”墨燃果然沈默了一下,但還是笑了笑,“可要是我們真的留下來,他又會為難。”
楚晚寧說:“我知道。”
菜端上了幾碟,墨燃邊吃邊咕噥道:“薛蒙到底還是有些孩子心性。其實現在這樣最好,如果我們回了死生之巔,麻煩事就會接踵而來。而且他可能會忍我一天兩天,過一個月兩個月咱們試試?”
嘎嘣咬了一顆花生米,墨燃倒像是有些委屈。
“他肯定攆我走。”
楚晚寧忍著笑,背過筷子敲他的頭:“你才是小孩子心性。”
“真的。”墨燃道,“到時候他趕我,我又不能不走,掌門令哎,嚇死人了。”
楚晚寧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輕輕笑出聲來:“你別胡鬧。他哪里會趕你走。分明是我們自己不想留,就別把事情賴在他身上。”
“好吧。”墨燃撓了撓頭,咧嘴一笑,梨渦深深,“恩公哥哥說什麽都對。”
楚晚寧道:“吃飯。吃完飯我們回家。”
他們如今在南屏山深處歸隱。自墨燃所有魂魄回歸軀體後,兩人就一直住在那里。倒也不是刻意避世,只是覺得人間走過半程,路過此處恰好,便就在那世外桃源歇落了。
一切都是剛剛好。
夾了一塊酥肉,墨燃黑眸彎彎的,笑道:“其實確實是我不對。”
“嗯?”
“我是真的不想回去。”
“你怕他怪你?”
“不啊。”墨燃笑著摸了摸鼻子,“我怕他叫我師娘。”
楚晚寧:“…………”
墨燃的眼睛很溫柔,墨黑墨黑的,光澤流淌時隱約有些紫,但那些紫色如今看起來也很和善,他嘆息道:“硬生生長了一個輩分啊。”
“吃飯!”
墨燃就乖乖低頭吃飯了,乖得好像頭上冒出兩只毛絨絨的犬類耳朵,柔軟而馴順地耷拉下來。
不過,事實上楚晚寧很清楚,墨燃並不是不願意回死生之巔。其實他也好,自己也好,薛蒙也好,他們都想著要團聚,但是時光在消磨著每個人,有的時候那段懵懂輕狂的歲月過去了,就是回不來的,誰都不能勉強。
他們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墨燃怕他難受,所以才會這般一攬全責,逗他發笑。
“說起來,一直沒好好問你。”楚晚寧道,“大戰那天……你是怎麽知道自己一定能回來的?”
墨燃扒拉著飯粒,想了一會兒:“……如果我說我實話,你會怪我嗎?”
楚晚寧一雙清明的眼睛望著他:“你說呢。”
墨燃就揉著自己的後頸,低頭笑起來:“其實是魔界之門打開之後,我也感覺到了有一種靈力在身體里流竄……但我那時候還是踏仙君的意誌,腦袋昏昏沈沈的,也沒有想太多。”
“嗯。”
“是在最後快消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這一茬的。”
“……”
“我那時候在賭,或許我和宋星移一樣,就是那種有些特殊的美人席。”墨燃道,“史書上說,魔族只要身軀不破碎,靈魂俱全,想要重生很容易麽?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是,那麽只要我堅持著回到自己的軀殼里,那就應該能活過來。”
楚晚寧微蹙眉頭:“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魔族靈魂可以自己歸體是個傳說。”頓了頓,又問,“那宋秋桐當年為什麽沒有能夠活過來?”
墨燃無奈道:“就算是魔想要複生,也得求生欲望非常非常強烈才行啊。”
“……”
“那種感覺……怎麽說呢,就像掉下懸崖前給了我一根救命的繩索。繩索上塗滿了油,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我必須緊緊攥著繩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松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里。”
“晚寧,我一直想著要來找你。”墨燃擡起眸子,望著他,“所以我才能回來。”
頭頂的燈籠搖曳,楚晚寧看著對方漆黑深邃的眼,竟覺得胸腔里柔軟的不行。他至今仍不習慣這種軟弱的感覺,忙把臉轉了開去。
墨燃笑了:“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嗯?”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門打開之前,這種重生之法對我們也不適用。”墨燃道,“是因為吸收了魔氣,得了力量——不然我們也仍舊是肉體凡胎。而且我這具軀體的心臟本來已經毀了,得到了魔息之後,我覺得那種力量比靈核之力強大得多,才認為自己或許能借此回天的。”
楚晚寧道:“所以你讓我走的時候,其實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著對方微微瞇起的眼睛,這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不禁有些慌亂,輕咳著想岔開話題:“哎,這魚不錯。”
楚晚寧哪里會上當,盯著他:“如果你最後沒有回來。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聽到他語氣這樣沈悶,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著頭咬唇沈默一會兒,而後擡起臉,“對啊。”
“……”
“我舍不得你死。無論我是否活著。”
看楚晚寧眼尾微紅,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發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著。
燈影浮華中,他微啞地說:“我知道那樣做或許是騙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記恨,被你責怪,我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他說著,驀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顫動。
“我已經看了兩世了。”
楚晚寧緊繃的背脊慢慢緩了下來,捏緊的指節也逐漸失了力道,只是眼尾仍是紅的,有些濕潤。
咕咚鍋的蒸汽氤氳浮起,爐子里的清湯冒著細小的泡。這一片來之不易的塵世煙火中,墨燃握著楚晚寧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他說:“我那時候想,如果我真的賭輸了。我可以等你……十幾年,幾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幾百年幾千年也可以。”
“……”
“人間很好。晚寧,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鍋里一個沸騰的泡泡破了,有些滾燙的水濺出來,恰好濺上楚晚寧的臂腕。這種星星點點的熱水花當然燙不傷人,但他還是反射性地驀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繼而低下了頭。
低完頭之後又覺得自己應該更坦然些,於是又硬著頭皮擡起頭,瞪著對面那個不知好歹任性妄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舉動逗笑了:“怎麽了?一會兒瞪我,一會兒瞪桌子的。”
楚晚寧正想說些什麽,這個時候通天塔的晚鐘聲響了起來,自巍峨山巔飄落山下,回蕩在熱鬧的無常鎮夜市。
“糟了。”
一算時辰,楚晚寧臉色微變。
時辰交替的節點到了……
他驀地盯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男人,見那個剛剛還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陣焦躁——
自從墨燃複活以來,每隔三日一到子時,踏仙君的意識就會重新占據這身體,要到第二日深夜才會消失。
出現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為屬於踏仙君的那縷識魂與另外二魂七魄分離久了,意識上很難融為一體,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會隔三差五地在子時進行變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後,當墨燃再睜開眼時,那雙眼睛的光彩已然變幻。
踏仙帝君緩然擡起英俊的面龐,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具軀體,可他神態里就是會少去那麽幾分正氣,添上些危險又神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開嘴,唇齒森森,笑得張揚又肆意:“唔……三日未見,晚寧可有思念本座?”
“………………”
低頭看了看面前的碗筷,還有吃到一半的咕咚鍋。最後,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爛爛的街邊木椅和明顯十分逼仄的油膩飯桌上。
——那些對墨宗師而言是人間煙火的東西。
對他而言……
“小二!給本座滾過來!”
“墨燃你坐下!”
這樣一鬧,忽地驚動了周圍的食客,眾人紛紛回頭,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師?”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嗎?……誰來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該不會是瞎了吧……”
“你沒瞎,我也看見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來:“啊!真的是墨仙君!!”
過大的動靜惹來了路人的註意,越來越多目光朝他們投過來,甚至有人已經完全認出了他們,楚晚寧黑著臉,一把拽過還在嚷著“桌子這麽破,怎麽能吃飯?你有沒有搞錯!”的踏仙帝君,趁著還沒有更多人湧過來,就一片雞飛狗跳中召出禦劍,倉皇逃離。
升入高空中時,楚晚寧才總算松了口氣。
月色清朗,劫後余生。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還在他身後暴躁乖戾地哼唧著,不滿地說:“墨仙君有什麽好的?”
“……”
“一群刁民!為什麽他們都只記得墨仙君?”
“……”
“修補玄武結界的是本座!”
“……”
“救他們一條狗命的也是本座!”
“……”
“擋下滔天洪水的還是本座!”
楚晚寧側眸,看著那咬牙切齒又氣的沒辦法的男人,忽然覺得這家夥也真是小心眼,連自己的醋都吃。
“看什麽?!”忽然瞥見楚晚寧含著笑的目光,踏仙君先是一怔,隨即瞇起眼睛又是惱怒又是故作不在意地磨著牙根道,“就連你。你也是本座的!”
一巴掌搙過來,楚晚寧猝不及防,怒道:“你別亂動!”果然腳下禦劍微微打晃,但很快又被踏仙君隨手一指就用魔息穩住了。
踏仙君將他裹進自己的黑金鬥篷里,蠻不高興地哼道:“你怕什麽。有本座在,還能摔死你不成?”
說著催動禦劍,高天月色中,劍影猶如一道黑色的旋風,往南屏山方向飛去……
夜深了,猶如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眷侶。
他們回家。
後來,人們偶爾會在江湖上見到墨宗師與楚宗師的身影,但他們來去無蹤跡,像是驚鴻照影。
再後來,修真界多了另一個傳聞。傳說中有個盲眼的醫者,自江南漠北遊歷走過,他永遠戴著鬥笠,落著面紗,誰都不曾瞧過他真正的相貌。唯獨知道這個盲者醫術卓絕,他遍走窮山惡水,扶治萬人而分文不取。
關於這個醫者,最有名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無常鎮曾有一群少年,幼時被修士拐賣,燙去皮肉,制成人熊,至今仍難治愈。那醫者行醫來到此地,聽聞了這件事,竟以自己腕上肌膚為藥引,割肉以換那些少年重得康健。鎮民諸多感激,問之稱呼。
那醫者卻說,他不過是個罪人而已。
再過了很多很多年,久到當年的大戰都成了泛黃的書卷舊聞,久到曾經的稚子都已抽條,曾經的青年大多成家,曾經的英傑許多已鬢生白發。
又一年冬去春來。
死生之巔的掌門薛子明收了一名垂髫小兒為親傳弟子,視如己出。這小家夥自來熟,在赫赫威名的薛尊主面前也渾然不怕。整天纏著薛蒙問東問西。有一天,小家夥好奇地跑過來問過他:“師尊,我聽大家說過許多關於師祖與師叔的往事,他們……如今都還與師尊有來往嗎?”
那時候,一代聖尊薛子明立在軒窗邊,望著窗外開的正燦的桃花,平和道:“偶爾。”
小家夥頗有些熱切:“那為何不請他們回來?”
“……”
“紅蓮水榭和師叔的弟子房都空著呢,從來都沒再住進過別人。”小弟子拉著薛子明的寬袖袖口,“師尊師尊,叫他們回來吧,評書我都聽了好幾段啦,都說師祖和師叔是舉世難得的大英雄……”
薛蒙轉過淺褐色的眼珠,春日陽光里,似笑非笑地望向那個小家夥:“你以後也想當英雄?”
“肯定呀!”小弟子鼓著腮幫,一副誌氣滿滿的模樣,“師尊座下,怎會有沒出息的徒弟?我要幹一番大事業的!”
“有出息未必就是要成就大事業。”薛蒙道,“你若能一生端正,於弱者不欺,於強者不屈,於順境中不驕,於逆境中不餒……還有,能謹慎而有所保留地評判一個人或者一件事,並常懷憐憫之心。等到了耄耋之年,能說一句無愧本心,就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
“怎麽了?”
小家夥畢竟年紀小,薛蒙再扭頭,發現他已經在打哈欠了。
一見師父盯著自己,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角兩點困倦的淚光,卻還努力繃直背脊,仿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要強的樣子還真像年輕時的鳳凰之雛。
薛蒙忍著笑,故作嚴肅地問:“記住了?”
忙道:“記住了。”
薛蒙又問:“聽懂了?”
“聽……”語氣一萎,“沒聽懂……”
又過一會兒,委屈巴巴地:“師尊,您說的太繞了……”
薛蒙倒沒有責備,想了一會兒,擡手拍了拍他的頭:“算了。確實是太多了。”
“嘿嘿。”
“要做英雄的話,先謹記一條吧。”
小弟子忙不叠地直著腰桿,專註地聽著。他大概以為薛蒙要跟他講什麽特別厲害的招式或者要義,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睜得滾圓。
陽光流淌在薛蒙臉龐,花影流動間,薛蒙笑了。
——
“莫對他人妄行揣測,是人能給予自己的最高尊嚴。”
他說完,俯身將懵懵懂懂的小家夥抱起來,帶他走出屋里,走到花園的盡頭。從這里看過去,“啊啊啊”山峰巍峨聳矗,紅蓮水榭隱於雲霧之中。透過滿地浮雲,可遙遙瞧見山下的繁華城鎮,玉帶江流。
風一吹,小弟子的困倦就全散了,也不打哈欠了。
畢竟還那麽年幼稚氣,一花一鳥都能博得他的青睞有加。
薛蒙和他站在雕欄邊,與他一同望了會兒蜀中景致,問:“看到了什麽?”
小家夥不明所以:“山……房子……水……還有霧……”
薛蒙微笑著聆聽,他的性子如今已越來越沈和,輕易動怒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他與弟子站在雕欄邊,看著同樣的紅塵,小孩子瞧見的是房子,他瞧見的是山下無常鎮的興衰,從曾經破陋不堪的小鎮,到如今車水馬龍,儼然勝過了昔日上修界屬地的熱鬧模樣。
小孩子瞧見的是水,他瞧見的是滾滾忘川東流去,有時候還覺得有個和尚立在河邊,手中提著一盞引魂燈,眉目莊肅地和他說:“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見的是霧,他瞧見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離合的亡魂,終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巔飄繞。
父親和母親也在其中,後來他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在舞劍坪,在後花園,在孟婆堂,在奈何橋,哪怕閉上眼睛他都看得見。其實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還有一種靈魂,那種靈魂只生在摯愛至親之人的心里——當你思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到你的身邊。
薛蒙抱著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遙遙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許多親人朋友都曾停棺於此。
說起來,去年戒律長老年紀大了,於早春的一場大雪里辭世。璇璣長老也在前兩年就走了,人們都說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閻羅早些點名,他可屍解成仙。這些長輩的離世薛蒙一個接一個地看在眼里,從一開始的歇斯底里,到後來的平和——或者說無奈。
能從容打點璇璣長老喪葬的時候,薛蒙也會懷念從前的自己,不過也僅僅只是懷念而已,他並不會再沈溺於過去無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總要往前看的。
“師尊?”眼前一只粉嫩的小手在搖動,把薛蒙的意識喚回來,“師尊在想什麽?”
薛蒙笑了笑,說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家夥就有些興奮,又試圖繼續剛才未盡的話題:“師祖和師叔……”
“其實他們每年除夕都會回來。”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見他們。”
小家夥撇撇嘴,有些不滿足:“可是為什麽只有除夕?為什麽他們不留下呢?聽說師叔特別厲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擡手戳他腦袋:“你的頭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頭,但並不怕。
薛蒙似乎很嚴肅:“真的。你師叔有點……怎麽說……分裂。”
“咦?分裂?”
薛蒙點了點頭:“今年除夕帶你見他。不過,你只能待到子時之前,子時一過,你就必須離開。”
“為什麽?”小孩子聽得有緊張又刺激,好奇地睜圓了眸子。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聽得更迷茫了,這個剛入門的親傳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問,薛蒙就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幹脆把他都放下來,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頭疼得要死的樣子。
自打入門起就沒見過師尊這般苦惱,小家夥不禁對那個傳說中有些“分裂”的師叔更有興趣了,追著薛蒙直問:
“師尊師尊,師叔他——”
“別問了。”
“那師祖他……”
“不許問。”
“那師祖和師叔……”
“回去抄書!”
“嗚,師尊你好兇………”
晴空萬里的蜀中,純澈陽光透過枝梢落在這師徒二人身上,風吹著,吹過薛蒙的衣擺,吹過小徒弟稚嫩的臉頰,吹過恢宏壯麗的死生之巔,吹過英雄冢墳前幽碧的青草。
風吹過,一朝一夕行遍萬里河山,它拂過懸壺濟世的盲者,拂過雪原上賞梅的兄弟,拂過蛟山龍魂池邊飲酒的女郎,拂過南屏幽谷歸隱的眷侶。所過之處,江山依舊,海晏河清。
相逢相離,相知相遇,無數人的命運相互交織,雖不能停於某一場把酒相歡的夜宴,好夢永遠不醒,但一個人身上,總會有親人、摯友、愛人留下的碎影,無論生死與否,無論那些人有沒有離去,而這些碎片會一直如影隨形,與爾同歸。
清風覆面,通天塔前的海棠樹開得正是燦爛,和昨日並無不同。長夜過去了,天涯各處,各有歸宿,如今一切都很安寧。
薛蒙仰頭望了一樣巍峨浮屠,寶塔莊嚴。
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麽,笑了笑,拉著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這一刻,他仿佛聽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時,那對師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響的曲聲,那曲聲穿過歲月的漫漫長河,在如今的薛掌門身後如雪吹散——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面相映紅。一朝鳳雛啼春曉,萬頃河山清平中。總角藏釀君莫飲,經年歸來與兄逢。
……
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東風。
——全文完——
第312章 番外《歸園田居》
——該故事線發生於結局戰的兩年後——
小屋里彌漫米粥的清香。
一個耳朵尖尖, 頭上頂著南瓜葉子的小孩湊在爐膛前,往火堆里添新柴。他旁邊還坐了個紅色頭發的女孩, 一邊吃蜜糖一邊觀望著火候。
“我覺得火可以再大一點。”
“我覺得不可以,再大就糊掉了。”
“我覺得糊不了。”
“呸, 你知道些什麽, 你只會吃糖。”
楚晚寧帶著獵來的野兔推扉而入, 身後跟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小草團精,小花妖, 甚至還有指甲蓋那麽大的小青苔妖精。
坐在火爐旁的那對樹精兄妹立刻起身, 手忙腳亂地朝他行了一禮:“神木仙君。”
神木仙君是這些木靈對楚晚寧的稱呼。
其實很多事情回頭去看,都是早有端倪的。他前世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天生自帶一把九歌神武, 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對草木有這樣強大的掌控力, 甚至之前他還不明白金鼓塔內跑出的酒色葫蘆為何會對他畢恭畢敬。
如今都懂了。
他是炎帝神木,而炎帝神木是世間所有植被的源泉。
生死門一戰後,楚晚寧與墨燃歸隱南屏幽谷, 那些兇狠暴虐的法術暫且是用不到了,但日子過的有些平淡無奇, 楚晚寧便琢磨出了木靈召喚術,把山谷里的小妖怪們全都聚在麾下。
“看起來很有些占山為王的意思。”墨燃笑著評價道,“就差個虎皮毯子鋪地上了。”
但占山為王的楚仙君這些天很焦躁,因為前些日子薛蒙給他們傳了音,別扭地表示了今年的中秋想來南屏山, 與他們聚一聚。
時隔兩年, 師徒三人的關系總算被時光沖刷地不再那麽尷尬, 楚晚寧自然很願意重新見到昔日愛徒。所以在中秋前一個月,他就開始認真琢磨該準備些什麽菜肴來招待薛子明。
“師尊在寫什麽?”
夜晚燈燭搖曳,墨燃湊過去,從背後抱著楚晚寧,下巴抵在他的肩窩,墨黑的眼睛看向桌上攤著的筆墨紙硯。
他原本只是隨意一問,主要目的哄恩公哥哥早些上床。對於楚晚寧在寫的東西他其實沒太大興趣。
這家夥還能在做什麽?無非又是在琢磨些諸如夜遊神之類的機甲,然後將圖紙寄給桃苞山莊的馬莊主,讓人家依樣造出來然後廉價售賣,末了還要誠懇地寫上“盈余不必予我,皆歸死生之巔”。
結果就是造價遠高於賣價,馬莊主回回虧本,拿著賬單追著薛子明要錢。
“嗯?今天沒有在畫圖紙?”
楚晚寧心不在焉地答道:“哪里會天天有靈感。”
墨燃蹭了蹭他的臉頰,在他耳垂親了一下:“師尊……”
“怎麽了?”
“……”
墨燃不由地直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不禁開始懷疑這歸隱的日子是不是讓楚晚寧膩味了,不然怎麽這般親昵的廝磨只換來一句剛硬如鐵的“怎麽了”,還沒有任何音調起伏。
真活見了鬼。
直到這時候墨燃才終於開始仔細看楚晚寧攤在桌上寫的東西,不看倒還好,這一看,卻把他驚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你在寫什麽?!”
剛剛是疑問,這次卻是飽含驚恐的感嘆了。
楚晚寧為他的語氣感到不悅,終於擱了湖筆,緩然擡起一雙極具侵略性的鳳目,微微瞇縫著,即使兩簾長睫毛柔軟如絮,也遮不住他眼神的鋒利。
不過,再兇巴巴的眼神,也敵不過楚晚寧此刻說的話可怕。
“中秋菜譜啊。”
墨燃:“……”
沒錯,為了大戰之後第一次團圓宴,北鬥仙尊打算親力親為,為自己感到頗為對不住的徒弟洗手作羹湯。
墨燃瞪著燭臺燈影里楚晚寧那張嚴肅而固執的臉,不由地心中戰栗。
他不是認真的吧……???
但很可惜,楚仙君是個正經人,從來不開沒必要的玩笑。
接下來幾天他都在對著那張菜單子皺眉仔細研究,時不時刪去幾樣菜——每當這時墨燃就會悄悄松一口氣。或者再添入幾樣菜——每當這時候墨燃就會覺得自己的胃部在隱隱痙攣。
最後當楚晚寧輕咳兩聲把終於擬定的單子交給他看的時候,墨燃強作鎮定地掃了眼上面的十冷十熱二十道菜,然後將竹簡合上。
“……怎麽了?是不是品種少了些?”
“不。”墨燃覺得除非自己想看到死生之巔的新掌門在中秋夜暴斃身亡,否則就必須得做些什麽來阻止自己的恩公哥哥。
他想了想,擡眸對楚晚寧笑道:“我只是覺得團圓宴若是只由師尊一人準備,未免不夠心誠。”
楚晚寧微微皺眉:“是嗎?”
“都說了要團圓了。”墨燃循循善誘,“那自然是一起準備才熱鬧。”
見對方不吭聲,似有猶豫,墨燃靈光一閃,忽然想道晚寧平素要強,便繼續道:“師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各自準備五道冷菜五道熱菜,不過別告訴對方是什麽。等到薛蒙來了,就把這二十道菜混在一起端上桌,最後再問他哪些燒的好,哪些他不喜歡,怎麽樣?”
楚晚寧沒有立刻說話,但是眼底卻微微一亮。
他的這些小心思小神情統統都落在了觀察入微的墨燃眼睛里,墨燃忍著笑,又交扣著他的手,溫聲問道:“好不好?”
楚晚寧擡眼看他:“這算是烹飪競賽?”
墨燃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說算就算。”
幾許沈默後,楚晚寧忽然站起來,把墨燃另一只手壓著的竹簡抽走。墨燃有些疑惑:“怎麽了?”
“我不會讓你知道我做什麽的。”楚晚寧神情竟是頗為嚴肅,“這上面寫的都不算。我重擬。”
墨燃:“……”
楚晚寧瞇起眼睛:“其實我做菜,並不比你差太多。”
“是是是。”墨燃忍笑都快忍不住了,“師尊說什麽都對,那我就等著中秋宴上大飽口福了。”他說著,牽過楚晚寧的手,摩挲著那因為常年做機甲削木頭而生了細繭的指腹,然後低頭吻了吻。
燭火中,他看著楚晚寧因為並沒有受到嘲笑而意外地微微張大的眼睛,註視著楚晚寧在親吻中慢慢放松下來的繃緊的身子。
他溫柔地彎起眼眸。
“恩公哥哥做什麽,都是最好的。”
如此輕而易舉便解決了危機,自己真是日趨聰慧機智。墨燃在心理默默地給自己喝了個彩,然後在楚晚寧的註視下笑瞇瞇地起身,去收拾還攤在矮幾上未洗的碗筷。
是夜,當墨燃收拾洗浴完回房的時候,楚晚寧正坐在窗邊,看著他鉆研了無數遍的菜譜。
聽見推門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把書卷掩上,看樣子確實是正兒八經地把墨燃當做了競爭對手。但墨燃只覺得這家夥真是好笑,他書架上的閑書總共也就那麽幾本,與食物有關的就只得兩部,一部是《巴蜀食記》,一部是《臨安飲食註》,有什麽好藏的。
不過楚晚寧顯然覺得很有必要掩藏好自己的手段,於是他熄去了窗邊的那一盞燈臺,擡頭看著青年:“你洗好了?”
墨燃笑著點了點頭。
楚晚寧簡略地頷首以示贊同,順便以不經意的姿態把書籍放回木架上,然後道:“那好,那我去洗了。”
墨燃的笑容更明顯了:“師尊。”
“嗯?”楚晚寧回頭。
墨燃一時似乎拿不準該不該說,但最後還是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道:“你在我之前已經洗過了……你忘了嗎?”
“……”
人想要掩飾些什麽的時候總會有些心不在焉,哪怕威名赫赫的北鬥仙尊也不例外。
這一片尷尬中,墨燃有些好笑又有些縱容地瞧著他,然後靠過去。窗邊的位置很狹小,擺著一張椅子和一排楠竹書櫃,沒有多余空間。墨燃一只手撐在了窗棱上,楚晚寧便沒有退路了。
楚晚寧也沒打算退,他那口是心非的毛病比幾年前要好很多,不過他還是不習慣在這種地方親熱——尤其前幾天踏仙君的人格出現的時候,他還和那個不可理喻的偏執狂在這里交纏過。
他如今想起那些畫面臉頰就陣陣燒燙,因此愈發堅持。
楚晚寧說:“不行。到床上去。”
墨燃給予他的回應是湊過來,銜住了他微涼的嘴唇。
不得不說踏仙君和墨宗師心里頭喜歡的東西其實很相似,只是踏仙君表達得專制,而墨宗師會比較委婉。
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在還沒有來得及反抗的時候,就被墨燃連哄帶騙地摁在了燈掛椅上,並且和踏仙君一模一樣的,墨宗師動了動手指,用魔息催動了神武見鬼,將楚晚寧的雙手與腿腳綁縛在了椅子上。
“你就不能選個正常些的地方?”楚晚寧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墨燃長睫毛簌簌,有些無辜地模樣,他低俯了身子,擡手摸了摸楚晚寧的臉,嗓音居然還很溫柔:“我怕你會厭倦。”
“……”
明明在做那麽禽獸不如的事情,可聽上去他好像還成了一個生怕被遺棄的姑娘。
墨燃的眼神很認真:“師尊,我們在一起生活才兩年呢,以後還有很長的一輩子,若是每晚都老老實實在床上,你或許會嫌我無趣的。”
“你很有趣。”楚晚寧瞪著他,“現在,把我松開。”
墨燃也半跪在他跟前,凝視著他。
“松開。”楚晚寧堅持道。
大抵是他的眼神太堅硬,把青年那顆本來就受過千刀萬剮的脆弱心臟給傷著了,墨燃倏忽一下垂落了長睫毛,沒有說話。他看起來有些傷心,但還是聽話地嘟噥了一句:“見鬼,回來。”
柳藤乖順地收回去了。
墨燃依然低著頭,又補了一句:“對不起。”
“……”
青年半跪在眼前的時候,就比楚晚寧矮了許多,沒有那麽高大挺拔的身形杵在面前時,楚晚寧其實很容易意識到這是個比自己小了十歲、卻處處都選擇包容自己的晚輩。
他揉著自己被柳藤捆得生疼的手腕,卻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語氣是不是過於嚴厲了些。
楚晚寧輕咳一聲,剛想說點什麽,就聽得墨燃低著頭,默默道:“雖然我不太記得自己變成踏仙君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麽,但我……多少總有些零碎的印象。”
楚晚寧揉著腕上紅痕的手停了下來。
從上往下俯瞰,墨燃的睫毛會比其他角度顯得更加濃密纖長,類似於某種忠心耿耿的動物,楚晚寧甚至覺得某一刻這個青年的長發里會忽地冒出兩只毛絨絨的耳朵,然後沮喪地耷拉下來。
伴隨著某條並不存在的毛絨尾巴一起。
“我以為你會喜歡那樣的。”墨燃道,“但我似乎弄錯了。”
“……”你確實弄錯了。
楚晚寧在心里默默地想。
但他還是伸手,摸了摸青年的頭。
這種寬慰般的愛撫讓墨燃終於擡起臉來,那張英俊到動人心魄的臉龐浸潤著昏黃的燭光。燈火倒影在他漆黑的眼眸里,熒熒碎影像是有兩道星河在閃動。這雙眼睛很好看,只不過因為委屈,眼尾有稍許的薄紅。
“對不起,師尊。我原本是想讓你高興的。”
“……”
“我又沒做對。讓你生氣了。”
楚晚寧忽然就有些於心不忍。
他嘆了口氣,手上的力氣微微加重,但青年受了搓,變得有些不解風情,竟梗著脖子在原處如磐石般一動不動。
楚晚寧又掰了他幾下,還是沒動靜,不由地無奈道:“過來。”
青年微微一怔,然後才半跪著,乖順地靠過去。楚晚寧攬住他的後腦,將他攬過來,靠在自己腰間,他撫摸著他柔軟的黑發,然後嘆息道:“傻瓜。”
燈花還在默默地流曳著,靜謐的屋內,楚晚寧將自己束發的帛帶被拆下來,長發散落,他並不在意,而是擡手用藕白色的發帶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眼不見大概就不會那麽羞恥了。
墨燃有時候是真蠢,他楞了一下,問,“師尊這是做什麽?”
“……”
饒是燭火昏黃,還是能清晰地看到楚晚寧初春冰雪般細剔的皮膚下有血色漲起,他咬了下唇,墨燃這個人啊,總有辦法在瞬間讓他心軟,又瞬間心硬。
楚晚寧頭頂幾乎冒著青煙,若非絲帛遮目,多少減了些恥辱感,不然他怕是能將墨燃一推而後奪門而出。
他沈默片刻,咬牙道:“你要做就做,不做就滾。”
墨宗師是個老實人。
他用了須臾時光驚訝,又用了須臾時光驚喜。
剩下的大好時光,他就都很虔誠地用到了纏綿悱惻上去。
衣衫很快就被褪去,肌膚暴露在夜晚微涼的空氣里,楚晚寧遮著眼眸,因瞧不見眼前發生的一切而下意識地微擡著下巴。
這其實很要命,藕白色的絲帛下是一管筆挺的鼻梁,柔和的線條往下延伸,將人的視線引向他的嘴唇。
平日里,因為楚晚寧的眼睛太過明亮,也太過冷冽,所有看著他的人都會把註意力放在那兩池皓月冰雪里。
但此時他的眼睛被遮住了,失去了那種威嚴氣場。於是墨燃順理成章地發現他的下半張臉其實長得很柔和,有著線條細膩的面龐,還有瞧上去非常柔軟的、淡粉色的嘴唇。
因為失去了視覺,此刻這嘴唇正無意識地微微張著,這姿勢太像是在索吻。雖然墨燃確信自己的師尊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但他還是從善如流地吻了上去。
唇齒間濡濕地交纏著,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他帶著薄繭的手撫摸著楚晚寧,一吻結束後,兩人的氣息都有些急促。
墨燃與他額頭相抵,嗓音微啞:“可以嗎?”
被蒙住了眼的男人低沈地喘息著,嘴唇的顏色顯得愈發誘人,像初綻的海棠,極嫩的薄紅色。
楚晚寧問:“什麽?”
“就在這里,可以嗎?”
“……”
有時候楚晚寧會覺得,雖然墨宗師是個正人君子,處處行事為他考慮,從不勉強他做些不喜歡的事情,但是在某些情況下,這種“征求意見”簡直比踏仙君做的那些荒唐事加在一起還要令他倍感羞恥。
楚晚寧有些慍怒地:“你把我衣服都脫了再問我可不可以?”
“唔……”在楚晚寧看不到的地方,墨燃的臉有些紅了。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問了句多余的話,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湊過去在自己師尊的側臉親了一下,低聲道:“對不起。”
回應他的一聲冷哼。
墨燃沒有再讓他尷尬,他的睫毛像蝴蝶一樣微動,那個吻細細碎碎一路往下……
(此處有刪節,你們懂的,吃肉在老地方)(補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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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寧……”狂熱中,幾近失神的楚晚寧伏在榻上,眼前落著幾縷黑發,他模糊聽到身後墨燃在喚他,飽含著愛意、欲望、癡戀、依賴。
他想回應,但嗓音都在這一夜數次的纏綿中喊的有些沙啞了,他發不出太多聲音。
楚晚寧就這樣側著臉,被摁在席上索求著,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墨燃的手伸過來,覆住了自己的手背。
耳邊是低沈火熱的呼吸,還有世上最性感動聽的聲音。
他聽到墨燃貼在他耳鬢邊,鄭重其事的,就像這兩年來這個青年時常會說的,也仿佛就要這樣說足一輩子的那樣。
不,不是仿佛。
是肯定。
墨燃說:“晚寧,我愛你。”
我愛你。
從黎明破曉,到日暮黃昏。
每一天。
一輩子。
一生。
至於中秋團圓宴……
楚晚寧雖然廚藝不佳,但味覺可沒壞。
在研習良久而不得烹飪要領、且眼看著墨燃準備食材調配醬料腌制魚肉一副順利無礙的模樣之後,於中秋前三天,楚晚寧總算放棄了自己動手的念頭。
所以就有了開頭那一幕。
數十個草木修煉而成的妖怪繞在楚晚寧身邊,有的負責劈柴,有的負責燒火,有的在切菜,還有的在鍋邊掌勺。
楚晚寧看著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羹湯,色澤和香味都頗為誘人,不由對那兩個煮粥的小妖道:“多謝你們。”
“不用謝呀,是我們自願的。”樹精姑娘笑道,“神木仙君喚我們來幫忙,我們高興還來不及。”
楚晚寧往屋外望了一眼,瞧見遠處,墨燃老老實實地坐在院子盡頭,正認真地劈著一堆柴,他可沒人幫忙,汗珠順著小麥色的臉龐淌落,衣服遮擋不住緊實的胸肌和勁瘦的腰。
很不錯,是個美人。
可惜楚晚寧不憐香惜玉。
雖然自己偷偷叫妖怪們來幫忙燒菜的行為確實有失公正,但誰讓每天晚上都是墨燃無休無止地折騰人,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楚晚寧這樣想著,兩手一合,把廚房門關緊,順便施了個結界以防墨燃進來。做完這一切,他才返身,回到那些草木精魅中,然後從炤臺上拿起寫好的食譜——
“下一道,我們要做松鼠鱖魚。”
北鬥仙尊的聲音從夥房里隱約傳出來,偶爾還能聽到一些小妖們吱吱咕咕的奇怪咕噥。
“誰會抓魚?”
炊煙裊裊散開,日落黃昏人家,茶米油鹽香味。
在這樣的寧靜與溫情中,南屏山那一年深冬的淒寒雨雪終究會慢慢地在記憶里淡去,或許總有一天,曾經經歷過的痛苦都會成為一抹淡淡影子,就像衣服上的墨漬,一回兩回或許滌不幹凈,但是隨著歲月流逝,那團黑影最後總會變成一道溫柔淺淡的痕跡。
以後他們的每一年,無論春夏秋冬,都是最好人間。
——番外《歸園田居》完——
313.番外《唯一可能(現轉惡搞)》一
——該番外設定為現代EG——
我原以為自己玩的是個多角色可攻略的戀愛養成遊戲,沒想到這遊戲永遠只能打出一個結局。
——選自《一次失敗的任務報告》by薛蒙
薛蒙在吃盤子裡的倒數第二塊椰奶紅豆糕。
他必須很小心,他用塑料勺沿著紅豆糕的邊沿切了一道,估算精確、下手穩準。他想盡可能多的保留這塊糕的完整性,但很可惜,它的半邊已經被裝在同一個碟子裡的芒果慕斯玷污過了。
他痛恨芒果就像痛恨他在修真界保護局的這份工作一樣。
可惜他不得不做,這是二十一世紀,道爺家的傻兒子也必須出來工作養活自己。
“任務匯報,薛先生。”耳麥中傳來乾巴巴的機械女聲。
薛蒙翻了個白眼,自從時空保護局調來了一個姓薑的新局長,任務匯報就成了每天都必須要做的事情。
“咳,我今天八點二十到達辦公室,沒有遲到,早上打包了一份李師傅生煎,味道不錯啊建議諸位同事有空都去嚐嚐,關鍵是賣生煎的老爺爺長得慈祥還會誇人,六十歲的阿姨他都能面不該色地管人家叫小妹。吃完生煎之後我就開始蓋章——”
這是薛蒙痛恨他這份工作的原因。
對,蓋章。
這事兒說來話長,刨根到底得怪到他老子頭上。薛蒙的爸爸薛正雍在國際修真總局當理事長,作為理事長唯一的寶貝兒子,薛蒙自小活得眾星捧月無人膽敢得罪,吃的用的都是修真局特供的,就連尿不濕那都是深海鮫族織的,保證絲滑透氣不生痱子,那啥邦寶適花王紙尿褲人家爹媽根本看不上。
這樣的一個修真界小公子,日子自然是風調雨順,畢業後直接進入修真界保護局工作,工作第一天就受到了局長的親自接待。
當時的局長叫南宮柳,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爬兩層樓都能淌虛汗的那種。
南宮柳親切地握著小薛同志的手,抖著五花肉腮幫子寒暄:“哎呀,薛蒙吧?長得和你爸真像,一看就是親兒子,俊俏!”
薛蒙道:“謝謝叔誇獎。”
南宮柳樂呵呵的:“我和你爸是老相識,閒話咱們就不說了,來,叔先來給你講解講解你需要做的工作。”
應屆畢業生薛蒙同學彼時還充滿了雄心抱負,立志要為建設和諧新修真界添磚加瓦,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於是爽快道:“您儘管說,我一定認真完成您交代的任務。”
瞧瞧,一點修二代的譜都沒有,多好的孩子!
南宮局長深深看了他一眼,收斂起笑容,肅穆道:“小薛啊,組織上考慮到你出身於修真世家,各項條件都出類拔萃。所以,儘管你是薛理事長的掌上明珠,我們依然決定要把最艱難、最困苦的工作交給你。”
薛蒙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我打小就喜歡各種冒險的事情。以前大家總礙著我爸的面子,這個也不讓我做,那個也不讓我碰。”他眼睛閃著光,“總算熬出頭了。”
南宮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豎起大拇指:“有抱負。”
薛蒙問:“那我要做什麼呢?”
“咳咳。”南宮柳清了清喉嚨,“總的來說,這是一項本局無人可勝任的高難度工作。它需要負責人有著超凡的耐心、精準的判斷力、果斷的決策力。因為你的每一個決定都主宰著千百條性命——有大量的生命會因為你而得救,但是,也會有不少的生靈,因為你而流血。”
他神情嚴肅,雙目灼灼,彷彿有一輪聖光在他身後冉冉升起。
“這是沖在第一線的苦差事。當初你要來時空局工作,你爸爸千叮嚀萬囑託,讓我給你找個舒服安全的職位,但我看了你的簡歷後,覺得你是個充滿了抱負的好孩子,我不能對不起年輕人的一腔熱血,所以經過深思熟慮,才把這個差事交給了你。”
局長說著,伸出一隻手,在薛蒙的胸口戳了戳。
“你要對得起那千萬條生命。”
薛蒙頓時熱淚盈眶肅然起敬:“局長,感謝您不顧我爸爸的阻礙,給我這樣一份重任!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負您的期望!”
南宮柳局長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目光,鼓勵道:“好好乾!”拂衣而去,深藏功與名。
當天小薛同學回到家,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他瞞著自己爸媽,悄悄在桃苞網夜貓修真商城訂購了一批貨,分別有:
暴力dps脆皮炸雞(寒鱗製藥廠生產):吃了可以獲得一個時辰的十倍法力,不能在戰鬥中使用。
二狗續命丸(玉衡製藥廠生產):死了再吃就沒用了。
耀頭丸(無悲寺佛藥廠生產):能讓自己的腦袋發出熠熠光輝,在黑暗中為同伴指路。
無極白瘋丸(踏仙君製藥廠生產):解除混亂狀態。
祖傳千年棗藥丸(貪狼製藥廠生產):僅限對敵方使用。
就這樣,薛蒙小朋友做了萬全的準備,甚至晚上做夢還夢到了自己穿越到了第二次世界修真大戰時期,為了抵抗歐洲戰場席捲而來的黑魔法而英勇犧牲,隨著一聲尖利的“阿瓦達索命!”,他倒在一道神秘的綠光之中……
可是第二天,當薛蒙壯志躊躇來到辦公室,他驚呆了。
“這就是……我的工作???!!!”
甜蜜的長腿大胸秘書小姐姐給他倒了一杯香茶,溫柔道:“是的,薛先生,這就是您的工作。”
薛蒙不敢置信地來到自己辦公桌前,看著堆積如山的修真界項目批報表,嘴巴漸漸地張成了O型。
他顫抖地伸手拿起了最上面一疊批報書粗略查看,一行鮮紅的大標題赫然映入眼簾,標題十分繞口,普通人一遍看不懂:《山東臨沂凡人養豬場非法使用孤月夜仙豬飼料問責處理辦法》
什麼什麼辦法?
薛蒙不由一陣暈眩。
但他還是咬著牙接下去看。
“近期,藥品監察小組接到一起報案,有修士將孤月夜生產的過期仙豬飼料通過非法渠道,售賣給凡人商人,導致八千餘袋過期飼料流入市場,目前已有三個養豬場的豬食用過該飼料,涉案豬員截止發文時已達四百頭,情況危急。”
薛蒙:“……”
再往後翻了一頁。
修真界牲畜用藥委員會處理意見:派人去把受污染豬肉購回全部銷毀。
修真界凡人委員會處理意見:附議,並對涉案修士進行緝拿審訊。
修真界宣傳委員會處理意見:附議,並請《新聞聯播》欄目組進行後續公關處理。
修真界保護局綜合案件委員會委員長意見:(空)
薛蒙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他一手戳著那個“空”字,一邊問旁邊笑容可掬的小姐姐:“這裡怎麼沒人寫意見?”
小姐姐微笑著耐心解釋:“正等著您蓋章呀。”
“可我不是……”他低頭看著報告書讀道,“修真保護局綜合案件委員會委員長。”
但當他再次抬頭,看著秘書小姐姐慈愛的眼神時,他不禁猶豫且困惑了:“……我是嗎?”
小姐姐變戲法般從身後掏出一個胸針小牌,牌子上赫然印著“綜合案件委員會委員長薛蒙”,甚至還附帶薛蒙最不滿意的大頭照一張。
她給薛蒙戴上,笑道:“現在您就是光榮的委員長啦,恭喜您!”
並且遞上兩個章,一個章印著圈兒,一個章印著叉。
“同意立案蓋圈,否定立案蓋叉。”小姐姐笑道,“請開始工作吧。”
薛蒙的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他有很多話想說還有很多罵娘想噴出來,但最後他咽了嚥口水,居然艱難地問了句:“我能不選嗎?”
小姐姐笑彎了眼睛:“當然可以,那就兩個都蓋上去。”
“……”薛蒙覺得氣若游絲,“我兩個都不選最後會怎麼處理?”
“交給局長秘書處理。”
薛蒙更加虛弱了:“那還要我幹什麼?”
小姐姐和善道:“所以,我個人建議您最好還是一次只蓋一個章。”
薛蒙:“………………”
就這樣,日子過得久了,薛蒙真的領悟到了南宮柳當時說話的藝術。這份天殺的、該死的工作,讓他每天過得像一個打樁機,在不同的報告上面打圈圈或者打叉叉。這確實需要非人的耐心。
當然,這耐心不止是面對枯燥無聊的工作而不產生逆反心理。更大的耐心在於他必須得每天克制自己,這樣才能說服自己不他媽的衝去南宮柳的辦公室把局長的繁殖器官掐斷掉!!
雖然南宮局長並沒有騙他,他的確決定著成千上萬的生命的去留。
看看這些報告書就知道了——
《暴力dps脆皮雞專屬養雞場批建報告》
《建國後特批之葫蘆娃成精報告書》
《建國後特批之黑貓警長成精報告書》
《孤月夜退休掌門老幹部申請: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蝶骨美人席科研組:呼籲攜帶美人席基因的修士為人魔基因工程捐精倡議書》
可不是分分鐘幾億性命的工作嘛。
薛蒙一臉煞氣地舉起了自己的小叉叉,啪地蓋在了《捐精倡議書》上。他心中生起一種拯救了無數小生命的正義感,並冷酷地批註:“誰都不想被射在杯子裡並冷凍起來。否決。”
他承認他是在發洩自己的怨憤,但他希望這種胡鬧會讓局長無法容忍,最好給他調到一線去,讓他去凡間降妖除魔什麼的。
只可惜局長穩如磐石,絲毫沒有因此而責備小薛委員長,反倒是在一次聚會中,薛蒙聽說有陣子局長的秘書葉忘昔小姐因為這些惡作劇,不得不辛苦加班到凌晨才回家。
“你要是再讓你兒媳婦加班,我明天就辭職不干了!!”
隔著半個走廊都能聽到局長兒子南宮駟在裡面拍桌子跳腳。
薛蒙心虛地縮了縮脖子,發了會兒呆之後,他決定還是要認真面對這些報告書。
這樣過了幾個月,就在他蓋章速度越來越快,幾乎都要忘記自己剛畢業時的初心抱負時,南宮柳卻因為收受妖類賄賂被停職反思,失去了自己的鐵飯碗。
新的局長來了。
姜曦局長雷厲風行,接手任何攤子都很快。唯獨薛蒙這個崗位,他花了一個小時才聽懂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
這實在不能怪姜局長腦子不靈光,而是因為南宮柳給薛蒙包裝的太唬人了,姜局長拆了半天的包裝紙,一層接一層接一層,最後才發現裡麵包著的是個屁。
總而言之,薛蒙這位置形同虛設,連食堂偷懶洗菜的小李子乾的活兒都比他有意義。
姜局長不能忍受這種米蟲崗位,他決定要取消這個“綜合委員長”的官職,給薛蒙找點別的活兒做做。
他用了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觀察構思,最後做了個決定,於是就出現了開頭那一幕——
“任務匯報,薛先生。”
“咳,我今天八點二十到達辦公室,沒有遲到,早上打包了一份李師傅生煎,味道不錯建議啊諸位同事有空都去嚐嚐,關鍵是賣生煎的老爺爺長得慈祥還會誇人,六十歲的阿姨他都能面不該色地管人家叫小妹。吃完生煎之後我就開始蓋章……”
耳麥里突然傳出嘶嘶電流。
接著,姜曦的頻道切了進來,冰冷的AI聲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AI更不近人情的薑局長的聲音。
“從今天起你不用蓋章了。今天早點下班休息,明天來我辦公室,有個重要工作交給你。”姜曦頓了頓,毫無波瀾道,“記得給我帶一份李師傅生煎,加醋。”
薛蒙:“……………………”
314.番外《唯一可能(現轉惡搞)》二
第二天,薛蒙到了姜局長辦公室,在聽完了整個任務事項之後,他琢磨過來了——自己這回是被安排了一個類似於皮條客的工作啊!
薛蒙很憤怒:“為什麼我不是在給捐精報告蓋章,就是在為新生命的誕生尋找出路?這種事情你應該交給世紀佳緣或者百合網,你找我幹什麼?!”
姜局長一口一個生煎包,吃相優美但速度驚人。
“我跟你說了第三遍了,你不是在拉皮條,你是在替修真科研組的基因工程發光發熱。”
他吃完了最後一個包子,拿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嘴唇,然後抬起眼:“你聽好了,魔族這幾百年的異動越來越明顯,不出兩個世紀,人魔之間恐怕就又會有一場鏖戰。我們需要最強大的戰力資源。”
“……說白了,你們就是需要特異美人席繁衍的後代。”薛蒙翻了個白眼。
姜曦不以為意:“對,就是這樣。”
“但是特異美人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唯一有線索的是個叫墨燃的傢伙。”
“沒錯。”
“你們需要那個傢伙給你們生個孩子。”
“很對。”
薛蒙臉上的嫌棄清晰可見:“但那傢伙是個基佬。”
姜曦淡淡的補充:“純種基佬。”
薛蒙咬牙切齒道:“所以你們花了十多年研製出了一個模擬遊戲,叫做命運跳跳機——”
“跳躍機。”姜曦面無表情地糾正道,“而且嚴格的說,那不能叫一個遊戲。”
“我管它是跳躍機還是跳跳機!”薛蒙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總之你們要我通過那個機器進行命運模擬,在墨燃的生命中尋找機會糾正一個基佬的性取向,就和那些能存檔讀檔的角色養成遊戲一樣,給他介紹胸大腿長的女孩讓他們生孩子——”
姜曦又打斷了他,局座大人伸出手指搖了搖:“不需要胸大腿長,只需要臀大好生養。”
“……”
局長辦公室傳來薛蒙驚天動地的怒吼聲:“這他媽不還是王婆該干的工作嗎?!!!”
“你冷靜點。命運跳躍機只是模擬各種可能,說白了就是個測試版本。”姜曦喝了口茶,“局裡會收集你的測試結果,最後製定真正的實踐方案。”
“我拒絕。”
“放輕鬆,年輕人。”姜局長無視了他的拒絕,“你把自己當做一個養成系遊戲的測試員就好。”
“我說了我拒絕!您是不是需要去耳鼻咽喉科測一下聽力,局座?”
可惜局座很固執,所以薛蒙最後依然不得不接受這個任務。當然姜局長也並非那麼不近人情,他好心地給薛蒙安排了個遊戲副手,那是一條會說話的小紙龍。
“助理、參謀、嚮導、玩具、召喚獸、狗頭軍師。”姜曦捧著汝瓷茶盞,悠閒道,“隨你怎麼稱呼。它現在是你的了,將與你一起進入模擬遊戲,為你出謀劃策。”
說完,不顧薛蒙的大吵大鬧,揮了揮手:“開始吧,應屆畢業生。”
“你叫我什麼???”
姜局長沒打算再理會他。
局長大人揮了揮手,應屆畢業生就被迫幾個笑容可掬的小姐姐請進了操作室,戴上一系列設備,開始了他的任務。
一陣天旋地轉後,薛蒙來到了第一個世界。
……見過不讓青少年玩遊戲的,沒見過硬逼著青少年打遊戲的。
但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姜曦說了這是任務,那麼早點完成就好了。
薛蒙黑著臉一扭頭,發現小紙龍趴在他肩頭,短小的龍爪子攥著一份任務指南,邊看邊發出驚嘆:“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閉嘴。”他惡聲惡氣道,“你是鵝嗎?”
“我當然不是,我可是開天闢地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銜燭之龍呀!”小紙龍說著,把龍尾巴往薛蒙的臉上甩,“往這邊走。”
薛蒙看了一眼它指的方向,那是條破敗幽深的小胡同,胡同外貼著各式各樣的廣告牛皮癬,地上還有成分不明的積液,像是垃圾袋的漏水和痰盂罐潑出去的東西的混合。
薛蒙堅定抬腳,邁向了反方向。
“哎哎,你往哪裡去?”
“往更乾淨的路走。”
小紙龍生氣了:“你以為我想選這條路嗎?”它說著呱唧一下把任務書拍在了薛蒙鼻尖上,“你自己看!這上面寫著,往這個胡同走兩百米,找到一家麵店,你就可以見到正在上小學的墨燃!”
薛蒙接過任務指南,將信將疑的看了一眼,還真是這樣。
他只得臉色鐵青地把指南還給小龍,一咬牙一屏氣,大步踏進黑暗裡。
雖然他覺得自己在發瘋,但是他還是按著指南走出了這個胡同,往左拐,道路漸漸變得寬敞乾淨起來。
“對!就是前面!那個'又來了麵館'。”小龍興奮地手舞足蹈,薛蒙不禁慶幸因為法術的原因,這個虛擬世界的人們並不能瞧見他們,不然一定很丟人。
他們很快就在食客中搜尋到了小學生墨燃,不得不說墨燃長得很有辨識度,他背著破書包,趿拉著脫膠的劣質運動鞋,漆黑油膩的頭髮看上去好多天沒洗了,蔫頭耷腦地垂在眼前。
雖然薛蒙離他還很遠,但卻幾乎可以確定墨燃身上有股很難聞的餿味,因為他周圍一圈的座位都沒有顧客願意落座。
“好一隻營養不良的小臟狗。”薛蒙摸著下巴點評道。
“長大之後可英俊的很。”小龍提醒他。
“那所以我們為什麼要找正在上小學的墨燃?”薛蒙道,“直接找成年後英俊的他,往他嘴裡塞顆陰陽合和散,然後抓個姑娘丟小黑屋裡不就搞定了麼?”
小紙龍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大哥,我們是修真局的,又不是怡紅院的。”
“……”
“再說了,修真局命令禁制這種不合規矩的用藥行為。你必須要讓墨燃心甘情願地愛上一個姑娘並且和她結婚生孩子。那麼從小培養感情一定是最好的。”
小龍一邊說,一邊還試圖在任務指南上尋找佐證,更要命的是它居然還真的找到了。
“哈哈,我就說我自己是通天徹地無所不能的銜燭之龍!你看,這上面真的有推薦攻略對象!”
“……姜曦塞給你的真的不是遊戲作弊器?”
話雖這麼說著,薛蒙還是一臉嫌惡地重新把指南抽回來。他撫平被小龍捏的皺巴巴的紙張,瞇起眼睛在昏暗的路燈下細看。
見鬼,還真的詳細列舉了對於目前的墨燃而言,十來個可攻略的女性對象。
“攻略對像一:王小咪。結交方法:請施法讓麵館裡的旺財突發狂犬病,上前咬傷正在吃麵的墨燃。這個時候將會有一輛桑塔納經過,車主會好心送墨燃去醫院打針,王小咪是車主的女兒,她比墨燃小一歲,念小學三年級,他們將在車上認識並成為青梅竹馬。”
薛蒙一臉“這他媽也行??”的表情,繼續看下一個攻略對象。
“攻略對象二:李大咪。結交方法:請施法讓麵館裡的旺財忽然暴斃身亡——”
“這個不行。”長期給養豬場養雞場蓋章的薛蒙其實有些憐憫動物,良心令他行使了一票否決權,但好奇心還是驅使他看了下去,“旺財暴斃身亡後,麵店老闆的女兒會出來撫屍痛哭,她的哭聲會引來她的小伙伴李大咪,而墨燃將在今晚和兩位小姑娘認識。”
“那為什麼不能直接攻略麵館老闆的女兒?”
聽到薛蒙的自言自語,小紙龍用尾巴甩了甩他的臉,又用尾巴尖指向前方,只見麵館老闆的女兒塊頭足有墨燃三倍大,眼睛瞇成一條縫,穿著綠地紅花大秋褲,正蹲在門口一邊摳腳一邊嚼蒜。
薛蒙:“……我懂了。”
如果是麵館老闆的女兒,大概會把墨燃往死基佬的深淵推得更徹底吧。
行吧,工作雖然不討喜,但既然接了這個活兒,就要把事情辦穩妥,這才是人民的好道長,國家的好修士。
所以小薛同志嘴上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卻還是認真地把那十來個可觸發的女性對像都看了一遍。
編書的人估計是個閒到蛋疼的痴漢,把各位小女士的身高體重興趣愛好全都寫在了上面,甚至還每人附了張兩寸大頭照。
薛蒙以自己直男的審美,相中了一位叫做“趙無咪”的小姑娘。
“……哦,這名字一听就勝算渺茫。”小紙龍哀嘆道。
“你懂什麼,她長得可愛,以後肯定是個美人。”薛蒙對自己的審美很有信心,“選她,墨燃肯定彎不了。”
“這可是你說的。”
於是一人一龍就開始認真照著任務指南上的攻略提示操作起來。
“要觸發“趙無咪結識事件”,需要等墨燃吃完拌麵向前走兩條街後,開始施法降雨。”小燭龍讀道,“這樣,墨燃就會因為沒有帶傘而頂著書包跑到最近的屋簷底下避雨,在這個時候,他會聽見後街傳來小女孩的哭聲——”
“聽起來像是個鬼故事。”
“胡扯,明明是英雄救美的故事。”小燭龍哼唧道,“你看,書上說墨燃聽到哭聲後會過去查看情況,發現趙無咪小朋友正在被一群校園霸凌女團'有容奶·大'欺負,墨燃小朋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他們就認識了。”
說乾就乾,小龍引雷觸電,薛蒙去確保趙無咪小朋友被校園小流氓圍攻,一切都非常順利,直到“有容奶·大”女團中看起來最波濤洶湧的那個高年級女生抄起板磚,當頭劈在了墨燃腦門上。
英雄少年墨小燃,扑街。
薛蒙:“…………”
小燭龍:“…………”
薛蒙:“說好的特異美人席呢?就這個戰鬥力??逗我?!”
小燭龍:“大概年齡太小還沒激活吧……”
電閃雷鳴中,墨燃倒在雨水里,額頭汩汩有血淌出。校園女霸王一看,哎呀我滴親娘,鬧出人命啦!慌忙率著狗腿們呼啦作鳥獸散,但最絕的還是趙無咪同學,她顫顫巍巍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見墨燃橫屍暴雨中,嚇得花容失色,竟尖叫一聲丟下救命恩人絕塵而去。
其狂奔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薛蒙簡直想不明白“有容奶·大”女團是怎麼追上她的,兔子成精都沒這個時速。
薛蒙和小龍蹲在昏迷的墨燃旁邊,面面相覷。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救醒他?”
“但是我們不能直接對這個世界裡的人進行操作……”
薛蒙震驚道:“那他豈不是要這樣流血到死?”
“哎呀,反正是遊戲模擬器啦,又不是真正的穿越時空,死就死了唄。”小龍瓮聲瓮氣的,“勝敗乃兵家常事,少俠請重新來過。”
話雖這麼說沒錯,但薛蒙還是很生氣,他舉起那本指南,憤怒凸顯在每一根睫毛每一條淡青色的血管上:“這本書是騙子吧?!我們都是按書上寫的做的,怎麼會出錯?”
小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尖尖的龍爪子點在了指南封皮後的一行小字上:
本書提供的指導由大神棍命運測算算法則得出,具有不穩定性,如有意外,自行負責。
薛蒙頓了幾秒,仰天怒吼:“姜曦,我/操/你大爺!!”
操姜曦大爺是一項代辦事項,鑑於這個命運跳躍機是全仿真現實模擬,他們還需要採集各種突發情況的數據。
那麼眼下當務之急的就是保住墨燃流血不止的小腦瓜子。
薛蒙和小龍想了很多辦法,試圖讓好心人注意到在這個陰暗的角落,有個小朋友需要120的溫暖呵護。
他們推翻垃圾箱堵住行人去路,施法讓野貓叼住路人褲管……但種種方案換來的只有路人咒罵垃圾桶和神經貓。夜已深了,人們都趕著回家,沒人會去留心這種不起眼的荒僻小道。
“晚寧,你在這裡等等。”
忽然,拐角處走來一對母子,母親年輕貌美,裹著駝色羊絨長外套,兒子只到她的膝蓋處,打著一把印著大頭貓的白色雨傘,雨絲和夜色浸著他的長睫毛。起風了,這孩子似乎有些畏冷,把清秀白皙的小臉往羊絨圍巾裡縮了縮,只露出小半張面目。
“媽媽要去對面處理點工作上的事情,你站在這裡,別亂跑。我馬上就回來。”
小孩子安靜且聽話地點了點頭,他腦袋上頂著的毛帽子斜斜地滑了下來,遮住了半隻眼睛。
“好好好!就這個小鬼了!再施法讓野貓出去,去叼他的褲腿!”小龍激動不已道。
薛蒙不用它說第二遍,這回比之前都要順利,小孩子很快就注意到了這裡,他被野貓引著走了過來。
當他低頭愕然看向倒在地上的墨燃,並上前喚道:“……餵,你還好嗎?”的時候,杵在旁邊的薛蒙和小龍(當然其他人瞧不見他們)不由地長吁了口氣。
“謝天謝地有救了。”
“人間自有真情在。”
他倆擦了擦自己冒出的汗,薛蒙一邊看著小男孩著急地跑到馬路對面找自己的母親,一邊掏出那本坑爹的指南:“我倒想看看趙無咪事件的後續是怎麼樣的。”
指南彷彿聽懂了他的話一樣,自動在他手裡嘩嘩翻了好幾頁,最後停在了靠後的某一張上。
紙頁透出金光,他們周圍的場景發生扭曲變化,等一切恢復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二十年後了。
小燭龍在旁邊衝著他大吼大叫:“嗷嗷嗷!你在做什麼?”
“……我只是隨口一說。”薛蒙也有些懵逼,“我沒想到這本書會直接把我們送到二十年後看結果。”
小燭龍:“……”
薛蒙愣愣地:“不過既然這樣的話,就說明我們剛才促成的趙無咪事件是對墨燃的未來有影響的,不然指南也不會帶我們過來了吧。”
小燭龍憤怒地鼓了半天腮幫子,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你說的對,這應該就是在這次模擬裡我們造成的改變。走,看看結局去。”
他們往前走,發現還是那條二十年前的老路,除了周圍的建築更破敗之外,也沒什麼大的變化。
只不過沿途每一家店鋪外面都用紅漆塗了一個大大的“拆”字,一路過來也沒什麼人,顯得很蕭條。
“下個月這裡就要推平了。”忽然,薛蒙聽見左邊的窄巷里傳來一個低緩溫和的男性嗓音,帶著笑的,“有點捨不得。”
“我也一樣。”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清淡淡,“畢竟是以前常來的地方。”
“哈哈,更重要的是,我就是在這裡遇到你的。”
那個清淡的嗓音笑了:“你那時候滿身都是泥巴,還好意思說。”
接下來的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最後角落暗處傳來的只剩下了親吻時濕潤纏綿的水聲,還有男人們略顯沉重的呼吸。
“……”薛蒙和小燭龍目瞪口呆地看向小路里擁抱接吻的兩人英俊高大的帥男人,哪怕過了二十年,依稀還能辨認出兩人童稚時的面目。
“所以……”小龍顫巍巍的。
“墨燃還是……”薛蒙吞嚥困難地接話道。
“變成了一個死基佬!!!”一人一龍異口同聲,接著扭頭看向對方,都欲哭無淚地慘叫了起來。
“還是我們一手促成的!!!”
小燭龍不甘心,嚷道:“這主要怪你!誰叫你施法讓小野貓去給這個'晚寧'指路的!”
薛蒙沒想到它會推卸責任,立刻怒氣沖衝:“怪我?!還不是你整出的大風大雨,讓墨燃打架時眼睛被糊住,腦袋才挨一板磚的!”
“怪你!是你選的趙無咪攻略線,看啊,你做了一個多英明的抉擇啊!”
“怪你!是你沒有把這本指南封尾的小字提前指給我看,你就是一條自私自利的小破龍!”
“怪你!你眼瞎!”
“怪你!你太煩!”
“怪你!怪你!怪你!”
這倆個時空局的工作人員吵作一團,而墨燃和楚晚寧已經從暗處走出來,十指交扣,回憶著他們認識的這二十年,走過這條即將拆遷的老街……
看著他們倆的背影,薛蒙摁著小龍的頭,歇斯底里地咆哮道:“都怪你!!!!”
不過吵歸吵,任務還是要繼續的。
一個攻略不成,那就想別的辦法攻略,世上那麼多女孩子,總有一個可以介紹給墨燃結婚生孩子。
加油!養成類游戲怎麼可能只有一個結局!
兩位工作人員就這樣懷著憤怒與抱負,在鼓舞自己後,切換了命運跳躍機的線路,來到了另一個遊戲的分支點。
“這次不是那條該死的小路了……”
薛蒙在這個世界站穩之後,四下環顧。
“我們好像被傳送到了一所學校的體育館……”
315.番外《唯一可能(現轉惡搞)》三
夕陽在場館透亮的玻璃上抹一層焦糖色的輝光,外頭紅霞燦如織錦。
薛蒙和小龍在偌大的館內繞著走了一圈,這個時候體育館沒什麼人,訓練已經結束了,只有器械室的白熾燈還亮著。
一人一龍對望一眼,朝器械室走去。
他們看到了初中時代的墨燃,大約因為他才念初一,貧寒的家境也沒有提供給他充足的營養,所以自然,這孩子依然沒有發身長高。他和麵館裡看到的那個形像出入不大,墨燃瘦小的身子套在麻袋般的校服裡,臟兮兮的黑頭髮垂在臉頰邊,幽靈般不起眼的小鬼頭。
小鬼頭墨燃背對著他們,正盤腿坐在地上,整理同學們用完的羽毛球。
“怎麼就他一個人?”薛蒙不解道,“其他人不幫忙嗎?”
小龍翻了翻指南,皺起了眉頭:“唔,他們下午剛剛和對班打了場羽毛球賽,結果輸得很慘……其他隊員一致覺得是墨燃拖了他們的後腿,所以丟他在這裡給大夥兒整理器材……”
念完之後不由咋舌:“哇,這也太慘了吧。”
作為天之驕子薛蒙,這種背鍋俠的滋味他是從來都沒有體驗過的,所以他先是愣了愣,過了半天,他才慢慢睜大眼睛,總算反應過來了。
“我靠!”他憤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輸了比賽就在一個人身上找問題?這些人的腦袋是被門夾住了嗎?!”
“我欣賞你的浩氣凜然,小薛蒙。”小燭龍道,“不過我們眼下的任務好像是要給背鍋俠墨燃開啟女主邂逅主線?”
“我欣賞你的冷酷無情,四腳蟲。”薛蒙翻了個白眼,還是湊過去和小龍一起研究起了這一次的可攻略女主。
這個遊戲節點上,能選擇激活的女性人物一共有三個。
“一個叫姚蘭,是比墨燃高兩屆的學姐。”
“那快畢業了呀。”小燭龍搖了搖頭,“不行,這個不穩定因素太多了。”
“你說的沒錯。”薛蒙瞇起眼睛看下一個,“第二個叫容嫣,這個……臥槽?這個是教導主任???”
小燭龍呆住:“墨燃還能攻略教導主任?”
“她36歲!他才13歲!這他媽不是姐弟戀,這是姨侄戀!”
在他們的大呼小叫中,指南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紅叉,緊接著浮現一行歪扭羞澀的小字:
“ORZ對不起,我計算錯誤了,這個不能攻略。”
小燭龍:“……”
薛蒙:“所以這本指南真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工智障吧?”
指南害羞而匆忙地把關於容嫣的那些文字迅速擦去了,因為擦的太急,甚至不小心還抹掉了半張姚蘭的照片。
“只剩最後一個了。”薛蒙往下翻了一頁,“這個,羅纖纖。”
指南上介紹,羅纖纖是墨燃他們班的班花,頗受諸位男生青睞,而且她性格溫柔,品格高尚,從不恃美而驕,心地十分善良。
“好好好,那就這個了。”薛蒙道,“再誇下去我都要心動了,完美人·妻。”
“那是對你而言。”小燭龍見多識廣,“有的男性口味別緻,就喜歡變態辣的女士,10cm高跟少1cm都不行,烈焰紅唇小皮鞭,墨鏡軍帽緊身衣,生氣起來抽耳光都不抽半張臉,左右均勻對抽的那種。”
薛蒙評價道:“你說的恐怕是s(咳)m俱樂部的高級vip會員。”
墨燃是不是這種vip會員,他們不知道。
但他們在羅纖纖比姚蘭勝算更大這個觀點上愉快地達成了共識。
攻略開始。
“想盡辦法將墨燃在器械室拖延到六點鐘晚自習開始時。”薛蒙念道,“並保證墨燃當時的形象十分淒慘。”
“還有呢?”
薛蒙仔細把指南看了三四遍:“沒有了。”
“就這樣?”小龍驚奇道。
“就這樣。”薛蒙合上了書本。
龍腦袋探出去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現在已經快五點了,再拖他一個小時而已,好說好說。”
兩人挽起袖子說乾就乾,拖時間這個不要太簡單。他們盯著墨燃的動作,在墨燃好不容易把球拍擂好放到架子上去的時候略施法術,架子開始搖晃,緊接著以一種反人類的動靜無理取鬧地歪倒下來。
嘈嘈切切錯雜彈,乒乓排球落地板。
墨燃:“…………”
看著小傢伙不由自主睜大了的墨黑眼睛,犬類受傷時的眼神。薛蒙和小燭龍心中不由地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愧疚感。
但他們還是堅信自己這麼做是沒有錯的。
墨燃開始手忙腳亂地重新整理落了一地的體育器械——他手腳很利落,沒過多久就差不多把那些東西都歸位了,儘管他累的滿頭是汗,濕潤的嘴唇微微開合著,還有些喘。
但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很有整理天賦。
薛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用這麼快的速度把最後一隻跌落的乒乓球放回球筒裡,塞到角落,全部打掃過程只花了十五分鐘。
“……”薛蒙咽了咽喉嚨,拿胳膊撞了撞小龍,“你再來。”
於是墨燃眼睜睜地看著器械架和中了邪抽了風一樣,又莫名其妙地倒了第二次。
“…………”
接著就是第三次,第四次……
他們看著墨燃疲憊弱小的身影追著球滿場跑,渾身是汗,眼神茫然而無措,但還是一次次認真地把球理好,反複檢查架子的四隻腳是否穩妥,小心翼翼地將器材放回合適的位置。
可是球架仍然總在最後一刻坍塌。
到最後,墨燃呆呆站在架子前,眼神都有些濕漉委屈了——他恐怕是把這當成了哪個同學給他設置的高級玩笑在捉弄他。
他抱著籃球,瘦小孤單的身影顯得狼狽又無助。
薛蒙的良心已經被摧折到了極點,他受不了了:“我們像是壞人。”
小燭龍拿胖胖的龍爪子摀住自己的綠豆眼,嚎嚷道:“不。只有你是壞人,我只是一條壞龍嗚嗚嗚嗚。”
六點差五分。
墨燃再次氣喘吁籲地理好了比他高了足有四倍的器材架,從梯子上下來。
這一次,他猶豫地站在架子前,等了十幾秒。
沒動靜。
沒有倒。
十幾秒過後他總算鬆了口氣,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轉身準備走出器材室。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薛蒙和小龍已經吵成了一團。
“你來!”
“不!剛剛就是我來的!”
“我推架子的次數比你多得多!”
“我不要!我良心過不去!我覺得我在欺負小同學!”
“那我就過得去嗎?!”
六點差三分。眼見著墨燃就要走出去了,任務很快就要功虧一簣,還是薛蒙豁的出去,他以長期閉眼蓋章的魄力,一咬牙一狠心,抬手猛地擊中了器械架子。
轟隆隆——
滿架子的東西,甚至連架子本身都轟然倒地,燈光下揚起一片塵埃。倒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
透明的薛蒙和小龍也好,在門口一縮脖子惶恐回頭的小墨燃也好。
全都目瞪口呆。
“……不過總算拖過6點了不是麼?”
事後,小龍花了很久時間來安撫薛蒙隨著架子倒塌而四分五裂的內心。
“哎呀,這也不是你的本意,你看啊,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薛蒙依然捂著臉,蹲坐在咬著嘴唇、默默理著器械的墨燃旁邊:“閉嘴。”
小龍閉嘴了。
但沒過一會兒,薛蒙又聽到了它嚷嚷吵吵的嗓音:“哎!哎,你看——”
薛蒙:“你給我閉嘴!”
小龍:“羅纖纖來啦!!”
薛蒙猛地抬頭,但見體育館並不刺眼的黃色燈光中,羅纖纖飽滿而不失綽約的身影出現在了微敞的大門外,她推開門,校服百褶裙下是一雙修長白嫩的腿,運動鞋踩在塑膠地板上,腳步輕盈像是來自深海的人魚。
聖。光。降。臨!!
薛蒙腦袋裡只有這四個字。
他熱淚盈眶。太好了!他終於不用再昧著良心推器材架子了!!就衝這個原因他都要給羅纖纖的出場打十分!!
“墨燃?”羅纖纖一開口,嗓音溫柔悅耳,宛如夏日橙花。
薛蒙和小燭龍相顧而泣,都覺得墨燃的基佬生涯總算有救了。
班花羅同學很快就循著燈光來到了器械室,側身小心翼翼地探進了半張臉,一見墨燃還在忙碌,不由地睜大了漂亮的眼眸。
“哎……怎麼這麼亂?”
墨燃一回頭,見是她,嘆了口氣道:“架子倒了。”
“老師讓我來叫你回去晚自習。”羅纖纖走進器械室,環顧四周,“……我來幫你吧,兩個人快些,理完一起回去。”
墨燃愣了一下,隨即有汗珠從睫毛滲落,滴到眼睛裡。
他手忙腳亂地擦了擦,感激地嘟噥道:“謝謝你。”
“真是個美好的開始。”小燭龍十分感動。
“令人欣慰。”薛蒙萬分感慨。
兩個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就在燈光昏暗的小房間裡忙忙碌碌地互幫互助起來,百褶裙隨著腳步輕輕飛揚,男孩子的手捧著一個又一個排球,遞給站在腳手架上整理器材的美麗姑娘。
“嗚嗚嗚嗚。”小燭龍熱淚盈眶,“人類的愛情真是太可愛了。”
薛蒙難得地贊同,大約是因為這是他一手促成的:“的確純潔天真,使我動容。”
兩個同班同學爬上爬下,但薛蒙最後那一下來的太狠了,屋子裡一片狼藉收拾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慢,他們卯足乾勁收拾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收拾完。
於是,體育館關門的時間到了。
當門外傳來值週巡查同學的腳步聲時,薛蒙和小燭龍都還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無法自拔。
直到他們回過頭,看到抱著記錄板,戴著值周章的英俊學長走進來。
薛蒙:“……”
小燭龍:“……”
他們發現他們的笑容像是太陽下暴晒過的狗屎一樣僵住了,彼此的嘴巴都不由自主地張成了O型。
“這是那個……”薛蒙嗓子髮乾。
小燭龍則乾脆尖叫道:“是那個楚晚寧!!”
楚晚寧走進烏煙瘴氣地器材室,虧得他小小年紀就如此冷靜,看到海嘯過後的屋子只是皺了皺眉頭:“怎麼回事?”
墨燃轉頭,一雙眼睛很亮,帶著過度運動後的濕潤。
和羅纖纖一起整理東西讓他變得輕鬆而快樂,他於是自然而然地朝著這個素未謀面的學長燦然一笑,頰邊梨渦融融。
“東西倒了一地,正在理。學長如果要關門的話,得稍微再等一下。”
楚晚寧嘆了口氣,在薛蒙和小燭龍齊刷刷地搖頭中放下了手中的記錄板,走進本來只有一男一女的小屋子。
學長雖然撲克臉,心地卻很好:“我幫你們。”
羅纖纖笑道:“那再好不過啦。謝謝學長。”
小龍和薛蒙齊齊咆哮道:“謝他個大頭鬼啊!!!!!”
因為薛蒙最後那一肘子撞櫃架撞得太狠,蝴蝶扇動了翅膀,命運再一次被改變。
當他們隨著命運跳躍機來到二十年後看結果的時候,他們悲慘地發現,已經成為校方投資總裁的墨燃和現任教導主任(這就是指南為什麼計算錯誤的原因,它把容教導主任和楚教導主任弄混了),正在當年的體育館看台上聊天。
還是六點多,還是雲霞如紅楓之海的傍晚。
空蕩蕩的體育館沒有什麼人,他們坐在看台上,只有兩個值週學生在場內拖地,場館早已擴建翻新過了,是他們上學時的幾倍大。他們在這頭,打掃的學生在另一頭,距離太遠,只剩兩個面目不清的影子。
“羅纖纖呢?”小燭龍不死心,抱著一線希望顫巍巍地問。
薛蒙選擇沉默。
因為他看到了墨先生在不起眼處握著楚老師的手。
後來甚至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墨燃湊過去飛快而溫柔地親了一下楚晚寧的臉頰。
媽的。
……再重頭來過!!!
老子不信就沒救了!!!
於是他們再一次用跳躍機來到了遊戲的又一個轉折點。
“這一次是哪裡?”
小燭龍還沒站穩,就氣呼呼且急不可耐地問道。
薛蒙跟它一樣憤怒而不甘,他迅速環顧四周,作出了精準判斷:“看起來年代比較早,估計這個節點墨燃才上幼兒園,恐怕性別意識都沒有劃分清楚,是個改變遊戲結局的好機會。”
“……所以我們到底在哪裡?”
薛蒙抬手指向左邊三點鐘方向,準確讀出入場大門上的幼圓體字:“逗你玩兒童主題樂園。”
小燭龍摩拳擦爪,周身彷彿被鬥志滿滿的金光所籠罩,眼中噴著火:“好!遊樂場是甜蜜小女孩們的集中地,這次一定要給墨燃攻略個完美對象,絕不能失敗!”
但是薛蒙卻沒有像之前那麼衝動,從頭兩次的失敗裡,他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所以在開工之前,他瞇起眼睛思忖半晌,然後抬起頭。
“我在想,我們這次要不要換種攻略方式。”
“咩?”小燭龍鬍鬚一翹,“啥意思?”
薛蒙道:“之前我們都失敗在了楚晚寧的出現上,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哪怕這一次我們依然觸發了女主線路,但楚晚寧支線依然會在某個時間點被觸發。他好像和墨燃特別有緣分,就像這個遊戲裡的bug。”
小龍不開心地甩著尾巴:“他們這哪裡是緣分,簡直就像超市裡買一送一的洗髮露。”
“沒錯。”薛蒙道,“你想像一下,如果我們辛辛苦苦按著攻略引來了漂亮女孩,但是因為某些殺千刀的原因,楚晚寧又一次'碰巧'路過……”
小龍翻著綠豆眼只想了一秒鐘,就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那他媽就全完啦!”
薛蒙一拍大腿:“太對了!就是他媽的全完了!”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
作為勇於撇棄書本開創新玩法的學霸,薛蒙壯志躊躇道:“所以我想,這一次我們不但要觸發女主線,還要阻止楚晚寧這個npc的降臨!”
小龍立刻很給面子地呱唧呱唧鼓起掌來,鼓了一會兒,它發現自己還是有些發懵,於是它伸出自己的小短爪,試圖撓頭。可惜爪子太短,根本撓不到腦門。
薛蒙瞥了它一眼,大發善心地抬手幫小伙伴撓了撓它的腦瓜子。
得到撫慰的小燭龍一邊發出呼嚕呼嚕的歡快哼唧,一邊問道:“你的計劃倒是很不錯啦,不過有個問題,我們不是編程員,並不知道楚晚寧會不會出現、什麼時候會出現。”
“這個我早就想過了。”薛蒙咧嘴一笑,“我們這次先按兵不動,任由墨燃自由活動,看看他會在怎樣的情況下遇到楚晚寧,如果遇不到那最好,如果有任何他們相遇的可能,我們在真正攻略的時候就要萬分注意,竭力規避這種情況的發生。”
小龍大約被薛蒙的按摩伺候的很舒服,又或者它是真的很欣賞這個主意,再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反正最後它砸了砸嘴,由衷地讚歎道:“說得對,你真是太優秀了。”
於是兩個小伙伴就這樣愉快地達成了共識——
他們這一局決定按兵不動,先看看在這遊樂場裡,楚晚寧和墨燃是怎樣相遇的。
316.番外《唯一可能(現轉惡搞)》四
“賣冰激凌,巧克力冰激凌,香草味冰激凌,還有各種口味的沙冰,來看一看喲——”
年輕微胖的女孩戴著主題公園的兔耳朵,舉著寫在小木板上的招牌,笑嘻嘻地招徠著生意。
她應該是個趁著暑假來打工的學生,眉目間跳躍著青蔥活潑的氣息,臉龐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嘴唇潤澤飽滿像芝士蛋糕上點綴的糖漿櫻桃,儘管額頭有一兩顆青春痘,卻依然顯得十分俏麗可愛。
一群戴著黃色幼兒園太陽帽的小學生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小麻雀般叫嚷著。
“阿姨!要一個草莓味的冰激凌!”
“我先來的!我要三根!”
“小姐姐你的兔子耳朵能讓我摸一摸嗎?”
那兔子女孩對每個人都保持著明快的燦笑,但薛蒙注意到,她給每個叫她姐姐的小朋友一大勺奶味十足的冰激凌,並且先遞給他們。而那些叫她阿姨的則在等了好久之後,才被分到了明顯小了一圈的冰激凌球。
薛蒙和小燭龍站在不遠處看著,小燭龍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尊貴的龍嘴唇:“我也想吃冰激凌,要兩個球,一個抹茶,一個巧克力。”
“別想了,我是不會買給你的。”薛蒙毫不容情地說,“而且這是在遊戲裡,他們都看不到我們,我們也吃不到這裡的冰激凌,明白嗎? ”
小龍翻了個白眼,極力維護它在冰激凌面前掉了一地的龍威:“我只是說說而已。”
薛蒙不理它,一邊在人群裡搜索觀察,一邊道:“看上去這好像是幼兒園組織的一次春遊。找找墨燃在哪裡。”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
墨燃家境不好,小時候長相也不出挑,所以並沒有什麼好夥伴。他當然不會和幼兒園的其他小朋友一樣擠在冰激凌車旁,花上足夠他吃一星期廉價早飯的錢去買那坨很快就會融化的凍奶油。
他一個人坐在樹蔭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同學們看,因為很饞,他下意識地舔過自己的嘴唇,而後隱忍地咬住。
動作和想吃冰激凌的小燭龍如出一轍。
“……噗。”薛蒙忍笑。
小燭龍覺得自己有些臉紅了,它惱怒道:“笑什麼?不許笑!”
墨燃沒有冰激凌,沒有小伙伴,包裡的零食也少的可憐。
他就孤零零地坐在大樹下,到了中午的時候他啃了塊乾巴巴的麵包,然後把碎屑倒在樹根旁,專心致志地盯著螞蟻排著隊來和分享他那點兒可憐的食物。
“不要搶不要急,大家都有份。”他小聲嘟噥著,抱著膝蓋認真地看著螞蟻們。他大概是太無聊了,甚至還給它們起了名字。
“梁朝偉,你搬得這塊太大了,會舉不動的。要不要換塊小的?”
“郭德綱,你應該謙讓,那塊麵包明明就是林志穎先看中的,你不能以大欺小……哦不對,其實你倆歲數一樣大……”
周圍的歡鬧和他並沒有太大的關係,薛蒙和小龍兩個透明的傢伙一左一右坐在他旁邊,但是卻讓人覺得樹下不止兩個隱形生物,而是三個。
其他小朋友也好,老師也好,都當他不存在一般。但難得的是墨燃並沒有因此而覺得沮喪或者變得心理陰暗,他和他的螞蟻朋友玩的很開心。
墨燃上幼兒園的時候,兩岸三地正流行一本你是瘋兒我是傻的狗血愛情宮廷劇《還豬格格》,小傢伙顯然也沉溺於其中,他嘟噥道:
“小燕子,你不要和你的姐妹搶東西吃。我還有麵包呢。”
“哎,紫薇你走錯路了……螞蟻洞在這邊呀……”
大抵是因為他聚精會神的模樣惹來了別人的好奇,幼兒園裡最胖的那個小胖子抖著腮幫子上的兩團軟肉,朝他氣勢洶洶地走過來。
一聽墨燃在指導“紫薇”走路,小胖子瞪大雙眼:“你在幹什麼?你在和誰說話?”
墨燃忙攔住他:“別往前再走,你要踩到我的紫禁城了。”
小胖子:“???”
墨燃指給他看那群螞蟻,笑著把它們介紹給小胖子:“你看,這是梁朝偉,這是郭德綱,這是林志穎,這個是蘇有朋,還有那個鼻孔特別大的,那個是爾康……”
小胖子憂心忡忡地:“……你是不是發燒了?螞蟻是沒有鼻孔的。”
“我沒有,我很好。”墨燃耐心地道,“螞蟻是有鼻孔的,你用心看就能看到。還有,你瞧那個帶點紅色的,那隻是林心如。”
小胖子顫巍巍地:“……那你是誰?”
墨燃認真想了想,堅定道:“我是皇阿瑪。”
薛蒙和小燭龍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薛蒙用墨燃並不能看到的透明的胳膊勾住這個小傢伙,樂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簡直要愛上這個寶貝了,等工作結束之後我一定要去現實中找到墨燃,和他拜個把子哈哈哈哈!”
小燭龍也笑得吱哇亂竄:“那你就成了王爺了,皇上的拜把子兄弟,哈哈哈哈!”
可惜小胖子並不能感受到墨燃的有趣,他把墨燃當神經病,驚恐地看了人家一眼之後轉身掉頭就跑,像個身高不過一米體重卻近八十斤的肉彈小戰車,跑著跑著還被石子絆了一下,他提了提褲子繼續奪路狂奔。
又過了一會兒,墨燃突發奇想要給螞蟻們造一個公園。
薛蒙坐在旁邊,看小傢伙拿樹枝搭橋,拿葉片當遮陽傘,甚至用石塊堆起了一圈小小的護欄。但他依然覺得美中不足,他用挖了個不深不淺的小坑洞,然後拍了拍灰不溜秋的手,轉身往樹林深處的小溪邊走去。
“他去幹嘛?”小燭龍一面端詳著墨燃建造的螞蟻公園,一面不解地問道。
薛蒙盯著那個坑洞:“我覺得他可能是想給螞蟻們造個人工湖。”
“……他不知道水灌進土裡會滲下去嗎?”
這回輪到薛蒙翻白眼了:“大兄弟,他才上幼兒園,六歲不能再多了。”
一人一龍咕咕噥噥間,薛蒙的余光忽然瞥見了不遠處的小石子路上走來一個孩子。他先是一愣,隨即大驚失色,拿手肘狂撞小燭龍:“快!快看時間!現在是幾點幾分幾秒?”
小燭龍被他撞得打了個跌,齜牙咧嘴地惱怒道:“你幹什麼?!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
“快快快!”但薛蒙的表情和撞鬼了一樣,“快計時!Boss來了!”
“bo……什麼bo……”小燭龍還沒來得及把“ss”發出來,就在順著薛蒙的視線看過去時猛地噎住了,“啊!!媽呀!!!”
他們瘋狂地開始在自己身上找手錶或者其他什麼計時工具。
小燭龍邊翻還邊慘叫道:“楚晚寧還真的在這個公園裡啊?!”
“你不是說他倆是買一送一的洗髮劑嗎?有什麼好奇怪的!”翻不到手錶以及手機的薛蒙很狂躁。
“我收回!”小燭龍哇哇大嚎,“他們不是買一送一的洗髮劑,那玩意兒到家還能拆開呢,他們是奧利奧的夾心和餅乾片!”
不管他們是什麼,童年時代的楚晚寧在路過大樹時,被樹下明顯是被人擺弄過的樹枝、石塊和枯葉,還有那沒有竣工的坑給吸引了。
他怔了一下,而後慢慢走到空無一人(薛蒙和小龍不算)的樹下,樹蔭溫柔地投在他白皙的皮膚上,他低著頭,默不作聲地望著那個“螞蟻公園”,然後再抬起頭,左右看了看。
四下無人,這似乎是個荒廢了的工程。
楚晚寧猶豫一會兒,然後就那樣穿著他做工精緻的白色小襯衫與淡藍色背帶褲,用意大利進口的柔軟小皮鞋踩在臟兮兮的泥土坑旁,在薛蒙和小燭龍無聲地抗議中,擺弄起了墨燃留下的“建築遺跡”。
“……完了。”薛蒙道。
“全他媽完了。”小燭龍說。
“楚晚寧主線又要被觸發了。”他倆異口同聲道。
果然,墨燃用塑料水瓶裝了一瓶子溪水回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他的“公園”旁竟然來了個不速之客。
“你不要動!”
孩提時的楚晚寧被嚇了一跳,站起來,一雙貓似的眼睛圓滾滾地盯著遠處氣喘吁籲跑來的小臟孩。
“……我不是……”楚晚寧一手還拿著樹枝,有些尷尬,他低頭看了看公園,又抬頭看看眼前的孩子,“我只是……”
小臟孩焦急而緊張地擋在他的螞蟻公園前:“這不是違規建築……”
楚晚寧:“……”
小臟孩墨燃:“不能拆。”
楚晚寧:“……我也沒打算拆啊。”
“?”
“我覺得很好看。”楚晚寧試探著問道,“我能和你一起玩嗎?”
於是這倆個孩子不知怎麼的就玩到一起去了。
墨燃之前用石塊壘起來的圍牆,被楚晚寧建議用小樹枝改建,他倆都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楚晚寧在落葉堆裡尋找合適的樹枝,墨燃負責把它們按同樣的距離扦到鬆軟的泥土裡去。
他們一起改建圍牆,在挖好的坑洞裡墊上塑料袋,灌入溪水造成人工湖。
楚晚寧不知道從哪裡拾來幾片海棠花瓣,飄灑在“湖”面上,他們甚至往花瓣上放了兩隻小螞蟻,請它們體驗帶著淡淡芬芳的花瓣船。
墨燃刨土坑的時候力道大了些,帶出的泥巴濺在了楚晚寧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衣服上。楚晚寧毫不在意,他和這個初次見面的小臟孩很有共同的愛好與審美,他們玩的不亦樂乎,絲毫不去理會衣服、手上的泥、臉上的汗。
只有兩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睛。還有兩雙小手造出的夢一般的螞蟻樂園。
夕陽西下。
幼稚園的小朋友們要歸隊回去了,楚晚寧卻是和父親一起來的,時間仍充足。
“替我把高塔造完。”墨燃在跑上大巴車前,依依不捨地對小伙伴說。
楚晚寧表情不怎麼多的一張小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笑道:“好的。我造完之後會讓我爸爸過來拍照片。”
“下次有機會給我看。”
“嗯,下次有機會給你看。”
墨燃愣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大驚失色道:“啊!我、我們玩了這麼久,我居然都還沒有問你的名字!”
楚晚寧也愣了一下,隨即眉目舒開,神情愈發明亮:“真的是……我也忘了……”
墨燃哈哈樂起來:“我總覺得咱倆已經認識很久了。”
楚晚寧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但眼睛卻是帶笑的。
“我叫墨燃,我在醉魚幼兒園上中班。”墨燃想了想,學著電視劇裡一樣,小大人一般伸出滿是泥巴的髒手,但是很快又縮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才重新把手遞給楚晚寧,他咧嘴笑道,“很高興認識你。”
楚晚寧沒有嫌棄也沒有猶豫,握住了小伙伴擦也擦不干淨的泥爪子,細軟的黑髮在風裡微微拂動:“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楚晚寧。”
“……我忽然覺得。”在旁邊,小燭龍默默吐槽道,“……他們這樣挺好的。”
“……你別說。”薛蒙頭有些疼,“我覺得我也有點被打動了……”
小燭龍急吼吼的:“不能被打動不能被洗腦!我們要為基因工程做貢獻!”
“說得對!”薛蒙露出如夢初醒的神情,嚴厲道,“我記下楚晚寧大概會出現的時間和路線了,重新開啟本輪攻略吧,這次我們有備無患,一定能夠阻止楚晚寧主線的觸發!”
317.番外《唯一可能(現轉惡搞)》五
這一次的策劃很成功。
薛蒙用事實證明世上沒有拆不掉的cp,只有不努力拆cp的玩家。在這個名為“墨燃不是gay”(他自己在內心偷偷取的綽號)的遊戲中,玩家薛蒙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成功拆散了這對見了鬼的狗男男。
他和小龍翻看指南,選擇女主,制定計劃,一人一龍分頭行動,一個人盯緊公園北部的小墨燃,一條龍盯緊公園南部的小楚晚寧,最終確保在春遊結束,墨燃坐上校車揚塵而去時,連楚晚寧的一片衣袖都沒看見過。
簡直激動人心。
“我們成功了!”
“我們讓墨燃和女孩子建立了友情!”
“他們很快就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等青春期來臨他們就會背著家長偷偷在一起!”
“放學後穿著校服偷偷約會!”
“他們會在對方書包裡藏一盒甜甜膩膩的巧克力!”
“高中晚自習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裡,他會背起她,以免讓她的粉紅色小皮鞋沾濕!”
薛蒙仰頭大笑起來:“粉紅色小皮鞋有點誇張了。”他頓了頓,眼睛亮晶晶地繼續道,“不過暴雨傾盆背女朋友回家是個好主意……高中時代的墨燃有一米幾來著?”
小燭龍嘩啦嘩啦翻著指南攻略:“一米八六到一米八·九,看他造化,總之會在這個區間。”
“嘖,那可真是……”薛蒙露出了個微妙的表情,像是有些羨慕又想盡力繃著,這使得他最後生成的面部表情如同犯了牙疼。他撇了撇嘴,不打算再繼續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
他不想讓小燭龍注意到他還穿著內增高。
“總之他們的戀愛之路會很順利。”薛蒙總結道,甚至有些偏執,“必須順利。不然我沒法兒和姜曦交差了。”
為了保證墨燃和女孩兒的情感穩固且不受干擾,薛蒙他們準備繼續觀察一陣子——當然,在這個模擬遊戲裡,時間的快慢是可以調整的,他們只需要對著指南說出日期就好。
“我們想看墨燃和女孩兒的第一次約會。”小燭龍道。
薛蒙也加進來說話:“單獨的,沒有第三者的,雖然他們這個年紀還不能稱之為約會,不過你這麼聰明應該能懂我們的意思。”
他儼然已經忘記了之前是誰管這本指南叫做“人工智障”。
“就是一起玩,一起做作業,或者一起幹些別的事情,過家家甚麼的。”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諸如此類的都可以。”
為了一血被稱為人工智障的前恥,指南精準地把時間往後撥了一個星期零三天。
那是一個晚上,他們身處一個小區的居民樓下,從許多人家窗子裡透出的暖黃燈光、廚房裡忙著收拾鍋碗的主婦、小孩子的叫嚷和隱隱約約的新聞聯播男主持嗓音中,他們可以確定目前是七點左右。
薛蒙和小燭龍等了一會兒,然而墨燃就出現了。
和期待中的一樣,他背著小書包,拎著印著盜版卡通維·尼熊的飯盒袋子,維·尼的鼻子已經磨損了,這讓這只原本就不怎麼好看的盜版熊瞧上去愈發麵目猙獰而可笑。
不過所有的猙獰與可笑都能被他身邊那個笑嘻嘻的,嘰嘰喳喳歡快說著話的女孩兒掩蓋。
“我家住二樓,我爸爸出差去了,但是媽媽在家,你不要怕,她人很好的。”小女孩眉眼彎彎的,長睫毛跳躍著橘色燈光,“昨天我跟她說了你要來玩兒,她就跟我說今晚會有她炸的蛋黃雞翅,還有門口那家要排隊的糕點店裡賣的芝士鮮奶油蛋糕。你喜歡吃芝士鮮奶油蛋糕嗎?”
“我……”墨燃囁嚅著,薛蒙注意到他的舊球鞋已經脫了膠,“我沒吃過這種東西。”
女孩兒並沒有笑話他,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後就爽快地笑起來:“你會喜歡的,如果你不喜歡,就全都讓給我,不過千萬別告訴我媽,她總擔心我這麼吃會長成一個大胖子。”
路燈下墨燃低著頭,用脫了膠的球鞋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和塵土。他這麼做真的是在作死,原本就慘兮兮的球鞋愈發不能看了。
“你吃不胖。”過了一會兒,小墨燃悶聲咕噥。
“你說什麼?”女孩兒沒聽清。
“……我說你吃不胖。”儘管燈光昏黃,但薛蒙依然注意到小傢伙的臉似乎有些紅了,“如果你喜歡,蛋糕我都悄悄給你。”
他咬了咬嘴唇,彆扭地轉過臉,這下連遲鈍的小燭龍都注意到他連耳根都紅了:“我不會告訴你媽媽。”
小燭龍繞在兩人身邊上躥下跳,尖聲大叫道:“啊!!!我真是愛死這個小姑娘了!!!!”
“我也愛她。”薛蒙笑道,“我就說嘛,世上有這麼多甜蜜的好女孩兒,怎麼可能存在鋼筋鐵打的基佬。你看,照這樣下去,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完成任務了。”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參加他們的婚禮——不,直接看到他們的孩子了。”小燭龍一副熱血沸騰的模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
“我是不是單身龍有什麼關係?”它手舞足蹈,用小爪子彈著並不存在的眼淚,“只要我的cp能結婚,我單身一百年又有什麼關係?”
他們跟著墨燃與小女孩兒一起上樓。
他們看著倆個孩子一起吃晚飯,一起分享一塊餐後的奶油蛋糕,一起看電視,一起做作業。
啊,多麼令人愉快的竹馬友誼。
去他媽的不能早戀,女朋友要從紅領巾時期培育起,不然等大學畢業了通訊錄裡連個能嘮嗑的姑娘都沒有,是要去gay吧門口蹲對象嗎?
八點半,一人一龍心滿意足地隨著墨燃一同告別女孩兒與女孩兒的母親,小墨燃腳步輕快地去搭末班車,他倆跟在後面樂得眉飛色舞。
後來墨燃又來了女孩家幾次,但是來得太頻繁,他怕給對方父母留下不太好的印象,於是那幾次他就繞到居民樓後頭,用不那麼鋒銳的小石子去輕砸女孩兒臥室的窗戶。
“躁動的青春期提前了。”薛蒙雙手抱臂點評道,但神情卻很雀躍。
“我覺得這次的攻略是萬無一失的。”
但小燭龍或許不應該叫小燭龍,烏鴉嘴這個花名大概更適合它。
就在它說出“萬無一失的”五個字之後,墨燃手上的力道跑了偏,石子沒有砸中女孩兒的窗子,而是砰的一聲打上了隔壁鄰居的玻璃窗門。
兩個還沒有意識到命運即將扭轉的修真局工作人員還在沾沾自喜:“墨燃真是個主動又熱情的孩子。”
“而且還很浪漫。”
“以後他們成為男女朋友了,這可是非常美好的回憶。”
正你一句我一句暢想未來誇得開心,忽然隔壁窗戶傳來扇頁開合的聲音,然後一個明顯帶著不耐煩與睏意的嗓音響了起來,猶如氮氣瞬間製冷凝出的冰水,嘩啦一聲當頭潑在了薛蒙的小燭龍身上。
“這麼晚了還在外頭惡作劇,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
還是熟悉的配方……不對,還是熟悉的聲音。還是熟悉的語調。
薛蒙和小燭龍一臉撞了鬼的表情,咽了咽唾沫,而後顫巍巍地扭頭看去——
“啊!!”
“啊!!!!!”
一個叫的比一個慘,彷彿末日的喪鐘已經敲響。
他們倆對望著一齊哀嚎道:“臥槽?!!楚晚寧怎麼住在那姑娘的隔壁???!!!”
不甘心。
怎麼可以甘心!!怎麼可以任由命運肆無忌憚地伸出魔爪抽他們的耳光!!!怎麼可以讓祖國的喇叭花變成一朵gay裡gay氣的大麗菊!!!
“至少這次他們的相見很不愉快。”薛蒙試圖指出問題的關鍵,儘管他自己都很沒底氣。
“是的。”小燭龍也試圖挖掘事情發展的各種可能性,“這種初次見面的不愉快,應該還會導致他們之間並不能友好地相處。”
“我覺得這次攻略可以再搶救一下。”
“我也這麼認為,我們至少先看看一年後的情況再做決定。”
他們再一次達成了共識,用攻略指南嗖嗖地來到了一年後的某一天晚上。
還是這個小區,還是夜裡。
甚至墨燃站著的位置都沒有變過,依然站在那隻不怎麼明亮,時而會因電壓不穩而忽閃忽閃消極怠工的路燈下。
甚至墨燃還是在拿小石子輕砸著月色中泛著玻璃光澤的窗戶。
…………可是他砸的不是女孩兒的窗,而是女孩兒隔壁楚晚寧臥室的窗。
“……告訴我這是個巧合。”小燭龍絕望道,“告訴我他只是手抖,沒有砸穩,又砸偏了。”
薛蒙還是比較理智的,他沒有說話,臉色鐵青。
一次砸錯是意外,十次砸錯是真愛。
沒有人會連續十次砸錯窗戶,所以墨燃敲的就是楚晚寧的窗,他想見的人就是女孩兒隔壁的小哥哥楚晚寧。
真他媽的活見了鬼!!
窗戶開了,夏夜的風帶著玉蘭花的清香飄進來,拂動的透薄紗簾邊,楚晚寧穿著白色的兒童毛絨睡衣,儘管一臉不耐和困倦,但依然搬來了一隻凳子,站在凳子踮起腳往下看。
“你怎麼又來了。”楚晚寧趴在窗口,打了個哈欠,聲音不輕不響,懶洋洋地對墨燃說,“下午不才剛一起打完球?”
墨燃在路燈下不說話,笑瞇瞇地朝他揮手,他疊了好幾隻紙飛機朝他飛,最終總算有一隻飛進了他的房間。
楚晚寧拆開紙飛機,上面畫著蠟筆圖的彩畫,那上面畫著一隻白貓和一隻小狗,還有一行奶黃色彩鉛寫的字:
忘了和你說晚安。
祝你做個好夢呀,我們明天去you(這個字我忘了怎麼寫)泳館玩。
叫上我們的好朋友菱兒,如果她yuan(這個字我還沒學過怎麼寫)意的話。
墨燃
——“所以。”小燭龍幾乎都有些抽搐了,“最後他和楚晚寧成了'我們',而隔壁那個可愛的女孩兒成了'我們'的朋友。”
薛蒙沉默一會兒。
他其實很想從自己大腦的犄角旮旯裡搜羅出一些斯文而含蓄的句子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失望之情。甚至是唐詩宋詞元曲歐洲歌劇這種文藝到讓他平時直起雞皮疙瘩的也可以。
但是沒有。
他最後還是從牙縫裡擠出了燒灼著他全身血液的那句髒話。
“死基佬,我·操·你二大爺的。”
“……你最後修改一下你的用詞。”
“別管我的用詞!!我現在氣的要命!”
“不。”小燭龍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要操他二大爺的話,那麼你也是基佬了。”
“……”
“還是爺孫戀。”
318.番外《唯一可能(現轉惡搞)》終
在嘗試改變了多種命運的分支後,薛蒙和小燭龍終於認識到一點:
墨燃或許不是gay,但在他的漫漫人生中,他一定會遇到一個叫楚晚寧的人,然後愛上對方。
“所以,我們與其費盡心思給墨燃介紹姑娘,不如直接殺掉楚晚寧。”小燭龍給這任務做了個圓滿的總結。
“或者乾脆給楚晚寧變性。”薛蒙補充道。
“或者給墨燃變性。”
“反正造化弄人,不管這個遊戲怎麼玩,有多少女性角色可以選擇,墨燃最後還是會和楚晚寧走到一起去。”
面對這兩個修真界工作人員的一唱一和,局長姜曦的臉色有些陰鬱。他一手支著側臉,一手翻閱著面前厚厚一沓的任務匯報書。那上面詳細羅列了墨燃的各種女主攻略支線,最後結局無一例外的,都是和楚晚寧終成眷屬。
“我曾經以為這是個多結局戀愛養成遊戲。”薛蒙的臉色也沒比姜曦好看到哪兒去,“沒想到這是個古早而無聊的rpg單結局遊戲。姜局長,你玩過仙劍奇俠傳一嗎?連98年……或者01年,我記不清了,總之連那一款上個世紀的電腦遊戲都會有林月如隱藏結局。”
他說著,有些喪氣地咬了咬下唇:“我覺得墨燃的人生還不如98年的仙劍一。他連個隱藏結局都沒有。”
年輕人在姜局長的辦公桌前雙手抱臂喋喋不休地抱怨,而姜局長則一言不發,目光掃過那些失敗的攻略報告,眉頭越蹙越緊。
“其實不用局限於墨燃的這輩子。”最後,姜曦抬起了他薄薄的眼皮,“試過他的其他轉世線嗎?”
“怎麼沒試過。”薛蒙道,“民國線。未來線……能試的全試了。你往後翻幾頁看看。”
果然,在報告書的後半部分還附著其他輪迴線路的女主攻略可能。
“民國線是最令人絕望的。”小燭龍插嘴道,“我們模擬穿越回了民國時期,墨燃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打小他爹就給他和同鄉的某位大小姐定了門娃娃親,只等著人家小姐及笄了就娶回家裡。”
姜曦:“哦?這不是很好?”
小燭龍哭笑不得道:“好什麼?還沒等人家女孩成人,墨燃就離家出走加入了國·民·黨,並宣布說他要自由不要包辦婚姻。”
“……然後呢?”
“然後就打仗了,打完倭寇打內戰。打內戰的時候他被派去對家當間諜。”薛蒙嘆了口氣,結果話頭,然後幫姜曦把厚厚的任務書翻到民國線那一頁, “你看這裡,看這張照片。這小子披起羊皮來像模像樣的,一點軍閥的尾巴都露不出來。是吧?所以本來一切都好好的。”
姜曦差不多已經知道後續了。他沒有半點意外,淡淡問:“所以這一次楚晚寧是怎麼出現的?”
“別提了。”薛蒙厭煩地揮了揮手,“他是墨燃臥底的那個連的連長。有一次打伏擊,墨燃給崩了槍子,流血不止昏迷不醒。是人家楚連長背著這位國黨臥底從屍山血海裡爬回安全戰壕的。”
“……”
小燭龍叨咕道:“為了救這傢伙,楚晚寧自己的命差點都搭進去。”
姜曦嘆了口氣:“所以墨燃醒了之後,就叛變了國黨,臥底也不當了,徹底成了楚晚寧這邊的人。”
他甚至都沒有用任何疑問詞,就彷佛他隔著歲月與硝煙,皮膚與腦溝,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當年墨燃的轉變。
“對。”薛蒙翻了個白眼,“他們後來又相愛了。他們拒絕了組織上熱心介紹的優秀女同志,他們並肩作戰過,躺在一個戰壕里抱著槍看過星星。他們用子彈做過掛鍊貼衣戴著,解放後他們住在一個院兒裡,成了兩個迷倒萬千少女的'單身漢',這倆'單身漢'會一起包餃子、一起騎著鳳凰自行車去郊遊、一起去影樓拍上了彩的合照、一起逛百貨商店稱一袋麥芽糖用褐色信封紙裝著吃。”
這一樁樁一件件蜜糖色的瑣碎老故事被薛蒙用連珠炮似的語速說出來,儘管他說的是那麼快速,往事像流星瞬影匆匆閃過,但姜曦還是很容易想像到那些畫面。
淡青色的硝煙,污臟破損的軍服。
血與泥鑄就的壕溝裡,兩個年輕人倒頭靠在一起值夜。他們的黑眼睛上是振翅的睫毛,睫毛上灑著曠野裡的星光,遙遠的彼方有士兵在吹著口琴,琴聲飄散於四面,在薄暮煙靄裡寂滅。
今夜無戰事,只有霧氣裡一點點的焦煙訴說著歲月動盪。
還有兩位青年下巴上未及時剃去的暗青色鬍渣。
“後來他們七老八十了。”薛蒙乾巴巴道,戀愛的酸臭翻篇後,他的語速也就和緩了下來,“再後來,六六年開始的那場災難也沒能將兩個固執的老傢伙分開。”
他講完了。
戀愛的酸臭瀰漫到死,其實死亡也並不能將之翻篇。
姜曦良久沒說話,最後他也不再看那份報告書了,他把報告合上,顯得有些頭疼,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太陽側穴。
都說夫妻譬如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但若是十年·浩劫也沒能拆開兩個老骨頭,姜曦其實不知道還有多大可能硬塞給墨燃一個女孩兒讓他不再當個gay。
又或許墨燃並不是個gay呢?
或許只是在他的人生里,在他的命運中,永遠不能缺席一個叫做楚晚寧的人,僅此而已。
下班了,修真局的人在《回家》的背景音樂里(該曲目是前任南宮局長的摯愛)陸陸續續離開了辦公大樓。
他們有的長期住在修真·世界,所以能逍遙自在地御劍回家,而有的則習慣融入凡間,和現代社會不再那麼相信神鬼魔仙的人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人得藏匿起自己的非凡本事,或者坐著公交地鐵,或者開著車,扎入華燈初上的夜。
“我不認為再這樣耗下去能有什麼結果。”姜曦背對著薛蒙與小燭龍,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大樓下的車水馬龍。
最後他說:“算了。”
薛蒙一時沒有領悟過來,他“嗯?”了一聲。
姜曦雙手抱臂,側過半張臉回頭看他:“我的意思是,你們的任務結束了。”
反正無論怎麼測下去,遊戲的結局都只有一個。
在修真界研究出新方法之前,也沒什麼反複試驗的必要。
“回家吧。”
這是薛蒙第一次任務失敗。
他聽到姜曦這麼說,雖然知道不是自己的問題,但依然有些不安。
他用鞋尖下意識地蹭碾著地毯,猶豫一會兒,還是開口道:“我仍然有個問題。”
姜曦這時候已經完全轉過身來了,他靠在一塵不染的窗玻璃上,微微抬起睫毛:“你說。”
薛蒙深吸一口氣:“我在模擬器中看到過他的小時候,我覺得他應該跟我差不多大。”
“所以?”
“……所以我們為什麼不直接找到他,問問他願不願意配合試驗?”
姜曦靜了一會兒,而後嗤笑:“基因試驗是很危險的。如今這個世道,你以為還和你在歷史課上學的那樣,是那個尚且混亂、蒙昧未開的修真界嗎?……我們不會隨意拿任何一個自由人做這種事情的。”
“……”
“哪怕那個人是蝶骨美人席。”姜曦道,“孩子,清醒點。人吃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局長辦公室冷白的燈光下,薛蒙的臉似乎有些紅了。
他嘟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
姜曦開始著手收拾文件了,過程中這位新任的局長又抬頭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沒有那種意思。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不管你爸是誰——小鬼,不管你曾經在學校多麼優秀,拿過多少次獎學金,不管你有乖寶寶小獎杯被你媽媽擦的閃閃發亮擺在書櫃里以供展示。”
薛蒙的臉越來越紅了,之前是因為不好意思,但現在更多的原因則是氣憤。
“我不管你在南宮局長那里幹得多好,蓋了多少章,批閱了多少工程。”
姜曦對他的氣憤熟視無睹,他將文件鎖進抽屜,細長的手指抬起,整了整自己深綠色的絲質領帶,總結道:“在我這裡,你要學的還有很多。”
霸道局長說完,邁著長腿,輕描淡寫地與薛蒙錯肩而過。
薛蒙氣的發抖,終於忍不住爆炸:“姜曦!!!”
姜曦只是在辦公室門前停了一下,然後他回頭朝那青年抿了下嘴唇:“記得關燈。”
“……”
現在是晚上七點多。
修真局大樓的最後一盞燈熄滅了。
最近沒有戰事,也沒有巨大的工程需要趕時間,沒有人會加班的。人們都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
與朋友相聚,與戀人約會。妻子與丈夫窩在沙發上,吃著爆米花,看著閃動著藍光的電視屏幕。個子挺拔的小伙子圍起圍裙,幫父母一道準備晚餐。
他們都有要去的地方。
姜曦雖然是個混賬,但他說的沒錯,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世道會是完美的,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潔白無垢,不過他們所處的今天,一切都比從前要好太多,距離那個動盪不安、秩序不斷被推翻又重建的歲月,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
久到許多事蹟與人名都已在漫漫長河中褪色消失。久到無數靈魂滌蕩在時空中,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輪迴。
久到你早已不是曾經的你,而我也早已不是曾經的我。
但我們還在一起。
芳華會老去,肌骨會腐朽,生命會輸給時間。但是,那些用靈魂彼此纏繞的人們,總會被時間饋贈以新的血肉。那些沒有被輪迴稀釋的執著,總會在漫漫浮生中,得到愛人一次又一次的擁抱。
一生又一生的纏綿。
薛蒙告別小燭龍,走出大樓。
天空灰沉沉的,覆積著鉛灰色的厚雲。他看到夜空中有細微的雪花飄下來,紛紛揚揚灑向這金碧輝煌的人間。
他沒有帶傘,於是豎起衣領,急匆匆走向離得最近的車站,白霧隨著他的呼吸在口鼻邊飄散。
在他身邊,在這天幕籠罩的城市裡,在這個世上,零星有無數命運在交織著——
李師傅生煎店的老頭兒算著今日的進賬,這老頭兒做生意厚道,得到的惠顧也越來越多,他笑瞇瞇地數著鈔票,打算休息日的時候去書店裡買那套他心儀了許久的《劍法古摘》,他喜歡讀這種神秘莫測的書,雖然神神叨叨的,但卻出奇得好看。
羅家的閨女還有幾個小時就滿二十六了,剛剛從農林大學研究生畢業,她坐上一輛出租車,打算去市中心的夜店度過她第二十六個生日——她還不知道在這場閨蜜替她辦的派對上,她會遇到青梅竹馬又闊別多年的鄰家大哥哥,她不知道她將獲得她命中註定的愛意。
賭場燈紅酒綠,抹著豔色指甲的孫老闆娘笑嘻嘻地看著客人們在她場子裡一擲千金,有錢真好。
姓葉的姑娘和她的未婚夫正在婚紗店裡坐著,他們已經為了禮服上某一顆珍珠的位置認真爭論了半個小時,好像全世界最要命的事情就是這顆珠子,只要這顆小珠子搞定了,所有令人頭疼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一樣。多麼該死的狗男女啊,婚紗上的珍珠不合心意竟是他們倆唯一的煩惱。
他們豈不該看看隔了三條街區的另外兩個人?——是好端端活在這個時代的墨燃和楚晚寧。
他們不是模擬器裡的假象,不是遊戲,不是薛蒙的任務。
不過很顯然,而且毫無懸念,他們這輩子依然在一起。
但此時此刻,他們卻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了。事情的起因是墨燃想去電影院看一本有當紅影星荀風弱參演的愛情片,楚晚寧卻更願意選擇功夫巨星甄琮明主演的動作片。
“你就不能看點熱血沸騰的爺們電影?”當時楚晚寧瞇著眼睛危險地盯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帥男友,氣勢上卻一點都不輸。
如果不是長睫毛一扇一扇在路燈下猶如花蕊,他會顯得更兇。
“每次進電影不是選搞笑片就是選愛情片,聽聽這名字。”楚晚寧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粉碎那幾個字,“《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你是腦殘嗎?這是動畫片吧?海報上該不會還印了'本片適合學齡前兒童觀看'?”
墨燃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發怒的戀人,幾次想替同樣可憐巴巴的《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辯解說話,卻都無奈地咽了回去。
“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劇審美了。”
“……”
“我上次就告訴你,《天線寶寶大戰伏地魔》和《美國隊長大戰巴拉巴拉小魔仙》已經突破了我的下限。我再也、再也、再也不會陪你去電影院看諸如此類的爛片。”楚晚寧似乎是憋了很久爆到了臨界點,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甩出憤怒的譴責,那些譴責甚至因為頭腦發熱而顯得毫無邏輯,“我是個警察,墨燃。哪怕脫了製服下班了也還是個警察,我不能陪你掉智商……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
“你以為你這樣看著我,我就會陪你看《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嗎?拜託了,你二十多歲的人了,走到櫃檯前跟服務員小姐說'請給我來兩張《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的票',你不覺得很丟人嗎?”
墨燃的黑眼睛望著他,望著望著忽然就有些委屈了。
他難得地反抗道:“我同事跟我說了這不是動畫片,雖然我不確定它好不好看,但我保證,這真的是本正經的愛情電影……”
楚晚寧終於徹底炸了:“沒哪本正經電影會取這個傻瓜名字!”
“……”
撂下這句話楚晚寧就大步流星且怒氣沖沖地往前走去,走了兩步見墨燃沒有跟上來,反而還站在原地瞪他,就愈發氣噎於胸,又重重地重複道:“沒有!”
墨燃咬著嘴唇,還是一言不發地瞪著他。
兩人的矛盾就這樣發生了。如果這一幕被修真局長姜曦看見,他一定會感嘆,看啊,現代社會的人是該有多閒多無趣啊。這些陷在愛情中的傻逼們是多愚蠢多無藥可救啊。看電影為什麼非得兩個人看,你們各買各的票進不同的放映廳,電影結束出來再匯合,這難道不行嗎?你們難道是課間休息還要手牽手一起上廁所的小女生嗎?
——姜曦一定會這麼想的,畢竟他是偉大又冷酷,機智又聰明的局長大人。
此刻楚晚寧正悶聲不響、雙手收在黑毛呢風衣的口袋裡,酷酷地走在路上,任男朋友幾次想拉他的手都不曾理睬。
“晚寧……”
“……”
“好了,別走這麼快,我們再商量商量……”
“……”
“我跟你保證這次不會比《天線寶寶大戰伏地魔》更難看了。”墨燃講完之後小聲而含糊地咕噥一句,“而且我覺得《天線寶寶大戰伏地魔》也沒有你說的那麼難看……明年我還想看同系列《美少女海格》呢……”
可惜最後一句被楚晚寧聽見了,楚晚寧震驚甚至有些恐慌地回頭瞪著他:“你說什麼?你再說……算了。”他搖了搖頭試圖揮去剛剛聽到的那個噩夢般的標題,喉結攢動,“你別重複,我當沒聽見。”
“……哦。”墨燃繼續委屈巴巴。
楚晚寧繼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風衣衣擺擺動。他有些說不出話來,真的。每次他以為自己已經對墨燃可怕的劇審美已經有了深刻的認識時,墨燃總能用一本更爛的片刷新他的底線。
墨燃一直跟著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走著。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又走了好一會兒,最後墨燃鼓起勇氣又試圖勸服楚晚寧:“要不……要不我們石頭剪刀布決定去看什麼?……抓鬮也行……或者搖色子……”
聲音越來越輕,他停下腳步,余光似乎注意到了什麼。
他靈機一動。
“……”
“餵,楚晚寧!”
最後,楚晚寧那位英俊高大的男朋友停在路旁邊,昏黃的路燈下,他抬手指著右手側邊,那裡有個賣紅薯的攤子,攤主正吆喝著:“烤紅薯,賣烤紅薯咧……”
“餵,楚晚寧。”他重複。
“……”楚晚寧不理他。
“楚警官。”他咬了咬嘴唇,眼底泛著笑。
他了解楚晚寧,知道楚晚寧喜愛吃什麼,願意聽別人叫他什麼。
他們相識已經太久了。
楚晚寧果然回過頭來,但他沒有轉身,只是側著半張臉,手也依然收在風衣口袋裡。他微抬著下巴,瞇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就這樣望著路燈下的男人。
那男人對上了他的目光,意料之中,卻依然低頭暗笑,接著又有些手足無措,他斟酌著措辭,最後只斟酌出了極為樸素的四個字。
他摘了帽子撓了撓頭:“吃不吃啊。”
“……”
“冬天的烤紅薯。”他笑著,“你的摯愛。”
“……”
“而且我看這有白芯的,你喜歡白芯的,這不好找。所以吃一個吧,別生氣了。”
楚晚寧的面色總算不再那麼硬邦邦的,不再像北方冬季凍了一夜的冰塊。他站了一會兒,然後微微鼓著腮幫轉過身來。他朝著墨燃走過去,以一種若無其事,彷彿根本不在乎,根本沒有受到誘惑的語氣,鎮定說道:“不,我要吃四個。”
“好好好。”他的那位帥氣男朋友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看著他。真是的,從前還像個性子強硬野性未馴的豹子,這些年倒是被他慣得逐漸柔軟起來,甚至偶爾還會像個齜牙咧嘴小白貓。他是真的有這種錯覺。
墨燃笑道:“行,四個就四個,不過你這樣還吃得下晚飯麼……”
“別小看我的胃,這只是個開胃點心。”
“那行,那你先吃你的點心,吃完我們去吃飯,然後就去看甄琮明的那個片子……”
楚晚寧接過熱氣騰騰的白芯紅薯,咬了一口,忍住嘴唇邊那一點點要背叛他溜出來的笑意,無所謂地搖搖頭:“看《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也可以。”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真的嗎?!”
“嗯。再陪你傻一次。”
墨燃的聲音是瞬間變得那麼明快,喜悅與清甜像是泡騰片落進了水里,蜜糖滋味嘶嘶地冒著泡竄出來將一汪水都染成甜的。
他要甜死了。
“你真好!!”
“……”
“那下次的《美少女海格》……”
“你想都別想……”
積雪逐漸覆起的街道上,兩對腳印慢慢向前,靠在一起,挨得很近很近。
一個十字路口,已經坐上了公交車的薛蒙戴著耳機,無意識地看向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浮浮華華的燈彩。
他很放鬆,額頭貼著車窗微涼的玻璃,五光十色的霓彩都碎在他黑色的眼眸裡,他打了個哈欠,並沒有註意到一對拎著烤紅薯的青年從旁邊的人行道走過,並且那對青年正在因為《美少女海格》而吵作一團。
綠燈亮起,車啟動了。
他們錯肩而過,薛蒙小聲哼著耳機裡的歌,他五音不全,不過誰能因為他五音不全而不讓他快樂地哼歌呢?
他可是剛收到了媽媽的消息,跟他說爸爸已經出差回來了,而且今晚有他最愛吃的水煮魚和麻辣口水雞。
沒人能阻止他哼歌了,地球毀滅洪水滔天也不行,得讓他把水煮魚吃完。
就像這樣,他們的生命有無數種可能,不同的職業,不同的籍貫,不同的成長軌跡,不同的喜厭愛憎,甚至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或許樣貌上也會有細小的區別。但輪迴改變不了薛蒙對水煮魚的好感,就像改不了楚晚寧嗜甜,而墨燃愛死了那一碗紅油抄手,這些並不會改變。
他們的故事終究只會走向一個結局。
那是茫茫天意對渺小的生命的妥協,對蜉蝣撼樹的妥協,對夸父逐日的妥協。
在經歷過那些苦難之後。
他們終會與愛的人在一起。
他們終會與愛的人重逢。
——番外《唯一可能》完——
319.番外《誰動了薛萌萌的甜點(論壇體)》一
[修真界第一論壇][生活區][水帖]
標題:【高亮】最近有沒有人得到一盒形狀奇異的甜點?
內容:氣死我了!!!居然有人拿了我的點心!!!
發帖人:鳳凰初啼
……所以呢?不就一盒點心?
1樓:中山狼不貪心
只是被拿了一盒點心就需要高亮?樓主你是有多窮。
2樓:我們掌門有錢
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
3樓:我們莊主暴富
哈哈,lz這麼窮,是下修界來的吧?
4樓:真的很聰明
我是樓主,樓上幾位你們能不能等我把話說完再回帖?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最近丟失了一盒形狀奇異的甜點,那點心是黑褐色的,很硬,吃起來有點苦,咬開來里面還會流出點酒來。它不是中原地區的食物,在上下修界十分罕見,據我所知擁有它的人不會超過十個。
我自己不那麼喜歡甜食,本來丟了也無所謂,但問題是那盒點心吃完之後會產生對普通人有些危險的效果,所以希望各位朋友們互相轉告,無論是有人偷拿了,還是不小心拿錯了,都請不要食用,盡快私信與我聯繫,不然後果自負。
5樓:鳳凰初啼
黑色的,很硬,咬開來里面還有酒……確實聞所未聞。@中山狼不貪心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你怎麼看?
6樓:有教無類廣招門徒
可是為什麼甜點會有些苦?lz確定這是食物嗎?
7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稀奇,世上居然還有我一生沒吃過的食物。
8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一生?……總覺得這表達怪怪的,樓上難道是鬼麼……
9樓:我怕鬼
樓上別怕,9樓應該是指他從出生到現在啦。不過話說,難道就沒有人好奇吃完這盒甜點之後會發生什麼奇異的反應嗎?
10樓:接客馬
……我知道lz是誰了。這盒點心我見過。@鳳凰初啼你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弄丟?是什麼時候丟失的,本來存放點心的周圍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11樓:中山狼不貪心
哇,樓上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12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中山狼不貪心
是你?你從來沒告訴我原來你在第一論壇的馬甲是這個……
我具體也不知道點心是什麼時候丟的,但最起碼十天前它好端端地放在我房間的儲藏盒裡,昨天我需要服用它的時候卻發現它不見了。儲物盒周圍沒有什麼明顯痕跡,我屋裡的其他東西也應該沒有被挪動過。不過我當時急著出門,也沒有仔細查看,我今晚回去再好好觀察一下。
13樓:鳳凰初啼
看來確實不是一盒普通點心,事情好像有點嚴重……向lz道歉,不該說你窮的。
14樓:我們掌門有錢
嗯。他不窮。
15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Lz能具體說一下服用點心之後會出現的反應嗎?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我擔心拿到那盒點心的人已經把牠吃了……
16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鳳凰初啼馬甲的事情是我忘了跟你說,不是故意隱瞞。
我已經讓人在本門查問線索了。
另外,以後這麼重要的東西最好不要亂放。
17樓:中山狼不貪心
等等,樓上你到底知道了什麼?Lz又是誰?
18樓:有教無類廣收門徒
@有教無類廣收門徒
看私信。
19樓:中山狼不貪心
咦,15樓好像也知道內情的樣子,所以15樓怎麼知道lz不窮的?
20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之前不確定那盒點心的效果能不能公開告訴大家,所以我去問了給我點心的人,他剛剛回复我說沒關係,那我就攤開來講了。
那盒點心其實是變身點心,不完全算是食物,而應該算是一種藥劑,吃完之後會變成獸形態,這樣可以方便去做一些任務。
不過很要命的是,變成獸形態之後,服用者是不可能自主變回原身的,必須再吃一種白色的硬糖果才能恢復。
問題是我房間的白色硬糖都還在,一顆都沒少。
我擔心有的人變成動物之後就再也回不去原型了……
21樓:鳳凰初啼
臥槽……
22樓:我們莊主暴富
是我不夠聰明,智商限制了我的想像。向lz道歉。
23樓:真的很聰明
啊啊啊啊我好激動!!!感覺這是種很有意思的甜點!@夜貓產品開發部快來看看,雙十一之前能研製出來賣嗎?
24樓:接客馬
收到。爸爸,我們馬上加班研究。
25樓:夜貓產品開發部
……原來lz是……
唉,lz怎麼總也不記得把自己的東西放妥善。
26樓:有教無類廣收門徒
閒來無事翻牆過來上網溜溜,居然看到這種帖子。鳳凰初啼確實不讓人省心。
27樓:無人比我更俊美
兒孫自有兒孫福,擔心也沒有用啊。@無人比我更俊美別再操心了。
28樓:杜若繁花
既然後果這麼嚴重,還是趕緊讓各位掌門告知自己領轄內的修士和凡人吧,@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請您關註一下。
29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夜貓商城不可能研製出來配方的,早點死心。
30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孤月夜姜夜沉@死生之巔薛子明@踏雪宮明月樓@碧潭莊李雪河@無悲寺玄鏡大師@火凰閣衛非煙@桃苞山莊馬芸@上清閣柳葉蘇@江東堂華若薇
請各位注意該帖,及時處理。
31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收到。
31樓:孤月夜姜夜沉
……我早就已經在處理了好嗎?!!不用再艾特我了,我擔心自己門徒的安危,我很煩!!
32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薛施主不必著急。老衲有一言贈你:別人著急我不急,急出病來無人替,回頭想想又何必,我若急死誰如意。
放平心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33樓:無悲寺玄鏡大師
噯?人家好像也有一個很像的東西,是一管綠色的半流質物,舔一口就能嗆到升天,並不是什麼甜品,但是效果卻是一樣的,還是孤月夜送我的呢……嗯……不過人家是不是不該說這麼多的?
34樓:江東堂華若薇
你腦殘就別當掌門。
35樓:孤月夜姜夜沉
……我好像也有種類似的,但不完全一樣,我收到的是一盒臭豆腐,腳丫子味濃郁,也是孤月夜送的。當時送貨的小弟子還跟我說愛吃不吃,為了法術總要忍一忍……原來還有別的口味的???
36:碧潭莊李雪河
……
37樓:孤月夜姜夜沉
啊!對不起姜掌門!我回完之後刷新了才看到你35樓的帖子!啊啊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不能說,現在撤回還來得及嗎?
38樓:碧潭莊李雪河
你以為這是微信群?
39樓:孤月夜姜夜沉
收到,會立刻處理。
40樓:火凰閣衛非煙
踏雪宮目前沒有人員報失,但會嚴加詢問。
41樓:踏雪宮明月樓
知道了。
42樓:上清閣柳葉蘇
等一等,李莊主和華堂主也收到這種變形點心了嗎?是不是每個掌門都有一份啊?那為什麼我沒有?
43樓:桃苞山莊馬芸
呃,其實不是每個掌門都有的,馬莊主不要多想^_^
44樓:踏雪宮明月樓
感覺事情變得嚴重起來了呢……
45樓:我只是路人甲
是啊,有點不安……這幾天大家還是注意一下,不明食物不要去碰,我得跟我爹媽說一聲。
46樓:我只是路人乙
@鳳凰初啼Lz,麻煩你告知大家,如果誤服了那盒甜點會變成什麼動物?這樣至少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誤傷,如果真的有人不幸變成動物的話……我們也能想想辦法留意排查一下。
47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樓上真的很善良。
48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我還是對'一生'這種表達細思極恐,樓上你到底是人是鬼回我一句啊!不然我晚上要做噩夢啦!
49樓:我怕鬼
白天不做虧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門。有什麼可怕的。
50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大家好,我來了。謝謝@不知木蘭是女郎提醒我。服用那盒點心之後會變成的動物是孔雀,會開屏的那種。
51樓:鳳凰初啼
那叫雄孔雀。你會開屏是因為你本身就是男性。如果是女性吃了應該是變成雌性孔雀,不會開屏。
52樓:中山狼不貪心
哦哦哦!還好是這種動物!鬆了口氣!如果是孔雀的話也不容易被誤傷吧,幸好不是變成豬或者雞鴨鵝什麼的,被吃了都沒地方哭去。
53樓:我只是路人甲
哈哈,忽然有點好奇變成孔雀是什麼感受。
54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QAQ我師尊不見了,就在這兩天……我剛剛看到了這個帖子,我現在整個人都嚇呆了……
55樓:二狗子
臥槽!!!
56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天啦嚕,不會是變成孔雀飛走了吧!
57樓:我只是路人甲
該不會就是你師父吃了那盒點心……
58樓:我們莊主暴富
我不知道啊!!!我整個山頭都找遍了也沒有看到他的人影!桌上沒有留字條,衣櫃裡的衣服也都好好放著,不像是要出遠門!啊!!怎麼辦啊!!!而且他真的很喜歡吃甜食!!可是我又覺得他不會隨意去拿別人的東西吃……天啊,我的頭都要爆炸了!
59樓:二狗子
@二狗子你先冷靜一下,事情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你師尊家住的離lz家近嗎?不近的話也不可能拿得到那盒點心吧。
60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QAQ說得對,@鳳凰初啼你家住哪裡?
61樓:二狗子
@修真界動物研究會請關註一下最近的孔雀族群,如有表現出人類意志的孔雀,那麼它很可能就是人變的。
62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不用觀察孔雀族群了,據我所知這種藥劑是因人而異的。Lz會變成孔雀,其他人則未必。
63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Ls什麼意思……
64樓:接客馬
63樓,講話要負責的,什麼叫據你所知?你難道很懂行嗎?還是你知道的內幕比我還多?
另外@二狗子我家住蜀中。
65樓:鳳凰初啼
意思就是豬狗牛羊貓馬兔猴都有可能。吃了變什麼看個人。
另外,樓上那位,關於這盒甜點,我確實知道的比你多。
66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呵,你好大的口氣。你知道我是誰麼?
67樓:鳳凰初啼
聞到了火(咳)藥味特意來提醒一下,本區禁止掐架,人身攻擊封號三天。
68樓:第一論壇生活區管理員3號
我不僅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親爹是誰。
69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啊啊啊啊!那怎麼辦啊!!你們能不能不要再玩猜謎了!!!LZ家住在蜀中啊!雖然我和師尊現在不住蜀中了,可是那地方我們的熟人多啊,那萬一是被當做禮物寄過來了,被我師尊吃掉了怎麼辦啊QAQ,@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大仙,你真的知道內情嗎?那你知不知道吃完點心之後變成什麼動物到底取決於什麼啊QAQ,我想趕緊去排查一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您救命啊TAT
70樓:二狗子
真是個孝順的徒弟,感動。
71樓:地府裡賣糖葫蘆
喵喵喵~
72樓:菜包
@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原來是你?
73樓:鳳凰初啼
對,是我。
74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MLGB你披個馬甲有意思嗎?!
75樓:鳳凰初啼
餵,你們能不能理我一下啊!!!不要這麼冷血可以嗎!!@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這位朋友,你和lz有什麼私人恩怨之後再解決可以嗎?我這裡真的急死了,我師尊該怎麼辦啊QAQ
76樓:二狗子
注意措辭。沒修養。
77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我錯了QAQ
這位仙長,請您稍許關註一下我的留言,我的師尊正面臨著危難,希望您能大發慈悲,給我指條明路,不勝感激。
謝謝您!
78樓:二狗子
噗,明明是那麼悲催的事情,看到樓上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笑。
79樓:真的很聰明
哈哈哈哈1
80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你們不要笑啊,真的是很要緊的事情。@二狗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惜我對藥理一竅不通,幫不到你,真的非常抱歉。
81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再苛責自己。
82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樓上那位朋友,看到你好幾次了,你是……?
83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看著你就好。
84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哇……這是在表白嗎?
85樓:江東堂華若薇
前排圍觀表白~~
86樓:我只是路人甲
能不能不要表白啊!!QAQ我真的急死了!誰來理理我QAQ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要被逼瘋了,我被逼瘋了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87樓:二狗子
@收禮只收腦白金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但我早已有喜歡的人了。
另外我們能不能關註一下@二狗子?我覺得他的事情現在是最重要的。
88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好好好,聽女郎的話。
89樓:我只是路人甲
插一句嘴,我覺得那個不差錢先生,就是77樓那位。他說的“注意措辭,沒修養”不是針對二狗子的,而是針對lz,也就是小鳳凰的。
90樓:我只是路人乙
哎?我也仔細回頭看了一下,好像是這樣哦。因為二狗子前面也就是說的急了點,沒有一句髒話呀。
倒是lz回了不差錢先生一句mlgb……
91樓:玉涼村村花
哈哈哈哈破案了,二狗子真的好蠢萌啊,白道歉了。
92樓:我只是路人甲
@不知木蘭是女郎
我知道你有喜歡的人了。他也喜歡你。
這個月的上網時間用完了,我先下了,以後再來看你。
祝好。
93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不知為什麼覺得93樓那位小哥哥有點可憐。
94樓:玉涼村村花
是不是沒錢交網費?要不我吱付寶轉你一點吧?這點錢不算什麼,為年輕人做點小事。
95樓:接客馬
不是錢的問題,是我們這邊限制翻牆時間。
96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翻牆……腦白金哥哥是外國人嗎?如果是外國人的話,@梅含雪官方用號
梅含雪哥哥能幫他想想辦法嗎?
97樓:玉涼村村花
你們能不能不要再講這些有的沒的了QAQ求看我一眼……我覺得……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98樓:二狗子
看二狗子一眼,請求大家。
能幫忙的就幫幫忙吧,聊天可以放在解決問題之後。
99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二狗子的事情就要等@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來解決了,人家ID都這麼霸氣,一定很可靠。可是這位不差錢先生怎麼突然不冒泡了……
100樓:我只是路人甲
因為是個吹逼號,吹牛吹不下去了就跑了唄。
101樓:我們掌門有錢
梅含雪公子正有私事在忙,我是他的客服小二。
如想結識梅公子請確保自己的性別為“女”後,在後台回复1
如想解相思之苦,請後台回复2
如想諮詢感情問題,請後台回复3
如想報名梅公子的哈薩克語興趣班,請後台回复4(不收男弟子)
如想怒打負心漢,請轉@梅寒雪官方用號
102樓:梅含雪官方用號
滾。
103樓:梅寒雪官方用號
……老夫大概猜出腦白金小朋友是因為什麼要翻牆了,應該也不是在國外。
@收禮只收腦白金
小兄弟看一下私信吧,老夫最近忙著做生意,也沒太多時間上網,這個月還剩不少時間,可以額勻給你用。
104樓:地府裡賣糖葫蘆
……!
謝謝您,李道長!
還有當年家父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
105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不用謝^_^
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沒什麼想不開的。
去玩吧好孩子,老夫要下線做生意了。
106樓:地府裡賣糖葫蘆
無意中逛見這個帖子,我對這種藥物也略知一二,曾經參與過研製。@二狗子你別急,我整理一下相關文檔,然後私信你。
107樓:盲人上網靠科技
101樓那名網友,我看了你的艾迪,你最好也注意一下措辭。沒人跑路,也沒人吹牛。
剛才我是去喝藥了,@二狗子
那盒點心會依據服用者的性格、外貌、喜好三種因素,進行綜合評判。你可以試著想像一下,如果你師尊變成動物,你第一反應他會變成什麼。如果你對他足夠了解,那麼你想的樣子,差不多也就是他服用藥劑後會變的樣子。
108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喲,樓上真的知道啊?不會是為了面子瞎編的吧。
109樓:我們掌門有錢
……
110樓: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我們掌門有錢你好^_^,麻煩你去一下孤月夜戒罰台,掌門有請。
111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哦哦好的,三克油。
112樓:我們掌門有錢
不用謝^_^
113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112樓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114樓:預言家
哈哈,大概孤月夜掌門給人的印象太有壓迫感了吧。不過話說回來,都過了這麼久了,二狗子怎麼還沒有出來冒泡?@二狗子你家師尊到底像什麼動物啊。你告訴我們,我們大家幫你留意呀。
115樓:玉涼村村花
區區一朵村花,也敢圈本座。但看在你心地與眼光都不算太差的份上,權且饒你這回。
至於本座的人究竟會變成什麼動物,本座自會留意,無需他人多管閒事。
116樓:二狗子
咦?
117樓:我是路人甲
什麼情況?
118樓:我是路人乙
二狗子的畫風怎麼突然變了?被盜號了?
119樓:接客馬
此號原本就是本座的,一群愚民!
120樓:二狗子
等等!這熟悉的腔調……這種口吻……這個賬號名……
該不會是我想的那個人吧……
121樓:鳳凰初啼
是又如何?
122樓:二狗子
@二狗子
哎!你不要這麼兇嘛,那我也是想幫你呀,真是的,好心沒好報。
123樓:玉涼村村花
話說我覺得LZ在這層樓裡認出了很多熟人的馬甲呢,哈哈,世界真小。
124樓:有教無類廣收門徒
Ls別笑,我知道二狗子是誰了,事情麻煩了。
125樓:鳳凰初啼
急!請各位修士們注意!死生之巔因某種原因,將由自即日起廣收各種白貓。請修士們將所有無主的白貓全部送來本門,每隻五千金,給貓就賞!
126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一,一騎紅塵掌門笑,無人知是白貓來?
127樓:我是路人甲
呀!好萌!我實名站薛蒙x白貓!
128樓:江東堂華若薇
有趣。江東堂想被滅門?
129樓:二狗子
江東堂的那個誰,你別他媽亂說話!有病沒病啊你!
130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為什麼突然要蒐集白貓?我們門派已經有一隻橘貓了,養不起別的貓了。
131樓:死生之巔璇璣長老
請長老看私信。
132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看了,沒有私信呀。
133樓:死生之巔璇璣長老
他發你小號了。
134樓:死生之巔貪狼長老
幹嘛啦,人家磕個cp而已,那個二狗子麼兇幹什麼啦,跟搶了你相公似的,哼!討厭!
135樓:江東堂華若薇
華姑娘,忍不住勸你一句,請你別再說了。
136樓:憐香惜玉雪域梅
哈哈,其實我比較好奇的是,一隻貓500金,白貓又是這麼普遍的動物,死生之巔不會破產嗎?
137樓:我是路人乙
喵喵喵QAQ
138樓:菜包
你們看,菜包都哭了……你們怎麼可以有了白貓就不顧及大橘的感受呢?大橘不再是死生之巔的團寵了嗎?
139樓:玉涼村村花
不會破產,我們有贊助商。
@孤月夜姜夜沉
給錢。
140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
141樓:孤月夜姜夜沉
???這又是什麼展開?為什麼姜掌門會贊助死生之巔幹這種愚蠢的事情?是有我不知道是商機嗎?白貓是可以拿來煉藥嗎?
142樓:接客馬
不可以拿貓煉藥!
桃苞山莊是想被滅門嗎?!
143樓:二狗子
……二狗子的畫風真的變了好多……感覺像是精分了一樣……動不動就威脅要滅人家的門派,好像自己是滅門熟練工一樣……
144樓:我們莊主暴富
要多少。
145樓:孤月夜姜夜沉
臥槽!真給啊!!?
146樓:真的很聰明
孤月夜是人傻錢多嗎?這種明顯虧本的事情怎麼會投資,什麼贊助商啊,就是無償給錢無私奉獻的金主爸爸吧!
147樓: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姜掌門!我們這裡有個夕陽產業,雖然沒前途,但您看您要不要了解一下做個慈善……
148樓:夕陽紅老年飆車俱樂部
姜掌門!我們這裡有個樓盤,雖然沒前途,但您看您要不要考慮投資一下……
149樓:儒風門墳景房售樓部
姜掌門!我們這裡有個項目,很有前途保證您賺得盆滿缽滿,就是違法了,但您看您要不要考慮跟我們一起下海……
150樓:修真界極品男色小電影製作商
哇!!!我不站薛蒙x白貓了!
我站薛蒙x姜曦!
151樓:江東堂華若薇
為什麼不是姜曦x薛蒙?
152樓:玉涼村村花
@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把148樓到151樓的號全部封掉,封終生。
153樓:孤月夜姜夜沉
姜掌門,原則上我們不能隨意給會員終生封號的,請您見諒。
154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禁148到151。一層樓十萬金。
155樓:孤月夜姜夜沉
姜掌門,原則上我們不能收受用戶錢帛,而且151樓是超級VIP掌門用戶,原則上我們也不能禁封一派之主的賬號。
156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管理員您好,我義父年紀大了,表達能力不是很好,說的不是很清楚。他的意思如果您禁掉148到151,那我們就按這個帖子的總樓層到解決問題之前的總樓層計數,每層十萬金。比如到解決問題前,這個帖子一共回了200樓,那孤月夜就會給貴論壇200x10W=2000w金,如果到2000樓才解決問題,那就2000x10w=20000w金。
但我不得不說,@孤月夜姜夜沉義父,您這樣很浪費錢,而且人都會有犯錯的時候,給別人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總是有必要的。
再考慮一下吧?
157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嗯,是要再考慮一下。
@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把157樓的號也禁掉
158樓:孤月夜姜夜沉
320.番外《誰動了薛萌萌的甜點(論壇體)》二
【系統通知】因違反相應版規,用戶“江東堂華若薇”,用戶“夕陽紅老年飆車俱樂部”,用戶“儒風門墳景房售樓部”,用戶“修真界極品男色小電影製作商”,用戶“義父說什麼都對”已被終生禁號。以上用戶從今起只能登陸論壇看帖,永遠不得發言。
159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
160樓:我是路人甲
………………
161樓:我們莊主暴富
哈哈,這就是傳說中的“不服憋著”。
162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給“義父說什麼都對”解封。小孩子而已,給點教訓就好。不必真罰。
163樓:孤月夜姜夜沉
好的,馬上解。
164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當爹的對兒子就是不一樣,別的號是真的終生禁了,連女的都不留情,可“義父說什麼都對”只被禁了一分鐘不到。
165樓:玉涼村大嬸土特產專營店
謝謝義父。但即使您會生氣,我還是應該提醒您一句,如果您繼續這樣做,孤月夜的財政總有一天會赤字的。
166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把他給我重新封起來。
167樓:孤月夜姜夜沉
好的,馬上封。
168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噗,我覺得166樓不應該叫“義父說什麼都對”,太打臉了,應該叫“義父說什麼都錯”。
169樓:我們莊主暴富
超級管理員也不應該叫超級管理員,應該叫馬上封。
170樓:真的很聰明
啊!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姜掌門,金主爸爸!!
163樓: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金主爸爸!!!您還缺兒子嗎?
164樓:我也想要金主爸爸1
姜爹!求收我當兒子!!
165樓:我也想要金主爸爸2
爹!!您看我一眼!!我保證聽話!您做什麼都是正確的!想怎麼花錢怎麼花錢!我保證跟'義父說什麼都對'表現完全不一樣!爹啊!!!我是您失散多年的兒子呀!
166樓:我也想要金主爸爸3
現在的人真沒骨氣!可恥!
有錢就是爹?荒唐可笑!
你們看我!我就跟你們完全不一樣!
167樓:姜曦是我爹
哈哈哈ls太調皮了!那我也來註冊一個馬甲~
168樓:我爹是姜曦
你們還要不要臉?
169樓:鳳凰初啼
……啊呀,樓主出現了,lz再不出現我都要忘記這樓究竟是用來幹嘛的了……我都要以為這是姜曦後援會了……
170樓:我是路人甲
抱歉,我覺得這件事太荒唐了,第一論壇是各大門派用來交流的地方,但是管理員卻不由分說就封掉了一名掌門的賬號,還是終生禁號。那以後是不是誰惹了姜曦,誰的號就要被封掉?方才你還口口聲聲說著原則,現在呢?原則成了廢紙嗎?
另外你的封號的理由是“違反版規”,我想問一下他們違反了什麼版規,這個論壇我也曾經當過版主,版規不會沒你清楚。希望你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171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版規十分鐘前新增了一條,第131條:請尊重本論壇的最大投資人。望知悉。
172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這真是有意思了。@孤月夜姜夜沉你是想和南宮柳一樣搞一言堂嗎?儒風門的教訓你不是不知道。
173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唉……你為什麼總要做這第一個出頭的人……
174樓:收禮只收腦白金
姜曦,請你說句話。
175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哎喲,那個什麼女郎有病吧,人家有錢啊,人家是最大投資人,要點尊重怎麼啦。
176樓: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管理員也沒'不由分說'就封了他們的號吧,管理員是'收了錢'然後封了他們的號的。我爹花錢買痛快,他招誰惹誰了?
177樓:我爹是姜曦
……這樓的畫風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178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你不懂的事情有很多。
另外,很多人來門派送貓了,掌門你去收一下吧,登記給錢,不要弄錯。
180樓:死生之巔璇璣長老
無需多言,我合法花錢。
181樓:孤月夜姜夜沉
昔日儒風門仗勢欺人,今日孤月夜倚財放肆。
姜掌門,你雖本性不壞,但若再這樣下去,遲早會也吃到苦頭。
182樓:不知木蘭是女郎
姜掌門,是否需要禁止@不知木蘭是女郎的發言?
182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不知木蘭是女郎,我還輪不到你來教。
@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不必封她。
@死生之巔薛子明,銀票已寄出。
183樓:孤月夜姜夜沉
夭壽啦!!!誰他媽把橘貓染了白色送過來騙錢啊!!!
184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橘貓你都認不出來?染了色體型總不會變啊。
185樓:死生之巔女弟子
QAQ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我已經在門口擺了一盆水了,所有貓要洗個澡才能進來!!
186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嗯……剛剛看到這個樓,一路看下來,我就想問……你們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嗎……
187樓:修真界福爾摩斯
嗯?什麼事情?
188樓:玉涼村村花
哈哈!我也發現了一件事,但我一直都沒說!那個福爾摩斯,你是不是想說姜曦只封了148到151樓,卻獨獨放過了152樓?姜富婆大概覺得說他是攻就是在誇他吧~
189樓:小號不怕得罪姜富婆
……姜,姜富婆?
噗哈哈哈哈!!
190樓:笑一笑也要用小號
【系統通知】用戶“小號不怕得罪姜富婆”,用戶“笑一笑也要用小號”已被註銷賬號,關鍵詞“姜富婆”已成本論壇一級敏感詞,所有包含該關鍵詞的賬戶名不得註冊,所有包含該關鍵詞的發言均會被屏蔽。
為杜絕披馬甲進行人身·攻擊,本論壇自即日起必須實名註冊。
191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你一定要狗腿到這個地步嗎?姜曦自己都沒有說話呢……
192樓:我是路人甲
不是,雖然152樓沒被封這件事我也注意到了,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問題。
是死生之巔為什麼突然要收集白貓啊,你們應該是沒有用心去看,只當做水帖在玩,不然應該很容易注意到的。
稍等我整理一下,然後發上來。
193樓:修真界福爾摩斯
啦啦啦~坐等818~~
194樓:江東堂華若薇
……管理員,194樓不是被封號了嗎?是我瞎了還是你論壇抽了?
195樓:孤月夜姜夜沉
!!!是我的失誤!我剛剛明明把她封掉的!可能是我操作不當,我再封一遍!對不起對不起!
196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嘿嘿~想不到吧,我又出來冒泡啦~
197樓:江東堂華若薇
趕緊封掉,看著礙眼。
198樓:孤月夜姜夜沉
唉,無論過去多少年,不懂得呵護女士的男人依然不懂得呵護女士。其實和這種小姑娘說話,不必談太多道理,只要以情動之,適當做出些讓步,她總會明白你的意思的。何須那麼暴躁。
199樓:憐香惜玉雪域梅
姜掌門,好像出故障了……剛剛被封號的那幾個人,除了那個邀請您下海拍片的,全部都被解封了,而且無法再次封禁……
真的非常對不起,我馬上聯繫技術部要求緊急處理。
200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不用,我心裡有數了。
@義父說什麼都對
是你幹的嗎?
201樓:孤月夜姜夜沉
嗯,是我。
202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今非往日,你翅膀硬了,我根本就不在你眼裡。
很好,你有能耐。
203樓:孤月夜姜夜沉
插個樓前排吃瓜
204樓:我是路人甲
蟹蟹@義父說什麼都對
小哥哥~~救賬號之恩沒齒難忘喲~mua~
205樓:江東堂華若薇
我沒有不把您放在眼裡。您很好,是整個修真大陸最溫柔最善良最甜蜜的人。但您有些事情做錯了,我不能站在旁邊看著您犯錯。
其實我知道,孰是孰非,義父自己心裡也都清楚的,不然您也不會放過“不知木蘭是女郎”。
206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OMG,我看到了什麼???LS居然說姜曦是整個修真大陸最溫柔最善良最甜蜜的人?是我瞎了還是論壇抽了還是那個'義父說什麼都對'瘋了?
207樓:我是路人乙
……@寒鱗聖手眼科急診大夫,這裡有病人需要醫治。
208樓:真的很聰明
可笑,206樓簡直戴著八萬米厚的濾鏡。整個修真大陸最溫柔最甜蜜最善良的蠢貨分明是本座的人!
209樓:二狗子
二狗子的發言散發著濃濃的中二病氣息。
210樓:我是路人甲
我覺得,姜曦……和甜蜜……是兩個不可共生的詞。
211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排樓上,補充一下,我覺得姜曦不止和“甜蜜”不可共生,他和“善良”“溫柔”“聖潔”“正直”“柔軟”“深情”“戀愛”“親密”“悲傷”“憐憫”“慈愛”等詞彙也完全不兼容。姜曦和這些美好的詞就像兩個殺毒軟件,會互相攻擊直到電腦癱瘓。
212樓:我們莊主暴富
你們不懂他。請不要這樣說他。
213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這種病不該艾特眼科,應該艾特精神衛生科。
但我覺得他已經病入膏肓了,放棄治療吧。
214樓:中山狼不貪心
321.番外《誰動了薛萌萌的甜點(論壇體)》完
寒鱗眼科急診為您服務。
青光眼請回复1
白內障請回复2
高度近視請回复3
老花眼請回复4
瞎了請直接撥打寒鱗聖手全球熱線電話3838748
濾鏡無法摘除請轉精神衛生科
215樓:寒鱗眼科急診
哈哈,我就說要轉精神衛生科吧。
216樓:中山狼不貪心
@義父說什麼都對小哥哥,你是不是被姜曦逼迫著才這樣說話的呀,你好可憐……看在你替我解封的份上,本掌門願意接受你來江東堂,你可以當我的護法,如果面基之後我覺得你長得足夠好看,以後成為掌門夫君也不是沒可能的~給你一次機會哦~
217樓:江東堂華若薇
大型徵婚交友現場。
218樓:我是路人甲
謝謝關心,沒人逼迫我,我也不想去江東堂。解封你只因為你是掌門,請姑娘別再艾特我,我們不熟。
219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筒子們,我來啦!!!
我剛剛到家,之前用手機打字不方便~
請大家留心一下125樓和126樓的發言,你們注意看哦——
Ls別笑,我知道二狗子是誰了,事情麻煩了。
125樓:鳳凰初啼
急!請各位修士們注意!死生之巔因某種原因,將由自即日起廣收各種白貓。請修士們將所有無主的白貓全部送來本門,每隻五千金,給貓就賞!
126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這兩層樓的回复時間相差不超過1分鐘,結合前面的事情,lz“鳳凰初啼”發現自己的零食不翼而飛,這種零食吃完之後會變身成動物。然後二狗子來報案,說自己的師尊不見了,一開始鳳凰初啼的反應都不咸不淡,其他人也沒有什麼大動靜,可就是從這一層樓開始,鳳凰初啼忽然說“事情麻煩了”。
大家不妨猜測一下,他說事情麻煩了,是因為他猜出了“二狗子”的身份,那麼也就是說,他恐怕是知道了二狗身份之後,也立刻反應過來了二狗的師尊是誰——這證明二狗的師尊和“鳳凰初啼”之間的關係也很緊密,鳳凰初啼很可能是在擔心二狗子師尊的安危。
那我們再看,“鳳凰初啼”著急後,不到一分鐘,“死生之巔薛子明”上線,莫名其妙開始高價搜羅各種白貓。朋友們,這也太巧了吧!說是偶然因素誰會信啊!
所以在下大膽猜測,“鳳凰初啼”就是“死生之巔薛子明”的小號,而薛子明一貫對別人不那麼上心,能讓他急成這個樣子、並且獸化形態又是一隻貓的,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不知大家眼前浮現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個身影。
220樓:修真界福爾摩斯
Wow……有心了……我都在划水哈哈哈,一點都沒有分析思考過……
221樓:我是路人甲
這樣一說還真的是啊!
我立刻就想到了北斗仙尊楚宗師!
222樓:我是路人乙
楚晚寧+1
223樓:姜曦是我爹
我也覺得除了楚晚寧沒誰了,這是一道送分題。
224樓:真的很聰明
可是……可是楚宗師看上去並不像會偷別人東西吃的那種人?
225樓:玉涼村村花
也不一定是偷吃的,可能是別人誤寄送了,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啊。
226樓:真的很聰明
驚了!那如果按照福爾摩斯這個推論。“鳳凰初啼”就是薛子明,失踪人口就是楚晚寧,那麼二狗子應該就是……踏、踏……
227樓:我們莊主暴富
……害怕,我下線了。
228樓:江東堂華若薇
我,我想起我這個月網費還沒繳,我也下了。
229樓:姜曦是我爹
我電腦快沒電了,大家再見。
230樓:我爹是姜曦
現在知道怕本座了?一群愚民。
@死生之巔薛子明
貓找得怎麼樣了?
231樓:二狗子
TAT陛下我們錯了,請陛下不要生氣,不要屠論壇……
232樓:我是路人甲
哇!真的猜對了嗎?
可如果鳳凰初啼就是薛蒙的話,總覺得深8下去,多分析分析他們的對話,挖掘出其他幾個人的馬甲是很容易的呢。
233樓:我是路人乙
本論壇嚴禁刻意扒馬,請各位注意。
234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二狗子
毫無進展,那些貓就真的只是普通的貓而已。倒是之前菜包有點毛病,送來的同類多了,它可能覺得領地受到了侵占,一直很焦躁,圍著我喵喵叫,怎麼趕也趕不走。不過我半個時辰前已經令人將它帶去安撫了,我還請了火凰閣的動物專家來解讀菜包的貓語,現在正在等人過來。
235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對不起,請問菜包是……?
236樓:我們莊主暴富
死生之巔王夫人養的一隻橘貓,因為吃的太胖,常年疑似懷孕。
237樓:真的很聰明
不知它是否依然愛吃後山溪水里的小銀魚,有些懷念。
238樓:杜若繁花
哈哈,橘貓自有橘貓福,別多想啦。
話說我們這裡那位排行第四的兄台,正在府上開宴會,有許多好吃的。我們下線一塊兒去吃吧~
239樓:無人比我更俊美
嗯,都聽你的。
240樓:杜若繁花
各位不用再送貓來了!
@孤月夜姜夜沉
你也不用再給我寄銀票了,沒有用完的我都退還給你,不想佔你便宜。
241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什麼情況!!!你說不送就不送嗎?那他的死活呢?你不管了?
242樓:二狗子
義父說他懶得理我們,已經下線了。不過我會轉告他的,薛掌門放心。
243樓:義父說什麼都對
薛子明你給本座滾出來!把話說清楚,為什麼忽然就不用再送貓了?
244樓:二狗子
……我不過就是去終南深處採個礦石,你在腦補些什麼?
@二狗子
我還有半個時辰就到家。
245樓:同款白衣我有上百套
!!!
你回來了!!?!
246樓:二狗子
前排圍觀一下玉衡長老的小號~
247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他可能還沒有細看福爾摩斯的那個帖子,大概還覺得自己沒有掉馬。樓上又何必提醒他。
248樓:我只想看戲
剛才我沒把話說清楚,我急著和火凰閣的人處理些問題去了。
大家好,警報已經解除,沒有人類誤服我的點心,而是進了菜包的肚子……我家菜包晚上溜達的時候好奇,所以就偷偷吃掉了。動物吃了這種點心後,智商會大幅提升,菜包一直想告訴我東西是牠吃的,它還因此變得聰明了。剛才火凰閣的人破譯了它的喵喵喵,我們這才明白了它一直在念叨什麼。
總之是虛驚一場,但是多謝各位的幫助。
另外,我掉馬不掉馬無所謂,反正我從來沒有用小號幹過什麼不該干的事情,但是恐怕大家細查之後會推測出很多不相干人員的馬甲,為了防止惡意人肉,我已經通知管理員在三分鐘後刪帖了。
再次感謝配合。
249樓:死生之巔薛子明
趁著關貼三分鐘倒計時,多刷幾樓讓姜曦多付點錢,皮著一下我很開心~
250樓:我是路人甲
哈哈哈一起水~
251樓:我是路人乙
你們可出息點吧,哪怕你們能在三分鐘內水出三千層,對姜掌門而言那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的錢。我看還是迅速保存這個網頁,拿回去慢慢研究來得有趣。
252樓:真的很聰明
呃……不是我想打擊樓上,但是這個帖子的內容不能複制了。管理員似乎早就有所準備。
253樓:玉涼村村花
嗚嗚嗚我不管!!我要趁著刪帖之前近距離表白玉衡長老!!!!
254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我也是!!!我也要表白玉衡長老!!!!
255樓:死生之巔女弟子
加我一個!!!!
256樓:我們莊主暴富
LS,你是桃苞山莊的叛徒麼?
加我一個!
順便@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新的圖紙畫好了嗎?能授權我投入商用嗎?一起發財怎麼樣?
257樓:接客馬
……到底發生了什麼。
258樓: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沒什麼,薛蒙的智商又掉線了而已。
你到家了麼?
259樓:二狗子
呵呵,258樓沒有理我呢。
260樓:接客馬
@二狗子
開門。
260樓: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谁愿意跟我一起發財……我想再賺一筆錢,建個桃苞山莊阿狸耙耙分舵,來個相信我眼光的人啊QAQ
261樓:接客馬
沒人信你啦,阿狸耙耙聽上去就不賺錢。
262樓:真的很聰明
對,我寧願投資我爹的江南藥業。
@孤月夜姜夜沉
在危險邊緣試探,爹,您看我一眼?
263樓:我爹是姜曦
滾。
264樓:孤月夜姜夜沉
……奇怪,我記得姜掌門剛剛是已經下線休息了?那ls回帖的人難道是……
265樓:玉涼村村花
本樓已進入刪帖倒計時,請諸位勿再回复,如有需要聯繫的人,請自行後台私信。感謝各位修士的積極參與。
266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請等一下,我想@玉涼村村花
這位姑娘,您真美麗,我能有榮幸加您為好友嗎?
267樓:憐香惜玉雪域梅
樓上違規,封號一天以示警告。
我說了不允許再回複本樓。刪帖倒計時三秒。
三、二……
268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啊啊啊啊!!等一下啊!!!我還想再看看玉衡長老!!!
269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你沒機會的,死心吧。
對,本樓不是本人回的,你猜本座是誰。
270樓:同款白衣我有上百件
……這還用猜嗎……
271樓:死生之巔小弟子
@第一論壇超級管理員
你封吧,我早有準備,我還有這個親情綁定號。
@玉涼村村花
姑娘,還是我,我真心希望您能成為我的好友。若您願意,隨時都可以來找我,不過請加267樓那個號,因為現在這個一般不是我在用。等您^_^
272樓:本人不想再替兄弟背鍋
一。
273樓:第一論壇超級管理
==========本帖已刪除您已無法再進行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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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體《誰動了薛萌萌的甜點》
END
第322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一)》
第322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一)》
桃苞山莊的馬莊主最近研製出了一款風靡修真界的法器——解憂捲軸。
使用指南上寫著八個金光燦燦的大字:
神器在手,姻緣無憂。
薛蒙初次聽到這款法器的時候正在死生之巔的舞劍坪練刀。他取了塊白帕,將龍城擦拭乾淨,沒好氣地側過臉來,對向他推薦的桃苞山莊門徒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接客馬為什麼要推薦這種破爛貨給我?”
“呃,這個……我們馬莊主說了,薛掌門您日夜辛勞,想必沒有閒情出門結識各路女修,他這兩年得了您師尊楚宗師不少點撥,煉製的法器越來越好,所以就想著一定要好好酬謝死生之巔……這解憂捲軸正是為了薛掌門傾力打造的。”
薛蒙大怒,龍城華光一閃,將白帕一劈兩斷:“為我打造的?真荒唐。難道我看上去很缺女人嗎?”
桃苞山莊的門徒小心翼翼來來回回地將器宇軒昂風華正茂的薛掌門打量了一番,咽了嚥口水,謹慎道:“缺男、男人也能找的,只要有緣……”
缺、缺男人?
薛蒙一怔之下,氣得臉都青了,回刀入鞘,站在舞劍坪獵獵清風裡,怒道:“來人!”
“掌門,在!”
薛蒙俊眉豎立,厲聲道:“給我送客!”
“是!”
薛蒙這客趕得一點兒也沒錯,一代巨賈接客馬,當然不可能只知好女配情郎。馬莊主研製這“解憂捲軸”是真,解憂捲軸能為修士們匹配神仙眷侶也是真,但要說馬莊主是為了薛掌門才研製的,那便是大大的謊言。
他拉薛蒙入夥,其目的十分之單純,只有一個——
吸引女修。
天裂之戰後,修真界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動,死生之巔一躍成為九州大陸的領軍大派之一,《不知所云榜》的許多榜單更是重新洗牌,薛蒙毫不意外地躋身多項排名之前,成了姑娘們心中夢寐以求的情郎。
作為一個廣接地氣的生意人,馬莊主對於暢銷小冊《不知所云榜》必然是十分關注的。於是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馬莊主一面快樂地摳著腳,一面幸福地吃著瓜,一面翻動著最新出的各項排榜,發出了嘖嘖嘖的聲音。
“英傑榜第一,楚晚寧。目前狀況:歸隱。”
“英傑榜第二,墨微雨。目前狀況:同上。”
叭嘰叭嘰吐了一串西瓜籽兒出來,馬莊主和自己的心腹手下唏噓道:“唉,你說這倆人若是獨身,那咱們設法將他們也拖來入夥,不知可以吸引多少女修瘋搶'解憂捲軸',真是可惜啊。”
說罷還將書冊上繪著的楚晚寧的小像給對方看:“瞧瞧,以前還不覺得,但越看越耐看。你瞧這楚宗師,多麼道骨仙風,多麼俊俏。唉……”越想越不甘心,最後乾脆道,“要不我們和墨宗師商量商量,多在他面前美言幾句,請他讓他師尊出來給我們拉拉皮條?”
屬下乖巧道:“掌門,您請楚宗師給我們拉皮條,就不怕墨宗師精神分裂嗎。”
“……”可愛的馬莊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覺得有些涼,“你說的很對,那我們還是換個對象吧。”
琢磨了一盞茶功夫,馬莊主有了新的目標:“你覺得咱們拖梅寒雪進來怎麼樣?”
屬下又乖巧道:“掌門,我們的捲軸定位是一生相守,可如果梅仙長來的話,就變成了一夜風流,不應當不應當,我們是正經的生意人。”
“想什麼呢!我說的是大的那個。”
“您不怕小的那個假扮大的那個嗎?這事情他沒少干過。”
“……也對。”
又琢磨了一盞茶功夫。
“那要不姜曦吧,他長得好看,還能帶資入夥,做事也很精明。”
屬下繼續乖巧道:“但他是個黑商。掌門您為人正派善良,最好別和他這種人做生意,當心血本無歸。而且他那脾氣,若是知道您要拿他當餌,吸引女修購置解憂捲軸,怕是能將您做成人彘丟在孤月夜的豬圈里和母豬共度青春年華。”
馬莊主笑摸心腹狗頭:“小兄弟,我就喜歡你這直言不諱的耿直模樣。”
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最終馬莊主道:“要不……還是拖薛蒙吧。他雖然在富豪榜上沒有姓名,身高榜上也沒有姓名,但至少容貌榜還是挺前頭的。而且他又是新出頭的掌門,再說了,他也該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咱們試試看?派人去和他說道說道。”
於是乎,便有了桃苞山莊門徒的那一段“悄悄問掌門,缺不缺男人”胡謅之詞。
薛蒙薛掌門很生氣。
他的肺都快氣炸了——他長得很像缺男人的樣子嗎?要缺也是男人缺他——啊呸!男人缺他也不對!他都快被氣糊塗了!
要知道薛蒙繼任掌門以來,脾氣多少收斂了一些,死生之巔的眾人難得瞧見他還有這么生氣的時候。所以璇璣長老頗為關切地問道:“尊主,怎麼了?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薛蒙咬牙切齒道:“我就不明白了,全天下不結道侶的人多了去了,為何那姓馬的偏偏惦記上了我?”
璇璣長老冰雪聰明,立刻明白過來他怕是被觸了痛腳,忙道:“尊主是掌門,畢竟是萬人矚目的,被盯著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必往心裡去。”
薛蒙怒道:“那他怎麼不去矚目姜曦?”
“……姜掌門雖然容顏依舊,但畢竟資歷歲數在那裡。其實他年輕的時候,也沒少被惦記過啊。”
薛蒙一聽,不知為何更是氣悶,他想到自己娘親,心中疼痛之餘,又忍不住想像姜夜沉年輕時薄情寡信冷血孤高的樣子,想來是讓自己阿娘多傷心?
可他與姜曦的秘密他又不想與旁人言明,於是低低咒罵兩聲,換了個對象:“那姓馬的怎麼不去關心關心梅含雪?”
璇璣長老頗為含蓄地笑了笑:“尊主,梅仙長那個人您也是清楚的。他若要成家,恐怕能引得上下修界再掀血雨腥風吧。”
“……”
“那那那、那——”
那了半天,竟想不出第三個可以推脫的人來,從前薛正雍催他成家的時候,他還能搬出楚晚寧和墨燃作擋箭牌,可眼下若是再提他們,那隻會襯得他愈發淒涼慘淡,孑然一身。
薛蒙的一口氣像大石頭一樣瞬間噎在胸口,簡直愈發無法捋順過來。
氣著氣著,他腦殼都開始疼了,最後乾脆道:
“那也沒這道理!本掌門娶不娶親,何時娶親,又與旁人有何干系!沒事閒得慌!我走了!”
說罷學著他師尊的樣子,傲然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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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蒙是衷心希望馬莊主的這一項創物賠到血本無歸的。
然而事與願違,雖然缺少了他的襄助,“解憂捲軸”還是在幾個月之後紅遍了大江南北。
薛蒙對此很是憤然:“這是什麼世道?如今的人這麼清閒?”
“話也不能這麼說。”璇璣長老很是公正,“前兩個月是除夕,尊主您是知道的,逢此佳節,家中長輩定是對子嗣婚娶百般催促,馬莊主的解憂捲軸,想來是解了不少江湖兒女的燃眉之急,能夠售至脫銷也無甚奇怪。”
“……”
“而且聽聞那捲軸製造的十分精巧,哪怕不為尋覓伴侶,純當作一個新奇什玩,也是十分有趣的。”
“比如?”
“說不上來。”璇璣溫柔道,“不過貪狼長老閒來無聊,買了一個戲耍。他嘴上說覺得無聊,但我十次去他房裡尋他,他有九次在都抱著那捲軸琢磨。”
薛蒙很是驚異:“貪狼長老不是無心續弦嗎?”
“嗯。他自是無心續弦。”璇璣微微一笑,“他也只是小孩子脾氣,喜歡新鮮什玩,所以拿那捲軸打發打發閒暇。”
“……”
貪狼像小孩子?
薛蒙默默地沒說話。璇璣和貪狼幾乎是同時入幕死生之巔的長老,平日里貪狼說話總是陰陽怪氣,和旁人不太親近,跟楚晚寧更是水火不容,也只有璇璣,非但能和楚晚寧說上話,也能把貪狼哄得哼哼唧唧。
而能這樣鎮定自若地把嘲諷臉的貪狼比作小孩子的人,全派恐怕也只有璇璣了。
璇璣長老笑道:“尊主你若是好奇,不妨也買一個試試?”
“……咳。”薛蒙清了清喉嚨,倨傲地說,“我乃是堂堂一派之主,哪裡會對這般蹩腳物件心生好奇。我才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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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第二天夜裡。
死生之巔的丹心殿燈火通明,檀木大門卻是左右閉合。
薛掌門說了,今夜他要閉關修煉,令所有負責侍奉他的高階弟子都守在門外,除非玉衡長老從南屏山來訪,否則天塌了都不許進來打擾他。
諸位弟子對夙興夜寐的薛掌門十分之敬佩,他們感動於薛掌門的勵精圖治,紛紛表示一定盡心守護,絕無差池。
他們誰也不知道,薛掌門此刻正坐在丹心殿重新修葺的高座之上,一本正經地瞧著他執在手裡的玉卷。那捲軸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解憂捲軸。
對,沒錯,正是馬莊主的熱銷法器。
今天才剛到的。
而且為了尊主的面子,薛蒙還是特意以璇璣長老的名義下的單子。
年輕的薛掌門握著解憂捲軸,十分之好奇地將它左看右看。這法器是以特殊玉材製成的,裡頭灌注了充沛的靈流,能自行浮現出泛著淡淡金光的簪花小楷,單從品相上來說,已是十分好看。
薛蒙於是開始照著書函上的註解,默默念了一遍解封之咒,嘗試著開始使用這件風靡了修真大陸的神奇法器——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一行淒淒慘慘的詩詞過後,玉簡上便賤兮兮地浮現了新的幾行字:
“春回大地,連燕子都成雙成對了,仙長,您還在獨守空房嗎?”
薛蒙:“……”
玉簡:“給桃苞山莊一份信賴,也給您自己一次機會。撇去媒婆說叨的尷尬,拉近上下修界的距離,解憂捲軸,讓您不再羨慕他人的花前月下,為您在茫茫人海中尋覓到屬於自己的真情。”
薛蒙再次:“……”
玉簡:“請仙長在使用前,先為自己起名。”
啥?
還要起名?
薛蒙是個老實人,他於是把它捧起來,認認真真答道:“我姓薛,我叫薛蒙。”
玉簡沒有反應。
薛蒙繼續老實地補充道:“你也可以叫我薛子明。”
玉簡這回有反映了,上頭又浮出一行金字—— 馬莊主溫情提點,使用捲軸,請用諢名。如“接客馬”,“東牆劉”。本法器由西湖桃苞山莊傾力煉製,婉拒任何類似“孤月夜某某某”的稱呼,敬請寬諒。
薛蒙一看這話,皺了皺眉頭,嘀咕道:“那個姜曦,又搶姓馬的生意了?”
嘀咕歸嘀咕,孤月夜結的仇反正跟他也沒多大關係,薛蒙看到他阿娘留下的橘貓正趴在地毯上舔爪子,於是隨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兒,對玉簡道:“那我就叫菜包吧。”說完拍了拍大橘的腦袋,“不好意思,借你的名字用一下。”
大橘冷漠地把臉轉了過去,繼續舔背毛。
薛蒙隱約覺得此獸眼神充滿了鄙夷,似乎是在暗示自己什麼,仔細思索之後恍然大悟——他阿娘的貓叫菜包,整個死生之巔都知道,他若是起了這麼一個名字,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被人認出來?甚是不妥。
薛蒙感嘆地撫摸了一番大橘:“聰明的菜包,還是你思慮周詳。”
“喵嗚……”
於是薛掌門又仔細思索了一番,最後望望殿廳內母親生前栽種的杜若盆栽,又望望父親從前掛在牆上的水鄉畫卷,最終給自己起了一個毫無新意的名字——
“我叫王小薛。”
死生之巔不會起名果然是一脈相傳的,從薛正雍給師昧起名叫“薛丫”,再到“啊啊啊”“哇哇哇”兩座山峰,再到墨燃的神武“見鬼”,最後到薛蒙如今的諢名“王小薛。”
誰也甭笑話誰。
本來吧,王小薛這個諢名已經夠難聽的了,可偏偏玉簡還生出了美妙的誤會,它在接收到了薛蒙的諢名後,便又浮出幾行新的金字來:
好的,王小雪仙君。
薛蒙:“……”
薛蒙:“???”
薛蒙:“你說的那是個女名!我說我叫王小薛!我娘王初晴的王,我爹薛正雍的薛!”
玉簡繼續浮現金字:“改名法咒正在調整中,很抱歉呢王小雪仙君,暫時不能夠改名哦。”
薛蒙有些來氣了:“明明是你自己聽錯了,為什麼不能改?”
玉簡:“仙君,這邊請您不要生氣呢,如果您一定要改名。我可以為您傳音馬莊主,請他專門為您進行修改呢。”
……他才不要聯繫馬芸!!
想都能想到馬莊主笑嘻嘻地捱過來調侃他——薛掌門不自閉啦?薛掌門想開啦?薛掌門今天是缺男人還是缺女人呀?
……噩夢。
薛蒙只得道:“行吧行吧,你說王小雪那就王小雪吧,你這捲軸也太爛了,整就一耳背。”
玉簡併不生氣,依舊溫溫柔柔道:“好的王小雪仙君,為了對您的心性品好有所了解,接下來請您配合解憂捲軸的指示,完成以下問答。此一項之後,捲軸將為您呈上與您最為般配的才俊佳人,恭祝您早覓良緣,出入成雙。”
薛蒙對於早覓良緣出入成雙沒什麼大興趣,卻頗有些好奇這偌大的修真界,解憂捲軸會覺得誰能入得了他的眼。
於是大刺刺道:“你問吧。”
“第一問,您曾經歷過情傷嗎?”
薛蒙摸著下巴,回答道:“沒有。”
“第二問,您曾與人相戀過嗎?”
“沒有。”
“第三問,您曾暗慕過別人嗎?”
“沒有。”
“第四問,您曾被人告白過嗎?”
“沒有。”
玉簡這回沒有再問下去了,它猶豫地頓了一下,然而才浮出新的一行字來:“仙長,請不要用重複咒調戲捲軸喲。”
“誰用重複咒了?!”薛蒙頓時不高興,“沒有就是沒有,難道我還要無中生有不成?”
玉簡迅速地:“對不起,是我錯了。第五問,請問您今年貴庚?”
“好的。二十幾歲的王小雪仙長,您在過去的二十幾年生涯當中,不曾與人相戀,不曾暗慕旁人,不曾被人告白,不曾經歷情傷。”
“是的。”
玉簡:“好的王小雪仙長。我要問第六問了,但在提問之前我想了解一下您是更喜歡直白的人,還是更喜歡拐彎抹角的人。”
薛蒙豎起眉毛道:“廢話,我當然是喜歡直白的人,誰喜歡拐彎抹角?”
“好的。”玉簡於是乎十分直白地問,“第六問,請問您是長得很醜嗎?”
薛蒙:“…………………………”
須臾沉默後,丹心殿外的高階弟子就听得了裡頭傳來了掌門怒砸東西的聲音,以及大橘驚恐的喵喵慘叫。
不得不說,桃苞山莊的煉器之術這些年是越髮長進了,解憂捲軸在薛蒙的錘砸之下依然堅.挺,沒有損壞,並且它還很頑強地不斷以閃閃發光的金色文字哄誘薛掌門把剩下的一些問題給答完了。最後,捲軸之中浮出了二十張幻術凝成的葉子牌,一張接一張地全部飄到了薛蒙手中。
不對,那其實也不是葉子牌,它們只是長得像葉子牌,牌面上並沒有畫著餅筒,而是以一種非常迷幻朦朧的方式,描述了二十位修士的狀況。
“長得併不醜但獨身二十年的王小雪仙君,恭喜您,經過我的卜算,這世上與您最契合的魂靈,就藏匿在這二十張葉子牌中,等待您的發掘。”
老實說,薛蒙是並不信這個邪的。
他覺得自己當年在色葫蘆裡都只能瞧見自己的臉,這世上一定沒有誰能入得了他的眼。但是他又禁不住內心的好奇,於是他還是迫不及待地將那二十張葉子牌看了起來。
薛掌門給自己起名叫“王小雪仙君”,牌面上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會金刀大馬地用自己的真實名號。薛蒙瞧見的第一張,是一個諢名叫做“若英”的仙子。
解憂捲軸是這樣描寫她的:
若英仙長,霧綃輕裾,明珠耀軀,暗香幽若,儀靜體閒。
此人地位崇高,家中華物琳瑯,擅理爛賬,擅持家業,潔身自好深居簡出,雖常有向其獻媚之人,然若英仙長心中自有一番矜持,視各路誘惑如無物。是一朵人人仰之欲摘,卻難以採擷的高嶺之花。
喜好:培植花草,照顧病弱。
只看這一張,其他還沒看呢,薛蒙便大為震驚。
這瞧上去是個傾國傾城的冷美人啊。而且還淤泥而不染,自給自足,不依賴男人,懂事持家,心地善良……最重要的喜好居然與他母親王夫人神似!
何其難得!
作為一個將自己母親拜在神壇上瞻仰的二十四孝好兒子,薛蒙自幼便篤信,如果一個女孩子性子像王夫人,娶回家裡總是不會出錯的。看看他阿娘就知道,把他們父子倆照顧得多好。
不得不說,薛蒙居然有些心動了。
只是他仍有些懷疑,一來是懷疑,既然修真界有這樣一位不可多得的仙子,自己怎麼會從來沒有聽說過?
第二個則是隱隱有些古怪的直覺。
他捏著這張金字熠熠的葉子牌,又重新讀了一遍,哎,真是奇了怪了,怎麼越讀越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在哪裡見到過有些類似的一個人。
……是誰呢?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啵啵小伙伴們!!
查的嚴不敢最近之前答應你們的十輛車,但是開個沙雕番外總是可以的!!!
該番外時間發生在戰後,薛蒙已經繼任掌門,楚晚寧墨燃已經歸隱,大戰時重傷的薑曦已經甦醒,但是落下的疾病還未治愈,葉忘昔和師昧均在凡塵入世,一個遊歷救濟,一個行醫贖罪,梅寒雪和梅含雪還在踏雪宮當大師兄,處於這個階段的故事~~~
至於薛萌萌的第一個相親對象,我想聰明的你們應該已經猜到是誰了……祝薛蒙平安吧~~~= =
番外晚上十點隔日更嗷,謝謝這一年每一個可愛的你們~
第323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二)》
第323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二)》
薛蒙原本只是想隨便了解了解這款風靡了修真界的解憂捲軸,並沒有打算真的深入去用它,更沒有打算依照捲軸的推薦,去與這些葉子牌上的仙子們見面。
大概存著和他一樣心態的人很多,馬莊主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法器嘛,就要好好使用,如果只是玩,不使用,那麼很快就會被丟到犄角旮旯裡去積灰塵。
於是幾天后,玉簡爆出了一個驚天大利好。
——
“即日起自三個月內,所有積極通過解憂玉簡尋找道侶之人,都將納入桃苞山莊貴賓譜。三月後,無論是否尋覓到良緣。馬莊主都將從最積極的仙長裡選出一位,奉上桃苞山莊的曠世絕美大禮箱。熱忱期待諸君參與。”
玉簡當日浮現了這一條消息,上下修界就炸開了鍋。
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著這件事情。
“桃苞山莊曠世絕美大禮箱!你們看了那禮箱的內容了嗎?”
路人甲是個見錢眼開的財迷:“看了啊!一百八十冊上品等級的法術卷宗,一千塊上品淬煉靈石,一百張桃苞山莊折價鐵券,十張桃苞山莊機密級法器冶煉圖紙……太絕了!真不愧是白道商賈的楷模,修真界的大富商!”
路人乙則是馬芸的舔狗:“哪止是富,人家馬莊主膽子也很大,機密級的法器圖紙他也敢拿來當獎勵,試問誰不想去研究?誰不動心?”
路人丙既不是財迷也不是舔狗,他的思路最為清新:“唉,你們這些俗人,你們看看我,我就不一樣了……我對這些珠寶啊,法術啊,圖紙什麼都沒有興趣。不過聽說禮箱裡還有五百品孤本稀世春宮圖和艷情話本……嘿嘿嘿,聽說都是坊間從來沒有流傳過的,這要是讓我拿到了,我這後半輩子也就爽絕啦!”
眾人齊齊向他翻了個白眼:“沒出息!”
不過不得不說,馬莊主的這只百寶箱精準地戳中了修真界幾乎所有修士的弱點,甭管圖財的,圖色的,圖學識的……統統都有極度誘惑的點。
而且人馬莊主說啦,不求一定要結成良緣,只要積極使用解憂捲軸,哪怕三個月之後還是一個光棍好漢,那也照樣可以參與抽選。
這樣以來,限制少了,誘惑多了,無數之前只是出於好奇隨便玩一玩的修士們都打算為了他們的大禮箱,真正地,並且積極地嘗試使用起來。
其中就包括了可憐的、人窮志短的死生之巔尊主,一代天驕,薛蒙薛子明。
薛蒙又翻出了那二十張葉子牌。
他早就把上頭推薦的那些個仙子的介紹給看了個遍了,覺得每一個都還不錯,但第一張那個“若英”,許是先入為主的關係,他覺得她最好。
解憂捲軸所謂的積極參與,那是要與對方見面的。
而且見面的方式十分特殊,馬莊主的意思是讓大家尋找“魂靈眷侶”,所以把容貌考慮放在了最後。那麼怎麼避免以貌取人呢?
解決方式很爛漫。
兩人約見時,需要各自佩戴上一隻桃苞山莊特製的香囊,香囊會使得佩戴者的聲音、容貌在別人耳中、眼裡產生一定的變幻,這樣約會的時候,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模樣是假的,就會更耐心地去了解與相貌無關的內容。
直到摘下香囊,幻象才會消失,才能瞧見對方真實的模樣。
不得不說,馬莊主愛財歸愛財,費心也是真的費心。
為了上下修界的孤狼們能找到靈魂廝守的伴兒,他是多麼得殫精竭慮啊!!
薛蒙於是約了若英仙子見面。
雖然他的動機不純,沒抱著能找到終身伴侶的希望,而是衝著桃苞山莊的大禮盒去的,但薛掌門畢竟是薛掌門,年少時他還可以不管不顧和小姑娘們當街對罵,當了掌門之後卻還是要擺一擺風度和儀態的。
用璇璣時常叮囑他的話來說——“尊主你的言談舉止不僅代表了您自己,亦是代表了整個死生之巔。”
所以為了不給死生之巔丟臉,薛蒙還是認真地準備了這一次的約會。
講句實話,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與女修單獨相約,說不緊張那是假的。薛掌門看似十分淡漠從容,其實內心仍有些發虛。赴約前一天他躺在床上,舉著若英仙子的葉子牌來來回回反反复复看了無數遍,那一句“地位崇高,家中華物琳瑯”令薛蒙頗有些在意。
這是個富有的女人。
不過沒有關係。薛蒙暗自給自己鼓勁,雖然自己在《不知所云榜》的富豪榜上並無排名,但再怎麼說自己也是一個擁有幾座山頭的男子,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片子而已,再富能富得過他?地位再高能高得過他?
決計不能。
是的,就是這樣。明兒見了面,一定要帶對方去最豪的場子,吃最豐盛的飯,把對方艷壓下去,讓她知道誰才是下修界最靚的崽儿!
薛掌門抱著這種和相親對像比闊的錯誤觀念,幻象著若英姑娘對他投來羨豔的目光,無比崇敬地說:“王小雪哥哥,你好富哦!”——不由地露出甜蜜而滿足的笑,抱著他的龍城,在大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薛蒙起了個大早。按照約定,他佩戴好了桃苞山莊特製的香囊,御劍前往揚州城與那個女修見面。
臨行前他特意找璇璣問了一下揚州最好的茶樓是哪一家,也順帶問清楚了價格,雖然很令他肉痛,但是為了他和死生之巔的面子,他覺得可以忍。總而言之一句話,不可以在富婆面前露怯!
通過解憂捲軸把“曦華閣”三個字告知對方的時候,薛蒙的神色是倨傲的。
揚州城最奢華的茶樓!就問你服不服!
薛蒙簡直都可以想像對方在閨房之中醒來,瞧見捲軸上浮現的約會地點,於是朱唇輕啟,明眸訝睜,柔聲喃喃道:“啊,他當真是個貴氣又大方的公子呢……”
正浮想聯翩著,手中的解憂捲軸亮了。
若英:行。
……行?
完、完啦?
薛蒙差點從龍城御劍上氣得一頭栽下去!不是,你不表示一下欣喜和驚訝也就算了,你好歹說聲謝啊?這是誰家的姑娘,好沒規矩!!
他氣呼呼地坐在劍上飛到長江之上時,解憂捲軸又亮了,這位若英姑娘再一次發來了傳書:曦華閣今日客多,你若不介意,不如換個地方,我來訂。
薛蒙的不高興稍微緩解了一些。
……好吧,這姑娘還挺客氣,第一次和男修見面,倒也願意自己請客。那方才孤零零的一個“行”字,大概只是因為她不善於表達自己,就和他師尊似的。
想到楚晚寧,薛蒙坐得端正了點,心道,是,做人要寬宏大度,何況對方還是個女孩子,哪怕真的不那麼禮貌,自己也當多忍耐些。
於是在解憂捲軸上回道:說是我請就是我請,別換了吧。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對方又回了一個字。
“行。”
薛蒙:“…………”
一回跳腳二回淡定,這回薛蒙沒那么生氣了,他坐在龍城上晃著雙長腿,彎刀破雲,從渺渺雲霧中向著江南水鄉方向一路飛去。
揚州城很快便到了。
與若英約好的時辰還未至,薛蒙走在繁華喧嚷的街巷中,頗有閒心地左右看著——揚州城隸屬孤月夜之轄,自是人若流水,花若織錦,整一派歌舞昇平的富庶模樣。再加上路兩旁修腳的老漢,賣花的姨娘懶洋洋地吆喝,張口都是與他阿娘相似的口音,他聽來便多少覺得親切,神態也放鬆下來。
在賣糖畫的攤子前買了根甜糖,邊吃邊逛,待時候差不多了,他就徑直去了瘦西湖邊上的曦華閣。
一看,果然人很多。
而且幾乎每個客人身上都配著桃苞山莊的幻身香囊,看來積極參與馬莊主盛舉的修士們還真不少,而且大家都愛打腫臉充胖子往最貴的地方擠。
薛蒙頗為無語,環顧了一遍大堂裡的熱鬧,對迎將上來的店小二說道:“我約了二樓的雅座。我姓薛……咳,王。姓王。”
頓了頓,不無尷尬地又補了一句:“王小雪。”
店小二大概是這陣子被這群相親修士整得麻木了,對於這種傻名字他連眼皮都沒動一下,王小雪算什麼,趙大根,杜雞眼這類的他都快聽個遍了,當即十分從容淡然地引著薛蒙上了樓。
“風字號雅座廂間。按您要求,臨著窗的。”
薛蒙看了看,好傢伙,江南人可真風雅,說是個包廂,其實就是細竹簾子兩遮落,那竹簾細密,做工精緻,影影綽綽還能瞧見之後盆栽的花影。雅緻歸雅緻,就是不實誠,講話稍微大些聲吧,周圍也都能聽見。
但來都來了,哪能怎麼樣呢?
薛蒙落了座,正巧這時候若英仙子又通過解憂捲軸給他傳書了:
“方才送走一位生意要客,我剛出門,會遲一些。”
“……”
薛蒙盯著這句話反反复复看了好幾遍,覺得自己遇到高手了。
太過分了,這個女的還沒出現就已經在彰顯她的富裕了!她不炫珠寶首飾,不比房契地契,而是塑造出了一副大清早就有生意上的大客人光顧,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架勢。
多麼忙碌的女老闆啊!這簡直和無所事事閒逛了一早上還吃糖葫蘆的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薛蒙憋屈地喝了口小二給他沏的茶。
這是個厲害的女人,薛蒙想,這一局權且算了,等她來了之後,他一定也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
他薛子明,不窮!
第324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三)》
第324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三)》
薛蒙等到快不耐煩的時候,終於聽到包廂外頭傳來了小二的招呼聲:“風字號雅座,您這邊兒請。”
這女的總算是來了。
薛蒙掃乾淨自己眉目間的不耐,坐挺了腰背,學著他爹一樣擺出一副沉穩男兒的架勢,抬眼朝外頭望去。
只聽得腳步聲從容,不疾不徐地向他這邊走來,而後一個模糊的身形自竹簾花影之後穿過,簾櫳半卷,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柄銀質夔龍紋水煙槍。那煙槍繫著繡著杜若花的淡青色菸絲囊,點著煙桿的手則生得極為秀頎修長,橈骨性感,側腕上還落著一點細細的硃砂痣。
薛蒙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看到過這樣的一隻手,卻又霧裡看花似的,朦朦朧朧想不起來。正琢磨著呢,人家就進屋了。
解憂捲軸上曾聲明:佩戴相親香囊後,香囊會以幻術纏繞周身,您在別人眼裡的模樣將會是您自己本來的相貌,再加上別人的喜好與想像。
整明白點兒說,這若英本人肯定不長這樣,薛蒙心裡覺得她應該長什麼模樣,那她出現的時候就會偏向於那張臉,只不過多少還是會有些本尊的影子在罷了。
於是乎,由於薛蒙之前覺得這位若英女仙長應當與他阿娘有些像,所以自竹簾子後頭走出來的那個姑娘就真的依稀帶了些王夫人的模樣。
她皮膚很白,瞧上去萬分端莊嫻靜,微顰的眉宇之間還染著些許的病懨氣質。
薛蒙就像被巨石砸了一下胸,驀地站起來。無怪乎他激動,任由誰瞧見一個與自己過世的敬愛娘親有三分相似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儘管知道這相貌是假的,也忍不住會五味陳雜。
他張了張嘴,一個“娘”字差點出口,幸而小二在這時跟著進了雅間,猛喚回了薛蒙的神智,薛蒙舌頭一卷,含糊地把“娘”變成了“你”。
“你……”
“你就是王小雪?”若英說話了,音色淳冷如水,雖然也是經過幻術扭曲的,不過倒是與王夫人半點兒不像。
“是、是啊。”
若英琉璃色的杏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薛蒙那一瞬間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總覺得這個若英瞧他的眼神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挑剔與慵冷,甚至還有些淡淡的不耐煩。
“我記性不是很好,容易喚錯人名。”若英說道,“簡單些,稱呼你王仙長,可以麼。”
儘管用的是詢問的句子,但半點詢問的語氣也沒有。
甚至還有些武斷。
薛蒙開始犯嘀咕,自己怎麼會覺得這樣的人像他阿娘?
但嘀咕歸嘀咕,薛掌門畢竟是掌門了,在璇璣長老的悉心指點下,薛子明待人接物的能耐今非昔比。於是他仍是拿出了一代掌門的氣度,清了清喉嚨道:“行。幸會了,若——”
他原本想稱呼人家為若姑娘,但馬莊主是多麼別出心裁的男子啊,為了大家能夠不受任何干擾地尋找到自己的魂靈道侶,他在煉製隨身香囊時添了各種各樣的法咒。除了佩戴上相親香囊之後,看到的是對方虛幻的長相之外,也無法試探對方的年齡、身高、胖瘦……乃至性別。
所以“姑娘”二字,薛蒙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腰間的香囊以噤聲咒禁掉了。
老娘舅馬莊主彷彿在振臂高呼——年齡身高胖瘦美醜——還有性別,那都不是尋找眷侶的關鍵所在!
請諸位仙長多多關注皮囊之下的心靈!
然而薛蒙這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馬莊主如此設計的苦心,他只覺得這大抵又是桃苞山莊的貨品出了什麼錯,所以皺了皺眉頭,就改口道:“若仙長。”
“嗯。”若英心安理得地受了,而後大佬一般的姿態堪堪然在薛蒙對面落座。
薛蒙:“……”
不是,這位姐妹,您不斂衽行禮,不寒暄致謝的嗎?
若富婆淡然抬眸掃了他一眼,點了下頭:“你坐吧,不必站著。”
薛蒙:“……???”
這是什麼口氣?
這要換作以前,薛蒙大概早就蹭的跳起來和對方扯嗓子嚷嚷了,但現在薛蒙忍住了。
他已經是下修界最靚的崽,是一個坐擁好幾座山頭的尊主,是要替他爹爹光大死生之巔的成熟男人了。
對,他不和女孩子置氣。
這樣想著,薛蒙在若英面前坐了下來。他挺直了腰背,兩指一伸,把曦華閣的茶點單子推給了對方:“喝些什麼?”
若英似乎對點什麼茶吃什麼糕點興趣不大,說:“你看著辦就好。”
說罷便靠在小葉紫檀夔龍紋官帽椅中,往水煙槍裡添了些枯草菸絲。
薛蒙:“……你抽麻.煙?”
“重調過的方子。”若英眼皮也懶得抬,“不會影響到你。”
“不是,你年紀輕輕——”
“誰告訴你我年紀輕輕。”
薛蒙瞪大眼睛:“那你多大?”
若英靠在窗邊,指尖燃起一簇火焰,將水煙槍點著了,神情漠然地抽了一口,而後一節一節慢慢吐出來。
“和你有什麼關係。”
“……”
“而且。”若英抬起線條修秀的下巴,朝薛蒙腰間懸著的錦囊虛點了一下,“姓馬的定了一堆禁令。在解下這個香囊前,我也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
“隨便坐坐吧,本身我來與你赴面,為的也不是結什麼道侶。”
薛蒙震驚了,靠,這女的怎麼搶他台詞?!
相親這碼子事兒,如果兩個人都無意,那麼搶占先機說出來就變得尤為重要,落後的那個則會倍儿沒面子。
薛蒙此刻就覺得自己很沒面子。
而且他不但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還覺得對方一定是個相親經驗豐奢之人——不然她怎麼這麼快就知道先下手為強?!!
她一定被媒婆拉著相了一千次姻緣,一千零一次都因為架子太野慘遭男方拒絕!
一定是這樣的!
薛蒙那張英俊的臉微微泛著綠,挫著後槽牙:“你以為我是來相親的?我……我實話告訴你!我身家條件好得很,一招手想攀我家門的人就能從揚州排到蜀中去!”
若英淡漠的看著他。
薛蒙說話前覺得自己像個帝王。
說完之後,在對方的眼神中浸潤了須臾。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智障。
而若英接下來那雲淡風輕的口吻愈發令他夯實了自己像個智障的念頭。
若英又抽了口水煙,微側過臉,對一臉司空見慣侯在旁邊的店小二道:“來一套瑤台寒梅。給這位仙長。”
薛蒙瞪大眼睛:“不是說我來點嗎?!”
“我是這家店的常客。”若富婆波瀾不驚地說,“瑤台寒梅味甜回甘,最適合你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
薛蒙更氣了。
氣到茶點上來時,他壓根兒一口也不想動,饒是那茶水清冽,糕點晶瑩,瞧上去分外誘人,他也半點兒都不動心。
若英:“你不吃麼?”
薛蒙氣呼呼:“我有錢我喜歡鋪張浪費,管得著麼你。”
若英聽他這麼說,乜過杏眼,於淡青色的煙靄中輕描淡寫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問道:“王仙長是西湖桃苞莊的人?”
“不是。”
“臨沂富商?”
“也不是。”
“……揚州孤月夜門徒?”
“孤月夜?孤月夜有什麼了不起的。”薛蒙輕狂道,“別說門徒了,就他們那個掌門姜曦,呵呵,倒貼著給我送禮我都不收!”
若英不知為何,聽完他這句話之後眉毛微微揚起。
薛蒙:“你這是什麼表情?不信?”
若英冷笑兩聲,並不答話,只繼續管自己抽著水煙。抽了一會兒,他忽然道:“既然這麼了不得,你就再多點些吧,我還沒吃早飯。”
雖然薛蒙這會兒已經看她很不順眼了,但既然人姑娘主動開口要吃的,他也無意拒絕,一邊從桌邊拿餚饌單子,一邊問:“要什麼?”
“玲瓏十八樣。我每次來都點這個。”
薛蒙無所謂道:“好,點就——咳咳咳咳!!!”
一瞥茶單上的價目表,他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你每次來——都吃這個?!”
若英漠然道:“再加一壺頂級的金成春露。”
薛蒙覺得一口老血淤在胸口,這一會兒哪怕一隻小貓咪輕柔地拍他一下他都能飆出血來狂吐三丈。
如果不是他自己定的約會地點,他都要懷疑這個若英是不是曦華閣的茶水小妹偽裝的!要和他玩仙人跳!!!
一頓飯吃得薛掌門心頭滴血荷包半空,兩人從曦華閣出來的時候,薛蒙的腳步都有些打漂。
“你不舒服?”
面對若英眉頭微蹙的詢問,死要面子的薛掌門強打起精神:“不舒服?不不不,我沒有不舒服,我舒服得很。”
“人若有疾,則不當諱病忌醫。”
薛蒙瞪大眼睛:“你才有病呢!我健康得很!”
“是麼?”若英嗓音像是在中草藥里浸潤過,言談間都泛著清幽的藥味兒,他淡道,“下盤中空,腰膝酸軟,五心煩熱。”那雙杏仁眼掃過薛蒙全身,竟令薛蒙有種被他從皮到骨頭都剖了的錯覺,“閣下腎虛。”
薛蒙氣得“啊”地大叫一聲:“住口!你這個庸醫!!!”
庸醫冷漠地補了一句:“且肝火旺。”
薛蒙:“……”
看來自己之前的想像完全是錯誤的,喜好醫藥之道的女人並不一定都像他娘一樣令人如沐春風,還有能像她這樣讓人如坐針氈的混賬!
可最讓薛蒙崩潰的還是解憂玉簡的規矩:按照它的要求,兩個人見了面,少說得待足三個時辰,不然這次見面就不會被計入積極度裡。
好了,他現在來也來了,錢也花了,如果還不作數,那真虧大發了。
為了不做虧本買賣,薛蒙決定忍著,必須忍!
更何況這女的居然一開場就表現出了對他的明顯無感,這無疑極大地刺激了薛蒙的自尊心,所以薛蒙在心中暗下決意:
自己不但要忍,還要在接下來的倆個半時辰裡,打造出神秘富豪的架勢!對,就是那種珍珠如土金如鐵的派頭!
他一定要讓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富婆追悔不已,後悔不迭,最起碼他也要在她失敗的情感經歷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是揚州最奢華的曦華樓都帶她來了,也沒見得人姑娘有啥波瀾,那還能去哪裡震懾一下她呢?
思來想去,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地方——
因為憋屈而重新鼓舞士氣的薛掌門以闊佬的姿態抬頭,深沉道:“萍水相逢,我的身體就不勞若仙長憂心了,左右也還要再耗去半天辰光,傻站著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帶你尋個好去處,開開眼?”
若英沉默片刻,說道:“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薛蒙最後把人領到了長夜會。
那是一座簷梁深邃,屋脊銜吻的三層木結構建築,矗立在揚州口岸附近,是揚州城人盡皆知的銷贓賣場。據傳聞,修真界有一大半見不到檯面的東西最後都流入了這處瓊樓,而這家黑市商會之所以能笑傲江湖,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孤月夜在撐腰。
薛蒙年少時,曾有一次想去江南玩耍,王夫人特意把他召過來,拉著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交代了一堆有的沒的,最後還叮囑道:“蒙兒,揚州城的長夜會不是什麼好地方,商貨價貴不說,賣的東西還……還有些……”
她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雪腮微紅,最後輕咳一聲道:“總之你身上盤纏不多,若是進去了,定是會囊中羞澀地出來的。所以見到長夜會,就要繞著走,可明白了?”
薛蒙是個對娘親言聽計從的好兒子,而且純潔無比,也沒聽出母親的言外之意,只好奇地問道:“長夜會是人傻錢多的傻子才去的地方嗎?”
薛正雍在旁邊聽了哈哈大笑,對已經弱冠的兒子道:“哎呀,其實也不是,你娘她總把你當小娃娃,不好意思和你說,你爹我就不一樣了,有的事情啊——”話沒說完,就被王夫人不輕不重地拿胳膊肘撞了一下。
“咳咳咳!”薛正雍捂著被撞的胸口,忙改口道,“有的事情你確實是不該知道的!”
薛蒙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倆,而他爹娘只衝著他尷尬地微笑。傻小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恰好這時候師昧來尋他一起去後山給師尊採藥,他也就迷迷瞪瞪地走了。
不過打那日起,薛蒙心裡就有了個數,見到“長夜會”要繞著走,因為裡頭的東西貴,燒錢,富得流油的人才會進去晃悠。
今日他為了挽回自己的尊嚴,當然同時也因為他覺得自己是掌門了,應當開開眼界,於是便領著若英來到了這座氣勢恢宏的金紅色樓宇之前。一路上若英反復問了他許多次是否真的只考慮去長夜會,薛蒙為了不露怯,將手一揮,下頜高傲地抬起,那姿態,宛若孔雀開屏。
“你是曦華閣的常客,我是長夜會的貴客。我就帶你去那裡。”
若英的神情頗有些微妙。
而此時此刻,薛蒙站在曦華閣的老管事兒面前,如同五雷轟頂,簡直從腳脖子紅到了頭髮絲兒——
“什、什麼貴賓墜?我、我娘當年沒和我說過啊,她說隨便都可以進的啊!”
老管家從眼皮子縫裡乜他:“你娘有十多年沒來揚州了吧?長夜會早改規矩了,只歡迎擁有貴賓玉墜的老爺夫人入閣交易,您若沒有,那便請回。”
“我我我——”薛蒙簡直想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他海口都和別人誇下了,這時候說沒有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磕巴半天,臉紅脖子粗地倔強道:“哦!我記性不好!剛剛才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
老管家籠著袖子,老甲魚閱人無數,而薛蒙太純太稚嫩,這蹩腳理由找得直令他嘿嘿。
“但我我我,我這次出來的太急,我把墜子忘在家了!”
“哎呦,可真不巧。那您二位今兒就請回吧。”
薛蒙正瞅著那狗眼看人低的老甲魚萬分不爽,又是尷尬又是委屈又是不知所措之際,忽有一隻手從他旁邊伸出來。
--薄胎細瓷般的臂腕,繞著一枚溫潤如玉且綴著金珠的佩墜,白剔的玉色襯得手臂上那一點硃砂痣分外鮮豔。
“我帶了。”
老管事兒一看那墜子,猛地一個激靈,那老臉上的褶都快被他滿臉的震驚、惶恐、諂媚給擠沒了:“天、天天字號貴賓墜?!”
若英冷漠道:“還不開門。”
“是、是是是!!”
紫檀雕花的厚重大門立刻左右開了,老管事兒前作揖後拱手,就差給姑奶奶叩頭賠禮。若英銀青色的寬袖一拂,眉眼疏倦地回首看著呆若木雞的薛蒙。
而後帶著淡淡的嘲諷,說道:“王仙長閱歷豐富,您前頭帶路?”
薛蒙:“…………………………”
第325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四)》
第325章番外《薛蒙相親之神秘富婆(四)》
在進長夜會大門之前,薛蒙還想要硬著頭皮撐上一撐:“帶路就帶路!”
進去之後,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這長夜會是什麼破地方啊!這不是害人嗎!看看這些侍女!穿的那叫什麼衣裳!怎麼還有打扮成九尾狐妖模樣的,那胸那腿那腰,露得他都沒眼看!!!揚州管事兒的老大是姜夜沉是吧?姜夜沉那個狗賊!怎麼能夠允許這種傷風敗俗的場子大搖大擺地開在鬧市中央呢!!!
若英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微一笑道:“王仙長不習慣的話,那我們另尋別處走走也行。不必勉強。”
“誰、誰說我勉強了?你你你不知所云榜聽說過沒?”
“略有耳聞。”
薛蒙死鴨子嘴硬道:“我我我,我排修真風流榜第一!”
“……那不是梅含雪麼。”
“那是我為人低調,我讓人給我撤下來的!”
“還有撤榜這一說?”若英冷笑道,“花了多少錢啊。”
“管得著麼你。”
薛蒙翻了個白眼,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了,儘管耳朵尖有點紅,走路還有點兒打飄。
長夜會一共三層,薛蒙總結了一下,全會風貌可以濃聚成一句話:奇裝異服的狗賊們在賣稀奇古怪的狗屎。
那些恨不得連臀部都放出來吹風的妖豔女攤主們也就不說了,他眼觀鼻鼻觀心,少看兩眼也沒那麼刺激,關鍵是各家攤子上售賣的東西他壓根就沒幾件是能看懂的。就連那些黑市商人的吆喝聲他都鬧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薛尊主每個字都聽得懂,就是連在一起不明白——
“海棠文集菁華版,九龍一鳳,雙龍.入洞,內容殷實,不可錯過,隨書附贈作者寒梅並蒂生狂草簽名。”
“大根君,大根君,一顆蘿蔔修成精。本店大根君均凝練了獨門法術,能變幻成《修真界盛年英傑尺寸榜》上任何一位仙君的尺寸,想感受與楚宗師同等的刺激嗎?想體會崑崙雙子帶你同飛嗎?只需大根君一隻,絕佳體驗,包您回味無窮。”
聽聽,聽聽!
這都什麼玩意兒?
但心裡雖然一片凌亂,面上仍要無限鎮定。尤其是當薛蒙偷眼瞟了一眼若英,發現對方正似帶嘲諷地瞧著他看,薛蒙就更氣不打一出來,乾脆大步走到一家攤子前,做出一副熟客的老辣模樣。
“你這蘿蔔精,給我來十根。”
店主:“……”
若英:“……”
薛蒙瞪圓了杏眼:“幹什麼?看我幹什麼?”摸了摸鼻子,“我臉上有東西?”
店主噎了好一會兒,才誠懇道:“客倌,我們家的大根君都是按照《盛年英傑榜》前十進行煉製的,一旦解封,效力生猛,極似本尊。你若不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建議您只買一根就可以了。”
薛蒙完全沒聽懂,他低頭瞧著擺在錦盒裡的那些看上去白.嫩嫩胖乎乎的蘿蔔,也不知道這些大根君解封之後會變成什麼樣,更不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盛年英俊尺寸榜》,也不知道什麼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不恥下問是個好品格。
可惜薛蒙沒有。
薛蒙覺得獨立思考的男人最能耐。於是他獨立思考了一會兒,有點鬧明白了——這些大根君或許就和千年老參似的,一旦解封,效力生猛,極似人參本尊。而三四十歲的修士常常遇到修行關卡,就像虎狼一樣需要靈參進補,但這些大根君藥效很猛,所以一般人吃一根也就能打通經脈了。
全部解釋通了!
薛蒙在心里為自己大聲喝彩了一遍,對店家傲然道:“一根怎麼夠我吃?”
店家:“……兩根也不是不可以,但前三的就不要買了。我是黑商,不是奸商,話還是要和客倌您講清楚的。”
薛蒙不耐道:“你這人……!我說了要就要!”
“您、您要得太多了。”店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您身子受不住。”
“哼。”薛蒙趾高氣昂地,“說的好像我之前沒吃過似的。別說兩根了,二十根也就夠我倆三天的份。”
店家這次徹底沉默了。
他用敬畏的眼神看了看薛蒙唇色淡薄的嘴,目光一路下移,又在薛蒙的……
“你看什麼呢!”薛蒙警覺,對其怒目而視,“做生意就做生意,別往不該瞧的地方瞧!”
店家迅速把視線從薛蒙的下.半身收了回來,輕咳幾聲:“客倌天賦異禀,小的、小的十分欣佩。那、那我這就去給您包十隻蘿蔔精——您都要墨宗師尺寸的嗎?”
“?”
墨宗師尺寸什麼意思?
怎麼還和墨燃那狗東西扯上了?
薛蒙琢磨了一會兒,又靠著自己非凡的理解之能琢磨出來了。
是不是說靈流耐受尺度和墨燃一樣?那他就有點兒不服氣了,若論盛年英傑的靈流承受度,他也不比墨燃差太多。
當即沉著臉道:“不。我要薛掌門尺寸的。”
店家愣了一下:“客倌您說笑了,十大仙君裡哪兒有薛掌門的份?”
薛蒙比他更愣,愣完還更來氣——
“沒有薛子明?!”
店家一頭霧水:“???為什麼要有薛子明???”
薛蒙青筋暴跳:“為什麼沒有薛子明!!!!”
她那雙琉璃色的眼睛盯著薛蒙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薛蒙的胳膊。
倆人雞同鴨講扯著嗓子對嚷了半天,沒人注意到一直站在旁邊看熱鬧似的若英忽然眉頭低蹙,且越蹙越深。
薛蒙扭頭:“男女授受不親,你抓我幹嘛!”
“……你知道這些蘿蔔精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嗎。”
“廢話!就跟人參一樣,補靈力的!”
若英:“……”
店主:“……”
若英回頭,對店主道:“解封你一隻妖物,回頭銀兩記在孤月夜賬下。”說著抬手凌空一指,一隻錦盒上的封咒條砰地一下子解開了。
瞧上去平平無奇的蘿蔔精在轉瞬間發出一道華光,於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一根……栩栩如生……細節分明……品相精緻……尺寸龐碩的……
玉。勢。
還是會自己動的那種。
薛蒙僵了須臾,臉瞬間爆綠!
他怒指著店家,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你你——你流氓!”
店家很震驚也很委屈:“是你自己要買的啊,你還說你不夠吃……”
“啊啊啊啊!!!”薛蒙卻已經無法再回顧他之前說過的話了,他爆綠的臉又瞬間爆紅,如此紅綠交錯幾番,他忽然抱頭想要躥出去奪路而逃,可卻撞到了一具堅實的身軀上。
他撞到了擋著了他路的若英。
然而這觸感怎麼——一點都不像個女的???
若英冷冷淡淡地睥睨著他:“薛蒙?”
薛蒙大驚:“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若英而後二話不說,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將他直接拖出了長夜會,任薛蒙叫嚷反抗,她自巋然不動。
等到了外頭,尋了個人少的河岸涼亭,若英才猛地將他鬆開,拂袖回頭。
薛蒙都快被她勒死了,捂著脖子咳嗽連連:“你這個狗王!你你你,咳——你到底是誰?!”
若英一抬手,指尖碧光閃過,未待薛蒙看清,兩人腰間的桃苞山莊幻形香囊就齊齊被震成了碎片。
薛蒙震驚地抬起頭來,差點一頭撞死在亭柱上。
“是你?!!”
幻形消散後,立在他面前的人高大英俊,一襲銀青色相間的曳地華袍,其上用最奢靡的孔雀絲線繡著淡淡的孤月夜鳳鳥圖騰。但再華貴隆盛的衣冠也比不上這人本身的氣質,眉秀鼻挺,唇形優美,一雙杏眼更是猶如終年煙雨不散,天生自帶一股矜傲。
“姜夜沉?!!!!”
這位若英仙君,不是孤月夜掌門、修真界的第一富豪姜曦又是何人?
姜富婆……哦,不,是姜夜沉開口第一句話就把薛蒙給噎著了:“你太讓人失望了。”
“???”
薛蒙要不是被勒得還沒緩過勁兒來,真能一頭撞死他——這人臉挺精緻的也不大啊,怎麼能眼皮不眨地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呢!
“堂堂一派掌門,不思進取,卻在這裡游手好閒,成何體統!”
這回再緩不過勁兒也得緩過勁兒了,薛蒙猛咳好幾聲,放下自己揉著脖子的手,瞪著姜曦道:“你憑什麼教訓我?你自己好得到哪裡去?”
姜夜沉怒道:“你年紀輕輕,不想著從正經場合結交些名門女修,卻在這裡聽信馬芳之那個奸商的蠱惑之詞,買什麼亂搞男女關係的解憂捲軸,你太不像話!”
薛蒙也怒道:“你怎麼不說你自己啊,你年紀一大把了,你以前還對我娘……你不老老實實整頓你的孤月夜,卻仗著自己臉嫩跑出來招惹後輩!你怎麼沒想過你相親對象可能比你兒子還小?當然我不是說我是你兒子,我只是想說你才不像話!”
姜曦更怒了,嘩地一拂衣袖,咬牙切齒道:“我不是為了相親。”
“那你是為了啥?哦,我知道了,研究競爭對頭馬莊主的法器是吧?你還說他是奸商,你怎麼不看看你的長夜會,你簡直臭不要臉!”
“我不要臉你要臉?男子漢大丈夫,起個名字叫小雪,你丟誰的人?”
“我丟誰的人都丟不到你!”
“你放肆!”
“你放屁!”
“薛子明!”
“姜若英!”
一個趕著牛車和老伴慢慢經過的人看了他們倆一眼,老婆婆問道:“老伴兒,那小夫妻倆杵在亭子裡吵啥呢?”
“老婆子,你眼花啦,人家是倆兄弟。”
“咦?那銀色青色衣裳的不是丫頭嗎?”
“是男噠,臉長得秀氣,你看他比他弟弟高多了呢。”
薛蒙:“……”
姜曦:“……”
薛蒙氣得跳腳:“你看你,一大把年紀了你怎麼不老!成天到晚出來佔人便宜!”
姜曦冷漠道:“我藥宗一向如此。不服你也可以轉投我孤月夜門下。”
薛蒙氣得大叫一聲:“啊!我不要再看到你!那老太婆說你是女的她是對的!我起王小雪是因為解憂捲軸出了差池,你起若英才是矯揉造作像個女人!!”
“我起若英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杜若繁盛,我自歡喜。
但陡然想到王初晴最喜愛的花卉便是此花,恐說來更添誤會,於是又抿唇不言。
“你看!你就是矯揉造作,你還不承認!”
姜曦驀地抬起手來,點著薛蒙的鼻子,似乎要好好教教他怎麼樣和地位比自己高年紀比自己大的長輩說話,但臨到了口,卻又覺得和這個傻子在河邊吵架簡直跌了自己位分,於是又氣勢洶洶地把手放下了。
這時候胸臆間的不適感又湧將上來,姜曦別過頭去,以袖掩口,咳嗽連連。
薛蒙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嗆著了,還頗有些幸災樂禍,但見他越咳越厲害,甚至杏眼都有些迷濛濕潤了,這才有些慌神:“哎,餵……你怎麼了?”
姜曦咳得厲害,眼眶都是紅的,他指尖微顫地提起煙槍,狠狠抽了幾口。
薛蒙驚道:“你怎麼咳嗽還抽麻•煙?”
姜曦卻不理他,只是幾口煙下去之後,症狀卻反而緩釋了。他喘了一會兒,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轉頭走到亭子邊,沉默看著外頭的流水,半晌道:“滾回死生之巔去。”
“你大戰時的傷……”
“天下無我姜夜沉醫不好的病。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薛蒙好不容易生起的一絲柔軟又被姜曦給硬生生掐了回去,一時立在那裡,說軟也不是,說硬也不是,一張小臉憋得慌。
姜曦又抽幾口水煙,仰著頭,一節一節呼出來:“另外,你確實也是不小了,該找個像樣的人成家。但別把精力用在這種譁眾取寵的相親上,娶妻當知根知底,對方人品、家世、術法、容貌,一樣都不可含混。”頓了頓,又蹙眉道,“斷不是馬芳之的解憂捲軸可以替你解決的。”
薛蒙睜大眼睛:“姜夜沉,你有沒有搞錯,談情說愛有病,這句話是你說的,誰催我婚我都能理解,你是吃錯了什麼藥?”
姜夜沉冷淡地轉過半張臉來:“談情說愛確實有病,但那是對我。”
“……”
“對你不一樣,對你是不孕不育有病,你得成親。”
“???”
薛蒙很慶幸自己的爹是薛正雍不是姜夜沉,他沒有見過比姜夜沉還要再標尺不同的孫子了,敢情給自己開脫一套一套的,到了他這裡,就成了必須要摁頭成親?
姜夜沉果然是狗!
薛蒙回到死生之巔後,憤憤地往寫著“若英”的葉子牌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然後把它撕成了碎片。
姜曦不讓他玩他偏偏就要玩!
他打死也不會讓好商人馬莊主的大禮盒落在壞商人姜曦的手裡!
懷著這樣的念頭,薛蒙心中升起熊熊火焰,再一次攤開了葉子牌,開始打量剩下來的那些神秘人士。
這回他長心眼了,知道解憂捲軸可能會給他推薦男人了,他決定要好好排查篩選,這次不管怎麼樣,最起碼都要選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女的!
他薛子明絕不服輸!
經過仔細研究,不服輸的薛子明翻的第二張牌子,是一位諢名叫做“冷宮”的人。
雖然解憂捲軸男女混搭,不分性別,但一個人都進冷宮了,還能是大老爺們嗎?這一定是個淒淒慘慘戚戚的姑娘。
葉子牌上是這樣描述這位冷宮姑娘的:
冷宮。性情乖張,為人直接,不諳常理,身懷寶器。
因為曾被拋棄於寂冷寒夜,獨守空床漫漫十餘年,所以冷宮仙長對情愛自有一番與世人不同的偏執與瘋魔,甚至還罹患了些微的精神疾病,容易陷入自我否定與自我懷疑當中。或許只有最寬容溫柔的道侶,才能撫平他內心的瘡疤,點燃他心中那一捧熾熱的愛火。
愛好:激烈的事情。
不得不說,薛蒙其實是個天性十分善良的孩子,正常人瞧見這種相親對象應當是躲得遠遠的,但是薛蒙選擇了她。
究其原因,除了因為篤信她是個女人之外,薛蒙還覺得這張葉子牌字裡行間瞧上去透著可憐巴巴的氣息。
獨守空床,偏執瘋魔,自我否定,心有創傷。
瞧瞧啊,多慘一個姑娘!!曾經拋棄她的那個薄情人,是多麼得可恥又冷血!簡直是姜曦第二!修真界的人渣!
薛蒙心想,自己反正不是真的要相親,這個姑娘條件那麼差,一定沒有什麼人會選擇她,那麼她的內心一定會受到更大的傷害,陷入更糾結的自我懷疑和否認中,這該是多麼令人悲傷的一個故事。
這個姑娘還喜歡“激烈的事情”,看起來為人很過激,不知道她極度傷心之下,會不會偏激地選擇自我傷害?
薛蒙越想越覺得不能袖手旁觀,多年前薛正雍對他的諄諄教誨彷彿再一次於他耳邊響起: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如有餘力,當竭盡之。”
於是乎,正義感和同情心和他爹爹一樣多的薛蒙做出了偉大的決定——好!他要給這位冷宮姑娘送去溫暖的火種!
心動不如行動,薛蒙立刻通過解憂捲軸,給冷宮姑娘遞去了傳書,請她三天之後,佩戴幻形香囊,前來蜀中無常鎮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聰明滴你們已經知道相親烏龍2號選手是誰了!!!啊……我們薛萌萌可能需要買一份保險……
PS.“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出自金庸《倚天屠龍記》,未免誤會,掛在作話嗷~~
再ps.那啥,戴著香囊的人在路人眼裡也會變樣子滴,打個比方,如果一個路人先看到了姜掌門的背影,儘管路人沒有特意思考,但腦中會大致有些面目想像,看到姜掌門正臉的時候就會是那個模樣,如果是完全沒有任何想像,或者第一眼就看見正臉,那香囊就會自動根據佩戴者的原貌進行一定調整,讓路人也認不出本尊來~~~
第326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一)》
第326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一)》
與冷宮仙子約定好的會面日子很快就來了。
這一次薛蒙是懷著結交朋友,開導失足少婦的熱心腸去赴約的,所以他並沒有任何爭強好勝的意思,相親的排面與方式,自然也與和若……呸!姜曦那個狗人騙子王八蛋見面的時候全然不同。
無常鎮屬於薛蒙自己的地界,哪一家的菜最好吃,酒最好喝,點心最實在,他心裡頭門兒清。
薛蒙選了一家自己時常去的家常館子。這家店的小炒與咕咚鍋都是絕佳,就是位置偏了些,七彎八繞地不太好找。他正想再傳信給冷宮姑娘告訴她具體的位置,就听得一個微帶些喑啞的磁性女聲從走道處傳來:“餵。掌櫃,我找王小雪。”
“王小雪?”
那女聲不耐煩道:“對,就一客人。”
掌櫃還沒來得及再次答話,薛蒙已掀開半捲簾子看將出去——
只見在櫸木酒櫃旁站著的,是個約摸二十七八的高挑女修,一頭翻墨般的長發,眼睛黑得發紫,睫毛纖長若煙,容貌極其昳麗。她穿著一件黑金色的術士袍,窄腰收身,瞧上去端的是腰細腿長,氣場十足,顧盼間散發著豐饒的野性與張力。
儘管這是幻形香囊依據冷宮的原貌和原音,重新調整過的聲線和相貌。但也能瞧出她原本是個身高與長相都非常出眾的美人。
薛蒙於是朝她招手,冷宮瞥了他一眼,金刀大馬地走了過來,垂了睫毛看著他:“是你約的我?”
“是我約的你。”
“很好,你很有眼光。”
說罷氣勢非凡地在薛蒙對面坐下了,直接腿一叉,雙手抱臂,坐姿那叫一個威武霸氣。
薛蒙本以為她會淒淒慘慘地過來,幽幽怨怨地赴約,豈料會是這般剛硬的模樣,一時有些意外。不過說句實話,薛蒙其實不太擅長應對哭哭啼啼的女人,見這位冷宮雖飽受情傷,但頭仍舊很鐵,於是心中反而對她更添了幾分敬佩與好感。
可薛蒙又是個不善誇讚別人的傢伙,他從出生到現在,誇讚過的人用三根手指就能掰清楚:他爹,他娘,他師尊。於是他憋了半天,才硬邦邦地憋出一句:“你……你好硬啊。”
“……”冷宮原本一坐下之後就抱臂看著窗外,聞言紫黑色的瞳仁幽幽地轉了過來,猶如鷹隼盯兔子似的盯住了薛蒙。
半晌道:“這你也能看出來?”
薛蒙心想:你被人甩了還這麼威風堂堂走路帶風,如此剛硬的心靈,傻子才看不出來。
於是點了點頭。
冷宮摸了一下自己高挺的鼻樑,有些得意又有些森冷地笑了一下:“也是。你們這些人都這樣,不是衝著這個來的,就是衝著地位錢財來的。”
她說著,往椅背上一靠,雙臂舒展向後撐著,下巴微微抬起。
“點菜吧。”
她言語間頗有些睥睨天下縱橫捭闔的氣韻,簡簡單單三個字,被她舌尖一浸潤,再吐出來就跟聖旨似的。令薛蒙感到壓迫之餘還有些不爽。
薛蒙瞪著她。
“你看我幹什麼?”冷宮眼波冷淡卻自帶一種誘惑,架著腿,抬起冷白的手指不耐煩地扯了一下自己攏得有些緊的衣襟,“找日?”
薛蒙震驚了!
“什、什什什麼?”
失足少婦冷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良家少男薛蒙進行了第二次精神攻擊:“我說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找日?”
薛蒙有些窒息。
他的臉色白一陣紅一陣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倏地抬起頭來:“你你你——你不要臉!——你你你——你給我自重!”
冷宮微微挑起半邊眉,抿了一下色澤淡薄的嘴唇,微微一笑,臉頰邊浮現一個淺淡的梨渦,手指則擱在桌上隨意敲著:“你找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解憂捲軸,與君一睡解千愁。”
“你你你簡直胡說八道!”薛蒙都快跳起來了,如果是尋常情況下,有人這樣和薛掌門說話,薛掌門早就該抄起龍城和此人一決死戰了,但薛蒙知道冷宮受過淒慘的情傷,也知道她精神甚為脆弱,懷著一顆拯救失足少婦的心,薛蒙總算沒有抄刀殺人。
但他依舊氣得鼻子都快歪了:“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找你來,根、根本就沒有那種意思!”
“哦?是嗎?”
冷宮看上去似乎比剛才更來了點兒興趣,她總算把架著的大長腿給放下了,坐正了身子:“很好。那我們英雄所見略同。說句實話,我最近確實是金盆洗吊不干了,你要我日你,我還不願動彈。”
薛蒙摀住了耳朵,甚至沒有意識到冷宮發明的這個新詞解憂捲軸無法識別,以至對方能順利說出口還暴露了性別:“啊啊啊啊!!你能不能不要再說這種粗鄙之言了!”
“嘖,你手足無措純情懵懂的樣子,可真像極了我的一個熟人。”冷宮說道,“行吧。看在你很有眼光的份上,你要我不說,那也可以。不過你得幫我一個忙。” 薛蒙抬起頭來,由於這女人實在太過可怕,他不由地有些緊張:“什麼忙?”
冷宮道:“做我的相好。”
“……”薛蒙差點掀桌,“你不是不為相親來的嗎?!”
“你這麼急幹什麼。也不聽我把話說完。”冷宮翻了個白眼,“假的。我要你假裝我的相好。”
“……為啥?”
冷宮突然目露凶光,一拍桌子,身子前傾,低聲道:“因為我想氣死一個人。”
“誰?”
“我的真相好。”
薛蒙:“……”
哦,敢情這人被拋被棄獨守空床那麼多年,精神失常自我否定黯然神傷偏執瘋魔——居然還要和那個修真界陳世美糾纏不清?
那種薄情男人不趁早踹了還囉裡囉嗦拉拉扯扯,甚至大費周章找人假扮情敵來氣他,這位冷宮姑娘是腦子真的不太好是吧?
“不行嗎?”
“……”
“說實話我這些天相了不少人。不是對我圖謀不軌,想假戲真做的,就是不願答應幫我這個忙,聽完就跑的。”
“……”
“你要不行,那就算了,不必再聊,我會另想別的辦法。”
什麼辦法?激烈地自殘嗎?
薛蒙不禁有些頭疼。
他揉了一番額角,擺了擺手,翻開了寫著菜名的青竹小簡:“行行行,我爹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
冷宮眼睛一亮:“此話可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騙你我是狗。你開心了別想不開就好。”薛蒙嘆了口氣,“那咱們別吃邊聊?你先看看這個。要點些什麼?”
冷宮卻一抬手:“不必點了。”
正當薛蒙迷惑於她不點菜是打算喝西北風嗎的時候,就見得她抬起手來,“啪”地打了聲清脆的響指。
“掌櫃,把你們這兒最貴的菜都給本——咳,都給我端上來!”
這回薛蒙不是鼻子歪了,他整張臉都歪了。
這哪裡來的山大王,整就一個沒文化沒氣質的土鱉啊!
薛蒙大聲道:“你這人!你不知道浪費糧食可恥嗎?”
“這句話與我相好的那小心肝兒經常說。”冷宮瞇起眼睛,“但我不高興,所以我今日偏要浪費,你不許多言。否則我便將這整個店都買下來,買個清淨。”
薛蒙被這位冷富婆震懾住了:“……你是桃苞山莊的人嗎?”
“不是。”
“……臨沂富商?”
“也不是。”
“……揚、揚州孤月夜?”
冷宮冷笑一聲:“孤月夜算什麼東西。給我提鞋都不夠。”
薛蒙:“………………”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
熱菜和咕咚鍋沒有那麼快,小菜卻沒多久就上來了。薛蒙一瞧那白瓷盤子裡拼著的小米椒涼拌肚絲,忽然反應過來:“你是從臨安一帶過來的,不吃辣吧?”
“怎麼不吃。”冷宮道,“我就好這口。”
說罷夾了兩筷子,果然面不改色地就塞進了嘴裡。
“爽。好久沒這麼爽了。”
薛蒙奇道:“你既然喜歡,又為何不多吃些?”
冷宮言簡單道:“因為我相好的受不了。”
“啊?他自己受不了,就不讓你快活?”
“那倒也不是。”冷宮摸著下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神忽然變得迷離,“其實有時候他越受不了,我就越快活。我還挺喜歡他那種強撐不住的樣子的,尤其那種高高在上禁慾自持的姿態,最後卻總被我弄到失神,他失神了就會悶哼著纏著要我,我就……”
薛蒙沒聽懂。但感覺冷宮的表情看上去很快活。
冷宮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恍惚,從自己的旖.旎思緒中回神,清了清喉嚨:“不過我確實是因為他,許久沒碰辣子了。”
好歹這句聽懂了。
麻辣愛好者薛蒙因此十分憤怒:“太不像話了!好歹來個鴛鴦鍋啊!”
“倒也不是他不讓我吃,是我不讓我吃。”
薛蒙睜大眼睛:“你為什麼不讓自己吃?”
冷宮想解釋,但似乎又覺得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於是沒趣兒地吧了吧嘴,沒好氣道:“因為我有病,我矯情。”
出現了,解憂捲軸上說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懷疑。
“算了。不說這個。”冷宮道,“我們還是談一談接下來你怎麼裝我的假相好,來氣我的真相好。”
“可以是可以……”薛蒙道,“不過你氣他,目的是什麼?”
冷宮哼了一聲,面有戾色,磨著後槽牙道:“因為他丟了我送他的錦囊!!”
薛蒙心道,他不是還冷落你許多年嗎?丟了你送的錦囊什麼的,你應該早就習慣了吧……
但話還沒說出口,就听得冷宮又補了一句:“是我今年七夕送他的!”
那比起讓你獨守空床,也沒有特別嚴重啊……
冷宮說著說著,卻是臉色越來越差,語氣也越來越凶悍:“我何曾送過別人這種東西?賞他金銀珠寶不開心,送他兵甲圖譜沒新意,我便勉為其難親手做個錦囊送給他,誰知他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半點不知珍惜!”
哦……那好像是有點過分了。
冷宮說到這裡,抿了下嘴唇,神情似是憤怒又是尷尬,還有些難以啟齒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就在薛蒙以為她已經結束了抱怨的時候,冷宮忽然怒而拍桌道:“丟了我送的也就算了,還他媽的把別人送他的戴在身上,他是什麼意思?故意氣我?!”
薛蒙愣了一下,隨即驀地睜大了眼睛:“收了別人的錦囊?他、他難道是移情別戀了?”
冷宮怒極:“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氣他?我一定要讓他想起來,這世上傾慕本……咳,傾慕我的人比比皆是,他不知道珍惜,自有別人搶著要我,我根本不稀罕他。他若不來哄我,那我就從這世上徹底消失,讓他與那個道貌岸然的賤人過去吧!”
第327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二)》
第327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二)》
薛蒙:“!!!”
聽了這樣的話,正義感和他師尊一樣多的薛蒙頓時也感受到了強烈的震驚和惱怒。始亂終棄, 拋棄妻子, 紅杏出牆, 朝三暮四, 東食西宿等等一串詞藻像洪水一樣在他心頭湧起, 他怒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又琢磨了一下冷宮方才盛怒之下說的“從這世上徹底消失”, 心裡咯噔一聲,果然這姑娘有激烈的自殘傾向。
他一定要阻止她這樣傷害自己!
薛蒙義憤填膺道:“你放心吧, 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朝秦暮楚水性楊花之輩, 包在我身上,我給你撐場面, 保准他氣到吐血三升,悔不當初!”
頓了頓, 又認認真真且氣哼哼地說道:“不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你最好把你們的事情跟我說道清楚,讓我心裡先有個數。”
冷宮卻皺起了眉:“我們的事情太難說了。一時半會兒講不清。”
“……哦。那要不干脆我來問,你來答。”面對這樣可憐的女子, 薛蒙難得的善解人意,“你要是有些不能說的, 那咱就跳過,你看怎麼樣?”
冷宮想了想,點點頭:“成。就這麼著吧。”
這一會兒, 他們的咕咚鍋和爆炒陸續也上來了。
兩人邊吃邊聊, 薛蒙道:“你先說說你和你那個道侶吧,你倆認識多久了?到底是怎樣一個狀況?”
冷宮夾了一筷子脆嫩打卷的蒜薹炒腰片, 吃了兩口,她放下筷子,抬眼看著薛蒙。
“我和他之間的事,其實有些駭俗,就問你怕不怕。”
薛蒙道:“沒什麼比我自己的身世更驚世駭俗了。你說罷。”
沒想到冷宮卻是個八卦的,忽然很有興趣地湊過來:“哦?是嗎?你是什麼身世?”
薛蒙:“……你還打算讓我幫你氣人嗎?”
冷宮收回她的好奇,咳嗽兩聲:“行,那就直接說我的吧。”
然後她就開口了。
第一句話果然就很駭人。
“我的相好,他曾經是我師尊。”
“……”薛蒙頓時想到了某段不那麼愉快的經歷。他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想壓壓驚。
第二句話更駭人。
“我們很久之前就拜堂成了親。”
薛蒙端茶的手有些抖,但尚能穩住自己的場子。
直到第三句話出口——
“我們天天都上床,沒成親之前就上過了,成了親之後更是荒淫無度,日夜逍遙。”
薛蒙一口茶“噗”地噴了出來:“咳咳咳!!!”
解憂捲軸說冷宮仙子“直接”,但薛蒙沒有想到她一個姑娘家居然能直接到這個地步。
不過還沒完,冷宮還在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講著:“他床上功夫不是很好,也就只有我不嫌棄他,由於我床上功夫很好,所以他漸漸地有些食髓知味,雖然嘴上說著不要,但是每晚都要跟我激烈地來上三四次,有時甚至七八次,床上院子里花廳溫泉池我們都做過……”
“停!”薛蒙總算從咳嗽裡緩過勁來了,他耳朵冒煙,一邊擦拭著嗆出來的水,一邊漲紅著臉道,“你不用把這些細節描述得那麼清楚。我知道你們夫妻生活和諧就是了。”
“行。我們夫妻生活很和諧,每晚上都要來三四次,有時甚至七八次,一般人扛不住但我可以,床上院子里花廳溫泉池我們都做過……”
薛蒙:“……”
“他媽的。”冷宮說到這裡忽然生氣,她一拍桌子,震得杯盞哐當,“若非我們不能生,恐怕早已兒女成行,還能有那個鳥人甚麼事?”
薛蒙一怔。原來這位冷姑娘竟是因為生不了孩子,所以才被後來居上的刁婦鑽了空子啊。
如此想來,他阿娘也是再不能懷第二胎的體質,可薛正雍卻一點也不嫌棄她,依舊和她相濡以沫了一輩子。世上同他爹爹一樣的男人當真是太少了,才會有那麼多長門生怨,白首如新。
薛蒙因此很是憤憤然,又很是不忍心,問道:“那你有嘗試著調理身子,尋醫問藥過嗎?孤月夜的薑夜沉雖然人不怎麼樣,但醫術尚可湊合,你可以——”
“哼,怎麼沒有?雖然旁人都覺得絕無可能,不過我命在我不在天,更不在旁人。我既想和他生,就管他有的沒的。所以我曾經上門問姜夜沉討要過方法,但那姓薑的那小美人犟的很,說那是害人的東西,死活就是不肯給我。簡直不識好歹!”
薛蒙:“……”
姜曦不識好歹是對的,但請問他哪里美了???哪裡能跟“小美人”這三個字沾邊了???
不過撇開美人這一說話,這故事怎麼聽著也有點兒耳熟呢……
薛蒙想了想,想不起來,於是便不再想了,只勸道:“姜夜沉那個狗賊一向薄情寡義,不知人間疾苦,就是黑商一個。你別和他計較。那後來呢?和你搶人的那個插足者是怎麼回事?你師尊和你……呃,既然那種事情還算和諧,那他應當是喜愛你的,怎麼就移情別戀了?”
冷宮不提這個倒還好,一提這個,就愈發咬牙切齒了:“那都是因為對方趁著我不在,投機取巧,趁虛而入,平白鑽了個空子,白撿了現成便宜!”
薛蒙啊了一聲,睜大眼睛:“難道就是你獨守空床的那段時日,他後來居上了?”
冷宮磨著牙:“沒錯。”
慘啊!只管新人笑,哪兒聞舊人哭啊!
薛蒙氣得一拍桌子站起來:“他哪裡是姜夜沉第二?他簡直能和姜夜沉並駕齊驅!”
冷宮又好奇了,歪著頭,長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敲擊著:“你好像很了解姜夜沉?你是他什麼人?”
“……”薛蒙乾巴巴地坐下了,給自己倒了杯茶,“我是他爹。”
冷宮:“???”
薛蒙:“哎呀我說氣話呢,我和姜夜沉沒關係,我就拿他做個比喻,誰不知道他是修真界的人渣,女修裡的敗類。”說完還惡狠狠地“呸”了一口。
冷宮睜大了紫黑色的眼睛:“是嗎?我怎麼聽說他最討厭男女之事,一排女人去找他遞情信,一排女人就都能收到各種疾病的藥方,寫的還很耿直,直接說人家'成人痤瘡''四肢肥胖',他玩弄女色嗎?”
薛蒙張了張嘴,結果發現自己啞口無言有苦說不出,於是只得癟嘴道:“……沒。我只說他奸商人品差。”
“那倒沒說錯。”
薛蒙覺得不能再進行這個話題,他對姜曦的憤怒始終意難平,再進行下去可能會說漏什麼嘴。於是道:“接著聊你師尊吧,他那時候怎麼拋下你了?你既捨不得他,又為何不主動去追?”
“我捨不得他?”冷宮嗤之以鼻,“笑話,我根本不稀罕他。”
“……”
又過一會兒,斜過眼瞅著薛蒙,勉勉強強地問:“咳,你怎麼看出來我捨不得他的?”
“……還不是因為我認識的一個人。”薛蒙神情微妙,似是尷尬又似惱火還似無奈,糾結半晌,還是乾巴巴地說了下去,“他的症狀吧,說句實話,跟你挺像的。”
“是嗎?他是什麼情況?”
“他剛弱冠那會兒,天天嫌棄他師尊,嫌師尊為人冷漠,嫌師尊待他不夠好給他小鞋穿,而且還說自己根本不稀罕,不在乎,不喜歡。”
冷宮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開始吃花生米:“然後呢?然後怎麼樣了?”
薛蒙雙手抱於胸前,翻了個白眼:“還能怎麼樣,後悔了唄。”
“……”
“哭著喊著滿地打滾要人回來,上刀山下火海裝孫子拍馬屁無所不用其極。”薛蒙道,“所以我勸你一句,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話不要說得那麼滿。”
冷宮倒是不在意,她往後一靠,揚起下巴,冷笑道:“我才不會哭著喊著求人回來。我若不想他走,有的是別的法子可以留住他。”
薛蒙見她十分不開竅,雖然不忍,但還是戳了她一刀:“那你留住了嗎?”
冷宮得意的笑容有些凝固。
又一刀:“你不還是被甩了嗎?”
冷宮凝固的笑容慢慢消失。
再一刀:“他甩完你不還趁你不在和別人在一起了嗎?”
冷宮消失的笑容漸漸變成怒焰。
薛蒙道:“你看看,如果你早點與他好好談一談,別死擰著不肯低頭,他說不定也就不會走了。”
冷宮似乎被觸到了什麼,怒焰一下子熄滅了。她儘管繃著,但眼眸中仍是閃過了一絲隱痛。
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他當年走,確實是被我逼的。”
“……”
“但我沒有想要他走。我一直……我一直……”
停頓須臾,別過頭,眼眶有些發紅。
薛蒙頓時有些慌了,啊呀,她可別是要哭了?他長這麼大,可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哄女人的!
正擔憂著,卻發現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冷宮這貨紅了眼眶之後,卻又開始發狠,狠倔道:“走就走,又有什麼了不起。他走了我難道就不能活了嗎?”
薛蒙:“……”
“不說這件事了。說了就不高興。”冷宮給自己續了一杯茶,咕嘟咕嘟一口喝乾,然後道,“來!我接著和你聊那個道貌岸然的刁民。”
“媽的。”一說這人,冷宮就像攢了十幾年的怨氣,氣得一抬手,點著手指想說什麼,但苦於詞藻有些貧乏,一時竟找不出可以宣洩憤怒的詞藻來,於是狠狠吐了口氣,“……我就不明白,他到底哪裡比我好?”
薛蒙:“……你師尊覺得他哪裡比你好?”
冷宮怒道:“他?他若敢覺得那廝比我好,我定讓他在床上嚐遍苦頭!”
薛蒙有些心累,他揉著額角:“那你說說罷,說說如果是個局外人,比如我,我會覺得他哪裡比你好?”
冷宮這才勉為其難地開始想。
想了好久,無不陰沉地說道:“都比我差。”
“……”
“他和我出身都不好。但他不求上進,懶散度日,我自食其力,打出天下。我和師尊睡一晚上之後,我可以為了哄他高興,拿十噸黃金讓他砸水漂玩兒。他和師尊一晚上七次,完事了居然只帶師尊吃五十文一大桌的路邊小破店,媽的!也太氣了,你說他臉皮怎麼這麼厚呢? ”
“……”可你姑娘家家能說出這種話,臉皮也不薄啊。
冷宮壓根沒看出薛蒙的尷尬,自信道:“我出息,我有錢,我可以養他。我師尊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住的是華室,穿的是華服,吃穿用度我全都按最好的供他。”
薛蒙有些遲疑且有些艱難地:“你師尊還是個吃軟飯的?”
“說這麼難聽做什麼。”冷宮不悅道,“千金難買我高興,只要他歡喜便好。但自從他與那個人在一起之後,他住的是小破草屋,穿的是尋常衣裳,吃的要自己種,用的要自己做——窮得令人髮指。你說那人哪裡及我?”
薛蒙也是瞧遍諸多生死離別孽緣善緣的人了,聽他這麼說,推己及人,便道:“呃……其實這也不一定。你師尊或許並不願意被你養著。我給你舉個例子,比如你有一個爹,他是個大好人,養了你許多年,對你都很好,但他並不是最富裕的。你會喜歡他嗎?”
冷宮不假思索道:“會。”
“那你再有一個爹……”
“你怎麼老舉爹的例子?”冷宮對於薛蒙舉例的匱乏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跟爹過不去?”
薛蒙瞪大眼睛:“我我我就這例子方便!”說著不管不顧繼續道,“你再有個爹,他這人吧,人沒你原來的爹好,從小還壓根不知道你存在,對你娘更是薄情寡信,但他富得流油,你會喜歡他嗎?”
冷宮怫然大怒:“我自然要活烹了他!”
薛蒙:“……那倒不用了。我就講這麼個道理,你覺得金錢能讓他開心,其實他想要的或許只是你跟他一塊兒讀讀書啥的……”
冷宮想了想,越想臉色越不好,雖然依舊威嚴,可那眼神裡竟有些委屈了。
最後他硬邦邦道:“……我就是不會讀書,就是沒文化,自己悶頭讀了十年,也比不過人家四處遊歷讀了五年。我就只有錢,還有體力好。他不喜歡,我又能怎麼辦。”
薛蒙忽然覺得他很像一隻被主人拋棄,拋在雨裡,明明委屈地要死,卻還是要坐得腰背挺直裝作渾不在意的狼犬。
薛蒙嘆了口氣:“不說這個了。你再說說別的吧。”
冷宮倔強道:“別的他也不如我。”
“……比如。”
“他沒我白。”
對上薛蒙懷疑的眼神,冷宮不爽道,“看什麼看,我是說以前,我現在也沒那麼白了,原因很複雜,我不跟你講。”
“哦。”薛蒙道,“我也不想听。還有呢。”
“他沒我好看。衣著品味十分寒磣。”
“他沒我直接。拐彎抹角心機深重。”
“他還沒我高。”
薛蒙不知為何覺得冷宮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再這樣問下去也不是辦法,恐怕最終的結果只是測算出冷宮究竟能用“他沒我”作為開頭,極限造出多少句子。而且薛蒙發現了,這位冷宮女俠有點缺乏自我反省的能力——問她別人的優點,她是說不上來的。問她自己的缺點,她也是無法回答的。
他得換一種方法問問。
於是薛蒙靈機一動,對冷宮道:“你看你這樣說起來不夠清楚。要不,乾脆咱倆玩個遊戲?”
“哦?什麼遊戲?”
“從現在起,假設我是你師尊,我來向你提一些要求。你按照你的反應,和挖你牆角的那位的反應,比較著來給我演繹一遍,你看成不成?”
冷宮:“……想不到你看起來年紀不大,還挺能玩兒的。”
思忖片刻,說道:“行啊,不過有一點和你說清楚了,你不要垂涎我大器早成,就春心蕩漾,想藉著假扮我師尊的機會撈我便宜。我是不會和你上床的。”
薛蒙一怔之下,完全炸了:“我他媽的在幫你!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誰想佔你便宜了?!收回你的粗鄙之詞!以後不許再說床這個字!”
冷宮挑起一側眉,雙手抱臂道:“……哦。”
薛蒙接著炸毛:“還有,是大器晚成,不是大器早成!不要亂用成語!”
“嗯?”冷宮的表情很有些勉強,“是嗎?這種東西……不趁少年時定型,晚了還能再大?”
薛蒙:“???你在說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算了算了,知道你讀書少了,服了你了,不談這個,開演吧。”
說著清了清喉嚨:“我開始提問了啊。”
冷宮來了些精神,她坐直了身子。
“放馬過來吧。”
第328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三)》
說演就演。
這兩人立刻擺正了姿勢,拉開了架勢。
薛蒙道:“聽好了。我, 現在是你師尊。你, 現在還是你。我們面前只有這些麻辣爆炒和辛辣咕咚鍋, 而且不能再點別的菜。你會怎麼做?”
冷宮言簡意賅:“砸店。”
“……”
“砸到他們願意做不辣的菜送上來為止。”
“……”
說著就打算開演, 她先是掃了一眼薛蒙:“這會兒你是扮我師尊是吧?”
薛蒙:“……是。”
“好。那你想吃什麼?”
薛蒙接觸最多的不吃辣的人便是楚晚寧, 於是便隨便按著楚晚寧的口味報了幾樣:“要蟹粉獅子頭, 糖醋魚,青菜豆腐, 荷花酥。”
冷宮聞言一怔:“你的口味怎麼……”
薛蒙:“怎麼?”
“……也沒什麼。”冷宮道, “你在這裡坐著,我下去一趟。”
薛蒙忙道:“不許砸店!”
“你還真是脾性不改, 處處替人求情。”冷宮頗為入戲地瞇起眼睛,“行, 不砸也行,那我直接去找廚子。”
“你找廚子做什麼?”
“給他兩個選擇。”冷宮陰惻惻地,“做我要的菜, 別放他的椒。”
“還有一個選擇呢?”
“他放他的椒,我砍他的腦。”
薛蒙嘴角抽搐:“……”
這是個詩人啊。
詩人冷宮乾脆利落道:“我去了。”
薛蒙見她真打算下去, 氣得發暈:“做戲而已!你胡來什麼?好了好了!別演你自己了,換你那挖牆腳的,如果是他, 他會怎麼做?”說完又急忙抬手補上一句, “如果他也會砸飯館或者要人腦袋,你就不用演了!”
“他能砸什麼飯館。”冷宮翻了個白眼, “他愛惜自己的好名聲就和鳥愛惜毛似的,你等著,我這就演給你看。”
這冷宮變臉那是一眨眼的事兒,她不去梨園唱戲,那簡直是票友圈兒的一大損失。
只一瞬間,她連氣場都變了,那種外露的野性與張揚盡數斂入了骨子裡,人還是那個人,卻顯得極為沈穩含蓄,包容體貼。
她溫柔地看了薛蒙一眼,一開口,那微啞低緩的嗓音簡直讓薛蒙背後起一層雞皮疙瘩:“師尊……”
“……”薛蒙猝不及防會是如此畫風,一僵之下,旋即大叫起來,“停!停停!你先讓我緩一緩,我,我……我先適應適應!”
冷宮笑了,臉頰邊一個深深的小梨渦,哼道:“肉麻吧?我就說他不直接,明明心裡想著要吃肉,嘴上卻要推三阻四,半點不如我爽快。你啊,是該好好緩一緩,一會兒還有更肉麻的呢。”
薛蒙:“……”
緩著緩著,薛蒙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等等,你說的那個道貌岸然的挖牆腳的人,她怎麼也管你相好的叫師尊?”
“不能嗎?”
“難道她也是你師尊的徒弟?”
“是啊。”
薛蒙呆了片刻,忽然低頭就開始掰著手指數,一邊數一邊嘟嘟噥噥:“一二三,不對,這個不能算倆人……”
冷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在幹什麼?”
薛蒙搖了搖頭:“不方便說,我只是在想,我以後還要不要收徒弟,感覺有點危險,尤其我這麼好看的……”
說完又嘆了口氣:“哎,不是我說,你那位競爭對手,她喊你師尊的語氣也太狗腿了,我要有人這麼喊我,我肯定連飯都吃不下去。”
冷宮啪啪為他鼓掌:“說得好!”
薛蒙好奇道:“你一般都喊他什麼,也喊師尊嗎?可你喊師尊的語氣好像沒這麼嗲。”
冷宮一擺手:“我一般和他叫法不一樣。”
“那你怎麼稱呼他?”
“直接喊名字。”
“那還是你比較正常。”
“或者叫寶貝。”
“……我收回我方才說過的話。”薛蒙頭疼地扶額道,“行了行了,我們繼續吧,你接著演。你師尊我現在頭疼了。”
冷宮眨了眨眼睛,入戲倒是很快,看他扶額,立刻貼心地問道:“你要不要緊?”
薛蒙:“……”
“怎麼忽然就疼了。可是著了風寒……”
薛蒙:“……不。我氣的。”
“啊。”冷宮微微睜大眼睛,聲嗓依舊和柔,“是我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惹你不高興了嗎?”
薛蒙臉色微綠地忍著,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了,“啊”地大喊一聲道:“不行!還是不行!打住打住打住!”
梨園魁首冷宮少婦卻是演上了癮,戲到酣處,根本停不下來,仍深情款款道:“我總是很笨,有時候明明想討好師尊的,最後卻總惹得你不高興。師尊……你理理我啊,別不看我。”
薛蒙翻著白眼,瞧上去快被噁心死了。
這一刻他忽然有一點欽佩梅含雪,想想看啊,他只是應對一位少婦,就已經使出了十八般武藝,耗盡了自己所有的耐心,此刻甚至還需要看看自己有沒有唱戲的天賦——梅含雪是以怎樣的能力,才能遊戲花叢那麼多年還悠遊自在的?
換他一個月就能鬢生華髮!!
偏生這位少婦還演得很動情:“師尊是不是因為吃不慣這裡的菜,所以才不高興了?沒關係,如果是這個原因,那我現在這就下樓去尋廚子。”
薛蒙一個鯉魚打挺活了,他一把拽住她:“哎哎哎!說好的不砸店呢?我告訴你,我可不允許你在無常鎮這片地界裡頭為非作歹!”
“嗯?”冷宮微微睜大那雙漂亮的眼睛,隨即笑了,“你在想什麼呢。這裡的大師傅不擅烹無辣之食,我又怎會為難人家?我帶了銀兩,下去給那廚子幾錠,求他將小廚房借我用一用,你要吃的菜,我親手為你做。”
她的聲線本就好聽,這時候放緩了,便如潺潺流水一般柔和:“我記住啦,師尊今天是要吃蟹粉小籠,糖醋魚,青菜豆腐,還有荷花酥。”
“那蟹粉要現拆的蟹黃,糖醋魚要鎮江醋才香,青菜豆腐要取最鮮嫩的時蔬,荷花酥裡頭放玫瑰豆沙才最細膩。但這些店里或許沒有,我一會兒可能會去集市上再看看。會稍微多花些時間。”
冷宮說著,抬手輕輕摸了摸薛蒙的頭——雖然只是虛空一晃,並沒有真的摸到:“我再給師尊加一碗藕粉湯圓,不要生氣。你等我,我盡快就回來。”
薛蒙這邊還正起著雞皮疙瘩未開口接話呢,忽然間,雅座的楠竹小槅門被嘩地一下被拉開了。
他扭過頭,來者的臉還沒有看清,一道流竄著暴虐金光的藤鞭已疾電般遊出,瞬間越過他的腦門,直接抽在了冷宮的手上!
“啪”地花火爆響!
冷宮吃痛悶哼,正欲發作,卻在看到那道柳藤時驀地一怔:“你——?”
薛蒙也大驚失色,失聲道:“怎麼會是……天、天問?!”
下一刻,一個男人寒著臉邁入廂間。他生得劍眉鳳目,鼻挺唇薄,一頭墨髮束作馬尾,披著素白綃衣,銀光流淌。其人容姿飄然若謫仙,氣勢卻又凌厲如雷霆,不是天問之主楚晚寧又是誰?
由於薛蒙佩著馬莊主的幻形香囊,楚晚寧一時沒有認出他來,只懨懨地掃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回到了“冷宮”身上。此時此刻,北斗仙尊那張眉目清冷,氣質修雅的臉龐上寫滿了不耐,一開口,更是星火四濺。
“墨微雨,你究竟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薛蒙扭頭張大了嘴:“墨墨墨……你是墨墨墨……”
踏仙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墨墨墨,墨你個頭,你結巴?我不是墨宗師。你他娘的別給我瞎喊。”
有什麼區別嗎??!!
薛蒙只覺得天空中烏云密布,風雷湧動。而當他回想起之前他和“冷宮”的對話時,他更是覺得一道驚雷直接裂空劈下,劈得他七葷八素五雷轟頂外焦里嫩……
天啊!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啊!!
他居然說楚晚寧人面獸心乃是修真界陳世美!說楚晚寧是和姜曦一樣的負心薄倖卑鄙無恥之徒!!
他他他居然還以知心哥哥的立場大發慈悲聽墨微雨詳細描述了那些他並不想了解的巫山雲雨什麼床上花廳溫泉都做過啊啊啊啊啊啊誰來救救他給他一顆忘憂丹吧!哪怕是姜曦給的他現在都能夠眼皮不眨地吞下去!!
踏仙君被天問抽了,可楚晚寧原本只是為了打斷他隨意亂摸“小姑娘”的舉止,力道控制得併不重,只讓他擦破了點皮——
然而,人至賤則無敵,擦破皮的踏仙君硬生生把破皮的地方給自己擠出了血,還故意把流血的地方亮給楚晚寧看。並且無限情•色且浮誇地抬起來,湊近唇邊,伸出舌尖充滿威脅意味地舔過:“很好,楚晚寧。你當真無法無天膽大妄為。”
楚晚寧:“……”
“你今天讓本座流的血,本座記在心裡。日後定要給你嘗些苦頭,讓你……”
楚晚寧掌心中的天問又是嘶嘶花火流竄,他瞇起眼睛:“說完了嗎?要再來第二下嗎?”
踏仙君勃然大怒:“楚晚寧!你不要仗著本座如今縱著你,你就恃寵而驕!你若再敢用一下天問,本座就——就——”
鳳眸危險地瞇起,楚晚寧哦了一聲,森然道:“就怎樣?”
踏仙君一拍桌子:“本座就讓你三年抱倆!”
“……”
這番可怕的對話讓薛蒙竟有恨不能立即去世撒手人寰的無助感。
為什麼從前他堂哥揚言要搞死他師尊的時候他杵在旁邊,時光過了那麼久,這一次他堂哥放出類似妄言的時候,他依然還在旁邊?老天爺!他根本不想听這樣的對話好嗎!
楚晚寧終究是高估了踏仙君的節操和自己的臉皮,他的臉頓時青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掃了一眼薛蒙,繼而惱怒地壓低了聲音:“……你簡直是不知羞恥,荒唐至極!還不跟我回去!”
“回去?哼。本座為何要回去?”踏仙君冷然道,“這天下都是本座的,本座出來微服私訪臨幸個美人甚麼的,有何不妥?”
說著一把拽過薛蒙,拍了拍他的肩,對楚晚寧道:“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本座的新歡,人稱……咳……人稱那個……”
他本想編個類似“臨江仙子”“玉面嬌娘”之類的稱號,其實按他獨居那些年無聊時啃過的書,這種稱號他還是能編得出口的,但問題就在於踏仙君自從歸隱南屏山之後,日子又變得有聲有色起來。
他再也不用一個人待在巫山殿裡戚戚冷冷了,也再也不用寂寞到靠讀書和練武來打發時間,他心情很好,可以做的事情很多。這直接導致了踏仙君陶冶情操的方式從陽春白雪又墮落回了下里巴人,那些他獨守巫山殿時曾經看過的《周易》《詩經》,他是再也不想翻了,反正楚晚寧都回來了,他想瞧那人親手寫多少遍“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都可以做到,不必再從那些厚厚的書卷裡捕撈故人破碎的倒影,也不必再為尋找到一句從前楚晚寧說過的話而感到欣喜若狂又悲從中來。
吃飽了的踏仙帝君又重新自甘墮落,這一年看過的書除了《不知所云榜》,就只有《海棠艷•情文集》全十套線裝珍藏版。
所以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最後終於拍了板,攬過薛蒙,威嚴地攤手介紹道:“人稱,蓋世浪娃——隆傲天。”
楚晚寧:“……”
薛蒙一瞬間臉都青了,青的比他師尊還精彩,他大怒道:“呸!蓋你爺爺!你、你這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流氓!我我我不……我不是……”他急怒攻心之下磕磕巴巴居然解釋不清,嘴巴不行乾脆動手,想要直接將幻形香囊解開。
可誰成想早上他出來的時候,居然一時手欠,給自己打了個死結!
偏生踏仙君那廝還不知他究竟真身是誰,以為他依舊樂意幫助自己氣死楚晚寧,所以踩了他一腳,湊到薛蒙耳邊試圖用金錢賄賂:“配合一點,丟我錦囊的薄情人就是他。氣完他我給你封個大紅包,少說一百張金葉子。”
薛蒙氣得大叫一聲,乾脆直接施咒把那幻形香包給震碎了。
恢復原形的他刷地一下抽出了龍城彎刀,一腳踹翻了椅子舉著刀朝著踏仙君撲過去,並且怒喊道:
“墨微雨!!你不是人!你是狗!!!你說誰是蓋世呸什麼娃!你說誰是隆傲天!!!你還敢氣師尊!!你別躲!!我今天我我我,我一定要你狗命!!!!”
第329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四)》
曾有江湖高人說過,這世上最悲慘的行當不是喪儀官, 不是叫花子, 而是開客棧的。
古往今來, 各路高手彷彿都對客棧情有獨鍾, 私會偷情在客棧, 打架鬥毆在客棧, 爭風吃醋在客棧……還有像踏仙君和薛掌門這樣的,明明是哥倆的家務事, 可以稍微走兩步滾回山上決戰死生之巔, 但他們有他們的倔強,他們偏不, 偏就要急不可耐地在客棧裡鳥啄狗狗咬鳥。
對此,客棧老闆, 一個老太太,非常生氣。
她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 先不知為何毫無必要地自報了一遍家門:“我,釋龍瑕, 老太。”
三人對這個開場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踏仙君一揮手,大剌剌道:“我, 墨微雨, 帝王。”
又指了一下楚晚寧:“他,楚晚寧, 仙尊。”
再指了一下薛蒙:“他……算了,他沒名氣。”
薛蒙:“???”
踏仙君道:“就問你怕不怕。”
釋龍瑕老太太不畏強•暴,敢與黑惡勢力做鬥爭。她拿拐杖掃了一圈這滿地狼藉,丟下了六個擲地有聲的大字:“你們,道德太差!!!”
薛蒙的臉紅了。
楚晚寧的臉色也不好看。
踏仙君雙手抱臂,不以為然,甚至還頗不服氣地:“噯,你這小老太太,你怎麼不識相?你難道不知道本座的英雄事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非本座在那滅世洪流之中大展神威,你這小破客棧早就被沖成了碎木塊兒和爛板磚了,砸你幾張桌子幾間房又怎樣?”
楚晚寧嚴厲道:“墨微雨!”
踏仙君咳了一聲:“大、大不了本座賠錢,你要多少你你你說嘛!一百兩銀子總夠了吧!”
釋龍瑕掌櫃不為錢財所動,依舊怒氣沖沖地撮著腮幫子瞪著他們,鏗鏘有力地重複那六個字:“你們,道德太差!!!”
“餵,你——”
薛蒙一把推開踏仙君,尷尬地上前幾步,對掌櫃的說:“老人家,真對不起,我這人脾氣太暴了,一時沒有忍住,失了手砸了您那麼多桌椅房間,還把屋頂捅了幾個窟窿。我跟您道歉,另外會照價賠償您的損失,您看這樣可以嗎?”
說完又回頭看楚晚寧:“師尊,您看這樣可以嗎?”
楚晚寧還沒說話,那小老太太又用拐杖咚咚杵地,氣哼哼地重複道:“道德——”
“道德太差。”踏仙君插話,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唉,不是,老太婆,你到底要怎麼樣啊?錢也賠了歉也道了,還道德太差道德太差。再說了,你不看僧面也看看佛面吧?你說本座道德差,本座一點兒意見也沒有,你說薛蒙道德差,本座也不想和你囉嗦什麼。但你總不至於不知道他是誰?”
說著把楚晚寧拽過來。
“你瞎啊?”
楚晚寧一拂衣袖,欲將自己袖擺從踏仙君指掌中掙脫,劍眉顰起,怒道:“滾邊兒去。”
“本座就不滾。”踏仙君不但不鬆手,還低哼一聲,強制著將他拉得貼在自己身上,伸手捏住他的下頜,壓低聲音舔了舔嘴唇道,“有本事你跟我撒嬌啊。”
薛蒙:“……”
楚晚寧:“……找死!”
老太太倒好像真的不買救世仙君的賬,依舊一根拐杖杵得咚咚響,哼哼唧唧道:“道德當真太差!!!”
眾人面面相覷,這回就連楚晚寧都有些不知當如何與她說道了。
正當三個赫赫威名的仙君在客棧二樓陰暗的小角落裡被一個鶴髮雞皮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用幾句話整得毫無解脫之法時,樓梯口忽然傳來吱吱呀呀的腳步聲,一個半大的小女孩跑上了樓,一把環住掌櫃的胳膊,轉頭對他們脆生生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奶奶聽不到也看不太清楚,她外面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不認識你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
薛蒙啊了一聲,說道:“怪不得,原來是這樣……”
踏仙君也怔了一下,頗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低聲道:“那她怎麼不早說……”
“咦?”小女孩疑惑地眨眨眼睛,“不會呀,我奶奶每一次和人說話,一開頭一定會告訴別人的。”
“她告訴別人甚麼?”
“我是聾瞎老太。”
楚晚寧:“……”
薛蒙:“……”
踏仙君扭過頭:“剛剛誰以為她叫釋龍瑕的?”
薛蒙怒道:“不就是你這隻狗嗎!”
由於他們砸了老太太的店,一時找不到木工前來修繕,而瞧外頭的天色昏暗翻墨,似是隨時都要下雨,於是三個人便主動留下來,替店家在大雨將至前將樓屋搶修妥當。
他們三個人,一個是機甲大宗師,一個從小過慣了苦日子,還有一個薛蒙也時常給薛正雍幫忙,合力一起忙碌起來,修個桌椅板凳屋頂什麼的並不在話下。
當最後一塊斷樑木補好的時候,外面嘩地下起了傾盆暴雨,整個無常鎮都籠在了一片塵世迷濛中。老太的小孫女見雨勢太大了,便乾脆留他們在這裡小住,等第二天雨停了再回去。
其實對楚晚寧這一行人而言,開個結界回山也並不是什麼難事,不過終究還是稍有些麻煩,而且他們三人也許久沒撇開俗務聚在一塊兒過了。
雨困不住人,能困住人的只有心。
楚晚寧看薛蒙一直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嘆了口氣,對小掌櫃說:“那就叨擾店家了。”
“不客氣不客氣!”小女孩兒倒是很清楚眼前的是什麼人,開心得兩頰飛紅,一蹦三跳地去準備晚飯和房間了。
這一頓飯,吃得氣氛非常微妙。
墨燃曾經說的沒錯,他們師徒三人如今根本不適合在一個屋簷下待著。雖然薛蒙十分想念他們,也十分想和他們再回到從前那般形影不離的日子,但有的窗戶紙破了就是破了,再糊上去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他們之間是不可能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和往日一樣相處的。
薛蒙能佯作不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嗎?顯然不能。
因此雖然他一直在試圖和楚晚寧聊天,卻總有種別彆扭扭的感覺,尤其他曾經被告知當年在桃苞山莊,楚晚寧曾經當著他的面,在一簾之隔的地方被墨燃佔有過。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最強烈的崩潰感早已經過去了,但當他挨著他們一起坐的時候,仍然會無法克制地回想起這一節,然後就會不可掌控地開始想像……
楚晚寧和墨燃……
他師尊和他堂哥……
呃……
他其實很想知道楚晚寧那時候是不是被欺負得太慘了不敢反抗,畢竟墨燃那廝實在太不靠譜。但是他又不敢問,他也不敢說,就只好幾次看看楚晚寧,欲言又止——
“師尊……”
“嗯?”
“……你多吃點肉。”
“師尊……”
“嗯。”
“……你多吃點肉。”
“師尊……”
“……”
“……你還是多吃點肉。”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薛蒙覺得自己有點竭。而踏仙君看著薛掌門給北斗仙尊獻媚,一反常態沒有阻攔,反倒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咬著骨頭冷笑。
一桌三位吃得默默無言,最後楚晚寧先受不住這詭異的氣氛,起身道:“我回房去了。”
踏仙君道:“好啊,不送。”
楚晚寧面色陰沉,拂袖而走。
薛蒙見狀終於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筷子:“墨燃!”
踏仙君咬著骨頭懶洋洋地:“幹什麼,接著找日?”
“你——”咬牙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本座又哪裡惹你了?蓋道長?”
“……啥?”
“蓋世浪娃蓋道長。”
薛蒙差點跳起來把踏仙君給掐死,兩人雞飛狗跳又鬧得呼哧氣喘,彼此隔著一張桌子互瞪,薛蒙拍案道:“你說!你憑什麼背叛師尊! ”
“哎,不是,薛蒙啊,你狗腿也不是這麼狗的,沒解開幻形咒之前你可是說他對不住本座,他才是修真界的陳世美,與姜曦並駕齊驅,你自己說的。”
“那是因為你斷章取義!”薛蒙氣的嚷嚷,“什麼丟下你獨守空房,明明他那時候都已經……都已經……”
都已經為了他們與塵世,化作了飄零灰煙。
哪怕誤會解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始末,這段前塵過往對於薛蒙和踏仙君而言都是不可細說的逆鱗。
踏仙君當即瞪他:“不許說。”
“我也沒打算再說。”
互相又瞪一會兒,薛蒙道:“反正我打死也不相信師尊會待人不忠。你說的那個挖你牆角的人定是你虛構出來的!”
“本座沒有!”
“那你說是誰啊?”
“是墨宗師那個偽君子!”
“你……”薛蒙一下子噎住了,他甚至有點懵,懵了半天,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反應過來,猛地雙手拍桌站起來,大怒道,“你神經病啊! !”
“鬧了這麼半天,陪你浪費了那麼久,原來是聽你自己打自己臉!你連你自己的醋都吃你有病啊!你你你……你真該去孤月夜治治!!要我替你約姜曦嗎?報我名字還省錢!!!”
“哦?”踏仙君是個在某方面格外敏銳的男人,他很是三八地抬頭,繞過障礙直擊盲點:“等等,報你名字為什麼可以省錢?”
“我——”
踏仙君瞇起眼睛:“你什麼時候和姜夜沉關係那麼好了?”
“我、我……”
薛蒙“我”了半天,居然根本我不清楚。
如果說踏仙君活了兩輩子還有什麼事情是不知道的,大概就是薛蒙的身世之謎。事實上姜曦是薛蒙親爹這件事,一直被王夫人保密得很好,在王夫人與薛正雍過世後,也只有他們父子二人自己心裡清楚,世人俱不知情。
踏仙君自然想不到薛蒙與姜曦的真正關係,他瞧著薛蒙一張小臉從白到紅從紅到青最後憋得不行有苦難言的樣子,忽然腦中靈光一現,一下子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啊!莫非……
原來如此!!
踏仙君自己喜歡楚晚寧這般年長又清冷的男人,推己及人,就覺得別的男人也必須都是這個口味。於是瞬間想歪,並對薛蒙刮目相看。邊看邊在心中感慨,真瞧不出啊……
“不必說了。”踏仙君忽然戾氣盡失,他起身,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架勢滿了一盞酒,欽佩地舉起來一飲而盡,而後翻出空酒杯誇讚道,“薛蒙啊,士別三日當那個……咳,刮目相看,你可真能幹!本座恭喜你了!”
薛蒙:“???”
不得不說薛蒙與踏仙君人格下的墨燃接觸還是太少了,相處慣了正直堂哥墨宗師的他,並沒有領悟到一個很重要的點:和踏仙君說話,“能幹”這個詞,往往不是正常人會理解的那種意思。
直到薛蒙迷迷瞪瞪地被他灌了一杯酒然後一杯倒,也沒有反應過來踏仙君說的“兄弟你真能幹”到底是在誇他什麼,“恭喜了”又是在恭喜什麼。
他只模糊聽得踏仙君賤兮兮地湊在他旁邊問:“哎,那你覺得滋味怎麼樣啊?好不好?夠勁兒嗎?”
薛蒙以為他說的是酒,哼道:“怎麼不夠,太夠勁兒了……就是不太受得了……”
暈乎乎,越來越想吐,墨燃這狗東西居然灌他的燒刀子。
不行,他要去跟師尊告狀……
踉踉蹌蹌想往楚晚寧房間去,卻被踏仙君攔住了。薛蒙兩眼發直,不知踏仙君為何忽然如此熱情,含混道:“你、你幹嘛?”
踏仙君一把拽住薛蒙,揚起眉毛:“酒逢知己千杯少,咱倆好不容易有得聊,你害什麼羞啊。本座跟你說,其實就你這性格吧,本座早就覺得沒哪家姑娘能受得了你,你能開竅實在不容易,你聽哥哥說--”
薛蒙都快站不住了,臉色發青:“快放手,我……我想……”
踏仙君才不管他想什麼呢。
他只覺得薛蒙難得如此明白,這個弟弟終於向他學習,懂得了睡仙尊才是這世上最有意義的事情。
先有哥哥寵幸晚夜玉衡楚仙尊。
後有弟弟霸占暗香幽若姜夜沉。
妙啊!
他甚至都想回去之後把他兄弟倆的英雄偉業大書特書然後把刀架在書商的脖子上要求人家刊印一千萬冊發遍修真界!
這樣他就又發財了!
於是踏仙君興沖沖道:“本座在這方面特有研究,瞧你是本座弟弟,可以勉為其難地點撥你幾手……”
“放開……我要……”
“本座知道你要啊,但你體力不如本座,不能要的太多,關鍵勝在技巧。而本座的技巧自然是十分--”
“嘔--!!!”一聲劇烈的嘔吐聲打斷了踏仙君滔滔不絕的自薦。
薛蒙薛子明,在曾經對著絕美大師兄梅含雪的臉嘔吐之後,又對著蝶骨美人席人界帝君的俊顏,昏天黑地毫無保留地狂吐了出來。
“……”
踏仙君的臉頓時大黑!
“薛蒙!!你他媽的別吐本座衣服上!這是本座下山給人劈了一天的柴才賺足私房錢買的!操!”
回應他的是薛蒙翻著白眼,又一次的翻江倒海:“嘔--!”
作者有話要說:
ps.關於這一章開頭開客棧危險這個說法,不是我原創的,但我不記得是在哪裡看到的了,百度也搜不到……如果沒記錯,大概是六神磊磊說金庸……就先這麼掛在作話吧,以免誤會,啵啵!
以及萌萌的烏龍真的好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順便再給遺忘劇情滴小伙伴回顧一下嗷~~王夫人說出薛蒙身世時,在丹心殿裡的只有姜曦,門外偷聽有一隻薛蒙,後來因為姜曦態度微妙而起疑的是梅含雪兄弟,但梅含雪兄弟沒深究,所以知道姜曦和萌萌真正關係的如今只剩下他們親父子二人。兩人都不想與對方相認,萌萌只想罵他,姜曦只想給薛蒙打錢,並不想有什麼感情……
姜總:薛蒙,給你一個億,沒花完之前別來見我。我很忙,不想和你聊天談人生。
薛蒙:????
姜曦內心:我是個沒有感情的男人。
薛蒙內心:谁愿意和你聊人生???
然而在外人眼裡——
痴迷姜曦的女修:狗逼薛蒙倒貼姜尊主!不要臉!
痴迷薛蒙的女修:狗逼姜曦包養薛掌門!死變態!
唉,這世上所有的誤會與烏龍,果真都是一方態度沒有表明清楚,而另一方想得太過豐富= =
曾有江湖高人說過,這世上最悲慘的行當不是喪儀官, 不是叫花子, 而是開客棧的。
古往今來, 各路高手彷彿都對客棧情有獨鍾, 私會偷情在客棧, 打架鬥毆在客棧, 爭風吃醋在客棧……還有像踏仙君和薛掌門這樣的,明明是哥倆的家務事, 可以稍微走兩步滾回山上決戰死生之巔, 但他們有他們的倔強,他們偏不, 偏就要急不可耐地在客棧裡鳥啄狗狗咬鳥。
對此,客棧老闆, 一個老太太,非常生氣。
她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 先不知為何毫無必要地自報了一遍家門:“我,釋龍瑕, 老太。”
三人對這個開場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踏仙君一揮手,大剌剌道:“我, 墨微雨, 帝王。”
又指了一下楚晚寧:“他,楚晚寧, 仙尊。”
再指了一下薛蒙:“他……算了,他沒名氣。”
薛蒙:“???”
踏仙君道:“就問你怕不怕。”
釋龍瑕老太太不畏強•暴,敢與黑惡勢力做鬥爭。她拿拐杖掃了一圈這滿地狼藉,丟下了六個擲地有聲的大字:“你們,道德太差!!!”
薛蒙的臉紅了。
楚晚寧的臉色也不好看。
踏仙君雙手抱臂,不以為然,甚至還頗不服氣地:“噯,你這小老太太,你怎麼不識相?你難道不知道本座的英雄事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非本座在那滅世洪流之中大展神威,你這小破客棧早就被沖成了碎木塊兒和爛板磚了,砸你幾張桌子幾間房又怎樣?”
楚晚寧嚴厲道:“墨微雨!”
踏仙君咳了一聲:“大、大不了本座賠錢,你要多少你你你說嘛!一百兩銀子總夠了吧!”
釋龍瑕掌櫃不為錢財所動,依舊怒氣沖沖地撮著腮幫子瞪著他們,鏗鏘有力地重複那六個字:“你們,道德太差!!!”
“餵,你——”
薛蒙一把推開踏仙君,尷尬地上前幾步,對掌櫃的說:“老人家,真對不起,我這人脾氣太暴了,一時沒有忍住,失了手砸了您那麼多桌椅房間,還把屋頂捅了幾個窟窿。我跟您道歉,另外會照價賠償您的損失,您看這樣可以嗎?”
說完又回頭看楚晚寧:“師尊,您看這樣可以嗎?”
楚晚寧還沒說話,那小老太太又用拐杖咚咚杵地,氣哼哼地重複道:“道德——”
“道德太差。”踏仙君插話,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唉,不是,老太婆,你到底要怎麼樣啊?錢也賠了歉也道了,還道德太差道德太差。再說了,你不看僧面也看看佛面吧?你說本座道德差,本座一點兒意見也沒有,你說薛蒙道德差,本座也不想和你囉嗦什麼。但你總不至於不知道他是誰?”
說著把楚晚寧拽過來。
“你瞎啊?”
楚晚寧一拂衣袖,欲將自己袖擺從踏仙君指掌中掙脫,劍眉顰起,怒道:“滾邊兒去。”
“本座就不滾。”踏仙君不但不鬆手,還低哼一聲,強制著將他拉得貼在自己身上,伸手捏住他的下頜,壓低聲音舔了舔嘴唇道,“有本事你跟我撒嬌啊。”
薛蒙:“……”
楚晚寧:“……找死!”
老太太倒好像真的不買救世仙君的賬,依舊一根拐杖杵得咚咚響,哼哼唧唧道:“道德當真太差!!!”
眾人面面相覷,這回就連楚晚寧都有些不知當如何與她說道了。
正當三個赫赫威名的仙君在客棧二樓陰暗的小角落裡被一個鶴髮雞皮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用幾句話整得毫無解脫之法時,樓梯口忽然傳來吱吱呀呀的腳步聲,一個半大的小女孩跑上了樓,一把環住掌櫃的胳膊,轉頭對他們脆生生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奶奶聽不到也看不太清楚,她外面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不認識你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
薛蒙啊了一聲,說道:“怪不得,原來是這樣……”
踏仙君也怔了一下,頗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低聲道:“那她怎麼不早說……”
“咦?”小女孩疑惑地眨眨眼睛,“不會呀,我奶奶每一次和人說話,一開頭一定會告訴別人的。”
“她告訴別人甚麼?”
“我是聾瞎老太。”
楚晚寧:“……”
薛蒙:“……”
踏仙君扭過頭:“剛剛誰以為她叫釋龍瑕的?”
薛蒙怒道:“不就是你這隻狗嗎!”
由於他們砸了老太太的店,一時找不到木工前來修繕,而瞧外頭的天色昏暗翻墨,似是隨時都要下雨,於是三個人便主動留下來,替店家在大雨將至前將樓屋搶修妥當。
他們三個人,一個是機甲大宗師,一個從小過慣了苦日子,還有一個薛蒙也時常給薛正雍幫忙,合力一起忙碌起來,修個桌椅板凳屋頂什麼的並不在話下。
當最後一塊斷樑木補好的時候,外面嘩地下起了傾盆暴雨,整個無常鎮都籠在了一片塵世迷濛中。老太的小孫女見雨勢太大了,便乾脆留他們在這裡小住,等第二天雨停了再回去。
其實對楚晚寧這一行人而言,開個結界回山也並不是什麼難事,不過終究還是稍有些麻煩,而且他們三人也許久沒撇開俗務聚在一塊兒過了。
雨困不住人,能困住人的只有心。
楚晚寧看薛蒙一直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嘆了口氣,對小掌櫃說:“那就叨擾店家了。”
“不客氣不客氣!”小女孩兒倒是很清楚眼前的是什麼人,開心得兩頰飛紅,一蹦三跳地去準備晚飯和房間了。
這一頓飯,吃得氣氛非常微妙。
墨燃曾經說的沒錯,他們師徒三人如今根本不適合在一個屋簷下待著。雖然薛蒙十分想念他們,也十分想和他們再回到從前那般形影不離的日子,但有的窗戶紙破了就是破了,再糊上去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他們之間是不可能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和往日一樣相處的。
薛蒙能佯作不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嗎?顯然不能。
因此雖然他一直在試圖和楚晚寧聊天,卻總有種別彆扭扭的感覺,尤其他曾經被告知當年在桃苞山莊,楚晚寧曾經當著他的面,在一簾之隔的地方被墨燃佔有過。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最強烈的崩潰感早已經過去了,但當他挨著他們一起坐的時候,仍然會無法克制地回想起這一節,然後就會不可掌控地開始想像……
楚晚寧和墨燃……
他師尊和他堂哥……
呃……
他其實很想知道楚晚寧那時候是不是被欺負得太慘了不敢反抗,畢竟墨燃那廝實在太不靠譜。但是他又不敢問,他也不敢說,就只好幾次看看楚晚寧,欲言又止——
“師尊……”
“嗯?”
“……你多吃點肉。”
“師尊……”
“嗯。”
“……你多吃點肉。”
“師尊……”
“……”
“……你還是多吃點肉。”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薛蒙覺得自己有點竭。而踏仙君看著薛掌門給北斗仙尊獻媚,一反常態沒有阻攔,反倒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咬著骨頭冷笑。
一桌三位吃得默默無言,最後楚晚寧先受不住這詭異的氣氛,起身道:“我回房去了。”
踏仙君道:“好啊,不送。”
楚晚寧面色陰沉,拂袖而走。
薛蒙見狀終於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筷子:“墨燃!”
踏仙君咬著骨頭懶洋洋地:“幹什麼,接著找日?”
“你——”咬牙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本座又哪裡惹你了?蓋道長?”
“……啥?”
“蓋世浪娃蓋道長。”
薛蒙差點跳起來把踏仙君給掐死,兩人雞飛狗跳又鬧得呼哧氣喘,彼此隔著一張桌子互瞪,薛蒙拍案道:“你說!你憑什麼背叛師尊! ”
“哎,不是,薛蒙啊,你狗腿也不是這麼狗的,沒解開幻形咒之前你可是說他對不住本座,他才是修真界的陳世美,與姜曦並駕齊驅,你自己說的。”
“那是因為你斷章取義!”薛蒙氣的嚷嚷,“什麼丟下你獨守空房,明明他那時候都已經……都已經……”
都已經為了他們與塵世,化作了飄零灰煙。
哪怕誤會解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始末,這段前塵過往對於薛蒙和踏仙君而言都是不可細說的逆鱗。
踏仙君當即瞪他:“不許說。”
“我也沒打算再說。”
互相又瞪一會兒,薛蒙道:“反正我打死也不相信師尊會待人不忠。你說的那個挖你牆角的人定是你虛構出來的!”
“本座沒有!”
“那你說是誰啊?”
“是墨宗師那個偽君子!”
“你……”薛蒙一下子噎住了,他甚至有點懵,懵了半天,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反應過來,猛地雙手拍桌站起來,大怒道,“你神經病啊! !”
“鬧了這麼半天,陪你浪費了那麼久,原來是聽你自己打自己臉!你連你自己的醋都吃你有病啊!你你你……你真該去孤月夜治治!!要我替你約姜曦嗎?報我名字還省錢!!!”
“哦?”踏仙君是個在某方面格外敏銳的男人,他很是三八地抬頭,繞過障礙直擊盲點:“等等,報你名字為什麼可以省錢?”
“我——”
踏仙君瞇起眼睛:“你什麼時候和姜夜沉關係那麼好了?”
“我、我……”
薛蒙“我”了半天,居然根本我不清楚。
如果說踏仙君活了兩輩子還有什麼事情是不知道的,大概就是薛蒙的身世之謎。事實上姜曦是薛蒙親爹這件事,一直被王夫人保密得很好,在王夫人與薛正雍過世後,也只有他們父子二人自己心裡清楚,世人俱不知情。
踏仙君自然想不到薛蒙與姜曦的真正關係,他瞧著薛蒙一張小臉從白到紅從紅到青最後憋得不行有苦難言的樣子,忽然腦中靈光一現,一下子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啊!莫非……
原來如此!!
踏仙君自己喜歡楚晚寧這般年長又清冷的男人,推己及人,就覺得別的男人也必須都是這個口味。於是瞬間想歪,並對薛蒙刮目相看。邊看邊在心中感慨,真瞧不出啊……
“不必說了。”踏仙君忽然戾氣盡失,他起身,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架勢滿了一盞酒,欽佩地舉起來一飲而盡,而後翻出空酒杯誇讚道,“薛蒙啊,士別三日當那個……咳,刮目相看,你可真能幹!本座恭喜你了!”
薛蒙:“???”
不得不說薛蒙與踏仙君人格下的墨燃接觸還是太少了,相處慣了正直堂哥墨宗師的他,並沒有領悟到一個很重要的點:和踏仙君說話,“能幹”這個詞,往往不是正常人會理解的那種意思。
直到薛蒙迷迷瞪瞪地被他灌了一杯酒然後一杯倒,也沒有反應過來踏仙君說的“兄弟你真能幹”到底是在誇他什麼,“恭喜了”又是在恭喜什麼。
他只模糊聽得踏仙君賤兮兮地湊在他旁邊問:“哎,那你覺得滋味怎麼樣啊?好不好?夠勁兒嗎?”
薛蒙以為他說的是酒,哼道:“怎麼不夠,太夠勁兒了……就是不太受得了……”
暈乎乎,越來越想吐,墨燃這狗東西居然灌他的燒刀子。
不行,他要去跟師尊告狀……
踉踉蹌蹌想往楚晚寧房間去,卻被踏仙君攔住了。薛蒙兩眼發直,不知踏仙君為何忽然如此熱情,含混道:“你、你幹嘛?”
踏仙君一把拽住薛蒙,揚起眉毛:“酒逢知己千杯少,咱倆好不容易有得聊,你害什麼羞啊。本座跟你說,其實就你這性格吧,本座早就覺得沒哪家姑娘能受得了你,你能開竅實在不容易,你聽哥哥說--”
薛蒙都快站不住了,臉色發青:“快放手,我……我想……”
踏仙君才不管他想什麼呢。
他只覺得薛蒙難得如此明白,這個弟弟終於向他學習,懂得了睡仙尊才是這世上最有意義的事情。
先有哥哥寵幸晚夜玉衡楚仙尊。
後有弟弟霸占暗香幽若姜夜沉。
妙啊!
他甚至都想回去之後把他兄弟倆的英雄偉業大書特書然後把刀架在書商的脖子上要求人家刊印一千萬冊發遍修真界!
這樣他就又發財了!
於是踏仙君興沖沖道:“本座在這方面特有研究,瞧你是本座弟弟,可以勉為其難地點撥你幾手……”
“放開……我要……”
“本座知道你要啊,但你體力不如本座,不能要的太多,關鍵勝在技巧。而本座的技巧自然是十分--”
“嘔--!!!”一聲劇烈的嘔吐聲打斷了踏仙君滔滔不絕的自薦。
薛蒙薛子明,在曾經對著絕美大師兄梅含雪的臉嘔吐之後,又對著蝶骨美人席人界帝君的俊顏,昏天黑地毫無保留地狂吐了出來。
“……”
踏仙君的臉頓時大黑!
“薛蒙!!你他媽的別吐本座衣服上!這是本座下山給人劈了一天的柴才賺足私房錢買的!操!”
回應他的是薛蒙翻著白眼,又一次的翻江倒海:“嘔--!”
作者有話要說:
ps.關於這一章開頭開客棧危險這個說法,不是我原創的,但我不記得是在哪裡看到的了,百度也搜不到……如果沒記錯,大概是六神磊磊說金庸……就先這麼掛在作話吧,以免誤會,啵啵!
以及萌萌的烏龍真的好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順便再給遺忘劇情滴小伙伴回顧一下嗷~~王夫人說出薛蒙身世時,在丹心殿裡的只有姜曦,門外偷聽有一隻薛蒙,後來因為姜曦態度微妙而起疑的是梅含雪兄弟,但梅含雪兄弟沒深究,所以知道姜曦和萌萌真正關係的如今只剩下他們親父子二人。兩人都不想與對方相認,萌萌只想罵他,姜曦只想給薛蒙打錢,並不想有什麼感情……
姜總:薛蒙,給你一個億,沒花完之前別來見我。我很忙,不想和你聊天談人生。
薛蒙:????
姜曦內心:我是個沒有感情的男人。
薛蒙內心:谁愿意和你聊人生???
然而在外人眼裡——
痴迷姜曦的女修:狗逼薛蒙倒貼姜尊主!不要臉!
痴迷薛蒙的女修:狗逼姜曦包養薛掌門!死變態!
唉,這世上所有的誤會與烏龍,果真都是一方態度沒有表明清楚,而另一方想得太過豐富= =
第330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失足少婦(五)》
踏仙君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憋屈過。哪怕下山給人種地劈柴殺豬帶孩子的時候也沒有。
因為他下山賺私房錢那好歹是易了容,並且化名“苟宗師”才幹的事情!
說句不知是令他歡喜還是憂愁的, 其實鄉人對他扮演的“苟宗師”風評都很好, 誇“苟宗師”結實強悍, 給錢就乾, 幹完就走, 絕不糾纏。是個非常不錯的苦力。
他們唯獨就是覺得此人愛吹牛, 動不動就說什麼“想我當年,我擁有上千個傭人。”“想我當年, 我有數不清的財寶。”如此云雲。
以及脾氣爆了一點, 總揚言要砍人的頭,哄小孩也說要砍小孩的頭。結果東家一說要扣他工錢, 他就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把嚇哭的孩子抱起來舉高高。
咬牙切齒地哄道:“搖啊搖,搖到奈何橋, 孟婆叫我乖寶寶。”
等小孩破涕為笑了,東家轉頭不注意,他就磨著後槽牙小聲嘀咕一句:“等著吧!等楚晚寧不管你們的時候, 本座就把你們這群刁民的家當全抄了!我呸!”
但這會兒不一樣,這會兒他又沒易容, 也沒化名。
作為堂堂踏仙帝君,他外袍被薛蒙吐了一身,只好扔了, 現在單穿著裡面一件簡素的交衽黑袍, 毫無紋飾,簡直像個窮困潦倒的長工。
除此之外他還得把地面收拾了。誰讓大家都睡了, 只有他醒著呢。
踏仙君一臉嫌棄地把喝醉了的薛蒙扶回了客棧客房,丟到了床上,然後扯過被子來隨隨便便地給他一蓋。
“都賴你這醉鬼!”
說著抬手凌空“啪啪”摑了薛蒙兩巴掌,回應他的是薛蒙的哼哼唧唧。踏仙君站了一會兒,只覺得分外無趣,便出去了。
但他並沒有回屋子,而是重新問掌櫃買了幾壺酒,走到客棧的樓梯口,一個人坐在那裡喝悶酒。
一邊喝,一邊偷眼瞄楚晚寧的房間。
他故意敲敲打打,把動靜弄得很大,希望楚晚寧能主動給點反應。
可惜忙碌了半天,最後給他反應的是住店的客人甲,探頭嚷道:“你有病啊!”
踏仙君超兇抬頭:“你找死!”
客人甲萬萬沒想到外頭的居然是踏仙帝君,一怔之下,嚇得“吱”地一聲嚶嚶嚶縮頭鑽回了房去。
踏仙君翻了個白眼,叨咕道:“要不是本座如今脾氣好多了,你早被梟首了!你個刁民!”
接著喝酒,且越喝越悶,越喝越覺得委屈。
喝到最後,他恨恨地瞥著走道盡頭的那間客房——燈早已經熄滅了,楚晚寧根本沒來哄他,也不在乎他有沒有回去,居然就管自己這麼睡了!
踏仙君暗磨後槽牙,如果換成是墨宗師,楚晚寧早就好勸歹勸好言好語地來陪他了吧?
氣得厲害,又咕嘟咕嘟喝一壺。
薛蒙說他和墨宗師沒有區別,楚晚寧說他和墨宗師是同一個人,墨宗師自己也說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個人不同的階段而已。
他們說的都不對!
踏仙君偏執且鑽牛角尖地想,就是不一樣的!看看楚晚寧的態度就知道了!憑什麼丟了他送的錦囊,只留下了那個偽君子做的破布?
他們都騙他沒文化!騙他讀書少!世人都負他!
就連楚晚寧那廝也根本不在乎他!雖然是來無常鎮尋他了,可是一句好話也沒有,都不為丟掉他七夕之禮的事情向他道歉,他可是翻遍了書籍找了最喜歡的字句繡的錦囊,別人想要還沒有呢!
不識好歹的東西!
喝著喝著,他也有些迷糊了,抱著扶梯木欄,滿臉都寫著“本座不高興”。
昏沉間,他似乎聽到哪裡的門開了,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他身邊停下。
踏仙君抬起頭,細霧般的燈燭光影裡,他看到那張錯恨了半生,痴念了十年,渴慕了兩世的清俊臉龐。
他怔了一會兒,對著來人,低沉地喃喃道:“楚晚寧……”
只是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他便覺得心口好濕潤,無論是否被八苦長恨花掌控,他始終都對楚晚寧懷有最強烈濃重的慾。他的心臟像是被慾望浸濕,可除卻慾望之外,還多得是委屈,溫黁,傷心與喜愛。他難道就不愛他嗎?其實他心底里對楚晚寧的意,從來就沒有比另一個人格下的自己少半分。
可他能怎麼辦呢,做了十餘年的傀儡,又做行屍走肉的活死人,八苦長恨挖空了他的血肉,他像一隻在黑暗中困頓了太久的惡龍,習慣了與孤獨為伴,與暴虐為伍,當塵世間的陽光再一次肆無忌憚地接納了他的時候,他其實是怕的。
他這條惡龍只能凶神惡煞地嗥著,露出傷痕累累的卻仍然尖利的指爪,做出一副本座不屑與爾等為伍的模樣。
其實他知道他有多羨慕能夠重活一世的自己。
哪怕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實都擺在他面前,哪怕所有人都告訴他,墨宗師就是你,你們本就一體,他也不肯承認,他梗著頭和整個塵世叫板。
說:不是的,本座和那個人不一樣。
其實他是在撒謊。只因他曾在巫山殿夢迴了太多次,夢裡自己從頭來過,夢里人間有火,身邊有他。可一醒來,又什麼都消失了。
他躺在偌大的床上,周圍幔帳飄飛,他恨自己為何要醒,恨周公為何不把他的好夢還來,恨莊生為何不讓他的蝴蝶成真。
所以其實他每次嚷嚷著說“本座不是墨宗師!”的時候,就想著有誰來哄哄他,最好再抓來幾千個宮娥,每天對他喊上百八十遍“您就是墨宗師,您與他本為一體。”,那才安心。
“怎麼喝了這麼多。”
視野裡的楚晚寧蹙著眉頭,想要扶他起來,卻被他伸手一下拽落了。
“墨燃,你又發什麼……唔……”
他力氣極大地將楚晚寧擁著,不管不顧地覆上了一個濃重又激烈的親吻。可當那親吻漸熱切時,他卻又好像想到了什麼,刻意模仿誰似的,忽然又輕柔下來。
“本座也會的……”那纏綿著酒香與踏仙君憂鬱的親吻中,他含混地呢喃著,“也不難。”
楚晚寧不知他在說些什麼,只繃緊了身子。樓道口太空曠了,毫無遮掩,他生怕有人出來撞見這一幕,於是試圖掙脫,卻被踏仙君抵著壓在木欄處吻地更深,而照踏仙君的做派,肆無忌憚地就在這樓梯口做起來也不是絕無可能。
可就在楚晚寧反抗愈盛時,踏仙君卻忽然一反常態地結束了這個親吻。那雙黑到發紫的眼眸微微下垂,盯著楚晚寧濕潤的嘴唇,湊過去意猶未盡地親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忠犬討好飼主似的,再親一下。
楚晚寧:“……”
踏仙君一連親了三下之後,就不親了,儘管他眼睛看起來那麼濕又那麼渴,但是他仍是克制著,把楚晚寧擁進了懷裡。
他渾沉地嘆了口氣:“你說,本座是不是又夢了……”
那男人一貫囂張不馴,難得這樣帶著鼻音低聲地抵在楚晚寧的肩窩處。楚晚寧一怔之下,多少是有些明白了。
在這世上,無論是墨燃的哪一縷魂魄,何種碎片,他都是最了解他的。
楚晚寧抬起手,撫上他的肩背,似他還少年時那樣拍了拍,說道:“不是做夢。走了,跟我回房間。”
踏仙君昏沉沉地,倒也很固執,嘟噥著:“不睡。不回去。”
楚晚寧無奈道:“……你這又是在鬧什麼。”
踏仙君不高興了,踏仙君就鬧了,哼哼唧唧地,好像還很委屈:“你都把燈熄了,你也不來尋本座,你就是故意氣本座……”
明明這人才是上一世的人界帝君,可他喝醉了窩在他頸窩裡蹭的時候,楚晚寧竟生一種莫名其妙的錯覺,覺得踏仙君像貌美的后妃在吃醋爭寵。
楚晚寧為自己這瞬間浮出的念頭而感到一陣無言,最後只得道:“還不是和你學的?是你自己以前只有說熄了燈,不敢進來的人才會趁著黑溜進來。我給你留了面子的。”
“……?笑話。誰要你給面子。”半睡半醒間也很狂,“本座毀天滅地,有什麼是本座不敢的……”
聲音卻慢慢地輕了下去。
“楚晚寧……”
“嗯?”
“晚寧……”
“……”
到了最後,成了一聲輕輕的,與年少青澀時無甚差異的:“師尊……”
楚晚寧沉默一會兒,手抬上去,摸了摸他的頭髮。
“嗯。”
“我明天醒來,你還會在嗎?”
楚晚寧閉上眼睛,重複了歸隱這兩年時常會重複的一句話:“你睡吧,我會一直都在。”
踏仙君這才安穩了,過了一會兒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原來是喝醉了的帝君安了心,終於熟睡了過去。楚晚寧將他小心翼翼地架著,回了房裡。榻上臥著的人眉目端正,無有戾氣,與他當年所收的那個打著油紙傘救蚯蚓的小少年再無任何區別。
蠱花謝了,噩夢再也不會來。
只是——
“那你為什麼要丟了本座的錦囊!”睡夢中踏仙君忽然踹被子大叫。
“本座就要相親!本座要贏……贏……桃苞山莊大禮箱……有五百本……”稀世珍品春宮圖冊。
幸好後半截話成了含糊的嘟嘟諾諾,沒教楚晚寧聽見。
但哪怕楚晚寧不知道他相親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得到艷情話本,當他面對著這個睡著了仍在說著夢話不依不饒的男人時,還是以手加額,頭疼不已。
他是打死也不會告訴薛蒙,自己之所以丟掉墨燃給他的錦囊,是因為踏仙君毫無廉恥地在錦囊上繡了一段艷情話本上的“十八摸”。
相比於墨宗師人格繡的“平安經”,誰會願意戴十八摸呢……
另外,他也是打死不會告訴墨燃,那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頗具踏仙君氣質的錦囊,其實他也沒有丟,而是被他鎖在了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開啟的木匣裡。
和從前,他送過他的每樣東西一起。
-
第二天,薛蒙起了個大早。
難得和楚晚寧同在一個屋簷下,他打算出去買些師尊愛吃的早點來孝敬人家。可是走到樓下,卻發現客棧靠窗的一張桌子已經擺滿了豐盛的早餐,墨燃正在擺著碗筷。
一抬頭看到他下來,墨燃笑道:“起這麼早?”
“……”
儘管早就已經知道了墨燃每隔三日便有一次精神轉變,但直接感受起來還真是怪怪的。薛蒙一時有些僵硬,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含混地嗯了聲。
“昨天讓你見笑了。我有時候就是這樣。”
薛蒙又撓撓頭,不太自在地說道:“算了,我看你的笑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著走到桌邊,仔細看了一圈,忍不住問:“你和掌櫃借了廚房?”
“是啊。”墨宗師笑吟吟地看著他,把一碟煎得酥脆焦黃的水煎包擺到他面前,“還有一生滾鍋粥在炤台上燜著,差不多快好了,你幫我個忙,陪我一起去打三碗?”
“哦。”薛蒙應了,隨著墨燃進了小廚房。
鍋蓋掀開,裡頭的米粥蒸騰出霧氣與濃香,能看到飽滿的蝦仁與魚片,墨燃利落地盛了三碗出來,薛蒙就在旁邊幫忙找配料。
一切為二的溏心白煮蛋擺在熱氣騰騰的粥上,灑了白芝麻,剁末的水嫩青蔥,焦黃的薄脆,淋了幾滴香油,端的是是色香味俱全。
薛蒙好奇,不由地問道:“踏……呃,昨天的那個你,也會做嗎?”
“會啊,而且做的不比現在的我差。”墨燃道,“只不過他喜歡鬧脾氣耍性子,其實許多菜譜都是他佔據頭腦的時候想出來的,但他不做,偏就留著讓我來煮。”
薛蒙哦了一聲,叨咕了兩句,又問:“那師尊為啥丟了他的錦囊,留著你的?”
墨燃切白煮蛋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回頭笑著對薛蒙道:“我們是一個人,這件事我覺得很丟人。所以不說。”
薛蒙瞪大眼睛:“你在我面前丟的人難道還少嗎?現在矜持起來了,你昨天叫我蓋世那什麼娃的時候你怎麼不覺得丟人?說起來這筆賬還沒算完呢——”
墨宗師當真是個隨心所欲的男人,當即改口道:“哦,那我們還是算兩個人吧,你等踏仙君回來的時候再和他清算,乖。”
薛蒙:“???”
“對了。”當把最後一碗海鮮粥也裝點好之後,墨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極為嚴肅地對薛蒙道:“我還有件事要提醒你。”
薛蒙被他突如其來的凝肅弄得嚇了一跳,莫名地感到壓力:“你、你說啊。”
墨燃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們之間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忽然就……唉,說到底這是你們的私事,我也不便過問。但我想了想,作為你哥哥,我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多少就得給你一些點撥。”
薛蒙:“啊?”
“薛蒙,你還年輕,於感情上確實可以諸多嘗試,但他歲數、資歷、地位都要比你尊高,與你相處實屬不易。你脾氣駿烈,記得要多收斂,包容人家。我會替你保密,如若你有什麼困惑不解的,可以趁師尊不在來南屏山找我。”
墨燃拍了拍他的肩:“千萬不要學我出來假相親氣別人。”
“……你還好意思說?”薛蒙頓了一下,又連連搖頭,“不對不對,你在說什麼?”
墨燃很寬容地以兄長的姿態溫和地望著他:“沒關係,哥哥有經驗,懂你的難處。其實師尊也好,姜尊主也好,都是高處不勝寒尊嚴大過天的,傲慣了。你年紀小,和他鬧了彆扭,就先認個錯,家和才能萬事興。”
薛蒙頓時面色煞白:“你、你都知道了?你怎麼會知道?我和他……我……我不是!”
墨燃說:“我昨天就看出來了,所以我才恭喜你。”
薛蒙震驚道:“很明顯嗎?”
墨燃笑著又拍拍他:“也還……好吧。但你可以稍微再克制一點。”
薛蒙崩潰了。
薛蒙以為自己已經夠克制了,為什麼墨燃還是能夠三下兩下就看出來他和姜曦是父子??!
幸好他飄忽著飄出廚房的時候,沒有聽到墨燃的搖頭嘆息:“奇怪,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薛蒙到底是怎麼和姜夜沉好上的……他不是一直以來都喜歡女孩子的麼……唉,真是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
薛蒙直到和墨燃楚晚寧告別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墨燃心裡已然歷經滄桑巨變,竟儼然成為了墨燃的同類。
分別的時候薛蒙拉著墨燃十分緊張地警告他:“我和姜夜沉的事情你不許說出去!”
你不許告訴別人我是那狗賊的兒子!
墨燃很是誠懇地舉手發誓:“我會你替保密的。”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泡了姜掌門的。
兄弟倆達成了默契,在楚晚寧莫名其妙的注視下,彼此碰了碰拳頭,而後哥哥拉著楚晚寧回了南屏山,弟弟則踩著泛著清澈晨曦的雨後積水,回了雲霧縹緲的死生之巔。
第331章番外《薛蒙相親之茶水小妹(一)》
薛蒙在那之後,又陸陸續續相了七、八個人, 但對方不是解開香囊之後比他想像的要難看太多, 就是還沒解開香囊兩個人就已經吵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恨不能把對方掐死。
因此, 薛蒙對馬莊主的法器逐漸產生了懷疑, 並且懷疑越來越深。
終於, 當他相到第十一個修士,而對方嬌滴滴地表示:“人家好喜歡踏仙君, 人家想給他當皇后, 實在不行貴妃也可以。聽說踏仙君特別喜歡孩子,我也特別喜歡孩子, 我覺得我們倆一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果他願意娶人家, 人家可以年年給他生,生到他滿意為止~”的時候,薛蒙崩潰了。
不但崩潰, 而且憤怒。
“你這個女人!你、你難道不知道墨燃和楚宗師什麼關係嗎?!”
“我知道呀。”女方陶陶然捂臉嬌羞,“但人家賢良淑德, 是不會和楚宗師吃醋的,而且人家也願意給楚宗師生孩子呀,嘻嘻嘻。”
薛蒙怒而掀桌:“美得你, 不要臉!!!”
女修瞪大眼睛:“你怎麼能罵人呢?”
“我不但罵了, 你要再說你覬覦楚宗師,我還能打你!”
“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更何況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你喜歡踏仙君你玩什麼解憂捲軸浪費別人時間, 有本事你去南屏山堵他啊!”
女修勃然大怒,她擼起袖子,一掃先前嬌媚模樣,異常凶悍:“靠!你以為老娘沒堵過?老娘在南屏山埋伏了七天七夜你知道嗎!”
“……你他媽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你一點都不懂愛情的力量!”她說著,眼神忽然開始迷離,“啊,你不知道,那一天黃昏,我終於等到他,他從籬笆後面走出來,看了我一眼--我們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我腦袋裡轟地一聲,煙花炸開,我連孩子以後要拜入哪個門派都想好了!”
姑娘激昂澎湃地自述著,儼然陷在回憶的甜蜜裡不可自拔:“我當時,我就激動地衝過去,告訴他--”
薛蒙不可置信地:“你難道就這麼直接告訴他你喜歡他?”
“哪能啊,看你那貧瘠的想像,難怪被擠兌地出來相親。”姑娘翻了薛蒙一個白眼,“要有震撼,要刺激,要運用誇張的修辭,要一句話就引起他的注意和好奇!懂嗎!所以我告訴他--”
她深吸一口氣,聲情並茂地吐出四個字:“我懷孕了。”
薛蒙:“……???”
“這跟墨燃有關係嗎???”
“當然有。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令我受孕。”她善解人意地解釋道。
“……”他為她的瘋勁震撼了半晌,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恐懼地問,“那請問墨燃注意你了嗎?”
“那當然,我成功用這四個字引起了帝君的注意,他好熱心,和傳聞中冰冷的姿態一點都不一樣,他甚至願意主動承擔責任!”
薛蒙再次震驚了:“什、什麼?他,他……他說什麼了?”
姑娘害羞捂臉道:“他問我需要流產嗎?十兩銀子踢一腳,不許告訴楚晚寧。”
“……”
薛蒙嘴角抽搐了兩下,終於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他都願意踢我了!緣分天注定!只要心夠誠,我就不信我相不到踏仙君!”
薛蒙笑著站起來活動筋骨:“行啊,來來來,我現在就來替踏仙君再踹你第二腳!”
“啊——”
在這樣愁雲慘淡烏龍頻發的相親過程中,薛蒙終於受不了了。他以“桃苞山莊毀我青春”這個筆名,接連在《修真法器榜》上給解憂捲軸留了一百個差評,每個差評都附贈洋洋灑灑近千字的親身經歷,控訴接客馬煉製的這個法器。
然而令薛蒙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由於他寫的太過全情投入,太過激昂澎湃,竟引發了眾修士們的爭相傳閱——
當然,是以看笑話的心態。
甚至還有黑市商人專門謄抄了他的差評,編纂了一本書,由於是八月十八日正式刊印售賣的,因此黑心書商直接給此書起名《八一八》。
書的索引是這樣的:
《八一八之我的貌美小爹》
《八一八之我的野蠻堂哥》
……
凡此種種。
別人不痛不癢的倒霉事總能引起街坊鄰居們的興趣,於是《八一八》一時竟成了坊間最俏的黑書,甚至還有不少人呼籲“桃苞山莊毀我青春”俠士應當多多相親,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快樂。
所幸這本書很快就被姜曦禁了。
姜夜沉盯著“貌美小爹”那四個字,眼神極度陰森:“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燒。”
“是!掌門!”
孤月夜一眾狗腿弟子立刻在把市面上所有《八一八》買了回來,在揚州城郊挖個坑,一把火付之一炬。
《八一八》燒了,解憂捲軸卻是愈發脫銷,薛蒙氣不過,最終一封實名書信秘密修與馬莊主,憤怒地咒罵了我們勤懇可愛善良天真的馬莊主足足上萬字。
但其實核心意思也就一個——
接客馬!你這個狗賊!你這什麼法器?你這不是害人嗎!我告訴你如果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复,我死生之巔就和你桃苞山莊斷交!你再也別想得到我師尊的機甲圖譜!!啊!!!
勤懇可愛善良天真的馬莊主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在開開心心地數錢,驟然聞訊,差點驚得一口氣背過去。
這哪兒行呢!?
斷不斷交是小事,送信的人是薛蒙也是小事,大事是居然有客人如此不滿意他的傑作!
天啊,那本《八一八》居然不是孤月夜自導自演虛構了故事來和他惡性競爭的?世上居然真的有人這麼恨他!
馬莊主傷心了,哽咽了。
並且還有點鬱卒。
他絕不允許世上有不滿意他精心煉製的“解憂捲軸”的客人!絕不!!!
於是馬莊主使出了他的絕殺——壽後。
壽後一群是桃苞山莊栽培的弟子的統稱,一般都是些音軟貌美脾性好的女弟子。馬莊主給他們立下的修行目標是:“一席談話便能讓客倌長壽,一抹微笑便能使友誼深厚。”
簡稱,壽後。
鑑於薛蒙這么生氣,正經又認真的馬莊主十分重視,他不敢怠慢,於是當即命山莊的壽後長老步深契親自出馬,前往死生之巔給薛掌門端茶倒水捏腰捶腿,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意思:
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挽回薛蒙的好感,讓客倌滿意!
然而,新走馬上任的壽後長老步深契卻沒有馬莊主這麼深的覺悟。她是一個年輕、嬌軟、膽小、愛撒嬌的漂亮女修,對曾經排在驕縱榜第二的薛蒙心中其實懷有極大的恐懼。她一點都不想被薛掌門打嚶嚶嚶……
步姑娘一時糾結傷心,便把這件事與她最近在“解憂捲軸”上結識的一位修士說了。
也不怪步姑娘什麼事兒都往外捅,實在是這位名為“望梅止渴”的仙長給她的感覺太過可靠。既溫柔,又沉穩,不失風趣,卻也不令人感到輕浮。他言語中的親暱挑逗,多一分則油膩,少一分則寡淡,竟是如方溫好的茶一般,一切都剛剛好。
並且還十分善解人意,樂於助人。
“望梅止渴”一聽說步姑娘遇到了這樣的困擾,思索片刻後,給她傳去了這樣的訊息:
“你不用憂心,這件事我來替你擺平。”
步深契頓時大為震驚和感動:“真的嗎?”
望梅仙長的語氣在玉簡上瞧來和往日一樣溫柔體貼:“當然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放心把薛掌門交給我,我一定會讓他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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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薛蒙正在親自打掃紅蓮水榭的積灰,忽有一門徒前來報訊——
“報!掌門!桃苞山莊有人求見!”
薛蒙最近一聽桃苞山莊四個字就腦殼疼,他把楚晚寧留下的銼刀擦拭乾淨了,往楠竹小筒裡一丟,憤憤然道:“讓他滾!”
“是、是個女的!”
“女的怎麼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親讓薛蒙再次確認了一個真理,無論男人女人,討厭起來都是一個德性,“女的也讓她滾!我不會再接受桃苞山莊的任何法器自薦,讓他們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說著開始擦楚晚寧的琴桌。
“另外你叫她去轉告馬芸,我哪怕以後只能和姜夜沉做生意,我都不會和他家來往!看看他們做的都是什麼不靠譜的東西!真討厭!”
小門徒可憐巴巴地承受著掌門的怒火,最後委委屈屈道:“可、可對方說自己是桃苞山莊的壽後弟子啊。”
“壽後弟子?”薛蒙皺起眉,“那是乾什麼的?”
小門徒:“聽說是來道歉的……”吞嚥了一口,接著道,“任君搓圓捏扁,我自笑靨如花,供您差遣由您發洩,直到您不生氣了,她再離開。 ”
“……”
薛蒙心道,那不是武場木樁嗎?
腹誹歸腹誹,既然是來賠禮道歉的,薛蒙也總算是勉為其難地出去與她見面了。臨走前還吩咐看守紅蓮水榭的弟子:“哎,我擦了一半那琴桌你不許動啊,我回來還接著擦呢。”
等看守弟子第一百次保證了他連紅蓮水榭的一粒塵埃都不敢妄動後,薛蒙這才放心地丟了抹布走開了。
到了丹心殿內,他瞧見大殿中央果然來了個陌生女修。那女修穿著白金色衣裙,一頭淡褐色的長發拿白玉髮簪挽起,末梢微打著天生的捲,皮膚白皙勝雪,哪怕是這樣的光影之下也依舊像是會散發柔光。
她正蹲著逗弄橘貓菜包,那平素貓眼看人低的胖貓居然一反常態地很喜歡她,不但大大方方地將白肚皮翻給對方看,還瞇著眼睛發出愜意的呼嚕嚕聲。
聽到動靜,壽後姑娘轉過了頭,一瞧見薛蒙,她就立刻起身,很溫柔又很靦腆地笑了起來。
“啊,是薛掌門,久仰久仰。”
薛蒙:“……”
咦?怎麼感覺這人很眼熟啊。
薛蒙來回打量她,確保她身上沒有戴著任何幻形香囊,應當不是幻術讓自己產生的錯覺,就是有些眼熟。
她膚色白,瞳色和髮色都有些淡,五官非常立挺深邃,原本是極驚艷又仙冷的長相,不過生了一雙含情帶笑的眼,顧盼流轉之間,自有一種艷而不妖的嫵媚風情。
薛蒙是個異常挑剔的人,從他出生到如今,能在他眼裡夠得上“美貌”二字的女性,除了他母親王夫人之外還沒有第二個。
但是這個壽後,不得不說,薛蒙覺得她長得雖然還沒自己好看,但也算不錯了。
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兒,就在壽後姑娘笑著打算開口進一步介紹自己的時候,薛蒙忽然抬手對她道:“你等一下。”
又走到一邊,對小門徒道:“你過來。”
小門徒一靠近,薛蒙就壓低聲音問:“你確定這個壽後是正經來道歉的?”
小門徒不明所以:“是、是啊。”
薛蒙嚴肅道:“會不會是馬芸想使美人計,通過卑劣的手段,讓我放棄替解憂捲軸的受害者伸張仗義。”
“……”
小門徒心想,解憂捲軸的唯一受害者不就是您嗎?除了您之外,大家都玩的很開心啊。
而且《八一八》也很好看吶!
想歸想,命還是要的。
小門徒捏起拳頭對薛蒙鼓勁道:“掌門,正義會遲來但不會缺席,接客馬別說用美人計了,哪怕三十六計使完了,您也是剛正不阿的薛掌門!相信自己,您能行!”
薛蒙聽完大受鼓舞且大為感動,他拍了拍小門徒的肩膀:“你說得對!真金不怕火煉,好男不怕女纏,我由著她磨我,絕不改變我的態度!並且我要疏遠她,冷淡她,為難她,讓她知難而退,趁早離開死生之巔!”
說完便回頭,氣勢洶洶地對壽後道:
“你叫什麼名字?”
“我嗎?”壽後姑娘微微一笑,說道,“賤名不足入耳,薛掌門稱我為壽後就足夠了。”
“……行吧!”薛蒙頗為警惕且不是很耐煩地揮了揮手,“要我改變對解憂捲軸的看法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就趕緊走吧,不要浪費彼此時間。”
豈知壽後並不以為意,她寬容地笑了一下,說道:“道歉只是其一,桃苞山莊與我相似的壽後弟子這麼多,我主動請求前來死生之巔,除了為了解憂捲軸,更是因為……”
薛蒙被她那雙淡色的眼眸盯著,忽然又生出那種莫名的熟悉。那感覺就好像被貓盯住的耗子,背後直發毛,有種下一刻就要被戲耍的危機感。
正當他萬分戒備,準備一有問題就立刻將她逐下山去時,卻見得壽後展顏一笑,端的是風情萬種盡態極妍。
她柔媚道:“因為薛掌門是修真界最出色,最端正,最大方,最辣……”
“啥?”
“咳,最拉風的修士啊。”她面不改色地改了個口,微笑道,“在下慕您已久,這次是自願來陪您的呢。”
第332章番外《薛蒙相親之茶水小妹(二)》講句真的,薛蒙覺得自己並不需要女人陪伴。
但再講句真的,薛蒙覺得壽後說的句句都是大實話,他對這樣誠實的女性,總是沒有厭惡感的。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對方還那麼老實又真摯,薛蒙一時間竟不好意思趕人,只得讓她在死生之巔小住下來,由她“身體力行地代表馬莊主向薛掌門致以最誠摯的歉意”。
幾天過去了,壽後一直非常識趣,沒有得到薛蒙的允許,她絕不在薛蒙眼皮子底下亂晃,而是利落又安靜地在死生之巔幫忙打下手。
死生之巔其實事情很多,因為在大戰之後,這個門派雖然勢頭一路高歌猛進,但依舊愛接那種“王奶奶的貓又爬到樹上去下不來了”的委任。
薛蒙年少的時候,這些任務一般都是師昧去完成的,有時候墨燃閒了無聊也會去接,不過他繼任掌門之後,希望每個弟子都能深入鄉里,明白善事不分大小,皆有意義的道理。所以他要求死生之巔的二十位長老得按順序輪番安排門下弟子承接此類零碎的小任務。
這個月剛好輪到貪狼。
貪狼的門徒是除了楚晚寧之外最少的,他大概完全是按自己的模子挑的弟子,所以門下一群人全都是死樣怪氣的主。
下山幫王奶奶把貓抱下來這種事情,他的門徒是絕對不願意幹的,但是掌門的要求又不能不完成,所以他們一般就去璇璣門下挑好欺負的小弟子,或是錢財誘惑之,或是棍棒威脅之,讓璇璣長老的徒弟哭著去代替他們完成這些小事。
為此,璇璣那麼溫和的人,也沒少去找貪狼算過賬。
不過有了壽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這姑娘也不知有怎樣的魅力,三言兩語地就能將貪狼那些弟子勸動,讓那群人自己主動跑去山下幫忙,居然還引以為樂。
除了勸架之外,幫著孟婆堂的大娘煮菜,擦拭奈何橋的石獅子,給藏書閣的圖書登記造冊……什麼差事她都願意去做,且做的很好,上到各個長老,下到孟婆堂的狗和王夫人的貓,只要能喘氣兒的,對她的評價都是一個字:
“妙!”這是貓。
“旺!”這是狗。
“好!”這是人。
可見壽後多有一派大師姐的聰慧與沈穩。
於是到了第三日,薛蒙有些坐不住了。
他覺得這女的有兩把刷子,自己可以向她討教討教經驗。但他又好面子,拉不下臉來和一個別的門派來的姑娘談論這些。
正猶豫著呢,就听得幾個自遊廊下走過的小修在窸窸窣窣地議論著什麼。
弟子甲:“壽後姑娘實在是太美了,唉,不知她能在死生之巔待多久,如果她能待上個三五個月的,我一定要去追她!”
弟子乙翻了個白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沒看出來壽姑娘分明暗慕咱們掌門?”
薛蒙驚了一下,這時候他們剛好走過拐角,薛蒙立刻高舉起自己手中的劍譜,一邊把整張臉遮住,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對話。
“咦?有嗎?”
“你傻啊,你看她和別人說話,哪一次不是三兩句就繞回了薛掌門身上。我覺得她這陣子除了給門派幫忙之外,就盡在做兩件事了。”
“哪兩件事?”
弟子乙扳著手指頭:“一、誇薛掌門。二、打聽薛掌門。誇是閉著眼睛誇,說咱們掌門,長得比墨宗師英俊,頭腦比馬莊主聰明,財運比姜夜沉雄厚,心地比楚宗師善良……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說他身材身高都很好,你說她是不是瞎啊?”
“???”薛蒙很生氣。
人家姑娘說的都是大實話,你們倆才瞎!
“她打聽內容也什麼都有,從掌門喜歡的菜色,到掌門最近的心情。昨天我瞧見她還在問掌門對梅含雪的看法呢。”
“咦?她為什麼要問掌門對梅含雪的看法?”
“自然是因為掌門和梅大師兄是總角之交,所謂搞定一個男人,就要搞定他身邊的男人。我看壽姑娘是動了真格了,你趁早死了心別和掌門搶了,你哪裡搶得過啊。”
他們一邊嘟噥,一邊走遠了。
留下薛蒙站在原地,慢慢地把遮臉的劍譜放下。
雖然他覺得壽後長得沒有他自己好看,不過怎麼說也是十分出眾的姑娘,那、那既然她都已經把他往死裡誇了……
自己請她吃頓飯,問問她如何治理門派啥的……應該也不算丟人吧?
好歹人家有眼光嘛。
抱著這樣的念頭,薛蒙和人打聽了壽姑娘的去處,聽說她正在藏書閣,便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喉嚨,朝那裡走去。
此時此刻。藏書閣內。
桃苞山莊壽後姑娘——步深契的頂鍋英雄,易容術大師——諢名“望梅止渴”——真實身份崑崙踏雪宮大師兄修真界第一風流浪子——梅含雪仙君,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一本名為《上古結界圖錄》的古籍。
這本書原本是放在楚晚寧紅蓮水榭裡的,楚晚寧歸隱南屏之後,曾修書請薛蒙將他水榭裡的書籍全部移至藏書閣,以供弟子們修習。連同《上古結界圖錄》一塊兒搬過來的,還有《草木集》《蜀中游記》《臨沂儒風門琴譜》等諸多書籍。
作為一名樂修,梅含雪對結界術的興趣其實並不大,照理而言他應當更會翻閱《臨沂儒風門琴譜》,可是他沒有,反倒是捧著一本晦澀艱深的結界書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摸著下巴,笑著點了點頭,似乎是深以為然。
他能不深以為然嗎?
因為這本楚晚寧留下的《上古結界圖錄》裡,居然有著一堆春宮艷情小畫!
梅含雪冰雪聰明,自然知道這些畫不會與楚晚寧有關,稍一思忖,也立即將原委猜到了個大概。想來,這些墨寶應當是墨燃頑劣時偷摸著在上頭留下的,畫面那叫一個精彩絕倫,構思那叫一個令人驚嘆。
不得不說,墨燃是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梅含雪縱橫風月場那麼多年,尋常豔色已然入不了他的眼,可他卻被墨微雨先生的早年真跡給深深地打動了。
更打動他的是此人敢在楚晚寧的書上作此淫•圖,居然還能苟活至今,實在是一奇人也。
梅含雪看著看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墨微雨真有意思,薛子明跟他一起那麼多年卻出淤泥而不染,更有意思。
“有意思”是梅含雪對於一個人產生興趣的最重要要求之一。而自從他認識薛蒙起,他還沒覺得誰比薛蒙玩兒起來更有意思。在梅含雪看來,薛蒙這個人實在太衝動,太沉不住氣,太單純,忘性也大,就和水里的河豚魚似的,他坐在岸上拍它一下,河豚立刻氣到鼓脹,可沒過多久,又傻乎乎地忘了,照舊耀武揚威地游來游去。
梅含雪就忍不住和上癮了的貓似的,沒事兒就打他一下,再打他一下,薛蒙越生氣,他就越是笑瞇瞇。
之前薛蒙忍無可忍的時候曾經問過他:“不是,梅含雪,請問我跟你有仇嗎?”
梅含雪心道,你是我恩公的兒子,仇自然是沒有的,不過陳年老賬有一本,你自己絕對是記不得了。
是的,薛蒙絕對記不得,他倆孩提時第一次見面,自己曾經做過一件缺德到冒煙的事兒——
他讓梅含雪穿過女裝。
當時梅含雪還是個臉頰微微有些肉,短胳膊短腿兒的小孩子,跟著師尊明月樓等一行人來到死生之巔。那時候是正值冬季,他戴著一頂白絨毛帽,穿著厚重的衣袍,帽子稍微大了點兒,總是動不動就側滑下來,遮住他淡金色的頭髮不算,還總是遮住他一隻碧色的眼,以至於薛蒙並沒有留意到這個生著異域面孔的小弟子。
那是梅含雪第一次離開踏雪宮來到別的門派,當時他年紀小,初來乍到,因為說話總帶著些碎葉城的口音,不想被嘲笑,所以乾脆不怎麼吭聲。只垂著淡金色的睫毛站在角落裡,和後來那招蜂引蝶的樣子全然不同。
那他和薛蒙是怎麼結的梁子呢?
別的不賴,全賴妙音池濃重的霧氣。
崑崙踏雪宮附近多溫泉,弟子們都習慣在溫泉池裡沐浴,梅含雪也一樣。
當天晚上,他本想拉著易容成中原人模樣的梅寒雪一同去妙音池泡澡。不過坐等右等,梅寒雪也沒有回房,所以他只好自己獨自去了浴池。
脫了外衫,只留一件薄薄的雪綃褻衣,梅含雪不知應當把外袍放在哪裡,於是乾脆頂在金色的頭髮上,踩著積著落花的卵石地面往裡頭走去。走到前面,忽然聽到一個青稚又朝氣十足的聲音。
“師昧,你應該多曬曬太陽,你看你來了死生之巔也這麼久了,還是這小身板,你再看看我,我多結實。唉,我都擔心你長大之後就像那個啥……像那個無常鎮賣燒餅的武叔叔,還沒他媳婦兒高。”
而後是另一個溫溫柔柔的嗓音:“少主自然是最好看的,我哪裡能和你比呢?”
梅含雪那時候官話學得還不是很好,不明白“少主”是什麼意思,如果他能明白,他就會知道這位便是他恩公的兒子。可惜他聽不懂,他以為這是一個人的名字,此人名叫“少主”。
被誇讚的薛蒙很高興也很滿意,於是鼓勵對方:“我就喜歡你這誠實的勁兒,不過你也一定可以長高的,你就跟我學,每天我曬太陽,你也跟著曬太陽,我喝牛乳,你也跟著我喝牛乳!別灰心!”
“但我只怕——”
“哎呀你怕什麼,我說可以就一定可以,實在不行,你要是以後真的只有武叔叔那麼高,那我罩著你唄。一遇到壞人,你就躲我後面,怎麼樣?”
師昧被逗笑了:“那我就先謝過少主了。”
“你瞧你說的,咱倆是同門,你跟我還客氣什麼。”
梅含雪一邊聽著,一邊走近了,這時候他看清了,飄著野花的小溫泉池裡泡著兩個與他年歲相若的孩子,一個生得纖細驚艷,唇紅齒白,膚色若梨花,另一個則背對著他,瞧不見臉,但令梅含雪覺得匪夷所思的是這位兄台居然連泡澡的時候頭上都還騷到要戴著銀光燦燦的死生之巔束髮發冠,扣著玉扣。
他是忘了摘了還是故意留著的?
蜀中人都這麼奇怪嗎?
未及想完,池子裡的師昧就警覺地註意到了他,一見是個生人,不由立刻提醒道:“少主,你看你身後……”
“看啥?”背對著他的另一個孩子尋著師昧的目光回頭過。
——那便是梅含雪與薛蒙人生里的第一次見面。
但這初見實在是造化弄人,就在薛蒙回頭的瞬間,妙音池的霧正好起來了,梅含雪看清了薛蒙的臉,薛蒙卻沒來得及瞧清他的,只覺得對方皮膚很白,眼睛很大,五官挺深。
應該是個姑娘。
也赶巧,那一陣子楚晚寧在紅蓮水榭沐浴時剛剛遭遇過女弟子偷看,薛蒙見狀登時就聯想到了這件事,立刻“啊”地一聲,大聲叫道:“快快快!快來人!!太囂張了!又來了!快!抓流氓!!!給我抓流氓!!!”
“啊,朋友,我不是流氓,我只是……只是……”梅含雪那時候官話真不利索,情急之下更是一團混亂。
他想說自己只是練劍練熱了,滿身是汗,像有火在燒。
但他一時想不起來該如何表達,就低著頭使勁想:“劍……劍……劍……”
薛蒙震驚了:“我靠你罵誰賤啊!你自己偷看別人洗澡你還好意思說我賤?”
梅含雪仍低頭努力想:“熱……熱……熱……”
“惹?”薛蒙捲著舌頭模仿了他一遍,感受了一下,似乎是個嘔吐的聲音,更震驚了,不但震驚,而且憤怒。
“?你居然還敢噁心我?!我身材這麼好!誰看了不誇讚!師昧你說是不是!”
師昧忙柔聲哄他道:“是、是啊……”
薛蒙說著還不服氣地和“女流氓”展示起了他並沒有練出來的肌肉:“你看我這胳膊,我這腿……和我爹爹一樣結實!薛郎甚美你懂不懂啊!”
梅含雪不懂,他還在認真地想那個表示自己很熱像火燒渾身都是汗的詞:“燒……”
官話不好,平翹不分。
薛蒙擺弄胳膊的動作瞬間僵住了:“……你說誰騷?”
梅含雪這時候終於想到了,他一拍手,高興道:“騷!我浴火焚身!”
“……”薛蒙呆硬半晌,臉都漲綠了,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最後猛地朝他砸了一塊皂角,終於火山爆發般吼道,“啊!!!還不來人!趕緊把這狗賊給我拖下去!!!”
“是!”
梅含雪被摁倒在地拖下去的時候還有點懵。
……?
他只是熱了想洗個澡啊,為什麼他就成了流氓?
再仔細想想,那個少主旁邊的孩子,好像是叫師妹。師妹在官話裡的意思,就、就是比自己小的女弟子……
梅含雪有些反應過來了--
呃……在崑崙,男孩子是不能和女孩子洗澡的。那難道在蜀中,男孩子反而是不能和男孩子一起沐浴的嗎?
第333章番外《薛蒙番外之茶水小妹(三)》
妙音池初見的那天,由於場面一片混亂,有些細節梅含雪現在回想起來已經記不清了。總之他因為口齒不清,講話費力又結巴,辯解不能,最後被極富正義感的死生之巔師兄們丟去了閻羅殿悔過。
推搡之間,梅含雪自己的外袍也丟在了妙音池。
他衣衫單薄,披著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大睜著碧玉般的眼,無奈地立在懸掛著“丹心可鑑,死生不改”的思過大殿內,實在是很委屈。
“放我出去……”
大家對待小流氓的態度都很嚴酷,沒人放他出去。倒是過了一會兒,有死生之巔的師兄過來給他送衣服,說是“少主給他的”,另外還送了他一本書。
梅含雪展開那衣服一看,是一件女弟子服。
再看那一本書,更絕,居然是一本《女德》。
“……”
說句實話,梅含雪從來都是個非常有容忍力的人,輕易不發火,但不得不說這一回他被結結實實地噎到了。
他知道碎葉城有碎葉城的風俗,踏雪宮有踏雪宮的規矩,蜀中有蜀中的習慣。比如他非常討厭吃豬肉,但出來前師尊明月樓就告誡過他們,人世百態,各有不同,你討厭的東西或許正是別人的心頭好,不要隨意去踩踏他人之愛,是謂尊重。梅含雪一直都很尊重別人——譬如他是絕對不會當著一個吃烤豬蹄吃的正歡的中原人的面跳嚷著說“噁心”的。
儘管他內心是真的覺得很噁心,他也會彬彬有禮地給人家遞椒鹽。
然後回家洗一百遍手。
可是這位“少主”完全不懂得尊重差異,非但沒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覺悟,居然還送女裝和《女德》來羞辱他——
他不就是進錯澡堂了嗎?有什麼不能好好說,非要這樣粗暴地解決問題?
初出茅廬的異族人梅含雪想不明白,也不高興再想,在心裡惱上了。
是夜,天冷得厲害,他只有一件薄薄的單衣,還沾了泥污,儘管很恥辱,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最終還是把“少主”給他的衣服披上了。
至於那本《女德》,則被他毫不客氣地點來烤了火,火光亮起來的一瞬,梅含雪無不陰暗地在心裡想,今日之辱他已記住,如果那個“少主”犯在他手裡,那他一定要弄死他!
比較尷尬的是第二天早上。
按照明月樓給他們兄弟倆定下的規矩,這一陣子,一天是他以真面目示人,一天則是他哥哥梅寒雪以真面目示人。
梅寒雪聞訊來閻羅殿尋他,打算與他互換身份時,就看到他身著死生之巔藍銀色的女弟子服,松挽著金發,坐在陰暗的小角落裡。
梅寒雪:“……你這是什麼打扮?”
梅含雪答道:“哥,這是你今天該有的打扮。”
“……”
“來,我都享受了一整晚了,這衣服還挺香的。咱倆快換換。”
“梅含雪!”做兄長的怒道,“你又給我悶聲不響地惹了什麼麻煩!”
梅含雪有的時候覺得他哥真的太慘了,可能是運氣不好,每次他倒霉遭遇了什麼事情,最後收拾爛攤子的總是哥哥。
這一次也一樣。
如果說他披著女裝在閻羅殿烤了一晚上火已經很鬱卒了,那他哥受到“少主”的迫害則更深,因為按照閻羅殿看守的安排,他哥今日得外出去藏書閣擦拭書籍。
梅寒雪被迫穿上那件藍銀色的女弟子服的時候,梅含雪覺得他都快瘋了。
當弟弟的覺得“如果少主犯到自己手裡,一定要弄死他。”
當哥哥的聽完了事情的始末之後,替弟弟做了一個刪減,去掉了“如果”。
梅含雪森冷道:“你等著。我擦完書我就弄死他。”
然後就邁著小短腿到藏書閣去了。
當時崑崙踏雪宮有幾個囂張跋扈的師兄,也隨著明月樓來了死生之巔客居,這幾個人因為掌門偏愛梅含雪,所以看梅含雪非常之不順眼。其中有個最為猥瑣的,一聽說了梅師弟被死生之巔的人懲戒了,十分興奮,顛儿顛儿地就跑去了藏書閣看他的熱鬧。
這一看,發現梅師弟居然穿了一件女弟子服,正面若霜寒地沉著臉站在小木梯上擦書,不由地大笑出聲,喚了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來羞辱他。
“這不是梅師弟……哦不,是梅師妹嘛,你好美啊,哈哈哈哈哈!”
“你是怎麼招惹了死生之巔的人啊,這樣欺負你?”
“快告訴師哥是誰噗哈哈哈哈,師哥要去給那個人獻花!”
梅寒雪性格冷峻不愛廢話,被惹得煩了,直接就和這群人動起手來。可他畢竟還是太小了,許多招式都還沒有學,又是一個人挑一群人,最後還是被這些不可理喻的同門渣滓摁在了地上。
這些人不知道梅含雪乃是有孿生兄弟二人,因此怒道:
“你小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怎麼一天和和氣氣,一天又喊打喊殺的?要不要師兄給你治治腦子?”
“扒了他的衣服,他明明我們踏雪宮的人,穿什麼死生之巔的衣裳?”
廝打掙扎間,忽聽得刀鋒嗡鳴,一把雪亮的長彎刀已擲過來,猛地刺到了木製的地板深處!
“幹什麼呢你們!”
那群崑崙踏雪宮的渣滓吃了一驚,猛地散開去,轉過頭——
“薛、薛蒙?!”
一聽到這名字,梅寒雪立刻甩開垂在碧眸前的凌亂金發,驀地抬起眼來。
只見在藏書閣門口抱臂而立的,是個半大的男孩兒。他生得眉目俊秀,容姿跋扈,穿著全套死生之巔的銀藍色護甲,束著馬尾,戴著黑護套的手指不耐煩地在環抱的臂腕處輕輕敲擊。
薛蒙沒好氣道:“在我死生之巔的地界欺負人,你們問我爹了嗎?問過我師尊了嗎?問過我了嗎?”
那崑崙踏雪宮的弟子諂笑道:“哎呀……這,這不是教訓一下不聽話的小師弟嘛……嘿嘿……嘿嘿嘿……”
“你這叫教訓?”薛蒙瞪大眼睛,指著梅寒雪,“你們這叫以多欺少恃強凌弱好嗎?”
“是、是……您說的對……”
薛蒙怒道:“還杵這兒做什麼?還不快滾!”
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的,薛蒙再怎麼說也是掌門之子,他們哪裡敢招惹?立刻點頭哈腰,呼啦啦地作鳥獸散了。
薛蒙板著張臉,嵌著鐵皮的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吱呀呀的響,然後他抬手,握住龍城刀,想以一個很高冷的姿態把它拔出來,但是單手拔了一下,沒拔動。
薛蒙只好十分尷尬地輕咳一聲,雙手用力,氣沉丹田,才將這柄和他差不多高的刀拔出了地面。
還踉蹌往後退了兩步。
薛蒙:“……”
梅寒雪:“……”
薛蒙又萬分尷尬地咳了一聲,轉頭看向梅寒雪。
他並沒有認出這就是昨天妙音池的“流氓”,梅寒雪自然也不識得他。兩人互相對望了片刻,薛蒙見他金發凌亂,唇角帶血,衣服都被扯得七零八落看不出樣子了,只一件崑崙踏雪宮特製的薄綃衣還披在身上,不由皺起眉頭。
“太不像話了。”
說著,把自己的外袍解了下來,嘩啦一下蓋在了梅寒雪肩頭。
“穿上。”
梅寒雪披著衣服,抬起頭來,仔細看著這小孩兒的眉眼。只覺此人生的並不像他的恩公薛正雍,一張臉龐小巧精緻,鼻尖挺翹,杏仁眼黑白分明,顧盼間都是一股子天然的燦爛與傲氣。
他略有遲疑:“你就是……薛蒙?”
“是呀。”薛蒙洋洋得意的,“怎麼樣,我身手好吧?是不是覺得名不虛傳?”
那他確實就是恩公的兒子了。
梅寒雪正想起來道謝,卻聽得薛蒙哈哈笑著接了下一句:“本少主出山以來,還沒誰能打得過我呢!”
“……”
“你就是少主?”
薛蒙:“?不然呢?”
.
“少主不是一個人的人名嗎?”當天晚上,梅寒雪回房之後,梅含雪驚訝地問他,“怎麼成了恩公之子了?”
當哥哥的比弟弟穩重,默默地從行禮裡翻出一本《碎葉崑崙及官話總譯》,兄弟倆坐在一起,湊在燈下翻書。
“少主。”梅含雪用手指戳著,逐字讀到,“指年少的主人。也有可能說有一個大人是主人,他指定的下一任繼承人就是少主。”
梅含雪:“……”
梅寒雪:“……”
兩人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良久,梅含雪問:
“我們是不是不能弄死他了?”
兄長思忖片刻,最後看了一眼自己肩上披著的衣服,垂下了淡金色的長睫毛,冷淡道:“你說呢。”
梅含雪嘆了口氣,碧眼睛像是異域的貓兒一樣:“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
“但是欺負一下總可以吧?”
“不行。”
“哥,你看他昨天那樣欺負我呢。”
“不行。”
“他還讓你穿了女弟子服呢!”
梅寒雪沉默了,半晌,給了弟弟四個字:“……行。別太狠。”
後來那陣子,梅含雪經常去主動找薛蒙,慢慢地,兩個孩子就成了玩伴。
只不過在梅含雪看來,薛蒙實在太笨。明明一天是他哥,一天是他,薛蒙卻從來沒有感覺有什麼異樣,只當他是脾氣多變,反倒是薛蒙身邊常出現的那個大名叫師昧小名叫做薛丫的小師弟,似乎覺出了什麼不對勁來,總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梅含雪並不喜歡師昧那麼冰雪聰明的人,像薛蒙這種螃蟹一般橫著走,腦殼兒卻不太好的,才合了他交友的口味,逗起來也很好玩。
唯一的問題是——
“你今天不許和我一起睡!”
“啊?”梅含雪抱著竹軟枕,穿著雪綃衣,垂著柔軟的金發,睜大碧海般的眼睛,“為什麼?”
薛蒙怒氣沖衝:“因為你昨天半夜把我踢下了床!你難道自己忘了嗎?”
梅含雪:“……”
他哥不是說不會欺負薛蒙嗎?半夜默默把人踢下床這是什麼行為?
梅含雪笑了起來,儘管他那時候還沒長開,還沒有後來那般驚豔之姿,但這個笑容裡已然有了些梅公子的雛影。
“今天不會,今天我睡外面,你要不放心,我可以貼著你睡。”
梅含雪的本意是好的,他想貼著薛蒙睡,薛蒙掉他也掉,好兄弟患難與共。
但問題又出在了梅含雪官話不好上,所以他的意思雖然是“貼著”,可薛蒙聽來卻是--
你要不放心,我可以舔著你睡。
舔、舔著?
薛蒙愣了一下,想像了那個畫面之後,忍不住猛朝他砸了一個老虎枕頭:“啊!你們崑崙的怎麼這麼變態,快給我滾啊!!!”
就因為梅含雪幼年時在薛蒙這裡吃夠了語言不暢的苦頭,以至於他早早地就意識到了說話是一門多麼美妙的學問。所以後來,他一得機會,便會主動找中原女修攀談,姑娘們的耐心普遍比漢子好,都願意教他,只是偶爾會哭著對他喊:
“我覺得你根本不喜歡我!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學官話!”
不過那都是後事了。
如今想起這些過往,梅含雪仍是覺得好笑。正捲著手湊在唇邊笑著,就听得門吱呀一聲,他尋聲轉過頭,光影裡,薛蒙看似趾高氣昂,卻有些不知所措地走進來,走向他。
“咳……那個,餵。”
梅含雪一點兒也不生氣,他帶著笑,將為求舒適架在書架擋板上的腿放下來,坐直了身子,笑道:“哦,是掌門來了。”
薛蒙咳嗽一聲:“是啊。”
“掌門找我有什麼事麼?”
“……呃……”
“嗯?”
薛蒙沒說話,只支吾著,瞟著他,慢慢地,臉居然有些紅了。
“……”梅含雪的笑容頓了一下,開始變得有些遲疑,“……?”
他閱人無數,不管男的女的,瞧見他就臉頰飛霞的修士多了去了,他自然也很清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薛蒙居然會對著男扮女裝的自己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他所熟悉的薛子明不是這樣的人啊。
薛子明驕傲,淳直,有臉蛋沒腦子,從來不懂得怎樣討好姑娘,每天最愛做的事情除了練武大概就是攬鏡自照。
他吃錯藥了會對一個女修臉紅?
哪怕這個“女修”是自己易容成的,梅含雪仍覺得怪怪的,好像自己在踏雪宮曾經養過的一隻通體雪白的波斯貓,他從小養牠到大,一直覺得它又笨又可愛,也應該這樣一直又笨又可愛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瞧見他的波斯貓在和另外的野貓交配,不止一隻,居然疊著兩隻,還有第三隻貓在旁邊看著它們行此驚人之舉。
梅含雪驚著了。他當時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回事?自己養的那隻又天真又可愛又笨的小貓兒去了哪裡?
此刻面對著臉頰緋紅的薛蒙,梅含雪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和當時微妙地重合了。
眼見著薛蒙的表情越來越窘迫尷尬,咬了幾次嘴唇又放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梅含雪不禁開始思考如果薛蒙真的開口向“壽後”告白,那麼他應當如何委婉又溫柔地拒絕他。
是告訴他,“自己”其實喜歡女人呢,還是告訴他,“自己”身患絕症沒幾個月就要暴斃而亡呢?
——這些都是他甩女修的時候張口就來的說辭,明明說了那麼多遍,能夠講的天花亂墜,卻不知為何在此刻有些發虛。
正糾結著,就听得薛掌門紅著臉開口了:“咳……那個……”
“……”
“那個,你來死生之巔也有段時日了,我有句話,想問問你。”
“……掌門您請說。”梅含雪臉上非常淡定柔和,腦內卻是嗡嗡飛轉:
怎麼辦?怎麼回答?是喜歡女人還是身患絕症?是身患絕症還是喜歡女人?
薛蒙尷尷尬尬地開口道:“我、我就想問……”
“嗯?”
“嗨。”薛蒙一咬牙一跺腳,還是下定決心豁出臉皮握緊拳頭一口氣大聲問了出來,“請問!!你是怎麼做到隨便摸菜包的肚子還不被它撓的?? ?”
第334章番外《薛蒙相親之茶水小妹(四)》
梅含雪:“……”
薛蒙緋色如霞。
梅含雪忍不住挑眉:“……沒了?”
“哦……”薛蒙略微思忖,想起來了另外一個不解之惑,“還有,你是怎麼讓貪狼和璇璣的徒弟不打架的?”
梅含雪:“…………”
對不起,是他高看他了。
他縱使閱人上萬,也斷然沒見過像薛蒙這樣骨骼清奇的男子。
薛掌門果真是靠實力單得身。
但心裡雖然這麼想,梅含雪還是耐著性子,告訴了他如何才能斡旋於貪狼門徒和璇璣門徒之間,並且開始和薛蒙交流馴獸的心得。
“貓這種動物得調教,你越是縱著它,它越是不把你當回事。”
梅含雪淡笑道,明明是一張挺溫柔的臉,說話的語調也很和善,卻莫名有種她待眾生皆薄情的縹緲感:“所以掌門您不要瞧它可愛,便一味將之縱容。您要將它把控於股掌之間,多欺負它,讓它知道它玩不過你,這毛絨絨的小傢伙自然就乖順了。”
“……可它不會逃嗎?”
梅含雪笑道:“您不會追嗎?”
“它不會躲嗎?”
“您不會尋嗎。”
“它不會咬嗎?”
“您不會打嗎。”
如此一問一答,薛蒙看著她笑瞇瞇的樣子,突然有些背後發毛。他喉結滾動著吞嚥一番,而後道:“……你沒有打過菜包吧?”
“噗。”梅含雪以手捲著,湊在唇邊,笑得更明艷了,“薛掌門老實人。我是逗您玩的,我這人一直都是願者上鉤,從不會去做強迫別人的事情。”
薛蒙這才鬆了口氣,不然他還真覺得這個壽後有點可怕。
梅含雪笑罷之後,抬起淡色的睫毛,深邃的眼眸很有些惑人的意味,他循循善誘道:“不過掌門,說起來……桃苞山莊其實有獨門的擼貓之術,您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作為一個武學痴迷者,薛蒙對於任何冠以“獨門”的東西都極為好奇。墨燃曾一度懷疑,如果想要拉著純情無比的薛子明看黃書,只要將書命名為《獨門春情圖》《獨門豔色錄》,此人就會急急嚷嚷地上鉤。
梅含雪笑道:“怎麼樣,想學嗎?”
“……”
“這是很難得的手法哦,如果不是因為仰慕您,我輕易是不會告訴別人的。”
薛蒙到底是抵擋不住貓咪的白肚皮以及“獨門”二字的誘惑,以及自己的好奇心,最後還是糾糾結結地上了梅含雪的賊船,硬撐著面子,咳嗽道:“咳,你都這麼誠心求我了……那……那學、學就學唄。”
於是梅含雪的授課便這樣開始了。
“首先,貓兒都有一種天性。”梅含雪注視著薛蒙,意味深長道,“俗話說得好,好奇害死貓。所有貓兒的軟肋都是管不住它那顆過於求知而不知危險的心。”
薛蒙很有求知欲地睜大眼睛:“是嗎?”
“是。”梅含雪豎起一根纖長秀美的手指,“喏,你看,人們只要把手指伸到它們面前,這些小傢伙十有八九會忍不住湊過來聞聞嗅嗅。然後您就趁機一把抓住,把它摁在地下,抬起它的腿,這個時候它就會軟綿綿地哼叫起來……”
梅含雪原本是故意說這麼糟糕的句子,想惹得薛蒙反應過來大叫大跳的。
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過於單純地薛蒙完全不懂過於污濁的梅含雪在逗他什麼,他聽得全神貫注,並且還問:“那它不會不高興嗎?”
“……”梅含雪沒有逗中,卻仍是沒有氣餒,微笑道,“會哦。”
“那怎麼辦?”
“哄它。”
薛蒙擺手道:“沒用,它又聽不懂人話。”
梅含雪道:“言語都是虛的,只要一動起來,貓兒覺得爽了,也就不會反抗,反而會欲求不滿地瞧著你,自己調整姿勢配合你,還會發出很舒服的聲音……你試過嗎?”
薛蒙捏著下巴沉思道:“呼嚕呼嚕?”
梅含雪瞧他那毫無所知的樣子,心中想捉弄他的癢意愈盛,忍不住笑道:“嗯,貓就是這麼呼嚕的。”
“可我每次碰它的肚子,它都不願意,最多只能摸到下巴。”
“那是因為您手法不對,沒有把人家伺候到點上。”梅含雪柔軟的睫毛微動,過了一會兒,溫柔地說,“掌門是否介意,我冒昧地手把手教您一遍呢?”
“呃……”
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不過傳道受業解惑則除外。再加上薛蒙看壽後姑娘如此嫻靜柔和又端莊,瞧上去是個正經人,於是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不過,薛蒙還是在梅含雪抬手的一瞬間,趕著喊道:“等等!等等!”
“怎麼了?”
“我、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就是跟你學學怎麼擼貓,可沒想佔你便宜!”
“……”梅含雪笑道,“嗯。”
“更沒有輕薄你的意思!”
梅含雪忍笑忍得肋骨都快斷了,眼眸中水光盈盈,都是笑出來:“您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好歹是桃苞山莊的弟子,正經門派出身,不打算玩仙人跳,更沒說摸兩下就要您對我負責,掌門您何必這麼激烈呢?”
薛蒙不尷不尬地清了清喉嚨:“咳,行……那就開始吧。”
梅含雪就往旁邊挪了挪,給薛蒙騰了個空位,說道:“掌門先靠近些。”
等薛蒙走近之後,梅含雪抬起手來,一本正經地:“您看,擼貓的時候,要先慢慢地靠近它,先讓它好奇地主動探過頭來聞嗅您的手指尖。”說著,指尖伸到薛蒙鼻尖前,停了一會兒,又往下移,落到薛蒙的下巴上,“然後輕輕撓兩下。”
梅含雪知薛蒙性子,也沒與他接觸太多,只略微觸碰,心中已是暗笑:哎呀,薛蒙居然沒打他。
不但沒打,大概由於梅含雪的“壽後”扮演得太過正直,薛蒙渾不起疑,還很配合地自己抬手摸了自己下巴幾次。
“是這樣嗎?”
“再用力一點。”
“這樣?”
“不能一直用力,有一招說得好,九淺一深,欲罷不能。”
“……這是什麼招式?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梅含雪忍笑道:“這講的是一種高深的功夫,尋常心法書上沒有。”
薛蒙有些不悅:“笑話,我堂堂死生之巔掌門,難道還沒領教過什麼高深功夫?”
“……這個您的確沒有領教過。”
薛蒙頓時不服了,豎起黑眉:“你如何知道我沒領教過?你施出來試試!我們來過過招!”
梅含雪道:“這個心法我倒是純熟,不過貿然施展在掌門身上,恐有不敬。”
頓了頓,見薛蒙仍是一副不依不饒的好鬥模樣,再說下去恐要穿幫,於是梅含雪笑吟吟地勸:“不過掌門您也不用放在心裡,九淺一深這個術法較為偏門,不是人人都能學的,有的人就是天生體質不適合。我想,您的師尊楚宗師雖然領教過很多次這種高招,但他因秉性原因,恐怕也是修煉不了的呢。”
他這樣一說,薛蒙才勉強作罷,但還是哼哼唧唧地:“既然我師尊都不學,一定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術法。”
梅含雪笑道:“楚宗師是不會。不過墨宗師想必精於此道。”
“?”薛蒙微睜大眼,“墨燃?我怎麼從來沒聽說他還會這一招。”
梅含雪唯恐天下不亂,笑瞇著眼睛道:“身懷寶器者必不會輕易示人,下次掌門可以問問他,問他這招施展出來的滋味是不是極妙。”
薛蒙將信將疑,但還是把這件事默默地記到了心裡,決定下次有機會了一定問問墨燃,這個九淺一深到底是個什麼招數,這麼神神秘秘的。
兩人又練了一會兒給貓擼毛的手法,薛蒙自己撓了自己幾遍,大致掌握了力道,挺高興地問:“不錯。學會了,然後呢?”
“然後。”梅含雪白玉一般的手指尖慢慢下滑,最後落到了薛蒙的腰腹處,懸停在銀色的獅首腰甲上,“然後貓被你擼舒服了,就會自己躺下把白肚皮翻給你,這意味著它開始信賴你。”
“這個時候就可以摸它了?”
“不可以。”梅含雪笑瞇瞇道,“耐心一點。你要像我這樣,虛點在它的肚子上方,但是不能真的碰到它。”
說著就輕輕柔柔地在薛蒙的腰腹上游移,時遠時近,薛蒙初時還覺得有些緊繃,盯著她的手,不確定她什麼時候會真的摸他,但過了好一會兒,這位“壽後”姑娘都還是若即若離地虛晃著,他的戒備也就逐漸放鬆。
“就像這樣。”
薛蒙點點頭:“哦……”
可豈料就在這時,梅含雪忽然握住了他的腰,一把將他拽近,笑道:“然後你就出其不意,把它——”
把它怎麼樣,梅含雪沒有來得及說完。
因為薛蒙突然被握腰,大吃一驚,猝不及防間,被梅含雪一個踉蹌帶著往前,居然結結實實地一撲,一下朝著梅含雪摔了過去。
“靠!”
“……”梅含雪只覺得一個重物直壓向他,他憐香惜玉慣了,本能地就摟住了薛蒙,把薛蒙護在上面,兩人重心不穩,一齊地跌栽於地!
咣地悶響。
藏書閣薄薄的積灰揚起,嗆得薛蒙咳嗽連連,目光迷濛。年事已高的藏書閣木板在兩人身下吱吱呀呀。薛蒙就像只不明所以的貓兒,滿臉迷茫,懵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把梅含雪壓在了地上。
梅含雪:“……”
薛蒙:“噗咳咳咳!!!不,不好意思啊!”
他揮著手趕著揚起的灰塵,撐起手,卻瞧見人家衣裳微亂,鬢髮零碎。一雙淡色眼眸被捲翹的睫毛半遮著看著他,神情微異,欲語還休。
薛蒙愣了一下,頓時大覺不妥,急著要站起來。
然而人在越是著急的時候就越容易出岔子,他手忙腳亂地之間站得併不利索,頭兩次都腳底打軟,反倒是在梅含雪身上多蹭了幾遍。
梅含雪的眉毛微微揚起,神情更微妙了。
好不容易爬起來,薛蒙已是面紅耳赤,磕磕巴巴道:“那、那啥,大、大姐,對對對對對不起啊。”
“……”
薛蒙因為性格的原因,從小不太有女人緣,和他平輩的女孩子都不愛搭理他,反倒是討年長些的大姐姐,姨娘之類的歡喜。因此他對女性的習慣性稱呼往往只有兩個,一個是“姨”,一個是“姐”,這一緊張之下,居然脫口而出管梅含雪易容的這般絕美少女叫大姐。
梅含雪幾乎是以一種高深莫測的眼神看了他幾遍,心中嘆道,活該此人至今還沒牽過姑娘的手!
大姐是什麼鬼稱法?
招呼女孩子,九十歲以上稱仙姑,五歲以下喊蜜糖,中間所有無論環肥燕瘦,都該統稱為美人,這麼淺顯的道理薛蒙怎麼活了快三十了還不明白呢?
薛蒙還在磕磕巴巴地:“大大大姐,我沒磕痛你吧?我,我覺得我還挺輕的,你看上去也還挺壯……”
“……”梅含雪覺得如果此刻在薛蒙面前的人不是自己,而真是一個姑娘的話,可能薛蒙已經重重挨了一耳光了。
所幸薛蒙好像終於反應過來用壯實形容女修實在不妥,又遲疑著改口道:“也、也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你也不是一壓就碎的,就還有點肌肉,呃……我還不是不說了。總之你沒事吧?”
梅含雪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然後才有些表情複雜地坐起身子:“……沒事,我只是之前沒有想到您反應會這麼大。”
兩人又尷尬地沉默一會兒,梅含雪問道:“我嚇到您了嗎?”
“嚇,嚇到那是不可能的。”薛蒙仍是臉紅得厲害,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躊躇了半天,岔話頭道,“咳……你就是這樣馴服菜包的?”
“是啊。”梅含雪淡笑道,“只要是被我馴過的獸,就沒有不聽話的。”
“哦……”
“不知方才那套手法,掌門學會了沒有?”
薛蒙:“差不多吧……”
梅含雪道:“那就好了,只要掌門您高興,撞我一下也劃得來。”
薛蒙就沒吭聲了,這話從一個相貌美麗的姑娘嘴裡溫溫柔柔地說出來,聽在任何一個正常男人心裡,都會覺得通體舒泰。
於是薛蒙的內心開始有些動搖了。他覺得馬芸這人雖然不咋的,瞎折騰出什麼解憂捲軸,但他手底下的壽後弟子還是挺不錯的,淡定、脾氣好、不做作,而且為人正經,做事認真,一心隻掛念著客人的要求。
薛蒙以前覺得,這些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就和琉璃做的人似的,一般都容易脆弱傷心,動不動就大哭大叫,如果被一個男子隨意撲倒了,一定會咬牙跺腳,或嚶嚶嚶地哭泣,或者歇斯底里地大叫道:“非禮!你這個臭流氓!”
但是這位壽後姑娘,她為了讓他修改對“解憂捲軸”的差評,居然連被人佔了便宜都沒有什麼反應——當然,他也不是故意佔她便宜的,但心地善良的薛蒙仍然忍不住對這低眉順眼討生活的可憐姑娘生出了一絲由衷的憐憫之情。
所以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道:“……這樣吧,折騰這麼久,也快到吃飯的時辰了,不如……我請你去吃個飯?”
梅含雪笑道:“您只是撞了我一下而已,沒有必要這麼內疚。”
“不是,這也算謝你教我你的獨門擼貓術。”薛蒙仍然尷尬地臉紅著,“至於那個解憂捲軸改差評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聊……總之先吃了飯再說吧。”
說著把手伸給他眼裡可憐的茶水小妹壽後姑娘,打算拉她起身。
梅含雪卻沒有動,視線從薛蒙的手掌上移到臉上,最後道:“掌門先去。我還是再坐片刻。”
見她這個反應,薛蒙不禁有點虛了:“……我剛剛是不是真的撞壞你了?”
梅含雪微挑起眉,沉默片刻,笑道:“壞倒是沒壞,就是腫起來了一個地方,不過沒關係,只要您別再來撞我,過一會兒就能消下去。”
善良的薛蒙一聽,人家小姑娘居然真的是被自己給撞壞了,不由更加內疚。
“這樣啊……”薛蒙咬了一下嘴唇,挺不好意思的,“那我找貪狼長老來給你看看吧。”
“……不用。我不習慣隨意因為這個打擾別人。”
薛蒙覺得她更是淒慘又懂事了。
“那,那你哪裡腫了?我隨身也有傷藥,我給你抹一點?”
“要不給你揉兩下也成啊,你介意不?”
梅含雪看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越看越覺得這個人怎麼會這麼可愛,忍笑幾乎忍得就要破功,半晌沒應聲,就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拍腿哈哈哈地笑出聲來。
於是乎,在薛蒙眼裡,梅含雪就成了個抿唇不語,眼波盈盈,欲言又止的姑娘。
這姑娘望著他,嘴唇越抿越緊,神情越來越古怪。
最後她低頭輕咳一聲:“您摸的話,可能腫的會越來越大。”
薛蒙:“??我的手有毒嗎?”
“……沒有。”
“那不就結了。”
梅含雪原本只是之前看了墨燃畫的艷繪圖本,再加上被磨蹭之後的正常反應,沒什麼別的意思。但他瞧薛蒙那純情的樣子,心中逗弄對方的癢意越來越重,甚至有點想立刻就看到他嚇得落荒而逃或者氣得大叫大罵。
他起了此意,眼眸便像上過一層光澤誘人的釉彩,閃著某種精亮的光,抿唇笑道:“那……如果您非要幫我的話,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話得提前跟您說清楚哦,就是……”
正當這時,藏書閣的門忽然被人篤篤敲響了。
梅含雪挑起眉,閉了嘴。
薛蒙則回頭,瞧見璇璣長老一襲藍衣,立在門口,屈指敲著門框。
“尊主。”璇璣說著,看到了薛蒙後面的梅含雪,於是笑道,“壽後姑娘也在啊。”
梅含雪微笑點頭。
“哦,我找她聊點事兒。”薛蒙渾不知方才的處境危險,大剌剌道,“怎麼了?”
璇璣長老禀奏道:“是這樣。崑崙踏雪宮的梅寒雪仙長突然拜訪,他說有急事尋您,正在丹心殿裡等候。”
梅含雪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第335章番外《薛蒙相親之茶水小妹(五)》
薛蒙和梅寒雪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梅寒雪本身就屬於那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而且在滅世大戰時,他與他弟弟互用身份一事在世人面前暴露,如今全修真界都知道紅塵間有兩個梅仙長了,之前那些被弟弟傷透了心覺得不能挽回的女修,竟都打起了哥哥的主意。
她們覺得梅寒雪英俊、沉穩,而且不濫情,無艷史,簡直是梅含雪的完美替身,紛紛表示此生不求別家郎,但求一睡梅師哥。
梅寒雪因此被叨擾得窩火不已,這兩年干脆便極少現於塵世。
他上一回和薛蒙見面,還是奉了明月樓的命令來給薛蒙帶一盒極上品天山雪蓮,結果好巧不巧,遇上了江東堂的那位新女掌門前來拜會薛蒙。
江東堂新主華若薇。
別看她是一派主掌,但她和英氣的葉忘昔,溫賢的王夫人,威嚴的容夫人全然不同,是一朵在舊掌門黃嘯月死後靠著睡遍派中所有長老而被推舉上位的奇葩。
此人最了不得的事蹟就是她睡遍了江東堂十二位長老,這件事坊間皆知,而那十二個龜男人卻被蒙在鼓裡,各個不知情,哪怕有傳聞飄進了他們耳朵裡,只要華若薇嚶嚶嚶一哭,那十二長老就會義憤填膺地拍案怒道:“薇薇如此純情!和外面那些妖艷賤貨都不一樣!你們不許造她的謠!”
梅寒雪覺得這女人真是個奇人也,她應該和自己弟弟過過招,看看誰更騷。
只可惜,他清楚華若薇是個什麼貨色,薛蒙卻毫不知情。
薛蒙不愛聽坊間傳聞,其實早些時候他還是願意接觸的,但是一連聽了十八個版本的楚晚寧和墨微雨的隱居逸聞後,薛蒙崩潰了,表示以後死生之巔不許再傳這些民間閒話。所以華若薇慣於撒嬌以及利用男性一事,他竟一點兒耳聞都沒有。
於是梅寒雪來送雪蓮的時候,就冷眼看著華若薇極盡曖昧地招惹薛掌門——
“子明哥哥,人家好崇拜你!”
“子明哥哥,我能摸一摸你的肩甲嗎?感覺好閃哦!”
“子明哥哥,薇薇覺得你特別了不起,年紀輕輕就主掌了整個下修界,你平時一定很辛苦吧!”
薛蒙雖然覺得肉麻,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他又是愛聽旁人說好話的主,被華若薇甜膩膩地誇讚著,多少還是有些飄了起來,開始嘿嘿地傻笑。
“……”梅寒雪當時就有些看不下去了,覺得薛蒙簡直是腦子有坑,於是他啪地一下把裝著雪蓮的木盒子往案桌上一丟,聲音之響,令華若薇當場吃了一驚。
小美人回過神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拍著飽滿的胸脯,用水汪汪的眼眸不忘和梅寒雪拋了個媚眼:“寒雪哥哥手勁真大,真厲害。”
梅寒雪極冷淡地看向她:“我沒妹妹。”
華若薇沒料到自己會討了沒趣,尷尬道:“我、我也只是隨便說說。”
“是。我看得出你很隨便了。”
華若薇:“……”
薛蒙有些瞧不下去,說道:“差不多行了,華掌門好歹也是個客人。而且她剛跟我說她在滅世之戰後就想通透了,覺得他們江東堂以前做的都不對。她這次來,是專程想和死生之巔修好的。華掌門你說是吧?”
華若薇原本在薛蒙面前游刃有餘,可對上梅寒雪的眼睛,卻有種心裡的小算盤都被梅仙長一眼看透的發虛感,縮著脖子強笑著支吾道:“是、是啊。薛掌門是我最敬佩的掌門,我特別崇拜他,哈哈哈哈。”
梅含雪冷笑一聲道:“但你上次在孤月夜,好像也是這樣和姜曦說的。”
華若薇臉色頓時變了:“你……你亂講!”
“你說完之後還蹭了姜夜沉的腿。”
薛蒙吃了一驚:“什麼?!”
華若薇:“……”
梅寒雪面無表情道:“這位華掌門上個月,用了同樣的話語去孤月夜勾引姜掌門,順帶找死蹭了姜夜沉的大腿。被姜夜沉盛怒之下擰著胳膊趕出了孤月夜,事後他還派人給她送了一副婦科千金方以示問候。”
薛蒙:“……”
“此時揚州城已經傳遍了。我前兩日有事,正好小住揚州,有所耳聞。”
華若薇從未料到同樣都叫“梅含雪”,當哥哥的會比弟弟刻薄這麼多,居然一點都不給女人面子!她漲紅了臉,但仍抱著最後一線力挽狂瀾地希望,楚楚可憐道:“寒雪哥哥,那都是謠言啊,你看看我的眼睛,我像是在說謊嗎……”
梅寒雪還真的轉頭看了。華若薇一喜,開始對他眸水盈盈狂送秋波。
“別眨了。”梅寒雪波瀾不驚地漠然道,“我性冷淡,尤其對你。”
“……”
梅寒雪不識風情!簡直不配給他弟弟提鞋!!!
華若薇再也不願與他針鋒相對,氣得一張俏臉猶如豬肝,匆忙告辭抹淚後便嚶嚶嚶地跑了。
女的跑了,梅寒雪對愣在原處的薛蒙也沒什麼好氣,長指一推木盒,送了人家六個字:“給你的,多吃點。”
薛蒙還處於懵的狀態,心中窒悶著怎麼姜夜沉都這個歲數了還成天招惹這些狂蜂浪蝶,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雪蓮盒子,暈頭暈腦地應道:“謝謝啊。”
“不謝。”梅寒雪碧玉釉色的眼眸帶著淡淡的諷刺和不悅,淡色的薄唇一啟一合,“給你補腦。”
薛蒙:“???”
過了一會兒驀地反應過來,但梅寒雪已經揚長而去了,他只得衝著梅寒雪的背影喊:“梅寒雪!你找死!你敢罵我!!”
要說梅寒雪其實是個比他弟弟靠譜多了的人,自薛蒙繼位之後,他一直都還算懂得禮數分寸,但那天薛蒙也不知道他吃了什麼熗藥,居然又和從前一樣嘲諷他,嘲諷完還頭也不回的就走了。兩人可謂不歡而散,散了之後薛蒙一直在暗自咒罵梅寒雪無恥!甚至還懷疑上個塵世的自己是不是也被種了個什麼蠱花,才他娘的會願意和梅家這兩朵奇葩形影不離。
正常人能和他倆待在一起這麼久嗎?一天都不能!
再後來,梅寒雪就一直沒有來過死生之巔。薛蒙都要以為他打算和自己老死不相往來了,今日卻梅寒雪卻忽然有急事要見自己,這不禁讓他有些意外。
“他來幹什麼?又來給我補腦?”
璇璣愣了一下:“什麼?”
璇璣茫然的眼神多少喚回了點薛蒙的理智。
薛蒙輕咳一聲,心道,算了算了,自己是掌門,梅寒雪還只是大師兄,沒繼承明月樓衣缽呢,自己地位高一級,不和他計較。
哼!
於是清了清喉嚨,端拿著威嚴道:“罷了,他有何急事?”
璇璣道:“聽說好像是……桃苞山莊出大亂子了。”
“啊?”薛蒙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又看了旁邊的桃苞山莊“壽後”姑娘一眼,蹙了眉問道,“講清楚點,到底什麼情況?”
璇璣搖了搖頭:“具體梅仙長也還沒細述,但聽他說,闖禍的人是他弟弟。”
一旁的梅含雪不明所以地揚起眉毛:“……”
璇璣沒有覺察到“她”的異樣,有些遲疑地對著薛蒙接著說下去:“——以及掌門您。”
薛蒙:“???”
梅含雪兄弟不比旁人,不必在丹心殿的外殿等候,而是被請到了後殿的花園遊廊處暫歇。薛蒙過去的時候,梅寒雪正立在廊柱邊,仰頭看著院中一株新栽種的海棠花。
他穿著崑崙踏雪宮特製的雪綃流袖袍,紋飾素雅,唯獨袖緣和衣擺處鑲著淡藍底邊。或許是因為他那一頭柔順燦爛的金發太過耀眼,他這樣的穿著並沒有讓他顯得很寡淡無趣,反倒像是沉眠的冰川雪山,有著冷淡高遠的氣質,可冰雪之下又是有溫度的,無聲地翻滾著那些危險而又滾燙的熔岩。
不知什麼時候會噴發,什麼時候會流濺,然後燙到離他太近的人。
薛蒙咳了一聲,梅寒雪回過頭來。
“你……”
許久未見,分外尷尬。薛蒙不想與他多廢話,便以咳嗽替代自己的心情。
他咳第一聲,是讓梅寒雪轉身。
咳第二聲,是打了招呼。
咳第三聲,表示不計前嫌。
咳到第四聲……
梅含雪碧玉般的眼珠子睨過來,冷淡道:“你在學公雞打鳴嗎?”
薛蒙:“……”
“打得還挺別緻。”
薛蒙沒有想到對方完全沒有讀懂他四聲咳嗽下的深意,反而還嘲諷他,不由瞪大了眼睛:“梅寒雪!!!你——!”
“先別你我。”梅含雪負手而立,額前的水滴寶石額墜閃著清亮的光澤,“薛子明,你惹了大麻煩了,你知道麼。”
“啥?”
作為一個從小唯母命師命是瞻的好孩子,薛蒙對於“惹麻煩”這三個字是天然帶著警惕的。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惹什麼麻煩,死生之巔第一麻煩大王永遠是墨燃墨微雨。因此他立即緊張地問:“我能惹什麼麻煩?”
“你是不是曾經化名'桃苞山莊毀我青春',給解憂捲軸留下了百餘差評?”
“……是又如何?”薛蒙賭氣叉腰道,“難不成馬芳之氣得承受不能跳西湖自盡了?”
梅寒雪瞪他。
薛蒙被瞪著瞪著,不禁有些心虛起來,震驚且遲疑地:“不會吧?真跳湖了?”
“跳什麼。”梅寒雪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了薛蒙腰上,用一種讓人如坐針氈的眼神盯著薛蒙叉腰的手左右看了一遍,不客氣道,“另外,你身為一派之主,當注意舉止儀容。莫學潑婦之態。”
“???”薛蒙蹭的一下子怒了,“不是,梅寒雪,我好歹是掌門,你怎麼和我說話的?”
梅寒雪掃了他一眼:“這裡無人我才與你直說。你要不願意接受就算了,繼續叉著吧,吃飯的時候也別拿下來,記得找個弟子餵進你嘴裡。 ”
“你、你——”
薛蒙氣得快要暈厥了。
他實在不知道梅寒雪和梅含雪,到底哪個更可惡。梅含雪是無時無刻都在逗他,人前人後都一副風流德性,這有時會讓他覺得萬分丟臉。
梅寒雪不一樣,梅寒雪在別人面前還是給足了他臉的,可是一到人少的時候,或者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講話就比他弟弟還氣人。
而且由於梅寒雪平日里太人模狗樣了,又顯少與外界有瓜葛,導致修真界對他的認知流於表面,他在修真界風評甚好。所以無論薛蒙暴跳如雷地跟大家怎樣譴責梅寒雪的毒舌,大家都會向薛掌門投去憐憫的目光,並且勸他:“哎呀,掌門,您空下來記得多喝點銀耳蓮子湯啊,敗心火啊,不要這麼焦躁。”
就是這樣!
無論梅寒雪在他面前怎麼欺負過他,從前說他臉腫的別緻,還說他得了第一太傻,後來說他需要補腦,說他需要餵飯,他告訴別人,都沒人信!
薛蒙簡直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正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得梅寒雪道:“講正事。問題就出在你留的那一百餘條差評上。”頓了頓,又皺起淡金色的眉,“自然,還有我弟弟的一份功勞。”
“到底怎麼回事?”
梅寒雪道:“解憂捲軸的母體主匣成精了。”
薛蒙大吃一驚:“什麼?!”
梅寒雪接著道:“是拜你和我弟弟所賜。”
薛蒙嘴巴開了又合,最後愕然道:“那、那它現在變成了什麼?”
“人。”
“它居然修成了人形?!”
“是。”
薛蒙著急地吧唧了兩下嘴,他是風風火火的性子,受不住梅寒雪這麼一下一下地磨他,焦急道:“你多說點啊,到底什麼情況?”
“簡單的說——”
“你別簡單的說了!”薛蒙都快被他磨哭了,他急得跳起來了,“你複雜,你往復雜了說!!”
梅寒雪淡淡瞥了他一眼,懶洋洋道:“行。複雜了說。馬芳之煉製解憂捲軸時,為了讓它更顯聰慧,往它的母體裡放了一塊世間罕有的智靈石,那塊智靈石容易模仿活人的行為舉止。但它畢竟是個石頭蠢物,如果只是進行了一兩遍的舉動,它是學不會的。但有一天,含雪也買了一隻捲軸。”
“……然後呢。”
“他在解憂捲軸捏造了一百個身份同時和五百個姑娘聊天,如此行徑重複了百遍,全讓解憂捲軸的母體學了個通透。”
“……”可以,這很梅含雪。
梅寒雪見薛蒙無語的神情,微微抬眉:“你別覺得問題都在他一個人身上,如果只是含雪一個人,也照樣不會有事。是你恰好在這個時候,給解憂捲軸留了百餘差評,言辭刻薄尖酸,嚴重刺激了智靈剛剛開化的自尊,它就暴走了。”
薛蒙震驚道:“還能這樣?!”
“還不止。”梅寒雪淡漠道,“解憂捲軸的母體在憤怒之下,吸取了所有捲軸使用者註入的靈流,並且開始模仿你和含雪的行為。就在不久前,它打破了馬芳之的禁制,借助天雷修成了人形,變成了一個妖物。這個妖物法力高深,且罹患兩樣不治之症。”
“什麼?”
“一,極度花心。”
“看出來它是師從梅含雪了。”薛蒙接著問,“那二呢?”
梅寒雪頓了頓,垂下淡金色的睫毛,俯視著薛蒙,色淡狀薄的嘴唇一啟一合,意味深長道:“二。變態自戀。”
薛蒙毫無自知之明地點了點頭,嚴肅道:“梅含雪的確十分自戀。”
梅寒雪:“……”
毫無自知之明的薛蒙繼續道:“看來雖然我也給它重複了一百遍留差評的行為,但它倒是沒學到我的什麼習慣。”他鬆了口氣,“那現在是怎樣,接客馬自己擒不住這個妖怪?”
梅寒雪無語片刻,正欲開口,忽聽得假山石後面草木簌簌,立刻厲聲道:“誰?!”
花影顫動,過了一會兒,曼妙俏麗的壽後姑娘從山石後面走了出來,淡色的發間還沾了一片枯葉。她看也不敢看梅寒雪一眼,笑著和薛蒙揮手:“掌門,我只是路過,我馬上就走……”
躡手躡腳還沒走兩步,就被梅寒雪陰沉地喚了:“站住。”
薛蒙皺眉道:“這是我派中的客人,桃苞山莊的壽後弟子,她人不錯,你不必對每個姑娘都這麼兇。”
梅寒雪瞇起眼睛:“姑娘?”
“是啊。”
“桃苞山莊?”
“對啊。”
“壽後?”
“沒錯啊。”
梅寒雪面若霜寒,走下台階,走到壽後姑娘旁邊:“梅含雪。”
薛蒙:“???”
“你又玩弄他了?”
薛蒙:“!!!”
第336章番外《薛蒙相親之茶水小妹(六)》
好慘。
當天晚上,梅含雪坐在銅鏡前,唉聲嘆息地看著自己臉上的傷。
他都不知道自己白日里是怎麼從薛蒙的手下殺出一條生路的。
瞧薛蒙那架勢,恨不能將他渾身衣裳都扒了,然後處以湯蠖炮烙的極刑!幸好還是菜包夠仗義,看在他這幾天餵了它這麼多小魚乾的份上英勇地跳了出來,喵喵大叫著阻開了差點兒要活吃了他的薛子明。
太慘了。
“他下手也真是狠。”梅含雪摸著自己唇角的青腫,嘶地一下皺起眉,“我不就男扮女裝逗逗他嘛,他還真要和我玩命。”
客房中,梅寒雪冷道:“該。讓你沒事總欺負他。”
梅含雪從銅鏡裡瞪自己的兄長:“說的好像你不欺負他一樣,逮著機會就把他往死裡損的人是誰。更何況我又不止是逗他,我還給他分憂呢。”
“你分了他什麼憂。”梅含雪冷漠道,“他剛剛分明都快氣瘋了,你沒看出來?”
“看出來了。”梅含雪頓了頓,忽然又笑道,“不過說真的,他生氣的樣子當真有趣極了,雖然我的本意是想讓他日子過得開心些,但架不住他招我啊。”
他說著,起了身,晃蕩著靠在了木桌邊,撞了一下梅寒雪:“我也就是玩玩,玩歸玩,我還是會保護好他的。”
“……”
“你看,我來死生之巔這幾天,他都很高興,就只有今天一天生了氣。三天換一天,我覺得我這個壽後當的還是不錯的。”梅含雪眨了眨貓兒一般翡翠色的眼睛,眉眼彎彎,“你就別不高興啦。”
梅寒雪面色不虞:“下次不可再如此騙他。”
“噗,好啊,下次我換別的花樣玩。”
“你——!”
“帶你一起。”
“……”
梅寒雪怫然道:“都是你惹出來的麻煩。你還是想想明天該怎麼和馬莊主交代吧。我睡了。”
“咱們不再出去玩一局逗薛蒙嗎?”
“你還嫌今天自己臉上的疤不夠多?”
梅含雪吧唧了兩下嘴,無趣地一頭躺到了他哥的床上,長嘆了口氣:“唉,不能捉弄人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
梅寒雪的臉黑了:“誰允許你穿著鞋躺我床上了?!”
由於簍子是薛蒙和梅含雪捅出來的,而桃苞山莊已經因此而焦頭爛額,作為始作俑者,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都得去替馬莊主擺平這個么蛾子。
於是第二天一早,縱使薛蒙有萬般不爽,但他還是得與雙梅兄弟御劍乘風,三人一起往西子湖畔趕去。
一御劍落地,來到流轉著碩大夜貓圖騰的桃苞山莊門口,薛蒙就驚呆了。
只見遊龍繪鳳恢宏大氣的山莊外,站著一群布衣百姓,手中舉著紅漆木牌,氣勢洶洶地在吼著什麼,由於吼聲太雜,聲音雖響,卻一時聽不清內容。正當他目瞪口呆時,瞧見街角拐來一排紅裙綠袖濃妝豔抹的女人,居然是整個臨安府所有青樓的嬤娘。
這些平素裡見了面恨不得互相撕頭髮踩腳趾的老鴇們此刻聚在一起,說不出的同心協力,一起尖聲吆喝著:“還我頭牌!”
“還我花魁!”
“還我女兒們!”
“還我茶水小妹!”
薛蒙沒見過這陣仗,他天不怕地不怕,今日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畏懼這些女人。梅含雪瞧出他慌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姑娘們都是非常柔軟的造物,不會吃人。”
剛說完,一個老鴇就以胸口碎大石的力道猛捶自己的巨胸,捶得那叫一個波瀾壯闊看得薛蒙眼都直了。
那鴇母怒道:“桃苞山莊必須解決此妖道!”
“沒錯!”人群中還有些布衣百姓,也喊嚷著,“還我閨女的自尊!”
“他罵我老婆是餅!我老婆都哭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什麼情況?”薛蒙喃喃道。
梅寒雪持著朔風劍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對他說道:“跟我走後門。”
薛蒙原本還在生氣,不想理他兄弟倆,但見前門確實被圍堵得水洩不通,桃苞山莊的弟子可憐巴巴地在門口賣笑苟活,也只好翻了個白眼,勉強跟著梅家兄弟往山莊後面繞路進去。
“死生之巔掌門薛蒙,崑崙踏雪宮弟子梅含雪兄弟,請見馬莊主。”
“啊!”
守後門的弟子簡直熱淚盈眶。
“薛掌門!梅仙長!你們可算是來了!”
薛蒙道:“你們馬莊主人呢?外面出了這麼大動靜,他至少該去安撫安撫,怎能閉門不出?”
此事不提還好,一提之下,守門弟子頓時眼淚鼻涕一起流,就差往薛蒙身上蹭了:“莊、莊主他……他……”
薛蒙總是小看接客馬的心態,並且認為馬莊主是個熱愛回歸山水的男子,所以他再一次緊張道:“他不會跳西湖了吧?”
守門弟子嗚嗚大哭道:“不,不是!是昨、昨天晚上……馬莊主變成福蝶飛走了!”
薛蒙警覺道:“……你說的這個福蝶……它是個什麼?”
“福蝶啊!它不是那個什麼,它就是會飛的,大家都很喜歡的那種!”守門弟子著急地雙手比劃,“發福蝶啊!”
薛蒙還是不解,梅寒雪忽然問道:“你是福建人?”
“嗯嗯嗯!!”守門弟子連連點頭。
梅寒雪轉頭冷漠地對薛蒙翻譯道:“他說的是蝴蝶。”
薛蒙:“……”
然而,當他們到桃苞山莊的花廳,見到可歌可泣的馬莊主時,薛蒙發出了來自靈魂的質問:“這他娘的也叫蝴蝶?”
一隻小蜜蜂嗡嗡地左飛飛右飛飛,上飛飛下飛飛。
它飛的太快,讓薛蒙忍不住想抬手一掌拍扁它,被桃苞山莊的長老立馬攔了一下:“萬萬不可啊!您這一打,咱們莊主可就死了!”
變成勤勞小蜜蜂的接客馬盤旋一圈,穩穩地停在了紫檀木桌的正中央,一雙蜂眼瞪著薛蒙,似乎在無聲地向薛掌門哭訴自己的遭遇。
“……”薛蒙覺得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他指著蜜蜂,“不是。這玩意兒真是接客馬變的?你們確定不是他為了逃避外頭譴責他的人,所以編個故事來耍了你們? ”
“千真萬確,如假包換。”那長老悲痛道,“昨晚是我親眼看到莊主變成福蝶的啊!”
薛蒙:“……你也是福建人?”
“我是福南人!”
“……”薛蒙頭疼道,“行,你接著說吧。”
“莊主變成福蝶之後,仍然盤旋在桃苞山莊,傳粉授花,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薛蒙咬牙道:“……這是蜜蜂。”
“薛掌門,不必懷疑了,您見過這般兢兢業業且智慧超群的福蝶嗎?”
薛蒙都快窒息了:“我最後再說一遍!這他媽的是蜜蜂!!!”
“莊主化蝶翩翩起舞,今日是不能親自招待三位了。所以便只能由我,區區在下,陳旭緣,陳長老,暫代莊務。”陳長老說著,欠了欠身,“這廂有禮了。”
薛蒙:“……”
他看出來了,陳旭緣可能是聽不懂人話的。
桃苞山莊的弟子很快給他們端來了茶水糕點,三個人和陳長老邊吃邊聊,馬莊主化成的小蜜蜂就在茶壺蓋上乖巧地蹲著。
原來,解憂捲軸吸納了修真界痴男怨女們的思緒,內心開始生出一種渴望,希望能找到一位稱心如意的伴侶,於是它化成人形之後,這就成了它的執念。
本來吧,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找個同樣想找伴兒的小妖丟給它,它倆做個伴就好了。但問題就出在它的行為舉止都是模仿薛蒙和梅含雪的。於是乎,此捲軸妖變得極度挑剔,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是青樓花魁還是豆腐西施,它全都嫌人家配不上自己。
它說臨安府最美的少婦“太胖”。
說最俏的姑娘“太騷”。
說青樓花魁“有腿毛”。
說豆腐西施“大臭腳”。
照理說它這麼毒的嘴,早該被姑娘們摁在地上錘成肉餅了,但它偏偏又用梅含雪的迷人氣質煉成了法術,不管當時姑娘被罵的有多慘,之後必然對它相思成疾。而若是它撩撥的姑娘本身就有意中人,它就能變成那個人的模樣,賺盡對方的眼淚珠兒。
薛蒙聽到這裡,義憤填膺道:“太不像話了!”
說著轉頭瞪向梅含雪:“你看看你,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事!”
“……”梅含雪甚是無言。
薛蒙問:“可是陳長老,馬莊主又是為何變成了蜜蜂?”
陳旭緣嘆了口氣:“是這樣的。那捲軸妖招惹了太多臨安府的百姓,從坊間到青樓,甚至到官小姐家,它全惹了個遍。它好像對女性有特殊影響,被它招惹過的姑娘們,統統性情大變。比如,春茶樓的花魁,原本是個八面玲瓏能說會道的妙人兒,特別能討客倌開心。可自從接待過捲軸精後,她就像性格倒了個個兒似的,變成了一個老實巴交直來直往的榆木疙瘩。”
“怎麼說?”
“從前吧,她見了客人,總是一口一句'官爺,您氣色真好,我瞧您紅光滿面,近日一定要升官發財交好運呢',或者說'老爺,您真是老當益壯,您家裡別說十八房姨太太,就算是八十房,我都覺得您應付得過來呢。'”
梅含雪道:“這誇得也太過了。”
“唉,客人愛聽嘛。”陳旭緣道,“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同樣的客人,她對人家說'狗官,你印堂發黑,面有煞氣,最近還是少出來搞吧,老娘怕沾你晦氣啊。'以及'老頭兒,別人是一晚七次,你是一次七下,你瞅瞅你皺裡叭嘰和個龜似的,一把年紀了還來花樓你不害臊! '”
薛蒙:“……”
梅寒雪:“……”
只有梅含雪聽得哈哈直笑,笑瞇瞇地問:“那花樓還開的下去麼?”
“被砸啦。這不上桃苞山莊鬧事來了麼。”
陳旭緣便說便嘆氣:“我們莊主去調查,發現所有姑娘都一樣,全部都是被調換了性格。原本害羞的到連門都不敢出的,如今喜歡當街果奔。原本千嬌百媚愛美嬌娘的,如今喜歡拿毛筆對著鏡子給自己畫胸毛。原本說兔兔好可愛為什麼要吃兔兔的,如今一口能吃五隻兔頭五隻鴨頭再加五隻雞頭。”
陳旭緣越說越崩潰,捂臉道:“這日子沒法兒過了,所以我們馬莊主他就身先士卒,他——”
“他降妖去了?”
“不,這個捲軸妖還不能暴力降服,一來因為它不算什麼壞妖,只是腦子不好,到底也沒傷人性命過。二來,我們莊主發現捲軸妖一旦被暴力降服,它就會自爆,會把所有人在解憂捲軸上聊過的訊息散遍修真界,這個屬於客人秘密洩露,我們桃苞山莊是正經商人,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山莊的威名就要毀於一旦啦。”
梅含雪搖頭道:“豈止,恐怕會引得民間烏煙瘴氣,誰知道那些有婦之夫,有夫之婦有沒有背著配偶說過什麼見不得人的話。”
薛蒙頭疼道:“所以接客馬最後怎麼做了?”
“莊主他便自己約了捲軸妖,然後男扮女裝,說要色誘它,讓它對自己動心,勸它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接客馬想用自己來使美人計?”薛蒙嘴角抽搐兩下,“你們桃苞山莊是不是缺面鏡子?死生之巔可以捐贈一面,不用客氣。”
小蜜蜂聞言憤怒地騰起來,又開始繞著薛蒙飛來飛去,嗡嗡嗡地譴責他。
陳旭緣看了一眼小蜜蜂,尷尬道:“這個……呃,雖然我們馬莊主雄姿英發,但他畢竟知道捲軸精的要求變態苛嚴,所以他當然不止乾了男扮女裝一件事,他還問姜夜沉買了迷魂香,這個香啊,十分變態,只要對方能自願在屋子里呆上一盞茶的功夫,就能迷暈對方,讓對方看著母豬都覺得是天仙。”
他說到這裡有很緊張地補了一句:“當然!莊主我沒說您是母豬!”
小蜜蜂:“嗡嗡嗡!!!”
薛蒙問:“那後來呢?迷魂香失效了?姜曦那孫子又賣假貨?”
“不是的。”陳旭緣更尷尬了,磕巴道,“是……是捲軸妖看到馬莊主女裝的第一眼,就說了一句'嘔——!',然後拂袖而去,沒、沒有在屋裡坐足一盞茶……”
聽上去好慘。
可是薛蒙居然有些想笑,憋得正辛苦,就听得梅含雪又忍不住輕笑出聲。薛蒙回頭瞪他:“不許笑,嚴肅點!”
“被捲軸妖嫌棄過的女性,都會性情大變,但被捲軸精嫌棄的男性,則是會直接變成一種動物。”陳旭緣慘兮兮地望著馬莊主小蜜蜂,“派內諸位長老已經花了一整夜,招式全使遍了,但就是解不掉。我們沒有辦法,已經派人去求援了。”
“求援?”薛蒙愣了一下,心生一陣不妙的預感,“和誰?”
他剛問完,就听得花廳之外有弟子拖著腔大聲傳訊:“孤月夜藥宗尊主——姜掌門到!”
第337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姜曦加油》
姜曦領著兩排身著淡青色弟子服的隨扈,進了屋。
他今日仍是那副世人皆有病,唯我獨清醒的清傲之態,一襲銀邊淡青底的長袍拖曳及地,銀色為銀絲線,青料是則用翡翠靈鳥的羽毛萃取,外頭披著一件淡金色的雲紗罩衣,流光內晗,華彩奪目。
他的打扮永遠讓人覺得他在說:“我很有錢,歡迎來搶”,但是沒有人搶得了他。
他那張俊臉上好像也寫著:“想睡我嗎,我知道你想”,但沒有人能睡得了他。
大家所能對他做的,只是在他面前低頭,乖巧抱拳道:“恭迎姜掌門!”
梅含雪兄弟也道:“見過姜尊主。”
唯獨薛蒙是個例外,薛蒙則雙手抱臂,轉頭哼了一聲,渾然不把薑曦放在眼裡。
眾人大驚失色——姜曦的脾氣有多差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薛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作為晚輩居然敢如此囂張地頂撞他!
一時間他們都在替薛掌門捏汗,覺得他接下來不知要被姜尊主賞賜一丈紅還是乾脆賞賜鶴頂紅。
可誰知姜曦的目光只是稍許在薛蒙身上停頓了片刻,居然什麼話也沒說,沉默地移開了。
“???”
旁人為之震驚,而薛蒙卻毫不覺察。他從前和姜曦吵架吵慣了,挑釁姜曦對他而言簡直是一種本能。此刻他受了無視,不由瞪大眼睛,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調整動作,以一個更囂張的姿態再次“哼”了一聲。
姜曦根本不理他,也沒有廢話。目光在屋內逡巡一圈,最後落到陳長老身上,他問:“馬芳之呢。”
陳長老還沒回答,薛蒙便又怒氣沖沖地大哼一聲。
陳長老:“……”
這回姜曦終於轉過那雙煙雨杏眼,冷漠地看向了他:“你鼻炎嗎?”
薛蒙一噎,氣急道:“我、我……”
“你鼻炎就再哼一聲,我有藥。”
薛蒙:“你你,你……”
姜曦平靜道:“治結巴的也有,藥到病除,童叟無欺。”
桃苞山莊的弟子驚呆了!
為什麼有人能連對姜曦“哼”三聲後,非但不被杖斃,還得到姜掌門無微不至的關懷?噓寒問暖的呵護?真心實意的問診?
就連梅寒雪也若有所思地在薛蒙和姜曦之間來回看著,淡金色的眉毛微微蹙起,且越皺越深。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壽後女弟子在花廳外小聲地窸窸窣窣,克制不住激動地嚶嚶嚶。壽後甲:“啊啊啊啊啊!姜掌門好寵!傳聞是真的!《霸道仙尊的小嬌妻》!”
壽後乙:“你胡說!明明是《我睡仙尊那些年》!”
壽後丙:“你們都瞎!你們沒看到梅仙長的表情嗎!梅仙長不高興啦!我斷手斷絕誠心推薦你們看東市茶樹菇書舖子賣的《雙梅戲豬》! ”
壽後甲乙一齊怒道:“不許罵薛掌門是豬!”
這邊的熱鬧,當事人並沒有聽到。薛蒙被姜曦氣得頭暈,正欲發作,卻被梅含雪攔了下來。
薛蒙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你幹什麼?你怎麼幫著他?!”
梅含雪笑著捧他的臉:“你臉都綠了,快坐下喝點紅茶,中和一下……”
“你放開我!”
姜曦淡淡瞥過這兩人。
在外人看來,他姜夜沉是修真界第一尊主,位高權重,而薛蒙再怎麼後起之秀,也還敵不過孤月夜的一根尾指。姓梅的這場勸架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是在幫著薛子明,他是不想讓薛蒙平白遭了孤月夜的仇恨。
偏生只有薛蒙眼瞎,愣是看不出梅含雪的良苦用心,姜曦心中搖頭,把目光從這倆鬧騰的晚輩身上轉了開去。
他沉著臉,不那麼和善地問陳旭緣:“我來了這麼半天,馬芳之怎麼還不出來見客?”
陳長老被姜曦的眼神一瘆,頓時有種被五千億黃金迎面壓來的死亡感。他慌忙解釋道:“不不不,不是的!我們莊主不是故意怠慢您的!實在是他病得厲害……”
姜曦依舊不善,振袖道:“哦?病成什麼樣。不能下地了?”
“不,不是……掌門是中了妖法,他……他變成福蝶飛走了!”
“……”
姜曦和一眾孤月夜來的修士都陷入了沉默。
過了片刻,姜曦的怒氣幾乎成了實體,他瞇起眼睛,薄薄的嘴唇幾乎是噙著怒火,極度嘲諷地:“陳長老。你是《后宮香妃傳》看多了麼?”
陳旭緣被姜曦這麼一逼視,嚇得腦袋都快縮進了脖子裡,他覺得姜尊主可能一怒之下就要把他丟到煉丹爐裡面磨成藥粉了,因此腦中飛速旋轉著想要說些什麼拉近和姜尊主的距離讓姜尊主網開一面刀下留人。
於是他緊張畏懼之下靈光一閃大喊道:“姜掌門不要殺我!看在我們倆都看過《后宮香妃傳》的份上!饒了我吧!!”
“……”滿堂都陷入了沉默。法不責眾,之前那些沒有從姜曦的話裡發現盲點的修士也紛紛不怕死地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啊,如果姜曦沒有看過這本書,那他怎麼知道變成蝴蝶飛走了是裡面的情節呢?
登時有人聯想到姜尊主閒暇之餘一臉嚴肅地執卷觀書,書上寫著五個大字《后宮香妃傳》。
……不忍直視。
甚至有人竊竊私語:“原來姜尊主的觀書品味居然是這樣的……”
“沒有想到啊,人不可貌相。”
姜曦臉色極為難看,他攥著陳旭緣的衣領,逼視了對方片刻,忽然驀地推開陳長老,不無陰森地從薄唇間碎出幾個字來:“……拔了他的舌頭。立刻。”
孤月夜狗腿:“是!”
“啊啊啊!”陳旭緣慘叫起來,“莊主!救命啊!!救命啊!!!快救救我!!”
正值這危難之際,停在茶壺上的小蜜蜂英勇地飛了出來,朝著姜夜沉嗡嗡嗡,嗡嗡嗡左右盤旋,試圖阻撓這一殘忍的行徑。
姜曦不耐煩地皺眉:“把這蒼蠅也給我殺了。”
孤月夜狗腿:“是!”
薛蒙終於受不了他這位便宜老子如此任性,揮開攔在他前面的梅含雪,對姜曦嚷道:“姜夜沉!你別再喊打喊殺啦!”
指著那小蜜蜂道:“這個,就是你要找的接客馬!!你不信讓他給你跳個舞看看!”
姜曦一拂衣袖,銀青色的袍袖瀲灩流光,他壓著怒氣對薛蒙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誰胡說了?”薛蒙扭頭看向接客馬,“快,跳一個。再不跳就死了。”
“嗡……”小蜜蜂為了苟命,淒淒慘慘地落在了桌子上,開始左拍拍翅膀,右拍拍翅膀,旋轉上升它閉上眼睛。
姜曦:“……”
“現在信了吧!”薛蒙沒好氣道,“別人是請你來救命的,你卻來殺人,快想想辦法吧你!”
姜曦盯著那蜜蜂沉默了片刻,轉頭看向陳旭緣:“……你說這是蝴蝶?”
陳旭緣捂著剛被鬆開的喉嚨,咳嗽著,顫巍巍地:“是、是啊。”
“……來人。給他治眼。”
陳旭緣:“啊?”
姜曦嘩地一甩衣袖,黑著臉對帶來的隨從道::“再給馬莊主看病。”
孤月夜狗腿:“是!”
一番忙碌後,孤月夜門徒給馬莊主下了個診斷:馬莊主確實是被捲軸妖的特殊法力給影響,從而變成了一隻勤勞勇敢的小蜜蜂。但這法力並持續不了太久,五天之後,他便會自行恢復人樣,又可以打他最愛的算盤了。
“啊……”陳旭緣長老聽完,捧著自己的醫眼藥,緊張地問,“要等五天嗎?咱們不能直接給莊主開藥嗎?”
“可以開藥。但沒意義。”
“為什麼?”
姜曦:“煉藥需要六天。”
“……”
沒有辦法,馬莊主只能暫時委委屈屈地當五天小蜜蜂。診完病之後,姜曦的事兒就算結束了,但他並沒有打算走的意思。
他對薛蒙道:“早讓你不要碰馬芳之做的法器,你不聽。現在闖禍了。”
薛蒙抱臂瞪他:“要你管?!”
姜曦冷漠道:“這事兒我還真得管。”
“你!”薛蒙怒道,“姜夜沉!你是不是就想和我找不自在?!我說我的事不用你管就是不用你管!趕緊走走走,別打擾本掌門作法!”
姜曦幾乎是嘲諷地垂下睫毛,瞥了他一眼:“谁愿意管你的事。我說要管,是因為捲軸妖在臨安遍求美人不得,昨日已闖來我孤月夜地界。擾了我的清淨,否則你以為我會出現在這裡?”
姜曦身邊的狗腿亦替他們的掌門補充:“是啊是啊!這件事兒還真的得讓姜尊主出手,你是不知道……昨夜啊,它居然化作姜掌門的樣子,在揚州城的風月場一連睡了七八個名妓,還擅自許諾要封她們為孤月夜掌門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一直封到八夫人!”
薛蒙:“……”
狗腿:“今天早上掌門出門,猝不及防與這一群女人狹路相逢,被她們圍住撒嬌,當著全揚州百姓的面一齊喊他相公。哇,薛掌門您是沒看見,姜掌門氣的喲,當時臉都——”
姜曦森然打斷道:“說完了嗎?”
隨扈被姜曦訓了一聲,嚇得一縮脖子。
梅含雪卻忍不住垂睫低笑,被姜曦注意到了,姜曦目若霜刀,盯著梅含雪看了片刻,將目光森森然轉回到薛蒙身上:“總之。此事由我擺平,你不必管了。”
陳旭緣一聽姜曦打算親自動手除妖,不由大驚失色,忙道:“姜、姜尊主!您千萬不能暴力降服啊!會洩露全修真界的私密訊息的!”
按姜曦原本的打算,他確實是準備今晚給捲軸精下邀帖,然後等它一來,直接藥粉迷暈敲成碎片了事。
但聽他這樣說,姜曦不由皺起了眉頭:“什麼私密訊息,不就一些聊天內容?”
“哪兒止啊。”陳旭緣道,“每個修士在初次使用解憂捲軸時都曾進行過一番問答,一旦捲軸破碎,這些內容全都會公之於眾。”頓了頓,小心翼翼地提醒姜曦,“姜掌門,您……您若是也使用過解憂捲軸,那麼您應當也是做過這個問答的。”
貴人多忘事,姜曦微側著腦袋思忖了好一會兒,才回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兒。
當時捲軸確實問了他很多十分私人且變態的問題——
“您有喜歡的人嗎?”
“為什麼沒有呢?”
“您有孩子嗎?”
“為什麼有呢?”
“請問您是意外懷孕嗎?”
“您不喜歡孩子為什麼還要堅持生產呢?”
“您的丈夫拋棄您了嗎?”
“仙君仙君,這邊請您不要罵人呢,捲軸只是在對您表達愛的關懷。另外鑑於您的情況,這邊推薦您購入桃苞山莊夕陽紅法器,每週會為您這樣的孤獨母親引薦三到五名優秀的寂寞仙君,祝您早日擁有幸福的二婚生活哦。”
——
真棒,那些不愉快的使用體驗他全想起來了。
姜曦面色不虞,可以。他想,他是打死也絕不會允許這些問答內容公之於眾的。
正當他陰沉沉地以手支頤,默不作聲地思索著該怎麼換個辦法降服此妖時,就听得梅含雪客氣道:“姜尊主,您畢竟位高權重,又是長輩,這件事又是我與薛掌門惹出來的,還是讓我二人去溫和地解決吧,您不太適合做這個。”
姜曦不太明白他說的“溫和地解決”具體是指什麼,但聽自己“不適合”,不由抬起杏眼看向梅含雪:“你們有什麼打算。”
梅含雪笑道:“和馬莊主一樣,打算男扮女裝誘它上鉤。”
“……”
雖然不是很明白年輕後生為何都如此風騷,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姜夜沉來回掃了梅含雪一遍,正準備說很好那你就好好努力吧然後離席而去。就听得梅含雪又笑著補了一句:“給薛掌門化個妝不是什麼難事。”
姜曦一下子睜大眼睛。
薛蒙也一下子睜大眼睛,神情和姜曦一模一樣。他震驚了:“什麼?!你要讓我扮女人去哄誘那個捲軸妖?!”
梅含雪笑瞇瞇地供認不諱:“是呀。”
薛蒙怒道:“怎麼不是你自己!!”
“我們三個一起嘛,總有一款適合它,而且——”
話未說完,就被姜曦陰沉著臉打斷了:“都別吵了。我聽著很頭疼。”
梅家兄弟與薛蒙齊齊回頭看著他。
姜曦看起來那氣質簡直冰冷得嚇人,他的臉龐和冰斫得一般,看了薛蒙一眼,然後轉頭,冷冷地對梅含雪道:“……他不可以。這件事,我來。”
第338章番外《薛蒙相親之姜曦扑街》
姜曦雖然自願攔下了這個活兒,但事實上,沒有誰信姜曦能對於男扮女裝有什麼技巧。
人們甚至懷疑姜曦對“女性”的印像大概還只停留在字面上。可當陳長老小心翼翼地跑去問他:“姜尊主,您……您知道姑娘們一般都有哪些有別與您的地方嗎?”的時候,姜曦居然淡漠答道:“知道。”
“啊……”陳長老很是驚訝,“我還以為您從未與任何女子有過接觸……”
姜曦淡漠道:“誰說的。”
一旁的薛蒙聽他這麼說,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竟要拿王夫人做例,忙不迭想站起來攔住他。卻聽得姜曦接下來道:
“若失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
陳長老一臉懵:“……啥意思?”
“哎呀,我們掌門是說。”孤月夜狗腿回答道,“他解剖過女屍啊。”
“……”
打擾了,藥宗實在太可怕了。
陳長老磕磕巴巴半天,才哆嗦道:“那,那姜尊主想,想來很清楚姑娘們的特徵?”
姜曦淡然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展現了他對自己易容對象的深入了解:“骨骼纖小、音調細潤、皮脂豐富、身富曲線,具陰•戶、子室等特殊部位。”
死寂。
姜曦自信而冷漠地俯視著他,頓了一下,說道:“我寫過一本《孤月夜婦用千金方》,書附圖紙,你若好奇,可藉你一觀。”
梅含雪:“噗!”
薛蒙:“……”
梅寒雪:“……”
半晌後,陳長老扶額拍頭,他想到竟要這樣一朵冷血奇葩來假扮風情萬種風華絕代的大美人來哄騙捲軸妖,不由喃喃地哀鳴道:“完了,全他媽完了…… ”
請問以薑夜沉的理解,他應當怎麼扮演女修?
自己動手解剖自己嗎?!
是夜。
桃苞山莊燈燭通明,風鈴叮咚。
姜夜沉早已準備畢,獨自坐在廂房裡等著了。按照馬芸的捉妖思路,姜掌門也在房內點燃了迷香,男扮女裝於其中等著捲軸妖上門,只要此妖能自願在屋內待上一盞茶的功夫,那麼他們的計劃就成功了,捲軸妖必然失去意志,對母豬都能心懷愛意,他們就能趁機將它溫和地降服。
當然,邀它前來的芳帖是別人代筆的,因為姜尊主自己根本不會寫,斟酌半天也就寫了一個遒勁凶狠的“來”字,令人望而生畏。幸好桃苞山莊的壽後弟子們最擅長溫聲軟語,很快替姜掌門重新寫好了一封情意綿綿思慕之情如潮水的信箋,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此時此刻,山莊的弟子們都藏在了暗處。薛蒙也在草叢中看著,他有些不確定地低聲問梅寒雪:“不會有事吧?姜曦真的能分得清那些脂粉?他真的懂得怎麼男扮女裝?”
梅寒雪毫無勸慰之心地答道:“我看懸。”
“……”
感覺更不安了,薛蒙吞了吞口水,艱難道:“要不我還是去看看他,我——”
剛貓腰準備鑽出去,就被梅含雪一把抓住,摁了下來:“噤聲。”
說著示意薛蒙往迴廊處看,低聲道:“它來了。”
月光下,捲軸妖披著斗篷,大概是為了刻意模仿踏雪宮的功法,它周遭不停地有花瓣與蝴蝶縈繞。此妖信步閑庭,雖然帽兜遮面看不到臉,不過瞧它走路的姿勢就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姜曦的客房傳來隱隱的竹笛之聲,捲軸妖聆聲聽了一會兒,大抵覺得此人吹笛不錯吹簫大概會更好,於是頗為滿意地走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門:“娘子,在下得了邀約,特來拜會。可否叨擾?”
敲了兩遍,姜曦不理它,它見那門虛掩著,也就不再客氣,說道:“如若娘子不介意,那在下便進來了。”
姜曦還是沒答,薛蒙卻忽然低低咦了一聲:“這聲音怎麼這麼耳熟?”
那邊廂,捲軸妖已經推門進了屋子,笛聲終於停止了。薛蒙心中雖隱有不安,但仍是想,哎,反正姜夜沉只要能拖足一盞茶的時間,一盞茶內它不走,就會被屋裡的熏香迷得看誰都意亂情迷,那時候他們就能一舉把它給降——
服還沒想完,就听得轟的一聲暴響!
薛蒙大驚道:“怎麼回事?!這才一眨眼的功夫啊!姜夜沉扮女裝不至於也會讓它嘔吐吧!!”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捲軸妖伴隨著撞飛的木門踢翻的桌子和出匣的神武之光升入半空。它這次倒是沒有發出“嘔”的聲音,而是發出了“啊”的慘叫,緊接著便在大家的注視下從空中砰地一聲摔砸在到了地上。
眾人:“……”
“哎呦餵……”捲軸妖慘兮兮地哀叫起來,“疼,疼疼疼……好疼啊……”
與此同時,姜夜沉殺氣騰騰地仗劍而出。梅含雪睜大眼睛,眨了兩下,轉頭問梅寒雪:“是我瞎了嗎?他哪裡扮作女裝了?”
“你沒瞎。”梅寒雪面無表情地遙看著姜夜沉,“他沒扮。”
薛蒙卻道:“他扮了啊!”
梅寒雪:“……?”
梅含雪:“???”
“……哪裡扮了?”
薛蒙指著姜曦的手腕:“你們看,他戴了一隻白玉細玉鐲。女的才戴的。”
梅家兄弟一齊陷入了沉默。半晌,梅寒雪冷漠道:“我看,你大概和姜夜沉也沒什麼區別,覺得別人上沒上妝的區別就在於有沒有點朱唇。”
薛蒙聞言呆了一下,茫然道:“……難道不是嗎?”
梅寒雪:“……”
他們這邊正說著話,那邊院子裡,姜曦不知與那捲軸妖之前發生了什麼,氣得俊眉怒豎,神武雪凰在他手中銀光流淌,發出嗡嗡爭鳴聲。他一把拽起癱在地上的捲軸妖,那妖怪大叫道:“啊呀!大美人!大美人!你怎麼可以如此暴虐?對著我這般俏生生的臉,你怎麼也能忍心下得了手呢!”
姜曦怒道:“你找死!”
“嚶嚶嚶殺人啦!蠻不講理啊!”
一人一妖爭鬥之下,捲軸精的斗篷滑了下來,露出了裡面那張面容——
圍觀眾人頓時無言以對。
這捲軸妖真是活該被打死,它它它居然頂著一張姜曦的臉!
想也知道,大概是昨天晚上它幻化成姜曦的樣子在揚州宿娼,頗受歡迎,這位妖兄大概是有點上頭,居然今晚依舊頂著姜掌門的五官出來招搖撞騙。
還撞到姜曦本尊身上。
但它因為不太聰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調戲的就是姜夜沉本人。所以方才在屋裡,想也知道姜曦都經歷了一些怎樣的事情——
他恐怕是眼看著“自己”笑瞇瞇地進屋,風情萬種地搔首弄姿,柔膩婉轉地呼喚著“小娘子~”,沒準還很浮誇地被“自己”拋了倆媚眼。
……難怪姜曦這麼憤怒,換誰誰不氣。
眼見著姜曦當真怒髮衝冠要把捲軸妖就地正法,埋伏在周圍的桃苞山莊弟子紛紛一湧而出,七嘴八舌手忙腳亂地勸他。
“姜尊主!不能衝動啊!”
“一打它,機密就全洩露啦!”
“冷靜啊姜掌門!!!”
捲軸妖看起來蠢笨,逃跑卻十分靈活且迅速,一看情況不妙,立刻趁亂爬起,轉身飛也似的溜竄進了夜色之中。
一邊跑還一邊入戲頗深地大聲嚷道:“我孤月夜姜夜沉還會回來的!哇哈哈哈哈!!”
“……”姜曦那管英挺的鼻子看上去都要氣歪了。
他怒喝道:“孽畜放肆!”
他這輩子恐怕還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抱頭鼠竄的樣子!想都不敢想!
捲軸妖大概覺得喊一聲還不夠刺激,居然自己模仿迴聲,遠遠地喊:“我孤月夜姜夜沉還會回來的——會回來的——回來的——來的——”
“你找死!”
眾弟子哄:“姜掌門姜掌門——”
姜曦:“你再敢用我的臉試試!”
眾弟子勸:“姜尊主姜尊主——”
姜曦憤怒道:“我讓你受遍癲癇淋證臟躁鼻衄解顱脫囊嘗盡風癆臌膈——”後面的藥宗術語別人已經聽不懂了。
大傢伙兒勸得起勁,只有薛蒙在較真:“……風癆臌膈什麼意思?”
一邊的梅含雪道:“好像是醫書上寫的四大頑疾。”
見薛蒙還是似懂非懂的樣子,另一邊的梅寒雪面無表情地解釋道:“簡單的說。他想讓它百病纏身受盡折磨而死。”
薛蒙面上微微抽搐,轉過頭繼續觀戰。
而暴怒的薑曦則被一群桃苞山莊的壽後弟子圍住,不停地勸:“哎呀算了算了算了。”
“掌門息怒,消消氣啊消消氣。”
姜曦的怒火顯然沒那麼容易消下去,姜尊主本來就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臥病數月把他那脾性養得更惡劣,再加上此妖拿著他的樣貌在外丟人現眼,更令他氣得頭頂冒煙,一時竟失了儀態。狠狠把衣袖從某個扶著他的小弟子手中抽出來:“放開我!”
“好好好,放放放,掌門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殺了那個——”
剛鬆口氣的弟子們又慌忙攔住他:“使不得!千萬別啊!”
“快給掌門看座,倒茶,敗敗火。”
混亂之中,忽然有一道碧光閃過,那些弟子們“咦”了一聲大吃一驚,紛紛避開,而姜夜沉此時忽然步履不穩,踉蹌幾步,竟徑直跪跌於地。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彼此間都在用眼神相互責怪——
天啊,你怎麼沒有扶住姜掌門!
明明是你離得比較近,怪我?!
可那綠光到底是什麼……
這時候馬莊主變成的小蜜蜂嗡嗡嗡地飛了過來,陳旭緣長老愣了一下,驟然色變,拍著自己謝頂的腦袋大嚷道:“完了完了不好了!姜尊主也沒有留住捲軸妖!他也被詛咒了!他也要變成動物了!!”
薛蒙一聽,嘩地從草垛里站起來,驚道:“什麼?!!”
第339章番外《薛蒙相親之晚寧加油》
月色之下,桃苞山莊的弟子們列作數排,十分恭敬地對著面前的台階。
台階上除了趴著一隻小蜜蜂外,此時還立著一隻熒白翠尾羽的仙鳥——它看上去有點像仙鶴,也有點像鳳凰,還有些像孔雀。總之,就是一種人間絕對不存在的動物。
事實上人間就是沒有這種鳥。
它是姜掌門變的。
姜曦化作的仙鳥延頸俊秀,眸若琉璃,瞳彩如匣中寒劍,湖中月光,柔順的羽毛泛著銀輝,溢彩流熒,宛若霜降。他通體皆是淡淡的銀色,唯獨尾羽末梢泛著淺色的青黛,像是冰雪裡凝結的一抹翠碧芳華。
“看上去和姜掌門穿的衣服還挺像。”人群中有人悄聲道。
還有女修小聲地:“好漂亮的羽毛,我都想拔一根下來留著看了。”
只有薛蒙是個耿直而認真的孩子,他嚴肅地看著姜夜沉,半晌之後,發出了靈魂質問:“你是什麼品種的雞?”
“……”
回應他的是姜夜沉凶狠而冰冷的眼神。
“或者鴨?”
換作旁人敢這麼問,一定已經被弄死了。但是對方是薛蒙,姜曦也沒有辦法,他只能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再也不想理會這些愚蠢的凡人,熒熒流光的羽翼一張,一聲不吭徑自飛離了桃苞山莊而去。
看樣子他是不打算再回來了。
可能這輩子他都不想再來桃苞山莊了。
眾人以看英雄般的目光敬畏地註視著薛子明,薛蒙不明所以:“他打算就這麼飛回孤月夜?”
想拔羽毛的女修還在花痴:“啊啊啊,姜掌門好美啊,飛過去的地方居然還會有銀青色的光點流淌!”
她的姐妹提醒她:“那可能是他的衣擺,你沒看到姜掌門的衣擺拖那麼長……哎,你說他平時走路會不會踩到自己啊?”
這邊窸窸窣窣,孤月夜的兩個大狗腿,深諳掌門心性,厲聲警告院子裡的人:“今晚上的事兒誰也不許往外說,否則諸位以後若有個疑難雜症,就不必來孤月夜了,躺著等死吧!”
說罷率領著一眾孤月夜隨從,呼啦啦也跟著姜夜沉離開了桃苞山莊,返回揚州孤月夜去了。
想不到天下第一大派的薑掌門都敗在了捲軸妖手下,雖然捲軸妖並不能真正地傷害到姜曦,但能讓姜曦受此大辱的人世上還有幾個?
眾人不禁憂心忡忡,九大門派尊主當中,馬芸和姜曦都已經折戟了,這兩人還都各有所長,並非積弱之主。那接下來……作為他們的晚輩,薛蒙和梅家兄弟真的能順利降服此妖嗎?
感覺好懸……
桃苞山莊頓時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就連馬莊主變的小蜜蜂都耷拉著翅膀,再也扑騰不起來的沮喪樣子。
正當這時,在屋裡查看姜曦留下的東西的梅含雪卻忽然笑出了聲。
薛蒙回頭:“你還有心情笑,你笑什麼?”
“你快來看。”
薛蒙還是不太願意打理梅含雪,但禁不住好奇,仍是湊過去了。
梅含雪笑得碧眼盈波,他舉起一張單子,對薛蒙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男扮女裝的法子,姜尊主實在是個妙人。”
“什麼東西……靠一張紙男扮女裝?”薛蒙莫名其妙地從梅含雪手裡扯過那張紙,低頭一看,不禁無語。
這什麼啊!
姜曦居然拿了一張孤月夜地藥箋,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兩行草書——
茲證明,此人為女。
藥宗孤月夜掌門姜曦上。
下面還蓋了一個鮮紅的掌門璽印。
薛蒙:“……”
梅含雪忍笑看著他,看起來肋骨都快忍斷了。
“我靠。”薛蒙崩潰地捏著那張藥箋,“姜夜沉是豬嗎??!!”
梅含雪笑著豎起纖長的食指,湊近唇邊,示意他小聲一點不要這麼暴躁。他笑道:“是仙鳥哦,不是雞,不是鴨,更不是豬,你自己剛剛瞧見的。另外啊……”
他頓了一下,笑容有些淡去了,若有所思地看著薛蒙:“我怎麼忽然覺得……你和他好像有點像?”
“!!”
薛蒙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一下子跳起來,頭搖得猶如撥浪鼓:“你你你,你胡說!!!我跟他完全是兩路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嗎。”梅含雪眼裡的碧色更幽深了些,他靜了片刻,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目光深邃地笑了笑,“不知你如果敗給了捲軸妖,會變成什麼樣子的鳥呢?”
“……”
就衝著梅含雪這個眼神,薛蒙覺得自己也打死都不能失敗——他覺得梅含雪可能會把自己的羽毛拔光去討女孩子歡心的!對!梅含雪一定能幹得出這樣的事情!!
他薛子明絕不能輸!
.
覺得薛子明絕不能輸,也絕不能變成動物的人,除了他自己,還有桃苞山莊一眾長老弟子。
畢竟薛蒙是他們最後的牌,不能輕易涉險。
於是陳旭緣長老道:“三位仙君還是先不要妄動了,這個捲軸妖是由薛掌門和梅仙長二人的喜好幻化的,如果要投其所好,恐怕還要讓兩位仙君好好地想一想,你們倆覺得怎樣的姑娘最合意,最能夠讓那捲軸妖一見傾心。”
梅含雪道:“我覺得世上的姑娘都各有美豔之處,若是此妖這般挑剔,那一定不是隨我的。”說罷看向薛蒙,“還是請教薛掌門高見吧。 ”
薛蒙思忖片刻,說道:“……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我娘親。”
梅含雪聽到這句話,一下就不笑了。他額墜下一雙碧湖般的眼眸看著薛蒙的側臉,心中微微嘆息。
其實他此番扮作壽後來陪他,便是因為知道薛蒙心情一直都不太好,儘管薛蒙偶爾仍是像故時一樣吵吵嚷嚷,但內心破碎的東西,卻是再難變回原貌的。
他原想讓他高興,逗他開心,替他修補,也算一番相交情義。
可看來薛蒙的傷疤還是極難癒合的。
梅含雪暗自搖了搖頭,舉手道:“這個我也同意。”
陳旭緣長老為難道:“可是王夫人她……”
故人愈言愈痛,梅寒雪打斷了他的話,轉頭對薛蒙道:“說個別人。”
“……別人?別人沒了。都不如我好。”
“那就仔細想一個。不存在的人也行。”梅寒雪道,“說說你的要求,我們可以易容。”
薛蒙就只好開始認真想。
想了半天,終於開始講他所希望的條件:“第一,要皮膚白。”
“嗯。”
“第二,要眼睛大。”
“好。”
“第三,要長得比……呃,至少要比那個誰。”他多少有些膈應的,“要比師昧……要比師昧好看。”
一眾人聽著薛蒙的擇偶要求,一開始還有長老替薛蒙記著,準備之後按著上頭的要求找一個姑娘來,但是聽了十幾條之後,那些長老都停下了自己這番愚蠢的舉動。
因為他們覺得薛蒙可能想要的不是一個女人。
他想要的可能是一尊佛。
恐怕只有佛陀才有這樣的胸懷可以包容薛子明的少男心思了——這真是個二十好幾的青年說出來的話嗎?
他是不是對女性存在什麼根本上的誤解???
而且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
“第二十,真心實意地瞻仰我。”
“第二十一,勤儉節約,洗衣服不浪費太多皂角。”
“第二十二,樸素是美德,我希望她能少吃點,一頓飯不能超過兩碗。”
“第二十三,我不太喜歡姑娘塗脂抹粉,她最好不要上妝。”
“第二十四,但是要漂亮,嘴唇天然紅潤,皮膚天然白皙,臉頰天然帶紅。”
“第二十五,腿要很長。”
“第二十六,但絕對不能比我高。”
終於有暴脾氣的女弟子忍不住了,在一群忍著翻白眼和打哈欠衝動的人裡衝動地嚷了一聲:“我的天吶真是夠了!!你怎麼不娶個丹頂鶴回家啊? !!”
薛蒙雙手抱臂於胸前,轉過頭盯著她:“……”
今非昔比,從前的女修敢和薛蒙叫板,但如今薛蒙是掌門,為了苟命,女修舔了舔嘴唇,嚶地一下子縮了下去:“薛掌門我錯了我剛剛說的是夢話嚶嚶嚶!”
薛蒙於是轉頭補充道:“第二十七,不能說夢話。”
女修:“……”
等薛蒙羅列到第三百七十條要求的時候,梅寒雪終於打斷了他。眾人紛紛大鬆一口氣,他們覺得如果沒有人阻止,薛掌門大概可以站著從黑夜一直說到天明。梅寒雪明顯也是聽得頭疼了,儘管神情仍冰冷不變,但眉目間已然有了些戾氣。
“停了吧薛子明。”
“我還沒說完呢。”
梅寒雪不管他有沒有說完,漠然問道:“你認識女媧麼。”
薛蒙一愣:“你什麼意思?”
“她是不是被你逼死的。”
“……”
眼見著兩人又要吵起來,梅含雪無奈地笑著舉手:“好啦,火氣都不要這麼大嘛。讓我問一句——薛子明,請問有什麼人你是絕對不會嫌棄,不會吵鬧,不會見了輕易就走的?”
他頓了一下,笑著對眾人解釋道:“我覺得這比薛掌門夫人好找一點。”
被薛蒙荼毒了一個時辰的眾人紛紛點頭,深以為然。
薛蒙不情不願地瞪了他一眼:“反正像你這樣的肯定不行。”
梅含雪也不生氣,笑道:“知道啦。”
薛蒙想了一會兒,忽然站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他還真想到了一個自己一定不會看低的人——
“有了!有了有了有了!我師尊楚晚寧!”
一個抱著膝蓋聽薛蒙數條件數的昏昏欲睡的女修聞言一下子驚醒,猛擦睡夢中的口水:“咦?!什麼有了?誰有了?楚宗師有了??? ”
眾弟子:“……”
她抬起頭,正對上薛蒙用看鬼一樣的眼神狠狠看著她。女修嚇得“吱”地倒吸一口涼氣,默默地將自己縮成團,抱膝坐到了最角落裡。
第340章番外《薛蒙相親之晚寧真棒》
楚晚寧。墨燃。桃苞山莊。
這三個名字一齊浮現在薛蒙心裡時,勾起的是某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當年踏仙君告訴他,楚晚寧在桃苞山莊和墨燃上過床,還就是當著他的面,一簾之隔的地方。
這給他造成的心靈創傷實在是太大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回,他一定會在踏仙君開口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咆哮著打斷他——
“你快別說了!我有畫面了!!!”
然而往事不可回頭,生活總得面對。
為了降服捲軸妖,薛蒙只得由著陳旭緣長老給他師尊和他堂哥修書一封,恭請楚宗師出山來援。
然後他們就開始等。
南屏山就在西子湖畔,離桃苞山莊是最近的。哪怕不御劍,從白雲深處的結界裡徒步走下來,晃晃悠悠逛到山莊大概也只消一兩個時辰。
可不知道為什麼,信發出去之後,直到天色破曉,楚晚寧他們也仍然沒有回應。
梅含雪十分聰慧,自是能想到其中緣故。他看了看日頭,起身對眾人道:“你們還是去歇息吧,恐怕今天一整個上午都不會有消息了。”
桃苞山莊的弟子們也守了整晚,聽他這麼說,也不去深究他的言下之意,紛紛點頭打著哈欠四散,打算去補個回籠覺。
只有薛蒙擰著眉頭看著他:“為什麼不等了?我師尊很快就會來的,他從不賴床。”
梅含雪微笑道:“你還是對你師尊知之甚少。”
“你胡扯!難道我還沒你了解他?不信你跟我來賭賭?”
“哦?”梅含雪見他不服氣的樣子,來了精神,逗鳥似的:“賭什麼呀?我記得你出門沒帶多少銀兩,你有什麼當賭資呢?”
“誰說我沒帶,你等著……”薛蒙咬牙,就開始伸手在錢兜里摸索。
他當然不是沒錢,只是他新繼任掌門沒多久,雖然人前勉強人模狗樣,但畢竟還是經驗匱乏。璇璣長老擔心他花錢大手大腳,又或者被諸如華若薇這一類居心叵測的女人騙了去,所以財帳都由長老們一同細心打點,薛蒙雖然貴為掌門,每個月卻只能從璇璣那裡得到些為數不多的零用錢。
而這個月,說來慚愧,為了和姜曦相親,他竟已經花掉了自己大半的積蓄。
而且姜曦還看不起他!姜曦作為“若英”時候的那種眼神,明顯是在嫌他窮!
更別說後來和踏仙君相親,和那些奇葩男女相親……一代天驕薛子明實在是已經被這些妖艷賤貨們榨到了連上茅房都要數一遍草紙夠不夠的地步了。
但為了楚晚寧的清譽,再窮再累,薛掌門也要賭!
大不了草紙減半!
於是梅含雪就眼睜著看著薛蒙翻遍全身所有犄角旮旯,掏出了零零碎碎一堆銅板,攏起來大概連五十文都不到,被薛蒙以五千億的豪氣拍在了桌上,還有兩枚小銅板骨碌碌地滾落到了地上。
梅含雪:“……”
“我賭我師尊早膳時辰過了就會來!”薛蒙斬釘截鐵道。
“……那要是他沒來呢。”
“這些都給你了!”
梅含雪看了那一堆寒磣的銅板,轉回過頭,笑道:“曾聽聞楚宗師有言,要賭就賭大的,這些就算了吧,乾脆來點別的?”
“別的什麼?”
“當街裸奔,青樓賣藝。”
薛蒙:“??!!”
梅寒雪皺起眉頭:“胡鬧什麼?”
梅含雪以手掩口,捲著手忍不住笑道:“別當真,我逗他玩的。”
“讓我再想想……”梅含雪雙手抱臂,眉眼彎彎,“這樣吧……不如輸的人就按對方的要求,扮個姑娘妝容?”
“……”薛蒙有些不爽地皺起眉頭,“不是,梅含雪,我是從前逼你穿過女裝嗎?請問你怎麼就過不去這坎兒呢?”
這回是梅含雪和梅寒雪一起高深莫測地註視著他,直看得薛蒙背後發毛,磕巴道:“幹什麼?我說著玩的,我又沒幹過這事兒。我、我一向為人正直,從不欺、欺凌弱小……”
“是的。”梅含雪笑瞇瞇地說,“你最棒了。”
薛蒙:“……”
怎麼總覺得這麼不祥呢……
.
事實證明,薛蒙的直覺有時候是很準的。
薛蒙在希望中等到絕望,最後等到頹然,到了下午,才終於聽到山莊外傳來弟子的報訊:“楚宗師,墨宗師到——!”
楚晚寧玉冠束髮,白衣飄飛,照舊是一副清雋疏冷,天人之姿的模樣,但不知為何眼尾薄紅,面色不虞,眉目間甚至還隱約帶著些怒氣。而墨燃則伴在他身側一步之遙的地方,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跟著。
原來,楚晚寧昨夜就听得桃苞山莊報信的靈鳥在外頭啼鳴,擔憂有急事,想要去看。可昨夜是踏仙君人格,踏仙君本就是懶得理會他人之事的性子,情到深處,哪裡能停。幾次楚晚寧要打斷他,一開始踏仙君還哄,說什麼“就快了。”“做完就去看。”
結果墨燃的嘴,騙人的鬼,什麼就快了,什麼做完就看,根本就是沒完沒了!馬芸的鳥都在外面叫到自盡了,踏仙君的鳥居然還沒有半點疲憊的意思。
最後楚晚寧堅持要出去看狀況,踏仙君一怒之下,居然直接把人縛在了柱上,又為了絕楚晚寧之心,餵了些上不得檯面的方劑。這樣一鬧,春宵自是旖旎不已,哪怕後半夜人格切換回來,換作了墨宗師,瞧見楚晚寧如此姿態,亦是停不下手的。
所以一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楚晚寧從昏沉中醒來,這才拿到桃苞山莊的報信,得知捲軸妖為禍臨安一事。
這般耽誤,分明是因踏仙君所起,可墨宗師踏仙君並無差別,追本溯源,自然都是墨燃自己的不好,以至於楚晚寧一路下山都不願與他說話,只當他是木雕泥塑。
“楚宗師、墨宗師!”
“恭迎楚宗師、墨宗師!”
捲軸妖鬧事的前因後果,楚晚寧都已知道,因此進了廳門看到薛蒙,他有心要訓他胡鬧,但薛蒙身份今非昔比,總要留上情面。
於是楚晚寧最終只是微蹙劍眉,說道:“怎麼闖了這麼大禍。”
薛蒙原本一腹牢騷,但真見了楚晚寧,又什麼不高興都沒有了,連忙道:“師尊,是捲軸學我,我不是故意的……”
墨燃睜大眼睛:“薛蒙,無常鎮一別之後,你……你怎麼還接著玩了那麼久的解憂捲軸?”
“不行嗎?”
墨燃簡直想翻白眼,礙著是他們兄弟二人的“秘密”,於是用口型在楚晚寧身後對薛蒙說:你這個糊塗鬼!你出來沾花惹草你對得起姜掌門嗎你!
薛蒙不明所以:“你說話怎麼不大聲點兒?嗓子啞了?”
墨燃:“……”
笨死他算了!!!
嫌棄歸嫌棄,薛蒙的爛攤子無法收場,他們還是會傾力相幫的。只是——
“什麼?!你要師尊男扮女裝!??”
薛蒙尷尬道:“我也不想的,或,或者讓孤月夜開一張方子,上面寫茲證明此人為……為……為……”
他偷眼去瞄楚晚寧肅殺冷峻的側臉,“此人為女”這種話是打死也說不下去。
墨燃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模樣。他如何肯讓楚晚寧以如此打扮示以人前?這簡直是瘋了!
但眼下這個局面不破不行,他瞧著薛蒙硬著頭皮也無法利索表達的樣子,沉默半晌,最後無奈說道:“換我吧。”
薛蒙茫然抬頭。
墨燃道:“我代他去守那捲軸妖。”
“你?你要男扮女裝?”
“不行麼。”
薛蒙:“……大哥,你是不是對自己存在什麼誤解?”
墨燃怔了一下,有些傷心了,轉頭問楚晚寧:“師尊,薛蒙說我長得不好看。”
言語間多有些自卑意味。
楚晚寧知道他是存著心想和自己說話,變著法子撒嬌而已,壓根懶得理會他。他不緊不慢地將面前沏好的一盞竹葉青喝了,然後抬起眼來:“為何非要扮上,現成的不就有解法嗎?”
眾人不明所以。
楚晚寧微側過臉,淡淡地對墨燃道:“你的乾坤囊,拿過來。”
這還是楚晚寧下山以來他第一次開口和自己說話,墨燃不禁十分開心。但楚晚寧面色不虞,講的也不是什麼柔軟的句子,這又讓他有些失落,一時間心情像極了那種一邊被嬌豔姨太太嗔罵著一邊掏荷包的老爺,不知該是高興還是難過。
乾坤囊對於一個修士而言就意味著國庫,楚晚寧要墨微雨的國庫,並且還沒有什麼好話,但墨微雨再心酸也只能上交。
誰讓自己昨晚上不是人呢。
一圈人眼巴巴地看著楚晚寧在墨燃的乾坤囊裡翻找,都想看看那個所謂的“現成解法”究竟是什麼。
他們覺得這些宗師腦子都不正常,姜曦男扮女裝是開藥方,楚晚寧不知又會有什麼驚人之舉——會不會是找十個夜游神在後面拉條幅,上面寫“晚夜玉衡北斗仙子楚婉凝參上”之類的?
正胡思亂想著,就听得楚晚寧蹙著劍眉略不耐煩道:“你乾坤囊裡亂七八糟的都放了些什麼東西。”
“……”
墨燃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他從前倒是很乾淨整潔的,一件件東西放進囊中時都放置得很好。但自從魂魄盡數歸體後,他的性格三日一變,兩種人格暗自較勁也體現在了乾坤囊中。比如踏仙君人格下,他會往裡頭偷偷塞一些辣椒種子,痴心妄想能在南屏山種辣椒,可是等變成了墨宗師人格,這些辣椒籽就全被他又倒了。
踏仙君人格再次出現時自然十分生氣,心道自己活得不痛快,也絕不能讓另一個自己開心,於是就把乾坤囊一頓亂搞,把墨宗師蒐集來的什玩全都敲敲碎,或者下山去當舖折了現,好給自己買漂亮衣裳。
所以這乾坤囊能不亂嗎?
東西太雜,全部擠在一起不好找,楚晚寧丟了幾樣礙事的在桌上。薛蒙頗為好奇地伸過頭去。
“《神魔札記》。”
墨燃解釋道:“我的書,我想了解更多上古神魔往事。”
“哦……不錯。”薛蒙接著看,“《照夜集》。”
“上面寫了許多仙君舊往,這些前輩的聲名各異,毀譽不同,但都有自己的一番心氣與執念。所列諸君如繁星照夜,明暗不一卻各有輝光,讀來甚是有趣。”
“……想不到你越來越長進了啊。”薛蒙頗有些意外地,“說起來一套又一套的。”
墨燃笑了笑,說道:“師尊教得好。”
薛蒙又去翻下一本。
“《母豬的產後護理》。”
墨燃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最後他壯士斷腕毅然決然道:“……這是踏仙君買的,跟我沒關係。”
薛蒙:“…………”
楚晚寧本來還沒在意,聽他這麼說,這才抬眸問:“買這個做什麼。我們家又沒有養這種動物。”
墨燃道:“我……他……是這樣的,他有一回易容下山,看到村里有人在舉辦畜牧馴養大賽,他一時莫名自信,便跑去打擂,結果沒有比過村口的王獸醫,就氣、氣得去買了這本書……勵志要好好研習,來年定要一舉奪魁,一雪前恥……”
越說越覺得丟人,聽到桃苞山莊弟子中有小修士忍不住發出竊笑時,墨燃訕訕地閉了嘴,略微忐忑地望著楚晚寧。
楚晚寧難以置信地:“你為何要去參加……畜牧馴養大賽?”
“有、有獎籌的。”墨燃微微地臉紅了,低著頭嘟噥道,“我是想……如果贏了……可以給你買飛雲齋最好的衣裳。”
楚晚寧無言道:“飛雲齋靠近江東堂,那個華若薇之前派人送了整八箱的衣飾來,你二話不說都燒了,現在又要自己跑去買?”
“那不一樣。”墨燃立刻不悅道,“那位姑娘看你的眼神就不對。她別以為我瞧不出來她打的什麼主意,你看她送的盡是些什麼東西,外袍發冠,貼身衣服……”越說臉越黑,“要師尊穿她這些衣物,她想都別想!”
“……”
楚晚寧聽他這樣說著,眼神不知是無奈還是尷尬,但那兩池濃黑終究是柔軟下來。他最後抿了一下嘴唇,忽然問道:“墨燃,今日是前世的你還是這輩子的你?”
“當然是這輩子的我了。”墨燃愣了一下,“師尊為何這麼問?”
“你看你現在這樣子。”楚晚寧眸眼裡總算有了些淡淡笑意,“和上輩子有什麼區別。”
他一貫冰姿雪骨,神情寡淡,因此這一點笑意旁人是瞧不出來的。不過對於墨燃而言,哪怕楚晚寧眉眼間有一絲一縷的波動,他都能感到風晴雨雪般鮮明的變化。見他不再生自己的氣,墨燃不由地垂下長睫毛,低眸笑了起來,臉頰側梨渦深深。
待要再說什麼,楚晚寧卻覺得人前多言太過尷尬,又轉過了頭不願再搭理他。
但這種不搭理和來時的那種不搭理,顯然是兩般意思,墨燃也就嘿嘿笑著,乖順地站在旁邊不說話了。
楚晚寧最後終於從乾坤囊裡翻出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幻形香囊。”
秀長勻稱的手握著香囊的穗帶,楚晚寧道:“和解憂捲軸一同搭著售賣的,可以令使用者在旁人眼裡依照原貌進行變幻,而無需任何真正的改裝或者易容。”
桃苞山莊眾人:“……”
楚晚寧頓了一下,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沒人想到?”
解憂捲軸以及幻形香囊的製作者們齊刷刷地搖頭。騎驢找馬說的是誰不知道,但騎驢找驢,指的大抵就是桃苞山莊的這些修士們了。
如此一來,裝扮的事情總算迎刃而解,大傢伙兒都鬆了口氣。這時候已至晚膳時辰,他們打算先趕緊去膳堂墊墊肚子,然後等著今晚上捲軸妖的再次出現。
陸續出門的時候,梅含雪忽然湊到薛蒙耳邊,低聲道:“薛子明。”
薛蒙對這貨十分警覺:“幹嘛?!”
梅含雪依舊低笑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直覺告訴薛蒙,梅含雪的秘密通常而言還是別聽為好。但好奇還是驅使薛蒙開了口:“什、什麼秘密。”
梅含雪頗溫柔地:“就是……楚宗師說的那個辦法……其實我也一早就想到了。”
薛蒙大吃一驚,回頭瞪他:“那你為何不早說!”
“因為之前不是姜夜沉要男扮女裝嗎?”梅含雪笑道,“我不告訴他,是想為難他一下,讓你高興高興。”
“……”薛蒙本來都準備好要罵人的,一聽他這麼說,乾巴巴地叭嘰了兩下嘴,又罵不出來了。
梅含雪輕笑道:“還不謝謝我?”
“我謝你個頭!那姜曦走了之後呢!你為何還不說!”
“哦,後來啊……”梅含雪頓了一下,琉璃碧眼裡含著情,指尖點在唇間,笑道,“後來我不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想為難你一下,讓我自己高興高興。”
薛蒙:“???”
“順便提醒你,你之前打賭輸了,記得履約哦,我等著的。”
“你做夢吧!!!”薛蒙再也忍不住咆哮出聲,“你等個鬼!你要我扮女裝給你看?!!下輩子吧你!死了這條心吧你!!! ”
聲音之響,驚得周遭之人紛紛側目,原本不知道的都知道了,小聲議論:“哎呀,薛掌門要扮女裝?”
“好像是薛掌門不肯,要食言而肥。”
“可憐梅公子明明打賭贏了還要被他罵。”
“慘哦……”
薛蒙在這窸窸窣窣的私語裡臉越來越青越來越青,梅含雪靜了片刻,笑道:“這麼不情願?”
“廢話!”
“好倔啊。”梅含雪笑道,抱臂撞了梅寒雪一下,“哥,你看他。好不好玩?”
梅寒雪瞥了一眼氣成河豚的薛蒙,淡道:“不好玩。你也別讓他扮女裝。”
“為什麼?他那麼辣。”
薛蒙:“你——!你——!”
“是挺辣的。”梅寒雪面無表情道,“辣眼睛。”
“???”薛蒙快要爆炸了!
梅寒雪比梅含雪更過分!梅含雪只是說他辣,可梅寒雪居然說他辣眼睛!!!
薛蒙不禁怒髮衝冠,不管不顧地嚷道:“梅寒雪!你給我站住!你給我回來!你說誰辣眼睛?你瞧過我扮裝嗎你就這麼說!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扮嗎!!有本事咱倆比比誰好看啊!”
梅含雪笑道:“噯,你真的要——”
話未說完就被梅寒雪打斷了,梅寒雪拉過梅含雪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胡鬧。而後回頭對薛蒙道:“別。按你方才說的,你扮女裝還是下輩子吧。”
“我靠!”薛蒙清醒過來,他指著梅寒雪,豎著秀眉厲聲道,“我什麼時候說我下輩子就願意了?”
梅寒雪揚起眉:“你剛剛自己說的。另外,請你這輩子你好好當你的掌門,別妖嬈。”
薛蒙都快結巴了:“你、你竟敢……你居然敢……你說我什麼……”
“對。我敢。”梅寒雪說著,淡漠地眨了眨綠松石般的眼睛,似是嘲諷又似捉弄,“那就這樣定了。你欠了我們一個賭約。”
“下輩子我等你,薛姑娘。”
薛蒙怔了半晌,在梅寒雪轉頭的一瞬大叫起來:“誰欠你一個約了?你叫我什麼?梅寒雪!你別走!我他媽的殺了你!啊!!你給我站住!!!”
第341章番外《薛蒙相親之晚寧扑街》
為了周全起見,在正式與捲軸妖見面之前,桃苞山莊的陳長老還是請薛蒙去見一見佩戴了幻形香囊的楚晚寧,看看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符不符合薛蒙的審美。
可薛蒙還在生梅寒雪的氣,氣噎於胸簡直奶疼,陳旭緣這時候撞上來,薛蒙便揉著胸口怒道:“廢話!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師尊怎樣都是最好的!”
陳旭緣道:“哎呀薛掌門,他是您的師尊,但他不是捲軸妖的師尊呀。”
又道:“您要撇開主見,重新看待楚宗師。您要知道捲軸妖是不會帶上私人感情的啊,所以請你把楚宗師當個陌生人再審視一遍,仔細瞧一瞧他到底是不是都滿足你的要求。”
“胡說!我覺得師尊哪兒哪兒都好怎會是因為主見?”薛蒙瞪大眼睛,“我告訴你,如果之前解憂捲軸讓我相到我師尊,哪怕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一定會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人,絕無差池!”
薛蒙把話說的斬釘截鐵,但陳旭緣還是堅持:“不行不行,我們還是測試一下吧,測試一下。”說著就把薛蒙推去楚晚寧所在的房間了。
然而薛蒙被推到客房外,一仰頭看門扉,頓時僵住。
這、這不是當初他們一同入住桃苞山莊時,楚晚寧睡的那一間客房嗎?!!
薛蒙當年不知道墨燃和楚晚寧在裡面做什麼,冒冒失失就進去了,以至於墨燃無奈之下只能躲到了床帷深處,後來薛蒙才明白原來當時楚晚寧眼含水汽面有薄紅不是因為發燒,而是因為……
打住!往事不堪回首!!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薛蒙決定這一次一定要讓他們知道自己來了,尤其是墨燃!他絕不能讓墨燃再做出這樣無恥荒唐的事情!絕不!
於是他開始在門口來回走動,故意大聲咳嗽,生怕動靜不夠響,又用力在青石磚上跺腳。他跳躍——迴旋——用力跺……
門吱呀一聲開了。
墨燃衣冠整齊,高大英俊地站在門口,見鬼似的看著他:“……你在幹什麼?”
薛蒙正是一個平沙落雁式,聞聲扭頭,張了張嘴,還未回答,就听得屋里傳來楚晚寧沉冷的聲嗓:“墨燃,是有什麼失足怨女在院中作祟嗎?”
墨燃一下笑了:“哦,不是,是薛蒙。”
說完壓低聲音,垂著眼簾笑著問:“你來就來吧,敲門就好了,在外面又是咳嗽又是跺腳又是走來走去的,我們還以為是院子裡鬧鬼呢。 ”
薛蒙收回開屏一般的動作,正想衝著他堂哥的俊臉呸一口,就听得屋裡楚晚寧道:“既是尊主來了,你堵著他做什麼,讓他進來。 ”
“……”儘管知道自己繼任了掌門,楚晚寧作為死生之巔的玉衡長老,理應喚自己為尊主,但這稱呼薛蒙就是怎麼聽怎麼心塞。
墨燃笑著側了高大挺拔的身軀:“進去吧。”
薛蒙沒好氣道:“我要找我師尊聊私事,你出去。”
“哦……是來演練怎麼應對捲軸妖的?”墨燃倒是很有氣度,也不和薛蒙計較,笑道,“陳長老跟我們說過了,確實該排演排演,免出什麼意外。 ”
“能有什麼意外。”薛蒙雙手抱臂翻了個白眼,“那妖物既是學我,就當覺得師尊無可挑剔!”
“那可以不一定。”墨燃與陳長老的想法如出一轍,他拍了一下薛蒙的肩,“據我看來,你覺得他無可挑剔是因為他是你師尊,如果你當初相親,相到的不是'冷宮',而是師尊,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我覺得你十有八九也會和他吵起來。”
“你胡說!”
墨燃不和他爭執,笑著偏了一下頭,給他讓路,自己挺從容地到外頭等去了。
薛蒙進了屋,還未說話,就不由地微睜圓了眼睛——
楚晚寧已經佩上幻形香囊了,所以此時在薛蒙眼裡,立在軒窗旁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眉眼雋秀的白衣仙姑。
她皮膚剔透,猶如寂夜白曇,冰白如斯,不似人間芳華。秀長的脖頸從雪綃白衣領裡探出來,燭光在她彷彿會發光的緊繃肌膚上打上一層朦朧影子,落在她飽滿的額頭,纖長微垂的睫毛上,勾勒弧度柔膩的鼻樑,再到淡薄如瑞腦香片的嘴唇。
末了,那束燈籠燭火,於她修雅的下頜處,瀲灩著昏黃的薄光,溫柔終了。
原來,楚晚寧的異性幻形竟是這樣的。
薛蒙磕巴道:“師、師尊……”
“嗯。”
楚晚寧應了,抬手放下撥弄燈燭的長柄銀勺,轉過身來。
原本這般容姿的人都會讓人覺得極美,但楚晚寧所幻的仙姑卻凜然有股沁骨的威嚴與冷傲,尤其是長眉之下的那雙眼睛,輪廓天然生媚,尾梢亦似海棠沾露,透著薄紅,可那眼神卻極為清醒、克制。
美則美矣,卻是個冷美人,令人望而生畏。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醜了點。”
“……”薛蒙愣愣地,“啊?”
“我恐會將那捲軸妖嚇跑。”楚晚寧嚴肅道。
薛蒙這才反應過來,忙說:“什麼?不不不!哪有的事兒?好看!師尊非常好看!”
楚晚寧一貫對自己容貌不甚自信。這兩輩子他見過的美人如雲,且不說墨燃自己,便是師明淨,宋秋桐,那一個個都是人間絕色,楚晚寧心裡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生得凶狠,不討人親近。
看薛蒙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就知道了。
也就只有墨燃不嫌棄自己。
楚晚寧搖了搖頭,對薛蒙道:“你坐吧。”
薛蒙拘謹而乖巧地在桌前坐了。
楚晚寧也在他對面坐下,拂著衣袖,斟了兩盞清茶,抬眼道:“容貌不足,性格可補。與我說一說你對姑娘的要求?”
之前在桃苞山莊眾人面前,薛蒙洋洋灑灑羅列了三百餘條要求。但等楚晚寧開口一問,他不由地就啞了。
他最是在意自己於楚晚寧面前懂事的模樣,要他在師尊面前一二三地提條件,完了還要楚晚寧到時候按著他的條件和捲軸妖做戲,他哪裡好意思?
於是他囁嚅一番,最後心虛道:“我、我也沒啥要求。就……就活的,女的,就可以了。”
楚晚寧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隔著氤氳茶霧望向他:“是麼。”
“對、對啊,過日子嘛,差不多就行了,沒要求。”
“可我怎麼聽說。”楚晚寧淡淡抬起睫簾,“你提的條件很多?”
薛蒙忙舉手連連搖擺:“不不不,哪兒有的事兒。都、都是他們沒聽懂我的意思,全瞎說的。”
“那我不需要勤快會打掃屋子?”
薛蒙立刻道:“哪能讓您打掃啊,我喜歡連衣服都不會洗的!”
“不需要站著送你出門,跪著迎你進門?”
“嗨,我又不是東瀛人。”
“不需要恭順嫻靜,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不用!我喜歡性子烈的。”
“……不需要會做飯?”
“必須十指不沾陽春水!”薛蒙道,“您要搶我鍋鏟我跟您急!”
楚晚寧微揚起眉:“我記得你並不喜愛烹飪一道。”
“新、新愛好。”薛蒙磕巴地解釋,“最近剛喜歡上的。”
楚晚寧頓了一下,最後問道:“……那麼,也不需要長輩喜歡?”
“不用,我喜歡誰我可以自己做主的!”
如此一番細細盤問下來花了近半個時辰,最後總算是順利結束了對話,薛蒙忐忑不安地離去了。墨燃進來時饒有興趣地問:“晚寧晚寧,問的怎麼樣?他要求多嗎?”
楚晚寧搖頭道:“沒什麼苛刻的,是旁人誤會了。這兩年薛蒙確實是懂事了不少。我心甚慰。”
墨燃:“……”
作為從前時常蒙混師長,滿口扯謊以求不被師尊責罰的不良徒弟。墨燃本能地覺得——怎麼這麼不對勁呢?他總覺得這裡頭好像有什麼貓膩,不是薛蒙變懂事了,而是老實人楚晚寧上當了……
是夜亥時。
桃苞山莊的弟子來報,說捲軸妖出現在了城南一家楚館裡,翻牌兒要見那家楚館的最好清伶。可之前見過捲軸妖的女子無一不性情大變,蓄胸毛的蓄胸毛,變潑婦的變潑婦,鴇母如何願意讓自家清伶見他?
所幸桃苞山莊的修士趕來及時,讓她先派幾個人把捲軸妖拖住了,然後折回來請楚宗師出山。
“那清伶我們已經悄悄地把她從她房裡接走啦。楚宗師,接下來就麻煩您了,務必拖足一盞茶的功夫,好讓迷藥將它迷暈啊!”
楚晚寧心道,捲軸妖是按薛蒙的喜好幻化的,儘管此妖性格多變,但再怎麼說薛蒙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又有什麼難對付的。
事實證明,楚晚寧大錯特錯了。
他的三個徒弟,墨燃從前口是心非,生怕自己克制不住又上了師尊的床,所以會裝作不喜歡他。
師昧一直心懷鬼蜮,生怕自己會暴露目的露出馬腳,所以亦會裝作不喜歡他。
其實這兩位才都是真的無所謂他會不會做飯衣服洗得乾不干淨等瑣事的人。
薛蒙和以上兩位都不一樣,薛蒙會裝作喜歡他。
當然此喜歡非彼喜歡,薛蒙當然真心實意地喜歡自己的師尊,只不過楚晚寧的許多習慣,薛蒙才是三個徒弟裡最無法忍受的,但為了讓師尊誇讚自己,薛蒙硬著頭皮也要昧著良心說“師尊真棒!”“師尊的衣服洗得真乾淨!”“師尊的青菜豆腐真好吃!”。
但捲軸妖不一樣,它等於是一個去掉了對楚晚寧私人情感的薛蒙。
於是乎,這天晚上,楚晚寧見到捲軸妖后,他們之間發生的對話是這樣的——
捲軸妖:“你就是這裡最出色的伶人?”
楚晚寧:“是。”
“嘖,你長得還沒我好看嘛。”
楚晚寧:“……”
果然薛蒙是這麼認為的。
……也罷,反正自己確實容貌欠佳。但是沒關係,性格可補,他之前都與薛蒙排演過了,斷不會有什麼差池。
於是他淡然問道:“你要聽曲麼?”
“不聽了,我最討厭聽曲子,尤其是崑崙踏雪宮那些靡靡之音,聽著就頭疼。”捲軸妖往嘴裡丟了個蜜餞——它估計是之前被姜曦打得有些怕了,雖然逃跑時大嚷我姜曦還會回來的!但今晚它還是怕事兒,並沒有易容成姜夜沉的模樣。
它今晚用的就是薛蒙的臉。
於是楚晚寧就看到自己最乖的徒弟,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晃著腿吃著蜜餞果子,還很囂張地說:“餵,咱倆來聊聊人生吧。”
“可以。”
“你平時會做菜嗎?”
“擅長的只有抄手。”
“……有沒有搞錯。這麼沒用。”
楚晚寧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他是聽錯了嗎?
薛蒙覺得他沒用???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他的意思沒有表達到位。
於是楚晚寧解釋道:“別的也不是不會,但我做的不太好——我聽說你不是喜歡做飯嗎?誰搶你鍋鏟你跟誰急?”
“誰說的?胡言亂語!”捲軸妖道,“君子遠庖廚,男子漢大丈夫我才不做飯!”
“……這不是你的新愛好嗎?”
“當然不是!”
楚晚寧:“……”
……行,他明白了。
原來薛蒙之前都是騙他的!
楚晚寧沉默片刻,微抬起眉,眼中逐漸有了一絲寒光,很好,他倒是想知道,薛蒙還跟他隱瞞了多少真心話?
如此,他們接下來的對話就更是一團迷惑,且火藥味來越來重。
捲軸妖:“會洗衣服嗎?”
“泡在水里浸一下,曬乾即可。”
“哇!狗都比你乾淨!”
“……”
“會站著送我出門,跪著迎我進門嗎?”
“你又不是東瀛人。”
“哇!狗都比你賢惠!”
“……”
“你能做到恭順嫻靜,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覺得你可能打不過我。”
“哇!狗都比你溫柔!”
“……”
“你能做到討我爹娘師尊的歡喜嗎?”
“我是跟你談感情,不是與你師尊談感情。”
“哇!狗都比你懂事!”
“……”
“你會介意我每天練武十二時辰,沒有時間陪你說話嗎?”
楚晚寧被他一口一個狗已經氣得臉色微青,面有慍色了。
薛子明……薛子明!!原以為這個徒弟絕不會對他有任何欺瞞,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是個耿直孩子,可沒成想薛蒙腦袋裡想的居然是這樣的!!!
他咬著後槽牙,怫然道:“每天只有十二個時辰,你難道不用上床睡覺?”
豈料這個“薛蒙”居然比他更兇:“上床上床就想著上床!能不能不要這麼頹唐!你要積極一點,是吧,陽光一點!多想著相夫教子,沒事不要總想著上床啊懷孕啊母憑子貴什麼的!少看話本多看菜譜!做個純情好夫人!”
“………………”
這一番話的華點實在太多了,楚晚寧一時無言以對,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氣得幾欲吐血!他壓著火氣,一雙含怒鳳目狠狠盯著捲軸妖那張屬於薛蒙的臉。
半晌才薄唇微顫,憤怒地:“你……”
“我怎麼了?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做我的夫人,那一定要正直純潔,不可以總想著那些荒•淫不堪的事情,哎,我覺得像你這樣的是不行的——你看看你,好吃懶做,脾氣又差,不堪寂寞,欲求不滿。”捲軸妖說著一臉嫌棄地起身,“算了算了,我之前聽人家說這樓裡的清伶姑娘賢良淑德,原來全是騙人的。”
“……”楚晚寧瞧上去都快氣暈了,他給三個徒弟當師尊。墨燃氣死過他,師昧氣死過他,他原以為薛蒙才是最省心的那一個,從來不惹他心煩。
沒想到一個捲軸妖把薛蒙的真心話全給套出來了——三個都齊了,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跟你聊了。”捲軸妖薛蒙轉身就走,“再會!”
而此時,真正的薛蒙正和墨燃等一行人躲在楚館的隔壁一間房裡聽動靜。陳旭緣長老舉著個沙漏叨咕著:“哎呀,就快了,楚宗師不愧是楚宗師,還差一點點就要滿一盞茶的功夫了,那妖物就會被迷暈啦,嘿嘿—— ”
第三個“嘿”還沒嘿出口,就听得隔壁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電光劈斬聲,伴隨著捲軸妖的慘叫——
“打人啦!!!要死啊!!!”
以及楚晚寧憤怒的嗓音:“我打的就是你!”
“哇啊啊啊啊!!救命啊!!!”
一群人大驚失色,忙一窩蜂地湧過去,一推門就看到楚晚寧掌中天問金光熠熠,柳藤擒著捲軸妖的脖頸,那妖物舌頭伸長兩眼翻白,看上去就快歇菜了。陳旭緣忙撲上去:“哎呀楚宗師息怒啊!千萬不能殺牠!一殺牠大家的訊息就全暴露了呀!”
楚晚寧黑眉怒豎,厲聲道:“那又如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薛蒙忙道:“師尊……”
豈料楚晚寧對他也沒好脾氣,怒道:“閉嘴薛子明!我收拾完它之後下一個就是你!”
薛蒙:“???”
師師師尊這是怎麼了!不但不管他叫尊主了,居然還要收拾他!
薛蒙心頭霎時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慌,喜的是許久沒有被師尊這般脾性,居然甚感想念,慌得則是……
能讓如今的楚晚寧對他撂下這樣的狠話,那捲軸妖他娘的到底是對他師尊說了些什麼啊!!!
眼見著捲軸妖就要嚶嚶嚶一命嗚呼,墨燃忙過去攬住了他的肩:“晚寧,你先鬆開它。”
楚晚寧眼眸凌厲,猶如刺刀:“我先殺了它再鬆開它!”
墨燃哭笑不得:“那就遲啦。大家的秘密就都被洩露出去了。”
楚晚寧怒道:“我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你有?”
墨燃笑著哄道:“我自然有啊,只是啊,有時候秘密也不是因為對不起誰而不能說,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
楚晚寧蹙眉:“什麼?”
“唔……比如說……”墨燃低下頭,垂了眼眸在楚晚寧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薛蒙就瞧見墨燃的長睫毛靜止不動。黑眼睛裡帶著些無奈的笑意與深濃的情意,嘴唇微微啟合著。等他說完,楚晚寧手中的天問就驀地收了回去。
楚晚寧怒道:“你這人——”
墨燃似乎是有些害羞地低著眼簾笑了一下,他無疑是英俊成熟的,但臉頰側的酒窩又讓他綴染著少年的青澀與純情。
楚晚寧似乎想與他動手,但墨燃一下子握住他的手,笑道:“對不起,我也只是捲軸問了,實話實說。”
“……”
然後他又低下頭,側著臉,扣著楚晚寧的手指,溫熱的呼吸幾乎就在楚晚寧的耳側。他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低沉嗓音說道:“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最喜歡晚寧用什麼姿勢和我上床啊。”
本來是一句慾望沉重愛欲隆盛的情話,可無奈墨燃不知道剛剛捲軸妖跟楚晚寧說了些什麼,所以楚晚寧一聽到最後幾個字,就和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把手敲在墨燃頭上,反射性地怒道:“上什麼?!上什麼上!能不能不要這麼頹唐!你要積極一點,是吧,陽光一點!多想著相夫教子,沒事不要總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少看話本多看菜譜!做個純情好夫人!”
桃苞山莊眾人:“……”
薛蒙:“……”
墨燃:“???”
只有捲軸妖趁亂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大叫著“對對對!你說得很好!我的精髓你都學會了!恭喜你!”然後迅速從窗戶口輕功飛了出去,一邊飛還一邊面目可憎地大叫道:“我薛子明一定會回來的!哇哈哈哈哈哈!!!”
“……”這一刻薛蒙忽然理解了姜曦昨天憤怒到想殺人的心情。
這個妖是真的賤。
真的。
第342章番外《薛蒙相親之薛蒙大獲全勝》
由於楚晚寧也在與捲軸妖的對峙中敗走了麥城,所以毫無意外的,他被暫時詛咒成了一隻通體如雪的白貓。
銀光散去的時候,那隻白貓威嚴地坐立在廂房的地板上,一雙微微上揚的漂亮眼睛正狠戾地盯著眾人看。
儘管早已知道失敗後會有五天這樣的效果,圍觀眾人仍舊是陷入了惶惶然的沉默。
蜜蜂馬芳之。
仙鳥姜夜沉。
白貓楚晚寧。
這是要怎麼樣?集齊七位宗師可以召喚神農嗎?
楚晚寧的眼神比姜夜沉更為駭人,大抵因為他們一個是貓,一個是鳥,鳥不會有太多的表情,貓卻可以顯得十分憤怒。墨燃又是心疼又是喜愛地想要俯身去抱他,卻見他耳朵後抿,白毛膨開,露出尖利的虎牙憤懣地發出了一聲怒吼:
“哈喵嗚——!”
有女弟子忍不住小聲驚呼:“好可愛!”
“我甚至覺得墨宗師是故意讓他輸了變成貓的……”
楚晚寧聽到這句話,驀地睜圓了眼睛,狠狠瞪住墨燃,發出威脅的低低呼嚕聲。
墨燃忙舉手發誓道:“我不是!我沒有!”
楚晚寧瞇起眼睛,猶豫著抬起爪尖,似乎想要召喚天問來審訊他,可是隨著他一聲厲喝,雪白渾圓的毛爪子卻只竄出了一道溫柔的金光,配上白貓微涼粉紅的小鼻子,看上去反而像是這隻大白貓在舉爪子給他變戲法撒嬌。
墨燃只覺得自己胸口被砰地擊中,忍不住半跪到地上去摸這只炸毛的雪球兒,眼睛亮亮地:“師尊……”
“喵!!!”
得到的是雪爪子狠力的一撓,墨燃倒抽一口涼氣,楚晚寧惱怒地躍過了墨燃伸出的手——他和姜夜沉果然是一樣的丟不起人。
姜夜沉變成仙鳥之後立刻飛走,楚晚寧變成白貓之後也打算迅速離開。
薛蒙心中過意不去,又擔心楚晚寧不會飛,就這樣跑了,恐怕不能周全地跑回南屏山,連忙也去攔他。
“師尊,你先冷靜一下,我要不找人送送你,這樣也……啊!”
白貓如同猛虎下山,狠狠頂撞開薛蒙伸過來的手,見薛蒙想要抱他,毫不客氣地一口咬在了對方的手指尖上。
薛蒙:“師尊!”
墨燃:“師尊!”
好了,這下兩個徒弟都掛了彩,真是公道極了。
楚晚寧攻擊完之後頭也不回地跑走,雪白的大尾巴一掃,在楚館拐角沒了踪影,深藏功與名。薛蒙甩著被咬疼的手,正抽著涼氣打算說些什麼,墨燃卻已起身追了出去——
“你別自己回家啊!萬一被人抓走了煮成了龍虎鬥可怎麼辦!”
薛蒙也想去追,卻被梅寒雪攔住了。薛蒙瞪他:“幹什麼?!”
“你看不出他在生你的氣麼。”梅寒雪道,“你讓墨宗師一個人去管,等五天后恢復了,你再去南屏山找他也不遲。”
“你胡說!師尊最喜歡我,他怎麼可能生我的氣!”
梅寒雪高深莫測地低眸看了薛蒙一眼:“你確定你告訴他的擇偶要求,都是真實的,沒有為了博他讚揚而騙他麼。”
“……”薛蒙頓時心虛了。
梅含雪笑著繞過來,靠在他哥旁邊:“教你不要口是心非,要實話實說,闖禍了吧?”
薛蒙想爭辯,但他自知理虧,囁嚅半晌,別彆扭扭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那我確實覺得師尊怎樣都好……”
“可以諒解,深表同情。”梅含雪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現在楚宗師和姜尊主都已經折戟了,沒人能再出手相助。”
薛蒙有某種大禍臨頭的預感,緊張地抬頭。
他對上梅含雪那雙琉璃碧眼,梅含雪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長:“接下來只有你自己上了,薛掌門。”
薛蒙大驚:“憑什麼是我?憑什麼不是你!”
梅含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因為捲軸妖的審美喜好是按你變的,而我男扮女裝的模樣你是見過的,你好像也不是那麼喜歡啊。”
薛蒙:“可我……”
“還是說你其實很喜歡我的扮相,只是羞於表白,其實早已意亂神迷?”
薛蒙臉色驟綠:“你胡說!”
梅含雪大笑起來:“你要是承認你喜歡我的裝扮,那就我來收拾捲軸妖。你要是不喜歡,那就只好讓你自己來了——所以你到底是選擇誇讚我,還是選擇自己捉妖?”
這對薛蒙而言是個無比艱難的抉擇,勾引捲軸妖也並不是什麼絕不可為之事,反正姜曦馬芸楚晚寧全都已經做過了,他當第四個也不丟人。
但萬一他也失敗了,變成了一隻和姜曦如出一轍的鳥,那惹人懷疑不說,豈不是平白還要被梅含雪捉來拔毛?
梅含雪想看出了他內心的糾結,善解人意地露齒而笑:“是不是還是誇我比較實在?只要說一句梅郎甚美,我就可以幫你哦。”
薛蒙矛盾片刻,瞪著梅含雪笑吟吟的臉,一咬牙一握拳,豁出去道:“甚美?我看你腎虛還差不多!梅郎腎虛!!”
“……”梅含雪嘆了口氣道,“這真是昭彰的毀謗和污衊。”
回絕了他的邀讚之後,薛蒙又惡狠狠地:“降妖就降妖,有什麼好怕的!我就不信我還搞不定我自己!走著瞧吧!”
說罷一把推開擋在他面前的梅家兄弟,用力跺著吱吱呀呀的木板樓梯,忿然下樓而去。
薛蒙是打死也不願意男扮女裝的,所以他的選擇和他師尊一樣,都是佩戴上了幻形香囊。他深吸一口氣,站在銅鏡前,握著拳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鏡子裡儼然就是當年他在酒色葫蘆裡看到的女版自己。
薛蒙怎麼看怎麼彆扭,左右轉了兩圈。說句實話,他覺得鏡中人美則美矣,但舉手投足之間流露的都是一股傻氣——當然,他自己稱之為王霸之氣。照這樣子,等他見捲軸妖的時候恐怕就只能閉嘴不說話,權充木雕泥塑。
不然他一開口,一動作,按他自己的審美而言,他是絕對不會喜歡這樣的姑娘的。
正轉著腦袋端詳著自己的耳朵,忽然鏡子裡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倒影。
薛蒙立馬回過頭去:“你過來做什麼?”
梅寒雪抱臂,長身玉立地倚靠在門邊,淡道:“來指點迷津。畢竟你若也失敗,這妖物就極難降服了。”
他說的正經,薛蒙雖不愉悅,但也沒辦法趕他走。最後只得皺著眉:“你行嗎?”
梅寒雪微微抬起眉:“嗯?”
薛蒙問:“你不是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
“……你沒有資格說我。”
薛蒙惱道:“我那是看不上!”
梅寒雪淡道:“我那是嫌麻煩。”
頓了一下,梅寒雪又漠然道:“最多的一天,我替含雪拒絕過七十三個女修。”
“……”薛蒙一下子啞了。
多、多少個?
梅寒雪:“換你試試?”
薛蒙乾巴巴地癟了兩下嘴,居然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梅寒雪十分淒慘。
這人年華大好的,卻成天在被迫幫孿生兄弟收拾不屬於自己的桃花爛攤子,可別心理扭曲了。
梅寒雪見他不吭聲,走進臥室,順帶著將房門關上。
“過來。”
薛蒙警覺道:“幹、幹什麼?”
他不過來,梅寒雪便兀自邁著長腿走過去,在一個過近的、能給予人極大壓迫感的距離停下,垂下那雙碧若寒潭的眼睛,淡金色的睫毛靜止不動。
——
“教你怎樣應答才不會被男性拒絕。”他眼裡有些狹蹙又有些挑釁,天生的冷漠裡又帶著一絲天生的嘲諷。
薛蒙就是特別討厭他這種表情,立刻抬手想揍他,手腕卻被梅寒雪看也不看就精準握住了。
薛蒙瞪大眼睛怒道:“幹什麼你?滾滾滾!”
“像這樣絕對就是不行的。”梅寒雪說著,手上一用力,他力道倒是極大,身法閃動又快,薛蒙猝不及防居然就被他一個過肩摔砸在了地上。
“我……靠!”
“如此粗鄙之言也是絕對不行的。”梅寒雪走近了,睥睨一臉震愕滿面通紅倒在地上的薛蒙,“起來吧,如果你明晚不想變成鳥被含雪拔毛的話——”
他頓了一下,扯了扯自己束疊嚴謹的領襟,一副準備活動開了的架勢,淡淡道:
“你有一晚上,被我好好調•教。”
薛蒙屈辱地瞪視著他,眼眶血紅。
梅寒雪不以為意,好像看不到薛蒙的憤怒似的,展開纖長秀勻的手指,伸給他:“請吧,薛掌門。”
翌日。
桃苞山莊陳旭緣再一次與那個捲軸妖約定好了見面的地方,捲軸妖不太聰明,履赴鴻門宴履忘,居然又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對此薛蒙很是鄙夷:“它的智靈絕不是承習我的。”
梅含雪見他準備出發去東市的花樓赴約,笑著湊過去想指點薛蒙幾句,卻冷不防被薛蒙怒嚷道:“你別過來!我看到你這張臉就來氣!”
說罷帶著桃苞山莊眾人就浩浩蕩盪地離莊而去了,留梅含雪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想,自己這又是哪裡惹到他了?
薛蒙獨自一人坐在早已佈置好的廂房內等待捲軸妖的時候,仍是十分之不高興。他昨天被梅寒雪挑剔了一整個晚上,一會兒說他這樣應答不行,一會兒說他那般舉止不對。
折騰了那麼久,最後梅寒雪還是說他沒慧根,根本無法掌握所謂“不被男性拒絕”的談話訣竅。
到了天快大亮時,梅寒雪乾脆對他說:“算了,你別學了,實在不行你見了那捲軸妖就誇,誇足一盞茶的功夫也可以。”
薛蒙簡直都沒脾氣了,一臉匪夷所思地躺靠在床上,奄奄一息:“你為什麼不早說?折磨我一整晚?”
梅寒雪看了一眼有氣無力歪在床上的薛掌門,沒有說話,淡淡地把視線轉開去了。
這邊正一邊回憶,一邊咒罵著梅寒雪有病,那邊門吱呀一聲開了。
薛蒙一下子繃緊身子——
他知道,是捲軸妖來了。
果不其然,從雕漆朱門的陰影之後,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燈火搖曳,薛蒙瞧見“自己”大剌剌地走進了廂間。
然後以一個非常之欠收拾的姿勢朝自己燦然揮手:“小娘子幸會呀,在下薛蒙薛子明,這廂有禮!”
“…………”
薛蒙覺得自己居然沒有暴起殺人,簡直堪稱奇蹟。
接下來便是與捲軸妖的閒聊。在這段閒聊開始之前,薛蒙曾以為自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以做到對答如流令“自己”十分滿意。
然而,對話開始不久後,他就發現自己錯得實在太離譜了。
捲軸妖:“你平常會自己洗衣服嗎?”
薛蒙迎合它的心意:“會。”
“可我看你的手不像是自己洗衣服的樣子啊。”
薛蒙:“……”
捲軸妖:“你習武嗎?”
“會……一點兒吧,女孩子打打殺殺不太好,不過也不能手無縛雞之力。”
“我說的是習舞,舞蹈的舞,你一個姑娘家想什麼呢?一點都不嫻靜溫柔!”
薛蒙:“……”
“你會站著送我出門,跪著迎我進門嗎?”
薛蒙看著桌子對面自己的臉,平時自己這麼說話沒什麼感覺。但位置對調,將心比心之下,他忽然間竟覺得自己居然十分之欠揍——站著送他出門,跪著迎他進門?他怎麼不上天呢?真以為自己是伏羲下凡了還是神農現世了?
但為了讓它開心,薛蒙仍硬著頭皮道:“也沒什麼不可以。”
“你這個回答心不甘情不願的,缺乏真誠與熱情。”
“……”
“你要說,我當然願意!”
如此一番對答下來,最後捲軸妖仍是在沙漏未盡時站起了身,它對薛蒙道:“對不起,我覺得我不想和你再聊下去了。”
薛蒙震驚了!
他全都是按自己的擇偶要求與梅寒雪昨日教他的竅門來回答的,怎麼就聊不下去了呢?情急之下,他急中生智,想起梅寒雪最後說的“實在不行你就誇”,於是忙喝道:“站住!!!”
捲軸妖一愕,回頭:“幹啥?”
薛蒙忙調整語氣,忍著不適勉強笑道:“那什麼……薛掌門你這般英俊瀟灑氣宇軒揚富可敵國財可通天切不能孤芳自賞自凝自消,不如讓我來誇誇您……”
太生硬了。
拍馬屁果然也是要有天賦的。
果不其然,捲軸妖嘴角抽搐,片刻後道:“不用了。我承認你是很好看,但也沒有到令我一見傾心的地步。而且我看出你很想攀附高枝,一味地迎合我,小娘子,做人要真誠,像你這樣為了貪圖富貴當掌門夫人所以來接近我的姑娘,我是不會要的。”
薛蒙:“???”
“希望你能早日認清唯有真愛才是值得託付的,不當做個貪婪愛財仰慕虛榮的膚淺女子。再會!”
薛蒙登時氣噎於胸!這都什麼和什麼!
怎麼可以這樣和他說話!太放肆了!
果然是師從楚晚寧血從姜夜沉,薛蒙也是個憋不住憤怒的主,他一惱之下,和他的師尊與親爹一樣,驟失理智,啊地大叫一聲,震碎了腰間佩戴的幻形香囊,猛地抽出龍城朝著捲軸妖衝了過去。
捲軸妖大驚失色:“啊呀!又殺人啦!”
“殺的就是你!哪裡來得這麼多要求!”
捲軸妖倉皇應對之間不忘大叫:“你這個潑婦!你怎麼可以因為求而不得就對我喊打喊殺!你你你,你——”
一刀躲過,燈火顫然。
捲軸妖險險躲過,轉過頭正待再罵,忽然看清了薛蒙解了香囊後恢復原貌的臉,頓時失語。
薛蒙覺察到它眼神的不對勁,本能地警覺,唯恐有詐,回刀後撤,橫刀於胸前,揚眉厲聲道:“你幹嘛!”
捲軸妖砸吧砸吧兩下嘴,仍是一臉震愕地:“你、你你居然是個男的?”
“廢話!”
薛蒙正待再動手,卻聽得它驚嘆地大叫道:“還是如此身手矯捷英俊非凡性子爽直的男子!!!”
薛蒙:“???”
捲軸妖兩眼發亮,仰天大叫道:“啊!終於!我終於找到真愛了!!!”
薛蒙:“………………”
.
“所以最是自戀薛子明,其實只要薛蒙原模原樣地在捲軸妖面前舞上那麼一段刀,它就會覺得人間自有顏如玉,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男扮女裝啊……”
事情了結之後,陳旭緣長老站在桃苞山莊的花廳裡,看著薛蒙正在氣急敗壞地和已經詛咒解除、恢復了原型的馬莊主對話。
馬莊主因被解了燃眉之急,薛蒙罵什麼是什麼,嘿嘿賠笑著,一點兒也不在意禍事簍子原本就是被薛蒙給捅出來的。
“以後再也不許賣這為禍百姓的破捲軸!”薛蒙以這樣一句怒氣沖衝的話語做了收尾。
馬莊主連連笑著說:“是、是!我也再不想變成小蜜蜂了,講句實話,我看到姜掌門變的鳥,楚宗師變的貓,我都嚇得厲害,他們都能吃了我。不玩了,不玩了。”
薛蒙翻了個白眼,這才勉強答應不再追究。
至於那隻被降服的捲軸妖,馬芸給它重新施咒煉化,將它封印成了一隻僅有巴掌大的木頭小玩偶,送給了薛蒙當降妖謝禮。
薛蒙原本是不想收這小破玩意兒的,因為小玩偶張口便是:“薛掌門英俊瀟灑風流無雙!”。換作從前吧,這樣的話可能正中薛蒙馬屁十環,但薛蒙方遭捲軸妖這一劫,仍是心有戚戚,聽到它這樣誇他,居然一時間並不感到那麼開心。
他皺著眉頭道:“行行行,差不多行了啊,我哪兒有那麼愛聽好話。不要了,不帶了,這玩意兒一點都不實誠。”
小玩偶一聽急了,又忙道:“薛郎甚美!薛郎甚美!”
“王夫人是最好看的夫人!”
“楚宗師最了不起了!”
“……”
“不要丟下我嚶嚶嚶,薛掌門人美心善嗚嗚嗚嗚……”
得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再怎麼說這些話聽到薛蒙耳朵裡還是受用的。遂薛蒙還是勉為其難地把小木偶收了下來,揣在了盒子裡帶回了死生之巔。
臨行前,梅含雪笑瞇瞇地道:“薛掌門,忽然想起來問一句……您對我扮演的壽後還滿意嗎?如果滿意的話,這邊建議您給個好評——”
“評你個鬼!”薛蒙沒好氣地打斷了他,瞪著他和梅寒雪道,“你們倆的賬我都記下來了!回頭我就讓明月樓收拾你們!”
梅含雪噗嗤一聲笑出來,溫柔道:“我好怕啊。”
梅寒雪則淡淡道:“師尊近日閉關,踏雪宮掌門事宜暫由我代。歡迎薛掌門隨時來崑崙告狀,恭迎大架。”
薛蒙一愣之下,大嚷起來:“梅寒雪——!你、你無恥!——你們崑崙踏雪宮還有沒有個能說公道話的人了!!”
清晨的陽光像織機上的金絲線一般萬絛垂落,照耀在粉牆黛瓦上,流轉著黑色夜貓圖騰的桃苞山莊結界上,鬧嚷嚷的青年們身上,還有舉著手哭笑不得勸架的可憐馬莊主臉上。
這段安逸世道間小小的波折就這樣過去了。
一個月後,馬莊主公佈了解憂捲軸活動的大禮盒最終花落誰家——迫於薛蒙的淫•威,接客馬暗箱操作,淒淒慘慘地把禮盒頒給了十佳客倌“王小雪”。那些金銀珠寶,圖紙法器……全部都被扛回了死生之巔。
至於那五百本絕版春宮艷情圖,自然是半道兒就被來自南屏山的踏仙君給半道兒截胡了。
——“師尊說,把這些書給他,他就原諒你對他說謊。”踏仙君恬不知恥地給薛蒙傳訊道。
而等在死生之巔丹心殿處理派內公務的薛蒙看到這樣一張傳音紙鶴時,氣惱地一拳將紙鶴砸了個扁。
“要不要臉啊!師尊怎麼可能會要看這種東西!另外師尊早就原諒我了!十多天前他就給我寫了信,墨燃你個不要臉的狗東西,又在中間挑撥離間!”
如此鬧騰一番還不解氣,還對站在堂下的小弟子道:“你!領人去南屏山,把那五百本艷情孤本給我搶回來!全部燒掉!”
“這……”小弟子麵露驚恐,有苦在心頭難開。
掌門,那可是踏仙君啊!從踏仙君手下奪黃書,無異於虎口拔牙,這是一個送命的委任啊!
薛蒙瞪他:“還愣著做什麼!不能讓墨燃拿著那種恬不知恥的東西坑害玉衡長老!快去!”
“……”
小弟子只得苦哈哈地去了,一邊在心裡默默希望自己遇到的是墨宗師,或許還有一條活路……
他推開門,耀眼的陽光反照在丹心殿新修葺的玉質匾額上,上頭“丹心可鑑”四字是由薛蒙新題,筆鋒雋拔,浩然瓊輝,光芒雖不那麼逼人奪目,卻自有一派晶瑩溫柔。
從前的離別瘡疤正在慢慢癒合,大戰過去一年兩年……留在這個塵世的故人們終於重新學會了歡鬧,爭吵,磨合,適應,以及無聲的思念。年輕逐漸取代了陳舊,活力逐漸取代了悲傷,光取代了暗,安定取代徬徨。
你看,無論黑暗有多長,縱使極夜也會有過去的那一日。
熱鬧與笑嚷還會盛開的。
就像今天一樣。
——番外《薛蒙相親》完——
第343章番外《爭寵(一)》
這是楚晚寧歸隱後的第二個生辰日。
他的第一個生辰日,也就是去年,十分遺憾,過得很荒誕。
因為去年的那一天,墨燃的身體正好輪到了踏仙君人格主掌。雖然墨宗師狀態下的他並不能完全記得自己在踏仙君狀態下都乾了些什麼,但零星地,他還是能夠想起一些的。
下里巴人踏仙君,一個覺得“黃金代表我的心”的老實男人,風花雪月什麼的完全不會,他樸素地認為表達愛意最好的方式只有兩個途徑:
一、反复睡他。
二、給他花錢。
本來也沒有什麼大毛病,反复睡他代表著世上唯楚晚寧能燃他的愛欲,給他花錢則代表了人間獨楚晚寧能動他的荷包。雖然土是土了點兒,但帝君也想不出其他更高雅的點子,湊合著也還能過。
但問題出在了踏仙君送黃金的時機上,他把人家在生辰日折騰了一整夜,第二天哐哐哐抬了九大籮筐金條回來氣勢如虹地擺在家門前,豪氣乾雲地一揮手美滋滋道:“楚晚寧!這都是本座賞你的!滿意你看到的一切嗎?如果滿意的話就——”
就後面是什麼內容不得而知,踏仙君已經連著他的金條一起,被楚晚寧召來的天問抽翻在了地上。
可憐踏仙君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睡完之後再賞人錢會挨來這樣的毒打。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心意,睡完給錢有什麼問題嗎?難道應該睡前給嗎?難道應該邊睡邊給嗎?
難道應該動一下計一次費,小動五十大動八十?
八十八十八十……
他默默坐在樹樁上發呆,心裡盤算如果是另一個人格下的自己會怎麼做。想了半天,覺得那種情況下,自己應當不會直接給黃金,而是會把這些黃金換成柔軟舒適的衣裳,精緻可口的菜餚,新鮮有趣的什玩法器……再或者在楚晚寧生辰當日廣濟寒士,定會討得楚晚寧的歡喜與稱讚。
太騷了。
踏仙君憤懣地想,氣得暗自捶腿:多麼奸猾!多麼卑鄙!多麼狗腿!
楚晚寧還覺得那墨宗師老實。
——呸!!
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貨色!
墨宗師那些看似君子如風實則花花腸子一堆的行徑,著實令他不恥!!送黃金怎麼了?送黃金不好嗎?多實在!多質樸!
這些人怎麼就看不到他金子一般的心!
他背對著他與楚晚寧住的小屋,在樹樁上托腮翹腿,暗自氣悶了半天,好不容易楚晚寧打算出來和他說話了,有和好的跡象,卻不料這時候桃苞山莊的馬莊主竟哭爹喊娘地摸上山來,穿過結界,抱著楚晚寧的大腿就開始控訴:
“楚宗師,沒道理啊!墨仙君莫名其妙下山搬空了我桃苞山莊兩個倉庫的貨錢,說什麼褒姒一笑值千金……”
楚晚寧剛剛緩和下來的臉又青了。
那天晚上,直到墨燃切換回墨宗師的人格,楚晚寧也沒有允許他進屋。墨燃後來寫了三千遍“我再也不會去山下偷雞拿錢為非作歹賒賬也不行”,這事兒才算揭了篇。
有了去年這樣慘痛的教訓,今年墨燃是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
所幸,今年的日子算下來,師尊生辰當天,他是比較正常的那個意識主掌軀體,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雖然在他隨緣分享的踏仙君記憶裡,看到了今年踏仙君依舊想提早為師尊準備些賀禮,但踏仙君本性無法在當日出現,估計也掀不起什麼風浪。這大概只是因為他去年受了冷遇,生怕今年墨宗師的排面壓過自己,所以想要爭寵而已。
爭就爭吧。
墨宗師老神在在地想,每個人最難戰勝的對手都是自己,他無所畏懼。
而且說句實話,他其實也很想看看,今年究竟是哪種狀態下的自己準備的賀禮,最能討得師尊的首肯與高興。
.
“生辰賀禮?”
死生之巔掌門臥房內,薛蒙頗為意外地瞪視著悄然來訪的墨燃。後者正坐在黃花梨羅鍋棖梅花方桌前,擺弄著面前的茶盞,笑道:“是啊,你覺得送什麼東西,最能教人感到滿意?”
“你要送給誰?”
“一個親密的人。”
由於楚晚寧為人清冷,以前從不在死生之巔過生日,他也並不會和弟子說起自己的生辰是幾月初幾。後來楚晚寧和墨燃歸隱了,墨燃幾番不依不饒地纏著他,他才終於遂了墨燃的心意鬆了口,不過也要求墨燃不必將此事告知旁人,尤其薛蒙這些晚輩。
所以薛蒙自然想不到是他。
但思量一圈,又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值得墨燃這樣勞心思量的送禮對象。薛蒙想著想著,忽然想到自己的誕日就快近了,啊,莫非——
薛蒙一怔,隨即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他注視著墨燃的眼神一下子就和煦了。
墨燃:“???”
薛蒙輕咳兩聲,雖然心中喜悅,但維持著自己掌門的高冷與矜持,淡淡然道:“壽誕一事,心意到了就好,禮並非是最重要的。”
墨燃道:“還是要送一些的,那人與我關係非同一般。不但要送,還要送最好的。”
“那怎麼好意思。我也不缺什麼物件——”
墨燃微怔:“什麼?”
“咳!我是說,人家也並不一定缺什麼物件。”
“他缺不缺是一回事,我送不送那是另一回事。”
薛蒙心中更是鶯飛草長,暗道墨燃如今真是上路,竟如此的兄友弟恭這般體貼,實在叫人感動。他花了好大的定力繃住臉,佯作鎮定,沉吟道:“……既是如此,那……容我想一想。”
“好。”
“江東堂新出的那一套金銀絲綴翠羽軟甲如何?”
“……”
那套衣服金光閃閃溢彩流光貴氣逼人宛如孔雀開屏,楚晚寧上身效果則不敢想像。墨燃沉默片刻,斟酌一番,委婉地對薛蒙道:“倒是適合你。”並不適合他。
薛蒙喜道:“那就定了,就這個吧。”
“……再想想吧。”墨燃不忍打擊他的品味,含蓄道,“江東堂的服飾雖好,但非珍品,幫我想個更珍貴的?”
薛蒙倏然睜圓了眼睛,磕巴道:“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
“咳……我是說,差不多就行了,不用如此破費。”
“生辰一年一次,不必省錢。”
薛蒙簡直心潮澎湃,他低下頭忍了一會兒,抬手用力拍了拍墨燃的肩:“什麼也別說了,哥,我會記住你今天這番話的。”
墨燃:“……???”
墨燃披著斗篷從死生之巔離去的時候,仍然沒有從薛蒙那邊獲得任何的靈感。
相反的,他還覺得薛蒙今日十分之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反常,動不動就流露出喜悅、激動、感慨之類的心情。雖然極力克制著,但其實效果甚微。
是不是當掌門太累了……
要不要寫封信提醒一下貪狼長老,及時去給薛蒙把一把脈,別有病給耽擱了,薛蒙真是太不容易了,唉。
接下來一段時日,墨燃又暗訪修真界各處名樓名鋪,閱遍了奇珍異寶。不是說那些寶物不好,只是他覺得它們或是太俗,或是太艷,或是太過普通,敵不過他那一顆愛意隆盛的心。他想把自己的所有情誼都化作有形,獻於楚晚寧眼前,但他不知道什麼才裝載得下他的深情。他心裡有一汪海,可紅塵中只有勺盛。
世上怎麼沒有一樣東西,可以裝的進他想贈與楚晚寧的人間?
他急得有些神思不屬。
他甚至設法從黑市上搞來了一本《修真名士禮單》,賣書的小侏儒吹噓說這本書上詳實記載了近三十年間修真界各有頭有臉的人物互相饋贈禮物的單子。
不管書販子有沒有在吹牛,墨燃信了,他捧著這書鑽研良久。
“南宮駟曾贈葉忘昔手帕一方,邊角繡'駟'。”
“容嫣曾贈南宮駟箭囊一隻,乃容夫人親手所製。”
“……”
冷不防看到這些故人相關的記載,墨燃不禁嘆了口氣,眼神微黯。
葉忘昔這些年浪跡天涯,孤身一人闖出一番天下,她打算四海遊歷之後,攢夠一些錢兩,然後於臨沂儒風門故地重開一個小小的學宮。
聽說在南宮長英創立門派的很多很多年以前,臨沂曾有一位貴冑開立學府,授學徒們以六德六行六藝,長英太掌門便是這座學宮的末代弟子。後來學宮因故衰敗,南宮長英融會貫通,以師長所授之道為根基,萌生了自己“儒風七戒”的理念,這才創建了儒風門,開啟了臨沂笑傲修真界數百年的鼎盛榮光。
如今兜兜轉轉一圈,儒風門覆滅了,輝煌不在,但葉忘昔至少還保留下了儒風君子的火種,以最初那學宮的形式傳承下去。
或許再千百年後,便又是一個輪迴吧。
墨燃搖了搖頭,接著讀下去——
“南宮柳曾贈戚良姬,鳳穿牡丹天蠶絲肚兜七件,邊角以辟邪金線繡'你好騷啊','你為何穿著容嫣的衣服'等污言穢語……”
“……”
逐字念完,墨燃僵住,隨即激起一陣強烈的噁心,他嫌棄地“噫”了一聲,趕緊把“儒風門禮單”這一沓給嘩嘩翻了頁。
“孤月夜贈禮篇。”
“女弟子趙甜甜贈姜夜沉翡翠玉扣一雙。”
“女弟子周艷艷贈姜夜沉鳳羽折扇一柄。”
“女弟子張純純贈姜夜沉黃金耳爐一鼎。”
凡此種種,足有四十來頁。
全是姜曦當年還未當掌門時,門派里女弟子給他送東西的記錄,其中甚至還穿插著幾位很有想法的師兄師弟。
墨燃不禁陷入沉思……姜曦他不會是靠美色發家的吧?
往下再翻。
“以上四十頁禮品皆被姜夜沉丟棄。”
行。
……是他誤會他了。
姜夜沉可真是個妙人。
翻了老半天,墨燃也沒從裡頭找出什麼送禮的靈感來,反倒是莫名其妙地看到最近梅寒雪給薛蒙送了一支補腦有奇效的上品天山雪蓮。
雪蓮是個好東西,師尊這麼聰明,雖然不需要補,但若是能採來養一池,倒也是非常得宜。
可惜就可惜在楚晚寧歸隱後喜愛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這種日子,不愛鋪張,不然若按照踏仙君的意思胡來,整個南屏山現在都已經屋舍拔地起了,哪裡還會維持著兩間小屋一方院子的清寡悠然。
墨燃嘆了口氣,合上書卷。
正巧這時夕陽也已西沉,窗戶絹紙透出溫柔的橙黃色燈光。今日師尊臨時起興,包了些抄手,這時候已經煮好了。那瓷玉碰撞般的聲音從小廚房里傳來:“墨燃,過來幫忙。”
“這就來了。”
墨燃應了聲,南屏竹林深處此刻流淌著他最喜歡的食物味道。不似爆炒火鍋那般濃烈,卻每次都能熨得人內心平靜溫柔,一如止水。
廚房裡,他們去年收養的一隻黃白相間的小土狗顛顛地跑出來,幫著楚晚寧催促墨燃似的,圍著他一圈兩圈,邊吐舌頭邊打轉,一路將墨燃引過去。
“把飯桌搬到院子裡,擦一擦,再抱一小壇酒。”
楚晚寧站在灶台前,木頭鍋蓋已經揭開,裡頭翻滾著飽滿渾圓的龍抄手,薄剔晶瑩的抄手皮下面裹著細膩的肉餡,正等著被撈到碗裡,灑上紅艷鮮香的澆頭。楚晚寧在蒸騰的霧氣中又隨意問了句:“你在外面看什麼書,看得那麼入神?”
“閒書。”墨燃笑道,挽起袖子去搬木桌。
手臂一用力,肌肉與經絡的樣子就凸顯得很鮮明。
楚晚寧皺眉道:“多看些好書,聽說最近外頭出了很多荒誕不經的話本,不要帶回南屏山來。此間多木靈精怪竄訪,有的木妖尚還年幼,讀之無益,回頭教壞了它們。”
墨燃笑道:“是。”
搬著桌子,在小土狗“汪汪汪”的歡騰叫喚下出去了。
吃飯的時候,墨燃咬著筷子出神。
而小土狗蹲在兩人桌邊,將一塊沒有放鹽的肉骨頭咔噠咔噠咬得正歡。
楚晚寧看看他,又看看狗,覺得這一人一狗倒是像,只不過一個咬木棍一個咬骨頭罷了。他問道:“在想什麼?”
墨燃回過神來:“啊……師尊。我是在想……”
“嗯?”
墨燃欲言又止。
他當然不能問楚晚寧想要什麼,一來師尊一定不會說,二來,就算師尊說了,驚喜的意味也沒了,恐怕效果還不如踏仙君的九筐黃金。
於是墨燃改換了一種更為婉轉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咱們家裡……還缺些什麼?師尊覺得還要添些什麼嗎?”
“不用。都挺全了。”楚晚寧道,“自從養了狗頭,甚至還覺得此間有些吵鬧逼仄,無需再添物件。”
狗頭就是小土狗,它現在啃完了骨頭,又顛顛地來啃楚晚寧的袍角。
它天性頑皮,帶回來的時候奄奄一息,楚晚寧把它救活了,它就和他們住在一起。日子久了,就喜歡上房揭瓦,蹦躂找打,楚晚寧總是鄙薄它嫌棄它,不過到底還是寵著的,袍角都被啃壞了,也只是罵它吵鬧,連抽都沒抽出來過。
狗頭高興地直搖尾巴。
墨燃問:“那把屋子擴大一些吧?”
“要花很多功夫,嫌煩。”
“……”
“都我一個人來做呢?”
“它吵就已經夠了,你也跟著添亂。”楚晚寧鳳目微抬,瞪著他道,“有著閒錢不如山下布施去,蓋什麼房子。狗一間,你一間,我一間嗎?”
“也可以師尊和我一間,狗頭自己住。”
“那它可能會飄到不知自己是誰。”
“噗。”墨燃低頭笑著問道,“狗頭,你看我對你好不好?我和師尊擠一間,給你單獨蓋一間,你哪裡去找這麼疼你的主人?”
黃白相間的狗頭斜過眼睛,以一種酷似於人的神情斜看著他。好像在說,你為什麼要和楚晚寧擠一間你自己心裡沒有逼數?您可要點兒臉吧。
“……”
毫無結果。
算一算生辰越來越近,也就沒差幾天了,墨燃當天晚上不禁睡意全無,待楚晚寧睡著後,他自己又雙手枕在腦後,盯著屋樑發了半天的呆。
趁著師尊生日,重新將南屏小屋修繕得更加漂亮舒適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那需要更多的地,屋子,最好再四處搜羅一些奇珍異寶,兵甲圖譜,建一個藏書閣,再建一個機甲房,建一個藏寶閣……
唉,算了算了,想想都知道師尊會不高興,覺得他沒有把錢用對地方,還會嫌打理起來麻煩。
正惆悵著,忽聽得外面傳來一絲異樣的動靜。
墨燃一下子便捕捉到了。
狗頭?
不對。他目光一轉,瞧見蜷在角落裡睡得正熟的黃白小狗,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難道是小賊?
可他們歸隱的地方是布了結界的,除了薛蒙、馬芸這些得了信物的人可以隨意出入,其他凡人皆不得輕易入內。
除非來訪的並不是人類。
那東西動靜很輕,但逃不過他的耳目,似乎是某種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接近他們的住處。墨燃凝神屏息,正打算悄悄坐起來從窗戶縫裡往外看,就听得那個挨近小屋的東西“篤篤篤”地,小聲扣了三下門。
“?”
深更半夜的,到底有誰會在這時候摸上南屏山,來敲他們家的門呢?
第344章番外《爭寵(二)》
墨燃悄悄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正看見院子的柴扉微敞,木門輕晃,一隻白胖軟糯的上翹尾巴燃著幽藍的小燈一閃而過。
他一瞬間以為自己是眼花瞧錯了,畢竟在南屏山待了這麼久,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
什麼妖物?
他想追上去看,但腳還沒踏出,就注意到寢臥的門檻外擺了一張嫩綠荷葉,荷葉中央還托著一隻巴掌大小木盒子。
“這是……”
他怔忡地把荷葉拾起來,不知為何,那荷花葉片卻散發著淡淡的桂花香氣,上面用非常圓胖幼稚的書法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
給神木仙君的生辰賀禮。
加油大佬,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一隻怀揣著全村希望的年糕精
墨燃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差點沒栽倒在地:“什麼?世上還真有這種叫年糕精的妖怪???”
那、那原本不是他多年前編出來騙薛蒙的東西嗎?!居然真的存在?!!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是不是魔尊忘了告訴他,他們特殊美人席還有一種隱藏天賦,比如開過光的嘴什麼的?不然怎麼還真有這種白白胖胖拖著尾巴,尾巴上燃著一盞小藍燈的小怪物啊!
墨燃站在原處發了會兒呆,雖然年糕精跑得太快,墨燃沒有看到它的全身,但他有種直覺,它的全身應該也是和他當年編造的那樣,圓滾滾的,軟糯糯的頭上頂著一片大荷葉……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拿著盒子回到了屋子裡。
屋子裡很寧靜,楚晚寧和狗頭都還睡著,沒有被這夜裡突如其來的訪客擾醒。墨燃走到蜷著的楚晚寧身邊,溫柔地替他把被子蓋好,又走到狗頭的狗窩前,安撫地摸了它兩下,然後才坐去了桌前,開始認真端詳這隻小木盒。
沒有殺氣,也沒有邪氣。
妖氣倒是挺重的,不過也是友善的那一種。
他試著打開它,可惜找不到任何鎖眼開口,年糕精也沒有留下什麼告訴他該怎麼做的提示。
墨燃不禁皺眉思忖:這盒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難道只是個擺件?
問題是它破破爛爛的,擺著也不好看啊。
就像回應他內心的疑問,他剛一浮現出這種想法,小木盒的頂端竟就出現了兩行金燦燦的篆書小字,閃著光:
“宗師幸會,我是妖界的一隻法寶,我叫心想事成盒。”
墨燃一驚,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去。
這什麼鬼東西!怎麼有窺見人心的能耐?!
“我不是鬼東西,我是好東西。”盒子繼續浮現新的字,那些閃動著金光的字跡慢慢地把之前的舊字覆蓋,“另外,我也只能窺見主人的內心哦,其他人的我都看不見。”
太、太驚悚了。
墨燃鼓著腮幫呼了幾口氣,勉強穩住了自己,回頭看看把臉蒙在被子裡睡覺的楚晚寧,以及把頭捂在爪子下睡覺的狗頭,斟酌幾番,才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這麼說,我……我是你的主人?”
“是的主人,我被贈送給您了。”
墨燃緩了一會兒,仍然有些混亂:“你不是小妖怪送給師尊的賀禮嗎?”
“那是要經過您的改造的。”小木盒不斷地消退舊字跡又浮現新字跡,“我們感受到了您想要給神木仙君一個生辰驚喜的強烈願望,也看到了您礙於很多限制無法大展拳腳。但是現在您不用擔心了,只要有我在,包您圓夢,心想事成。”
墨燃咀嚼著它的言下之意,慢慢地領悟過來了——
是……是他的誠心打動了山中的精靈,它們來幫他實現他的心願了?!
“是的,就是這樣。”小木盒不失時機地又顯示了兩行閃亮亮的字,“放心吧宗師,有了我,今年的生辰您一定會辦得比去年好,加油!”
墨燃想起了去年的九筐黃金,有些哭笑不得。
“……有點出息,還是不要和去年比較了。”
疑慮打消之後,墨燃就開始使用這只心想事成盒了。按照盒子的要求,為了防止在生辰日前它被楚晚寧或者別人無意啟動,墨燃需要給它設一道口令,口令念對了它才有反應,其他時候它就會像個最尋常不過的盒子,不會引起什麼注意。
“就設成'師尊'吧。”
“不可以,太簡單了,會被誤觸的。”
小木盒頓了頓:“這邊建議您設置五到十個字哦。”
“這樣……”墨燃想了一會兒,說道,“那就設成'送黃金實在太愚蠢'。”
“好的。”小木盒說,“已記憶'送黃金實在太蠢'是開啟心想事成盒的口令。墨宗師要現在就使用看看嗎?”
墨燃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點頭答應了。
就在他答應的一瞬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炫目的白光,刺得他瞬間閉上了眸子。等他再睜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片廣渺的全新天地裡。
這是一處類似於世外仙境的地方。
在山間,有流水幽泉。他所在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堆著一些木材。除此之外,便是雲霞惝恍,輕紅流菸,繁盛的海棠花輕盈縹緲,飛花落紅追逐流水,幽峭奇艷。
一隻圓滾滾的年糕精坐在木樁上,掃著藍火球跳躍的尾巴,正拿自己軟糯粘呼的左爪粘右爪玩。豈料它玩的太起勁,不小心把自己倆爪子粘一起分不開了,它不禁大為驚恐,倆只胖爪爪用力往反方向拉扯,只拉出了一道糯米年糕絲,還是沒有扯開去。
墨燃走過去,施了個分離咒,“啵”地一聲,年糕精的兩隻爪爪重獲自由。
它顛著滾圓彈嫩的小肚子,重重鬆了口氣,然後從荷葉下抬起一雙綠豆小眼來:“呼……得救了!謝、謝了啊!”
“不用謝。這裡就是心想事成盒的內部嗎?你是看管盒子的……呃……”他本來想說妖怪,但覺得太不禮貌,於是笑道,“管家?”
“我不四管家。”年糕精聲音倒是軟糯糯地,可說的卻是與它聲色極不相稱的霸氣言語,“我四地主,你這個……撒,撒瓜!”
“?”墨燃愕然,“你怎麼罵人呢?”
“我、我四我們村里最吊炸天、最叼、叼……叼的年糕!我想罵人就罵人,要要要要你管!”
“……”
好叼的年糕,不但罵人,而且口齒,還外加平翹舌不分。
這貨和之前偷偷來送盒子的那隻害羞可愛的年糕精一點兒都不一樣,看來它確實是村中糕霸天,難怪被同胞們封印在了盒子裡,其他年糕都不和它玩。
孤獨的糕霸天倔強地仰頭叉腰,瞪視著墨燃,似乎隨時準備迎接他的反擊。
本來是挺唬人的架勢,但墨燃瞧著它小胳膊小腿,軟乎乎白軟軟的樣子,頓了片刻,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墨燃伸手摸它的小腦袋,“你也太可愛了哈哈哈哈哈!”
糕霸天擺正了自己腦袋上被他戳歪了的荷葉,更生氣了:“不許笑!嚴肅點!你這滋湊租!!”
“你說什麼?對不起哈哈哈——”
“不……不許再笑,笑了!我警告你!你的命運,此刻贈臟握在我的搜裡!”
墨燃:“……”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居然贈臟握在一隻年糕的掌中。他必須要花上所有的自製力,才不會讓自己再次笑出聲來。
“好好好……咳……噗。”
“不許笑!”
經過一番艱難的交涉,糕霸天和墨燃總算達成了共識。
墨燃不笑它了,而它必須好好地和墨燃講一講現在的情況。
糕霸天在對話中強調,它們年糕村有許多年糕精,性格各有不同,但它絕對不是因為品性太囂張被關在盒子裡的,而是因為——
“我,四我們村,人類官話講的最好的年糕,吐字清晰,死、死分標諄!所以,我是大家選粗來和人族溝通的死、死者!”
“……是使者吧?”
“對!你縮的沒錯!就是死者!”
墨燃盯著它昂首挺胸無限自豪的樣子,憋了須臾,忍不住再一次哈哈哈哈了出來。
“啊!!!”糕霸天憤怒地跺著它的小腳腳,“你怎麼又笑了!!!不許笑我!!!我學人族嗦話已經學了一、一百年!不許笑!再、再笑就把你撒掉!”
為了不讓糕霸天把自己殺掉,墨燃拿出了當年抵抗天問審訊的毅力,又再一次硬生生地將笑意忍了下去。
“好好好,我不笑了,那麻煩使者告訴我,這只心想事成盒該怎麼用呢?”
糕霸天叭嘰兩下嘴,雙爪抱臂,綠豆眼斜乜著墨燃一會兒,見他真的是不再笑了,這才開口道:“簡單的嗦,就四這個盒子裡的空間和外面的不一樣,你不四想給神木仙君蓋個更大的屋子,縱些漂亮的花花草草嗎?”
墨燃點頭:“是啊,但我師尊覺得那樣太過鋪張,而且吵鬧,所以並不樂意。”
“沒關係。”糕霸天一揮它的小白爪,“在這盒子裡,你、你不會佔外面的地方,也不會操、操到你師尊……”
墨燃立刻打斷它,嚴肅道:“別的話你說不標準沒關係,吵這個字一定要念對。”
糕霸天小眼睛轉轉,賣力念道:“操——”
“吵。”
“操……”
“你把舌頭捲起來,吵。”
糕霸天憋得小臉愈發白,仰著頭,努力吐出個一波三折的聲來:“草——”
墨燃扶額:“算了,您接著說。”
糕霸天:“我嗦到哪兒了?”
“說我在這盒子裡折騰不會佔地方也不會吵到師尊。”墨燃道,“不過如果我要在這裡給師尊悄悄準備生辰賀宴,修葺屋舍田園,我也一樣需要那些名貴的種子,花卉,食材,器具。”
他苦笑道:“被師尊知道了,恐怕又說我浪費。”
“不用擔心。”糕霸天道,“這裡的東西和外面的不一樣,你建房子也好,挖池塘也好,縱花草,尊備食材……則些都不用錢買,都,都四要和我換的!”
墨燃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換?”
“對呀。”糕霸天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墨燃這才發現它滾嘟嘟的白肚皮上其實有一個天然的口袋,只是因為袋子和肚子都太白,所以並不惹人注意。
“你們那些人族的房子花草都不好,好看!神木仙君仙氣飄飄,更加四合我們妖族的器物!你把外面的東西帶進來,交給我,比如布匹,小花花,小泥人……我就會換、換給你相應的東西。”
“可我怎麼知道會換到什麼?”
“那、那就要看你的運氣了。”糕霸天道,“不過我很、很大方,一般都不會虧待你的。不信你可以馬喪就死死看。”
試試看就試試看。
不過墨燃進入這個盒子時毫無準備,穿的又是內衫,並沒有什麼身外之物。想了想,乾脆把內衫脫了遞給它。
“我身上就這件,你能換什麼給我呢?”
糕霸天接過了墨燃的衣物,小爪爪提著打量了一番:“則四一件有故四的衣服,它經歷過很多。”
說完又不懷好意地瞄著墨燃赤了的上半身,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不用說,墨燃的身段自然是極好的,背脊挺拔,腰肢勁瘦,結實的胸膛雖然縱橫著一道永不消失的舊疤,但肌肉的線條蘊藏著非常野性的張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是鎮壓著體內蓄勢待發的熔岩。
糕霸天說:“你森材不錯。”
說完又舉起內衫看看:“森材不錯的墨宗絲的衣服,我覺得可以換……”它嘟嘟囔囔著,聲音逐漸輕下去,它把衣服團巴團巴塞進了自己的白口袋,又在白口袋裡掏啊掏,“啊!有了!就四則個!”
墨燃湊過去看,瞧見它的小軟爪子裡躺著一把閃動著淡金色光芒的顆粒。
“這是什麼?”
“妖族的賀壽花。”糕霸天道,“我覺得拿你的衣服可以和花妖小色胚換回這些種子。給你啦,你拿去死、死死看。”
“……”
雖然糕霸天動不動就讓自己死死看,但墨燃卻不打算笑話他了。他十分好奇,捧著這些種子就去了前面的那片空地,糕霸天也叭嘰叭嘰地跟在他後面走著。
“怎麼種?”
“就隨、隨便往地喪一灑!”
墨燃按著它說著照辦了,妖花在妖境內果然不同凡響,他一灑種子,還不及眨眼,空地就生出了一大片淡金銀色交彙的花海。那些花朵金色的似極牡丹,銀色的如同丁香,富麗繁盛與清雅溫柔相融成浪,往夜色中飄揚出星星點點的輝芒。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每一朵牡丹的中央都坐了一隻抱著金琵琶的女花妖,每一朵丁香的花蕊間都倚著一隻吹著銀笛子的男花童。這些不到指甲蓋兒大的小妖們都生著晶瑩剔透的翅膀,彈奏間羽翼輕扇,將這片傳奏著悠揚頌歌的花田染上夢一般的色澤與流光。
“一、一件衣服就能換這些?”墨燃驚了。
“四呀,都嗦了我,我很大方了嘛。”糕霸天得意地推了推自己腦門上的大荷葉,“我四我們年糕村最靚、靚靚靚的崽崽!”
墨燃只覺得一道希望的光芒照進了自己心中,他立刻激動道:“那你等著!我這幾天會經常來,我出去好好想想有什麼可以和你換的。”
說著就迫不及待地打算返回去。
可這時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糕霸天翻了個白眼,小爪子指了指他來時的那條小徑:“往那裡跑,一滋跑,不要停,你就、就粗去了,但四——”
墨燃沒有聽完。
他實在是太過開心,急著想出去悄悄有啥可以帶進來和糕霸天置換的。而糕霸天又是那種越急就結巴得越厲害的,“但四”了半天,居然卡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憋了好半天,他才憋著口氣奮力地把後半截話給盡數道出:
“但四!不是每次兌換都這麼划算的……你、你挑好一點的東西送進來!我們年糕村尤其喜歡神木仙君用的物件,剛剛是我給你四用啦,虧老本的。下次沒、沒有這麼大的便宜撿了,我又不、不撒!”
呼哧氣喘地努力說了這麼多話,一抬頭。
墨燃早沒影了。
“……”糕霸天站在花田中央,呆了半晌,撓了撓頭,“怎麼跑、跑這麼快!也不姿道下次他會帶、帶森麼來!撒、撒子!”
墨燃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被彈回到了桌前。
但他一時沒坐穩,再加上心意激盪,竟哐當一下摔在了地上。
“啊——!”
這動靜,立刻就把爐膛邊躺著的狗頭吵醒了。它驀地站起身,不分狀況地就開始仰頭狂吠:“汪汪汪!!”
“噓!狗頭別鬧!”墨燃連忙爬過去把狗頭摁住,摸著它的腦袋,“別吵啦,再吵就要把晚寧給吵醒了。”
“嗚……汪汪汪!!”
“……”
墨燃正用力想把狗頭的狗嘴閉上,就听得身後傳來窸窣輕響,而後一個略帶慵倦與不耐的聲音於這寧靜寂夜裡懶洋洋地響了起來。
楚晚寧伏在枕褥之間,半闔著鳳眼,蹙著眉看著他,嗓音裡還帶著些剛醒時特有的沙啞:“……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在胡鬧什麼? ”
墨燃忙回頭:“晚寧……”
楚晚寧困倦地趴著,從微亂的額發間望著他,也不吭聲,像是完全沒醒。
可看著看著,那雙迷霧朦朧的眼睛裡忽然落了一道明光。楚晚寧一凜,倏然睜大了眼睛:“你怎麼不穿衣服?”
第345章番外《爭寵(三)》
楚晚寧一凜,倏然睜大了眼睛:“你怎麼不穿衣服?”
“啊?”墨燃怔然之下低頭一看,瞧見自己赤著的上半身,抬手摸了摸自己,一時竟不知如何解釋,“呃……”
楚晚寧看著他心虛的動作,有些覺過味兒來了,遂嚴肅道:“墨燃。”
墨燃舉手:“在!”
“……狗頭還小,它以後許是要修成妖的,我之前不是都說了,你要做好表率不將它教壞的嗎?”
“是、是啊。”
楚晚寧危險地瞇起眼睛:“那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墨燃心中嘀咕,可是這胖狗真的能成精?天天在它耳邊唸佛恐怕都沒用。再說了,狗能看得懂啥?他就算每日都在狗頭面前睡楚晚寧,狗頭估計也悟不出什麼狗生的真諦來。
但無奈師尊說的話也不好反駁,墨燃只得委婉道:“晚寧,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沒有想偷偷做什麼……”
豈料狗頭唯恐天下不亂,突然打斷他的話,仰著狗頭開始在墨燃懷裡“汪汪汪”地叫喚。
楚晚寧扶額咬牙道:“你放開它。”
“好好好。”墨燃放開狗頭,“其實我……”
“赤身裸體的像什麼樣子,穿上衣服再解釋!”
墨燃僵住了。
楚晚寧見他神情有異樣,目光逡巡一圈,發現墨燃竟不是脫了衣服,而是內衫根本就不見了,不由愕然:“……你衣服去哪兒了?”
在這尷尬的氣氛中,黃白相間的狗頭斜過眼,竟又開始用那種賤兮兮的表情看著墨燃。那神情彷彿在賤笑:嘿嘿,傻了吧?
我看你怎麼解釋!
墨燃摸了摸鼻子,喉結攢動,支吾開口:“晚、晚寧,如果……如果我說我的衣服變成花海了,你……你會信嗎?”
楚晚寧:“…………”
南屏山的小屋里傳來楚宗師惱怒的叱責:“墨微雨,你真當你師父太久沒下山所以傻了嗎?!”
“不不不,你沒,沒撒!師尊最聰明了,怎麼會撒呢!!”
“你給我好好說話!學什麼平翹不分還有結巴!”
.
墨燃其實是真的很生狗頭的氣,真的。
他覺得這隻狗總有些狗不該有的想法,尤其斜著眼睛看人的時候,就更像在朝他示威。
唉,明明從草垛裡撿回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現在倒好了,這只五個月大的狗,楚晚寧喜歡得不得了,還說它沒有成年,所以禁止墨燃在這最後一個月裡做出什麼傷風敗俗帶壞孩子的事情。
墨燃捫心自問,覺得自己在墨宗師的狀態下做的已經夠好了,收養狗頭已經半個多月,該忍的他都忍了,甚至連踏仙君狀態都收斂了不少,至少在一次失控事後,楚晚寧嚴厲地教訓過了他,他就沒有再行荒唐,也沒有悄悄提著狗頭去廚房把它燉成狗肉湯。
但現在看來,他做了一個很失敗的選擇。
——他一開始就應該把狗頭這只賤狗扼殺在搖籃裡的!
氣歸氣,楚晚寧的生辰賀禮卻不能耽誤,於是第二天一早,墨燃決定,還是趕緊搜羅些東西帶去心想事成盒裡。
“鮮魚,黍米,糖罐……竹片蜻蜓,紙蝴蝶,綢緞手帕……”
趁著楚晚寧外出去南屏山深處採鮮果,墨燃在家裡搜刮著每一口餘糧每一寸破布,能拾掇的全拾掇進了乾坤囊。
狗頭在旁邊一臉驚悚地看著他,似乎拿不准這是主人,還是冒充主人模樣的竊賊。如果此刻它能開口說話,它一定會咋呼:不是兄弟,你咋連我的狗碗都不放過呢?
啊!不對!狗碗!
怎麼可以搶它的碗!
狗頭猛地反應過來,一個激靈衝上去,咔吧齜牙咬住了自己飯碗的邊緣,和臭不要臉的墨扒皮展開了階級鬥爭。
不要搶我的碗!汪汪汪!
墨燃也不鬆手,開玩笑,這碗是崑崙碧琉璃斫的,食物放在裡面三日都宛若新鮮出鍋。在沒有遇到狗頭之前,墨燃原本是打算養隻貓的,就是那種軟軟白白,安靜懂事的白貓。貓咪飯量都小,他考慮到自己和楚晚寧有時候御劍雲遊,會兩三日不回家,他就想讓貓兒吃上新鮮的糧食,因此才委託梅寒雪找了這樣一隻碗。
豈料貓還沒養,全便宜了這只蠢狗。
這琉璃碗保持食物鮮嫩的功效對狗頭有用嗎?糧倒進去,別說三天了,眼睛眨三下,它保證能吃到見底!
“鬆口,這本來就是我買的碗!”
“汪汪汪!”但你給我了!
“我是藉你的!現在到期了要收回來!”
“汪汪汪!”你放屁!
“鬆口!”
“汪汪!”不鬆!
“松!”
“汪!”滾!
一人一狗正費力拉鋸著,這時候院門吱呀一聲響了。
楚晚寧抱著一籃子清甜嫩鮮的水果,維持著推門的姿勢,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院子里和狗頭搶碗的墨宗師。
“……”漫長的沉默過後,楚晚寧把竹籃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取了一個水果,想了想,又多取了幾個。
白衣仙君垂了眼眸,對墨燃語重心長道:“你就在此地不要動,我去給你洗兩隻橘子。”
墨燃在他轉身進廚房的瞬間,聽到楚晚寧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唉……我給他早上煮的粥莫非是太過難吃……他怎麼都餓得和狗頭搶糧了?”
墨燃:“……???”
“師尊!等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哎呦!”
趁他急著解釋,狗頭嗷嗚一聲咬住了他的手背,墨燃慘叫著驟然鬆了手,黃白土狗叼著它的琉璃碗竄出院門,一溜煙絕塵而去。
墨燃咬牙捂著手罵道:“這只蠢狗……”
雞飛狗跳鬧了一整天,吃過午飯後,墨燃放下筷子,藉故說自己想去附近臨安城買點兒傷藥,於是揣著心想事成盒就出了門。
一出院子,他就迅速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念了一遍咒訣“送黃金實在太愚蠢”,再一次進入了盒中。
糕霸天正在昨日的花田邊曬太陽,見到墨燃,它哼哼唧唧道:“來、來來來——來啦?”
“久等。”
糕霸天揮揮手錶示不以為意,眼睛卻往墨燃的乾坤囊瞟:“都帶了些、些森麼呀?”
墨燃不急,先笑著把一隻新鮮蜜桃遞給它:“這個送你,晚寧采的。”
糕霸天綠豆小眼一下子亮了,一隻爪爪揮擺著,扭過頭去,正直地拒絕道:“死不得,死不得!”一隻小爪爪卻把自己肚子前的兜兜給拉開。
墨燃笑道:“怎麼使不得,一隻鮮桃而已。”
說著塞到了它的兜兜里。
受了桃子賄賂的糕霸天咳嗽幾聲,神情柔緩下來:“嗨,你、你看你,來就來吧,還則、則麼客氣做森麼!”
說完又咳嗽幾聲,往樹墩子上挪挪小屁股,坐端正了。
“來吧,讓我康康你都帶了些森麼東西。”
機智的墨宗師笑道:“好,勞煩糕先生換好一些的材料。”
“沒、沒問題!”
墨燃就把搜羅了一整天的零碎都遞到了它的小爪爪裡。糕霸天拆開錦囊,在裡頭大致翻了一遍,嘆了口氣。
墨燃的心一緊:“怎麼了?”
糕霸天抬眼道:“騷年啊,你四真的很窮啊。”
墨燃垂下睫簾,有些無奈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更好的東西雖然有,但那都是我們日常要用的……如果你覺得不合適,那我……”
“算啦算啦。”糕霸天打斷了他,“滋道你們平時都在散財濟世啦,先、先湊合一下吧。”
內心卻道:看在你給我次桃子的份上,先湊合一下下吧!
“我給、給你的東西不會四最好的,因為你能給我的就則麼多。不過我們妖族的器物都很神神神奇!哪怕破、破一點,紫要發揮你的想像和勤勞,也,也四能做出非常令人滿意滴效果的!”
墨燃轉憂為喜,笑道:“真的嗎?那就多謝你了。”
糕霸天又擺了擺手,然後開始挨個兒把墨燃帶來的東西換成盒子內的妖族器具。
“鮮魚——可以換這個!”
糕霸天從兜兜里掏出了一堆柔軟的毛氈布料。
“這是什麼?”
“這個四,四用貓毛滋成的布匹!”
墨燃驚異地睜大眼睛,接過這捆布:“貓毛還能織布?”
“九尾大貓妖。”糕霸天解釋道,然後又從兜里掏出另一件東西,“竹蜻蜓可以換則個!”
墨燃看著那一堆平平無奇的小木棍:“這又是什麼?”
“拿一根,插在地喪,啐一口氣,就能變成頂好的木材,雖然不是最棒的,但也相當不錯啦。”
接下來糕霸天又陸續給他兌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比人還大的貝殼,有風一吹就往下飄雪的鈴鐺,有一群善於築巢的燕子,自己會鋪路的青磚,一團聽得懂人話的火……諸如此類。
其中最值錢的居然是一袋楚晚寧做的焦炭。糕霸天對它愛不釋手,表示這是小年糕們最喜歡吃的食物,墨燃又是驚訝又是好笑。
他心道,要不是晚寧並不會天天下廚做飯,你要吃焦炭,我可以給你帶許多來。
他問道:“焦炭能換什麼?”
“你等著瞧。”糕霸天嘎巴嘎巴咀嚼著其中一塊焦炭,小爪爪一揮。
很快地,墨燃看到花田旁邊陷了一塊金光粼粼的荷塘,那荷塘里的流水像融掉的金子,裡頭探出一朵又一朵繁燦的雪蓮花。
“心想事成池。”糕霸天意猶未盡地叭嘰著嘴,說道,“想次森麼魚,去河邊唸兩遍就會有荷葉給你飄著送桑來,還有鮮藕啊,嫩菱啊,都可以問它要。足、足夠你尊備生辰筵席啦……怎麼樣,四不四很厲害!”
墨燃盯著那池塘沉默片刻,轉頭對糕霸天斬釘截鐵道:“我下回給你扛一麻袋焦炭來!”
“曾、曾的嗎!”糕霸天一激動又結巴了,“你曾棒!”
墨燃真心實意道:“不,你才是最棒的。”
有了糕霸天給他的這些材料,墨燃挽起袖子就開始乾起了活兒。
師尊的生辰就在後天了,明天是踏仙君人格,他必須幹快一點,只要今天一整天都要在這盒子裡忙碌,再加上後天白天的時間,到了後天晚上,他應該就能在吃過長壽麵之後領著師尊進來,給師尊一個驚喜了。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迅速規置了那些妖族的布匹,什玩,木材……著手給師尊建一個超乎世外的田園仙境。既不鋪張浪費,也不叨擾旁人,墨燃手腳麻利地搬架木椽,頗有些欣慰:
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的生辰宴,師尊一定會過得比去年開心!
然而,墨宗師還是太天真了。
他倒是無心與自己爭寵,但是踏仙君不一樣,踏仙君是個自己就能把自己給磕死的人,怎麼可能甘願被他強壓一頭?
要知道南屏山歸隱後,踏仙君可是處處都在和自己置氣,時時要和自己爭鋒。
兩種人格的日常記憶並不完全共通,只是隨緣共享。這種情況其實比徹底的知道和徹底的不知道都不好,就好像隔著一層紗,撓得人心發癢,更容易惹出么蛾子來。
譬如前幾日,踏仙君盯著楚晚寧熬粥,盯著盯著,忽然就說:“本座記得,昨天你熬的不是粥。”
“是啊。”楚晚寧淡淡的,“怎麼了?”
“但本座不記得你昨天具體做的是什麼了。”
“沒做菜,就去村里買了幾個饅頭。”
踏仙君不干了,瞪著黑紫色的眼睛,用力道:“本座也要吃饅頭!”
“……你不是自己早上起來說要喝粥的?”
“不行。”踏仙君蠻不講理道,“本座也要吃饅頭,你不能只給他買,不給本座買。”
“……你不如吃藥去。”
“要饅頭!!!”
“只有粥。”
“粥和饅頭都要!”
楚晚寧簡直懶得搭理他:“你愛吃就吃,不吃算了。”
踏仙君氣得差點暈厥,他一把抓住楚晚寧的手腕,將人帶過來,壓抵在灶台邊上,垂了睫毛森森然看下去:“你什麼態度?為什麼他能吃實心大饅頭,本座只能喝稀飯?你說,你是不是覺得他比本座好?”
“……我只覺得昨日的你病的比今日的你輕。”
踏仙君沉默一會兒,似是想發怒,但最後仍是愴然道:“好……很好。楚晚寧,你從前的話果然都是騙人的,什麼我從來便是一個人——你便是這樣對待同一個人的嗎?連同樣的菜餚都做不到,你何其偏袒於他!”
楚晚寧無語道:“同一個人也不會每天早上吃一樣的飯,你快別鬧,一會兒粥涼了。”
踏仙君氣道:“不喝了!”
“真的不喝了?”
“不喝!”
楚晚寧頷首:“行,那我倒給狗頭了。只是可惜了裡頭擱著的雲腿,是你上回最喜歡的。”
“……”
就是這樣,踏仙君永遠是這種自己和自己爭風吃醋爭寵邀功的狀態。
而作為雲淡風輕,歷經兩世故而老神在在的墨宗師,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愚蠢的行為。
此時此刻,正在辛勤勞作的墨燃根本不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切換成踏仙君人格的自己,又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來……
第346章番外《爭寵(四)》
第二天上午。
踏仙君瞇著眼睛,坐在院中的枇杷樹下,一邊給自己剝著枇杷吃,一邊瞇著眼睛,出神地想著些什麼。
切換過狀態來之後,這三日里別的事情他倒是記不清了,就隱約記得自己得到了一隻木盒子,是一隻年糕……年糕怪送來的,好像與楚晚寧的生辰禮物有關。
但更多的,他就回想不起來了。
踏仙君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他覺得墨宗師是個心機頗深的鳥人,看似忠厚老實,實則道貌岸然,花花腸子特別多。
哪裡像自己,英俊、耿直、霸氣、威武,待人真誠。
自己這種老實人真是太吃虧了。
踏仙君嘆了口氣,紫黑色的眸子裡閃爍著幽深的光芒。枇杷汁很粘膩,他抬手舔了舔指尖,汲取那絲絲縷縷的鮮甜,暗自心道:不能輸!本座可是帝王出身,對於后宮爭寵一套,本座懂得比另一個自己多得多!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只要本座提前見到墨宗師的賀禮,本座就能絕地反擊,強壓他一頭!
但是渴望知道墨宗師的禮物是一回事,如何知道,卻又是另一門高深的學問了。
他不指望能和自己進行心靈的溝通,墨宗師會理他才有鬼。
那要不……試著讓楚晚寧去套套話?
不行不行。
這個念頭很快地,也被踏仙君自己駁回了。
回想前世,宋秋桐總是每逢節日便盛裝打扮,盡態極妍地來討好他,旁敲側擊地來和他打探“楚妃妹妹”有沒有給他準備什麼禮物。
他當時心中憋著一股邪火,瞧著宋秋桐那張看似精明實則蠢笨的腦袋瓜子,耗費了畢生的涵養才沒破口大罵——幹什麼!問什麼問!楚晚寧就是沒有給本座送過節日禮你滿意了嗎!!!
但每次卻都沒有吼出來,而是強壓著怒意,研開一臉笑吟吟的陰森,慢條斯理道:“想不到皇后居然如此關心楚妃,送個禮還要向他看齊。”
宋秋桐那張姣美的臉上閃過惶然,她因畏懼而愈發顯露恭順與嫵媚,希望以此來博得君王的憐惜。
所以她忙道:“臣妾只是拿不定主意,想了解了解楚妃妹妹那邊的心意……”
“哦……想了解楚妃的心意。”踏仙君慢吞吞地把這幾個字在唇間浸淫一番,倏爾冷笑,眸水如寒劍出匣,冷光乍現。
“所以,你是想表示你這皇后當得毫無主見,也打算和他一樣當個妃子,或者乾脆降成嬪?”
嚇得宋秋桐踉蹌跌跪,連連叩首。
而他當時只覺得厭棄與怒氣同時在他心腔裡龍盤虎踞,撕咬爭鬥。旁邊目睹此事的宮娥只道是帝君喜怒無常,卻無人知曉——哪怕宋秋桐自己也不知曉,他是被她實實在在觸到了痛處——他軟禁楚晚寧這麼久,只得了人,卻好像從沒得到過心。
至於那些他渴望的順從、臣服、愛慕,就更像是九天寒月,遙不可及。
甚至這些年,他都沒有從楚晚寧那裡得到過任何一件節慶之禮……哪怕除夕夜雪深濃時,他隱秘期盼的一聲“新春快樂”,也都是癡心妄想。
宋秋桐就這樣刺他的自尊,戳他的煩心處。嘲諷他一無所有一無所得嘲諷他只是個孤家寡人一個看似志在必得其實怨戾深重的可憐鬼——
她居然敢……她怎麼敢!!!
帝君氣得臉色發青,宋秋桐嚇得臉色發白,他陰惻惻地盯著她,真話不能一吐為快,她也全然不知自己犯下了什麼過錯。
當時帝后二人誰也沒有意識到,其實她的爭寵,從一開始,便是輸的。
是。
不能問楚晚寧。
結束了這段回憶後,踏仙君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爭寵的精髓在於雲淡風輕,看似毫不在意,其實運籌帷幄,一開始就跳出去暴露自己在意得要死,那是最不可取的。
可是,該如何云淡風輕毫不在意地打探到墨宗師的行動呢?
留給他的時間可不多了,明天就是楚晚寧的生辰,自己只有這最後幾個時辰可以打贏這場反敗之戰。
踏仙君在沉思之中,看到狗頭追著一隻花蝴蝶從自己面前跑過。狗頭覺察到了他的目光,一個急剎停下腳步,斜過腦袋,以它那種慣有的賤兮兮斜眼乜著這個陷在困擾中的前任帝君。狗眼中充滿了智慧與關懷。
踏仙君靈機一動。
有了!
“好狗頭,乖狗頭,來。”趁著楚晚寧出去探查南屏山草木之靈,踏仙君一把抱過狗頭,將它放在腿上,然後帶著自以為和藹其實非常嚇人的笑,揉搓它的狗爪子,“本座知道你最聰明了,本座說的話,你應當是能聽懂的。”
狗頭:“……”
“本座問你,你知不知道前幾日本座得了一隻木盒子?”
狗頭:“嗚……”
“你乖乖聽話,把那盒子給本座叼來,是否能做到?”
“嗚嗚嗚……”做不到。
踏仙君的臉色沉了幾分,但還是笑道:“賞你一根肉骨頭吃,如何?”
“汪汪!”兩根!
“行,兩根就兩根。”
人模狗樣的踏仙君,果然比人模人樣的墨宗師更善於和同類交流。一人一狗在完全言語不通的情況下居然這麼快就達成了狼狽為奸的共識。
“汪!!”
狗頭搖了搖尾巴,一下子從踏仙君懷裡跳下去,噠噠噠跑到了某一片不起眼的草叢深處,沒過一會兒,它就做了墨宗師的叛徒,把墨宗師藏好的心想事成盒刨了出來,沾著泥土顛顛地就送到了踏仙君跟前。
“這麼快?”
“汪汪汪!”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踏仙君甚為滿意,笑摸狗頭:“愛卿真是條好狗,本座這就封你為——”
封為什麼還沒想出來,忽聽得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踏仙君臉色一變,立刻抬手將心想事成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到了懷裡。
然後以無事發生的淡定回頭:“晚寧回來了。”
狗頭也以無事發生的淡定搖著尾巴,諂媚地衝著楚晚寧吐舌頭。
巡山回來的楚晚寧看著這一人一狗,總覺得有種詭秘的陰謀氣息在他倆之間流竄:“……你們在幹什麼?”
踏仙君趕緊岔話題:“本座的后宮如何?”
楚晚寧道:“你的小翠和小紅死了。”
“!!!”踏仙君大驚,“什麼?!!”
“昨夜暴風雨,你種在南山坡的湘妃竹和紅海棠全給吹倒了,我之前說了讓你不要種在岩壁迎風處,你不聽,只能給你下次長記性。”
踏仙君頓時傷心了,他不干了。
那是他剛剛歸隱南屏山時,興沖衝拉著楚晚寧一同種下的草木啊!雖然他一直為了捉弄楚晚寧,管那些花草叫做他的后宮,但后宮裡也不止妃嬪,他其實是悄摸摸把他們合種的樹木封做公主、皇子的。
現在他們的孩子居然夭折了,這還得了?
“不行!本座要去看看!”
“看什麼。”楚晚寧一看逗他他還當了真,立刻拉過他,對他說,“我施了法術,已經把斷了的花草都續接回去了。”
“都接好了?”
“都接好了。”
踏仙君盯著他,過了片刻,楚晚寧未及反應,就被他忽然張袖,驀地牢牢一把抱住。
“……”楚晚寧冷不防被環住腰抱了個滿懷,怔忡又無奈地笑道,“你這是乾什麼……?”
踏仙君坐著,楚晚寧站著,踏仙君的頭抵在楚晚寧的腹肋處,想蹭一蹭,又放不下面子,最後只悶聲道:“本座……本座高興。”
這才是楚晚寧的心呢,會心疼他期待滿滿種下的花草樹木被風雨摧折,一言不發地替他將它們救活。枯木逢春猶再發,他這顆曾經委頓凋零的心,也終於在楚晚寧的陪伴下,逐漸有了鮮紅的顏色,有了血、熱和愛。
他也終於能小心翼翼地走到光明里。
為了讓光明多照一點給自己,少照一點給墨宗師,踏仙君愈發堅定了自己要解開墨宗師賀禮之謎的決心。他腦子不好,和活得很清醒的墨宗師不一樣,死活不肯承認他倆本為一體,所以墨宗師對另一個自己毫無敵意,他卻每天都在臉紅脖子粗地和墨宗師較勁。
踏仙君以“本座今日心情甚好,本座親自來做飯”為由,把自己一個人悄悄摸摸地關在小廚房裡,開始研究這只心想事成盒。
人界帝君的閱歷告訴他,只要能夠打開這只盒子,墨宗師的秘密就會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但問題是這盒子嚴絲合縫,究竟怎麼樣才能開呢?
——
“盒子開門!”
沒用。
“你想開了!”
它依舊自閉。
“給你看看本座英俊的臉。”
盒子紋絲不動。
踏仙君試了各種各樣的說法,全都不得解,最後他有些狂躁了,竟掌凝紅光打算來硬的,欲將之一劈兩半!
他驀地一掌狠劈下去,只聽得哐當一聲!
盒子下面的板凳碎了。
但盒子居然還很完好。
“可笑,本座還不信這邪了……”踏仙君惱怒道,召出佩刃對著它橫劈豎斬一連二十餘刀。只是無奈他身在廚房不能隨意釋放靈力以免房屋炸毀,所以力量施展不出萬分之一,劈了半天,盒子仍安然無恙。
反倒是外頭楚晚寧敲了敲門:“墨燃?你在幹什麼,裡頭怎麼這麼大動靜?”
“……剁餡!”踏仙君隨口胡謅道,“做餡餅!”
楚晚寧頓了一下:“冰鑑裡還有前天剩下的,我之前包抄手沒有用完。”
“行,知道了。”
應了聲之後,踏仙君卻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對啊!楚晚寧又給墨宗師包抄手?!
他怎麼沒有!!!
這一想,更氣了,覺得更加不能放過墨宗師,斷不能讓對方於生辰日再邀一功!那個偽君子,卑鄙小人!
與他爭寵?何其不自量力!
踏仙君眼中蒙上一層晦暗,他盯著那盒子,細長修勻的手指摩挲著上頭粗糙的紋理,心中冒起壞水。他想,要不然……乾脆把這盒子丟到懸崖下頭去……?
不就是個生辰禮物嗎?他大可以在今天太陽落山之前給楚晚寧尋到一個更好的。
他是踏仙帝君,他要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東西,又有什麼做不到的?
雖然他是厭極了從前高高在上貴為君王的日子,愛極了重回凡塵的溫暖,所以沒事總喜歡喬裝打扮,去山下聞嗅那人間煙火,甚至覺得自己偷偷偽裝成“苟宗師”去打雜賺來的錢兩,比當時在寂冷深宮裡,別人戰戰兢兢跪伏著呈上來的稀世寶物要珍貴的多,有意義的多。
但這般凡俗的甜蜜雖好,他卻不願表露自己的喜愛。
踏仙君是要臉的,尤其為了把自己和貧寒的墨宗師區分開來,他哪怕心裡偷偷愛死了農家的白菜煮豆腐,他也要哼哼唧唧地假裝自己最愛的仍是大排場,是山珍海味。
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威風,偶爾也是有好處的。
比如踏仙君堅信,只要自己冒著被楚晚寧抽死的危險,囂張地重出江湖,四處搜刮珍寶,他就一定能迅速找到那種奢華精緻上檯面,新穎別緻有內涵的賀禮!
一定的!
這個念頭在他心里扎根之後,踏仙君站起身,打算把木盒收好,下午找機會帶出去扔掉。
然而想歸想,真的要這麼做了,他復甦的良心還是有些不安起來。
……那、那這樣楚晚寧就少一個禮物了。萬一本座找不到更好的怎麼辦?萬一楚晚寧真的很喜歡這個盒子,被本座毀了,豈不是……呃……豈不是要來和本座鬧?本座如今任他專寵於前,他要真的鬧了,那該如何是好?該怎麼哄?會不會哄也沒用?
這樣想著想著,居然又有些憂愁起來。
自古無情帝王家,帝王一旦有情了,就只能淪落到和愛人去過家家。
居然連這麼點小事,想到楚晚寧或許會不高興,他的心都硬不起來了。
本座沒出息啊!
踏仙君在心里長嘆一聲。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木柵小窗邊有一個白乎乎的身影一晃而過。他心知有異,立即搶過去,但那東西跑得極快,他只來得及瞧見一盞被白尾巴托著的小藍燈,並未看清它的全貌,它就已經消失在了草叢裡。
唯窗子的木柵欄縫隙間,塞了一張卷好的翠綠荷葉。
……年糕怪!!
踏仙君腦中靈光乍現,陡地激起了兩天前屬於另一個自己的奇遇回憶。
他立刻抬手把年糕精留下的荷葉抽出來,藉著窗外灑進的陽光抹平一看,不禁大喜,可大喜之後又旋即大怒。
踏仙君怒極自罵道:“墨微雨,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嘲諷本座!”
只見在那張荷葉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
帝君好!我是只拼客帝君人格的年糕精,我從村里偷偷跑出來給帝君報信。這是心想事成盒,裡頭有一片世外仙境,開啟咒訣是墨宗師人格定的,叫做'送黃金實在太愚蠢',我只能幫您到這裡了!加油!!!您能行!
踏仙君雖然不知道“拼客”是什麼意思,感覺是這個妖沒有學好凡人官話,言語中還夾雜著妖族詞藻,但他以自己機智的頭腦融會貫通,聯繫上下文,便明白了對方一定是在誇讚自己。
這只年糕很好!很識時務!他打算事成之後,封它為南屏山一品大員!
踏仙君這樣想完,頓了頓,為了辦成大事,壓下被另一個自己鄙夷的屈辱,咬牙切齒地對那木盒念道——
“送黃金,實在太愚蠢。”
一道金光閃過,廚房裡的踏仙君消失了。
他也進到了心想事成盒裡。
第347章番外《爭寵(五)》
踏仙君進去的時候,糕霸天正坐在墨燃建了一大半的山水田園裡,嗒嗒邁著小短腿兒追蝴蝶。
聽到聲音,它一下子扭過頭,由於剎得太快,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搖搖晃晃站住了,糕霸天伸出小爪爪整頓自己腦瓜上的荷葉,嚷道:“哎、哎哎哎——小騷年,你、你總算又來啦,我可無、無無聊死嘍!”
踏仙君盯著它,只看了片刻,下了個結論:好憨一隻年糕門衛。
就把目光轉開去了。
接著,他便用那一雙犀利的眼眸將這處居所來來回回打量了個徹底。
世外仙境還沒竣工,不過也只差一點點了。踏仙君完全能領略到它的雅緻精美,飛揚著晶瑩光點的花田,棲坐在花蕊間彈琴吹笛的小妖,金色的流水蓮池,古藤纏繞而生的樹屋,院子裡的貝殼夏榻……
踏仙君越看臉色越陰森。
他懂楚晚寧,楚晚寧看上去嚴肅正經,其實很有一顆好奇之心,對於此類稀奇古怪不屬於凡塵的居處,楚晚寧定然是喜歡的。
唯一導致楚晚寧不喜歡的可能,那就只有——
他轉頭,瞪向糕霸天。
薄唇一啟一扣,森森然問道:“此地售價可貴?”
糕霸天此時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人的性情已然大變,有些迷茫地:“傻、傻傻傻……”
踏仙君長眉擰皺,忽然一把將之舉起,扼於掌中。
“咿——”
“你罵誰傻?”
糕霸天手裡捉蝴蝶的網兜都掉了,在踏仙君的扼殺下兩眼翻白,顫抖著小腿兒淒淒慘慘地把自己並不標準的官話給憋標準了:“啥、啥情況?”
踏仙君:“…………”
原來是誤會一場。踏仙君冷哼一聲,五指略松,把小妖怪丟回了地上。糕霸天摸著自己的脖子,重重吐了口氣,抬頭瞅著這人明顯佈著陰霾的臉,忽然覺過了味兒來。
嗷?!這不是墨宗師啊!
他們年糕村都知道墨燃性情會每隔三日切換一次,它是被流放久了,所以居然把這碼子事兒給忘了。眼前這位氣場凶神惡煞,暴戾恣睢,哪裡是前兩天和藹可親溫柔善良的墨宗師,分明是……
“啊!!!”糕霸天發出一聲慘叫,爬起來就準備逃,“救命啊!!他來啦!!!他帶著不歸來啦!!!”
竟都嚇得不口吃了。
糕霸天兩隻軟乎乎的年糕腿奮力地邁著,閉眼賣力跑了半天,瞇開一條縫隙往外看時,才發覺自己居然還待在原處。
“……”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踏仙君已施法變出了一道靈力籠子,狀似滾輪水車,它在裡頭和倉鼠似的跑了半天,竟哪兒也沒有去成。
糕霸天咽了口口水,顫巍巍地回頭,窘迫而驚恐地。
“弟、弟弟……”
“你找死嗎!”踏仙君勃然大怒,“誰是你弟弟?”
“帝、帝君好!”
踏仙君再次:“…………”
為了苟活,糕霸天很快屈從在了踏仙君的淫威之下。它向帝君事無鉅細地講述了心想事成盒相關的所有事情,並且告知了他那個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此地花費不、不不不貴,便宜!”
踏仙君陷入了沉默。
不貴,不浪費,又有心意。
對方送了這樣的禮物,自己如何比得過?
……媽的,幸好被他提早發現了,不然晚寧生辰就在眼前,墨宗師若真的打了這張牌,那他可就輸定了。
踏仙君心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自己必須趁時候還早,把這場子拆了重蓋!
他英俊的臉上閃動著模糊陰影,一邊盯著墨宗師搭建的山水居所,一邊聽著糕霸天的叨叨。
糕霸天解釋道:“外、外頭的東西都可以拿來和我換材料,別看則裡很漂亮,其四現在這些建材也不四最好的啦,您前兩天送來換物件的,都四一些不太茲錢的。”
“哦?是嗎?”踏仙君道,“但這花海看起來很值錢。”
“那四贈贈贈品啦。”
踏仙君又指著池塘:“這池子看起來也不便宜。”
“那四用您送來的最好的東西換的。”
踏仙君豎起耳朵:“最好的東西?”
“四啊。”
“什麼東西?他給得起的,本座也一樣給得起,你儘管說。”
糕霸天聞言,小眼發亮:“贈滴嗎?……那,那那那我們喜歡次楚仙君做的焦炭!”
“……”
他錯了。
這世上有一樣東西,確實是他近乎偏執,注定給不起的。
那就是楚晚寧做的菜。
墨宗師在這方面和他不一樣,那個人格沒有經歷過前世巫山殿的活死人歲月,沒有在那窒悶的寂寞裡,如此瘋魔地思念過那些並不可口、但蒸騰著人間熱氣的菜餚。所以墨宗師對楚晚寧的手藝,從來不是一種病態的佔有。
相反的,墨宗師一直很想讓師尊的廚藝被更多人,或者山林精怪所認可,這樣楚晚寧就會很高興,晚寧高興了他也高興。
所以他聽到糕霸天喜歡吃楚晚寧做的焦炭,其實是非常願意分享給它的。
但踏仙君不一樣。
踏仙君就像餓了十年窮了十年的人,報復性地霸占著楚晚寧所有的烹調食物,哪怕再難吃,他也會如飢似渴地嚥下去,吃得胃疼了,也死活不願意和別人同享。最誇張的是有一次楚晚寧閒來無事包了五張竹扁的抄手,原本想著是放起來慢慢吃的,夠吃半個月。
結果踏仙君知道自己第二天就要切回另一個狀態了,為了不便宜另一個自己,他居然真的就在子時來臨之前硬生生地把半個月的抄手都吃了下去。
然後害墨宗師在床上躺了三天。
所以聽到糕霸天居然垂涎於此,踏仙君立刻怒道:“你想都別想!楚晚寧做的焦炭也只有本座可以吃!”
糕霸天含淚望著他。
“哭也沒用!”
糕霸天淒慘地拿小爪爪揩眼睛:“嗚嗚嗚……”
帝君果然是壞、壞東西!
既然焦炭不能拿來置換,踏仙君就開始打起了別的主意。
“你告訴本座,除了焦炭之外,還有什麼拿給你,能換到更精巧值錢的妖族器具?”
糕霸天抽噎著,不想回答,又不得不回答:“……帝、帝君可以先自己摸索,嘗四著換一次看看……”
踏仙君皺眉:“墨宗師也是這樣試過來的?”
“嗯。”糕霸天委屈巴巴地點頭,“您前兩日就是用自己的衣服,換了則塊花田。”
“這樣……原來他脫了衣服……”踏仙君喃喃著,捏著下巴思索了一番,覺得不能輸給自己。
於是他也除下了自己的外袍,遞給了糕霸天。
“這是本座的衣裳,你好好瞧瞧,看能換些什麼?”
糕霸天舉著衣服左右上下來回看了半天,半天沒說話。就在踏仙君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它猶豫地從衣服後面探出半個頂著荷葉的腦袋。
“帝君,換、換森麼不是我一個人定的,四有規矩的,如果換粗來的東西不合您的心意,能不能不要再掐我脖子……”
“廢話少說,到底能換什麼?!”
糕霸天聲若蚊吟:“……存、存天然,無污、污染的……洗,洗吊水……”
踏仙君以為自己聽錯了:“洗腳水?”
“四……四洗吊水……”糕霸天看上去快哭了,磕磕巴巴地說完,“三日一洗,連續三月,存天然草本精華滋養,您、您將比現在更叼,更強,更威武雄壯……”
踏仙君僵了須臾後,面如鍋底,暴怒道:“……你是想死嗎?!”
“嗚嗚嗚不!我不想!!!”糕霸天搖頭大哭起來。
“憑什麼他的能換花海,我的換的是洗吊水!我看起來需要這種東西嗎?啊??!”
“嗚嗚嗚您不需要!!!”
“再想想別的!能不能換別的!”
“不能……”
對上踏仙君駭人的眼神,糕霸天一迭聲哭喊道:“不四我能決定的,我們妖族也是有規矩的!”
“何種規矩不可更改?你如此荒唐,信不信本座殺了你!”
“你撒了我也沒用,還四去了我的引導!”
“你……!”
踏仙君一噎,壓住了幾欲噴薄的憤怒。
“好好好,算了算了!”大事面前,忍一時海闊天空。
他還指著這只年糕擊敗對手墨宗師呢。
於是他嚥下了滿肚子髒話,強自心平氣和,卻實則咬牙切齒地問道:“那你立刻告訴本座,究竟要拿什麼過來,才能換到——”他指了一下已經搭得差不多了的那片田園,“比這些更好的材料?”
糕霸天哽咽著:“我、我不能嗦……”
踏仙君青筋暴跳破功了,怒道:“再不說本座可真剁了你!”
“嗚嗚嗚嗚嗚!!!”
沒有辦法。
為了不被敲扁做成桂花糖年糕端出去吃掉,糕霸天只好一屁股坐在樹樁上,抽抽噎噎地,開始給踏仙君透露置換的竅門。
它用白胖胖的小短手在兜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樹皮小簿,委委屈屈地遞到了踏仙君的手裡,哪裡還有半點在墨宗師面前耀武揚威的樣子。踏仙君也不客氣,接了簿子,嘩嘩翻了兩頁。
“花妖歌姬……這個不好,保不准對楚晚寧拋媚眼。”
“絕頂廚娘……也沒意思,本座的手藝比廚子好得多,用不著別人出手。”
皺著眉頭嫌棄地看了半天,踏仙君忽然被其中一段吸引了注意。
“漫天花雨——一片雲彩,獲得之後會飄在田園院子上空,不停地往下撒花瓣。”
品味清奇的踏仙君讀完擊節稱讚:“好,這個好,這個怎麼換?”
糕霸天弱弱伸出爪子,給他翻了個頁。
只見背後寫著:
兌換條件,活人。
踏仙君驀地睜大眼睛:“活人?活祭?”
“……不要想、想得那麼血腥呀。”糕霸天嗡嗡地說著,“就是抓、抓過來,關在盒子裡……關進來,就下花雨,放粗去,花雨就,就停了。很文、文明!”
“那為什麼要把人關進來?”
糕霸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戳著自己軟乎乎的小爪指:“因為盒子裡沒有其他人的似後,我們村的年糕其實四可以隨四來竄門走動的,抓、抓他們過來,好讓大家參觀。”
“你們妖,參觀人?”
糕霸天繼續不好意思地搓手手:“四、四啊。”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座豈會做此等荒唐之事!”
糕霸天:“您也可以不換這些的,這些拿活人換的東西,都是最高級的,但您也可以換差一級的……”
“等等。”
踏仙君一聽到最高級,抬手打斷了它的話,“活人換的都是最好的?”
“對、對啊。”
踏仙君啪地一下乾脆地合上了樹皮簿子,義正辭嚴地抱臂道:
“你說罷,抓誰?”
.
楚晚寧覺得墨燃這幾天很反常。
首先是宗師狀態下的墨燃,半夜不睡覺,裸著身子趴在地上按著狗頭。
然後是帝君狀態下的墨燃,把自己神神秘秘地關在小廚房裡半天不出來,說是要做餡餅,可等到午膳時間了,居然連麵粉都還沒發,問他這麼久在做什麼,竟回答說是在思考人生。
更蹊蹺的是,踏仙君因為三日才能出現一次,平日里是最喜歡纏著他的,雖然偶爾白天會下山閒逛,搞些他自己的小秘密,但晚飯前必然會來,而且手裡總提一壇子好酒或是一匣子點心,別彆扭扭不尷不尬地遞給他。
但今天不一樣。兩人中午沒吃著餡餅,草草煮了點掛麵,然後踏仙君一抹嘴就說自己有事要出趟門。
楚晚寧問:“晚上要吃什麼?我來做吧。”
踏仙君躊躇片刻,看樣子是在進行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他居然一反常態地說:“不了,本座今晚很遲才會回來,你不用等,早點睡吧。”
楚晚寧不由地睜大了鳳眼。
這是……
七年之癢嗎?
可七年好像還沒到,或者說已經過了吧?
——就是這樣,楚晚寧完全忘了自己的生辰日快到了。
不過其實對從前的楚晚寧而言,生辰日並不是什麼特別美好的東西。孩提時和懷罪在無悲寺,最初幾年,懷罪還會特意在這一天送他些小什玩,小糕點什麼的,他每一次都很高興,抱著木頭小劍或是塞著一嘴香甜的點心,望著和尚,燦笑著說謝謝師尊,師尊待我真好。
懷罪那時的眼神似乎是被刺到了什麼痛處。
但楚晚寧當時,並不知道懷罪究竟是因何而痛。
再後來,從某一年起,懷罪忽然就不給他過生辰了,當然點心、什物這些還是常常會有,和尚會從寬大飄逸的袖子中變戲法般地拿出來,卻不一定拘泥在生辰日那一天。
楚晚寧想,大概是自己長大了,長大的人就不會每年都過生辰。
他問懷罪是不是這樣,懷罪怔了一會兒,看著禪院裡終年翠碧的蒼天巨柏,半晌,摸了摸楚晚寧的頭,說,是啊,晚寧已經很大了,再過不了幾年,就要弱冠了……
懷罪那時候沒有看他的眼睛,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望著薄暮的殘陽。
天邊的一縷鮮紅倒影在和尚眼裡。
像血。
楚晚寧沒來由得覺得懷罪的神情很複雜,他涉世未深,有許多詞藻他只在書上見過,但從未能從生命中找到具體的表徵。而那一刻,他彷彿意識到懷罪臉上的籠著的,一半像是他讀到過的“殘忍”,一半又是“傷心”。
他不知道提及自己弱冠,師父為何會流露出這般表情,但他就是覺得心頭髮堵,替懷罪的難過而難過。
他站起來,而懷罪仍坐在他旁邊,他就大著膽子,摸了摸懷罪的光頭,笨拙地哄眼前的大和尚。
“師尊,不要不開心,等我弱冠了,我給你過生辰。”
懷罪僵了一下,然後一下子垂下頭去。
楚晚寧沒有瞧清他當時籠在陰影裡的臉。
半晌懷罪沙啞著笑道:“長大的人都不過這日子的……小孩子才過。”頓了頓,在楚晚寧未及說出更多話時,霍然起身。
寬大的僧袍和袈裟在晚風裡飄擺,當時和尚的身影是那麼高大,他站起來,便遮去了落在楚晚寧身上的所有斜陽血色。
“不早了,為師有些事要外出一趟,你……你好生晚習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再後來,之後的漫長二十餘年,楚晚寧再也沒有得到過一句“生辰喜樂”,從來無人祝他又渡一歲,願他餘生安康。
直到歸隱南屏。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於有了自己的人生安穩,有墨燃會真心實意地念著他的生辰,想把過去那些歲月都補上。只可惜這份牽掛終是晚了太多,楚晚寧已在過去的孤獨裡,習慣了被人遺忘。
也習慣了遺忘自己。
完全不記得還有“生辰”這回事的玉衡長老,在小院裡皺著眉頭陷入了深思——墨燃這是怎麼了?
是最近自己有什麼讓他不高興的地方嗎?
還是外頭有什麼大事發生?
不然怎麼無論是宗師墨燃還是帝君墨燃,這幾天都這麼怪呢……
第348章番外《爭寵(六)》
未時。
距楚晚寧生辰,還有四個時辰。
踏仙君穩穩落在孤月夜掌門書房的房樑上,忍不住在心里大聲為自己喝彩。時間這麼緊,世上也只有他才能於天地間這般來去自如。畢竟御劍也不可能如此之快,無法短時往來於五湖四海,但他不一樣,他會空間傳送術。
踏仙君可太為自己驕傲了。
“漫天花雨雲彩,需要捕作到'艾斯艾斯啊'級別的人類——姜,姜薑姜夜岑姜藏門,才能兌換。”糕霸天的話猶在耳邊。
而自己當時非常警惕且嚴肅地問:“什麼叫'艾斯艾斯啊'級別?”
“則也四妖語。”糕霸天道,“就四嗦,非倉難捕到,四被我們妖族標為增稀人類的人。”
難捕捉?
踏仙君在心裡冷哼一聲。
那要看是誰出馬,對他而言,捕捉姜夜沉也不算難事。
他從描金漆朱的樑上俯瞰下去,姜夜沉喜靜,厭憎與人接觸過甚,因此房內沒有任何侍童,只他孤身一人,坐在窗邊執卷觀書。
姜曦自戰後受了重傷,身體就一直不太好。他原本是個身形修頎,氣勢威嚴的男子,但病榻上纏綿數月,整個人消瘦得很是厲害,如今他風骨仍在,但容貌卻蒼白得厲害,未免就有些積威不足,顯出些病態的頹美來。
不過美則美矣,踏仙君審美雖沒毛病,他知道姜夜沉是個難得的大美人,但那又怎樣,他人生中見識過的美人多了去了,也沒見得他學會了憐香惜玉。
不懂得憐香惜玉的踏仙君瞄了一會兒姜夜沉,最終找准了一個角度,掏出自己懷裡的盒子,咔噠一下將木盒打開——
“去吧,心想事成盒!”
說著就氣勢如虹地往下一扔,直突突地朝著姜曦的後腦瓜子砸了過去。
在他的想像裡,盒子接觸到姜曦腦袋的一瞬間,姜曦就該發出一道白光,然後“嗖”的一聲迅速被盒子吸收進去,蓋子“砰”地一聲迅速關上,盒子震動掙扎,最後止於平靜。
然後他就收復了艾斯艾斯啊級別的薑夜沉,可以獲得云彩了。
可惜事與願違,就在木盒即將觸碰到姜曦的一瞬間,看似病懨懨的薑掌門竟忽然瞬影而掠,掌門身上寬大的青金色衣裳流動著絲緞柔光,頃刻閃到書房正中央。
完美閃避!
心想事成盒“啪嗒”掉在地上,姜曦盯著它看了一眼,陰森森地抬起頭:“閣下何——”
“人”還沒說出口,踏仙君已躍下房梁,抬掌一揮,召出一道猩紅色靈力鎖鏈,朝著姜曦直掠過去。
姜曦神情一變,展袖後掠,避過第二次攻擊。
踏仙君冷笑道:“好,一二不過三,第三下我看你還能逃?”
所謂一二不過三,其實是踏仙君欺負人姜掌門大病初癒,姜曦上輩子是和他交手過的,在他手下也走了不少招,最後才被暴力降制。但此刻姜曦一來猝不及防,二來沒有殺氣,三來身子還非常虛弱。
如此情況下,果然無法躲過踏仙君第三次攻擊。
當猩紅鎖鏈再一次襲來時,姜曦本可閃開,但他喉間湧上一陣甜意,竟是剛才閃得太快,以至於病氣上湧,忍不住垂首嗆咳。
高手過招,一差即敗。
姜夜沉瞬時被鎖鏈牢牢束住,失去重心,驀地摔倒在地。
他喘息著,抬起那雙杏眼,狠狠地瞪將過去,卻在看到踏仙君的臉時一怔:“……是你?”
踏仙君撫掌笑道:“放心,本座不殺——”
話還沒說全,就听得姜曦怒道:“誰遣你來羞辱於我?”
踏仙君奇道:“本座怎麼就羞辱你了?”
姜曦掙不開繩索,氣得臉色發青:“薛蒙派你來的?”
踏仙君更奇怪了:“和薛蒙什麼關係,你和他有什麼過節,他為什麼要羞辱你?”
姜曦卻咬著薄薄的嘴唇不說話了,幾縷微亂的額發,垂在他冰玉般蒼白的臉龐上,一雙杏眼在書房角落偏暗的光影中,發狠地盯著他。
“……嘖,等等。”踏仙君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本座怎麼忽然覺得,你眼睛長得有點熟悉啊?好像有個人和你有點像……”
姜曦身子一僵,立刻把臉轉了過去,閉上眼睛,不再吭聲。
踏仙君習慣性地伸手想把他的臉掰回來,但指尖還沒碰到姜曦的下巴呢,就忽然想到這樣不合適,這個動作有點曖昧,雖然他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再觀察觀察姜夜沉的眼睛,但若要楚晚寧知道了,八成是會不高興的。
於是他迅速收回了手,還十分誇張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尖自證清白。
算了,管姜曦像誰呢,反正他對姜夜沉的事情也沒什麼興趣。
抓起來抓起來!把薑曦套麻袋,兌彩雲去嘍!
這樣想著,踏仙君轉疑為喜,指尖一抬,指揮著靈力鎖鏈將薑曦橫過去,往心想事成盒方向飄。
姜曦何曾受過如此待遇?他怒道:“放我下來!”
踏仙君根本不聽,他指揮完了鎖鏈,雙手抱臂在旁邊看好戲似的笑道:“你進去了就放你下來,裡頭場地寬得很,你放心,本座對你沒興趣,明天你完成了任務,後天本座就放你自由。”
“你找死!!!”
姜曦氣得鼻子都要歪了,正欲再罵,卻以被鎖鏈押到了木盒前,鎖鏈繞了一截到他身後,往他背上一戳。
“進去吧你。”
“你……!”姜曦罵到一半,驀地整個化作一道光,被瞬起的強力妖氣吸納到了心想事成盒裡。
踏仙君十分得意,俯身把木盒拾起,冷哼道:“反抗本座?還不是得乖乖地束手就擒。”
剛說完這話,他忽聽得書房外頭傳來腳步響動,踏仙君一頓。
誰?
來著在門口停下,輕輕的叩了兩聲,溫沉道:“義父,藥煎好了,您該喝藥了。”
哦……是姜夜沉那便宜乾兒子?踏仙君斂去笑容,這可有點麻煩,要讓乾兒子看到自己綁了他爹,豈不是要和自己打起來?
雖然他很樂於打架,但是楚晚寧生辰在即,還是準備禮物要緊。打不得,還是走為上策。
踏仙君這樣想著,在對方還沒進來之前,施法打開傳送陣,將自己傳送到了附近的揚州口岸。
而孤月夜掌門書房外,姜曦的養子敲了半天的門不見回應,皺著眉頭猶豫片刻,輕咳一聲道:“請恕晚輩冒昧。”抬手吱呀推開了房門。
進門之後,他愕然睜大了那雙溫溫柔柔的眼睛,驚訝道:“義父?”
只瞧見空蕩蕩的一間屋子,窗前一卷書擱著,批註筆墨未乾,而姜曦竟已不知去了何處……
申時。
距離楚晚寧生辰,還有三個時辰。
踏仙君嫌街巷人太擁擠,於是掠走在揚州城的屋脊之上,一個輕功飛騰,衣袂飄擺,躍上了金粉耀目的文峰塔塔頂,坐在了巍峨的寶頂旁邊小憩。
從這裡往下去,能看到很遠的街市,此時正近傍晚,路上行人如織,不過塔頂高聳矗立,倒是十分清淨。
他打了個哈欠,把胳膊枕在腦後,倒在瓦頂上望著天空中漸漸燒起來的雲霞——很好,姜曦已經抓到了,盒子裡就有了漫天飛舞的飄花,楚晚寧看了一定喜歡。
時候還早,他可以再多抓幾個所謂“艾斯艾斯啊”級別的人來。
踏仙君這樣想著,伸手進衣襟裡,摸出一本舊巴巴的樹皮小冊子,扉頁上幾個歪扭的字《人族觀察綱目》。他翻開來,瞇著眼睛瞧了幾張。
“艾斯艾斯啊還挺多的。”踏仙君邊看邊摸著下巴喃喃自語,“但這書寫的也太不詳盡,只標明了哪些是年糕怪想觀察的修士,卻沒有寫捉來可以換什麼。”
不過隨後他又想,沒關係,反正糕霸天說了,這些高級別人族能換到的都是好東西,自己有的是精力,抓人關雞籠而已,這筆買賣不虧。
“姜曦,馬芸,璇璣長老……”一個個看過去,忽然看到了自己和楚晚寧也名列其中。
踏仙君原本有些生氣,心道這些亂臣賊子,居然敢肖想觀察堂堂人界帝君和北斗仙尊,真是天大的膽子!但轉念一思考,這簿子上只要是修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有姓名,若是沒有他倆,那豈不就成了他倆被人看扁了?
這樣一想,踏仙君又不氣了。
他大致把冊子上“艾斯艾斯啊”的人都看了一遍,心道:這裡離桃苞山莊最近,不如先把馬芸抓進來,看能換些什麼。
說乾就乾,踏仙君立刻飛下了寶塔,打算往桃苞山莊捕獲第二個珍稀人族。
可他還沒開空間傳送陣呢,就听得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咦?這不是墨兄嗎?”
踏仙君吃了一驚,他披著斗篷外出,何人如此眼毒,一個模糊背影就能看出他的身份?
他驀地回過頭,瞧見文峰寺院漆作明黃的院牆外立著一位淡金色長發,眸若碧玉的英俊男子,皮膚是泛著淡淡柔光的象牙色,比探出院牆的那一樹玉蘭花還剔白。
金發男子五官深邃,抿著唇,背著手,靠在寺院牆邊笑看著他。
“好巧,沒想到會在揚州遇到墨兄呢。”
“梅含雪?”
梅含雪淡笑道:“嗯,好久不見。”
踏仙君對梅含雪沒什麼好感,他上輩子被薛蒙捅了一刀,薛蒙可以不計較,但對梅含雪這個和薛蒙同仇敵愾的傢伙,他還是不高興多理睬的。
但他除了楚晚寧,對別人又不太上心,對梅含雪兄弟更是不加了解,不能從表情、動作神態裡立即分辨出那雙胞胎二人。
因此他眉頭一皺,眼眸一掃,見這裡只一個金發男子,便問道:“你是大的還是小的?”
“……”梅含雪冰雪聰明,和踏仙君自然不一樣,只一句話,幾個神情,他便知道自己是認錯人格了。
這位恐怕是前世的踏仙帝君人格,而非是他熟悉的墨宗師人格。
早知道就不打招呼了。
但既然聲都已經出了,梅含雪也只好笑容不墜,眼中的熱情卻淡了不少,答道:“我還沒問墨兄是新的舊的,墨兄怎麼先問我是大的還是小的了?”
“什麼舊的?”踏仙君怫然,“你才是舊的!”
梅含雪搖頭笑道:“你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揚州?楚宗師呢,沒和你一起?”
踏仙君一頓,這倒是提醒他了。
他來揚州是為了抓姜曦。
姜曦是艾斯艾斯啊,可以兌雲彩。
哎……等等,梅含雪也是艾斯艾斯啊!
踏仙君眼睛一亮,看來在他去抓馬芸之前,可以先抓另一個珍稀人族了!
“……”梅含雪極善察言觀色,見他神情有異,不由地後退一步,警覺地想要取出武器。然而踏仙君的動作比他更快,猶如一道黑色的疾光閃近身前。
“墨兄,你——!”
梅含雪還沒來得及說出更多的話,就見得踏仙君打開了一隻醜巴巴的小木盒朝著自己腦門摁了下去。
“什麼東西!”
踏仙君道:“套你麻袋!”
“墨兄——!”
一道金光閃過。
梅含雪消失不見了。
踏仙君迅速蓋上了盒子,那俊朗的臉上露出了邪氣的笑,紫黑色的眼睛裡閃著志在必得的光芒,洋洋得意道:“又抓一個。”
兩個了。
墨宗師那些小木頭小貝殼小花哪兒能和他的艾斯艾斯啊人族比,這次爭寵,墨宗師能贏得過他才有鬼!
他心滿意足地晃了晃盒子,開啟傳送陣,前往桃苞山莊抓第三個人——馬芸。
.
與此同時,心想事成盒中。
梅含雪冷不防被猛地收了進來,步履不穩跪跌在地。他從地上爬起,一邊咳嗽,一邊撣去衣袍上的灰塵,張著碧色的眼睛茫然地環顧四周。
目光所及,端的是山水田園,異象仙境,一草一木都與凡間不同,天空飄花,荷塘流金,屋舍精巧堂皇,還有一大片傳出叮叮咚咚雅樂之聲的花田。
這地方……是……哪兒?
他滿懷疑問地張看間,忽然瞧見遠處地上躺著一個人,那人渾身被鎖鏈束縛,屈辱地躺在地上,染盡塵埃動彈不得。然而梅含雪閱人無數,對好看的容顏十分敏感,哪怕此人此刻十分狼狽,距離又遠,但他依舊單靠看一個輪廓,也知那是個姿色極佳的人物。
咦?
這美人……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精靈寶可夢,就決定是你了,姜掌門!
第349章番外《爭寵(七)》
美人當前,梅含雪一貫注重自己的儀表。他拂乾淨了自己身上的塵灰,抬手將有些凌亂的金髮束起,挽了個利落些的馬尾在後面,確保自己沒那麼狼狽了,這才謹慎地向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的倒霉鬼走去。
倒也不是說梅含雪太過鎮定,被傳送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還如此淡然地關心自己的衣服有沒有褶子,頭髮亂不亂,對方美不美。
而是因為他知道墨燃如今有楚晚寧管束著,不可能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再何況,此地並沒有任何邪氣和殺氣——除了躺著的這位淒苦佳人。
然而待他走近了,看清了“佳人”的臉,不由地一下子睜大了碧眼。
饒是再淡然,梅含雪都有些吃驚了:“姜……尊主?”
姜曦緊緊被鎖鏈縛著,皺眉垂眼,那位踏仙君可真是個豬啊,把人丟進來之後太高興,居然忘了施法給他解開。
梅含雪無語片刻,旋即快步走了過去,半跪下來查看姜曦的狀況。
踏仙君的鎖鍊是對方越掙扎,勒得越緊的那種,姜曦如此尊貴的人,自然是從未受過此等屈辱,一直在想辦法掙開,但結果卻是被勒得極緊,梅含雪注意到他被反縛著的手腕處連皮都磨破了,深深幾道紅痕。
“……姜尊主?”
更讓人感到不安的是,姜曦可能是病軀未癒,沒能及時吃藥,所以此時竟已經昏迷了過去,任梅含雪喚他好幾遍,他也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梅含雪心中不禁懊喪,唉,今日出門當真是沒看黃曆,怎會遇到這般麻煩事?
說句實話,梅含雪對姜曦多少是有些敵意的。當年在死生之巔山腳,他因看不慣姜曦願意陪著那些聲討死生之巔的人而對姜曦冷言冷語,梅含雪素來雲淡風輕,他無法理解姜曦對於權力的執著,更看不上姜曦當上十大門派尊主之後,那種被掣肘,束之高閣的模樣。
更何況,薛蒙與姜曦一直不對盤,而且關係似乎總有些微妙。
梅含雪自然是親近薛蒙的,所以心裡愈發不怎麼喜歡姜曦,不然像他這般玲瓏心竅的人,之前又怎會如此明確地對天下第一富豪兼尊主報以冷臉?
梅含雪不禁有些頭痛。
怎麼就攤上姜曦昏迷了呢?
沒辦法,左右無人,他也只好管著。
梅含雪抬手探了一下姜曦領衽高疊的頸側,只覺得搏動極為紊亂,觸及的皮膚更是燒燙得厲害。
梅含雪心道不妙,收了手,喚道:
“醒醒。”
“……”
“姜尊主,快醒醒!”
沒動靜。
梅含雪見情況不太樂觀,只得跪坐下來,搭著他的手腕脈處,給他以崑崙踏雪的療愈術暫且舒緩,可靈力一輸進去,梅含雪就感到姜曦體內紊亂的炎陽衝撞,竟是一種暴躁的魔氣在他周身運轉著。
江湖傳言,姜尊主大戰時身受重傷,雖然勉強撿回了一條命,但身體卻漸漸出現了異狀。
想來就是如此了。
所幸梅含雪會水系療愈術,壓了一會兒他的燥火,半晌後,姜曦終於有些緩了過來。
他眉心微蹙,睫毛輕輕顫抖著,慢慢地睜開了杏眼。
那雙眼睛顯得很渙散,裡頭的一切都是亂的,又似乎在壓抑著什麼東西。姜曦半睜了片刻,又閉了閉眼睛,用他那種使喚慣了別人的高高在上的口吻,疲憊倦怠地:“藥……”
梅含雪無奈道:“沒有藥啊。”
聽到他的聲音,姜曦初時仍是昏昏沉沉的沒反應,可頓了一會兒,忽然清醒過來,他驟然睜大眼睛,一急之下,咳嗽不已。
“你……怎麼是你?”
“不然您以為是誰?”
梅含雪問出這句話後,自己卻先悟出來了,看姜曦剛剛甦醒時的樣子,一副理所當然指揮人的語氣,十有八九是燒昏了頭,把自己當做他孤月夜的什麼人了。
“我以為你是……”姜曦乾枯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一陣邪火又湧將上來,逼得他渾身微微顫抖,冷汗浸濕了內衫。他驟然閉上眼睛,驀地咬住下唇,竭力隱忍什麼似的。
梅含雪知他一貫愛風頭,喜面子,不願狼狽。
會在晚輩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他一定是難受極了。
梅含雪雖然看不慣他,但也不至於恨他,何況梅含雪一向心善,不喜愛見人受苦,尤其不喜歡見美人受苦。
憑心而論,姜曦討厭是討厭。
但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梅含雪嘆了口氣,問道:“姜尊主,您坐得起來嗎?我來給您渡寒氣,您應該會舒服一點。”
說著就想去扶他。
豈料手還沒碰到姜曦的肩膀,就被激烈地掙開了。
姜曦喘息著,一下子抬起眼眸,那雙杏眼明亮而濕潤,像是陷入籠中的野獸,痛苦又警覺地,他沙啞道:“……別碰我。”
“……”
“走出離我三丈……十丈外……不,越遠越好。”
梅含雪無語道:“但您有病……”
姜曦額發凌亂汗濕,脖頸動脈突突跳動著,怒道:“那你有藥?”
“……沒有。”
“那還不滾?!”
“……”
梅含雪簡直無話可說,他覺得姜曦真的很奇葩。一會兒講理一會兒不講,之前對薛蒙也是,一會兒很兇,一會兒又還好,這人真是……莫名其妙的……
這邊梅含雪和姜曦氣氛僵硬,屋頂上,頂著荷葉躲起來偷看的糕霸天可樂開了花。太太太好了!有、有兩個艾斯艾斯啊可以觀賞!它要悄悄看看,看他們會不會打、打打起來!
對,暗中觀察!
只要它不出聲,就沒有人能發現它,咩哈哈哈哈!!
.
酉時。
距離楚晚寧生辰,還有兩個時辰。
薛蒙坐在丹心殿的掌門尊位上,瞪著不速之客墨微雨。
“你什麼意思,我沒聽懂。”
踏仙君手裡還轉著一枝剛從桃苞山莊折來的柳條——當真是便宜接客馬了,他尋過去捉人,卻撲了個空,馬莊主外出雲游去了,不在莊內。
踏仙君想了想,剩下的“艾斯艾斯啊”裡,還是薛蒙最好抓,甚至不用抓,騙一騙就可以了。
於是他就轉了道兒,來了死生之巔。
薛蒙瞪著他:“什麼叫做你請我去盒子裡玩一玩?有沒有搞錯,我手頭事情很多,哪有功夫和你玩?”
踏仙君神秘兮兮道:“本座保證,你進去之後,一定會感到萬分驚喜。”
薛蒙正批卷宗批得心煩,沒好氣道:“墨燃,你是不是有——”
“病”字還沒說出口,薛蒙就冷不防想到,哎,不對呀!
自己的生辰快到了,之前墨燃還來問過他想要什麼禮物呢。
所以這其貌不揚的盒子難道就是……
賀禮???
薛蒙垂眼望著放在兩人中間桌上的木盒,頓時轉怒為奇。
墨燃說,進去之後有驚喜,那、那一定就是送他的生辰禮物了!自己居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還對著墨燃沒好脾氣,實在太不應該。
思及如此,薛蒙不禁有些尷尬,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咳……”他輕咳一聲,彆扭道,“你這也太……太早了點吧。”
“早?”踏仙君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還是從善如流地飛快應道,“不早不早。再遲就來不及了。趕緊進去吧。”
薛蒙吧唧了兩下嘴,偷眼瞄著盒子,想再矜持地拒絕一番,但他好奇心旺盛,躊躇之間還是好奇佔了上風。
繃不住的薛蒙一下子眉花眼笑:“謝啦哥,那我就進去了。”
“?”
踏仙君雖不明所以,但只要薛蒙能進去就是好的。
他立刻厚著臉皮道:“不客氣不客氣,請請請!”
當薛蒙也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見後,踏仙君啪嗒一下扣上盒蓋,心中十分歡喜——“第三個了。”
才短短幾個時辰,他就抓到了珍稀人族姜曦、梅含雪、薛蒙,踏仙帝君果然寶刀未老。
還有倆時辰,他還能再抓!
死生之巔的璇璣和貪狼也是“艾斯艾斯啊”的人族,這兩個也不能放過!
踏仙君壯志滿懷地把木盒往袍襟裡一收,披好斗篷,朝著長老居所行去。
而此時,心想事成盒內。
薛蒙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金色流水,雅樂田野,漫天花雨,還有冰晶風車……
然而,所有的奇妙異景,都震撼不過院落裡的兩個人--
崑崙踏雪宮大師兄梅含雪,半跪在揚州孤月夜姜掌門姜夜沉面前,正皺著眉頭和他說著什麼,而姜曦……
薛蒙倒抽一口涼氣。
梅含雪居然把薑曦給用鐵鍊子鎖住了!
姜曦好像還被殘忍地折磨過!他的臉色看上去那麼難看,額發凌亂,臉頰汗濕,眼眶潮紅,這這這,這簡直——
薛蒙一下子怒嚷起來:“梅含雪!你幹什麼?!”
梅含雪一臉茫然地回頭,見到薛蒙大步向自己走來,他摸了摸鼻子,還未及驚訝,也未及和薛蒙打招呼,就被薛蒙一隻手搙著衣襟從地上拎著站起。
薛蒙另一隻手指著姜曦,蹬鼻子上臉地就衝梅含雪惱道:“誰讓你這麼做的?你放開他!!!”
梅含雪:“???”
“不是,薛掌門,你不要這麼激動……”
“姜夜沉雖然不是人,但也輪不到你來收拾!你為什麼綁他!”
梅含雪怔了一下,琢磨過味兒來了,他忍不住笑起來,拉他的衣袖:“薛子明……你真是……噗,你在想什麼呢?我綁他做什麼?”
回應他的是薛蒙怒極的一拳:“我怎麼知道你綁他做什麼!我又沒你這麼變態!你還不放人?!”
“……”梅含雪無故被罵了變態,心中十分委屈。
兄弟,他倒是想放啊。問題鎖鍊是踏仙君縛的,這誰解得開?
正吵得不可開交,或者說,薛蒙單方面和梅含雪吵得不可開交,姜曦則閉著眼睛誰都不想理也不想看,院落外忽然又是嗖嗖兩聲異響。
薛蒙轉頭,頓時又吃一驚:“璇璣長老,貪狼長老?”
出現在心想事成盒裡的正是一臉茫然的璇璣和怒髮衝冠的貪狼。
“你們怎麼也進來了?”
貪狼怒罵道:“還不是墨燃那廝,二話不說拿個破盒子往我二人腦門上摁,他找死!”
璇璣嘆氣道:“然後我們就到這裡了。”
薛蒙:“……”
璇璣環顧四周,問道:“這裡是哪裡?尊主您怎麼也在此處?還有梅仙君和姜……”看到被鐵鍊束縛著的薑曦,璇璣臉色驟變,吃驚道, “啊,姜尊主?!”
這還得了,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門居然被捆成這般屈辱模樣丟在田園之間。周圍還都是死生之巔的人,這筆賬該怎麼算?
唯一不是死生之巔的人的梅含雪摸了摸鼻子,說道:“我也是被墨兄傳送進來的。這位姜尊主雖然不太願意搭理我,但他應當也是被墨兄強擄來了此地……對了。”他忽然看向貪狼長老,“閣下是死生之巔主掌療癒的長老吧。”
貪狼沒好氣地:“怎麼了?”
梅含雪道:“姜尊主似乎身體抱恙,我是個外行,只略緩得一二,還請您幫他去療一療傷。”
卻不料姜曦蒼白著臉,立刻阻止:“不必。”
“可您……”
“再消一炷香的時間。”姜曦閉目,喉結微動,緩著濕潤的呼吸,“我便自己會好……不勞爾等費心。”
既然姜曦非要這樣堅持,不願讓任何人碰他,其他人也沒有辦法,只得由著他去了。
梅含雪與薛蒙在心想事成盒所營造的這片天地間走了一遍,梅含雪問:“你怎麼也進來了?”
薛蒙乾巴巴地:“因為這是墨燃送我的生辰賀禮。”
梅含雪訝然:“生辰賀禮?……但你生辰不是還沒到嗎?”
“提早送唄。”薛蒙道,打量著山水田園。自璇璣和貪狼進來之後,天空中忽然出現了漫天的星斗閃耀,雖然是黃昏,但這些妖力凝成的星雲仍是閃閃發光。田野裡也多了馥郁的花香,聞嗅於鼻尖,甜蜜怡人,不似凡俗味道。
“地方倒是好地方。”薛蒙說,“就是不知道他為啥要把你們都抓進來。”
梅含雪思忖片刻:“或許是想熱鬧些,給你慶生?”
薛蒙走累了,坐在田壟間,看著翻滾的金色麥浪,飄飛的柳絮和廣袤的高天。
他自幼受盡父母寵愛,薛正雍白手起家,薛蒙很小的時候,死生之巔有段時日其實非常困窘,但即使這樣,他爹娘也從沒有含混湊合著度過他的生辰。
幾乎每一年,他都會被讚美、寵愛、賀禮所包圍,薛正雍總是力所能及地給他最好的東西,王夫人會親手給他煮上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壽麵。
他就這麼過了二十餘年,無限幸福。
直到他再也沒有了父母。
一直以來,薛正雍與王初晴就像兩座山岳,橫隔在薛蒙的人生路上,讓他看不到死亡與衰老的可怖,讓他始終保持著無畏的天真與燦爛。
他們離開之後,薛蒙的心臟失去了庇護,傷痛與殘忍都直突突血淋淋地撞擊在了他的血肉上,他忽然就明白了什麼是求不得,什麼是無奈,什麼是死亡。
可是,正因為他們毫無保留的愛,讓薛蒙雖然過於自信,脾性驕縱,卻始終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小鳳凰跳跳嚷嚷的身軀裡,永遠裝載著屬於王初晴的善良、溫柔、憐憫,裝載著屬於薛正雍的正直、堅強、大度。
這是他們留在蜀中的火種,會照著死生之巔的路。
梅含雪走到他身邊,坐下,風吹過他淡金色的長發,他將之捋到耳側之後,轉過頭對薛蒙道:“既然這樣……那我也提前祝你生辰快樂。”
“……”
薛蒙毫無意義地用腳尖碾著地上的土,哼道:“不在乎。”
“說來墨兄倒是挺用心的,給你造了這麼漂亮一片天地。”梅含雪胳膊往後一撐,天際一行大雁飛過,他笑道,“若不是他是你哥,我都要覺得你是他心上人他才這麼費神給你籌備禮物,送你這個驚喜。”
薛蒙又哼一聲:“把你也抓進來慶生,我看是驚嚇還差不多。”
梅含雪倒是不介意,笑道:“不過他準備的這麼好,倒是把我哥給你的禮物都要比下去了……”
說完發覺自己失言,立刻閉嘴。
收禮狂魔薛蒙立刻豎起耳朵:“梅寒雪也給我準備了?”
“……是啊。”真糟糕,說漏了嘴。
“他給我準備了什麼?”
“……不告訴你。”
薛蒙瞪他,瞪了一會兒,覺得似乎沒可能從梅含雪口中再套出什麼來,只得悻悻地把臉扭開去了。他佯作自己並不好奇,托腮看了一會兒風景。
梅含雪問:“可是話說回來……為什麼墨兄會把薑夜沉也給你抓進盒子裡?姜掌門和你很熟嗎?”
薛蒙僵了一下,撇嘴道:“不。完全不熟。”
姜曦是什麼東西,薄情寡義,與他爹爹薛正雍根本沒法兒比,更配不上他娘親。
這時候,璇璣長老在遠處院子喊他們,似乎是又有誰被墨燃抓了丟進來了,而隨著那人的進入,心想事成盒裡飄起了裊裊仙霧。
薛蒙正好不用和梅含雪再深入討論姜曦之事,他起身撣了撣土灰,大步朝著小院走去。
晚風吹著麥浪向他拂來,他頓了一下腳步,忽然從心底里湧出一股細微的酸澀。
他覺得這微風就像王夫人與薛正雍的手,溫柔地撫過他的眉眼額頭。
以後再也沒有他們的生辰祝福了。
薛蒙不由垂眸,長睫毛遮住眼裡的黯淡。
梅含雪走到他身邊,關切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薛蒙低聲道。
但他想,自己至少曾有過這樣一個溫暖的家,一雙疼他寵他的爹娘,他們為他遮風擋雨二十餘年,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如此愛他,尊重他,保護他。一起陪他度過那麼多個難忘的生辰日。
比起那些自一出生就未被人寵愛過的人,他到底還是幸運的。
第350章番外《爭寵(完)》
薛蒙這樣思忖的時候,楚晚寧在南屏山打了個噴嚏。
戌時。
離他的生辰,還有最後一個時辰。
但楚晚寧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與墨燃歸隱南屏山才兩年,而之前的兩輩子,那千萬個歲月,他過得太難太難。吃慣了苦的人,陡然嚐到甜,其實並不那麼安定,也不那麼習慣。
——他就是薛蒙眼裡,那種從未被寵愛過的人。
至少從前是這樣。
夜深了,很快就要到子夜交替之時,但墨燃還沒回來。
楚晚寧站在青竹柴扉前,披了一件單衣,抱著狗頭望了一會兒,不見墨燃身影。晚間露重,他捲著手,低低咳嗽數聲,皺起眉頭,狗頭仰起腦袋來吧嗒吧嗒舔著他的側臉,發出“嗚嗚”的討好聲音。
楚晚寧垂眸問道:“你困了?”
“汪!”
他便將它放下來,說道:“回屋睡吧,我再等一會兒。”
“嗚嗚嗚汪!”
竹條編織成的寶塔燈籠糊著絹紙,在院門簷角下輕搖飄擺,明黃色燭光灑在楚晚寧修勻雅緻的面容上,在他眉眼肩頭都落了一襲晶瑩的浮光,令他看上去斂了鋒芒,比平素溫柔得多。狗頭拿腦袋去頂他的袍角,又繞著他汪汪直叫。
“不想回去?”
“汪!”
楚晚寧於是又把它舉起來,鼻尖點著它濕潤微涼的小黑鼻子:“好,那你就繼續和我等吧。”
“嗚汪!”
但狗頭又不依不饒,楚晚寧和它溝通沒那麼自如,不知為何墨燃每次和狗頭總能很快地理解對方的意思,他就要慢好多。
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你是想要我去睡覺,不要站在這裡了?”
“嗷嗷嗷汪!”
狗頭因為主人總算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高興起來,搖著尾巴原地跳躍著。
“再等一會兒吧。”
“汪汪汪!”已經等了很久啦!
“你不想一個人回去睡嗎?”
“汪汪!”
楚晚寧見它搖頭擺尾的模樣,不由地想到了白日時,墨燃臨走前跟自己說過的話——早點休息,不用管他。
“……夜不歸宿,當真是翅膀硬了。”楚晚寧嘆了一句,神情多少有些不悅。他見狗頭懇求地殷切,於是最後回望了上山的小徑一眼,合手掩上了院門,抱起狗頭回了屋內。
誰知睏意雖有,入睡卻沒有那麼容易。
楚晚寧給墨燃留了一盞燈,憧憧光影搖曳裡,他閉著眼睛蜷在床上,模糊著就開始做夢——別看他平日里從容平淡的模樣,其實他這具承載了兩世魂靈與記憶的軀體,到底是不安的。
剛剛歸隱南屏山的頭幾個月,他幾乎每晚都會驚醒。
一會兒是夢見了巫山殿裡,踏仙君被薛蒙刺殺後蒼白的臉,在殿外雷霆暴雨的映襯中顯得如鬼魅般陰沉。
一會兒又夢到天音閣外,墨燃長跪於地,鮮血不斷地從胸口湧出,哽咽著問他,說,師尊,我是不是已經還清了,我是不是已經乾淨了。
他夢到死生之巔的敗亡,夢到懷罪的圓寂。
夢裡踏仙君森森然地對他說,楚晚寧,本座恨極了你……
夢裡,亦是南屏山,當年風雪夜,墨燃說,晚寧,我會一直愛你。
可墨燃說完這句話,就慢慢地沒有了心跳,留給他的,只是一夜的淒楚與絕望。他怎麼也忘不了當時的那種無法言喻的感受,每次夢到這裡,他都會因自己揪心的痛而驚醒,他甚至會無法辨認歲月幾何,他會忍不住靠過去,反复確認身邊睡著的人是有呼吸有心跳的,那種劇痛才會逐漸地褪去。
卻後半夜都不再睡得安穩,時不時就想要睜開眼睛,再看一看墨燃的臉,看著青年如今安寧的睡顏。
後來,他的這般異樣被墨燃發現了。
那一天是踏仙君人格,這個於空寂巫山殿孤獨徘徊了許多年的人,只一眼就明白了楚晚寧究竟在為什麼而難受,為什麼而夜不安眠。於是踏仙君什麼也沒說,張開臂膀,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隔著歲月,隔著血肉,那心跳雄渾而有力地傳遞給了懷裡的人。
驅散了噩夢的陰影。
踏仙君吻著他的發頂,低沉地哄著他:“……沒事了。晚寧,都過去了。”
楚晚寧沒吭聲,許是死要面子,不願丟人。
但踏仙君能感到自己的褻衣衣襟濕潤了,有溫熱的淚浸在了他的心口。明明不是什麼滾燙的東西,卻讓他整顆心都熱得厲害,戰栗得厲害。
令他疼極了,愛極了,卻又不知該怎麼辦。
他從前只會粗暴地佔有,哄人好難。
他就這麼笨拙地拍著楚晚寧的肩背,嘴唇磨蹭著他的發頂,耳廓,最後低下來,噙住那微涼的嘴唇。
“晚寧,我會一直愛你。”
接吻間,他模糊地對他這樣喃喃,他感到了掌中那從來狠倔之人明顯的顫抖,於是在也按捺不住,就著之前溫柔的殘韻,再一次與他共赴沉淪。
而那之後的每一天,無論是何種神識,墨燃都是擁著楚晚寧入睡的,每一次睡前,都會說一遍,我會一直愛你。
如今的甘總會慢慢滌去曾經的苦。
這一句話,也終於在墨燃不住地重複下,從死別的囈語,成了相守的諾言。
兩年來,無論墨燃因為什麼原因單獨出門,他總會在天黑前趕回來,因為他知道楚晚寧雖不說,但卻不愛南屏山夜晚的清冷,他的恩公哥哥需要他的相伴。像今晚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
墨燃第一次沒有在日落前回家。
楚晚寧沉穩好面子,不會去盤問這個盤問那個,但他嘴上不問,臉上要強,卻不意味著他心裡會好受。
所以時隔了那麼久,他側睡著,竟又一次陷入了夢魘。
他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南屏山,墨燃離世的那一天。
他夢到自己無論怎麼喚墨燃,墨燃都不醒,天音閣於他愛人胸膛留下的傷疤是那麼猙獰而又觸目驚心,他守著他,哽咽著……
他不住地重複著愛人的名字:“墨燃……”
墨燃。
而在這冰涼的夢境中,卻好像有誰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捉來湊在唇邊溫柔地親吻著。
那人繾綣地對他說:“師尊,沒事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楚晚寧感到睫毛濕潤,夢醒之間,他低低地嘆了口氣,心中微定,待要再睡,卻忽然發覺自己靠在一個熟悉的溫暖胸懷裡。
他一驚,模糊的那一點睡意都沒了,濕漉漉的睫簾子驀地抬起,鳳眸正對上一雙紫黑色的眼睛。
“墨、墨燃……?”
墨燃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身上帶著些夜深露重的微涼,躺在他身邊。為了不打擾他,墨燃也沒緊抱著他睡,隻小心握了他的手,貼近他。
見楚晚寧醒轉,他微挑起了眉:
“嗯?本座還是吵醒你了?”
楚晚寧還當他要道歉,豈料踏仙君用力摟了他一下:“吵醒了正好,就乾脆讓本座好好抱一抱。”
“……滾。”
踏仙君知道自己今日剩下的時候不多了,平日里他是一定要和楚晚寧嘴上鬥一斗討討罵的,但這次,他一擁之後,單刀直入,俯身貼著楚晚寧的耳廓,低沉笑道:“滾什麼,本座給你準備了驚喜,只怕你看了要疼我還來不及。”
“……”
這人的臉皮真是與日俱增的。
楚晚寧本就噩夢初醒,起床氣重,此刻又被他熱烘烘沉甸甸的身子壓得難受,不由劍眉抬起,鳳眸猶帶著夢裡的濕潤與傷心,卻是含著睏意與怒意的:“大晚上不睡覺?”
“不睡。”
楚晚寧更怒了:“不睡做什麼?”
踏仙君挑起他的下巴,細細摩挲著,目光從他的眉眼一直徘徊到他微微啟合的嘴唇。
懷裡這人明明瞧來有些兇,還有這樣那樣的不完美,可兩輩子了,每次一看他還在身邊,就覺得心好燙,暗中歡喜得緊。從前他死活不承認,但他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都知道,就只有這個人,可以令他瞬間情如燎原火,意若繞指柔。
想抱他,想吻他,想要他。想欺負他到疼,卻又想疼極了他。
如今更是覺得世間美人雖多如雲霞,可所有云霞攏到一起,也皆不及他的晚寧半寸光彩。兇他也好看,生氣也好看,都好看。
踏仙君於是笑道:“大半夜不睡覺還是有許多事可做的,本座不是都教過了你?”
楚晚寧:“…………”
見他睡意全無,又怒又無奈的樣子,踏仙君心中大動,忍不住低頭親了他一下。
“墨燃--!”
“逗你玩的。”一吻之後,踏仙君親暱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本座的時間快到啦,今日你欠本座的,三日後再問你討回來。”
“……”
“今夜本座想說的只有……”踏仙君頓了一下,笑了,臉頰側酒窩深深,三分邪氣七分憐愛:
“晚寧,生辰快樂。”
楚晚寧一下子怔住了。
而這時,遙遠的淨慈禪院鐘聲悠然敲響,正是子時交替,竹葉蕭娑。
亥時末。
子時初。
墨燃瞳眸中仍有踏仙君的驕傲,可未及說些什麼,又已然換作了墨宗師的溫柔。墨宗師緩了一下神,多少適應了隨緣分享給他的昨日記憶,只覺得七零八落莫名其妙,一時也不知踏仙君狀態下自己都乾了些什麼。
但見眼前人是心上人,墨燃微怔過後,心中歡喜無限,於是抵著楚晚寧的額頭,小聲道:“晚寧。”
“嗯?”
“生辰日快樂。”
想了想,又道:“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他本來是打算明天白天再修整一番,然後領著楚晚寧進心想事成盒的。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切換回來時,楚晚寧還沒睡著,也沒想到自己會自然而然就迫不及待地說了這句話。
他對楚晚寧的甜蜜太多了,好像片刻也忍不了,一點也熬不住。
明明是活了兩世的人了,真的假的成了兩次婚,前世日夜纏綿八載,今生相伴也已兩年,但他這時候就像是個冒冒失失的毛頭小伙子,初次向心愛之人獻寶表明心意似的,有些急不可耐,甚至指尖盜汗,微微顫抖。
“我……我還沒有全部做完,但……我領你先去瞧一瞧,好嗎?”
楚晚寧這時才徹徹底底地反應過來,原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日。
而墨燃白天其實是為了賀禮而忙碌著沒有回家。
他迷惑散去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愧疚,忍不住抬手捧了墨燃的臉,滿心柔軟。
“你忙了那麼久,原來是在忙這個。”
墨燃就笑。
“師尊想現在就去看嗎?”
楚晚寧坐起來,攏了烏墨長發,順著他的意道:“好罷,你都準備了什麼?”
“一個超凡脫俗的驚喜。”
墨燃說,領著楚晚寧去了他們的院中,狗頭睡得酣,臉埋在爪子下沒有被吵醒。墨燃潛身進了草叢,打算挖出之前自己藏在這裡的心想事成盒。
然而——
一聲慘叫劃破南屏寂夜:“靠!我盒子呢?!!!!”
狗頭繼續安詳熟睡。
無事發生,狗頭心道,你永遠叫不醒一隻裝睡的狗,咩哈哈哈哈!
墨燃花了好半天,閉目竭力回想自己身為踏仙君時發生的事情。想了好一會兒,總算是勾起了一些記憶碎片——
給姜曦套麻袋。
給薛蒙套麻袋。
給梅含雪套麻袋……
完了完了,全他媽完了!
楚晚寧微微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墨燃抱頭:“我……我我好像在昨天干了些非常荒唐無稽的事情……”他說著在屋內七翻八找,最後總算從自己的乾坤囊裡找到了心想事成盒。
“你是要把這個送給我?”
“原、原本是的……”
“那現在?”
現在……現在恐怕不知裡頭變成了什麼可怕模樣。
墨燃喉頭攢動,想要把楚晚寧留在外面,自己先進去看看。但無奈話已經說出口了,這會兒再丟下師尊獨自入盒更是不妥,只得在心中祈願自己昨天沒有將盒子鬧得天翻地覆。他硬著頭皮道:
“現在我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總之先,先一起進去看看吧。”
墨燃與楚晚寧進到心想事成盒裡的時候,兩人都被眼前的情形震驚了。尤其是墨燃,前天他臨走時,盒子裡還是挺正常的一方天地,但此刻,他的屋子被重新翻建修葺,多了許多金光閃閃貴氣逼人的飾物。
除此之外,天空飛花,雲霧縹緲,麥浪滾滾,星雲布空……原本挺有意境挺有留白的山水田園,硬生生就被填滿了色彩,教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哪裡還是飄然世外的枕水人家。
整就一土財主風格啊!!
更要命的是,小院的花田中豎起了五個木頭架子,分別綁著姜曦、梅含雪、薛蒙、貪狼、璇璣,像五個稻草人似的紮在田野裡。
楚晚寧看著那五個祭品似的人,有些僵住:“……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禮物?”
墨燃大驚,轉頭偷看楚晚寧臉色,看完之後更是心如鼓擂,連忙道:“師尊,不、不是你看到的這樣!這不是我幹的!”
話音未落,屋頂上叭嘰跳下一隻軟乎乎的年糕精。
糕霸天晃著自己明藍色燈火搖曳的小尾巴,噠噠噠地走出來,仰著腦袋,閃著星星眼,伸出兩隻小爪爪朝著楚晚寧跑過去:“神、神木仙君君君君!!”
然而還沒抱到楚晚寧,就被墨燃雙手繞在咯吱窩處舉了起來。墨燃簡直都快崩潰了,用力搖晃著它:“糕霸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咦?”糕霸天沒有反應過來墨燃的人格已經又一次進行了切換,萬分茫然道,“則、則不四你自己抓來的艾斯艾斯啊級別人族嗎?來兌換田園山水滴!”
“……”
墨燃額頭突突直跳,沉默半晌後終於明白了。
他驀地閉上眼睛,恨不能抬手扼殺自己。
——他昨天一天到底都做了什麼啊!!!
踏仙君又在自己和自己爭寵!
他這邊無言以對著,木架上綁著的薛蒙已經氣瘋了,大聲嚷道:“墨燃!你這個狗!你到底幹什麼!你快放我下來!”
糕霸天扭頭眨巴小眼,看了薛蒙他們一會兒,和墨燃解釋道:“這是您一個時辰前幹的事情,您一共抓了五個艾斯艾斯啊,生怕他們在裡面搗亂,所以您就乾脆在捉捕結束後把他們全都綁起來了。”
墨燃:“……”
薛蒙還在大叫:“師尊!師尊救我!”
楚晚寧拂袖:“……看你做的好事!”
說罷立刻上前,替薛蒙他們一一解開了踏仙君的綁縛。
所有人都獲得釋放後,薛蒙揉著被綁得紅通通的手腕,極是委屈又極是莫名其妙地:“墨燃!你你你,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
“就是。”貪狼長老也沒好氣,“你為何要把我們抓到這盒子裡來?”說罷瞥了一眼年糕精,“這塊豆腐又是個什麼鬼東西?”
糕霸天叉腰怒道:“撒、撒子!老子四年、年年糕!!才不四豆腐!”
梅含雪和璇璣沒吭聲,但眼神也是在詢問楚、墨二人的用意。
姜曦則面目陰沉得厲害,他整頓著自己昂貴精緻的袍袖,將褶皺一一撫平,而後抬起眼來,森森然道:“二位最好給姜某一個解釋。”
墨燃想蒙混過去,抬手笑道:“呃,這個只是誤會一場,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姜曦冷笑一聲,“這一聲不好意思好值錢。”
“……”
他瞇起杏眼,不客氣道:“墨宗師,你知不知道,我今日與火凰閣有一筆生意要談?”
“我、我賠就是了……”
“九千萬金葉子,你賠?”
墨燃:“……”
薛蒙也是惱羞成怒:“你不是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還以為是……是……”是送我的生辰賀禮——這話是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再說出口了,甚至回想起來還極為尷尬。
薛蒙最後忿然道:“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墨燃被一群人圍著興師問罪,漸漸地就有些招架不住,只得一個勁地道歉。但這些人本身與他們關係並不差,只是被惹的莫名其妙想討個說法,說法討不到,自然是無休無止。墨燃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身旁楚晚寧道:
“抱歉,是我沒管束好另一種脾性的他。”
山水田園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只有糕霸天在興奮地吧嗒吧嗒邁著小腳腳繞著楚晚寧轉圈。
墨燃回頭道:“師尊……”
“耽誤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賠償補救,還望諸君見諒。”
薛蒙忙擺手道:“師、師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奇怪……”
說完又轉頭望向姜曦:“餵!你、你那九千萬金葉子可不能賴在我師尊頭上,我、我師尊沒錢的……”
姜曦:“……”
天下第一富豪瞧上去似乎是對薛蒙的話置若罔聞,盯著墨燃看了一會兒,銳利的視線又轉到了楚晚寧身上。
他剛想開口說什麼,就見墨燃攔在了楚晚寧前面,急著道:“姜尊主,我會想辦法彌補的。還請您今日,先、先莫要為難我師尊。因為… …因為……”
墨燃躊躇著,聲音漸漸輕了下去,最後小聲道:“因為今天……今天……其實是我師尊生辰……”
姜曦:“……”
“他從來都沒有好好過哪怕一次生辰,所以……姜尊主的損失,我一定會想法子彌補,親去火凰閣道歉什麼的,都可以。”
青年擋在他和姜曦之間,幾乎是可憐巴巴地:“只求今晚,請姜尊主海涵,可以嗎?”
今日是楚晚寧的生辰日?!
這個原因可把此間的眾人都驚住了。薛蒙尤其驚得面若金紙,磕磕巴巴嘴唇開合半天,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楚晚寧也沒料到墨燃竟會把此事說出來,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還是與楚晚寧不太對盤的貪狼打破了靜默,貪狼聞言,雙手抱胸道:“玉衡,不是,你過生日,你派你徒兒把我們都抓來做什麼? ”
“不、不似啦!”糕霸天解釋道,小爪爪指了指墨燃,“他抓、抓你們,四、四因為你們四艾斯艾斯啊級別的人族,可以換很好很好的法器,來裝裝裝點則裡的田園山居!”
薛蒙吃驚道:“拿我們換法器?”
梅含雪摸著下巴,反應過來了:“……難怪每進來一個人,這裡的效果就會多加一重。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唯有姜曦覺得匪夷所思,怒而拂袖:“……談情說愛當真有病!”又盯著墨燃,毫不客氣地下了診斷,“墨宗師你病入膏肓,恐已回天乏術無藥可救!”
墨燃笑了,去拉楚晚寧的手:“早就無藥可救了。”
姜曦簡直受不了,轉頭負手,氣悶地靜了一會兒,余光瞥見薛蒙正眼巴巴地望著楚晚寧,似乎正在難堪於自己身為弟子居然差點錯過了師尊生日,而且還正為不能給楚晚寧備禮而自責不已。
姜曦心中老大不耐煩,只覺得薛蒙當真是丟人極了,但他又不好發作,也拿薛蒙沒轍,沉默片刻,最終怫然道:“算了算了。不過九千萬金葉子而已。”
墨燃:“???”
薛蒙:“???”
“不用賠了,擦鞋都不夠。”
梅含雪:“……”
楚晚寧:“……”
薛蒙:“你這鞋該有多髒啊?”
姜曦回頭,目如疾電,冷冷諷刺道:“薛掌門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你——!”
鬧鬧嚷嚷間,總算把這場荒唐鬧劇的始末都解釋了清楚,而楚晚寧的生辰終究也是被這幾位所知曉。雖然最終他們都表示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也不會告訴旁人北斗仙尊的生辰日是何時,但既然今朝已經相聚,自然也就留下慶賀了。
按璇璣的話說,如此也是緣分。
糕霸天見眾人氣氛融洽,覺得自己完成了年糕村里的委任,高高興興地挪過去,也想湊個熱鬧。卻不料薛蒙回頭,盯著它:
“墨燃,這就是你之前說在後山抓的小妖怪?”
墨燃笑道:“是啊。”
薛蒙摸著下巴端詳道:“它還真是桂花糖年糕做的啊。”
糕霸天甩著藍瑩瑩的尾巴燈:“我、我我四我們村里最靚的崽!”
“巧了,我是下修界最靚的崽。”
糕霸天:“那我們交個朋友吧。”
薛蒙:“那我把你煮了吃了吧。”
一人一妖同時把話說出口,糕霸天一僵,小腳丫迅速後退兩步,頓了片刻,掉頭就跑:“薛蒙不四人啊!!救命呀!!修士次妖怪啦!!嗷嗷嗷啊啊啊!!”
薛蒙大笑起來,總算是報了自己被抓進來綁成稻草人的仇。
這寂夜裡,心想事成盒中聚了不多不少幾個故人,論親密,倒也不全是與楚晚寧親密的故交,但就像璇璣說的,這大抵是一種緣分。
既然如此,來都來了,大夥兒這樣一鬧,也都並無倦意,乾脆在這片逍遙山居中煮起了宵夜,燃起了煙火,熱熱鬧鬧地圍坐一桌,月下小酌。
金池撈起魚鮮,稻風吹散晚煙,粟米如珠洗淨,上鍋燜煮。清甜的飯食香味於田埂間飄遠,墨燃下了廚房,鍋鑊旺火燒熱,熗溜爆炒極為利落,掂鍋時灶頭底下的火光倏地騰起,映亮他英挺的面容。
他回頭,見外面晚寧正與薛蒙聊天,璇璣和貪狼在幫忙採摘妖族鮮果,姜曦在田間散步等著吃飯,梅含雪則正逗弄著花朵間彈琴的小妖,教它們崑崙的曲調。
墨燃心情驟好。
雖然他極想獨占楚晚寧的一切,但他的師尊那麼好,他又想令他多得到幾聲祝愿,三兩陪伴。昨日的自己也算陰錯陽差,遂了他的這個心願。
心想事成盒內,桃花流水鱖魚肥,墨燃修勻的手指將白嫩豐腴的嫩筍擱在案頭,細切為絲,和蕨菜一起過熱湯小煮,正耐心處理著新鮮的魚蝦,身後竹簾一起一落,楚晚寧進來了。
“師尊再等一會兒,很快就做好了。”
“不急,我給他們拿些瓜果去院子裡。”
墨燃笑道:“好。”
楚晚寧就去廚房的角落,去取那一堆放在竹篾小籮筐里的鮮甜果實。走到那裡時,卻忽然發現此處還擺了一隻瓷壇子,上面貼著張封條,不尷不尬不大不小地寫著一筆“生辰喜樂”。
他把它掲下來,瞧筆觸,顯然是踏仙君人格下所留的。
楚晚寧打開封好的瓷壇,分辨不出其中事物,奇道:“這是……?”
墨燃過來一看,“啊”了一聲,失笑道:“胭脂梨花鵝脯,還真做成功了?”
“那是什麼?”
“是我在另一個人格下琢磨出來的菜式,做起來頗廢些功夫,要先拿食鹽醃製鵝肉,再用荷葉包裹入釜清蒸,而後泉水較冷,放入井水冰鎮。冰完後再封入壇中,以梨花白醉釀。”他說著,把壇子裡的鵝肉取出,端的是酒香撲鼻,清涼怡醉。
“看樣子是一進了心想事成盒,就已經準備上了。”墨燃掂量了一下鵝肉的醃製程度,笑道,“倒也沒全做壞事。”
說著將那脂膩豐腴的鵝肉放在銀杏砧板上,指尖點著那飽滿鵝脯,嚓嚓幾刀薄切,片下了肉來,只見得那浸潤了梨花白又被鹽醃過的肥鵝色澤宛若胭脂,肉質豐嫩。
墨燃想了想,對楚晚寧道:“師尊再去醬料小櫃裡瞧瞧,應當還有一隻醬汁小罐。”
楚晚寧去了,果然找到了個黃釉瓦罐,上頭也貼著封條,仍是不尷不尬別彆扭扭地寫了五個字:
“餘生有本座。”
楚晚寧搖了搖頭,心中卻覺無限寧靜溫柔。
他把罐子遞給墨燃,看著他用小竹舀勺舀出了一斛踏仙君昨日悉心調好的涼菜醬汁,仔細淋在了裝好盤的胭脂鵝肉上,醬汁順著鵝肉的紋理湮開,與酒釀碰撞之下,更是激出濃烈的奇香。
楚晚寧道:“你怎麼想出這樣一道菜的?”
“伏天裡你嫌熱,有一次我做了的菜你都沒吃幾口……你還記得麼?”
他這一說,楚晚寧倒是想起來了,確實是不久前,踏仙君興致勃勃地拍著腦袋下廚,烹了一桌子佳餚。但他感到暑熱煩膩,並沒有吃多少。踏仙君雖然最後也沒說什麼,可回想起來,當天他確實有些失落模樣。
“我大抵是覺得,連自己喜歡的人的口味都照顧不好,傷心啦。”墨燃笑著回頭,袖子挽在肘邊,“所以日思夜想,又去外頭的酒樓偷師,最後想出這樣一道菜來。”
他看了看那盤胭脂梨花釀鵝脯,帶著些獻寶般的忐忑,又帶著些邀功般的期待,小心翼翼地問道:
“晚寧會喜歡嗎?”
楚晚寧靜了一會兒,隨後笑了。
他把昨日的墨燃留下的兩張字條都收好,端起這一盤皮脂晶瑩肉鮮醬濃的胭脂鵝,往廚房門廳走去。在把菜端出去之前,他回頭對立在灶台邊的那個英俊青年說:“……謝謝你,墨燃。”
無論是前世今生,何種性格,哪一片靈魂,都謝謝你,謝謝你還在。
謝謝你給了我這一生中最好的生辰。
從前我有師尊,但那時的慶賀並不是真心的,從前你有阿娘,但日子太清苦,甚至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
如今,這些都過去了,我也會永遠記著你降生的日子--那一年的那一天,我還在禪院裡,尚不知何為紅塵,也不知世上已有了將與我相守一生的人。
但以後的每一年,我都會陪著你。
從今往後,都與你在一起。
筵席開了,不算豐奢,但墨燃的手藝卻是旁人極難得能嚐到的。他原本就擅烹調,這一桌又是為了楚晚寧的生辰宴做的,自然是鮮美異常,連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薑曦都微微睜大了杏眼,隔著酒桌有些詫異的望了墨燃一眼。
看上去姜曦很想問墨燃願不願意跟他回孤月夜做廚子,伴隨著一個嚇死人的薪酬價格。
不過姜曦是個聰明人,看了一眼墨燃望著楚晚寧的樣子,就把這句邀約咽了回去。他有點噁心,心道自己有生之年必要煉出一種可以徹底斷絕世人情根的藥。
談情說愛實在太有病了,瞧墨燃這一病例就知道,好好一個掌勺廚子,光明前程全給情愛耽誤了。
算了,還是多吃幾塊肉,以後沒機會了。
姜曦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筷子伸得優雅而飛快。
宴至酣處,薛蒙忽然瞥見山野田間閃動著一些白乎乎的小影子,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定睛細看,不由“啊”了出聲——
“好多年糕精!”
那些小妖跑得非常快,躲在草叢田埂山石間偷看,進行著它們饒有興致的“人族觀察”,卻也不願意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容貌,只晃著尾巴上的小藍燈,發出輕微的吱吱嘎嘎聲。只有最靚的崽崽糕霸天,它叉腰站在薛蒙絕對輕易抓不到的大樹上,將草野之間的妖語譯成人言。
雖然,它的官話也非常淒慘。
“神木仙君,森森森岑日喜樂!”
薛蒙瞪它:“是生辰日吧?”
“要要要你糾贈?我我我精通人語!嗦話非非、非常標諄!”
梅含雪笑起來,拉住還要和糕霸天叫板的薛蒙:“你不懂,練官話真的不容易,別笑它了。挺可愛一隻小年糕。”
薛蒙又回頭瞪他:“有話說話,你別動手拉我!”
熱鬧之間,對面山頭有年糕精怪點燃了妖族的煙花,絢麗的花火在夜色之間炸開,於漫天星斗中,真的散作了五彩繽紛的繁花吹落漫山遍野。
璇璣見狀,覺得氣氛正好,舉酒對楚晚寧笑道:“玉衡,生辰快樂。”
楚晚寧初次應對這般陣仗,不知如何回答,僵硬之下竟答道:“你也是。”
璇璣一怔,睜大了眼眸,想笑又不敢笑。
“生辰快樂。”貪狼亦哼道。
“……多謝。”
梅含雪想跟著祝愿,被薛蒙一把拽到後頭去,搶著道:“我先來我先來!師尊!祝您福壽安康,平安喜樂,要、要常來死生之巔看我!”
“自然會來,墨燃惦記了你生辰許久,一月之前他就給你準備了--”
禮物二字還沒說出,就被墨燃咳嗽著打斷。
楚晚寧:“……沒準備什麼。”
墨燃扶額,心道師尊果然不會圓謊,還不如不說呢。
姜曦亦拱手淡道:“楚宗師,仙福永享,恭賀了。”
薛蒙撇嘴抱胸道:“你道什麼賀?你給錢就是。”
眾人一一都道了祝福,楚晚寧反而有些尷尬了,他實在是不習慣——不,應當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祝福。
畢竟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的。
墨燃在這時,於桌下悄悄握住了他因緊張而微有些汗濕的手,墨燃心中暗笑,師尊果然是面上很淡然鎮定,其實指尖都些微得有些顫抖。
他緊扣住楚晚寧的手,與之十指交扣,把溫柔都在這相握中交付,慢慢地撫平了楚晚寧的不安。
墨燃望著他,在風吹麥浪裡,在繁星夜幕下,在飄飛的花雨與壯麗的煙火中,鄭重其事地說道:“晚寧。”
“……”
墨燃笑了,黑得發紫的眼睛裡承載的是釀了兩世的情深厚意。
此一朝,於星河燦爛裡傾露。
“我祝你……生辰喜樂,往後餘生,都安好。”
——
三十年倥傯,兩紅塵交錯。
火樹銀花的輝煌裡,墨燃的眼睛亮亮的,又有些濕潤。他的臉上有墨宗師的誠摯,踏仙君的偏執,還有最初那個站在通天塔前的小少年的溫良乖順。
他們走了兩輩子,終於走到了這一片田園仙居,枕水江南里。南屏有禪音,暮晚寺鐘聲,兩世相渡,他們的劫已歷盡了,緣卻還深深糾纏,繾綣難分。
他與他終得平靜。
當年憾識君意晚,餘生護卿長安寧。
這一聲“生辰喜樂,餘生安好”,墨燃知道,他會對楚晚寧說一輩子。
直到發若雪,眉染霜。
他也會守好他的這一捧火。他守他,他亦守著他。
他們或許不是人間最好的人,最美的人,最富的人,最了不起最有權勢心胸最寬闊的人,但對於墨燃而言,楚晚寧就是誰也及不上的。
對楚晚寧而言也一樣。無論是墨燃的那一片碎片,何種性格,哪樣人生,都不用爭。那都是與他共同歷盡了兩世浮沉的靈魂,是為了保護他而傷痕累累支離破碎的愛人,他永遠都會深愛他,照亮他,疼他,寵他。
一輩子。
我已傾我所有,我將傾我將有——
去愛你。
——番外《爭寵》完——
作者有話要說: 晚寧生日賀剛好連載到薛蒙生日這一天完結,緣,妙不可言= =更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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