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師尊閉關
朝曦初破, 紅霞漫天。時辰雖尚早,但紅蓮水榭外早已有大批弟子雲集。他們身披縞素, 皆是垂眸低首,立於道路兩邊。
“咚——咚——咚——”
通天塔傳來晨鐘之響, 遠處有幾個人擡著棺材緩慢行近。為首者是薛正雍, 貪狼長老, 後排是墨燃,薛蒙。左右立著師昧和一位袈裟半舊的僧人。他們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 從薄霧中漸漸走來。
僧人手提著一盞燈籠, 明明天已大亮了,但這燈籠的光輝在白日里竟依舊不減絢爛,金色的光華猶如夏日繁花, 粲然奪目。
眾弟子紛紛低下頭去,凝神斂息。他們已經聽聞無悲寺的懷罪大師專程為了玉衡長老趕來,想必這位其貌不揚的僧人便是了。對於這傳說中的人物, 晚輩們終究還是敬畏壓過了好奇, 長長的山道上,竟無一人敢仔細打量, 只聽得芒杖篤篤,垂下的視野里瞧見一雙麻草纏出的僧鞋經過,大師便這樣飄然行去了, 留下眾人肅立。
棺材一路穩穩擡著,由於是複生,並非下葬, 並沒有人哭泣。到了紅蓮水榭,懷罪環顧一番,說道:“就放在荷花池邊吧,那里靈氣充沛,便於施法。”
“好,全聽大師的!”薛正雍引著其余幾人,把玄冰棺在那里擱落,“大師還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便是。您救了玉衡,便是救了我薛某人半條性命,薛某人定當盡力相助!”
“多謝薛掌門好意。”懷罪說道,“貧僧暫無所求,若今後有了,再告與掌門不遲。”
“成,那大師可千萬別客氣。”
懷罪雙手合十,淺笑著於薛正雍行了個禮,然後又轉身看向其他人:“貧僧不才,替楚長老回魂,需要五年之期。為免去紛擾,自即日起,紅蓮水榭將閉門謝客,五年後楚長老複生之日,方再重開。”
薛蒙雖然之前就已經聽說了,但再次從懷罪口中確認師尊要五年後才會蘇醒,不由地還是紅了眼眶。默默低下了頭。
“諸位施主若有要和楚長老暫別的,便請前去棺邊吧,今日之後,要一千多日才能再會了。”
眾人便依次去了。
先是薛正雍與諸位長老,他們一一在棺槨前肅立告別,薛正雍道:“願早日相逢。”
貪狼道:“早醒。”
璇璣道:“願一切順遂。”
祿存嘆了口氣道:“有些羨慕你,五年的歲月凍住了,便愈發不會顯得老。”
其余長老也或多或短,各有一番說辭,很快便輪到了薛蒙,薛蒙原本想忍,但他素來意氣用事慣了,竟沒有忍住,終於又在楚晚寧棺槨邊落下淚來。
他一邊用力擦著眼淚,一邊哽咽道:“師尊,你不在我也會好好練刀的,之後靈山大會上,我絕不給你丟臉。等你醒了,我便告訴你我的好名次。我師尊座下,沒有言敗的徒弟。”
薛正雍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蒙沒有像往常一樣攬著父親,而是抽著鼻子倔強地轉開了。他不想再在師尊面前當個只依賴父親的紈絝少年郎。
而後到了師昧,師昧眼眶也是濕潤的,沒說什麽話,低頭看了楚晚寧一會兒,默不作聲地退到了一邊。
他走了之後,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輕輕擱在了棺槨中。擱花的那只手仍有些少年形態,卻也已經十分修長了。
墨燃立在棺邊,風輕輕吹過湖面,送來荷花馥郁的清甜。他額邊的碎發被吹得少許紛亂,但他擡起手,整理的卻是楚晚寧的容顏。
墨燃抿著唇,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最後,只是有些沙啞的,輕輕道了句:“我等你。”
等你什麽?
他沒有說。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想說等你醒來,但好像只說這一句,又覺得不夠。好像無法表述出他內心充盈著、擁擠著的感情,他的心底像是有滾燙的巖漿在攢動,那些巖漿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出口,便在他心腔里橫沖直撞,撞得他發慌發疼。
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的心會被頂破,到時候熔巖將奔流不可收拾,他會在那怒海翻波中被熔成灰燼。
但他如今,還不確定那熾熱的感情究竟是什麽。
所以他只說“等你”。
紅蓮水榭終是關閉了。
巨大的結界落下,猶如一場分割生死的門,將眾人隔絕在外。
從此夏荷芬芳,冬雪岑寂,足足五年,都不再有他人可於水榭中賞。
竹葉蕭瑟,海棠花落,從紅蓮水榭外綿延至山門前,眾弟子紛紛跪落,而墨燃、薛蒙、師昧三人跪在這無盡長河的最前頭。
薛正雍聲振林木,響遏行雲:“送,玉衡長老閉關。”
眾弟子垂首沈聲:“恭送,玉衡長老閉關。”
數千人的聲音參差不齊匯聚成流,驀然炸響在這煙雲繚繞的死生之巔,驚得鴉聲四起,嘔啞嘲哳,繞著樹梢卻不敢依附。那轟隆隆的人聲像是悶雷,碾過滾滾流雲,直貫霄漢。
“恭送,師尊閉關。”墨燃輕聲說。
長磕而下。
守君五載。
玉衡閉關之後,其座下三名親傳不願暫師於其余長老,各自修行苦練。
因資質、心法等緣由,師昧與薛蒙留在山上,而墨燃選擇了遠行。
不過他之所以作出這個抉擇,除了他本身適合於歷練,更因為重活一世,有很多東西都和曾經不一樣了,且不說楚晚寧這邊的變化,最讓他憂心的是那個假勾陳。
他心里隱有猜測,覺得那個一直躲在幕後的人,說不好也是重生的。畢竟此人對於珍瓏棋局的掌握已可以說十有八九,而上輩子直到他自戕而亡,世上也沒有第二人可以把這門禁術發揮到如此地步。
調查那人的身份並非他之所長,經歷過彩蝶鎮一役後,整個修真界都在凝神細瞧,等著那暗夜里的老饕露出狐貍尾巴,此一事,並不需他插手太多。
墨燃知道自己並不聰明,唯靈氣渾厚充沛,修行天賦驚人,既然日後註定再有一戰,他能做的,便是盡快讓自己回到重生前的強悍實力。
前世他是毀滅者。
這輩子,他要去做保護者。
楚晚寧閉關不久後,墨燃站在死生之巔的山門前。
他背著行囊,將遠行。
來送他的人不多,薛正雍、王夫人,還有師昧。
薛正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尷尬地說:“蒙兒不來,他說……”
墨燃笑了:“他說他要在林中練刀,沒工夫來送我?”
“……”薛正雍更尷尬了,不由地罵道,“那混小子真不懂事!”
墨燃笑道:“他一心想在靈山大會上奪首,練得勤快些是應該的。給師尊長面子就靠他了。”
薛正雍猶豫地看了墨燃兩眼,道:“靈山大會是正統仙術的競技巔峰,燃兒此去四海雲遊,雖能大有長勁,但恐怕大會不認那三教九流的混雜功夫。要是因此錯過了,也是可惜。”
墨燃道:“有我堂弟嘛。”
“你就不想著要拿個名次?”
墨燃這回是真的笑開了。
名次?
上輩子靈山大會他因做錯了事,被罰禁閉沒有過去,心中存著怨恨。但如今看來,這點小事又算什麽呢?他是經歷過多少生離死別的人了,他在劫難的洪流里,從不甘到渴望,從渴望到怨恨,從怨恨到釋然,從釋然到愧疚。
時至如今,他墨燃所求的,不再是美酒佳人,萬世朝拜,更不是複仇抱怨,殺伐刺激。
雲端的無限繁華,紙醉金迷,他已經看過,也已經看膩了,他不想再回去,只覺得那里很冷,誰都不陪在他身邊。
都是當過踏仙帝君的人了,曾在泰山之巔呼風喚雨,看盡人間花。哪里還會在乎靈山上的幾點兒掌聲,三兩喝彩。
至於排名……
誰愛排誰排去吧。
“我還是想做些別的。”墨燃笑道,“薛蒙是公子嘛,公子有公子的活法兒,而我是個混混啊,混混有混混的日子。”
王夫人忍不住憐惜道:“傻孩子,說什麽話,你和蒙兒是一樣的,哪有什麽公子混混的差別。”
墨燃嘿嘿一笑,卻有些苦澀。
天生富貴和生來卑微,即使得了好運來到這死生之巔,但前面的十多年都是渾渾噩噩度過來的,又怎會是一樣的呢?
但見王夫人神情溫柔關切,自然也不好說什麽,點頭道:“伯母說的是,是我沒講好。”
王夫人笑著搖搖頭,給了他一個乾坤小錦囊,上頭刺著杜若花,說:“你在外遊歷,無人照料。這個錦囊你拿著,里頭有不少傷藥,都是伯母親制的,比尋常店家買的要好,仔細收著,莫要掉了。”
墨燃很是感激:“多謝伯母。”
師昧道:“我沒什麽東西給你,就只有這個玉佩,你戴著吧,是溫養靈核用的。”
墨燃接過一看,果見白玉如凝脂,觸手生溫,竟是極為難得的上上之品。他忙把玉佩重新塞回師昧手里,說道:“這個我不能拿走,太貴重了。何況我靈核本就是火系,要再溫養……只怕得走火入魔。”
師昧笑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怎會走火入魔?”
“反正我不收。”墨燃很是堅持,“你身子骨羸弱,自己配著會更好。”
“可我是托人在軒轅會上拍給你的……”
墨燃聽他如此說,感到很暖,但更多的卻是心疼:“軒轅會的東西都是天價,這玉佩我留著真沒有太多用途,倒是對你極好。師昧,心意我領了,但東西你自個兒收著吧。平日里記得都戴著,養一養靈氣。”
師昧還想再說什麽,墨燃已經將玉佩的細繩繞開,替他配在襟前。
“挺好看的。”他笑著說,擡起手,拍了拍師昧的肩膀,“你戴著比我戴著合適多了。我這麽粗糙的一個人,怕是沒兩天就把東西給磕了碰了。”
“燃兒說的不錯,這玉佩雖然人人都能佩戴,但還是水靈核的人最舒服。昧兒自己留著吧。”
既然王夫人都開口了,師昧自然是聽她話的,點了點頭,複又對墨燃說:“那你多保重。”
“別擔心,我會常常給你寫信。”
離別在即,師昧有些難過,但聽他這樣說,又忍不住笑:“你寫的字,也只有師尊看得懂。”
提到楚晚寧,墨燃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蝕骨的仇恨散去了,愧疚仍在,好像傷疤在結痂,整顆心都是又疼又癢的。
他就揣著這樣的心情,孤身一人,下了山去。
“一、二、三……”
他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默默地數。
“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
走到山腳下時,他忍不住回頭,向雲霧繚繞的死生之巔遙遙望去,綿延的石階近乎望不到邊,他喃喃道:“三千七百九十九。”
他一路走,一路數下來。
這是通往山門的臺階數,那一天,楚晚寧背著他爬過的臺階數。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忘不掉楚晚寧的那一雙手了,冰冷的,滿是血跡的,殘損的。
一個人向善或是行惡,其實往往並非他天性如此。每個人都像是一塊田地,有的人幸運,壟間撒落的是禾稻麥苗,到了秋天,五谷豐登,稻香麥浪,一切都是好的,都是令人稱道的。
但還有的田地,沒有那麽好的運道。泥土之間種下的是罌粟花的籽兒,春風吹過,生出極樂的罪惡來,漫天遍野都是金紅色的汙血。人們怨憎它,唾罵它,恐懼它,又都在它的腥臊里醉生夢死,腐朽成渣。
到最後,義士仁人會糾集起來,一把火投入田中,扭曲升騰的焦煙里,他們說他是業孽的溫床,說他是厲鬼惡魔,說他吃人不吐骨頭,說他該死,沒有良心。
他在火中痛苦地抽搐,呻吟,罌粟花迅速蜷曲,化為焦臭的泥土。
可他也曾是一塊良田啊,也曾渴望甘霖與陽光。
是誰投下了第一粒黑暗的種子,後來罪惡成災,一發不可收拾。
這一塊田,溫良過,燦爛過,點了火,成了灰。
拋荒了。
再也沒有人要了,他是一塊廢棄的舊地。
所以他從沒有想過,還會有一個人來到他的人生里,再給他一次翻土犁耕,從頭再來的機會。
楚晚寧。
他要與他五年後才能相見,今天是五年里的第一天。
他忽然發覺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想念楚晚寧的臉,嚴厲的,氣惱的,溫柔的,莊重的,正直的。
墨燃緩緩閉上眼睛。
他在細細地回想前世今生,多少往事風吹雪散,他逐漸意識到,原來鬼界天裂這件事,竟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個分水嶺。
前世他深愛一個人。
後來,那個人捐了性命,而他入了地獄。
這輩子,有另一個人愛護他。
後來,那個人捐了性命,渡他回了人間。
第121章 師尊才是宗師
墨燃走後第八天, 薛正雍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函。
浣花紙,字跡歪七扭八, 極力想要端正,可惜無濟於事。
“伯父勿念, 我今日在繁花渡, 一切都好。這邊日前鬧了邪祟, 所幸並無傷亡。侄兒已將鬧事的水鬼收拾了,如今渡口船只往來, 甚為太平, 收了船老大五百銀票,與信一同附上。問伯母、師尊安好。”
第一百二十天,第二十二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兒近日因機緣巧合, 得一極品靈石。若是鑲於薛蒙的龍城彎刀上,可成不世利器,雖不能和神武同日而語, 但也十分難得了。問伯母、師尊安好。”
第一百三十天, 第二十四封信函。
“伯父勿念。侄兒近日於雪谷修煉,雪谷終日天寒, 易產奇花異木,其中以霜華雪蓮花最為難得,但可惜花田處有千年猿妖鎮守。侄兒初來時靈力低微, 功夫不深,無法摘得。這些日子大為精進,竟也能破其防備, 采了十余朵,一並與信寄回。問伯母、師尊安好。”
……
隨信寄來的,往往還有一些什玩物件,靈藥木石。
除了給薛正雍信,墨燃也會私下里給師昧寫,內容大約都是四海見聞,問暖添衣之類的瑣碎事情。
墨筆在紙面上洇染,從一開始還會有錯字出現,到後來,雖說不上那字有多好看,但橫平豎直,結構漸趨工整成熟,寫錯的地方也越來越少了。
轉眼過去一年。
這日,薛正雍喝著新上的春茶,又收到了墨燃的一封信。
他笑著看完了,又把信遞給王夫人瞧,王夫人瞧著瞧著,笑起來:“這孩子的字倒是越來越漂亮了。”
“像一個人的?”
“誰的?”
薛正雍吹了吹茶葉,從案頭書卷中找了一本《上古結界集註》:“你看玉衡的是不是有了七分相似。”
王夫人捧著書卷翻了翻,訝然道:“還真是像。”
“他初來死生之巔,拜的便是玉衡為師。玉衡讓他自己先看看書,他卻鬥大的字兒不識幾個。後來玉衡就教了他好些時日,從他自己的名字,再到簡單的,再到難的。”薛正雍搖搖頭,“當時他學的不仔細,總也是畫符一般應付著,如今倒是像模像樣了。”
王夫人笑道:“他就應該下山多走走,我看他在外頭,真沈穩了不少。”
薛正雍也笑,說道:“不知他遊歷五年,會變成什麽模樣。他那時該幾歲了?二十二?”
“二十二。”
“唉。”薛正雍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感慨,“我原以為玉衡會帶他們一直到二十歲,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墨燃也是這麽想的。
他走過天南海北,從江南煙雨地,到塞北大散關。夏日里靠坐投醪河喝過一口越酒,冬雪里圍著火塘子聽過一曲羌笛。
前世稱帝之後,天下都是他的,他卻從沒有踏遍萬水千山,去看東邊的漁舟燈火,西邊的坎兒井流,沒仔細瞧過挑著擔子的腳夫踩在石板路上的黝黑雙足,皮肉皸裂,腳底板硬得像鐵。沒再聽過葦塘子里梨園小童咿咿呀呀的吊著嗓,纖音入雲,聲如裂帛: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他不再是踏仙君,這輩子也不會再是踏仙君了。他是——
“大哥哥。”這是坊間孩童的脆嫩嗓音,“大哥哥,你能幫我救救這只小鳥嗎?它翅膀折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小仙君。”這是石臼村的老村長沙啞的嗓音,“多謝你,多謝你,要不是仰仗你,咱們這個村里頭都是些孤寡老弱,那妖邪作亂,我們只能背井離鄉。仙君大恩大德,老朽……老朽沒齒難忘啊。”
“好心人。”這是路上遇到的乞兒,顫抖著的嗓音,“好心人,我們娘倆已經許多日子沒吃著頓飽飯了,求您行行好,發發慈悲……”
墨燃閉上眼睛。
複又睜開。
因為有人叫他。
“墨宗師。”
他多少有些被這稱呼刺痛到,擡頭看向這樣稱呼他的那個黝黑漢子,頗有些無奈:“我不是宗師,我師尊才是。可別再這般喊我了。”
漢子憨厚地撓撓頭:“對不住,村里頭人人都這麽喊你,我知道你不喜歡,卻總也改不過來。”
墨燃近些日子小住在下修界邊陲的一個村寨里,這村子外數里矗立著一座巍峨雪山,常有雪鬼下山作祟,那都是些靈力低微的小妖,有師尊留下的夜遊神機甲便足夠應對了。可惜這小村太偏僻,夜遊神並未惠及此處,他沒辦法,便依著師尊留下的圖譜試著做做看。
失敗了許多次,終於制出了第一個,他做的夜遊神遠不如師尊的漂亮,也不如師尊的靈便,但木頭人吱吱嘎嘎的,倒也能用。
這新奇玩意兒可把這些窮鄉僻壤的村民高興壞了,一口一個墨宗師地喚他,喚得墨燃好不尷尬。
但更尷尬的還在後面。
那是一個傍晚,落霞染紅了半邊天。他自泰山書院聽學回來,走在熙熙攘攘的杏林小徑上,忽有人喊了一聲。
“楚宗師!”
聽到這個稱呼,墨燃甚至不及思考,便立刻回頭,隨即又自己真是好笑,世上姓楚的術士這麽多,他如今倒是聽了風就是雨,竟以為是自己師尊提早醒了。
怎麽可能呢。
他笑著搖了搖頭,正欲轉身,忽又聽到了一聲喊:“楚宗師!”
“……”
墨燃抱著一摞書,瞇起眼睛在人群里看。忽見著有人在與他招手,可惜離得太遠了,他無法瞧清楚那人的面目,只能大約瞧見他的衣冠體態,是個碧藍道袍的青年,背著一把弓,身邊跟著一只狼犬。
那人很快走近了,但當墨燃與他能相互看得清五官時,彼此都是齊齊楞住。
“你是……”
“墨燃。”他比對方先反應過來,抱著書卷,不方便行李,他簡單地點了點頭,目光好奇地在那青年臉上停了片刻,“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南宮公子,好巧。”
原來喊他“楚宗師”的人,正是儒風門的嫡子南宮駟。
因為這家夥死的早,前世墨燃從未與他打過照面,但楚晚寧不一樣,楚晚寧曾是儒風門的客卿,南宮駟必然與他熟識。墨燃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在南宮駟手上拎著的箭囊上停了一會兒。
那是一只非常舊的布箭囊,上頭繡著山茶花的紋飾,由於隔著太多時光,花紋已經褪色了,鮮艷的瓣葉透著微微的枯黃,像是繡在布上的芬芳也終究不能就長久,總會一日也會雕零。
南宮駟渾身光鮮亮麗,唯有這箭囊很破,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縫補痕跡,墨燃心知,這箭囊對他而言必是珍貴之物,但這世上誰沒有兩三樣敝帚自珍的東西呢?再風光無限的人,也會有揣在心口長久陪伴的一段記憶。
誰都不是瞧上去那樣簡簡單單,沒心沒肺的。
南宮駟皺著眉頭:“墨燃……記起來了。楚宗師的徒弟?”
“嗯。”
既是這樣,南宮駟態度便稍稍好了些,說:“不好意思,方才隔得遠了。瞧你身形打扮,還以為是宗師他提前出了關,而我不知道。”
墨燃把目光從箭囊上移開,並沒有不識趣地過問,而是平和地答道:“方才聽你這樣喊,我也以為是師尊提前出了關,我而不知道。”
南宮駟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出生矜貴,即便是大笑的時候,他英俊的眉目間依然有幾分囂張之氣。且他的囂張和薛蒙那種囂張又不一樣,薛蒙是恃才放曠的驕傲,而南宮駟,似乎多了幾分戾氣,有點驕縱、暴躁的意思。
但他生的極好,這種戾氣並沒有讓他變得可怕,反而多了些野性。
墨燃忍不住在心里頭想,南宮駟、南宮駟,倒真是一匹自由自在的烈馬。
他正兀自出神,就聽南宮駟說道:“之前鬼界天裂,楚宗師不幸蒙難,我還難過了許久,幸好有大師指點,能讓宗師死而複生。回頭他醒了,我一定去死生之巔造訪。”
“那就恭候公子大駕了。”
南宮駟擺擺手,忽見到墨燃手中的書本,奇道:“墨兄這是在做什麽?”
“讀書。”
南宮駟原以為他說的讀書,應當是讀些晦澀艱深的卷文,豈料仔細一看,卻發現不過都是些《逍遙遊》、《禮記》之類的經典,先是一楞,而後道:“這些……都是基礎經卷,我小時候都背了出來,你看這些有什麽用?”
墨燃倒也不覺得羞恥,目光坦然,說道:“我小時候,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咳……”南宮駟有些尷尬,“報了個書院讀書?”
“嗯。這些日子剛好要在泰山上采集些修行用的靈石,看到杏林書院開了新講,左右無事,過來聽一聽。”
南宮駟點點頭,看看時候不早了,說道:“看這樣,墨兄還沒吃過晚飯吧。既然來了儒風門地界,你又是楚宗師的徒弟,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正巧我的同伴在附近一家酒樓等我,怎麽樣,一起去喝一杯?”
墨燃想想,覺得反正也沒什麽事,便道:“卻之不恭。”
“舞雩樓。臨沂地界最有名的酒樓之一,做的九轉肥腸再好吃不過,聽說過沒?”南宮駟邊走邊問他。
“怎麽沒聽過。”墨燃笑道,“上修界數一數二的食肆。南宮公子,你真會挑地方。”
“地方不是我挑的。”
“哦,那是?”
南宮駟道:“我同伴挑的。”
作為活過一世的人,墨燃多少也清楚儒風門錯綜複雜的關系,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卻有些詫異,暗自思忖道:葉忘昔也來了?
可他隨著南宮駟登上酒樓,撩開廂房的珠簾邁步進去。里頭的人卻讓他差點嗆到——
只見宋秋桐一身輕羅素衣,亭亭里於窗邊,外頭桃花開的稠艷,她聞聲回頭,鬢邊金步搖簌簌閃爍,更襯得膚若凝脂,唇若點朱,說不出的好看。
墨燃探進去的半只腳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他在想,這會兒跟南宮駟說自己不愛吃魯菜,尤其不愛九轉肥腸,還來得及嗎?
第122章 師尊的倒影
“來, 墨兄,給你引見引見, 這位是我門下一位小師妹,叫宋秋桐。”
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由著南宮駟興沖沖在酒桌上介紹。宋秋桐宋秋桐, 他連她背上哪里有痦子, 腿根哪里有胎記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還需要南宮駟多說。
但臉上仍是繃著, 克制地點了點頭:“宋姑娘。”
“這位是楚宗師的親傳弟子, 死生之巔的墨微雨。之前在彩蝶鎮上你應當也見過他,不過那時候人多,估計你也記不清了。”
宋秋桐溫婉一笑, 起身斂衽一禮道:“小女秋桐,見過墨仙君了。”
“……”
墨燃也不起身,深幽的眸子看了她半晌, 而後才道:“客氣。”
對於他前世的這位發妻, 墨燃其實是打心底里惡心的。這種惡心並非是轉生之後才有,反而前世就已深入骨髓, 不可磨滅。
前幾次相見,他都未曾與她直接照面,因此雖然嫌惡, 但也沒有今日這樣的不痛快。
她是個柔柔弱弱的女人,做事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她就像初秋時樹上結出的青澀果實, 掩映在茂盛的葉片後頭,氣味不如花朵芬芳,色澤也並不逼人,但卻很招人喜愛,纖細飽滿的身軀里,裝了無盡的青澀與溫柔,好像輕輕啃一口,就能嘗到汁水酸甜的味道。
只有啃到深處,才會發覺里頭躺著一條腐爛發臭的蟲子,死在果核里面,蟲身流膿,發著黴斑。
誠然,比起他來,上輩子宋秋桐好像也沒有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無非也就是背叛救了她性命的儒風門。無非也就是墨燃屠城時,貢出了葉忘昔以自保。無非也就是,臨沂屍山血海時,她因得了墨燃的賞賜而喜不自勝,穿金戴銀,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小心伺候新的主人。
無非也就是,屠城結束後,她為表衷心,在葉忘昔再也不會開口說話的屍首面前,悲泣慟哭,說葉忘昔待她兇惡,從不給她一天好日子過,要不是墨燃來了,只怕她一輩子都要給姓葉的當牛做馬。
還有呢?
墨燃沈默地想著。
還有什麽?
南宮駟是個急性子,有幾道菜遲遲未上,他催菜去了。於是廂房里只剩下前世的夫妻二人。
“墨公子,我敬你一杯。”她盈盈地為他斟酒,半截小臂從水袖里探出來,腕子上有一點嫣紅朱砂。
鬼使神差的,墨燃擡手,扼住了她的腕子。
她輕輕呀了一聲,擡起眸子,驚惶失措地瞧著他,目光柔嫩猶如帶水青蔥:“墨公子,你這是……”
墨燃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目光垂落,停在她玉指纖纖的酥手之上。
“真是一雙好手。”良久,他輕聲說,神情冷峻,“宋姑娘可會下棋?”
“略、略通一二。”
“這麽好一雙手,當也能下得一盤好棋了。”他冷冷道。外頭傳來南宮駟的腳步聲,還有他馴養的狼犬,在門口就汪汪叫喚。
“失禮。”墨燃松了宋秋桐的細腕,而後取了塊巾帕,仔細擦凈了自己的手指。
外頭霞光漫照龍光射,這里春夜樓臺華宴開。
墨燃神色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宋秋桐雖無緣無故遭了鄙夷,但她素來能忍,席間還起身,替墨燃斟了一回酒。
他不喝她斟的酒,於是就再也沒有碰過杯子。
南宮駟道:“墨兄,不多久就是靈山大會了,你好歹是楚宗師的徒弟,總不能叫他丟了面子。可都準備好了?”
“我不去。”
“……你不是在說真的吧?”
“真的啊。”墨燃笑道,“我堂弟去就夠了。全天下的門派都往靈山趕,我怕熱鬧,不想去。”
南宮駟似乎根本不信,他瞇起褐色的眼眸,神情像是洞若觀火的鷹隼。
但墨燃一雙眸子坦蕩蕩,毫無保留地看向他。
鷹盯著巖石看了一會兒,發現巖石就真的只是巖石而已,沒有藏著狡兔,也沒有藏著滑蛇。
他靠回椅背上,轉著筷子,忽然咧嘴笑了:“有些意思,那我在靈山大會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我了。”
南宮駟以手加額,嗤笑一聲:“楚宗師的徒弟就是厲害,如此盛會都不稀得參加。”
“……”
墨燃心道,這著實很難說啊,怎麽解釋?難道跟南宮駟說,不是這樣的,他是個三十多歲的詐屍老鬼,讓踏仙君和一群初出茅廬的小孩子打鬧,臺上再坐一圈兒上輩子被他殺的殺、打的打的掌門,這群掌門還要給他舉小牌子,打小分兒。
……簡直胡鬧。
咳嗽一聲,他說:“並非不稀罕參加,而是我不擅正統術法,學的不紮實,要是去了,恐會給師尊丟人。南宮公子如此好的身手,才當有自負本錢,就不要嘲笑我了。”
這話讓薛蒙這種天真爛漫的小雛鳥聽了,大概會很高興,覺得墨燃摸對了毛,但南宮駟身在派系錯綜複雜的儒風門,自幼又沒了母親。日子其實過得並不那麽單純,因此聽了墨燃的恭維,也只是笑笑,並沒有飄然不自知。
他咕咚喝了幾口酒,喉結滾動,隨後拿袖子一抹,說道:“既然墨公子不參賽,旁觀者清,不如猜一猜,此次大會的魁首,到底最終花落誰家?”
“……”墨燃心想,你他媽還真問對人了。
花落誰家還能有誰比他更清楚?除了那個也極有可能是重生過來的假勾陳,世上當然就剩他墨微雨知道當年這場靈山論劍的結果。
獲勝的人是……
“南宮駟。”
忽然包廂珠簾被刷地撩開,拂擺不定的光暈里,沈著半張籠在陰影里的臉。屋子里兩個男人還沒反應,宋秋桐卻和被針紮了一般,驀地站起來,臉上滿是令人憐惜的惶然,低頭歉聲道:“葉、葉公子。”
來者身段筆挺,一身繡著暗金邊的黑衣,紮著護腕,腰身極其勁瘦。眉目間三分秀美,七分英俊,不是葉忘昔又是誰?
“沒叫你。”葉忘昔看都沒看她一眼,擋開珠簾,走進屋內,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同一個人身上,顯得很冷,卻閃著些別的細碎流光,“南宮駟,我喊的是你。你要聽到了,擡個頭。”
南宮駟沒有擡頭,反而對宋秋桐道:“你站起來幹什麽?坐下。”
“不了,南宮公子,我輩分卑微,我還是站著吧。”
南宮駟忽然暴怒,喝道:“坐下!”
宋秋桐瑟縮一下,扶著桌邊,猶豫著。
葉忘昔不想如此僵著,冷淡道:“你聽他的。”
“多謝葉公子……”
葉忘昔不再理會宋秋桐,而是說:“南宮駟,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掌門都氣瘋了。起來,跟我回去。”
“那最好。我就當他瘋了,他就當我死了吧!回去是沒得談了,在他收回成命之前,我不會踏回儒風門半步。”南宮駟一字一頓,“葉、公、子,你請回。”
“你——”葉忘昔手攥成拳,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墨燃在旁邊看著,覺得他好像隨時都會把一桌宴席給踹翻揪起南宮駟直接拉走,但葉忘昔終究是個君子,他竟硬生生把那滔天怒火壓下。
“南宮駟。”他沈默幾許,而後開口,聲音是沙啞的,帶著些與他挺拔面目背道而馳的疲憊,“你當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是又怎樣?”
葉忘昔閉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複又緩緩睜開。他立在桌前,此時終於轉頭看了墨燃一眼。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門派內的事情當然也不希望別人知道,墨燃識趣地站了起來,與葉忘昔致了一禮,說道:“剛剛想起來,我還約了晚上要去成衣店取衣裳,去晚了平白讓掌櫃久等,就先走一步了。”
葉忘昔朝他點了點頭:“多謝墨公子。”
“不謝不謝,你們好好聊。”
墨燃走過葉忘昔身邊,和他錯肩時,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離得近了他才發現,葉忘昔雖然依舊挺拔如松柏,氣質穩重深沈,但是他的眼尾微微泛著些薄紅,似乎來之前,剛剛哭過。
墨燃忽然覺得葉忘昔的隱忍,竟有那麽幾分,與楚晚寧相似。
他一時心血翻湧,忍不住回頭與南宮駟說了句:“南宮公子,雖然我不知道你和葉公子之間有什麽糾葛,但我覺得他待你是很好的。你要願意,就跟他好好談一談,別藏著撚著有話不說。”
南宮駟卻不領情,他正在氣頭上,也不顧親疏,冷冷道:“不要你管。”
“……”這短命鬼!
墨燃走了。還未行至樓下,就聽得廂間里傳來南宮駟的怒喝,那狼犬一般的青年在用他的尖牙利齒撕扯著葉忘昔的魂靈。他在質問他——
“葉忘昔!你給我父親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他把你看得比我更重要!!回去?我跟你回去做什麽?從小到大,我的什麽事情能自己做主過?啊?葉忘昔我問問你,你們究竟……你們究竟把我當做什麽!!”
哐當一聲桌倒椅伏,碗碟杯盞劈里啪啦琗了一地。
過道處立著的侍女無不心驚膽寒,更有客人從自己的廂間探出頭來。
“怎麽啦?”
“哎喲,這誰這麽暴脾氣,瞧這架勢,可別把酒樓給砸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回頭又看了眼走道盡頭。
他聽到葉忘昔的聲音,像秋日的枯葉一般幹癟枯槁,了無生氣。
“南宮,如果是我讓你在家里待得不開心了。那麽我走,再也不出現在你眼前。”
“……”
“你回去吧。”葉忘昔說,“求你。”
若不是親耳聽見,墨燃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像葉忘昔這般筆直的人,會說出“求”這樣軟弱的字眼來。
在他的印象里,葉忘昔是八風不動的君子,是無往不勝的戰神,墨燃可以想象他流血,卻無法想象他流淚,可以想象他的死亡,卻無法想象他也會下跪。
可今天,他竟然在酒樓上,當著宋秋桐的面,跟一個男人說,求你。
墨燃閉上眼睛。
一個人活一輩子,又多少事情,是不得而知的?
誰都不是赤裸裸地展示於人前。人們用衣裳掩藏身體,用詞藻和表情掩藏情緒。人們把自己重重包裹,脖頸像花枝一樣托著頭顱探出來,所有人都給世界了一張喜怒分明的臉譜,唱青衣的唱青衣,唱小生的唱小生,天下如戲,生旦凈末醜,行當分明。
生唱的久了,誰能接受水袖一挽,鳳目一勾,轉而唱起了旦?
但當鐃鈸停息,月琴寂滅,夜深人靜了,每個人洗掉濃重的油彩,漲膩水汙帶走白日里一張張棱角分明的臉,露出陌生的五官。
原來花旦是英氣男兒郎,武生有一雙溫柔繾綣眼。
墨燃回到自己暫居的小屋,他在想,他活了兩輩子,到底看清了眾生幾分?又看清了自己幾分?
一個楚晚寧,就讓他的心生而又死,死而複生,楚晚寧……
於是他又想起今天南宮駟居然把他錯認成了楚晚寧,有些好笑,這又怎麽會錯。
可是洗漱時卻忽然發現銅鏡里的那個人,束著高馬尾,穿著一件簡簡單單的白色術士袍。
馬尾是早上隨意紮的,術士袍是因為前些日子,舊衣裳小了些,他去鋪子里挑衣服,轉了一圈兒發現一件白衣服很漂亮,他也沒有多想,沒有去思考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這衣服漂亮,就將它買了下來,著於身上。
看著鏡子,他才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這白衣,和楚晚寧曾經的那一件是如此相像。
銅鏡昏黃,前世如夢,墨燃看著鏡子里的人,就像透過這夢一般沈重的顏色,看到楚晚寧的碎片,看到他的幻影。
洗臉水未曾擦幹,順著線條漸漸硬勁的下巴淌落。
他立在鏡前,多少有些明白過來,就像他的夜遊神在拙劣地模仿著楚晚寧的夜遊神,他自己也在拙劣地模仿自己的師尊。
墨燃下意識地在紅塵里找尋楚晚寧的身影,找不到,自己竟就慢慢成了他。
——
歲月如梭。我因悔恨,或者其他。
我見不到你,想著你若是遇到這般事情,當會如何去做。你見到什麽會微笑,看到什麽又會惱。
我做每件事情之前都想到你,做每件事的時候都想讓你開心。
我想著“要是你在,我這樣去做,你會點頭嗎?會不會願意稍微地誇一誇我,說我沒做錯。”
我每天每天都這樣想,埋進骨髓,成了習慣。所以後來啊,連我自己都不曾意識到。
原來光陰荏苒,我已然活成了我心目中,你的模樣。
第123章 師尊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趙道長, 李道長,你們可都看了榜文?這回靈山大會殺出的那匹黑馬, 可真厲害極了!”
珍珠灘茶館里頭,幾個散修就著一碟子花生米, 一壺熱茶, 正眉飛色舞地談論這比這熱茶更熱的江湖消息。
“我當然早就看啦!獲勝的居然是死生之巔啊, 下修界的門派,可把上修界那幫遺老們給氣死咯。尤其是儒風門, 哎喲, 他們老祖宗的棺材板恐怕都要壓不住了!獲勝的那個小仙君是叫薛鳳凰吧?”
“啊?哈哈哈哈,薛鳳凰?老趙你可真要笑死我了,鳳凰兒是他的綽號啦, 他姓薛,名蒙,字子明, 他老子是薛正雍嘛。虎父無犬子, 這個薛子明,身手好得很!”
火塘子旁坐著個披著鬥篷, 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自顧自喝著油茶。聽得他們這麽說,那男子忽然低低地“嗯?”了一聲, 茶盞停在唇邊,沒有再動。
“都說他是鳳凰之雛,這可不是虛的。別的少主們都有神武, 他倒好,一柄彎刀生生斷去別人退路,真神了。”
“那你也不看看他是誰的徒弟?晚夜玉衡門下的弟子,能是吃素的嗎?”
“不過我覺得,薛子明是險勝,你們難道沒聽聞,在雙人對壘的時候,薛子明和南宮駟打的不相上下,要不是南宮駟帶著的那個女娃子拖了後腿,嘿嘿,要我說,勝負還未可知呢。”
一直在聆神聽著的男子聽了這席話,終於把懸而未飲的茶盞放下。
他回過頭來,端的是目銳如疾電,秋水沈霜華,生的一副極好皮相。他朝那幾位修士笑了笑,搭話道:“幾位同修,叨擾了。我前些日子在山里頭修行,不知日月晨昏,因而錯過了靈山大會。方才不慎聽到諸位說薛蒙得了魁首……有些好奇,不知能不能多問幾句?”
那些人巴不得有聽眾,連忙熱情招呼了墨燃,給他騰了個位置,讓他和他們坐到一塊兒去。
墨燃也不失禮,他如今是比剛下山的時候穩重多了。他讓茶館的老板娘添了六壺靈山妙雨,再送上蜜棗、酸條仁、醴酪櫻桃、蛇膽瓜子兒,分於大家,這才笑著開口道:“薛子明天之驕子,即便沒有神武,斬下第一也不算太意外。只是方才聽諸位說,雙人對壘時,儒風門的南宮駟帶了個姑娘……?”
這一圈都是男子,總是樂意多講一講與姑娘相關的事兒,盡管那姑娘並不是他們的。
“可不是嗎?真是美人鄉埋葬英雄誌,不然以南宮駟的法術,能不能讓薛子明占了上風還不一定呢。”
“這倒是有些意思。”和前世的結果並不一樣,前世靈山大會,是葉忘昔和南宮駟並駕齊驅得了第一名。墨燃原本覺得是楚晚寧的死刺激了薛蒙,讓小鳳凰奮而發起,但眼下看來,變數好像不僅僅在薛蒙身上。
“不知那位姑娘又是什麽身份?”
“那妮子姓宋,叫什麽桐的……不記得了,總之好看得緊。我看儒風門那位公子哥兒的心算是徹底給她擄去了。”
“何止是漂亮,簡直國色天香。換我是南宮駟,寧可不要這靈山第一,也是要哄得美人高興的。”
墨燃:“……”
果然是這樣。
靈山大會分單人競技,雙人對壘,和群殺淘汰,三項名次中和,才得出最後的翹楚。
前世,薛蒙與師昧組成雙人對壘,對戰的是南宮駟與葉忘昔。而葉忘昔後來是全天下除了楚晚寧之外,武力最為強悍之人,這場比賽,結果可想而知。可這輩子不知哪里出了問題,南宮駟竟然不和葉忘昔配合,反而帶了宋秋桐那個女人拖後腿……
墨燃放下茶盞,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真不知道那家夥是怎麽想的。
“女人啊,女人啊,就算是南宮駟那匹野馬,不也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有人這樣感嘆了一句,其他人都跟著哄笑起來。
墨燃忍不住問:“葉忘昔呢?”
“什麽?”
墨燃道:“葉忘昔。”
看眾人一片茫然,墨燃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那可是上輩子給了他好大苦頭吃的戰神啊……你們怎麽能不知道。
於是他比劃著說:“就是儒風門的另外一位公子,腿很長,人高高的,脾氣很好,不怎麽愛說話,使一把劍,還有……”看所有人呆滯的神情,墨燃嘆了口氣,他已經隱約知道結果了,但還是把最後幾個字說完。
“還有一把弓。”
“不知道。”
“沒名氣啊這個人。”
“兄弟,你聽誰說的啊。靈山大會上儒風門出了十六個弟子迎戰,沒有一個是姓葉的。”
果不其然,這一世,葉忘昔沒有參戰。
墨燃靜默片刻,想到酒樓上葉忘昔跟南宮駟說:“你回來,我走。”,他忽然有些不忍心,有些不安。
這不會是真的吧?
葉忘昔,難道真的離開儒風門了?
想起前世,葉忘昔在臨終前對行刑的人說,他想死後葬在儒風門的英雄冢,和南宮駟的墓在一起。墨燃就不住嘆息,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的?一點點微妙的改變,竟擴漾成無限的漣漪。
然後天翻地覆,滄海也變成桑田。
原來,命運的變幻可以風起雲湧,要祭上滾燙的鮮血和苦痛的眼淚才能換浪子回頭,前嫌盡釋。
比如他之於楚晚寧。
但是命運的變幻又可以悄無聲息,比如葉忘昔之於南宮駟。
也許只是那天在客棧里,南宮駟收留了葉忘昔他們落腳,夜間南宮駟渴了,起身去樓下要了壺茶水,正巧遇上楚楚可憐的宋秋桐。
也許是宋秋桐給他倒了一杯水,又也許是她腿腳不便,上樓時不慎跌了一跤,誰知道呢。
甚至,也許只是他喝水莽撞,淌了一些到寬闊的胸襟上,她小心翼翼,給他遞了塊手帕。
當時雲淡風輕,大約南宮駟只簡單說了聲謝謝。
但他們誰都不知道,其實參商沈轉,北鬥輪換,他們的人生因著一塊手帕,一杯水,一聲謝謝而轟然改變。只是當事人,誰都沒有聽到命運的巨響:
南宮駟打著哈欠上了樓。
宋秋桐纖纖立著望著他。
而葉忘昔在房里挑亮燭火,看一卷未讀完的書。
墨燃前世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通天徹地,已參透了生死輪回。
如今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世上的浮萍,一夜風吹散,一夜雨飄零。岸上的人投一塊石子,就能將青色的魂靈打得粉碎。
他是何其幸運,飄遠了,還能回到楚晚寧身邊。
還能在師尊面前盡孝,還能對楚晚寧說一聲:“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喝罷茶,與眾人告別。
外頭起風了,不久就要落雨。
墨燃披起鬥篷,往榛榛莽莽的深林里走去。
他的身影越來越渺遠,越來越虛無,在暮色中漸漸成了一個小點,猶如洗硯池里洇開的墨漬,最終淡到看不見。
“轟隆隆——!”
陰沈的天際爆響一聲驚雷,紫電青光,驟雨如千軍萬馬紛至沓來。
“落雨啦。”茶館里有人探出頭去看,覺得雷霆之勢驚人,又縮了回來。
“好大的雨啊……真是……家里頭曬得谷子沒人收,怕是要給泡壞了。”
“算啦算啦,老板娘,再來一壺茶。等天晴了,再回家去。”
墨燃在雨里疾行,在雨里奔走,在雨里逃亡,在雨里躲避他前世荒唐度過的三十二年。
他不知道這樣的暴雨能不能洗去他的惡,楚晚寧原諒他了,但他自己並沒有。他心思沈重,要被自己逼得喘不過氣來。
他願意用他的後半輩子去行善,來償還。
可是余生的瓢潑大雨,真能洗去他骨子里的罪惡,血液里的汙臟嗎?
他恨不能讓這雨一落五年。
只想等楚晚寧醒時,自己站在師尊面前,能稍微幹凈一點點,再幹凈一點點。
他不想到時候,還像如今那麽骯臟,臟到猶如泥沙,猶如塵土,猶如腳夫鞋底的垢,乞兒甲縫內的灰。
他只想在楚晚寧醒來前,做的好一些,再好一些。
這樣世上最壞最壞的徒兒,或許才能憑著些微弱的勇氣,再喚一聲世上最好最好的師尊。
這天夜里,墨燃病倒了。
他身體一向硬朗結實,這樣的人一旦生病,往往是勢如山崩,不可收拾的。
他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睡著。夜里他夢到了上輩子的事情,夢到上輩子自己是怎樣將折磨楚晚寧的,夢到楚晚寧在他身下掙紮,楚晚寧在他懷里死去。他從睡夢中驚醒,外頭淒風楚雨,他摸索著火石想要點燃蠟燭,可是無論他怎麽打,火石都不亮。
他自暴自棄般將火刀火石扔到一邊,臉埋進手掌中狠狠揉搓,他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喉結滾動,嗓子里發出野獸似的悲嗥。
他逃過了死亡,逃過了譴責,卻最終逃不過自己的心。
他很害怕,有時候分不清夢境與真實,有時候他會不斷地去確認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
他很痛苦,覺得自己的靈魂裂成了兩半,前世的和今生的,這兩個靈魂在互相撕咬,一個唾罵另一個為何滿手血腥,喪心病狂,另一個也不甘示弱,質問對方憑什麽沒事人一樣,還有臉皮活在這世上。
今生的魂魄在怒斥前世的魂魄:
墨微雨,踏仙君,你不是東西,你為何犯下如此罪業!你讓我這輩子怎樣償還!
我想從頭來過,你為何苦苦糾纏,在夢里在醉里在燈火闌珊處,在每個我猝不及防的時候,跳出來用扭曲的面孔詛咒我?
咒我萬死不得超生,咒我惡人將有惡報。
你咒這一切都是夢,總有一天會再碎掉,你咒我總有一天醒來,會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巫山殿,你放肆大笑說我這輩子都沒有人疼惜。
唯一願意為我赴死的人,是我害死了他。
可那人是我嗎?!
不,不是我,是你啊踏仙君!是你墨微雨!!
我與你不一樣,我與你不同……
我手上沒有血,我——
我可以從頭來過。
另一半魂魄也在嘶聲嘯叫,它張開尖利的嘴,它面目扭曲:
你不是歉疚嗎?
你不是做錯了嗎?
那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用你的血去祭奠前世被你無端傷害的人?
畜生!偽善!
你與我有什麽不同?我是墨微雨,你難道不是嗎?你帶著前世的罪孽,你帶著前世的記憶,你永遠擺脫不掉我,我是你我夢魘是你的心魔,是諸天神佛叩問你令人作嘔的靈魂。
從頭來過?
憑什麽?你有什麽臉,有什麽資格要重頭來過?你把世人蒙在鼓里,你把愛你的人蒙在鼓里。
你做盡善事,不過就是為了抹平你心里頭那一點點可憐的內疚!哈!墨微雨!你敢讓他們知道你前世是怎樣的人嗎?
你敢讓楚晚寧知道,前世,是你!刀子刺在他頸上,讓他鮮血流盡,生不如死!是你!讓天下饑饉成災,哀鴻遍野!
是你啊。
哈哈哈哈,孽畜,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逃不掉的,我就是你啊墨微雨,你敢說不嗎?
墨燃被逼的近乎瘋狂,他又去床沿摸火刀火石,他想努力點亮燭火,驅散指爪猙獰的黑夜。
可是連蠟燭都不要他,蠟燭都不屑於救他。
他被拋在黑暗里,他顫抖的手一下一下擦著火石,一下一下,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他終於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他不停地在道歉,夜色里他床鋪周圍仿佛圍滿了人,那些攢動的人影都在咒罵他,都在向他索命,都跟他說他一世為惡世世為惡,墨燃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忽然變得很無助,他只能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沒人理睬他。
誰都不原諒他。
他額頭滾燙,心如火焚。
忽然間,他好像聽到有人在輕輕嘆息。
魑魅魍魎中,他睜開眼,他看到楚晚寧來了,楚晚寧依然和從前一樣,白衣曳地,廣袖寬袍,眉目英挺如同往昔。
他走過來,走到他床前。
墨燃哽咽道:“師尊……我是不是……不配再見你……”
楚晚寧沒有說話,只是拾起了火刀火石,把墨燃從沒有點亮過的蠟燭,給緩緩點著。
有師尊在的地方,就有火。
有楚晚寧在地方,就有光。
他立在燭臺前,垂著纖長的睫毛,他擡起眼簾,靜靜看著墨燃,而後寧靜地笑了,笑容很淺。
他說:“睡吧墨燃,你看,燈亮了。你不要怕。”
墨燃的心臟像是被什麽鈍重的東西狠狠撞過,他覺得自己腦顱都痛的要裂開,他覺得這句話很熟悉,似乎什麽時候聽到過。
可是他想不起來了。
楚晚寧拂開衣袖,在他床沿坐落。寒雨連江夜入吳,可屋內是暖的。黑夜不見了。
楚晚寧說:“我陪著你。”
他聽到這句話,心臟又澀又痛,幾乎擰成了一團。
“師尊,你不要走。”他拉住了楚晚寧寬袖下的手。
“好。”
“你走了,天就黑了。”
墨燃哭了,他覺得有些丟人,擡起另一只手,遮住了眼,“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求求你……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做帝君了,師尊……你別不要我……”
“墨燃……”
“求求你。”或許是因為燒熱讓他腦子都有些昏沈,讓他格外脆弱。又或許他心里隱隱知道這其實是自己的一場夢,知道醒來楚晚寧會消失不見,所以他不住地喃喃,“求你,別不要我。”
這一夜,窗外鐵馬冰河,無數怨靈敲打著窗子,似要進屋索了他的命去。
但在墨燃夢里,楚晚寧點亮了燈,那一點點微弱的光芒驅散了無邊無際的寒意,楚晚寧說:“好,我不走。”
“不走?”
“不走。”
墨燃想開口言謝,可是喉嚨里發出的卻是一聲嗚咽,犬類想要小心討好時,帶著些委屈的聲音。
“你們都說不會走,說不會丟下我。”快要墜入夢中時,墨燃半睜著眼,忽然渾渾噩噩地喃喃,“可是到最後,都不要我。沒人稀罕我,我當了半輩子棄犬……誰都是收養我幾天,然後就又拋棄我……我好累……真的……師尊……我真的好累,我受不了了,走不動了……”
就像風餐露宿,無家可歸的流浪犬,毛是臟的,爪子是破的,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乞丐,和野貓去爭搶食物。
被欺負的久了,對誰都不信任,看到有人朝他蹲下來,家犬或許覺得那是要給它餵食,可是棄犬只會覺得別人要拿石子砸他。他倉倉皇皇,惴惴不安地走啊,走啊,對誰都齜牙咧嘴,這是他的命。
“師尊,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就殺了我吧,別丟掉我。”
他哽咽著,輕聲說。
“一次一次被舍棄的感覺太難受了,寧願死……”
他當真是燒糊塗了。
到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也漸漸記不清夢里出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阿娘。”沈睡過去前,他最後說了一句話,“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標題取自杜甫“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未免誤會,特此註明。
第124章 師尊複生
花開花落, 紅蓮水榭外的結界,無論晨昏, 都在流淌著細碎光華。里頭的人不出來,外頭的人也進不去。
五年時間轉瞬而逝, 人間譬如走馬燈, 每一天每一夜都在變, 每一旬每一月都在變。
茶館里,史書里……那些歲月, 最終都成了一行行小字, 成了一段段評書。
往事歷歷,回首而顧——
楚晚寧閉關第一年,其弟子墨燃下山, 薛蒙師昧留於死生之巔,自行清修。
這一年,墨燃的字比往日好看了些許, 薛蒙突破了寂滅刀第九重, 師昧於歲末前往孤月夜藥門切磋,獲益良多。
期間, 墨燃前往益州鹽商常家,因私事拜會常公子。卻得知常公子已於不日前暴斃身亡。墨燃在鬼界得知了常公子與假勾陳有勾結,本欲探聽一二, 誰知對方早已殺人滅口,連屍體都燒成了灰燼。
線索中斷。
楚晚寧閉關第二年,修真界辦靈山大會, 薛蒙得魁首,梅含雪次之,南宮駟得第三。師昧於下修界懸壺廣濟,而墨燃穿行江南漠北,一路除魔行善,而後歸於山林修煉,行蹤杳然。
楚晚寧閉關第三年,逢鬼年,陰氣盛。昔日彩蝶鎮血戰處結界衰微,魍魎出世,野鬼夜哭,薛蒙率死生之巔弟子前往鎮壓。雖未重現當年厲鬼遮天之景,但下修界依舊民不聊生,陷入災年。
上修界因幅員遼闊、黔首眾多,為求自保,九大門派各出百名弟子鎮守於上下修邊境處,築起拒祟墻,以阻止鬼怪流民東渡。
那些無家可歸的下修貧民被統統拒於墻外,萬里城防,防鬼,也防人。於是墻內海晏河清,墻外屍橫遍野,薛正雍多次與上修界交涉,未果。當年在彩蝶鎮死生之巔弟子灑下的熱血,盡付東流。
歲末,隱於山中清修的墨燃接到伯父書信,得知蜀中大亂,重入紅塵。
楚晚寧閉關第四年。
墨燃與薛蒙並肩作戰,死生之巔二位公子率諸人於下修界橫掃魑魅,蕩平惡寇。最終於彩蝶鎮故地挑起巔峰對決,薛子明剿殺妖邪千余,驅鬼百計,墨微雨重補天裂,以一己之力封印邪煞。
此一役後,上修界撤去城防,允準下修界百姓入關。
薛蒙墨燃則名聲大噪,前者鳳凰之雛威望無人可及,後者因補天裂時,結界之術與楚晚寧極似,故被世人皆稱為“墨宗師”。
白雲蒼狗,轉眼歲月蹉跎。
自靈山一戰後,薛蒙雖得美名,卻不似少年時那般沾沾自喜、極易自滿,只要無事,他便在竹林里勤修參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即便偶有生病,也絕不停歇。
他記著師尊的話,即使沒有神武在手,天之驕子依舊是天之驕子,只是要付出更多的血汗,他不再天生優渥,但勤終能補拙。
有時候他施展完一套刀法,輕盈飄逸地自竹林端落下,在穿林透葉的陽光中,他側過頭去,偶爾會覺得眼前一恍,似乎看到那個坐在巖石上,吹奏著樹葉的小小身影。
這讓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天,身形變小了的楚晚寧在林中看他練刀,曲聲悠揚,指點他何時當急,何時當緩。
薛蒙偏著頭細細回憶,那曲音仿佛就在耳邊。
於是他閉上眼睛,凝神靜氣,再睜開時見一片枯竹飄然而落,他眸底驀地刀光一閃,龍吟嗡鳴,刀影張弛有度,起勢時亟亟如潮鳴電掣,收勢處漫漫似飛雪連天。
待龍城撤回,他站直身子,那枯葉已被削成千絲萬縷,無聲落於靴邊。
低頭時,好像還是面容稚嫩,沈不住氣的少年郎。
再擡眼,眉羽挺拔,目光清冽卻穩重,像是湍急的溪流終於奔騰著歸入湖海,變得平和廣闊。
五年了。
薛蒙擎著刀,拿一塊白布擦拭著霜刃,正欲收刀回鞘,忽聽得遠處一陣急促腳步聲,有弟子沖過來,嘴里不住喊著:“少主!少主!”
“怎麽了?”薛蒙皺了皺眉頭,“慌慌張張的,一點儀態沒有。什麽事情?”
“紅蓮水榭——”那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臉膛紅彤彤的,大口喘著,“懷罪、懷罪大師走了!玉、玉衡長老——醒,醒了!!”
“當啷”一聲,百戰之兵龍城竟被主人失手掉落在地。
薛蒙一張俊美白皙的臉龐霎時變得蒼白,隨即又立刻漲的通紅,嘴唇開了合,合了開,最後竟然連自己的兵刃都不記得撿,就飛似的奔向死生之巔南峰,中途還差點被石頭絆了一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師尊!!師尊!!!”
剛剛還教訓別人一點儀態都沒有的薛子明,自己的儀態在眨眼間掉的連半點渣子都不剩了。
跑到紅蓮水榭外頭,還沒進主廳大門,就看到薛正雍大步從里頭走出來,見到兒子和拼命三郎似的往里面去,薛正雍笑容滿面地攬住他。
薛蒙急死了:“爹爹!”
“好好好,知道你想見玉衡。”薛正雍笑道,“但他剛複蘇,精力不足,和我說了幾句話,就睡著了。你總不好意思打攪你師尊休息。”
薛蒙一呆:“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但是五年的時光實在太難捱了,他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想現在就撲過去告訴師尊自己拿了靈山大會的第一名,想告訴師尊自己鎮壓了百鬼作祟,自己……
“要懂事。”
“……”懂事兩個字就像蛇的七寸,捏住了,薛蒙也就服帖了。他幾乎是長長嘆了口氣,腳步雖停了下來,脖子卻往前伸了伸,似乎這樣就能掠過體魄魁梧的父親,虛掩著的房門,徑直看到榻上臥著的人。
薛蒙抿抿嘴唇,有些不甘心:“我就,就進去看師尊一眼,我不說話。”
“我還能不知道你?一高興就大喊大叫的。”薛正雍瞪了他一眼,“靈山大會獲勝回來,外人面前倒是一副高冷架子,回到家里嚷嚷了四五天,見人就講你是怎麽把南宮駟從妖狼背上踹落的,如今連孟婆堂的李嬸都能背出你講的原話。你說你不吭聲,誰信?”
“……好的吧。”
薛蒙蔫蔫的。
“父親教訓的是。”
“那是,你爹的話什麽時候錯過。”
薛蒙撇撇嘴,還是忍不住好奇:“爹,師尊怎麽樣?”
“挺好的,懷罪大師連摘心柳留下的余毒都給他拔除了。”
“啊,那就是說師尊今後不會再變成小師弟了?”
“哈哈,不會了。”
薛蒙撓了撓頭,想到再也見不著夏司逆了,竟隱約覺得可惜。
“那,那其他也都還好嗎?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別擔心啦,沒有,真要說有,那就是他知道自己睡了五年後,臉色有些難看。”薛正雍想起楚晚寧的神情,笑了,“幸好他還沒有太多氣力,不然能拉著我問好多事情。哎,對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對薛蒙道:“蒙兒,安排個事兒給你去做。你師尊他與世隔絕了這麽久,錯過了不少事情。光靠我們跟他講,我們講的累,他聽起來也費盡。這樣,你問你娘去要些銀子,到山下的無常鎮買些書籍回來。不是有那種編年載事的冊子嗎?事無巨細的那種,買給他瞧瞧。”
薛蒙一聽,不對啊,爹爹這個老狐貍是嫌他吵鬧,要把他踢下山去做苦力啊。
但是轉念再想,這苦力是給師尊做的,好像就……也沒有那麽難接受了。反正師尊目下又睡過去了,自己確實不能肯定進屋之後會不會情緒失控,沖過去把人吵醒。
於是嘆口氣,極不甘心地嘀咕道:“買書就買書。”
“多買點,講上修界的,下修界的,都買一些,玉衡本身就愛看書。”
“哦,好。”薛蒙很是沮喪,一個人默默地下山去了。
薛蒙不愛看書,來到無常鎮的書攤子前,左右看了看,覺得從名字里頭實在也瞧不出什麽花樣來,便問蹲下來問攤主:“老伯,你這里講修真界近些年變遷的書有沒有?給我拿幾本。”
攤主一看是死生之巔的人,雖不認得這位就是鳳凰之雛薛子明,但也十分激動了,熱情道:“仙君要講變遷的書,那當然有。我這里正史野史都全,人物傳記、編年史、地域誌、降妖譜,連江湖上最著名的十位說書先生的手稿都有。仙君喜歡哪一種?”
薛蒙聽得腦仁疼,便揮手道:“都,都拿過來好了,不差錢。”
對生意人而言,世上最悅耳動聽的話絕不是“愛你”“疼你”“想要你”,而是“買”“不差錢”“每樣來一份”。
攤主立刻喜笑顏開,搓著手應了薛蒙,轉身從挑來的書篋子里去給他挑去了。薛蒙閑著無事,就隨手在攤子上翻一翻,忽然發現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很有意思,他攤開的那一頁上寫著:
修真界富戶排榜
第一:姜曦。身份:霖鈴嶼孤月夜掌門
第二:南宮柳。身份:臨沂儒風門掌門
第三:馬蕓。身份:西湖桃寶山莊莊主
……
如此雲雲,用蠅頭小楷寫了洋洋灑灑一整面。
薛蒙立刻來勁了,他特別想知道自己在哪里,於是來來回回在這頁上看了四五遍,看得都快成了鬥雞眼,也沒找到“薛蒙”兩個字。
他頓時大為沮喪,隨即又有些生氣,想想看覺得不甘心,往後翻了一頁打算繼續找,卻看到後面只有三四個名字,以及一句話:
“編纂精力所限,所有排榜均只計入百名,百名以後者,略之不謄。”
薛蒙怒摔書:“本少爺有這麽窮嗎??”
攤主被他嚇了一跳,一看他在瞧的冊子,忙拾起來安撫道:“仙君不要生氣,這民間編的排名小冊子,總是排的亂七八糟的,而且啊,各個地界流傳的也都不太相同。你要在臨沂買書,君子榜第一位肯定是南宮掌門。坊間看這個純就是消遣,莫要生氣,莫要生氣。”
聽他這樣說,薛蒙覺得也有幾分道理,而且對這冊子的其他內容,他仍舊很好奇,於是哼了一聲,又從攤主手里拿過來,隨手又翻了兩頁。
這回,他看到了一個更古怪的排名。
“世家公子驕縱榜”
作者有話要說:
富豪榜上的馬蕓,以及桃苞山莊是彩蛋,哈哈哈哈~
師尊醒了,我們也開始恢複每天的小劇場了啦~
重新開啟的小劇場~
小販最喜歡聽買買買,那麽各角色最希望聽到的一句話是什麽呢~
楚晚寧最希望聽到:玉衡長老是好師尊。
墨燃2.0最希望聽到:你和前世不一樣。
墨燃1.0最希望聽到:大家都喜歡你。
墨燃0.5最希望聽到:狗東西,醒醒,別做夢啦,口水都流書桌上了!
薛蒙最希望聽到:少主第一,少主最帥,少主最討師尊喜歡!
師昧最希望聽到:師昧這麽溫柔可愛怎麽會是boss
葉忘昔最希望聽到:南宮公子不會短命。
南宮駟最希望聽到:你爹退位讓你上了,公子你能自己做主了。
宋秋桐最希望聽到:這是一篇bg文。
梅含雪最希望聽到:梅含雪,準備出場了。
第125章 師尊不需要找道侶
該榜單上的字跡十分工整, 萬分筆挺,赫然寫著:
第一:南宮駟
身份:儒風門少主
第二:薛蒙
身份:死生之巔少主
薛蒙:“……………………”
他啪的一聲合上書, 面上的肌肉都在抖,似乎稍一松懈就會關不住心里的洪水猛獸, 焚書坑儒。
“可以。”薛蒙陰沈著臉, 拿那冊子拍了拍驚惶不安的攤主, 每個字都從牙縫里嘎巴嘎巴咬碎了啐出來。
“這書給我單獨包起來,我自個兒拿回去細究。”
把《不知所雲榜》往衣襟里粗暴一塞, 薛蒙抱著一大摞攤主挑給他的書籍卷軸, 搖搖晃晃地爬回了山上。
他很氣。
快要氣死了。
世家公子驕縱榜排行第二?
呸!哪個瞎了狗眼的排的榜,要讓他知道了,他非得把那人揪出來按在地上揍個百來拳才解氣!去你的驕縱!狗玩意兒!
這種氣憤倒是把他心里的狂喜給中和去了一點點, 返回紅蓮水榭時,薛蒙的情緒總算正常些,不會再一點就燃, 一燃就爆了。雖然他還是很激動, 但因為剛剛生氣過,一來二去, 腦子還算清醒,不糊塗。
這會兒水榭外頭站了兩個高階弟子守衛,其他人一率不放行, 以便讓長老休憩。
但薛蒙是少主,誰敢攔?
於是薛蒙順順當當地進去了。
此時天色已暗,水榭主廳的窗子半敞, 透出蜜一般柔和的光亮。薛蒙不知道師尊究竟醒了沒有,於是放輕腳步,捧著書本推門進去。
周圍好安靜,他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像枝頭躍動的雀鳥。
他暫時把《不知所雲榜》拋去了腦後,凝神屏息,目光明亮地往床榻上看。
“……”
良久沈寂,薛蒙呆住。
“哎?”
床上怎麽沒人?
他待要往前細看,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個洇著濕冷水汽的嗓音幽幽在身後響起:“閣下擅闖紅蓮水榭,意欲何為?”
“……”薛蒙哢哢哢僵硬無比地扭過頭去,對上一張蒼白的臉,燈光昏暗,他還不及看清,就嚇得“哇——”的一聲大叫起來,手臂揚起朝著對方猛劈過去!
豈料對方比他速度還快,身手如疾風厲電,驀地劈中薛蒙脖子,而後一腳踹在薛蒙腹部,按著他直挺挺跪落,懷中的書冊霎時散得滿地都是,好不狼狽。
薛蒙原本只是突然受驚,但當被那人踹跪在地時,卻是著實震驚!
要知道他早已今非昔比,五年勤修苦練,南宮駟都不是他的對手,但這個他連臉都沒看清的人卻只在兩招間就把他制的毫無還手余地,是誰?
腦袋中嗡嗡作響,血都湧上了顱內。
然而這時,卻聽那人極其冰冷地說了句:“我閉關五年,如今是什麽人都敢往我住的地方闖了。你是誰的弟子,你師父呢?沒教過你規矩?”
話音方落,薛蒙就已整個人傾身撲來,緊緊抱住了他。
“師尊!師尊!!”
楚晚寧:“……”
薛蒙擡起頭,原本是想忍的,卻還是沒忍住,眼淚就淌了下來,他不住哽咽道:“師尊,是我啊……你瞧瞧……是我……”
原來楚晚寧是剛剛睡醒,出去洗了個澡,因此身上手上都還是涼涼的,帶著些水汽。他立在原處,燈火雖暗,但此時靜下來卻足以看清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
他皮膚很白皙,襯得眉毛漆黑濃深,眼睛和眉弓的間距較常人稍近,因此顯得面目深刻,眉眼有情。至於嘴唇,飽滿潤挺,唇形好看。這樣一張臉,哪怕是生氣的時候都帶著些嬌縱之意,其實這般相貌的人是很容易和“媚氣”兩個字沾邊的,但他不會。
一個人臉上最有神韻的地方是眼睛,薛蒙的眼睛像烈酒,永遠瀲灩著辛辣、熱烈、放肆的光芒,十分逼人。
有了這兩池子酒,哪怕拿冰白柔膩的玉壺裝著,也絕不會教人認錯。
畢竟五年過去了,楚晚寧身殞時,薛蒙才十六歲,如今他二十一了。
十六七歲是男子變化最大的時候,一年一個模樣,半年一個身形,楚晚寧錯過了五年,所以驟然相見,一時也沒有認出他來。
“……薛蒙。”
半晌之後,楚晚寧盯著他,慢慢喚了一聲。
像是在喊他,但也像在告訴自己。
這是薛蒙,薛蒙不再是他記憶里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了,他長大了,肩膀很寬,身高也……
楚晚寧不動聲色地把他拉起。
“跪著做什麽,起來。”
“……”
身高與自己相差竟也無多了。
歲月在年輕的人身上流失的會格外快,三筆兩筆就把一個孩子雕刻為成熟模樣。初醒時楚晚寧第一個見到的人是薛正雍,還沒有感覺到五年的時光究竟有多漫長,但此刻見到薛蒙,才恍然明白,原來白駒過隙,很多人和事,都已變了模樣。
“師尊,靈山大會,我……”薛蒙好不容易稍微冷靜,便拉著楚晚寧說東說西,“我拿了第一。”
楚晚寧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嘴角有了些笑意:“理所應當。”
薛蒙紅著臉,說:“我,我和南宮駟打的,他,他有一把神武,我沒有,我……”講著講著,覺得自己邀功的意思太赤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頭搓了搓衣角。
“我沒給師尊丟人。”
楚晚寧淡淡笑著,點了點頭,忽而道:“想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薛蒙頓了頓,說,“甜的。”
楚晚寧伸手,想如當年一般摸摸他的頭,但想到如今薛蒙早就不是孩子了,這麽做著實有些不合適,中途便偏轉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地上的書散得到處都是,師徒二人將冊子一一拾起,擱在桌上。
“買了這麽多?”楚晚寧說,“要我看到什麽時候?”
“不多不多,師尊一目十行,一個晚上就看完啦。”
“……”
即便過了這麽久,薛蒙的仰慕還是絲毫不減。倒是楚晚寧有些無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挑亮了燭火,隨手翻了幾本。
“江東堂換掌門了?”
“換了換了,新的掌門是個女的,據說脾氣特別差。”
楚晚寧又接著看,他看的那一頁是講的是江東堂記事,洋洋灑灑一大篇,楚晚寧看的很專註,看著看著,對著“江東堂新掌門生平”,忽然狀若隨意地問了句:“墨燃……這些年怎麽樣?”
他問的很克制,很淺淡。
因此薛蒙沒有覺得太突兀,如實說道:“還不錯。”
楚晚寧掀起眼簾:“還不錯是什麽意思?”
薛蒙斟酌了一下措辭,說道:“就是像個人了。”
“他以前不像個人?”
還沒等薛蒙開口,楚晚寧又點了點頭。
“確實不像個人。你接著說。”
“……”薛蒙最擅長的,是把自己的事跡講的很長很精彩,把別人,尤其是墨燃的事跡,講的很短很簡單。
“他這些年到處在跑,懂事了些。”薛蒙道,“其他也沒什麽了。”
“他沒去靈山大會?”
“沒,他那時候在雪谷修行。”
楚晚寧便沒再問了。
兩人又聊了些其他有的沒的,薛蒙怕他累著,雖然還有無數話要說,但還是按捺住,先行告退了。
他走之後,楚晚寧合衣躺在床上。
鬼界發生的事情,他都還記得,因此對於墨燃的轉變,他並不意外。只不過浮生倥傯,一別幾春秋,薛蒙如今都出落得讓他差點認不出,他不知道墨燃如今又是什麽模樣。
他還記得薛正雍今天臨走時跟他說:“玉衡,明日在孟婆堂辦個筵席賀你出關。你可千萬別推卻,我都把信函寄給燃兒了,你總不能讓他千里迢迢趕回來,結果沒飯吃沒酒喝吧?”
楚晚寧於是便沒有拒絕,他雖不愛熱鬧,但墨燃從來都是他的軟肋。
聽薛正雍說,上一次彩蝶鎮天裂,白頭山腳下的許多村寨毀於一旦,如今活下來的人傷的傷,殘的殘,由於耗損得實在厲害,到現在那些寨子都還破敗不堪。整片雪原宛如人間地獄。
墨燃這些日子,都在那里幫忙重建村落。
他在燈燭下看了會兒書,還是忍不住起身,揮袖招來一朵傳音海棠,想了想,說道:“尊主,勞你再修書一封,跟墨燃說,讓他不用著急,趕得回來最好,若是回不來,我也不會怪罪於他。天氣漸涼,白頭山每年嚴冬都是酷寒難當,讓他好生安頓村落,不可草率應付。”
拋走這朵海棠花之後,楚晚寧才嘆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修真界編年史,繼續讀了起來。
他的目力雖沒有薛蒙說的那麽誇張,可以一夜讀完這些浩繁卷帙,但是看幾本史冊還是遊刃有余的。
夜深了,燭臺里燈花流成幽潭。楚晚寧掩卷閉目,眉頭微微蹙著。
他已經將這五年修真界大致發生的事跡,都閱了一遍。一開始,書冊上的內容還無甚起浮,但寫到彩蝶鎮再次天裂時,卻出現了大量有關墨燃的描述。
楚晚寧原本是側躺著,一手支頤,一手懶懶翻著書頁。讀到此處,卻不由地坐了起來,執卷細看。
“下修萬民東渡,至邊陲,遇上修築壁堅守,不令其入。逢數日天陰,妖邪遍野。黔首於壁前死難數千,血流漂杵。至九月,糧道斷,民不得食十七日,皆內陰相殺食……”
這里寫的是下修界因鬼怪橫行,許多百姓想要逃到上修界避難,卻被拒之門外,到最後腹中無糧,竟互相殘殺食肉以活。
那漫天的腥風血雨,而今成了紙上的寥寥數言,楚晚寧讀來,萬般不是滋味。
“死生之巔以少公子蒙、公子燃為仙首,劍出蜀中。龍城刀下前後除邪千余,驅敵破萬,薛蒙聲名鵲起。墨燃獨補天漏,絕魑魅於地府,其結界之術,師楚晚寧,竟無所差,世人大震。”
楚晚寧雖知道這里描寫的天裂並不如當年那麽嚴重,但也有些驚訝,微微睜大眼睛:“他竟能憑一己之力,將裂痕補上了?”
再往下看,又讀到許多墨燃涉世除魔,壓祟鎮邪的事跡。
“……河東有祟,碧潭莊因故拒理此事,墨燃聞之前往,遇黃河鬼魃,戰三日,斬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創,貫腹穿肋。幸遇孤月夜掌門姜曦……”
楚晚寧指尖都是冷的。
公子重創,貫腹穿肋。
誰的腹,誰的肋?墨燃的?
他明明是從不會把字句看錯的人,此時卻不願相信,又反複念了四五遍,第六遍把手指點在上面,一個字一個字看過來。
墨燃聞之前往……戰三日……
楚晚寧眼前好像看到了一個黑衣蕭颯的背影,長靴踩著滔天的黃河巨浪,一手負著,一手握著熠熠生輝的神兵柳藤。
斬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創。
他的手在紙面上攥緊了,骨節捏成玉色。
他看到墨燃在驚濤駭浪中將柳藤掣出,烈火般的見鬼噴薄長嘯,將魃的腦顱削落,剎那間血花四濺,也就在同時,魃的利爪猛地穿進墨燃的腹肋!
失了頭顱的巨獸搖搖晃晃,最終轟然墜地,龐大的身軀隔斷了黃河水流。墨燃也跌落在河畔,他再也站不穩,衣衫頃刻被鮮血浸沒……
楚晚寧緩緩合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都沒有睜開。只是簌簌顫抖的睫毛,微有濕潤。
而後那些書冊無一例外,都稱墨燃為“墨宗師”。
楚晚寧看到這三個字,只覺得說不出的怪異,說不出的陌生。
他無法把記憶那個笑嘻嘻,懶洋洋的少年,和“墨宗師”這個稱呼關聯在一起。他錯過了太多關於墨燃的事情,忽然覺得,若是明日那人歸來了,自己是不是還能順利認得出這個徒弟。
多了傷疤的徒弟,成了墨宗師的徒弟。
這樣想著,心里不由生出些模糊的不安來。
他很想見墨燃,但又不是很敢見墨燃。
在這樣的心焦中,楚晚寧到了後半夜才模模糊糊睡過去。
哪怕是死了一次的人,還是不知如何照顧自己,躺在一堆卷宗里,被子也不蓋。他實在是有些虛弱,精力尚未全然恢複,加上紅蓮水榭實在沒幾個人敢擅闖,沒人喚醒他,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當楚晚寧醒來時,竟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楚晚寧推開窗,看著外面西沈的暮日,陷入了漫長的沈默。
“……………………”
紅霞映著湖面,天邊一只野鶴閑閑飛過,倦鳥歸巢。
酉時了……
他竟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楚晚寧面色鐵青,手搭在窗欞上,啪的一聲,險些捏斷了木條。
真不像話,尊主專為他設的筵席很快就要開始,可他居然還睡眼惺忪,衣冠不整,頭發散亂……這該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他暗自焦躁。
“玉衡!”偏偏這時,薛正雍竟上山來了,他推扉入屋,見到一個坐在榻上,一臉高深莫測的楚晚寧,不由楞住。
“怎麽還沒起?”
“起了。”楚晚寧道,如果不是額角有一縷碎發翹了起來,他的模樣著實是很威嚴的,“尊主何事?竟需親來一趟。”
“沒事沒事,就一天沒瞧你下來過,有些擔心。”薛正雍搓搓手,“起了就梳洗梳洗,一會兒去孟婆堂吃飯吧。懷罪大師走的時候特意交代過,要等十二個時辰後才能用膳,你從昨日醒來就沒有吃過東西,眼下正好滿了十二時辰。我讓人準備了許多你喜歡的菜色。什麽蟹粉獅子頭啊,桂花糖藕的,走,一起去吧。”
“有勞尊主費心了。”楚晚寧一聽蟹粉獅子頭,桂花糖藕,也懶得仔細打理了,準備隨便換件衣服就跟著薛正雍下去。
畢竟蟹粉獅子頭要趁熱吃,冷了就索然無味了。
“應當的,應當的。”薛正雍看著他下榻穿鞋,又搓了會兒手,忽然想起了什麽,說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楚晚寧本來就不擅理生活,睡了五年,更是一時遲鈍,將左右鞋襪穿反了,套了半天發現不對,這才不動聲色地換回來。
他專心穿襪套,因此頭也不擡,淡淡道:“什麽?”
薛正雍笑道:“燃兒今晨送了急信來,說他今天晚上一定趕回。他還給你帶了賀禮,這孩子真是越大越懂事,我都……哎,玉衡,你脫了襪套做什麽?”
“沒什麽,這是昨天的。”
楚晚寧道:“有些臟了,換套幹凈的。”
“……那你剛剛為啥不換?”
“方才沒有記起。”
薛正雍很是淳直,不做他想,只是四下環顧了一圈,感慨道:“說起來玉衡你也老大不小的,我覺得吧,你是時候找個道侶了,你看你這屋子。懷罪大師走的時候還整整齊齊的,結果你醒來,住都還沒住熱鬧呢,就東一張紙,西一件袍的……要不我幫你留心留心?”
“煩請尊主出去。”
“哎?”
楚晚寧陰沈著臉,沒什麽好脾氣:“我換衣服。”
“哈哈,好,出去就出去,不過那道侶的事……?”
楚晚寧驀地擡頭,目如冰湖,瞪著薛正雍那個沒眼力勁的。
薛正雍總算有些覺過味兒來了,幹笑兩聲:“……我只是問問,玉衡這個條件,一般的你也看不上。”
楚晚寧垂落眼皮,看上去似乎是白了薛正雍一眼。
薛正雍嘆了口氣,無奈道:“說錯了麽?我知道你挑剔。”
楚晚寧淡淡道:“我只是無此閑心而已,怎麽就成挑剔了。”
“既然不挑,那你說說,什麽模樣的你能瞧得上眼?我呢,也不是要刻意強求,但至少能幫你留心留心。”
楚晚寧嫌棄他煩,懶得跟他啰嗦,於是隨口敷衍道:“活人。女子。尊主去留心吧,不送。”
說著就把薛正雍往門外推,薛正雍不甘心,經歷了一番生死,他是真心實意地關切楚晚寧的終身大事。
當年楚晚寧殞身的時候,薛正雍就特別後悔,他想要是楚晚寧有個孩子留下來,就和他哥一樣,那自己好歹有個念想,有個人可以照料,可以補償。
但是楚晚寧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兄弟,獨來獨往一個人。
薛正雍那時候很難過,覺得自己很歉疚,更覺得楚晚寧孤獨得可憐。
“你這要求說了跟沒說不一樣嘛……玉衡,真的,我說認真的——哎!”
薛正雍待要掙紮,楚晚寧已經把他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了門。
順帶著,還落了個結界,把他整個擋在外面。
薛正雍:“……”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小劇場《男主男配們道侶要求標準》
掌門發下來一張小試卷,上面要求每個人寫出自己對道侶的要求~
楚晚寧:怎麽又來?文中已說,女子,活人。如此即可。
墨燃:(嘆氣)……其實我也不知道道侶的要求是什麽,但我覺得以我的智商,不太適合談戀愛。
薛蒙(認認真真,苦思冥想):身高不能低於我的下巴,體重不能高於我的體重,腰不能粗過我的大腿,最好是杏仁眼,我喜歡杏仁眼,相貌不能輸給師昧(師昧:……),武力不能輸給墨燃(墨燃:交卷吧,沒有這種女人),忠貞不二,會做飯的優先,重點:一定要會吃辣,我受不了鴛鴦鍋。雖然我家沒有皇位要我繼承,但是我覺得我還不是大齡剩男,也無所謂成不成親,畢竟男子漢大丈夫事業比較重要,所以以上條件有一個不滿足的,那就不要找我談了,避免浪費彼此時間。
師昧:心地善良就好,容貌美醜並不是很重要。
南宮駟:第一,誠實。第二,漂亮。
葉忘昔:……沒興趣。
梅含雪:找個能提升我戲份的,可不可以?導演,那倆男主的船戲需不需要替身?
第126章 師尊,再等我一章!
玉衡長老出關, 自然值得全派慶賀。但薛正雍知道楚晚寧不喜歡熱鬧,嘴又笨, 因此該說的話,該做的事, 他都事先安排了妥當。楚晚寧本來還怕晚宴上會有些尷尬, 但後來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薛正雍雖然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但卻有著玲瓏心思,把場面拿捏得很有分寸。他當著所有長老、眾多弟子的面, 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但說的不多,不顯得煽情,反而很打動人。只有祿存長老比較沒眼力, 笑著喊了聲:
“玉衡,今日喜慶,你怎麽還冷著張臉?你也說幾句吧, 這里有些新入門的弟子, 還從來沒有見過你的面呢。”
薛正雍就替他攔著:“祿存,玉衡要說的, 我都幫他說掉啦,你非得拉著他再講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那可不一樣,多少也得講兩句嘛。”
“可他——”
“無妨。”薛正雍還想說什麽, 卻被一個清清冷冷的低沈嗓音打斷,“既然有新來的弟子,我就講兩句。”楚晚寧說著, 從坐席上站了起來,他環顧了一圈孟婆堂,熙熙攘攘幾千個人都在看著他。
但是墨燃還沒有來。
楚晚寧想了想,道:“南峰紅蓮水榭,多機關兵甲,為防誤傷,請諸位新入門的弟子,無事莫要擅闖。”
眾人陷入了沈默。
祿存忍不住道:“……講完了?”
“講完了。”
楚晚寧說著,垂眸低首,拂袖落座。
眾人陷入了更漫長的沈默。
新來的弟子們大多都在思忖,他們心想,死而複生,隔世五年,這是凡人會有的經歷嗎?再怎麽也該講一講自己心里頭的感受,或者致謝自己的救命恩人,諸如此類。
可這個人怎麽跟在宣讀教條似的,丟了這麽一句話就完了,這也太沒誠意了點兒。
而年紀稍大的弟子們忍不住輕笑起來,好幾個人都在跟旁邊的同伴耳語道:“是玉衡長老,沒變。”
“還是話那麽少。”
“噗,是啊,脾氣差性子急,除了臉好看,哪兒哪兒都不行。”反正人多口雜,隔了遠了楚晚寧也聽不到,有人這樣戲謔道。眾人說著相顧而笑,複又去看坐在薛正雍旁邊的那個白衣如雪的男子。
筵席開了,除了麻辣鮮香的川菜,還有許多精致的糕點,擺盤靈巧口味清甜的江南菜,熱熱鬧鬧擺了一桌。
薛正雍又開了百來壇上佳的梨花白,分至每桌,琥珀色的酒液被豪放地斟了滿盞,楚晚寧正在吃第四個蟹粉獅子頭,忽然一個深口大海碗“當啷”一聲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玉衡!喝一杯!”
“……這是一碗。”
“哎呀管它是一杯還是一碗,喝了!你最喜愛的梨花白!”薛正雍濃深的眉眼被喜氣染得精亮,“要說你的酒量,我薛某人第一個服氣!真是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來來來——這第一杯,我敬你!”
楚晚寧便笑了,他端起大碗,和薛正雍鏗鏘一碰。
“既然尊主這麽說,這第一碗,我喝了。”
說罷一飲而盡,將碗盞翻出來給薛正雍看。薛正雍大喜過望,眼眶卻又有些紅了:“好、好!五年前,你問我討要窖里的一壇子上品梨花白,我那時不肯給你,後來心中後悔的很,我以為再也……再也……”他聲音漸輕,忽而仰起頭,長籲一口氣,複又朗聲道,“不說了!說這做什麽!以後你要喜歡,整個酒窖的梨花白都歸你!我管你喝一輩子的好酒!”
楚晚寧笑道:“好,賺了。”
這邊正說著,那邊薛蒙和一個人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說了半天,忽然薛蒙拽著那人挪了過來,兩人齊齊在楚晚寧跟前端正行了一禮。
“師尊!”薛蒙仰起頭,一張青春年少的臉器宇軒昂。
“師尊。”那人也擡起頭,端的如芙蕖出水,輕雲出岫,不是師昧又是誰?
師昧愧然道:“弟子今日在無常鎮的坐醫堂里頭義診,脫不開身,到這時候才來謁見師尊,實在有愧,請師尊恕罪。”
“……無妨。”
楚晚寧落下眼簾,仔細端詳了師昧一陣子,臉上雖然淡淡的,但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種令自己都感到詫異的失落。
這個墨燃最喜愛的人,出落的未免也太過風華絕代了。
如果說五年前,師昧還是個美人胚子,那如今,徹底長開的他就如未央長夜里盛開的一束曇花,嫩綠的花萼再也藏不住里面的瑩白,芳菲顫悠悠地探出來,映得周圍一切黯然失色。他有著一雙顧盼生情的桃花眼,里頭春水細軟,不盈一握。鼻梁的弧度極為柔膩,增一分則太淩厲,減一分又太羸弱,嘴唇嫣紅飽滿,猶如浸過清露的櫻桃,吐出的字都是鮮甜柔軟的。
“師尊,徒兒很是想你。”
他極少這般露骨地表述自己的情緒,因此楚晚寧不禁怔忡,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師昧眼眶紅紅的,極是情深意動,倒讓楚晚寧生出一絲慚愧來。
他為何要與師明凈吃醋?自己虛長晚輩們那麽多歲,居於尊位,他憑什麽要和師明凈吃醋?
這樣想著,楚晚寧點點頭,淡然道:“都起來吧。”
得了準允,兩個徒弟都站了起來。
……
楚晚寧原本已撫平了心緒,然而瞥了師昧一眼,忽的楞住。
“……”
師昧比薛蒙高啊?
這個比較讓楚晚寧有些嗆到了,咳嗽兩聲,又忍不住多看兩眼。
高了還不止一點點。
可是這樣,師昧的身段就更好了,肩寬,腰細,腿長,柔中帶鋼,說不出的細膩優雅。發身抽條的他,哪里還有少年時弱不禁風的模樣。
楚晚寧臉色又不由自主地沈下去。
他覺得自己輸得有點兒慘。
但是……罷了。
反正他對墨燃的心思,到了死都沒有說出口,以後就更不可能說出口了。至於墨燃,那家夥追著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卻都沒有看出自己喜歡他,以後,也更不可能看出來。
他們倆就做一輩子師徒,情誼深厚,也未嘗不可。
其他的,強求不來,便就算了吧。
薛蒙忽然紅著臉,拿胳膊肘捅了捅師昧,使了個眼色。
師昧無奈,輕聲道:“真的要我去?”
“對,你去比較合適。”
“可這些東西五年來都是少主你準備的……”
“就因為都是我準備的才尷尬,你去,何況其他一些不是你今天帶回來的嗎?”
“……好吧。”師昧嘆了口氣,他拗不過薛蒙,只得從薛蒙背在身後的手里接過一只碩大的酸枝木櫝,雙手捧著,走到又坐下來吃蟹粉獅子頭的楚晚寧面前。
“師尊,少主與我……這五年間備了些禮物,都是些……小小心意,還請師尊笑納。”
薛蒙在後頭聽著,臉愈發紅燙,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雙手抱臂於胸前,狀似悠閑地扭過頭去,佯作忽然對孟婆堂的雕花梁柱起了濃厚興趣。
別人送的禮物,照理說當面拆開是有失禮節的,但楚晚寧作為他二人的師尊,並不願意收一些過於貴重的東西,因此想了想,問了句:“是什麽?”
“是……四處買來的一些小玩意兒。”師昧冰雪聰明,又哪里會不明白楚晚寧的心意,於是道,“都不值什麽價錢,師尊要是不放心,回去打開來瞧瞧就是了。”
楚晚寧卻道:“回去與現在也無甚差別,開了。”
“不不不!!別打開!”薛蒙楞了一下,連忙撲過來要搶。
楚晚寧卻已經把盒子打開了,末了還淡淡望了他一眼。
“跑這麽急,你也不怕摔著。”
薛蒙:“……”
那里頭果然塞了滿滿當當,都是些零碎有趣的小物件,有一些刺繡精致的發帶,別具匠心的束發環扣,鬼斧神工的玉帶鉤,楚晚寧隨手拿起了一瓶安神寧心的丹藥,燭火之下,寒鱗聖手的紋章熠熠生輝。
這一盒東西,價值連城。
楚晚寧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好,擡起鳳眸,瞪了薛蒙一眼。薛蒙的臉更紅了。
薛正雍在旁邊看得好笑,說道:“蒙兒既然有心,玉衡,你就收下吧。反正其他長老都給你備了禮,價值也都不輕,多一份也沒什麽。”
楚晚寧道:“薛蒙是我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願收徒弟這麽多東西。
“可這都是我五年來,看到的合適師尊的東西!”薛蒙一聽他這樣說,急了,“我用的都是自己賺來的銀兩,沒有花半分爹爹的錢,師尊,你要是不收下,我……我……”
“他會難受,會睡不著覺。”薛正雍替兒子說,“沒準還會鬧絕食呢。”
楚晚寧:“……”
他實在不知怎麽和這父子倆對話,於是又低頭去看那盒子,忽然瞧見一堆東西里頭,躺著另一個更小的木盒。
“這是……”他把它取出,打開看到里面躺著四個泥塑娃娃。
他有些不明白,掀起眼簾,看了薛蒙一眼,卻見薛蒙滿面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瞧見楚晚寧在看他,連忙低下頭去,好俊一個男兒,硬是和個毛頭小子似的,被師尊盯得低眸垂首,說不出的羞赧。
楚晚寧問:“這是什麽?”
薛正雍也好奇:“拿出來看看。”
“不……要……”薛蒙扶住了自己的額頭,無力地喃喃。但自己老爹已經高高興興地把四個小泥人都擺了出來。那四個泥人捏的歪歪扭扭極是醜陋,除了一個高一點,三個矮一點之外,幾乎看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這手筆,一看就是出自薛蒙的沒跑了。
要知道薛蒙最初是想和楚晚寧學機甲術的,結果學了一天,楚晚寧讓他改修了刀法,沒別的原因,就因為這小子一個下午在紅蓮水榭什麽都沒做成,倒是拿著銼刀差點拆了機甲房。
以這樣的“蕙質蘭心”去捏泥人,也實在是苦了他了。
薛正雍抓起其中一個泥人,顛來倒去看了看,沒看懂,問兒子:“你做的這是個啥?”
薛蒙倔強道:“隨、隨便做著玩的,沒啥。”
“這黑漆泥人捏的真不好看,還是那個高一點的比較漂亮,刷的是白漆。”薛正雍嘀咕道,大拇指摸了摸小人的腦袋。
薛蒙道:“別摸!!”
可是已經遲了,小人開口說話了。
“伯父,別摸。”
薛正雍:“……”
楚晚寧:“……”
薛蒙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胳膊擋著眼,都不願意看。
薛正雍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哈哈大笑:“哎喲餵,蒙兒,這是你捏的燃兒?這也太醜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蒙怒道:“那是因為他本來長得就醜!你看我捏的師尊!多好看!”他說著,漲紅臉指著白漆小泥人。
白漆小泥人被他的指尖掃到了腦袋,發出一聲冷哼,說道:“不可放肆。”
楚晚寧:“……”
“哈哈哈哈哈哈!!”薛正雍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個好,這個好,你還放了些靈音絮在里頭吧?這小東西學玉衡說話的口氣,還真挺像的,哈哈哈哈!”
楚晚寧拂袖道:“胡鬧。”
但還是把四個小泥人都輕輕地拿了回來,放回了盒子里,擺到了自己身邊。這過程中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顯得很是淡漠平靜,只是當他再擡眼時,眸底卻有些未褪色的溫柔。
“這個我收下了,其余的你拿回去,這些東西你也用的到,師父不缺。”
“可是……”
“少主,師尊讓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吧。”師昧笑著,小聲勸他,壓低聲音道,“反正少主最想送的,不也就是這盒小泥人嗎?”
薛蒙的腦袋簡直都冒煙了,他氣惱地瞪了師昧一眼,踢了踢腳,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薛蒙這個人,從小被捧的很高,從沒有過什麽話是不能說的,什麽事是不能做的,因此他表達喜惡的方式往往很熱烈,很直白。
楚晚寧因此覺得他很難得,這種率然是自己從來都沒有的,是薛蒙最難能可貴的寶貴品質之一,他有些羨慕。不像自己,從來都是個不坦誠的人,心里很是思念,嘴上卻說不掛懷。
重生歸來,雖好了些許,但也就這樣了,不會變的多厲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覺得自己大概用整個後半輩子來改,也改不了太多。改多了,大概他也就不是他了。
筵席到了快散的時候,墨燃依舊沒有歸來。
楚晚寧其實心里悶的厲害,卻也沒有多說一句話,雖然他真的很想問薛正雍,想問問墨燃今日那封信究竟是怎麽寫的,想問問薛正雍能不能知道墨燃究竟到哪里了。
但他捏著酒盞,喝了一杯又一杯,指節捏的蒼白,酒都燒透了肺腑,也沒有把他的心燒得熱絡,熱絡到足以鼓足勇氣,扭頭去問一句,他什麽時候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全員遲到理由》:
楚晚寧:遲了就是遲了,不想解釋,罰吧。
墨燃0.5:路上有個老太婆走路太慢,礙著本座的事,殺了她,本座就來了,遲了點。給本座一塊幹凈的帕子,臉上濺了點血。
墨燃1.0:哈哈哈~有個老奶奶過馬路,拄著拐杖炒雞好笑,我搶了她過馬路的拐杖,想看看笑話呀。不過後來還給她啦,別擔心別擔心~
墨燃2.0:路上看到一個老人家腿腳不方便,扶她過去了,耽擱了時間,抱歉。
師昧:今天碰到個醫鬧的,實在脫不開身……不好意思……
薛蒙:關你屁事。
南宮駟:樓上真粗鄙,我禮貌一些,與你何幹。
葉忘昔:我不會遲到,你再看看,應當是滴漏壞了。
梅含雪:每走一步就有女修來糾纏,我就算提前兩個時辰出門,最後的結果仍是遲到,不掙紮了。
第127章 師尊,小心地滑
楚晚寧不問, 薛正雍也沒有提。
死生之巔的尊主喝的有些高了,頭暈腦脹的, 講話也不利索。
他忽然湊近了,盯著楚晚寧說:“玉衡, 你不高興。”
“沒有。”
“你生氣了。”
“沒有。”楚晚寧道。
“是誰惹你不高興了呢?”
楚晚寧:“……”
問嗎?
問一句, 自己心里會痛快很多, 也許墨燃說的根本就不是今晚一定會回來,也許他說的是今晚盡量回來, 只是薛正雍轉述的時候講錯了, 或者是薛正雍記錯了……
楚晚寧遙遙望了一眼門外,夜色濃深。
宴將散了,席將冷。
他出關的第一天, 墨燃沒有趕回來。
整個死生之巔的弟子都全乎了,連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見都沒有見過的人都來了, 唯獨差了他。
差了他, 筵席就是殘缺的。
好多蟹粉獅子頭,桂花糖藕, 梨花白香雪酒,都裝不滿。
楚晚寧閉了閉眼,忽然聽得遠處, 靠孟婆堂正門廳的地方,有弟子喧嘩起來。
“哎呀——!看!外頭那是什麽?”
“天上那是什麽啊!”
越來越多的人聚了過去,屋子里的人都聽到了, 那劈啪作響的熱鬧喧囂,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響。
人們走出屋子,站在孟婆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頭看著,看那火樹銀花不夜天,星河碎成點點流螢,在空中恢宏盛開,蹁躚散落。
“放煙花啦!”那些年輕的弟子喜笑顏開,一張張青春稚嫩的臉龐被明滅閃爍的火光照亮,眼底里映著漫天碎星辰。
“好漂亮,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花火,過年也沒瞧見過。”
楚晚寧也慢吞吞地從堂里踱出,他心情並不是太好,即便薛正雍備下了如此燦爛的煙火盛會,他雖感激,卻也依舊擺脫不了心口的沈悶。
“咻——”
一聲清銳的哨響穿雲透月。
他淡淡擡起頭,金紅色的一束流光像離弦之箭,攝入長空。
真好看。
若是那個人也在……
“怦!”
那一點耀眼的星芒在升到與吳鉤齊平時,轟然炸開了,千萬朵晶瑩的金輝匯聚成流,於是銀河失色,月宮無光。
煙花像一樹海棠吹落如雪,似萬頃江河粼粼翻波。楚晚寧在這樣流光璀璨的熱鬧中,緩緩合上眼眸。
“弟子墨燃,恭祝師尊出關。”
忽然間有人在他身後這樣說,字字清晰,字字如針。
楚晚寧驀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馬由韁,他呼吸不來,猛然回首——
身後站著幾個剛從孟婆堂走出來的弟子,都驚訝地瞧著天穹,有人這樣念道。
漸漸的,念的人不再是一個了。
所有人都覺得新鮮,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個人站著的,三五成群的,都瞧著輝煌的夜幕,念出這個句子。
弟子墨燃。
恭祝師尊出關。
一聲聲溫柔猶如潮汐,猶如夢里的囈語,一句句堅決猶如磐石,猶如千鈞的山嶽。楚晚寧猛地擡頭,夜空中花火因著靈力而流淌,閃爍著,以那樣燦爛龐大陣勢,組成這個句子。
那花火凝成恐怕數百里外都能瞧見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著萬嶽千山,隔著前塵往事,從未央長夜里向他奔來,那個人的喜悅悲傷,思念愧疚,也在這未央長夜里向他奔來。
他覺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陰曹地府、在鬼王殿前,墨燃忽然抱住他時的那雙眼,溫情的,熾熱的,決絕的。
他無處可逃。
周圍都是那個人的呢喃,那個人的歡笑,那個人的深情。
楚晚寧不想去管那是什麽樣的深情,師徒的,還是別的什麽。
只要有情就足夠了。
墨燃還是沒有來得及,在晚宴散前回來。
哪怕披星戴月,哪怕馬不停蹄,也還是關山路遠。
所幸背囊里還有璇璣長老做的傳訊煙火,怕他在外有恙,應急用的,巧奪天工,可凝靈力寫字於紙上,放入軸中點燃,而後就能將所寫字句放成浩大的煙花,縱使相隔尚遠,死生之巔亦能瞧見。
此煙火價有千金,極為難制,但墨燃渾不在意,只求他的師尊不要生氣。
哪怕隔著千山萬水,哪怕歲月淹及。
他也要楚晚寧聽到這句話。
“弟子墨燃,恭祝師尊出關。”
兩個時辰後,酒宴散去。回到紅蓮水榭時,夜已深了。
楚晚寧身上有酒味,覺得不舒服,想洗個澡,但是天已轉涼,紅蓮水榭的蓮池太冷了,昨天洗了一次,差點沒凍壞身子。他想了想,回屋拿了幾件換洗衣服,一只木盆,往妙音池走去。
妙音池是全派共用的澡堂子,他只有在剛剛來到死生之巔的頭幾個月,才在這里頭洗過澡。
這時候已經很晚了,沒幾個人會在里頭沐浴。楚晚寧擡起手,掀了細葛浴簾子走進去。死生之巔許多地方都改建過了,妙音池卻沒變,四周圍著黛瓦高墻,踏進大門,先要經過一道紗幔飄浮的回廊,走到盡頭,看到六級刷著桐油清漆的細窄木階。
所有去洗澡的人都會在走下木階前脫去鞋襪,因此只消在這里看一眼,就知道池子里有多少人正泡著。
楚晚寧脫鞋除襪的時候也留心了一下,發現這里只孤零零擺了一雙靴子,靴子挺大的,有些臟了,但被很整齊地擺在了角落,沒有因為場子空就隨意亂丟。
楚晚寧心道,是誰?這麽晚了還來洗澡……
但他也沒多想,抱著他的小木盆就赤著足走下臺階,拂開擋在走道盡頭的最後一重幔帳,下到院子里。
庭院中水霧彌漫,雲蒸霞蔚,這里有一個巨大的溫泉池子,依地勢起伏,造出一簾極寬的飛瀑,發出隆隆悶響。朦朧熱氣、氤氳白煙自池中舒展柔嫩腰肢,翩然升至空中,散入每個角落,每寸罅隙。
因為霧氣太重了,其實在這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人和人要離得很近,才能瞧清對方的臉。
楚晚寧踩著光滑的雨花石小徑,穿過重疊繁重的夭桃,來到最近的一個入浴口。那里陳設著青石鑿成的矮架,是專門用來放換洗物品的。他把小木盆和袍子都擱在了上頭,而後脫去衣服,緩緩走入池中。
真暖和。
他忍不住滿足地輕嘆了聲。
要不是不想和那麽多人擠澡堂,又不願意每天半夜來泡澡,他還真有些嫌紅蓮水榭又冷又簡陋。
薛正雍畢竟是個事無巨細,考量甚周的人。妙音池是他監工造的,池邊有花,終年華盛,盡頭瀑布,用以沖洗。要是泡累了,還能躺到旁邊一個小木亭里,用地熱卵石壓一壓經絡穴位。
比起昨天匆匆忙忙在紅蓮水榭洗的那個糊塗澡,這里也實在是太過舒服了。
楚晚寧一時忘懷,有些愉悅起來,見四下無人,便舒展開修長的身形,徑直泅到了瀑布邊。
“嘩!”
他剛剛從水里浮出,抹了把臉,唇邊淺淺笑容未散,猛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個男人正背對著他,在激烈的瀑布下沖澡,瀑布的水聲太響了,以至於楚晚寧離得那麽近了,都沒有聽到另一個人的動靜。
只怕他要是再晚浮起一點,繼續往前遊的話,手指尖都能摸到那男人的腿了。
所幸懸崖勒馬起了身,沒有碰到人家,但這距離依然近的有些唐突無禮。他幾乎就站在那個男人身後,男人很高,比楚晚寧還要高出許多,皮膚曬成蜜色,顯得很野。肩膀寬且挺,肩胛骨隨著手臂的動作而聳動著,像是金色的山嶽,蘊藏著摧枯拉朽的力道。
他的肌肉不誇張,但結實勻稱,水流嘩嘩地沖打著他的身子,有的水絲在陽剛寬闊的原野上匯聚成流,有的則飛濺到四周,有的像是癡纏上了這具軀體,甘願化作一層薄薄的水光覆在他身上,與他難舍難分。
楚晚寧是個清冷慣了的人,哪里見過這樣熾熱的肉體,登時耳根就紅了,忙轉身要走。
可是不知是池子底太滑,還是他腳步有些不穩,竟是一個趔趄,猛地栽進了池水中,濺起大簇水花!
“咳咳!!”
這回楚晚寧是連臉都尷尬到漲紅了,因為心慌,連嗆進了好幾口水,想到這水還是身後那家夥的洗澡水,更是又氣又惡心,他也顧不得什麽從容了,撲騰著急著要從水里頭站起來。
他堂堂玉衡長老,豈能——
忽然一只線條流暢,結實有力的手扶住他,把手忙腳亂顏面盡失的楚晚寧,從湍急的水流里拉起,那個男人顯然是被他的動靜驚到了。
“你沒事吧?”
男人抓著他的手臂,聲音低緩,他們的身高相差,正好讓男人低頭說話的時候,呼吸拂在楚晚寧的耳朵,“這里的石頭很滑,要小心些。”
楚晚寧的耳根更紅了,他幾乎能感覺到那人的胸膛就在他背後,咫尺之遙的地方,起伏,起伏,伏的時候心慈手軟,饒了他的性命,起的時候卻那樣劍拔弩張,幾乎就要貼到他的背脊。
楚晚寧一時羞憤交加,他幾時與人這樣接觸過?
猛地甩開男人的手,楚晚寧面目陰沈,目光卻閃躲著:“我沒事。”
瀑流聲很大,將楚晚寧的嗓音沖刷得不甚清晰。
但不知為何,聽到他說話後,那個男人驀地一震,整個人都一下子楞住了,他微微擡起手,好像想說什麽,但又沒有勇氣說……
躊躇間,楚晚寧已經走到了稍遠的地方,邁進了,或者說是躲進了沸反盈天的熱鬧水簾底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來源於一個老笑話,撓頭
墨燃:唔……標題都提醒師尊小心地滑了,師尊怎麽還是滑倒了?(笑)
楚晚寧:……這個難道不念小心de滑?
第128章 師尊,衣服不能亂穿
楚晚寧的心跳很快, 臉氣的都有些紅。
余光掃到那個男人,仍山嶽般在原處立著, 身形似乎有些木僵,楚晚寧沒去正眼看他, 卻能感到他赤露的, 不加掩飾的目光, 直直地盯著自己,像剛剛從鑄劍池提出來的刀劍, 猶在絲絲竄著驚人的熱, 刺過瀑布,水流都被劍身蒸成了煙霧,刺到自己身上。
楚晚寧沒來由地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冒犯, 他的臉色愈發難看,咬著嘴唇,往瀑布更深處躲。
豈料那男的竟是個癡的, 楚晚寧往里躲, 他也如牽線木偶般,跟著往前走了一步。
“……”
楚晚寧大怒, 這讓他想到了死生之巔總有那麽幾個變態妖人,以前甚至還有個女的,竟然大晚上不睡覺, 爬到紅蓮水榭的瓦頂上,偷偷扒著等著看自己洗澡。這個回憶讓他頭皮有些發麻,被那個男人抓過的胳膊, 似乎也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不過好在他躲在瀑布最深處吃了半天的水珠子,那男人總算像是放過了他,一步三回頭地回到水流下,繼續沖起了澡。
楚晚寧忍著心頭火焰,也不想多泡了,打算盡快洗完盡快離開。
他伸手去肩上拿浴巾,卻猛然發現,浴巾,還有裹在浴巾里的皂角熏香,都因為剛剛那石破天驚的一跌,掉在了水里。
此刻怕是已經融掉了……
再上岸拿?
光著身子,從那個男人眼皮子底下走過去?
楚晚寧現在不是臉紅了,他的臉色是青的。薄唇緊抿,很是屈辱。
他不去。
於是就和傻子似的雙手抱臂,背靠著山石,繼續在飛瀑最深處沖著自己。
楚晚寧:“…………”
男人:“…………”
忽然遙遙的,那個人在遠處提高聲音,猶豫地問了聲:“你要不要皂角。”
“……”
“還有熏香。”
“……”
“總不至於就這樣一直沖著吧。”
楚晚寧閉了閉眼,依舊沒出去,冷冷道:“你扔過來。”
那人沒有扔過來,似乎覺得這樣待一個陌生人,太過失禮,太不尊重。楚晚寧在瀑布下等了一會兒,看到一張桃葉,施了靈力,載著一枚皂角,兩枚熏香,悠悠朝他飄來。
楚晚寧把東西拾了,仔細一瞧卻楞了一下。
皂角沒什麽,大家用的都差不多,但熏香那人卻揀了梅花、海棠兩種味道,正是他最喜愛的。
他不由透過晶瑩踴躍的水簾子,多看了那隱在遠處的高大身影一眼。
男人問他:“是要這兩種嗎?”
楚晚寧說:“湊合。”
男人便又不說話了,兩個人隔得很遠,各懷心事,沈默地沖洗著。楚晚寧洗著洗著,稍微自在了些,便小心翼翼地從瀑布深處,又站了出來。畢竟原本立著的地方水太急了,沖的他實在不舒服。
可他一出來,那個男人卻又往他這邊瞧了過來,瞧過來就算了,楚晚寧總覺得這家夥眼神怪怪的,似乎欲言又止,有話想跟他說,又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前,直把楚晚寧盯得渾身發毛。
洗了一會兒,受不了了,楚晚寧打算自己先離開。
可惜衣服放在入池口,他須得原路返回,才能順利穿上。沒辦法,楚晚寧只得硬著頭皮、沈著臉、咬著後槽牙,往那個男人站的地方走去。
豈料走到男人正前方,兩人之間隔著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時,那人忽然也動了,他把長發束起,甩著濕漉漉的額發,跟在楚晚寧身後,也準備出浴。
楚晚寧額角青筋暴跳,加快了腳步,誰知那男人竟是如此厚顏無恥,也跟著加快了腳步。
楚晚寧:“…………”
他手指尖已有天問的金光在流淌了,之所以忍著不召武器,倒不是怕打傷別人,而是覺得不管怎麽樣,總要先把衣服穿了再打。
於是又走得快了些。
這回男人沒有再跟著他了,男人停了下來。
楚晚寧松了口氣,可那口氣松到一半,連嘆都沒完全嘆出來。就聽到那個男人在他身後說了句:“你頭發上……還有泡沫。”
“……”
“不去沖幹凈嗎。”
正在楚晚寧心頭火氣的時候,男人又緩緩走過來,這次走得很近了,聲音也很清晰,就在他身後。
如果楚晚寧沒有那麽生氣,應當是能順利聽出這聲音雖然變了,但依稀還是有些耳熟的。可惜他心中正烈焰欺天,狂流四起。
“你……”男人還想再說什麽。
楚晚寧終於忍不住了,他驀地轉身,手中金光驟起,刷地朝對方劈頭蓋臉地抽下去,眼中更是雷鳴電閃,雪亮如刀。楚晚寧怒不可遏,恨不能暴起而殺之:“你有病麽?”
天問之光劈開朦朧水霧,朝著那人胸膛疾掠而去。
剎那間,熒熒金光照亮了那個男人的臉。
楚晚寧看到一雙眼睛,明亮的,溫柔的,羞赧的,里面像星河流螢,伴著風起雲湧,又像靜水深流,藏著往事成蔭。
……墨燃?!
手下待要收勢,已經來不及了,柳藤嘶嘶作響,正劈在墨燃結實光滑的胸膛。墨燃悶哼一聲,卻也不再作響,只低了會兒頭,再擡起臉時,眸子依舊沒有任何怨惱,只是濕漉漉的,像剛下過一場纏綿悱惻的臨安初雨。
楚晚寧倏地收回了天問,僵直立在原地。
半晌,嘶啞道:“……你怎麽不躲?”
墨燃道:“師,師尊……”
楚晚寧幾乎是愕然,他想過很多次兩人再見面的場景,卻獨獨沒有想到過會在妙音池,在溫泉池水里見到他:“你在這里做什麽?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墨燃輕聲道,“趕路匆忙,身上太臟了,不能看,所以想先洗個澡,再去拜見師尊,沒有想到……”
“……”楚晚寧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沒有想到。
都是想端端正正,莊莊重重地再相見。
墨燃大約還想衣冠楚楚,幹幹凈凈地出現在楚晚寧面前。
結果呢?
非但不端正,還很可笑。
非但不莊重,還很荒唐。
不但沒有衣冠楚楚,而且赤身裸體。
幹幹凈凈倒是勉強符合了。
如果不是幹凈到連衣服都沒有,不著寸縷的話。
“師尊,真的……真的是你……”墨燃倒是沒有太在意這些,五年來,楚晚寧睡著,他醒著,對於楚晚寧而言只是一場夢的時間,對於他,卻是鉆心剜骨的一千余天。
他的心情遠比楚晚寧的更複雜,他的眼眶是微紅的,強捺著情意洶湧:“那麽久了,我,我方才…都不敢認。覺著自己是認錯了人,我還以為……”
“……”楚晚寧覺得腦內嗡鳴,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才道:“……你若不確定,自己來問我不就好了,跟在後頭不聲不吭地做什麽?”
“我也想問。”墨燃輕聲道,“可是五年了……突然之間……好像看到了師尊就在眼前,我其實……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大抵,看著他的側影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五年來已經夢的太多了,怕又是自己瘋魔,醒來枕上有淚,所謂相逢,不過是空歡喜一場。
楚晚寧胸臆慌亂,只是強作清冷鎮定,也真是也真是難為他了,明明心底都是潤濕的,口中還要幹巴巴地說:“……什麽夢能荒謬成這樣。”
聽到楚晚寧這麽回答,墨燃先是微怔,似乎想到了什麽,他抿了抿唇,眸底有光暈流淌。其實他原本並不打算一見面就說起那件事,但躊躇著,大約覺得自己接下來的話,若不趁著此刻楚晚寧還未高築城墻就問,以後就再難有機會了。
於是他頓了頓,開口:“……師尊不記得了麽?”
“不記得什麽?”
墨燃的眸子沈黑,幽深不見底:“是你以前跟我說過的,太好的夢,往往不是真的。”
“那不過是因為……”話說一半驀地頓住,楚晚寧猛地意識到這句話是自己在金成池救墨燃的時候說過的,因為當時真的心里難受,所以說出這樣消沈的語句,隔了這麽久,竟還能輕易想起。
可是墨燃怎麽會知道金成池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難道是師昧跟他說了?
楚晚寧擡眼去看他,卻見墨燃也正望著自己。這時才恍然明白墨燃根本就不確定真相,之所以這樣說,只不過是為了觀察自己的反應。
墨燃輕聲道:“果然是師尊麽。”
楚晚寧:“……”
墨燃擡起手,胸膛的皮膚被劃開了,有血色滲出來,他苦笑道:“這些年,總是在想一些往事,想知道師尊到底都為我做了些什麽。想了很多,後來也想到了金成池的那個幻境——師昧是從來不直接喚我名字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那些回憶,都是越想越煎熬,所以我就想等師尊醒了,見到你,很多事情,都要親口問一問你。”
“……”
“最想問的一件事,就是……師尊,當年在池底救我的人,其實是你吧。”
墨燃說著,朝他走過去,楚晚寧想往後退。
因為他忽然發現墨燃是那麽高,嶽峙一般,軀體的每一寸都像是蘊著能要了人命的氣力。他忽然發現墨燃的眼睛是那麽明亮,像是旭日落進了那兩池靈明里,波光瀲灩處,盡是霞光。
楚晚寧沒來由地覺得心慌,他說:“不是我。”
墨燃顯然沒有信。
楚晚寧慌亂間抓住了另一個話頭,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過他因為太驚愕,太緊張,太尷尬,甚至忘記了這個問題他剛剛已經問了一遍,而墨燃也已經回答了他。
他望著這個胸膛被自己劃開一道血痕的男人,又說:“方才誤傷你,你怎麽不躲?”
墨燃楞了一下,忽然垂落濃深睫毛,笑了。
“你說夢太好了,不會是真的。”他也又答了一遍,頓了頓,似是喃喃,“我想感到疼。疼了,就不會是假的。”
他已經走過來,立在楚晚寧跟前了。
大抵是因驟然相逢,心中的喜悅與溫柔,憐惜與酸楚超過了一切,墨燃也沒有作任何他想,沒有所有想入非非的遐思。他甚至忘了他應當與楚晚寧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一段師徒當有的距離。
但他沒有。
情到深時,總記得眼前之人是晚寧,不是師尊。
墨燃的眼眶愈發濕紅了,他笑著擡起胳膊:“方才好像被水花濺到了。”說著擦了擦臉,也擦過了眼睛。
楚晚寧怔怔地仰頭望著他,因為早就在盼著墨燃回來,他倒是稍微比墨燃清醒一些,但正因為這一絲清醒,讓他有多余的心思可以留意到他們倆眼下的狀態——是什麽都沒穿,面對面站著說話。墨燃還離他離得那麽近,幾乎再往前一點點,就可以像在鬼界那樣抱住他。
他不願再仰望著墨燃英俊無儔的臉,可目光偏下去幾寸,瞧見的是挺拔的肩,寬闊的胸膛,天問劈出的血色緩緩洇開,未幹水珠隨著墨燃的呼吸而微微顫抖著,楚晚寧甚至不知道是這結實的胸膛更熱,還是水流更燙。
只覺得周遭都是墨燃的氣息,讓他竟要失了魂。
“師尊,我……”
我什麽?
墨燃還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就見得楚晚寧忽然轉身,拔腿就跑。
“……”
他驚呆了。
真的是跑。
他第一次見得楚晚寧這樣匆忙這樣著急地要跑走,好像後面有東西能吃了他會要了他的性命嚼碎他的魂靈。
“我真的很想你。”
墨燃立在原處,因為慣性,呆楞楞地說完這整句話,然後抿上了唇。
幹嘛要逃……
墨燃有些委屈。
上了岸,看到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正急著穿衣服的楚晚寧,不由地更委屈了。
“師尊。”他嘟噥。
楚晚寧不理他。
“師尊……”
楚晚寧還是不理他,在纏腰封。
“師尊啊……”
“幹什麽!”好不容易披上衣服的楚晚寧,總算松了口氣,覺得自己的顏面以及理智,都隨著衣袍的遮掩,重新回到了血肉里。
他劍眉怒挑,一雙淩厲的鳳眸,惡狠狠瞪著那個膽敢比自己更高的逆徒。
“有什麽事不能出去再說?你光著身子跟我講話,像什麽樣!”
墨燃有些尷尬,手卷成拳,湊在唇邊咳嗽一聲:“……我也不想光著。”
“那你還不穿了再說?”
“……”墨燃頓了頓,目光偏開,望著旁邊一株桃花樹,說道,“……是這樣的……”
他深吸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來:
“師尊,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講完這句話,墨燃盯著滿枝搖曳桃花,臉也有些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死生之巔bbs上今天出現了好幾條匿名用戶留言。
匿名用戶:不小心誤穿了徒弟的衣服,該怎麽辦,不想當面脫,急,在線等。
匿名用戶甲:送了一堆禮物,都被男神拒收了,不過男神收了我的手工,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把我當外人,還是心疼我的錢。我其實不窮啊,雖然排行榜上沒有我的名字,但是寒鱗聖手的限量版棗藥丸我還是買得起的……為什麽?他為什麽不收?我好煩。
匿名用戶乙:唉,心情有些複雜,他回來了。
匿名用戶丙:陀螺最後停下來了嗎?到底是夢還是真實,這是我的第幾層夢境?不要理我,我只是想找個樹洞。
第129章 師尊,滿意你看到的麽
短短一瞬間, 楚晚寧腦中翻江倒海,風雨交加, 雷鳴電閃,黑雲潑墨。
脫, 還是不脫。
這是個要命的問題。
不脫, 似乎是不合適的, 他都已經知道自己穿錯了衣裳,總不能裝作沒有聽到墨燃方才的話吧?
脫……
怎麽有臉?他好不容易穿起來的衣服, 總不至於再當著墨燃的面, 再一件一件脫下來。
幾許詭譎沈寂。
墨燃道:“不過,這件衣裳我洗的很幹凈,師尊若是不嫌棄, 就……穿著吧。”
楚晚寧:“嗯。”
墨燃松了口氣,他這個人向來有些鈍,方才話說出口, 都沒有意識到楚晚寧都已經把衣服穿了大半了, 自己這個時候再提點他,難道是在逼迫師尊在自己面前寬衣解帶?
那畫面只輕輕在心里冒了簇火花, 就把墨燃燙著了。
他的臉更紅,幸好這些年在外頭奔波慣了,不再如年少時那般細皮嫩肉, 小麥色的皮膚倒也不容易看出來,只是他覺得自個兒心跳的聲音有點響,他做賊心虛, 怕楚晚寧聽到。於是忙低頭去拿楚晚寧的衣服,悶頭穿了起來。
等整理好衣冠,兩人互相看了眼,卻陷入了另一重尷尬。
不合身。
墨燃披著楚晚寧的衣袍,明顯有些緊了,衣襟都無法疊攏,襟口敞開,露出緊實的大片蜜色胸肌,腿更是露了半截兒出來,瞧上去捉襟見肘,說不出的委屈。
楚晚寧那邊的狀況也沒好到哪兒去,他披著墨燃的外袍,袍緣委地,遮住了整個腳面不說,還拖曳到了地上,一段白衣煙雲般披在在身後,瞧起來倒是挺好看,挺端正的,可這意味著,他如今竟已比墨燃矮了這麽許多。
楚晚寧有些傷著了。
他沈著臉,說:“走了。”
意思是“我走了。”
墨燃沒有理解對,當他是邀請自己一塊兒走,於是點點頭,主動替師尊拿過木盆和換洗的衣裳,殷切地跟在他身後。
楚晚寧:“……”
兩人走到浴池門口,撩開簾子,外頭的不比溫泉附近,有些秋涼。楚晚寧不由地打了個哆嗦,墨燃看到了,問他:“冷?”
“不冷。”
墨燃如今又哪里會不知道他是嘴硬,於是便笑道:“我有些冷。”說著擡手淩空一撚,掌心中踴躍出紅色輝光,一層驅寒結界瞬間將兩人籠在其中。那結界很漂亮,光華流淌,頂端有細碎花痕。
楚晚寧擡頭看了看,神情諱莫如深:“不錯,長進了。”
“不如師尊。”
“差不多了,我做的驅寒結界,也未必會比這更好。”楚晚寧專註地看了一會兒,看著光陣上淺淡的花朵痕跡,開口道,“桃花很漂亮。”
“是海棠。”
楚晚寧心中微微顫了一下,渙入眸底,是一道漣漪。
墨燃道:“花朵有五瓣。”
“……”楚晚寧嗤地笑了,習慣性地想要蓋去自己眼底的動搖,於是故作從容,甚至有些嘲諷,“學我?”
豈料男人目光純澈直白,就那樣坦蕩蕩地看著他,竟點了點頭:“學得不好,讓師尊見笑了。”
楚晚寧有些無言以對。
兩人肩並肩沈默的走著,走了一會兒,楚晚寧不想站在他身邊,於是步伐稍微快了些,墨燃在後頭跟著,忽然問:“師尊,我晚宴沒有來得及趕回來,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
“真的?”
“騙你做什麽。”
“那你為什麽走這麽快?”
楚晚寧當然不可能說“因為你太高了”,他沈默一會兒,看了看天色,說道:“因為好像快下雨了。”
結果他這個烏鴉嘴,說完之後沒有過多久,原本就陰沈沈的天空中,真的落下了劈里啪啦的水珠子,散入珠簾濕羅幕。
墨燃笑了。
他的笑容依舊和五年前一樣好看,甚至因為多了幾分率真之意,瞧上去竟顯得格外耀眼。
楚晚寧瞪著他:“傻笑什麽?”
“沒什麽。”墨燃酒窩很深,很甜。
青年非常高大,但是睫毛簌簌,回望著他的時候很乖,並沒有絲毫的淩人之氣。
他甚至是有些羞澀的,說道:“只是很久沒有看到師尊了。眼下瞧見了,就很高興。”
“……”
楚晚寧瞧著他,瞧著他臉頰邊的梨渦,本以為這兩池甜蜜將永遠屬於師明凈,後來卻發現不是,原來自己只要付出性命,竟也是能僥幸得一壇的。
楚晚寧罵他:“傻子。”
墨燃睫毛垂下來,纖細柔長,就真的笑成了一個傻子。
這樣一忘形,墨燃就不慎踩到了一直在小心翼翼避開的衣擺,楚晚寧低頭看了看地,然後看他,神情威嚴,卻不說話。
墨燃很耿直:“這衣裳師尊穿大了些。”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墨燃一路將楚晚寧送回紅蓮水榭。楚晚寧其實有些不習慣,他一個人獨來獨去慣了,很少有機緣與別人共撐一把傘,無論是油紙傘,還是結界傘。
所以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下腳步,說道:“我自己來吧,開個結界而已。”
墨燃楞了一下:“走得好好的,為什麽……”
“哪有師父讓弟子打傘的道理。”
“可是師尊為我做了許多事。”墨燃沈默一會兒,嗓音低緩道,“這五年來,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一些,因為師尊什麽都會,什麽都能自己做。我就想會的比師尊再多那麽一點點就好了,這樣能讓師尊用的到我,能報答師尊。磨煉了那麽久,還是覺得高山仰止,可能師尊的恩情,一輩子也還不清了。所以……”
他低著頭,手不自覺地在腿邊握成拳。
地上的雨漸漸匯集成流,一朵朵水花開了又荼蘼。
“所以以後,打傘這種小事,還是交給我吧。”
楚晚寧沒有說話,安靜地看著他。
“我想給師尊撐一輩子傘。”
“……”楚晚寧覺得心口很燙,明明是那樣暖心的語句,他聽了,卻忽然覺得很想掉眼淚。
明明經歷過那麽多苦楚,都不會輕易示弱的。
他好像一個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一個可以躺下來歇息的地方。
他倒下了,骨頭都像要分崩離析。
這輩子。
墨燃今年二十二歲,有人講過,人過了二十歲,看到的時光是和二十之前不一樣的,二十之前,三年,五年,都好像漫長得可以稱之為一輩子。
但二十歲之後,就會開始覺得時日奔流去,逝者不複還,一切盡是匆匆。
他說他要在這樣的匆匆里停下來,為他掌傘。
楚晚寧得到過的溫情太少了,胸腔里陡然盛了這樣的好意,只覺得疼得厲害。他望著墨燃,望著那個低著頭的男人。他忽然說:“墨燃,你看著我。”
男人便擡起臉來。
楚晚寧道:“你再說一遍。”
墨燃望著他,這張臉對楚晚寧而言仍是有些生疏的,和記憶里,和曾經荒謬的那些醉夢中的人,都不一樣。
他是溫柔的,沈穩的,剛毅的,有著火的熱烈,鐵的硬勁,那兩段目光筆直地迎向楚晚寧,沒有遲疑,沒有閃爍。
明明楚晚寧五年前最後看他的那一眼,他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一晃眼,成了這樣英挺堅毅的男人。
這個男人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仰著頭,說道:“師尊,我想為你撐一輩子傘。”
楚晚寧怔然望著他,望著他漆黑的眉毛,俊朗的臉膛,望著他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他已然長成了極好的松柏,與他齊平,而後超過了他。有一天楚晚寧這棵風雨里巋然肅立了太久的樹木,忽然自浮生一夢中蘇醒,眨眨眼看到雨停了,雲開霧散,鮮嫩的初陽里,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毅然的樹,挨著他挺立著,風一吹,金光點點,萬壑松濤。
這棵樹說要陪他一輩子。
直到他們倒下,病木成枯,繁枝不再。以後每個春夏秋冬,他都不再是一個人。
楚晚寧望著他,忽然明白過來,墨燃再也不是五年前,他從彩蝶鎮背回來的那個血跡斑駁、少不更事的徒弟了。
他站在雨里,站在飄飛著海棠花的結界下。他頭一次仔仔細細,一寸不漏地檢視著墨燃,檢視著這個男人為他許下的一輩子。
然後楚晚寧的心跳驟然快起來。
他忽然發覺墨燃如今的模樣,竟是如此勾魂攝魄,從鼻翼處隆起的弓弧,到嘴唇,從線條淩厲硬朗的下巴,到喉結。
如果說以前對墨燃只是深愛,尚可隱藏遮掩,今日重逢,卻覺得這個男人成了一把火,輕而易舉就可以將他這捧枯柴點燃,遮天蔽日的火光幾可燎天。
他覺得自己心里頭的一直沈眠的熔巖在蘇醒,在深淵里舒活著筋骨,隨時準備暴烈地噴發出來。
那熔巖,要把他素來引以為傲的矜持、高傲、禁欲……
都燒成灰燼。
焚成殘渣。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人物小卡貼
墨燃2.0
字:(劃掉)餵魚(劃掉)微雨
謚號:……沒死呢!!!
職業:皇帝(重生的)……哦不對,錯了,這輩子不是皇帝了,無業遊民(專做好事的那種)
社會面貌:(劃掉)雷鋒(劃掉)墨宗師
目前最愛:看大家都還好好地活著。
最喜愛的食物:抄手
討厭:身邊的人離去
身高:189
墨燃0.5有話說:憑什麽他比我高3cm?
肉包:哦,因為他發育軌跡和你不同,你整天在暗室里待著研究珍瓏棋局,他每天在太陽下面跑來跑去到處蹦跶,所以你們兩個雖然是同一個人,卻因為後天條件不一樣,差了3cm,不好意思啊陛下,現在,你不是全文最高的人了,微笑。
第130章 師尊,趟過五年來見你
楚晚寧的呼吸有些沈重, 喉嚨有些幹渴。
他不甘心就此認輸,於是他心生刁難, 他壓著心頭那叢火,依舊是淡淡地問:“一輩子?”
“一輩子。”
“…我可能會走得很快, 並不管你。”
“沒關系, 我追著。”
“我也可能會站著, 不想走了。”
“我陪師尊站著。”
楚晚寧被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弄得很焦躁,拂袖道:“那我要幹脆走不動了呢?”
“我抱你走。”
楚晚寧:“……”
墨燃楞了一下, 覺得好像有些不敬, 有些唐突,於是睜大眼睛,擺擺手急著道:“我背你走。”
楚晚寧的心跳越來越急促, 他不得不盡了所有的努力,來按捺住自己渴望將這個男人扶起來,想要觸碰他的那種躁動。這躁動讓他蹙起眉頭, 他看上去很著急, 有些惱怒:“誰要你背。”
墨燃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的師尊就是那麽難伺候, 背也不好,抱也不好,總不能擡著, 更不能拖著,他很笨,不知道怎樣才能哄得楚晚寧開心。
於是有些失落地低下頭, 像是棄犬。
他小聲道:“那我也不走。”
“……”
“你要想淋雨,我陪你一起。”
楚晚寧被這樣嚴絲合縫的糾纏逼得手足無措,他這般獨立慣了的人,幾乎是不假思索道:“我不要你陪。”
墨燃終於不說話了,從楚晚寧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寬闊的額頭,漆黑的眉毛,還有兩排纖長眼睫,像霧簾般垂落,微微顫抖著,好像有風吹著簾子起,吹落簾子伏。
“師尊……”楚晚寧焦躁之下的拒絕,讓墨燃誤會了他的心意,墨燃說,“你是不是還在生我氣……”
楚晚寧還浸沒在自己內心的悸動中,無法擺脫,因此也沒有聽清,只道:“什麽?”
“在鬼界的時候,我就與師尊說過,說過許多次對不起,但是我知道不夠。這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愧疚中度過,我知道我欠你。”
楚晚寧:“…………”
“我也想做的更好一些啊,想至少能在你跟前站著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個兒太臟,不會覺得擡不起頭。可是我……我追不上你……我幾乎每一天醒來,都在擔心這是不是夢,擔心夢醒了,你就不在了。我耳邊總是響起金成池里你救我的時候,跟我說過的話,你說夢太好不會是真的,我就……我就很難過……”
墨燃的聲音有些嘶啞了。
他還有些話想說,但是他不願說,他覺得沒有臉在楚晚寧跟前繼續講這些,他如何能狠心讓楚晚寧再知道這五年里的種種?
他……有時候一個人待在雪谷里,分不清時光,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那個時候就拿針紮自己,一針一針刺在手指的骨縫里,很痛,痛的夠了就知道自己的神識仍清醒,知道自己還彌留在這人世間。
知道這一切不是他上輩子做的一場大夢,醒過來不會看到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滿眼仇恨的薛蒙,夷為平地的儒風門,不會看到紅蓮水榭里,楚晚寧合衣躺著,猶如生前。
猶如生前,猶如生前。
還有哪四個字,能比這更字字泣血。
說來奇怪,在知道楚晚寧為了救他而死去的時候,在下到鬼界去救人的時候,他心頭雖疼,卻沒有這樣無可遏制地絕望過。
可是隨著浮生倥傯,隨著時光漸漸流逝。
隨著楚晚寧蘇醒的日子一天一天靠近,墨燃卻越來越痛楚,越來越心如刀割。
似乎是一個人獨處的歲月,讓他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閑,又似乎是因為他在沒有楚晚寧的日子里,曾那樣歇斯底里,竭盡全力地模仿著那個人,恨不能將自己拆碎了,換為楚晚寧的倒影。
總之,很多曾經他沒有留心,沒有深想,漸漸忘懷的事情,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里。那些往事,猶如潮汐褪去後,裸露出的濕潤灘塗,他孤零零站在海邊,海浪已經熄了。
一切都看得那麽清楚。
他想起前世,烽煙四起,窮途末路。
薛蒙找上死生之巔來,在面目全非的巫山殿,薛蒙曾含著淚,一字一句地質問過他。
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的師尊。
薛蒙曾經逼迫他,逼迫他在死前回頭——
他說,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猙獰的仇恨。你回頭看一看。
他曾經帶你修行練武,護你周全。
他曾經教你習字看書,題詩作畫。
他曾經為了你學做飯菜,笨手笨腳地,弄得一手是傷。
他曾經……他曾經日夜等你回來,一個人從天黑……到天亮……
那時候墨燃沒有去聽,不肯去看。
眼下他走到了命運的海岸邊,退潮了。他低頭看到腳下,看到了一顆遺落的心,那顆心曾經是待他那麽的好,曾經懇切到快要死去,快要將心血熬幹。
是他剛愎自用,沒有瞧見,踩在了腳下。
他就這樣把楚晚寧的心踩在了腳下!
墨燃每每想到此處,都覺得遍體生寒,血肉模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都做了些什麽啊?兩輩子,十六年,他何曾有一天報答楚晚寧過?他何曾有那麽一天——將楚晚寧放在心中的第一個過?!
畜生!!!
自己難道從前是木石之心,緣何竟不會疼?!
這五年來,多少次在睡夢中看到楚晚寧白衣歸來,容顏如舊。
他醒過來,枕頭都是濕潤的,他每天都在說,楚晚寧,師尊,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每天都說,卻不能減內疚分毫。
後來,他看到春日的芳菲,會想到他,看到冬日的落雪,也會想到他。
後來,每一個清晨都是金色的,就像楚晚寧的魂魄。每一個夜晚都是黑色的,就像楚晚寧的眼睛。後來每一縷月華皎白都如他雲袖拂雪,每一輪旭日如他的目藏溫情,後來他在天邊的紅霞里,在青蟹色的晨曦中,在壯烈的雲海奔流中看到楚晚寧的身影。
到處都是他。
因著這樣的痛楚和思念,他甚至漸漸淡去了對出身卑微的仇恨,淡去了對師昧近乎狂熱的癡戀。
有一天,他看到雪谷外,墻縫里,探出一枝積雪的迎春花。
他平靜地瞧了一會兒,只是猶如平日里一般地想,他想,啊,這花這麽好看,若是師尊見到了,定然是會喜歡的。
只那麽淡淡想著,想著最簡單,最隨意不過的一件小事。
那些楚晚寧死去時,都沒有將他逼瘋,將他擊垮的悲傷卻在瞬息間呼嘯著奔湧向他,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他忽然就崩潰了。
他失聲痛哭起來,深谷渺然,雁陣驚寒,他的嗓音是那樣嘶啞和醜陋,恥於去哭那一枝傲雪而生的金色繁花。
五年了。
他從來沒有原諒自己過。
“師尊……對不起……我今天拼命想要趕回來,我也給你帶了禮物,想要見到你的時候,不空著手……”那些強撐的鎮定終於飛灰湮滅,那些故作的從容終於土崩瓦解。
墨燃跪在楚晚寧跟前,他終於自亂陣腳,如今,也只有在楚晚寧跟前,他才會自亂陣腳。
“我……還是很笨,你複生後,我答應你的第一件事,也沒有能夠做到。是我不好。”
楚晚寧見他這樣,心中已是萬分不忍,他素來喜愛墨燃,如今久別重逢,又哪里忍心讓他這般委屈。
但聽他說到此處,卻猶豫了一下,問道:“你今日為何會遲來?”
“原本……也是來得及的。但在彩蝶鎮遇到了一些作祟妖邪,我……”
“除妖耽誤了?”
“對不住。”墨燃低著頭,“非但耽誤了,連備好給師尊的禮物,都毀了差不多……還弄得渾身都是汙血,所以我就急匆匆地來洗澡,結果……”
楚晚寧心底軟下去。
墨宗師。
這個墨燃,果然和五年前不再一樣了。
五年前尚且自私自利,如今卻也知道了孰輕孰重。楚晚寧並非是個一心想著風花雪月的人,若墨燃見了彩蝶鎮鬼祟之患而不顧,他反倒會生氣,但如今這個老老實實跪在自己跟前,笨拙地請求原諒的男人,他卻覺得,實在蠢得有些可愛。
楚晚寧緩緩上前,心中溫流翻淌,他伸出手,正欲扶起墨燃,卻忽聽得墨燃悶聲道:“師尊,求你不要逐我出師門。”
這回輪到楚晚寧怔住了,他不知道墨燃那麽深的愧疚與不安,所以也沒有料到墨燃會這樣說,遲疑地:“怎麽……”
“哪怕下雨的時候,我陪著你,追著你,守著你,背著抱著,你都不要,都不滿意,也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墨燃終於擡起了臉,楚晚寧心頭震顫。
他看到這個男人的眼眸微微泛著紅,里頭有霧氣在氤氳。
楚晚寧一向利落果斷,此時卻驟然沒了主意,手足無措地:“你……你今年都二十二了,你怎麽還……”
頓了頓,長嘆了口氣,說道:“你先起來。”
墨燃猛地擡起胳膊,狠狠擦了擦眼睛,倔強道:“師尊不要我,我就不起來。”
……果然還是個流氓!
楚晚寧有些頭疼,抿起嘴唇,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來。
指尖觸碰之下,只覺得肌肉有力,血肉火燙,這年輕而結實的軀體,和少年時期再也不相同,竟然楚晚寧一碰之下頓覺胸腔竄起一陣悸動,他一楞,猛地將手松開。
所幸墨燃正難過著,沒有覺察到楚晚寧的異樣。但楚晚寧卻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心頭驚濤駭浪。
自己這是……怎麽了?
難道五年沈睡,竟把那清心寡欲,矜持自傲,都丟到了腦後?
再擡眼,愕然瞧著墨燃。
還是眼前這個人變化太大,竟讓他再也難以自持?
墨燃咬著嘴唇,咬了一會兒,似乎是橫了心要倔下去,趕也趕不走的那種:“請師尊不要趕我走。”
說著又要再跪。
楚晚寧哪里還敢再扶他一次?忙厲聲止住:“你再跪!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墨燃楞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忽然明白過來,眸低驟然亮了,“師尊,你沒有怪我……沒有因為我今天失約生我的氣?你…………”
楚晚寧怒道:“我器量何曾如此小過?”
墨燃心下激動,忍不住就想要抱他,這可把楚晚寧嚇到了,他後退一步,劍眉怒豎:“你做什麽?成何體統?”
“啊。”墨燃這才頓覺失儀,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忘形。”
楚晚寧耳朵尖通紅,強自冷然道:“二十多的人了,還是這麽沒規矩。”
墨燃的耳朵尖也紅了,嘟噥著:“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似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楚晚寧聽著,有些好氣,有些好笑,有些憐惜,還有一些暖。
他掀起睫毛簾子,目光倚在鳳眸尾角,若有若無又瞥了墨燃一眼。
這一眼瞧見個英俊挺拔的漢子,小麥色的臉龐不知是因為溫泉熱氣未散,還是別的緣由,微微發著紅,發著燙,周遭濕潤的水汽都好像被他的陽光與朝氣蒸散了,更襯得那雙眼睛漆黑又明亮,熠熠生輝。
咚。
楚晚寧覺得自己的心臟重重顫過,指尖仿佛又生起了方才觸碰墨燃時,那熾熱的溫度。他忽然咽幹喉燥,不敢再看墨燃,罵了一句:“蠢貨。”驀地轉身離去。
頭上結界未偏移,墨燃真的就和他許諾的那樣,追著他行來。
楚晚寧垂下眼瞼,不敢回頭,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睛里定然湧著再也藏不了的愛與欲望,就像指尖火一樣的燙熱,裹不住。
他終於毀了他。
五年前的墨燃沒有做到的,五年後,這個男人都做到了。得了他的心,沈他入欲海。
從此楚晚寧不過凡人,血肉之軀,色授魂與,活在網里,不得脫。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師尊的開學測試》
楚晚寧:來,我們來玩一盤頭腦王者,放心,都是送分題。
狗子:嗯嗯嗯!
楚晚寧:海棠有幾片花瓣?
狗子:五!
楚晚寧:紅蓮水榭的海棠是什麽品種?
狗子:西府!
楚晚寧:師昧的身高?
狗子:183!
楚晚寧:薛蒙的身高?
狗子:哈哈哈,178
薛蒙:……mdzz,有什麽好笑
楚晚寧:你的身高?
狗子:哈哈哈哈哈哈哈189!
薛蒙:呵。
楚晚寧:我的身高?
墨燃:一……咳,八米一。
楚晚寧:行,考試通過,不逐你出師門了。
第131章 師尊讀書
這天晚上, 楚晚寧躺在紅蓮水榭的床榻上,輾轉反側, 睡不著覺。
他在想墨燃怎麽會成長為如今這般模樣,墨宗師, 墨微雨, 閉上眼睛都是那個男人英氣勃發的臉龐, 目光沈熾,剛毅和溫柔在里頭纏綿。
楚晚寧暗罵一聲, 重重踢了被子一腳, 被子滑下了床沿,他大字型躺在床上,仰頭望著房梁, 眼神煎熬。
他竭盡全力讓自己掙脫欲海,斬斷情絲,直到精疲力竭。
“墨微雨你這個畜生。”他喃喃道。
扭過頭, 卻又擺脫不了思潮, 妙音池里看到的那具火熱緊實的軀體似乎仍在眼前晃動著,他看到寬闊的肩膀, 線條淩厲的背脊,轉過身,溫泉水順著人魚線緩緩流下來……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 臉色鐵青,再也不敢往下想。
隨手抓了一本書,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憐楚晚寧英明一世, 如今竟淪落到要靠書籍擺脫心魔。攤開了的書也不知是薛蒙買的哪一本,打開就瞧見密密麻麻一排蠅頭小楷,楚晚寧初時還看不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在讀什麽。
只見薄薄紙頁上,無比端正地寫著一行字:
《修真界盛年英傑尺寸排行》
每個字都認識,可是堆在一起,卻讓楚晚寧有些看不明白。
盛年英傑……尺寸……排行?
什麽尺寸?
身量?
再往下看,稍小的字跡又在旁邊備了一句:因本排行涉獵英豪,有從不在外沐浴者,不近花柳者,因此名錄不全,儒風門英傑缺南宮駟、徐霜林尺寸,孤月夜缺姜曦尺寸,死生之巔缺薛蒙、謝楓玡、楚晚寧……
“……?”
楚晚寧楞了一下。
什麽意思?他們的身量還需要在外沐浴,去逛花柳巷才能看出來?
居然還瞧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皺皺眉頭,指尖點著名譜,繼續往下讀。可惜第一個名字就讓他噎了一下。
墨微雨。
身份:死生之巔公子,墨宗師
楚晚寧回想了一下墨燃的身形,這小子如今確實高大威風,但總也不至於就排上了第一?
再往下看,寫著“德裕堂沐浴時觀得,絕非俗物,令人嘆服。”
“……”
德裕堂沐浴……
絕非俗物……?
楚晚寧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但他想法純澈慣了,因此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來,只得又繼續讀下去。
排第二的是一個他沒有聽說過的散修,旁邊也寫了個“山林野浴時觀得,甚偉。”
“什麽亂七八糟的。”楚晚寧有些反感,“鞋履發冠雖能增減身量,但也不至於相差太多,何必非要等人洗澡時去窺探,如今民間怎會流行此類雜書……”
看到第三名——
梅含雪
身份:昆侖踏雪宮掌教師兄
這回旁邊的小字不一樣了,寫的不在是沐浴觀之雲雲,而是“春瑩樓婢子親丈,另有修真界諸女相佐,梅公子此物可令女子身軟成水,骨化為泥,夜禦十人,不在話下。”
楚晚寧:“………………………………”
幾許死寂後,玉衡長老腦袋嗡的一聲,炸了。他像扔燙手山芋般將這冊子從臥房這一頭,啪的一聲狠狠丟到了那一頭,且臉紅如火,目光閃爍,整個人都氣懵了。
他看到了什麽?
什麽尺寸!饒是他再遲鈍,此時也覺過味兒來了。這還能是什麽尺寸?恬不知恥!寡廉鮮恥!齷齪骯臟!渾不知羞!!!
坐在床上僵了半天,楚晚寧還是覺得不解氣,又下床將那冊子拾起來,指間發力,紙張頓時被震碎成零落殘片……
可是“絕非俗物,令人嘆服”八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嘶啦一聲燙在了他心底,令他面紅耳赤,心若鳴雷。
他是個極端正的人,方才在妙音池,目光刻意上移,根本沒有往不該看的地方去看,加上池中蒸汽蕩繞,肉體在其中都是氤氳模糊的,他就算看也看不清楚,然而此時,這本臟書卻用了八個字把這個畫面呈到他眼皮子前。而文字,往往比畫面更活色生香,便於肖想。
絕非俗物……
楚晚寧狠狠抹了把臉,半晌,抓住被子,蒙住自己的頭。
出關第一天,他到底都遭遇了些什麽……楚晚寧無不幽怨地想道——世道變了,他恨不能躺回去再死一次!
然而,玉衡長老一貫嚴以律己,縱使一夜未得好眠,縱使心中再怎麽驚駭,再怎麽意難平,第二日,他還是按時起床,梳洗穿戴整齊,依舊一張威嚴且禁欲的臉龐,飄然下了死生之巔南峰。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校檢,善惡臺甲光粼粼,數千名弟子都在那里演武,長老們在高臺上驗閱。
五年不在,楚晚寧的位置卻沒有變過,依舊設在薛正雍左邊。
只見得他一襲白衣曳地,神情懨懨,自青石長階行來,而後廣袖一拂,徑直坐於空位上,給自己斟了一壺茶,邊喝邊看。
薛正雍見他臉色不好,還以為昨天墨燃沒有赴宴,讓楚晚寧生氣了,於是附過去,帶著些討好的意思,悄聲道:“玉衡,燃兒回來了。”
誰料楚晚寧眉心抽了抽,臉色反而更差了:“嗯,見過了。”
“啊?見過了?”薛正雍一怔,隨即點點頭,“那就好,怎麽樣?是不是變得有些多?”
“嗯……”
楚晚寧不是很想繼續和薛正雍聊墨燃,畢竟從昨天開始,他腦中一直就有“絕非俗物令人嘆服”這條惡咒在反複呢喃。他也沒打算在底下茫茫人海里去尋找墨燃的身影,只低頭,看了看桌案。
“好多鮮果點心。”
薛正雍笑了:“還沒用過早吧?喜歡就多吃點。”
楚晚寧也不客氣,拿了一塊荷花酥,就著熱茶吃了起來。荷花酥色澤漸變有序,從花瓣底到花尖兒,豆蔻般緋紅,酥皮層次分明,入口松脆,里頭裹著的豆沙泛著桂花清甜。
“臨安清風閣的手藝……”楚晚寧喃喃道,轉頭問薛正雍,“不是孟婆堂的師傅做的?”
“不是啊,是燃兒特意帶回來孝敬你的。”薛正雍笑道,“你看其他長老桌上都沒有。”
“……”他這一說,楚晚寧才發覺,原來只有自己面前的木案上滿滿當當地擺了各色果點,糕餅類蜜餞類都有,甚至還有一只碧玉色的青瓷小碗,打開闔著的小蓋兒,里頭不多不少盛著三粒甜芯湯圓。
湯圓不是尋常的白糯米做的,而是用了臨安產的藕蒓,和在面皮子里,晶瑩剔透的一粒,玉一般的色澤。
“哦,這個是燃兒早上去孟婆堂借了廚房做的小玩意兒,紅的那個是月季豆沙餡兒的,黃的是花生芝麻餡兒,綠的那個說是拿龍井茶磨了細粉,做出來的嫩茶皮子,都是挺新鮮的玩意兒,就是少了點……”薛正雍嘀咕了一句,“忙活一早上,精細得很,就做了三枚。”
楚晚寧:“……”
“玉衡,你夠吃嗎?”
“嗯。”楚晚寧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他吃湯團,其實從來只吃三枚,第一枚甜,第二枚回甘,第三枚饜足,若是再吃第四枚,就有些膩味了。
墨燃正好煮了三枚,倒也是巧,不多不少,剛好合了他的心意。
白瓷勺子舀著滾圓可愛的藕粉皮湯丸,送到唇邊,覺得大小也正合適,正好可以一口吃下去,不像孟婆堂廚子元宵時做的那種,那麽大一顆,吃起來黏嘴還費力。
做湯圓的人好像很清楚,知道他的嘴能容多大的東西,口中含著怎樣大小的吃食才不難受,柔軟的餡料里似乎裹著無盡的親昵。
這個念頭不知為何讓楚晚寧有些莫名的心頭萌動,隨即又死於羞恥,掩於鎮定。
“他手藝倒是不錯。”
“可惜只給你一個人做的,別人都吃不著,連我這個伯父都沒份。”薛正雍嘆道,很是惋惜。
楚晚寧聽著,淡淡地抿了嘴唇,也不吭聲,只拿勺子攪動碗盞中的熱水,湯圓已經吃完了,甜的恰到好處,在他心里緩緩融開。
吃了點心,也不管下面熱熱鬧鬧演武列陣,楚晚寧拿了案頭一本卷宗,去看死生之巔近五年的一些整改、變動。
這些東西都是薛正雍整理出來的,言簡意賅,楚晚寧很快就把卷宗給看完了。擡手掩卷,卻又看到下面還壓著一本冊子。
“這是……”他把它取出,是一本瞧上去很厚很厚的線裝書。薛正雍瞥了一眼,笑道:“也是燃兒給你的禮物,昨日說是趕回來的路上和邪祟交手,書冊不小心濺上了血汙,還有好多頁撕破了,不好意思親手給你,所以今天早上托我放你桌上的。”
楚晚寧點了點頭,將書本打開,細長的手撫過卷首,那上面端正工整的楷書,寫著四個字:
與吾師書。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有些驚訝。
這是寫給他的書信?
他心頭陡然像是被炭火燙著了,又熱又疼,他掀起眼簾,想去底下茫茫人海,去找墨燃的身影,看到的卻是甲胄熠熠,如池魚踴躍。
他一時找不到人,就繼續低頭看信。
原來楚晚寧閉關後的每一天,墨燃都會想念自己的師尊,他心里頭有許多話,怕時日久了,便就忘了。於是他找人做了一本結實的書冊,厚厚一本,里頭一千八百二十五張紙,他算好了,五年,他每天都給師尊寫一封信,事無巨細,從吃了一個特別難吃的葉兒耙,到今日修煉又有什麽心得,都寫在紙上。
他原先算好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張紙,不多不少,寫完之後,師尊就該出關了。
可是有時候停不下,字擠成小小一團,熱切地湧在紙面上,恨不能讓楚晚寧也看一看漠北的沙棘花,長白山的煙霞,恨不能把今日嘗到的甜點藏進紙縫里,等著楚晚寧醒來同賞。
那一行行小字,從頭到尾不停歇,沒有什麽煽情的語句,也沒有寫任何悲傷的,難過的事情,只老老實實地記下五年來每個燦爛的瞬間,他只把好的東西,與他分享。
於是曾經算好的每天一頁,最後自然是不夠了,他就又附了厚厚一疊書信,在冊子後面……
楚晚寧慢慢翻動著,眼眶有些濕潤。
他看著墨燃的字跡從幼稚到挺拔,從挺拔到俊秀。
最新的墨漬好像尚未幹涸,最早的筆跡卻已漸趨青黃。
“與吾師書”四個字,每一封都有,每一封都不一樣,慢慢地……時光從輕蹄快馬,走到皓雪白頭。
到最後,翎毛丹青,屈鐵斷金,端的是撇捺風流,橫屏豎彎勾。
楚晚寧翻到最後一頁,手指摩挲著卷首的四個字。
與吾師書,與吾師書。
他看著那端莊的筆墨,好像看到墨燃的筆尖才剛剛懸起,狼毫擱下,那個男人擡起頭,再也不是少年。
從第一封到最後一封,他好像看到墨燃從十六歲走到二十二歲,身形漸漸抽條,眉目漸漸深邃。
只是每一日,都會坐到案前,寫一封信給他。
“師尊!!”
不知何時,演武結束了,楚晚寧聽到有人在喊他,於是他驀地擡起頭,瞧見在善惡臺最前面,薛蒙興奮地朝他揮著手。
而薛蒙旁邊,一個男人寬肩窄腰,腿長身挺,正靜靜立著,男人演武之後的臉龐散發著熱氣,額頭有汗水,陽光里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猶如獵豹鮮亮的皮毛。
墨燃瞧見楚晚寧在看他,楞了一下,忽而笑了。金色的晨光里,他的笑容是那樣迷人燦爛,像是浸透了旭日的松柏在沙沙搖曳,他眼底有熱切,睫上蘸溫柔,硬朗挺拔的面孔好像有些羞赧,鮮活而熾烈,令人目眩神迷。
好俊的兒郎。
楚晚寧不動聲色地抱臂坐在高臺上,矜傲地俯視著他,旁人只瞧見他神情依舊清冷,卻是無人知道,他早已心亂如麻,丟盔棄甲。
人群里,墨燃笑著笑著,忽然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了指楚晚寧。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鳳眸微微瞇起,疑惑地看著他。
墨燃笑的更明朗了,雙手攏在唇邊,悄然做了幾個口型。
楚晚寧:“?”
樹葉沙沙,晨風習習,墨燃好像有些無奈,唇邊軋著笑,搖了搖頭,點了點自己的衣襟。
楚晚寧低下頭,須臾後,驀地紅了耳根。
“……”
威風棣棣的玉衡長老在徒弟的指點下,終於忽然發現,早晨起的太匆忙,紅蓮水榭衣服堆得又亂,他隨意之下,披來的依舊是昨天錯拿墨燃的那一件。
……難怪今天走路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麽拖在地上!原來是衣擺!!
墨微雨,你可以的。楚晚寧一怒之下,忿然轉開了臉。你這個沒有眼力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混賬!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狗子書信內容
要說古人寫信,當服“與元微之書”,算是非常肉麻了,忍不住為白居易先生和元稹先生的友情啪啪啪鼓掌,哈哈哈哈。
狗子的書信沒有那麽複雜,也不會一開卷就和白居易那麽會說話,膩乎乎的“微之微之”,“膠漆之心”,那麽狗子都寫些什麽呢?
《狗子書信內容節選》
臨沂杏仁糖好吃就是有點貴一斤要賣四十銅但是好吃好吃。
土豆燉肉很管飽吃了一頓晚上都不餓好吃好吃。
不小心把乾坤囊里的蜂蜜當油刷在烤雞翅上了好吃好吃。
泉州的魚生特別好吃,好吃好吃。
師尊醒了,就一起吃吃吧!
第132章 師尊與師昧
傍晚時分, 倦鳥歸巢。死生之巔眾弟子結束了一天的事宜,前後往孟婆堂趕去。墨燃卻沒有走, 立在木人樁邊,似乎是在等著誰。
薛蒙這些年來與他關系緩和不少, 尤其是墨燃找了極品靈石給他的龍城佩刀鑲嵌之後, 兄弟之間的嫌隙便不再那樣鮮明了。於是薛蒙扭頭問他:“吃飯去嗎?”
“我再過會兒。”
師昧站在夕陽余暉下, 更襯得膚如凝脂,絕色無雙。他捋了捋鬢邊碎發, 問道:“阿燃在等師尊?”
“嗯。”饒是晨修時墨燃就見過了他, 和薛蒙攜手填補天裂那年,也已窺見了師昧身姿即將超過薛蒙。
但這個時候,夕陽西下, 他和薛蒙一前一後站著,仍是讓墨燃有些許的別扭。他當然不是覺得師昧不好看,只是……
說不上來, 墨燃不知道那是種什麽感受, 大約是從前習慣了看到師昧身姿柔弱,總被薛蒙遮在後面, 他沒有想到現在會倒過來。
墨燃最後朝師昧笑了笑:“昨天錯過了晚宴,想跟師尊陪個罪,請他到山下吃頓飯, 所以今天就不去孟婆堂了,你們若是想去,就一起吧。”
薛蒙和師昧不習慣於楚晚寧一同進食, 相互看了看,便走了。墨燃左右無事,蹲在個大青石上,隨手折了根狗尾巴草拿著玩,一邊等著楚晚寧下山。
等夕陽血色極深,月牙在紫紅色的雲端探出頭來,南峰竹徑里才緩緩走來一個人,那人已換了件清爽白衣,手里拎著個包裹,見到墨燃,楞了一下,神情有瞬息不自在。
“我正有點事想去找你……你怎麽在這里?”
“等師尊吃飯。”墨燃說著,從石頭上跳下來,手中還執著那根狗尾巴草,笑的很燦爛,“無常鎮新開個家飯館,聽說請的是以前上修界的名廚,做的糕點是一絕。想請師尊去嘗嘗鮮。”
楚晚寧不鹹不淡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出息了,有錢了?”
墨燃就笑,也不說話。
楚晚寧哼了一聲,把布包扔給他,墨燃接了,問道:“這是什麽?”
“你的衣服。”楚晚寧說著,人已經往前走去了。墨燃忙追上去,與他並肩而立,笑道:“這件衣服料子不錯,穿著輕,但是暖和,如果師尊喜歡,我叫人改小一點,也可以……”
“我不穿別人穿過的衣服。”
墨燃微怔,隨即有些尷尬:“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今天早上見到師尊穿著,以為師尊喜歡……是我沒考慮周全,我托人去那家店里,讓人再裁一件新的。”
楚晚寧問:“你知道我穿多大的衣裳嗎?”
墨燃心想,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楚晚寧的尺碼?
他用手臂環繞,就可以估摸出楚晚寧的腰身,他知道楚晚寧墊一墊腳,下巴剛好能到他的肩頭,曾經他們抵死纏綿的時候,楚晚寧有時候忍不住會咬他,尖尖兩排齒印在鎖骨附近,數日都消退不了。
他也當然知道楚晚寧的腿有多長,明明是格鬥時是那樣有力的雙腿,環繞在他腰上的時候卻如此無助,勁瘦修長的小腿會微微顫抖,圓潤的腳趾尖緊繃著……
他怎麽會不知道楚晚寧的肩有多寬,臀部的弧度又是怎樣挺潤飽滿。
偏生楚晚寧處子之心,渾然不知自己問了什麽,還以為這個問題很高明,難倒了他的好徒弟墨微雨。
楚晚寧拂袖道:“不知道你還裁什麽衣服。”
“……”
墨燃有口難辯。
他總不能說自己知道,他甚至揉搓湯圓時,都會一不留神想到楚晚寧昨日的身影,妙音池水霧里勻稱有力的身段,和記憶中一樣緊實好看。
於是心馳神遊,又想到楚晚寧的嘴唇色澤淺淡,很薄,曾經被迫吞咽自己的時候,總是很痛苦,撐不開,喉嚨里陣陣緊收,想要幹嘔。
墨燃閉上眼睛,喉結滾動,卻暗罵自己畜生。
敬他,愛他,不可再生妄念。
敬他……敬他……
深吸兩口氣,滾燙的愛欲是勉強壓下去了,可是揉出來的湯圓總覺得大了些,師尊吃了應該會粘口,於是倒了重做,這次三個都是玲瓏小巧,墨燃捏在指間比了比,琢磨了一會兒,想了想楚晚寧薄唇輕啟,溫軟的口腔包裹住甜糯的湯圓……
舌尖卷過,像是一簇溫熱的火,點著了墨燃的七情六欲,要了墨燃的命。
他連他的口中能容納怎麽大小的甜點都了如指掌,可楚晚寧那個家夥,竟然還問他——知不知道他衣裳的尺碼。
這問題就像貓兒柔軟的舌尖,舔舐著他的胸腔。
墨燃哪里敢再多想,低頭道:“裁衣服之前,自然是要請教師尊的。”
楚晚寧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你感冒了?”
“沒有啊。”
“那喉嚨怎麽啞了。”
“……上火。”
楚晚寧怔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麽,倏忽轉過來臉,緊抿嘴唇,眉心一片陰霾,耳背卻有些泛紅。
這淺淺薄紅直到他二人來到無常鎮,坐到新開的仲秋樓臨窗包間里,才總算是淡了下去。
墨燃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請楚晚寧吃飯,以前雖然也有請過,但不是出於應付,就是出於無奈,心境著實很不一樣。
仲秋樓的小二哥先泡上一壺廬山雲霧,送上瓜子堅果,再將謄抄著菜名的兩卷竹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二位死生之巔的仙君。墨燃接過了竹簡,朝小二哥自然而然地笑了笑,說道:“多謝。”
楚晚寧微微擡眸,看了墨燃一眼。
這人以前是沒有道謝的習慣的。
“師尊想吃什麽,隨便點,不過我推薦這家店的松子鱖魚,聽說酸甜可口,樣子也十分好看。”
楚晚寧點了點頭:“那就來一份,其他你看著辦吧。”
墨燃笑著:“那我按師尊的口味來。”
楚晚寧淡淡的:“你知道我愛吃什麽?”
“……嗯,知道的。”
以前雖然也知道,但總會忘記。
以後不會了。
正看著竹簡,忽聽得樓梯口傳來腳步聲,珠簾璁瓏,叮當作響。小二哥的聲音傳來過來:“啊,仙君這里請,您要找的兩位在雅間里坐著……對對對,酒水還未上。”
瑩潤白膩的手輕輕撩開青紗帳,瑪瑙串珠簾子。
一個柔發漆黑,唇紅齒白的極美男子拎著一壺酒,眼底帶著清風霽月般的笑意,出現在門邊。墨燃回過頭,顯然是楞了一下:“師昧?你怎麽來了?”
“孟婆堂里頭遇到尊主,他聽說你們下山來這里吃飯,想到這家店是新開的,菜色不錯,卻沒有陳釀,就差我來送一壺梨花白。”師昧說著,晃了晃手中拎著的紅泥酒壺,那酒壺用竹藤纏繞著,敦實可愛,里頭酒液作響,似乎隔著封泥就能聞到酒香。
師昧笑了笑:“幸好趕上了,不然你們要是點了喝的,我來就顯得有些多此一舉了。”
楚晚寧問道:“你呢?吃過了嗎?”
“我回去再吃,孟婆堂不會這麽快關門,來得及。”
“來都來了,還走什麽。”楚晚寧是知禮的人,說道,“坐下一起。”
“這……恐怕會讓阿燃破費。”
墨燃笑道:“怎麽會破費,添把椅子的事情。”說著就讓小二又去拿了一副碗筷,這仲秋樓也真是豪筆,雅間里頭用的盡是末梢鑲嵌金銀細絲的細箸,燭火一照,流光溢彩。
師昧落了座,在夜光杯里給三個人各滿了一盞酒。梨花白馥郁的香氣頃刻間漫了整桌,這酒香很熟悉,前世師昧死去之後,墨燃喝過,楚晚寧死的時候,墨燃更是在屋頂飲了一宿。
如今災劫過去,他們倆都還活著。
墨燃忽然覺得過去那些占有也好,情愛也好,似乎都不再那麽重要。這兩個人生中待他最好的人還在世上,他賺來錢財,還能請他們吃一頓飯,喝一次酒,這樣就足夠了。
三杯兩盞,抵得過前世萬里河山。
“小二,勞煩你,要一份松子鱖魚,然後要蟹粉獅子頭,水晶肴蹄,櫻桃火腿,三鮮上湯,粽葉粉蒸肉,這些都是一點兒辣沾不得。然後再來一份水煮魚,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宮保雞丁,這些要重麻重辣的。鹹點心要瑩玉蝦餃,豉油芋艿蒸排骨,瑤柱金錢肚和豉汁鳳爪。甜點心……”墨燃看了楚晚寧一眼,合上竹簡,“就不細看了,每樣都來一份。”
楚晚寧眼皮都不擡:“吃不掉。”
墨燃說:“帶回去。”
“帶回去冷了。”
“……讓孟婆堂熱一熱。”
楚晚寧覺得墨燃如今的模樣著實有些像那種挖了礦山一夜暴富的商賈,鋪張浪費得不像話,實在懶得與他再啰嗦,便展開自己面前的竹簡,看了看,說道:“要一份蕓豆卷,一份葉兒耙,三碗湯圓甜豆沙,多謝。”
菜很快就陸續端了上來,師昧愛吃辣,楚晚寧不沾紅,於是墨燃就分開點,半邊桌子鮮嫩清爽,半邊桌子紅艷濃烈,色澤如此搭配,意外得十分好看。
“來啦,最後一道,本店的招牌菜,松子鱖魚——”
隨著小二哥的一聲吆喝,一盤勾芡鮮艷,濃香四溢的鱖魚被兩位侍者端了上來。那魚瞧上去足有五斤重,炸的金黃酥脆,裝在天青色的巨大淺口瓷盤里,魚身片成厚薄均勻的花兒,鮮亮紅艷的酸甜稠汁澆淋在上頭,並灑了碧綠的豌豆,細碎的雲腿絲兒,晶瑩的蝦仁在上頭,瞧上去就令人眼前一亮,食欲大開。
楚晚寧嗜甜,尤其愛酸甜,見到這魚,臉上雖然喜怒不變,但目光卻不由地亮了亮。
這一亮,就被墨燃瞧見了。
小二看了看他們的桌子,見師昧面前還有空,便要去整理菜碟,好騰出位置擺在那里。
但一雙手卻比他快了些,已然開始調整桌面。墨燃起身,把楚晚寧不怎麽碰的幾道肉食,都擺在了自己那邊,然後把幾道口味不錯的辣味菜,端到了師昧面前。這樣楚晚寧面前的位置就空開了,墨燃笑著對小二說:“把魚放這里吧。”
“哎,好咧!”
遇到這樣會自己幫著調桌子的客人,小二哥當然開心,立刻眉開眼笑地從兩位侍者手里接過菜盤,擱到了空出來的地方,點頭哈腰地退下去了。
這個調整墨燃做的很自然,旁人看了只會覺得他是隨手幫了小二哥一把,但師昧卻覺察到了其中偏寵。他對墨燃此舉有些詫異,目光中細碎光影流淌,良久後低下眉眼,似是有些悵然。
師昧覺得,墨燃五年後歸來,非但是整個人的模樣變了,就連待他的好,似乎都淡去很多。
松子鱖魚他也喜愛吃,緣何放的離他這麽遠?是不知道?還是……
還是君心已變,再不如初。
師昧不是個妄自菲薄的人,他的容貌與脾性皆在楚晚寧之上,甚至放眼整個修真界,也沒有幾個人比得過他好看。
但此時他卻忽然生出幾分猶豫來。
他知道墨燃年少時瞧上去風流花心,愛那些漂亮皮囊仿佛愛到了骨子里,但那不過是假象,對墨燃而言,最珍貴的是情誼。
別人給他一兩,他就要還人千金。
如今師尊與他前嫌盡釋,楚晚寧對墨燃的好,非是自己所能比擬的。思及如此,師昧忽覺一陣清寒湧上心頭,他猛地擡起臉來,去看燈影下那兩個人的臉。
一個低著頭喝酒,鳳眸如水,睫羽如煙,神情和面色都很寡淡。
而一個則笑盈盈地托腮望著喝酒的人,眸中映著璀璨燈火,燈火里有樓臺春雪,映月梨花,睫毛輕動的時候,仿佛湖中落了漣漪,蕩開星辰萬點,那其中情意,只怕是這雙眼睛的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覺。
師昧一時失神,手肘碰到筷子,只聽得“啪嗒”聲響,箸落於地,他回過神來,忙道著抱歉,俯身去拾。
彎下去,卻怔了一下。
那筷子不偏不倚,正落在墨燃靴邊。幽瑩色澤,安靜地躺著,等著他去拾揀。
他原本可以讓小二再那一雙來的,但是師昧從來不愛麻煩別人,又或許面對這樣的落差,饒是性情再溫和、再自若的人,也會生出些許不甘,些許茫然。亦或者並沒有那麽複雜,一個人所做所為,有時真的只是一念之舉罷了。
對於師昧而言,此時此刻,機緣巧合,他其實也真的很想知道墨燃如今待自己還剩幾分情誼……於是,幾許猶豫,一念之間,他仍是低了頭,伸出修長白凈的手,去拾那雙靠著墨燃腿腳的筷子。
筷子落得太近了,自然而然,拾起的時候,師昧的手背,就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墨燃的小腿。
作者有話要說:
《當我有了錢》
墨燃:看正文。
楚晚寧:不可能,買各種機甲材料很費,我不可能有很多錢。
葉忘昔:身外之物,夠用即可,捐了吧。
梅含雪:買飾品,哄妹子。
南宮駟:你們以為有錢就快樂了麽?你們根本不知道我這種有錢人的痛苦。
薛蒙:等我有了錢,第一個要人道毀滅的就是樓上這種二傻子,我很樂意體會你的痛苦,來,把你的金庫給我。
第133章 師尊最清心寡欲了
墨燃那時候正在喝梨花白, 忽感到有什麽碰到了自己的腿,他下意識地想讓開, 但還沒來得及動,那種觸碰的感覺就更明顯, 幾乎是貼著他而過。
他微微怔楞, 一時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師昧重新坐直身子, 他看著那張絕代風華的臉龐染著薄紅,抿唇低眉的模樣似有心事, 墨燃才猛地反應過來——
剛剛那是……?
“咳咳咳!!”墨燃瞬間嗆住了。
在他心里, 師昧一直都如陽春白雪,柳梢新月,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雖然自己愛極了他, 恨不能為他而死,但卻很少做過什麽與師昧相關的情愛肖想,更別說付諸於實了。
可這樣純凈無暇的人, 難道剛剛是在……摸他?
這個想法著實把墨燃驚到了, 因為太恐嚇,他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 楚晚寧見到了,皺起眉頭:“你怎麽了?”
“沒啥!”
還是當著師尊的面摸他!……怎麽可能?!
這、這不像是師昧會做出的事兒啊……
墨燃的臉色更複雜了,與其說是驚喜, 倒不如說是驚嚇。
他緩了好半天,聽到師昧溫聲喊了句:“筷子臟了,小二, 請勞煩你去重換一雙吧。”
小二應聲來了,應聲又去了。墨燃心有惻側地轉頭,正對上師昧清清淡淡的容顏,那人的目光依舊平和,神情溫柔,似乎墨燃方才看到的緋紅,羞澀,都是錯覺。感到有人在瞧自己,師昧將桃花眼擡起幾寸,帶著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落在了墨燃身上。
“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
師昧道:“筷子掉的不是地方,正好在你腳邊。”
“哦……”墨燃猛地松了口氣,心下一緩。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正要再跟師昧說幾句話和緩氣氛,卻見師昧已將臉轉了開去,起身去拿湯勺舀湯。
墨燃為方才的念頭感到愧疚,便說:“我來幫你舀吧。”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說著就挽起衣袖,從從容容地替自己盛起三鮮湯來。
那湯是墨燃放的,放的位置離楚晚寧近,離師昧遠,原本坐著還沒有什麽感覺,但他現在站起來舀湯了,遠近就顯得格外鮮明,他幾乎要伸長了手臂才能從桌子另一頭夠到湯羹。
一勺,兩勺,慢條斯理。
墨燃:“……”
師昧對上他不安的眼神,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垂眸繼續管自己舀湯。
墨燃覺得有些尷尬,等師昧舀完,他便問楚晚寧要不要,楚晚寧說不要,他就把湯調到了中間的位置,離誰都不是太近,也不是太遠,剛剛好的位置。
他的恩師與他最喜愛的人。
原本就不應有偏。
席間,師昧忽然說道:“阿燃,你如今當真懂事了很多,不再是當初那個會惹師尊生氣的徒弟了。所以有件事,今天我們三個人都在,我想跟你說一聲,再跟師尊說聲抱歉。”
墨燃見他說的鄭重,不由凝神:“什麽事?”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做抄手給你送過去嗎?”師昧說,“那碗抄手不是我做的,我從來就不會包面點,那是……”
墨燃就笑了:“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是這件,我早就知道了。”
“啊,你早就……?”師昧微微愕然,睜大了一雙美目,又轉頭去看正管自己喝著好酒的楚晚寧,“是師尊告訴你的?”
“不是,去鬼界前看到的。”墨燃正欲細說,忽然楚晚寧放下酒盞,輕咳一聲,看了他一眼,神情甚是肅然寡冷。
墨燃知他臉皮薄,自然是不願意讓旁人知道他的柔軟處,於是對師昧道:“總之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經明白了前因後果,說來話太長,還是不說了。”
師昧點點頭:“如此也好。”又對楚晚寧道,“師尊,當初你不肯自己將抄手端給阿燃,讓我給他送去,本來我也覺得沒有大礙。但是後來瞧見你們之間誤會越來越深,心中很是過意不去,本來想找個時候自己跟阿燃解釋的,但話到嘴邊總是開不了口……其實我那時候也有些私心,我在死生之巔除了少主之外,也就阿燃一個摯友,怕他知道了心里會有些不痛快,所以……”
“無妨,原本就是我不讓你說的。你有什麽過錯。”
“但我自己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搶了師尊的心意。師尊,我對不住你。”說著師昧低下了眼簾,半晌又問,“阿燃,我也對不住你。”
墨燃從來就沒有因此怪罪過師昧,雖然他對師昧最初的好意,陰錯陽差是由楚晚寧的一份抄手造成,但是後來師昧的溫情都是真的,且這件事師昧只是按著楚晚寧的囑托去做,根本沒有存心攬功的意思。
墨燃忙道:“沒沒沒,你別在意這個。都過去多久的事兒了……”
他望著燈火下的師昧,這張面容是他前世不曾見過的,因為在上輩子,師昧在這個時候早已死去了,芳華委頓,未及盛年便雕零風中,成了他畢生的痛。
他甚至都沒有機會知道,啊,原來師昧活到二十四歲,會是這般相貌。
身形高挑,臉龐冰白如玉,一雙桃花眼春水盈盈,看上去那樣溫柔,恐怕生起氣來,都會是軟的。
他揪緊的、揉皺的心緩緩松開,他暗自嘆了口氣,忽然覺得很開心,心中很暖,很踏實。
雖然總覺得比起十九歲的師昧,二十四歲的這個,有一些陌生,不似曾經那般熟稔親昵,或許正是因為這種陌生,自己剛剛甚至還生出了“師昧會主動摸他小腿”的念頭,簡直荒謬至極,但墨燃覺得稍加時日,自己定會慢慢習慣的……至於感情一事,如今倒再也不想強求了,就順其自然吧。
他四下漂泊了五年,蹤跡難尋,其中有過幾次危難,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假勾陳蓄意為之的,但總而言之,幕後黑手還沒有伸出來,也沒有被人捉到,墨燃覺得今後的日子不會太平,他不能掉以輕心。
他身邊的這兩個人,哪怕拋去自己的性命不要,他也要護得他們一世周全。
墨燃這邊暫且放下了心魔,但他卻不知道,心魔從不得閑,放過了他,卻轉而攀上了另一個人。
或許是因為晚上吃的太多,楚晚寧回去之後很快便有些犯困了,他原本想要連夜將新的機甲圖紙繪出,但才繪了一半就哈欠連連。他強撐了一會兒,沒有撐住,終於是困倦地眨了眨眼睛,連衣服都沒換,就躺到床上睡著了。
睡里渾渾噩噩,夢到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先是那個《修真界盛年英傑尺寸排行》,再到妙音池里瞧見的那具雄渾強健的軀體。
朦朧燭燈里,楚晚寧眉心微微皺了皺,似乎想擺脫這樣不知廉恥的夢境,可是卻身不由己,逐漸陷得更深……
然後,他又做了之前做過的那個夢。
變了樣的死生之巔,物是人非的丹心殿。
已徹底成熟的墨微雨捏著他的下巴,眼神惡毒、譏謔,與他說著汙穢不堪的言語。
他說:“你讓我搞一次,我就答應你的條件。”
這個墨微雨和他見到的墨燃不太一樣,神色太瘋狂,英俊的臉龐也很蒼白,皮膚並不是他見過的小麥色。
“你自己跪下來……好好舔我……”
淩亂的句子斷斷續續自夢魘深處傳來,腦顱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將碎裂,即將掙脫枷鎖,朝楚晚寧撲殺而來。
他感到不寒而栗,卻又莫名地興奮煎熬。
他在夢里,看到墨燃朝他逼近,撕扯他的衣裳,衣帛碎裂的聲音從未如此清晰,緊接著,夢境猛然一黑,猶如沈入泥淖。
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這個夢又斷在了此處。
若是以前,夢斷了之後,他便會安穩睡去,一夜再無叨擾了。可是今天不知為何,這個夢結束之後,眼前又緩緩亮起了微光。
楚晚寧想看清面前的事物,可是新的夢境十分模糊,像隔著一層水汽。他瞧不清周圍,只覺得模模糊糊是一大片猩紅色。
他看不清,可嗅覺和觸覺卻隨著夢境展開而逐漸清晰,甚至變得敏感。他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語的愛欲與灼熱,他看到眼前有一具健碩的身體在晃動,壓在他身上,楚晚寧吃了一驚,本能地想要掙紮,可是身體卻好像不是他的,而屬於夢里的自己。
他感到自己在不住地顫抖,他能聽到男人粗重地喘息,灼熱的氣流噴在他耳邊,嘴唇時不時觸到他的耳墜,卻就是不親他,不含進去。
他側過頭,身下是一張柔軟的大床,隨著兩人的動作而吱嘎晃動,他甚至能聞到一股猛獸皮毛的野性腥臊,床鋪上似乎鋪著獸皮。他在浮沈中想要伸手抓住褥子,可是卻沒有力氣。
那個男人是那麽兇狠,那麽賣力,似乎要撕裂他的軀體,他聽到自己喉間溢出的呻吟,沙啞又渾濁。
他絕望地搖著頭想要掙脫,但是那個人的力氣是那麽大,好像能讓他粉身碎骨斷在他手心里。楚晚寧覺得頭皮發麻,渾身都在不可遏制地劇烈顫抖著……
或許是這夢做得太真實,也太累了,第二天,楚晚寧直到晌午了才醒來,醒後的他躺在床上,半天都回不過神。他一偏頭,似乎還能聞到夢境里的獸皮氣味,帶著野性的腥甜。
可眨眨眼,自己還好端端地躺在紅蓮水榭清冷漆黑的紫檀木床榻上,萬事皆安,並無異狀。
唯有……
楚晚寧一僵,緩緩垂過眼眸,往自己身下看去。
“……”
因心法緣故,多年清心寡欲,來極少有身體反應玉衡長老,發現自己竟然可恥地晨……勃……了……
這些年的清修,莫不是都修到了狗肚子里?!
還有昨天那些夢——那些都是什麽?他怎麽會夢到那種烏七八糟的場面!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在妙音池看到了一次墨燃的身軀,又不小心讀了那本“令人嘆服”的臟書?
楚晚寧臉都黑了,臉埋在手心里,狠狠揉搓了一把,再擡起來,還是黑的。
……
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抿了抿唇,想要去冷泉蓮池浸一浸身子,降下心頭的燥火。可是足尖尚未落地,就感知到紅蓮水榭的結界波動了一下。
有人進來了。
楚晚寧立即色變,猛地扯了被子遮住下身,那人步履也快,估摸這是輕功行來的,他聽到門扉“篤篤”響了兩聲。
“師尊,你起了嗎?”
和夢境中那個男人如出一轍的嗓音。只是夢中這個聲音更為低沈濕潤,浸淫著無限的愛欲與熱切。
而門外的聲音卻是平和恭敬的,甚至帶著幾分憂慮,估計是見到天這麽晚楚晚寧還沒有醒來,又有些著急。
楚晚寧靠在床上,抱著棉被,聽著這樣的嗓音,夢境與現實的墻垣好像被擊潰了,夢里的纏綿悱惻,激烈撞擊,都在外頭那人的聲音里被一一點亮,於是情潮翻湧,意更難平。
他正準備躺下去裝睡,忽聽得外頭墨燃說:“師尊,你在不在屋里?如果可以的話,我就進來了。”
我就進來了……
明明是再尋常,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令楚晚寧猛地想到了夢里那個男人伏在他身上,嘴唇啟合,雄性陽剛的熱氣幾乎要把他灼傷。
那個人喘息著說:“放松些,我要進來了。”
楚晚寧的臉轟然漲紅,整個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衣衫淩亂,心頭火起,眼中似有狠戾不甘,但那狠戾與不甘就像淺灘邊的砂礫,冬季嚴寒時尚能冷酷嶙峋,紮的人不敢正視,可若是春水始解,潮汛湍流,這些尖牙利嘴就都被淹沒在了柔軟瀲灩的波光里,哪里還有半分兇惡。
他極少有這樣難堪無措的時候,也幾乎從沒有過這樣強烈的欲望。
他呆在原處,直到墨燃推門進來了,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待要裝睡,卻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墨燃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楚晚寧坐在床上,漆黑墨發鋪了一身,襯得陽光下那張臉如冰湖生輝,那個人的眉和眼長得都很淩厲,擡眸盯著自己時猶如霜刃初開,劍鞘下流出幾寸寒光。
然而,眼尾卻是薄紅色的,於是寒光染上旖旎,狠戾纏著屈辱,好像誰剛剛折磨過他,對他做過什麽不可描述的事情一樣,眸中含著倔氣和濕潤的水色。
墨燃沈默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猶如荊棘叢里生出的嫩蕊,令他陡然放緩了呼吸,只覺得胸腔里仿佛落入一塊巨石,掀起鋪天蓋地的巨浪……
第134章 師尊能吃
墨燃沒有說話, 半晌,喉結微微攢動。
他幾乎像是在欲望的激流里, 竭力攀住一根不讓自己沈溺的浮木,磕磕巴巴地想著:
敬、敬愛他。
敬是敬愛的敬, 愛是敬愛的愛, 不可褻瀆, 不可傷害,不可再添多余感情, 更不能做出與前世一樣糊塗荒謬、欺辱師尊的事情。
熔巖滾沸的心里反複念叨了四五遍這句話, 墨燃這才勉強穩住心神,似是自若地走到房中,笑著和楚晚寧打了聲招呼。
“師尊, 原來你在里頭……怎麽都不出聲?”
“剛醒。”楚晚寧幹巴巴道。
幹是真的幹,喉嚨也幹,欲念也幹, 要是不慎落入一點星火, 只怕就此可以燎原。
墨燃手中捧著一只五層楠竹食盒,瞧上去就沈甸甸的, 他想把食盒放在桌上,可是瞥了一眼,滿桌全是銼刀鉆子榫卯鐵釘, 還有亂七八糟的圖紙。沒辦法,他只得抱著食盒,走到楚晚寧床邊。
楚晚寧的起床氣似乎比往日更大, 看著他的時候明顯有些焦躁,蹙眉道:“幹什麽你?”
“師尊起的遲,孟婆堂里頭已經沒什麽吃的了,我左右無事,自己做了些陪師尊過早。”
說著把食盒打開,一一擺出,最上頭是一碟清炒野菇,然後是一盤嫩菱萵苣,再下頭是銀絲卷和蜜汁糖藕,最底下暖著兩碗晶瑩飽滿的白米飯,還有一碗冬筍火腿湯。
兩碗白米飯……
楚晚寧有些無語,原來自己在墨燃心里食量有這麽大?
“桌上有些亂,師尊是在床上吃了起來,還是我去收拾一下桌面,再把菜端過去?”
楚晚寧當然不喜歡在床上吃飯,但是此時他下身欲望未消,全靠被子遮掩,他在儀態和臉面之間逡巡片刻,毅然選擇了後者。
“桌上東西太多,收拾起來要很久,就在這里吃吧。”
墨燃笑著點了點頭:“好。”
不得不說墨燃的手藝卻是很不錯,五年前做的菜肴就已十分可口,五年後更是尋常大廚難以比擬。而且這人莫名其妙很吃的準他的口味,知道他早上並不那麽喜歡喝粥,鮮菇選的是草菇,銀絲卷里頭沒有包豆沙,用的是紅薯,冬筍用的全是嫩尖,火腿肥瘦半摻,色澤猶如天邊紅霞……
墨燃從沒有問過他的口味,但一切恰到好處,仿佛共同生活過許多年。
楚晚寧吃的舒心,雖然姿態從容不迫,但筷子卻片刻沒有停下來過,等他喝完最後一口湯,擡頭就看到墨燃坐在床邊,一腳踩在旁邊椅子的木條架上,一手支著腮幫,正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怎麽了?”楚晚寧下意識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是不是嘴邊有東西……”
“沒有。”墨燃道,“看師尊吃的很香,覺得高興。”
“……”楚晚寧有些不自在,便淡淡道,“你做的好吃,就是飯多了些,下次一碗就夠了。”
墨燃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卻還是忍住沒說,嘴咧了咧,笑著露出猶如編貝的整齊皓齒。
“嗯。”
真是個傻子,遇到大事很謹慎仔細,生活上卻懶散的不像話,連食盒底下的筷子明明有兩雙都沒有瞧見。
一個人吃了兩個人的量,居然還跟他說飯多了點,有點撐……
墨燃越想越好笑,忍不住輕輕拿手扶住額角,睫毛垂下,簌簌抖動。
“你又笑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墨燃怕傷著他的顏面,自己是師尊的臉皮比什麽都要緊,當然不能讓他難堪,於是岔開話題道,“師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忘了跟你說。”
“什麽事?”
“我回來的路上,聽說懷罪大師在你出關的前一天,就先行離去了。”
“嗯,不錯。”
“所以你醒來之後沒有見到他吧?”
“沒有。”
墨燃嘆了口氣道:“那這件事並不能怪師尊無禮,我先前在外頭聽人議論師尊不懂禮數,懷罪大師耗費五年心血為師尊還魂,醒來卻連個謝都撈不到。可是大師是自己先走的,總不至於師尊一醒來,就要跑去無悲寺外跪著感激涕零。這些嚼舌根的人當真是討厭,既然問清楚了,我就讓伯父在明日晨會上提一提——”
楚晚寧忽然道:“不用。”
“為什麽?”
“……我與大師,早已交惡。”楚晚寧道,“即便我醒來的時候他仍在,我也不會謝他。”
墨燃楞了一下:“這是為何?我知道師尊當年是自逐出寺的,與懷罪大師早已沒有了師徒牽絆,但他在師尊危難時前來襄助,也不是……”
話未說完,就被楚晚寧打斷了:“我與他的事,說不清,也不想再說。別人若是講我全無良心,冷血薄情,就隨他們去吧。分明也是實話。”
墨燃急了:“怎麽就是實話了?你明明——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人!”
楚晚寧倏忽擡頭,臉上竟驟然冷下來,似乎是龍被觸了逆鱗,血流如註。
“墨燃。”他忽然說,“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我——”
他看著楚晚寧透亮的眼睛,那里頭寒霜淩冽,總也放不下提防,總是鎮著萬里城塬。
他有那麽一瞬間,忽然想不管不顧地說我知道,你的許多事我都知道,我都清楚,就算你的一些過去,一些曾經是我不知悉的,我也願意去聽,願意與你一同分擔。你不要總把萬事藏在心里,落上重重疊疊的鎖,築起層層巒巒的障,你不累嗎?不會難受嗎?
可是他有什麽立場這麽說。
他是他座下的徒弟,不可造次,不可忤逆。
墨燃最終啞口無言。
半晌靜默,楚晚寧緊繃猶如弓弦的身子終於一節一節地松下來,他似乎有些疲憊了,嘆口氣,說道:“人非聖賢,在天命跟前更是力薄,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左右就能左右的。行了,懷罪大師的事,以後就不要再跟我提了。你出去吧,我要換衣服。”
“……是。”墨燃垂下頭,默默地收拾好食盒,走到門口時,忽然道,“師尊,你沒有生我氣吧?”
楚晚寧瞪了他一眼:“我生你氣幹什麽?”
墨燃展顏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那我明天還能來嗎?”
“隨你。”
頓了頓,忽然想到什麽,補上一句,“以後不用跟我說‘我進來了’這種話。”
墨燃楞了一下:“為什麽?”
“你進都進來了!這不是一句廢話?!”楚晚寧又氣著了,不知是氣墨燃不適時宜的純潔,還是氣自己不爭氣漲紅了的臉。
待墨燃一頭霧水地走了,楚晚寧才下了床,鞋履也懶得穿,赤著腳走到書櫃前,拿出了一卷竹簡。他嘩的一聲將竹簡展開,盯著上面的字,目光晦澀,半晌無言。
這竹簡是懷罪走得時候放在他枕邊的。簡上施了密咒,只有楚晚寧自己能打得開。上頭字跡端正工整,寫的是“楚公子親啟”。
他的授業之師,喚他楚公子。
當真荒謬。
書信的內容不長不短,講了一些楚晚寧醒來後需要註意的事項,又花了大半篇幅,“請求”他了一件事。
懷罪大師請他精力恢複後,務必前往無悲寺附近的龍血山相會,文中言辭懇切,說自己年事已高,自覺時日無多,想到一些往事,心中倍感煎熬愧疚。
“老僧圓寂前,望與君一敘。君身仍有舊疾,聽聞受此舊疾連累,每七年便需閉關十日,老僧實感有愧。若君願來龍血山,當可布陣療愈。然法咒甚險,君需攜一名木火雙系的弟子,陪同鎮靈。”
舊疾……龍血山……
楚晚寧劍眉緊蹙,手指幾乎陷入了掌心里。
怎麽能療?被毀去的東西,失去的東西,在龍血山的那一百六十四天,怎能還原?
懷罪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入木三分的瘡疤填平嗎?!
他驀地睜開眼,掌心中金光四起,結實的湘妃竹書簡,剎那間在他指中震碎為齏粉,灰飛煙滅。
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無悲寺半步。
也不會再稱懷罪一聲師尊。
轉眼楚晚寧出關已有四日,這天薛正雍把他叫到丹心殿里,遞給他一份委托函書。抖開一看,里頭簡簡單單幾句話。
楚晚寧掀起眼皮子,說:“給錯了吧。”
“什麽?”薛正雍把函書拿來自己又讀了一遍,說道,“沒給錯啊。”
“……”楚晚寧瞇起眼睛,“這上面寫的是,幫玉涼村的村民務農。”
“你不會嗎?”
“……”
薛正雍睜大眼睛:“你真的不會啊?!”
楚晚寧被他問的有些尷尬,於是怒發沖冠:“就沒有正常些的,什麽除魔驅邪之類的?”
薛正雍說:“最近比較太平,還真沒有什麽地方鬧邪祟的。哎呀反正燃兒也跟你一道去,大不了你坐著休息,讓他去做苦力好啦,年輕人嘛,收點稻子打點谷子還不是小事情。”
楚晚寧一雙漆黑眉目蹙得極深:“死生之巔從什麽時候開始接這種瑣事了?”
“……一直都接啊,無常鎮王阿婆的貓爬到樹上下不來了都是師昧去抱下來的。只不過以前棘手的事情比較多,簡單的就都沒有勞煩你。”薛正雍道,“你不是最近才剛醒來嘛,本來我也是想讓別人去幹的,可是我覺得你應該閑不住。”
“那我也不……想割稻子。”楚晚寧轉了口氣,才沒說成“不會割稻子”。
薛正雍道:“都說了讓燃兒幫你,你就當出去散散心,走走路。”
“我不接任務就不能散散心,走走路了?”
“說的也是。”薛正雍撓撓頭,“不過玉涼村離彩蝶鎮近啊,那塊兒的天漏是燃兒補的,他畢竟不如你,你要不順便去看看有什麽需要加固的地方。”
他這樣說,楚晚寧才終於覺得有了去的必要,於是不再說什麽,把委托函收了,轉身出了丹心殿。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小年,給昨日摁爪的菇涼們都發了100晉江幣的紅包,不算多,大家圖個開心,用了批量發紅包的功能,不知道有沒有晉江漏掉的,延遲的,撓撓頭~
現在還剩2000點晉江幣,晉江每個送讀者的紅包都要扣百分之五手續費,所以只能再送19個了,為了多給一些小夥伴,重複留言算一個嗷,來吧,今天前十九個,按人頭算,送完為止啦~~麽麽啾~~
恭喜各位玩家,進入新副本《撩不死你算我輸》。
狗子和師尊即將展開一個史上難度最低的副本,女助攻也即將上線,給愚蠢的狗子最後一擊,加速他懂得什麽叫喜愛啊尼瑪!!!蠢死你算啦!!!
秉持著撩不死你們這群小妖精我就原地表演一口吃榴蓮的原則,在這個副本里,真車真的沒有,假車到處亂開,祝大家看假車看得愉快~哈哈哈~
第135章 師尊偷師
玉涼村是個很小的村子, 村里頭住的人年紀都有些大了,年輕人不多, 因此每年農忙的時候,都會請死生之巔的仙君來搭把手。
這種與修道之事無關的委托, 放在其他仙門里是絕不會有人接的, 但薛正雍和他大哥白手起家, 從小過慣了苦日子,據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所以對於老佃農的這些請求, 他非但拒絕不了,還每次都很當回事兒,都會派弟子好生去完成。
那村子離死生之巔說遠不遠, 說近不近,是個走過去嫌麻煩,坐馬車太矯情的路程。
於是薛正雍給他們備了兩匹好馬, 楚晚寧下到山門前, 瞧見墨燃正立在一株高大楓樹下,此時已是深秋, 層林漸染,楓葉正紅,風一吹, 滿枝霜葉猶如織錦燦爛,猶如紅鯉踴躍。
墨燃手里頭牽著一匹黑馬馬繩,而另一匹白馬則親昵地去蹭他的臉頰, 他正在拿著一把苜蓿花在逗它們,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來,正巧幾片紅葉翩然落下,墨燃在花葉中仰頭笑了。
“師尊。”
楚晚寧的腳步緩了下來,末了停在最後幾節臺階上。
陽光透過繁枝茂葉,浸潤生著青苔的石階,他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或許是因為要幹農活的原因,墨燃今天沒有穿死生之巔的弟子服,也沒有穿回來時穿的那件白袍子。
他著一身黑色布衣,腕子上纏綁著護手,再簡單不過的制式,但他腰細腿長,肩膀寬闊,瞧上去身段極好,尤其是胸襟處,因為布衣領口開得低,能看到結實緊繃的胸肌,蜜色的皮膚隨著呼吸而一起一伏。
如果說薛蒙那種銀光閃閃渾身甲胄的穿法叫做明騷,是孔雀開屏,墨燃這個樣子,就是悶悶的風騷,是無辜的風騷,莽撞清純的風騷——總之一句話,我是個老實人,從不亂撩撥,除了埋頭苦幹,我什麽都不會。
“……”楚晚寧來回看了他幾遍,開口了,“墨燃。”
“嗯?師尊怎麽了?”體魄結實的男人笑著問。
楚晚寧面無表情:“領口敞這麽開,你冷不冷?”
墨燃微怔,旋即覺得師尊這是在關心自己,很開心,他把紫花苜蓿放回馬草筐子里,拍了拍手,三兩下跑上了青石臺階,挺拔英俊地立在楚晚寧跟前,還沒等楚晚寧反應,便捉住了楚晚寧的手腕。
“不冷,忙了一早上,其實我很熱。”他心無城府地笑著,帶著楚晚寧的手摁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師尊看,是不是?”
好燙。
年輕男人胸口的溫度十分暖熱,伴著血液翻湧的心跳聲,還有那雙亮如星辰的雙眼,楚晚寧感到背脊一陣麻,慌忙甩開他的手,臉色沈了下來。
“像什麽話。”
“啊……有汗麽?”墨燃卻會錯了意,他如今以為楚晚寧是不喜歡男人的,畢竟前世和自己的糾葛纏綿都是因為自己蠻不講理的強迫,他沒覺得楚晚寧會對自己有什麽意思,於是只把師尊的不悅,當做是受不了自己身上有些汗熱。
想到楚晚寧那麽愛幹凈,那麽不喜歡與人接觸,墨燃不禁有些赧然,撓著頭道:“是我一時莽撞……”
他若是仔細打量,就會發現楚晚寧俊秀的脖頸深處是緋紅的,高冷垂落的睫毛下面遮著情意微光。
可他第一瞬間沒有發現,楚晚寧就不會再給他覺察的機會。他潔白的鞋履踩著濕滑的青石,徑直朝那匹黑馬走去,翻身,上馬,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遮天蔽日的陽光里,漫山遍野的紅葉中,他一身白衣,騎在高頭黑馬上,側過臉來俯視著站在地面的徒弟,一張冰玉般的面容顯得很桀驁,依舊是那再鋒利不過的玉衡長老,俊得不能再俊。
“我走了,你快些跟上。”
說罷修長的雙腿夾緊了馬肚子,一騎紅塵,策馬揚長而去。
墨燃立在原處,楞了一會兒,抱起餵了一半的苜蓿花竹筐,把筐子系在白馬鞍後,也翻身上了馬,哭笑不得道:“那匹黑馬才是我的馬呀,師尊怎麽亂騎……師尊!等等我!”
兩人縱馬疾行,半個時辰不到,就來到了玉涼村。
村外稻田數十畝,金色穗浪滾滾翻湧,田里忙活著三十來個農人,因為人數不多,所以不管年輕的,還是歲數大的,都在做活兒,他們佝僂著身子挽著褲腿,掄著鐮刀,一張張臉上淌落鬥大汗珠,瞧上去十分吃力。
墨燃立刻去找了村長,將函書遞給了他,然後也不多話,換了麻鞋就往地里頭去。他力氣足,精力旺,加上是修道的人,割點麥子根本不在話下。忙了小半日,已經割去了兩大塊田壟的水稻。
金色的稻穗堆在稻田邊,日頭一曬,盡是谷物清香。山原間響著農人耕作時鐮刀沙沙的聲音,還有坐在壟上的大閨女,一邊忙著拾掇穗子,一邊悠然地唱著農歌。
“太陽落山紅花閃閃,四山紅喲紅花對牡丹,唱起情歌嘛一把紅扇子,問情郎嘛繡球花兒圓。我拉著郎腰帶,到底幾時來。我今兒沒得空啊,明兒要劈柴,我後兒天才到小妹家中來。”
這軟洋洋的小調,羞答答的唱詞,從農家女口中無心無意地蕩出來,蕩在天地之間,落在聽者心坎兒。
“我今兒——沒得空啊,明兒要劈柴,我後兒天——才到小妹家中來。”
楚晚寧沒下地,抱著一缸熱水靠在樹下喝,聽著這歌兒,一雙眼睛追著遠遠的那個黑色的勤快身影,心意起伏,水從喉嚨里淌落,似乎沒有流到胃里,而是轉而汩汩流到胸中,一陣熱。
“靡靡之音。”水喝完了,他冷冷評了四個字。去把瓷缸還給村長。
村長有些猶豫地看著他。
楚晚寧正有些暴躁,問道:“怎麽了?”
“……仙君……不下地啊?”老村長倒是個耿直人,既然他問了,就顫巍巍的答,白胡子抖著,白眉毛皺在一處,“仙君……是來監工的啊?”
“……”
楚晚寧頭一次覺得這麽尷尬。
下地……
薛正雍不是跟他說,只消得在旁邊看著墨燃賣力就好了嗎?還真要他下去?
……他不會啊!!
無奈老村長欲語還休地瞅著他,連帶著旁邊幾個幼童老嫗也聞聲擡頭,瞟著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
童言無忌,有紮著抓髻的小孩子脆生生地問:“阿婆阿婆,這個道長哥哥穿的這麽白,怎麽下地呀?”
“他袖子好寬哦……”另一個小童喃喃。
“鞋子也好幹凈……”
楚晚寧被說的芒刺在背,好生別扭。原地立了一會兒,實在沒有臉面再這樣悠閑下去,便挑了個鐮刀,鞋也不脫下到了水田里,濕滑的泥淖立刻裹住了他的腳,冰涼的積水則沒過了踝部,楚晚寧試著走了兩步,滑膩膩的感覺令人大皺眉頭,又試著掄了兩下鐮刀,可惜力道總也使得不對,割得很笨拙。
“……噗,這個道長哥哥好笨哦。”有兩個小孩子托著腮,在桑樹下看到了他的舉動,這樣嘻嘻地笑他。
楚晚寧:“……”
臉黑了大半,再也不願意離這些人太近,楚晚寧費力地在泥潭中保持從容步態,板著俊俏地五官,朝著遠處那個割稻子割得火熱的身影大步走去。
他要去偷偷瞄一瞄墨燃是怎麽做的。
三人行則必有我師,他要去偷師。
對於佃事,墨燃顯然比楚晚寧嫻熟太多,只見得烈日之下,他彎著腰,手起刀落,一從從金色的稻穗被擱下來,無比乖巧地軟倒在他寬闊的懷里。收來的稻谷他先單手抱著,抱了滿一捆,再往身後的竹簍子里丟。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很認真,並沒有瞧見楚晚寧來了,而是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垂著溫軟睫毛,高挺的鼻翼處有著模糊的陰影,汗珠順著他臉頰淌落,他身上有一種近乎野性的氣息,灼熱而狂野,沈悶而激情。陽光下,他的皮膚猶如燒滾的銅鐵,熗著驚人的星火,好像還在嘶嘶冒著鑄劍池里的氤氳熱氣,那麽亮,那麽燦爛。
楚晚寧不遠不近地欣賞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立刻皺著眉搖了搖頭,嘟噥了一句什麽,又板著臉繼續往前走。
他要去偷師!
他要看看墨燃的手到底是怎麽握鐮刀的,落下的弧度又該怎麽樣傾斜,為什麽這些水稻在自己手里堅硬如鐵絲,到了墨燃掌中卻一束束都成了柔弱無骨的姑娘,心甘情願此起彼伏地往他懷里靠。
大約是盯得太專註了,楚晚寧沒註意腳下有只青蛙“呱”地一聲跳將起來,蹦跶著往壟埂上撲騰。
楚晚寧吃了一驚,忙收腳趨避,可水田太滑,他一個沒留心,堂堂玉衡長老竟因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青蛙,猛地向前栽去!
“刷!”
眼見著臉就要埋到泥里,楚晚寧也顧不得施法,竟是下意識去拉前面忙碌的那個身影。
黃花閨女的歌喉漸嫵媚:“我拉著郎腰帶——到底幾時來——”
趕巧不巧,楚晚寧猛地拽住了墨燃的衣帶,踉踉蹌蹌地往前緩了幾步,然後就落入一個火熱的,散發著男性氣息的寬闊胸膛里,一雙結實的臂膀環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女助攻:我這章已經上線了,真的。
墨燃:……呃……是那只青蛙嗎?
女助攻:再見。
第136章 師尊,放松點
墨燃好好割著稻子, 忽然身後一只手揪住自己的腰帶往下扯,這感覺也是夠驚悚的。
回頭一看是楚晚寧, 而且還是差點要摔倒的楚晚寧,就更驚悚了。
墨燃忙丟了鐮刀, 回身去扶他, 但楚晚寧撲得太慘, 幾乎半個身子都要落地了,扶也扶不住, 只能用抱的。那淡淡的海棠花香, 和白衣飄飖的人一起,結結實實摔在他懷里,墨燃不假思索便摟住了他, 原本臂彎里攬著的稻稭散落一地。
“師尊,你怎麽來了?”他驚魂未定,“嚇了我一跳。”
楚晚寧:“……”
“這水田里很滑, 要小心點啊。”
懷里的人低著頭, 也不吭聲,已經尷尬地說不出半個字來。倒是那唱歌的川女還在不依不饒地拉嗓子:“我拉著——郎腰帶——哎——到底幾時來——”
楚晚寧猶如被冷電觸到, 猛地收了拉著墨燃衣帶的手,站穩了身子。他喘了口氣,猛地把人推開, 神態雖然依舊算是平靜,但眼睛卻亮得驚人,瀲著波光, 明明早已手忙腳亂,卻還偏偏強作鎮定。
“……”墨燃忽然瞧見他的耳墜紅了。
很好看的色澤,皮膚淡緋,像是枝頭嫩桃,他忽然想起來前世含住這個耳墜是什麽滋味,想起來自己每次這樣做,楚晚寧都會細細地發抖,縱使極不甘心,最終也難逃在他懷里,鐵骨也成春泥。
喉頭攢動,墨燃的目光禁不住變得幽深起來……
偏生楚晚寧這時怒發沖冠,也不知在生誰的氣,銀牙咬碎道:“看什麽!有什麽可看的!”
猛地回神,心中發涼。
畜生!
自己曾經因為一己私欲,做了怎樣對不住師尊的事情?師尊如此傲骨,又怎會甘願雌伏?莫說雌伏了,他這樣清冷之人,便是情·欲都本不該有的,自己怎可再想這大逆不道之事!
墨燃連連搖頭,腦袋甩的像撥浪鼓。
楚晚寧又怒道:“你搖頭擺尾做什麽!很好玩麽!”
“……”墨燃又立刻不搖了,但瞄了他一眼。
這個人明明是羞恥,卻又習慣性地拉了惱怒這張面具戴在臉上,瞧仔細了,倒也容易分辨他眼里的色澤。
怕是覺得當著徒弟的面跌倒,還是因為一只呱呱亂叫的青蛙跌到,十分丟人吧。
好可愛。
墨燃忍不住笑了起來。
豈料他這一笑,楚晚寧更為憤怒,一雙黑眉怒豎,竟是連鼻子都要氣歪:“你又笑什麽?我就是不會種田、不會耕地,有什麽好笑的!”
“是是是,不好笑,不好笑。”墨燃好言哄他,果然立刻收斂了笑容,變得一本正經嚴肅起來,可唇角的笑痕隱去了,眼底的卻遮不住,依然光華明亮,說不出的燦爛。
忍了一會兒,這事兒似乎要就此翻篇,可偏生這時,那只成功蹦跶到了壟間的青蛙鼓著腮幫,又趾高氣昂地“呱呱”兩聲,似在示威。
墨燃破了功,沒有忍住,把臉一偏,手掩在鼻尖下似要以一聲咳嗽掩蓋過去。
但沒掩蓋好,還是“噗”地一聲笑了。
“………………”楚晚寧簡直要氣瘋,拖泥帶水地準備爬上壟間,卻被墨燃喊住了。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如果是平時,墨燃是會直接拉住他的。但是今天他沒有,他懷里還有楚晚寧的熱度,鼻尖似乎還縈繞著楚晚寧衣服上的海棠花香。
他覺得心很軟,想要化掉。
但他不敢讓心化掉,眼前的這個人是那麽好,他要把他捧著供著,當神仙般敬重,不願意再用自己的粗鄙,去傷他半分。
於是他只喊他:“師尊。”
“怎麽,還沒笑夠?”楚晚寧斜眼乜他。
墨燃的梨渦很好看,里頭並不是嘲笑,而是溫柔:“你想學著玩玩麽?我教你,其實一點都不難。師尊這麽聰明,肯定一學就會了。”
當墨燃手把手教他怎麽割稻子的時候,楚晚寧忍不住想,自己明明是來偷師的,怎麽就成了來拜師的呢?
真是亂了套。
可是墨燃教的很認真,也很仔細,看著他笨拙地手法,並沒有笑他。
他的眉毛漆黑,墨一般深刻,五官較年輕時比,有著刀劈斧削的銳氣,這樣的相貌原本是英俊里帶著些蠻橫的,但偏偏他目光柔和隱忍,似乎藏了許多心事,又似乎沒藏,只因溫柔太深,歲月太沈。
“就是這樣,要用巧勁,明白了嗎?”
“……嗯。”
楚晚寧就按他說的去割,可惜還是不太靈活,平時都是玩些硬木頭,這些軟綿綿的稻梗反而叫他束手無策。
墨燃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伸出線條勻稱,肌肉緊實的胳膊,幫他調整了一下握鐮刀的手。
肌膚的相觸只在瞬間,墨燃不敢多碰他,楚晚寧也不敢讓他多碰。
明明一個是無處宣泄的激流,一個是幾近幹涸的窪澤,明明他進入他,就可以嚴絲合縫纏綿悱惻,他不再兀自洶湧找不到出口,而他也可以被灌溉澆潤舔舐皸裂。
可偏生就互相躲著,避著。
他在他身後教他:“手指再下來一點,小心不要割傷了自己。”
一個無比硬氣地說:“知道。”
“再放松一點,你不要這麽僵硬。”
“……”
“放松。”
可墨燃越這麽說,楚晚寧背脊繃得越緊,手越僵。
放松放松,他又何嘗不想放松?但說的輕巧!墨燃就在他身邊咫尺遠跟他說著話,他的呼吸甚至就拂在他耳背,氣流是灼熱的,沈重的,有著這個男子獨有的野性味道,他讓他怎麽放松?!
腦中莫名奇妙,又想起做過的那個羞恥的夢。
夢里幾乎也是差不多的姿態,墨燃也是在他耳邊,嘴唇將貼未貼,就蹭在他的耳墜。
他喘息說:“放松點……別把我含得那麽緊……”
楚晚寧的臉剎那間漲紅了。
他奮力掙脫這樣怪異的回想,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甩掉了這個,卻又想到了那個《修真盛年英傑尺寸排行》……
“……”
楚晚寧覺得自己的腦袋恐怕在冒煙。
墨燃倒是奇了怪了:“你為什麽這麽繃著?你放——”
“我已經放松了!”楚晚寧驀地回頭,眼睛里有春水與怒焰,他瞪著他,距離那麽近,幾乎就要成了劍,穿了墨燃的心。
明明兩個人都是心若擂鼓,可是擂得沸反盈天,隔壁也聽不著,除非他再靠近些,除非他的胸膛貼住他的背,除非他握著他的手,咬著他的耳尖兒,含著他的耳垂,喘息著喃喃跟他說:“放松點,不要緊張。”除非這樣,他們才能彼此明白。
可顯然墨燃不會,楚晚寧亦然。
於是墨燃有些尷尬地收了手,訕訕地直起身子,說道:“……那師尊,自己試試?”
“嗯。”
墨燃又朝他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鐮刀,在他不遠處割起了稻子,割了兩下,忽然想到什麽,又扭頭:“師尊。”
“幹什麽?”楚晚寧黑著臉。
墨燃指了指他的鞋,說道:“你這靴子脫了吧。”
“不脫。”
“不脫容易摔跤。”墨燃很懇切,“你這個靴底滑,不是每次摔倒,我都能及時拉住你的。”
“……”楚晚寧無不陰沈地想了想,最終還是走到壟邊,脫了鞋襪,丟在了草垛子邊,赤著腳回到了水田里,埋頭沙沙割起了稻谷。
晌午時分,楚晚寧終於也算熟練了鐮刀的用法,動作也流暢了起來,他和墨燃割的稻子堆在一塊兒,高高地壘做一座金色的小山。
又一口氣割了一片地頭,楚晚寧有些累了,起身緩了口氣,袖角擦了擦汗水。微風吹過金色的稻浪,帶來一陣秋高氣爽的涼意,他打了個阿嚏,墨燃就立刻回頭,很是關切。
“是不是有些冷?”
“沒。”楚晚寧搖頭,“鼻子里剛剛進了些草木灰。”
墨燃便笑了,正想說什麽,忽聽得遠處桑樹下,有農家女聲音郎朗,籠著嘴喊道:“開飯啦——吃飯啦——吃午飯啦!”
“是剛剛唱歌的那姑娘吧。”楚晚寧頭也不回就說道。
墨燃側過去,手搭在眉弓處,遙遙眺望了一眼,說:“還真是她。師尊聽出來了?”
“嗯,喊人吃飯聲音都那麽一波三折,沒誰了。”楚晚寧說著,把最後一筐稻草搬到谷堆旁,也懶得穿鞋,反正都已經這麽臟了,就往桑樹下走去。墨燃笑著搖了搖頭,立刻拿起他落在原地的鞋履,追上了他的腳步。
農家飯是一大鍋煮出來的,四五個農婦擡著三只木桶,揭開來,一桶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一桶是白菜燒肉,還有一桶是豆腐青菜湯。
其實下修界的民生不算好,肉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有些奢侈,但死生之巔的仙君來了,村長說什麽也不能全拿蔬菜招待人家,於是白菜燒肉里還是卯足了分量,切了許多五花臘肉進去。
桶蓋一掀開,那些五大三粗的村民都忍不住被肉香激得直咽唾沫。
“菜色不好,二位仙君將就著吃啊。”村長老婆是個膀大腰圓的女人,五十來歲,講話的嗓門很響,笑起來嘴咧的很大,很爽氣,“都是我們自己腌的肉,種的菜,別嫌棄。”
墨燃連忙擺手:“不嫌棄,不嫌棄。”說著打了滿滿兩碗飯,先端給師尊,再自己捧了一碗。
楚晚寧往那菜桶子里一看,只見白菜燒肉里滿滿一層辣子,便有些發怵,偏生那大娘還特別熱情地招徠他,給他打了一大勺熱辣的湯汁,夾了好幾塊鮮香紅艷的肉片。
“……”對於會吃辣的蜀人而言,自然是好吃的要命。但對於楚晚寧而言,這一碗吃下去恐怕會要了他的命。
但鄉人的熱情又不好推卻,楚晚寧正僵著,忽然一只手伸過來,端著另一只碗,遞給他。
那碗里澆著豆腐青菜湯,雖然清淡了些,但楚晚寧喜歡。
“跟我換一份吧。”墨燃道。
“……不礙事,你吃你的。”楚晚寧沒有去接。
大娘見狀,有些發楞,半天才反應過來,拍著腦袋叫道:“哎呀,難道是這位仙君不能吃辣?”
楚晚寧見她愧疚,說道:“不是,能吃一點的。”說著夾了一撮澆了湯汁的飯送到口中。
“……”
幾許沈默,只見得楚晚寧的臉在眾目睽睽之下越漲越紅,繃著的線條也微微顫抖起來,最後--
“……咳咳咳咳!!”
咳得驚天動地。
誰說這世上不能忍受的只有情愛貧窮與噴嚏。
明明還有辣椒。
楚晚寧終究是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朝天椒,剎時間被嗆到面紅耳赤言語不能,周圍一圈兒農人都驚呆了,小孩子不懂事,躲在大人身後吃吃地笑,被大人拍了拍腦袋。
墨燃忙放下碗筷,重新盛了一碗湯給他,楚晚寧喝了湯,總算是好些了,但燙的遇上辣的,只會讓舌尖更難受,他擡起臉來,已是面容酡紅,眼角含波,便那麽淚汪汪地看了墨燃一眼,沙啞道:“還要。”
還要。
楚晚寧說的明明是還要一碗湯,但墨燃卻被這雙眼眸,這張海棠春睡般的面容看得渾身發燙,不由自主地跑了偏。
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又看到前世躺在他身下的那個男人,在情藥與欲念的催使下,喘息著,睜開失焦渙散的眸子,身子細細發著抖,濕潤的水色嘴唇微微開合,聲音喑啞,不住呻吟著:“求你……還要……”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例舉眾人最受不了的一些事情》
楚晚寧:吃辣
墨燃:看楚晚寧吃辣
師昧:露肌肉玩鐵人三項
薛蒙:被迫搞基
梅含雪:查封青樓
葉忘昔:和宋秋桐成親
南宮駟:自己養的狗死了
肉包:加班
第137章 師尊與我在外留宿
墨燃的手指尖有些顫抖, 心跳快得不像話。
男性最可悲之處,在於性色之欲並不受理智左右, 縱是他本身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下身還是硬燙起來, 腫脹不像話。
他低聲咒罵了自己一句, 調整了坐姿不讓人看出來, 然後俯身去給楚晚寧再盛一碗湯。
湯碗遞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指擦到了楚晚寧的, 他一驚, 只覺得酥麻之意猶如閃電竄過脊柱,手一抖,湯潑出來了些許。
楚晚寧皺了皺眉頭, 也顧不了那麽多,端了湯喝下,緩去唇齒間的麻辣痛感。墨燃就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瞧著他的嘴唇, 因為辣而浸得嫣紅, 猶如葉間鮮果,枝頭繁花。
親上去是軟的, 暖的,水潤的……
“啪!”
墨燃甩手就給自己一巴掌。
眾人驚呆,鴉雀無聲地瞧著他。
墨燃這才猛地回神, 無不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啞聲道:“有只蚊子停在我臉上。”
“哎唷。”忽然一個朗朗女聲響了起來,大驚小怪的, “秋天的蚊子最毒啦,喝飽了血要過冬的,仙君可帶了草藥膏?”
“啊?”墨燃楞了一下,尋聲望去。講話的是個盤靚條順的大姑娘,梳著烏黑油亮的發辮,穿著碧色襖子,眉目如畫,皮膚白嫩,眼神卻很大膽,一碰到墨燃的目光,就立即變得愈發熱情雀躍。
墨燃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心里頭只在想,哦,是方才唱小曲兒的那個姑娘啊。
他遲鈍,但坐在那姑娘旁邊的大娘卻很靈光,她是生了七個孩子的女人,對於姑娘家的那些心思,瞧的比誰都玲瓏,她從善如流道:“仙君不會在村子里久住,等農忙過了就回去了,怎的會帶草藥膏?菱兒,你回頭給仙君送一罐去。”
那個叫菱兒的姑娘立刻燦笑:“那當然好,等晚上我給仙君拿來。”
“……”墨燃什麽話都沒來得及說,這熱情如火的兩個女人便一說一答地替他決定好了,墨燃不禁有些無言。他扭頭去看楚晚寧,見楚晚寧正掏了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的湯漬,表情有些嫌棄。
墨燃不擅應付女人,便小聲和楚晚寧道:“我手上也潑著湯了,你手帕擦完了借我也擦擦。”
楚晚寧便把自己的手帕遞給他,依舊是繡著海棠花的那一塊。
墨燃記得在桃花源,他用的就是這塊帕子,楚晚寧看起來淡薄高冷,其實卻是個長情的人,墨燃上輩子就註意到過,這個人的衣服款式、屋中擺設,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有太大變化。只是沒想到連這手帕也一樣。
都那麽久了,上頭繡的圖案都黯淡了,這個戀舊的人,也沒有把它丟棄掉。
墨燃擦了手,又仔細瞧了瞧那帕子,忽然發覺那花朵雖然繡的細致,但針腳卻不好看,一瞧便是初學之人所作之物,便楞了一下。
心道,估計是師尊閑著無聊的時候自己刺的,想到師尊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戳著小針刺海棠的模樣,墨燃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待要再仔細看,手帕卻被楚晚寧收走了。
墨燃說:“拿走做什麽,我幫你洗。”
“我自己會洗。”楚晚寧說著,重新拿起了碗筷。墨燃哪里還願意再看他作死,連忙和他換了一碗飯,說道,“吃我這碗,我沒碰過。”
村長老婆也忙說:“仙君不能吃辣就別吃啦,沒事的,沒事的。”
楚晚寧抿起了唇,半晌垂眸道:“不好意思。”說著和墨燃換了飯食,墨燃接了他的碗筷,正準備吃,卻想到這是楚晚寧已經吃過一口的,心里莫名奇妙地暖軟悸動。
他夾了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送到口中,筷子若有若無咬過貝齒,蹭過嘴唇……
前世荒淫浪蕩,什麽事沒有和楚晚寧做過?但這輩子只是舔舐過他用過的筷子,嘴唇貼著他用過的碗盞。
竟然只是這樣,下身就硬熱難當。
縱使再苛嚴地告誡自己,再是對自己三令五申,不可對他純潔清正的師尊懷有淫邪心思,但心臟卻不像是自己的,他能使自己不碰他,卻做不到不想他。
他對楚晚寧早已沒有仇恨了,原以為剝掉恨意之後,他對師尊的感情理當只剩下尊敬與愛護。
但他好像想錯了,當恨意這層墨黑的紗料落下,露出來的竟是濕潤的情意,滾燙的愛欲……他在欲海里浮沈,想要攀著理智的浮木上岸,可是楚晚寧的一瞬目光,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能把他拽回欲望的深淵。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
楚晚寧不喜歡男人,於是墨燃即便是死,也不會去碰他,去欺負他。
於是欲望在心里燒成了火海,漫成了汪洋,他在水深火熱里,甚至都淡忘了其余的任何事情,唯有眼前那個清凈的人,睡進了他並不清凈的心腔。
沙沙起秋風,稻香蛙聲里,他坐在他身邊,這一刻,墨燃忽然很荒謬地想,如果他們能就這樣待一輩子,好像也挺好的。他以前覺得自己什麽都缺,於是什麽都要瘋了般去搶,但如今他卻覺得自己什麽都有了,不敢再多要。
農忙大約要半個月多,這段時日,楚晚寧和墨燃就住在玉涼村。
這小村子雖然不富裕,但收拾兩間空房子卻也不難,就是環境困苦了些。村長老婆咬了咬牙,勻出了兩床厚褥子,說要給墨燃他們鋪著,被兩人異口同聲地婉拒了。
楚晚寧道:“鋪著稻草也是暖和的,你們自己留著用吧。”
墨燃也笑著說:“好歹是修仙之人,總不能和你們搶被褥用。”
村長滿是歉疚,連聲說:“真是對不住,以前還是有多的褥子的,但去年鬧邪祟的時候,村子里走了水,很多東西都……”
楚晚寧道:“沒事。”
又好言寬慰幾句,村長和他老婆終於顫巍巍地走了。墨燃幫楚晚寧又理了理床榻,往墊被底下鋪更厚的稻草,想盡法子讓床軟和一些,那樣子有些像忙著往家里叼軟墊臥枕的犬。
楚晚寧靠在桌邊,淡淡看著,說道:“差不多行了,你再鋪下去,恐怕我就不是在睡床,是在睡谷堆了。”
墨燃被他說的有些不好意思,撓頭道:“今天趕了些,明天我去附近集市上給師尊買一床褥子回來。”
“你去買褥子了,農活全都我來做麽?”楚晚寧瞪了他一眼,“就這樣吧,挺好的。”他說著,走過去聞了聞,“有稻谷的香味。”
墨燃說:“不成,師尊你最是怕冷,不能……”
“冬天還沒到呢。”楚晚寧皺著眉,“磨磨唧唧的,怎麽這麽多話,你快回自己房間吧,累了一天,腳都麻了,我要睡覺。”
墨燃便聽話地走了。
楚晚寧剛脫了鞋,隨意從缸里舀了些水,沖了腳,準備爬上他的稻谷床。就聽到門咚咚被敲響,墨燃去而複返,在外頭喊:“師尊,我進來啦!”
“……”楚晚寧大怒,“我不是跟你說了以後別跟我講‘我進來了’這句話嗎!”
墨燃由著他生氣,笑嘻嘻地拿頭蹭開了虛掩著的門,他實在是沒有手去推門,他兩手袖子都卷到胳膊肘,露出蜜色的,線條緊實性感的手臂,提著滿滿一桶清水,水冒著騰騰熱氣。
年輕男人的眼睛在這水霧中顯得格外明亮,格外灼人。
楚晚寧被他看得心跳怦然,竟不知說什麽好。
墨燃把沈甸甸的水桶提到他床邊放下,臉上有光,梨渦融融,他說:“師尊泡個腳吧,累了一天了,泡完我給按一按,師尊再睡。”
“不……”
“我知道,師尊又要說不用。”墨燃笑道,“要的。第一次做農活會腰酸背痛,師尊要是休息不好,明日起不來,村里頭的那些小孩子,又該笑話你了。”
木桶里的水溫很暖很熱,甚至稍微有些燙,但並不會使人難以忍受。
楚晚寧赤裸的雙足浸在其中,腳趾是圓潤的,細膩的,踝骨極其的流暢分明,他腳上的皮膚很白,因為長期不見日頭,甚至可以稱之為蒼白。
墨燃看到了,忽然覺得楚晚寧皮膚真好,比那些細膩晶瑩的川妹子還要白皙清凈。
仔細想想,即便是前世娶回家的那個女人宋秋桐,也沒有楚晚寧摸上去的手感要好……呸,想什麽。
於是楚晚寧在泡腳,墨燃坐在對面桌子旁看書。
書是他自己帶來的,有些枯燥的療愈仙術書籍,屋子里很安靜,安靜到兩個人都下意識地放緩了自己的呼吸,不想讓對方聽見。亮著一豆燈燭的屋子里,只偶然響起楚晚寧雙腳晃動水波的聲音。
“我洗好了,不酸痛了,你回去吧。”
墨燃卻很堅持,他再也不會信楚晚寧的什麽“不痛”“不難受”了,他已經放下了書,在楚晚寧床榻前矮下了身子,半跪下來,捉起楚晚寧想要縮回去的一只腳,目光有些不容置否的意味:
“給師尊按完,我再回去。”
“…………”楚晚寧想踹他一腳,讓他麻利地滾回去,別他媽在自己面前自說自話。
可是握著他的那只手是那樣有力,有些粗糙,虎口和指腹的繭子貼著他的皮肉,他的腳因為熱水浸潤而變得格外敏感,他一時竟覺得有些癢,想要笑,於是力氣就全花在了忍笑上頭,竟然就這樣錯過了拾起威嚴、趕走墨燃的最後機會。
墨燃半跪著,已經把他的腳擱在膝頭,低眼垂眸,耐心細致地揉按了起來。
“師尊,水田里頭很涼吧?”他邊按邊這麽問。
“還好。”
“枯枝爛葉的也多,你看這邊,都劃傷了。”
“……”楚晚寧看了看自己的右腳側面,果然有一道細小的口子,“一點小傷而已,我都沒什麽感覺。”
墨燃道:“我帶了些跌打損傷的膏藥,師尊等一等,我去拿來給你塗上,伯母調的特別好用,一晚上傷口就能愈合。”他說著就出了房門,他的小屋和楚晚寧的面對面,中間只隔了個十來步就能走完的院子,他很快去而複返,拿來了一罐香膏。
“至於這麽矯情?”
“哪里是矯情,萬一潰爛了更麻煩,來,師尊,腳給我。”
楚晚寧有些難堪,他活了這麽多年,腳是極私密的地方,他平日里總是衣冠楚楚,當然不會赤著腳到處晃來蕩去,這是沒有幾個人瞧見過的皮肉,更是沒有人觸碰過的皮肉。
正因為不知者無畏,剛才他不知道被人捏腳是什麽滋味,於是就由著墨燃捏了幾下,誰料得到竟是那樣酥麻酸軟的感覺,心底像是有螞蟻在嚙噬,於是再要伸給他的時候,就有些猶豫。
墨燃就瞧著那一雙清清白白的雙足半掩於衣緣之下,熱水總算給它們添了些血色,楚晚寧的腳趾勻稱細致,指甲蓋像是南方深冬時湖面上結著的一層薄冰,晶瑩剔透,但剛浸泡過的指尖又透著淡淡的緋紅。
好像冰層里,凍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墨燃複又跪下來,神情溫柔且恭敬地,把那一朵溫熱的海棠花捧在掌心里。
他感到那海棠在自己手中微微顫抖,花瓣簌簌,他忽然很想就此低下頭,俯身親吻它,讓它不要仿徨,不要害怕,讓它舒展芳菲,松開瓣葉。
“師尊……”
“怎麽了?”
他似乎聽到楚晚寧的聲音有些沙啞,竟似愛欲深濃壓了繁花滿枝,花朵快要承受不住了,露水都要滴到土地中。
墨燃猛地擡起頭,燭火在此時“劈啪”爆裂,爆出一串星火,燭淚緩緩淌落。他正巧迎上楚晚寧的目光,燈火里他們彼此的眼眸都很明亮,有欲火,也有春潮。
“你……”
楚晚寧放落自己的兩頁睫毛簾子,淡淡道:“我腳怕癢,你快一些。”
墨燃瞬間臉就紅了,幸好如今曬得黑,不太容易看出來,他咕噥著“哦”了一聲,埋頭面紅耳赤地給人家抹藥膏。
耳中卻忍不住在翻來覆去回響著那一句“你快一些。”
他喉結攢動,看著眼前細嫩的皮膚。
他想到了前世種種,越來越清晰,他想到巫山殿的淩亂床褥上,枕被鮮紅,鎮得楚晚寧愈發白皙。他們像野獸一樣激烈糾纏,喘息和低吼,腥臊與粘膩。
他想到楚晚寧在他身下悶聲哼著,冰一樣的聲線被愛欲情潮燒得滾燙,成了柔軟的水。
“你快一點……啊……”楚晚寧好像就在他耳邊呻吟著,他好像都能聽見。
墨燃猛地合了眼,眉擰成結。
他現在終於認清了一件事情:他想對楚晚寧好,實在太難了。
距離遠了,怕捂不熱這個人,怕照顧不好他。
距離近了,他卻克制不住心頭的一簇邪火,稍不留神理智就要付之一炬,他恐怕自己會做出什麽越矩過界的事情。
他想上他,想要他,甚至在這個時刻,他忽然覺得自己想做的根本不是跪在這里給楚晚寧塗藥捏腳。這個人就坐在自己跟前,坐在床上,他如今的實力已與過去並無太大差池,楚晚寧掙脫不了他。
他渴望操他,渴望把人按倒在床榻間,他渴望到喉頭渴得發幹,渴望到欲望脹得發疼,他想密密實實地壓在楚晚寧身上律動,他……
“師尊,塗好了!”他幾乎是大聲地喊出來。倒是嚇了楚晚寧一跳。
只有墨燃知道自己的背後已是涔涔冷汗。
他忽然覺得悲傷極了——他為什麽不能幹幹凈凈地對師尊好,為什麽不能坦坦蕩蕩地對師尊好,他為什麽擺脫不了那些火熱的欲念。
楚晚寧,楚晚寧……
他的師尊是世上最孤高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徒弟對自己懷有這樣的心事,該有多唾棄,有多鄙夷?
兩輩子了。
他不想讓他再看不起自己。
楚晚寧穿好了鞋襪,這過程中墨燃一直低著頭在旁邊不說話,瞧上去像一只乖巧溫馴的犬,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里頭鎖著的是一匹不知饜足的狼。
半晌,墨燃才壓下心頭的燥熱,說道:“師尊好好休息,如果明天有哪里不舒服,你就別下地了,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份就好。”
楚晚寧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到外頭一個嬌嫩欲滴的嗓音喊道:“墨仙君,墨仙君,你在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如果諸位主角穿越到現代,憑借自身技能可能會做的職業?》
師尊:先當藍翔技校優秀畢業生,然後成為汽修工,開挖掘機,叉車。哦對了,說到這里,我發誓如果我以後開鹹蛋文,我就要寫個開拖拉機的總裁,已經受夠總裁開蘭博賓利法拉利了,不開不是總裁文麽,好氣,我就要總裁開拖拉機!我就要開拖拉機!楚晚寧,你就是總裁文的男豬腳!開著你的拖拉機!碰瓷人家的法拉利!去吧!
狗子:廚師,新東方廚師專修學校優秀畢業生。開保時捷的廚師,和開拖拉機的總裁正好一對,不錯不錯。
薛蒙:什麽都不會,大概會死。
師昧:賣假藥的,比較容易賺錢,不過他良心好,可能不忍心,最後大概會破產吧
葉忘昔:警察。
梅含雪:……鴨王。
南宮駟:寵物店店長,實在不行的話,養豬場廠長也是可以的。
第138章 師尊怕是要撩死我
楚晚寧掀起眼皮子, 不鹹不淡地看了墨燃一眼,說道:“找你的。”
“……啊?這時候誰能找我?”墨燃此時眼里只有楚晚寧, 白日里和村里的人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早就忘去了交趾國。
“白天唱歌那個。”楚晚寧輕描淡寫道, “就村里最好看那個姑娘。”
“是嗎……我怎麽覺得這村子的姑娘都長得差不多……”
楚晚寧聽他這麽說, 先是沒說話, 然後才道:“五年不見,你是何時瞎的?”
“……”
楚晚寧語氣平淡, 但墨燃擡眼瞬間, 卻瞧見他眼底似有一絲笑意,似乎也有了閑心,與他開開玩笑。墨燃不由地受寵若驚, 心情也霎時間敞亮不少。
那個叫菱兒的姑娘抱著個青底白花的布包,卯著勁兒朝墨燃的那間屋子喊:“墨仙君,墨——”
“我在這里。”忽的身後響起男人低沈的嗓音, 菱兒回頭, 見墨燃撩開半邊簾子,靠在門邊朝她笑了笑, “姑娘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菱兒先是一嚇,再是一喜, 立刻迎過去:“幸好仙君還沒睡,這個給你,我問三嬸要來的, 中午的時候跟你說過。你……你拿去用用看。”她說著,便把懷中揣著的布包遞給他。
墨燃打開一看,里頭是三個陶土小罐。
“這是?”
“草藥膏。”菱兒熱情地說,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中午在田里,你說你被蚊子咬了……”
“啊。”墨燃這才恍然大悟,隨即有些尷尬,他隨口掰扯的理由,這姑娘竟然天真地信了,還真的給他送了草藥膏來,這不禁讓他有些汗顏。
玉良村的村民也太淳樸了些……
“不過咬的應該不厲害。”菱兒忽地踮起腳尖,認真地端詳了墨燃的臉一番,笑的更燦爛了,“瞧不出有蚊子塊兒呢。”
墨燃幹咳一聲:“畢竟是修仙之人……”
菱兒就撫掌笑道:“你們這些人真有意思,特別好玩兒。我要是有天賦,我也想修仙呢,可惜福薄沒緣分。”
兩人又聊了幾句,墨燃便謝過她,拿了草藥膏回了屋子里。楚晚寧已經換了個位置,正坐在桌邊,閑閑翻著墨燃留下的書籍,聽到動靜就又擡眸看著他。
“草藥膏。”墨燃訕訕地。
楚晚寧說:“你真被蚊子咬了?過來我瞧瞧。”
燈火下墨燃臉龐的顏色猶如蜜糖,微有些深,但襯得眉眼愈發英氣,楚晚寧盯了一會兒,問道:“……包呢?在哪兒?”
墨燃便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厚,早就消了。”他說著,把三罐清涼的草藥膏都擱在了楚晚寧桌子上,“這些我也用不著,師尊你留著吧,你比較容易惹蚊蟲咬。”
楚晚寧不置可否,只道:“又是金瘡藥又是草藥膏,再下去不如我開個藥鋪吧。”
墨燃揉著英挺的鼻子笑,笑的很含蓄,很淳直。楚晚寧看了,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說:“不早了,回你房間睡吧。”
“嗯,師尊好夢。”
“好夢。”
然而那天晚上,隔著十步就可以走完的小院子,兩間舊草廬里躺著的人,卻都與互相祝願的不一樣,他們誰都沒有睡著,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楚晚寧自然是不用多說,他覺得自己的腳心到現在都是酥麻的,能感到墨燃指腹的細繭,磨蹭著自己。
而墨燃想的要複雜很多,他翻來覆去,腦袋枕在臂彎處,不停地扣著床板縫兒,心里反複念叨:師尊是神是仙人,清高不食人間煙火,不管前世發生過什麽,這輩子自己絕不能再犯糊塗,絕不能欺負人家,絕不能亂搞……
更何況還有師昧啊。
對啊,自己應當多想想師昧——師昧……
忽然就覺得更難受了。
其實自從回到死生之巔,重新見到師昧後,他就一直感到自己對師昧好像沒有太多的熱情。
喜歡師昧、保護師昧,好像已經成了一種無需思考的習慣。他也無時無刻不在這麽做著,可然後呢?
對著五年前的師昧,尚覺親切,可是對著五年後的那個俊美俏艷的男人,墨燃心里頭竟長出幾分陌生來。
這陌生讓他無所適從,忽然就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又該怎麽辦才好。
第二天,楚晚寧起了個大早。
走到外面的時候,正巧墨燃也撩了簾子出來,兩人碰了個照面。
墨燃道:“師尊早啊。”
“早。”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沒睡好?”
墨燃勉強笑了笑:“床有些不習慣,不礙事,中午歇一會兒就好了。”
他們一起去了田間,清晨的風里彌漫著草木的清甜,四野空寂,偶爾能聽到三兩聲蛙鳴和秋蟬清啼。
楚晚寧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眼尾忽然掃見什麽,忍不住笑了起來。
“墨燃。”
“嗯?”
一只手伸過來,拂過了墨燃的鬢發,楚晚寧從他頭發上撚下一截兒稻草,淡淡笑道:“你該不會是在床上不停地打滾吧?弄得頭上都有。”
墨燃剛想辯解,忽然看到楚晚寧發側也有一小段,不由地跟著笑起來:“那師尊也打滾了。”
說著也幫楚晚寧摘下來那一根金色的草梗。
旭日東升,師徒二人在鋪天蓋地而來的金壁輝煌里互相望著,依舊是一個微微低著頭,一個微微仰著臉。
只不過五年前,低頭的是楚晚寧,擡頭的是墨燃,如今時光倒錯,墨微雨已不再少年。歲月在此刻似乎終於願意沈澱下來,溫柔的晨曦中,墨燃忽然忍不住跳到田里,張開雙臂,朝著田壟上的人笑道:“師尊,你下來,我接著你。”
“……”楚晚寧瞪著那只有半人高的田壟,說,“你有病吧?”
“哈哈哈。”
他脫了鞋襪,自己輕盈地跳到了水田中,水波蕩漾,激得腳底微寒,楚晚寧寬袖一揮,氣勢威嚴地劃了一大片稻田進自己的範疇:“這些都是我的,昨日割的稻子不如你多,今日定讓你認輸。”
墨燃伸出的雙臂便擡起來,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嘴角挽起,一道特別好看的笑痕在他臉頰邊軋開。
“好,若是我輸了,我就給師尊做很多很多的荷花酥,很多很多的蟹粉獅子頭。”
楚晚寧道:“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好!那要是師尊輸了呢?”墨燃眼底映著瀲灩的水光,透如星辰,“又當怎麽樣?”
楚晚寧冷然斜睨他:“你要怎麽樣?”
墨燃抿著唇想了很久,而後說:“若是師尊輸了,就要吃我做的很多很多荷花酥,很多很多蟹粉獅子頭。”
頓了頓,更溫柔的余聲落在清風里。
“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無論輸贏,我都想變著花樣待你好。
楚晚寧割稻子一回生二回熟,他是個不服輸的人,昨日讓人笑話也就算了,今天卻不能教人瞧不起。他心里頭憋著一口氣,埋頭沙沙勞作,到了正午的時候,割去的稻谷已經比墨燃多得多了。
坐在桑樹下吃飯時他有些得意,雖然嘴上不說,臉上也瞧不出來,但一雙眸子總往壩子上看,看自己打好的那一些稻谷,高高的壘成一座金山。
“菱兒,去給仙君再添碗飯。”
眾人圍坐一團,大娘瞥見墨燃吃的快,不消一會兒碗就見了底,忙說道。
墨燃卻把碗筷一放,很著急似的,笑了笑說:“不用,我吃飽了,我有點事兒,要先出村子一趟,遲一些再回來,你們先吃。”
菱兒很驚訝,旋即流露出了些不安:“仙君就吃這麽一點嗎?可是飯菜不合你的口味?你要是不喜歡……我要不……再去給你單獨做一些……”
“沒有沒有,很合口味。”墨燃自然是瞧不出姑娘家那些心事的,爽直地笑著擺了擺手,大步往馬廄方向走去。
楚晚寧問他:“你去哪兒?”
墨燃側過半張臉笑:“去買些東西,很快就回來。”
“仙君——”
“算了,隨他吧。”楚晚寧夾了一塊煎豆腐,淡淡地說道。
雖然這兩位仙君是一塊兒來的,但誰的地位高,誰的地位低,誰說話分量更重,明眼人都瞧的出來,更何況楚晚寧天生長得便有些肅冷,既然他開口了,村人也就不好再多問,由著墨燃去了。
用過了飯,眾人三五成群,要麽在地里頭嚼煙葉子,要麽就瞇著眼打盹曬太陽,農婦聚著一塊織禦寒衣物,孩子們騎著竹馬嘰嘰喳喳地玩鬧,一只瘦不拉幾的家貓滿懷期待地在地上嗅著,粉紅色鼻尖一抽一抖,支棱著耳朵,它想在殘羹冷炙里找一些用以果腹的吃食。
楚晚寧捧著被熱茶,靠著一座谷堆在歇息,見那貓瘦小得可憐,便向它招了招手,想給它弄些東西吃,可惜它對生人很是警覺,見楚晚寧擡起手還以為是要打它,刺溜一聲就竄遠了。
楚晚寧:“……”
他長得有這麽兇?貓都不待見?
正無不陰沈地托腮想著,忽聽到銅片叮當的聲音。菱兒興高采烈地也捧著一杯茶,坐到了楚晚寧身邊。
楚晚寧轉頭看她,沒有太多表情。
這個姑娘十分俏麗,更難得的是她並不瘦弱,是窮鄉僻壤難得能出的豐滿女性。她也很懂得打扮自己,沒有余錢買佩飾,她就揀了些細碎銅皮鐵片洗幹凈了,磨成溫潤的圓環,串在衣擺上,走起路來叮叮當當作響,陽光下泛著燦爛的光。
“仙君。”她脆生生喊他,聲音像熟透的漿果。
楚晚寧道:“何事?”聲音像清冷的煙霧。
菱兒為他的不近人情而微微一楞,但隨即粉飾太平,笑道:“沒什麽,看仙君一個人坐著無趣,想來陪仙君說說話。”
“……”
楚晚寧不認為自己長著一張和藹可親的臉,那只貓大概就是最好的佐證。但人和貓畢竟是不一樣的,貓不會算計,人卻可能別有所圖。
果不其然,菱兒與他不痛不癢地講了一堆有的沒的之後,似是隨意地問了句:“仙君,你們死生之巔……要收怎麽樣的人當弟子呀?你看我這樣的……可不可以?”
楚晚寧道:“手伸出來。”
“啊……”她睜大眼睛,隨即有些興奮得照做了。楚晚寧把指尖輕搭在她的脈門處,半晌之後撤了,說道:“不收。”
菱兒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是、是沒有慧根嗎?”
“我讓你伸手,你就知道我是要測你靈核,那你自己應當之前也問過別人吧。”楚晚寧說道,“姑娘仙緣淺薄,只怕修到耄耋之年也無法築基,空留山中只是光陰虛度,還是斷了這個念頭為好。”
菱兒就不說話了,垂了臉,很是失落的模樣。半晌才搖了搖嘴唇,小聲道:“多謝仙君指點。”
“不謝。”
她默默地走了,楚晚寧看著她的背影,心情有些複雜。對於下修界的許多人而言,他們會比上修界的百姓更渴望能夠躋身仙門,因為修仙對上修界的人來說不過是為了光宗耀祖,搏出一個好聲名。
但對於下修界的人而言,有的時候卻意味著保命。
楚晚寧靠著谷堆,又喝一口茶,如今天氣已轉涼,才這麽一會兒沒喝,茶水已經漸冷了。他三兩口飲盡,閉上眼睛想小憩一會兒,然而昨天晚上睡得太遲,今天又忙了一上午,這一睡就成了深眠,轉眼大半日過去。
待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天空中已是一片血色,樹梢上昏鴉嘲哳,田壟間只剩了整齊的稻梗子和飄落的谷屑。
楚晚寧一驚,驀然睜大了眼。
他居然靠著谷堆一覺睡到了黃昏,大約是因為他身份使然,那些農人也沒有好意思去叫醒他,非但由著他這麽睡,還有人怕他著涼,給他身上蓋了件衣裳。
“……”
衣裳……
楚晚寧想要坐起來,鼻尖卻忽然傳來熟悉的味道,他回過神來,垂了眸去看那件衣袍,料子很粗,但洗的幹幹凈凈的,針線罅隙里縈繞著皂角清香。
是墨燃的衣服。
不知為什麽,明白過來這一點後,楚晚寧原本要坐起來的動作又棄止了,他放松背脊躺了回去,半張臉掩在衣袍下面,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微微瞇縫著,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真是瘋了。
他瞇著細軟的睫毛,在地頭田間找那個人的身影。他很快就找到了,畢竟如今墨燃出落得這麽英俊高大,站在哪里都會顯得十分惹眼。
那年輕男人正在幫村長他們把割好的稻子抱到牛車上去,他背對著楚晚寧,大約勞作了一天實在有些熱了,他和其他農人一樣,把外袍和上裳都脫了,裸·露著精壯的、蜜色的背脊。
熟燙的夕陽下,他寬闊的後背洇著熱氣,汗水順著肌肉聳動的紋理緩緩滑落,淌到腰窩里,蜿蜒到緊實的腰線下……
他像火熱的鐵,像爐中的炭,把所有柔情蜜意都燒成蒸騰的雄性·欲望,楚晚寧遙遙看著,眼底漸漸就淡去了其他所有的景象,只剩下那人鮮麗的皮毛,流暢如獵豹的肌肉,還有和村長說笑時偏過的半張臉,梨渦融融,目光良善,瞧上去英俊又迷人。
似乎感到背後的目光,墨燃回過頭來,楚晚寧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心跳卻快得像一場急雨,耳邊都是隆隆的血液聲。
過了好一陣子,他從悄悄地張開一道縫隙,自睫羽簾子下頭張望。墨燃已經轉過身了,菱兒從壟上朝他走過去,眼波含羞,遞給他一塊手帕。
“仙君,擦擦汗吧。”
墨燃正抱著一摞稻草往車上運,聞言笑道:“太忙了,等一會兒。”
菱兒顯得很高興,就站在他旁邊看著,時不時伸出手去搭一把。墨燃對於這個姑娘的熱心頗感意外,說道:“謝謝你。”
她更加欣喜,身邊這個高大壯實的男人身上,散發著觸手可及的陽剛魅力,她聽見他的呼吸,看著他張弛有度的肩膊,不由自主地就紅了臉,一時也忘了什麽男女授受不親,攥著帕子柔聲道:“仙君,你的汗要是再不擦,都要淌到眼睛里去啦。”
墨燃忙忙地說:“沒手,沒手。”
“我來替你擦……”她話還未說完,就感到背後一陣寒意。
楚晚寧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們身後,他肩頭還披著墨燃的黑色厚外袍,眉目間懨懨的,帶著些剛蘇醒時的戾氣,他說:“墨燃。”
“啊?”方才還沒空的人,立刻放下了稻谷,揉著鼻尖回頭,在看到楚晚寧的瞬間展顏就笑,“師尊總算是醒了。”
楚晚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冷?”
墨燃笑著說:“熱。”
他話音剛落,攢在烏黑眉毛間的那滴汗珠就淌了下來,一不留神,淌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哎呀一聲瞇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精亮而執著地望著楚晚寧。他當然不好意思問一個姑娘家借手帕,便央楚晚寧:“師尊,我的眼睛……”
“我手帕洗了。”
“……”
菱兒見狀忙道:“那用我的——”
楚晚寧卻沒有理會她,徑直上前。他神情寡淡,卻欺身仰頭,擡起素白的衣袖,攥著袖口,細細地,替墨燃擦了眉眼。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愛究竟是什麽意思》
師尊:……不知道。
薛蒙:誇我,往死里誇我,就是愛。
師昧:唉,覺得我不是黑心蓮的就是愛。
梅含雪:能幫我爭取到男一號,就是愛。
南宮駟:收禮只收瑙白金,愛我的狗就是愛我。
葉忘昔:……能喜歡我,超過喜歡狗?
狗子1.0:(咬筆桿子)……唉,誰有標準答案,借本座抄抄。
狗子2.0:我覺得我很快就要參破這道題的答案了。
狗子0.5:……(不耐煩)這什麽鬼題目?——“受究竟是什麽意思?”看不懂,什麽鬼,拿走,滾滾滾。
劉公公:(小聲)陛下,這個念“愛”,不念“受”。
第139章 師尊好夢
墨燃霎時間僵住了。
鼻息間是熟悉的海棠花香味, 楚晚寧雖無太多表情,但落在他眼皮子上的袖口很輕柔, 拭得也很仔細。關鍵是這個白衣如雪的男人,此刻站的離自己是那麽近, 他甚至可以瞧清楚晚寧嘴唇上極細膩的紋理, 他甚至只要再低一點頭, 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吻上那唇瓣,把柔軟的嫩蕊含在唇齒之間。
“你贏了, 但你沒叫醒我, 勝之不武。”
楚晚寧擦完了他眉間的汗水,忽然這樣說道。
墨燃一楞,隨即笑了:“我沒贏, 贏的人是師尊。”
“你下午沒再割稻子?”
“沒,剩下的不多了,我去了趟集市, 買了些過冬的用度, 挨家挨戶走了一圈兒,耽誤了些功夫。”墨燃說, “所以還是師尊割的比我多。”
楚晚寧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是滿意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去集市買了些什麽用度?褥子?”
墨燃還沒來得及說話, 旁邊站著的菱兒不甘寂寞,笑著插話道:“仙君買了好多東西呢,可累死了那匹駝貨的馬兒。”
“也沒有很多, 就是炭火什麽的,買了些肉,還有一些糖果。”
“不止呀。”菱兒說,“仙君還給每家都買了一床褥子,彈棉花那老太太都直接推著車跟他進村里頭來了,裝了滿滿一車。”
楚晚寧有些詫異:“你哪里來得那麽多錢?”
“平時攢的。”墨燃笑道,“其實那些褥子賣的都不貴,比上修界的便宜好多。”
“那肉呢?”
“隨手買的,讓村長拿回去明天燒給大家吃。”
楚晚寧面色不變,又問:“那糖呢?”
菱兒撫掌笑道:“當然是買給村里頭的孩子們吃呀,墨仙君一回來就分給了他們,麥芽糖和桂花糕都有,咱們村里許多丫頭小子都還從沒有吃過這些甜點,別提多開心了。”
她頓了頓,似是有些甜蜜地說:“我也得了一塊呢。”
這姑娘屬於會來事兒的那種,且自然熟,她先前幾次插嘴,楚晚寧都沒有介意,但這句說完,他卻轉動眼珠,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好吃嗎?”
菱兒混不吝地:“好吃呀,好甜的。”
楚晚寧竟似在冷笑了:“那你多吃點。”說罷拂袖而去。墨燃不知哪里又惹他不高興了,正要去追,忽然眼前鋪天蓋地一陣黑,是楚晚寧將外頭披著的袍子丟到了他臉上,墨燃接住了,拉下衣袍焦急地望著他。
“師尊?”
“赤身裸體的像不像話!你不冷,我看著都冷!”楚晚寧厲聲道,“穿上!”
“……”
墨燃雖然很熱,但既然楚晚寧這麽說了,還是一語不發,立刻就把衣服披上了,汗粘著布料,濕嗒嗒的有些難受,他擡起簌簌眼睫,茫然地望著對方。
楚晚寧蹙著劍眉道:“衣襟拉上!敞著給誰看!沒規矩!”
“……”墨燃又立刻把衣襟整好,領口疊的很高,很嚴實,現在倒是沒有半寸皮肉露在外頭了,但卻有多了種禁欲之美。楚晚寧看了,莫名更加憤懣,暗罵一聲甩袖離去,留墨燃一個人傻狗一般楞在原地。
村長夫婦和菱兒在旁邊瞧著,都是一頭霧水,菱兒心有戚戚道:“這位仙君……好兇啊……我還從來沒見過脾氣這麽古怪的人……”她有些憐憫,甚至是討好地小聲說。
“你師父待你真不好,也就你性子溫和,能忍著不——”
她邊念叨邊回頭,卻忽然對上墨燃的目光,半截話剎那就碎在唇齒間再也說不出來了。因她看到一直都笑吟吟很和氣的墨仙君忽然面色沈熾,眼神里閃著狼齒般的森然。
她猛地住了嘴,但墨燃隨即把臉轉了開去,光線變幻,他眼底的顏色就不再那麽容易被瞧清,菱兒心臟直突突,不知剛才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眼前這個山一般穩重寬厚的男人,在須臾間露出了另一張豺狼虎豹的臉。
墨燃悶聲道:“抱歉,你們先忙著,我不放心他,去看看。”說著就大步行遠了。
楚晚寧站在河塘邊,漫天蘆花飛舞,夕陽半浸在粼粼水波中,河中猶如有烈火在灼燒。
墨燃跑的急了,在他身後停下來的時候有些喘:“師尊。”
“……”
“我哪里做錯了嗎?”
楚晚寧道:“沒有。”
“那你怎麽不高興了?”
“我高興。”
墨燃一楞:“什麽?”
楚晚寧回過頭來,陰沈地說:“我高興不高興。”
墨燃:“………………”
他不打算和楚晚寧繞口令一般地說話了,他仔細瞧了瞧楚晚寧的臉色,忽然想到了什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師尊為什麽不高興了。”
楚晚寧的手在寬大的衣袖里攥緊,肩膀不易覺察地微微一動,臉上卻還鎮定地:“說了我沒——”
墨燃卻已走過來,站在樹下,笑瞇瞇地背著手,那河邊的老榕樹有一些粗壯的經脈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勁的血管,慢慢紮到土壤深處去。
他就站在凸出的根脈上,顯得更高。
楚晚寧心生警覺,又覺不爽,說:“你給我下來。”
“哦。”
墨燃就輕輕巧巧地跳了一下,腳尖離開那突出的樹癤子,落到楚晚寧跟前。這樹盤虬臥龍,沒有粗根的地方統共就那麽一點兒,楚晚寧站著一塊兒,墨燃就只能跟他站的特別近,才能避開高地。
他低著頭,呼吸幾乎能拂動楚晚寧的睫毛,於是楚晚寧又有些難堪,沈著臉道:“你給我上去。”
“……”墨燃忍不住笑了,“上去下來上去下來,師尊在與我開玩笑?”
楚晚寧也知自己一怒之下在胡鬧,被揭穿了就幹脆緘默不語,陰沈地不說話。
墨燃把手從背後伸出來,不知從哪里變出的一把糖果,拿稻米紙裹著的,花花綠綠都捧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甜蜜的小山。
“別生氣啦,給你留了。”
“…………”楚晚寧更氣了,簡直想吐血,簡直勃然大怒,他壓著劍眉喝道,“墨微雨!!”
“在!”墨燃忙站直了。
“誰要吃糖了?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哄嗎?還是拿我當姑娘哄?我根本——唔!”
一顆糖果被點到唇邊,送進了口中。
楚晚寧驚呆了。
霎時間耳朵尖紅了不說,臉也紅了,不知是羞恥還是惱怒,一雙鳳眼睜得滾圓,驚怒交加地瞪著眼前笑盈盈的那個男人。
“牛乳味兒的。”墨燃說,“你最喜歡。”
楚晚寧忽然就有些啞口無言,有些無力,像是被剪去了爪子的貓兒,張牙舞爪齜著毛的威脅變得全無用武之地。
他含著牛乳味兒的糖果,額角一小撮碎發因為剛剛走得急,被風吹的微微翹起,草葉般在細軟地顫動著。墨燃看了,心頭覺得很癢,想伸手去壓下那一縷頭發。
他是喜歡實幹的人。
心中這樣想著,然後,就真的伸手了。
楚晚寧:“………………”
墨燃笑道:“給村子里每個人都買了些糖果和點心,但買給師尊的是最好吃的,糖果我都偷偷藏在袖子里。糕點放在你房間,晚上回去悄悄吃,別給那些小家夥看到,是荷花酥,很漂亮,要是給他們看到了,一準要纏著問你要。”
楚晚寧沒說話,過了很久,才用舌尖卷了卷融化開了的牛乳糖果,擡眼,在蘆花叢中,老榕樹下望著眼前的那個男人。
半晌,前言不搭後語地丟出四個字:“桂花糖藕。”
墨燃笑了:“買了。”
“蟹粉獅子頭。”
“也買了。”
“……”
楚晚寧偏過腦袋,他覺得今日自己的威嚴掉的有些多,他想把自己的威嚴拾起來撣撣灰塵,於是有心擺正了姿態,下巴微微揚起,“可惜差了梨花白。”
他大概以為自己擡下巴的模樣很嚴肅,很有壓迫力。
然而那是過去,限於墨燃的少年時代,個頭還沒他高的時候。
楚晚寧並不知道自己如今再這麽做,只會讓墨燃看到那線條柔和的下顎,還有下巴揚起後暴露出的喉結,以及那一管汝瓷般白皙的脖頸。
他像是自視甚高的貓兒,把最脆弱的地方仰在了狼犬唇齒之下,偏偏矜傲不自知,他以為他震懾了虎狼,卻不知道虎狼只想把他的喉嚨吮在口舌間,舔舐親吻,吞吃入腹。
傻子。
墨燃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把視線從楚晚寧下巴底下移開,再瞧著眼前的人時,眼色就有些幽深,嗓音也有些低沈。
他勉強笑著,做著他的君子他的柳下惠,他說:“有的。”
楚晚寧沒反應過來,蹙著眉:“什麽?”
“梨花白。”
墨燃不動神色地吐息了一口氣,壓下心中欲念,沙啞道。
“梨花白,也有的。”
楚晚寧:“…………”
“走在路上覺得師尊可能會想喝。”墨燃說,“幸好我買了。”
楚晚寧瞪著眼前那個賣力討好著自己的徒弟,忽然就說不出任何話來,他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刁難好沒意思,那故作張致的硬冷,也好沒意思。
他終於緩緩放送了緊繃著的身子,背脊靠在了老榕樹上,來回打量著墨燃,而後道:“墨燃。”
“嗯。”
“你變了好多。”
他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什麽從墨燃眼底看到了一絲不安,而後墨燃忽閃著濃密纖長的睫毛,說:“那師尊喜不喜歡?”
“……”楚晚寧說,“不討厭。”
然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複又站直了身子,手指擡起,在半空猶豫一下,還是落在了墨燃腰側。
墨燃猛地顫了一下,不明所以卻又惶然不安地垂眸看著楚晚寧。
“在書上看到你與黃河之魃惡鬥。”楚晚寧道,“傷的是這里吧。”
“……嗯。”
楚晚寧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如今很好了,可以當一聲墨宗師了。”
“徒弟不敢。”
楚晚寧便微微笑了,指尖戳了下墨燃的眉心,然後垂下:“也是,成天衣冠不整跑來跑去的,確實沒有宗師的樣子。走吧,太陽落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做什麽?”
墨燃想了想,說:“好像說是把米飯蒸了,要打年糕。”
楚晚寧點了點頭,忽然道:“別再亂脫衣服。”
墨燃的臉紅了:“嗯。”
“熱了就休息。”
“好。”
楚晚寧再思忖了一會兒,說道:“自己要記得帶塊手帕,沒事別總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混在一起,你有手帕嗎?”
“……沒有。”墨燃感到尷尬。
“……那你平時用什麽擦臉……”
“…………袖子。”墨燃為自己的糙,感到更加地尷尬。
楚晚寧有些無語,半晌說:“我到時候幫你裁一塊。”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給我的嗎?”
“嗯。”
墨燃大喜過望:“真好!師尊什麽時候去裁?”
楚晚寧皺了皺眉頭:“……總得等這陣子忙完吧。”
“那我……也想要那種有海棠花的,可以嗎?”
“……我盡量吧。”
得了應允的墨燃便一晚上都喜滋滋的,沈浸在一把糖果換來一塊手帕的喜悅里,蓋著新換好的被子,翻來覆去開心地睡不著。
五年了,他一直都在醉生夢死的痛苦著。
這是他第一次因為喜悅,而寤寐難眠。
心跳的很快,久久不得平息,後來他忍不住,從床上坐起,他的窗正對著楚晚寧房間的窗。他趴在邊沿上,透過微微撐開些許的空隙,鼻尖是曠野鄉村夜間的清甜,眼前是小小的院落,還有院落對面的那一片燭火。
楚晚寧還沒睡。
他在做什麽呢?
是在琢磨著怎麽裁手帕,還是在吃自己帶給他的荷花酥?
墨燃瞧著那暖黃色的燈火從對面窗戶里透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對面的光熄滅了,楚晚寧睡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小聲道了一句:
“師尊,好夢。”
還有一句壓在心底,即便是無人聽到,他也不敢說出口。
晚寧。
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師徒四人組用什麽擦汗?
文化人楚晚寧:海棠手帕
原始人墨微雨:袖子
美人師妹妹:魚唇,美人怎麽可以出汗,出汗也絕不讓人發現
鳥人(……)薛子明:繡著【薛蒙】兩個字的羞恥手帕,王夫人給他繡的,因為他總是弄丟帕子,繡名字方便丟了別人給他送回來……
第140章 師尊,翻身
借墨燃吉言, 這天晚上,楚晚寧又做了一個夢, 可惜並不是個好夢。
夢里,他回到了彩蝶鎮天裂那一年, 只是與他補天裂的人, 換做了師昧。
鉛灰色的天空落著大雪, 師昧支持不住,被鬼祟穿心, 自盤龍柱上跌落, 摔在蒼茫無盡的雪地里。墨燃跑過來,抱起血流不止的師昧,跪在他腳邊, 求他施以援手,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他也想救,可是雙生結界的作用下, 他受了與師昧一般重的創傷,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 他只怕自己一出口,血就會嗆出來,周圍那些鬼魅就會一擁而上, 將他們統統撕為碎片。
“師尊……求求你……求求你……”
墨燃在哭,在不住地向他叩首。
楚晚寧閉了閉眼睛,最終奪路而逃……
師昧死了。
墨燃再也沒有原諒他。
他夢到死生之巔的奈何橋, 正是倒春寒時,天下著雨,滿目春樹嫩芽被雨水潤澤,腳下的青石路漫長沒有盡頭,他撐著傘,獨自一個人走著。
忽然,他看到橋對面遙遙行來另一個人,一襲黑衣,沒有掌傘,抱著一摞油皮紙裹著的書,朝他這個方向走過來。楚晚寧不由地慢下了腳步。
那個人顯然也看到了他,但是那個人腳下的步伐沒有變緩,他只是擡起雨水里被淋得濕漉漉的眼睫,毫無溫度地瞥了他一眼。
楚晚寧想喚住他,想說:墨……
墨燃沒有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他抱著他的書,走在奈何橋的最左側,再多一寸就該翻到河水里去了——只為了離走在右側的師尊遠一點,再遠一點。
他們走到橋的中段了。
一個從前習慣撐傘的人,在雨里走著,一個從前不習慣撐傘的人,也在雨里走著。
後來他們相錯而過。
淋雨的人頭也不回地走遠了,而撐傘的人停下腳步,在原處立著。
雨點淅淅瀝瀝地敲擊在傘面,楚晚寧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僵麻,好像蜀中潮濕的寒氣都滲透到了骨縫里。
他忽然覺得很累,再也走不動了。
夢境黑沈下去。
又沈又冷。
冷得像雨,沈得像再也邁不動的雙腿。
睡夢中楚晚寧翻了個身,把自己的身子縮得很小,有什麽東西從眼角淌落,濕潤了枕頭。他恍惚知道這不過只是一場夢而已,但為何會如此真實,真實到他能那樣清晰地感受到墨燃的恨意,墨燃的失望,墨燃的決絕。
可是……只是這樣嗎?
到這里就結束了嗎?
他不甘心,似乎是他的不甘讓周圍的光線又亮了起來。
仍是在夢里,距離師昧離世,已經過了很多個月了。
墨燃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陰沈,話也越來越少,不過所有的修行課,他還是會來,只是聽課,也不與楚晚寧多言。
楚晚寧並沒有去解釋當初自己為什麽沒有出手救回師明凈,墨燃的態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事已至此,說什麽都已是無用。
這天的修行課,墨燃依照吩咐,立在一顆松樹的最頂梢,鍛煉靈力的匯集。
可他不知因為什麽緣由,忽然間體力不支,竟直挺挺地栽了下來,楚晚寧不及思索,掠過去扶抱住他,但匆忙之間他來不及施展任何法術,兩人重重地從樹梢跌落,摔在地上。
所幸泥土很軟,還落著一層厚厚松針,他們都沒有摔傷,只是楚晚寧的手腕被尖利的樹枝劃破了,猙獰的一道口子,血往外淌著。
墨燃看著他的傷口,然後這些月第一次擡起眼眸,不加掩藏地,來回打量著楚晚寧的臉龐。
最後他說:“師尊,你流血了。”
有些麻木的語氣,但說的,總算還是緩和的句子。
“我的乾坤囊里有藥膏和繃帶,處理一下吧。”
他們坐在厚實的針葉林間,空氣里彌漫著松柏的清香,楚晚寧沒有吭聲,他看著墨燃低首,沈默地替自己纏繞繃帶,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睫毛在簌簌顫抖著,楚晚寧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有那麽一瞬,他忽然很想拾掇出足夠的勇氣,問一句:
墨燃,你真的有那麽恨我嗎?
但那時候的風太緩,陽光太暖,枝葉間還有鳥鳴蟲語,他受傷的手被墨燃靜靜握著,打理著繃帶,一切都是安寧的,是靜謐的。
他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沒有去打破這張岑靜的畫卷。
他忽然覺得答案並非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場夢里,在師昧故去之後,他的血,他的傷,居然多少還能換回墨燃的一點知覺,半寸和緩。
第二天,楚晚寧醒來時,仍有那麽一瞬的恍惚。
他躺在床上,甚至能覺得自己的手臂隱隱作痛,又似乎殘有余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疲憊地揉了揉臉,不由覺得好笑。
自己夢到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該不會是瞧見師昧如今俊俏的模樣,自己心生了些郁悶,竟到夢中來發泄,居然能夢到師昧死了……
真是好生荒謬。
他穿衣起床,洗漱紮發,很快地,也就把昨夜這場零零碎碎的夢給忘到腦後了。
今天村長他們要打年糕。
年糕在下修界是除夕必吃的食物,為的是討個好彩頭。粳米面和糯米面在頭一天晚上就磨好了,然後需要女人和老人燒火熱竈,上鍋去蒸粉,這道工序頗費工夫,卻用不到年輕力壯的男人們搭手,因此楚晚寧起了遲了些,再慢吞吞走地過去,也沒關系。
他到了那里,看到偌大的曬場上支了個大鍋,半人高的木桶正隔水蒸著,不斷往外冒著滾滾熱氣,村長老婆站在個矮腳板凳上,時不時往里面補米粉。幾個小童繞著火爐在跑跳打鬧,還時不時從火塘子里拿鐵梭撥出一串兒烤花生,一根玉米棒子。
令楚晚寧有些意外的是,墨燃起的依舊很早,正在幫著村長老婆看火,有個孩童嘻嘻哈哈地跑得急了,一個踉蹌栽倒在地,抽噎數聲,哇地大哭起來。
“怎麽摔著了?”墨燃扶起她,拍了拍她身上的泥灰,說道,“有沒有哪里磨破?”
“手——”那小女孩一邊嚎啕,一邊舉起自己黑不溜秋的小黑手給墨燃看。
墨燃就抱起她,帶她去水井邊,打了一桶清水給她洗手。那距離有些遠,楚晚寧沒有聽見他和那小孩子說了些什麽,但小家夥噙著淚花,抽抽噎噎地,過了一會兒,就不再哭了,再過了一會兒,她破涕為笑,仰著一張掛著鼻涕的小臉望著墨燃,開始和墨燃嘰嘰呱呱講話。
“……”
楚晚寧就安靜地立在拐角看著他,看著他哄人,看著他把孩子又抱回了火塘邊,看著他從旺火里撥出一顆紅薯,細細地剝了皮,遞到小姑娘手里。
他就那麽看著。
好像看到了墨微雨經過的那五年。
“啊,師尊來了?”
“嗯。”過了很久,楚晚寧才走到墨燃身邊,坐了下來。他望著鍋爐下躍動的熊熊烈火,看了片刻,說道,“里頭都烤了些什麽?”
“花生,紅薯,玉米。”墨燃說,“你來了,給你烤一顆糖果。”
“……糖果還可以烤?”
“師尊不能烤,一烤就焦了。”墨燃笑道,“我來會比較好。”
他說著就從兜里又摸出一顆牛乳麥芽糖,去了外頭的稻皮紙,拿火鉗夾了,湊到爐膛里稍微翻烤,然後就立刻收回,把糖果取了,“嘶,有些燙。”他吹了吹,然後才遞到楚晚寧唇邊。
“嘗嘗。”
“……”楚晚寧並不習慣被人餵東西吃,於是伸手拿了糖果,奶白色的糖被烤的有些軟,嚼起來奶香四溢,楚晚寧說,“不錯。你再烤一顆。”
墨燃就又烤了一顆,楚晚寧又用手接過來,自己吃了。
“再來一顆。”
“……”
墨燃接連烤了八顆,到第九顆的時候,有小孩子跑過來問墨燃要紅薯吃,墨燃騰不出手來,就只能讓楚晚寧去拿。
楚晚寧拿起另一只火鉗,挑了一只最大的出來。墨燃看了一眼,說:“這個擱回去,拿旁邊那個小的。”
“大的好吃。”
“大的沒熟。”墨燃笑道。
楚晚寧有些不服氣:“你怎麽知道沒熟?”
“你信我的,我常在野外烤了吃。拿那個小的給他吧,小的甜。”
楚晚寧便只好又換了小的出來,那小孩子不知道楚晚寧在修真界到底是如何的翹楚人物,但見他願意為自己挑紅薯,便趴過來,小聲對楚晚寧說:“大哥哥,我想吃那個大的。”
“跟另一個大哥哥說去。”楚晚寧道,“是他不讓你吃的,說沒熟。”
小孩子就真的跑去找墨燃:“墨燃哥哥,我想吃那個大的。”
墨燃說:“要吃大的再等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久呢?”
“從一數到一百。”
“可我只會從一數到十……”小孩子很委屈。
墨燃就笑了:“那就罰你只能吃小的吧。”
那小家夥沒辦法,唉聲嘆氣地,便也只能接受了命運待他的不公,蔫頭耷腦道:“好吧,小的就小的吧。”
楚晚寧就給他剝紅薯,快剝好的時候,墨燃的糖果也烤到了最軟,若再不吃,怕就要徹底化了。於是忙撚下來,遞給楚晚寧:“師尊,來,張嘴——”
手里頭還有紅薯,楚晚寧也沒多想,自然而然地就張了嘴唇,直到墨燃把軟暖的牛乳糖餵到他唇齒間,拿粗糲的指腹在他嘴角輕輕擦過,楚晚寧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吃了徒弟親手餵過來的糖果子,耳尖剎時就漲紅了。
“還要嗎?”
楚晚寧輕咳一聲,幸好火光本就暖,映著他的面容,倒也瞧不出臉色的異樣來,他說:“不要了。”
墨燃笑道:“剛好餵飽你,還剩最後一顆牛乳糖,再吃就沒有了。”
他因為放松,而用詞疏懶,不曾斟酌。
所以自然而然,說了“餵飽”兩個字。但徒弟自然是萬萬不敢與師尊這樣講話的,這兩個字里寵溺和強勢的味道太重了,比如飼主餵飽寵兒,帝王餵飽妻妾,甚至可以引申為床榻之間,在上面的征服者,用滾燙灼熱的肉體,餵飽在下面雌伏呻·吟的人。
楚晚寧在這樣粗糙的兩個字里浸著,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米蒸好之後要攤面板,這是體力活,村里的精壯漢子都要掄著木槌子打年糕,村長給了墨燃一個包著紗布的木錘,又想遞一個給楚晚寧,被墨燃攔住了。
墨燃笑道:“村長,我師尊沒有做過這個活兒,他打不好。”
“……”楚晚寧在旁邊默默無言。
他很是不甘心,甚至有些慍怒,因為他這個人,從出山到如今,還從來沒有誰能夠把他和“做不好”這三個字關聯在一起。
在旁人嘴里,他能聽到的永遠是請求,是拜托,是“仙君,你幫個忙如何如何”。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他攔在身後,說“他不會,他做不好。”
楚晚寧很惱,他想振袖怒喝,你才做不好!
但他忍了忍,忍住了。
因為墨燃說的是實話,他真的是做不好。
最後他們被村長安排到一個石臼面前,石臼里已經擱了蒸好的米粉,正往外冒著灼灼熱氣。
墨燃道:“師尊,那待會兒我打糕,你記著每打三下,就幫我把米糕翻個面兒。小心點不要燙到手,也不要太急,別被我砸到。”
“……你要是掄個錘子都能砸到我,你這仙也別修了,回家種地去。”
墨燃就笑了:“我只是說一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楚晚寧懶得跟他廢話,旁邊已經兩人一組地掄開了,他也不想太落後面,於是站在石臼旁邊,說:“來吧。”
墨燃就落下了木錘,第一下就打的很沈,實實地擊在了柔軟燙熱的米面里,米面陷了進去,裹住了槌子,他往複打了三下,擡起明亮的眸子,對楚晚寧道:“師尊,翻身。”
楚晚寧就把米團子翻了個身,墨燃又落了重錘下來。
幾番配合,他們的節奏已經掌握得很好,基本是墨燃第三下一擡起,楚晚寧就利落地把團子翻個面兒,當他手剛撤走,墨燃就又打下了新的一擊。打年糕看起來簡單,但力道要掌握得很好,打的人必須很有力氣,精力充沛,如此翻來覆去無數次,當米面徹底黏糊了,粘扯不斷,才算完工。
如此忙碌了一會兒,墨燃倒是臉不紅心不跳,但旁邊的農人們卻有些累起來,粗著嗓子開始喊:“一二三——一二三——”他們喊的是落錘的節奏,墨燃覺得有些意思,便按他們的節奏一起打,打到米團半粘,旁邊的人已是氣喘籲籲,墨燃卻沒什麽感覺,笑著對楚晚寧說:“再來。”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那年輕男人的額頭已滿是汗水,陽光下晶亮亮的,蜜一般的色澤。他的嘴唇也微微張著,並不像尋常人那樣累的粗嘆,但呼吸多少有些沈重,胸膛起伏著。
瞧見楚晚寧在看他,他楞了一下,擡起衣袖抹了把臉,一雙眼睛璀璨如星辰,他笑著:“怎麽了?是不是臉上沾了米面?”
“沒有。”
“那是……”
楚晚寧看著他熱的滿頭是汗,卻又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把衣襟疊到喉結口的模樣,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他問:“你熱不熱?”
他昨天是問墨燃“冷不冷”,今天又問墨燃“熱不熱”,這實在讓墨燃很困惑,明明兩天的溫度也差不了太多,楞了一會兒才道:“我還好。”
“熱了就脫了吧。”
“師尊不喜歡,我就不脫。”
“……”楚晚寧道,“悶出一身汗,更討厭。”
既然他這麽說,墨燃本身就已經黏著難受了,便把外袍和上裳除了,丟到旁邊的石墨上,楚晚寧冷眼瞧著,心卻漸漸燙熱起來,他看著墨燃在石墨邊裸·露出寬闊的肩背,堅實的臂膀,里頭一層內衫脫了之後幾乎能感到撲面而來的滾燙熱氣,墨燃果然悶了一身的汗,陽光下淌著濕潤油滑的光澤。他像出水的人魚,轉過身來,朝楚晚寧笑了笑,英俊到令人目眩心馳。
“兩位仙君,要喝水嗎?”村長老婆端著個茶,挨個問過來,問到了他們。
墨燃回到了石臼前,重新拿起了木錘,笑道:“不用,我還不渴。”
一只手伸過來,拿過了托盤上的一只茶盞。
楚晚寧在兩人一臉詫異的目光中,咕嘟咕嘟豪氣幹雲地喝了一整杯茶,再把茶盞遞給村長老婆:“勞煩再來一杯。”
“……師尊,你很渴麽?”
這話不知哪里刺到了他,楚晚寧驀地擡頭,目光灼灼,滿是戒備:“渴?……不,我不渴。”
又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子水。
墨燃望著他,不禁有些納悶,師尊什麽時候自尊病嚴重到連口渴都恥於言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是除夕,但是更新不會斷~春節期間都不會斷~但是年三十到年初一要忙碌的事情多,可能來不及回複,請不要介意嗷~~蟹蟹!
小劇場《過什麽情人節》
狗子:過什麽情人節,都跟我搶糧吃,狗糧是人吃的嗎?人能吃狗糧嗎?都給我放下!誰吃我咬誰!
楚晚寧:我不想湊這個熱鬧。
師昧:(脫掉戲服正在片場毫無形象扒盒飯的師昧愛豆,翻了個白眼)得了吧,我要真的找某個人過情人節,大概你們就會想要我過清明節了,我看得很通透。
薛蒙:我倒是想過,可我覺得沒人配得上我,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煩啊。
南宮駟:關愛犬類,人人有責,抵制情人節,保護瑙白金,從我做起。
梅含雪:賣套,賣套,岡本空氣套,了解一下。
葉忘昔:樓上那位先生,不好意思,請您配合一下,從上個禮拜起本局陸續接到十五起報警電話,舉報您騙炮,麻煩您跟我走一趟。
第141章 師尊,別脫!!
喝了水, 兩人再次忙活起來,可墨燃一掄槌子, 楚晚寧就知道不妙了。
大幅度的動作讓年輕男人身體的線條愈發淩厲緊繃,太陽金光猶如瀑布泉水奔湧在他身上, 順著那一叢叢性感的肌肉往下流淌, 他擡起手臂的時候, 肩膀伸展得很開,胸膛光滑緊實, 猶如曬得滾燙的巖石, 蘊藏著驚人的熱氣與力道。
木錘子狠狠砸在石臼里,被濕軟的米糕嚴絲合縫地吮住,再帶起來, 連著白糯的粘膩……
他一下一下剛猛用力地使著無盡的力氣,力道那麽大,楚晚寧甚至覺得若是真讓他不幸言中了, 若是真的不小心碰到自己, 怕是會在他下面粉身碎骨,揉成碎渣。墨燃神情專註, 微微喘著氣,胸膛和心臟一同起伏,他漆黑的眉毛間有汗, 喉結時而細微地滾動,他上臂的肌肉一舒一張,楚晚寧看著他的動作, 忽然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反複做過的那個夢。
夢里他在墨燃床上,像這石臼里的米糕一般被侵入,被揉搓,被欺辱化骨為泥……他怔怔地走神,直到墨燃又喊了他一聲。
“師尊。”
又或許喊了好幾聲。
“師尊,師尊?”
他這才猛地回過勁來,但心跳已狂亂不堪,眼底有微光瀲灩,他喉頭攢動,目光有些失焦:“嗯?”
墨燃清涼的眼睛俯視著他,因為體熱,所以顯得尤為火燙,他說:“師尊,來,翻個身。”
“…………”
楚晚寧只覺得在這樣的視線里,在這句話中,夢境和現實無限交疊錯綜,他忽然覺得頭有些暈眩,眼前似乎閃過猩紅色的光影,他看到兩個人在繡著金鳳騰龍的紅色床褥中翻滾,一個體型健碩的男人壓著另一個,欲海翻波,紅浪陣陣,下面的那個男人繃緊了腳趾尖,小腿陣陣痙攣。
“師尊,來,翻個身……”
他似乎聽見了那個男人滾燙的喘息,仿佛就在自己耳背。
“讓我看著你的臉幹你。”
楚晚寧因著莫名閃入眼簾的虛影而震驚,他猛地閉上眼,搖了搖頭——怎麽回事?幻覺?還是對那場春夢太過細致的回憶?
心中栗然,熱血上湧,冷汗卻淌落。
墨燃覺察到了他的不對勁,把木錘擱下,到他身邊:“師尊,你怎麽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沒。”他的聲音都讓楚晚寧心底酥麻猶如蟲咬蟻噬,楚晚寧猛地推開他,擡起一雙惱羞成怒的鳳眼,眼尾微微泛著薄紅,他低喘著,恨極了自己的心猿意馬,“日頭太毒,有些眼花而已。你別站的離我這麽近,都是汗。”
墨燃低頭一瞧,果然,心中不安,他知道楚晚寧素愛幹凈,便立刻站到了旁邊去,只是目光關切,仍是追著那人,片刻不願移開。
這之後楚晚寧便一直沈默寡言,待到年糕蒸好,眾人圍坐分整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哦,你問楚仙君啊,他說他有些頭疼,回屋子休息去了。”村長說道,“我看他走的時候臉頰是有些紅,該不會是發燒了吧。”
墨燃一聽,十分著急,也不幫著存放年糕了,匆匆地就往兩人住的小院里跑。
一推門扉,床上不見人,更心焦,忽聽見廚房里傳來水聲,墨燃忙掀了簾子冒冒失失闖進去。
然後他就看見,楚晚寧衣衫都脫了,正舉著滿木桶的水,赤腳站在磚紅色的地面上沖涼。
十月底,霜降已過。
楚晚寧……他媽的在拿冷水沖涼?!
墨燃都驚呆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瞪著赤身裸體的師尊,只覺得耳邊除了轟隆隆的血流聲,如錢江潮湧,別的聲音再也聽不見。
他看到了什麽……
這是他重生之後,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看到楚晚寧的身體。沒有霧氣,沒有遮掩,什麽都沒有,只有這具熟悉的體魄,這身體浸碎了他築起的城防,他緊關的記憶閘門,他覺得自己渾身的熱血都在燒灼,像是巖漿噴薄,要掙脫血肉皮層。
一切和他熟悉的都一模一樣,絲毫未改。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喘不過氣來。
他看到楚晚寧的肩膀,弧度和力道都恰到好處,像是拉到七分滿的勁弓,蓄勢待發。他看到楚晚寧的肩胛骨,在薄冰般細膩的皮膚下聳動著。
然後他順著水流,是啊,他順著水流,水流沖刷了他的目光,把他的目光帶到了下面,於是他瞧見楚晚寧勁瘦纖細的腰肢,背後有兩池淺淺的腰窩,里頭盛著酒,要鴆殺渴望他的人。
再往下,他看到挺翹結實的臀部,像是秋日里飽滿的蜜果,他知道觸碰的時候會得到怎樣銷魂蝕骨的感受,結合的時候爽到戰栗,靈魂好像就此裂開,從此與身下的人揉在一起,食髓知味,再難戒癮……
“墨仙君!”忽然有人喊他,“墨仙君,你在嗎?”
墨燃一驚,回過頭,還未阻止門簾子就被掀開,菱兒探身進來,邊走邊說:“你怎麽急匆匆的就跑了?我阿娘讓我來叫你去吃糖年糕,你——”
她看到楚晚寧在洗澡,陡然失音。
楚晚寧:“……”
菱兒:“……”
“啊!!!”姑娘慘叫一聲,慌忙捂住眼睛,楚晚寧也是臉色極差,難得手忙腳亂地要去拿衣服,可是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跑回來沖個涼,竟然會有一個兩個的不速之客往他屋子里闖,真是活見了鬼!
他一向隨意,衣服脫了就丟在了進門的地方,難道此時他得赤身裸體地走過整間夥房,在大姑娘眼皮子底下去撈衣服?
正焦頭爛額一籌莫展,墨燃徑直朝他走來,竟擡手抵住墻,將他整個人擋在了懷抱里。
墨燃扭頭對菱兒道:“出去。”
“啊!是!是!”那姑娘也是嚇傻了,居然楞了一會兒,才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飽受驚嚇地跑遠。
楚晚寧:“……”
墨燃臉色陰郁,等確認她真的是走遠了,這才松了口氣,回過頭來。
正對上楚晚寧一張冷漠臉。
他這才發現自己這動作很像是護糧的惡犬,齜牙咧嘴地嚇跑入侵者,然後再嗚嗚地回過身,去舔來之不易的吃食。
他的手還撐著墻面,為了把楚晚寧罩得嚴實,他貼的他很近,近到可以輕而易舉地聞到楚晚寧身上的味道,他不由地僵住了……
頭腦很熱,很暈沈。
氣味是最容易勾起人的回憶與欲望的,就像聞到肉香會覺得餓,聞到梅花會想到冬雪,諸如此類。
情欲也一樣。
墨燃只覺得自己神魂激蕩,好不容易築起的意誌城墻似乎就此要被推翻。楚晚寧身上的體味是一點星火,落在他幹燥的胸腔里,點燃他的獸性,要把他燒成灰。
平日里挨得近了,哪怕楚晚寧衣冠整齊,他都會忍不住心動,更何況眼下這個人,不著寸縷,什麽都沒有穿……
他恨不能一把抓住楚晚寧冰冷的,沾著水珠的手腕,將人反扭過來,壓在墻上,就直接扯去自己的衣衫,狠狠貼住這個人,抱起這個人,讓他的背脊緊貼著自己的胸膛,就這麽粗暴兇狠地進去,猶如前世一樣,生殺奪於,都在汗水和喘息中,化歸香艷。
真的不行了……好想要他。
墨燃呼吸陡然沈重起來。
他沒說話,楚晚寧也不吭聲。
兩人就這樣貼著墻,挨得很近站著,他們幾乎就要碰到一處去了,可是墨燃手臂肌肉繃緊,經脈暴突,細細地顫抖著,強撐著。
不能碰到他,不能碰到他。
敬他,愛他。
不可再犯下欺師滅祖的糊塗事,不可以。
他反複地在對自己說,機械地在心里頭重複著。
天氣很冷,但他的額頭已漸漸滲出細汗。
不能……不能……墨燃,你不能……不要胡思亂想……
他喉結滾動,顫抖著閉上眼睛,把灼熱的視線關在眼皮子底下,臉上卻已是一片迷茫……
若是平日的楚晚寧,又怎會看不出墨燃的異樣來?
可是此刻,他的狀況實在沒有比墨燃好上多少,甚至更糟。
他看上去冷淡,可天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毅力才維持住陣腳,才能這樣故作鎮定。
墨燃的呼吸是那麽灼熱粗重,帶著男性獨有的強烈氣息,幾乎要把他燙傷。還有抵著墻面的那雙手臂,那樣結實粗壯,遒勁有力,他重生之後還沒有和墨燃交過手,但他知道,若是單拼力道,不拼法術,那麽他在這雙臂膀前面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份。
他不願去看墨燃的眼睛,視線垂下來了一些,就落在了墨燃的胸前。
他們雖沒有貼在一處,可是墨燃離得他是那樣近,幾乎只有一線之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熱胸膛散發出的雄性張力,寬闊的,熾烈的。
像是能把世上最冷的堅冰融掉,化成不盈一握的春潮。
“師尊……”
年輕男人陡然喊了他一聲,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覺得對方的聲音有些沙啞,飽含著濕潤的欲火和熱氣。
墨燃喊過他無數次師尊,平靜的,恭順的,憤怒的,戲謔的,不勝枚舉。
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一聲不一樣的“師尊”,含在唇齒之間,雜糅了情欲的腥氣,顯得那麽骯臟又蠱惑,楚晚寧覺得骨縫都麻了。
不可能,墨燃不可能這麽喚他。
是他聽錯,是他想多。
臟的是自己的心。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赤裸的背脊撞上冰冷的墻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嘴唇顫抖著,微微張開一點,竟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墨燃的眸色更暗了。
他看著那濕潤的,色澤淺淡的嘴唇。他雖然沒有動作,可是腦中卻已肖想連篇,想著自己低頭親上去,撬開楚晚寧的唇齒,火熱的舌頭粗糲地侵襲著那個從未有人攻占過的禁地,他想象自己的手掐住楚晚寧的腰,大力揉搓著,在皮膚上裸露出暴虐的紅痕。
再怎麽壓抑,墨燃的血管里奔湧的依舊是狼性的血。
他釋放的性,總是熾熱的、暴戾的,甚至要把和他上床的人撕碎在枕席間,要把對方從里到外都吃幹凈,舔掉最後一滴血,一寸肉。
他改不了吃素。
閉了閉眼睛,壓著胸口滾燙的熔巖,他自知不妙,知道男人的欲望起來會與野獸有多相近,他要趕在情潮不可遏制之前,把渾然不自知的兔子趕跑。
他收手,幾乎是沙啞地開口道:“師尊,我去給你……拿衣裳。”
粗重的氣息拂過楚晚寧的眼睫。
墨燃轉身,大步走到門邊,拿起楚晚寧丟在那里的衣袍。
楚晚寧依然靠著墻,卻覺得歷經了百里長跑,渾身脫力,竟是喘不過氣來。他微微瞇起鳳眼,看到墨燃正背對著自己,在那邊翻弄著自己脫下的衣服,忽然想到自己某處的狀態,楞了幾秒,猛地清醒過來!
墨燃進門的時候,自己是背對著他在沖涼的,而等自己轉身時,墨燃又貼的近,沒有往下看,所以才沒有註意到他起的欲望。
可若是此時墨燃拿了衣服,再回頭,那麽玉衡長老一世孤高清名,楚晚寧經營已久的清高禁欲的形象,只怕會在瞬間土崩瓦解,飛灰湮滅。
楚晚寧瞬間就急了。
眼見著墨燃已經把衣褲都分開理好,抱在手里,眼見著他就要回過頭來……
楚晚寧面前赫然只剩兩個選擇。
一,裝忽然腿疼,蹲下。
二,戳瞎他。
他還沒有在這兩個糟糕的選項里做出決定,墨燃便已經轉過了身,說道:“師尊,你……”
你什麽?
他沒有說完。
剩下的話,在他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都盡數斷在了唇齒之間,深陷泥潭,再也拔不出來了。
第142章 師尊,這是酷刑
原來就在墨燃轉頭的千鈞一刻, 楚晚寧腦中電光火石,幾乎是在最後須臾反過身子, 胳膊交疊著撐在墻面,留給對方一張勻實有力的後背。
這樣墨燃就看不到他的正面了, 楚晚寧覺得自己真是頭腦機敏。
這個傻子, 根本不知道自己暴露在墨燃眼皮子底下的, 是低窪性感的腰窩,是飽滿結實的臀尖, 是一雙修長有力的腿……他就像一只自己剝了皮的兔子, 架在火上烤的焦黃酥脆,簡直就差說一句“請吃,多謝。”
墨燃覺得喉嚨都幹了, 眼底似有血絲,隱忍半晌,才道:“師尊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
…嗯…這個姿勢確實有些怪異, 該怎麽說才能不動聲色地蒙混過去……
楚晚寧側過半張臉, 神情冷肅,欲蓋彌彰。
墨燃已經放下衣服, 朝他走來了,或許是因為逆著光線,他總覺得墨燃臉上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像是叢林里餓久了的狼,看到一塊鮮嫩的肉,可肉是掛在捕獸夾上的, 那匹狼猶豫著,腹中的饑渴與腦中的理智在激烈交戰,戰火從身體里蔓延到眼睛里,墨燃的黑眼睛很亮,散發著幽光。
楚晚寧終於覺得有些不對了,兩個字搭上弓弦,語氣淩厲,刺破這詭譎的靜謐。
“搓背。”
“……嗯?”墨燃潮濕的嗓音凝在喉嚨里,帶著些鼻音,顯得很性感,“什麽?”
這實在是楚晚寧急火攻心時想到的借口,但既然聲已入耳,他有力難拔,便只得故作鎮定,沈冷道:“既然來了,就搓個背再走。”
墨燃:“……”
“這幾天忙來忙去,身上都是汗,覺得不舒服。”楚晚寧竭盡全力顯得很隨意,很雲淡風輕,“搓洗幹凈總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騙過墨燃沒有,謊話說的是不是還算自然。
但總之,最後墨燃還是聽了他的話,乖乖地取來了一塊毛巾,用溫水澆透了,替楚晚寧搓起背來。
晚夜玉衡一向英明,這當真是他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
這世上最煎熬的是什麽?
是熱愛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後,隔著一條粗糙的毛巾,一雙寬厚的大手揉搓遍他的全身,每一道被摸過的地方都像帆過春水,留下燥熱紅痕。墨燃的力道雖已收斂,卻依舊很悍,何況他的皮肉從未被人這樣撫弄過,只覺得寸寸肌肉都在戰栗,他不得不繃緊了身子,才能勉強維穩,不被身後的人看出自己的異樣。
他的額頭抵著墻,在墨燃瞧不見的地方,嘴唇緊緊咬住,鳳眸尾梢泛著潮紅,欲望是那樣硬燙火熱,甚至如枝上露濃,都已微微濕潤……
他還是個未經情事的人,又如何,在深愛之人面前,忍受如此刺激,故作清高。
太難受了……
可若是問墨燃,這世上最煎熬的事情是什麽?
恐怕答案會迥然不同,他大概會說,是那個人赤身裸體站在你面前,手抵著墻,肩背舒開,那個人渾然不疑自己,只坦蕩蕩地把一切都交給你,由著你隔著一條礙手礙腳的毛巾,懷著齷齪骯臟的心思,滾燙的手揉過他的全身。
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在給師尊搓背,可是稍一用力,那人的皮膚就泛起紅,有著被欺辱、被淩虐般的性感。
他的手摸過他的肩胛骨,在他的腰側纏綿,不由自主地,力道逐漸發狠。他感到身下的人微微震顫,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盯著那白皙飽滿的弧度,克制到眼中爬滿血絲,才不至於丟了搓澡巾,直接用手抓上去,勒出五道勾魂攝魄的紅痕。
他早已嘗透了眼前人的銷魂滋味,又如何,在這個人面前,隱忍吞聲,強做君子。
太難受了……
兩個人各自難受了半天,再搓下去恐要搓出火來。
楚晚寧終於按捺不住,啞著嗓子,說道:“好了,你出去吧,剩下的我搓的到,我自己來。”
墨燃幾乎是驟然松了口氣,額頭已盡是細汗。
他沈聲道:“是……師尊……”
門簾子一掀一落,墨燃出去了。
楚晚寧很久沒有回過神來,他依舊伏在墻上,額頭抵著墻面,他的耳根是血紅的,和背後被揉搓過的痕跡一樣,也不知道墨燃究竟瞧見了沒有。
“……”
他微睜開鳳眸,似乎因為屈辱,他咬著下唇,猶豫良久,還是伸出手,握住了自己已經脹痛到不行的欲望。
原本他跑回來沖涼,是為了壓下這汙穢的情緒。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機緣巧合之下,墨燃卻把他推進了欲海更深的浪濤里。一直靠著清心心法抵禦人性的楚晚寧,終於在這一天,忍不住以最普通、最難堪的凡人的形式,替自己紓解起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愛欲。
他的嘴唇微微開著,鳳眸半瞇,神情有些可憐,又有些委屈……
他抵著冰冷的墻面,額頭卻是火燙的,他漂亮的肩背低聳,喉結滾動,壓著低沈地喘息和幽咽。
那麽罪惡,卻又那麽好看。
像是墮入了蛛網的白色鳳尾蝶,在嚴絲合縫的情潮里,無力地振顫著自己的翅羽,卻再也、再也、再也脫不了身。
他終是臟了。
臟到骨子里,臟的那麽淒慘,那麽惹人憐惜,誘人侵犯,教人上癮。
到最後,楚晚寧幾乎是憤恨的,一拳砸在了墻上,他是那麽狠,那麽惱,那麽不甘心,以至於用的力道極大,指骨磨破,滲出了血。
“混賬。”
不知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墨燃。
楚晚寧的眼眶是濕潤的,有情有意,有仇有恨,還有茫然。
轉眼他們來玉涼村已半月有余了,農忙將盡尾聲。
從搓澡的那日起,楚晚寧就對墨燃避之如蛇蠍猛獸,他倒是沒有覺察出墨燃的異樣,可是他受不了自己的改變。
一個人,清淡高雅久了,就會特別容易端著,不然楚晚寧以前動不動嫌棄別人雙修結道侶幹什麽?還真不是嫉妒,玉衡長老是真覺得有些受不了,覺得膩歪,嫌棄。
他不看春宮圖,那是真的不願意看,不是裝樣子。對於楚晚寧而言,“喜歡”、“親吻”這種事情尚且可以接受,但若到了更近一步,比如撫慰,比如侵入,他就臉色發青,接受不了了。
這就好比一貫吃素的人,你給他碗里頭偷偷擱點豬油,他大概會覺得香,但如果你給他一塊烤的外表焦黃,里頭卻還帶著血腥味的肉,他怕是能惡心死。
那天昏頭昏腦地發泄之後,楚晚寧就清醒過來了,他喘息著看著自己手上的粘膩,只覺得兜頭被澆下一捧涼水。
臉都青了。
自己是在幹什麽?竟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崽子撩得無法自持,居然要靠自我撫慰來平息內心的潮湧。
楚晚寧背後直起雞皮疙瘩,所以,之後他遇到墨燃,都是退避三尺,唯恐一個不小心又放出自己心坎里的洪水猛獸,做出什麽令自己後悔的事情。
他退,墨燃也退。
墨燃也是真的後怕,他發覺自個兒對於楚晚寧的渴望,好像遠遠高於預測,他先前築起的堤壩,就快要攔不住洶湧的波流,他骨子里的熱烈,隨時都要湧溢出來。
他深知人性與獸性只是一念之差,他不願意因為這一念之差,再一次傷害楚晚寧,因此他也下意識地規避著楚晚寧。
兩個人距離拉遠了,反倒多了些徒弟恭敬,師父慈善的錯覺。
日子相安無事地過著。
這天村里的獵戶在山上屠來一只肥美的獐子,村人提議晚上在村口的小曬場上,辦個篝火會。
於是各家各戶都拿出了一些吃食,或是糕餅,或是肉幹,村長還開了兩壇子高粱酒,熱熱鬧鬧圍坐一團,映著篝火,聞著烤獐子的油香,喧嘩吃喝,好不痛快。楚晚寧和墨燃沒有坐在一起,兩人隔得有些遠,中間燒著烈火,他們隔著火互相看著對方,又不想讓對方發現。
你瞥我一眼,以為是悄無聲息的,但兩束目光總是在半路撞見,於是佯作只是無意掃過,淡淡地垂下去,過一會兒又乘人不備,偷偷爬上對方臉頰。
橙色的火光在湧動,柴火在劈啪作響。
周圍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可他們誰都聽不見,誰都看不見,天上一片月,唯照兩人心。
村長開的酒很快就見了底,但諸人卻覺得不夠盡興。
墨燃想起自己屋子里還有一壇上好的梨花白,就打了聲招呼,起身回去拿酒。
走到一半,卻聽到身後有動靜。
他回過身來:“誰?”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立刻一頓,然後一雙蔥綠色繡著黃花的鞋子從拐角慢吞吞地蹭出來。
墨燃楞了一下:“菱兒姑娘?是你啊。”
菱兒酒稍微喝的有些多,雪玉般的臉頰上泛著酡紅,嘴唇更是豐潤鮮艷,她站在月色里,凝睇含情,飽滿的胸膛隨著有些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她說:“墨仙君,你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了!助攻小姐姐送人頭!犧牲她一個,幸福狗與貓系列!明天狗子就要明白自己的心意啦!(其實本來就快明白了吧- -)哈哈哈~~新年快樂呀新年快樂!
今天和明天都在拜年聚餐,所以沒有辦法都回複,非常抱歉qaq,後天應該就可以正常回複啦~麽麽啾!
聲已入耳,有力難拔--出自李碧華《霸王別姬》,並非常見詞句,未免誤會,標註出處。
小劇場《本章結尾胡亂改編》
1.如果菱兒是觀眾
菱兒:“墨仙君,你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
墨燃:“說。”
菱兒:“大家讓我來問,你們什麽時候開車。”
墨燃:“……”
2.如果菱兒是黑導
菱兒:“墨仙君,你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
墨燃:“說。”
菱兒:“烤獐子農家釀酒一桌菜一共889,仙君是刷卡還是付現?”
墨燃:“……不是說團餐免費嗎?”
菱兒:“是的呀,但是這是篝火晚會,自費項目呀。”
墨燃:“……”
3.如果菱兒是貓咪會所拉皮條的小客服
菱兒:“墨仙君,你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
墨燃:“說。”
菱兒:(暗搓搓)性感豹貓,知性英短,火辣美短,另類無貓,只要辦張月卡,全天無底線任君吸貓擼貓,仙君考慮一下?
墨燃:……有白貓嗎?你摸他一下,他扇你十下的那種。
第143章 師尊原是白月光、朱砂痣、心頭血、命中劫
墨燃就算再遲鈍, 瞧見她這樣火熱的眼神,哪里還會有什麽不清楚的, 立刻道:“菱兒姑娘,你喝的有些多了, 有什麽話明日再講……”
“我偏要今日講!”
這女娃子彪起來也是惡狠狠的, 她頭發有些散落, 眼神透著光。
“……”墨燃怕纏,想要輕功起遁走, 可袖角卻被她拉住了, 墨燃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放開我。”
“不放。”所謂酒壯慫人膽, 何況菱兒的膽量本就不小,這攀附死生之巔仙君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便大聲說道, “我中意你, 你喜不喜歡我?”
墨燃:“…………”
見男人沒有反應,菱兒有些急了。
她自墨燃剛來玉涼村時, 就覺得這漢子長得威武英氣,後來得知他就是這些年聲名遠播的“墨宗師”,一顆芳心就越發深陷, 不可收拾。
算來農忙快要過去了,墨燃不久就要離開這里,她不過是下修界一個小丫頭, 唯一的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張漂亮臉蛋和好體態,她雖然不知道墨燃對自己怎麽看,但如果此刻不表達自己,以後就極難再有機會了,因此今晚借著些酒勁兒,她竟能鼓起勇氣,尾隨著墨燃,堵著他告白。
這般洪流般的勇氣,說實話,墨燃都有些被駭到了。
菱兒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她想,若是墨燃答應自己,便就好了,得了這樣俊俏的情哥哥不說,攀上了他,就等於攀上了死生之巔,那以後自己也就不用窩在這個小破村子里頭受腌臜氣,就可以過上舒坦日子,就……
“不好意思啊,菱兒姑娘,你還是放手吧。”
可他的一句話,把她腦內飄飄然的空中樓閣,輕而易舉地就擊碎了。
菱兒臉上紅暈未消,蒼白又泛上來,一時間臉色十分難看,過了片刻她急著道:“我,我是有哪里不好看嗎?”
“你哪里都好看。”墨燃很客氣,輕輕掙開了她的手,“但我不喜歡。”
如果說剛剛他還留了幾分薄面,那麽這句“我不喜歡”,可以說是摧枯拉朽,把她最後的臉皮也給撕了。
菱兒的眼眶剎那盈滿了淚水,傷心倒是次的,她雖然仰慕墨燃,但也沒有到什麽情根深重的地步,反是想一步高升的心思更重些,因此她更多的是美夢破碎的失落。
“那你……”她忍著淚,問道,“那你喜歡什麽模樣的。”
“我——”
她這句話,倒是問住了墨燃。
他喜歡什麽樣的?
習慣性的,他覺得自己喜歡的是師昧那個模樣的,可是話到唇邊,好像忽然又覺得並非如此,他一時間有些無措,竟是答不出來。
“你說啊,你喜歡什麽樣的?”菱兒步步緊逼,一雙美目盯著墨燃的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幻。
她也是個可憐人,上頭有個姐姐,嫁了個上修界的普通布商,早些年就移居雷州,過好日子去了。
她跟阿媽一塊兒去探望過姐姐,背了一堆鄉下的花椒魚幹,但姐夫嫌那魚幹腥味大,又覺得她們母女倆寒磣,住在自己家里頭極為丟人,沒幾天就趕了她們回去。這件事在菱兒心里頭深深地刻了一刀,她從那天起,就不甘心自己的窮酸日子,發誓要過得比姐姐更好,以後把當年受的委屈,都盡數還回去。
所以她這些年一直都在物色一個英傑,想要委身於人,改換命運。
她實在不想放過墨微雨。
於是她幾乎是有些焦急且癡狂了,酒色之下,她昏昏沈沈地往他身上靠,她有柔軟有致的身子,夏日里她走過地頭田間,男人們都會偷眼去瞧她,她是在壓註,想要用自己溫軟的軀體,去撕開墨宗師的甲胄。
“我到底是有哪里不好呢?你連想都不想,考慮都不肯考慮,就這樣拒絕我?”
她火熱酥軟的肉體貼上來,墨燃卻覺得渾身不適應,連拉帶扯地拽開她,臉已黑了大半。
“菱兒姑娘,我與你認識才不過多久?我怎麽會喜歡你,怎麽會考慮你?”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墨燃一看她又要過來,立刻道:“你別再靠近了!”
“你就這麽不喜歡?”菱兒睜圓了眼睛,難以置信道,“你一點點都……一點點都……”
“我一點點都不喜歡。”墨燃覺得自己說的還不夠清楚,這種事情斷的還是徹底一些為好,於是雖然殘忍,還是補了一句,“一點點都不心動。”
菱兒啞然了。
不喜歡,她可以理解。
但是不心動……
有幾個未曾婚配的男人,可以對著一個臉龐和身段都極好的女人,對著這樣一個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義正辭嚴,說出這句“不心動”?可以對著溫香軟玉,一點欲望都沒有?
她原地呆了半晌,說:“你……你怎麽能……你怎麽會……”
她有點難以啟齒。
她其實是想說,你怎麽會一點欲望都沒有的?這不正常。
墨燃也從她的躊躇猶豫中覺出她的意思了,但他也實在不願和她多解釋,他和她本就是萍水相逢,妾想有露水情緣,郎卻渾然沒有這個念頭。
她愛怎麽想,由著她喜歡。
墨燃低低跟她說了句:“抱歉。”閃身潛入了夜色里。
夜風吹著他的面頰,他忍不住瞇起眼睛。
與菱兒的一番相談,令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關於情愛,可能都想錯了一個點。
菱兒問他“你喜歡什麽樣子的?”
這個問題,他好像從來都沒有捫心自問過。
得到溫暖很少的人,總是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利的,只要誰對他格外的好,他就將一腔熱血都奉上。
“喜歡什麽樣的?”
這是他潛意識里,想都不敢的一句話。
其實這世上每個人,原本都是有自己特殊的口味與癖好的。墨燃小時候就常常在路邊聽到別的孩子拉著自己父母的衣角,說:“我喜歡吃這個,這個有蔥花。”或者“阿娘,這個紅色的燈籠比黃色的好看,我喜歡紅色的。”
但他不能說,說了也沒用,他能吃的起的,也只有最廉價的白面餅子,還得掰開來,和母親一人一半。
後來他在館子里的時候,也會偷瞧那些來聽戲的金主闊少,看他們搖著絹扇,慢條斯理地說出諸如:“我喜歡上回那個翠兒,這回唱戲,還是要她吧,秀氣,嗓子甜。”這類的句子。
其實在墨燃眼里,翠兒姊姊遠沒有白蓉姊姊好看,但是誰會在乎他的想法呢?
永遠也不會有人問他“你喜歡什麽”,審美也好,選擇也好,這些詞藻只和富貴之人有關,對於墨燃而言,別人端給他什麽就是什麽,有的吃就應當感激,有件衣服能蔽體就該涕零——“喜歡”?
他恐怕是在癡人說夢,他憑什麽能喜歡,怎麽敢喜歡,有什麽資格喜歡?他只有一條要竭力掙紮,才能茍活下來的賤命。
日子久了,這種得到什麽,就緊握住什麽的習慣深入骨髓,後來再多的金銀珠寶纏身,龍涎瑞腦熏得他直打噴嚏,也沒能把他骨子里的這層窮酸氣遮蓋掉。
縱觀墨燃這一生,年幼時潦倒窮困,他的喜怒哀樂就像鞋底的泥灰,一文不值,所以“你喜歡什麽?”這句話,沒人會問他。
後來飛黃騰達了,簡在帝心,伴君伴虎,他的心思別人只能揣測,所以“你喜歡什麽?”這句話,沒人敢問他。
而就在方才,菱兒忽然問了他這句話,簡簡單單幾個字,竟把他問住了。
他曾以為喜愛一人,就必然是恭敬的,捧在手心的,不敢有任何妄念的。
就像他對師昧那樣。
他覺得這就是愛,好像沒有什麽地方是錯的。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隱約明白過來,事情好像並不是他想的這個樣子。
他真的喜歡溫柔,超過喜歡倔強嗎?
他真的喜歡和順,超過喜歡剛強嗎?
他真的喜歡眼眸桃花繾綣,超過鳳目淩厲,兩刃寒霜?
他……他真的喜歡師明凈嗎?而不是……而不是……
他沒敢去想那個名字,可他的心跳不由他,血液已變得火熱又滾燙。
墨燃被自己的愛欲驚到了。
愛欲,愛欲,愛與欲本就是無可分割,不能分離的,被對方的容貌所吸引,被對方的聲音、對方的氣味,甚至是對方的一個眼神給蠱惑,想要侵占,想要擁有,想要在那個原本跟自己毫無關系的肉體上,留下自己的氣息,想要在對方體內,插入自己的熱切。
他從來都認為情愛神聖,所愛之人不可褻瀆。
可是怎麽會真的不褻瀆?
當一個熱愛著的,渴望著的,思慕著的身軀出現在自己眼前,怎麽可能忍得住不渾身燥熱,不意馬心猿?
世間諸般愛意,唯有情愛,與幹凈無緣。
它註定沾染著粘熱的汗水,有著肉體的顏色,它註定是鬢發糾纏的,有石楠花的腥氣,它與呻吟有關,與激情有關,它註定要在泥淖潮濕的溫床上才能滋生出嬌艷欲滴的花蕊來。
墨燃在夜色中急奔,忽然停下腳步,眼神明亮的可怕,神情駭然。
腦顱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斷裂了,一直以來被他的固步自封,被他的愚蠢固執壓抑著的那股狂流,以排山倒海的聲勢將他淹沒,將他侵吞。
他悚然立在原地。
欲望,欲念。
情愛。
楚晚寧……
他終於把這個名字掘了出來。
沙泥淘盡,珍寶浮出。
從來都是楚晚寧……這樣私密的情感,這樣火熱的愛欲,從來都只屬於楚晚寧啊!
他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兩輩子以來的執念被打碎了,那破碎的磚瓦墻垣被猛烈的潮汐沖刷著,拍砸在他心口,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駭然。
難道、原來……竟會是這樣嗎……
他喜歡的人,他所謂的愛,竟一直都錯了嗎?
墨燃抱著梨花白返回篝火會的時候,菱兒已經不在了。
眾人當然不會覺察到一個少女的離席,自然也無人知曉方才墨燃和她的一番對話,依舊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酒過三巡,鄉人們玩起了遊戲,他們拿稻梗編了頂草環,請一個人上去擊鼓,鼓聲熄滅的時候,草環傳到誰那里,誰就要被問一句話,不能不答。
這是下修界農民勞作時閑來無事想的樂子,玩法簡單,容易上手,哪怕像楚晚寧這樣與玩樂絕緣之人,也不難融入其中。
“好,到老白了!來來,老白來抓鬮!”
老白就苦著臉從大海碗里,抓了一張疊好的紙,展開來一看,念道:“是胸大的女人好看,還是屁股肥的好看?”
周圍一圈人立刻哄笑起來。
老白氣的一張老臉通紅,揚著紙條罵道:“是哪個瓜娃子寫的這種問題丟進去?老子日你個仙人板板!”
“別啊。”一個村夫笑道,拉著他的衣擺,“先別急著日人家仙人板板,你先回答問題啊。”
老白屋里那口子也坐在下頭,正瞪著雙牛蛙眼瞧著他,瞧的老白寒毛倒豎,支吾半天,才小聲道:“老子覺得都差不多。”
立刻有人笑著吼起來:“你說個球哦,撒謊沒得意思!你明明前幾日還跟我說,覺得屁股大的女人好看,好生養嘞,你咋個不說實話!喝酒喝酒!罰酒!”
老白沒辦法,苦著臉齜牙咧嘴地把酒喝了,下去後沒少被媳婦兒提著耳朵數落。
楚晚寧隱在人群里頭,看得又是尷尬又是新奇,但這種問題太粗鄙了,若是問到他身上,他定然無從回答。
這時候正好村長拿著一尺黑布,笑瞇瞇地說道:“換個人來擊鼓吧,把老張給換下去,讓他也玩一玩,誰來換他?”
楚晚寧立刻道:“我來。”
他走到綁著粗牛皮的獸皮束腰鼓邊,接過鼓槌,席地而坐。
村長替他仔細綁好了蒙眼的黑帶子,左右調試了一下,問道:“緊嗎?”
“不緊。”
“可會漏光?”
“不漏。”
村長笑道:“那就請仙君擊鼓吧,什麽時候想停了,你就盡管停下來。”
楚晚寧道:“好。”他執起木錘,在皮面上敲了敲,然後靈活地打擊出密實鼓點,嘈嘈切切錯錯雜雜。
他被蒙了眼睛,沒有覺察到墨燃隔著篝火投來的目光,那樣複雜紛亂,那樣迷離怔忡。
墨燃看著他,星火飛揚著,像是橘色的螢火蟲散入黑夜,他看著黑夜里那個白衣委地的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尖刀般劃過楚晚寧的額頭,鼻尖,劃過他的嘴唇,下巴。
黑布裹眼的楚晚寧對他而言,有著莫名的誘惑,但這一次墨燃沒有任由這誘惑隨隨便便地溜走,他仔細咀嚼著,舔舐著。
他在里頭嘗到了情愛的滋味。
他又一次感到內心的震顫,他又一次確認……沒有錯。
他對楚晚寧,是有愛意的。那種愛意和師徒之情無關,和恩情更是八竿子打不著邊。
他只是純粹地愛慕他,渴望他,想要他。
他……
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愛著楚晚寧。
是愛。
他竟是那樣糊塗,那樣偏執,他竟是那麽傻,那麽瞧不清。
他竟直到今日,才終於醍醐灌頂。
他是愛著楚晚寧的。
這一節想通透了,一直以來積壓在腦海的那一層封土終於崩裂,很多曾經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曾經他得不出的答案,都在這姍姍來遲的愛意里,紛至沓來。
可他還沒來得及品舐,來不及深思。
就聽得“咚”的一聲,鼓聲停了,余音如漣漪擴散。
那一只草環不早不晚,就在此時,落在了他的膝頭,他怔怔拾起,一擡眼,看到楚晚寧正松了口氣,單手摘去了黑色的綁帶,睜開那雙月華流照的鳳眸,純澈無暇地張望過來。
他也好奇,想知道自己停歇鼓聲時,花落在了誰家。
於是他對上了墨燃的視線。
楚晚寧:“……”
墨燃:“……”
沒什麽比他在偷看你的時候,你也偷看了他更尷尬的了,兩道目光交錯,彼此都有些閃躲。
但楚晚寧很快就不躲了,因為他忽然驚覺,墨燃那張英俊挺拔的臉龐上,此刻正籠罩著懵懂複雜的情意,越過金星繚繞的篝火,越過熙熙攘攘的人潮,就那麽筆直地、滾燙地呈露出來,不加掩飾,也掩飾不住。
楚晚寧微微睜大了鳳目。
“墨仙君好運。”村長笑著,去拉墨燃上來。
墨燃猶豫一會兒,按著規矩,把編好的草環戴在了發間,他黑眸子很亮,但人卻有些不知所措,他戴好了發冠,小心翼翼地又看了楚晚寧一眼。那張曬得黝黑的俊臉,竟然就在這火光里漸漸漲紅。
楚晚寧被他反常的舉動嚇到,於是眼睛睜得更大,圓溜地瞪著他。
在楚晚寧這樣不加掩飾的視線里,墨燃低垂了眼睫,抿著唇不吭聲,瞧上去有些乖順,又有些靦腆。
好像是那種愚鈍的少年郎,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情竇初開,一切都顯得那麽笨拙,笨到有些可憐,又有些可愛。
楚晚寧:“……”
如果他剛剛還是驚,現在就可以說是駭了。
……他怕是要瞎了吧!
不然怎麽會覺得,這五大三粗的熊貨,忽然變得那麽矯情,像吃錯了藥?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你怎麽沒反應》
菱兒:墨仙君,我抱你你怎麽沒反應,你是不是有什麽隱疾啊(嫌棄打量中),要不要請個老中醫來給你看看,祖傳秘方,專治不舉。
墨燃:……姑娘,斷袖,了解一下。
菱兒:嚇,你袖子斷了?那我幫你縫縫?
第144章 師尊,我喜歡你
墨燃從大海碗里捉出一張紙, 平鋪展開。
看到紙上內容,他先是松了口氣, 隨即又有些緊張。
“是啥?”村長問道。
墨燃就把紙張給他看,村長瞧了, 說道:“哈哈, 幸好與墨仙君同來的, 沒有什麽同門師姐師妹,不然怕是要得罪人。”
楚晚寧原本就很好奇墨燃捉到的是什麽問題, 一聽村長這麽說, 更加好奇了,直盯著那張紙條看,好像要把紙條盯出個窟窿來。
墨燃笑道, “可是村長,你瞧這張紙上面寫的東西,應當犯規了吧, 別人說的都是一個問題, 他卻等於問了我三個問題。”
“誰叫仙君點子準,摸到了這張。”村長說, “仙君要是不滿意,那就丟了重新抓過。”
重新抓指不定又抓到什麽“腿長的女人好看還是腰細的女人漂亮”這種內容,墨燃笑道:“算了算了, 那就還是這張吧。”
他說著,把紙張遞還給村長,說:“我抽到的, 是說一說生平最喜歡的三個人。”
楚晚寧:“…………”
這時候菱兒眼眶紅紅地回來了,她沒有往前捱,怕旁人看出她剛剛哭過,就坐在爐火塘子的最外圍,因此墨燃也沒有瞧見她。
事實上墨燃說完問題之後,就誰也沒有看,他覺得這樣過分私密的問題,瞧著誰都別扭,都說不出話來,於是幹脆盯著火。
篝火在他黑色的眼睛里閃爍,映得他一張英俊臉龐時明時暗,他就望著那團火焰,出神良久,而後道:
“那就先講我阿娘吧。”
“我阿娘走的比較早,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她的面貌了,只記得有她在的時候,我總能吃的上東西,也睡得好安穩覺。”墨燃道,“所以如果要說三個人的話,她會是其中一個。”
村長頷首:“舐犢情深,好,給仙君算一個了。”
“那第二個,是我師哥,他待我溫和,雖無血緣之親,卻勝過親生兄弟。”
對於這個答案,楚晚寧早有預料,因此無論是臉上還是心里,都沒有太大的波瀾。墨燃喜歡師明凈,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當初他在金成池,早已親耳聽見過,並不覺得意外。
只是望著夜火映照下的那個男人,他有著刀劈斧削的硬勁輪廓,顯得極英俊,骨子里又有些倔頭倔腦。一個人的精氣神很大程度上都能夠在眼睛里反應出來,墨燃的眼睛又黑又亮,極其有神,像一盞除非油盡,否則絕不會熄滅的燈。
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註定極為固執。
楚晚寧很癡迷於這樣的固執,只可惜,這份固執並不是屬於他的。
墨燃說了師明凈這樣那樣的好,楚晚寧都沒有聽進去,他覺得晚上的風有些涼,於是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捧在掌中,慢慢地喝著。
茶水一路暖著他的咽喉,落到胃里,把他的血肉都焐熱捂暖了,連心都跟著軟下來。
他又默默倒一杯,正欲再飲,忽聽得墨燃講完了師明凈,然後頓了頓,說了一句話:
“還有一個人,第三個要說的,是我師尊。”
“咳咳咳!!”楚晚寧仿佛被燙到了,茶嗆了點出來,連連咳嗽,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埋頭去擦拭著水漬,卻不曾擡頭看墨燃一眼。
感情上卑微慣了的人,你把他從地上拉起,他也只會為自己的滿身塵土而驚慌失措,想要再一次躲回暗處,蜷縮著,藏起來。
但墨燃顯然沒有打算給他逃避的機會。
楚晚寧這個人太悶了,要是由著他去,他會一直給你一個背影,一個後腦勺。他看似熾烈,看似兇悍,眉眼間紫電青霜,隱隱都是雷霆攻伐之意,可墨燃清楚,這不過是一張打磨精致的人皮面具而已。
他看過了楚晚寧溫柔的人魂,在孟婆堂的蒸騰水霧里,那麽可憐,那麽無助。
他不想讓楚晚寧再這樣自我糟踐下去了。
楚晚寧不能再戴著那樣猙獰可怖的假面,如果這自尊病的家夥不願意摘,那麽,他替他伸出手來。
茶水只潑了一點點,早就擦幹凈了,可楚晚寧還是在反複不停地拭著那幹透的水痕。
他慣於作繭自縛,所以沒有擡頭。
漸漸的覺得周圍很安靜,靜的有些詭異,而後有小孩子在嗤嗤地笑,聲音好像壓得很低,可是誰都能聽到。
“阿娘,楚仙君好傻哦。”
阿娘忙掩住自家孩子童言無忌的小嘴:“噓——”
但楚晚寧還是聽到了。
傻……
不,晚夜玉衡這輩子都和“傻”這個字絕緣,他是囂張鋒利的,是兇悍冷酷的,是——
“師尊,你再擦,只怕桌子都要給你擦出一個洞來了。”
黑色的布靴走到他案幾前,距離很近,近到幾乎可以算是冒犯,然後才停住。楚晚寧看到一截漆黑的陰影籠罩下來,山嶽一般壓制住他,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壓得他有些屈辱,也有些惱羞成怒。
他忽然就有些憤懣了,氣自己突如其來的軟弱。
於是他把帕巾一摔,猛地擡頭,充滿了挑釁,一雙含著怒的恣意鳳眼瞪著墨燃,端的是劍拔弩張。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墨燃不無恭敬,不無溫和地說了一聲:
“師尊,你理理我。”
這句話真像一道魔咒,與楚晚寧的反應同生共長,只有楚晚寧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因為墨燃說“你理理我”,才擡頭的,這只是恰巧而已。
可這又有什麽用呢?
除了他,墨燃也好,周圍看熱鬧的人也罷,都覺得楚晚寧是因著這一聲央求,才迅速應允了自己徒弟。
迅速。
沒什麽比這倆字更讓人覺得屈辱,覺得顏面盡失了。
楚晚寧面色如冰,眼里卻燒著星火。
可撞上的,只有墨燃柔和溫熱的目光,像無邊春水,輕而易舉地,就包裹了他的怒氣,他的尖牙利嘴。
墨燃說:“師尊,第三個答案是你。”
楚晚寧無處發泄他的惱怒,於是變得面無表情:“……嗯。”
他表現的真淡定,真漠然。
十分從容有氣度,真不愧是看淡人間風月的楚宗師,楚晚寧在心里暗暗為自己喝彩。
但墨燃好笑地瞅著他。
墨宗師心想,這位楚宗師,怕該不會是個小傻子吧。
楚晚寧渾然不知自己在徒弟心里已經吧唧一聲貼了個小傻子的簽兒,他因為緊張,從而愈發顯得冷漠驕矜。
他說:“所以呢?你過來是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倒是歪打正著,墨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墨燃什麽都想做。
但他什麽都不能做。
他喜歡楚晚寧又怎樣?發現的太遲了,斯人遙遙不可追,更何況他已經花了兩輩子去追師昧的腳步,忽然跟他說,他愛錯了人,要他回頭,其實他自己心里上也不是那麽容易接受。
如果重生之初,他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
到現在,這份“發現”,其實只是徒增煎熬而已。
前世帶給楚晚寧肉體上的折磨太多了,他習慣把床笫之歡,看做是對這個傲骨錚錚的男人,最酷烈的折磨。
所以其實在墨燃心里,楚晚寧一直是個仙人般的形象,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會有情愛欲念產生。
要毀掉楚晚寧,他有千萬種狎昵親密的辦法。
可是,要對楚晚寧好。
他想不到太多。
忽然就變得很笨,只知道應該要與師尊保持距離,把師尊捧上神壇,自己在下面跪迎。
這一聲“喜歡”,其實包含了滾燙而隱秘的愛欲。
但是墨燃不能讓楚晚寧覺察,他只能克制著自己,用“師徒之情”,給這份喜愛精心偽裝起來,再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楚晚寧眼前。
墨燃於是回答:“只是想讓師尊知道而已。”
“……”楚晚寧靜靜看著他。
墨燃說:“只是,忍不住想要讓大家都知道……”
“知道什麽?”
墨燃笑了,黑眼睛十分亮,光焰很灼人,能掩蓋掉下面暗流洶湧的欲念。
“知道我運氣好呀。”他笑吟吟地說,“拜了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師尊。”
他用了三個最好,十分拙劣,十分用力的表達。
頗有墨燃渾然質樸的粗糙風格。
楚晚寧高深莫測地望著他,只有睫毛動了動。
墨燃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只覺得如果錯過這一次,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可以這樣肆無忌憚表達自己的時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下來,想要與端坐在案前的楚晚寧平齊,可惜身形還是太高大了些,這樣跪著,依舊是低眸俯視著師尊的。
顧不了這麽多了,他覺得心跳是那麽快,血流是那麽急。
“師尊。”
“……”楚晚寧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這個男人的眼神太焦灼了,逼得他不由地往後仰了仰。
可終究還是利箭穿了心。
“我喜歡你。”
他無路可逃,林中跳躍的梅鹿被獵戶的箭鏃刺中了腿腳,於是頹然摔落。楚晚寧怔怔看著他,腦子里轟的一聲,別的什麽都聽不到,也瞧不見了……
喜歡——這個詞多含蓄,多模糊。
它不像“愛”那麽直白赤裸,一出口就能燙傷別人的心,它有許許多多的理解方式,給了多少癡男怨女機會,可以故作從容地一表心意,泄出心中滿溢的愛意。
墨燃默默地想:我喜歡你,但不會驚擾你,強迫你,你以為我所說的喜歡,只是師徒情誼,那樣對我而言雖有遺憾,但對你,卻也再好不過了。
楚晚寧則默默地想:你說喜歡我,是因為憐憫、因為授業之情,救命之恩,這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份喜歡,但是為了換來你如今的好感,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再也沒有力氣,也沒有籌碼去換取你更多的情意。能得到你對我作為師尊的一句認可,一聲喜愛,也足夠了。我不再強求。
他們彼此都沒有說更多的話,周圍看熱鬧的人,也只誇是師徒情深。
唯有角落里的菱兒,隱約著覺得有哪里不對,她看著墨燃那張英俊的臉龐,那臉龐上有著壓抑太深的欲望,有著一些令她覺得怪異的熱忱。
可是她畢竟淳質,小村子長大的人,連龍陽之好都沒有聽說過,於是她也只是覺得怪,但究竟哪里怪,她說不上來。
這世上啊,總有一些人,不喜歡的時候沒心沒肺,肆無忌憚,走路可以橫著走,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
可一旦愛上了,那就是烈火烹油,心熱眼紅,他們無時無刻不渴望著內心的愛欲被對方發現,想要和對方沈淪欲海,難舍難分。
但對方若是真的要發現了呢?他們又誠惶誠恐,擔驚受怕,怕對方不喜歡自己,怕被拒絕,這個也怕那個也怕,莫說是天王老子啦,這回便是樹上的一只寒蟬叫兩聲,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事情,他們都會忐忑不安地想,天啊,樹上的蟬叫了,真要命,那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最朦朧的愛情,往往是你猜我猜,你躲我躲,隔著兩里地都能聞到那彌漫的酸臭味。
墨微雨前世是踏仙君,這輩子是墨宗師。
臭名昭著,英明一世。
他當過最惡的鬼,如今也成了至善的人,可是這一身酸臭,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
楚晚寧呢?
那家夥永遠是網中的魚,情愛里的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頭疼,令他糾結。
可偏偏還死要面子,哼一聲說,這般酸腐破事,有何可談的。
真真作死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暗戀真酸臭》
墨燃
沒動心前:你誰?你哪位?不好意思我有點事,什麽?你餓了?那你自己上街買去啊。
開始暗戀後:如文中所示——天啊,樹上的蟬叫了,真要命,那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楚晚寧
沒動心前:有事找我幫忙,沒事?那你來幹什麽?你很閑嗎?
開始暗戀後:……沒事也可以來找我幫忙。
薛蒙
沒動心前:走開,醜八怪。
開始暗戀後:咳……仔細看看你好像也沒那麽醜,雖然比起我還差了一點,但是勉強還能看的……
師昧
沒動心前: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緊?來,坐,我給你診脈。
開始暗戀後:我身體不舒服,你能陪我一會兒嗎?不用叫大夫,你幫我倒杯熱水,陪我坐一會兒就好啦。
葉忘昔
沒動心前:一切以儒風門命令為準,觸及道義的命令除外。
開始暗戀後:一切以你為準。觸及道義……你不會觸及道義的,我相信你。
梅含雪
沒動心前:姑娘,香囊送你,手鐲送你,耳墜送你,步搖送你,你能送我嗎?
開始暗戀後:同上。
南宮駟
沒動心前:走開,你擋著我餵狗了。
開始暗戀後:過來,跟我一起騎我的狗。
瑙白金:???汪汪汪!!(主人,說好的最高負重70kg呢?)
第145章 師尊有飯伴了
層林染透, 農忙結束了。
玉涼村的村民準備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包袱,里頭裝著些肉幹、年糕, 香料,粗布, 一個勁兒地往楚晚寧和墨燃懷里塞。
死生之巔雖然不缺吃穿用度, 但這是鄉民的一片心意, 若是不收,反倒不好。因此兩人也沒有客氣, 幫著村長把褡褳都裝滿。
菱兒也來了, 懷里頭抱著個竹籃,籃子上蓋著塊青花色小布,布掀開, 里頭裝的是蒸好的饃餅,還有十來枚已經煮熟的綠殼子雞蛋。
她來到墨燃馬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閃躲躲, 想看他, 但想起自己那天半醉半醒時大膽的表白,卻又覺得不好意思。磨蹭了半天, 才挨過去,把籃子舉過頭頂,對已經上馬的英俊男人說:“墨仙君, 這些……這些都是我早上煮的,你帶著,和楚仙君路上吃。”
墨燃不知她此舉何意, 因此猶豫著,不知該拒絕還是該收下。
菱兒卻明白了他的顧慮,驀地擡起頭來,臉頰酡紅,眼神卻有些倔,也有點傷。
她雖卯足力氣,想攀上一個了不起的仙君,但她也不是那種沒有尊嚴,被拒絕了還要繼續死纏爛打的姑娘。
她說:“仙君放心吧,菱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謝謝這大半個月來,仙君對玉涼村的照顧。”
墨燃這才將竹籃收下了,他坐在馬背上,垂著睫毛看著她,誠懇道:“多謝姑娘。”
“仙君客氣了。”
墨燃見她拿得起放的下,心中多少有些感觸,於是多問了她一句:“姑娘今後有什麽打算?”
“仙君為何這麽問。”
“我覺得姑娘不是願意久居村落的人。”
菱兒便笑了笑,眼神里又有了鬥氣:“我想去上修界看看,聽說儒風門宗主仁善,願意廣濟天下寒士,我們這些下修界的人,只要能在臨沂謀得一份活做,他都不會趕我們離去。我女紅不錯,也會燒飯,總能混些日子的。”
當然最重要的她沒說——儒風門弟子是十大門派里最多的,門派幅員廣闊,共有大小七十二城,臨沂更是仙門大都會,路上走著十個人,就有五個是修士,她去那里,會更容易找到一個好丈夫。
楚晚寧不知她的心思,聽她要去臨沂,皺了皺眉頭,道:“儒風門水深,不是姑娘想的這般簡單。若是姑娘今後想在上修界久居,不如考慮揚州霖鈴嶼。”
“揚州生存不下去,吃穿用度都太貴了。”菱兒說道,“多謝仙君好意,菱兒心中自有考量。”
既然她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楚晚寧知道自己再多說也是無用,便作罷了。
兩人載著滿當當的包裹,策馬揚鞭。楚晚寧經過彩蝶鎮附近的時候還特意留心了那邊的結界,所幸靈流充沛,一切穩定。於是一路馬蹄不停歇,到了晌午時分,他們終於回到了死生之巔。
楚晚寧去和薛正雍匯稟情況,墨燃左右沒什麽事做,四處閑逛,在奈何橋邊撞見一個人,正擦拭著橋柱上的石獅子。
墨燃心想,不知是誰又犯了過錯,被罰來這里做苦力了。
受罰的人一般臉面上都會有些過不去,因此墨燃也沒打算往橋上走,正欲轉身,卻忽聽得不遠處,那個人喊了他一聲。
“阿燃!”
“……”
定睛一看,原來在擦獅子的不是別人,竟是師昧。墨燃楞了一下,卻覺得心里說不出的怪異。
一是怪異師昧這樣循規蹈矩的人,居然也有被罰來擦奈何橋的時候。
二,則是怪異師昧如今的模樣。
算來自己見到身形完全長開的師昧,也已經過去很久了,但卻一直沒有辨熟他如今的相貌容姿,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感覺越來越生疏,以至於乍一眼在橋上看到,竟然沒有認出來。
“你怎麽在這里?做錯事了?”墨燃走到他面前,問道。
師昧顯得有些尷尬:“嗯……和少主一起被罰了。”
“萌萌?”墨燃頓了頓,笑了。
這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薛蒙犯錯,不算新鮮事。
“他拉著你做了什麽?”
“說是想去後山禁地捉幾個鬼怪來練練手。”
“…………”
“結果差點把師尊走之前封好的結界裂縫給捅豁了。”
墨燃哭笑不得:“他以為鬼怪是貓貓狗狗嗎?說捉就捉,說養就養的。你也是啊,他胡鬧,你總不該跟著胡鬧,怎的不勸勸他?”
師昧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無奈:“我當然勸過他,但是沒用,我怕他出事,只能跟他一塊兒進去……算了,不說了,幸好沒用闖下什麽禍來。阿燃,說說你吧,前些日子你和師尊去玉涼村農忙去了?”
“嗯。”
“怎樣,都還順遂?”
“嗯,都還挺順的。”
兩人又不鹹不淡地聊了一會兒,等告別師昧之後,墨燃一個人默默走在林蔭小道上,撥開心意再回頭看,他便愈發真切地覺乎出自己對師昧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種執念,是一種習慣,並不是自以為的愛情。
他曾經以為他看著師昧的外貌,覺得漂亮,覺得驚為天人,覺得很舒服,這就是欲望,其實不是的。
人對於美的東西,總歸是欣賞的,他欣賞師昧的容貌,但仔細分辨,這種欣賞里並未帶上任何狎昵的意味。
他喜歡看他,就好像喜歡看秋天漫山的紅葉,夏日滿池的荷花,這些年來,幾乎沒有越矩的妄念。
他仍和往昔一樣,珍視師昧、憐愛師昧。
卻也和往昔不一樣,如今的墨燃,終於明白過來情愛是怎麽一回事,他不是柳下惠,他的愛意應當是濕潤灼熱的,伴隨著侵占,伴隨著肉體的碰撞,伴隨著熱血奔流濁液噴湧。
他是狼犬,會細嗅薔薇。
但齒臼猙獰,真要下口,吃的當然不會是花草,而是血肉。
晚飯時候,薛蒙總算是編整完了藏書閣第二經書區的所有書冊,他累得唉聲嘆氣,趴在孟婆堂直抱怨,連平日里最喜歡的辣子雞丁,都沒能夠哄他開心。
正百無聊賴地玩著筷子,忽然見到楚晚寧進了飯堂,總算是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喊道:“師尊!”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朝他點了點頭。
墨燃坐在薛蒙身邊,他、薛蒙、師昧,三個人一貫是一起吃飯的,但今日楚晚寧走進來,墨燃卻將桌上的碗碟都挪了位子,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你做什麽?”
墨燃卻朝薛蒙笑而不語,站起來和楚晚寧招招手:“師尊,來這里坐。”
薛蒙:“…………”
師昧:“…………”
敬重是一回事,但一起吃飯,又是另一回事了。
能經常性坐在一張桌子上啃骨頭的人,大半關系不會太生硬,至少得習慣對方吧唧嘴,受得了對方難看的吃相,偶爾的失態。
瞧薛蒙和師昧臉上的神情,盡管楚晚寧吃相素來從容高冷,但他們依然不習慣、不接受和他共進餐食。
對他們而言,偶爾和師尊吃飯,那就和應酬是一樣的,彼此都得繃著,得客氣,一頓飯下來往往背脊都挺僵了,食不知味。
楚晚寧也明白這點,他頗為意外地看了墨燃一眼,搖了搖頭,還是端著些清淡的蔬菜,徑直去了自己以前習慣去的位置。
五年沒在孟婆堂進食了,一坐下來,楚晚寧就看到桌角上打了個鏤花小銅片,上面居然刻了“玉衡長老專席”六個小楷。
“…………”
薛正雍有病嗎!!
重重把木托盤往桌上一放,楚晚寧郁沈沈地坐下來,還沒吃兩口,忽然一個人拉開他對面的木椅,在“玉衡長老專席”上落座,端來的托盤就擺在楚晚寧的盤子前,挨得很近,幾乎碰在了一起。
楚晚寧擡起眼:“……你怎麽來了?”
“那邊太擠了。”墨燃說著,笑瞇瞇地端起米飯碗,“過來和師尊一起吃。”
楚晚寧瞥過薛蒙他們那邊,有些莫名奇妙:哪里擠了?
別說他莫名其妙,被墨燃扔下的另外兩個人也都神情複雜,悄悄看著楚晚寧和墨燃那一桌。
薛蒙喃喃道:“那狗東西莫不是瘋了吧?”
師昧:“…………”
墨燃卻不管這麽多,他方才瞅著楚晚寧打菜就覺得不舒服了,楚晚寧這個人,嘴挑,在飲食一道上特別矯情,經常的不是吃了這個難受,就是嘗了那個惡心,墨燃覺得這樣子不好,以後年紀大了要得毛病。
他以前才懶得管楚晚寧吃些什麽,但現在不一樣了,且不說喜歡這碼子事,便是出於尊師重道,他也得好好飼餵自己的師尊。
但是投餵楚晚寧是一門學問,和餵貓似的,不能一股兒腦硬塞,人家不會想吃,他也強求不來。
所以墨燃靈機一動,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放到楚晚寧碗里。
“師尊,你嘗嘗這個。”
果不其然,楚晚寧皺眉道:“我不喜歡五花肉,你拿走。”
墨燃早有準備,笑道:“聽說做的很甜,是江南風味呢。”
楚晚寧道:“江南烹肉,和這個不一樣。”
“你都不吃,怎麽知道不一樣?”
“看樣子都能看出來。”
“可是廚子說就是江南風味啊。”墨燃拋下網來,準備等貓上鉤,笑道,“孟婆堂的廚子是老廚子了,他說的還能有錯?定是師尊離鄉太久啦,忘了家鄉的紅燒肉長什麽模樣。”
楚晚寧道:“……胡言亂語,這個我怎麽可能弄錯?”
墨燃就自己吃了一塊,似乎是真的很認真地嘗了嘗,懇切道:“我覺得還真是師尊錯了,這肉甜味著的很重,不信你試一塊?”
楚晚寧渾然沒有覺察到墨燃的別有用心,他有些不忿,拿起筷子夾起碗里的紅燒肉,送到嘴里。
“怎麽樣?”墨燃忍著笑,看著上鉤的大白貓。
楚晚寧嚴肅地蹙著眉頭,說道:“不是,八角茴香味太重,我去跟廚子說去,江南的紅燒肉就不是這麽做的。”
“哎哎——”墨燃立刻拉住他,禁不住有些無語,誰知道這家夥會這麽較真?要真跑去和廚子爭論起來,自己可不就露餡兒了?忙道,“師尊不急,這會兒廚子正忙著呢,既然師尊嘗過了不是,那就肯定不是啦,一會兒我去跟他說去,咱們先把飯吃了要緊。”
楚晚寧想想也是,便又坐下來,繼續悶頭吃飯。
墨燃就又開始盤算著哄騙他,這回夾了一塊魚。
楚晚寧的筷子頓了一下:“鰣魚?”
“嗯。”
“不吃,拿走。”
“為什麽不吃?”
“不喜歡。”
墨燃就笑:“是不是刺多?”
“……不是。”
“可是師尊每次吃魚,挑的都是那種沒刺的,或者刺大容易挑的,師尊該不會是不會吃小刺兒魚吧,哈哈哈。”
他熟知楚晚寧性格的軟處,拿捏得極好,楚晚寧果然又上當了,他有些薄怒,說道:“真荒唐。”夾起墨燃給他的鰣魚吃了起來,身體力行地表明自己並不是不會吃刺多的魚類。
就這樣,楚晚寧在墨燃的哄騙之下,不知不覺吃了比平時多得多的菜肴,幾乎是各類蔬菜禽肉都沾了一遍。本來一個人吃很快的一頓飯,糊里糊塗就拖了大半個時辰還沒用完。
待他們收拾碗筷出去的時候,薛蒙他們早就走了,孟婆堂的弟子也只剩三三兩兩,墨燃陪著楚晚寧走在返回紅蓮水榭的林蔭小徑上,斜陽向晚,暮色四合。
晚風吹拂,他把手臂枕在腦後閑散地走著,忽然就笑了。
“師尊。”
“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是喊喊你。”
“……我看你是晚上吃撐了。”
墨燃就笑得更溫柔了:“是啊,好撐。師尊,我以後能不能都和你一起吃飯?”
明知道墨燃沒有別的什麽意思,但楚晚寧的心跳卻仍然忍不住漏了兩拍,還好目光依舊很沈靜。
“為什麽,你和薛蒙吵架了?”
“沒有沒有。”墨燃擺了擺手,笑道,“只是太久沒有和他倆一起吃飯了,隔了五年,再坐一起,覺得有些別扭。要是師尊覺得我礙事,那我明天就另外找個位置,自己一個人吃好了。”
“……”
他當然不能說是“你一個人吃飯我覺得很可憐”,也不能說“我想多給你餵一些菜”,這些話都不用出口,墨燃就知道是行不通的。他只能示軟,得說自己一個人可憐,得說自己需要人陪,楚晚寧素有善心,他是不會拒絕的。
墨燃簡直都能看到他眼里的動搖了,只差最後一點點力度。
於是繼續道:“不過其實,我真的不是很想一個人吃飯啊。”
“為何?”
墨燃垂下柔軟的眼睫,笑容里一半情緒是真的,一半則是為了哄誘楚晚寧而生的:“師尊不覺得嗎?一個人隨隨便便地吃完東西,那叫果腹。”
他頓了頓,在一片錦繡紅霞中,掠開被風吹到額前的碎發,他梨渦深深,複又凝視著對方。
“要是兩個人一塊兒吃,聊聊天,說說話,吃到嘴里有味道,落入胃里是熱的。那才是吃飯。”
“……”
“師尊,明天還能跟你一起嗎?”
小狼狗燙心暖胃的話要真的說起來,實在是令人招架不能的。
墨燃固執地令人心動,他說:
“師尊,我在外頭一個人過了五年,你醒了,我都是跟你一起吃的。”
“沒你,我不習慣。”
“我不吃兔頭,也不吃鴨脖啦。”說到最後,他噗地笑起來,去拉楚晚寧的衣袖,耍無賴一般,“跟你吃小蔥豆腐、桂花糖藕,你就答應我吧,好不好?”
他要不說這一出還好,一說,楚晚寧忽然想到了什麽陳年舊賬,臉就沈了下來,末了冷笑兩聲,道:“可以是可以,但早上你得跟我吃一樣的。”
墨燃還沒反應過來,先答應了再說:“好啊,一樣的什麽?”
“鹹豆花。”楚晚寧無不殘忍,“加紫菜。”
墨燃:“………………”
敢情這是翻他還是夏司逆的時候,一起吃火鍋時記下的仇呢!
楚晚寧磨著牙根,一字一頓:“還有蝦幹。”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既然今天有劍三四格,那就……《各位主角可能會玩的劍三門派》,委屈各位不玩遊戲的妹子了23333
墨燃:我玩氣純吧,聽說自古純陽多渣男。
楚晚寧:樓上不要搶我職業。
墨燃:好吧,那我玩劍純吧。
南宮駟:我大天策有狗。
葉忘昔:那就玩個大唐城管
薛蒙:唐門夜店堡,炮哥了解一下
梅含雪:明教,我為什麽沒出場?因為我隱身了。
師昧:看起來萬花會比較好,玩個花哥吧
薛蒙:樓上真的不考慮玩個花姐麽?23333可以當我綁定情緣奶,我不介意你人妖號。
師妹妹:(微笑)少主,我們來比比身高吧~
第146章 師尊,她要成親真的跟我無關啊
自那天起, 孟婆堂里就出現了一個奇景。
從來沒有閑人敢擅坐的“玉衡長老專席”,多了個墨微雨。
往來的弟子們總能看到墨燃和楚晚寧一起吃飯,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墨燃總會夾一些菜到他師尊的碗碟里。
“噓, 快看, 墨師兄又給長老遞了塊牛腩, 哇那麽大一塊,我賭玉衡長老不會吃。”
不遠處, 有一群弟子竊竊私語, 壓低聲音下著賭註。
“我也賭不會吃,玉衡長老好像不怎麽愛吃牛肉。”
“那我賭他會吃吧,畢竟前面那幾枚鴿子蛋他也接受了呢。”
一行人就偷眼瞄著那邊, 他們凝神屏息,看到楚晚寧皺著眉頭,筷子尖戳著那塊牛肉, 沈著臉和墨燃說了些什麽。
距離遠了些, 他們聽不清,但墨燃好像也講了兩句話, 楚晚寧的臉色就更加不善了。
押註楚晚寧不吃的弟子甲乙丙立刻喜形於色,他們看得太入神,兜著湯的勺子都差點往鼻孔里送。
“看看看, 長老不吃了,他不吃了!”
“你別拿胳膊肘捅我,小聲點兒, 要是被玉衡長老聽到你們拿他做賭註,非得活剝了你們一層皮!”
“嘿嘿嘿,我不管,這二十枚銀葉子是我的了~”
那弟子說著,就想去拿飯桌上擺來當籌碼的銀葉子,可手還沒碰到,就聽得旁邊的人壓低聲音,無不緊張地低喊道:“等等,勝負未定,長老又動筷子了!”
“啥?”
再次望去,果然楚晚寧夾起了那塊牛腩,這群賭徒的心眼巴巴看著,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被那雙白玉箸捏起來了,不上不下,掐得生疼。
“要吃了要吃了要吃了……二十銀葉二十銀葉二十銀葉……”賭了楚晚寧會吃牛腩的那個弟子不停地叨叨,緊張地直抖腿。忽然他目光一滯,整個人都好似凍住了,“啊!!”
玉衡長老,竟然把已經夾起來的牛肉,又不由分說地丟回了墨燃碗里!
“…………”
“哈哈哈哈,險勝,險勝!”
“我就說長老肯定不吃的嘛,來,葉子都歸我了啊。”
敗了賭註的弟子唉聲嘆氣,頓時萎靡不振,一頭撞在了餐桌上,偏著腦袋無語凝噎,望著楚晚寧那個方向發呆。
長老我錯了,我不該拿您做賭註的,輸得我連這個月買靈石的錢都沒了!
正自怨自艾,忽然,他看到墨燃胳膊肘動了動,高大的身子往前微傾,又和楚晚寧說了幾句話,然後這名慘敗的弟子就親眼瞅見了他們的墨師兄複又揀起了牛腩,連帶著配了些蔬菜,再次遞到楚晚寧唇邊。
……
???
這弟子驚呆了——墨師兄這是打算直接餵長老吃東西!?
顯然楚晚寧也極不習慣,他毫不客氣地拿筷子敲了一下墨燃的筷子,神情嚴肅地講了兩個字。
那口型太好懂了:
放下!
墨燃就笑著那一筷子蔬菜和牛肉都放了回去,不過不是放在自己碗中,而是師尊碗中,楚晚寧沒辦法,嘆了口氣,在十余道他沒有覺察的雞賊目光中,沈默地吃掉了那些蔬肉。
“……”
這桌賭徒已經看傻了,前番以為自己穩贏了的弟子們無不瞠目結舌,手中捏著的銀葉子都滑掉下來。
倒是趴著萎靡不振的那位哥們兒立刻彈起身子滿血複活,眼中直冒光彩,熱切道:“哈哈哈,反敗為勝啊!反敗為勝啊!師哥,師弟,對不住啦,這些葉子還是都得歸我,哈哈哈哈,發了發了,明天再賭啊,哈哈,明天再賭!”
那邊師徒二人卻渾然不覺,墨燃舉著筷子,一邊慢慢地扒著碗里的飯,一邊看著楚晚寧低頭吃掉了牛腩。
孟婆堂里有些熱,墨燃左臂袖子一直卷到手肘處,露出一截結實修長的胳膊,那胳膊肌肉聳動,在蜜色皮膚下起伏,他舀了一碗湯,特地趁著楚晚寧沒註意,在碗里多加了幾塊排骨,肉在湯底,不容易看見。
“師尊,喝完湯吧,驅寒。”
“清湯?”
墨燃眨眨眼:“好像是的,打的時候沒註意,忘了。”
楚晚寧看了看湯面,浮著一片碧油油的毛毛菜葉子,瞧上去煞是可口,也就沒有推卻,拿過來喝了一勺。
“好不好喝?”
“還不錯。”
“那就不要浪費呀。”墨燃笑道,“多喝點。”
楚晚寧淡淡瞥了他一眼:“你還敢說我?以後吃飯別打那麽多菜,自己吃不下,都要我替你分擔。”
“哈哈,好,那我下次少打一些。”
見楚晚寧點頭,墨燃這才捧起了自己的湯碗,那湯有些燙口,他吹了吹湯面,氤氳熱氣散開,映得他剛毅的面龐很顯柔和。
熱湯是一種極為奇妙的食物,明明只是一碗煮開了的水,放了些肉菜調料,但卻能讓整個人從胃里暖到心里,而和喜愛的人一同喝湯,那種滿足的感覺,就好像在水中投了一枚小石子,湖面上漣漪一層一層泛開,閃爍著光芒。
墨燃在這輩子得而不易的寧靜中,不由自主地輕輕嘆了口氣。
原來歲月悠然,喝到口中,只是一碗湯的味道。
他為了這一碗湯,曾經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也為了這一碗湯,如今入骨悔恨,痛斷肝腸。
他捧著湯碗,喝的很快。
內心的不安也好,對於未來的不確定也好,悔恨愧疚也好,這一刻,他都不願意想太多,他的好日子過的實在太少了,以至於需要日夜不息地去搶奪。他不是不想慢慢地品嘗,悠哉悠哉,他其實很羨慕薛蒙這種人,因為天生富貴,所以永遠是從容不迫的。
墨燃無法從容,他有的東西往往是那麽少,以至於他永遠在齜牙咧嘴地爭搶,搶來的東西又怕被搶走,所以只能立刻馬上,狼吞虎咽地吃掉,他在這方面近乎保留了原始的獸性,覺得只有把食物吃進肚子里、藏到胃里,他才能安心,才是真正擁有了這個東西,再也沒人能奪走了。
小時候,他和別的孩子搶食。
上輩子,他和眾仙君搶一個天下。
而這輩子,他只想搶這碗湯。
他自知做了很多惡事,怕命運終有一日要與他清算,於是他只想搶過他一點點可憐的幸福,然後奪路狂奔,把命運遠遠地甩在身後。
和所有那些犯下重罪後,潘然悔悟想要重頭來過的人一樣,墨燃雖然一直在笑,但他的內心依然不安。他知道“善惡終有報”不是一句虛言,在熱鬧漸冷的時候,他總會覺得眼前的安寧很假,就像海市蜃樓,像鏡花水月,最終自己還是會醒來,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巫山殿,回到地獄里。
所以,他想搶在湯冷之前,再多喝幾口。
這樣的話,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惡有惡報,被世人唾棄,被命運審判,被再次推入寒潭深淵里,他也能憑這一口熱氣,獨自一人走下去。
“在想什麽?”楚晚寧問他。
“啊。”墨燃回過神來,輕輕應了,而後笑道,“沒什麽,吃飽了就喜歡發呆。”
楚晚寧看了他的空碗一眼:“喝完了?”
“嗯。”
“你好像很喜歡今天的排骨湯?”
“哈哈,是啊。”
楚晚寧就拿過了他的碗,說:“我再去給你添一點。”
他很快去而複返,果然端了滿滿一大碗肉湯,有些燙,放下碗之後楚晚寧拿手指尖焐了焐自己的耳朵尖,既暖了耳朵又降了手指的溫度。
他重新坐下來,說:“喝吧。”
“好滿一碗。”
“你喝慢一點。”楚晚寧道,“不夠還有的,沒人跟你搶。”
墨燃便被這最簡單的一句話觸動了,他捧住了湯碗,濃黑眼簾垂落,帶著淺淺鼻音,笑著應了一聲:“好。”
楚晚寧不知道,其實那一瞬間,墨燃盡了生平最大的努力,才沒有捧著那一碗滿滿的湯,聽著那一聲“不夠還有,沒人跟你搶”,落下淚來。
楚晚寧走了五年,他煎熬自責了五年。
五年後,他的師尊跟他說,慢慢來。
墨燃心里忽然很痛很痛,他越離楚晚寧近,就越覺得難過。其實很多事情若是不去留心,是看不出背後的情意的,但他如今用心看了,就看到楚晚寧待他是那麽寬容,那麽溫善,那麽好。
他上輩子竟糟踐了這樣的人。
這輩子何德何能,能再長伴君左右?
他的心在顫抖,在苦痛地掙紮,一面覺得自己不配,覺得自己應該離楚晚寧遠遠的,覺得自己哪里來的顏面,竟還有臉對楚晚寧笑,對楚晚寧好?厚顏無恥!
可是,另一面,他又無時無刻不渴望著——是不是就這樣了,能不能就這樣了,他們這輩子還很長,讓他一點一點地贖還曾經犯下的罪,好不好?
——
我一身罪孽,自屍山歸來。
我用前世滿是鮮血的手,捧起今生醇厚溫熱的湯。
我願余生跪地不起,死後魂歸煉獄,只是希望你……還願意捧盞,淺嘗。
“師尊。”
不知什麽時候,薛蒙來了。
墨燃回過神,其實自楚晚寧死後,他幾乎整日整夜都是這樣的自責與不安,在這樣的情緒里浸泡久了,整個人都會顯得很沈重,對其他人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因此他一直都在努力調整情緒,最近一年,才稍微好了些。
但生活中偶爾有一兩個點,還是會觸到他,他還是會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又陷入糾結和自我厭棄中。
他擡起頭來,看著薛蒙的時候,臉上陰郁未消,倒把薛蒙嚇了一跳。
“啊呀,狗東西你幹什麽?這種眼神看我?欠你錢啦?”
墨燃自知剛才感情神遊,一下子收不回來,便勉強笑了笑,說:“吃撐了點,你有事情找師尊?那你們說,我出去透透氣。”
“別啊,別走,你坐著,這事兒跟你也有關呢。”
“跟我有關?什麽事情?”
薛蒙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說出來你可別失落…”
楚晚寧道:“好了薛蒙,就直說吧。”
“哦哦。”本來還想賣關子的薛蒙一聽師尊發話,立刻道,“是這樣的,剛剛接到請柬,宋秋桐要成親了。”
墨燃悚然色變,臉上霎時血色全無。
但這戰栗並非因宋秋桐而起,而是薛蒙——這輩子墨燃很清楚宋秋桐是個什麽貨色,因此恨不能繞著她走,他跟她如今比清水還清,八竿子打不著邊。
可薛蒙……
薛蒙為何會認為,宋秋桐成親,自己會失落?
墨燃整顆心都揪緊了,他幾乎是在瞬間想到了前番一直作祟的那個假勾陳,那個一直沒有浮出水面,藏得極深的幕後黑手。
那個人,也極可能是重生的,若是如此,那人便對墨燃的過去清清楚楚,對於墨燃前世的罪孽,了如指掌!
墨燃白著張臉,強做鎮定,不動聲色地望著薛蒙:“怎麽就和我有關?”
“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薛蒙神色有些怪異,說道,“今天儒風門來送婚帖,那位宋小姐,還專門托人給你捎了一份信。你要和她沒有交集,她寫信給你做什麽?墨燃,不是我說你,你什麽時候惹上的她?”
“…………”墨燃心緒難平,如芒刺在背,半晌才道,“寫給我的?該不會是弄錯了……”
“錯不了。”
薛蒙說著,從衣襟內摸出了一只信封,拍到墨燃面前的桌子上:“白紙黑字,寫著墨仙君親啟,秋桐拜上,還能有錯?”
墨燃瞥了一眼那信封,心如擂鼓,腦中已閃過無數念頭。
是宋秋桐的筆跡沒錯,可為何這輩子和宋秋桐萍水相逢,她會在大婚之前,給自己修一封書信?
薛蒙雙手抱臂,很是不高興:“你是要回去私拆,還是在這里拆了跟我們一塊兒看?”
“……”
墨燃側過頭,見楚晚寧也正望著自己,劍眉微微蹙著。
“拆嗎?”薛蒙氣不過,他最看不慣亂搞男女之事的行徑,有些咄咄逼人。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橫豎都是躲不過的……
墨燃只覺得陣陣發虛,伸出去的指尖都是涼的,他沒有作聲,沈默地拿過信箋,拆了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師尊,喝湯。
墨燃:師尊,吃肉。
墨燃:師尊,吃魚。
墨燃:師尊,吃點心。
墨燃:師尊,喝酒。
四鬼王:主角與配角的區別在於什麽?在於我一吃就胖,而他怎麽吃都胖不了!
墨燃:不是的,你胖只是因為你是橘貓,跟主角和配角並沒有太大關聯。
薛蒙:而且四胖,你不是配角,你只是龍套o(n_n)o
第147章 師尊,有話好說
里面只有薄薄一張紙, 寫著簡短幾句話。
墨燃看了一眼,心就落到了肚子里, 幾乎是暗自長松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冷汗已濕透了重衫。
薛蒙也湊過來看了。
“什麽啊。”一看之下, 眉頭大皺, “怎麽是這種事情?”
“……不然還能是什麽, 都說了我跟她不熟。”輕松之下,墨燃是真的笑了, 把信紙放在桌上, “你把事情說的那麽蹊蹺,倒真唬了我。”
原來,墨燃這些年在外頭東奔西走, 斬下了不少臭名昭著的妖邪,其中有一只鯉魚精,為禍雲夢澤多年, 由於它法力高深, 且處地荒僻,不少修士前去應戰, 最後都成了它用來裝點洞窟的白骨。
雖說雲夢澤妖氣彌漫,是個極易讓妖怪們修煉成精的地方,但鯉魚並非是攻擊高的動物, 按理說修煉出來的妖,殺性也不會這麽強。墨燃與它鬥戰八十余回合,終將其勒殺於“見鬼”之下, 剖開魚肚子,這才知曉了其中緣由。
“當年那只鯉魚精,腹腔內有一枚望舒晶石。”墨燃笑道,“這晶石凝聚千年月華,是極品靈石,用來淬煉武器,或者修煉靈核,都是上上之選。”
楚晚寧道:“她一個蝶骨美人席,要這個做什麽?”
“說是想給自己丈夫求的,她丈夫屬火性靈核,但這些年修煉得太急,有走火入魔的危險,因此不惜重金,想問我買望舒晶石,作為嫁妝帶過去,給她丈夫壓制邪氣。”
薛蒙聽了點點頭:“千金散去也要求丈夫安穩,她的心意倒是難得。”
墨燃聽了笑道:“她哪里來的錢?還不是伸手問儒風門要,她長得那麽好看,軟聲軟語說幾句話,哪個師兄弟能拒絕她?換你你能嗎?”
薛蒙當即瞪大眼睛:“你別說的我好像色令智昏似的。”
“你別生氣,我只是打個比方。”墨燃說著,把這份信還給薛蒙,死生之巔的信函如果不回複,一般都需要存於藏書閣封匣內,墨燃道,“歸檔吧。”
薛蒙一楞:“歸檔?”
“不歸?那你燒了也成。”
“……不是,”薛蒙有些急了,“人家大婚,跟你求個靈石,又不是問你白討的,她都說了不惜代價,心意也算誠懇,你為什麽不賣?”
“不是我不想賣,那靈石我留著也沒什麽用,但是我已經把它給你了啊。”
“給、給我?”
“對啊。”墨燃笑道,指了指薛蒙腰間的龍城佩刀,說道,“不是早些年就捎給你了一塊晶石,讓伯父替你淬煉龍城嗎?今日龍城已非昔比,你用的好,和神武也相差無多。你還不謝謝那條鯉魚精?”
薛蒙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
他只知道墨燃遊歷天下時,得到一塊寶石,但從來沒有關心過這寶石究竟是什麽來頭。對於墨燃,他心里總憋著一口氣在,不管這個人是惡人還是從了良,他都多少保留著一絲不服氣,一絲排斥。
所以,當爹爹說,墨燃給他的寶石可以升華龍城時,他心里雖感激,但也很憋屈,覺得自己平白無故受了競爭對手的好,因此半句都不想多問,直接讓他爹帶著龍城去踏雪宮淬煉了。
豈料墨燃給他的,竟然是價值連城的“望舒晶石”,薛蒙一下子心情更複雜,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半天才幹巴巴道:“謝謝。”
“不客氣不客氣。”墨燃笑著揮手,“趕巧而已。”
薛蒙臉色更臭了,嘴硬道:“我謝的又不是你,是那條一命歸西的鯉魚精。我謝謝他。”
“哈哈哈哈哈,那你以後就別吃鯉魚肉了,給恩公積德啊。”
“哼!”
笑鬧一會兒,墨燃忽然想到了什麽,梨渦深深,問道:“對了,方才被你唬的,都忘問了,宋秋桐是要跟誰成親來著?弄得這麽大張旗鼓,她不過是個小師妹,竟然能驚動儒風門廣發請柬,厲害啊,是不是要和碧潭山莊聯姻?”
“不是啊。”
“不是和碧潭山莊?我以為那莊主老頭長得色瞇瞇,儒風門與他們交好,就把宋秋桐給他了呢。”墨燃笑道,“那是哪一家?能和儒風門攀親事,還大張旗鼓操辦……總不會是踏雪宮吧?”
“你想什麽呢!”薛蒙瞪了他一眼,“怎麽就非得聯姻了?”
墨燃楞了一下,笑容有些僵住了:“那她還能跟誰?”
“南宮駟啊!你忘啦,儒風門這位野馬公子可是到了婚娶的年歲了,宋秋桐那麽漂亮,配他又不虧……”
他還沒嘀咕完,墨燃就驀地起身,驚愕道:“南宮駟?!”
薛蒙嚇了一跳:“幹什麽?”
“她……她怎麽就嫁給了南宮駟?怎麽會……”太震驚了,墨燃心頭掀起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靜,念叨著,“南宮駟……”
無怪乎他這個反應。
要知道,前世這個時候,南宮駟已經重病而亡了啊!
他這些年,一心俯首於流民戰亂之中,並沒有去關心名門正派的大事,儒風門與他交集不多,他自然更加不會掛心。直到此刻,薛蒙忽然跟他宣布了宋秋桐和南宮駟的婚訊,他才猛地意識到——
不對。
這一切都不對,這個世界的命運改變,不止發生在他自己身上,連看似不想關的儒風門,都變了。
早該進棺材的人卻沒有進去,反而白事變紅事,竟還要娶自己上輩子的皇後當妻子……
這消息有些悚然,他一時吞咽不能,有些噎著了。
還有,南宮駟是不是瞎啊!看上這麽個女人?
但該慶賀的還是得慶賀,該送禮的還是要送禮,既然南宮掌門把請柬都送上門來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婚宴定在本月十五,薛正雍把門派諸事安排妥當,都交接給了貪狼與璇璣二位長老,準備啟程前往臨沂。
除了他,出於修真界禮節,王夫人、薛蒙和墨燃,都是一定要赴會的。另外,南宮駟專門點名邀請了楚晚寧,說是年幼時曾受過玉衡長老提點,請長老務必賞臉蒞臨,所以楚晚寧也得去。
“儒風門是當今第一大派,他們的少主大婚,全天下有頭有臉的人物怕是都會趕來慶賀。”薛正雍道,“死生之巔平日里不拘小節,但遇上這樣的場面,還是要講些規矩,莫要給人看了笑話。”
薛蒙問:“講什麽規矩?我覺得我自己就已經夠規矩了。”
薛正雍扯了扯他的發髻,說道:“你這個發冠戴的就不對,你戴了個金發冠。”
“金發冠怎麽了?”
王夫人柔婉笑道:“蒙兒,這是你頭一次參赴婚宴,許多事情都還不懂,阿娘給你說,你可聽好了,在上修界娶親,全場唯有新郎一人可配金頭飾,你若戴個金發冠去,便是去搶親,要鬧大笑話的。”
薛蒙的臉一下子漲紅,磕巴道:“搶親?不不不,我不搶親。”
墨燃就取笑他:“到時候把你和宋姑娘抓起來關進小屋子里,你怕不怕?”
“你才被關進小屋子里呢!”薛蒙又羞又怒,“我不戴就是了!”
薛正雍道:“我看你們對婚宴賓客衣飾的要求都不是很清楚,這樣吧,我著人給你們各自去定做一件,到時候拿著穿就好。”
他頓了頓,尤其看向楚晚寧,試探性地問道:“玉衡,可以吧?”
其他人薛正雍倒是不怕的,頂多就是鬧些笑話,但楚晚寧這個人,白衣服穿慣了,要是不提點他,他一身素白去參加人家婚宴也不是沒可能,到時候南宮柳可能會氣到吐血,那死生之巔和儒風門可就結梁子了。
楚晚寧道:“可以。”
出發前一天晚上,薛正雍給每個人定做的喜宴衣衫都到了。這些衣服是他專程請了臨沂的裁縫趕出來的,制式嚴正,線腳密實,樣子都很漂亮,饒是薛蒙這樣挑剔的人,收到衣服後都滿意地點了點頭。
墨燃捧著一疊幹凈衣物,上了死生之巔的南峰,進到紅蓮水榭,朗聲道:“師尊,伯父托我把這衣裳給你送來。”
他走到荷花池旁,看到楚晚寧正在舞劍。
他想起楚晚寧的第二把武器就是一柄劍,但那劍殺氣濃郁,有毀天滅地的聲勢,楚晚寧從不輕易動用。可刀不磨不鋒利,功不練不嫻熟,就算利刃沒什麽機會出鞘,楚晚寧依舊會時不時地拿別的劍來舞上一段。
此刻月色冷冽,許是練劍熱了,他脫了外袍,只留里頭一件白綢中衣,綢料隨著晚風而微微拂動著,瞧上去靈動飄逸。
他沒有梳慣有的高馬尾,而是把頭發都挽起來,綰了個嚴正利落的高髻,顯得一張臉格外精神,也更加清瘦。長劍爭鳴,刃鋒如雪,他舞劍的姿態剛中帶柔,一雙足繃收有致,霜花挽起時淡若芙蕖照水,冷電出勢後猶如蛟龍破空,一張一弛,一收一放,都點在了最好處,墨燃立在不遠處看著,竟是半點瑕疵也挑不出。
忽然間楚晚寧眉峰一凜,長劍朝荷花池中一指,但見得招式淩厲,池中水波被劍氣一分為二,竟是為劍鋒所迫,久不能合——抽刀斷水!他足尖輕點,長身掠起,輕盈飄逸地自劃開的水波中央飛過,雙臂張開,白袖湧動,神仙般飄然落至池子對岸的涼亭上。
“師尊!”
墨燃怕他再一掠就跑遠了,連忙追到了亭子下喊他。明月高懸,夜色微涼,亭子邊高大的海棠樹飄落著霜雪般溫柔的白色花瓣,楚晚寧踩著亭子的尖角,衣襟有些散開,漏進玉色的月光,他聽到動靜,低下頭來,眼睛又黑又亮,他喘著氣,嘴唇有舞劍後凝起的血色,因此難得顯得很艷麗。
“你怎麽來了?”
夜風吹著他額角散落的碎發,他瞇起眼睛。
“來給你送衣服,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楚晚寧輕輕哼了哼,忽然想起墨燃如今也被世人尊一聲宗師了,自己蘇醒之後,還沒有和他對過招,不由地心中一動,轉念間,人已挾劍飄然而落,低喝道:“你先試著接不住接的住我的劍!”
第148章 師尊天然撩
墨燃一驚, 沒想到他會來這招,匆忙閃避, 劍鋒擦著前胸刺過。
“師尊要和我切磋,好歹先試過衣服再說, 伯父還等著我回他呢。”
“先切磋, 後試衣裳。”
“伯父等得急, 人裁縫還在殿里,要有不妥帖的地方得改。”
“那就快些拆招罷。”
“……”
這一點楚晚寧和薛蒙倒是很像的, 都是比武之心一起, 就極難壓下去的主。兩人一說一答間,長劍已刷刷刷地刺過了墨燃好幾處要害,得虧墨燃久經磨礪, 避閃及時,不然人沒事,衣服恐怕要給楚晚寧劃得千瘡百孔。
猛地一下劍身點在了墨燃肩頭, 楚晚寧及時收勢, 只拿劍側擊了他一下,冷嘲挑釁道:“墨宗師, 就這點本事嗎?”
墨燃被這人逼得沒辦法,手里的衣裳又沒處放,苦笑道:“師尊如今不打算讓我了, 反倒還欺負我?”
楚晚寧目如刺刀,劍眉微蹙:“你難道還想我讓你一輩子?”
“哈哈,這倒沒錯。”
“……你到底打是不打?”
“好好好, 我打,我打還不成嗎。”墨燃笑著,搖了搖頭,手指尖光焰一起,“見鬼,召來!”
見鬼應聲而出,但楚晚寧手中只是尋常武器,因此墨燃也沒有往見鬼里灌註靈力,他剛握住柳藤,正面又是一劍遞來,墨燃後掠數尺,倏忽揮出藤鞭,纏住楚晚寧的劍柄。楚晚寧卻毫不以為意,手腕一掣,掙開束縛,身形已如鬼魅般迅速閃至墨燃身後,長刃一橫,自後頭抵住了墨燃脖子。
楚晚寧貼在他身後,略顯陰郁:“你沒用心,重來。”
他軟暖的呼吸拂在墨燃耳根,墨燃覺得一陣燥熱,喉結在劍刃下攢動,低沈笑道:“師尊先別急著把話說得那麽滿,再仔細看看,我用心了沒有?”
話音方落,楚晚寧驚覺墨燃的柳藤不知何時已繞上了他的手臂,竟將他牢牢制在原處,半寸不得動。
楚晚寧盯著自己的手臂看了半晌,忽然眼底亮起一從銳亮精光。
“嗯?不錯,前言收回。”
墨燃笑道:“哪有想收就收的?”
“你待如何?”
“我想要師尊去換衣服啊。”
楚晚寧冷哼一聲:“……決了勝負再說。”
他說著,將自身強悍靈力灌入右臂,生生將見鬼逼退,而後猛地掠後,與墨燃拉開距離,同時一道劍光閃過,淩空掠起劍氣,朝墨燃斬去。
墨燃沒辦法,只得提鞭再上,一時間柳藤與長劍在空中叮咚作響,兩把武器都不曾餵靈,打起來沒有靈流相撞焰電齊飛的壯觀聲勢,但一招一式都極盡巔峰,行雲流水,墨燃單手還拎著要給楚晚寧換的禮袍,於是楚晚寧也只用右手和他纏鬥,轉眼見兩人已拆過百余招,竟是膠著難分,上下難辨。
楚晚寧的呼吸沈重,一滴熱汗透過他漆黑的劍眉淌下來,直逼眼睫,但他與墨燃較著勁兒,半點不容分神,那汗滴便透過睫毛,滲入眼眶中,他竟忍著不眨眼,一雙眸子如夜火極光,閃著令人驚駭的光亮。
北鬥仙尊的鬥性已渾然都被自己徒弟激起來了。他原本就愛酣暢淋漓的戰鬥與競搏,平日里淡漠清冷,只因難遇對手。而墨燃就像一把火,轟地一聲,把他這池烈酒點亮,剎那間焰照長空。
他們打到後頭,長劍竟因無法承載這樣高強的沖擊而發出不祥的咯吱聲,最後隨著兩人在空中的近身一擊,竟錚然嗡鳴,在兩大宗師間碎成千萬點鐵粉晶瑩!
“劍都斷了。”墨燃無奈道,“還打麽?”
楚晚寧眼中已是一片烽煙繚繞,他把劍柄一丟,白衣衣襟微敞,更襯身形挺拔,他簡潔有力道:“打。”
“……”
墨燃還沒來得及收回見鬼,楚晚寧便身形極敏,猶如拉滿弦,箭出弩,又似林中獵豹,雪中鷹隼,徑直朝墨燃襲來。墨燃慌忙撤去見鬼,擡手格擋,兩個人複又以一種新的方式一爭高低,打得難舍難分。
貼身近戰和兵刃戰不一樣,身形強健高大的人往往會更容易占到優勢,何況楚晚寧和墨燃的身手本就已相差無多,所以這一回,楚晚寧明顯吃了虧。
墨燃笑了:“師尊,別打了,不用靈力的話,說句老實話,你打不過我。”
楚晚寧怒極:“逆徒囂張!”
“不囂張不囂張,師尊要是生氣,我就讓師尊十招。”
“墨微雨!”楚晚寧惱羞成怒,拳腳上的功夫更快更狠。
海棠花紛紛飄落,柔如風吹雪,樹下師徒二人鞭腿勁襲,無所不用其極。又是八十多回合之後,楚晚寧漸漸覺得體力有些透支——他先是在墨燃來之前練了半個時辰的劍,後來又用兵刃和墨燃打了一百多來回,真的已經十分疲憊。
但他的眼睛卻很亮,心跳也很快,一張俊臉上滿是精神與輝光。
他們越打纏得越久,力量的搏拼更膠著,楚晚寧倏忽側身,手肘向墨燃胸肋間劈落,卻被墨燃一把抓住。
兩人相互抵壓,手臂和手臂都在發著抖……
楚晚寧的胳膊被墨燃握得那麽緊,粗礫修長的手指像要把他捏碎了,把他的骨頭都捏斷。
墨燃的獸性與征服欲,也在這肉貼肉的廝搏中被燒了起來,他陡然一用力,終於把楚晚寧的發力制住,而後忽然一反手——
楚晚寧猛地一驚,待回過神來,已被墨燃牢牢勒在了汗濕的懷里。
“還打麽?”身後墨燃帶著笑的聲嗓,他的背脊緊貼著墨燃寬厚的胸膛,心跳起伏,年輕男人的胸膛就像火一般滾燙,鐵一般結實,就像燒滾的巖石,要把他整個人揉進去,揉化掉。墨燃的唇齒貼在他耳背,呼出來的氣息灼熱,全都噴在他裸·露脖頸後頭,而楚晚寧因為挽了個高髻,沒有頭發的阻擋,更能感受到對方虎狼般可怖的氣息,幾乎就要這樣把他整個貫穿撕裂的雄性氣息。
因著汗水,暴戾里黏著纏綿,濕潤如春水……
“師尊,還打麽?”
“……”楚晚寧死死咬住下唇,鳳眸爬上赤紅。
媽的,他不甘心!
正欲再戰,墨燃的嘴唇卻於此刻貼下來,好像是因為巧合,在自己耳垂處若有若無地蹭過去,那粗糙又熱烈的感覺,讓他猛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楚晚寧寒毛倒豎,咬牙切齒道:“你給我放開!”
他的言辭雖兇狠,但身軀卻不可遏制地在墨燃懷里微微顫抖著,所幸因為打鬥脫力,墨燃無法辨別他究竟是因為什麽而打顫,事實上墨燃自保不能,又哪里能分心發現楚晚寧的異常。
楚晚寧聽到他低沈的開口,嗓子嘶啞,很像是情·欲深濃時的聲音,帶著些戲謔的輕笑:“放開之後,師尊就願意回房換衣裳了嗎?”
楚晚寧被激得鳳目微紅,怒道:“……放手!”
他的回避換來對方更有力、更粗魯的鉗制,楚晚寧的胳膊被捏的幾乎要錯位,他身子一軟,竟忍不住就那樣,沙啞地,低低哼了一聲。
這一聲太像是床上的呻·吟了,墨燃猛地一僵,下身立刻有了反應。他與楚晚寧的身軀此刻正緊貼著,他唯恐師尊立刻能覺察到自己又熱又硬的怒張,墨燃哪敢讓楚晚寧知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楚晚寧,不敢再從背後這樣制壓對方。
也就是在這放手的瞬間,楚晚寧得了空,端的是煞氣洶湧,抱住自己被捏疼的手臂,回首一個鞭腿狠踹,用了實打實的力道,把猝不及防的墨燃一腳撂翻在地。墨燃哪里想得到這家夥會突然尥蹶子,整個人都被踹蒙,躺在地上,覺得肋骨都要斷了,疼得直皺眉。
“師尊,你這也太……”
勝之不武了點兒。
後半句沒敢說,墨燃勉強瞇起痛的水汽盈眶的眼睛,努力擡頭去看楚晚寧。
他看到他的師尊中衣散亂,白綢衣襟因為劇烈的搏鬥早已大敞,露出一片緊實光滑的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楚晚寧喘著氣,他猛地扯過自己散亂的衣襟,額發散亂,鬢角疏散,因為打鬥激烈,他此刻眼尾還泛著薄紅。
楚晚寧緩緩站直身子,自上而下俯視著他,下巴微微揚起,目光沈熾,威嚴倨傲。
他平複著喘息,說:“你輸了。個子高也沒用。”
墨燃哭笑不得,講話的時候嘴角都有血沫子上湧:“可不是輸了麽?連骨頭都要被師尊踢斷了。”
“……”
他這一說,楚晚寧有點發虛,剛才打的酣暢,他也不記得自己最後那一腳有沒有收勢,他過去俯身按了按墨燃的胸肋:“踢哪里了?”
“這邊……”
“疼不疼?”
“……”疼是肯定的,但自己如今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跟師尊喊疼像什麽樣子。
楚晚寧看他臉色不怎麽好,就伸手拿過了那一疊衣服,另一只手發力,想把墨燃架起來,豈料自己的力氣消耗得實在太多,墨燃又沈又高,他這一拉之下沒有拉動,反而整個人摔在了墨燃身上。他聽得身下的人痛的悶哼一聲,連忙坐起來,也顧不得多想,又去看墨燃傷勢。
“要不要緊?”楚晚寧的臉色都白了。
墨燃皺著眉頭,以手加額:“你先從我身上下來。”
還好,還能說話,看來是沒有壓死。
楚晚寧連忙準備起來,但脫力的人,往往一倒下就沒那麽容易起身,腿其實是軟的,往往不太穩,沒站住,有些狼狽地又摔坐了回去。
這一跌,跌的不是位置,正在墨燃腰胯上,楚晚寧初時還沒有留意,但他眼下穿的很少,只有薄薄一層絲綢布料,而這位置又是那麽尷尬,他一動,幾乎是立刻就感覺到了有個硬邦邦的碩大的東西,正劍拔弩張地,抵在了自己身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墨燃的撒嬌方式》
楚晚寧:來,我跟你打一場。
墨燃1.0:不要不要,打不過師尊,師尊讓我十招還是打不過師尊qaq
楚晚寧:來,我跟你打一場。
墨燃2.0:輸了怎麽辦?輸了讓我好好疼師尊吧^_^
楚晚寧:來,我跟你打一場。
墨燃0.5:(玩味眼神)還有力氣打架?是不是我昨天……沒把你欺負夠?
第149章 師尊,我站不起來
楚晚寧:“………………”
墨燃:“………………”
幾乎是倉皇地, 楚晚寧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爬起來, 嘴唇微微顫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的, 像是極度驚愕, 又像是被嚇到了。
威風赫赫玉衡長老, 居然、竟然、真的好像被嚇到了。
墨燃頓時心亂如麻,十分不安, 他捂著被踢得生疼的胸膛, 坐起身,小心翼翼道:“師尊……”
楚晚寧像被踩了尾巴一樣,往後退了一大步。
真是辛苦他了, 一雙鳳眼,居然也能睜得滾圓。
看來真是駭得厲害……
墨燃苦笑道:“對不住,我不是……我……”
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倒是楚晚寧腦中驚濤駭浪諸念橫生, 我什麽?我不是什麽?墨燃怎麽會有反應?是不是自己感覺錯了?可是如果沒有反應, 平時就那麽硬那麽大?那得該多……
猛然又想到那張該死的排名榜,上頭寫著四個字。
絕非俗物……
楚晚寧整個臉都紅透了, 他見墨燃還想說什麽,猛地擡手:“你別說了,你回去。”
墨燃只以為自己是惹他不高興了, 哪里還會再留著,他忍著疼爬起來,起身的時候維持著半跪的姿態, 低低道了一句:“師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寧神色複雜地看著他,看上去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其實什麽都沒想,他的腦子已經卡在“絕非俗物”四個字上頭,不會轉了。
墨燃走了,楚晚寧原處立了很久。
他胳膊上細細的汗毛豎著,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呆滯,有些發懵。
突然想起來很早之前他們去金成池求劍,泡溫泉時墨燃不小心摔跤,那時候也陰錯陽差碰到了自己,但當時接觸的時間太短了,楚晚寧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感覺錯,但是剛剛,墨燃親口說了對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也就表明,方才他是真的……起了欲望……不是自己的錯覺。
雖然知道男性有時因為眼前看到的景象,就會生出欲·火,這再正常不過,但楚晚寧捫心自問,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天下比他俊美的人多了去了,難道墨燃會喜歡自己一身熱汗發髻散亂的模樣?
……這有什麽好看的。
迷茫歸迷茫,但腿間那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觸感良久褪不下去,即使隔著衣服,都顯得那麽鮮活,那麽猙獰。
他在諸般冗雜混亂的思潮中,忽然不適時宜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洪水猛獸,若是出籠,又有誰受得住呢……
楚晚寧陰郁地咬了咬後槽牙,但臉上的潮紅卻難消,鳳眸里的內容迷離又淩亂。
像是發了燒,被熱火纏繞。
在外頭站了好久才回到房內,楚晚寧拆了發髻,把發帶咬在唇齒間,擡手重新攏好長發,而後緊緊束起,紮成馬尾。
他松了口氣,擡眼看著銅鏡里的自己。
鳳眼修狹,不笑的時候總有些威嚴狠戾的味道,不討人喜歡。
鼻梁不算太高,弧度柔緩,輪廓不是太生動,不討人喜歡。
嘴巴……
算了,這張嘴和嘴里會說出來的話一樣,都很薄,色澤冷淡,沒有溫度,當然也是不討人喜歡的。
誰知道墨燃是抽了什麽瘋,會有那樣的熱切。
楚晚寧對情·事一道,向來極為保守刻板,所知甚少,那種荒·淫·書冊更是連碰到都覺得臟了手指尖,所以他盯著鏡子琢磨了半天,還是什麽都琢磨不出來。
罷了。
那就幹脆別想,從未有過情愛經歷的玉衡長老心道,畢竟男性也並非一定在情·欲來時身體才會有反應,或許這也就是個巧合而已。
第二天,薛正雍和王夫人早早地立在了山門前,等著赴會的其他三個人到來。第一個來的人是薛蒙,他往日里穿的都是死生之巔的藍銀軟甲,總顯得鋒芒淩人。
但他今天穿著飄逸莊重的禮袍,頭發也梳得簡單,只留了一枚碧玉簪子,整個人的氣質便有些不一樣了,端的是雍容華貴,屐履風流。
看到父母,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自己的袖角,這才道:“爹爹,阿娘。”
薛正雍不禁贊嘆道:“蒙兒真好看,和你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王夫人垂著一雙美目,大約是被夫君這樣誇獎,臉有些紅了。
她跟薛蒙招了招手,說:“來,蒙兒,你過來。”
薛蒙立在她跟前,她便仰頭瞧了他一會兒,眼神中似有歲月荏苒,時光蹉跎,半晌之後,她輕輕嘆了口氣:“這衣裳襯你,顯得皮膚白,很不錯。”
薛蒙便笑:“還不是我阿娘生的好。”
“你也就會嘴貧,跟你爹一個樣子。”王夫人說著,有些感慨,“轉眼都二十多年去了……”
薛蒙似乎料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麽,忽然笑容一僵,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但這半步又有什麽用呢,還是躲不過母親的念叨。
果不其然,王夫人下一刻就拉著他,語重心長道:“蒙兒,今日我們是去儒風門,給南宮公子賀喜,你看看,你與他差不多年歲,是不是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阿娘,我還沒想要成家……我沒喜歡的人呢……”薛蒙咕噥道。
“娘知道你沒喜歡的人啊,所以這次赴會,你得多留心留心別家的姑娘。不一定要大富大貴,國色天香,只要人不錯,你中意,那娘親就肯定給你好好張羅,找人給你說媒去。”
薛蒙的臉紅了:“八字都還沒有一撇,阿娘怎的就直接想到了說媒?”
“娘也只是提一提而已……”
“可是我誰都看不上,阿娘你就說上修界咱們見過的那些女的,一個個長得都還沒我好看,我要是娶了她們,還不是我吃虧?不娶,不娶不娶。”薛蒙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再說了,你們幹嘛只催我?墨燃比我還大一歲呢?你們怎麽不操心他?還有我師尊——”
“玉衡長老那是什麽境界的人?你跟他比嗎?”王夫人有些好笑,“行了,不逼你,娘也就是這麽一說,要你留心看看,但你要真沒看上的,那就也算了。娘還能把綁著你拜堂不成?”
薛正雍卻琢磨了一會兒,說:“不過我覺得蒙兒講的不錯,上回我就跟玉衡提了道侶一事。”
“啊?”薛蒙一聽,很是吃驚,“爹爹你跟師尊提這種事情?他沒跟你翻臉?”
“翻臉了啊。”薛正雍苦笑,“把我趕出來了。”
王夫人:“……”
薛蒙哈哈大笑:“我就說嘛,我師尊道骨仙風,不是天神勝似天神,像他這種人,早就斷情絕欲了,要道侶做什麽?”
薛正雍嘆了口氣,顯然還是不甘心,正欲與兒子再辯,忽然王夫人以袖掩口,輕聲道了句:“夫君,莫要再說了,玉衡長老來了。”
未散的晨霧中,楚晚寧踩著濕潤的青石板緩步行來,寬袍及第,衣袖飄擺。
他披著一件繡合歡衣袍,袍身是端正的月白色,緣口壓著金絲線,隨著步履移動,金線在陽光下隱隱淌動流波,束發的是一根白玉發簪,簪尾鑲嵌了一朵紅寶石雕成的梅花,整個人素凈中染著端莊,清冷中帶著孤高。
那一刻,薛正雍忽然有些無力,嘴張了張,閉上了。
他想,還是薛蒙說的對。
這樣的人,旁邊要擺上怎樣的女子,才能不被他的光華湮沒,因他的氣勢蒙塵?
天神走到凡間,在山門前站定,皺了皺眉,看了薛正雍一眼。
“尊主。”
“哈哈,玉衡啊,衣服挺合身啊。”
楚晚寧擡手,一只線絡和造型都極為繁複香囊,在半空中晃動著,他道:“和禮袍一並送來的這個香囊,和尋常的不太一樣。”
“啊,那是按臨沂的繩藝打的,怎麽了?”
高高在上無人可及的天神道長,微蹙劍眉,他說:“太難了,不會系,請尊主指點。”
薛正雍:“…………”
他教了楚晚寧三遍,楚晚寧還是繞不過去繩結,最後幹脆放棄了,薛蒙看不下去,主動請纓幫師尊系香囊,三兩下就在腰間佩好了,楚晚寧瞧著,很有些意外,贊許道:“不錯。”
薛正雍在旁邊又忍不住轉了念頭,他想,天啊,這樣的人如果沒有道侶,真的不會最終死於生活不會自理嗎?
過了一會兒,墨燃也來了,他臉色不太好,昨天被楚晚寧那一腳踹得太狠,又不好意思找人療傷,別人肯定會問他這傷是誰踹的,他總不能說是輕薄了玉衡長老被踹的吧?
只能自己打坐靜療,這會兒才總算是好些了,不至於胸口疼到呼吸都困難。
可是他看到了立在薛正雍身邊,安靜地等著他的楚晚寧。這個男人穿著月白色繡金絲正服,領口壓得很高,又是禁欲又是莊重——好正經的一個英俊男子。
墨燃覺得胸腔一動,好不容易順直了的氣兒,好像又岔了,又喘不過來,亂了套了。
“咳!”
這可真要命,他喜歡了一個他絕不能喜歡,他發誓再也不去觸碰的男人。
重生兩世的老鬼這回真就像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子,年輕沖動,熱血澎湃,會因為喜愛之人的一個眼神,一件衣物的變更,就覺得天下大亂,風生水起,從此快樂與他有關,悲傷與他有關,心跳與他有關,呼吸與他有關,就連照進窗欞的月色,月色里踽踽獨行的一只螞蟻,吸引螞蟻來的那一脈花蕊,都與那個人有關。
他在這樣的喜愛中覺得很煎熬,很憋屈。
因為一花一葉都是他,但他又得不到,不能摘。
媽的,人間處處為難他。
把派中事務都暫交貪狼長老處理,薛正雍拿上請柬,攜妻帶子上路了。
有楚晚寧出行的陣列里,只要不是日程趕,往往都是坐馬車的,這次也不例外。一行人悠哉悠哉,沿著官道慢慢往臨沂去,一路上遊山玩水,遇到些小妖小怪,也都順手幫著除掉。
如此行了十來天,他們才到了岱城。
岱城的胭脂有名,一到城中,薛正雍就先帶著王夫人去買胭脂,薛蒙嫌棄他們老夫老妻還膩歪,搓搓雞皮疙瘩,不肯跟上,和楚晚寧他們先找了個茶攤子小坐,等爹娘回來。
故地重遊,師徒三人都有些感慨。
薛蒙道:“可惜師昧不在,不然就和六年前求劍的時候一模一樣了,我們還能去旭映峰頂玩玩。”
墨燃笑道:“你也不怕假勾陳還守在那里,見你來了,拉你進湖底再敘敘舊。”
說道假勾陳,楚晚寧皺了皺眉頭:“這五年間他似乎並無行動?”
墨燃道:“說不好,出過幾次大亂子,都是懸案,跟神武有關的,我懷疑是他,但是也沒有證據。”
薛蒙玩轉著手中的杯盞,望著墨燃道:“我倒覺得那些懸案跟他沒關系。你想啊,幾年前他費盡心思要找精華靈體,你是木靈精華,他便攆在你後面要害你,所以他要找的應該是人,而不是武器。”
楚晚寧沈吟道:“但是這五年間並沒有活人連續失蹤的事情發生。”
墨燃托腮舉手道:“我也沒有遇到任何的圍堵或者陷阱。不過也有可能是我這五年行蹤不定,他不知道我在哪里。”
三個人都各自沈默思索著,直到老板娘送來了他們點的茶葉與果脯,薛蒙才撓撓頭道:“你們說,他該不會是壞事做多,自己玩火燒身死了吧?”
“……”
“別這樣看我啊,一般邪門的法術不都容易被反噬啊什麽的。”薛蒙咕噥著,“不然為什麽五年了,他還沒有什麽大動靜?”
墨燃忽然道:“有一種可能。”
“什麽?”
“你看,師尊這五年也什麽都沒有做。”
墨燃話才說了一半,薛蒙就拿筷子敲他:“你什麽意思?你懷疑假勾陳是師尊?”
“……你能不能等我把話說完。”墨燃無奈道,“我是打個比方,我在想,如果那些神武被盜懸案與假勾陳無關,那麽他五年間就確實沒有做任何大事。那麽,他有沒有可能是和師尊一樣,因為某種原因,比如受了傷或者別的什麽理由,必須待在某個地方不能出來。”
他講到這里,忽然想到了什麽,驀地一怔。
“師尊……”
“怎麽?”
墨燃先是搖了搖頭,似乎並不相信自己的這個念頭,但猶豫片刻,還是囁嚅著說出了四個字:“懷罪大師……”
這五年間,其他高手不知道,但顯然有一個人,也和楚晚寧一樣困在紅蓮水榭里,半步都不曾離開。
懷罪大師。
但這個念頭太過大逆不道了,懷罪大師再怎麽說也曾對楚晚寧又授業之恩,墨燃其實並不清楚師尊內心深處對於懷罪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因此也實在不敢太冒失。
楚晚寧道:“不用想了,不會是他。”
他這句話說的輕描淡寫,但是沒有任何猶豫。
墨燃便立刻點了點頭,既然楚晚寧不願意說起自己少年時求學於懷罪門下的往事,那麽他也絕不會勉強多問。
他便繼續思忖道:“那,還有沒有其他高手,五年間從來沒有現身的?”
“孤月夜的掌門姜曦。”薛蒙道,“靈山大會,所有掌門都到齊了,就他稱病不來,很少現身。”
墨燃失笑:“那是你娘的師兄吧?你懷疑他?”
楚晚寧道:“姜曦自視甚高,從來不甘心孤月夜居於儒風門之下,所以自南宮柳當上十大門派之首尊以來,他任何聚會都不去,也不止這五年。”
“那就沒有了。”薛蒙道,“唉,算了算了,想不通就先別想了吧,線索實在太少了,想的我腦殼兒疼。”
正巧這時候王夫人和薛正雍回來了,天色已晚,五個人便準備在岱城找個落腳的地方。
薛蒙道:“我知道有個客棧特別好,還有溫泉池子可以泡。”
墨燃:“……”
他簡直用腳趾頭都知道薛蒙說的是哪家了,不就是少年時他們投宿的那個棧子嗎?
當年泡溫泉的時候,他還沒頭沒腦地栽進了楚晚寧的懷里……
思及此節,他不由地輕咳一聲,默默把臉扭了開去,不想被人發現自己眼里細微的赧然與期待,但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薛蒙這人,說話其實總有些誇張,他喜歡的東西拼命捧,汙點也看不到,他不喜歡的東西死命踩,一棒子錘死不給翻身機會,但所謂知子莫若父,薛正雍覺得自己兒子的話只能信一半,便問墨燃:“那家客棧燃兒也住過吧,覺得怎麽樣?”
墨燃又咳嗽兩聲,不敢與伯父直視:“……是還不錯。”
“那就去住吧。”薛正雍拍板了。墨燃於是掌心盜汗,指尖因為內心的悸動而微微蜷起。
他低下頭,看似馴順而溫良地“嗯”了一聲。但心里頭想的卻是:自己……是不是能再像當年一樣,和師尊一起泡個澡……
他不由地回憶起了水霧朦朧里,楚晚寧頎長俊秀的身子,線條淩厲緊繃,充滿了誘人侵犯的張力。
可若是真的與楚晚寧同浴,蒸汽迷離中,他真的還能忍住嗎?
商量完去處,其他人都已起身了,薛蒙吃完手上的花生,也拍拍碎末站了起來,扭頭望向還坐在原地,神情有些莫測的堂兄。
“怎麽啦,走啊?”
墨燃的表情有些微妙,不知是不是夕陽映照的原因,他英俊的臉龐似乎有些紅了。
他伸手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堅持著不肯站起來,而是有些尷尬地繼續坐著,輕咳幾聲說道:“……點了這麽多都沒吃完,浪費了,你們先走,我認識路,喝完了茶我就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咳,雖然有的小夥伴應該知道,但還是科普一下,男性真的不一定要在產生欲望的時候才會有反應,激動啊,心情非常好的時候,甚至莫名其妙的有時候就真的會……emmmmm……
說到這里忽然想到一個知乎上的一個答主,這個答主是個男生,有次上課,他被老師點名上臺朗誦,他心無雜念,朗誦著朗誦著,然後就莫名其妙bo起了,那是一個夏天,該男生穿著學校的夏裝褲衩子,就很容易看出來,答主說他死也忘不掉那個女老師當時蜜汁尷尬的神情和臉上的紅暈哈哈哈哈哈哈哈點蠟!
小劇場《聽說薛萌萌擇偶很挑剔,仿佛家里有皇位要繼承,那麽不知道各位主角的性轉版本,他會不會滿意》
墨薇羽小姐姐
結果:pass
薛蒙給出的理由:我不能和我堂姐結婚。
師茗婧小結界
結果:pass
薛萌萌給出的理由:漂亮倒是挺漂亮,也賢惠,脾氣還溫順,還是護理專業畢業的,總得來說挺不錯的,就是胸不夠大,臀也不翹,身材有點欠缺,算了吧,我再看看有沒有更好的,不過這個小姐姐的電話號碼我還是存一下,沒有更好的可以考慮聯系她。
南宮絲小姐姐
結果:pass
薛萌萌給出的理由:這女的絕對是我相親對象中見過最奇葩的,脾氣比我還大,還說自己家是山東第一土豪家族,她爸爸是南宮省長,看人都不帶正眼的,我跟她說話,她管自己逗狗,有這麽看不起人的嗎?我也是蜀山死生之巔村村長的獨生子啊,我靠我越想越氣,這種人怎麽能要,對了,尼瑪她還天天在朋友圈炫富,說自己一三五開馬傻拉弟,二四六開懶勃基泥,周日坐私人飛機,真是陳獨秀的秀比蒂花之秀更秀,我忍著鄙夷,委婉地評論她:節能減排人人有責,保護環境的女孩最好看。她居然回我一句:窮比別煩,雙向取關。靠,取關就取關,看誰拉黑誰的速度快!討厭!
葉忘熙小姐姐:
結果:pass
理由:這個小姐姐什麽都好,身高合適,性格和順,三觀端正,家庭清白,雖然長得不太好看,但是過日子也挺不錯了,我都加了她好友,本來打算這周請她去吃麻辣燙,十六塊錢就能吃飽,你們不要覺得我摳門,我只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個嫌貧愛富之人,我怕她因為我是富二代才喜歡我,所以我想先裝個窮比。她倒是答應我了,結果約會當天,我給小葉姐姐發信息,卻收到提示:對方已不是您的好友……emmmm,我哪里做錯了嗎?我只記得前一天晚上,陳獨秀蒂花之秀南宮拜金女不是發了那條開車的朋友圈,我評論了她並且把她拖黑了……可是這跟小葉姐姐有什麽關系?難道小葉姐姐是南宮拜金女的小號?細思極恐qaq
楚婉凝小姐姐
結果:pass
薛蒙給出的理由:我媽媽說眼睛上挑目光兇狠的女人克夫……
梅含雪小姐姐
結果:pass
薛蒙給出的理由:她倒是非常漂亮,長得還有點混血兒,可是我把她的照片發在我的一個同學群里,那個群里有100多個男的吧,忽然就跳出了八十多個,都說和她睡過……我瞬間就懵逼了,關鍵她還是我爸爸朋友的女兒,我現在都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告訴我爸爸的那位朋友,讓她管管自己女兒,怎麽辦,好急,在線等。
以上,是家中有皇位要繼承的直男薛蒙的相親記錄,明日小劇場更新諸位小姐姐和薛蒙相親之後的內心感受。
南宮絲小姐姐:tmd太好了,這個男的簡直是奇葩!明天!讓老娘好好來吐槽一下這個鳥玩意兒直男癌!真是令人火大!
第150章 師尊與我換房
說起來, 這座小鎮當年是因為旭映峰而聞名的,但是後來鬧出了假勾陳的那件事, 金成池的武器盡數毀滅,轉眼多年過去, 鎮子漸漸落寞起來, 很多供求劍人住宿的客棧都因為生意不景氣, 關門大吉,改行做了別的營生。
但是, 當年師徒一同投宿的那家帶著溫泉池子的客棧卻還頑強地存活著, 並且因為南宮公子大婚,往儒風門趕來賀喜的賓客都會先在岱城落腳,這家客棧竟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薛正雍撩開竹簾, 邁進大堂:“老板,住店!”
“四個人?”
薛正雍還沒回答,就聽到身後一個低緩的嗓音道:“不, 五個。”
原來墨燃走得急, 恰好在這時已跟來了。
薛蒙瞧見他,有些驚訝:“這麽快呀?”
墨燃先是一楞, 隨即臉一黑,暗自氣憤道,你消下去難道很慢?坐在茶攤前念幾句清心咒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薛蒙說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 不好發作,只得頗為含蓄地點了點頭。
“你是把瓜子全吞了,殼兒都沒吐吧。”
墨燃:“……”
“客官五個人, 要幾間房?”
薛正雍道:“我和內人一間,另外再來三間上好的廂房,統共四間。”
墨燃聽伯父這樣安排,面上沈靜不語,心中卻隱約有些躁動,他其實暗自希望和當年的對話能再重現,老板告訴他們客滿,必須得擠一擠,這樣他就……
罷了,其實他依然什麽都不能做,只是若能和楚晚寧在單獨待在一個屋里,他就覺得心里很熱,有些不安,又有些興奮,他血管里流的,終究還是豺狼虎豹的血。
但是,巧合往往不會有那麽多次,這回掌櫃很開心地說:“好勒,四間上房!”他翻身去櫃子里取了鑰匙,拉長聲調地吆喝道,“客官,二樓,您請好了——”
墨燃無不沈默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些陰郁。
他想,蠢玩意兒,開四間房就這麽高興?有什麽高興的!有什麽高興的!多賺點錢又有什麽好高興的!
“燃兒,你捏人家櫃臺的桌板做什麽?”
“……”墨燃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來,淡淡笑了笑。那板子朝下的地方已經被他捏裂了幾道痕,怕是再用力就得碎了,“沒什麽。”
等從薛正雍手里拿了鑰匙,上了樓,墨燃站到屬於自己的那間房前,忽然怔了一下。
轉過頭,瞧見楚晚寧也在看著他。
“你住這間?”
“嗯……是啊。”墨燃猶豫一會兒,先是垂著睫毛,而後還是忍不住擡起眼來,黑亮的眸子望著楚晚寧的臉,“師尊還記得?”
“……記得什麽?”
墨燃指了指自己那間房門,說道:“我們來求劍的時候,師尊住的是就是這間房。”
“……”
墨燃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聲音很隱忍,但卻藏不住那微弱的期待:“師尊,你還記得嗎?”
楚晚寧心想,怎麽會不記得。
走上這一層,往事拾階而來,和年久失修的老舊樓梯一起吱呀作響,帶著木頭被歲月浸泡後腐朽的味道,慢慢泛起。
他幾乎可以瞧見少年墨燃推開門,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神情,沖自己咧嘴笑了,梨渦很淺,歲月很深。
見他良久不語,墨燃似是有些失望,垂下目光,說道:“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弄混淆了……”
“沒錯。”
墨燃倏忽擡起頭來。
楚晚寧望著他,似是淺淡地笑了笑:“你沒記錯,是這間。”
這句話就像一朵星火,簇地點燃了墨燃眼底的漆黑,墨燃嘴角漸漸揉開一個甜蜜的笑容,好像吃了一顆滋味極好的糖果,又指著楚晚寧如今的這間房,說:“還有啊,師尊今天住的,是我以前的那間。”
他很高興,說的率真。
楚晚寧卻聽了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笑了,慍怒道:“這個記不清了。”
說著徑自推門進屋,把墨燃關在了外頭。
“…………”
呃…自己又是哪里做錯,惹他不高興了?
是夜,墨燃沒敢去澡堂子泡溫泉,有些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覺得自己現在近到了欲望的臨界,楚晚寧若是再多透給他一星半點的春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忍住當個君子,不去采擷這朵高嶺之花。
他躺在床上,腦袋枕著手臂,實在是百無聊賴,就開始思索自己與楚晚寧的相處方式。
他是個不太聰明的人,他感覺楚晚寧就像一只大白貓,他想對楚晚寧好,想照顧這只雪白的貓咪,可是他總是擼兩下毛,就換來白貓的一爪子,好像被他摸得並不舒服,也不如意。
他覺得很罪過,但實在不知道貓咪身上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他像個剛剛養貓的人,對什麽都一知半解,只會把白貓整個搙在掌心下頭舔毛。
然後換來一聲怒吼,以及再一巴掌。
墨燃翻了個身,眨眨眼,很是郁沈。
忽然想起來,這間客棧的布局,隔壁房間的床鋪和自己這間,應該只挨著一堵木板墻。
這個念頭一冒出,墨燃就更加睡不著了,他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楚晚寧去洗過澡了嗎?還是正準備去?
可是都沒怎麽聽到他屋里的動靜……如果楚晚寧也不打算去泡澡,那麽這個時候,是不是已經躺下了呢?那他們現在,其實離得很近,要是沒有中間那堵薄薄的木隔板,把他們一隔兩間,他們其實就已經躺在了一起……
躺在一起。這個念頭讓年輕男人的血熾熱了,像淺寐的火山般危險地流淌著,只是不噴薄。
他忍不住睡得更里面,緊貼著墻板,木頭和泥土夯成的墻終究是不同的,木板是那麽薄,最多只有三指寬。
墨燃想,楚晚寧就在離自己三尺寬的地方躺著,脫了衣服,或者只穿著一件薄薄褻衣……他閉上眼睛,喉頭吞咽,他覺得心在燒,燒遍了全身,燒到眼角,他沒有睜眼,但若是睜開來,里頭必定有血絲,一片潮紅。
啊,然後他又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件事太刺激了,他整個人都觳觫著繃緊,血往下身湧流。
他曾經,在楚晚寧睡的那張床上自瀆過。
年久的記憶是那麽潮濕,罪惡而甜蜜,墨燃回憶起這件事,頭皮都是麻的。他想起那一年自己泡溫泉,不小心摔進了楚晚寧懷里,那燥熱的感覺怎樣都消不掉,只能自甘墮落地磨蹭著自己,額頭抵著墻面,就那樣把愛欲發泄出來……
墨燃微微睜開一半眼簾,眼神幽暗,深黑的地方像巖石,卻又有赤紅的熔漿在那石頭下湧動。他再一次把額頭抵到墻面上。
心臟都像要撐裂了,當年自己怎麽就那麽傻,分明是如此鮮亮的欲望和愛,怎麽……就發現不了呢……
他一只手貼上了墻面,按捺著,卻實在捺不住。
以為不愛時,能肆無忌憚地想著楚晚寧發泄,但愛上了,他這輩子都註定對一墻之隔的那個人,求而不得,連做一做夢,他都覺得是臟的,是對楚晚寧的褻瀆。
生忍欲望,這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肉體而言實在太煎熬了,他的鼻尖貼著墻,他滾燙的身子都在極盡可能地貼住那一面單薄的墻體,他的思潮混亂,眼神迷離,他甚至在越來越茂盛的情潮里,隱隱生出了一絲錯覺。
好像,楚晚寧的呼吸,楚晚寧身上影影綽綽的海棠香味,已經透過了木紋的縫隙,滲到他床上來,嚴絲合縫地包裹住他。
楚晚寧的味道在勾引他,在可憐他。
勾引他的獸欲,可憐他的人性。
勾引他欲火焚身,可憐他求之不得。
墨燃在這樣的勾引和可憐中,痛苦地蹙緊了眉毛,手撐著墻,骨節根根分明,青筋一一暴突。
與他暴戾神色相反的,卻是他近乎嗚咽的央求,他輕聲呢喃:“楚晚寧……晚寧……”
他卻不知道,在墻的另一邊,楚晚寧其實也不敢去溫泉池沐浴,他確實如墨燃所想的,早已躺下了,此時他也在想著他,渴望著他,楚晚寧修長的手指亦摩挲著微冷的木板,額頭亦抵著這一道無情的墻。
他們兩個人,前世的誤會如此深,以至於陌路殊途,彼此之間隔著一道巨大的深淵。所以這輩子,他們用鮮血澆灌,把深淵填成血海,向彼此泅渡而來,卻因著一層屏障,看不到對方洶湧的情潮,只能由著自己的愛欲獨自泛濫。
可他們明明已經貼的那麽近了。
近到墨燃仿佛聽到了楚晚寧的心跳,而楚晚寧,仿佛聽見了墨燃的呼吸。
“咚咚咚!”
墨燃一驚,沒什麽好氣地:“誰啊?”
他這一喊,隔壁的楚晚寧也是一驚,隨即意識到墨燃是真的貼墻睡的,和自己挨的那麽近,以至於這低沈嘶啞的一嗓子,好像就在自己枕頭邊喊的。
“……”楚晚寧不由地捏緊了十指,漆黑中睜開一雙鳳眼。
“我,薛蒙。”外頭那人說道,“我娘說她把我和你的行李放一塊兒去了,你快開個門,真是的,等洗澡呢我。”
偷聽當然不算什麽好事,但楚晚寧心想,自己可沒有偷聽,是這木板太薄,是房間隔音太差,是薛蒙嚷的太響。
總之他才不要聽。
楚晚寧這樣想著,裹著被子,往墻體處更靠了靠。
隔壁傳來床鋪的吱嘎聲,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薛蒙的聲音再次響起:“哎,你怎麽已經睡了?這麽早?”
“我困。”墨燃有些嗆,“趕緊的,睡一半被你吵醒了,拿了你的衣服快走走走走。”
“你幹嘛這麽急啊?”薛蒙頓了頓,聲音帶上一絲狐疑,“這麽早落了門栓,悶在里頭不出來,跟你講兩句話就著急上火的,你該不會是在……”
在幹什麽?
楚晚寧驀地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想到了荷花池邊和墨燃的肢體相擦,那青年有著過分的熾熱和昂揚,蓄勢待發時都好像能要了人的性命。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又不和他一樣修禁欲之道,身體里會藏著多少沸滾巖漿?多久發泄一次才正常?這些楚晚寧都統統不知道,他清心寡欲久了,他不懂。
現在,他有點想知道了,可是又礙著面子,放不下自己的驕矜來。
他這麽傲的人,這種問題,他能問誰去?總不能隨便拉個弟子,說“不好意思,叨擾一下,我想詢問尋常壯年男子,應當幾日紓解一回?”
……想想都覺得變態到難以言喻。
當然,死生之巔是有這一類與雙修情愛相關的書籍的,但借閱每一本書,都需要登記造冊,楚晚寧實在無法想象借閱簿上出現以下字句:
《榻上梟雄傳》、《欲海浮沈記》
借閱人,玉衡長老楚晚寧。
……殺了他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你們懂的,性轉諸君對相親男子薛萌萌的反饋》
墨薇羽小姐姐:握日,我覺得媒婆腦子壞掉了,相親前也不打聽打聽人物關系,我正坐在咖啡館里喝咖啡,結果看到進來的人是我堂弟,尼瑪這就是媒婆嘴里的高富帥?噗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咖啡噴他一臉。
師茗凈小姐姐:……出於禮節給了他微信,但是我想我應該不會主動找他聊天,其實我並不是特別介意男孩子的身高,但是他穿著那麽明顯增高鞋還一臉正直地跟我說他凈身高一米八,我覺得有點接受不了……其實他實話實說,我也不會笑他啊,唉,矮不是問題,但最起碼要真誠吧。
南宮絲小姐姐:老娘日了狗了!!!憋了一整天總算可以一吐為快!我靠那個相親對象什麽鬼?我只是禮節性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家庭狀況,我告訴他我爸爸是南宮省長,他就跟我說當心反腐倡廉,我跟他說我家開廠,他就跟我說最近嚴打整治……最後我不知道跟他聊啥,我又怕冷場,就想著跟他聊聊我的狗,結果他指著我家的薩摩耶跟我說:“你家這只吉娃娃挺漂亮的,母的吧?”吉娃娃你的頭啊!你不了解動物你就閉嘴不要說話好嗎!好不容易結束了這次相親,加了個微信,我就把這事兒忘腦後了。結果!你們猜怎麽著?我就發個朋友圈曬一曬自己的車,他來評論我讓我節能減排,說環保女孩最美麗,敲你奶奶!我還沒發我們家的威海炮臺呢!發了他是不是要評價我說:“打炮女孩最美麗?”拖黑了,杠精,不解釋。
葉忘熙小姐姐:
看起來有點窮,但是人好就行了,我不介意跟他去吃十六塊錢的麻辣燙,反正吃不飽我可以請他去我們家公司開的酒店吃自助餐,記在我賬上就好了,兩個人在一起,其實誰多花點錢都無所謂的。
……但我不能忍受他diss我們老總的大小姐。
拖黑。
楚婉凝小姐姐:
如果不是看在一桌子甜點還沒吃完的份上,在他說出“我媽媽不喜歡眼睛上挑的女人”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應該甩手走人了。後來想想算了,何必和傻子慪氣,我還是吃完最後一塊草莓鮮奶蛋糕再走……
梅含雪小姐姐:
emmmmm,這個小哥哥有點眼熟,我是不是睡過他?
算了,睡過的人太多,沒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都不約第二次,人生苦短,不能一步到胃的統統拉黑。什麽?說我太浪蕩?對啊你怎麽知道,我微信朋友圈的分組是這樣分的:10cm逗我玩,15cm湊合玩,20cm使勁玩,哦對了,還有一個“絕非俗物,令人嘆服”的分組,遇到這個人我是要跟他結婚的,不過至今沒遇到過,唉,虛位以待,虛位以待。
薛蒙:“其他人我也就忍了,最後那位梅女士,麻煩您比劃一下20cm到底有多長再說話,15cm都已經很優秀了好伐,20cm你在做夢麽?”
堂哥墨燃:“……咳,其實還是有的,比如我……”
薛蒙:“???”
第151章 師尊,我只想要你
正胡思亂想著, 又聽到隔壁墨燃低沈道:“往哪兒看呢你,沒有的事, 拿了你的衣裳趕緊滾。”
薛蒙楞了一下:“我看你哪兒了?”
墨燃:“……”
薛蒙瞅著自己堂哥的臉色琢磨了半天,忽然琢磨過味兒來了, 不由羞怒交加, 嚷道:“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之前想說的, 你關著門落著鎖,該不會嫌下頭澡堂子人多, 想在房間里自己湊合著洗個澡, 就你滿腦子齷齪念頭!還反過來賴在我頭上!”
隔壁房間的楚晚寧臉色黑了黑。
滿腦子齷齪念頭……
薛蒙重重吐了口氣兒,瞪著墨燃上下打量,而後道:“本來都沒想到那碼子事兒, 你這樣一說倒是提點我了,你剛剛不會真的是在——”
“……你不是洗澡嗎?話這麽多!”
“不是,我突然覺得你這個人很可疑啊。”見對方語氣那麽不善, 黑眼睛里迸著星火, 薛蒙愈發覺得不對味兒,“你剛弱冠那會兒就成天往青樓里跑, 這些年行走四方,卻連你的半點風流韻事都沒有,你怎麽突然轉了性子?”
“……”墨燃似乎有些沈默, 楚晚寧就在這片沈默里等著,他其實也想知道墨燃會怎樣回答。
沈默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焦躁。為什麽不吭聲?尷尬?後悔?還是……
“你真想知道啊?”
墨燃開口了, 嗓音里昭彰是憤怒的。
居然還有臉憤怒。
楚晚寧在心里嘖嘖稱奇,他覺得薛蒙問的挺在理的,沒理由因為人家挖了你老底你就不開心,就遮遮掩——
最後一個掩還沒來得及想完,就聽到墨燃說:“操膩了,操夠了,覺得沒勁兒。好了,你可以滾了。”
楚晚寧:“………………”
薛蒙:“………………”
良久死寂後,薛蒙爆發了一聲整個客棧恐怕都能聽到的怒吼:“墨微雨,你這個恬不知恥的狗東西!臭流氓!!”
“成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出去出去,別他媽打擾我睡覺。”
“別碰我你!討厭!”
“我哪里討厭了?”
“你、你——”薛蒙磕磕巴巴,一張俊俏小臉漲的通紅,他本來是想給墨燃找不自在的,結果誰料到被墨燃厚顏無恥地反將一軍,忍不住想起自己二十來歲了,這年歲,南宮駟與修真界第一美人成了親,江東堂的四公子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昆侖踏雪宮那個梅含雪……
梅含雪還沒得花柳病死掉。
好像只有自己還是個未經情事的雛兒,薛蒙覺得很憋屈。
他倒不是因為好色而憋屈,他其實一點都不好色,但他覺得自己在這方面被墨燃比下去了,甩了十條八條街都不止,所以他才氣得厲害。墨燃如果避而不提,如果深以為恥,那薛蒙心態大概會是另外一種,可墨燃居然一臉鄙夷一臉不耐煩地丟給他了一句——
“操膩了,操夠了。”
小薛少主覺得自己有點承受不能,自尊受打擊了。
他“你你你”,你了半天,最後惱怒地朝墨燃吼出一句:“反正就是討厭,你不是人!”
說著摔門而去。
楚晚寧也有些噎著了,雖然他終究比薛蒙冷靜些,聽出了墨燃那是存心欺負薛蒙的氣話,但內心還是忍不住江流潮湧,久久不能平複。
隔壁這廝用詞太粗魯,低喝的那一嗓子像是叢林中肌肉糾結氣息爆發的雄獅,那低低的怒吼和粗糙的字眼二合為一,像一截粗熱的火鉗火棍,猛烈地捅進他的心臟。
楚晚寧喉頭攢動,目光又是陰沈,又是閃爍。
墨燃以前可是因為逛青樓破過戒的,他當然清楚墨燃不似薛蒙一般純潔,只是以前的墨燃,還不足以勾魂攝魄道令他忍不住去琢磨,去在腦海內描繪出那樣的場景。
但此刻舊事重提,楚晚寧就禁不住地想到,那具他看過的,滾燙的、流暢的、煙熏火燎的結實軀體,曾經和那些嫵媚的,白嫩的,嬌艷欲滴的少年們纏綿過,在那些細皮嫩肉的小白臉身上聳動過。
他就覺得又是怒火中燒,又是心如羽撓。
在這樣的惱怒和渴望中,楚晚寧的眼尾微微的有些燒紅了,黑夜中,一抹海棠的顏色……
薛蒙去而複返。
“開門!”
“……又怎麽了?”
“光顧著和你吵架!我衣服呢!”
“桌上呢自己拿。”
“哼!”薛蒙就抱著衣服氣沖沖地走了。
這回總算是安靜下來,楚晚寧聽到墨燃沈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床鋪的吱嘎悶響,他這回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隔壁那個男人躺回了床上,他甚至好像感到了床鋪的晃動,支撐著山嶽般火熱的身形。
他覺得很渴,想起身喝杯水。
但是他聽到墨燃躺下來了,他知道自己起身,那個人肯定也能聽到這邊的動靜,所以他一動不動,像一塊外表冰冷冷,里頭色彩紛呈的丹霞巖石。
隔壁頭,墨燃其實也有些不安。
欲求不滿的男人總會顯得暴躁,薛蒙偏偏還要挑這會兒來打攪他,一來二去的,沒有控制住,剛剛沒羞沒臊吼的那一嗓子,也不知道楚晚寧聽見沒有。
如果沒睡,肯定是聽見了……
他躺在床上,越想越後悔,來回地翻身,楚晚寧也就在一墻之隔的地方聽著他吱吱嘎嘎的響動,分擔著他的焦躁。
過了一會兒,楚晚寧聽到墨燃低沈的一聲:“師尊……”
“!”
墨燃終究是輾轉難安,他憋不住自己的心氣,便試著喚楚晚寧,看楚晚寧究竟有沒有反應。
“師尊,你睡了嗎?”
“……”
“你聽得見嗎?”
楚晚寧心如擂鼓,覺得自己的心臟跳的太響了,很有些難堪,於是把被子悄悄拉過頭頂,試圖用一層棉被,蓋住其實對方本來就聽不見的心跳。
“師尊……”
可這一蒙被子,墨燃的聲音又近在咫尺,就好像他們躺在一張床上,只要楚晚寧掀開被褥,就能看到墨燃英俊的臉龐和赤裸的胸膛,側身支頤看著他,那雙漆黑灼目的明亮眼睛,如狼似虎,如饑似渴地盯著他,要把他連皮帶血地吞吃掉。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楚晚寧打定主意當沒聽見,他自然也清楚墨燃這樣問,是希望他沒聽見。
不然明早一見面,兩人都尷尬。
對方又嗓音沈熾地喊了他幾次,見楚晚寧沒有動靜,輕輕嘆了口氣。墨燃是真的以為楚晚寧睡著了,放下了心,卻也覺得有些遺憾。
他想讓楚晚寧理睬他。
可楚晚寧不理,他就只能摩挲著那面阻隔兩人的薄薄墻板,先是粗糲的手指摩挲過去,閉上眼睛,好像在撫摸楚晚寧的胸膛,再是熾熱的嘴唇貼上去,輕輕呢喃,像貼著楚晚寧的唇瓣在囈語。
墨燃說:“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
可這一聲太輕了,楚晚寧並沒有聽到,他把自己裹在被褥擼,臉和心都很燙,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隔壁床鋪狠狠的吱嘎一聲,似乎是躺在上面的人很焦躁,憤怒地翻了個身。
他說:“他媽的!”
楚晚寧忽然有一種動物般的敏感,預知到自己可能會聽到些什麽,他有一瞬間覺得汗毛倒豎,想堵住耳朵。但只是手指尖動了動,就垂了下來。
他在被子里茫然睜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
他聽到被子外面墨燃低沈的粗喘,那粗喘具有律動性,暴躁且猛烈,楚晚寧的胳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在這樣的聲音里覺得脊椎骨都是麻的,是軟的。
墨燃的喘息那麽性感,那麽罪惡,哽在喉間,壓抑又奔放,他聽到這種聲音,還有什麽不懂的。
楚晚寧合上眼睛,他覺得透不過氣來,嘴唇微微啟著,有些顫抖。
他想到了做過好多次的濕潤的夢,夢里他見過墨燃所有的軀體,赤誠的。所以他閉上眼睛,卻更清晰地肖想出了被子外的景象。他覺得墨燃就在他身邊,舒展雄渾健壯的身軀仰躺著,墨燃黑亮的眼睛瞇著,閃爍著迷離的光澤……
墨燃的手伸下去,解開褲子,怒賁的莖體彈出來,楚晚寧不敢細想那巨物的模樣,只大概描繪出一個輪廓,還有囂怒的肉紅色。他握著那根要了人命的東西在擼動,與之滾動的還有墨燃突出的喉結,他吞咽著唾沫,不知道在想著誰,那樣癡熱又痛苦地撫慰著自己。
“嗯……”
楚晚寧聽到隔壁男人低沈的哼吟,粗啞又性感,他的頭皮都麻了,黑暗中鳳眸染上情欲的水汽。
他也受不住了……
玉衡長老修長白皙的手在幾番掙紮煎熬後,終於還是伸了下去,顫抖地,探進去,握住了自己早已滾燙的昂揚。
那粗熱的觸感令他倍感羞恥卻也倍感刺激,他微微揚起喉頭,壓住一聲喘息,在被褥的遮掩下,褪去了清冷的皮相,他在墨燃的喘息中沈浮,被帶入欲火汪洋,他笨拙而粗暴地對待自己,幾次都把自己弄疼了,最後真的再也受不住,猛地掀開被子,伏在被面上,磨蹭著,揉搓著,修長的雙腿不住顫抖,鳳目半睜半闔,落下幾縷汗濕的碎發,嘴唇張著,無聲地大口喘著氣。
可能是忽然暴露在空氣中,能聽得更清楚,又或許是意亂情迷,讓人聽得更模糊。他好像聽到了濕潤的水聲,以為是隔壁墨燃的動靜,可是一低頭,卻發現是自己莖體頂端滲出的晶瑩分泌液,潤滑了手掌,發出淫靡不堪的聲響。
楚晚寧的臉更燙了,他側著頭,沒有去面朝墻壁,這樣他會覺得墨燃就在自己身邊,和自己赤身裸體地互相撫慰,互相歡愛。
情欲燒上腦顱,他的清高與矜持早已土崩瓦解,他只聽得到隔壁的喘息,只感受得到身下極樂的快感,他因嘗試得少,所以愈發受不了情欲的刺激,他的每一寸皮膚都是敏感的。他渴望著與另一個火燙身體的貼合,他猶如幹涸百年的枯井,如饑似渴。
隨著隔壁的聲音越來越急促,楚晚寧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燒燙,腰越來越軟,腿也幾乎撐不住,他身下的粘液早已蹭濕了床單,他模糊覺得這一切好荒唐,不應該,可是又忍不住,覺得太舒服,自己那麽多年從未嘗試,竟不知還有這樣舒服的事情。
如果說玉涼村那一次自我紓解,他尚因初次破戒而倍感煎熬,覺得自厭而惡心,那麽這一次與喜愛的人一墻之隔,聽到對方壓抑而性感的喘息,他竟也不那麽覺得情欲醜陋,竟也能在欲海的浮沈中,更多的感到舒爽,而不是排斥。
他微微睜著濕潤迷蒙的眼,幾縷發絲垂落,遮擋在他眼前。
他逐漸有些失焦,不知為何,眼前急速地閃過一些光怪陸離的幻影。
又或許不是幻影?
是他以往做過的那些奇怪的,太過真實的夢境。
夢里床褥金紅交織,枕被間鋪著的獸皮氣味仿佛清晰可聞,他就如此刻一樣伏在床上,額頭沁著細汗,嘴唇微張,發絲一樣地散亂,垂落眸前。
燭火沒有熄滅,他身後那個男人急促而兇狠地頂撞著,兩人的腿腳覆疊糾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男人因為刺激而繃緊的筋骨。
被褥床單都已錯位淩亂,男人不住聳動抽插著,喉間溢出性感喑啞的喘息,他聽到他在自己身後說話:”為什麽不吭聲?叫出來。”
夢境和現實就此重疊,楚晚寧緊咬著牙關,哪怕欲望蓄積兇猛,情潮不可遏制,也偏著臉不願開口。
他閉上眼,手中的動作愈發粗暴。
他閉上眼,卻揮之不去對那些春夢細節的回想。
男人在幾番抽插後暗罵一聲,而後退了出來,強健有力的手迫讓楚晚寧翻過身,燈花映照之下他看到一張英俊的,滿是情欲的臉龐,那是墨燃的臉。
因為清晰地描摹出夢里墨燃的模樣,楚晚寧便覺愈發煎熬刺激,他幾乎是有愧的搖著頭,試圖擺脫眼前那一幕幕幻影。
可是沒有用。
他聽到一墻之隔的地方,墨燃的喘息。
和做過的春夢里,那個粗暴而纏綿的男人一樣,低啞渾沈。
他甚至可恥地回想到那夢里的細節,墨燃將他翻過身,濕粘的性器抵著他已經被幹得不住痙攣張縮的後穴,碩大的莖頭在穴口抵著磨蹭,淺淺捅弄,卻是不插進去。
客棧內,楚晚寧另一只不曾撫慰自己欲望的手緊緊攥住了床褥。
羞恥。
他覺得恥辱極了。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他明明沒有……他從來都沒有看過這樣的東西……怎麽會夢得如此真切,就好像這具身體真的承載過那樣滾燙而瘋狂,醜陋而纏綿的情欲。難道這便是生而為人刻到骨髓里的獸性?
“你倔啊,你以為晈破嘴唇不吭聲,就保得住自己一世清白了嗎?”夢境里墨燃滿眼的濡濕,神情有些陰狠,又充滿著情色的欲。
“你都被我上了多少次了,掙紮又怎樣?是你自己甘願要我操你的,是你自己願意在我身下雌伏……”
“別說了……”
夢里,現實。
俱在呢喃。
“你再清高又能怎樣?還不是被我弄臟,含著我,吮著我,分開腿讓我操,腿間流出的都是我給你的東西,清白?別傻了,在你第一天跟我上床的時候,這兩個字就不再跟你有關。”
“不要說了……”
清白。
不再清白。
矜傲。
就像被撕碎的衣衫。
“你真該看看自己下面是什麽模樣……墨燃的目光一寸寸下移,猶如尖刀將身下之人剖開,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那顫抖縮合著的幽穴上,那穴口還黏合著他們性交時產生津液與血跡。
他的目光變得喑深,喉結攢動,他低聲咒罵一句,握著自己怒張的性器,再一次慢慢地挺進去,將瑟縮的甬道狠狠地、一寸一寸地撐開。
說來竟也奇怪,沈浮於這場春夢回憶中的楚晚寧,似乎真的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有一柄血肉凝成的粗硬兇刃,將他的身體撕裂、充滿……
墨燃整個插進去,插到了底,連囊袋都緊抵在穴口恨不能沒進去,巨碩的性器霎時將他撐到極處,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再承受哪怕多一絲的侵占,那莖體在他身中搏動。
“啊……”
夢里?還是現實?
終有一聲呻吟溢出,正是這一聲呻吟讓楚晚寧猛地清醒。
那幻夢在迅速消散,煙消雲滅。
他最後看到的是墨燃在急促兇狠地頂弄著他,兩人在床褥上近乎瘋狂地交合,他聽到墨燃的粗喘,嗓音沙啞而熾熱:“要是你是個女子,我天天這樣操你,怕是你早已懷了我們的種……呵,你我之子,怕是該叫孽種?”
恥辱,刺激,獸欲,人性。
客棧內楚晚寧翻了個身,似乎想要就此擺脫自己腦中這樣骯臟的景象。
他忽然覺得很委屈。
眼眶微微紅著,為什麽會這樣?
他以前從來不會夢到這些東西的,他明明什麽不該看的都沒有看過,他連春宮圖都不曾瞧過,為什麽會做這樣荒誕不知羞的春夢……要是讓人知道了,他該怎麽辦?
夢的回憶消散了,可是隔壁的床鋪忽然晃動起來,墨燃在楚晚寧之前就自瀆了很久了,這時候快感蓄積,到了想要噴薄的時候,他忍不住挺動結實的腰胯,情不自禁地做出抽插的姿態,他也實在是憋了太久了,低吼著發泄出來。
楚晚寧聽到了他喑啞的低吼聲,備受刺激,幾乎是濕紅著眼眶,粗暴地擼動著自己,也忍不住都射在了被褥上。
他從未經歷過這樣刺激的高潮,射精的一刻終
於忍不住喘息著低喊出聲:“嗯……啊啊……”
釋放之後,眼前是一片模糊,楚晚寧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就這樣墮入了粘稠的情網之中,他沒有力氣,趴在被子上限神迷離,低低喘著氣。
他是排斥欲望的。
可卻又甘願沈於愛意。
當欲望和愛意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情欲似乎也變得沒有那麽難以令人接受。於是,和玉涼村那一次自暴自棄般的發泄,終於變得不再一樣,他依舊覺得羞恥,可是羞恥被心底的濕潤滅頂,被舒適與刺激所吞沒。
忽然就那麽渴望,渴望那堵木墻消失,同樣汗濕的墨燃探過身來,起伏燙熱的胸膛,貼上他的後背,喘息著,親吻他的肩膀,脖頸。
楚晚寧茫然而脫力地躺著,他想,如果是這樣,那這一切,就都是圓滿的了。
那他就足夠了。
第二天,墨燃起了個早。
這里是臨沂,菜肴口味楚晚寧是吃不慣的,客棧里也沒有什麽清淡的菜品,於是他去西市買了些食材,準備借個廚房給師尊親手煮一些東西。
這世道有些男子追人,什麽千百花樣都能使出來,一頓早飯滿漢全席也不為過,但只要一看追不到,立馬收手轉身,天下美人那麽多,他們哪里還會在一個絕無可能的對象身上多花半點心思。
但墨燃不一樣。
他追師昧,花了兩輩子。
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清楚自己這輩子都再也不可能與楚晚寧有超過師徒的情誼,但他依然心甘情願,且一複一日地對楚晚寧好。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一點,生前死後,他都沒有變過。
“公子,這麽早出來買菜呀,看看這蘿蔔,買一點去嗎?可水靈了呢。”
“公子,瞧瞧這里的飾品,手釧項鏈,頭花發簪,什麽都有,工藝可好了。”
“來一來,看一看啦,各種靈石,淬煉武器必不可少,來來來——”
墨燃本來打算買了菜就走,可是他拎著滿當當的菜籃子,經過一個雜貨鋪,看到臺子上,擺了一堆漂亮零碎的小物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樣東西吸引,不知不覺地就走了過去,停在櫃臺前。
那邊還立著一個男子,戴著帽兜,正打量著琳瑯滿目的商貨。
男子擡起手,黑色的袖袍下,露出極為蒼白,極為細膩的漂亮五指,因為這五根水蔥似的手指,墨燃留意到了這個人。
他看體型,原本以為這是個男人,可是瞧見那手,又覺得是個女人。
於是他轉過頭,有些好奇地去打量這個人的容貌,卻只看到黑紗覆面,只露出一雙清冷冷的眼睛,而那眼睛也遮在鬥篷寬大的帽檐陰影里,瞧的並沒有那麽清楚。
兩人對視,墨燃習慣性地朝他笑了一下。
那個人卻撤回了自己原本正準備觸摸攤前一塊靈石的手,墨燃余光瞥見他的大拇指上戴著一枚指環。
銀色蛇紋,鱗甲森森。
他忽然間覺得這枚指環上的蛇紋有些眼熟,待要再仔細看,那人已經把手收回寬袖之中,他不鹹不淡地瞥了墨燃一眼,而後一語不發,轉身離開。
“真是個怪人……”墨燃喃喃道。不過儒風門公子大喜,婚帖廣發,最近確實什麽稀奇古怪的人物都往臨沂趕,這種渾身被鬥篷遮掩實的,其實也不算什麽。
這時候,墨燃聽到小貨鋪的後門風鈴聲響,布簾子一挑一落,老板娘從里頭出來了。
墨燃便把黑衣人的事情拋到了腦後,笑著指其中一樣靈器,問道:“老板娘,這個,怎麽賣?”
第152章 師尊,看!梅含雪!
老板娘才剛剛松開門栓, 打著哈欠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準備做生意。她睡眼惺忪, 忽地看到燦爛晨光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立在她店門口, 明明是氣宇軒揚、挺拔如松的姿態, 理應配一把劍, 一柄刀,沈冷清高地走過街市, 誰都不睬。
可這個俊男人, 偏偏展顏笑著,頰邊梨渦淺淡,睫毛濃密又溫柔。
懷里, 還抱著一個竹籃子,籃子里不是靈石靈材,不是法術卷軸, 而是一筐子鮮嫩蔬果, 蘋果紅艷,蘿蔔白胖, 萵苣蔥蘢青翠的葉子探出來,上頭的露水晶瑩欲滴。
襯著他俊朗的臉。
老板娘打了一半的哈欠就這樣僵住了,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鐵血與柔情並生的景象, 眨巴眨巴眼睛,半天回不過神來。
“老板娘?”
“哎哎,仙君想要什麽?”
“就這個。”墨燃拿起一雙淺紅色晶石吊墜, “怎麽賣?”
“公子好眼光,這對墜子用的是上好的龍血晶,由昆侖宮的匠人雕琢的,用料雖然不貴,但墜子本身卻很奇特,龍血晶嘛,公子肯定知道的,會隨身佩戴者體溫的升高而變紅……”
老板娘說到這里,笑了笑;“仙君既然看中的是一對,那應該是想和雙修的道侶一人一根吧?哎喲也不知道哪家仙姑這麽有福氣,能攀上你。你買著墜子,保準不虧,回去各自戴上,到時候雙修起來,瞧著也煞有情趣呢。”
墨燃原本買墜子,只想到龍血晶是溫養寒性軀體的上佳良品,楚晚寧冬日畏冷,戴著驅寒是再好不過了。
但聽老板娘這樣說,心中不免一動,想到楚晚寧頸間掛著吊墜意亂情迷的模樣,那墜子因著主人過高的體溫而鮮紅欲滴,像是刀尖上顫動的血珠子。
他輕輕咳嗽一聲:“就這個吧,替我包起來。”
為了不讓楚晚寧感到異樣,墨燃給薛蒙、薛正雍和王夫人也各買了一件禮物,回到客棧後,他放下雜七雜八的東西,從衣襟里摸出那個裹著龍血晶石的小紙包,那里頭躺著的水滴狀掛墜已經因為他的體溫變得緋紅,他挑了一個留下,另一個掛到自己頸間……
做完這些,他整了整衣襟,確保墜子不會露出來,然後才拿起了剩下的那個,重新包好。
他摸了摸自己的襟口,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前世怎麽樣的荒唐事都經歷過,如今竟會為了這藏在衣服下面的一點私密而馬亂兵慌,他不禁自己也覺得意外。
“送我的?”
吃飯的時候,薛蒙拿著墨燃給他的劍穗,露出見鬼般的表情。
“你給我這個做什麽?你該不會是為了昨天的事情,想跟我賠禮道歉吧?”
提到昨晚的事情,墨燃因為不知道楚晚寧當時醒著,還挺鎮定的,半點聲色也沒動。
倒是楚晚寧有點受不住,拿起面前的茶杯,喉頭攢動,掩飾性地喝了好幾口涼茶,這才拾掇好臉上的神色。
墨燃跟薛蒙笑道:“想什麽呢你,明明是你先惹的我。這個是我覺得好看,就順手買了,給你佩著玩。”
他頓了頓,又道:“難得一起出來,總要買些東西吧。我給師尊和伯父伯母也買了,都是些小玩意兒,也不值幾個錢。”
“我們也有啊?”王夫人顯得很驚訝。
“伯母的是沈香木脂粉盒子,伯父的是折扇掛墜。”墨燃說著,呈了禮物,最後把龍血晶石給了楚晚寧,“還有這個,是師尊的。”
“……什麽東西?”
“一根掛墜。”墨燃手掌心熱熱的,有些汗濕,“龍血晶石能驅寒,臨沂盛產這種石頭,買來給師尊暖一暖身子。”
楚晚寧接過了,這種石頭並不貴,但是很好用。他道:“多謝。”
“不謝,師尊戴上瞧瞧?”
楚晚寧看了墨燃一眼,但並沒有看出墨燃親密又狎昵的私心,很自然地就佩在了頸間。淺紅色的晶石熠熠發著光亮,薛蒙瞅著,情不自禁道:“好看,這個不錯,比我的劍穗好。你在哪里買的?我也想去弄一根戴。”
墨燃道:“沒了,整個攤子上只有這一個,我自己還想要呢,都買不到。”
薛蒙便大失所望,拎起自己的劍穗看看,又扭頭看看楚晚寧頸間的龍血晶石,嘟囔道:“……我就不信了,反正這東西臨沂多的是,等到了儒風門,我去問問南宮駟,他肯定又很多,堆成山那麽高……”
墨燃不理他,而是瞧著楚晚寧,見楚晚寧戴上掛墜後,並沒有貼肉放進去,而是懸在衣襟外面,不禁有些焦躁,忍了一會兒,沒忍住,說:“師尊,這個吊墜不是掛外頭的。”
“嗯?”
“它要放在你里面。”他說著,探過身去想幫楚晚寧把墜子收進去,他一下子挨得太近,說話間呼吸燙著了楚晚寧的耳廓,被楚晚寧一把推開。
楚晚寧低眸垂眼,神情瞧上去很肅冷,但墨燃這回瞧仔細了,他看到楚晚寧的耳緣泛上一層海棠花的緋紅色,既可憐又可愛,讓人忍不住想要親上去,把那顫抖的花瓣含在嘴里吮吸舔弄。
墨燃有些驚訝,他在想,楚晚寧為什麽會臉紅?
自己好像也沒做什麽過分越矩的事情,如果說是幫他擺弄吊墜,那也不算啥啊……
仔細想了想,想到剛才說的那句話。
“它要放在你里面。”
墨燃楞了須臾,臉也驀地漲紅了。要不是他皮膚比楚晚寧曬得黑得多,只怕瞧起來會比楚晚寧紅的更明顯。
他發誓他方才講這句話,真的沒有想要一語雙關……
他旋即又覺得錯愕,心道自己都沒有想歪,楚晚寧這樣一身正氣的人,怎麽就會想歪呢?
墨燃琢磨著,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楚晚寧赤著耳朵,沈著臉,一言不發地把掛墜塞到了衣襟里,他都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昨夜一棟三指寬的木頭板墻,讓踏仙君錯過了太多精彩,他錯過了春光和青澀,還錯過了一個有血有肉,墮入情欲泥潭的楚晚寧。他對於一墻之隔的床上發生的事情,竟是一無所知,所以他當然也不會明白,此刻的楚晚寧仍裹足於昨日的泥淖中,為愛欲而悸動,為愛欲而羞恥,因愛欲而敏感。
因著那場夢,因著夢里濕熱的床笫之言,因著那點不希望被人發現的心思,他才會一反常態,把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想歪。
楚晚寧擡頭看了他一眼,覺得心底有點熱,昨天的邪火仍未全然消退,他伸出手——
茶壺的提梁卻被墨燃握住。
“少喝一點,這茶涼了,傷胃。”
“……”楚晚寧默不作聲,望著他,手仍然伸著,表明自己就是想喝涼茶。
“我去給你倒杯熱的。”
“不用……”
但墨燃已經去找掌櫃了,過了一會兒,拎了一壺新煮好的滾燙的茶,倒了一杯給楚晚寧:“師尊喝這個。”
“對啊,玉衡你喝熱茶,冷的不好,真的傷人。”
楚晚寧沒辦法,只能接過那一杯熱乎乎的茶水,吹了吹,卻沒有喝,擱在了手邊。
他的心已經很燙了。
再熱下去,他怕眼里最後那一層薄冰也化掉,到時候無邊的春水溢出來,擡眼凝視間,再也藏不住那些羞於啟齒的心思。
那他北鬥仙尊的臉還能往哪里擱?
一行人用過早,準備離店的時候,外頭進來一群人。
為首的那個披著淡藍色卷草紋厚鬥篷,遮著張臉,顯得很低調,在人群中並不會被註意到,但他進了客棧,瞧見了薛正雍,卻主動走了過來,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薛伯父好。”
“你是……”
那人便除了鬥篷帽子,薛蒙見了,“啊”了一聲,往後大退一步,薛正雍卻笑了:“哎呀,這不是含雪嗎?”
梅含雪擡起臉來,他生的膚白鼻高,眉骨分明,眸子深邃,有一種明顯區別於眾人的英挺俊美。而且此人皮膚極好,縱使屋內昏暗,依舊散發著淡淡華光,或許是因為自幼在冰冷極寒的昆侖雪地長大,他眉眼之間浸滿了霜雪氣息,顯得既剔透,又孤高。
總而言之,光看他的氣質,沒人相信他就是那個花名滿天下的風流種子梅含雪。
“宮中有事,在下今日才來臨沂,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上薛伯父。”梅含雪長得太冷了,雖然他客氣地笑了笑,眼神卻清淡淡的,恭謙里帶著涼氣,“小侄便來向伯父伯母問安。”
“好得很,好得很,哎呀,要是蒙兒有你這麽禮貌就好了。”
豈料薛蒙聽了這句話,卻不高興了,他在後頭不停地拿眼神向梅含雪發射小毒箭,一根比一根戳地更惡狠狠。
他心想,這個梅含雪這個孫子!人前一套背後一套!明明是個生冷不忌男女通吃的臭流氓,當初在桃花源還伸手摸他的腰,如今站在長輩面前,卻一本正經斷情絕欲跟個得道高僧似的,這家夥可真能演!
梅含雪卻連看都不看自己的這位幼時玩伴,只低眉斂目,連嘴唇開合的幅度都不大,極為規矩:“伯父說笑了,薛公子天之驕子,是靈山大會的第一魁首,自然有他過人之處。”
“對啊,爹爹,這家夥可是我的手下敗將呢——”
“蒙兒……”王夫人頗為尷尬,伸手去拉薛蒙,這暴躁的鳳凰兒才總算哼哼唧唧的不吭聲了,但鼻孔里還是往外冒著火。
梅含雪道:“伯父是要啟程去儒風門了嗎?”
“時候也差不多了,早些過去也無所謂,反正南宮柳最不差的就是房間,他不是說婚禮前後一個月,儒風門都空出了一整座仙城來給賓客落腳嗎?”薛正雍笑道,“我們先過去看看,也好讓晚輩們彼此間多些接觸。”
說著看了薛蒙一眼,言下之意,是要給薛蒙物色媳婦。
薛蒙:“……”
“含雪不直接去儒風門嗎?”
“宮主交代了一些事情,要買不少靈石回去,所以我先在岱城附近多留幾日,等大婚前一天再去,也是來得及的。”
薛蒙小聲嘀咕道:“你明明就是怕早過去了,名門正派里那些被你辜負的姑娘攆著你打,把你打成狗。”
墨燃耳朵尖,笑道:“萌萌你說什麽?什麽狗?”
“……”
薛蒙哼了一聲,抱臂道:“沒什麽,念心法呢我。”
“噗,你念的怕是折梅心法。”
“你再亂說!!”
梅含雪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總算是看了他們一眼,薛蒙的目光便和他對上了,忽然微怔——
他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梅含雪怪怪的,明明上回在桃花源見到他,那孫子眼波里是泛著桃花的,那雙眼睛,仿佛生氣時都是在笑。
但眼前這個人,眼波里別說桃花了,連絲波瀾都沒有,整個都是涼涼的,工整的,禁欲的,這雙眼睛,仿佛笑的時候都在生氣。
薛蒙眨眨眼,頓了片刻,想到天裂之戰時梅含雪率踏雪宮弟子來幫忙,眾人面前,亦是人模狗樣一本正經的,不由怫然大怒。這家夥怎麽就這麽能演呢?怎麽就這麽裝呢?真是人面獸心!斯文敗類!
“哎,蒙兒,你去哪兒?”
“屋子里太悶了!我去外頭等你們,聊完你們再出來!”薛蒙說著,大步走到門口,一撩簾子,怒氣沖天地走了出去,天子驕子實在是委屈著了。
他就納悶了,滿屋子人渣味兒,怎麽除了他,就沒個人瞧出來呢?
好氣!
作者有話要說:
薛萌萌:梅含雪,你為什麽精分?
梅含雪:你猜,猜中有獎。
薛萌萌:獎勵什麽?
梅含雪:秦淮青樓vip黃金會員卡,里面的小姐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保準讓你出來之後趾高氣昂,信心倍增,從此在你堂哥面前擡頭做人。
薛萌萌:……你tm是老鴇吧= =
第153章 師尊最討厭的掌門
氣歸氣, 路還是要趕的。
告別了梅含雪之後,他們自岱城往上, 行了半個時辰有余,終於來到了天下第一大派——臨沂儒風門。
從名字就能瞧明白, 儒風門地據臨沂, 在這座城內, 大大小小建了七十二座綿延仙府,因為府邸太大, 從正前門到正後門, 騎馬都需要一頓飯的時間,因此這些府邸幹脆被稱作了“城”,儒風門的這七十二城各司其職, 等制分明,和一鍋煮的草根門派死生之巔顯然一個天一個地,根本不能同日而語。饒是薛蒙這種打骨子里厭惡上修界的人, 站在城門口的時候, 也不禁震住了。
天潢貴胄儒風門。
此言當真不虛。
他們來的是主城,也就是儒風門最大的一個城池, 白墻黛瓦,上接天日,四隅角樓, 巍峨崢嶸,東南西北四面立有星宿石闕,主城門描金漆紅, 綿延出來的車馬道足有五尺寬,長長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大路,鋪著的都是上等煉氣石,拿來這種石頭什麽都不需要做,只消站在上頭,就能匯集靈力,雖然匯集的不多,但聚沙成塔的道理大家都懂,因此這些石頭每一塊都可以賣到千金以上。
薛正雍感嘆道:“有錢真好啊……”
王夫人便笑:“有錢你也想在死生之巔鋪一條煉氣路嗎?”
“不啊,我在下修界每個村子里鋪個廣場,這石頭靈氣充沛,一般小鬼小怪都不敢靠近,要是能每個村都鋪一個,遇到妖魔作祟,我們弟子趕不及去收拾的時候,也能躲一躲了。”薛正雍叨叨著,掰著手指算了算,搖頭道,“可惜鋪不起。”
薛蒙聽著也跟著嘆氣:“死生之巔,唉,有點兒窮。”
“是啊。”薛正雍點頭如搗蒜,“同樣都修道,也不知道儒風門哪里來得這麽多錢。”
這時候一直沒吭聲的楚晚寧說話了:“尊主知道,儒風門的普通弟子除魔,百姓委托起來要多少錢兩?”
“我沒打聽過,要多少?”
楚晚寧便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銀?”薛正雍瞪大了眼睛,“這麽貴?”
楚晚寧道:“四千金。”
“…………”
“上修界的富商巨賈多,儒風門來錢便容易,以尊主這每一委托八十銀的賺法,哪里能追的上他們?何況有時候尊主還分文不取。”楚晚寧說著,眼神卻很柔和,“走吧,進城去吧。”
大門派,待人接物往往都很有規矩,儒風門的司禮部這些日子都侍立在城門口等待,他們雖然對誰都滿面笑容,但來了怎樣的賓客,分量如何,心里卻清楚雪亮。
散客小修,就陪他們四下參觀,然後帶去居所就好,而有些地位的小門派,引去見主事的護法長老,由長老接待。
至於如今已經躋身十大門派的死生之巔,儒風門不擺架子,直接請他們到暖閣歇息,等儒風門掌門南宮柳忙完手上的事情,就來暖閣與貴賓相見。
暖閣里燃著濃郁的龍涎熏香,柔軟的地毯踩上去幾乎可以陷掉半個腳掌,閣中擺著嬌艷欲滴的山茶花,八朵異色同株的,那叫八仙過海,白花瓣落著點點嫣紅的,那是紅妝素裹,瓣莖上染著脈脈紅絲的,那是倚欄嬌,這些薛正雍看不懂,但王夫人卻明白,這里放著的每一本都是絕佳上品。
薛蒙也不懂,見其中一朵白山茶開的嫵媚,柔軟瓣身上落著一雙黑色星斑,覺得好玩,伸手想摸摸。
楚晚寧說:“別動。”
“為什麽?”
楚晚寧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王夫人嘆了口氣,道:“珍品眼兒媚,這樣一本,可以賣上萬兩黃金。”
“……”薛蒙臉色鐵青地把手縮回去,然後頹然坐在了軟墊太師椅里頭。
他想到了之前在書攤子上看到的那本排名冊,當時還因為修真界前百名青年俊傑富豪里面沒有自己而氣憤,眼下他覺得,那本書誠不欺他。
自己額頭上簡直印了個泛著黑氣的大字:
窮。
不過話說回來,那本書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都還沒來得及翻完,就給弄丟了……
過了一會兒,紅珊瑚淡水珍珠交錯串起的簾子璁瓏作響,兩位秀氣端莊的女修,穿著儒風門的雪紗仙衣飄飖而至,一左一右,撩起了珠簾,垂眸屈膝,聲音如鶯囀黃啼。
“掌門仙君到。”
話音落,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笑著邁進門來,他相貌平平,有些書生氣,是個丟在人堆里立刻就會被淹沒的平凡模樣,除了生的十分白皙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可圈可點的地方。
但他一開口,坐在那兒喝茶的墨燃就差點沒把茶噴出來——
“哎呀,薛掌門呀,薛掌門,區區盼星星,盼月亮的,每天都盼著您能早點來儒風門,您看看,您這一來,英姿勃發,器宇軒昂,天下英雄,誰人可及吶!太好了太好了,寒舍蓬勃生輝了!好啊!好啊!好啊!”
薛蒙:“…………”
墨燃:“…………”
堂堂天下第一派掌門,面對十大門派倒數第一的死生之巔掌門,竟是不遺余力,大肆褒獎,一連三個“好啊!”,一聲比一聲慷慨,一聲比一聲激昂。
他這樣賣力誇贊薛正雍,薛正雍當然十分受用,笑瞇瞇地說:“哪里哪里,南宮掌門真是客氣。”
“不是客氣,區區是由衷羨慕薛掌門,薛掌門一代英傑,威風凜凜,教人拜服,再看區區,人至中年便無意氣,已是一身死肉,空余肥膘,當真自愧不如。”
南宮柳說的熱絡澎湃,薛正雍本來還想憋,但孔雀尾巴卻已經憋不住,有些展開了:“不敢當,不敢當,哈哈,哈哈哈哈,南宮掌門過謙啦。”
墨燃前世沒有和南宮柳打過交道,屠儒風門的時候,這人很快就跑路了,墨燃根本懶得理會這麽一條雜魚,也沒管他最後是死於刀槍亂棍了呢,還是逃了出去隱姓埋名地過了後半生。
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和南宮柳這麽近地打照面,但一看他那腔調,墨燃就不喜歡,壓低聲音道:“原來天下第一派的掌門,妙就妙在一張嘴。”
薛蒙聽見了,竟難得贊同他的話,小聲說道:“沒錯,你看他一開口,那真叫一個舌燦蓮花伶牙俐齒,滿屋子花香我都聞不到了,嘖,只剩下南宮柳嘴巴的甜味。”
南宮柳誇完了老的,又來誇小的。
“哎喲,這不是天之驕子,小薛公子嗎?”
窮逼少爺薛蒙,人窮氣不短。
他不鹹不淡地拱了拱手:“南宮掌門。”
“真是英雄出少年,俊俏!厲害!你看看這鼻子,這眼睛,嘖嘖,精神!果然虎父無犬子!”
薛蒙:“…………”
南宮柳回頭對薛正雍道:“薛兄,區區真是羨煞你了,你看,放眼當今天下,哪家公子有令郎的半寸氣概!要說我,偌大一個修真界,那麽多青年翹楚,令郎要是稱第二,那沒人可以稱第一!”
薛蒙原本還端著,嫌惡他,但南宮柳好像根本沒有看到薛蒙臉上的疏遠似的,把一籮筐的熱烈褒贊一股兒腦往薛蒙身上砸,把好好的小薛公子都砸暈了,到最後竟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等他再次悄聲跟墨燃說話的時候,說的已經是:“咳,這個南宮掌門,雖然浮誇了些,但講的倒是大實話。”
“什麽大實話?”墨燃好笑,斜眼看他,“說天下你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怎麽了,我可是靈山大會的……”
“那是比賽,許多散修都沒有參與,你以為天下英傑,就真的在那個小小賽場能角逐出來了?”
“…………”薛蒙的臉漲紅了,過一會兒,不忿地嘀咕,“算了,知道你羨慕我。”
若是年少時,墨燃必然又要嘲笑他一番,但是如今話到嘴邊,又覺得薛蒙就這點爭強好勝又自戀的脾性,有什麽好爭的,於是點點頭,笑道:“好好好,是羨慕你,你最厲害了。”
不過再擡眼去看南宮柳的時候,墨燃眼底的笑意卻斂去了。
這世上的惡人分為很多種,有些人大逆不道,罪可通天,全天下都恨不能得而誅之,殺之後快。
但有些人呢,那可厲害了,他們憑著那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溜須拍馬之能,明明爛到骨子里,卻不被眾人所鄙夷。
墨燃前世是第一種人,但他最恨的,不是世上那些同他作對的善人,他不恨梅含雪,不恨薛蒙,他甚至敬佩葉忘昔,可憐葉忘昔。
他最討厭南宮柳這種,只要有一點可利用處,就跪在地上舔人家痔瘡的馬屁精。
媽的,吮癰舔痔之徒。
自打南宮柳進來,楚晚寧就一直立在窗邊,看著外面儒風門屋舍整齊,恢宏壯麗的景象。
高處風急,吹得窗口遮著的香軟紗簾一陣朦朧,楚晚寧立在那片朦朧里,南宮柳臉上熱火朝天的親切凝了須臾,很快又收拾好,朝著窗邊走去。
“楚宗師……”
楚晚寧沒有看他,神情寡淡,說道:“南宮掌門,你我之間,早已知根知底。”
那軟成春水的香紗借著東風,一個勁地往他臉上拂動,惹得楚晚寧有些不耐煩了,一擡手,猛地抵住那惱人的玩意兒,淡淡道:“不必寒暄。”
南宮柳就笑了笑,說:“區區也沒別的意思,想著多年沒和宗師見面了,來問候一聲,僅此而已。宗師,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我來是為南宮駟。”楚晚寧依然沒有轉頭,“不是為你。”
“駟兒看到你會很開心的,你雖沒有收他為徒,但卻對他有啟蒙之恩,你走之後,他常常跟我說想你。”
“……”
見楚晚寧終於沒有出言反斥,南宮柳又道:“宗師,彩蝶鎮天裂時你慨然赴義,令世人嘆服,後來得了懷罪大師相救,重返元陽,但想必身子還沒恢複好吧?儒風門特意為你備了二十枚極品養魂丹,替天下仙士,對宗師表個心意,還請宗師收——”
“南宮柳。”
楚晚寧終於回頭正眼看他了,但口中稱呼也已變了。他撤回了抵著香紗的胳膊,驀地轉身,修挺身影似乎融在了大片天光里。
他眸如焰電,眉凝冷霜,眼神極其陰森。
“別把我架在高處下不來,區區一個儒風門,如何就能替天下仙士謝我了?誰給你的臉面。”
“……”南宮柳嘴角抽了抽,面上媚笑總算沒有墜落,半晌笑道,“你看你這又是何必……”
薛正雍知道楚晚寧和南宮柳關系不好,整個修真界都清楚,楚晚寧十五歲時,南宮柳拜其為客卿,好吃好喝好住,跟神一樣地供著,但沒過幾年,楚晚寧忽然在儒風門大殿和南宮柳當眾翻臉,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是什麽“金成池”“神武”“湖底精怪的要求”“道義”“久病”,“夫人”反正旁人也聽得一頭霧水。
但所有人都知道,楚晚寧最後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他當時受祿萬金,每月有靈石靈符千余件,可他分文不取,錙銖不要。他立於殿前,當眾解下腰間乾坤囊,將所有余錢盡數退還,然後沈著臉一言不發地摘下了當年拜客卿時,南宮柳贈與他的極品上師玉冠,散落長發,將玉冠交還給儒風門的司禮官。”
——這是下修界許多說書先生津津樂道的橋段。
“南宮柳面色難看,卻依舊試圖打個圓場,於是對楚宗師說:‘仙長效力於本門那麽久,即便要走,該結清的錢兩還是要結清的,儒風門不想落一個占人便宜的口舌。’
楚宗師卻道:‘昔日我效命殿前,只為報容夫人一飯之恩。而今夫人已逝,貴派與我道義相左,我無意再留。銀錢也不必了,我恥於食君俸良。’言畢合目轉身,辭離儒風門。”
薛正雍原本以為是說書先生在誇大事實,因此曾經試著問過楚晚寧儒風門到底怎麽得罪他了,但楚晚寧不愛在背後說人,因此也只搖了搖頭,從未細講。
但眼下看來,說書先生的話竟可能分毫不虛。
王夫人見氣氛僵凝,忍不住出來打圓場,柔聲道:“玉衡長老,你不要動怒,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好?”又轉身對南宮柳斂衽一禮,“南宮仙君,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死生之巔不缺靈石珍藥,您的養魂丹我們不能收……”
“……哈哈,夫人說的不錯,是區區考慮欠周了。”南宮柳拾了個臺階下,便從善如流道,“玉衡長老,得罪,請長老不要往心里去。”
墨燃在旁邊看著,心道,這人被師尊潑了一臉冷水,居然還能笑得那麽從容自若,真厲害。
這樣想著,低頭喝了口盞中的日照雪青茶。
誰成想就在他喝茶的那會兒功夫,南宮柳笑瞇瞇地,已來到了他跟前。
作者有話要說: 山茶花品名及外觀描述,引征金庸《天龍八部》第十二回《從此醉》,未免誤會,特此申明。
今天的小劇場只有一句話:
【直男薛蒙是塊磚,哪里缺受哪里搬】
第154章 師尊,我去找葉忘昔啦
這就很不妙了, 這一屋子人,南宮柳進來之後, 王夫人、薛蒙、薛正雍,是立刻起身、以禮相待的。
但楚晚寧沒這心情, 所以依然立在窗邊。
而墨燃呢, 儒風門上輩子對他而言, 就是個被他踏平的破爛門派,哪怕外表再是光鮮亮麗, 他都知道, 下頭只有一盤散沙,沒什麽值得敬畏的。不過他還真沒有特意要給南宮柳難堪的意思,只是習慣了, 所以壓根沒有想到過要站起來。
這場面就有怪異了。
身為主人和長輩,南宮柳杵著,和顏悅色地微笑, 也不生氣, 臉上堆滿依舊熱氣騰騰的熟絡。
而身為客人和晚輩,墨燃那懶洋洋的坐姿卻被抓了個正著, 他架著腿,靠在太師椅上,手里頭還端著一杯熱茶。
薛正雍方才沒有註意墨燃的舉動, 此時一回頭,不由地大為窘迫。
這墨燃也太沒規矩了!
“這位是……近年來,聲名大噪的墨宗師吧。”
墨燃茶也不喝了, 掩了蓋子,擡眼道:“是啊。”
“當真是英雄出——”
墨燃卻打斷了他,笑道:“南宮仙君,英雄出少年這句話你已經在我堂弟身上用過了,就別在我身上用了吧?”
他語氣和緩,笑容溫和,好像是很禮貌的樣子。但他所說的內容卻半點不客氣,他甚至都沒有站起來,講完這句話後,他重新端起茶盞,青瓷小蓋刮了刮杯沿,而後吹開裊裊升起的迷蒙水霧。
垂落濃密纖長的睫毛,放著眼簾,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
他年輕、英俊,高大又從容,那架勢,仿佛他才是這儒風門的正主,是站在整個修真界巔峰的人,而南宮柳,不過是他座下一條狗而已。
“哈哈,墨宗師說的不錯,是區區才疏學淺,一時想不到更好的措辭,所以——”
“哪里的話。”墨燃擱下茶盞,擡眸微笑,“南宮仙君自打進了這屋子,好話都說了一籮筐了,要是仙君不會說話,誰還能稱一聲會說話呢?”
“哎呀,墨宗師的謬贊,區區可不敢當。”
“誰說我在誇贊你了。”墨燃一雙黑亮眸子望著他,笑吟吟的,“太會說話有時候也未必是件好事。”
薛正雍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壓低聲音道:“燃兒——!”
在他看來,楚晚寧和南宮柳翻臉還情有可原,至少有前因,楚晚寧也有這個身份,但墨燃……
墨燃卻沒有去理會薛正雍,而是對南宮柳道:“這些恭維話,南宮仙君還是留著對其他晚輩說吧,我是個粗人,聽不懂,也不想聽。”
薛正雍:“…………”
墨燃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伯父會不痛快,但他並不後悔。
天下惡心人的事情太多了,楚晚寧烈火脾氣,總願意去做那個出頭鳥。很早之前在羅纖纖府上除魔的時候,楚晚寧會因為陳家人欺辱一個弱質女子,不顧自己聲名,將身為委托人的陳員外打的皮開肉綻。
楚晚寧明明並沒有做錯什麽,卻總被別人口誅筆伐,說他“冷血”,說他“恣意妄為”,說他“不近人情”。
墨燃不想讓人再說他師尊“不講禮數”。
所以他寧願自己比楚晚寧做的更出格,做的更過火,他只有用這樣的笨辦法,才把楚晚寧護在身後。所以這個屋子里,三個人都出於禮節,接受了南宮柳的奉承與好意,但墨燃卻沒有。
這不是一時的興起,自從他知道,是楚晚寧背著他,從屍山血海中爬回。自從他看到,孟婆堂的那一縷人魂,那一碗抄手。自從他去到地獄深處,將楚晚寧救回,他就發過誓——
只要楚晚寧還願意,他從此都和楚晚寧站在一起。
南宮柳一連碰了兩次璧,換做是別家掌門,早就該掀桌暴怒,逐客趕人了。
可南宮柳沒有,他只當什麽事都沒發生,樂呵呵地又和薛正雍說了幾句話,倒把薛正雍搞的很尷尬,他拉南宮柳到一邊去,小聲道了歉,說自己管教侄子無方。
南宮柳則笑道:“哎呀,年輕人嘛,誰還沒點血性呢?我覺得墨宗師真是性情中人,好得很。”
與南宮柳見完面後,儒風門的弟子領著一行人去別院落腳。
墨燃一路上都在打噴嚏,薛蒙扭頭看他:“你該不會是剛剛口不留德,被南宮掌門詛咒了吧……”
“去去去,你才被詛咒呢。”墨燃眼淚盈著眼眶,“我……阿嚏,我聞不了太重的熏香,剛剛那屋子——阿啾!香料味實在太……阿啾!太……”
“太難聞了。”
“啊,師——阿嚏——尊啊。”
楚晚寧遞了手帕給他,皺眉嫌棄道:“擦一擦,沒樣子。”
墨燃就含著淚,笑著接了繡著海棠花的手帕:“還是師尊心疼我,謝謝師尊。”
楚晚寧被他說得有些尷尬:“誰心疼你。”
“就是!”薛蒙不服氣道,“誰心疼你,師尊最心疼的明明是我!”
墨燃略有鄙夷:“你都多大了還跟人比這個。”轉而又拿著手里的帕子,正色道,“你看,師尊之前答應要給我繡一塊一模一樣的,你有沒有?”
“……”楚晚寧劈手奪過了手帕,厲聲道,“墨微雨!”
薛蒙聽了先是一楞,隨即怒氣沖沖:“鬼才信師尊會給你繡手帕,白日做夢也不是你這麽做的,臭不要臉。”
一行人說著話,來到了南宮柳給他們安排的別院,那別院有四進,薛正雍王夫人一進,其余三人各一進,庭院內曲徑通幽,花影婆娑,淙淙流水聲不絕於耳,端的是風雅別致。
但墨燃剛剛還好好的,結果一看要住的是這個院子,整個人就楞住了,躊躇間,眼里不自覺的蒙上一層灰翳,等跟著眾人邁進了別院當中,看到那一磚一瓦,草木山石,心情就愈發郁沈。
這是前世的儒風門,給他留下極深印象的一個地方。
此時再臨故地,他不禁想,如果不是這輩子楚晚寧以命換他,或許他還是會走上老路,成為踏仙帝君,那麽算來這個時候,他也應該率著百萬珍瓏棋子,將一代名門夷為焦土了。思及如此,不由地冷汗涔涔,一時間,千頭萬緒湧上胸膛。
墨燃閉了閉眼睛,他揣得住情緒,早已不是當年喜怒都很鋒利的少年,因此也沒有人看出籠在他心中的陰霾。
他們各自回房休息,墨燃站在留給自己的那間別院前,負手立了一會兒,卻沒有推門進去。
院子里相迎的侍女有些不安,小心問道:“仙君可是對這房間不滿意?”
“哦,沒有。”墨燃回神,笑了笑,“覺得這院子和我以前住過的一個地方很像,觸景生情了而已。”
“那真是巧了呢,奴婢還以為是仙君不喜此處。要是仙君另有要求,只需跟奴婢說就好了,奴婢自當盡力為仙君去做。”
墨燃微笑道:“我沒什麽事,你們自己忙去吧。”
他說完,仰起頭來,看著院中足有一抱粗的百年老桂樹,樹蔭像前世的鬼魅拂過他的眼睫。
他睫毛微微顫抖,心中愀然。
忽的,轉身喚住了要離去的侍女:“等一下!”
“仙君還有什麽要吩咐?”
“……我想跟你打聽個人。”墨燃頓了頓,擡起眸,目光如炬,“你知不知道,有一個……”
“什麽?”
“算了,不問這個了,換一個問問。”墨燃道,“你知不知道葉忘昔在哪里?”
侍女道:“葉公子是徐長老的親傳弟子,他和徐長老住在一個院子里,仙君若是想要見他,去那里就好啦。”
墨燃聞言暗松了口氣,他最後一次和葉忘昔見面,是在酒樓上,葉忘昔求南宮駟跟他回去,但當時南宮駟不肯,葉忘昔就說“如果是因為我,你不想回儒風門,那麽我走。”
他其實有些掛念葉忘昔,他覺得前世葉忘昔受的苦已經夠多了,葉忘昔和楚晚寧其實很像,都是九死不悔的君子,只不過一個內斂,一個熾烈,可他們都沒有得到好下場。
墨燃為自己從前所為感到悔恨,所以他希望這輩子葉忘昔能過得好一點。他不由慶幸,幸好南宮駟沒有做到那麽絕情,真的趕葉忘昔走。
徐長老的別院名為“三生別院”,據說取的是“一飲孟婆水,忘卻三生事”的意思,徐長老想表明人生在世能幾時,該忘的東西就趁早忘了,不要留在心里徒增煩惱,反正死了之後,到奈何橋邊,也都不再會記得。
聽上去是個很悲觀的人,難怪教出了葉忘昔這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葫蘆。
“有趣,這個鸚鵡真機靈,來,再背一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
請守衛通稟,告明來意,還沒繞過照壁,就聽到院子中傳來一個男人懶洋洋的說笑聲。
墨燃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滿院陽光中立著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男子。那人穿著件素淡衣衫,袍角處居然還打著幾個補丁,大冷天的,他也不穿雙鞋,赤著腳站在冰涼的石磚上,手里拿著一捧瓜子,正在逗弄一只尾羽纖長的雪白藍眼鸚鵡。
那鸚鵡左右撲騰翅膀,在架子上來來回回地晃動,似乎很是得意,引吭高唱道:“啊~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
“嗯,好,不錯。你比小葉子聰明,小葉子小時候可沒你厲害,這段他要死要活都背不出來。”男人餵給了鸚鵡一把果仁,“來,你老子賞你。”
“…………”
這人跟一只鳥自稱老子……
意思就是他是個鳥人咯?
這男人回過頭來,看到照壁旁立著的墨燃,先是磕了個瓜子,然後啐掉,倏忽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燦爛,卻又帶些蔫壞的味道,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整個人顯得十分瀟灑。
“墨燃墨宗師吧?”他笑起來,“幸會。”
墨燃於是笑了,也道:“幸會。”
他笑過之後,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個男人的臉,他覺得似乎有些面善,前世屠殺儒風門的時候,好像見過這個人,他是……
“義父,你怎麽又不穿鞋就到處亂跑了。”
忽的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明明是那樣輕淡的一句話,入耳卻如春雷隆動。
墨燃驀地轉頭,看到葉忘昔自半月拱門後走出來,他還是那麽修長挺拔,眉眼溫潤,手中提著一雙明黃色緞履,走到青年跟前,俯身放下。
義父?
葉忘昔的義父……
他心中的血液在狼奔豕突,他幾乎能聽到隔世的哭喊聲,聽到刀劍相撞,鼓角爭鳴。
“義父!!!”
記憶中猛地翻出一張血汙縱橫的臉。
是葉忘昔,葉忘昔在哭著嘶喊,聲裂九霄……當年他屠殺儒風門的時候,南宮柳偷生跑路,七十二城群龍無首,霎時大亂,後來,儒風門的第一護法徐長老挺身而出,嚴整散沙,將墨燃原本瞬間就能摧毀的亂兵聚合在一起,與葉忘昔一同抵抗。
他明明不姓南宮,卻做了南宮掌門應當做的事情,以長老之身,與儒風門七十二城共存亡。
他明明不是葉忘昔的親生父親,卻在灌滿了靈流的尖刀刺向葉忘昔的後背時,擋在了葉忘昔面前,以血肉之軀,護得親手養大的孩子,一瞬周全。
墨燃那個時候站在城墻上俯瞰,他看到了這一幕,他嘴角浮起一絲扭曲的笑——天知道他那時候有多嫉妒。
毫無血緣,這世上竟有人能願意為另一個人死!
他那狹隘的內心無不震撼,無不疼痛,他嫉妒得像是要瘋魔癲狂,他的眼神都是血紅的。
他在想,好,好極了,葉忘昔真幸運,他墨微雨……要是這茫茫天地間,除了他的娘親,還能有一個人,能心甘情願為了他墨微雨死,那麽他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蒼天對誰都好,只有對他是那麽吝嗇,那麽狠毒!
他要把他嫉妒的人都毀掉,讓這些抱團取暖的人都統統滾下地獄,憑什麽只有他沒有一天好日子,沒有片刻溫暖,唯一對他溫柔的人,早就已經死了。
他只有那麽一點點溫情了,憑什麽還要奪走?!!
他恨!
“…………”
回頭再想,墨燃只覺得自己當年是那麽傻。這個紅塵里,明明也有一個人,願意為他赴死,是他自己錯過了,是他自己辜負,是他不知道。
墨燃雙目闔實,平複了一下內心的湧動,這才再次擡眼。
他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他是葉忘昔的師尊,也是葉忘昔的義父——徐霜林。
在屠儒風門的第二天,他就為了救葉忘昔,死於戰火之中。
墨燃轉過頭去,心中苦澀,竟是不忍再瞧著陽光下那個笑意濃深的瀟灑之人。
他去和葉忘昔打招呼。
“葉公子。”
葉忘昔這才發現墨燃立在遠處,不由一楞,隨即笑道:“啊,墨兄也來了,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其實葉忘昔這輩子跟墨燃只有數面之緣,不是很熟,於是繼續微笑道:“是來找我義父的嗎?”
“……”墨燃看了徐霜林一眼,有些尷尬,搖頭道,“不,我來找你的。”
“小葉子,這院子里多久沒有進來過一個找你的人了?真不容易。”徐霜林懶洋洋地笑著,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顆瓜子,“你在哪里結識的墨宗師?”
“桃花源認識的。”
“那很好,那很好。”徐霜林笑著,把剩下的瓜子都丟到了鳥食盆里,說,“你們年輕人聊吧,我先到別的地方走走。”
葉忘昔拉住他:“義父,你怎麽又不穿鞋?”
“哦,忘了。”徐霜林笑瞇瞇地穿上了鞋子,說,“這樣總好了吧。”
但墨燃卻用余光看見,這男人慢悠悠的渡到了轉角處,然後俯身把鞋又脫了,居然就那麽揣進懷里,優哉遊哉地走遠。
“………”
這對父子的相貌和脾性,實在是違和的很,因為心法緣故,徐霜林長得很年輕,面容停留在三十歲的時候不會老,瞧上去就像是葉忘昔的兄弟。
再結合了脾氣看的話,這人有些任性頑劣,還不像是哥哥,簡直像是葉忘昔的弟弟。
所以門外那塊凝重莊嚴的“三生別院”匾額,是在逗人玩嗎?
葉忘昔和墨燃肩並肩,沿著林蔭道緩步走著。
這個院里栽種著很多花樹果樹,但此時正值隆冬,萬木雕零,只有一些枯黃葉子掛在樹梢,風一吹,顫巍巍地拂動。
“不好意思,上回在酒樓里,我讓你見笑了。”
“沒有的事。”墨燃道,“你這些日子都還好嗎?”
話說出口就有點後悔,因為葉忘昔這種人,哪怕過得再不好,都是不會吭聲的。果不其然,葉忘昔笑了笑,說:“還行,你呢?”
“我挺好的。”
兩人關系其實沒有那麽熟,墨燃來找他,也只是因為想到了前世冤孽,覺得心中難受,才想來看看如今還活著的葉忘昔,真的和葉忘昔單獨相處起來,卻又不知道該講些什麽了。
墨燃清楚葉忘昔的很多秘密,可這些秘密都不能說,他就實在沒有什麽話題可聊,兩人沈悶地散了會兒步,葉忘昔問:“夏司逆怎麽樣?”
墨燃楞了一下,笑了:“你還記得這名字?真厲害。”
“他的名字,特別好記。”
“哈哈,也是,夏司逆這回也跟來了,你之後能見到他。”
葉忘昔略顯意外:“他也來了?……可掌門應該沒有請……”
“你還不知道夏司逆是誰吧?”墨燃笑道,“我告訴你,這件事情,說來可真是話長了。”
於是他就把楚晚寧就是夏司逆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葉忘昔聽完之後愀然半晌,嘆息道:“墨公子何其幸運,能得此人為師。”
墨燃則說:“儒風門何其幸運,能得葉公子為門徒。”
葉忘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道:“墨公子言過了。”
他們走到了一座漆著紅木的小浮橋上,這一路走來,盡是一些枯枝敗葉,唯此處青翠明艷,栽種修竹傲雪迎風,高節不改。儒風門的水都施了靈力,不會冰封,因此立在橋頭,腳下是溪水淙淙,兩端是碧色環抱。
墨燃回過頭,看到葉忘昔低眸凝視著那晶瑩溪流,黑色的眼睛里不斷有浮光踴躍,人還是那個人,但臉上的憔悴,其實誰都看得出。
南宮駟成親,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殘忍了。
忽然就很不忍心,好像看到了那個付出良多,卻得不到別人一瞬回首的楚晚寧,墨燃問他:“葉公子,不如你來死生之巔吧。”
“什麽?”
“……”出言即覺莽撞,也知道葉忘昔會怎麽回答,墨燃嘆了口氣,“我就隨口一問,公子不必放在心里。”
葉忘昔笑了,他原本笑起來豐神俊朗,七分英氣,三分秀美。但如今還是同一個人,還是同樣的笑,顴骨卻已微微凹陷,七分英氣還在,三分秀美卻枯竭了,唯剩兩池悲涼。
他想掩藏,但那悲涼太深了,他用盡了力氣,依然沒有藏好。
他笑著說:“原來墨兄,是替死生之巔來挖人的?”
“哈哈,是啊是啊,不過,葉公子應當是不會來的,所以只是一句玩笑罷了。”
“嗯,我義父仍在此處,我便不會走。”
“公子今後打算怎麽辦?”
“……”葉忘昔神情似有一痛,竟是不能立刻答來,今後打算怎麽辦?他也不知道,他覺得自己是飛蛾,南宮駟是燈火,他總想隨那燈火而去,哪怕後果是破碎支離。
可南宮駟不要他。
“就,還在儒風門里做自己該做的事。”葉忘昔微笑道,“輔佐掌門,輔佐義父,以後,輔佐少主。”
他頓了頓,手捏成拳,指節蒼白如玉。
墨燃心驚於葉忘昔竟能心平氣和地把最後半句說出口,他竟真的能說得出口……
“輔佐少夫人。”
他講完了,似乎終於不再能忍受,他垂下眼來。可是只是那麽一會兒,他又擡頭恭謙溫雅地望著墨燃,臉上竟還是笑著,整個人如修竹般颯颯立在寒冬里。
驟然間西風起,吹起竹林間積著的浮雪,猶如葦花四下飄飛。
就在那一瞬間,墨燃想,不可以,南宮駟不能與宋秋桐成親。
第155章 師尊,震不震驚
儒風門少主的大婚之日越來越近了, 但卻忽然有個流言甚囂塵上,開始在各大門派的賓客間流傳開來。
“張公子, 在下近日得知一事,咋一聽覺得離譜, 但仔細想想, 十有八九是真的, 你想不想聽一聽?”
“巧了,我這里也有一件秘辛, 是關於儒風門的, 也是駭人聽聞,該不會和你想說的是同一件事吧。”
對方頗有深意地揚了揚眉,意味道:“張公子所知道的秘辛, 是不是只跟兩個人有關?”
“確實如此。”
兩人齊齊對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壓低聲音道:“先說我的吧,我聽說儒風門的葉忘昔, 和……”
另外一人聽到這里便繃不住了, 公子風度也不要了,噗地笑出聲來, 且猛拍大腿,眼中閃著八卦的光輝,激動道:“對對對!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這件事!儒風門的葉忘昔和宋秋桐有染!”
“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想到連公子這般不愛聽碎語閑言的人都知道了。不過聊這事兒,聲音得輕一點兒, 這里可是臨沂,走哪兒都能撞上儒風門的人,怕是隔墻有耳。”
隔墻有沒有耳,倒是難說,但三人成虎卻是真的,這件事情像浸在水里的棉絮,逐漸膨脹,哪怕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但內容卻越傳越豐滿,越傳越香艷……
到最後,連在臨沂城外那些小村子里,不修仙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田間地頭都在傳著。
“狗蛋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千萬別跟人說哦。”
“什麽秘密?這麽慎重,說來聽聽,我的口風你又不是不知道,絕對不會走露出去。”
“那你可得聽好了,儒風門有個驚天大醜聞,那個宋秋桐,你知道的吧,就是馬上要嫁給南宮駟的那個女的,那可真是個小蕩婦,狗蛋哥有所不知,她呀,早就背著自己未婚夫,跟葉忘昔好上了!”
“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難道不知道,當年宋秋桐在軒轅會被拿出來拍賣,就是葉忘昔瞧她好看,動了那齷齪心思,將她買回來雙修的嗎?”
李狗蛋很是震驚,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才磕巴道:“天,天哪……怎麽還有這種事情……”
鄉民李狗蛋的認知被顛覆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摟著自己媳婦兒聊天,感慨道:“春花呀,還是你好啊。”
鄉民趙春花就眨巴著眼:“怎麽啦,忽然說這個?”
“你看,你雖然醜了點,胖了點,矮了點,但是勤快又能生,不像有的女人,背著丈夫偷漢子,不守婦道。”
趙春花有些惱:“我哪里醜了?我不就臉色黃一些?”隨即又好奇,“哪家媳婦兒搞破鞋了?我咋不知道。”
“不是村里人,是那幫成天踩著劍飛來飛去的道姑道爺。”
趙春花便大吃一驚:“是誰?”
李狗蛋說:“誰最近大婚,那就是誰。”
趙春花下意識就沒有往南宮駟那邊想,楞了好一會兒,才恍然明白,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天哪,了不得了!竟有這種事情?你可是別亂說的吧。”
“我怎麽會亂說?”李狗蛋挺了挺胸脯,為了讓老婆更信自己,信誓旦旦道,“我一個朋友親眼瞧見的,儒風門的葉忘昔和宋秋桐通奸啊!那倆人背著南宮駟,早就睡過了!”
男女艷情,往往是這世上飛的最快的東西之一,窮的富的,修真的不修真的,都樂意拿來當談資。轉眼間,聚集在儒風門的賓客們多多少少都知道了這個醜聞,等傳到楚晚寧耳中,其內容已羽翼豐奢,連葉忘昔某年某月某日與宋秋桐幽會都描繪得清清楚楚,還說宋秋桐在這時候與南宮駟成親,是因為已經有了葉忘昔的孩子,但葉忘昔薄情寡義,為一己前程不願與母子倆相認。
“不信你們等著瞧,看那小孩兒生出來長得像南宮駟,還是像葉忘昔!”
楚晚寧了解南宮駟,卻不了解葉忘昔和宋秋桐,因此也不確定到底是真是假,只覺得很惱怒,但他這種人,雖然擅長應對那種輪廓分明的惡,但對於這種飄忽不定,且牽扯到男女之事的,他就束手無策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天,南宮駟來別院拜謁他,楚晚寧若有若無地敲打了他一回,但南宮駟什麽言外之意都沒聽出來,依舊很高興地跟楚宗師講著他豢養妖狼瑙白金的趣聞。
“前些日子給它配了種,都還挺順利的,那母妖狼下個月就該臨盆了,也不知道這一窩能生幾只小狼崽子。”南宮駟笑道,“要是生出來有品相好的,我讓父親送一只到死生之巔去。”
楚晚寧一聽,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就說:“嗯,但就怕那小狼崽子血統不純。”
“怎麽會不純呢?瑙白金和那母妖狼都是雪狼一族修煉來的,純的很。”
“你就確定那母妖狼之前沒和別的妖狼配過種?”
南宮駟楞了一下:“哪兒能啊,那母妖狼是碧潭莊豢養的,整個莊園就一只,她想配還沒得配呢,全得仰仗我們家瑙白金。”
楚晚寧覺得自己提示得已經十分赤·裸,十分明白了,他把人比做狼,暗示南宮駟留心一下那些流言蜚語,南宮駟怎麽就理解不了呢?
楚晚寧想了想,覺得可能自己還沒有說的太到位,斟酌了一下,又道:“碧潭山莊雖然只有它一只妖狼,但接過來給瑙白金配種的時候,總要在儒風門住上一陣子吧?你養了那麽多妖狼,你說會不會……”
“不會不會!”南宮駟爽朗地笑起來,“宗師原來在擔心這個?那母妖狼和瑙白金是合籠的,關在一個籠子里,別的妖狼哪有機會。”
“…………”
笨死你算了!!!
南宮駟卻渾然沒有瞧出楚晚寧的陰沈,他起身邀請楚晚寧道:“宗師,你走的時候,嘯月校場還沒建好,如今都已經擴修了兩次了,我帶你去那邊看看,騎一騎瑙白金吧?”
楚晚寧道:“不去。”
南宮駟顯得有些失望:“為什麽?”
“除了馬,別的我都不會騎。”楚晚寧道,“你馬上都是要當丈夫的人了,玩心別太重,成天不是在養狼崽子,就是在校場折騰,有功夫也該回去陪一陪宋姑娘。人和動物都一樣,你不陪她,關系就疏遠了。”
“不會,秋桐待我好得很,也很聽話。”
“………………”
“那宗師要是覺得我怠慢了她,我把她也一塊兒喊來好啦。我時常跟她提起你呢,她應該也很願意見見你。”
聽他這樣說,楚晚寧心想,自己對宋秋桐也不了解,傳聞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自己也不清楚,能在南宮駟成親前,對這對晚輩夫婦多些了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於是他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可以,那你去找她吧,我在嘯月校場等你們。”
南宮駟走了,出院門時,正好和打外頭回來的墨燃碰上,兩人在照壁前互行了一禮,墨燃進了庭院,看到楚晚寧立在桂花樹下,面前的紅泥小火爐正蒸騰著絲絲水霧,石桌上放著兩盞喝到一半的八寶茶。
“師尊,南宮駟來找你?”
“嗯,讓我去嘯月校場看一看他養的妖狼。”楚晚寧說著,轉身要回屋內,“這身衣服不便騎禦,我去換件衣裳。”
妖狼兇悍,墨燃雖然知道楚晚寧能耐,卻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於是道:“我和師尊一塊兒去。”
楚晚寧聞言停下腳步,側眸瞥了他一眼:“你會騎狼嗎?”
墨燃笑了,黑眼睛很明亮:“怎麽不會?我的馬術好,觸類旁通,別說騎狼,騎什麽都擅長。”
楚晚寧正想開口嘲笑他兩句,忽然覺得“騎什麽都擅長”這句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濕潤曖昧,眼前不由地閃過夢境中出現過的那些場景,想到夢里兩人的姿勢,想到墨燃結實的腹部匯聚的汗水,還有自己伏在榻上任君驅策的無力,好像真的成了墨燃的身下玩物,被他馳騁著。
楚晚寧的臉驀地紅了。
他低聲罵了一句:“不知羞恥!”
不知是罵墨燃,還是在罵自己,轉身摔門進屋,唯留屋門外半卷的簾櫳晃晃擺擺,像躲進屋里那個人,顫悠悠的心腔。
嘯月校場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場,如今天寒地凍,草木蕭瑟,青黃交接的原野上結著一層薄霜,冬日不鹹不淡地懸於天穹,卻因雲翳遮蓋,顯得有些薄冷,灑下來的陽光更是敷衍了事,毫無生氣,倒是盡頭儒風門茂密的私家狩獵叢林,松柏葳蕤,針葉蓬松,遙遙看去泛著一層金黃色,猶如雛鳥蓬松柔軟的胎羽。
南宮駟站在木圍欄前,正和宋秋桐說著話,忽然見到兩個人自薄霧中行來,正是楚晚寧和墨燃,不由先是微怔,而後笑道:“墨宗師,你是不放心把你家師尊交給我,所以也跟來了?”
“不是。”墨燃也笑,“我跟來,是怕師尊萬一遇到什麽不順心,逮不到別人生氣,就跟南宮公子發火,那多委屈南宮公子。所以我是專門來做受氣包的。”
“…………”楚晚寧乜了他一眼,冷然道,“我看你是來做火刀火石的。”
“噗。”立在南宮駟身後的宋秋桐聽了,低低笑出聲來,她擡起兩簾雛羽般細軟的睫毛,自未婚夫身後娉婷走出,端的是楚楚動人,雲鬢花顏。
她瞧著墨燃和楚晚寧,柔聲笑道:“久聞楚宗師與墨宗師師徒情深,今日看來,果然如此呢。”
第156章 師尊好騎術
楚晚寧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之前在軒轅閣就覺得這人有傾國之姿,此刻近看, 更是嬌如芙蕖出水,艷若明霞映日, 一頭烏木般的秀發仿佛能照的周圍熠熠生輝, 確實是人間絕色, 難怪南宮駟會喜歡。
這樣想著,不由地悄然看了墨燃一眼, 想知道墨燃又會是什麽反應。
豈料一傾目, 視線卻與墨燃的對了個正著,墨燃根本沒有去看宋秋桐,好像南宮駟旁邊站了個空氣一樣, 反倒是一直在凝視著自己,兩人目光相觸,墨燃溫和地笑了笑。
楚晚寧被他看得酥麻, 偏偏臉上還要故作從容, 他和墨燃對視片刻,這才狀似淡然地把目光轉開。
“嘯月校場養了許多妖狼, 最勇猛的就是瑙白金,我也最喜歡它。”
南宮駟引著眾人走到空曠的草場中央,拿出腰間配著的玉笛, 吹了三聲急哨。片刻沈寂後,遠處茂林中妖風四起,一道雪白光影猶如旋風疾電, 自林中縱躍而出,幾乎只在眨眼間,一頭通體毛發晶瑩,爪尖流金的妖狼騰躍空中,身子拉成一道流暢的弧線,它“嗷嗚——”地發出一聲嗥叫,背後映著那蒼冷冬日,而後傾身落下,穩穩地駐足於南宮駟跟前。
“嗷嗷!”
南宮駟上前摸著它絨毛蓬松的脖頸,回頭笑道:“宗師,你瞧,它都長這麽大了,你走的那年,它還是一只小崽子呢。”
“我走的那年,它也已經有一個成年男子那麽高了。”楚晚寧面無表情道。
“哈哈哈哈,是嗎?我一直覺得它個頭小,還是個崽兒。”
“……”
“宗師,你來騎騎看吧。”
南宮駟說著,又吹響橫笛,從樹林中喚來另外兩匹通體雪白的妖狼:“墨宗師,你也來玩玩?”
三個人各自翻身上了妖狼背部,南宮駟道:“抓緊繩鏈或者頸毛,腿也要夾住,和騎馬其實差不多。”說完之後他低頭對宋秋桐說,“秋桐,你跟我騎一匹,我帶你。”
楚晚寧原本以為自己不會,但跨上妖狼脊背,試著走了幾步,便也覺得沒什麽難的,甚至因為妖狼靈性頗高,能清楚地明白騎乘者的心意,所以駕馭起來比普通駑馬還要輕松得多。
南宮駟笑道:“怎麽樣?跑一圈?”
“這里哪兒都能去嗎?”
“都可以,後山林苑和嘯月校場,隨便跑。”
墨燃笑道:“這是要比賽麽?”
“來一局吧。”楚晚寧看了一眼帶著宋秋桐騎在妖狼身上的南宮駟,心想這是個增進人家夫婦情感的機會,便欣然應允了。
南宮駟笑著解下腕子上的一道靈石手鏈,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先跑到林苑北邊的甘泉湖,捕來里頭五條石斑魚,第一個返回此處的人就算贏,這個鏈子當彩頭,怎麽樣?”
“七星靈石鏈,南宮公子出手也太闊綽了些。”
“千金難買我高興。”南宮駟拉緊了繩鏈,又低頭對宋秋桐道,“你坐穩了,不要跌下去,要是跑快了,就跟我說。”
墨燃瞥了宋秋桐一眼,微笑道:“只怕南宮公子的鏈子,可以提前拿出來了。”
“哈,小瞧我,我可是打狼背上長大的,別說多帶一個人,就算再帶一個,那也是小意思,走吧,我數三二一,就開始。”
“三、二——一!”
話音方落,三道雪白的光影便如穿林羽箭般嗖嗖嗖破空而出,於蕭殺草場颯踏,頃刻躍至盡頭的狩獵苑,消失在密林深處。
楚晚寧初時還放慢速度,跟在南宮駟和宋秋桐後頭,但後來宋秋桐的尖叫聲時不時地撲面而來,聽久了耳朵不免受累,再加上那姑娘的嬌嗔他實在消受不起,便忍不住加快了速度,超了過去。
隨著身後“公子你慢一些”的驚呼聲漸遠,楚晚寧也漸漸覺出一些騎乘妖狼的快意來,這種靈獸實在聰明絕頂,他甚至只需稍微動一動指尖,瑙白金便能明白過來他的心意,立刻做出反應,也難怪南宮駟稀罕這些動物。
冬日的風拂面而來,卻不覺寒冷,楚晚寧仰起頭看著眼前錯落斑駁的陽光,延綿不絕,自足下一掠而過,繼而如洪流奔襲,滾滾遠逝,不免笑了起來,覺得這一場飛奔可謂痛快淋漓,於是他驅使瑙白金發足狂奔,狼爪踩在厚厚的針葉林上,揚起滾滾塵土。
而他身後,墨燃縱著那一匹黑爪妖狼,自始至終緊緊跟隨,那一須臾,楚晚寧胸臆之中竟生起一絲莫名的快慰與安心。
他忽然並不那麽確定地覺得,自己好像終於有了可以任性往前的權力,好像自己不管跑到哪里,身後都會有這樣的腳步聲,這樣的一個人,不斷回響,再不分離。
楚晚寧幾乎和墨燃同時抵達甘泉湖,那里碧波盈盈,湖水清如玄鑒,水系靈氣極為豐沛,湖兩岸因靈流滋養,花樹果樹竟不受四時變化,大冬天的橘子樹依然繁枝葉茂,碧綠葉子後頭,藏著無數金黃果實,風里也彌漫著一股清甜柑橘芬芳。
穩穩地落到地面,楚晚寧環顧四周,說道:“倒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
墨燃牽著黑爪妖狼,走過來,笑著問:“師尊喜歡,回去就在死生之巔也種上許多果樹,一年四季拿靈氣養著,想吃就摘。”
楚晚寧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走到湖邊,擡手召來天問。
墨燃一看不對,攔住他:“做什麽?”
“抓魚。”
“……師尊該不會想開風,把湖里的魚都絞上來吧。”
“想什麽呢。”楚晚寧瞪了他一眼,甩手將金色的藤蔓拋到湖面上,而後朝湖面淡淡說了句,“爾等有誰活膩?願者上鉤。”
如此說了三遍,楚晚寧把天問收了回來,金燦燦的葉片上,居然真的有幾條胖頭魚生無可戀地翻著三白眼吐著泡泡望天。
楚晚寧看了看,轉頭問墨燃:“他是不是說要石斑魚?”
“嗯。”
“…………你認識石斑魚長什麽模樣嗎?”楚晚寧說完,覺得這樣問起來可能太繞彎子了,幹脆把天問整個拎起來,把釣上來的幾條魚都舉給墨燃看,“這些里面,有嗎?”
“……還是我替師尊抓吧。”
墨燃抓了十條魚,分別放到兩條妖狼頸部的乾坤囊里,楚晚寧就把方才釣上來的幾條“不想活了”的魚,又放回水里,邊放邊淡淡地說:“人生苦短,勞煩諸君,再多忍一陣子。”
聽到這樣的句子,墨燃只覺得這個男人既是好笑,又是可愛,他放好了最後一條石斑,轉過身,就看到楚晚寧自碧水寒潭邊朝岸上走來,湖水在他身後瀲灩,將他白色的身影浸得一片溫柔,滿是朦朧。
他忽然心生一種強烈的欲念,想大步走過去,把楚晚寧抱在懷里,想親昵他,想極盡溫柔地撫摸他,又想揉碎他,想拉他到橘樹林里,把他壓在樹上,擡起他的腿無限粗暴地侵占他。
他看著楚晚寧越走越近,驚覺自己的渴望竟是那麽矛盾又那麽強烈,最酥軟的和最粗硬的都緣君而生。
情愛啊,情愛啊。
不就是如此模樣嗎?
硬熱,是剖開你的火熱兇刃。
溫軟,是包裹你的春水柔情。
“南宮駟也真是。”楚晚寧卻沒有瞧見墨燃眼里的晴暗不定,他走到墨燃跟前,查看整理著瑙白金脖子上的乾坤囊,“帶了個姑娘,跑的這麽慢。”
“沒準在做別的。”
墨燃腦子有些發熱,他狼一般的目光盯著楚晚寧低頭時裸露出的白皙脖頸,腹部一陣燥熱,竟不假思索地這樣沈聲呢喃道。
楚晚寧楞了一下:“做什麽?”
“……”墨燃這才反應過來,覺得失言,幹咳一聲,別過頭去,“沒什麽。”
楚晚寧卻琢磨過味兒了,眼睛驀地睜大,隨即又危險地瞇起來,顯得尺寸薄怒來:“想什麽呢你,上馬,回去!”
墨燃動了動嘴唇,想說“不是上馬,是上狼”,但看楚晚寧那郁沈的面色和漲紅的耳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有些遺憾地看著楚晚寧身手淩厲地騎上瑙白金,端的是風流無儔,俊美無雙。他無不狹隘地渴望著,他想,要是楚晚寧是他的人就好了,那他就把人操軟了,上不了馬背,狼背也上不了,只能上他懷中來。
他隨即又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震驚和罪惡,他下意識搖了搖頭。
這個舉動恰好被楚晚寧瞧見了,楚晚寧問他:“怎麽了?為什麽搖頭?我還說錯你了不成?”
“沒有沒有,師尊教訓的都是對的,是我想的太多。”
但不是在想南宮駟和宋秋桐那檔子破事。
我想的人,是你啊……
然後墨燃又想,唉,要是能把瑙白金的腿打斷就好了,這樣楚晚寧沒有狼可以騎,沒準也會賞臉,願意上他的那一匹黑爪子。
他好想再抱一抱他,就像瀕臨渴死的人,想念著曾經被自己糟踐的甘露……墨燃在這樣揮之不去的胡思亂想中,一路緊隨楚晚寧馳騁,回到嘯月校場時,看到宋秋桐和南宮駟已經在那里等著了。
宋秋桐坐在地上,晶瑩如玉的腳腕伸出來,上頭有血痕。
原來是她跑了一半,忘了南宮駟叮囑過的要把腿收緊,所以被荊棘劃破了皮膚,雖是小傷,但南宮駟也不會放任不管,就帶她提前回來包紮。
墨燃瞥了她的腿腳一眼,那雙足也算是生的好看,但和楚晚寧比起來,卻是差遠了,虧自己前世還頗喜歡宋秋桐的一雙腳。
真是瞎。
他如今就覺得楚晚寧什麽都好,橫著看也好,豎著看也好,連那雙總是寒光熠熠,不近人情的鄙薄眸子,他都覺得那是矜傲,那是氣質,楚晚寧就該那樣,真是好看極了,好看死了。
好看到被他瞪,被他罵,被他翻白眼,都覺得心花怒放,鶯飛草長。
“願賭服輸。”南宮駟很爽氣,千金的鏈子,隨意就遞給了楚晚寧,“這個給宗師。”
楚晚寧看了看鏈子,說:“七星靈石善養靈核,我確實需要,多謝。”
墨燃聽了不是滋味,莫名其妙地在旁邊嘀咕了句:“下回我給你買個更好的。”
“什麽?”楚晚寧沒聽清,回頭望著他。
墨燃看到他一雙鳳眼離得那麽近,瞳水中清晰地倒影著自己的面龐,那種我中有你的距離,令他心里的澀味稍稍淡去了些。
墨燃笑道:“我說,下次我瞧見更合適師尊的,就給師尊買回來。”
“好。”
楚晚寧幹脆利落的答應,讓墨燃更高興了。
他甚至小心眼兒地去看南宮駟,人家南宮駟根本沒在意這個,他還和人家較勁兒,得意洋洋地想讓南宮駟知道,師尊收你的東西,是會客客氣氣說句多謝的,收我的就不會,你看,他跟我一點兒都不見外。
楚晚寧道:“你記得讓老板開個票據,我到時候把錢兩給你。”
墨燃:“………………”
十條淡水石斑從乾坤囊里被拿了出來,南宮駟帶他們去了嘯月校場邊的狩獵小木屋,那外頭有一個積著灰黑的爐膛,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只是木屋瞧上去斑駁蒼老,與恢宏壯麗的草場比起來,不像是同一時期所建。
楚晚寧指尖拂過柵欄,在拴在柵欄上的一束旄繩前停下,那旄繩歷經了無數風吹雨打,早已不複當初絢爛斑斕的模樣。
南宮駟拿了調料從木屋里出來,見楚晚寧在看旄繩,笑道:“那還是宗師走的那年,我系在這里的,都快朽光了。”
楚晚寧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在木樁磨成的矮凳上落座。
他效力儒風門的時候,南宮駟還只是個稚子,自己常常會帶他來嘯月校場走動,這個狩獵屋還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火很快生了起來,石斑魚被穿在果木枝條上烤,肥美的魚脂從焦脆皮肉下滋滋淌落,散發出濃郁肉香。
南宮駟分了六條給蹲在木柵欄旁的妖狼,剩下四條灑上鹽巴,分與眾人。
宋秋桐只吃了幾口,就把烤魚遞給了已經飛快地啃完整一條肥魚的南宮駟,說:“我不吃下了,公子替我分一些吧。”
楚晚寧往他們那邊看了一眼,見南宮駟接過了烤魚,很開心地吃起了第二條,心想這個宋秋桐瞧上去乖順溫和,是個體貼人,和傳聞中那紅杏出墻的女子渾然不像,流言蜚語,果然不可當真。
正思索著,一張荷葉遞來,上頭魚肉細細分好,主要的刺兒都被剔掉了,白嫩的肉冒著熱氣和焦香。
楚晚寧微感詫異,轉過頭,墨燃正把隨身佩戴的銀色短匕首收好,笑道:“師尊,吃這個吧。”
“你哪兒來的荷葉?”
“剛才在湖邊捉魚的時候,順帶采的。”墨燃把魚肉遞給他,“趁熱吃,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楚晚寧接過荷葉,心中漣漪微起,說道:“謝謝。”
他確實不喜歡吃到魚刺,處理好的石斑入口即化,楚晚寧一塊一塊地吃著,也不覺得膩,等全部吃完之後,掛在火上煮的茶也滾了,宋秋桐起身把鐵壺取下,給每個人倒了一杯,雙手奉上。
“楚宗師,請用茶。”
纖纖玉手捧著白瓷小杯,臂如皓月,腕間赫然一點朱砂。
楚晚寧忽地想起當年在“軒轅閣”拍賣時,閣主說過她腕子上被寒鱗聖手點了一顆守宮砂,想來就是這一顆,既然守宮砂在,宋秋桐和葉忘昔有染這件事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思及如此,楚晚寧心下總算是松了口氣,南宮駟是個純無心眼的人,像草原上的野馬,像一意孤行的孤狼,有著刀劈斧削的渾樸駿烈,這樣的人,楚晚寧不討厭,所以他不希望南宮駟遇人不淑。
宋秋桐的茶水敬到了墨燃跟前,墨燃接了,卻並沒喝,擱到了一邊,微笑道:“宋姑娘,我有一樣東西送要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為本集結尾eg版《主角有東西送給你》
墨燃:宋姑娘,我有一口油鍋要送給你。
墨燃:薛萌萌,我有一群基佬要送給你。
墨燃:師妹妹,我……唉,算了,沒什麽。
墨燃:葉公子,我有一場婚禮要送給你。
墨燃:南宮駟,我有一副眼鏡要送給你。
墨燃:師尊,今天晚上來我房間,我有一個億的項目要送給你。
墨燃:emmmm…好像漏掉了什麽……撓頭……想不起來,算了算了。
梅含雪:……
第157章 師尊,那年新婚夜,其實我……
他說著, 取出一根細細的手鏈,那鏈子光華璀璨, 由東海的珍珠母和祝融山的羲和晶串成,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物件。
“你先前修書, 想求鯉魚晶石, 但實在不巧, 那石頭已經被我堂弟拿去煉劍了。我也沒有準備別的賀禮,買了這個水火鏈, 你戴起來應當合適。”
“這……這太貴重, 秋桐怕是不能收……”
“哪有賀禮不收的道理?”墨燃笑道,“何況水火鏈也能壓制火系靈力,但是只適合女子佩戴, 你戴在身上,往後常伴南宮公子左右,多少也能平緩一下他的靈流, 算是實用的東西。”
宋秋桐回頭望了望南宮駟, 得了首肯,這才雙手接過鏈子, 恭謹地行了一禮,溫聲道:“多謝墨宗師。”
四個人喝了茶,又坐著聊了一會兒天。
楚晚寧關心南宮駟的終身大事, 便讓他這些日子多去留心一下婚典上的各個細節是否都已安排妥當,不要臨時出了亂子。
南宮駟三兩口就把茶水喝完了,把空杯子在手中拋著玩兒, 然後笑道:“宗師不必擔心,我每晚都去看呢,我和小時候也不一樣了,有些事情都知道該上心。這不,昨天發現秋桐的禮服上少鑲了一顆珍珠,立刻就找人去返工了。”
他說到婚典,一向飛揚不羈的臉龐上,竟也有了些許靦腆。
他看了宋秋桐一眼,笑道:“秋桐到時候一定很好看。”
這句話落入宋秋桐前世丈夫的耳中,墨燃心不在焉地又給自己倒了一盞茶,他當然知道宋秋桐國色天香,有絕代風情,但那又怎麽樣呢?
當年旭映峰祭天,踏仙君迎娶修真界的第一位皇後,大婚之夜鳳燭高照,他卻未曾宿於新房。
那天晚上,他喝多了,紅燭氤氳,落帳昏沈,他挑起新娘酡紅含羞的臉,盯著看了一會兒。人在生命的重大儀式前,總容易產生歲月淹及,滄海桑田的感慨,縱使身為踏仙君,也不會例外。
他忽然覺得那麽不真實,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紅,落到多年前的彌天風雪里。
當他在寒風中衣不蔽體時……當他快要餓死渴死,得人憐憫,舔著那人掬來的米湯時……當他初來死生之巔,惴惴不安時……當他踮起腳尖,去折月下海棠時……當他跪在楚晚寧跟前,柳藤加身時……
他何曾想過,自己終有一日,會踏盡諸仙,為尊天下。
“夫君,在想什麽?”她朱唇輕啟,眼波凝睇,她呼出來的氣息都是香甜奢靡的,就像他今日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好像什麽都擁有了,美人、地位、權勢……
如今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他想不到有什麽不滿足,卻覺得很空虛,整個人像是站在料峭峰頂,周圍只有一張一張低伏的臉孔,模糊不清。
他在這些阿諛諂媚的人臉中穿行,他們頌宏他,贊美他,他們跪迎他,巴結他,一張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他聽到有人在千嬌百媚地喚著他,聲嗓軟嫩猶如牡丹花瓣:“夫君……夫君……”
他覺得惡心,覺得厭棄,他想從這潮水般的擁躉中脫身而去,可這甜膩的聲音像糖水般裹挾著他。
他猛地將宋秋桐推開,嬌媚的新娘不勝粗暴,伏倒在猩紅的洞房龍鳳紅榻上,滿頭金銀點翠都在顫抖,步搖窸窣,珠光寶氣的幻影里,墨燃覺得一切都是如此扭曲,如此不真實,那金燦燦的光像是鬼火,那紅艷艷的燭像是血淚。
他覺得好惡心……卻不知道在惡心誰,宋秋桐?亦或是變成這樣的自己。
他奪門而去。
上輩子,世上少有人知道,踏仙君大婚之日,皇後宋秋桐橫遭冷落,墨燃一身金紅華裳,推開了紅蓮水榭的門扉。
他走進去,過了一會兒,水榭的燭火熄滅了,宋秋桐的新婚夫君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黃昏,薛蒙闖上死生之巔鬧事,墨燃才懶洋洋推開門,整理散亂衣冠,帶著一臉淫靡的饜足,信步去了前殿。
當夜紅蓮水榭里究竟發生了什麽,卻是外人所全然不知的了。
告別南宮駟二人,楚晚寧和墨燃一同返回落腳的別院。
楚晚寧忽然不鹹不淡地問了句:“剛才南宮說宋秋桐好看,你望著人家發呆做什麽?”
墨燃說:“我在想她穿婚服的樣子。”
楚晚寧仍陡然生起一陣醋意,他振袖一拂,面色極冷:“非禮勿想,別人的未婚妻,你有何可惦記的。”
墨燃笑了:“誰說我惦記她了,我是在想她穿婚服的樣子,也就那樣。不如師尊半分顏色。”
“…………”
本是一肚子怒氣要發泄,卻猝不及防被小狼狗舔了手心。
楚晚寧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半天說不出一句像樣話來,最後又一揮衣袖,說:“鬼司儀幻境那荒謬之事,今後不得再提。”
墨燃心中嘆道,不是我想提,是你要問我啊,我又不想對你說謊,誇你好看,還要被你兇。
但是被你兇,也覺得很甜蜜。
想到曾經失去過你,只覺得被你這樣精神奕奕地責罵一輩子,都像是浸在糖罐子里,楚晚寧……
怎麽辦,我做不到不渴望你。
日子過得很快,還有一天,南宮駟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儒風門已住滿了來自於五湖四海的賓客,無論是大門派的掌門少主,還是江湖散修,甚至是一些沒有靈力的富商巨賈,所有沒提前來的,都在這一日鹹集主城前,一時間華蓋如雲,車馬如織,身著盛裝的男男女女絡繹不絕,身上絲綢與珠翠的反光照的儒風天街猶如銀河倒錯,星子流曳。
薛蒙被他父親一路拖著,去和那些年齡相若的女修打招呼。
“王仙君,好久不見,幸會幸會,哎呀,這不是小曼陀嗎?都長這麽大了呀,真是明艷動人,來,薛蒙,快來和你王伯伯問個好。”
薛蒙不情不願地挪過去,一開口:“王大伯好。”
薛正雍一巴掌打在他後腦,臉上微笑,卻咬牙切齒道:“是王伯伯,不是王大伯。”
“哈哈哈,一樣,都一樣,天之驕子果然好俊俏,生的像你啊老薛,你有福氣啊。”
一來二去,薛蒙被推搡著和“小曼陀”去花園里閑逛,小曼陀今年十六,正是二八芳華,整個人卻顯得有些清冷,和薛蒙肩並肩走了一會兒,就道:“長輩推我們一塊兒出來的意思,薛公子不會不懂。”
“嗯。”
“但我話說在前頭,散散步可以,只是薛公子這般心性的,我還真不喜歡。所以旁的你就別想了。”
“哦……嗯??”
薛蒙震驚了,他驀地停下腳步,面色灰黑,等著小曼陀。
那小野花擡著下巴,頗為傲慢,頗為示威地乜著薛蒙的臉,冷然道:“我自心有所屬,即便你傾心於我……”
“你有病吧?!”薛蒙炸了,“我?”他拿手指點了點自己,滿臉怔愕,“傾心於你?”
“不然你為何拉我走著荒僻小徑?難道不是你心里有鬼?”
“你怎麽不說是你腦子里有洞!”
薛蒙的暴脾氣騰的一下就上來了,他怒氣沖沖,眼里迸射著火光,不住重複著:“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
“你說這麽多遍喜歡我做什麽?你這個登徒子!”小曼陀很是剛烈,一跺腳,一擡頭,啪的一巴掌摑在薛蒙臉上。
薛蒙原本就已氣的眼前陣陣發暈,平白無故又被這粉嫩小手打了一巴掌,更是幾欲吐血。要不是王夫人平日里教導過他要禮讓女子,恐怕他已經把小曼陀按在地上揍成喇叭花了。
正在這時,遠處走來一個眸色淺淡,鼻梁高挺的男子。小曼陀一見,先是楞住,而後在剎那間淚盈滿眶,嬌聲含著:“梅公子!”徑直朝那男子奔去。
行來的男人正是梅含雪,他沒有想到自己走了這麽一條偏僻小路,還能遇上旁人,顯然怔了一下,但見小曼陀朝他飛奔而來,一擡手,淩空落下一道結界,砰的一下把人家姑娘攔在外頭。那姑娘猝不及防,瓷實撞在了流淌著雷電之力的結界外,驚呼一聲,跌到在地。
梅含雪也沒打算扶她,低頭看了她一眼,皺眉道:“姑娘,你認錯人了。”
“怎麽會錯?怎麽會錯……那一年你許我金香囊,說見我一面就再難忘懷,等我十八歲了,你就來娶我,你……你都忘了嗎?”
梅含雪:“………………”
“梅公子……”
“你真認錯人了。”梅含雪沒有再多說,只是搖了搖頭,丟下這麽一句話,就從那滿眼含淚的姑娘跟前走過。
薛蒙目睹了這一幕,只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解氣。
氣是氣梅含雪這風流種子,當真提上褲子就不認人,如此薄情寡性,難怪在這種場合只敢挑小路行走。
好解氣又是因為他沒有想到,小曼陀喜歡的居然是梅含雪這家夥,梅含雪這人和他的名字一樣,又花又無情,據說勾搭女人前和勾搭女人後完全是兩張臉孔,小曼陀鐘情於他,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梅含雪走到他跟前,瞇著淺色琉璃般的眸子,側目望了他片刻。
薛蒙心想,看什麽看?你這家夥居然敢這樣看我?你花名滿天下,我威名震九州啊,氣勢上不能輸。
於是傲然仰起頭,跟個二百五似的拿眼尾掃著梅含雪,準備在兩人完全錯肩時,頗為威嚴,頗為鄙薄地冷哼一聲。
“你臉怎麽腫了?”
豈料梅含雪走了一半,竟然不走了,腳步停了下來,站在他面前,咫尺遠的地方,淡淡地看著他。
“腫的還挺別致。”
薛蒙一口氣沒上來,仍是剎不住車的,驕傲地“哼”了一聲。
梅含雪:“…………”
“…………”薛蒙的臉迅速漲紅,猛地扭頭,殺氣騰騰,“你管我?我走路不小心跌的!”
“那你以後走路還是看著點。”梅含雪很平靜地說,“能跌成這樣,也是不容易。”
說罷就離開了,留薛蒙呆立原地半晌,才震怒跳腳道:“梅含雪!你這狗毛孫子!你、你給我等著!我和你勢不兩立!!”
受了一肚子委屈,薛蒙眼眶紅彤彤地就從花園里跑了出來,跑得太急,冷不防撞到一個人的胸口。
薛蒙大怒,罵道:“什麽東西!走路不長眼嗎?”
一擡頭,是個高大瀟灑的青衣男子,衣裳上繡著金色絲線繡成的杜若紋飾,頭頂上束著孤月夜的青玉發冠,兩簾睫毛纖長溫軟,遮垂於眼前,他擡起眸來,里頭是朦朦朧朧的江南煙雨,好一張勾魂攝魄的臉。
男子推開薛蒙,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好,細長手指寸寸撫平襟前褶皺,薛蒙看到他的食指上戴著的玄武背甲紋銀指環,楞了片刻,忽然一驚:“姜曦?”
孤月夜的掌門,天下第一富豪姜曦!
此人年紀與薛正雍相若,但心法不同,姜曦的長相也停留在二十余歲,此人大富大貴,容貌還極為標致,實在是上天眷顧的不二寵兒。
靈山大會時,十大掌門里頭就缺了姜曦沒來,那時候薛蒙還想呢,心道不知道這個缺席的家夥是什麽模樣,今日一見,竟是裘馬風流,不由大震,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猛看。
姜曦沈著臉,卻沒有好脾氣:“一派之主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喚的?可笑。”
薛蒙一聽這話,只覺得羞辱比方才梅含雪那邊受的更勝百倍,當即怒道:“怎麽了,年紀大了還不允許別人叫你名字了?還非得稱你一句掌門仙君了是吧?南宮柳都沒你那麽大架子!”
“好沒規矩!”姜曦森然道,“你是誰家的弟子?”
“憑什麽你問我就答?你算什麽?孤月夜的那群猢猻聽你號令,我還要買你賬了不成?我偏不告訴你!我看你就是個——”
“蒙兒!”
忽的一聲柔婉嗓音響起,薛蒙猛地住了嘴,錯開姜曦,朝他身後望去。
王夫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大概是聽到了剛才薛蒙沒規沒矩的頂撞,因此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也有些焦急,連忙阻止道:“蒙兒,快別說了,你過來,到阿娘身邊來。”
薛蒙又惡狠狠地瞪了姜曦一眼,甩手朝王夫人走去,恭順地低下了頭:“阿娘。”
姜曦原地站了一會兒,也緩慢回身,瞇起眼睛,那雙明明生的如此漂亮的眸子里,卻閃動著無不惡意的光芒。
他遙遙看著粉墻黛瓦旁的母子倆,碰齒冷然道:“哦,這便是天之驕子,薛正雍的好兒子,薛蒙吧?”
王夫人:“……”
姜曦的睫毛抖了片刻,而後合上眼睛,再睜開時,里頭已盡是嘲諷:“不愧是薛正雍的種,真是好涵養。”
“不許你侮辱我爹爹!”
“蒙兒!”王夫人立刻拽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身後,然後白著臉,與姜曦斂衽一禮,“犬子薛蒙,任性慣了,還請姜掌門莫要見怪。”
“呵,姜掌門……”姜曦像是一條毒蛇般,將這三個字在濕潤的唇齒間浸淫片刻,慢慢吞咽下去,然後說道,“無妨。他身上好歹有師姐你一半的血,算起來輩分,我倒可以認他當個幹外甥……”
“誰要當你幹外甥啊!也不看看你那醜里吧唧的嘴臉,滾吧你!”
“蒙兒……”
姜曦冷冷一笑,盯了薛蒙片刻,眼神緩緩移轉,落到了王夫人臉上,王夫人則垂了眸子,說:“請掌門莫要再開玩笑,妾身已不再是孤月夜的弟子了,又哪里還能再於掌門論輩分。”
“……好。”姜曦點了點頭,冷冷道,“好,好極了。今日得見故人與故人之子,著實令姜某眼界大開。也不知死生之巔這腌臜之地是怎麽養人的,好好的白玉蘭,也能染上一身泥灰。”
“姜曦!你他媽的再說!我撕爛你的嘴!”
薛蒙聽這人當著他的面辱罵他母親,登時血往頭頂湧,不顧一切就要往前沖,王夫人拉都拉不住他,眼看著情況失控,忽聽得天空中一陣巨響,一朵璀璨煙花轟然炸開,鐘鼓隆隆,儒風門的唱禮官以擴音術將一句話在剎那間傳遍七十二城。
“百家接風宴,將於酉時於詩樂殿開席,恭請諸位貴賓蒞臨賞光——”
姜曦冷冷看了薛蒙一眼,甩袖轉身,怫然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死生之巔bbs的某個帖子》
樓主【匿名】:想求《紅蓮水榭·avi》,高清無·碼無刪減的那種,跪謝
1樓【君子溫柔如水】:愛莫能助,搶個沙發
2樓【夫人甚美】:那是什麽?文藝片嗎?
3樓【掀開玉衡長老的屋頂】:回樓上,武打動作片,一個男人打另外一個男人,按在地上打,騎在身上打,推在墻上打,掰開腿來狠狠打,各種打鬥姿勢都有,強強,場面極其刺激,我看過,非常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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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本座踏扁你們】:樓上算了吧,你看完會想死的。
6樓【管理員·玉衡長老】:此帖違規,作沈樓處理,若再有回複,刪。
第158章 師尊喝喜酒
大門派娶親, 盛宴連擺三天,第一天是接風筵, 在婚典前一天晚上舉辦,顧名思義就是給諸位來賓洗塵接風的。但這天晚上最大的熱鬧卻不在酒桌上, 而在圍獵校場。按照規矩, 當天傍晚, 在太陽落山前,會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把三匹紮著紅綢的靈角鹿放到林苑里, 然後由新郎父親遴選二十二個未曾婚娶的男女, 讓大家到苑內逐鹿。
三匹靈角鹿,賓客要是獵到一匹,就可以獲得千萬金彩頭, 說到底,也就是儒風門、孤月夜這種富可流油的門派玩的噱頭。
詩樂殿居高臨下,碧瓦飛甍, 從殿內往下看去, 不遠處的狩獵林正籠罩在一片落日余暉中。
賓客們陸續到齊,與南宮柳賀喜致禮, 南宮柳不論來者高低貴賤,都一一客氣地回禮、恭請入席,忙忙碌碌半個時辰, 所有來賓才都坐到了位置上,隨著司樂閣的一聲編鐘叩響,夜宴正式開始。
“也不知道南宮掌門會讓哪些賓客下到林苑里逐鹿。”
“不是說抓鬮嘛, 要我說呀,被抽中的都是運氣特別好的,你們想想,獵中靈角鹿的,賞金千萬,其他沒有獵中鹿的,也可以得到林子中捕獲的其他靈獸,或者仙果。這世上哪兒還會有更好的事兒?”
正熱鬧討論著,殿門忽然開了,南宮駟與宋秋桐一同步上樓臺,郎俊女俏,金紅交織,二人相攜著來到掌門面前。
南宮柳起身,笑著點了點頭,朗聲說道:“諸位貴客來自五湖四海,各大仙門府邸,能於百忙之中蒞臨儒風門,參加小兒婚典,實乃區區之大幸。”
下面的賓客就一股腦兒地捧道:“掌門真是客氣啊。”
“少公子與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對不可多得的璧人吶。”
“是啊是啊。”
這些阿諛之詞,和上輩子自己成親時那些擁躉們跟自己說的幾乎一模一樣,墨燃聽得一陣厭煩,目光下意識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找到了坐在霜林長老旁邊的葉忘昔。
葉忘昔垂著眼眸,依舊是簡簡單單的打扮,正管自己吃著碗里的飯菜,始終沒有擡頭去看南宮駟一眼。
他的神情也好,舉止也罷,一切都與往常一樣,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靜,或許因為一直以來過得都很辛苦,所以這樣的人已經很清楚自己是無力與命相爭的。墨燃看著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很喜歡夜市里賣的一盞寶塔燈籠。
那個燈籠做的很精致,每一檐瓦都被勾勒出來,但老藝人要的價不低,所以燈籠雖好,卻一直賣不出去。墨燃當然也買不起,但他幾乎每晚,都會等夜市開了之後跑到攤子旁去看一會兒,浮屠燈影流淌,華光莊嚴,照亮了稚子烏黑的眼眸。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對年輕男女,渾身穿著的都是綾羅綢緞,那少女一眼就看中了這只寶塔燈籠,只撒嬌般說了一句喜歡,她身旁的男人就掏了錢把燈籠賣下。
寶塔被拿走了,墨燃仰著頭,看著老藝人把它從掛了很久的木架子上取下來,雙手交遞到那個少女手中,搖曳的燈火最後照亮了墨燃滿是渴望的臉,然後隨著那一雙璧人,消失在了夜市天街盡頭。
墨燃當時覺得很難受,但也乖順平靜。
他和現在的葉忘昔是一樣的,其實,在他們看到寶塔燈籠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樣的華貴之物,註定不會屬於自己。其實,每一夜被寶塔照亮的時候,他們心里都已演練了千萬遍失去這束光芒的情形。
不是放得下,能釋然。
而是從一開始,就很清醒地知道結局會如何,所以從來就沒有敢於拿起過。
“來來來,抓鬮了,抓鬮——”儒風門的主事老僕抱著一只青銅纏枝紋大盉,滿面堆笑地來到尊位前,捧過頭頂,呈到南宮柳眼前,“掌門,吉時已至,還請掌門抓鬮!”
“好!來!南宮掌門來抓一個!”
南宮柳笑道:“那區區就恭敬不如從命,抽二十二根簽,被抽到的青年英傑們,還請務必賞臉,參加夜獵逐鹿。要是有誰不願意去的,那就勞煩提前說一聲,多謝、多謝!”
等了一會兒,有幾家小門派的閨女修為低下,膽子又小,便托父母上去說了,讓南宮掌門把自己的名字從盉里提前拿走。
徐霜林看了葉忘昔一眼,懶洋洋地笑著問:“小葉子想要去玩玩嗎?你要想去,我就替你做個手腳,開個暗門。”
“我不去了。”葉忘昔道,“義父,勞煩您跟掌門說一聲,把我的名字也除了吧。”
“那怎麽行,萬一中了,有一千萬金呢。”
葉忘昔:“……”
徐霜林性子遠比養子要不馴順,他想了一會兒,嘴角卷起一絲蔫壞的笑,道:“那你不願意去的話,就我去。”
“義父……您今年都四十好幾了……”
“怎麽著,我看著年輕。待我去把那三只鹿都打回來,三千萬金就到手了。橫財不取,地滅天誅。”
徐霜林一意孤行,完全沒有看出義子的沮喪來,趿拉著鞋子,笑吟吟地就去找南宮柳了。他附耳在南宮柳旁邊說了幾句話,旁人只會以為他要拿走葉忘昔的簽,誰知道他愛財如命,自己也想進去玩一把。
南宮柳很快就把逐鹿的賓客人選挑了出來。
“沈風,林笙,曲嫣然……”
霜林長老則站在旁邊,接過掌門手中的一把簽,一個一個地報過去,慢條斯理的樣子;“哦?這有點厲害,天之驕子,薛蒙。”
很快二十一個人都選齊了,還差最後一個,霜林長老臉皮極厚,笑瞇瞇地舉手道:“還有一個人是我,一把老骨頭了,請多指教。”南宮柳知道自家這位長老的性子,也不阻攔,只無奈地笑了笑,給每個人一個引信煙火。
“逐鹿者,引信為證,三聲信響後,就代表三只靈角鹿都被抓到,狩獵就結束了。”南宮柳說,“屆時我等將會在嘯月校場親迎諸位歸來,勝者,賞千萬金。”
眾人聞之熱鬧鼓掌,都在給自己的熟人鼓勁兒加油。
南宮柳又笑著說道:“此外,受小兒囑托,另加一條,得第一者,賞妖狼十匹。結下血契,帶回家去!”
妖狼!
如此珍貴靈獸,黑市上都是一只難求,十匹!
大殿沸騰了,有人忍不住站起來朝被選中的同門喊道:“師兄,靠你了!你要是拿了第一,回頭你的靴子我給你刷一年!”
哄堂大笑。
有女修不服氣,高聲喊道:“師哥,把他們都比下去,你要是贏了,我就答應與你雙修!”
“哇——這個好,這個厲害,哈哈哈誰家仙姑那麽辣?”
一時間詩樂殿里歡聲笑語沸反盈天,原本興趣缺缺的人眼中都流露出了一些期待,端著酒杯看著這盛大的熱鬧。
墨燃在一片歡笑中離席,與楚晚寧說了句:“師尊,我先陪薛蒙一塊兒到獵場去,你坐著吃好喝好,等我回來。”
楚晚寧道:“去吧,叮囑著薛蒙一點,他太莽撞。”
“好。”
墨燃與其余二十人一同走下燈火通明的華美大殿,楚晚寧看著青年男女們俊秀挺拔的身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將杯中女兒紅一飲而盡。
他覺得死生之巔回頭就有錢在下修界造一條靈氣石路了,他的徒弟,他最有信心。
三千萬金,唾手可得。
後生入林,不過轉瞬,墨燃送了薛蒙都還沒來得及返回,天空中就砰地炸響了第一朵鮮紅色煙火,南宮柳嘖嘖稱奇,擊節嘆道:“真是厲害,我這一盞茶都還沒喝完,竟已有人獵著了第一頭鹿,不知是誰家弟子?如此神勇,令人敬服!”
碧潭莊的李無心坐在南宮柳旁邊,聞言撚須笑道:“在座諸位若有雅興,不如我們來賭上一局?這二十二位青年才俊,究竟鹿死誰手,彩頭五萬,李某出了,給南宮掌門助興?”
眾人附議,於是二十二根寫著名字的木簽就被擺在了長條案幾上,下面相應放了紅色縑絹,想下註的人紛紛上前寫下籌碼和落款。
薛正雍扭頭跟楚晚寧嘀咕道:“碧潭莊怎麽就給五萬彩頭,這麽少,姓李的老頭難道很窮嗎?”
楚晚寧道:“小賭怡情,大賭傷身。”
薛正雍就嘿嘿笑著問楚晚寧:“那咱們也怡情一下?”
楚晚寧就目光犀銳地望著他,也不吭聲。薛正雍被他望的有些脖子發毛,縮了縮頸,道:“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歡,那就——”
“怡情幹什麽。”玉衡長老解下錢袋,拍在桌上,面無表情道,“要來就來傷身的。”
“……”
薛正雍瞪了他好一會兒,就跟見鬼似的,然後才問:“賭多少?”
“三十萬。”
“………這麽多?賠了怎麽辦?”
“賠不了。”楚晚寧說,“你不是想要修靈石路嗎?多湊些錢,可以在那幾個瘴癘特別重的村子多修幾條。”
薛正雍:“真去啊?薛蒙要輸了呢?”
“不會輸,你的兒子,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
見薛正雍仍惴惴不安,楚晚寧極幹脆地說道:“賠了算我,贏了歸你,去吧。”
縑絹上陸陸續續都已寫滿了名字,原本不怎麽想賭的小門派看著實在心癢,也忍不住花了些小錢上來一碰運氣。
南宮駟瞧著也覺得好玩,起身想要去賭一把,宋秋桐喚住他:“夫君,你怎麽也去?”
“贏些錢兩給你買首飾。”
宋秋桐就不說話了,訥訥地垂了瑩潤臉龐,額前落絲縷烏發,瞧起來格外羞赧憐人。楚晚寧無心往那邊瞥了一眼,見此新婚夫婦的甜蜜狀,又覺得別扭,很快就把頭轉回來了,因此他沒有瞧見宋秋桐臉上影影綽綽的不安定。
南宮駟笑著拿了筆,在長案前走了一遍,正準備也挑個人選,寫個籌碼,忽聽得身後一聲尖銳利響,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南宮駟反應迅猛如狼,他驀地側身,後掠相避,一道雪白疾光擦著他的臉頰飛過,“砰!”地一聲,狠紮到金絲楠木槫成的大殿主柱上。
粉屑四濺,入木三分!
“什麽人!”
“有刺客!!”
“戒備!吹戒嚴哨!”
尖銳的哨聲頃刻響遍七十二座華府,方才還歌臺暖響其樂融融的詩樂殿霎時間亂做一團,拔劍四起。
南宮駟目光晦暗,隱隱流淌著狠辣精光,他猛地揩去臉頰上的血絲,大步走到柱子前,擡頭去看。
那只是一根普通的羽箭,居然就這樣刺入了堅硬的楠木深處,羽箭上帶著一個小竹筒,南宮駟沈著臉把竹筒取下,犬牙兇狠,咬開封蠟,里面掉出一封信來。
南宮駟展開信箋,板著面孔看了第一段,忽的面色大變,手指驀地捏緊,不敢置信地又再看了一遍,這一遍看下來,他整個人都在細細地發著抖,指尖甚至戳破了信紙。
“駟兒,怎麽了?”
南宮駟擡頭,鼻翼皺縮,面目猙獰,近乎豹變。
“簡直造謠!”
說著就要去毀去書信。
南宮柳卻比他快了一步,一擡手,以靈力困住兒子,低沈道:“怎麽回事?把信給我。”
“父親不必看,不過一紙荒唐言語而已!”
南宮柳卻不聽,揮手讓左右從動彈不得的南宮駟手中取下信函。他接過書信,低頭掃了一遍,極快速地看了宋秋桐一眼,臉上顏色也瞬間變得極為難看,還不等眾人反應,他就把那信函提到火上,瞬間燒成了灰黑,而後幹笑道:“吾兒說的不錯,還真是滿紙荒唐,不知是何人所為,竟開如此低劣的玩笑,這當真是………”
“當真是什麽呀?”
檐角上,忽然傳來一個低啞的嗓音。
眾人皆是色變,葉忘昔刷的拔劍,橫於南宮駟之前,楚晚寧也站了起來,盯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
要知道儒風門承辦如此盛會,負責戒嚴的弟子都是本派高階弟子,這個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就來到了詩樂殿頂上,且在他出聲時還無人覺察,顯然不是泛泛之輩,不可輕敵。
“南宮掌門,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讓你兒子平白無故娶了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你非但不聽,反倒說我滿紙荒唐,真是令我開眼。”
話音未收,一個黑影閃過,待旁人瞧清時,他竟已負手立在大殿中央,立在了烏泱泱的人群中。
“啊——!”
“逃,快逃啊!”
離得近的人們瞬時大驚失色,潮水一般忽地落了下去,頃刻在他周圍散出個無人的圈子來,師兄護著師弟師妹,掌門護著弟子,壯年的護著年幼的。
那黑衣人戴著一張猙獰的青銅面具,披著墨黑色鬥篷,淡淡道:“逃什麽?我若要傷人,這殿里早該流血漂杵了。都好好立著罷。”
作者有話要說: 唔……我覺得第一個賭局的謎底差不多已經可以看出來了23333
小劇場《天生反骨》
墨燃:聽說高冷受都不太擅長飲酒。
楚晚寧:荒唐,本人千杯不醉。
墨燃:聽說高冷受都不擅長賭博。
楚晚寧:荒唐,本人逢賭必贏。
墨燃:聽說高冷受元宵節都不屑於和男朋友們說我愛你。
楚晚寧:荒唐,本人……
墨燃:哈哈,就知道師尊和外面那些妖艷貨都不一樣,來,你說罷,我聽著。
第159章 師尊,我最怕天問了
南宮柳看似冷靜, 但額頭卻已冒出了細密汗珠,他心中估測著此人實力, 覺得所言不虛,不由地愈發心慌, 只不過礙於天下第一大派的面子, 硬著頭皮道:“閣下究竟是誰?夜闖儒風門, 意欲為何?”
“我都說了,我只是為了提點你, 不要讓你兒子娶不該娶的人而已。”
他這話一出, 四下賓客都不由地偷眼相互打量。
儒風門葉忘昔和宋秋桐有染這件事,早已傳遍了街頭巷陌,鬧得人盡皆知, 恐怕不知道的也只有南宮駟本人,還有南宮柳了。
但是婚帖已發,婚書已下, 此時反悔, 儒風門臉上還有什麽面子?南宮柳嘴唇抖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冷哼, 說道:“犬子娶誰,只要他自己喜歡就好,不勞外人操心。”
黑衣人笑道:“掌門好大的心胸, 竟也無所謂宋秋桐這一顆心,究竟是你南宮家的呢,還是他葉家的。”
宋秋桐驚怒, 臉色煞白,一雙美目圓睜,喊道:“你血口噴人!”
“我怎麽血口噴人了,你和葉忘昔,你們倆做過什麽好事,自己心里難道不清楚嗎?”
葉忘昔沒成想會提到自己,一下子怔住了,楞了半天,才知道那黑衣人在說什麽,但他第一反應不是生氣,竟是失笑。
“你在胡說些什麽?”
“我未曾胡說,乃是言而有實,親眼所見。”黑衣人講的頭頭是道,“你在軒轅閣不惜重金將宋秋桐解救下來,這是全天下修士都知道的,重金買個美人回來,葉公子,你是什麽居心?”
“見其可憐,不忍袖手而已。”
“好個不忍袖手,你救了她,放她自由就是了,做什麽進進出出把她帶在身邊,還讓她跟你一同回了儒風門,收她做了隨侍?”
“宋姑娘乃是蝶骨美人席,這也是世人皆知,我若放她離去,她恐怕便會立刻被不軌之徒盯上,是以帶回儒風門,給她一處落腳之地。”
“好個落腳之地,葉公子真是柳下惠,終日與一絕色佳人相伴,竟無絲毫越矩唐突。”
黑衣人言語間頗嘲諷,但葉忘昔聞之卻毫無愧色,說道:“葉某問心無愧。”
他雖如此說,但眾人卻不信,尋常人總是願意以自己的見識來丈量所有人的胸襟,這幫人大多數來自上修界,若他們獲得了蝶骨美人席,哪怕頭破血流都是要護在懷里雙修,或者直接燉來吃了,誰會信葉忘昔是清白的?
因此一群人都互相交換眼色,神情間不由都帶上了鄙薄,原本惴惴不安的氣氛里,也生出些明顯的窺人隱私的快意來。
南宮駟陰沈道:“我看閣下純屬沒事找事,趁著這個時候,給我儒風門抹黑。我娶誰跟你又有什麽關系?不必說了,你從哪里來,滾哪里去吧。”
“南宮公子,你當真是不識好人心。”黑衣人在大殿內踱步,他走了一圈,忽然在宋秋桐前面不遠處停下,朝她笑了兩聲,開口道,“宋姑娘,你夫君如此盲目信任你,難怪你能臉不紅心不跳地,立在這個地方,以儒風門少主夫人的身份自居呢。”
宋秋桐卻遠沒有其余兩人那麽淡定,她緊張道:“你莫要辱我清白!”
“你與葉公子有何清白可言?”黑衣人侃侃而談,“你被他救下不久之後,就自願侍奉於他,你二人私下幽會時以為周圍無人瞧見,但卻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暗處看著呢,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宋秋桐驀地喊起來,打斷他:“你胡說!”
“我若是胡說,你幹什麽要抖呀。”
“我,我這是受氣……我……”她惶惶然去看南宮駟,“公子……”
南宮駟回到她身邊,將她護在後面,一雙狼一般陰沈森冷的眼睛盯著黑衣人:“你別再含血噴人。”
“是不是含血噴人,我且說一件事,你就知道了。”黑衣人笑道,“南宮公子,你這位宋美人的左腿大腿上有一滴紅痣,是也不是?”
南宮駟聞言一怔:“你……”
“大約米粒大小,顏色鮮艷,不是暗紅,而是血紅。若是我沒有親眼瞧見她和葉公子尋歡作樂,又怎會如此清楚她身上這般細節?”
“這……”
“公子!”宋秋桐驚惶失措,拉著南宮駟的衣袖,含淚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冤枉我……他定是趁我沐浴的時候……”
“你洗澡有什麽好看的?”黑衣人有些不高興,打斷她,“不如去死生之巔瞧玉衡長老沐浴更衣。”
玉衡長老被女弟子偷看沐浴一事,也是修真界津津樂道的坊間逸聞,此時提起,眾人都覺得有些好笑,膽子大的還往楚晚寧那邊看了一眼,卻又被楚晚寧臉上驚人的殺氣駭到,又紛紛低下頭去。
黑衣人繞著南宮駟和宋秋桐走了一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撫掌笑道:“對了,我忽然記起一件事,當年葉公子拍下宋姑娘的時候,宋姑娘手腕上有一個寒鱗聖手親自點下的守宮砂呢,若是宋姑娘真是冰清玉潔,而我滿口汙言穢語汙蔑與她,那她的腕子上必然還留著那一點朱砂。”
他頓了頓,對慘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的宋秋桐微笑道:“宋姑娘,你若真要還自己清白,不如把那守宮砂展與大家瞧一瞧,如何?”
南宮駟恍然,回頭安慰宋秋桐道:“沒事,你給大家瞧一瞧,你……”
但他見宋秋桐嘴唇都已褪去了血色,整張臉白的跟紙一樣,瑟瑟打顫,不由怔楞,過了一會兒,有些疑惑道:“你怎麽……怎麽了?”
宋秋桐松開攥著南宮駟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捂著衣袖,含淚不住搖頭。
“不……不行……”
南宮駟眼睛驀地睜大,仿佛已知發生了什麽,竟是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冷笑道:“怎麽了?不敢?”
“不是的,不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宋秋桐頹然倒在地上,剎那間淚如雨下,淒然道,“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求求你……放過我……”
她緊緊捂著衣袖,不讓別人看清,但是這樣的欲蓋彌彰無異於告訴所有人,她手腕上的守宮砂,確實如黑衣人所說,消失了。
她以處子之身許人,但還未新婚,手上的紅跡卻消失殆盡。
這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了。
黑衣人正欲再說,忽聽得不遠處一個清冷肅殺的嗓音響起,燈火之中,楚晚寧身形挺拔,說:“宋姑娘腕上之砂,前些日子還在,與你所說的宋葉二人私通時日不符,恐是你存心謀害。”
黑衣人不知為何,眼里竟閃過一絲無語,那咄咄逼人的氣勢,竟也莫名在轉身對著楚晚寧的時候,立刻化為無形:“…………”
半晌,黑衣人才嘆了口氣。
在座一些人覺得自己好像聽錯了,這個方才上嘴皮噴下嘴皮要把人往絕路上逼的男人,語氣里似乎有了些縱容。
“楚宗師說的沒錯,但我剛剛並未說宋葉二人在之前就已私通,而只是說二人有染,真要談及私通時間,大約也就是在前幾天而已。”
葉忘昔喃喃道:“……簡直荒謬……”
楚晚寧面目沈冷,氣勢威嚴:“空口無憑,閣下所言是虛是實,容我一審。”
“你……”
言語間,楚晚寧指尖金光一閃,黑衣人瞳孔猝然收攏,側身一避,險險避過淩厲破空而出的神武天問。
“楚宗師這是做什麽?”黑衣人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他身法極好,楚晚寧的藤鞭一時半會兒纏不上他,他也不還手,就那麽滿場被楚晚寧的柳藤追著跑,原本緊繃詭譎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滑稽,隱隱又透出些寵溺來,“別打我呀,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呢。”
“閣下若要告狀,何不摘了假面再談!”楚晚寧卻劍眉低壓,厲聲道。
“你要我摘,我之後摘給你看,現在不行。”
“何以不行!”
“我長得不好看,燈火之下,恐嚇到眾人。”
黑衣人躲著天問跑了半天,眼見著楚晚寧術法淩厲,越戰越兇,不由地暗道不妙,側身閃到木柱後面,躲過天問金光四濺的一擊,喝道:“葉忘昔,你不是君子嗎?今日我便讓天下知你真面目!你買女雙修,強迫宋秋桐侍奉你,你罔顧人倫,欺淩主上之妻!你——你衣冠禽獸,人面獸心!”
葉忘昔大怒:“亂七八糟的,講些什麽?!”
“我講錯了嗎?宋秋桐的守宮砂是怎麽沒的,你難道不清楚?”黑衣人邊躲邊高聲道,“她前日跪在你面前,說她已是南宮駟的未婚之妻,請你網開一面,莫要再與她糾纏,你卻執意不聽,你還說——”
葉忘昔臉都氣青了,咬牙切齒道:“我還說什麽?你編!”
“你說的話你自己都忘啦,還要我來提點你,你當時說,”黑衣人清清喉嚨,換了一副口吻,模仿葉忘昔的語氣,“宋姑娘,我一擲千金,卻為他人做了衣裳,如今你得了南宮公子青眼,就要從我這里全身而退,與我一刀兩斷,你想的也太美了吧。”
末了,還“哈哈哈”大笑三聲,那腔調,十足的地痞無賴。
葉忘昔:“………………”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第一局大家應該都知道是誰了~
但這個人好端端的,為啥要給小葉子可勁兒潑臟水?明天就開獎~嘿嘿嘿~(估計今天就有小夥伴能確信第二局答案是什麽了,捂臉捂臉)
今日起開始進入儒風門副本解密打怪開boss環節,老規矩,為了不影響節奏,這段劇情期間不更新小劇場~麽麽紮~
第160章 師尊,你還記得當年客棧里的換音術嗎?
周圍的賓客聽了, 不少人都已露出鄙夷之色,目光在葉忘昔、南宮駟和宋秋桐之間滴溜打轉。
有人輕聲道:“真是敗類……”
“南宮公子居然還不發怒?”
“原來宋姑娘竟是迫於無奈, 才……唉,這也怪不得她……她一個女兒家, 在兩位風頭正盛的公子面前, 又能怎麽辦呢?”
黑衣人學的忘情, 冷不防被天問抽到,幸好他避得急, 傷的不重, 也沒有被纏住,但鬥篷還是破了個口子,血花飛濺, 他悶哼一聲,不敢再怠慢,躲楚晚寧的柳藤躲得更勤了, 但口中卻依舊沒有放過葉忘昔。
“葉公子, 前日之事,宋姑娘不敢承認, 恐怕是她擔心傷了你與南宮公子的和氣。但青天有眼,明鏡高懸,你難道就半點羞愧之心都沒有, 不打算在眾人面前低頭謝罪嗎?!”
葉忘昔氣極,卻也覺得可笑,說道:“葉某何罪之有。”
“你沒罪, 難不成還是宋姑娘一個人的罪過?她雖後來不曾反抗,但我看也不過是受你威逼,難道你還想說是她主動招徠的你?而不是你強迫的她?”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南宮駟忽然回過身,低頭看了宋秋桐兩眼,伸手想要把她扶起來。
宋秋桐卻以為他伸手,是想要確認自己腕子上的守宮砂。她今日早上醒來,就發現腕子上的朱砂不見了,心中慌的厲害,但這種事情越描越黑,一時也是解釋不清楚的,她想著很快就要與南宮駟洞房花燭了,到時候這朱砂自己也會消失,所以這兩天不如什麽都先不要說,免得徒增誤會。
豈料竟會有人如此潑她臟水……
想到自己確實是葉忘昔所救,曾經也做過葉忘昔的隨侍,再想到自己朱砂殆盡,腿上紅痣又被人清清楚楚地指了出來,竟是百口莫辯,一時間腦中嗡嗡作響,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片混亂間,她擡起濕潤的眸子,看向茫茫眾人,只見那些人鄙薄又憐憫地望著她,私語喁喁,議論紛紛,又看到葉忘昔孑然而立,沈著臉被千夫所指,賓客唾棄。
那黑衣人還在被楚宗師的柳藤追的滿場亂跑,不住嚷嚷著:“葉忘昔!你我積怨已久,今日我便要揭穿你,你就是個偽君子!你私通少主夫人,強迫良家少女,何其歹毒!”
宋秋桐一楞,幾乎是猛然間明白過來自己該怎麽做,洗刷罪名已是不可能了,聽那黑衣人的語氣,那人似乎是與葉忘昔冤仇頗深,千方百計地要毀掉葉忘昔君子如風的高潔名聲。
私通之罪她擔負不起,但若是順著黑衣人所言,說自己是被葉忘昔強迫的,那至少……
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是他害我!”
南宮駟的手猛地僵住了,立在原地,怔愕地看著她,似乎不信未婚妻子真的被父親的左膀右臂所玷汙,整個人都驚呆了。
宋秋桐掩面低泣,哽咽著說:“是,是葉公子欺辱於我,他……他強迫我……我從來就沒有答應過……”
南宮駟瞪著她,燭火乍明乍暗,他的眼光驟陰驟陽,半晌,他放下了要拉宋秋桐的手,嗓音嘶啞,星火四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見他震怒,宋秋桐心中更是惴惴,哭著道:“公子,對不住……我害怕公子不容我,所以……一直……一直都不敢說……我更怕……更怕說出來之後,會讓葉公子與公子交惡,他那麽受掌門重用,若是你們起了嫌隙,儒風門又哪里能有半分好?”她說著,伏下身子,長袖委地,纖細的肩背不住瑟瑟發抖,瞧上去又是可悲又是可嘆。
“秋桐實在不知該怎麽辦……更不敢請掌門做主,所受屈辱,只能自己掩藏……公子,秋桐與你有愧,但……但對你卻是一片真心……”
南宮駟卻臉色蒼白,後退著,搖了搖頭,口中重複:“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宋秋桐一頭青絲鋪滿香肩,燈影中如綢緞般瀲著幽光,更襯得她整個人楚楚可憐,她悲泣道:“是秋桐不好,不應瞞著公子,可我孤苦伶仃,我……”
南宮駟陡然暴喝,打斷了她的話:“你知道你說了什麽嗎!!”
“我……”宋秋桐被他喝得渾身劇烈一顫,仰面擡頭,雲鬢花顏濡濕,嬌美臉龐盡是淚痕,嘴唇不住顫抖,“我……”
“你竟做的出這種事來?你、居然敢……你居然能做得出這種事來!”
眾人聽南宮駟這樣說話,不由地皺著眉頭互相交換了眼色,更有甚者,忍不住輕聲說:“早就聽聞儒風門以男子為尊,女子卑賤,但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情,南宮駟怪罪的竟然不是葉忘昔,而是平白受辱的宋姑娘,真是令人心寒。”
“是啊,他可真是好賴不分。”
楚晚寧早在聽到宋秋桐自己承認時,就已收回了柳藤,此時見南宮駟如此反應,他也有些茫然。
在他記憶中,南宮駟雖偶爾驕縱任性,但尚且品行端正,絕非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此事若真屬實,追究過錯,怎麽說也該追究葉忘昔的,而不是宋秋桐。
但眼下看來,南宮駟之怒,竟全在宋秋桐一人身上……怎會如此?
眾賓客中,唯有梅含雪一人,安然坐在席間,一邊喝酒,一邊瞧著熱鬧。若是薛蒙此時人在這里,就會發覺梅含雪和方才自己瞧見的,又是完全兩個模樣,他這會兒倒是和桃花源里那風流種子一般姿態了,眼角含著春,舉手投足都很倜儻。
宋秋桐還在泫然泣訴,把萬般醜事都推到了葉忘昔身上,葉忘昔大約是被她的指認也駭到了,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睜大眼睛,怔忡地瞧著這個自己從軒轅閣拍下來的女子。
“是秋桐軟弱,未有勇氣在葉公子輕薄之前,自戕以證清白。秋桐浮萍之身,所得一切,盡是公子所賜,如今……如今自知有錯……我…悉聽公子發落……”
南宮駟聽完她的哀哭,驀地仰起頭,閉上眼睛。
那原本熱鬧溫馨的燈火,如今照在他臉上,卻翻湧起黑魆魆的陰影,他的睫毛抖動,似乎在極力按捺著什麽。
雙掌成拳,盡沒血肉,他的喉結攢動翻滾,一如心中駭浪驚濤。他忍耐著,顴骨棱角森冷,額角筋脈暴突,他忍耐著,骨骼戰栗顫抖,血流烈火灼心。
他忍耐著,終是忍不住,怒罵一聲暴起,拔劍猛地將宋秋桐面前的案幾一斬兩斷!杯盤狼藉!
“宋秋桐,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最恨、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說謊!!”言畢驀地喝道,“葉忘昔!!”
“……少主。”
“葉忘昔你給我過來!”
“……”
猝然回頭,雙目赤紅濡濕:“過來!!”
葉忘昔走過去,那看戲的諸人覺得下一刻南宮駟的劍恐怕就要筆直戳到葉忘昔的胸口,直接把著虛與委蛇的禽獸開膛破肚,揪出心臟來甩在地上,他們凝神屏息,無不緊張地盯著眼前的這一切。
南宮駟喘息著,盯著葉忘昔看了一會兒,嘶啞道:“……你,把換音術解了。”
“換音術?”眾人愕然,面面相覷,“這關換音術什麽事?”
“對啊,哎,不過好奇怪,這個葉忘昔要用換音術做什麽?他原本的聲音難道很可怕,會嚇到別人?還是說他原本的聲音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
葉忘昔卻垂眸道:“少主,解不開了。”
南宮駟一楞,盯著他:“你說什麽?”
“葉某自十三歲起,便終日以換音術加身,用此聲音,已有十年之久,換音術已深入靈核。”葉忘昔頓了頓,平靜道,“再也恢複不了原本的嗓音了。”
“……”南宮駟後退一步,大駭,半晌之後擡頭望著高坐上神情晦澀的那個男人,喃喃道,“父親?”
南宮柳終於發話了:“駟兒,此事確實可惜,但……換音一事,確是葉忘昔自願而為,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也是始料未及的。你也不必多想。”
“可是……”
南宮柳走下高臺,站在叢叢疊疊的護衛之後,負手而立道:“為父知道你對葉忘昔有竹馬之誼,對他這些年盡忠職守,更是心懷感激。但一事歸一事,他……私通宋秋桐,罔顧人倫,欺上犯主,乃是死罪。”
怎麽也沒想到南宮柳居然說了這樣的話,南宮駟愕然道:“父親!!”
南宮柳揮了揮手,一道藍光閃過,南宮駟立刻被籠罩一道束縛結界里,他先是一楞,隨即憤怒地在里面吼著砸著,可那結界是儒風門世代相傳的“規誡結界”,由於儒風門曾經發生過弒父奪位的事情,所以掌門之子在幼年時就與父親簽訂血契,這個結界,是父親專門用來羈押兒子的,可持續小半個時辰,縱使南宮駟武力再高強,也絲毫掙脫不能。
他在結界里喊的話,更是被盡數封印,根本無法傳到外面來……
事到如今,承認葉忘昔與宋秋桐私通,總比再抖出儒風門其他秘密要好。南宮柳來到黑衣人面前,拱手失禮,說道:“區區雖不知先生與葉忘昔有什麽過節,但多虧先生今日提點,不然區區,當真是要家門不幸了。”
黑衣人淡淡道:“南宮掌門客氣。”
“來人,即刻將葉忘昔拿下!押至——”
“慢著。”
黑衣人忽然的阻止,讓南宮柳頓生不安,但臉上還是八風不動地笑著:“先生還有何指教?”
“我在想,令郎不過只是說了兩句換音術的事情而已,掌門仙君,為何就要急著將葉公子關押入獄呢?”
“咳,這是我儒風門的私事,是以不便在此細說……”
黑衣人笑道:“掌門仙君為了儒風門的臉面,還真的很清楚,什麽叫做棄卒保車啊。可憐葉姑娘為你門派出生入死十余年,如今你竟為了保全自家尊嚴,使她無辜受累。”
此言一出,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但南宮柳的臉色卻猛地變了。
座下,梅含雪笑了笑,又斟一壺酒,飲了一口,又放下。
南宮柳的臉色在燭火下顯得有些蠟黃,半晌,他皮笑肉不笑地問:“什麽葉姑娘……先生你……”
黑衣人目光炯然,聲音清晰且響亮地回蕩在大殿之中,一字一頓,字句驚心。
“葉忘昔,根本不是男子。”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評論區葉哥哥的女人們23333我先跑五十米,有話好說,哈哈哈。
第161章 師尊,帶你飛
“葉忘昔, 根本不是男子。”
“…………”
幾許沈默,忽然鼎沸!
大殿中賓客紛紛失色, 所有視線都集中在了葉忘昔身上,葉忘昔低垂著臉, 閉著眼睛, 一聲不吭。
不是男子?!
這個俊美挺拔的青年, 居然……居然是個姑娘之身嗎?
這句話猶如滴水入鑊,剎那間掀起騰騰熱浪,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緊接著嗡嗡言語聲便和飛濺的滾油一般劈里啪啦炸開了鍋。
“葉忘昔是個女兒身?”
“天啊……怎麽會……”
“難怪方才南宮駟沒有怪她,他分明知道這件事情啊!那麽宋秋桐剛才就……”
“就全然是在為了自保,栽贓於人!”
“這也太險惡了!沒做就沒做, 幹什麽要為了洗刷罪名,指摘別人?”
“可是我還是不信,葉忘昔怎麽會是女子?一點都瞧不出來啊……”
南宮柳眼中寒光閃動, 盯著黑衣人露出來的那雙漆黑眸子, 說道:“先生莫要妄言,你哪里來的證據——”
“你若不心虛, 就把南宮駟放出來。”黑衣人道,“所幸令郎性子雖野,但還是個正人君子, 不似你一般冷酷無情。”
“……”
見南宮柳臉上浮起一層油膩汗水,捏拳不語,黑衣人冷冷道:“怎麽, 你放啊。”
南宮柳拂袖道:“區區管教不肖之子,還容不到先生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橫加置喙!”
他這樣一說,雖然不曾承認黑衣人所言為實,但大家心里其實都已了然如明鏡,原本不信黑衣人話語的人,也忍不住心念動搖,重新去打量葉忘昔那張英俊的臉龐,想找出她身為女子的蛛絲馬跡來。
這時,人群中忽然有個人朗聲道:“南宮掌門,這可就是您的不對了。”
眾人紛紛回首,梅含雪身披狐裘,雍容華貴,笑吟吟地立在一片燈火光影中,說道:“葉姑娘雖英氣逼人,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兒身,掌門仙君身為男子,理當憐香惜玉,身為長輩,更應寬厚仁善。怎麽能為了不丟儒風門的臉面,就這樣欺負一個姑娘家?”
他說著,緩步走到殿前,微笑道:“小侄不慚,曾在桃花源與葉姑娘有一面之緣,當時便覺得她颯爽英姿,與扶風弱柳不同,心中喜愛,奈何小侄嘴笨,言語間反而冒犯到了葉姑娘,令她心生厭棄,與小侄起了爭執。領教葉姑娘高招後,不免感嘆儒風門果然豪傑輩出,女修亦是身手不凡,還為葉姑娘的師門暗自喝彩,但今日見掌門仙君行事……呵,卻覺得煌煌儒風門,配不上如此傲骨紅顏了。”
“……梅仙君,你和葉忘昔僅有一面之緣,會看錯也是人之常情。”南宮柳面色晦暗,雙唇之間卻仍舊死咬笑意,說道,“念在昆侖踏雪宮的份上,我且不與你計較,你可別再走眼了。”
他言語之間,已不如初時從容鎮定。
黑衣人輕笑道:“梅公子風流之名四海皆知,他若是看不出一個人是男是女,恐怕世上就沒有第二個人能看出來了。”
南宮柳聽他這樣說,不由地怒火中燒,硬邦邦道:“先生方才還一昧指摘葉忘昔欺辱宋秋桐,此時卻又說葉忘昔是個女子,如此顛來倒去,根本就是想擾亂我儒風門清正,壞我門派聲名!”
黑衣人道:“我若不出此下策,又怎能讓南宮公子看清宋姑娘的真性情?他若是娶錯了人,那可真夠惡心大半輩子了。”
“但你方才分明說的有理有據!更何況,若是葉忘昔是女子,宋秋桐手腕上的朱砂又是怎麽消失的?”
“你問她自己啊,問我做什麽。”黑衣人冷笑道,“更何況你儒風門上上下下,足有幾千余名男弟子,掌門仙君若有閑心,也可以把他們一個一個盤問過去,肯定能找到個滿意的答複。”
此事,事關儒風門臉面,因此眾人噤聲不語,誰都沒有說話,但眼神里的鄙薄和好奇卻是藏不住的,南宮柳在這樣的目光中只覺芒刺在背,他原地立了一會兒,忽地扭頭朝葉忘昔喝道:“你過來!”
“……”
“你自己說,宋姑娘究竟冤枉你沒有?”南宮柳盯著葉忘昔的臉,他在賭,他手上還捏著最重要一個籌碼。他知道葉忘昔對自己兒子用情至深,定不希望儒風門聲名敗裂,“你告訴大家,你到底是何身份!”
葉忘昔從來都很聽話,從小到大,都是他棋盤上最乖順的那枚棋子。
他甚至清晰地記得葉忘昔十三歲那年,奉命來到金碧輝煌的儒風門大殿。
殿門緊闔,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坐在冰冷的華座之上,往下俯看,十三歲的女孩尚未發身,穿著青碧小襖,發辮上紮著緞子,手上有一個小銀鐲。
他微笑著對她說:“忘昔,今日叫你來,意思你也已經知道了。”
葉忘昔跪下來,長磕而下:“是,尊主。”
“你義父前番多次重傷,筋骨有損,已經不適合再當暗衛統領了。你是他的養女,又是駟兒的青梅竹馬,其他人我信不過,我只信得過你。”
葉忘昔沒有起身,依舊安靜地伏在地上,發髻之下露出纖細的脖頸,像引頸就戮的羔羊。
南宮柳道:“你天賦卓絕,前途不可估量。我有心將你栽為儒風門暗衛首領,往後統領七十二城中的一城。這樣一來,你既可以為你義父分憂,也可成為駟兒的左膀右臂。從此,他在明,你在暗,共承儒風門百年輝煌。”
他頓了頓。
“不過,如果你不願意,那也無妨。你義父多少還能支持一陣子,我再找找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這件事對你的犧牲終歸太大,我心里有數,你不必勉強。”
南宮柳說完了,便在高坐上換了個姿勢,好整以暇地等著。這個女孩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他心中有十足把握,他等著她點頭。
最後葉忘昔直起了腰背,她安靜地望著他。
有那麽瞬間,南宮柳覺得不寒而栗,似乎自己的謀算和假笑都被這個女孩給看透了,但下一刻,葉忘昔道:“我的性命是義父給的,為報父恩,我沒什麽不願意。”
南宮柳靜了須臾,嘆道:“到底是委屈你了。”
葉忘昔沈靜且淡漠地說:“是我該多謝尊主,青眼有加。”
南宮柳話鋒一轉:“但是,儒風門從來男尊女卑,女人嘛,從來軟弱無力,盡是婦人之仁。這世上唯有身為男子,方能服眾,才配統帥一城。忘昔,你那麽聰明,應該清楚怎麽做。”
葉忘昔沈默片刻,當著南宮柳的面,神情冰冷地摘下了手上的銀鐲,辮上的緞帶,然後她把上襖除落,只余潔白中衣。做完這一切,她又將發辮放落,改作馬尾,高高束起。陽光照進來,照在她身上,她腰背挺拔,神情剛毅,雖然還是年少體態,氣質卻已如松柏。
“不錯。”南宮柳滴水不漏,提醒她,“以後自當如此打扮,但你別忘了,還有聲音。”
葉忘昔垂落睫毛,她從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席位前,早就提前擺好了一把金色的剪子。
她拿起那把剪子,一發狠,在喉間抹下。
鮮血滴答。
“舊音泯滅,終生不改。”
她緩緩吐出這八個字的咒訣,而後閉上眼睛,將剪子擲落席前。
剪子上的血跡斑駁,南宮柳盯著看了一會兒,說道:“好、好。從此你就是暗城首領的繼任,是儒風門的葉公子,哪怕是駟兒,我也會叫他讓你三分——”
葉忘昔開口,卻已是另一種少年聲嗓。
“煩請尊主,從此不要再讓義父孤身犯難,我願為之分憂。”
所以,南宮柳太清楚葉忘昔這個人了。
十年了,學盡男子儀態,滴水不漏,發身時更是每日服用秘藥,獨忍藥性痛楚,才長成了如今偏男性的體態容姿。
在他眼里,她是儒風門養大的狗,為報養育之恩,她絕不會背叛。
十年前她割喉灑血,永遠換音。
今天,她也不會令他失望。
他賭葉忘昔會幫他。
只要葉忘昔親口說出“我並非女子之身”,那麽縱使眾人不信,又能怎樣?
黑衣人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他上前兩步,站在葉忘昔前面,擡手擋了她的去路,說道:“南宮柳,葉姑娘已為你儒風門耗盡心血,獻盡年華,如今你狡辯不能,還要用她的余生來祭嗎?”
南宮柳正欲開口再辯,忽然,遠處夜空中,一朵橘紅色光點升入雲霄,猛然炸開——又有人捕到了靈角鹿。
但是,在這儒風秘聞面前,鹿死誰手已經不重要了,並沒有人去關心究竟是誰拿到了第二,所有人的目光依然牢牢鎖在大殿中央,那里桌椅倒了一地,案幾斷成兩半,神秘的黑衣高手橫於南宮柳與葉忘昔之間,今夜的新郎被父親困在結界里,而新娘跪在地上,滿臉淚痕,泣不成聲。
實在太出人意料了,從指摘私通,到夫妻反目,再到女兒之身,如今又是儒風門掌門死不認賬。這一出熱鬧,恐怕三五年後都會是茶樓酒肆里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
誰還會去管那三匹可憐的鹿呢?
所以,誰都沒有覺察到密林上空緩緩裂開的一道暗紅色口子,直到煙花之聲忽然此起彼伏地震響,林中鴉雀驚飛,呀呀地逃到黑夜深處去,直到二十朵傳訊花火在同時炸裂,將夜幕生生照成一片修羅血海。
詩樂殿的諸人,才猛地覺出不對,紛紛湧到護欄邊去看——
“怎麽回事?”
“怎麽所有人的煙花都一起炸響了?”
“你們快看!天空上面!那是什麽?”
“……天裂!!!”
“是天裂!!”
霎時間殿內一片死寂,緊接著驚呼聲和尖叫聲鼎沸而起:“鬼界天裂!上修界怎麽會有鬼界天裂!”
“在狩獵林苑上面!”
“師兄!我師兄還在那邊!”
“姊姊——!!”
人群猶如池中遊魚,烏泱密實地擠作一處,驚惶和震驚是投入池中的餌,惹起一片水波踴躍。此時也顧不得什麽門派醜聞,江湖秘辛了,南宮柳大概是為了挽回面子,以擴音術喝道:“諸君莫驚,不過一道鬼界天裂而已,眾位身處儒風門,南宮柳絕不會令賓客秋毫有損!”
說著揮手召來自己的佩劍,踩上藍光璀璨的劍柄,禦劍立於獵獵夜風中。
“儒風門五系近衛,立即隨我前往密林查探,其余長老弟子,鎮守詩樂臺,保賓客周全!”
他說罷,竟像是為了逃避黑衣人的審訊,率著五支近衛隊,急匆匆往嘯月校場方向禦劍而去,而婚宴這個爛攤,卻是連收拾都不想收拾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忽然這樣?”
“是啊,上修界從來都沒有鬼界天裂過,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鑲珠嵌玉的樓臺之上,人心惶惶,這些上修界的修士們平日養尊處優慣了,面對突入而來的鬼界天裂,竟是畏懼多過了責任。要他們斬殺個落單的大妖還好,但是天裂不一樣,裂的若是地獄上層,出來的是普通鬼怪,那還沒事,但若是和五年前彩蝶鎮驚變那樣,裂開的是無間地獄——
他們打了個寒戰,想到楚晚寧那樣的宗師都死於那場惡鬥中,不由地人人自危,擠在朱紅色闌幹邊,眺望著遠處天空猩紅色的裂痕。
楚晚寧起身,對薛正雍道:“尊主,這個裂痕顏色不對,裂開之後,極可能是地獄後幾層。我不放心薛蒙他們,我也去看看。”
說罷月白華服掠地而起,徑直走到闌幹前,在眾人驚異交加的目光中只身輕功躍於旁邊的青瓦屋檐上,迅速遠去。
“玉衡——!”薛正雍待要喚住他,楚晚寧人卻已經消失在了烏沈沈的夜色之中。
他暗罵一聲,自己也想跟著跳落,肩膀卻被人抓住。一回頭,對上一張齜牙咧嘴的青銅假面,那個黑衣人拍了拍他的肩背,壓低聲音道:“伯父,你在這里守著伯母,師尊那邊有我跟著,你放心。”
薛正雍大驚:“燃——”
黑衣人擡起手,輕輕貼在唇邊,搖了搖頭。
“……”薛正雍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黑衣人竟然會是墨燃,而墨燃也沒有等他再多問一句,就單手撐著闌幹,猶如鷹隼般縱身躍入黑暗中,他鬥篷翻湧,滾滾如墨,不消一會兒就跟楚晚寧消失在了同一個拱頂後面。
“師尊!”
墨燃輕功沿著屋檐跑了一半,嫌慢,召來了一柄與自己定過契的佩劍,禦劍很快就追上了楚晚寧。
他擡起手,掀開自己的假面,那猙獰的青銅被他推到額邊,露出一張英俊絕倫的臉:“等等我。”
楚晚寧的眸子一下子睜大了:“怎麽是你?”
“上來,我帶師尊禦劍過去,路上再與師尊細說。”
楚晚寧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提足掠起,穩穩地落於劍身之上,而後就想松開墨燃,可那只寬厚粗糙的手卻反而扣得愈發緊,墨燃就站在他身後,一說話,屬於年輕男人獨特的灼熱氣息就拂在他的耳背,湍急冰冷的夜風中,顯得愈發滾燙。
墨燃道:“這把劍勢頭太烈,飛得快,師尊抓緊了。”
兩人禦劍乘風,楚晚寧問:“方才大殿上的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嗯。我這些年行走江湖,聽聞了不少與宋秋桐有關的事情。”墨燃道,“她這人雖沒有膽子做什麽殺人屠城的大惡來,但卻是個十足的落井下石之輩,若是她當真嫁給南宮駟,以後成了儒風門的少主夫人,恐怕這個門派會比現在還要惡劣得多。”
楚晚寧卻道:“儒風門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他講完這句話,皺了皺眉頭,又看了眼墨燃的黑鬥篷,心中隱生疑慮:“……說起來,你怎會知道葉忘昔是個姑娘?”
第162章 師尊,與你同戰
“她的話, 不瞞師尊,我早在桃花源就知道了。”
其實是上輩子就知道了, 但這件事總不能和楚晚寧說實話。墨燃就笑道:“走在路上的時候聽梅含雪和踏雪宮的人說到了她,那時候就相信梅含雪的眼光錯不了, 後來留心觀察, 更加確定了葉姑娘不會是個男子。”
“為何?”
“師尊不曾發覺她穿衣服衣領永遠拉得很高嗎?都是遮住脖子的那種, 制式很是奇怪,尋常人有個一件兩件也就算了, 她是件件如此。”
“……沒註意。”
墨燃就拿那只空著的手, 對著楚晚寧比劃了一下:“都到這個位置,差不多這樣。”
他說著,手指腹無意中虛虛地碰到了楚晚寧的喉結, 那微微凸起的地方很脆弱,他忍不住在那里多磨蹭了須臾,他想, 他的師尊那麽狠戾, 那麽野性難馴,卻會把喉嚨這樣薄弱的地方暴露在他的手指間, 由著他拿捏,這種感覺太刺激。
一時恍惚,竟也忘了去看路, 那劍又迅猛,待聽到楚晚寧一聲“小心!”,要收勢已來不及, 那柄重劍直挺挺地就那麽撞在了一株參天巨木上。
“砰!”地一聲響。
墨燃完全懵了,唯記得要緊緊拉著楚晚寧的手,焦急間他低喚了句“晚寧”,但喚得太急,耳邊林木斷裂的聲音又那麽嘈雜,楚晚寧並沒有聽清。
楚晚寧簡直氣暈,禦劍禦劍,禦什麽劍!腳踏實地地踩著屋檐跑不好嗎?非要嘚瑟!
兩人實打實地跌在了地上,墨燃先著地,背脊猛地撞上了碎石嶙峋的林地,雖不至於摔傷,但痛是肯定的。可他仰躺著,看滿天星鬥透過枝丫在閃閃爍爍,忽然就覺得很開心——
哈哈,幸好倒在下面的人是他,不是楚晚寧。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楚晚寧撞在他胸口,撞得他肋骨也跟著痛,但就算痛也忍不住想要笑,他彎起了眼睛,咧開了嘴,酒窩深深的,滿是癡迷的意味。
楚晚寧一擡頭就看到他這樣笑著,不由大怒:“你笑什麽?!摔傻了麽?”
墨燃借機抱著他,把他摁在自己懷里,雖然不適時宜,但這個時候,他偏偏就想擡手去摸楚晚寧的頭發。
他這樣想,也就真的這樣做了。
楚晚寧說的對,他大概真的是摔傻了。
“師尊……”
他揉著楚晚寧的頭發,黑夜像是給了他一把鑰匙,那禁錮著私密愛欲的盒子被打開,他言語里的親昵竟是再也控制不住,泛濫成災。
這一聲喚得太膩乎,膩乎到楚晚寧先是一僵,隨及心生慌亂,他倉皇拾掇起自己惡狠狠的威嚴:“喊什麽?禦個劍也能摔,好本事啊。”
墨燃輕輕嘆了口氣,最後又摸了摸他的頭發,清清喉嚨苦笑道:“師尊責備的是,還請師尊快從我身上起來吧。”
雖然他心里想的是,請師尊多在我懷里躺一會兒吧。
但這種話顯然是不能說出口的。
楚晚寧黑著臉,利落地起身,順帶把墨燃也給拉了起來。
“怎麽樣?”他硬邦邦地問了句,“傷到哪里了沒有?”
“沒事。”墨燃笑了,“我皮糙肉厚,特別經得住摔。”
楚晚寧剛想說什麽,忽然發現墨燃頭上頂著一朵打蔫的花,估計是摔下來的時候碰掉的,正好落在了他發頂,不由地微瞇鳳目:“你的腦袋……”
“有傷嗎?”
墨燃擡手摸了摸,卻是好好的。
“不,開花了。”
楚晚寧信手把花摘了下來,面無表情地遞給他。墨燃則有些不好意思,挺含蓄挺靦腆地揉著後腦勺,笑容更是燦爛。
“……”楚晚寧轉過了頭,輕咳,“既然沒事,那就往前走吧。”
墨燃說:“禦——”
“不禦。”楚晚寧忿然回首,怒目而視,“輕功!”
“……輕功就輕功。”墨燃招招手,不情不願地把重劍收回了乾坤囊。
不過越往林苑深處去,樹木就越茂密,禦劍的速度其實反而不如輕功快,楚晚寧腿上功夫又好,掠地點水,行得飛快。
涼風襲面,將墨燃方才耐不住激蕩的心稍稍撫平。
楚晚寧的聲音忽地從前方傳來,口氣非常平淡,十分不在意地問了句:“宋秋桐腿上有痣,你又怎麽會知道?”
墨燃一楞,猝不及防,“砰”的一聲,威風赫赫墨宗師又一次當頭撞在了棵松樹上。
楚晚寧:“……你是不是夜盲?”
“唔,不是。”墨燃道,“抱歉,我今天有點心不在焉。”
楚晚寧微微蹙眉,隨即仿佛想通了什麽,大怒:“宋秋桐腿上的痣很讓你神思不屬嗎?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最為重要,你窺見美色就如此心念動搖,還修什麽?”
墨燃一時無言,竟覺得楚晚寧說的很有道理,只不過楚晚寧搞錯了對象,他貪戀的美色不是宋秋桐,而是眼前這個脾氣駿烈呲著毛猶如雪豹般低吼發怒的男人。
他嘆口氣,望著楚晚寧的眉眼很柔和:“師尊,我不喜歡宋姑娘那般模樣的。你想多了。她腿上有痣,那也是我之前聽軒轅閣拍賣行的人所說,並非親眼所見,師尊不要生氣。”
“我有什麽好氣的?……罷了,我問你,既然葉忘昔是女子,那宋秋桐手上的朱砂是怎麽沒的?這應當不是巧合。”
“確實不是巧合,師尊還記不記得,我之前給宋秋桐的一串手鏈?”
“嗯。”
“那鏈子上有個術法,是我所創。”墨燃頓了頓,“花了四天時間,創的不怎麽好,不過短時之內,只要宋秋桐戴著那鏈子,就能遮蓋她手上寒鱗聖手落下的朱砂。”
“…………”楚晚寧不說話了,神色卻有些不好看。
他覺得墨燃有事情在瞞著他。
墨燃這些年變了很多,學去了自己七成愛管閑事的性子,但所謂閑事,也就是路見不平,傾力相助而已。這樣費盡周折,甚至到了要創個小法術去揭露某個人的真面目,阻止她嫁入儒風門,也實在太過了些。
除非宋秋桐和墨燃有大過節,或是葉忘昔與墨燃有大瓜葛,不然這家夥應當不會這樣做。
墨燃在這樣的沈默中,也覺出了楚晚寧的心緒。
他在楚晚寧身後咫尺遠的地方飛掠著,說道:“師尊。”
“怎麽。”楚晚寧淡淡的。
前世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說的,但是墨燃也不想讓楚晚寧心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便決意將自己內心一半的真情實意告訴楚晚寧:“師尊,葉忘昔她是個特別好的人,她在軒轅閣一擲千金,救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這事兒你也是知道的。”
“嗯。”
“但葉忘昔喜歡南宮駟,師尊瞧不瞧得出來?”
“……還行吧,今晚算是看出來了。”
“師尊看出來了便好。我因為早就知道葉姑娘的真實身份,所以一直明白她的心意。再說宋秋桐這個人,她之前是不知道葉忘昔身為女子,所以對她也只是敬畏而已,並沒有什麽歹念。但是若是她嫁給了南宮駟,那麽儒風門便不一定再會對她保守這個秘密,以宋秋桐的心性,她必然視同樣喜愛南宮駟的女子為眼中釘。”
墨燃頓了頓,他想到了前世,宋秋桐覺出了自己和楚晚寧的私密情愛,心中妒恨,竟然趁著自己不在宮內,將楚晚寧的十枚指甲生生拔斷。
這樣的女人,葉忘昔落到她手里會怎樣?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宋秋桐做的惡事,就都跟拔指甲一樣,不會惡得太聳人聽聞,足夠讓她躲在別人更大的惡行後面,足夠讓她在別人的惡行後頭茍延殘喘。
這世道,行善和作惡一樣,都是天掉下來個子高的頂著,先砸死最善良的人,比如楚洵,被一雙雙弱者的手推出去。先砸死最惡毒的人,比如踏仙君,天下共伐,萬人誅殺。
可是,若不是那一樁又一樁的小惡堆積起來,歲月洪流中,若不是那一個又一個不算窮兇極惡的惡人,在墨燃身上砍下一刀又一刀傷疤。
那麽,這個世上,真的會滋生出踏仙君墨微雨嗎?
楚晚寧道:“管這件事,你就不怕引火燒身?”
墨燃也知道這一次自己露的鋒芒太盛了。
可是葉忘昔是他前世拖下血海的,這輩子,縱使儒風門榮辱興衰與他無關,他也欠了葉忘昔一條人命,所以即便出格,即便會惹人懷疑,他也義無反顧地去做了這件事。
不止楚晚寧,他想要他前世虧待的人,都過的好一點,他仍奢望著自己能贖罪。
“怕倒是怕的。”墨燃說,“但我既然知道了真相,總想求個心安。”
楚晚寧雖仍覺得墨燃此舉太過冒進,但聽他這樣說,也就沒有再多想,正巧此時,風中忽然傳來一股濃郁的腥甜味,與之同生的還有前方驟然起來的某種強悍靈流。
還未及楚晚寧反應,墨燃已變了顏色,他低聲道:“不好。是珍瓏棋局!”
“在那個方向。”
濃重的黑夜里腥風彌漫,天空中那道裂痕里已有鬼魅橫行爬出,地面升起了五道沖天光柱,分別是金木水火土五道,和彩蝶鎮驚變時如出一轍。
楚晚寧目光沈寒,說道:“是他。”
墨燃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金成池,桃花源,彩蝶鎮……五載消停,而今複出,是那個一直潛在幕後的人,那個假勾陳!
但是墨燃心中隱約有一種感覺,這次的珍瓏棋局和前幾次完全不同,沒有任何掩飾,沒有任何偽裝……那個人,似乎覺得勝券在握,誌在必得。
林中鳥雀驚起,撲棱著羽翅四下逃散。墨燃發足疾奔,和楚晚寧一前一後朝天裂之下趕去。
離得近了,看到裂痕中滾滾湧出的魑魅魍魎,墨燃喃喃道:“無間地獄……”
這次開的,竟和五年前彩蝶鎮一樣,依舊是無間地獄!
墨燃幾乎是倉皇地回首,一把抓住楚晚寧的臂腕:“師尊,你不要過去!”
“……別說傻話了。”
墨燃也知道這是傻話,但是他兩番人生,見過兩次無間天裂,那兩次天裂的後果都像噩夢揮之不去,如今見到這第三次,他如何能夠不擔憂?
可“你不要去”這種話,說了又有什麽用。
一個人的心性是極難改變的,楚晚寧這種人,哪怕給他千次萬次選擇的機會,他都不會在災劫面前掉頭逃避,因此墨燃望著楚晚寧,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說道:“放心,我會謹慎行事。”
言畢,擡手召出天問,金色華光在他修長之間熠熠流淌,花火四濺。
墨燃緊緊盯著楚晚寧的目光,終是嘆了口氣,手中亦起一道刺目光華,見鬼破空而出,握於墨燃指尖,火紅色的光輝和天問的金光交相輝映,兩把武器隔世相見,俱已沈穩強悍,勢不可當。
“……好,我知道了,我不勸你。師尊要做什麽,我都陪著你。”
璀璨靈光照映在他們眼中,烈紅灼燒著流金,流金暈染著烈紅。
“我和師尊一起。”
楚晚寧看著墨燃傻楞楞要與自己同戰的模樣,覺得又是溫暖,又是無措,墨燃眼中的情感太多了,有的仿佛早已不是師徒之情,但他又不敢確定多出來的感情是什麽。
於是他擡手,戳了戳墨燃的額頭,說道:“沒有獎勵。”
墨燃楞了片刻,把楚晚寧的手拉下來,握在掌中的時候,竭力克制才沒有湊到唇邊親下去,他笑道:“嗯,沒有就沒有,走吧。”
神武靈光猶如夜中仙影,金紅相漸,頃刻掠至狩獵密林的腹地核心。
甘泉湖。
楚晚寧和墨燃收勢掩息,藏匿在橘樹林里,往那邊看去。供養著湖水的靈流被截斷了,嚴酷寒夜里,湖面結了一層厚冰,四周分別繪有四個陣法,各插一柄光彩流曳的武器。
楚晚寧低聲道:“四把屬性不同的神武?”
墨燃先是一楞,而後道:“這五年間的神武被盜案,果然和他有關……”
“可是彩蝶鎮的時候他用的明明還是活人心臟,怎麽忽然換了陣法?”
墨燃正想說什麽,嘴卻被楚晚寧擡指點住:“噤聲,看那邊。”
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墨燃看到了一群儒風門的近衛正在遠處湖面慢慢行走,而之前到密林中狩獵的青年修士們也都在其中,他們胸口抽離出源源不斷的靈流,朝著不同屬性的神武匯聚而去,這些強悍純粹的靈力讓那一把把神武的光亮不斷增強,光芒直通霄漢,而後在夜空中扯開一道巨大的裂縫,把無間地獄的口子瘋狂地撕咬開來。
墨燃睜大了眼睛:“他們在幹嘛?”
“看樣子這些近衛都已失了神智,似乎是被珍瓏棋局操控了。”楚晚寧眉心緊蹙,神情悒郁,目光在人群里掃視著,忽然頓住。他臉色驟然間變得蒼白,竟是一反常態,緊緊攥住了墨燃的肩膀,手指顫抖。
“……”
“怎麽了?”墨燃扭頭,片刻後,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行走在人群之中,悚然道:“薛蒙?!!”
第163章 師尊與不歸
作為林中逐鹿的二十多個青年之一, 薛蒙體內也被埋下了一顆珍瓏棋子,他正不停地繞著湖面行走, 眼神空洞無光,當天空中落下鬼魅, 他就和其他人一擁而上, 驍勇無畏, 猶如不怕痛不怕死的傀儡,將那些鬼怪斬於刀劍之下, 不讓它們破壞陣法, 但那些往外圍逃出去,竄到夜色中的鬼怪,他們則袖手不管。
這些棋子的目的很明顯, 他們在守護這個五行陣。
楚晚寧見徒弟受制,隱忍片刻,竟是無法忍受, 眼見著就要起身掠出, 墨燃猛地制住他。
楚晚寧咬牙,低聲道:“松手。”
“你別出去, 再等等——”
“怎麽等?那是薛蒙!”
楚晚寧的力道太大了,墨燃單手拽不住,只得狠狠將他箍住, 整個壓摟到懷里,一手捂住楚晚寧的嘴,任他在自己懷中百般掙紮也是死不放手, 墨燃在他耳邊低聲,熾熱的呼吸噴拂在他耳背。
“這個時候出去太冒進了,你不要這麽意氣用事,聽我一回。嗯?”
回應他的是反手一肘,墨燃吃痛,楚晚寧掰開他捂著自己的手,喘了口氣,鳳目中滿是惱怒,嗓音低沈:“珍瓏棋局操控之下,靈力損耗迅速,這里都是厲鬼,若有閃失,他會沒命的!”
“不會的。”
“……”
墨燃捉住他的手,眼神沈熾而堅定:“我了解珍瓏棋局,你信我。”
楚晚寧見他如此嚴厲肅然的神色,不禁微怔,呼吸卻慢慢緩下來。這時候遠處傳來一聲怪異嘯叫,他們倏忽回頭,見一只惡鬼破空而出,朝著薛蒙猛地撲下——
“刷!”
龍城彎刀映月霜寒,薛蒙身輕如燕,刀刃頃刻將鬼怪貫穿!
“中了珍瓏棋子的活人,靈力漸漸耗損,最後不如從前。但他受控的時間短,暫時不會有事。”
楚晚寧轉頭看著他,眉心軋著一痕:“你為何如此清楚?”
“……遊歷所見。”
惡鬼倒下,很快破碎成灰,薛蒙將龍城彎刀拎在手里,刀刃上不斷有黑色的血珠流下來,在雪地上拖出詭譎歪扭的痕跡。
月光照到他的臉,神情冰冷,瞳仁無光。
墨燃的心都揪緊了。
薛蒙上輩子都沒遭過當棋子的罪,究竟是誰……?!
忽然遠處傳來動靜。
墨燃回神,低聲道:“好像有人來了。”
林木中果然行來兩個人,沿著結冰的湖面,走到陣眼。那陣眼處竄著碧綠光輝,其中一人手里拿著一柄神武,但因為角度原因,墨燃並沒有看清那把神武究竟是什麽。
那人一掌擊開冰層,將那神武投入陣眼,剎那間陣眼中心光芒大盛,烏雲移散,月亮從濃雲之後露了出來,清冷光輝照得冰面一片虛晃,也徹底照亮了守著陣眼的那兩個人的身形。
一個華服鑲金絲,雍容璀璨,但他外頭披著件厚實大麾,戴著鬥笠,看不清臉。另一個則大冷天地赤著腳,也不嫌凍的厲害。
這人擡起頭來,看著無間天裂。
墨燃倏地睜大了眼睛。
“怎麽可能!”
——徐霜林?!
錯愕至極,震驚至極。徐霜林……霜林長老?
他可是葉忘昔的義父啊,是前世以血肉之軀擋在葉忘昔身前,死於亂刀之下的那個善人,怎麽會是他?!
楚晚寧並不知道墨燃的驚愕,他輕拍了墨燃肩膀一下,低聲道:“上。”
“他為何還沒有出現?”徐霜林身邊那個戴著鬥笠的人說話了,墨燃一聽,竟是南宮柳的聲音。
南宮柳語氣里有著明顯的焦躁與悒郁,他忍不住咒罵:“真該死,你是不是弄錯了?”
徐霜林道:“再等等看。”
“快一些!把這天裂再撕得大一些,我不知道那些賓客什麽時候會派人跟過來,再遲就來不及了!”
“我知你心急,但天裂能不能撕得更大,你難道不清楚嗎?上次在彩蝶鎮就是因為操之過急,讓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引得十大門派紛至沓來。你要沈不住氣,就還是會功虧一簣。”
“……唉!”
徐霜林閉了閉眼,說道:“掌門,你好不容易才尋到了這不同屬性的五把神武,可以吸納累積修士們的靈氣,那麽多年你都忍過來了,哪里還差這短短一晚。”
“你說的不錯。”南宮柳深吸了口氣,頷首道,“五年我都等過來了……不,豈止是五年,從我當上儒風門掌門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等……”他摩挲著衣袖里的那枚扳指,眼里閃動著幽暗夜火。
南宮柳喃喃:“我一直在等……”
“別等了。”
驟然間一道淩厲森嚴的男音在空寂的湖面響起,猶如雷電破雲,驚得湖上二人擡頭相望。
明月當空,萬壑松濤,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立在樹梢上,他瞇著狹長的鳳眼,月白祗服滾滾翻湧,深色衣冠襯得他一張臉龐猶如冰中凝玉,俊美中滲著刻骨寒意。
“南宮柳,到此為止了。”
南宮柳一驚,隨即咬牙切齒道:“楚晚寧……!”
天問劈里啪啦爆著金光,映得楚晚寧的眸子陰沈不定,整個人顯得愈發危險。
“好一個晚夜玉衡,北鬥仙尊,彩蝶鎮一劫怎麽就沒讓你死透,如今又來壞我大事,孽畜!”
楚晚寧一怔,壓低眉峰,厲聲道:“原來五年前那一場災劫,竟是你所為?”
南宮柳見事情敗露,亦是無意掩藏,冷笑道:“是又如何?”
楚晚寧將天問擡起,手指掠過柳藤,那藤鞭在他指尖一寸一寸擦亮,光芒亮的幾近白金。他眸如鷹隼:“……當初,你金城池求劍,池中精魅要你妻子的靈核用來交換,你便命人生生把她心臟剖開,擲入湖中。我那時惡心到骨子里,恨到要殺你,你卻與我說,南宮駟年紀尚幼,不能沒有父親……你說你是一時鬼迷心竅,悔恨不已……你還說,從今往後當肅正儒風門,不再為惡,你……”
柳藤擦至最後一梢,金光暴起。
楚晚寧銀牙咬碎:“南宮柳,你怙惡不悛,何其狠毒!”
“怪我?”南宮柳忽然低沈地笑了,“楚宗師怎麽不怪自己當初青澀稚嫩,那時候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吧?真是十分天真爛漫,被我三言兩語,幾滴眼淚,再拿駟兒做個幌子,就手下留情放過了我。呵,宗師你怎麽不想想,我有今日,與你的網開一面也脫不了幹系?”
話音未收,罡風已至。
天問斬破暗夜,朝著南宮柳所站的地方直劈而去,剎那間龍光漫舞,焰破穹蒼,將整個冰封的泠水湖一劈兩半,寒冰盡碎!
而南宮柳則暴喝一聲:“都起!”
原本繞著泠水湖行走待命的傀儡群便驀得有了眼神光,紛紛回頭,朝著楚晚寧的方向湧來,薛蒙戰力最盛,竟是一馬當先。
鐺!
龍城與天問猛地碰撞,楚晚寧怕傷薛蒙,及時撤勢,後掠數尺,神情狠戾:“南宮柳,你拿他人做嫁衣,算什麽本事?!”
“哈,讓你無處下手,殺我不得,這便是我的本事。”南宮柳大笑道,“你打啊,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中了我的珍瓏黑子而已,楚晚寧,這位小薛公子是你徒弟吧?你下得去手嗎?你束手無策,你坐以待斃,你和十多年前在金成池邊一樣,你無能為力,你只能放我走,你——”
他忽然你不下去了,臉上的笑容像是驟然澆落一盆涼水,灰黑炭火在冒著殘煙。
——楚晚寧的眼神太冷靜了。
他緊緊盯著楚晚寧,那人臉上的鎮定令他陡然不安,不寒而栗,南宮柳的嘴唇翕動,竟似有些心虛:“你想做什麽……”
楚晚寧不與南宮柳廢話,他眸中一片森寒,擡手將天問揮去,厲聲喝道:“天問,萬人棺!”
數十道金色的藤蔓拔地而起,將那一個個中了珍瓏棋子的傀儡困鎖其中,一根粗重遒勁的巨藤猶如蒼龍升空自冰湖中破浪騰出,冰晶四濺,楚晚寧飛身坐於古藤之上,吳帶當風,衣袂飄飛,他擡起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一字一頓。
“九歌,召來。”
絲縷金光自他掌心湧出,在他膝頭聚合成一把通體烏黑的古琴,那古琴的琴尾翻卷著,猶如一株尚帶生機的樹木,尾梢枝繁葉茂,海棠花開,根根琴弦呈剔透的冰白色,絲弦上不斷逸散寒氣。
神武九歌。
天問最慣用絕招是“風”,是殺招,而九歌的最慣用絕招則是“頌”,是清心療愈之招。楚晚寧只是輕輕彈撥了幾下琴弦,奏響了“頌”的小段,那些被中了珍瓏棋局的人就露出了迷茫不清的神色,他們原本還在天問藤蔓的纏繞下掙紮,但此時卻左顧右盼著,似乎有些被弄糊塗了。
南宮柳盛怒,口中咒訣默念,額頭青筋暴突,與楚晚寧相抗衡,眼見著支撐不住,怒而回首:“霜林,去打斷他的琴聲!”
“……我?唉,好吧好吧。”
徐霜林嘆了口氣,頗為無奈地想要朝著楚晚寧所在的巨木頂端飛掠過去,豈料一道黑影閃入眼前,墨燃立在風里,擡手橫鞭,止住了他的去路。
“霜林長老,請指教。”
徐霜林眨了眨眼,忽然嗤笑出聲來:“攔我?你們可真是師徒一心,令人感動。”
楚晚寧則邊打邊對墨燃道:“結界。”
“都設下了。”
原來方才墨燃沒有出現,是奉了命令在泠水湖一圈加設結界屏障。這次的天裂雖然沒有當年彩蝶鎮那麽誇張,但是無間地獄關押的都是心性扭曲、神智全失的厲鬼邪魔,逃出三五個還好,若是逃的多了,到時候紅塵間恐怕又是血雨腥風,半天不得消停。
墨燃和霜林交上了手,兩個轉眼間拆了十來招。墨燃說道:“霜林長老別總試圖往我師尊那里跑,你該對付的人,是我。”
“幹什麽?”霜林倏忽笑了起來,“這年頭打架還要強制對象了?不是我說,年輕人,你也太兇了些,叔叔年紀大了,怕經不起你那麽粗暴。”
墨燃:“……”
“跟你來,要被弄壞的。”他笑嘻嘻道,“小哥哥饒命,放我點水,讓我去玩玩你師尊唄?”
墨燃其實並不知該怎樣面對徐霜林,他前世親眼見過徐霜林的死,知道他應當不是惡人,豈料這輩子幕後之人,除了南宮柳,竟也有他的一份,一時間有些無措,因此緘默不語,只專註於和他對招。
見鬼有著和天問一樣的審訊之能,只要順利纏住徐霜林,問出他內心真實所想就絕非難事,但徐霜林身法輕盈,進退之間,比南宮柳不知高明多少,一個人飄飄蕩蕩,在支離破碎的冰湖之上就如紙鳶飛舞,紅光只能擊中他,卻不能牢牢地鎖住他。
何況因為他是葉忘昔的義父,在事情沒有弄清楚前,墨燃手下總忍不住留有三分情面……
徐霜林忽然又邪氣地笑一聲:“差不多啦,墨宗師,我先跟你說句對不住。”
墨燃不知他為何這麽說,一怔:“什麽?”
“因為我要欺負你師父啦。”
徐霜林擡手,指尖光影一閃,一道白練朝著高處楚晚寧撫琴的方向尖嘯著撲殺而去。
墨燃最掛心楚晚寧,頓時分心,徐霜林眸色一暗,另一只手掣出腰間折扇,身手淩厲地往墨燃喉間遞去。
“剎——”
霎時間血花飛濺,墨燃雖避得快,但脖頸仍被扇尖尖利的倒刺刮傷,徐霜林收回那染著墨燃鮮血的扇柄,反手往地下一指,只見得一滴血珠落入湖中,湖底忽然亮起一道綠瑩瑩的光亮。
低頭一看,原來南宮柳和徐霜林方才守護的木系核心陣法,那把神武竟浸在冰湖湖水里,汲取著周遭草木精華。
此時,因著墨燃這一滴靈氣極盛的鮮血,那把神武猛然爆發出奪目的碧色光華,大地震顫,幾許死寂後,一把古拙鋒利,吹毛斷發的兇悍黑刀破水而出,光芒大熾!
徐霜林朝南宮柳喊道:“禁咒開了!他要出來了——快到天裂下面去,迎戰!迎戰!”
迎戰?
他們從無間地獄喚出了某個人,難道就是為了打一架嗎?
但這個念頭只在墨燃腦中一閃而過,當他看清浮在半空中的那把神武時,卻再也無作他想,整個人猶如被鞭子抽中,木僵而立,說不出半個字。
因為那把匯集著木屬性的陣眼武器,竟是……
踏仙君的百戰兇刃——神武不歸!!
墨燃忽覺得胸口一陣悶痛,眼前陣陣發黑,耳中似乎有某種他聽不清的囈語在不住重複。他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前世的鮮血從夜色中撲殺而來,將他渾身浸透,他惡心,暈眩,心跳地虛快……
眼見著徐霜林拿了不歸要做什麽,墨燃來不及多想,擡起手,想要召回神武。可是靈力方一探出,就聽得楚晚寧的琴聲驟停,他突覺不對,忍著那莫名的窒悶,回過頭去。
瞳孔猝然收攏。
“師尊!!”
他怎麽就忘了!?楚晚寧的靈核脆弱,早在軒轅會出來,就有郎中說過,不歸似乎與楚晚寧有某種排斥之力,它會反噬楚晚寧,會讓楚晚寧原本就薄弱的靈力核心更加無法承受。
他怎麽就能忘!
墨燃猛地斷去了自己和不歸的聯系,飛掠上巨藤,在靈藤委頓的前一刻發足躍起,一把抱住痛到面色蒼白的楚晚寧,與他一同落到旁邊的橘樹林里。
於此同時,楚晚寧召出的天問萬人棺也紛紛破碎瓦解,但所幸那些被蠱惑的人已經混淆不清,雖然沒有完全醒來,但也不再聽南宮柳的指使,一個一個茫然呆立著,臉上都是做夢般的神情。
“師尊!”墨燃又急又悔,他跪在雪地里,抱著眉心緊蹙的楚晚寧,不住地撫摸楚晚寧的臉,“你怎麽樣?”
他看到楚晚寧嘴角有血絲滲出,更是心疼如絞,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擦著擦著就忽然想到了前世楚晚寧亦是這樣躺在他懷里,在昆侖雪山之巔,七竅流血而亡。而他也和現在一樣,倉皇地擦拭著斑駁血跡,卻怎麽也擦不幹凈。
如錐入心。
他眼眶都紅了:“是不是很痛?”
楚晚寧受不歸的煞氣影響太大,他覺得那煞氣都在瞬間往自己的胸口流竄,像要把他的胸腔剖開。
更要命的是,他眼前似乎有很多殘破的幻象在扭曲閃爍。
他搖了搖頭,努力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幻象甩開,掙紮著去看南宮柳那邊,而只瞥了一眼,他臉上最後的血色也猛地消退淬滅。
他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抓住了墨燃的胳膊,啞聲道:“那邊,當心!”
墨燃見他面如金紙,一雙眸子里閃著極大的震愕,映著火光……
火光?
他回頭,天裂里湧出的不再是小鬼小怪,而是滾滾的地獄熔巖,地火自天上翻沸著流下。那些同時逃出來的鬼怪都在這洶湧的邪火中被份成焦灰,甚至連淒厲哀鳴都來不及發出,就化成了一陣青煙。
這是怎樣詭譎的情形?
地獄熔巖掛在天幕,猶如一道壯闊宏麗的金紅色瀑布,緩慢從容地流淌,險惡瑰麗地舔舐,熔巖流到泠水湖,碎冰和湖水竟也和柴火一般被點燃,開始熊熊燃燒。站在最前面的南宮柳和徐霜林開啟了最強悍的水系咒訣,才不至於被大火吞沒。
火焰流的雖緩,但也很快就要燒到那些僵立著,中了珍瓏棋局的人了。
墨燃暗罵一聲,擡手結印,但水系陣法他不熟悉,結了一半,懷中楚晚寧驀地摁住他的手,臉色蒼白道:“結印錯了。我來。”
墨燃攬著他,讓他靠著自己坐起,但卻止住了他的手:“別再動了,你教我。”
楚晚寧雖有猶豫,但也知道自己的靈力一時受損,不一定能施好法術,人命攸關的事情,不能含糊。於是他握住墨燃的手,將他的十指一一搭好,擺正位置,而後沙啞道:“施咒。”
靈流自指尖溢散,在空中迅速撐開結界,形成藍色的水波,包裹住那些心智迷失的傀儡。
楚晚寧稍松一口氣,想誇墨燃幾句,豈料睫毛一擡,瞧見地獄之光映照下,那張英俊臉龐上,竟有濕潤的淚痕閃爍。
他……怎麽哭了?
是因為誰?
楚晚寧有些茫然。
師昧不在這里,薛蒙沒有受傷,其他人墨燃都不認識,所以,他是否能鬥膽包天地貪心,墨燃此番落淚,是為了自己?
“……別哭。”
墨燃回過神,近乎是倉皇又胡亂地擦了擦臉。
“這麽大的人了,像什麽樣子。”
墨燃只目光濕潤地望著他,問他:“疼嗎?”
聽他這樣說,楚晚寧楞了一下,而後疼痛未熄的胸口,陡生一陣柔軟如溫泉溪水的暖意。悲苦和溫柔交織在一起,酸和痛,甜和澀,他生平第一次在大災劫前生出於私情有關的心事來。那樣不合時宜,可卻遏制不住。
“一點小傷而已,大概是方才同時召喚兩把神武,靈力損耗太大,所以舊疾發作。”楚晚寧擡手,猶豫一下,摸了摸墨燃的頭發,“不用擔心,我不疼了。”
而後他又轉過頭,去看那浩浩湯湯的地獄之火,烈焰紅蓮。
眸色漸沈,眼底痛疼鎮下,目光近趨狠穩。
“你看準了南宮柳要做什麽,找好時機。”他頓了頓,再開口時再無躑躅,“殺了他。”
楚晚寧目光極恨,其中更有悔意。
南宮柳說的不錯,在金成池邊,正是當年十四五歲的自己,初涉紅塵,知世未深,放過了那時就已露出惡魔臉龐的南宮柳,甚至為了顧及上修界安穩,為了不讓尚且年幼的阿駟知道,他也沒有把南宮柳為了得到神武,獻出自己妻子的事情公之於天下。
是他年輕時愚昧的天真,過多的善意,釀成了如今局面,是他放虎歸林,惹來此刻滔滔紅蓮業火……
南宮柳究竟想要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第164章 師尊殺徒
像是回應他, 滾湧的熔流中,忽然踏出一只巨大的骷髏腳, 光是指甲就有車軲轆那麽寬,這只腳落在甘泉湖里, 半個湖便已填滿, 緊接著另一只腳又落下來, 踩斷了岸邊無數橘木。
一個碩大無朋的骷髏咆哮著從天裂里跨出,它轉動僵硬的腦顱, 仰天嗥鳴, 聲震九霄,隨後擎著一把枷鎖叮當的利斧,“嗬————”猛地劈在岸上。
巨斧入土, 激起層層熱浪,泥石翻滾,草木瞬折。
眼見著薛蒙站著的地方就要塌陷下去, 忽然一道藍光起, 竟是南宮柳手持雙劍,揮出渾身靈氣與之相抗。只聽得砰一聲暴響, 兩股力量相撞,泥土和碎木紛紛炸裂。徐霜林在旁邊支持著水系結界,喝道:“打他兩肋之間!你瞧見了嗎!”
“瞧見了。”南宮柳咬牙切齒道, 竟是一掃平日里唯唯諾諾的軟模樣,朝著巨骷髏的胸肋處進攻。墨燃定睛一看,只見那骷髏頭的胸口處燃著一簇火焰, 火焰里影影綽綽是個被吊縛著的人形。他想再看清楚一點,卻因為巨骷髏與南宮柳打鬥時的火光躍動而瞧不真切。
照理說南宮柳從地獄里大費周章召喚出了這個一個以一當百的煞神,怎麽說也應該是讓它受命於自己,為禍人間,這才好理解。但看南宮柳如今架勢,卻好像豁出了畢生修為要和這個東西拼命。
這真是太奇怪了……
但墨燃沒有時間細想,薛蒙他們還立在原處,再這樣打下去恐遭波及,墨燃回憶著楚晚寧的結印手勢,低喝了一聲:“見鬼,萬人棺!”數十道紅色柳藤猶如騰蛇從四面湧來,將岸上的那些棋子紛紛包裹住,而後往外圍退去。
“不錯,你用的好。”
楚晚寧的一句肯定讓墨燃胸腔溫熱,此時此刻,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要保護的人也都受到了神武見鬼的庇護,墨燃這回看他們交戰,心思就安定多了。
他發現南宮柳此人攻擊術法雖然上不了臺面,但避閃和防禦都是一流,也不知道這人不是不從小就偏愛修這一類法術,難怪上輩子自己屠殺儒風門,這位赫赫威名的掌門逃的比兔子還快。
巨骷髏攻勢雖狠辣,但礙於身形龐碩,行動遲緩,竟一時沒有傷及南宮柳半分,南宮柳沿著它的森森骨架越行越高,他華袍招展,鬥笠的鮮紅穗子翻飛——他站到了巨骷髏的胸肋骨上,隔著白骨,看清了骷髏心臟位置吊著的人……
南宮柳先是大喝一聲,像是極度煎熬之後解脫的人,嗓音扭曲猙獰,隨即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了!終於……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那雙閃著精光的眼睛在鬥笠深處暴著血絲,他怒喝著,狂喜著,嘶吼道:“我找到了!”
那火焰里包裹著的是個雙目緊闔的男子,瞧上去單薄又脆弱,沒有太出彩的相貌,很容易令人淡忘的一張臉。
南宮柳不斷地喃喃著,近乎癲狂:“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他猛地擡起手中藍光流動的劍,朝著巨骷髏的內核,那個沈睡著的男子狠狠刺去!
豈料就在這瞬間,那死一般沈寂的男人忽地擡頭,猛然睜開一雙眼。徐霜林在下頭急怒攻心地喊道:“別看他的眼睛!我他媽告訴過你別看他的眼睛!”但是南宮柳和那男人的距離太近了,他幾乎是猝不及防地和那人四目相對,南宮柳只來得及看到那雙犬獸般圓潤的眼中瞳孔猩紅,流出滾滾血淚,緊接著便感覺渾身撕裂般劇痛。
他“啊”地大喊一聲,竟從高空直直墮下,摔在地面,要不是徐霜林撐起一道結界護著他,只怕能摔得筋骨皆斷。
徐霜林快步行來,一雙赤·裸的腳在地上直跺:“你做什麽看他?不是和你說過一看他,就會感到他魂靈所受之苦嗎?你……”
話說一半住口了,南宮柳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他的鬥笠摔掉了,露出散亂的發髻,和亂發下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
“啊……啊!”
月光毫無遮掩地照在了他的臉上,他手指痙攣,極痛苦地去捂著自己的臉龐,但是沒用,所有暴露在月夜里的皮膚都迅速地開始皸裂,爆開,翻卷出鮮紅的嫩肉,血液不住往下流。
“啊!!!”
南宮柳狂叫著,試圖用衣袖去遮臉,但是這卻使得他雙手和小臂也在慌亂中露了出來,那里的皮肉也開始迅速撕裂,血肉斑駁。
墨燃和楚晚寧在遠處看著,均是不可置信——南宮柳這是怎麽了?
他居然……不能直接照到月光嗎?
衣帛招展,鷹翅般獵獵抖開,徐霜林將自己的外袍脫了,劈頭蓋臉地甩在南宮柳臉上,將他罩得嚴實,自己則僅著一件潔白褻衣站在冬夜里,竟也絲毫不覺得冷。他衣襟微敞,下頭是結實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見南宮柳軟如篩糠地癱坐在地上,他一時氣惱,尥起光裸的大腳丫子,竟毫不恭敬地照著掌門的腦袋踢了一腳:“坐著幹什麽,還不起來!要是聚起來的靈力耗完你還沒把它殺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好!”
誰知南宮柳那個色厲內荏的廢物點心,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我痛死了……生不如死,真的生不如死……我臉上都是血……手上也是……我受不了了……霜林,我受不了了……你替我……”
“我替你我替你,什麽都是我替你!”徐霜林勃然大怒,一腳又朝他臉上踹去,“你怎麽不幹脆把掌門位置讓給我,讓我替你來當算了!”
“你以為我不想嗎!”南宮柳被踹得摔倒在地,低嗥起來,“你以為我不想嗎!我早就當膩了!羅楓華留下的詛咒害我一輩子!他讓我在這個尊位上永世不得脫!你來啊!我巴不得能有人替我!我只恨摘不下手上這戒指!”
“羅楓華?”墨燃低聲道,“這名兒好熟悉,像在哪里聽到過。”
“……那是南宮柳之前的儒風門掌門。”楚晚寧聽著他二人的對話,眉心蹙得極緊,“只當了兩年,就罹患惡疾去世了。”
墨燃楞了一下:“儒風門世代由南宮家族子嗣競爭繼承,怎麽會有掌門姓羅?不該姓南宮嗎?”
“正常應該姓南宮,可是羅楓華他是通過篡位奪·權,成為儒風門掌門的。”
聽楚晚寧這樣一說,墨燃忽的想起來,自己早前讀過的一本書上確實在記載儒風門史的時候提到過這個人,但是著墨不多,而由於儒風門家史龐大混亂,里頭涉及的恩恩怨怨太多,墨燃也實在沒什麽興趣看這一本家書,因此讀書時只隨意翻了翻,並沒有深究。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儒風門被篡權過?”
“嗯。因為這事情不光彩,且牽扯了現任掌門,所以如今很少有人會提。”楚晚寧道,“南宮柳這個尊主之位得來不易,他年輕時,父親走火入魔而亡,過世前雖已欽定他為繼承者,但南宮柳還有個弟弟,那弟弟心高氣傲,法術絕倫,不服這個決定,便在父親死去的當晚奪了儒風門掌教指環,替代南宮柳,成為一派之主。”
“那篡位的人也應該是他弟弟,應該也姓南宮啊,怎麽會姓羅。”
“你聽我講完。”楚晚寧看著遠處南宮柳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披緊了霜林長老給他的衣服,再一次往巨骷髏胸口的火焰處奔去,繼續道,“南宮柳那個弟弟血腥殘暴,奪位之後短短三個月,就殺害了兩個上修界的尊主,說是因為當年靈山大會比試,這倆人因為他是儒風門庶子,就給他小鞋穿,沒有公正地評判勝負……後來更是為非作歹,把聲討譴責他的所有人都抓了起來,拉到儒風門的廣場上,一個個地挖掉了眼睛。我沒有親眼見過那場劫難,但有書上記載,他挖下來的眼睛裝了三輛馬車,才全部運走。”
墨燃心中栗然,緘默不語。
這時候他應當發聲怒罵幾句才是正常的,可是他又有什麽立場罵的出口?
這輩子的楚晚寧根本不知道前世墨燃曾經做過什麽,墨燃曾因一己私冤,殺了儒風門七十二城幾乎所有的人,還把其中一個城的城主用淩遲果吊著一口氣,折磨了他整整一年,才放那個人死去。
其實這次來儒風門,墨燃也一直盡量避免和那個城主打上照面,他與那人的仇恨太深了。
他怕瞧見他,自己又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時至如今,仍有兇性。
他又有什麽資格罵別人血腥殘暴?
那邊南宮柳步步逼近巨骷髏的核心,再一次朝著那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提劍而去。他越靠越近,手中的佩劍在閃著熠熠寒光。
楚晚寧道:“羅楓華身為那人的師尊,對他的暴行無可容忍,便與南宮柳一同嘩變。兩人在一天晚上起兵,順利將那人趕下了儒風門掌門之席。但權力驅使之下,羅楓華手握掌門扳指,卻沒有交給南宮柳……”
墨燃一驚:“他自己戴了?”
“不錯。”楚晚寧道,“每個門派的掌門信物都附著著強大的靈力加成,這些信物認主,儒風門的戒指也一樣,誰戴了就是誰的,除非門派易主,否則唯死可破。”
“……那羅楓華才當權兩年就死了,難道是南宮柳為了奪回掌門之位所殺?”
楚晚寧搖了搖頭:“儒風門正史上說羅楓華是病死的,病死之後,南宮柳重新奪回了掌門扳指,但真相如何,誰也說不好。你看南宮柳費盡心思引這個怪物出來打鬥,口中嚷著詛咒什麽的……當年的事情恐怕不會那麽簡單。”
墨燃也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但他心里頭還有一個疑問:“弟弟呢?南宮柳的那個弟弟,被趕下臺之後怎麽樣了?”
“死了。”楚晚寧道,“嘩變的那天晚上,羅楓華清理門戶,親手了解了自己徒弟的性命,據說是千刀萬剮,剁成了肉泥。”
墨燃:“…………”
他不由地一陣發虛,心道若是自己前世所為,讓這輩子的楚晚寧知道了,那他的師尊會不會也要清理門戶,也要把他剁成肉泥,碎屍萬段?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南宮柳的佩劍刺中了巨骷髏里面包裹著的那個男人,骷髏瞬時呲牙引吭,發出極為痛苦的怒吼,白骨嶙峋的巨掌在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深坑,它怒而揮手,一巴掌就掀翻一大片橘樹林,金黃色的果實滾落一地,又被踩碎。
在這血腥與果香交疊的詭譎氣息里,巨骷髏忽然立著不動了,而後猛地跪於地面,熔巖飛濺,它的白骨剎那間化為齏粉,灰飛煙滅……
南宮柳一把抽出長劍,把巨骷髏里面跌落的那個男人一把挾住,狂喜道:“我做到了!我解脫了!詛咒破除了——詛咒破除了哈哈哈哈!”
他禦風而下,落於地面,而正在此時,一群遙見情況不對,從詩樂殿趕來的修士們也紛紛來到了甘泉湖邊。
孤月夜的掌門姜曦一見那滾滾流淌的巖漿,清俊孤高的臉上露出驚異之色:“無間地火?”他立即拂袖擡手,在身後諸人身上降下一層水系靈粉,每個門派防禦的法術技能皆不相同,一般都是用結界,但孤月夜用靈粉,也一樣能抵禦炎陽熾焰。
姜曦做完這一切後,怒而回首,厲聲責問:“南宮柳,這是怎麽回事?!”
南宮柳卻不答,他緊緊抓著那個從巨骷髏里面拽出來的男人,男人身體外面包裹的火焰已經消失了,與之失去的還有力量和意識,他並沒有再睜眼,而是和普通的死屍沒有任何區別,無力地倒伏在南宮柳指爪之間。
薛正雍看到墨燃和楚晚寧,立刻沖過去,焦急喊道:“燃兒,玉衡,你們沒事吧?蒙……蒙兒呢?!!”
墨燃忙安撫他道:“薛蒙沒事,他在那里——”
薛正雍往他指的地方看去,見薛蒙整個人被包裹在一根巨大的藤木之中,只有一張蒼白的臉露了出來,不由地色變,跌跌撞撞就要往薛蒙那里沖。墨燃拉住他道:“伯父,他只是暫時神智,一會兒就會好的,他在藤木里會比較安全,你別過去,你和我們待在一起。”
薛正雍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大老遠的就看有厲鬼降世,南宮掌門……”他說著回頭,看到站在熔巖中的南宮柳,還有他懷里那具了無生氣的死屍,話音頓時止住。
他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那具死屍,怎麽有些眼熟?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真的太久之前了……他好像見過這個男人的臉……
這個人的五官太平凡了,很容易淹沒在往昔的歲月里,薛正雍一時也想不起來。可他覺得不對,這一切都不對。這時他看到南宮柳猛地擡起臉來,臉上血汙縱橫,嘴角卻咧得極開。
南宮柳在哈哈大笑,眼中閃著異樣光彩,和他一貫諂媚逢迎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趕來的人群里有葉忘昔,也有南宮駟。
南宮駟喃喃道:“父親……”
葉忘昔則看到了旁邊的徐霜林,愕然道:“義父?!”
徐霜林看了葉忘昔一眼,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過來。烈火熔巖里,他衣襟微敞,松散的白色中衣隨風拂動著,臉上竟掛著一絲懶散的笑意,微微擡著下巴,看著眼前這一片熱鬧喧囂,紅蓮地獄。
赤·裸的腳踩在地上,圓潤的腳趾頭動了動,踩起星星點點的火花,然後他低下頭,似乎在等待著什麽,火光倒映在他眼底,像是金紅色的鯉魚自暗夜池中遊過。
“呀——!”
忽然間,人群里一個女修爆出一聲驚呼。
徐霜林沒有擡頭,只是微笑。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已聽到了嚼食血肉的聲音。
在他身後,南宮柳一把箍住了那個男人的肩膀,月色下,他撕咬開那男子的脖頸,貪婪地吸食著血漿汁液。
那一聲驚叫之後,沒有人出聲,沒有人指責,所有人一時間都沒有明白過來眼前這一幕究竟是怎麽回事,所有人都驚到了……
天下第一儒風門,掌門南宮柳,竟這樣狼狽又猙獰地啃食著一具屍體?
這……怎麽……可能……
“父親!!!”
南宮駟是第一個崩潰的,他瘋了一般向南宮柳跑過去,葉忘昔拉不住他,便和他一同跑到了南宮柳面前。
“父親,你在做什麽?你這是在做什麽!”
“掌門——”
南宮柳充耳不聞,依舊大嚼大啃,他用以遮面的衣服早就掉了,紅皴皴的皮肉在月光下不斷翻卷著,惹得他愈發痛苦,他越痛苦就越喪心病狂地去咀嚼著那具屍體的血肉,仿佛那是甘泉,是苦口良藥,是他求而不得的解脫。
有的修士受不了了,人群中傳來嘔吐的聲音,有人在無力地呻·吟呢喃著:“怎麽會這樣……”
“瘋子……瘋子……”
“好惡心……”
月光緩緩移動,照到了南宮柳身上,南宮柳先是低頭痙攣,口角有涎水和膿血不斷流出,而後猛地擡頭,張開粘膩的血盆之口,震顫暴喝著:“啊!!!!啊啊啊!!!”
他臉上的血肉並沒有因為吃了那個男人的屍體而愈合,依然在月光里片片割裂。
他已滿臉是血,唯有眼睛里頭尚余白色,他一把將那屍體扔在地上,踩在腳下,回頭猛地拽住徐霜林的衣襟,獸一般嘶吼咆哮道:“怎麽回事?為什麽沒有用……沒有用!”
他的經脈根根暴突,雙手不停地顫抖,眼中布滿血絲,還有大顆大顆淚珠因為劇痛而滾落下來。
“痛……痛死我了……恨不能死……恨不能死!!”他低喝著,近乎絕望,忽的他想到了什麽,又松開徐霜林,低頭去掏那個男人的心臟,“靈核!一定是力量還不夠……我要吃了他的靈核!靈核……靈核靈核……”
他從男子胸口的劍創里探進去,不住地摩挲著,滿手血汙,近乎癲狂。
豈料這時,一只利爪猛地從他背後刺入,狠狠地洞穿了他胸肋!
鮮血狂飆!
南宮柳一時怔楞,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也不覺得痛,就那麽楞楞地回首。
他睜著血絲彌漫的雙眼,看到徐霜林擡眸,幹凈清爽的臉上帶著微笑。
“吃什麽?你這種人,吃什麽都是浪費。”
第165章 師尊,是他!
灌註靈力的爪鉤猛地收回, 帶出大片鮮紅。
南宮柳的嘴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 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好像完全沒有想到徐霜林會在背後給他開個窟窿, 半晌之後, 他才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爹——!!!!”南宮駟的慘叫撕裂穹蒼。
“掌門!!”
“……!”眾人皆驚。
徐霜林心平氣和地蹲下來,漫不經心地從乾坤囊里拿出一個果實, 塞到了南宮柳口中, 強迫他吞食下去。
墨燃眼尖,頓時色變:“淩遲果?!”
徐霜林餵給南宮柳的,正是當時在桃花源吊著羽民一口氣, 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淩遲果!南宮柳頓時痛不欲生,整個人猶如蝦米一般蜷縮跪地,劇烈地打著寒噤。徐霜林看著他, 眼里映著火光, 照的他一雙眼十分溫暖。
“掌門,我可憐你活了大半輩子, 但終究,還是個任人擺布的廢物。”
葉忘昔悚然道:“義父?!”
“父親……你放開我父親!你放開他!”終究是血濃於水,縱使南宮柳再是不堪, 見他如此慘狀,南宮駟仍是於心不忍,怒發沖冠, 他向徐霜林襲去,卻被徐霜林單手就以防禦之界制在了外面。
徐霜林轉動眼珠,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長輩說話,晚輩插什麽嘴,給我跪著!”
說罷手淩空一指,南宮駟只覺得背上落了千斤,竟是站立不能,死咬牙關忍了須臾,仍是重重雙膝跪地。
“阿駟,”葉忘昔立時護於南宮駟身前,她既不能舉劍對著徐霜林,也不能袖手旁觀,一時間神情既痛楚又茫然,“義父,你不要傷他……”
“誰要傷他,他算什麽。”徐霜林把目光轉回去,落在南宮柳身上,然後他擡起腳,踢了踢南宮柳血肉模糊的臉頰,“時隔多年,如今當著天下豪強的面,我可忍不住,要與這個人敘敘舊呢。”
南宮柳嗆咳出一大口鮮血來:“敘舊?敘什麽舊!你不是跟我說過,只要從無間地獄把羅楓華的魂靈召回來,他對我施加的詛咒就能破除?我就能痊愈康複,再也不畏……不畏夜晚。你騙我……你竟然……你竟騙我……”
聽到這句話,那些年輕的修士還沒有反應,但薛正雍這一輩的,俱是色變,薛正雍猛地往那具青年的屍首看去。
“羅楓華?”
“是羅楓華!”
躺在地上的,正是多年前南宮兄弟的師父,也是曾經篡位奪權的那位短命掌門,儒風門唯一外姓尊主,羅楓華的軀體!
“你想的未免太美。”徐霜林笑道,“詛咒破除?當年你親手殺了他,現在你又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你這麽殘暴,居然還想要詛咒破除?你真是好天真吶。”
“我難道不該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嗎?!我雖為奪·權位,送他早死,但他死前在掌門戒指上留下詛咒,讓我戴上之後——這十余年!沒有一天……咳咳,沒有……沒有一天……晚上能過正常日子!我……難道……不該……”
“該啊。”徐霜林面無表情地表示贊同,“太應該了。”忽而扭曲又笑,他幹脆蹲下來,擡起南宮柳的臉,說道:“你做的好極了,沒人能做的比你更好,更出色,更聽話……掌門,沒人能比你更蠢了。”
他邪獰地笑著,總結道:“廢物。”
徐霜林說完,緩緩起身,竟是面帶莊重又平和的溫暖笑意,展開雙臂,對所有人親切道:“諸位貴客,晚宴吃完了,徐某人這里還有一道飯後點心,想請諸位一同品鑒。”
有人怒喝道:“徐霜林!你到底要做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想請大家分享一些趣事而已。儒風門睥睨修真界百年,腥臭醜聞不勝枚舉,而這其中,有一件事,徐某等了十余年,今日就要當著全天下的面,公之於眾。”
他說道這里,聲音由高亢變得和緩。
而後他輕輕巧巧地道了一句:“這恐怕是儒風門,最後一段秘史了。”
南宮柳聽他這樣說,心下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恐懼,他急劇地觳觫著,嘴唇打顫,幾乎就要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立在熔流之上的那個人:“你……你究竟是……誰?!”
徐霜林側過臉,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他手里忽然亮起一道光彩,一把匕首出現在他掌心中,他用力一握,劃破皮肉,那些鮮血從他手心里湧出來,他蘸著血液,在手臂上畫了一個陣法,而後輕輕一吹,說道:“西窗扁舟子,載君來入夢。”
而後又回頭笑道:“掌門,你若要知道我是誰,看完這些東西,便一清二楚。”
墨燃欲阻他所為,被楚晚寧輕輕攔住。
“師尊?”
“不是惡咒,是回夢結界。和桃花源羽民的那種法術極為相似,是能讓所有人看到他回憶的一種法術。”楚晚寧道,“等一等,看他究竟要說什麽。”
徐霜林吹到風中的陣法光華流淌,越飛越高,不住擴大,頃刻將整個泠水湖都籠罩在了陣下。細碎的回憶殘片猶如沙粉,從天穹中緩緩飄落,湖面很快被徐霜林的記憶所覆蓋……
猶如大雪將地面換上新裝,隨著法陣力量的不斷溢散,場景變了。
眾人雖然仍然站在泠水湖周圍沒有動,但眼前的草木熔巖卻在淡去,最終成了儒風門飛瑤臺的模樣。
這個幻象里的飛瑤臺空蕩蕩的,只有兩個人,一立一坐。
立著的人赤著腳,穿著隨性,頭發也不好好梳著,發冠甚至戴的有些歪,是徐霜林。而坐著的那個人穿著暗紅色黼黻華袍,面容膩白,是南宮柳。
南宮柳撫摸著大拇指上那枚嵌著幽碧翡翠的掌門扳指,臉上閃爍著激動又焦躁的光芒。
“那五把神武都準備好了?”
徐霜林懶洋洋地說:“你已經問了第九遍了,今天要是再問我第十遍,我就撒手不幹了。”
南宮柳因為心緒難耐,不住抖著腿:“好,好,那就等著賓客到齊,等著駟兒大婚那天吧。……你再把祭品名冊給我瞧一眼,我要看看到現在為止,這名冊上的人還差幾個沒來。”
徐霜林丟給他一本書冊,南宮柳立刻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他的目光很狂熱,像是渴瘋了的人飲水一般,將書冊翻得嘩嘩作響。他數了一遍,不放心,又數第二遍,手指戳在書頁上,像是要把冊子戳出個洞。
“都來齊了。”徐霜林見他念念有詞的瘋狂勁兒,說道,“二十多個五行純澈的人,另外算上這些年你編整的五行靈力衛隊,這些人的靈核之力湊在一起,再借助神武,威力雖然不如直接使用精華靈體來得厲害,但也足夠了。保證打得開無間地獄的大門。”
南宮柳攥緊了書冊,不住點頭:“好。”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良機,要是再搞砸了,你要想破除詛咒,恐怕是難上加難。”
“絕不能砸!”
徐霜林懶洋洋道:“你應當說,絕不會砸。”
“好好好,絕不會砸,絕不會砸。”南宮柳頓了頓,又道,“霜林,我仍是不放心,我們再對一遍計劃?”
“……大哥,你已經對了十幾二十次了。”
南宮柳不管:“多幾遍,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徐霜林顯得有些無奈:“行啊,隨你。”
南宮柳就盤算道:“等駟兒大婚前夕,所有客人都會來到詩樂臺,我就安排抓鬮,抽出那二十一個事先做好了標記的簽籌。”他擡頭去看徐霜林,“接下來就輪到你了。”
“……嗯,我會自請同往。”徐霜林沒辦法,只得應和著他,“進了密林後,我就引著祭品們來到甘泉湖邊,給他們種下珍瓏棋子,讓他們乖乖聽話,把靈力獻給神武。等這件事順利完成之後,我會操縱所有人,往空中發射引信煙火,同時撕開地獄裂痕。”
“好、好!”與徐霜林的懶散不同,南宮柳顯得很激動,他紙上談兵著,“看到煙火之後,我就率領五支衛隊,以平息天裂之亂為名,率先趕往狩獵林與你匯合,而後我們把五支衛隊也做成珍瓏棋,獻祭出去!”
徐霜林點了點頭,總結道:“應當不會出現什麽失誤。”
“絕不能出現任何失誤。”南宮柳握緊了扳指,臉色發青,“我已經受夠了,我受夠了……”他喃喃了一會兒,猛地擡頭問徐霜林,“霜林,不用精華靈體真的沒有問題嗎?萬一神武的力量不夠純凈……”
“你放心,這五把神武都是極品中的極品,巔峰中的巔峰,有移山填海之能,吸取了祭品靈流之後,必當成功。”
“萬一呢?我說萬一,萬一無間地獄大門無法開啟,萬一又和彩蝶鎮一樣,有人出來阻礙……你看那個楚晚寧!”南宮柳啐道,“什麽晚夜玉衡北鬥仙尊,多管閑事!上回在彩蝶鎮,歪打正著弄死了他,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誰知道懷罪那個老禿驢居然有能耐讓他起死回生——可恨!”
墨燃看到這段,心中不盡憤怒:當年彩蝶鎮驚變,儒風門還派了大批修士來平亂,百余名儒風門弟子也死在那場混戰當中,這兩個人也都心知肚明……
那麽假勾陳是誰?
是南宮柳,還是徐霜林?!
“楚晚寧命不該絕。”幻象中的徐霜林說道,“他是個有能耐的人,輕易死了,總是可惜的。”
“有能耐又怎樣?我就看不慣他那張傲到天上去的臉!”
“哦,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掌門仙君,你前幾日見過楚晚寧了吧,怎麽樣,死而複生,他靈力有沒有受損?”
“靈力怎樣倒是不知,但脾氣絲毫沒減。”南宮柳恨恨的,“清高在上,目中無人。我在他面前他媽的就像一只在爛泥里打過滾的狗!”
徐霜林笑了起來:“掌門這比喻倒是有趣。”
“你不提倒好還,一提我就一肚子氣!我堂堂天下第一大宗門的尊主,對著楚晚寧點頭哈腰也就算了,還要看他徒弟臉色。他那個徒弟,厲害了,墨宗師,沒規沒矩,性子比他師父還差。”
他緩了口氣,眼神中閃著惡意的光澤。
“好一個木之精華靈體,我只恨不能棄了神武不用,還是和最初的謀劃一樣,拿著他的血肉當人柱之力去祭天!去撕開無間地獄的大門!”
“金成池,桃花源,失敗了兩次。”徐霜林道,“後來他獨行五年,五年間,我們難以找到他的行蹤,唯一一次誘他上當,成功讓他被黃河水鮁重傷,但那小子卻福大命大,被路過的姜曦救了。如今墨燃羽翼已豐,再不是當初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我們誰都動不得他。精華靈體這條路,行不通的。”
“等著吧!”南宮柳怒道,“等我破除了詛咒,我必功力大增,到時候不論是楚宗師還是墨宗師,都得跪在我面前聽我的號令!”
徐霜林聽他這樣說,只是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南宮柳自己負氣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他緩了口氣,盯著自己手上那枚戒指,忽然道:“霜林,五年前你放棄了尋找精華靈體,不僅是因為墨燃下山遊歷,行蹤杳然吧?”
“……”
目光緩慢地從戒指上移起,南宮柳說:“還因為,你查下去,發現了土系靈體是葉忘昔,對不對?你舍不得獻出你的養女了,她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徐霜林面無表情地打斷他,“更何況掌門你也清楚,火屬性靈體是令郎,就算我舍得葉忘昔,掌門你又能舍得駟兒嗎?”
“罷了。”南宮柳揮了揮手,神情懨懨,“既然神武可以替代,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不說了,就這樣吧。”
“那如果神武不可替代呢?”
南宮柳一驚:“什麽意思?!你不是說絕無閃失的嗎?”
“掌門何必緊張,我只是突然好奇而已,若是這世上唯有用那五個活人靈體,以駟兒作祭,才能順利地使得無間大門洞開,尊主又會作何抉擇?是繼續忍受著詛咒之苦,還是……”他嘴角帶著一絲嘲弄,沒有再說下去。
南宮柳也沒有答話,過了很久,久到眾人都以為這一段回憶就要這樣結束了,南宮柳卻輕聲緩語地道了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
聽到他這樣說,所有人臉上都起了波紋,尤其是薛正雍這種愛子如命的,更是全然無法理解南宮柳的抉擇,震怒道,“荒唐……虎毒尚不食子,為了活命不惜犧牲自己兒子?簡直荒唐!”
而南宮駟木僵地站在原地,臉上掛著些許茫然,除此之外什麽表情都不再有,眼中空蕩蕩一片……
場景一黑,那些晶瑩的記憶殘片再一次拂動翻湧,發出風鈴碰撞時泠泠的細碎聲。
幻象再一次亮起時,眼前天高雲闊,巍峨雪山反照刺目白光,有人驚呼道:“是金成池?!”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是回憶倒敘,解開一些之前發生的事情,很多細節會牽扯到結局卷和最後一個禁術,有疑問不要急嗷,都會給出答案的~
第166章 師尊所敬重的容夫人
是金成池, 池邊“擬行路難”的碑帖遒勁有力,字跡鮮紅。
場景中依舊只有南宮柳和徐霜林兩個活人, 之所以說只有兩個活人,那是因為地上還橫七豎八躺著無數死人。
或者可以說, 是一些死去的蛟人。
“快一些, 再封著道路不讓其他修士上山, 恐怕會引起懷疑。”
“就快好了。”徐霜林給一只蛟人嘴里塞進一枚黑子,然後默念咒訣, 那蛟人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朝著兩人行了一禮,噗通一聲躍回了漂浮著碎冰的金成池中。徐霜林道:“這個禁術我用的還不熟練,等再純熟一些, 就不需要這樣一個一個餵他們棋子,只要淩空點一點,就能秉承命令, 供我差遣。”
“這麽厲害?”
“不然怎麽叫禁術。就算修煉到那種程度, 都只是個皮毛而已,我見過有人……”徐霜林忽地不說了, 笑了笑,“我是說,我看到書上記載過有人可以保留生靈的全部意識, 同時讓他們心甘情願聽其差遣的,那才叫厲害。我這種程度不過還只能操縱肉體而已,控制不了精神, 還差得遠。”
南宮柳點了點頭:“你也不用修煉的太出色,惹人註目總不是什麽好事。”
“尊主說的是。”
“不過虧你想得出來這個法子——解開我的詛咒,需要打開無間地獄大門,而打開無間地獄大門,又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靈力俱全。這世上的精華靈體不好找,我們總不能挨個門派測過去,但你竟有能耐將金成池改天換地,那些來求劍的修士是什麽靈核,全都會老老實實地告知於你,真是坐享其成的好事情。”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馬匹的褡褳里取出個橘子,剝了皮,一邊吃一邊贊嘆道:“霜林,金成池的那些精怪都鬥不過你,你可真能耐。”
徐霜林微笑道:“金成池雖是上古遺跡,但歷經億萬年,勾陳上宮的神力早已削至微乎其微,不然以我之能,又如何可以乘虛而入。尊主過譽了。”
南宮柳哈哈大笑:“說罷,要我怎麽賞你?”
“我沒什麽所求的。”
“哎,不行,必須得說一個。”
“那尊主賞我一半橘子吃吧。”
南宮柳一楞,隨即笑道:“這算什麽?”但還是剝了橘子,遞到給徐霜林,“整個都給你。”
“一半就好。”徐霜林淡淡笑著,“我要的也不多。”
“你這人真是奇奇怪怪的。那一半就一半兒吧。”
南宮柳說著,把橘子肉遞過去,徐霜林的手指尖有血跡,不方便接,直接從南宮柳指尖叼去吃了,粲然道:“甜美多汁,味道不錯。”
那一瞬,日光下徐霜林的笑容似乎有些瘆人,橘子汁水洇染出了一些停在嘴角,被他伸出舌頭舔掉,毒蛇吐信般的姿態。
南宮柳忽地有些害怕,立刻便把手收了回來,但臉上隨即又露出了懊惱而迷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麽。
徐霜林忽然道:“你看那個。”
“什麽?”南宮柳聞之望去,須臾之後,眼睛驀地睜大了,一張微胖的臉上,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來,“是……它……”
“食人鯧。”徐霜林把那條死了的鯧魚拎了過來,摔在砂石嶙峋的灘塗上俯身細細打量,那條獅面魚身的怪物呲牙咧嘴,露出血漬斑駁的犬牙,一雙灰黑色的眼睛暴突著,里頭慘然無光。
徐霜林蘸了一點他身上的血,聞了一下,不由地下意識蹭蹭光裸的腳丫子,皺眉道:“嘔,真臭。”
他站起來,踢了那鯧魚一腳:“這應該是金城池內少有的惡獸了,雖說勾陳當年留在池中鎮守神武的都是瑞獸,但漫長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東西,厲鬼可以超脫,神明可以墮落,何況區區一只神獸。”
南宮柳喃喃道:“當年就是它……要我獻上容嫣的心臟……”
幻象外的眾人聞言悚然,除了已經知道真相的楚晚寧之外,其余人皆比方才更為吃驚:“什麽?!”
“容嫣……那是……那是……”
有人念叨著,還有人已經回頭看著南宮駟,又是錯愕又是憐憫:“那是他的……”
南宮駟先是怔楞,繼而渾身都開始發抖,他踉蹌著後退,整個人跌跪在地,一張臉比死人更慘白,比鬼魅更可怖。
“娘?不可能……不可能的!”
葉忘昔忍著淚道:“阿駟……”
“不可能的!!”南宮駟趨於癲狂,他英俊的臉龐因著恐懼與憤怒,悲痛與驚悚而扭曲,五官近乎錯位,他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什麽聲音都再聽不到,“不可能的!我娘是斬殺妖獸的時候死的!父親跟我說過她是斬殺妖獸的時候穿心而死的!”
緊接著他猛然一震,喃喃自語道:“沒有了心臟……穿心而亡……”
他沒有哭,眼睛睜得滾圓,目眥盡裂,不住沙啞地重複著,從呢喃到低喝,從低喝到嘶吼,從嘶吼到瘋狂地嗥哮:“穿心!!!穿心!!!”
記憶猛地閃回。
那年他還很小,父母和一行人一同出發,去金成池求劍。他記得很深刻,頭一天晚上自己因為貪玩,和瑙白金在後山林苑里瘋到很晚,露濃夜深了才偷偷溜回屋子里想要裝在背書,卻不知道母親晚飯過後曾來找過他,要給他一個新繡的布箭囊,結果找了一圈,在公子府邸沒有見著人,就知道他又偷摸著出去玩了。
容嫣是個性子非常沈冷的女性,從不像尋常娘親一般對南宮駟親密溺愛。她再次來到南宮駟的寢臥時,南宮駟正裝模作樣地舉著一卷《逍遙遊》,搖頭晃腦地在誦讀。容嫣便讓他停下來,且問他:“你吃完晚飯後,都做了什麽?”
南宮駟並不知道容嫣早已發覺自己摸魚,放下書,撓著頭燦笑道:“娘親,我,我背書呢。”
“一直在背嗎?”
小孩子怕被責罰,支吾半晌,仍是點頭:“嗯……嗯嗯!”
容嫣微微擡起秀逸的頸,揚著下巴,垂眸睥睨,眼神銳冷:“撒謊。”
南宮駟一驚,漲紅了臉:“我沒有。”
容嫣並不多言,拿過他的竹簡,合卷問道:“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麽?”
“且……且舉世而……而……”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容嫣秀眉緊顰,把竹簡嘩地往案上一拍,厲聲道,“南宮駟,為娘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在外頭瘋玩到那麽晚就算了,你如今怎的還學會了騙人?!”
“娘……”
“你別喊我!”
南宮駟見她著惱,不由地慌了神,比起和藹可親的父親,他其實更敬畏自己這位素來戎裝進出,英氣逼人的母親。
“你太不像話了。”
小小的孩子不由地紅了眼眶,生怕她再責罵自己,便懷著一絲僥幸,爭辯道:“我,我也沒有回來得太遲,只是吃完飯稍微在外頭玩了一會兒。”
容嫣瞪著他,原本還沒有那麽光火的母親,在兒子費勁腦汁的狡辯里越來越失望,越來越憤怒。
“天一黑我就回——”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南宮駟的話頭。
容嫣胸膛起伏,仍維持著揚手的姿勢,怒極而喝:“南宮駟!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這句話你學到哪里去了?你還要繼續騙你娘親嗎?!”
南宮駟被她打得發楞,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神,淚水霎時盈滿了眼眶,他也委屈了,大聲嚷道:“要不是你這麽兇,我,我做什麽要騙人?你動不動就打我罵我……你,你待我一點都不好!我不喜歡你!我喜歡爹爹!”說著就要跑出去找南宮柳。
“你給我站住!”
容嫣一把將他拽著,臉色極為難看,她一根施著鮮紅豆蔻的手指點著兒子的鼻尖,眼中怒焰湧動。
“找你爹做什麽?你爹成天唯唯諾諾,溜須拍馬,他就是個廢物。你難不成要跟他學嗎?!給我坐下!”
“我不要!我不要!”
容嫣咬著銀牙,將不斷掙紮的南宮駟拖回座位上,可她一放手,南宮駟又要跑,最後容嫣不得不一擡手,轟然降下一道禁制,將他整個縛住。南宮駟跪倒在地,又是屈辱又是氣惱,猶如一只籠中困獸,不住地喘息著。
“你放開我!我不要你這樣的娘親!你……你從來都沒有對我好好說過話,你從來都不關心我,就只會罵我……你就只會罵我!”
容嫣臉色紅了又白,嘴唇微微顫抖,半晌道:“你給我老實待在屋子里,把逍遙遊通篇背出,明日我來檢查。要是再頑劣,我就……”
她說到最後,竟也有些茫然了,就怎麽樣?她其實並不知道,她素來鐵血手腕,性子駿烈,哪怕面對自己那懦弱的丈夫,她都能毫不客氣地當眾訓斥,給他顏色看。
但南宮駟……她能怎麽辦?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是酸楚又是憤恨,又是傷心又是無奈,激怒攻心下,她不由地劇烈咳嗽起來,她是有舊疾的人,咳著咳著就嗆出了一口淤血,但她渾不在意,在南宮駟未及看到的時候,就拿手絹拭了,而後沙啞而郁沈地開口。
“駟兒,你尚且年幼,這世上是非對錯,往往不是靠你一雙眼睛就能看清的。有時候待你寬容的人,未必就盼著你好,對你苛嚴的人,也未必就望著你壞。你爹軟弱無能,何況……”她頓了頓,沒有立即說下去,斟酌一會兒,放棄了這句話,轉而道,“娘親不希望你以後成為他這樣的修士,成為他這樣的掌門。”
南宮駟咬唇不語。
“你頑劣,課業不用心,這些都不算大事,但你怎能學會說謊騙人?我儒風門煌煌百年基業,便是一直堅持著君子風骨,才有顏面立足於眾仙之巔。這些道理你爹從不認真教你,但我是你娘,他不跟你說,便由我來耳提面命,一次一次跟你重複。哪怕你不聽,哪怕你覺得我苛嚴,哪怕你恨我。”
“……爹爹不跟我說,那是因為他把我當駟兒,他讓我開心,他便開心,你呢?!”南宮駟怒道,“什麽娘親,你只把我當儒風門的少主,當以後的掌門!我跟你在一起,半天好日子也沒有!我不聽你說的!”
容嫣惱得厲害,雪白的臉頰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她以帕掩面,又是一陣咳,而後喘了半天的氣,才嚴厲道:
“好。你不聽,我就一直講與你聽,講到你終有一日明白為止。”
“……”小孩子倔得厲害,幹脆拿手捂住了耳朵。
容嫣坐在椅子上,慢慢平複下來,但心口還是陣陣抽痛,她想起自己早年除妖時受過的傷,雖然每日吊著藥,但如今還是轉為沈屙,病的越來越重,再擡眼看燈燭之下稚子忤逆的模樣,不由地閉上了眼睛。
半晌,她語氣稍緩,說:“駟兒,娘親不可能陪著你一輩子。總有一天會無法再盯著你,無法再警醒你,只希望你自己往後可以懂得……”
她忽然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她看到南宮駟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在她布下的禁咒里縮著哭,她的孩子,那個一直開開心心,歡騰明快的駟兒,在她的打罵中,哽咽著哭了起來。
容嫣怔楞良久,緩緩站起,走到禁咒結界前,擡起手,想要解開,想要俯身抱起來,撫摸他紅腫的臉頰,親吻他的額頭。
可是她忍著,她最終仍是狠絕地立著。
她慢慢地把後半句話說完:“你自己要懂得……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我不懂,我不要明白,我……我……”南宮駟擡起淚眼模糊的眸子,朝禁咒外的母親哭著大喊道,“我討厭你!我沒有你這樣的阿娘!”
“…………”
那一瞬間,禁咒結界外,容嫣的臉龐是那麽蒼白,素來冷毅的面目,竟好像是傷心欲絕的。
那張臉,這二十余年來多少次在南宮駟的睡夢中出現,醒來時枕頭早已濕潤,那時候的自己就像一只劇毒的蠍子,揮舞著螯,把惡毒的汁液用力紮進母親的心里。
痛,真的痛。
歷經一生也不會緩釋,永遠無法與自己和解。
第三天,容嫣沒有來府邸看他,只讓侍女給他送來了一繡著山茶花的箭囊,還有一封書信。
信上母親筆記端正肅穆,沒有太多好言語,只說知道駟兒近日習武,喜愛弓箭,就繡了一只背囊,給他拿著用。又說自己要和他父親一同去金成池,待回來之後,還會再好好抽一遍《逍遙遊》,望他莫要再貪玩任性。
他呢?
他是怎麽做的?
他余怒未消,他心懷怨懟,他拿刀子把母親縫制的箭囊劃成了數片,他把母親的書信扔到了火塘里燒成了灰,他撕毀了案上的逍遙遊在那四分五裂的決絕中年幼的孩子覺得好痛快。
他報複她。
他討厭她。
他要讓她知道,他永遠不會聽這樣糟糕的一個娘親的教誨,他絕不會妥協,他……
他齜牙咧嘴極盡惡毒,他心機費盡城墻高築。
他等著母親向他低頭,向他認錯,又或許……那時候的他,只是在用他那些令人憐憫的惡意,想換來娘親的一句軟話,一個擁抱。
可他什麽都沒有等到。
認錯也好,擁抱也好,悔恨也好,溫柔也好。
他嚴陣以待洋洋得意,等著向那個女人再次宣戰,然後——
他等來了她的屍骨。
“儒風門掌門夜林遇襲,其妻以身相護,穿心而死。”
扶柩回來的時候,南宮駟呆呆地站在儒風門巍峨入空的城樓邊,白帛與紙錢飄散一地,他作為唯一的嫡子,站在最前面等著,按習俗,長老摔盆,夫人的棺槨就可以跨過火塘,被擡回門派里面。這時候嫡子要跪地痛哭,以頭搶地,迎接母親靈歸。
可是南宮駟哭不出來。
他覺得那麽荒唐,一切都那麽的虛假,好像不是真的。太陽照在地面反出刺目的白光,他陣陣目眩,惡心欲嘔。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該怎麽辦?他怎麽能夠接受……這輩子,陰陽相隔,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叮囑,是“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而他回答她的,又是什麽呢?
他不想記起來,可是偏偏那天恨的那麽深,喊的那麽刻骨,娘親的臉在結界外是那樣刺痛悲傷。
痛……
真的好痛。
他說,他這一生,對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是……
我討厭你。
我沒有你這樣的阿娘。
靈柩扶到,長老在旁邊摔破了瓷盆,千人跪地哀哭,父親在棺木旁早已泣不成聲,而南宮駟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緊緊攥著的,是被他剪碎了的茶花箭囊。
鮮紅的花瓣,鵝黃的蕊,花上覆著雪,傲雪而生,好像她溫暖的指尖才剛剛觸碰過絹面,點開這姹紫嫣紅。不知是不是她死前曾有預感,亦或是巧合,她繡的很仔細,花朵栩栩如生,好像要把那些她沒有說出口的愛意,把她余生所有的叮嚀和囑托都繡在那一針一線當中,鎖在這只小小的布箭囊里。
南宮駟緊緊攥著它。
那是他的母親,他的阿娘,這輩子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第167章 師尊,我不想你再被人罵
幻象並不會因為南宮駟的苦痛而消失, 它仍在殘忍地繼續著,把當年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 都一一攤到眾人面前。
金成池邊,南宮柳用腳碾著食人鯧的臉, 左右打量一番, 說道:“畜生。”
“畜生想要夫人的靈核, 尊主可以不給。”徐霜林道,“但尊主為了神武, 還是把夫人給賣了。”
“什麽賣不賣的, 別說的那麽難聽。容師姐本來身子就差,請了霖鈴嶼最好的大夫來看過,都說她時日無多了。若是她身體康健, 我怎麽會願意將她獻給這只惡獸。”
徐霜林微挑眉頭,並沒有說話。
南宮柳盯著那食人鯧看了一會兒,忽然有些生氣, 慍怒地抱怨道:“命運不公。”
似乎是沒有想到他這種名利雙收的人還會指責命運, 徐霜林有些詫異,居然失笑:“什麽?”
“我說, 命運不公。”
“……”
“為何旁人求個神武,那些瑞獸所托之事,都是折枝花唱個歌什麽的, 到了我這里,偏偏召來一只惡獸,偏偏要我夫人性命——我能怎麽樣?我還能怎麽選?”
南宮柳顯得很憤懣。
“當年在金成池求神武的時候, 你也看到了,隨侍緘默,宗師指摘。那個楚晚寧……媽的,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子,竟然也敢那樣觸犯我,滿口仁義道德的樣子……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就不信如果是讓他做選擇,他會在一個快要病死的妻子和一把威力強悍的神武里選前者!”
徐霜林卻笑了:“那可真說不好。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是說真的,他們那種正人君子,你永遠猜不透在想什麽。”
“還能想什麽?無非就是名垂青史海內加贊而已。我能不知道他們?”
南宮柳越想越覺得憋屈,喋喋咒罵著踢了那鯧魚一腳。
“自從當了這個掌門,我真是受盡了委屈,詛咒不說,還得整天對人笑臉相迎……也虧得我能忍氣吞聲,能受得了胯下之辱,要不然恐怕求劍那年,我就得死在楚晚寧手里。”
“你說的不錯。”徐霜林居然還是笑瞇瞇的,“我也覺得楚晚寧當年是真的想要殺了你。但沒想到你居然能勸得動他,非但從他的天問之下逃過一死,還封了他的嘴,讓他沒有把你在金成池邊做的事情公之於眾。要說保命的能耐,我還是挺佩服掌門仙君的。”
“他也知道儒風門不能大亂,再氣又能如何。”南宮柳道,“何況我還有駟兒,讓他以為他娘親是除妖時重創而亡的,總比真相對他的刺激要小得多。”
徐霜林嘆了口氣,居然很公正地點了點頭:“難怪他要走,如果我是他,也該惡心透了你。”
“你以為我想啊?我有選擇嗎?我都說了——”南宮柳道,“命運不公。”
看到這里,有人悄然往楚晚寧這邊看過來,嘀咕道:“原來容夫人那件事情,楚宗師竟然是知道的?”
“他知道還幫南宮柳瞞著,居然也不告之於天下。”
“他大概是怕事吧,他那時候才十五歲,要是真的得罪了儒風門,吃不了兜著走。”
有人輕聲替楚晚寧說話:“我看不是,他只是因小失大而已,你聽南宮柳不是說了,楚宗師不講真相,是怕南宮駟知道了以後傷心呢。”
“可他這就有些輕重不分了,是一個小兒重要,還是一派之主的清正重要?唉,要是他早點說出來,儒風門也不至於到現在這個境地。”
“話不能這麽講,當年他要是真的說出來了,上修界恐怕要大亂一場,……總之人各有自己的抉擇吧,換到你身上,你也不見得會願意站出來。”
“呵,那可未必,換做是我,我絕對會立即出來點破南宮柳的真面目。這種事情,你要袖手旁觀,等於就是幫兇。”
他們聲音雖小,但墨燃耳力好,有幾句飄到他耳朵里,他當即便怒了,正欲去論,衣袖卻被人拉住。
“師尊!”
楚晚寧神情寡淡,搖了搖頭:“無需多言。”
“可根本不是這樣!他們沒有聽懂嗎?那種情況下你怎麽能把事情公之於眾?是誰分不清輕重緩急?明明——”
楚晚寧淡淡地:“生氣?”
墨燃點點頭。
楚晚寧道:“非要做點什麽?”
墨燃又點點頭。
楚晚寧道:“行,那你幫我捂個耳朵。”
“……”
“我無意與之爭辯,卻也並不想聽。你幫我捂著,等他們不說了,你再松開。”
墨燃就真的走到楚晚寧身後,擡起手,一邊一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垂眸看著面前的人,只覺得很憤懣,又很心疼,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楚晚寧把一切都做的那麽好了,還會有人不滿意?這個人的兩輩子仿佛都是為了別人活著的,從沒有自私自利過一天,為什麽只要一件事情做的有爭議,只要一件事情處理的不是那麽黑白分明,就要被那麽多人戳脊梁骨?
好像事情總是這樣,人們往往習慣於對惡人的一次善行感激涕零,而對好人的一點過錯死咬不放。
前世踏仙君殺人無數,某日吃錯了藥,贈與無悲寺大師們每人萬兩黃金,於是被人交口稱贊,都說踏仙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段時間,人們口中的踏仙君,因為這一件小善事,就簡直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耀眼光輝。
而楚晚寧呢?楚晚寧是個無可爭議的宗師,是天下至善至仁的仙尊,所以他只要有一星半點的不對,都會被人無限惡意地去揣測。
多少次都是如此。
楚晚寧做事狠了,就有人怒罵他冷血。
楚晚寧做事軟了,就有人質疑他怕事。
墨燃甚至在五年遊歷期間聽到有人談及當年彩蝶鎮陳員外一事,竟有聲音指出楚晚寧是為了嘩眾取寵,所以才鞭抽雇主,傷及凡人——
“他就是個沒有良心的木頭人嘛,不然你們看看,正常人哪里會沒有三五好友?再看這楚晚寧,十五歲叛出懷罪大師門下,後來就一直孤身一人,這天下之大,誰願意當他的朋友?”
“是啊,當年彩蝶鎮那個陳員外,再怎麽有錯,那也是雇主,楚晚寧下手那麽重,那麽不顧及門派臉面,不顧及仙門規矩,我看他是孤苦伶仃久了,心里有些扭曲。”
心理扭曲?
到底誰才扭曲?
這個人付出的,難道還不夠多嗎?
是不是真的要把他的血榨幹,肉嚼碎,連骨頭都獻祭出去,才是對的,才是好的,才不愧天不愧地是名副其實的楚宗師?
墨燃捂著他的耳朵,楚晚寧身形高大修長,但是站在如今的墨燃面前,頭頂還是只到他的下巴。楚晚寧更不是個柔弱無力的人,可是墨燃低著睫毛望著他,卻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忍不住生出無限的疼愛與柔軟來。
他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想要抱住這個人。
不帶情欲的,只是單純地想要抱著他,想在這硬邦邦的天地之間,以血肉之軀,給他尺寸溫暖,僅此而已。
對於這些不過腦子就說出口的質疑,以及“如果是我,我一定如何如何,怎樣怎樣”的話語,楚晚寧卻是比墨燃習慣的多,顯得很平淡。
這時候金成池的回憶也結束了,回憶碎片在重新崩塌重組,楚晚寧便把目光移開,落到了南宮駟身上。
南宮駟背對著他,一直跪著,再也沒有站起來。
楚晚寧輕輕嘆了口氣。
他與南宮駟,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如果可以,他倒真的希望南宮駟這一輩子都以為容嫣是斬殺妖獸時不幸身死的,可事與願違,隔了那麽多年,紙還是被火焰穿透,燒成灰燼。
在楚晚寧的目光里,如今跪著的南宮駟,和回憶里跪在靈堂里的那個孩子,就這樣恍然重疊在了一起。
那個孩子在笨拙地背著逍遙遊,但是他背的很生澀,總也連貫不起來,他就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地慢慢背給他的母親聽。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他磕磕絆絆,每次停下來的時候,他稚嫩幼小的臉上,都有著這個年紀所不該遭受的苦痛,“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定乎內外之分,辯乎……”
孩子細軟的嗓音戛然而止,他沒有背下來,小小的身子在輕輕顫抖著,像風中的蒲柳,他最後捂住臉,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
“阿娘……我錯了,駟兒錯了……你醒一醒好不好,阿娘……我再也不貪玩,你醒一醒,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後來,逍遙遊成了南宮駟每一堂早課都會謄抄默寫的卷文,伴著他,從垂髫小兒,到意氣風發的儒風公子。
容夫人走了,再也不能教他。
不久後,楚晚寧也走了,再沒有回頭。
南宮駟便一直沒有拜師,他憑著這一只縫縫補補的舊箭囊,憑著那一句“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終於在這人心隔肚皮的天下第一宗門里,長成了一位和他父親截然不同的端正英傑。
而此時,離容夫人逝世,已過去了近十五年。
幻象再一次聚起,這一回,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南宮柳的寢殿,是月圓之夜,南宮柳縮在床榻上,榻上鋪著涼席,擺著竹夫人,顯然是夏日,但是南宮柳卻裹著好幾層厚厚的褥子,不停地在發抖,嘴唇青紫。
楚晚寧拍了拍墨燃的手:“松開了,我想接著看。”
墨燃道:“你也可以不看,我說給你聽。”他還是不想放下捂著楚晚寧耳朵的手,但被楚晚寧又拍了兩下,心知拗不過,便只好把手垂下,一邊還很陰沈地往周圍掃了一圈,心想要是有誰再說楚晚寧的不是,自己就暗戳戳記在腦子里,回頭再找這些人單獨算賬。
幻象里,徐霜林從門口走進來,歪七扭八地行了一個禮,很沒有規矩。不過南宮柳好像習慣了,並沒有在意,他眼里暴著血絲,哆嗦著問:“霜林,藥呢?藥呢?”
“配了,失敗了。”
南宮柳“啊啊”地喊出了聲,竟是嚇得鼻涕眼淚一起流:“怎麽會……怎麽會……你明明說可以……我受不了了,我渾身的骨頭都像長了尖刺在紮著自己!你,你快幫我把窗戶都關嚴實,一點光都不要灑進來,一點都不要……”
“已經關嚴實了。今天是滿月,就算你不出門,都會覺得疼。”徐霜林道,“沒用的,你逃不掉。”
“不——不!藥呢?”南宮柳有些瘋癲,“藥呢藥呢藥呢!!你說可以配的!我信你!藥呢!!!”
“我重新翻閱了宗卷。配不出來,你身上的這個惡詛太狠毒了,非得要一樣東西才能解開。”
“什麽?!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只要給我藥!給我藥!!”
徐霜林道:“我要施咒人的靈核。”
“!”
南宮柳剎那間面色慘白。
“靈核……你要……你要他的靈核?”
“有嗎?”
“怎麽還會有!!”南宮柳咆哮道,頭發散亂,口角流涎,“你也知道是誰詛咒的我!我的好師尊,那個廢物……膿包……君子!羅楓華!他篡了我的位置,我把他趕下寶座的時候就已將他碎屍萬段了!我還把他骨灰壓在了風水極險的血池之地,送他魂靈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他屍骨都朽沒了!你還要我去找他的靈核?我怎麽找?我怎麽找!?!”
徐霜林靜了一會兒,等南宮柳吼完了,漸漸趨於絕望,喉嚨里溢出哽咽,他才慢慢道:“我還有一個法子,只是很難做到。你要不要聽?”
“說……說說,你快說!”
“羅楓華雖死,但是你應當知道,《亡人錄》里記載過,墮入無間地獄的鬼魂,雖然永世不得超生,卻能聚合三魂七魄,生出猶如生前的肌膚骨肉,形成鬼胎,越是慘死的鬼胎,就越強大,有的甚至會在鬼胎外面再長出一只巨骷髏,護佑魂魄不散。”
“那又如何?我總不能去無間地獄里把他的屍身再翻出來……”
“你不能去,但是,他可以來啊。”徐霜林微微笑了起來,燭火中神情很安寧,似乎像是在談論今晚去哪個友人舍間喝茶一般,“鬼界與陽間以結界屏障相阻隔,只要聚合至為純澈的五大靈氣,就能撕開無間地獄的缺口。”
“撕開……無間地獄的缺口?”
徐霜林笑道:“不錯,撕開缺口,引得羅楓華的鬼胎出來,那鬼胎和生前的肉體一模一樣,也有靈核,你吃了他的血肉,再掏出他的靈核,不愁詛咒不破。”
他頓了頓,又道:“只是五大靈氣有點難聚,最好是需要上佳的精華靈體……你不要心急,再容我想想辦法。”
南宮柳張了張嘴想再說什麽,可以發出來的卻是一聲可怖的哀嚎,他涕泗橫流,趴在床上劇烈地發著抖。
“真的有這麽痛啊?”徐霜林嘆了口氣,“你那個師尊,想必也是恨透了你弒師,竟會在戒指上施如此狠絕的詛咒,真是天見可憐。”
“嗚……”
“好了,忍一忍,天亮了就不疼了。”徐霜林說著,在床沿坐下來,雙腿盤著,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摳著自己的腳丫子,“我陪著你吧,陪你說說話,分散分散精力,你就沒那麽痛了。”
南宮柳整個人都拱到了被子深處,在里頭不住地呼哧氣喘。
徐霜林道:“唉,講什麽呢?……要不聊一聊駟兒?他也是個不容易的孩子,天生靈核暴虐,容易走火入魔,這好像是南宮家族的痼疾,聽說他曾祖父也有這毛病?”
南宮柳縮在棉被下頭,吞了吞口水:“嗯。”
“你打算怎麽辦呢?”
“什麽怎麽辦。”南宮柳的聲音打著戰,“他的病,比我的好,好應付多了。以後娶了妻子……都,都是能通過雙修,壓制靈流的。你,還是……還是多關心關心我的詛咒吧……”
“我這不一直都在關心你的詛咒嗎?但你越想,疼的就會越厲害。”徐霜林因此又轉了話頭,摳著腳趾縫笑道,“不過這樣雙修,會不會對道侶的身子太好?聽說駟兒的曾祖母年紀輕輕就去了呢。”
“廢、廢話。”
“哎呀,我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有想到她還真是因為雙修的原因早死的。”徐霜林感嘆道,“儒風門當真水深,掌門居然要拿夫人的命助自己渡過劫難。”
“女人性命……本就……無用。”
徐霜林笑道:“這麽看不起女人啊。”
“太掌門之訓,你又不是不懂。”
“我不懂,太掌門說過什麽?”
“儒風門,當以君子率之。”
“沒錯啊。”
“君子是什麽?是男子,懂了嗎?”
“……噗,說句不恭敬的。掌門,你這句話曲解的,怕是要把太掌門從英雄冢里氣得活過來。”
南宮柳哆嗦道:“你沒有娶過妻子,你不明白。女人啊……沒什麽用,只有傳宗接代,是…是她們之責。祖母能為祖父獻身,也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徐霜林笑了,“那你是不是也得替駟兒找個心甘情願與他雙修,為他送命的人了?”
“……已經找好了……”
徐霜林一楞:“什麽?誰啊?誰誰誰?”他顯得很八卦,往床的更里面爬了爬,幾乎想把南宮柳從被子里捋出來,“成啊,你心里頭居然連儒風門的少主夫人都有人選了,那你快與我說一說。”
南宮柳裹著被子往床鋪深處挪蹭,忍了一會兒痛,才沙啞道:“你義女,葉忘昔。”
“!”
第168章 師尊,有人詐屍
畫面里徐霜林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同時楞住的還有畫面外的大部分人。
墨燃瞧到此處,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他是活過兩輩子的人, 這番對話和前世的一些事情串聯在一起,讓他琢磨出些耐人尋味的細節來。
他知道葉忘昔對南宮駟的情誼, 其實並不僅僅因為葉忘昔死前, 曾要求與南宮駟葬在一處, 而是因為在上輩子,葉忘昔的女性身份很早就被公之於天下, 南宮柳欽點她, 讓她與南宮駟成婚。
這一節如今看來,完全是父親在給兒子找雙修的爐鼎,但是兩人婚約定下之後沒多久, 南宮駟就暴斃而亡了,葉忘昔卻得以存活下來……墨燃忍不住想,南宮駟當年的死, 真的只是巧合嗎?
他覺得不像。
畫面上, 徐霜林的手指捏緊成拳,臉上雖然還笑著, 但語氣卻有了些涼意。
“你要小葉子嫁給阿駟?”
“嗯,她最合適。”
“哪里合適了?”徐霜林失笑,“你原先可是要培植她做暗衛統領的, 把她弄成了不男不女的樣子,如今又說要把她許給駟兒,你也不怕駟兒嫌棄她。”
“他確實不高興, 我原本見他常與葉忘昔說說笑笑,待她也好,還以為他多少能接受。可是我跟他說了成婚之事,他卻大怒,說他根本不喜歡葉忘昔,之所以照顧她,只因她是個姑娘,在暗城混得不容易。他不肯接受這門婚事。”
徐霜林:“……”
“我怎麽可能妥協?他就與我大吵一架,說我不尊重他的決意,隨意處置他的終身大事,對葉忘昔更是就此避而不及,冷漠疏遠。我越跟他說,他態度就越惡劣,到了最後甚至還覺得我偏袒葉忘昔,真是不識好歹的東西。”南宮柳罵道,“他不就嫌棄她長得不好看?”
徐霜林倒是頗為公正:“……若是先掌門突然讓你娶一個你不喜歡女人,你能願意嗎?我覺得這還真的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你確實沒尊重他。”
“他膚淺!娶妻要娶有用的,賢德的,他要是喜歡漂亮姑娘,難道以後身體調穩了,就不能再納妾?”南宮柳嘆道,“唉,這也怪我當初,咳咳,沒有……及時沒有瞧出葉忘昔對駟兒的心意,要是她還是原來模樣,駟兒當會喜愛她的。”
“你也太荒唐了。”徐霜林道,“駟兒不會接受的。”
“除非他不要命。與他這樣靈核暴虐的人雙修,極是痛苦,若是娶了尋常女性……怕,怕是根本受不了……”南宮柳喘了口氣,“葉忘昔喜愛他,她願意,也受得住。”
“她怎麽可能願意?!”
“我問過她了。”
“……什麽?!”
“我問過她了,這件事,我已經跟她說了。”南宮柳道,“她怕駟兒有恙,勝過怕自己身死。”
“……”徐霜林不說話了,頭低垂下來,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才道,“她可真是個傻子。”
看到這里,墨燃幾乎可以確定了——上輩子南宮駟哪里是罹患惡疾忽然暴斃?十有八九就是徐霜林親手殺害的。
南宮駟死了,葉忘昔就能活下去。
這輩子之所以南宮駟仍然活著,可能還真是因為宋秋桐之事,歪打正著。宋秋桐是蝶骨美人席,本來就是極適合雙修的體質,有她嫁給南宮駟,當父親的自然也無話可說,甚至覺得是天上掉了餡餅,不會再強求葉忘昔與南宮駟成婚。
既然葉、駟二人的婚約作廢,徐霜林這輩子不加害南宮駟,那就完全說得過去了。可是仍有一點墨燃百思不得其解——徐霜林如今瞧上去,根本就是個喪心病狂的魔頭,可這樣的一個魔頭,為何會把葉忘昔看得如此重要?明明只是個養女而已……那個詭譎可怖,意圖難辨的人,他到底在執念些什麽?
所求的,又究竟是什麽呢?
這一段回憶不長,很快就結束了,等幻象再一次亮起時,時間點早了很多。
南宮柳瞧上去明顯比現在年輕,還沒發福。他手里掂著一樣閃爍著碧色光華的小物件,眾人細看之下,發現那是儒風門掌門的指環。
這個指環戴上去就拿不下來,直到卸任的那一天,而畫面中南宮柳還沒有戴上它,所以證明此時的他,還沒有成為儒風門真正的主人。
有隨侍進來,跪地行禮,那隨侍的道袍上還沾著血跡,看來是一場鏖戰剛過。這段回憶,應該發生南宮柳弒師,重新奪回掌門扳指的那個夜晚。
“掌門,羅楓華的屍體,該怎麽處置?”
南宮柳轉著那枚戒指,思量著:“葬在英雄冢吧,他好歹與我師徒一場,給他留個體面的歸處。”
“是!”
隨侍退下了。
墨燃微微皺起眉,他覺得有些奇怪,按方才看到的回憶看來,南宮兄弟的師尊羅楓華,明明是被南宮柳碎屍萬段,沈屍血池之地,化為厲鬼,沈淪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
但這里怎麽又說南宮柳把他師父好端端地葬在了英雄冢?
幻象中的南宮柳摩挲著那枚碧瑩瑩的掌門指環,眼中閃動著複雜而奇異的光澤,好像有些畏懼,卻又充滿了渴望。
他喉結攢動,最後慢慢地擡起手來,映著燭火,把那枚指環,鄭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他盯著自己的手,來回打量,嘴角慢慢勾起,似要綻放出一個燦爛痛快的笑來,可是那笑容的漣漪擴散未至一半,就驀地止住。
南宮柳大喊一聲,忽然從掌門寶座上栽下來,渾身都在痙攣顫抖。
“啊——!啊!!!”
“掌門!”
“掌門你怎麽了?”
左右忙去攙扶他,豈料南宮柳一擡頭,卻是滿臉的血跡,方才還好端端的臉皮忽然撕開無數細小的口子,那些口子撕了又立即愈合,愈合了又馬上撕開,血液不停地從那詭秘的瘡疤里洶湧而出。
“怎麽回事!”南宮柳驚慌失措,“痛……好痛……怎麽……怎麽會這樣?怎麽回事?!!”
門外傳來腳步聲。
一個男子逆著月光,赤著一雙線條流暢的腳,踩在冰冷的磚石上,來到了南宮柳面前,一撩長袍,半跪下來。
這個人正是比現在更加年輕一些的徐霜林,他俯身捏起南宮柳的臉細細打量,南宮柳不住地在喘息掙紮,眼淚鼻涕和鮮血混在一起。徐霜林似乎是有些惡心了,皺了皺眉頭,然後問:“怎麽忽然就這樣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霜林先生……先生救救我……”
這個時候徐霜林還只是輔佐南宮柳的謀士而已,所以南宮柳稱他為霜林先生,而非是長老。
一番查探,徐霜林抓著南宮柳的右手,看著那枚熠熠生輝的指環,驀地色變:“這上面竟附著萬劫咒?”
周圍聚著的親隨在聽到這個名字後,俱是倒抽一口涼氣,唯有南宮柳,竟是渾渾噩噩,不知生死之咒為何物,只掛著眼淚茫然地擡起頭,鼻腔里不住有晶瑩的鼻涕流出來,和著血汙,滴在地磚上。
“啊,什麽那是什麽?”
“死咒。”
徐霜林的臉色很不好看。
“這枚指環上被羅楓華下了死咒,他詛咒後一個戴上指環的人,只要照到絲毫月光,就會肌膚皸裂,生不如死……夜夜如此。”
“什麽?!”
“還不止。”徐霜林的手撫過戒指的翡翠,闔眸感受那里頭洶湧的靈流,“在十五月圓時,哪怕你足不出戶,四壁封實,半點夜色都不透進來,依舊會感受到千刀萬剮之苦痛,逃無可逃……”
他睜開眼睛,看了縮在地上以慘無人樣的南宮柳一眼,輕聲道。
“至死方休。”
濃稠腥臭的血汙下,南宮柳的瞳孔猝然收攏,那樣子渾然像是驚惶失措的碩鼠,又像是黑黲洞穴里探首的毒蛇。
他滑稽地抽搐一下,喃喃道:“至死方休?”
“嗯。”
“破,破不了?”
“破不了。”徐霜林說,“至少我此刻想不出任何可以破解的法子……只能以後……”
他話還沒有說話,南宮柳就掙開他的手,慘叫狂笑著爬下臺階,在冰冷光潔的地磚上拖出一道歪七扭八的血印子,他一邊哀叫,一邊大笑,聲音嘶啞扭曲到了極致,尖利得像針,連幻象外的許多人都忍受不了,堵住了耳朵。
“哈哈哈——咒我?你咒我?”
“羅楓華!你奪了我南宮家的掌門之席,我把你趕下臺來,留你全屍,已是……已是天經地義!你居然咒我?你怎麽忍心——你怎麽有臉!!”
“我念你……授業之恩……把你葬在……葬在英雄冢……哈!英雄冢!你卻要讓我夜夜苦痛,皮開肉綻——至死方休!!!”他咆哮起來,一寸一寸挪到大殿門口,蟄伏在大殿紅銅重門投下的濃黑陰影里,指爪猙獰抽搐,猛地拍起,忍不住重擊著地面。
“至死方休!你怎麽能狠心!你如何能狠心——畜生!畜生!你毀我一輩子!”
“掌門……”左右於心不忍,過去想把他攙回來,但是南宮柳怒吼著,大喝著,狀若瘋癲癡狂。
這一團血肉模糊的臉上,從來都是懦弱無能大過其他任何色彩,可今日卻不一樣,他臉上有著刻骨的仇恨,野火般跳躍在瞳孔里,燒的理智枯焦,寸草不生。
南宮柳歇斯底里地嘶吼道:“傳我……第一道……掌門令……”
隨侍跪地聽令。
“前代掌門羅楓華,罪大……惡極……無可饒恕!命人將他遺骸……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徐霜林靜靜地立在旁邊,垂眸聽著,看不出任何表情:“…………”
這時候新的一輪撕裂襲來,南宮柳承受不住,驀地崩潰,複又大哭了起來,但他一邊哭,一邊仍舊是將他登上儒風門寶座的第一道命令說完,一字一句,都從後槽牙里擠出:“沈屍……血池……”
你詛咒我血肉模糊至死方休。
我沈你入無間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在這段幻象的最後,南宮柳睜著空洞茫然的雙目,嗓音像是破陋的陶塤,極其嘶啞,他喃喃著說:“羅楓華,畜生……你這個畜生……”
記憶碎片又開始雪片般崩塌重組了,這寸寸揭開的儒風門腥臊秘聞,讓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入了神,有的人,比如葉忘昔和南宮駟,那是因為切身之事,不得不看,而更多的人卻都被激起了一種窺伺他人隱疾的快意。
嫉妒是這世上最醜陋的情感之一,這些受邀來參加南宮駟大婚的人,又有幾個是真心實意拜服儒風門的?有多少經過那宏偉壯觀的三出闕,經過寸土寸金的靈氣石,看到天潢貴胄的七十二城,心中只有佩服,沒有半點眼紅?
越是高聳入雲的閣樓,坍塌起來,就越能引來眾人圍觀,瓜子皮兒磕的滿地是,唾沫星子一濺三尺遠。
他人的痛苦,永遠是街頭巷尾,茶余飯後最好的談資。
墨燃有些不願意再看下去了,但是此事疑點重重,事關重大。雖然徐霜林的回憶瞧上去毫無問題,能把金成池、桃花源之變都解釋過去,但他隱約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他總覺得這段回憶里,有些東西格外不對勁。
……是什麽呢?
他蹙起眉,沈悶地思量著。
但忽然間余光一瞥,瞧見遠處似有異光閃動。但由於這里正在展開一段又一段的幻象,沒有人會往林子外頭看,所以竟然沒有發覺——
墨燃楞了一下,而後臉色驟變,高喊道:“劫火!”
眾人聞言紛紛轉頭:“劫火?哪里有劫火?”
“那邊——在那邊!”
“不對!這邊也有!”
誰都沒有想到在他們看徐霜林往事回憶的時候,儒風門的四面八方,七十二城,竟都燃起了熊熊的猩紅色烈火,那火光此時還渺遠,他們所處的密林又深,因此不留心看的話,根本瞧不清楚。
劫火屬厲火之一,除非天降大雨,以甘露止熄,否則不把周遭燒的寸草不生灰飛煙滅,就根本不會停下來。
濃煙滾滾而生,火光猶如潑在絹面上的水,很快向四周暈染開,遙遙可見七十二城有一顆顆璀璨流星向四野飛逝而去,但仔細一看,哪里是流星?分明是一個個從火海里逃出來,禦劍飛出的儒風門弟子。
林中眾人見狀,有不少陡然失色,大叫道:“怎麽回事?”
更有人立即反身往詩樂殿跑,口中連聲呼著同伴的名字。薛正雍也是面目豹變,因為王夫人還在那邊,她根本不會禦劍之術……
“阿燃!玉衡!蒙兒就交給你們了,我去瞧瞧夫人——”
墨燃也很心焦,點頭道:“伯父快去,帶伯母先離開,這里有我們,我絕不會讓薛蒙有事。”
薛正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往火光沖起的詩樂殿掠起而去。
看到驟然驚起的這一團亂,徐霜林靜靜地立在原處,忽地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的笑臉,他笑著說:“好一派樹倒猢猻散的景象。”
墨燃驀地回首,見徐霜林打了個響指,讓那流光溢彩的記憶殘片猶如千萬雪花,湧聚到他掌心里。
周圍又恢複了一片火海汪洋,天空中無間地獄的天裂依然沒有閉合,還是不斷地湧出金紅色熔流,以極緩慢地速度向林間擴散。
墨燃盯著徐霜林看,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這個人,眼睛里的神·韻不對勁,這種眼神墨燃太熟悉了……
前世他在死生之巔,他在空蕩蕩的巫山殿,他在楚晚寧身死之後,每每攬鏡自照,看到的都是這樣一雙可怖的眼。
彌漫著瘋狂與血腥,自暴自棄,想要讓所有人為自己殉葬的眼睛。
“你想毀了儒風門?”
聽到墨燃這麽問,徐霜林的反應,只是兩枚腳趾頭交織著互相搓了搓。
然後微笑道。
“是又如何呢?我毀我自己家,輪得到你來管?”
“你自己家……”
徐霜林踩著滾滾熔流,走到南宮柳身邊,一把抓起他的後領根子,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擡起眼皮說道:“對,我自己家。”
他強迫南宮柳面對他的臉,然後擡起手,當著被淩遲果吊著一口氣,生不如死的南宮柳的面,擡起另一只手,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從脖頸底下開始,慢慢撕扯,一點一點……
嘶啦。
到最後只是輕輕的一聲響,一張百年蛇妖畫皮做成的精致人皮·面具被揭下來,露出後頭,一張芳華不再的臉。
南宮柳先是渾身一震,繼而急劇地顫抖瑟縮,他氣若遊絲,卻仍是艱難地從喉嚨里扯出星星點點的嗓音。
“你……是你……?!你……沒有……死?你竟然……你竟然……”
“我沒有死,你還活著,我怎麽能比你先一步死呢。”徐霜林笑瞇瞇地說,“我可是處處都要強過你太多,包括壽數,你爛成泥了,我都會好好活著。怎麽?你我久別重逢,高興的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了嗎?”
他生出一簇火,將那人皮面具隨意燒掉,火焰一直蔓延,燒到了他的手指尖,他渾不在意,也不覺得疼,甩了甩手,將沾染著焦黑的指尖按壓在南宮柳的唇邊,歪頭笑著說。
“掌門仙君,好久不見……或者說,我應該喊你一聲……哥?”
第169章 師尊,第一禁術
“南宮絮!”
未走的人群中, 有年歲稍長的人,猛地反應過來, 驚呼道:“是他?”
“是南宮絮……”
“他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
“羅楓華當年親手把他殺死的……他怎麽……他怎麽還會活著?”
葉忘昔更是驚呆了,一張俊俏的臉慘白慘白, 嘴唇囁嚅, 半晌含著淚, 搖頭退後:“義父……”
徐霜林乜了葉忘昔一眼,朝她微笑道:“小葉子, 來義父身邊, 義父不傷你。”
“你休想再碰她!!”驀地有人暴喝一聲,葉忘昔的手腕被一把抓住,她回過頭, 南宮駟眸子里彌漫著無盡苦痛,淋漓鮮血,“葉忘昔, 你到我身後去。”
徐霜林笑了:“我的好侄兒, 你這脾氣怎麽跟你爹半點都不像,只像你娘?”
“你閉嘴!你不配提我阿娘!”
“我怎麽不配了?”徐霜林慢條斯理地說, “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曾經最喜歡的人,根本不是你爹, 而是我?”
“!”
看到青年面龐上扭曲盤繞的震怒與惡心,眼中迸濺出的癡狂和苦痛,徐霜林卻反而覺得享受, 他像是被這樣刻骨的仇恨給滋養澆灌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爹毀我聲名,奪我一切,但是那又怎樣。儒風門……儒風門——還是在他手里,走到這末日黃昏了。恨我啊,駟兒,恨我啊——大哥!哈哈哈哈——你們以為,當年那個可憐巴巴的南宮絮就這麽死了?以為我會乖乖躺在墳墓里面,看你們在這陽世間逍遙痛快?”
笑容猛的擰緊,他啐道。
“做夢!”
他說著,繞到氣息奄奄,卻不得斷絕的南宮柳身前,一把搙起自己大哥的衣襟,就像搙起一灘爛泥。
“煌煌儒風門,落到這樣的廢物手里,能有什麽用?掌門……呵,可笑!身為掌門,不照樣這麽多年被我耍的團團轉。我說要什麽,就跟狗一樣撅著屁股乖乖給我找什麽?”他笑嘻嘻地拍著南宮柳鮮血淋漓的臉頰,笑得親昵,眼神里卻閃著陰森的光,“大哥,你可真是個膿包孬種,廢物點心。”
一旁的孤月夜掌門姜曦說:“閣下所圖,竟只是為了毀儒風門百年基業於一旦嗎?”
徐霜林回過頭來,眨了眨眼:“百年基業?那算什麽,基業毀了,可以重頭再來,七十二城燒完了,也可以拔地再建。唯有人心死了,便成散灰,風一吹就散了,那才痛快。”他頓了頓,竟是燦然笑道:
“我要毀了你們所有人的心。”
這句話說的不陰不陽,配上他春光滿面的臉,端的令人不寒而栗。其他人尚未做出反應,南宮駟卻再也捺不住了。
他眼神燒著無盡的業火,充斥著絕望的焦煙,那雙眼睛里只有仇恨與瘋狂,沒有半點生欲,玉笛聲響,一頭三人高的妖狼斬風破浪自林間長嘯而出,騰躍至南宮駟跟前。南宮駟翻身上背,人未坐穩,影已疾掠。
“曼陀,召來!”隨著他的嘶喝,一把閃著灼灼光華的神武弓出現在了他的掌中,南宮駟夾緊了妖狼,騎在狼背上,半身挺直,臂開玉弓曼陀,他臉上閃躍著瘋狂的仇恨,頃刻間已是三箭連發,直刺徐霜林的要害。
徐霜林笑道:“駟兒,你很淘氣。”
他躲過兩箭,眼見著第三箭閃不過去了,卻也不急,而是一把揪過自己兄長軟綿綿的半死之身,擋下了這一箭。
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哪怕對方再是薄情,對於南宮駟而言,血脈之情卻仍是刻入骨子里的習慣,他忍不住渾身一緊,太陽穴突突直跳,犬牙早已咬破了嘴唇,滿唇齒的血……
“還要不要和伯父玩?”徐霜林卻是很親熱,笑著說,“伯父陪你。”
“南宮絮!!我殺了你!!”
“小孩子家家的,喊打喊殺做什麽?”言語輕松,徐霜林手上的動作卻分毫不緩,與自己的侄兒拆起招來。
才不過幾招,他淩厲的身手令周圍幾乎所有的修士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忍不住想——難怪當年南宮柳接任掌門,當弟弟的心態要扭曲——這兄弟二人的法術靈力,根本是天壤之別,雲泥之異,當哥的給弟弟提鞋都不夠看的。
“好厲害。”
“南宮絮當年不是偷學他哥的法術嗎?他怎麽會有如此本事。”
“簡直和第一宗師不相上下……”
有幾個原本想要幫著南宮駟上去圍攻他的人,此時紛紛收斂了陣勢,更有機敏之徒,心道儒風門此次災劫看來已無法可解,竟趁著亂,轉身遁跑。這種心態一個傳一個是極快的,短短瞬間,那些沒走的修士也都跑的跑,散的散,甚至顧不得那些先前被做成了棋子,還沒有恢複神智的同門師兄弟。
轉眼間狩獵林里已不剩幾個人了,墨燃轉頭一看,只有自己,楚晚寧、葉忘昔還不曾離開——
不對,還有姜曦。
這倒是沒有料到。姜曦是天下第一富豪,霖鈴嶼的掌門,世上最會做生意的商人,也是除了儒風門外,修真界最大門派的首領。
沒想到他竟願意管這吃力不討好的攤子。
“姜掌門……”
一聲微帶顫抖的嗓門,讓墨燃更是吃了一驚,他回頭看去,剛才自己竟然沒有註意到,橘子樹後頭還縮著一個人,雖然臉色灰敗,嘴唇顫抖,但卻仍強撐著沒有走。
李無心?!
作為上修界墊底門派的掌門,李無心咽了咽口水,稻谷殼般油黃的臉上泛著細汗,不甚確定地望著剩下的幾個人:“一起上嗎?”
姜曦沒有立刻答話,目光迅速自剩余的所有人身上掠過,而後殺伐決斷道:“李莊主,你與我過來,我去將那些沈睡的棋子都救下來,你負責禦劍將他們盡數帶去周全之地。”
“好,好好好。”
“至於楚宗師和墨宗師……”
楚晚寧道:“墨燃,你去襄助南宮駟,我將天裂補上,即刻便來幫你。”
這道天裂與彩蝶鎮的並不一樣,沒有成千上百的厲鬼洶湧,有的只剩下了金紅色的地獄熔流,因此並不危險,只是撕裂的口子巨大,確實還是由楚晚寧來修補會比較合適。
墨燃撤了見鬼萬人棺,那二十余個被充作棋子的青年修士盡數綿軟地倒在了地上,姜曦青色衣袖一拂,頃刻灑下萬點藥粉,平穩這些人虛弱的狀態,而後側頭對李無心道:“勞煩你。”
李無心點了點頭,一柄閃著碧綠光華的重劍隨召而出,他默念咒訣,原本只能承載兩三人的重劍忽然一擴數十尺,半懸在空中。姜曦將那些人一一抱上劍柄,最後一個輪到薛蒙,但李無心的武器卻怎麽也支持不住了。
李無心道:“帶不動了,人太多,等我這趟走了回來再說。”
姜曦看了一眼不遠處,強者交鋒花火四濺,靈流愈發彪悍可怖,周圍的橘樹紛紛倒折,摧枯拉朽,顯然很快就會波及此處。
他沒辦法,低頭頗為嫌惡地看了薛蒙一眼,說:“罷了,你走你的,剩下這個廢物由我來帶。”
言畢,沈聲喚了句:“雪凰,召來。”
他腳下剎時出現一柄通體泛著藍色輝光的銀鑄長劍,佩劍“雪凰”極為華貴精致,劍柄纖細,紋飾精美絕倫,但一看就不擅長負重。不過還好,兩個人的重量還是吃得消的,姜曦橫抱著昏迷不醒的薛蒙,想起這個人之前是怎樣出言頂撞自己,又是王夫人和薛正雍的兒子,他便難掩厭惡,嫌棄之意盡數寫在臉上。
李無心:“……”
看姜掌門這個樣子,該不會禦劍到一半,挑個最高處把死生之巔的少主丟下去摔成肉泥吧?
“看什麽,還不快走。早點送出去,還需回來幫忙。”姜曦陰沈著臉道,“總不能真的讓儒風門就此灰飛煙滅。”
兩把神武乘風而起,載著那些靈流熹微的青年們,朝著遠處飛去。
於此同時,楚晚寧已將地獄天裂封到最後一段,而墨燃他們和徐霜林的交戰近趨白熱。墨燃的實力強悍,而南宮駟更是殺心決絕,徐霜林雖然道法通天,卻也在兩人的合圍之下變得有些招架不能。
捉襟見肘間,徐霜林朝著葉忘昔喝道:“葉子,你杵著做什麽?真要看你義父死在他人手下?還不快來幫我!”
葉忘昔指捏成拳,神情痛苦,整個人都在細細地顫抖,卻不曾上前,反倒是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你當真要袖手旁觀?你忘記小時候是誰把你從橘樹林里抱回來,把你養大,給你名字了嗎?”
“……不是。”
她近乎崩潰,卻因自幼堅強,掌門也好,長老也罷,都將她當個男兒來養,如今遇上了這樣的變故,她依舊習慣性地堅持著,她的背脊仍是挺直的,臉雖漲得血紅,卻不像尋常姑娘一般失聲痛哭。
但她的血肉卻好像已經碎裂了,這個時候好像隨便誰輕輕觸到她,她渾身的筋脈皮肉都會自骨骼上剝脫,碾落成泥。
徐霜林見她這樣,暗罵一聲,卻也沒有再逼迫她,而是轉過頭更兇狠地與另外兩人打鬥。
“錚!”
他手中的佩刀忽然發出刺耳的金屬聲,出自昆侖踏雪宮的極品武器竟再也無法支撐,於墨燃的柳藤抽擊下四分五裂,斷落在地。
墨燃冷然:“你還能拿什麽打?”
徐霜林心道不妙,此時忽聽得頭頂發出一聲幽遠猶如亙古遺音的轟鳴,他猛地擡頭,見楚晚寧已將天裂完全補上,狩獵林上頭的夜空複又恢複原樣,失去陰間靈流的地獄熔巖在剎那間散作點點金紅,像林中的螢火蟲一般四下飄散。
繁星漫天,楚晚寧飄然自夜空中而落,他深色的禮袍在罡風中獵獵拂動,更襯得一張臉白如瓷胎,眉眼英俊絕倫。
但縱使再是俊美,也遮掩不住他渾身鼎盛的殺氣。
“媽的。”徐霜林咬牙切齒道。
一個墨宗師都已經夠他受的了,再來一個楚宗師,這兩人合力,放眼整個修真界,有誰能與他們單打獨鬥?
徐霜林往後退了一步,猛地拿刀子劃開自己的手掌,擠下瀝瀝鮮血,抹了個咒印在額頭,低喝道:“還不來救我?拖到什麽時候!”
而後,擡手淩空一抓,指甲突然暴增數寸,他“噗”的一聲徑直撕破了羅楓華躺在湖面上的軀體,把他的靈核血淋淋地揪出,揣入懷中,接著迅速後跳,竟是揪著自己半死不活的兄長,撤掉腳下結界,躍入甘泉湖中,一個猛子直紮湖底……
墨燃當即回神——那湖底插著方才開啟地獄天裂用的神武“不歸”啊!
徐霜林水性極好,且光著腳,遊動起來很快,即使拖著一個活死人,也立刻抓住了湖中的漆黑陌刀,而就在他冒出來的瞬間,天空中忽然再次出現一道裂口。
楚晚寧眉宇低壓:“天裂?”
他說的並不肯定,那道裂痕很小,只有一人高,和尋常的鬼界天裂並不相同,里頭沒有任何陰氣透出。
徐霜林甩著水花,一掠而起,一手抱著自己的哥哥,一手握著不歸,以神武之刃朝下猛地揮出一道劍氣,逼得欲追他的三個人均是步履微滯。他乘此機會,扶搖而上,而那狹小的裂縫中突然伸出一只極漂亮的手來,緊緊地攥住了徐霜林的胳膊。
“……時空生死門!”
腦中電光火石,楚晚寧眼睛驀地睜大了,他素來鎮定自若,即便看到珍瓏棋局,都不會如此震驚,但此時他臉上血色在瞬間褪得幹幹凈凈,袖下手捏成拳,錯愕難當。
墨燃則像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他扭過頭:“什麽?!”
這怎麽可能?!
這居然是三大禁術之最強,傳聞中可以撕裂時間空間,使身處不同時空中的人,逆天逆命,同時出現的法術——這是修真大陸早已失帙的禁中之禁——
時空生死門!
作者有話要說: 有心細的妹子記得狗子前世是掌握了三大禁術里面的兩大,唯一不會的是重生術,那他為啥看到時空門會辣麽驚訝而且表示難以置信,不要急,這不是bug,之後會解釋到噠~麽麽啾~
第170章 師尊,太汙了別看
一晃眼的功夫, 徐霜林已被那只從生死門里伸出來的手拉著,拖入了另一個空間中, 南宮駟想追,卻是根本不可能, 那條空間裂縫在徐霜林整個人爬進去的瞬間就立刻封實, 轟然關閉。
夜空中什麽都不再剩下, 只有一小片徐霜林的衣角,沒有來得及在生死門關閉前帶進去, 此刻飄飄悠悠地, 於死寂之中,落入湖里,白色的衣料很快被湖水浸透, 緩慢地沈入湖中……
“怎麽可能。”墨燃喃喃,“這世上怎會有人真正掌握了時空生死門?”
作為前世的踏仙君,他很清楚, 世上禁術有三:珍瓏棋局、重生秘術、時空生死門。
前兩種禁術雖然難以習得, 但在修真大陸也並非是聞所未聞之事,比如前世的自己, 比如懷罪大師,或多或少總有人能施展這兩種法術。
唯獨關於時空生死門的記載,歷史上寥寥無幾, 最近的一次發生在數千年前,曾經有一位大宗師因為愛女過世,心痛難當, 於是開啟過這扇禁門,想要把活在另一個時空之中的女兒帶回屬於自己的世界。
但是,他的舉動被那個時空中的自己所覺察,同樣身為父親,那個世界的“他”又怎能允許愛女被奪,在兩人的殊死對決中,開啟的時空裂縫扭曲變形,最終將他們的女兒卷入了罅隙里,擠壓成了碎渣……
那個宗師回來後就崩潰了,從此封印禁術卷軸於炎帝神木之中,而他則成為了漫漫的歲月長河里,最後一位完全掌握了“時空生死門”的人。
由於這門禁術久不出鞘,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修士篤信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時空扭曲法術,倒是前世的墨燃,他因道法無邊,竟憑著掌握在手中的殘卷,以一己之力,撕開了一個類似的縫隙——
但是,那個縫隙僅僅只完成了空間上的挪移,並且極不穩定,墨燃曾嘗試著把一只兔子扔進去,想要把它挪送到幾千里開外的地方,兔子傳是傳過去了,只不過因為裂縫不穩,出來的時候它整只都是內翻的,內臟翻在了外面,皮毛反而裹到了里頭,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疙瘩,心臟還在突突的跳動……
後來墨燃又嘗試了多次,百次里頭總有五六次會出狀況,一出狀況場面就極為惡心,分體的,支離破碎的,甚至還有腦袋很快出現,但身子晚了半個時辰才被裂縫吐出來的。
但即便是這樣,在修真界都足夠掀起軒然大波了,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墨燃複原並且精通了“時空生死門”,但他自己卻並不確定:他沒有見過數千年前的第一禁術,但是就史料上的記載,他覺得自己複刻出來的法術,和真正的時空生死門相差甚遠。
楚晚寧掠至湖面,擡手將徐霜林留下的半片布料拾起,闔眸細細感知後稍微松了口氣,但隨後又變得愈發悒郁。
他搖頭道:“不是完全的時空生死門,那個人應當只掌握了一半殘卷,依這布料上遺落的靈力看來,應該只能成為空間門,不能稱之為時空門。”
“什麽意思?”
“就是說,這個法術和真正的禁術還有很大相差。”楚晚寧道,“我能感知到的靈力殘余只有空間上的,也就是說南宮絮被某個人通過這個空間裂口,瞬息拉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墨燃心道,這不就和自己前世還原出的生死門差不多?如果只是這樣,倒也不是不可能實現。
但他心里頭還積著一重陰影,他問:“如果是真正的第一禁術呢?施展起來會怎麽樣?”
楚晚寧的神情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微妙,頓了頓,才說道:“若是真正的時空生死門,能做到的根本不止是空間和空間的撕裂,它甚至能帶南宮絮去往另外一個紅塵。”
然而聽到這句話,墨燃卻是神色微變,繼而抿了抿嘴唇,沒有再作聲。
他前世沒有太多學識,搜羅到的文獻也不知有幾分可信,對於傳聞中那個大宗師撕開時空裂縫,把另一個世界的女兒帶回來這種事情,他心里頭其實是覺得不太靠譜的。
如今話出楚晚寧之口,墨燃才終於完全確信,可這種確信帶給他的卻是陣陣寒意。
——楚晚寧不在的五年里,墨燃遍讀經典,其實心中隱隱對自己的重生之謎覺得詭譎古怪。
他前世沒有見過真正的重生術,原本以為所謂“重生”,就應當和自己一樣,回到死前的某年某月,一切從頭來過。
但是這輩子看到懷罪大師親手施展了這一大禁術,墨燃有一處地方便是百思不得其解:大師的重生術,是讓楚晚寧的魂魄從地府回來,回到那個並沒有腐爛,也沒有嚴重受損的軀體中去,然後在這個世上繼續存活。
這種重生,和自己經歷的,並不一樣。
如果說上輩子,在自己死了之後,有人用了和懷罪大師一樣的重生之法來救活自己,那麽自己就應該重生在巫山殿,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踏仙帝君,楚晚寧、師昧、伯父伯母……這些人仍舊應該是死了,誰都不會在自己身邊。
他於是又猜測這世上的重生之法,或許並不止一種,所以致使他和楚晚寧重生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此刻,聽到楚晚寧肯定了三大禁術當中最不為人所知的“時空生死門”,他忽然冒出一種非常可怕的想法——
自己會不會不僅受了重生之術,還同時受到了時空生死門的左右,讓本該在另一個時空飽受煎熬的罪惡靈魂,撕破時空,來到了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都還來得及回頭的那一年。
如果是這樣,那他的所作所為,豈不會都在幕後那個人的窺伺里?所有一切,包括他的重生,豈不就都是那人一手策劃,並在背後不出聲地看著?
墨燃頓覺不寒而栗。
然而他未及深思,就忽聽得遠處劫火燃燒之地發出一聲撼天動地的爆響。
楚晚寧道:“過去看看。”
話音未落,儒風門那正在燃燒的七十二城,好像被劫火燒到了徐霜林離開前布下的某種器物,驟然火勢大烈,一沖數十尺高,火光直通霄漢!
此時此刻,縱使墨燃他們不趕過去,縱使離儒風門幾百里遠的地方,都能看到這一場將暗夜燒盡的熊熊烈火。
薛正雍已帶著王夫人出了火海,這時候回頭望去,忽見得大火盤繞成了兩具熱切糾纏著的軀體,一男一女漸漸成形,薛正雍驚呆了:“這是……怎麽回事?”
王夫人出身名門,對於寶器見得多,當即神色就變了,說道:“是一種能記載回憶的畫軸。這種畫軸不需要任何的法術支撐,是施術人事先布下的,只要被劫火點燃,里面封存的回憶就會在大火之中出現,火焰不熄,畫軸里的記憶就會一直回蕩。”
“一直回蕩?”薛正雍有些受不住了,望著被劫火吞噬的儒風門,眼里居然流露出了幾分憐憫。
別人揭老底,都是找幾個證人,拉一起講幾句話,再丟幾個證物,這事兒差不多就結了。
徐霜林呢?那就是個瘋子,把自己四處搜羅來的回憶統統做成卷軸,一把大火燒向蒼穹,要讓全天下都看到自己的家門有多骯臟齷齪。他以壯闊火海為畫布,用術法將那些見不得人的耳鬢私語擴至雷鳴般巨響,恨不能讓聾子都能聽見這些聲音。
“這個徐霜林,究竟要搞什麽?”薛正雍坐在擴大的鐵扇上,和王夫人禦劍於半空中,他的臉龐被那通天徹地的烈焰映得時明時暗,喃喃道,“難不成儒風門的破事老底他還沒揭夠,要接著揭?”
王夫人:“……”
“夠了吧,真是夠了,儒風門都已經被他撕了那麽多瘡疤,淪為了修真界的笑柄,他怎麽還不放過呢……”
但隨著一個女子的嗓音從火海中隆隆響起,那些逃脫紅蓮煉獄,在空中看好戲的修士們紛紛楞住了。
薛正雍也楞住了。
“柳哥,咱倆都是那麽大歲數的人了,你、你怎麽還不那麽正經……嗯……”
隨著這一聲綿軟哼吟,火海當中原本模糊的兩個人影漸漸清晰,縱橫儒風門七十二城的劫火,將那兩具赤條條翻騰的肉體極致擴放,光是那女人嫩白胳膊上文著的五蝙銜花紋身,就被擴得有一座樓閣那麽大,上頭描繪的蝙蝠毛羽都根根清晰可見。
眾人盡是目瞪口呆,全部扭頭去看上修界十大門派之一的江東堂。
江東堂的弟子更是悚然,一個個眼睛睜得有銅鈴大,怔楞地看著自己門派的女掌門戚良姬。
這位即位不久的女掌門端的是面如土色,木雕泥塑般地立在佩劍上,站在夜風中。
她的手臂上,清清楚楚,就繪著那五蝙銜花的紋飾……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與南宮柳的私通奸情,竟全數被人瞧見,並做成了回憶卷軸,如今赤赤條條,無遮無掩——
公之於眾。
她腦子瞬間就懵了。
同樣懵了的還有墨燃,幾乎就是在空中出現了這位戚大掌門裸體幻影的瞬間,墨燃就把楚晚寧的眼睛給蒙上了。
“別看。”
楚晚寧:“……”
這幾乎是下意識的舉動,他對楚晚寧充滿了占有欲,曾經是想占有這個人的身體,占有這個人的喘息,呻·吟,唇齒之間破碎的哽咽。如今,他更想占有楚晚寧一顆幹凈純潔的心。
“不要看,特別臟。”
可不是特別臟嗎?楚晚寧心想。就算捂住眼睛又能怎樣?耳邊依舊清晰地回蕩著男女歡愛的曖昧聲響。
楚晚寧沈默著,由著墨燃雙手疊在自己眼前,想強作鎮定,但臉卻不自覺地變得微燙。
“啊……快,快一點……還,還要……嗯……”
墨燃:“…………”
楚晚寧:“…………”
也許是眼睛被遮蓋,其余感官便就顯得愈發清晰,戚掌門的纖音媚嗓仿佛一只生著細小絨毛的指爪,順著人的脊柱往上攀爬,所過之處撩起酥酥麻麻的癢。不知是不是刻意而為,她的聲音充滿了熱切的愛欲,男人的侵略對她而言,就好像是巨木的粗壯根系,深深埋入沃土,泥土下的汩汩春水被插出來,空氣中都好似沾染了一層大雨之後的腥氣。
這動靜讓墨燃很焦躁,也很不知所措。
他想繼續蒙著楚晚寧的眼睛,但又想捂住他的耳朵。
想要擡手去捂楚晚寧的耳朵,又不願意把手先從眼前挪開。
更要命的是,在這驟然香艷起來的氣氛下,墨燃忽然覺得自己心里頭最渴望的既不是捂耳,也不是蒙眼,他胸腔里有匹暴躁的虎狼,這虎狼低吼著,慫恿著他,驅使著他。
雖然不適時宜,但他忽然驚覺自己最想要的,其實是從後面一把勒住楚晚寧,把這個對自己毫無提防的人緊摟到懷里,親昵地磨蹭他的後背,熱切地吮吸他的耳墜,然後掰過他的臉,激烈地抱著他親吻。
他目光幽暗,盯著近在咫尺的楚晚寧不住地看,呼吸漸漸變得不那麽自在。
楚晚寧雖然強悍兇狠,但是體型上卻早已不是自己的對手,如果自己存了心想要對他做出什麽壞事,就和上輩子一樣,那楚晚寧是沒有機會反抗的,這個倔強男人蓄積的所有力氣,就只能用在強忍唇齒間的呻·吟上。
忍到極限,卻逃不掉被他揉碎啃光的命運。
身前的人卻不知道墨燃此刻在想些什麽,似乎為了緩釋這樣的尷尬,楚晚寧低聲罵了句:“真不像話。”
“嗯。”墨燃喉頭幹燥,目光卻很潤濕,低沈附和,“是很不像話。”
“那個戚良姬,分明是個已婚之婦,她丈夫新亡,有她接任江東堂掌門席位,誰知她竟轉頭就能和南宮柳行出這般茍且之事。”楚晚寧十分鄙薄,言簡意賅道,“荒唐。”
“嗯。”盡管知道不適時宜,但內心的渴望卻是克制不住的,墨燃自己都沒有覺察自己的嘴唇湊得更近了些,幾乎就在楚晚寧的脖頸後面。他心不在焉道,“是很荒唐。”
他淡淡掃了眼天穹,南宮柳和戚良姬的活春宮還在激烈翻騰著。
依稀想起,戚良姬的年歲似乎比南宮柳還大上許多,她的丈夫是南宮柳的義兄,按輩分的話,南宮柳合該尊她一聲嫂子。
也不知這倆看似清清白白的人,是怎麽搞到一起去的。
正這麽想著,劫火中傳來南宮柳喑啞的嗓音,擡眸一看,這倆沒羞沒臊的人換了姿勢在歡愛,南宮柳有意引誘她,便說:“你若還要,就喚一聲哥哥。”
“?”墨燃著實有些驚住了。
還能……這樣嗎?
可她明明比他大了那麽多,怎、怎麽能喚他哥哥?
踏仙君大概是小瞧了南宮柳的能耐,也高看了戚良姬的臉面,這女人大約是被磨瘋了,竟是毫不推脫,喘息著哼吟著:“哥哥……哥……你可別再磨我了……啊……”
“……”饒是墨燃這厚如城墻的臉皮,都禁不住漲紅了。
恰好這時,楚晚寧細軟纖長的睫毛簾子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顫動了一下,像是知道他心里的熱與癢,想用這小小的翕動,撓去他骨子里的酥麻。
但那兩扇睫毛實在太輕太柔,動了一下,癢未散,反因淺嘗輒止,變得欲罷不能。墨燃楞了一下,他望著眼前那個男人的後頸子,有些蒼白的皮膚在夜色里居然好像泛著些微桃花薄紅。
他眨眨眼,心如擂鼓。
不敢再看,墨燃垂落睫毛,蘇幕之下眸子漆黑,像燒去了的灰燼,有著熾烈溫度。
那片漆黑下面壓著層層疊疊的星火,只等著楚晚寧賜給他一陣彌漫著愛欲的風,星火就會從余燼里燒出來,燦爛橘紅就可以燎原。
墨燃忽然有些後悔——
他前世怎麽就沒有南宮柳這壞心眼?
如果早些看到這樣的玩法,他當年就應該把楚晚寧操開了,讓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躺在自己身下,低沈地喘息著,喊他,哥哥。
繼而他又想起來,這輩子,楚晚寧其實也是喚過他哥哥的,非但喚了哥哥,還喚了“師哥”。
只不過那時候自己不知道夏司逆的真身,還當這小師弟就是小師弟。如今回頭看去,心里卻熱的厲害。
他膽大包天狼子野心,明知不可能,但也忍不住去肖想。
肖想楚晚寧躺在床榻上,額頭洇著細光,沾著幾縷汗濕的碎發,微微闔著鳳眸,只留一縷目光望著自己,那目光里有委屈也有矜持,而後愛欲燒上來,燒盡了委屈和矜持,成了眼角薄薄的濕紅。
楚晚寧的嘴唇半開著,忍耐著想要咬住,卻最終複又張開,濕潤沙啞地喚著他:“師哥……”
墨燃:“…………”
不知什麽時候手已經松開了對方,大約是明白自己再這樣親密地遮著他的眼,會真的忍不住湊過去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情愛本就是極難按捺的情感,何況墨燃曾經品嘗過,知道那是怎樣銷魂蝕骨的滋味。
楚晚寧回頭看著他,臉頰有些紅,卻下意識地微揚著下巴,眼睛明亮清澈,顯出幾分驕矜。
“你怎麽了?”
墨燃瞥了他的嘴唇一眼,輕咳一聲,別過頭道:“沒什麽。”
“那件事的口風,你探過門下諸位長老了嗎?”
纏綿過後,南宮柳撫摸著戚良姬的頭發,懶洋洋地問道。
戚良姬睜開柔媚眼兒:“哪件事兒啊?”
“你看你,明明心知肚明,卻總愛和我繞彎。”南宮柳說,“還能是哪件事兒,之前你不是跟我說,等你當上掌門之後,就著手讓江東堂並入儒風門嗎?”
“你說這件啊。”戚良姬笑道,“別急啊,我這才剛繼位沒多久,掌門指環都還沒焐熱呢。”
“你可得快些,等咱們兩派合二為一了,我就讓你當儒風門的第一護法,到時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南宮柳說著,又忍不住去摸她的細腰。
但戚良姬卻顯得有些不高興,盡管臉上酡紅嬌媚,擡手卻阻了他的舉動:“好不容易爬上掌門的位置,你也不讓我多待些日子,那護法有什麽好做的?你也不把我明媒正娶擡回家,讓我當個儒風門夫人。”
南宮柳訕訕地:“你也知道駟兒那個脾氣,我要續弦,他定不答應。更何況你我如今地位,婚娶都不是一己私事,落在別人口里,也不知道會說出些什麽難聽的話來。”
“難聽?!”戚良姬眼泛薄怒,擡頭瞪他,“你怕難聽,我就不怕了?你難道忘了我丈夫是怎麽死的?你以為我只是為了取而代之,來當這江東堂的掌門?南宮柳,自幼我待你怎麽樣你心里頭清楚!”
“好好好,你別氣,別動氣。”
“你讓我怎麽能不氣?你當初為了讓你那死鬼老子立你為嗣,娶了容嫣那個小賤人!我……我沒了盼頭,便嫁了我師兄,如今好不容易把他倆都熬死了,你,你難道只想著兩派合並之後,讓我當個護法?”
“良姬……”
“我不依!這護法誰愛當誰當去,你必須得娶我!你那兒子南宮駟,野性難馴,和容嫣那賤人一般模樣,你難不成真的打算讓他繼任掌門?”戚良姬武斷道,“我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咱們如今一個寡婦一個鰥夫,成個親怎麽了?礙著誰了?我非但要嫁給你,往後還要給你生十個八個公子,南宮柳,你是要我與你的孩子,還是要那個賤人給你留的崽兒?”
第171章 師尊,儒風門亡了
南宮柳顯然被她逼得節節敗退, 只得哄道:“好了,我當然是疼你, 但此事需得從長計議,咱們還是按先前說好的, 你先以掌門之令, 讓江東堂求蔭蔽於儒風門, 等兩派合並之後,我們再……”
“不成!”戚良姬說著, 眼眶竟有些紅了, “當年我……我就是信了你,結果怎麽著?你轉頭就去娶了容嫣……這次不成!你必須得給我一個準話,你到底娶不娶我?”
“…………”
見他猶豫, 她更是著惱,她低喝道:“南宮柳,你要婆婆媽媽到幾時?我能為你我之事, 親手殺了我丈夫——你呢?!點個頭都不敢嗎?!”
“啊!”
看到此處, 眾人盡是駭然。
薛正雍也是極為吃驚,低聲與王夫人道:“江東堂的前掌門竟然是被她殺的?”
這下江東堂也是漏了天了, 前掌門雖死,但在門派內卻仍有不少他的老下屬,更別提他的兩位親兄弟, 登時沖上去就要和戚良姬拼命。
“大哥是你殺的?”
“你、你怎麽忍心!他雖虛長你十余歲,卻待你極好,你——你這蛇蠍婦人!你還我大哥的命來!”
這邊在爭吵打鬥, 那邊烈火卻仍不止,一副一副令人心驚肉跳的殘卷破碎展開,在無限燦爛的光芒里,將那一樁樁一件件腥臭不堪、不能見人的往事統統現於世人面前。這些事情不止關於儒風門,而是與上修界幾乎所有的門派都有關聯,和無數此番來儒風門赴會的名士大修有關。
繼江東堂之後,無悲寺、火凰閣、碧潭莊……甚至是一向飄然出塵的昆侖踏雪宮,都有高階弟子、長老的醜事被一一點亮。除了南宮絮自己的回憶,還有這些年他四下搜羅來的記憶,都赤·裸裸地呈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這其中,甚至還記載了當年南宮柳和無悲寺前任主持天禪大師的勾結——
“大師,明日就是靈山大會,勝負輸贏對我而言極為重要,父親本就嫌我愚笨,要是在盛會上再敗於弟弟劍下,那我恐怕真的……與掌門之位無緣了。”
“南宮施主不必慌張,老僧之前交與你的法術卷軸,你可都記熟了?”
“記熟了。”
天禪大師撚須笑道:“那明日,你無需擔心輸贏,只要全力將卷軸上的法術一一使出,令弟,自然不會是你的對手。”
南宮柳不解道:“晚輩愚鈍,還請大師明示。”
“那法術卷軸,乃是令弟南宮絮獨創秘術,勤修苦練,決心在靈山大會一展頭角。”
“啊。”南宮柳極為吃驚,“既然是絮弟所創,那我……那我怎麽可能用他的法術,打敗他?”
天禪大師微微一笑:“南宮絮為人孤高,研習出這一法術後,從不願與人交流,自己躲在山洞里日夜精進。他說這法術是他自創的,誰信?”
“……”
“你就不一樣了,南宮施主。有我與踏雪宮的四宮主作保,只要我們都說見過你施展這門法術,你再一口咬死,此術乃你潛心鉆研所得,令弟就算舌燦蓮花,也逃不掉‘盜竊兄長獨門仙法’,這一罪名。”
天禪大師泰然自若道。
“名聲一旦臟了,便是千夫所指,永無翻身之日。贏得大會翹楚,又有什麽用呢?”
“原來如此……”南宮柳驀地睜大了眼睛,猶如醍醐灌頂,抱拳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晚輩繼位之後,定不負與大師盟約,事成之後,儒風門將與無悲寺——將百年交好!”
那照徹夜幕的滾滾長卷,將所有徐霜林痛恨的人,所有得罪過他的人,都撕裂瘡疤於眾人眼前。無論是修士,還是儒風門附近的百姓,都被這閃動著畫面的大火所吸引,看到了所有掩埋在華袍之下,腥臭醜陋的虱子。
割裂鬼界之門時,徐霜林曾燦笑著說:
“我要毀了你們所有人的心。”
直到此刻,粥粥眾人才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真正的含義究竟是什麽。
南宮絮以霜林長老之名,蟄伏儒風門那麽多年,所圖的,根本不止是毀掉儒風七十二城,百年基業。
他要毀掉的,是所有他看不慣的人。
所有負過他的人,汙蔑他,為了公私利益,把他逼上絕路的人。
而他的哥哥南宮柳,只不過是在這複仇祭場上,第一個人頭點地的。之後一位位掌門,一個個長老——
只要做過觸怒了徐霜林的事,便無論是誰,都逃不過這烈焰通天的刑臺。
楚晚寧在這被火光照徹的無極長夜中,忽然想起了在羅纖纖回憶里,那滿身血汙的少年兒郎,曾笑嘻嘻說過一句話。
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一個法術卓群,天賦異稟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對待,被算計、被謀害,被自己的家族所排擠。瀝盡心血創造的法術被吞占,而那些吞占他法術的人,到最後還要倒打一耙,指他為賊。
這是何等的荒謬……
二十心已死。
金成池上,桃花源間,徐霜林操縱的白子曾嬉笑著說,自己是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要向活著的人索命。
楚晚寧放眼望去,上修界各派,俱是人心惶惶,一片大亂,所謂樹倒猢猻散,又豈止儒風門一家。
徐霜林用他的後半生為枯柴,去點燃這一把複仇之火。
他做到了。
“轟!”
忽然一聲爆響,儒風門第七城——暗城方向,驟起一道通天紫光,刺得眾人睜不開眼。
葉忘昔立時劍眉倒豎:“不好!”
說著就要往暗城方向禦劍而去,南宮駟一把抓住她,那張桀驁不馴的臉在短短一夕之間已顯得十分憔悴,近乎崩潰。但他還是緊緊攥住了葉忘昔的肩膀,嘶啞道:“別過去。”
“可是金鼓塔下面鎮壓著的妖邪要出來了,儒風門百年以來關押了數千邪物,要是都破除封印來到這世上……”葉忘昔沒有說下去,只覺得不寒而栗。
南宮駟說:“你去,有什麽用?”
“我……”
“葉忘昔,你為儒風門,已經做的夠多了。”南宮駟目光空洞,他的手擡起來,有一瞬,似乎想要替葉忘昔擦去臉頰上濺落的泥灰,但最終只是動了動,什麽都沒有做。
“別再耗費心力。”他說,“金鼓塔需要結掌門與十大長老之力才能穩固,你去,是送死。”
“我知道是送死,但即便是送死,”葉忘昔頓了頓,神情顯得很痛楚,“即便是送死,我也……不想袖手旁觀。若是金鼓塔破,群妖降世,儒風門……必定為千夫所指……你……”
“你以為金鼓塔不破,儒風門就不會被千夫所指了嗎?”南宮駟笑了,唇角沾著已經幹涸了的血,笑容愈發蒼涼。
“別傻,儒風門已經走到頭了,你好好活著,成嗎?因為我真的……”南宮駟閉上眼睛,睫毛顫抖,喉頭哽咽,“我真的不想再有人為這個門派而死了……不值得……”
洶湧的火光中,葉忘昔怔忡地望著南宮駟,還未來得急說什麽,忽聽得暗城方向又傳來轟隆隆的浮屠寶塔崩裂之聲,她轉過頭,見數千道亮白的流光從矗立著的金鼓塔里飛響四面八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葉忘昔血色盡失:“金鼓塔……要倒了……”
“砰——”
大地震顫,腳下土地開始四分五裂,隨著在儒風金鼓塔里鎮壓了上百年的大妖重歸於世,化作一道強勁的血紅色光輝,那紅光瞧上去像是一條體型驚人的大魚,尾巴如紅蓮盛開,那大魚發出一聲開天辟地的嘶吼,音波震得幾千里外的樹葉都瑟瑟發顫,它猛地往東海方向竄去,巍峨的寶塔剎那間崩裂成萬點殘磚碎瓦,有禦劍之地離寶塔太近的,被大妖化作的氣浪猛地掀翻,拍到了燃燒著的劫火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燒成了焦灰。
“那是什麽?”
“鯀!!”
旁邊的人聞之負氣,抱緊了自己的佩劍不被忽起的妖風掀下去,破口大罵道:“滾什麽?憑什麽要我滾?”
“什麽滾?我說這是‘鯀’——!上古兇獸之一!傳說儒風門第一任掌門南宮長英曾於東海降服惡獸鯀,造金鼓塔囚之——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兇獸問世,雖因元氣未曾恢複,且在這寶塔之下鎮得久了,對道士仍有余悸,所以不曾久留就往東海逃去,但它掀起的滾滾浪潮卻是不可小覷,焚燒著儒風門的劫火幾乎是被這氣浪一掀數尺高,原本安全的地方都瞬間被大火燎著。
薛正雍久經沙場,見狀立刻大喊一聲:“快跑——!都快跑!”
一時間磚沙俱落,他吼完這一聲,鐵扇載著王夫人就朝著遠處疾避而去,其余修士也紛紛逃竄,但也有打得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比如戚良姬和自己門派里的幾位長老,他們根本來不及脫身,甚至也沒有想要脫身,被劫火吞噬的那一刻,他們眼中死死映著的,還是雙方閃耀著深仇大恨的臉……
就此,灰飛煙滅。
南宮駟猛地翻身躍上瑙白金,伸手給葉忘昔:“快上來!”而後回頭又看向旁邊的楚晚寧:“宗師——你也——”
“載不動的,你們先走。”
“可是……”
墨燃當機立斷,對南宮駟道:“快走!我帶師尊禦劍出去!”
眼見著大火已可怖地速度越燒越近,南宮駟暗罵一聲,從後面抱住葉忘昔,與她騎著妖狼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樹木在紛紛倒伏,橘子林燃燒發出刺耳的劈啪聲,風里彌漫著一股柑橘的異響,刻不容緩,墨燃召來定契長劍,與楚晚寧二人一同朝著前方烈火未曾燒灼的地方避去。
身後,儒風門的天潢貴胄,百年燦爛,就如那萬頃的樓臺廊廡,草場壯烈,都在這滾滾如潮的火焰中,一夕覆滅。
第172章 師尊不吃小孩
由於鯀掀起的氣浪助長了風暴, 這一場劫火,焚盡了近乎大半臨沂。原本只是來赴會的修士們倉皇禦劍逃向四方, 但火焰一直緊壓在後頭,窮追不舍, 無數靈力不支的修士在與烈火爭逐中敗下陣來, 被吞去了性命。
他們沿途飛經上修界離儒風門近的村鎮,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儒風門方向的大火咄咄逼近, 拖家帶口跌跌撞撞地想要跑走, 但血肉雙腿又哪里能逃得過熔流般的劫火?
“爹!”
“阿爹——阿爹!”
所過之處,盡是哭喊一片,薛正雍等人已將武器擴至最大, 上頭載滿了拉上來的上修界百姓。
王夫人不住地安撫道:“都別哭了,別哭了,往里頭坐一些, 小心, 互相拉住,不要再掉下去……”
但鐵扇再擴, 也就只能到那麽大了,經過的城鎮里有那麽多人,根本救不過來, 薛正雍跪在前頭,俯身想再拉一個哭喊著的孩子,但才一用力, 鐵扇就承受不住,劇烈晃蕩,他只得松了手,眼睜睜地看著那張布滿淚痕,充斥著希望的臉瞬間在下方被拋遠。
饒是鐵骨錚錚的硬漢,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為什麽?為什麽啊?一個人受了委屈,就要這麽多無辜的人替他殉葬嗎?”薛正雍不住地哽咽,淚水滾滾而落,“這天底下難道還不夠亂嗎?枉死的人……難道還不夠多嗎……”
王夫人眼眶也紅紅的,她左右都緊摟著兩個救上來的孩子,那兩個孩子的父母把他們托上鐵扇後,自己來不及上來,最終都被劫火吞噬了,孩子一直在哭,王夫人就抱著他們,不住地撫摸著他們的頭發,想安慰,卻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向後望去,跟在他們身後的修士有十來個,很多都已經被火焰追上了,還有的從一開始就往別的方向逃,楚晚寧和墨燃都不在這里,她眸中含淚,在心中默默地祈願這兩人平安。
不遠處,依然昏迷不醒的薛蒙被姜曦抱著,火光照耀著他五官周正的臉龐,姜曦那柄華麗的佩劍不善負重,在他腳下嗡嗡作響。
姜曦嫌惡地瞪了薛蒙一眼,他已經好幾次萌生了幹脆把這小子丟下去燒了的念頭,但看到鐵扇上王夫人哀求著的眼神,他還是陰沈著臉,抿著嘴唇,沒有放手。
薛正雍哭著,又想去拉一個年歲更小,或許能載得動的孩子,但他雖有心,鐵扇卻是再也無能為力了。
再次將一個已經握住了的手松開時,薛正雍近乎崩潰,他跪在那里,蜷著身子,因一己之力的綿薄而痛斷肝腸……然而就在此時,銀紅流光閃過,姜曦揮手,袖中閃過光輝,將薛正雍無力再背負的女孩兒提到了自己的劍上。
那精美璀璨的長劍雪凰嗡鳴聲更響了。
姜曦沒有什麽好脾氣,擡腿蹬了它一腳,厲聲道:“喊什麽?你要有種,給我站著別動,等火來燒你。”
雪凰果然不響了,載著姜曦和另外兩人,默默地往前飛著,但細長的劍柄看起來真的很費力,好像隨時都會斷裂。
姜曦飛至薛正雍旁邊,極為嫌惡地瞥了他一眼,罵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麽可哭?能救就救,救不上來就算,何必作勢裝腔。”
王夫人:“師兄……”
“怎麽,我說錯了?”姜曦冷笑,他雖極為英俊,但嘴角的弧度刻薄惡毒,顯得格外不近人情,“你若是當年沒有跟他走,留在孤月夜,如今也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連自己禦劍都不會。空出你的位置,你丈夫——這位滿心蒼生的好漢,便還能多救一個人呢。”
王夫人似乎被刺痛了,猛地低下了臉來,緩緩合上了睫毛簾子,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在與他們相反的方向,遙遠之處,墨燃的長劍也擴到極大,除了楚晚寧,上頭也坐滿了救來的上修界尋常百姓。
那些人哆嗦著,涕泗橫流,茫然望著家園被火海吞噬,夷為平地。火焰映照著他們眼底晶瑩的淚水,合上眼,哀哭一片。
在這樣凝重的氣氛下,墨燃沈默著,一直沒有吭聲。他不像薛正雍,沒有去做多余的掙紮,知道不可能再負載更多的人了,便不再去看腳下湍急而過,哭喊震天的村鎮。
“前面是海了。”眉心微微蹙起,“師尊,我們往哪里去?”
“去飛花島,你撐得住嗎?”
飛花島是離臨沂最近的一個上修界小島,墨燃聽了點了點頭,說:“撐得住,但我對東海不熟,找起來要費些功夫,師尊,你看著他們,讓他們清醒些,劍上太擠,要是睡著了,恐怕會掉下去。”
楚晚寧道:“好。”
墨燃禦劍行了一個多時辰,當海平面升起一道旭日薄光,初陽東升時,他們破雲而出,看到碧波粼粼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座不算太大的環形島嶼。
飛花島,總算是到了。
這個島嶼雖屬儒風門領轄,但處地荒僻,人煙稀薄,大多都是些靠海為生的零散漁民,大戶人家只有一個。他們隔著翻波怒海都瞧見了天邊儒風門那場大火,心里惴惴,不知發生了什麽,許多居民便都在院子里張望,唯恐天有異象,不敢入睡。
等到破曉,異象沒有波及到他們這里,但卻有柄長劍載著一群人,烏泱泱地落到了潮濕的灘塗上,為首的是個身材高大,英俊絕倫的男人,臉頰上濺著些斑駁血跡,顯然是經歷過一番惡戰。
飛花島沒有什麽修士,住的都是些普通人,因此看到他,都有些害怕,不知他究竟是善是惡,來此為何。
“啊呀,他們怎麽臉上黑乎乎的……”
有人小聲嘀咕,打量著墨燃身後的那些男女老幼。
“好像是從那大火里逃出來的呢……是從臨沂來的麽?”
一個結實的漁民壯著膽子走近了,問道:“你們……你們是儒風門的人嗎?”
“死生之巔。”墨燃把懷里的孩子遞給楚晚寧,那孩子年歲太小,實在支持不住,為了不讓他被擠下去,墨燃在禦劍途中一直都抱著他,“儒風門出了些事,這些……都是臨沂的居民,劫火燒的太旺,劍負重有限,實在救不了太多,我……”
他自顧自地說了一半,擡頭見到漁民發懵茫然的模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講的太快了。
這些飛花島的人,又哪里清楚什麽劫火,什麽禦劍術呢?
於是他抿了抿嘴唇,溫聲說道:“對不住,我之後再與你們細說。”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蔫頭耷腦,狼狽不堪的人群,“能不能先給他們弄些吃的和水?”
一個失去父母的垂髫小兒驚惶不安,慢慢地蹭到了墨燃腿邊,伸出小手無助地揪著他的袍角。
墨燃低頭垂眸,摸了摸他的頭發,對那漁民說:“真的不好意思,叨擾了。”
飛花島的居民大多淳良,很快就有人端來了茶水和點心,送過來給他們吃。墨燃把事情的始末簡略地和島民們說了,那些人半天合不攏嘴,呆呆地望著海平線上綿延不止的火光。
“儒風門……都燒光了?”有人不可置信。
“南宮掌門仙逝了?”
墨燃道:“不是仙逝,是服下了淩遲果,被帶到了其他地方。”
“淩遲果又是什麽?”
“就是……”
楚晚寧站在旁邊,看著墨燃慢慢地和漁民們解釋,自己卻沒有上前。
他長得有些不近人情,眉眼間天生染著霜雪寒意,要他去和村人交涉,結果不會比墨燃更好。
懷中,那個沈睡的孩子醒了,看到抱著自己的是個冷冰冰的陌生男子,不由地一楞,隨即哇哇大哭起來,半點沒有在墨燃懷里時的乖順。
楚晚寧看了墨燃一眼,見墨燃還被村人圍著,無法脫身,便有些無措,習慣性地板著臉對孩子說:“不要哭。”
那孩子扯著嗓子哭喊得更響了,口中還不住喊著:“爹爹,阿娘……我要爹爹,要阿娘。”
“不要哭。”楚晚寧生硬地哄著,“你,不要哭。”
“哇——阿娘……阿娘……”
楚晚寧沒有辦法,一手抱著他,一手想擡起來摸摸他的頭發,豈料那孩子根本不願意他碰,把頭往後仰著,一張紅彤彤的小臉掛滿了淚水和鼻涕:“我想要阿娘,我想要爹爹,我想回家……”
這真是一籌莫展,楚晚寧從來沒有哄過孩子,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忍不住思索起來自己該說些什麽,才能稍稍安慰到這個小家夥,可是他一陷入沈思,眉頭就不自覺的皺起來,襯得整個人猶如匣中尺水,玄鐵冰寒。
那孩子哭得正是難受,蹬踹掙紮時冷不防看到楚晚寧的臉色,竟一下子噎住了,嚇得半句話都不再說的出來,只是咬著嘴唇,眼淚像斷線珠子,撲簌撲簌往下滾。
楚晚寧忽然想到了什麽,單手解開乾坤囊,從里面摸出了一顆糯米糖,剝開糖紙,遞給他。
“……”小孩含著淚水,滑稽地抽噎一聲,望了望楚晚寧,又望了望他手中的糖果。
他娘親從小就給他講了一堆哄小孩子聽話的故事,其中不乏兇惡可怖的修士,要把不聽話的孩子用藥迷暈了,抓去煉仙丹。
小孩子無聲地噙著淚,瞪著他,忽然驚恐至極。
楚晚寧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有些茫然地回瞪著小孩,手里還舉著那顆糯米糖。
他是鳳眼,眼仁微微偏上,眼尾纖長,這種眸子雖然好看,但不笑的時候,卻自有一種驕矜審奪的態度,哪怕是微笑,這雙眼睛都會給他添上幾分薔薇花刺般的野氣,含著挑釁,含著傲氣。
但不是誰都能消受得了這份傲氣的,所以楚晚寧的面容雖俊,卻天生不討生人喜歡。
更不討孩子喜歡。
“吃啊。”在劍上的時候,他見過墨燃用糖果安撫了幾個小家夥。他如法炮制,卻不明白為何不得其果。
小孩子抿緊了嘴唇,猶豫著,發著抖,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他不要被做成仙丹……
“你……”
他話還沒說完,那孩子就忍到了極限,害怕地哇哇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地動山搖,令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楚晚寧沒反應過來,仍茫然地舉著那顆糯米糖,低聲道:“……挺甜的。”
他想說的是糖是甜的,可是小孩子把他前頭說了一半的“你”也給連在一起,就成了“你挺甜的”,小腦袋琢磨了一圈兒,覺得這道士肯定是要拿自己來煉丹了,而且要把自己煉成一顆很甜的仙丹,竟嚇得放聲嚎啕,哭聲兇猛至極。
楚晚寧僵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恢複小劇場~
《三個野導》
肉包:大家好,歡迎大家進入表白副本飛花島,下面有請我們的野導薛萌萌宣布一下這個景點的註意事項和溫馨提示~
薛萌萌:你他媽才是野導。
肉包:由於薛導遊辱罵裁判,被罰出席,請2號野導楚晚寧先生為大家宣布一下這個景點的註意事項和溫馨提示。
楚晚寧:我拒絕表白。
肉包:由於楚導遊不配合裁判,被罰出席,請3號野導墨燃先生為大家宣布一下這個景點的註意事項和溫馨提示。
墨燃:雖然是表白副本,但不會馬上表白,如果心急,可以先屯幾天再看~哈哈~知道有些小夥伴覺得我得了大便宜,我也是那麽認為的,肉包說不會給我先發刀,因為按大綱走劇情,刀子一發就停不下來了,決戰卷全是刀,所以趁著沒有迎來決戰卷之前,磕點永不回頭的糖吧。
第173章 師尊,有人要趕我們走
他像抱著個燙手山芋, 不知怎麽辦才好,見越來越多的人往他這里張望, 耳朵尖不由地就尷尬地漲紅了。正在這時,一雙手伸過來, 從他懷里接過了那個小孩, 楚晚寧松了口氣, 回頭:“墨燃?”
“嗯。”墨燃把小孩兒換到一只手臂彎里,托抱著, 另一只手空出來, 揉了揉楚晚寧的頭發,他面色沈靜,大約見了臨沂的淒苦景象, 眉宇間隱約壓著一絲悒郁,只是望著楚晚寧的時候,他多少想勾起嘴角, 別讓自己的表情瞧上去太難看。
他要笑不笑的模樣, 並不如其他時候帥氣,但卻莫名讓人覺得很溫暖。
“你都和島上的人說好了?”
“嗯, 說好了。”
“臨沂這場大火恐怕沒有四五天是熄不掉的,在這之前我們都得暫留在飛花島,這島上屋子不多, 我們帶了這麽多人……”
“問了村長,說擠一擠,都還住得下。”
要墨燃去交涉這種問題總沒有錯, 他更清楚該怎麽和人溝通,長相什麽的……想想之前幫忙收割稻子的時候,村里那些姑娘瞧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比自己討喜的多。
楚晚寧默默地思索了一會兒,心里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兒,點了點頭,道:“辛苦你了。”
“跟我就別說辛苦了。”墨燃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糖果,心中了然,轉頭笑著哄懷中那個還不杳世事的孩子,“你呢,你怎麽就哭了?”
“我要阿娘……要爹爹……”
墨燃見他還那麽小,走路都尚且蹣跚,爹娘卻喪生火海,再也回不來,不由酸楚,便拿額頭蹭了蹭他的臉,低聲寬慰道:“爹爹阿娘……有些事情,要過些日子,才能來陪你。你要乖,他們看到你才會高興……”
他抱著哄了一會兒,那孩子竟逐漸安定了許多,雖然還在抽抽噎噎,但總不至於再大喊大哭了。
墨燃低頭看著睫毛掛淚的孩子,楚晚寧則拿著糖果,靜靜地立在旁邊看著他。
這個男人的側顏很是好看,線條硬朗幹脆,若放在水墨篆籀里,便是顏筋柳骨,落筆遒勁雄渾,書成挺拔卓絕,輕而易舉道出一張英俊絕倫的臉來。
他的棱角很硬朗,睫毛和眼神卻是柔軟的,宛如春葉舒展。
楚晚寧有些出神。
所以當墨燃把頭探過來,咬住他指端的糖果時,楚晚寧猛地收了手,驚得睜大了眼睛,問:“幹什麽?”
糯米糖那麽小一顆,男人的腦袋湊近了迅速叼走,自然而然嘴唇會碰到他的手指尖,甚至溫熱濕潤的舌尖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指腹,楚晚寧只覺得渾身一麻,那迅速而微小的親密接觸,卻足以令他脊柱都竄起酥癢,猶如新芽破了種子,頂開沈默的泥土,將悶悶的土地頂到松軟……
墨燃含著糖果,朝他笑了笑,轉頭對那孩子眨眨眼。
他一仰頭,將糖果卷進口中,喉結滾動,然後對孩子說:“你看,不是什麽可怕的丹藥,是糖呢。”
楚晚寧:“……”
他剛剛在神遊,沒註意聽那小孩子和墨燃在講些什麽。
這時候才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那小孩怯怯的,卻又認真地盯著墨燃看了一會兒,半天小聲驚訝道:“啊,真的是糖呀……”
“是啊。”墨燃笑著說,“這個仙長哥哥這麽好,怎麽會抓你去煉丹呢?”
楚晚寧再次:“……”
由於前一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也太悚然了,墨燃並沒有困意,安頓好了救出來的男女老幼,天已大亮,他一個人走到飛花島的灘塗邊,早晨的海岸線會退回很遠的地方,露出潮汐漲時所看不到的灘塗。
獨處的時候,重重心事就湧上來,籠在他眼底,成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他脫了鞋,沿著濕潤的海岸線緩緩走著,腳印踩在濕潤的泥沙上,在他身後留下兩串歪扭痕跡。
其實關於徐霜林,還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為什麽大冷天的,那家夥卻不愛穿鞋,總願意赤著腳到處走來走去。
墨燃是個藏匿了很多過去,總也不被人善待的人。
或許正因如此,他能很清楚地明白徐霜林不惜一切,想要毀掉儒風門,想要毀掉江東堂,甚至攪亂整個上修界的心態。
被打壓,被排擠,那並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被親近之人背叛,最痛的是明明什麽錯事都沒做,明明曾經懷著一腔熱血,想要勵精圖治,成為一代宗師,卻在修真界第一重要的“靈山大會”上,被千夫所指,說他耗費全部心血所創的獨門法術,乃是竊其兄長……
受盡嘲笑白眼,永世不得翻身。
墨燃知道,這場浩劫過去之後,修真界必將面臨這一次重新洗牌,對於那些無論是臉面還是身上都飽受創傷的門派而言,他們都會想:徐霜林真是個瘋子。
或許只有曾經也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過的墨微雨,才會在這靜謐漫長的海岸線上,在一個人靜靜散步的時候,忍不住去思索。
徐霜林,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這個瘋子,年少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意氣風發,在橘樹林里苦練過劍術,待夜幕降臨後才疲憊又滿足地回去,袖子里揣著摘下的一只鮮甜橘子,帶給自己那位總在偷懶的哥哥吃?
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哥哥雖一無所成,卻能憑三寸之舌,讓自己於修真界再無立錐之地。
這個瘋子,是不是也曾埋首法術卷軸之中,苦思冥想,認認真真地蘸著筆墨,寫下一段略顯青澀的見地,然後不滿意,咬著筆桿,複又陷入深思?
那時候的他,也不清楚,其實無論自己怎麽努力,到最後的結果,都是汙名落身,永無希望。
墨燃閉上了眼睛,海風吹拂著他的臉龐,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鍍一層金邊。
他想到了三生別院,一飲孟婆水,忘卻三生事,徐霜林給自己住的地方取這個名字,僅僅只是隨性而為嗎?
還有前世,前世的徐霜林蟄伏在儒風門,也應當和這輩子是同樣的目的,但那一次,他卻在烽火之中為了葉忘昔戰死……
葉忘昔。
這個名字,也是徐霜林給她起的。
忘了什麽?
他是曾經試圖想要忘掉那些不公正不公平的歲月,忘掉昔日的仇恨與輝煌,忘掉那一張張面目醜惡的臉嗎?
還有徐霜林費盡心機,從無間地獄拖曳出的那具屍首,羅楓華的屍首。
他要這具屍首做什麽?
幻象里,徐霜林跟南宮柳說,只有得到施咒人的靈核,才能徹底破除戒指上的詛咒,但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徐霜林真正的目的絕不是為了幫助南宮柳解開詛咒。
空間裂縫,珍瓏棋局,重生之術……
還有最後從裂縫里伸出來的那只手。
墨燃隱隱覺得有哪個地方非常不對勁,他眉心緊蹙,思索著。
忽然,他驀地睜眼。
他想到一件事情——
當年在金成池邊,老龍望月死時,曾經說過:“那個神秘人,在金成池以摘心柳之力,修煉著兩種秘術,一是重生術,二是珍瓏棋局。”
那時候它並未提及“時空生死門”。
也就是說,對於徐霜林而言,他在乎的只是重生和珍瓏兩個法術,珍瓏不必多說,是為了行事方便,操控棋子。
重生呢?
他想要誰重生?
墨燃想了想,覺得答案有兩個,一個是容嫣,一個是羅楓華。
聽徐霜林的言語之意,容嫣曾經喜愛的人其實是他,後頭因為某些變數,她最後與徐霜林斷絕,反而嫁給了他哥哥。
但是再仔細推斷,又覺得應當不是她。
如果徐霜林當真喜愛容嫣,喜愛到想盡辦法也要讓她複生,上輩子又為何能殺掉她唯一的兒子?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家夥很早就以“霜林長老”的身份蟄伏在南宮柳身邊了,如果他是為了用重生術讓容嫣複生,那當初在金成池邊,為什麽不直接阻止她被獻出去祭祀?
不是容嫣。
墨燃轉過頭,望著被旭日染紅的大海,細碎瀲灩的波濤不斷蔓延湧起,潮汐正在隨著太陽的東升,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回升漲,天地之間一片金碧輝煌。
是羅楓華。
墨燃幾乎可以篤信,南宮絮要複活的人,是羅楓華。
儒風門的事情遠還沒有表面上露出來的那麽簡單,就像這海潮漲落,那些破碎的貝殼,色彩危險艷麗的海星,都在天明之時,被滾滾浪潮覆蓋在水波之下。
海水漲的很快,細碎的砂石被海浪沖刷著,蔓延至他漫步的灘塗。
足下忽然一涼,墨燃低下頭,浪花已經翻湧上來,拍打著他的腳背。
“嘩——”
他動了動修勻的腳趾,覺得有些冷,反身想要走回沙灘上穿鞋,一回頭,卻瞧見楚晚寧從漫天紅霞中向他走來,神情淡淡的,單手拎著被他隨意扔在沙地里的鞋襪,遞給他。
“怎麽光著腳,這麽冷的天。”
墨燃隨他走到了沙坡高處,在巨石嶙峋的一片石灘岸邊坐下,抖幹凈腳上沾著的泥沙,重新穿上鞋。他忽然覺得有些寬慰,雖然他這輩子在楚晚寧身上,註定得不到那種想要的愛意,但是楚晚寧依舊是世上最好的師尊,會關心他,照料他。
看到他赤著腳走來走去,會憂心他著涼。
“儒風門的事情你怎麽看?”
“沒那麽簡單。”
“我想也是。”楚晚寧的眉頭自昨晚開始就幾乎沒有舒展過,縱使此刻有著短暫的平和與安寧,他的眉宇之間依然洇染著悒郁,他看著墨燃穿上鞋襪,複又將視線投向那茫茫大海。
海平面冉冉升起的旭陽燒出一片絢爛金紅,和極遠處,臨沂未熄的大火交織在一起,竟是難分彼此。
“徐霜林被空間裂縫拉去了哪里,實在難查。”楚晚寧道,“若是他存心不想讓人發覺,銷聲匿跡,恐怕十年八年都沒有人能捉得住他。”
墨燃卻搖頭道:“他忍不住十年八年,精力恢複後,應當就會有所動靜。”
“怎麽說?”
墨燃就把自己的猜測跟楚晚寧講了一遍,又說:“羅楓華的屍身,不是真正的肉身,是在無間煉獄里重修的‘義肢’,離開鬼界,缺了陰氣供養,很快就會潰爛腐朽。所以我猜最多一年,就算他準備的不齊全,也會有新的動靜。”
楚晚寧沒有作聲。
他做事或是思考,素來慎之又慎。對於這種說不準的事情,他不會像墨燃這樣大膽假設。但是聽一聽墨燃的假設,卻也是無妨的。
“那只手呢?”楚晚寧問,“最後接南宮絮走的那只手,你有什麽猜想?”
“……”墨燃搖了搖頭,“第一禁術,我知道的太少了,不好說,不知道。”
這句話卻不是真的,雖然墨燃不想再對楚晚寧說謊,但有些事情,他實在無法和楚晚寧明言。
他不敢說。
真的,他從記事起,有過的安穩日子就少的可憐,兩輩子加在一起,恐怕都不會超過一年。
一個顛沛流離了幾十年的人,忽然讓他坐下來,給了他一壺熱茶,一捧篝火,他怎麽舍得再起身離開,怎麽舍得親手打碎這一場好夢。
所以他只能說,不知道。
但心里卻躁動不安,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不會那麽簡單。否則前世的徐霜林為什麽沒有這麽快做出搜集五大靈體,肆意屠戮的事情來?如果不是有重生回來的人授意他,蠱惑他,按正常的事情發展,徐霜林在這個時候應當還沒有想好究竟要怎麽複活羅楓華……
更何況,當年金成池,徐霜林操控的白子曾經對楚晚寧說過:“你若以為世上通曉三大禁術的人只有我一個,那麽你恐怕是活不了太久了。”
墨燃覺得徐霜林一定清楚,有些原本不該存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來到了這個世界。但同時他又覺得,徐霜林雖知有重生者,卻不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
不然在儒風門大打出手的時候,他為什麽不直接揭穿自己的老底?他那個記憶卷軸,只要取得一些墨燃的記憶,往劫火中這麽一放,饒是楚晚寧待自己再好,恐怕也不會再要這個徒弟。那麽一切就都結束了,他墨微雨會永無翻身之日。
徐霜林為什麽不這麽做?
兩種可能:
第一,他出於某種原因,不能夠這麽做。
第二,則是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底牌。
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墨燃此刻都很被動,他手上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了,如果對方小心謹慎,不再暴露出蛛絲馬跡,那他恐怕只能站在明處等著,等那一把泛著寒光的刀子,隨時刺向他的後背。
墨燃抿起嘴唇,濃深的睫毛垂落,輕輕顫動著。
管不了那麽多了,上輩子他活在仇恨之中,自私自利,做盡了瘋狂事。這輩子,無論結局如何,他都想盡力地去過好每一天,盡力地,去彌補那些虧欠的人,盡力地保護好師尊、師昧、薛蒙,保護好死生之巔。
盡力地,去留住這曾經求而不得的片刻暖意。
正兀自出神,忽有漁民匆匆忙忙跑來,對墨燃他們喊道:“不好了,兩位仙君,出事了!”
墨燃一驚,手臂在地上一撐,立刻躍起來,問道:“怎麽了?”
“島上的大戶主前些日子出海,今晨剛剛回來,她、她聽村長說了事情經過,對村長的處置很不滿意,大發脾氣,說什麽也不肯讓那些老人孩子住在空出來的屋子里。這會兒她已經把所有人都趕出來啦,你們帶來的那些人,都,都在外頭站著呢。”
漁民心腸好,說著說著眼眶就有些濕潤了。
“真可憐,這大冷天的,連件衣服被子都不願意給……大戶主還說……”
楚晚寧也站了起來,臉色陰郁:“她還說什麽了?”
“她還說……方才這些臨沂來的人,吃了飛花島的幹糧,喝了飛花島的水,要……要跟他們清算錢兩,如果沒付清,就……就抓起來,統統當奴隸……留在島上使喚……”
他話還沒說完,楚晚寧已是盛怒,月白色華袍翻飛,朝著島心村寨疾行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和基友聊天,她吐槽文名,於是小劇場就貢獻她修改的七彩文名:
《皇帝家有個小悍妻》
《人間霸主霸道妻》
《冷情嬌妻:師尊,哪里逃!》
看完之後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瑪麗蘇的七彩祥雲在漂浮23333333
那我也貢獻一點《知音》體修改過來的標題吧~
《結婚之後,發現丈夫居然愛的是男人——宋皇後血淚秘聞》
《一場真愛的錯付,心上人就此與他生離死別》
《癡心的男人,你甘為落花逐水,是為何?》
《善良的道長呵,你怎知好心給你洗衣服的哥哥竟是黑心狼!》
第174章 師尊的錦囊
飛花島雖然貧窮, 但大戶主顯然生財有道,過得十分富庶。
她穿著蝙蝠紋灑金綢緞褙子, 罩著件一看就是昆侖踏雪宮產的極品雪紗外衣,黑白半摻的長發綰得極為光滑嚴實, 上頭簪滿點翠珠花, 眉毛用上等螺子黛描濃, 敷粉抹脂,唇點絳紅。脖子上勒著一圈質地溫潤的珍珠鏈子, 耳朵掛著兩枚金光璀璨的耳墜, 鑲嵌著鴿子蛋大的紅寶石,沈甸甸地扯著她那倆耳瓣。
她是個年過半百的女人了,芳華早已不在, 身材略顯臃腫,臉龐上皺紋橫生,若是存心打扮一番還好, 但她顯然認為往身上穿戴越多華貴的東西, 就越能顯得自己格外貌美,所以反倒陷在這一堆閃閃發光的珠翠里, 像一只披紅戴綠的老鱉。
老鱉坐擁著整個飛花島一半的地皮,她說話,村長都不敢吭聲。
此時此刻, 艷陽升起,這只紅花配綠葉的老鱉施施然來到廣場,坐在早已為她備下的紅酸枝蝠鹿太師椅中, 打量著臨沂來的那些流民。
“怎麽就給收下了?”她翻起沈重油膩的眼皮,不陰不陽地瞅了村長一眼,“銀兩都沒付,給他們屋子住做什麽?飯呢,吃了多少?”
“沒吃多少……都是村里人自己家剩下,吃不下了的。”村長咕噥道。
老鱉嬌滴滴地哼了一聲,說道:“那也得付錢呀。這大米麥子,不都是從我孫三娘的土地上種出來的?今年收成不好,我還開倉賑濟了島上每戶十斤大麥粉,一壺油呢。給你們吃倒是無所謂,都是自己人,但你們拿三娘我的糧食來救濟臨沂的流民,恐怕不太好吧?”
“三娘子說的是。”村長賠笑道,“但是你看,這些小丫頭老頭子的,大冷天的多可憐,你是菩薩心腸,要不就算了吧。”
老鱉小眼一瞪:“怎麽能算了呢?錢啊,都是錢呢。”
村長:“……”
“每家拿出多少東西給他們吃了?”老鱉問,“方才讓你們去記賬,記了嗎?”
村長沒轍,只得道:“記了,理出來了。”說著把一本小冊子遞到老鱉孫三娘手里,孫三娘嘩啦一擡手,僅右手一個腕子上就五彩斑斕地戴了九個手鐲釧子,金的銀的玉的各色寶石的,差不多遮了她半條小臂。
“嗯。”她懶洋洋地看完了,把賬本一盒,掐指一算,說道,“你們這些人屬豬啊,真能吃,才這麽一會兒,居然啃了島上的二十六個饅頭,咱們的饅頭大個兒實在,收你們九十銀不過分。另外喝了半缸子淡水,那可都是我從臨沂運回來的,臨沂賣我三金一缸,我總得算上路費折損,賣回給你們四金一缸,半缸就是二金,一共二金九十銀。對了,張姐。”
被點到名字的面善女人一抖,忙擡頭:“啊,三娘子。”
孫三娘笑道:“你家饅頭做的最好吃,和面的時候,里頭都擱著豬板油的,也得算賬。”
“這……蒸十個饅頭也才豌豆大的一粒豬油,這怎麽算進去?”
“怎麽不好算呀,十個饅頭豌豆大的一粒豬油,折算下來,我收一個銅板,總不過分。”
“……”
“這樣算起來就是二金九十銀一銅了。”孫三娘說,“另外,你們在我地皮上的屋子里睡覺,屋子雖然不是我的,但地皮是我的,你們一共睡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的費用是每人七十銅。”
她說著,扭頭問身邊的管事兒:“他們一共幾個人?”
“回三娘,一共四十九個。”
“不對啊,之前不是說五十一個嗎?還有兩個呢?”
話音未落,忽聽得有個陰沈的聲音說道:
“在這里。”
楚晚寧雖未著白衫,而是偏深的月白衣袍,但依舊氣華神流,有霜雪之息,一雙微微往上飛揚的眸子里,瞳仁清澈,卻冰冷倨傲,猶如出鞘的鋒利刺刀。
孫三娘是尋常人,但見到修士,卻並不畏懼。
她做了大半輩子營生,盡管吹毛求疵錙銖必較,卻不犯事兒,溜著邊兒惡心人。
因此她不緊不慢道:“原來是位仙君,難怪不用得睡覺。這些人都是你救來的吧?來的正好,麻利點兒,給錢。”
村長低聲道:“三娘,這二位不是儒風門的,是死生之巔的仙君,你不用這麽……”
“我管是哪個門派,我認錢不認人。”
楚晚寧瞥了一眼蜷縮在一起,冷的瑟瑟發抖的那些流民,一擡手,落下一道金紅色結界,用以給他們驅散寒意,而後轉頭:“你要多少?”
“兩金,九十三銀,四百三十銅。”
孫三娘雖然惡心,但此時他們也無別處可去,楚晚寧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了她,就是連累自己帶來的一群人,因此雖面色極差,還是自乾坤囊里取出錢袋,丟給她。
“里面大約有八十金。”他的錢大部分都擱在薛正雍那里,如今身上的余財還真的不多,“我們要住七日左右,你點點,看看夠不夠。”
“不夠。”
孫三娘哪里會自己親自動手,把錢袋徑自交給手下,讓手下在旁邊清點。
“八十金最多只夠你們住三天,且還沒有算飯錢。”
“你——!”
“仙君要是不服氣,我可以和你細細算這筆賬。生意人明算錢,每筆我都能跟你講出個由頭來。”
這時候墨燃也趕來了,他身上帶著的錢兩也不多,和楚晚寧加在一起,勉強夠五十二個人四天的吃住。
孫三娘收了細軟,咧著鮮紅的嘴唇笑道:“留你們四日,四日之後,若是沒錢,我可不會管劫火熄了沒熄,你們都得馬上走人。”
為了節省用度,這天晚上,楚晚寧沒有吃飯,他將傳音海棠拋入江海之中,嘗試著與薛正雍取得聯系,而後反回到自己暫居的小屋里。
這屋子比在玉涼村農忙時住的更簡陋,由於島上空房不多,大家都需要擠一擠,楚晚寧不習慣和陌生人共處一室,便只能和墨燃睡一起。
這會兒陋室內的燈亮著,墨燃人卻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楚晚寧脫了外袍,那袍衫雖然制式華貴,但料子卻不比他往日穿的白衣要好,上頭沾著劫火焚出的灰燼,還有血漬。他倒了一木桶熱水,正準備著手清洗,門開了。
楚晚寧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去哪兒了?這麽晚回來。”
墨燃進了屋子,他帶回來一個竹編飯盒,外頭風有些大,天又很冷,他便把飯盒揣在懷里,擡起眼眸,鼻尖凍得紅紅的,笑道:“去三娘府上要飯了。”
楚晚寧一楞:“你去要飯?”
“開玩笑的。”墨燃道,“我帶了些吃的回來。”
“什麽吃的?”
“饅頭。”墨燃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一碗魚湯,一碗紅燒肉,可惜沒有甜點。那個孫三娘盯得太嚴實,村子里的人都怕她,沒人敢再給我東西,我就去她府上找她,拿一把隨身帶的銀造匕首跟她換的。”
楚晚寧皺眉道:“她也太黑心了,你那把銀匕首我知道,上頭還嵌著靈石,怎麽就換了這麽點東西?”
“不止這麽一點,我跟她講價,換了五十二份,每個人都有,瞧著廚房送出去的。”墨燃笑著說,“所以師尊你不用擔心別人,乖乖地把這些都吃了吧。”
楚晚寧是真有些餓著了,坐到桌邊,先喝了好幾口熱魚湯,然後拿起饅頭,就著紅燒肉啃了起來。孫三娘吝嗇,給的肉不多,且大部分都很肥膩,楚晚寧不愛吃,但蘸著肉湯嚼饅頭,味道卻也不錯,他啃了一個,又去啃第二個。
墨燃看了一眼冒著熱氣的水桶,問道:“師尊要去洗衣服?”
“嗯。”
“外袍而已,我幫師尊洗了吧。”
“不用,我自己去。”
墨燃道:“沒事的,我是正好也要去洗,順帶而已。”
他說著就去床鋪上拿起自己先前丟著的幾件換下來的衣物,而後拎著木桶走了出去。
院內月色正明,墨燃仰頭看了一眼,心道不知薛蒙和伯父他們怎麽樣了,葉忘昔和南宮駟如今又去了哪里。再看大海那邊的劫火,依然滾滾如血潮,日夜不息,燒的焦煙沖天。
宋秋桐,還有……那個人。
那個前世他恨之入骨,為之屠盡整個儒風門的人。
恐怕都已葬身火海了吧。
墨燃嘆了口氣,不再去想。他放下木桶,兌了些水缸內的涼水,卷起衣袖開始洗衣服。
楚晚寧這家夥,做機甲也好,寫卷軸也好,都是有條不紊一絲不茍,可一旦讓他做一些洗衣做飯的事情,就總是一團糟。
比如墨燃在完全把衣衫浸入水里前,會習慣性地先把乾坤袋,暗袋查看一遍,以免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進水,但楚晚寧卻經常不記得要做這一步。
“…………”
面對從楚晚寧衣袍里摸出來的一堆零碎玩意兒,墨燃陷入了沈默。
這都是些什麽?
海棠手帕。
還好,還算正常。
各種丹藥。
也沒什麽毛病。
一把糖……
墨燃有些無語,仔細看了看,好像還是自己在玉涼村的時候買給他的牛乳糖。
還沒吃完嗎?
再往下翻,墨燃嚇了一跳。
……引爆符?
墨燃臉都青了,舉著那張浸了一半水,濕噠噠的符紙,幾乎是悚然。
楚晚寧這人的心有多寬?能把引爆符不加任何禁錮地就這樣直接揣在身上?雖說點燃自爆的可能甚微,但這也太危險了些,鬧著玩兒嗎?
墨燃皺著眉頭,忙把他的衣服再仔仔細細從頭查了一遍,把那些引爆符、冰凍符、鎮魂符統統都清了出來,發現居然那個畫著小龍的升龍符也被楚晚寧粗心大意地落在了里面。
要是看都不看,這些符紙都得泡湯,很大一部分就都沒有用了,楚晚寧也真是……
墨燃無奈地搖了搖頭,暗道,以後師尊的衣裳,絕不能讓他自己來洗。
正想著,忽然一個小小的,藕白色的東西從暗袋里滑落了出來。墨燃渾不在意,以為又是什麽法咒靈符之類的,隨手拿起,瞥了一眼。
就這一眼,他怔住了。
那是一只陳舊的錦囊,繡著合歡花,瓣葉都已失色,不複初時鮮艷。
有些疑惑,又有些茫然,他隱約覺得這個東西很熟悉,一定在哪里見到過,但是時日隔得太久了,他一時間想不起來。
墨燃摩挲著這只小錦囊,漆黑的眉宇緊鎖著,眼里閃著明暗不定的光影。往事一樁一件飛速流過去,他在湍急的歲月中試圖尋到這一朵合歡盛開的源泉。
輕盈微涼的布料,年久淡去的顏色。
他拿在手里細看,翻來覆去,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他擔心里頭又裝著什麽類似於“引爆符”的危險物件,於是將它打開一道口子,看了一眼。
“……”
是一縷頭發。
不對,再仔細一看,其實是兩縷。
系在一起,繞在一起,天羅地網,嚴絲合縫。在匆匆忙忙過去的時光里,它們一直纏繞著,陪伴著彼此,乍一瞧,還以為是一束,其實這兩縷墨色,早已難舍難分。
“頭發?”
墨燃怔忡地,眼前閃過一點靈明。
他喃喃道:“錦囊……合歡錦囊……”
忽然,他想起一件往事。緊接著那件事情就像火焰一般在心口炸開,燒的胸腔一片火燙。他眼睛都瞬間因為驚愕而睜大。
鬼司儀。
他想起來了。
金童玉女彩蝶鎮合巹交杯共結連理斷發為誓結發為盟——他想起來了……
從此孤魂兩相伴,碧落黃泉不分離。
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
彩蝶鎮鬼司儀跟前,他與楚晚寧冥婚成親時,金童玉女替他們剪下的兩縷頭發,收在了合歡錦囊里,交到了楚晚寧手中。
就是這個錦囊。
“怎麽會。”
墨燃腦中嗡嗡作響,血流湧動,須臾間便懵了。
“怎麽可能……”
他緊攥著這錦囊,手都在微微地發抖,眼睛里頭躍動著憧憧光亮,閃著驚異、駭然、不可置信、茫然無措、狂喜乃至悲傷。
師尊……楚晚寧……
他、他為什麽……為什麽要留著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狗子獲得重要道具【合歡錦囊】x1
系統提示:
【合歡錦囊】鬼司儀幻境掉落,上繡合歡花,因時隔多年,花紋顏色已有些淡了。里頭有一縷……不對,兩縷頭發。楚晚寧收在身上,不知道是為什麽。
玩家【墨燃】使用該物品可以獲得勇氣值 100。
其他玩家使用則毫無效果。
今日小劇場依舊是基友阿離提供的23333
基友:二狗子和白貓可以叫夢露組合。
我:為啥?
基友:楚晚寧開車靠做夢,墨燃開車靠擼。夢擼夢擼夢擼。你說是不是夢露組合(翻白眼.jpg)
第175章 師尊,你是不是喜歡我?
楚晚寧吃最後一個饅頭的時候, 身後的門開了,墨燃捧著一堆東西走了進來, 把那些東西都擱在了床上。
“師尊,你外袍里有些沒拿出來的符紙零碎, 我都給你放在這里了。”
他說完, 就低著頭又走了出去。
他實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拿著錦囊去問楚晚寧, 總覺得無論對方回些什麽,氣氛都會異常尷尬。更何況楚晚寧的臉皮那麽薄, 自己的嘴又笨, 萬一哪句話說錯了,讓他不高興了,那該如何是好。
墨燃抿了抿嘴唇, 黑眼睛里頭閃著灼灼光芒,有些意亂,又很茫然。
他忽然生出一絲令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念頭——
難道, 楚晚寧……
竟是喜歡著他的嗎?
墨燃被自己這大膽的妄念驚著了, 忙搖了搖頭,低聲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說的大抵就是如此。
如果這只錦囊屬於一個墨燃毫不在乎的人,比如某個女修, 那墨燃瞧見了,定然心知肚明,瞬間就能確定對方懷著的心意。
——如果不喜歡, 誰會揣著與另一個人的結發錦囊,一揣就是那麽多年?
事情原本是那麽簡單。
可是一碰上楚晚寧,墨燃就亂了。人都是這樣,越是在意,就越是容易胡思亂想,變得很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對方一個眼神,都能抓心撓肝地糾結半天,對方沈默不語,都能從那寂靜中,掘地三尺,小心翼翼地掘出停頓後頭藏著的含義。
這樣一來,哪怕再簡單的事情,他會反複琢磨,細嚼慢咽,品出很多七拐八彎的滋味來。
是不是自己弄錯了?
是不是自己誤會了?
是不是楚晚寧忘記丟掉了?
這種用腳趾頭想都能給出否認的問題,他竟能憂心忡忡想個半天。他一邊怔忡地出神,一邊心不在焉地搓洗著桶里的衣物。水越洗越冷,心卻越來越燙。
墨燃忍不住擡頭,朝屋子那邊張望,糊著窗戶紙的回字形舊木窗子里,透出熟金色的燭光,燭火搖曳,一暗一明,連帶著墨燃胸腔里的那一株幼嫩新芽也柔軟地戰栗,拂動。
如果楚晚寧真的喜歡他……
明明曾經是那樣皮糙肉厚的踏仙帝君,卻只將這句話想了一半,臉就已紅了。
墨燃覺得有點熱,也有點渴。
那是水解不掉的渴,能撫平降去他燥熱的,只有屋子里的那個人。只有那個人口中的甘甜,才能讓他得到莫大的撫慰,得到片刻安寧。只有那個人,那個他發了誓要珍惜,要守護,要敬重的男人。
在想到“要敬重”的時候,墨燃熾烈的胸膛里仿佛被潑了一杯水。以往他控制不住自己,對楚晚寧萌生出強烈的渴望時,他都會這般警醒自己,指責自己。
但是今晚不一樣。
今晚的那只錦囊,像是給他心中的灼熱,生生添了一把浸滿松油的枯柴,助長了他的野心。
要敬重。
他不斷地對自己說,可是杯水車薪,往日總能澆滅的念頭,此刻卻咄咄逼人地燒上來,把澆來的冷水瞬間蒸騰成絲絲蒸汽,熏得眼中一片恍惚。
於是墨燃震驚地發現,“要敬重”這個法咒,對自己,終於徹底地、完全地——
失效了。
屋子里,楚晚寧最後一個饅頭下肚,想擦一擦手指,於是走到床邊,從那堆雜物里拿出海棠手帕。
他嘆了口氣,心道自己這記性真是不好,洗衣服之前也不知道先把里頭的東西都取出來,倒讓墨燃看了笑話,也不知道他……
“嗯?”
還未想完,忽然在一堆符紙的遮掩下,看到根纖細紅繩。
楚晚寧心中咯噔,伸手想要去把紅繩牽出來看看,但手指頓在空中,竟是不敢往前,猶豫片刻,他收了手,探入衣襟,去摸自己最貼近心臟的位置。
一摸之下,倏忽色變。
他的合歡花錦囊,真的不在身上!
楚晚寧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僵了半晌,想起來了——那只鬼司儀處得來的錦囊,他平日里一直收在內襟,但薛正雍定的這件禮袍內衫的暗袋做的微微傾斜,錦囊柔滑,他怕一不小心就會弄掉,所以就收在了外衣的袋子里。
再仔細端詳那一堆雜物,他更是如遭雷殛,動彈不得。
糖果之類的細小東西,都被擺在了最上頭,下面是符紙,唯有那一根紅線,欲蓋彌彰地藏在最底下,藏它的人好像漲紅著臉,連連擺手在說:“我沒看見,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
半晌之後,楚晚寧屏著呼吸,懷著一線奢望,握住那根紅線線頭,將它從淩亂的符紙中抽出來。
……果然。
錦囊的紅線動過了,和他習慣系的方式完全不同。
饒是他再鎮定,白皙的臉頰還是迅速漲紅,耳根更是紅的像要滴出血來。他把紅線栓著的錦囊打開,里面那兩段糾纏了多年的墨黑發縷,就像在他隱秘盤繞了多年的心思,就這樣無遮無掩,落在了暖黃色的燭光里,繞指柔間。
墨燃看了他的錦囊!
看完之後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錦囊埋在了雜物的最下面!
這個認知讓楚晚寧的腦袋轟的一聲,血流洶湧,內心再是無法平靜,整張臉和燒紅了的炭火一般燙熱。
該怎麽辦?
墨燃是不是已經明白了自己深藏的心事?
……完了。
墨燃喜歡的人是師明凈,若是知道自己對他竟有情意,肯定會嚇到他,他們兩人之間如今溫和柔軟的關系,會不會就此土崩瓦解——楚晚寧腦海中一片馬亂兵慌,手中緊緊攥著錦囊,半天才稍微冷靜。
他希望墨燃不知道。
賭上他多年來清心寡欲的好聲名,他希望墨燃什麽都沒有發覺——按說漫長的暗戀若有朝一日能被心愛的人知曉,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是一種解脫。但對於楚晚寧而言或許並非如此。
他已經三十二歲了,早就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獨處。
在墨燃師昧那種芳華吐露,意氣風發的年歲,楚晚寧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他沒有想過如今三十多了,還能有機會與摯愛常相伴。心跡表露無疑是一段戀情的初始,但也未嘗不會以失敗告終,鎩羽而歸。
楚晚寧把錦囊重新收好,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最終停在蒙塵的銅鏡前。
他擡起眼皮,往里面看了一眼,那鏡子許久沒用了,上頭布著一層厚灰,只能照一個大概的影子。於是他擡起手來,將鏡面擦拭,塵埃里露出一張並不那麽完美的臉。
銅鏡上有一道劃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眼角。楚晚寧眨眨眼睛,看著自己。
“好醜。”
他對著鏡中人,忽然很是氣惱,也很是沮喪。
“我怎麽能……長成這樣?”
他知道墨燃喜歡溫柔的,好看的,纖細漂亮的年輕男子。
而自己,一項都沒有做到。
他雖然沒有皺紋,但歲月在一個人身上流落的沈重,卻是無法掩藏的,楚晚寧本就少年老成,如今再沒有一星半點的熱氣,又怎麽好意思和年輕人談情論愛,何況那人還是自己的徒弟。
若是傳出去,別說自己,便是墨燃,便是死生之巔,都是臉上無光的。
更何況自己一睡五年,師明凈出落得愈發盤靚條順,風華絕代,不笑的時候眼睛里都像落滿了灼灼夭桃,再看一看鏡中的那個人——
眉眼間,只有不討喜的戾氣和傲氣。
兩者一比,高下立見,傻子才會選擇自己。
楚晚寧打量著昏黃銅鏡,他心想,如果時光倒推十年,讓鏡子里這個醜家夥在二十余歲的時候對一個人萌生愛意,或許他還會憑著一腔熱血,冒冒失失地去告白,哪怕碰的頭破血流也沒有關系。
但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
他已青春不在,只剩下了狼狽、警惕、刻薄、還有一張小孩子看了都會嚇哭的兇惡臉龐。
墨燃風華正茂,師昧傾國傾城。
而他不過是個不再年輕的醜家夥,他什麽都不敢要,只想躲起來。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這樣下去,兩情相悅想都不敢想,能容許他一廂情願,容許他暗戀一個人,容許他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師尊之名,對那個人好。
他就覺得夠了。
挺滿足的。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楚晚寧沒有回頭,從銅鏡里看著墨燃拎著木桶,走進屋來。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銅鏡仍有些模糊,楚晚寧只能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卻瞧不清那個身影究竟是什麽表情,眼里又流淌著怎樣的色彩波光。
縱使對自己重複了百遍要鎮定,楚晚寧的心跳沒來由得很快,他不想讓墨燃瞧出自己的尷尬,於是拆開高馬尾,將發帶咬在唇齒之間,低下頭來,佯作是在鏡子前重新綁縛頭發。
他覺得自己真是聰明,咬著發帶,就有了不用開口和對方打招呼的理由,那就——
忽然一只手撫上了他的耳背,楚晚寧的身子猛地一顫,壓抑著,卻依舊壓抑不住,微微發著抖。
他本就不常與人肢體接觸,很不習慣,更何況碰到他耳墜的人還是墨燃,粗礫寬大的手掌與耳朵細嫩的皮膚廝磨,僅是一瞬,腰背便都是麻的。
楚晚寧依舊垂著眼眸,他懷疑自己此時擡頭,哪怕光線幽暗,哪怕銅鏡昏沈,身後的人都能看出他紅的不正常的臉。
他只咬著發帶,竭力鎮定,說:“你洗好了?”
“嗯。”
男人的聲音低沈,微啞。
楚晚寧感覺他靠過來,離得那麽近。身上有著寒夜里帶來的涼氣,但遮不住男性雄渾熾熱的氣息,這氣息使得他暈眩,思潮模糊緩慢,轉不過彎來。
墨燃一邊替他攏著旁邊滑下來的碎發,欲語還休:“師尊,我剛剛……”
“……”
他要說什麽?
楚晚寧咬著發帶,垂著眼簾,心跳失速。
似乎要問的東西太難以啟齒了,墨燃頓了頓,終究轉了話鋒:“算了,沒什麽。這麽晚了,還紮頭發?”
楚晚寧不答,只覺得身後那具身體,貼的實在太近。
好熱。
“是要出門嗎?”
楚晚寧道:“沒,就出去洗個碗。”
“我幫你。”
楚晚寧道:“我有手有腳。”
墨燃在他身後笑了一下,似乎也是沒話找話的尷尬而笑:“有手有腳不錯,但是師尊也笨手笨腳啊,怕是會磕到。”
楚晚寧:“……”
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是不高興了,墨燃斂去笑容,認真道:“外頭水涼,你記得兌點熱的端出去。”
楚晚寧應了一聲,有點像“嗯”,又有點像“哼”,含混不清的鼻音,但是很好聽,落在墨燃耳中,催的他胸前里那株嫩芽黃蕊愈發張牙舞爪。他的喉結微微攢動,目光幽暗,落在楚晚寧低頭時,從衣緣里露出的一段蒼白脖頸。
他覺得更是煩渴,下意識地吞咽,卻又盡量地將聲音放得極輕,不想被楚晚寧聽到。
墨燃深吸一口氣,強笑道:“這鏡子好糊。”
“太久不用了。”
“師尊瞧不清吧,發帶給我,我替你梳頭。”
楚晚寧咬著雪青色的綢帶,還沒有來得及拒絕,墨燃就把那發帶握在了手里,既然這樣,自己總不好再咬著,只得悻悻地松了口,由著墨燃幫自己紮馬尾,一邊還故作張致地冷哼著:“你會不會紮?紮的不好還不是要我自己重來。”
“師尊你忘了?在桃花源,都是我給你紮的發辮。”
楚晚寧驀地無言,夏司逆是他丟人的過往,他才不想再提,便閉著眼睛,蹙著眉,由著墨燃幫他梳綁。
只是墨燃的手掌總是若有若無擦到他的耳廓,他覺得很難受,頭皮發麻,喉間微渴,於是眉頭蹙得更緊。
“怎麽還沒好?”
墨燃就低沈地笑:“你啊,總是那麽急。別急,就快了。”
他的聲音好像比方才更近了些,就貼在耳背,楚晚寧垂在袖間的手不由地攥緊。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墨燃的呼吸仿佛有些沈重,野獸撲食前的蓄勢待發的那種沈重,這讓他生出一種被盯伺的刺痛感,他甚至覺得身後會有虎狼撲殺而來,將他摁在銅鏡前,貪戀饑渴地咬碎他的喉管,吮吸他血管里汩汩的鮮血。
人的感知,有時是準的驚人的,只是楚晚寧感覺到了,卻因自卑,並不敢相信而已。
他哪里清楚,如果自己此時擡頭,會瞧見的就是鏡子里墨燃灼亮與幽暗並生的雙眸,欲望和理智在其中交鋒,花火四濺,硝煙橫生。
墨燃握著那滑膩的絲綢發帶,清明的自己在掌握著身子,規規矩矩地幫楚晚寧束發,而另一半暗黑的魂靈,則無不焦躁地想——
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綁發帶?
可這發帶分明綁錯了地方!
他覺得自己合該把楚晚寧粗暴地摁在在陳舊荒廢的妝臺前,用發帶勒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繞到前面掐住他的下巴,如饑似渴地親吻他,密密實實地壓著他,去汲取他口中的甘甜,去吮吸他柔軟的舌尖。他分明應該激烈地磨蹭著楚晚寧的耳側,舔舐耳後那一滴細痣,應該濃重地喘息著,貼在楚晚寧耳廓邊,壓低聲音問他——
“楚晚寧,我的好師尊。你為什麽要藏著那一只錦囊?”
“晚寧……晚寧……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渴望的心都像要撕裂開了,血都燙了,眼都是熱的,是紅的。
作者有話要說:
表白木有辣麽快,著急的小夥伴可以屯幾天~~不著急可以坐著看他們一點點撕開最後一層窗戶紙~
墨燃勇氣值蓄積到800就可以表白了,不要問我為什麽是八百,不是五百不是四百不是一千,就是八百八百八百!耍無賴!看文案最後一條2333333
每日勇氣值加的很隨意,今日勇氣值+……呃……也+100吧!
墨燃同學:勇氣值達到200
楚晚寧同學:心理準備,完成百分之二十。
小劇場《每個人隨身都會帶什麽?》
楚晚寧:……要帶的東西太多了。
墨燃:我必須隨身帶錢。不為什麽,窮怕了。
薛蒙:我隨身帶了個寶貝,閉嘴,不比狗東西短,好嗎!!!
師昧:我隨身帶針……幹什麽,不是要紮人啊,針灸用的。
南宮駟:箭囊。
葉忘昔:箭,因為樓上那位只記得帶箭囊,不記得帶箭。
梅含雪:各種定情信物。
肉包:鋼盔,怕被打。
第176章 師尊,你買我吧
楚晚寧紮好了馬尾, 就去了外頭洗碗,三個碗, 洗了很久也沒見他進屋。
墨燃坐在床上,有些焦躁不安,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床沿縫, 時不時往窗外看一眼。
怎麽辦。
他在想。
今天晚上, 該怎麽睡?
這是個看似簡單,其實要命的問題。
墨燃拿不準楚晚寧的心意, 自己更是天人交戰, 欲望和理智打得如火如荼。
這個時候,暖簾撩起,楚晚寧夾帶著外頭的寒意, 捧著洗好的碗回到了屋子里。他看了坐在床邊的墨燃一眼,燭火劈啪,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微妙, 但下一刻眼簾放落, 墨燃再也沒來得及瞧清楚,他已背對著自己, 坐在了桌邊。
“師尊還不睡?”
話一出口,就覺得失言。怎麽聽怎麽都覺得像是一個渴到不能再渴的男人,在急切地邀約愛人上床歇息。
楚晚寧沒有回頭, 淡淡地說:“我還有些事要忙。你困了先睡。”
“我也不困。”墨燃道,“師尊要做什麽?我幫你。”
“你幫不了,我想今晚多做些凝音海棠花。”楚晚寧說著, 一擡手,指尖拈攏,凝出一朵金光燦燦的嬌嫩海棠,放在桌邊。
這種海棠是由楚晚寧的靈力聚成,可以收納短暫的話語,用以傳訊,這是他的獨門秘術,其他人確實無法效仿。
但墨燃有些不解,他來到桌邊,拉出一張椅子反過來坐下,結實的手臂枕著椅背,下巴則又枕著手臂。
“師尊做這個幹什麽?”
“拿來賣。”
“嗯?”
聽出墨燃聲音里的微微吃驚,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們的錢不夠留宿飛花島七日,那個孫三娘不是要做生意嗎?那我也跟她做,凝音海棠,終年不敗,金光璀璨,你瞧她滿身金銀首飾哪個不是在發光的,我看她就是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做好了,明天我去街上賣,我看她要不要。”
墨燃忍不住笑了出來:“師尊要……賣花?”
楚晚寧的臉色略微一變,大約不想把自己和巷子里賣白蘭花的大姑娘們劃歸一處,十分生硬道:“法術做的花,不能算花。”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賣。”
楚晚寧不吭聲,低頭又飛快地凝了四五朵,而後悶悶道:“隨你吧,只要你不嫌丟人。”
“哪里丟人了?”墨燃拿起其中一朵,聞了聞,花朵很輕,沒有香味,華光流動的樣子十分雍容別致,金光映照著他英俊的臉,漆黑的睫,他笑道,“那孫三娘怕是要哭著求師尊賣給她,師尊打算一朵賣多少錢?”
“一百朵都花不了太多靈力,賣三個銅板一朵,怎麽樣?”
墨燃:“…………”
楚晚寧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皺起眉,猶豫道:“多了?”
墨燃嘆了口氣,沒說多,也沒說少,只道:“明日師尊別開價,我來賣。”
“為何?我做的花,我自己定價。”
“三個銅板。”墨燃伸出三根手指在楚晚寧面前哭笑不得地晃著,“師尊,你是北鬥仙尊,這是你的晚夜海棠,修真界求都求不來的東西,你賣三個銅板?”
“也沒人問我要啊。這東西除了好看,能傳音,也沒別的用途,我覺得這個價差不多了。”
墨燃都要被他氣笑了:“那,你都賣給我,好不好?我這會兒就給你錢。”
楚晚寧停手,一朵凝了一半的海棠花失去靈流支撐,落下一片金燦燦的花瓣來,他竟然真的伸出掌心,淡淡道:“成交。”
“……”
墨燃無語半晌,去摸錢袋,這才想起來自己和楚晚寧身上的余錢都已經被那個老鱉榨光了,不由略微尷尬。
擡眼卻見楚晚寧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不由更是難堪,嘀咕道:“師尊早就知道我沒錢了,還……”
楚晚寧覺得他好笑,便道:“你自己誇的海口,說要買我的。”
“我……”
說了一半又默默吞下去。
因為忽然覺得楚晚寧這話說的有些歧義。
楚晚寧原本應該說“買我的花”,可是疏懶了,話沒講完,聽上去就跟墨燃要花銀兩買眼前這個男人似的,墨燃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幾拍。
他不去瞧楚晚寧的眼睛,生怕對方看出些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來。但垂眼看了他的手一會兒,忽然發現楚晚寧方才在外頭洗了很久的碗,硬生生把熱水洗成了冰水,手指尖都凍紅了。
墨燃也沒來得及多想,幾乎是慣性地,就握住了桌上那只伸著的五指。
楚晚寧一驚,他本就是在佯作鎮定,伸出去要錢的手,錢沒有要到,卻忽然落入了一雙溫熱寬厚的掌心里,那掌心溫度暖的恰好,可他卻像被烙鐵燙著,猛地抽開。
“做什麽?!”
“……”
墨燃原本沒有懷那下流心思,他就真的只是想給楚晚寧暖一暖,覺得心疼。
可遇上這麽大反應,卻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時也呆住了。
兩人在昏黃的燭火下對看,忽然間燭淚劈剝,發出一聲爆響,打破了這一死寂。
楚晚寧自知敏感過了頭,成了欲蓋彌彰,一時不再吭聲,抿著嘴唇,頗有些尷尬。
墨燃瞧著他沈默不語的樣子,心中那個幼嫩的苗子愈發茁壯結實地往外竄著,努力抻著自己細軟的小身板,撓地他胸腔更癢。
“師尊……”
楚晚寧:“……”
“你是不是……”話說了一半,就鯁住了,他不知道前面等著自己的是什麽,理智終於讓他懸崖勒馬,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饒是他沒問完,楚晚寧依舊硬邦邦道:“不是。”
墨燃一楞:“什麽不是?”
“不管你說什麽,答案都是不是。”楚晚寧蹙著眉,豎起尖銳的刺,像齜牙咧嘴捍衛著自己領地的貓,不讓生人靠近,“手拿開。”
墨燃便把手拿開了,繼續擱在椅背上,很老實的模樣。
楚晚寧繼續凝花,把方才掉落了一朵花瓣的海棠凝完,他有些慍怒,慍怒里包含著更多的無措,過了一會兒,墨燃說:“師尊,其實我剛剛,就是想問一句,你是不是冷,想給你……暖暖手。”
“我不冷。”
騙人,方才摸到的那只手,分明是冰的。
大約覺得兩人這樣坐著委實尷尬,楚晚寧說:“沒什麽事你就睡吧,明天帶你去賣花。”
“……”
以前他說的常是“帶你去修行”“帶你去打坐”“帶你去看書”。
帶你去賣花什麽的……
墨燃想忍著,卻沒有太忍住,黑眼睛里含著笑,映著燭火里的人,鼻音淺淺地“嗯”了一聲,但卻沒舍得動。
“去睡啊。”
墨燃看了那床鋪一眼。
他決定,說什麽也不能比楚晚寧先睡。
既然自己吃不準該睡床還是打地鋪,那就看楚晚寧的意思,如果到時候他睡在了靠里頭的位置,明顯給自己騰了地方,那就睡床。
如果楚晚寧躺在了正中央,那……唉,那他就老實巴交。
墨燃這樣打著壞主意,臉卻紅了:“我先不睡。”
“你坐著做什麽?”楚晚寧皺起眉頭。
墨燃一擡手,修長五指一合,竟淩空以靈力,撚出了一只火紅色的蝴蝶。
楚晚寧:“……………………”
“賣錢。”墨燃笑道,指尖輕彈,那火紅的蝴蝶翩然飛起,落到了楚晚寧擱在一旁的海棠花堆里,潛進去,授粉一般扇動著熒光流淌的蝶翅,在花心里進進出出,“我這個比較貴,我黑心,十金一只。”
楚晚寧瞧著那只礙眼的蝴蝶飛來飛去,停在他海棠花上,舔舐著那細嫩的粉蕊。
楚晚寧的臉都黑了。
“墨微雨!!”
“……怎麽了?”
他怒得不知道該說什麽,該怎麽說。
最後竟壓抑著,只不尷不尬地嘶啞說了句:“三個銅板一只,不能再多了。”
墨燃哈哈笑了。
笑了一會兒,他又撚出了一只火紅的蝶,遞過去,那蝴蝶溫柔地落在了楚晚寧指尖的海棠花上。
“我賣給別人就是十金,我覺得這價很合適。”
“那你賣給我!”楚晚寧卯著一口氣,惡狠狠道,“我再拿去賣,總之不能比我的海棠貴。”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但我身上沒有錢,等回了死生之巔,再給你。”
墨燃笑著,撚出第三只蝴蝶,他輕輕吹了一口氣,那蝴蝶繞著楚晚寧翩躚起舞,墨燃枕在自己小麥色的結實胳膊上,溫和道:“說什麽呢。”
“……你難道還想說概不賒賬麽。”楚晚寧微微揚起下巴,眉眼猶帶惱怒的潮濕,神情卻很倨傲,他想好了,要是墨燃真的敢說不賒賬,那自己定當拿出師長之儀,好好管教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卻笑得更明朗了,他梨渦深深,鼻音淺淺,說道:“不是,我是想說……”
想說什麽?
楚晚寧嚴陣以待,威風棣棣。
“你買我吧。”男人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地,也省去了靈蝶二字,於是言語變得那麽模糊又曖昧,他枕著自己的胳膊,無不認真地凝視著楚晚寧,溫柔笑道,“我賣給你,不要錢。”
說什麽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楚晚寧一怔之下,臉驀地紅了。
夜已很深了,靈蝶和海棠堆了滿屋,早就夠賣了。但他們卻誰都沒先起身去睡覺。
墨燃的心事自是不用說了,他打算看楚晚寧的睡法,再見機行事。楚晚寧雖不知他的打算,但也不傻,他心里沒底,想知道墨燃今晚會怎麽辦。
他會睡地……還是睡床?
雖然這個男人讓他覺得越來越危險,但是如果墨燃真的躺到床上去了,自己也不打算趕他走。
他甚至能覺察到自己心底那絲隱秘的希望,希望看到墨燃困倦地起身,說一句“困了”,然後躺到床上去。
——他怎麽還不睡!!
楚晚寧和墨燃,一邊撚著花和蝴蝶,一邊焦躁地想著。
快睡啊,你先躺到床上,我就……
“師尊。”
“嗯?”
“你累不累?太晚了,你要不先歇息了吧?”
“不用,我習慣了。”
於是又過了一個時辰。
“墨燃。”
“嗯?”
“你怎麽還坐著?”
“我再多凝些蝴蝶,師尊要是困,就先去睡,我再等等。”
楚晚寧竭力忍著打哈欠的欲望,克制地咬著後槽牙,因為連續兩個晚上不得安眠,眼眶有些紅,還倔著:“我還不困。”
墨燃:“……”
不知又過了多久,屋子里的蝴蝶和海棠都快堆成海洋,金紅交織,絢爛奪目,墨燃有些昏昏沈沈地擡起頭,忽然一怔。
楚晚寧實在太累,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
他的指端還凝著半朵未曾聚形的海棠花,花瓣隨著呼吸微微顫抖,墨燃走過去,輕手輕腳地將那半朵殘花摘下,擱在桌上,而後將他抱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勇氣 200,完成【400800】
師尊心理建設,完成【40100】
小劇場《接著寫啊》
接今天最後一句話:
他的指端還凝著半朵未曾聚形的海棠花,花瓣隨著呼吸微微顫抖,墨燃走過去,輕手輕腳地將那半朵殘花摘下,擱在桌上,而後將他抱起來——
開始後續!!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扔在了地板上。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懟了上去。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怒沈大海。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就是一個托馬斯回旋。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拋到天花板上。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墨燃的手斷了。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閃到了墨燃的腰。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當做實心球扔了出去。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好,10號運動員墨微雨完美達成了這個托舉動作,沒有打滑,難度系數0,5,可以說是非常順利了,這是我們的墨微雨選手運動生涯史上的一大步!
而後,將他抱了起來,脫了外袍,里衣,放到床上……想什麽呢,灑上鹽巴和醬油反複揉搓,腌制十五分鐘後,放到火上烤至金黃酥脆就可以次掉啦!!
第177章 師尊裝睡
楚晚寧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 睡得極沈,墨燃的動作又輕柔, 所以當他整個躺在墨燃溫熱的懷里,被抱到床上去的時候, 依舊沒有被驚擾。
墨燃把他放在床的最中央, 手墊著他的脖頸, 擱在枕頭上,而後替他蓋好被子。
做完這一切, 他卻沒有走, 只癡迷地凝視著那張臉,從漆黑的眉毛,一寸一寸落下, 到淡薄的嘴唇。
好看。
他的師尊,他的晚寧,怎麽會這麽好看。
好看死了, 好看到多瞧兩眼, 他就心坎發軟,下身發硬。
他頭皮微麻, 理智勒著他的脖頸,他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是楚晚寧近在咫尺的臉龐, 身上幽淡的海棠氣息,卻又像是無數雙柔軟的指爪,撕破他的楚楚衣冠, 勾引他赤身裸體,與之共赴溫床。
或許是因為墨燃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滔滔如江潮,又或許是心如戰鼓不能停,再或許是他的眼神太熱了,燙醒了熟睡的人。
總之,楚晚寧睜開眼睛,忽然醒了。
“……”
一時間誰都沒有作聲,墨燃僵硬在原處,楚晚寧更是由昏沈瞬間轉為驚愕,一雙鳳目圓睜,對上墨燃那熾熱難消的眼。
楚晚寧猛地警醒了:“你做什麽?”
那個英俊年輕又有力的男人臉龐上的神情很難教人看清楚,他慢慢將身子俯將下來,駭得楚晚寧動也不敢動。
“你——”
越靠越近。
心跳砰砰作響。
“唦。”
床頭輕響,忽地周遭光線一暗,陷入一片更為曖昧朦朧的氣氛中。
墨燃俯身拉嚴了床帷,直起身子,在床邊坐挺。
他低頭望著躺在床上的楚晚寧,嗓音低緩:“我見師尊睡熟了,就想幫你把床帷放下來,沒有想到,還是吵醒你了。”
楚晚寧沒做聲,靠在枕上,微側過頭,看著他。
剛被松開床頭環鉤的暗黃色帷布在墨燃身後悠悠拂動著,外頭的燭火變得那麽氤氳模糊,猶如冬日窗上凝著的水霧。太暗了,年輕男人的俊挺臉龐幾乎無法瞧清,黑夜里只有一雙眼是灼灼明亮的,像是碎落星辰。
墨燃忽然喚他:“師尊。”
“嗯?”
“有件事,我想問你。”
“……”
借著黑暗,做徒弟的膽子似乎也大了起來。
楚晚寧內心揪緊,心道:他是不是要問那個錦囊?
他面上波瀾不驚,胸中卻洪波湧起。
——這個時候裝睡,還來得及麽?
墨燃道:“我睡哪里?”
楚晚寧:“………………”
於是忙碌糾結了大半個晚上,這天夜里,墨燃還是打了地鋪——
“床太小了。”他其實剛剛問完之後就很後悔,自己血氣方剛又食髓知味的身體,還是不要和楚晚寧同塌而眠比較好。男人的欲望起來能有多可怕,他不是不知道。
“我還是睡地。”
“……有多出來的床褥麽?”
“有一床。”
“會不會冷。”
“不會,我再多鋪點稻草就是了。”
墨燃說著就去外頭拿稻草了,抱了一堆回來,在地上利落地鋪了起來。楚晚寧被他方才那麽一折騰,暫時沒了睡意,就側著身子支著腦袋,單手撩著床帷簾子,默不作聲地瞧著這人忙碌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自己鋪好了一張單人榻。
“……”
“睡了,師尊好夢。”
男人合衣躺下,給自己拉上被子,一雙墨黑的眼睛溫柔且踏實地望著床上的楚晚寧。
楚晚寧:“嗯。”
瞧墨燃一副“我很老實”的樣子,楚晚寧便也松了口氣,擺出“我很高冷”的面容,狀似漫不經心地放下床帷,躺好。
結果墨燃又坐了起來。
“幹什麽?”
“熄燈。”
男人起身,將燭火吹滅了。
屋子里陷入了沈寂,床上床下躺著各懷心事的師徒二人,望著在一片無極長夜中,幽幽亮著的海棠花和蝴蝶。
“師尊。”
“又怎麽了?你還睡不睡了?”
“睡。”墨燃的聲音很溫和,在夜里,尤其柔軟,“只是忽然想跟你說一件事。”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雖然沒有頭一回瞎猜時那麽心跳劇烈了,但仍是忍不住喉頭發幹。
“我想說……師尊睡覺,不必那麽拘謹,總睡在一個角落里。”
他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低沈,但很好聽。
楚晚寧:“……我習慣了。”
“為什麽?”
“房間總是太亂,之前翻身摔下去過,被地上的銼刀劃了道口子。”
墨燃聽了,半天沒作聲。
楚晚寧等著,沒有動靜,就問:“怎麽了?”
“沒。”墨燃說,但他的聲音好像近了一些,楚晚寧側過頭,隔著模糊輕柔的帷幕,借著海棠與蝴蝶的熒光,瞧見他把地鋪拉的離自己近了一些。
墨燃重新躺下來,笑著說:“有我在的時候,師尊不用擔心,摔下來不會被紮到。”
他頓了頓,似是隨意地說了句:“有我。”
“……”
過了一會兒,墨燃聽到床上的那人輕輕哼了一聲,幽幽說:“你胳膊上的肉那麽硬,要磕到了,不見得比銼刀好多少。”
墨燃笑了:“還有更硬的,師尊沒有見識到。”
他原本想說的是胸膛肌肉,可話音未落,就猛地意識到這句話里彌漫著的濃濃腥膻味。竟一下楞住,忙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
楚晚寧原本聽了第一句就很沈默很尷尬了,聽到第二句,兩人間的氣氛更是無可救藥地往著深淵大地陷落。
他當然知道墨燃還有更硬更燙熱的兇刃,比自己制作機甲的森森刀柄更能令人不寒而栗,撇去那本見了鬼的修真排行譜不說,他自己也隔著衣服無意感受到過。那是一種令人渾身顫抖發麻的可怕熱情。
楚晚寧焦躁地說道:“睡了。”
“……嗯。”
可是如何能睡得著呢?
情與愛的熔巖在煎熬著他們兩個人,舔舐著熱到皸裂的胸膛。屋子里太安靜了,能聽到對方微弱的呼吸聲,能聽到輾轉反側的動靜。
墨燃把手枕在腦後,睜著眼,望著滿屋子飛舞的火紅色蝴蝶,一只靈蝶翩翩然飄落,停在了床帳子上,洇得帷幕一片溫柔薄紅。
在這樣的岑寂里,墨燃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當年在金成池,將自己從摘心柳夢魘中救出來的人,依稀在自己耳邊說過一句話。
那一刻神識模糊,他也不確定那句話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如今想來,卻忽然覺得或許不是聽錯。
或許是真的。
他聽到楚晚寧在那個時候,說了一句:“我也喜歡你。”
墨燃的心跳越來越快,往日里一些不曾註意到的細枝末節都在這一刻抽枝發芽,翻出鮮嫩的葉蕊,繼而被他的狼子野心滋養,長成通天的繁茂大樹。
他腦中嗡嗡作響,眼前暈眩一片,越想就越覺得不對……
“我也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如果當初這句話真的是他聽錯了,如果楚晚寧不曾講過,那為什麽在金成池夢魘醒後,楚晚寧不願意承認救他的人是自己?
除非他不曾聽錯!
除非楚晚寧那時真的說了——
墨燃猛地坐了起來,竟是激動地難以自抑,沙啞道:“師尊!”
“……”
饒是簾子里的人沒有動靜,墨燃還是問了下去:“我今天,在洗衣服的時候,拾到了一樣東西,是……”
簾帷內很安靜。
“你知道,是什麽嗎?”話到嘴邊,忽然情怯,他居然這樣蠢頭蠢腦地去問楚晚寧。
對方久久沒有答應。
墨燃猶豫著,眼神濕潤漆黑:“師尊,你還醒著嗎?”
“你聽到我說話了麽……”
羅帷輕掩的床榻上,楚晚寧再無動靜,似乎是真的已經睡著了。墨燃等了許久,不甘心,幾次伸手想去掀開簾子,卻又凝頓住。
“師尊。”
他囁嚅著,複又躺臥下。
聲音很輕,有些軟。
“你理理我。”
楚晚寧當然不會理他。
他整個人都是混亂的,一向令他引以為傲的清明頭腦已升起了一片烏煙瘴氣。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暗色的回紋幔帳,遲鈍而僵硬地思索著:墨燃到底想要幹什麽?
他想了很多,做了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猜測,唯獨不敢去猜那個最明顯的答案,不敢去猜墨燃也喜愛著他。
這就好像饑腸轆轆的人得了一塊噴香酥脆的肉餅,因為來之不易而格外珍惜,所以把外面那一圈餅皮子都啃光了,卻對著最後剩下來的肉餡兒,半天舍不得下口。
楚晚寧聽著幔帳外那個人溫柔卻又帶著焦躁的呢喃。
悄悄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下巴,口鼻,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然後,他把眼睛也遮蓋住了,整個人藏到了棉被里面。
他當然聽到了,可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心跳怦怦地,手心都是汗。
他有種被逼到絕路的窘迫感,恨不能倏地坐起來氣吞山河地吼一聲:“是的我他媽就是藏了那個錦囊我喜歡你滿意了吧滾吧別問了睡覺!”
他煎熬又是忐忑,心里癢得厲害。
“師尊?”
“……”
“真的睡了嗎……”
過了一會兒,楚晚寧聽到墨燃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便以被蒙頭,在黑暗里,他又是懊喪又是心悸,又是緊張又是甜蜜,五味陳雜,酸澀苦甜皆有之,他暗勸自己從容,卻終是臉頰燒燙,忍不住偷踹了一腳被子。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勇氣100【500800】
楚晚寧心理建設【60100】
小劇場《如果墨燃有微信,那麽他該如何備註》
零點五
師昧【世上第一美人】
薛蒙【鳥人】
楚晚寧【呵呵噠】
薛正雍【伯父】
王夫人【伯母】
梅含雪【鳥人的同夥】
葉忘昔【儒風門一姐】
一點零
師昧【白月光】
薛蒙【傻雕】
楚晚寧【師尊】
薛正雍【伯父】
王夫人【伯母】
梅含雪【婦聯主席】
葉忘昔【儒風門一姐】
二點零
師昧【師兄】
薛蒙【堂弟】
楚晚寧【寶貝兒(不能被人發現)】
薛正雍【伯父】
王夫人【伯母】
梅含雪【防治花柳病頭號種子選手】
葉忘昔【可憐的姑娘】
南宮駟【總算見到活人了】
第178章 師尊賣花
第二天一早, 楚晚寧頂著黑眼圈起床,他昨晚上根本沒有睡好, 因此整個人顯得格外陰沈,一張原本就很冷淡的臉龐結著薄冰, 沒什麽熱氣。
他推門出去, 瞧見墨燃正在外頭洗衣服。
……大早上為什麽要洗衣服?
昨晚不是洗了麽?
看到他從屋里出來, 墨燃竟顯得有幾分尷尬,他的臉頰上濺著皂角搓出的泡沫, 轉頭和楚晚寧打招呼:“師尊。”
“嗯。”
“孫三娘還算守信, 收了錢,一早上就把吃的挨家送來了。我放在院子里的那張小石桌上,師尊快去吃吧。”
“那你呢?”
“我吃過了。”墨燃的手臂浸在粼粼水波之下, 線條遒勁而清爽,“等師尊用過了早,我們就一起去賣蝴蝶和花。”
孫三娘給的吃食很單調, 但量卻不小, 饅頭居然有三個。
他坐在小院里慢慢啃著面點,旭日東升, 陽光透過頭頂葡萄架上攀繞的枯藤灑落,在桌上切割成斑駁交錯的光影。
他回過頭,望了墨燃高大的背影一眼, 心頭那種模糊不清的熱意湧動著。
他又用力咬了一大口饅頭。
金色的海棠和紅色的靈蝶一出現,就在飛花島那終年不變、疏疏懶懶的集市里激起了軒然大波,島上的漁民都湧過來看, 哪怕今天原本不打算逛集市的,都被吸引了過來——
“有花!”
“花有什麽奇怪的,你難道沒見過花麽?”
“金色的海棠!靈力做的!一年都開著呢!還可以傳音!”
“哇!!在哪里在哪里?”
如此烏泱泱湧來一波。
“有蝴蝶!”
“蝴蝶有什麽好看的,春天一抓一大把。”
“紅色的!靈力做的,可以驅小邪小祟呢!而且特別好看,還很聽話,不會亂跑,就在你附近飛!”
“啊!真的啊?在哪里在哪里?”
烏泱泱的又湧來一波。
孫三娘在府中高臥,閑適間也得了這個消息,便忍不住帶著幾個隨扈去了街市。還沒走到門口,就瞧見遠處人群密集地湧出一道道金紅色的光輝,不住地有人在嘖嘖驚嘆。
她心如蟻撓,斥開圍觀的鄉民,走過去看。
只見得昨天來的那兩個仙君,一個笑容燦爛,在那邊招蜂引蝶地變戲法,招徠著生意。另一個則面無表情,一臉冷漠地抱臂立在樹下,一言不發,沈默不語。
“賣蝴蝶,賣蝴蝶——”英俊的男人回頭對另一個面容寡淡的男人笑道,“師尊,你怎麽不吆喝?”
吆喝?
楚晚寧心中冷哼。
他就不知道吆喝這兩個字怎麽寫。難道要他沒羞沒臊地跟墨微雨這個粗鄙之人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喊著:“賣花,賣海棠花”?
想都別想。
“蝴蝶怎麽賣?”覺得這樣的仙物一定很貴,眾人踟躕良久,總算有個膽大的上來問價。
墨燃道:“十金一只。”
楚晚寧在他身後咳嗽一聲。
墨燃道:“……三個銅板一只。”
“這麽便宜?”周圍的人都驚到了,紛紛上前要來買,墨燃就左遞一只蝶,右遞一枝花,正忙碌著,忽瞥見遠處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噙著手指頭,渴望地看著這里熱鬧景象。
墨燃笑了笑,也沒多說,倏忽五指一合,凝出一只極為漂亮的鳳尾蝶,輕輕一吹,蝴蝶就那麽隔著人海,飄到了她旁邊,落在她發辮上。
女孩一怔,滿臉愕然,遲疑地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下來,搖了搖頭。
她沒有錢……
別說三個銅板了,一個都沒有。
墨燃朝她擺了擺手,用口型跟她說了句“送你的”,然後就眨眨眼,笑著又將頭轉開,繼續忙碌著。
孫三娘眼瞅著那些金光燦燦的漂亮靈物被買走,有愛美的姑娘徑直把海棠花戴在烏黑的發髻間,霎時滿頭烏發熠熠生輝,竟是光彩照人,說不出的貴氣。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這些蝴蝶和花,我都要了。”
墨燃擡起眼,笑容不熄:“我就說是誰這麽大手筆,原來是三娘。”
“還剩多少朵?數一下,我全部拿回府里去。”
“這可不行。”墨燃笑道,“凡事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其他人比你先來呢,他們還沒有買完,我總不能先把東西讓給你。”
孫三娘望了那一群擠著的鄉民,登時有些著急,生怕賣完,說道:“那我加價。”
“我做不了主。”墨燃說,“我就是幫忙打下手的,價格的事,你得去問我師尊。”
孫三娘就到樹下,找到了一臉高冷的賣花道長楚晚寧。
“仙君,你那些花和蝴蝶都賣給我吧,咱們都是生意人,價格好商量。”
楚晚寧冷淡開口:“十金一只。”
旁邊墨燃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轉頭過卻對上楚晚寧那雙長夜無極的黑色鳳眸,一時好笑里又生出茂盛的柔軟,不由地咧嘴撓頭,梨渦深深的模樣很是好看。
孫三娘富得流油,這些錢於她而言不過小數目,很快她就指揮著家丁將那些晚夜海棠和鳳尾蝶都帶走了。
回到府上,她立刻喜滋滋地梳了個高髻,往上面插了五十余朵流光溢彩的金色花朵,又讓那些蝴蝶繞著自己翩翩起舞,家丁們瞧她滿頭金光,遠看簡直像一根融化燃燒著的蠟燭,不由地好笑,但苦於是自家主子,只得憋著,憋得肋骨都快斷了總算沒有笑出聲。
孫三娘沒樂呵太久,外頭有人來報,說那兩個仙君在集市又賣起了別的東西。她聞言一驚,頂著一頭華光亂閃的雲髻,被狂蜂亂蝶簇擁著,再次往集市奔去。
“賣蝴蝶——賣蝴蝶——”
孫三娘擠過去,叉著腰怒不可遏:“剛才不是都被我買完了?怎麽又有?”
墨燃眨眨眼:“新做的。”
“既然可以新做,那方才為何要賣我十金一只?!”
墨燃笑了:“你想啊,你早上起來,去一家很多人排隊的生煎包子鋪買生煎,別人都在排隊,你要插隊,掌櫃就跟你說,要先吃可以呀,不過你得多付錢,這有沒有錯?”
孫三娘氣道:“你,你這奸商,你……”
正想著該怎樣反駁這個人的歪理,忽見得旁邊那個一直不吭聲的仙君走了過來。楚晚寧指尖光華一閃,竟凝出一朵並蒂雙生的海棠花。
孫三娘雖然氣惱,卻也被吸引了註意,問道:“這又是什麽?怎麽和之前的不一樣?”
“這種海棠另加了煥顏術,睡前放在床頭,能葆次日容光煥發,效用約為十五日。”楚晚寧漫不經心地把花遞給了墨燃,對墨燃道,“去賣吧,一百金一朵。”
“慢著,”孫三娘唯恐等會兒這倆人又要說出什麽插隊要另外再加錢的道理,雖然心中氣極,但還是說,“別拿走,這朵我要了。你還能做幾朵?我都要了!”
楚晚寧說:“同樣的法術不想施太多遍,只做三朵。”
“那就三百金,給你。”
“墨燃收錢。”楚晚寧說著,低頭凝了另外兩朵,一並交給了孫三娘,然後開始凝第四朵。
孫三娘不樂意了:“你不是說只做三朵?”
“這朵加的是妙音訣。”楚晚寧淡淡道,“配在身上,能使女子聲音變得動聽。”
“……”孫三娘雖貪財,但更貪歲月年華,她眼巴巴瞧著這位死生之巔的仙君凝出一朵又一朵奇妙的海棠花,恨得牙癢癢,卻也只能道:“好好好,我買、我買。”
晚上回去關了門,師徒二人坐在桌邊把錢兩一算,發現足夠供帶過來的一行人吃好喝好直到對岸火熄了,楚晚寧把一半的銀兩推給墨燃,一半收好,說道:“等臨行前,把剩下的還給孫三娘。”
墨燃一怔:“為什麽?”
“飛花島離臨沂路途遙遠且物資貧乏,吃穿用度極為不便。但你看島上漁民,大抵都能過得溫飽,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他這樣說,墨燃細細琢磨,確實覺得如此。
楚晚寧道:“去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了。我今天在你收拾攤子的時候,去找了村長,問了他一些事情。其實這個孫三娘,原本是臨沂儒風門的人,因為她天資不高,師父沒怎麽管過她,拜入師門五年,仍只會淺顯劍術。”
墨燃微微吃驚:“她是儒風門的人?那師尊是不是見過——”
“沒有。”楚晚寧道,“村長說,她十七歲那年,跟著儒風門的修士來飛花島收羅新弟子。那些名門修士仗著路途遙遠,島上又都是些凡人,被欺負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趕去儒風門興師問罪,所以就在那段時日,對島民為非作歹,吃白食,搶錢兩,甚至……”
“甚至?”
“甚至淫掠少男少女。”
“……”
楚晚寧道:“孫三娘氣不過,便與師兄師姐們爭執了起來,她身輕言微,性子卻激烈,得罪了同門,最後遭其暗算,被其中一個師兄刺了一劍後,又被推下海崖。”
墨燃喃喃道:“竟是這樣?難怪之前聽村長勸她說什麽,不是儒風門的人,沒想到……唉……”
“嗯。她命大,那一劍沒有刺中要害,她落海之後,被正在捕撈的漁民瞧見。那漁民膝下本有兩個女兒,奈何去的都早,便在救了她之後,收她為義女,教她漁獵,教她做生意。後來她義父過世了,她就承其衣缽,漸漸的成了這飛花島的第一大戶。”
楚晚寧頓了頓,說道。
“你也聽到了,她說飛花島上今年收成不好,各家各戶都是她在開倉賑濟。孫三娘生意雖精,卻只在修士身上剝錢,從不多拿島民毫厘,甚至會補貼窮困。”
墨燃沒做聲,卻想起日間在集市里看到的那個渴望著海棠花的小女孩。
那樣的寒酸打扮,汙臟面貌,一看就是失了爹娘的。
可卻不瘦,臉頰鼓鼓囊囊的,眼睛里透著清冽的光。若不是有人在接濟她,這麽小的孩子考乞食為生,不早該面黃肌瘦了麽?
“孫三娘一年出海二十余次,每次往返顛簸,都要七八天,算來她大半生都是在海上度過的。你看她宅邸奢華,富庶至極,何苦年過半百,還要在風浪里來去?每年不辭勞苦地把島上的東西拿去臨沂賣錢,又去臨沂淘來物資,帶回飛花島?”楚晚寧道,“她分明已不差錢了。”
“……我知道了。”墨燃聽完,心中難受,立即起身拿起那一半錢兩就要走。楚晚寧喚住他。
“去哪兒?”
“我去把多賺她的,都還給她。”
“坐下。”
楚晚寧淡淡道。
“你怎麽這麽傻。”
“嗯?”
“你看孫三娘這種人,性子剛烈,極是要強。她最恨的就是修士……你說你這樣過去把錢兩給她,她會不會亂棍把你從府上打出來。”
“……”
墨燃想了想,頓覺背脊有些痛,不由嘆了口氣,問:“那該怎麽辦?”
“我跟村長說了,等我們走之前,把這些余錢都給他,讓他找個機會轉交給孫三娘。”楚晚寧道,“那時候我們人都走了,錢財終歸是能讓飛花島過的更好一些的東西,她不會不要。”
墨燃垂眸思忖片刻,而後點了點頭。
“師尊說的是,就按師尊說的去做。”
楚晚寧嘆了口氣,說道:“這世上總有許多事情,不能僅看表面就做定奪,甚至有的時候,表象之下的那一層,都未必就是最終的真相。我時常告誡自己,需沈下心來,判斷人也好,事也好,需慎之又慎,但有時仍舊忍不住。”
他這番話,說的墨燃極不是滋味。
單看表面就做定奪,判人良莠是非,判事善惡對錯,這不就是他曾經對楚晚寧做過的事情麽?
除了他,紅塵間往來的大多數人,都極難在激烈的感情面前保持一雙清明的眼,一顆冷靜的心,去想一想,去看一看那些遮蓋在塵沙之下的真相。
他之於楚晚寧,南宮駟之於自己的母親——他們誰不是因為被情緒蠱惑了神智,被表象蒙蔽了雙眼,最終鑄下了痛不能回首的過錯。
或許只有楚晚寧這種人,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卻執著地在心里給每個人都留有轉圜之地,盡力不去以最大的惡意揣度每一件事。所以墨燃越去了解他,就越會發現,原來這個瞧起來比誰都暴躁的北鬥仙尊,有著一顆未經戾氣浸染的內心。
這個人驕矜冷淡的面容下,藏著的,其實是一個仁慈寬容的魂靈。
他因為這樣的魂靈而愈發憐惜楚晚寧,心中生起極強的保護欲望。或許正因為從屍山血海里淌來,沾過滿手血腥,所以他愈發能夠明白,這世上沒什麽比一顆赤子之心更難能可貴的東西了。
那是硝煙里的羌笛,戰壕中的花朵。
於是,曾經為禍天下的踏仙帝君,在這樣的魂靈跟前,默默地想——
若有一日,師尊需要,那麽哪怕遍體鱗傷,血淚流幹,哪怕死無全屍,灰飛煙滅,哪怕要祭上自己的頭顱和殘損不堪的魂魄。
他都要護好這個幹幹凈凈的北鬥仙尊。
“在想什麽?”
“哦,沒什麽。”墨燃笑了,“不過是在想一些小事。”
“小事?”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記起早上去集市的時候,楚晚寧跟自己說過,想要學一學禦劍之術,便道:“師尊,你跟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勇氣200【700800】
楚晚寧心理建設【90100】
明日告白
這幾天眼睛不舒服,明天去醫院看,不敢盯著電腦屏幕或者手機太久,還要碼存稿,所以昨天沒有回複,不好意思嗷~麽麽啾~~
小劇場《墨燃為什麽要早上洗衣服?》
墨燃:因為愛幹凈。
楚晚寧:嗯,這個習慣好(單純地點頭)
薛蒙:……我總覺得不太對。
師昧:嘖。
葉忘昔:???不懂你們男人的世界。
南宮駟:不懂,被狗舔了嗎?
梅含雪:(拍腿狂笑,姿態盡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這題我搶答!!
第179章 晚寧
兩人來到飛花島的一處海崖邊, 那里怪石嶙峋,下頭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 海浪撞擊在巖石上頃刻碎成萬點雪沫,四周什麽都沒有, 唯剩茫茫海天, 一輪新月。
墨燃召來與自己定契的那把佩劍, 而後轉頭問楚晚寧:“師尊為何不會禦劍?”
“不是不會。”楚晚寧說,“是不擅長。”
“怎麽個不擅長法?”
楚晚寧一揮衣袖, 神情里多了幾分矜傲, 但耳朵根卻紅了:“我只能在離地面不遠的地方飛。”
墨燃有些驚訝,禦劍這種東西,離地一寸和離地百米, 所消耗的靈力都是一樣的,既然楚晚寧能在離地不遠的地方飛,沒道理不能升到高空去, 便說:“師尊你試一試, 我看看。”
“……”楚晚寧倒是沒有召劍,而是面容寡淡道, “我平日不願禦劍,是覺得武器終究需被敬重,踩在腳下, 未免不妥。”
“?”
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解釋起來,但墨燃還是點了點頭。
“師尊說的不錯。……但……我們總不能躺在劍上,或者掛在劍上飛吧。”
楚晚寧一時語塞, 擡頭卻見月光下,那個男人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由惱恨,說道:“平日里,若有急事,我都是用升龍結界飛行的。”
墨燃微怔:“那條小龍?”
“它可以變大。”楚晚寧道,似乎稍微挽回了些顏面,但很快又有些尷尬,“不過遇到儒風門之變那場大火,就全然沒有用武之地了。它怕火。”
墨燃恍然:“所以師尊要學禦劍,是想——”
“以備不時之需。”
墨燃不吭聲了,臨沂滾滾濃煙,怒焰火海,吞噬了多少性命。那個時候,楚晚寧立在自己劍上,看著下面的凡人被劫火吞噬,一攏一簇的被燒成灰,連根碎骨都不會剩下,而堂堂仙尊卻什麽都做不了,不能禦劍去載任何一個人,當時的楚晚寧,會是什麽心情?
難怪這個出門寧願乘馬車,都懶得禦劍的人,會忽然間跟自己的徒弟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知道了,師尊不必擔心,我一定好好教你。”
聽他這麽說,楚晚寧也沒作聲,垂落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他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擡手道:“懷沙,召來。”
一道金光倏忽凝起,墨燃便在這靜謐安詳的海天月色里,再次見到了那把前世和他生死對決時才出現過的神武。
楚晚寧的殺伐之刃——
懷沙。
那是一把一看就很楚晚寧的長劍,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楚晚寧更適合當它的劍主了。它紋飾寡淡,通體流金,因為金光太刺目,甚至微微泛著蒼白。那光芒源源不斷,十分從容地從劍身上流淌下來,垂落於夜色之中,猶如燃燒著的煙花線,又像滑落的白色細沙。
“這是懷沙。”楚晚寧看著它,說道,“你沒見過,它戾氣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複雜,半晌點了點頭,低沈道:“是把好劍。”
夜風習習,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劍的劍身,腳尖微動,佩劍就馴順地緩緩擡起,離地數寸。
墨燃回頭對楚晚寧說:“師尊也試試。”
楚晚寧也站在了懷沙上,懷沙十平八穩地也上升了數寸,載著楚晚寧原地繞了一圈。
“這不是挺好的麽?”墨燃說,“再起來一些試試。”他說著,控劍飛到了約為五尺的位置,低頭朝楚晚寧笑了笑,“上來這里。”
“……”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不吭聲地將懷沙升到與他齊平的位置。
墨燃道:“沒什麽問題,師尊,你不是會麽?我們再——”
他驀地住嘴了,因為他忽然註意到楚晚寧臉色蒼白,整張面容的線條繃地極緊,一雙垂落的睫毛和風中卷草般簌簌顫抖著,似乎在竭力隱忍著什麽。
墨燃低頭看了看才離地五尺不到距離。
再擡頭,難以置信地瞪著楚晚寧。
他心中忽然有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師尊不會禦劍,該不會是因為……怕高吧??
墨燃:“……”
這就非常尷尬了,他也覺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寧這個人輕功很好,巍巍樓宇說上就上,說下就下,足尖一點掠地數丈,這樣的人怎麽會恐高?可是觀察立在劍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面色難看,目光遊離,哪怕極力按捺,眉宇間依舊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試探道:“師尊?”
楚晚寧的反應有些激烈,他倏忽擡頭,夜風拂亂了他的碎發,但他也不擡手去掠,一雙吊梢鳳目里閃著惱意,在紛亂的額發後頭迸濺著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麽!!!”
“我是嗓子幹了,咳嗽。”
墨燃拼命忍著笑,他想,沒跑了,原來真的是恐高,難怪剛剛解釋了那麽多,就是想給自己留點顏面。
那既然師尊要留顏面,做徒弟的當然也得配合著師尊給臺階下。
墨燃道:“禦劍確實是越往高處就越難,我一開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練。”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禦劍就騰飛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溫柔地點了點頭。
“沒準五尺都沒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總之薛蒙他能輕而易舉地把我一腳踹下來。”
楚晚寧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禦劍恐高這種事情,他一直沒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說,但現在看起來,原來也沒什麽可丟人的。
“師尊,你盡量別往下面看。”
“嗯?”
“你就看著我。”墨燃懸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來一些,“別管上升了多少,只要想著飛到跟我齊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寧就咬著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細狹光滑的劍身踩在腳下,原本和煦的夜風在這個時候於他而言,也變得像蛇一般濕冷,竄進他的衣襟里遊曳匍匐,絲絲吐信。
“別往下看,別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複著,把手伸過去給他,“你過來,抓住我的手。”
楚晚寧學得認真專註,說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沒有再勉強他,楚晚寧的脾氣他清楚,這個人想要自己來的時候,若不是什麽大事,最好由著他。
一個做慣了參天巨木的人,是不習慣依托於人的。
陪在他身邊,與他比肩,才能讓他自在且舒適。
雖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寧變成柔軟的藤蘿繞指的春水,狠狠揉進自己粗糙的軀幹里讓他碎在自己懷里化在自己血液里。他像世上大多數的男人那樣,對於自己深愛著的人總會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可怕的占有欲。
這是本性,也是本能。
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讓他渴望把楚晚寧鎖起來,無休無止沒日沒夜地和自己纏綿,吞納著自己全部的熱情。
渴望他終日於溫床之上高臥,瑞腦金獸,靡艷芬芳,不會被除了自己的第二個人看到。
渴望他一輩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溫熱的身軀永遠包裹著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將他養成欲望的饕獸,每夜用最沈甸最火燙的熱愛,才能將他的口腹填塞滿溢,餵到饜足綿軟。
但是,愛意又讓墨燃於心不忍。
愛意讓他想尊重楚晚寧,想看著他意氣風發,輕蹄快馬,想看他仗劍出紅塵,振袖落白雪。
想縱容他在叢林里傲慢地長至參天,仁慈地投落蔭蔽,縱容他枝繁葉茂,也允許他在風雨里折枝受傷。
於是,愛意給他的本能戴上枷鎖,為他的獸欲套上轡頭,讓他低垂眼簾按捺著灼熱的呼吸,變得循規蹈矩。
讓他這一生,都寧願鎖著本性,拔去利齒獠牙。
他因愛而生占有,變得自私,如今又因愛而生寬容,變得無私。
於是他不會再和上輩子一樣,試圖去禁錮楚晚寧,試圖去改變楚晚寧。
這遲來的至為純粹的愛意,讓昔日的踏仙帝君甘願臣服,甘願用一生,都只做陪伴著楚晚寧的人。
佩劍一點點地攀升,到了某個高度之後,哪怕楚晚寧不去看地面,手指尖也忍不住在廣袖之下微微顫抖了。
他頭皮發麻。
墨燃瞧出了他的緊張,便道:“不用怕,這和輕功是一樣的。”
“不一樣。”楚晚寧道,“輕功是靠自己,禦劍是……”
“禦劍也是靠自己啊。”
“禦劍是靠劍!”楚晚寧怒道。
墨燃:“……”
他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麽自己的師尊輕功一流,但卻在禦劍時恐懼的原因了——楚晚寧從不習慣依靠任何東西,他靠的一直都是自己,所以也只有在靠自己的時候,他會覺得最安心。
這個認知讓墨燃心口發酸,覺得很心疼。
他說:“沒關系的,師尊,你要相信懷沙。”
可楚晚寧神態隨作鎮定,眼里的焦躁和慌亂卻是藏不住,墨燃見他額頭都滲出了細汗,腳下也開始不穩,心道不妙,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楚晚寧這個時候從劍上跌下來了,恐怕陰影會更深。
當即道:“我們先下去。”
楚晚寧對此求之不得,兩人落下地面,他緩了一會兒,問道:“飛了多少高?”
墨燃存心多報一些,就說:“五十余尺。”
楚晚寧果然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眸:“這麽多?”
“是啊。”墨燃笑了,“師尊這麽厲害,下次飛的話,五百尺都不在話下了。”
“……”
聽到五百尺,楚晚寧原本就有些發白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一些,他擺了擺手,沒有吭聲,盯著懷沙發呆。
墨燃想了想,說:“這樣,師尊,我先帶你飛一圈,再適應適應。”
“你不用帶我,又不是沒帶過。”
“可是之前,師尊沒怎麽在禦劍途中往地面看過吧。”
這倒讓他說中了,每次搭乘別人的劍,他總是盡量看著那個人的後背,或者別的某個點,竭力想著自己還穩穩待在地上。
墨燃再次把自己的佩劍召來,特意將它變得寬大了一些,自己先踏了上去,而後轉頭對楚晚寧溫和道:“來,上來。”
楚晚寧暗自咬牙,還是一掠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劍柄上。
墨燃道:“站穩了。”言畢腳尖一點,佩劍得了令,瞬息扶搖而上,直入雲霄。楚晚寧初時習慣性地閉上眼睛,但聽到墨燃在他耳邊的笑聲,便又猛地驚醒,打起精神往下面看去。
這不看還好,一看,楚晚寧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墨燃這個孫子,帶著他以極快的速度朝著雲天深處飛去,飛花島被遠遠拋在身後,變得越來越渺遠,耳邊是狂風呼嘯而過的湍急聲,衣袍都被夜晚寒氣浸得冰涼,腳下除了這一柄佩劍沒有任何倚靠,他們往大海上方飛掠,夜晚藍黑色的海水像上古巨獸張開黑洞洞的大嘴,吞噬著往來生靈。
冰涼的睫毛在細碎地顫抖著,楚晚寧下意識地又要閉眼,卻聽到墨燃在身後說:“別怕,不會有事的。”
“我……沒有怕。”楚晚寧臉白如紙。
墨燃笑了:“好,不怕就不怕。那你要是覺得冷了,或者無趣了,你就跟我說,我帶你返回島上。”
楚晚寧沒吭聲,他知道墨燃是在給自己留面子。
畢竟一個在劍上凍得發抖的仙尊,也要比一個在劍上駭得發抖的仙尊來的威風。
墨燃見他有些受不住,又死倔著不肯開口,於心不忍,便道:“我再將劍變得大一些。”
他擡手將佩劍擴了五六圈,足以讓他和楚晚寧並肩站著。
“師尊,再過幾天,臨沂的劫火也要熄了,我們回死生之巔去,但帶來的那些人,該怎麽辦?”他說著話,試圖放松楚晚寧這把緊繃的弓弦。
楚晚寧也真是厲害,居然還能思考,他說:“帶去蜀中。”
“嗯?”
“先帶去蜀中,臨沂劫火過後,就是一片焦土,不能住人。”
墨燃道:“好。”
他望著楚晚寧蒼白的臉,過了一會兒,實在心疼,便問:“回去麽?”
“再等等。”
墨燃就又把劍擴了幾圈,他讓楚晚寧坐下來,坐著看會比站著要好受很多。他開了結界,楚晚寧扭頭問他:“你這是做什麽?”
“驅寒結界而已。”墨燃的目光很溫和,“太高了,會冷。”
楚晚寧也就由著他去了。
那結界和自己的一脈相承,極為相似,甚至光華流轉之間薄膜上凝成的也是海棠花朵,只不過是自己的是金色,墨燃的是紅色。
有了這一層半透明的結界,盡管知道除了驅寒沒有任何作用,但忽然就覺得四周多了一道防護,也或許是透過這層結界看下去的海洋不再黑得駭人,總之楚晚寧繃著的身子逐漸松弛,漸漸的呼吸也不再那麽凝滯。
墨燃坐在他身邊,笑道:“師尊,你看那邊。”
“什麽?”
“瞧見了麽?”
“……”楚晚寧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蹙眉道,“除了月亮,什麽都沒有。”
“就是月亮。”
楚晚寧微微一怔,說:“有什麽好看?地上瞧也是一樣的。”
墨燃笑了:“這還是第一次和師尊坐在一起賞月。”
楚晚寧沒回應,過了一會兒,當墨燃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他忽然輕聲道:“也不是沒有一起看過。”
“……什麽?”
墨燃有些意外,扭頭看著他。
月華渡在楚晚寧清俊的臉龐上,他的皮膚猶如寒夜里的潔白花瓣,兩簾濃深的睫毛羅帷下,眼里好像有比海水更深幽的回憶。
“太久了,你應該忘了。”楚晚寧道,“沒什麽。”
墨燃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活過的歲月比眼前的楚晚寧更久,很多初時往事都不再那麽棱角分明,以至於楚晚寧記著的過去,自己卻並不一定還藏在心里。
他望著楚晚寧的側顏,覺得愧疚,但那愧疚里卻又忍不住滋生出一絲一縷的甜蜜來。他甚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錦囊,想起了昨天將要問出口的話——楚晚寧留著他們的結發,留著許多的回憶,為什麽……
彩蝶鎮,金成池……
天裂時,豁出了性命去救自己。
為什麽。
他先前不敢妄加揣測,覺得自己膽大包天厚顏無恥。
但這兩天,那一寸一毫的發現,都在給他的狼子野心煽風點火。
——為什麽。
“師尊。”
“嗯?”
胸腔里熱血湧動,激昂澎湃。他喉嚨里很渴,盯著楚晚寧的時候,那雙眼睛極亮。他忽然很想湊過去,親他的臉,很鼓起勇氣問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我。
禦劍之上,天地之間,給了墨燃一種模糊的錯覺。
好像他們倆在這個世上已不剩任何羈絆,過往的愛恨情仇也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像透過輕雲灑落的月色一般恬靜純澈。
他覺得胸中的嫩苗終於成了大樹,粗遒的筋絡頂開死氣沈沈的土壤,翻出大地深處濃郁的腥氣。
楚晚寧見他良久不做聲,便回頭,問他:“怎麽了?”
墨燃沒有答話,他頭腦昏沈,他渴望占有他,擁抱他,親吻他。
他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然後,他忽然發覺,開了結界之後,楚晚寧雖然稍微緩過些了,但他依舊抿著青白的嘴唇,臉色很差。他雙手抱臂,細長的手指下意識地交叉握著胳膊,緊緊攥著冰涼的布料。
楚晚寧連害怕的時候,抓的都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墨燃怔了一下。
而後,眼底侵略性的精光熄了,化作了細碎的,星星點點的光亮,猶如漁火。
很溫柔。
原本想去貿然親吻他的唇,微抿起,帶了柔軟又苦澀的笑。
原本想去唐突擁抱他的手,停下來,片刻之後,觸及他寒涼的手背。
“你……”楚晚寧吃了一驚,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緋色,卻低啞而警覺地,“幹什麽你。”
他想把手抽走,可是墨燃握住了,就沒有再肯放掉。楚晚寧只覺得自己凍成冰的五指落進了一只極為溫暖的大手里,從掌心到指尖,都被嚴絲合縫地裹住,貼合住。
“別總靠著自己了。”墨燃說道,“我在這里,你可以靠著我。”
如果說方才楚晚寧還能鎮定自若,那聽到這句話之後,他哪怕再遲鈍,再猶豫,都不可能覺不出其中的情意。
何況還有那樣一雙要了人性命的漆黑雙眼,莊嚴而鄭重、溫柔而繾綣地凝視著他。楚晚寧的心跳剎那間和滂沱暴雨一般忐忑,點點滴滴敲在他的魂靈之間。
他不敢再去看墨燃的眼睛,猛地轉開了臉,低下了頭。
太熱了。
百尺高空,怎會熱成這般模樣。
他從來矜傲又從容,此刻卻好像忽然踏進一個自己渾然不知的領地,身上的甲胄都被剝下,尖銳的指爪都被剪去。在墨燃突如其來的直白面前,楚晚寧慣用的拆招好像都無效了。
男人炙熱地撬開了他的蚌殼,用直勾勾的眼睛,望著里面瑩白顫抖的肉。那含光的珍珠也好,腥甜的蚌肉也罷,就都赤裸裸地露在了男人的眼皮底下。
這個驕矜又從容的人,就丟盔棄甲,忽然感到惶急又無措。
怎麽辦……
他該說什麽?
他……
他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墨燃握著,細密貼合。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又急又緊張,眼眶都有些紅了,下意識又想把指尖抽走。
可只是動了一下,就被墨燃緊握住了。
男人的掌心沁著汗,是濕潤的。
“別拿走。”
“……”
他的力道那麽大,固執又倔強,不知為什麽,楚晚寧忽然覺得,他的言語間,似乎有些悲傷。
墨燃眼神沈熾,盯著他看了良久,低沈沙啞道:“楚晚寧……”
“……你叫我什麽?”
“……是我言錯。”
楚晚寧此刻的身子繃得比先前還緊了,心跳比初時禦劍更快,他不習慣,太不習慣。
他努力拾掇自己的陣腳,再墮入這大深淵前,再做最後的一次垂死掙紮。
他低垂著眼簾,說:“嗯,知道自己言錯,那也不是無藥可……”
墨燃心很熱,終於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晚寧。”
救。
最後一個字,楚晚寧還沒有來得及說口。
再聽到這一聲帶著嘆息的溫柔嗓音時,他腦中嗡的作響,剎時一片空白。
這最後一個字,也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無藥可救。
無藥可救——
他們在愛欲的泥潭外踟躇猶豫了那麽久,終於忍不住一腳踏入,陷於其中,從此天羅地網,入骨悱惻。
墨燃嗓音低啞,他凝視著他:“晚寧,其實這幾天,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
“……”
心燙得厲害,墨燃緊緊攥著楚晚寧的手,手指在發抖:“不,我不問你了。”
楚晚寧才剛松一口氣,卻聽得墨燃說了下一句。
“我什麽都不問你了,我只想告訴你。”
墨燃斬釘截鐵,永不回頭。
一口氣,傾盡了全部勇氣。
“我喜歡你。”
心臟在劇烈震顫著。
“我喜歡你,不是徒弟對師尊的喜歡,是……是我膽大包天,我……我喜歡你。”
楚晚寧閉上眼睛,指尖在那人燙熱潮濕的溫暖中,由顫抖,漸漸地、漸漸歸於止息。
怎麽會。
怎麽會……
他肯定是聽錯了,他那麽難看,那麽兇狠,那麽不會說話,那麽沒有情趣,他一無是處糟糕透頂是個傻子。誰會喜歡他?
“我喜歡你。”
楚晚寧楞了好久好久,他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心下大慟,全無章法,他竟覺得苦澀,竟覺得畏懼,他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從前,拂袖叱道“胡鬧”,想說“可笑”,想了很多,卻都噎在喉間無法言表。
僵了很長時間,楚晚寧才沙啞地,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脾氣很差。”
“你對我很好。”
“我,我年紀大了。”
“你看上去比我小。”
楚晚寧幾乎有些急了,他茫然且無助地:“我那麽醜……”
這回輪到墨燃怔住,他睜大眼睛,凝視著面前那個俊美至極的男人,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好看的人,竟會自慚形穢?
楚晚寧見他不吭聲,心中更是慌亂空白,低頭道:“我不好看的。”
“……”
“沒你好看。”
這樣默默念叨著,忽然臉頰被一只溫熱的手撫摸,他聽到墨燃的嘆息,竟比今晚的月色更溫柔:“你願不願意看一下我的眼睛?”
楚晚寧:“你的眼睛……?”
墨燃目光溫潤,倒映著一個白衣男人的身影,他說:“看到了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楚晚寧瞪著他,雖然心里已是驚濤駭浪,但那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臉龐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
墨燃攥著他的手心,汗涔涔的。
他又輕聲說:“我喜歡你。”
楚晚寧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顫抖,片刻之後,他驀地低下頭,“我喜歡你”像是一把尖刀,紮進他的心坎里,於是熱血奔流,一發不可收拾。楚晚寧的眼眶紅了,大概是真的等的太久了,他竟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很著急,幾乎都要急哭了,他說:“我不好的。我沒有……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我沒有被人喜歡過。
從來沒有人,會因為擁有我,而感到開心,感到驕傲,感到珍貴。
三十二年了。
沒有人喜歡過。
墨燃聽到這句話,看著眼前那個低著頭,連臉都不願意擡起來的男人,忽然覺得那麽疼那麽疼,疼得心臟皸裂,筋骨揉碎。
那是他的珍寶啊,卻蒙塵了近半生。
他疼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他最後,只是笨拙地,緊緊握著楚晚寧的手,他不住地說:“有的,有的。”
有人喜歡你。我喜歡你。
你是有人要的,你有人要的,不要再那麽自卑了,不要再那麽傻,把最好最好的自己,說的那樣一文不值。傻瓜。
傻瓜楚晚寧。
我喜歡你啊。
過了好久,墨燃問他:“那你呢?”
“……什麽?”
墨燃垂著眼簾,睫毛簌簌:“我……我那麽笨,那麽不懂事,那麽不靠譜,我……我還做過許多不能原諒的錯事。”
他頓了頓,小聲道:“你會喜歡我嗎?”
楚晚寧原本已經把臉擡起來了,一聽他這樣說,驀地對上那雙柔黑的眼,竟又心慌意亂,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將手抽了出來,別過臉去。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但墨燃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晚寧的耳根紅了,紅到了花枝般秀麗的頸。
“那個錦囊……”
“別說。”楚晚寧忽然悶悶出聲,這下是整個面龐都紅了,“不許說。”
墨燃望著楚晚寧不甘又羞赧,憤怒又茫然的模樣,瞳水里光影流動,月光縈淌。
他坐過去,重新伸手,捉住了楚晚寧的指尖。
楚晚寧在顫抖,墨燃的手指也在輕顫,他覆著楚晚寧的修細五指,而後,一一疊住,以一種從所未有的方式——
十指緊扣,掌心貼合。
楚晚寧漲紅著臉,把面龐別的更開。
這一次,卻沒有再掙開他。
於是墨燃握著楚晚寧的手,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忐忑不安地確認。
楚晚寧……也喜歡他。
他終於,知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仗劍出紅塵,振袖落白雪,參鑒修改於《古劍奇譚一dlc天墉舊事》陵越臺詞,原句為“振袖拂蒼雲,仗劍出白雪”。
小劇場《今天還需要小劇場?》
薛蒙:咦?今天演小劇場的人呢?
肉包:你猜。
薛蒙:mmp我師尊呢???
肉包:哎嘿嘿。
薛蒙:……
街角賣盒飯的梅含雪小哥哥:別找你師尊了,坐下來,吃一碗魚腥草炒肉蓋澆飯吧,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不要問了。
薛蒙:???
第180章 師尊,何以辜負卿
對於楚晚寧而言, 這是第一次與墨燃掌心緊貼,十指相扣。
他覺得夠了, 太多了,幸好墨燃沒有更多的舉動, 不然他大概真的能從百尺高空一躍而下, 逃之夭夭。
真是幸好。
而對於墨燃而言, 這是他不知第幾次與楚晚寧掌心緊貼,十指相扣。
他覺得不夠, 太少了, 但幸好自己沒有更多的舉動,不然牽了手就想親吻然後就想索取更多,食髓知味。
真是不好。
但即使這樣, 墨燃依舊能夠覺察到,楚晚寧好像在逃。
當天他們從劍上落地,楚晚寧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跑了兩步, 覺得步伐趨急,又立時慢下來。
慢下來走了沒兩步, 聽到墨燃在身後跟著他,羞惱惶急之下,便又開始疾走。
“……”
墨燃看著他大步流星, 心里又癢又疼,又熱又軟。
眼見著楚晚寧埋頭走向一棵大樹,墨燃立刻道:“小心——!”
“砰!”
還是撞了個正著。
他忙過去, 問:“疼嗎?讓我看看。”
楚晚寧捂著額頭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往前走。
墨燃想跟,結果聽他說了句:“你別跟著我。”
“我……也要回去休息啊。”
“你先站著吹一會兒風,吹涼了再進來。”
吹涼了?
墨燃笑了,怎麽吹涼?
握了你的手,這一夜,心都是熱的。
但他還是聽話,沒有繼續跟著。他站在清冷的月色下,目送著楚晚寧走遠,直至消失在墻垣後不見,而後走到那棵楚晚寧不慎撞過的樹前,靜了一會兒,把額頭貼在樹幹上。
樹痂粗糙,他閉上雙眼。
楚晚寧……
喜歡他。
飛花流水,孤島如春。
皓月當空,清雲蔽日。
潮汐暗湧,水天一色。
人間再好,都比不過得一句,楚晚寧喜歡他。
饒是他再是言辭匱乏,資質愚笨,這一刻亦是心潮澎湃,文思泉湧。愛意能讓墨微雨這般簡單粗直的木頭變成詩人,楚晚寧喜歡他,楚晚寧……楚晚寧喜歡他!
他以額頭碾著樹皮,想要鎮定,想要隱忍,想要“涼下來”,想要……
不行,做不到。
他再也鎮定不了,隱忍不住,涼不下來,他閉著的雙目在微微顫抖,睫毛間隙里浸著柔情與狂喜,他的嘴角卷起,臉頰邊的酒窩愈來愈深,盛載著的蜜意越溢越多。
楚晚寧喜歡他。
喜歡他。
是……是他癡戀的那個人,是世上最好的那個人,是他余生都想要揣在懷里的那個人,是楚晚寧……是楚晚寧……
堂堂前踏仙帝君,現修真界墨宗師,居然就在這荒蠻無人煙的潔白沙地中,抵著一棵枝葉瑟瑟的大樹,閉著眼低著頭,肩膀微顫,笑出聲來。
因為楚晚寧喜歡他,所以他聞到的風都是甜的,聽到的濤聲都是甜的。
楚晚寧,喜歡他。
他低眸笑著,可是笑著笑著,卻哭了。
他像個瘋子一般咧著嘴,流著眼淚,好甜,可是心卻好痛。
楚晚寧……
喜歡他。
從彩蝶鎮起,就偷偷揣著他們的結發錦囊。
喜歡他……
他忽然想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楚晚寧就一直站在自己身後,默默地陪著,默默地等著,等他回頭,等他伸手,等他轉身看到。
楚晚寧,等了多久?
這輩子,上輩子。
疊在一起,二十年?
比二十年更久。
他是塵煙看透的墨微雨,知道這世上最無價的,便是歲月。
權勢之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任何的珍玩寶藏,佳人蜜語,都會源源不斷地湧來,唯有歲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一個人,願意用萬兩黃金換你,那是欲。
一個人,願意用前程似錦換你,那是愛。
而一個人,願意用二十年的年華,最好的歲月來換你,來等你。
且不吭聲,不求回報,也不求結果。
那是傻。
真的,真的太傻了。
墨燃喉頭凝澀,苦意漫上舌根,洶湧成潮,他想——
楚晚寧,你真的……太傻了。
為何如此?怎能如此?
我墨微雨何德何能……能讓你如此。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而我呢?
滿手血腥,死不足惜,萬人唾罵,永不超生。
我欺負你,憎恨你,辜負你,我害死了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都做過些什麽……
你根本就都不知道!!
墨燃抱著那棵樹,哽咽的哭聲落入呼嘯的海風里。他都做了什麽……
在楚晚寧的目光里,去追逐另一個人的背影。
在楚晚寧的目光里,癡癡地等著另一個人回頭。
金成池幻境里,他親口對楚晚寧說,師昧,我喜歡你。
他拿刀子割楚晚寧的心!
可是楚晚寧呢?
沈默得像磐石,江流石不轉,刀子戳在心里,他也和沒事人一樣,照顧他,寬容他,陪伴他。
直到死。
……直到死。
他大笑,他痛哭,水天月色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看得到,他趨於瘋狂。
楚晚寧,兩輩子,兩輩子到死都沒有讓墨燃知道自己的心意,這個傲骨錚錚的人一生做過最卑微的事,就是喜歡上了一個人。
為了那個人,他做盡了所能做的一切,卻早已在漫長的等待之中,清楚了對方眼里永遠不會有自己的位置,他在明知道對方不會喜愛自己的情況下,選擇了不打擾,選擇了不驚動,不給別人一絲一毫的困擾。
選擇了,留下最後的尊嚴。
上輩子,到死,他也只說了一句,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這輩子,自己跟他表白,楚晚寧那麽好的人,那麽驕傲的人,卻說:“我不好的。我從來都沒有人喜歡過。”
踏仙君……墨微雨……都……做了什麽……
都做了什麽!!!
是瞎目,還是智昏?
何以窺不破,何以辜負卿。
楚晚寧躺在床上,帷幕已經放落,他隔著煙靄般層巒疊嶂的虛影,看著帳外的燈火。
他的臉很燙,心跳很快,思緒卻凝住了,流的很慢。
比起外頭那個因為魂靈罪惡,而無法體會到純粹甜蜜的人,楚晚寧顯得那麽簡單、幹凈。
他將五指伸開,展在眼前,等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用一只手覆上了另一只手的脊背,手掌與手背交疊,像方才墨燃握著他的那樣。
“……”
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楚晚寧楞住了,隨即惱羞成怒,恨自己竟會如此心猿意馬,竟癡迷於方才那廝的強悍力道而不得脫。
沒出息!
他惡狠狠地松開自己的雙手,並拿左手打了右手一巴掌。
“吱呀。”
門忽然推開,卷入的夜風激的羅幕淌動。
楚晚寧猛地翻了個身,闔眸裝睡。他聽到男人走進房間,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微弱的燭火,即使隔著簾子,也能感到光線驟暗,墨燃的影子投在床上,壓迫著他,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師尊,你已經睡著了?”
墨燃的聲音很溫柔,不知為什麽,帶著些沙啞,好像浸了海水的苦鹹。
楚晚寧不答。
墨燃就原處立了一會兒,而後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怕吵醒楚晚寧,便又在昨天睡的地方,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給自己打了個地鋪,再吹滅了燭火。
屋內霎時陷入一片黑暗,甚至因為沒了那堆滿屋的靈蝶和海棠,這黑比昨晚更深邃,令人感官刺激,備受壓迫,令人畏懼這黑夜中會發生的事情,又期待這黑夜中可以發生的事情。
但墨燃什麽也沒有做,這個昔日逛個窯子鬧得名滿勾欄的人,忽然變得那麽木訥,謹慎,憐惜,守禮。
他合衣躺下。
楚晚寧松了口氣,隱約又生出些惆悵,但他還沒有來得及為自己的惆悵而感到羞恥,就聽得墨燃又從地上起來。而後,羅帷輕動,他撩開了他的床簾。
楚晚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動不動,依舊是蜷縮著睡熟的模樣,還盡力調勻自己的呼吸,希望不被對方發覺絲毫異樣。
他不知道墨燃忽然起身,是想要做些什麽。
他沒有結過道侶,沒有破過清戒,他唯一對性有關認知,都來自於那些莫名荒誕的夢里。
他像是個從沒有下過水的人,對洶湧的波濤畏懼大過渴望,寧願先找個才到腰腹的小水潭撲騰兩下。若是一下子要他迎頭面對江流潮湧,他怕自己會在漩渦里溺亡。
所以,他其實很怕墨燃再有更多的舉動。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墨燃感受到了他細微的戰栗,還是聽到了他不爭氣的湍急心跳,墨燃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俯身——
俯的有些低,楚晚寧幾乎能體會到他熾熱雄渾的氣息,熾熱的胸膛好像就要壓下來。
卻只是,這樣低低地看了他一會兒,將他鬢邊的一縷碎發捋到耳後,而後被褥窸窣,他幫他蓋好了暖被。
楚晚寧心下稍定,覺得滿意又不滿意。但這樣看來,墨燃總歸還是個老實……
“人”字尚在腦中抽枝吐蕾,老實人墨燃就複又低下頭,楚晚寧只來得及感到臉頰上柔軟溫熱的觸感,腦袋就嗡的一聲掀起了駭浪驚濤,刺向岸邊巨石,飛濺千堆雪沫。
墨燃的氣息縈繞著他,熏炙著他,煎熬著他。
他吻了他的側臉。
有幾個人能面對心愛之人的睡顏,只是袖手看著,只是蓋上被子,只是道聲晚安呢。
墨微雨將所有的克制與忍耐耗竭,鎖鏈深深勒入欲望的皮肉里,扼住了其他,卻終究錯放了這溫軟輕柔的吻。
血液隆隆,可憐晚夜玉衡英明神武,一世從容鎮定,颯踏英姿,卻在墨微雨熾熱低沈的呼吸里,臉頰發燙,手心盜汗。
他一時什麽也思考不能,什麽也意識不到,呼吸都是屏住的,心臟跳得快到似乎都不再屬於自己,天地間茫茫一片,好像什麽都不再剩下,又好像腹中倏忽燃起一叢熱火,眼前閃過斑斕交織的光點。頭暈目眩中,他只能勉強意識到一件事:
墨燃在親吻他。
盡管只是側臉。
而至於別的,比如墨燃親了多久,這些他根本沒有余力再去想,他手指在被褥下捏緊,熱汗涔涔,他的眼皮不住地顫抖,顫抖……
所幸夜很黑,他忍不住簌簌而動的睫毛沒有被墨燃看到。
也所幸楚晚寧的臉太熱了,整個人亦是昏昏沈沈,所以他竟沒有感受到,親吻的時候,有一滴溫熱的淚水從墨燃臉頰滑落,洇到自己的脖頸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得知真相的狗子辣麽內疚難受,就不更小劇場破節奏了,明天再更~~麽麽啾~
第181章 師尊的回憶
告白的第二日清晨, 楚晚寧很早就醒了。
但他沒有起床,因為他從簾子里悄悄往外看出去, 發現墨燃還在睡著,簡單的地鋪, 緊挨著床沿。
隔著簾子看的不那麽真切, 楚晚寧按捺片刻, 沒有按捺住,他伸出手, 想要撩開一點簾縫, 但手未觸及羅帷,就換成了一根手指,用指尖, 只掀開那麽一丁點兒。
好像只要是那麽一丁點兒,自己就不算偷看似的。
清曦從窗戶紙里灑落進來,紅彤彤帶點金色的光芒, 被裁成狹長剪影, 照在墨燃英俊的臉龐上。
楚晚寧很久沒有看過他的睡顏了,他安靜地瞧著, 瞧的很仔細,凝視的時間很長。
長到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墨燃剛被薛正雍帶回死生之巔的那一年。有些靦腆的一個少年,開心時卻能迸發出火一般的燦爛熱烈, 沒事就愛粘著自己,說什麽,也要拜自己為師。
趕都趕不走。
通天塔前一見, 楚晚寧執意不收徒,因為覺得“他瞧起來最溫柔,我最喜歡”這句話簡直荒謬,不可信。
為此,他晾了墨微雨十四天。
聽人說,墨微雨為了想辦法拜入他門下,詢問了薛正雍王夫人師明凈,包括薛子明。
最後也不知道誰給他出的餿主意,讓他學程門立雪,站在紅蓮水榭外頭等人。早上楚晚寧出門了,就問安,求拜師,晚上楚晚寧回去了,繼續問安,求拜師,如此風雨無阻,滴水也能穿石。
楚晚寧對此行徑的反應是:呵。
視若無睹,走了。
他不喜歡別人這樣激烈地追逐,他這個人,自己感情寡淡,便也只願意應對那些同樣平和寡淡的情緒。
不知是不是自幼所處的環境所致,少年很善察言觀色,大約是感受到了楚晚寧的冷意,他只死纏爛打了兩天,就沒有再追著楚晚寧央求過拜師一事。
但他每天照例都還是來紅蓮水榭,替楚晚寧把院門前的枯枝落葉都清掃幹凈了,看楚晚寧出來,就杵著掃帚,撓著頭,笑道:“玉衡長老。”
晨曦里不說早起,薄暮里也不問安好。
就那麽簡簡單單的一句,玉衡長老,然後只是笑。
楚晚寧不看他,自顧自地走掉,他也不惱,在他身後,嘩嘩地掃著落葉。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十天,有一日清晨,大約因為紅蓮水榭的荷花一夜之間開了十余朵,香氣馥郁,讓楚晚寧心情極好。
他推扉而出,見到綿延曲折的清幽山徑上,少年墨燃正低著頭,專心致誌地拾級而上,掃著葉片,有一片葉子大約是卡進了石縫里,格外難清理,他便俯身去拾,準備丟到草木叢中。
擡頭的一瞬間發現了楚晚寧站在山門前,他楞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卷了半袖的胳膊露在外頭,他舉著還沒有來得及扔掉的枯葉,朝楚晚寧揮手——
“玉衡長老。”
聲音很清澈,帶著鮮果清甜,明明不響,卻好像在峰巒之間彌久回蕩,一片皓白浮雲流淌而去,陽光自雲端傾瀉而下,穿林透葉,竹林間起風了,瑟瑟蕭蕭。
楚晚寧原處站了一會兒,瞳仁被忽然耀眼的晨光浸成了琥珀色,他微微瞇起眼,一瞬間竟覺得少年手中的枯葉似乎也不再那樣死氣沈沈了,變得和那個燦笑著的人一般絢爛奪目,溢彩流光。
他不動聲色地走下石階。
墨燃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淡,也不以為意,只如往常一樣,自覺地立到了一邊,等著楚晚寧過去。
那天,楚晚寧一階一階從容而下,也如往常一樣,走過他的身邊。
然後,忽然微微側過臉,回眸瞥了少年一眼,聲音清冽如泉,沈靜如湖。
他說:“多謝。”
墨燃楞了一下,隨即眼睛就亮了,忙擺手說:“不用,不用,都是弟子應當做的。”
楚晚寧道:“……我沒打算收你當徒弟。”
但語氣神態,都不再比初時堅決。
他說完之後就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末了卻又不知為何,大約是覺得於心不忍,又回頭看了墨燃一眼。
結果看到那個少年居然絲毫不覺得心堵,竟拄著掃帚興奮地在原地跳了幾步,那張年輕的臉上滿是蓬勃朝氣,散發著無盡的光和熱。
……原來這家夥根本沒有在意後半句,只聽到了一句多謝,就開心成這樣了麽?
日子又這樣過了幾天,有一日,下雨了。
雨不算太大,楚晚寧從來都是個懶得拿傘也難得開結界的人,估摸著走到善惡臺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淋濕了也沒關系,到時候用法術蒸幹就好。
他推門出去。
墨燃還在。
不過他今天倒是沒有在掃地,掃帚被他擱在了一邊,他撐著一把油紙傘,蹲在地上,背對著楚晚寧,正全神貫註地搗鼓著個什麽東西,單側肩膀微微聳動著,他身子矮小,蹲著就更小,傘又大,還是深褐色的,瞧上去很是好笑,就像一只春雨里冒出的蘑菇。
楚晚寧忍著淡淡的笑意,走到他身後,輕咳一聲,問:“在做什麽?”
“啊。”少年一驚,回過頭來,仰頭看著他。
第一句話是“玉衡長老”。
還沒等楚晚寧應聲,他睜大了眼睛,就說了第二句話:“你怎麽沒打傘?”
還沒等楚晚寧回答,他就站起來,踮起腳尖,努力把手中的油紙傘舉高,說了第三句話:“這個給你。”
但他終歸還是太矮了,站的臺階又比楚晚寧低一級,很努力了,傘才勉強遮住楚晚寧的頭頂,但力道又沒維·穩,風一吹,手沒拿住,傘瞬間傾斜,成串的水珠子統統落進了楚晚寧的頸領沿口,順著脖子流進去。
於是,還沒等楚晚寧作聲,墨燃又火急火燎地忙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楚晚寧:“…………”
墨燃說第一句的時候,他可以答“嗯。”
墨燃說第二句的時候,他可以答“不需要。”
墨燃說第三句的時候,他可以答“你自己留著。”
但墨燃說了第四句,一叠聲的對不起,楚晚寧都有些無言以對了,垂著眸,看不出神情究竟是寡淡還是陰郁,最後只是嘆了口氣,接過了墨燃手里的傘,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二人頭頂。
他擡起眼皮看了看墨燃,想了片刻,又繞回了最初的那句話。
“你在做什麽?”
“救蚯蚓。”
楚晚寧以為自己聽錯了,皺了皺眉頭,問:“什麽?”
墨燃笑了,酒窩深深,很是可愛,他有些赧然地撓了撓頭,磕磕巴巴:“救,救蚯蚓。”
楚晚寧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墨燃垂著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掌心里握著一根樹枝,滴滴答答往下落著水,應當是從地上拾起來的。再往前看,石階上果然有一只蠢笨的蚯蚓在水潭子里躺著,慢慢地蠕動。
“等雨停了,這些從泥土里跑出來的蚯蚓就該曬成蚯蚓幹了。”墨燃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把它們都弄回草叢里。”
楚晚寧淡淡問:“用樹枝?”
“……嗯。”
瞧見對方面色清冷,墨燃大約是擔心被玉衡長老看不起,便急著道:“我,我倒不是怕用手,就是小時候阿娘跟我說過,蚯蚓不能用手捉,會爛皮爛肉……”
楚晚寧搖了搖頭:“我不是在說這個。”
他言畢,微微擡手,指尖淩空一點,只見一道細軟的金色柳枝竟從青石長階的縫隙里鉆出來,柳枝裹住那條在水潭里躺著的蚯蚓,將它托著放回了附近的草堆中。墨燃睜大眼睛,很是吃驚:“這是什麽?”
“天問。”
“天問是什麽?”
楚晚寧乜了他一眼,說道:“是我的武器。”
墨燃顯得更驚訝了:“長老的武器……這麽……這麽……”
“這麽小?”楚晚寧替他把話說了出口。
墨燃:“嘿嘿。”
楚晚寧一拂衣袖,神情漠然:“它自然有兇狠的時候。”
“那,我能看看嗎?”
“最好永遠別瞧見。”
當時的墨燃還沒有明白過來楚晚寧說這句話的意思,他轉頭又去瞧著柳藤從石階的各個裂縫里探頭,將那些糊里糊塗浸泡在雨水里的蚯蚓全都卷著,送回到濕潤的泥土中,漸漸露出了羨慕的神色。
楚晚寧忽然問:“想學嗎?”
墨燃一怔,隨即驀地睜大眼睛,驚喜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最後只會連連點頭,一張俊俏的小臉漲的通紅。
楚晚寧道:“明日晨修後,去善惡臺後面的竹林,我在那里等你。”
他說完,潔白絲履踩在潮濕的石階上,執著油紙傘,徑自往山下走去,墨燃楞楞瞧著他吳帶當風的飄然背影,半晌之後,猛地反應過來楚晚寧的言下之意,剎那間臉漲得更紅了,眼睛亮的出奇。
他再也顧不得地面濕潮,立即跪落叩首,尚且稚嫩的嗓音里盡是熱切與欣喜。
“是,師尊!”
“……”這次楚晚寧沒有贊同,也沒有阻止,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後繼續行遠,雨點敲在傘面,點點滴滴,猶如箜篌一闕。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墨燃才從地上站起,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頭頂不知什麽時候已撐開了一道金色的半透明屏障,流淌著五瓣花影,替他遮去了細密的風雨。
楚晚寧記得當年薛正雍得知他的決定時,又是寬慰又是意外,問了他一句:“玉衡,你怎麽就願意收他了?”
那時候,自己坐在善惡臺的高座上,手里扔捏著墨燃給他的那柄油紙傘,修長指節若有若無,磨蹭過古拙的傘柄,最後淡淡說了句:“方便他救蚯蚓。”
薛正雍啊了一聲,豹目睜得圓溜,倒有些像貓。
“救什麽?”
楚晚寧沒有再答話,只是垂眸望著青竹傘骨的眼眸里,逐漸有了一點點的笑意。
轉眼,都這麽久過去了。
他當年收為弟子的那個少年,初時淳質,後行歧路,但終是幸好,到頭來,少年還是長成了一個端端正正的仙君,沒有教他失望。
一點藕白色的指尖探出羅帷,楚晚寧從熹微的縫隙里,凝神瞧著墨燃的睡顏。
那個少年如今已是個英俊又挺拔的男子,五官比從前更加深刻分明,眉眼之間盡是穩重成熟的氣息。
只是和當初一樣,墨燃睡著的時候,眉心總會微微蹙著,他打小就是這樣,兩排睫羽垂得很低,仿佛快要被沈甸甸的心事壓得再也不能擡起。
楚晚寧覺得有些好笑,心道這人年紀輕輕,哪里來得那麽多愁緒憂思?
正這麽想著,忽見得墨燃卷翹的長睫毛微微一動,眼睛緩緩睜開。
“……”
楚晚寧的手指立時一僵,想將手收回來,裝睡。
可是墨燃這個人很奇怪,他不太有年輕人的賴床氣,反而倒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做派,換句話說,他清醒得很快。
而且莫名其妙的,他似乎對睡眠環境周遭的細微變化,有著極為敏銳的直覺——好像常年都面臨暗殺危險,一步一移,如履薄冰。
楚晚寧還沒有來得及把手指尖從帳子縫隙里抽回去,墨燃的視線就已經準確地落在了那一點指尖上。
楚晚寧:“…………”
事關玉衡長老的臉皮和清譽,千鈞一發之際,楚晚寧靈機一動,幹脆翻了個身,整個手都伸出帳簾,懶懶散散地垂在了床榻邊。
這樣看起來,剛剛就全然不是在偷掀簾子了,而是睡熟的人翻了個身,手臂伸展,無意間探出了帳簾。
墨燃哪里能想得到嚴肅死板楚晚寧能想到這種主意,輕易就被蒙混了過去,他怕吵醒楚晚寧,於是輕手輕腳地起身。
但卻沒有馬上走,而是捉起了楚晚寧露在外頭的手腕,小心翼翼擱回了被褥之間。做完這些,過了一會兒,楚晚寧才聽到門扉吱呀推開的聲響。
墨燃出去了。
楚晚寧微微舒展眼眸,看著門外透進來的天光朦朧,兀自出了很久的神。
或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與墨燃能夠在一起,甚至連想象都不曾具體想象過,所以哪怕過了一夜,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覺得這一切就和做夢一樣。
印象里,墨燃分明是暗慕著師明凈的,這些年他獨自站在他們身後,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看墨燃對師明凈燦笑,看墨燃替師明凈煮面,看墨燃偷偷地幫師明凈完成委派,喜滋滋的樣子,以為沒人知道。
其實這些,楚晚寧都清楚。
為此他有過羨慕,有過妒火,有過難受,有過不甘。
也以為自己有過釋然。
其實哪有這麽容易釋然的,哪怕明知絕無可能,也梗著脖子不肯回首,硬著頭皮不願離去。
這些年,楚晚寧自己也曾捫心自問,這樣註定無果的等待是否值得,這樣執迷不悟的守候是否下賤。但自問了無數遍,每次的答案都不了了之。
他楚晚寧也曾是冷眼旁觀那些癡男怨女的無情人,最是無法明白為什麽那麽痛了,還要強行把一份感情揣在懷里,被紮的遍體鱗傷,也不肯丟棄。他不理解,只有當求而不得的業火燒到他的心頭,他才終於能夠知道——
世上的厚誼深情,真心真意,大抵都是如此。
可以放下,卻永難拋棄。
正因如此,並不明白墨燃對師昧真正想法的楚晚寧,多少都有些迷茫和猶豫。他不明白是什麽令墨燃願意將目光從師明凈身上移開,轉而落在自己略顯狼狽的臉龐。
嗯……因為感激?
因為愧疚?
想要效仿女鬼報恩花妖償情,所以以身相許?
……媽的,該不會是跟師昧表白,被師昧拒絕了吧……
楚晚寧發著呆,腦內天馬行空,一時間倩女幽魂田螺姑娘陳世美移情別戀亂七八糟全湧上來,最後居然越想越氣,起身,趁著沒有人看見,狠踹了墨燃昨晚打的地鋪兩腳。
作者有話要說: 告白章節經過基友提醒發現我漏回了好幾個小寶貝兒的留言,真是對不起qaq檢查缺漏的時候都木有檢查到,向那天被漏回的小夥伴們說聲抱歉,麽麽啾~
以及昨天章節被某個審核員判定不純潔,正在等管理員審核,如果出現被鎖情況不要著急,我會申訴。
另外……親個臉頰就不純潔,小妹妹胡亂判定是會被驢子踢的好嗎!!!
小劇場《聽說你不純潔》
因為被審核,太怨念而生出的產物——
審核員:聽說你不純潔,鎖掉你啪啪啪的章節。
零點五:你試試看。
審核員:……當我沒說,審核通過。
審核員:聽說你不純潔,鎖掉你想要啪啪啪的章節。
一點零:(陰笑)嘿嘿,這位朋友你是說認真的嗎?
審核員:……算了,這次就過去吧,下不為例。
審核員:聽說你不純潔,鎖掉你啪啪啪的章節。
二點零:我沒有啪啪啪過。
審核員:鎖掉你自我放飛的章節。
二點零:我沒有自我放飛過。
審核員:鎖掉你們接吻的章節!!!
二點零:……也沒有接吻過。
審核員:媽的!反正我就要鎖你!!說罷!你們幹過什麽好事!
二點零(嘆氣):我是個老實人,我只親過他的臉頰。
審核員:(如獲至寶)好!!!(拍案而起)就是這個!你居然親別人!不要臉!鎖掉你親別人臉頰的章節!!!審核你!!!!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做人,還是要當零點五。
當二點零是要被欺負的。
(餵餵餵,不要亂說話呀!!)
第182章 師尊的小燭龍
猜測歸猜測, 沒有論斷之前,楚晚寧不願再做多想, 免得給自己添堵。
只是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感情,他多少有些保留。因此當劫火終於熄滅, 一行人準備禦劍離開時, 楚晚寧並沒打算再坐墨燃的佩劍。
當然, 勉強能在二十尺低空飛行的玉衡長老也沒有打算踩著懷沙穿越浩瀚大海,所以當眾人站在怪石嶙峋的灘塗邊, 一一被墨燃拉上變大的長劍時, 楚晚寧掏出了自己的升龍符。
指尖滴血,點於龍鱗之上,那只聒噪的小紙龍便又忽地從畫面上活了過來, 騰空而起,翻了好幾個筋鬥,繼而繞著主人哇哇大喊起來。
“哎呀楚晚寧, 多年不見, 甚是想念,這次你又求本座幫你做什麽事呀?”
“載我去對岸。”
“呔!本座乃是開天辟地鴻蒙初始的第一真君銜燭之龍, 怎可做那騾馬驢子的活兒,不載,不載!”
眾目睽睽之下, 這條只有手掌大的小紙龍搖頭擺尾吱吱嘎嘎,身軀雖薄弱,嗓門卻洪亮。有小孩子聽著它的話, 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晚寧的臉色郁沈了不少,擡起手掌,倏地燃了一從金色的火焰,低沈道:“不載便燒。”
“……”小龍氣得仰倒,徑直摔在了沙灘上,張牙舞爪,吹須瞪眼,“哪有你這樣的,兇悍不講理,薄情又無恥,難怪這麽多年每次看到你,你都是一個人!”
墨燃聞言回頭,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想了想,周圍人那麽多,楚晚寧又要面子,所以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楚晚寧怒道:“就你話多!”
說著一揮手掌,掌心中的火團徑直朝著地上的小龍甩去,但楚晚寧也不是真的想燒它,火球聲勢浩大,卻擦著龍須落在灘塗礁石上,小龍嚇得哇地大叫竄天,嗷嗷直轉,胖爪子拍著自己的胡須。
“本座的尾巴呢!本座的須須呢!本座……本座的腦袋呢!還在嗎!還在嗎!”
“再啰嗦就不在了。”楚晚寧咬牙切齒道,掌中又聚齊嘶嘶金色光華,“變大。”
“……嗷嗚嗚嗚嗚!”小龍半真半假地嚎啕了半天,正拿爪子淒淒切切地彈揮著並不存在的淚水,綠豆眼卻忽地瞥到了楚晚寧刺刀般雪亮的眼神,不由地一個寒噤,嗚嗚嗚的余音,便驟然以一聲滑稽的“嗝!”收尾。
它軟綿綿地從地上爬起來,這回可真像一只紙片龍了,渾身無骨,虬髯耷拉,它又打了個嗝,委屈兮兮地說:“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依你。”
反正上回乘它的時候,它也是這麽說的。
紙龍便抻開四足,似乎在舒展筋骨,而後它喉嚨間發出尖銳的鳴叫聲,一道金光從它幼嫩單薄的軀殼內驀地溢散出來,向周遭散去,那金光越來越強,最後將紙龍完全吞噬殆盡。
“吼——!!!!”
陡然間,紙龍喉間尖利細小的鳴音忽的轉成雄渾可怖的怒嗥咆哮,剎那間那團金光閃過紫電雷鳴,周遭狂風乍起,海岸驚濤翻波,眾人都被刺得睜不開眼來,紛紛或是低頭,或是以袖遮臉。
楚晚寧瞇著眼睛,長馬尾和寬大衣袍都被勁風吹的獵獵振拂。待金光熄滅,眾人環顧,卻見方才那只小龍已經不見了,海灘上靜悄悄的,什麽都沒有。
“咦?不見了?”
有膽大的小孩子脆生生地驚訝道,但話音未落,就聽得頭頂上端傳來聲響遏行雲,聲震九霄的嗥吼,怒海翻騰,風雲激蕩。
眾人驚愕惶恐地仰起頭,幾許寂靜,忽然,濃重的雲層後沖出一條威風巨龍,它怒目圓睜,指爪遒勁,僅是龍須便有百年樹木那般粗壯,它在雲層間翻滾盤旋,虎虎生風,忽地它向上一仰,而後猛地自地面俯沖——!
罡風四起!
“呀——!”
“阿爹!”
失去了雙親的孩子被嚇到了,還是習慣性地哭喊著叫爹爹,墨燃忙將他抱起,輕聲安撫。
楚晚寧大概沒有想到自己又嚇到了小孩,怔了一下,見那巨龍一沖而下,立時道:“你慢些。”
“嗷?”
碩大無朋的巨龍聞言,居然發出了一聲透著呆氣的哼哼,而後砰的一聲落在了石灘上,慢慢地垂下了身子。
這巨龍十分龐大,坐在它身上便和坐在陸地上沒有太多不同,也難怪楚晚寧不喜歡禦劍,卻願意騎龍高飛。
墨燃有意讓楚晚寧自在一些,便逗懷中的孩子:“你要不要跟那個哥哥,坐這條銜燭之龍?”
那孩子卻不願意,把臉埋在了墨燃肩頭,小聲說:“悄悄告訴你,我不喜歡他……”
墨燃也和他說:“悄悄告訴你,我喜歡他。”
“啊?”小孩楞了一下,但畢竟純潔天真,又悄悄問,“真的呀?”
“噓,不要告訴別人。”
小孩子就立刻笑起來,捂住嘴,連連點頭。
“你們在說什麽?還走不走了?”楚晚寧並不打算與眾人同乘,便淡淡看了他們一眼,而後禦龍騰起,剎那間升上百尺高空,消失在雲層之中。
由於劍上帶人,不能飛的太快,到了傍晚時分,他們才抵達蜀中無常鎮,楚晚寧比他們先行降落,跟鎮中幾家大戶打了招呼。無常鎮是最受死生之巔照拂的城鎮,只要仙君開口,他們都會盡力照做。
從臨沂帶來的那些災民,都被幾位大戶主領了回去照顧,墨燃抱著的那個孩子臨走時還依依不舍地回頭和他揮手。
“恩公哥哥,以後見。”
“嗯,以後見。”墨燃笑道,站在夕陽余暉里,目送著他們走遠。
楚晚寧厭煩這種別離之景,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就走。墨燃忙跟了過去,與他一同走回門派。
兩人默不作聲地走到山門石階前,一步一步拾級而上,樹影搖曳,暮色輝煌。墨燃想起了楚晚寧曾在靈力耗盡時,背著重傷昏迷的自己匍匐著爬回山巔,再看他如今還能好好地站在自己身邊,與自己同歸,不由地百感交集。
苦甜之間,他伸出手,輕輕握住楚晚寧的指尖。
“……”
即使先前已經牽過一次手,楚晚寧依然顯得那麽生硬,那麽笨拙,那麽不自在。他盡力沈靜著臉龐,使得自己好像很淡然,很自若的樣子。
可惜他面對的人是墨燃。
是知他根底,知他臟腑,知他耳邊痣敏感,足尖畏寒涼的墨微雨。
他們誰都沒有先說話,倒是墨燃見他沒有將指端再抽走,便將楚晚寧的整個手都裹到掌心里。
漫漫長階,他渴望這條路長一些,好讓他能握著他的手,久一點,再久一點。
遙遙長階,他又渴望這條路短一些,若是能短一些,當年背著自己回家的楚晚寧受的苦,是不是就能少一點,再少一點。
就這樣走到山巔,巍峨山門已清晰可見。
忽然,一個披著白色銀狐鬥篷的頎長身影自婆娑樹影里出現,未及兩人看清,就聽得那人喚了一聲。
“師尊?!”
楚晚寧微驚,幾乎是立刻把手從墨燃掌中掙了出來,垂在袖間,而後站定腳步,擡起了頭。
師昧自高幾級的臺階走下,夕陽余暉下一張臉清若芙蕖,明艷鮮麗,那灼灼光彩照漫天紅霞都黯然失色。
他當真是俊美極了。
師昧大概並沒有看到方才二人牽著的手,他顯得很驚喜,笑道:“太好了!你們總算回來了!”
墨燃沒有料到會忽然遇上他,有些尷尬,便問:“師昧是要出門嗎?”
“嗯,我正要下山去替尊主買些東西,沒想到先見著師尊和阿燃。幾天前尊主收到了師尊的傳訊海棠,但沒見著人,總歸放心不下……”
楚晚寧說:“我與墨燃均無恙。派中其他人呢?”
“都沒什麽事。”師昧道,“少主雖然受了黑子擺布,但所幸控制時辰不長,未損心脈。這幾日貪狼長老悉心醫治,今晨已能下床走動了。”
楚晚寧嘆道:“那就好。”
師昧笑了笑,看了墨燃一眼,而後溫柔地垂落眼簾,作揖道:“雖然很想多聊一會兒,但孤月夜送來的藥材,若是再不去取,就該讓送藥的人久等了。我需得先行一步,師尊、阿燃,晚上見。”
“嗯,你去吧。”楚晚寧道,“回頭再說。”
待師昧衣袍獵獵,身影漸渺,楚晚寧便轉頭,雖然他能感到方才墨燃並未松手,是自己先行抽離的,但不知為何就心生惱恨,刀鋒般冷厲的眸子惡狠狠地剜了墨燃一眼,拂袖轉身而去。
墨燃:“………………”
兩人前後到了丹心殿外,一推門,卻被眼前的情形震了一下,均是無言。
只見死生之巔的主殿里頭,密密麻麻擺滿了金銀綢緞、寶樹珊瑚、法器靈石,從盡頭高座一路鋪到門口,以至於楚晚寧連大門都只能推開一半,還有一半已經被一堆閃閃發亮的煉器晶石擋住了,完全動彈不得。除了這些東西也就算了,不知什麽古怪的原因,殿中居然還立著三十余個惴惴不安的絕色美女。
而薛正雍呢,他正哭笑不得地在跟一個身穿淡紅色衣衫的火凰閣弟子說理。
“不行,這個真的不行,其他可以收,這些歌姬還是請你帶回去,退還給閣主。我們這里真的不聽小曲兒,也不愛看跳舞,謝了謝了。”
墨燃跟著楚晚寧走進去,那三十個姑娘就站在門邊,立時就有一股濃重的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他本就對調配出的香氣敏感,沒忍住,登時阿嚏阿嚏打了四五個噴嚏。
薛正雍忙回頭,見到兩人,登時大喜。
“阿燃,玉衡!你們可算回來了!快,快幫我來勸勸這位……呃……這位使節。”
楚晚寧微微揚起眉毛:“什麽使節?”
未等薛正雍答話,那弟子便滿面堆笑,回過頭來,熱切地說道:“在下火凰閣大弟子,奉閣主命令,特來與死生之巔結盟的。”
楚晚寧:“……”
結盟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能輕率,三個人合力勸了那人半天,才把人給送走,薛正雍看著使節遠去的背影,重重嘆了口氣,擦著額頭細汗:“你們知道麽,這些天上修界的大小門派來了好多人,都說要和死生之巔修好。我這些年與他們交集不多,以往願意搭理咱們的,也就是昆侖踏雪宮,這一回三個五個的全都擠過來送禮,突然變得那麽熱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楚晚寧聞言蹙眉,問道:“這段時日,上修界什麽境況?”
薛正雍嗟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了。”
“怎麽說?”
“亂套啦。”薛正雍說,“徐霜林那個瘋子,回憶卷軸暴出了那麽多恩恩怨怨,即便知道這是他的複仇之心在作祟,可那又能改變什麽呢?儒風門自是不用多說,江東堂已經四分五裂,孤月夜和踏雪宮徹底交惡,如今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還有無悲寺……”
他說到這里,猛地想起懷罪大師是楚晚寧的師尊,不由立時住了嘴。
楚晚寧卻只是淡淡的:“無悲寺空門凈地,前主持卻卷入儒風門立嗣之爭,且用心險惡,自然也已聲名掃地。”
“嗯……”
聽他這樣不留情面的說自己的師門,薛正雍和墨燃都下意識有些困惑地看著楚晚寧。
楚晚寧抿唇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又問:“南宮駟呢?”
“不知道,劫火熄滅後就沒有聽到過他和葉公……葉姑娘的消息了。”
墨燃聞言,不由地低低“啊”了一聲,面露憂色。
難道兩輩子了,這兩個純善君子,仍是得不到善終麽?
見他神情有異,目光晦澀,薛正雍轉頭看他:“燃兒怎麽了?”
墨燃無法說實話,只得道:“我是在想,徐霜林如今行蹤未定,他二人與其瓜葛頗深,擔心會受牽連。”
“你也別太掛懷,所有門派都已經派人在徹查修真界一切異樣的法術源泉了。”薛正雍道,“除非南宮絮接下來沒有大動作,不然的話,勢必會被抓到行蹤。南宮公子和葉姑娘或許是暫困山林,不便於外頭聯系而已。”
墨燃道:“嗯,但願如此。”
他們又繼續問了些這幾天發生的變數,薛正雍雖得海棠傳訊,知道楚晚寧他們先前在飛花島度日,但也有些不清楚的後續,所以也反過來問了他們一些近況。楚晚寧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唯當講到些與墨燃相關的事時,會頓一頓,刻意地撇開不說。
而薛正雍呢,他打死都不會想到,楚晚寧和墨燃之間能發生些什麽。
因為這兩個人瞧上去除了相貌,一切都太不般配了。
年紀,身份,性格。
甚至皮膚顏色,吃飯口味,睡覺姿勢,凡此種種,無一相同。
這麽多年來,晚夜玉衡一直都代表著高潔,北鬥仙尊一直都代表著清冷,楚宗師薄情寡欲,最珍惜的就是自己這張臉皮,他怎麽會和自己的徒弟走到一起去?
最大膽荒謬的話本都不敢這麽寫,要有哪個說書人能講上這麽一段,估計能被人啐瓜子皮潑大碗茶,揍到櫸木桌子底下去。
但是,愛意偏偏就這樣滋生了。
在光線昏暗,無人問津的犄角旮旯里,開出一朵隱秘嬌孱的花來。雖未盛放,香已旖旎。
既然回了死生之巔,當晚楚晚寧便去了孟婆堂吃飯。
推開紅蓮水榭的門,忽見得竹葉蕭瑟的山徑小路,青石長階上,安靜地立著一個人。
聽到動靜,那人回過頭來,茂盛霞光在他身後恣無忌憚地暈染潑墨,將他英俊的臉頰描上一層金邊。
墨燃笑著對楚晚寧說:“師尊。”
楚晚寧潔白絲履微頓,記憶忽然重疊,好像又看到了墨燃第一年來死生之巔時,每日會站在自己門前,目送自己出門,等待自己歸來。
只不過,少年不複,當年的玉衡長老,也早已成了他口中喚了千萬遍的師尊。
恭敬里,猶帶幾縷十分克制著的熱切,以及並不那麽克制的溫柔。
“你在這里做什麽?”
“等著跟你一起吃飯。”
楚晚寧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著的一只食盒上,說道:“我今天想去孟婆堂,好久沒去了,不想待在水榭里進食。”
墨燃微怔,而後明白過來,他笑了:“師尊誤會,這個食盒是空的,我剛剛去給薛蒙送了些飯,他胃口不好,借了個小竈,給他煮了一碗掛面。”
沒有想到墨燃居然會給薛蒙送吃的,在楚晚寧記憶里,這兩個人素來不睦,雖然是堂兄弟,但湊一起沒一炷香的功夫就能鬥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也許是五年沈睡錯過太多,又或許是墨燃和薛蒙的年歲都已漸長,總而言之,在當師父的沒有發覺的時候,這兩人的關系早已冰泉始解,漸趨緩和。
如今雖離兄友弟恭相去甚遠,但至少薛蒙捏泥人,也會記得捏一只醜巴巴的墨燃,而墨燃也會在薛蒙病的時候,親手煮一碗掛面,送到他榻邊。
楚晚寧嘆了口氣:“他怎麽樣?我之前去瞧他的時候,他還在睡。”
“這會兒已經醒了,吃了面,又想出來走走,好不容易才被我勸回去躺著。”墨燃道,“珍瓏棋局不比其他,中了黑子的人,哪怕所控不深,也當好好休息一段時日。”
“嗯。”
楚晚寧雖應著,心里卻有些疑慮。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他忽然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好像墨燃對於珍瓏棋子的損耗利弊,有些過於清楚,過於淡然了。
“師尊?”
楚晚寧回過神來,墨燃笑著問:“在想什麽?”
“……沒什麽。”應當是自己多慮了吧,墨燃如今好歹也是宗師了,對禁術有所了解,也不算奇怪。
他岔開話題,說道:“去哪里吃?我不想到外面。”
“我也沒有想去外面吃啊。”墨燃揉了揉鼻子,低笑道,聲音溫雅,“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吃哪里都可以。”
楚晚寧是不會承認自己有些心動的,但他卻不由地對著那雙漆黑溫潤的眼睛多看了須臾。
那雙眼睛赤忱,明亮,映著霞光,還有自己的倒影。
很簡單也很幹凈。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絕這樣的一雙眼,於是最終與墨燃一起,來到了熱熱鬧鬧的飯堂。
或許是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終於捅破了,以前墨燃還會無所顧忌地給他夾菜,甚至會在看到楚晚寧嘴角有些湯漬時,擡手笑著替他擦掉。但現在兩個人卻都變得鄭重其事起來,眾目睽睽之下,連目光勾纏到都是羞赧的。
一頓飯客客氣氣吃到尾聲,楚晚寧起身欲將托盤收走,墨燃卻喚住他:“師尊,等一下。”
“怎麽了?”
墨燃伸出手,指腹將要觸上楚晚寧臉龐的瞬間,卻停住了。
他收回來,在自己嘴角點了點,笑道:“你這里,有一粒米。”
“…………”
楚晚寧在原處僵了一會兒,而後放下托盤,仿佛十分鎮定地用手帕把米粒擦了,而後抿了抿唇,低聲道:“還有嗎?”
墨燃笑著說:“沒了,很幹凈。”
楚晚寧這才重新端起盤子走開。他心中又是羞惱又是尷尬,卻也隱約有著一種自己不那麽願意承認的失落感——
墨燃以前都是直接擡手的,這個男人突如其來的循規蹈矩,讓他覺得很不適應。
之後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明明曾經是那樣百無禁忌的人,如今卻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夥兒一般,只盡心盡力地待楚晚寧好,卻不做任何過分激進的事。墨燃好像怕驚到他似的,每走一步都謹言慎行,有時候楚晚寧分明都在他眼底看到灼熱焚騰的熱欲了,但那男人的睫毛簾子竟會默默打落,而後,寬厚的手掌將楚晚寧的十指裹住。
再擡起眼簾時,目光里的欲,已盡數被溫柔遮掩。
但那溫柔太多了,有時候楚晚寧會心生一種模糊不定的錯覺。
就好像,墨燃是在對待一個支離破碎後,再一點一滴,重新被粘合起來的陶土人,生怕動作大了,就會把他捏成碎渣,捏成粉末。
楚晚寧覺得這樣倒也好,從容不迫,不疾不徐,夢里的烈火烹油鼎鑊沸騰固然刺激,不過,這種事情做做夢就可以了,若是成真,他恐怕自己會受不了。
可是再怎麽按捺,再怎麽循規蹈矩地按著戀愛的步驟走,也還是會有盡頭。
這天,他照例吃完晚飯,拿了個蜜桃準備離開,桃子還沒咬兩口,手就被捉住了,楚晚寧一驚,擡頭見是墨燃,便低聲喝道:
“你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各種現耽,你做什麽!》
楚晚寧:你做什麽--
墨燃:打劫
楚晚寧:你做什麽--
墨燃:小哥哥很辣嘛,有打火機嗎?借個火。
楚晚寧:你做什麽--
墨燃:老師,你今天上課很秀啊,還說要叫我家長?嗯?來,吞下去,我覺得你在見我老子之前,不如先會會我兒子。
楚晚寧:你做什麽--
墨燃:楚警官,這個案子我早說過,你不要插手,不要查下去,但你偏不聽,是你自討苦吃,別怨我把你軟禁起來,是你逼我的。
楚晚寧:你做什麽--
墨燃:哥,你這麽優秀,做什麽都是對的,你讓我在這個家里怎麽混?別動,不要喊,你想讓別人看到你現在這副羞恥模樣嗎?
第183章 師尊,我戒辣了
周圍沒人, 墨燃拉著他,把他帶到孟婆堂後頭的巷子里, 那巷子格外狹小,他進去了, 再站一個墨燃, 就不剩下更多空間。
楚晚寧揣著蜜桃, 瞪著他。
大抵是連續的隱忍克制,終於讓這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有些躁動了, 他胸膛略微急促的起伏著, 黑眼睛明亮地凝視著楚晚寧,忽然伸手,將他抱在懷里。
“我的桃子——!”
說的還是太晚了, 飽滿水靈的果實被碰掉,骨碌碌地滾到角落里,不再動彈。
“師尊。”男人熾熱的氣息縈繞在他耳邊, 那麽煎熬, 那麽熱切,可是他的語氣依舊是清明的, 滾燙里浮沈著隱忍之意,他的嗓音被欲火煎得微焦,但他依然沒有更多的舉動。
他只是擁抱著他, 把他摟在懷里,低沈喑啞。
“我好難受。”
楚晚寧驀地睜大了眼:“怎麽了,哪里不舒服?”
墨燃先是一怔, 而後失笑,他捉住楚晚寧想要探他額頭溫度的手,湊在唇邊,吻下去。
楚晚寧蹙眉焦急道:“生病了要去找貪狼長老看。”
“看那個冬腌菜沒用。”墨燃無奈道,“看小白菜才行。”
楚晚寧這才反應過來,面龐瞬間就繃住了,他惱羞成怒:“你說誰是白菜?”
墨燃就笑:“我錯啦。”
頓了頓,又用那雙濕潤的漆黑眼睛凝視著楚晚寧。
“但是師尊,我想你了。”
楚晚寧被他摟著,又被這樣一雙眼睛望著,被叫“小白菜”的怒火便無處發泄,反而成了耳尖的薄紅。半晌才道:“……我們方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這些都不算。”
“……”
“師尊,我就想和你多待一會兒,你每次吃完飯,都自己走掉,走在人群里,我碰都不能碰到你……”
男人的聲嗓里有些薄弱的委屈。
“和我在一起久一點,不要回去。”
楚晚寧被他念得臉頰愈發滾燙,心慌意亂,何況他身上的氣息是那麽熾烈,那麽雄渾,那麽熱切,他被他緊緊抱著,到最後,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墨燃喃喃道:“師尊,讓我再多抱你一會兒……”
對於他們兩人而言,要在死生之巔自然而然的獨處,其實並不那麽容易。尤其這段日子各大門派前來拜訪的次數明顯增加,楚晚寧常常被薛正雍拖了去出謀劃策,因此能聚首的時間就更少。
好不容易吃飯的時候能坐得近一些,卻總要擔心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怕稍有不慎,就會讓眼尖的弟子看出什麽異樣,所以自表白以來,他們連牽個手的機會都極是難得。
克制了那麽久,也無怪墨燃會忍受不了。
暮色漸深,從孟婆堂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一群嘻嘻哈哈打鬧著的女修從巷子旁邊走過去,還不慎碰到了璇璣長老養的火光鼠,那尾巴尖燃著靈火的小老鼠吱呀亂竄,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楚晚寧在這樣的熱鬧里不安起來,他推了推墨燃。
“出去吧。”
“再一會兒……”
“一會兒該來人了,出去。”
楚晚寧到底是清修慣了的人,不給他一點真正的顏色看,他哪怕意亂,也不會神迷。墨燃嘆了口氣,如他所願,松開了緊抱著他的胳膊,楚晚寧立刻走出了那條陰暗窄小的巷子,然後回頭望了他一眼。
“還留在那里做什麽?”
墨燃輕咳一聲,似是有些尷尬,他說:“師尊先走吧,我再站一會兒。”
楚晚寧困惑不解,剛想說什麽,卻瞥見墨燃麥色的英俊臉龐似乎有些紅了,黑亮的眼神也有些閃爍,像是晴朗夜空里忐忑的繁星。
他忽地明白過來了什麽,目光不自覺地往下移,在看到某個部位的時候,耳中嗡得作響,頓時像被蠍子蟄了一般,面紅耳赤道:“你……你簡直……”他話都沒有說完,就驀地一甩衣袖,憤然離去,頭頂仿佛還冒著青煙。
這樣躲躲閃閃的日子一連過了十來天,哪怕墨燃這只被馴服了的狼再是溫順,骨子里的血氣也是愈積愈烈,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在里面。每日晨修,暮省,他盯著高臺之上的玉衡長老,眼神里的欲念都是按捺不住的,且一天比一天明顯。
癡戀一個人的時候,哪怕使出渾身解數來隱藏愛意,也是藏不住。
有時候薛蒙無意掃見墨燃的眼神,都會嚇一跳,他看看墨燃,再看看楚晚寧,鳳凰兒一根筋的,就沒有往歧路上想,所以越看越茫然,並不知道墨燃眼睛里閃動著的是什麽情緒。
薛蒙只下意識覺得不舒服,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說不上來。
有一天晨修,薛蒙趁著周圍沒人,就壓低聲音喊住墨燃:“餵,我問你個事兒。”
“什麽事?”
“師尊是不是生病了?”
墨燃一驚:“怎麽這麽說?師尊哪里有恙?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知道?”薛蒙摸了摸自己下巴,“奇怪了,那你怎麽最近總是看他,還總一副關懷備至的樣子。”
“……”聽薛蒙這樣一說,墨燃算是明白過來了,他輕咳一聲,垂眸道,“你想什麽呢,別咒師尊。”
“我沒有咒他啊。”頓了頓,又喃喃道,“那你老盯著他做什麽?”
“你看錯了。”
“我又不瞎。”
“你瞎。”
“我瞎?那你是狗!”
兩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正幼稚不堪的爭執著,高臺上楚晚寧聽到這邊有異動,清清冷冷看了下來,兩人便驀地閉嘴了,各自低頭謄抄背誦著手下的草藥卷宗,只是胳膊肘還抵在一處暗暗相互較勁。墨燃和他抵了一會兒,倏忽放松了力道,毫無征兆的把手抽開。
薛蒙用力過猛,陡然失去了墨燃那邊的阻礙,居然直接就哐當一聲栽倒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拍腿大笑:“哈哈哈哈。”
薛蒙怒極,也沒管周遭安靜氛圍,大著嗓門道:“你不要臉!你陰我!”
“墨微雨,薛子明。”眼見著自己徒弟又要丟人現眼,楚晚寧有些薄怒,擡起鳳眼,蹙著劍眉,低沈道,“要吵架外頭去,別在這里擾眾人清修。”
“是,師尊。”墨燃立刻穩重了。
薛蒙也不情不願地住了口。但他還是有些氣呼呼的,覺得自己剛才那一摔有點跌面子,想了想,嘶啦裁了一小片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大字,團巴起來,朝墨燃桌上丟去。
“啪嗒。”
沒想到紙團丟過了頭,一只纖細白膩的手將它從攤開的書頁上拾起來,師昧疑惑不解地將這皺巴巴的紙張展開,看了一眼上頭寫的字。
——
“你就是盯著了!你是不是有什麽企圖!是不是想要師尊傳你獨門心法!”
下面還畫了一只狗,重重打了個黑色的叉。
師昧:“…………”
待晨修散後,薛正雍找到了楚晚寧,說是臨沂那邊幾經查探,確定因劫火一事,五年之內都不能再住人了,所以從上修界帶來的那批流民,如今都需要安置於死生之巔的領轄村鎮內。
“我帶回的那一些,已經著手讓人幫忙在無常鎮,豐禾鎮,白水村安頓了。還有你和阿燃帶回來的那些。”薛正雍說,“無常鎮塞不下那麽多人常駐,還是帶一半去玉涼村吧,那里也缺年輕人。”
楚晚寧道:“確實是放在玉涼村比較合適。”
薛正雍點了點頭:“玉涼離得不遠,你們早些去,要安置的人有點多,這些柴米油鹽的,蒙兒弄不清楚,我讓師昧跟你們一同前往,他能幫些忙。”
楚晚寧道:“……好。”
對於玉涼村的村民而言,楚晚寧與墨燃已算是舊識了,村長兩天前得了薛正雍的消息,因此一早就等在村門口,等著死生之巔的仙君們到來。那位菱兒姑娘也在,許久不見,她出落的愈發水靈標致,見到墨燃,就忙和他去打招呼。
墨燃有些意外,但還是笑了笑:“姑娘沒有去上修界?”
“不去了,幸好沒去,要是跑到臨沂,怕連命都沒有了。”菱兒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飽滿的胸脯,“我還是先在下修界待著,村里這段時日也越來越好了……從前是我們巴望著往上修界去,這還是頭一回,瞧見上修界的人往咱們這里來。不走了,不走了。”
“是啊。”有人聽到她的話,也跟著附和道,“凡事都是山不轉水轉,有薛尊主在,說不準再過十年二十年,上修界的人都眼巴巴地往我們這邊跑呢。”
師昧溫柔道:“下修界清苦百年,但所謂江有對岸,海有彼端,總不會只有我們這邊在一直受苦,如今也該過上好日子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王夫人吩咐他帶來的草藥膏分與眾人,墨燃也拿了一罐細看,發現上頭居然有孤月夜的蛇形紋章,不由驚訝:“這是……寒鱗聖手制的藥品?”
“嗯,前些日子,姜掌門派人送來的。”
楚晚寧聽了,說道:“姜曦比火煌閣會送東西,蜀中多鬼魅邪祟,最缺的就是靈丹妙藥,送來這些,尊主都是笑納的。”
“可不是麽。”墨燃喃喃道,“還都是寒鱗聖手煉制的丹藥,說誇張些,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話下,唉……”
“唉”還有後半句話沒說出來——唉,姜曦真的好富啊。
當年在軒轅閣,楚晚寧買的貘香露才那麽幾瓶,要價就是兩百五十萬,結果姜掌門揮揮手,一送就是一馬車。
墨燃默默地把藥罐子放回了褡褳里,暗自嘆了口氣,心道,儒風門確實是完了,但是下一個冒頭的顯然是孤月夜,輪不到死生之巔什麽事,下修界要崛起,恐怕還需百年歲月。
忙碌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那些臨沂舊民的吃穿用度都被安排好了,屋舍也都收拾幹凈,師徒三人準備動身離開,但村長卻執意要留他們一塊兒吃飯,盛情之下,卻之不恭,於是他們就跟著村長,到了玉涼村的宗祠里。
村中祖祠總是會辦一些重要的紅白大事,除夕吃年夜飯,元宵看大戲,也都是在這宗祠里頭,或者在宗祠外的大院里。這一天,由於來了許多上修界的舊民,從今以後要在玉涼村長住,所以村人準備了三十余桌酒席,烹羊宰牛,蒸米煮面,來款待眾人。
村長居然記得楚晚寧不吃辣的,特意安排了一桌清淡的菜色,請玉衡長老和臨沂一些吃不慣辣子的人落座。
那些人都是墨燃和楚晚寧救出來的,飛花島的時候就已經識得了這位冷冰冰的仙君,但識得歸識得,跟他坐在一起吃飯,一桌子人都十分緊張。出於禮節,他們不能起身換位置,於是一頓飯吃的十分尷尬,其他桌都在說笑喝酒,這一桌就是各自悶頭默默動筷子,誰都不吭聲。
墨燃手藝好,在夥房幫忙,等最後一道菜上來了,他才從後廚出來,蜜色的臉膛上洇著細細的汗,眼神很亮,鼻梁很挺,人群里拔尖搶眼的英俊模樣。
“灌湯包子來啦——!”大娘舉著大托盞,上面堆滿小蒸籠,嗓門吼的洪亮,“每桌都有,每桌都有,每桌十二只,六只薺菜鮮肉,六只香菇鮮肉,要趁熱吃!”
墨燃就笑著,幫大娘挨桌把小籠湯包遞過去。
“謝謝墨仙君!”
“謝謝仙君!”
更有熟悉墨燃的小孩子脆生生嚷道:“謝謝微雨哥哥!”
菱兒的目光繞著他,也挪不開,盡管知道這人並不喜歡自己,也不會喜歡自己,卻仍克制不住地想要看著他——
哼,反正看看總沒關系。
“謝謝墨仙君。”送到她這一桌,她朱唇如點絳,柔聲謝過。
墨燃朝她笑了笑,那是一個不躲閃,也不帶任何模糊曖昧的燦爛笑容,反倒把方才想趁機偷眼的菱兒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地低下了頭來。
還剩最後兩桌沒送到,一桌有楚晚寧,一桌有師昧,他二人口味不同,因此並沒有坐在一起,墨燃先給楚晚寧那桌送去,楚晚寧蹙眉道:“別再忙了,飯都冷了。”
再給師昧那桌送時,師昧則笑道:“阿燃到底是巧手,多謝。”
“哈哈,還好,幫大嬸打了點下手而已。”
墨燃說著,轉身折返,師昧以為他要去拿碗,便騰出些長凳的空座,說道:“坐這里吧,這桌我方才多要了一個碗,你不用去拿了。”
墨燃楞了一下,隨即撓頭笑道:“我坐師尊那桌。”
“……你什麽時候不吃辣了?那邊都是不吃辣的才去。”
“戒了。”墨燃說。
師昧沈默半晌,眸底深黑,卻倏忽笑了:“聽說過戒酒水,戒煙葉子的,沒有聽說過有人要戒辣椒。”
“其實也算不上戒,太久不吃,就不想吃了。”墨燃朝師昧揮了揮手,笑著往廚房跑,“拿碗去了,你乖乖坐著吃啊,再不吃湯包就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我要戒辣了。
楚晚寧:何苦為難自己。
師妹妹:你戒辣也沒用,你學不來師尊吃甜,他喜歡變態甜的東西。
薛萌萌:搞不懂你們基佬,談戀愛就談戀愛,為什麽要牽扯我最愛的辣椒?
辣椒:呱?
第184章 師尊,我讓你等了好久
他很快去而複返, 除了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米飯,還揣了個食盒, 坐到了楚晚寧身邊。
楚晚寧微有些意外,猶豫著:“你……不去師昧那一桌嗎?”
墨燃一怔:“我為什麽要去那一桌?”
聽他這樣說, 楚晚寧心境倏地歡欣, 他垂眸輕咳:“我以為那邊的菜合你口味。”
墨燃瞧著他耳尖微紅, 忽然意識到楚晚寧這該不會是吃醋了吧?他心下悸動,展顏笑了, 小聲在他耳邊道:“你在哪里, 哪里就合我口味。”
楚晚寧這回整個耳朵都紅了。
他原本膝蓋靠著墨燃的膝,這時倍覺敏感,想要移開。墨燃卻不願意, 借著桌子的遮掩,摸上了楚晚寧的腿。
“你——!”
這一聲引起了旁人註意:“仙君怎麽了?”
楚晚寧自知失言,強作鎮定道:“沒什麽。”
墨燃忍著笑, 他覺得楚晚寧真的有意思。
他其實也沒有想搞什麽荒唐好色的事情, 畢竟這是殺敵五百自損一千的事情,他只是不願意楚晚寧離得他那麽遠。
所以他拽著楚晚寧的腿, 又幼稚不堪地把他掰回來,要他靠著自己。
楚晚寧再移開,他再掰回來。
最後楚晚寧實在受不了了, 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但總算不再逃。
墨燃就笑了。
楚晚寧道:“你這個人簡直有病。”
兩人吃飯。
墨燃先看了一眼楚晚寧碗里,果然只有簡簡單單的幾根青菜, 一塊豆腐,而那籠湯包早就給桌上其他不懂事兒的孩子搶著吃完了。
墨燃就遞給他那個竹編小食盒。
“什麽東西?”
墨燃小聲道:“小籠,六個蟹黃,六個蝦仁,我專門做給你的……噓,別作聲,快吃吧,我就知道你上了餐桌,從來搶不過別人。”
“……”
一張桌子上,就自己在吃小竈,這也太明顯了,楚晚寧覺得有些丟人,不願意動。但看到墨燃黑眼睛認真而誠摯地望著自己,臉頰上居然還沾著些面粉屑末,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何況那句,專門做給你的,聽來實在很是令人心動。
楚晚寧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默默打開食盒,然後豎起竹篾盒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吃起了鮮香熱乎的蟹肉小籠,濃郁燙口的湯汁從吹彈可破的面皮里汩汩淌出,浸得心都是暖的。
“好吃嗎?”男人巴巴地望著他,希望得到嘉許似的眼神。
楚晚寧咬了咬筷子,說:“還不錯,你也嘗一個。”
“我不吃了,都是給你的。”墨燃笑了,黑眼睛都是光和熱,“你喜歡就好,再吃個蝦仁的看看?”
男人心無旁騖,頰邊的面粉襯著一雙黑亮眼眸,更是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愛。
楚晚寧雖仍有些茫然於墨燃的選擇,不明白他為何會棄師昧而轉向自己,但這一刻,墨燃的目光太純澈,也太堅決了,再也沒有容下其他,足夠讓任何一個被他這樣凝視的人安心。
用過晚飯,村長邀眾人去宗祠外頭看戲,戲臺就搭在河邊,銅鈸一響,胡琴彈撥,臺子上文生、旦角、生角、花臉、醜角依次登場,演繹至熱鬧處,水袖流舞,臉譜驚變,角兒手擒走彩飛金的火鎖,口含松香噴管,仰起頭鼓瞪著眼怒而一噴,剎那烈火洶洶,照的珠翠頭面閃閃發光,博得滿堂看客歡呼喝彩。
這種戲法楚晚寧原是不願意看的,一是因為凡間把戲太過拙劣,他一眼就能瞧透玄機,未免失去了很多樂趣與刺激,二是因為看戲的人摩肩接踵,場面熱鬧非凡,令他無福消受。
他沒興趣,師昧也沒什麽興趣,兩人均打算離開,墨燃沒說話,走在他們身旁,最後回頭看了戲臺一眼。
師昧溫和道:“走吧,太遲回去,尊主該擔心了。”
“嗯。”
墨燃不多言語,低頭跟上。可是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楚晚寧淡淡問了句:“你想看?”
“演的是王愷和石崇鬥富,挺有意思的。”
他沒說想看,也沒說不想看,但楚晚寧安靜地聽他說完這句話,便道:“那回去看完再走吧。”
師昧微怔:“師尊,留下來吃晚飯已是耽誤了交付委任的時辰,如果再留下來看戲……”
楚晚寧道:“就看這一出,看完就走。”
師昧很溫柔,笑著說:“好,聽師尊的。”
三人便又回到戲臺前,擠進那熱鬧翻沸的人群中。臨沂的那些離民很多先前都不曾來過川蜀,沒有瞧過川戲,被那飛舞的水袖,繚亂的變臉驚得嘖嘖而嘆,個子矮小的孩子看不見臺面,有的被大人舉著騎在脖子上,有的則爬到臺面上墊著腳張望。
“王賜我那珊瑚玉樹,寶氣華光——”
臺上的“王愷”和“石崇”卯著勁兒攀著富貴榮華,臉紅脖子粗地要將對方壓下一頭。
“五十里紫綢鋪歸路,何人可當?”
“好!哈哈哈,再來一段!”
看戲的眾人眼里都盈著光亮,小孩子嘴里塞著糕點,騰出手來,跟著大人拼命拍巴掌。
這不是儀態萬千的上修界,沒人傻乎乎坐著看戲,清清冷冷呷一口茉莉花茶,侍從捏背,婢女掌扇,臺下的冷氣逼得臺上的戲子都唱的意興闌珊,滋味索然,一曲霸王別姬聽起來都像王八別蛐蛐。
這些人渾樸古拙,熱火朝天,全都站著鼓掌,墊腳吆喝,粗鄙不堪,熱鬧不堪。楚晚寧站在這前胸貼後背的浪潮中,竟不知當如何應對,像他這種無趣的人,大概寧願在上修界坐著聽王八別蛐蛐,也不願意在人群里看王愷鬥石崇的。
跟他一樣不喜這激烈情緒的還有另一個人。
師昧站了一會兒,似乎是被嗩吶鈸鐃的聲音震得有些頭疼,但還是好脾氣地立在原處,直到旁邊一個大漢因為看到“擊碎珊瑚樹”那段而熱血沸騰,豁地一下跳起來猛拍巴掌,竟然不小心撞到了旁邊另一個漢子捧著喝的茶,那熱茶嘩地全部濺在了前面的師昧身上。
“啊呀!對不住!對不住!”
“仙君,實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這粗手大腳的。”
師昧忙道:“沒關系,不礙事。”
但衣服卻是弄臟弄濕了,他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對楚晚寧說:“師尊,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去換身衣衫,再和尊主述一下委派結果。”
楚晚寧道:“好,自己路上當心。”
師昧笑了笑,和墨燃也打了招呼,便先行離開了。楚晚寧覺得他這脫身技法不錯,要不自己也找個人撞一下?這樣就不用被群情熱烈的人潮給包得脫不開身了。正這樣思量著,忽聽得周圍又是一陣呼喝歡騰,他擡眼往臺上望去,原是扮飾王愷的那個角兒演到激憤處,氣的虬須直吹,含著火包,忽地往河面吐出一道巨大的熱焰。
“轟——”
河流瀲灩,粼粼水波被浸成橙紅色。
“哇!好!”
“再吐一次!再來一次!”
“……”楚晚寧就有些不明白了,這有什麽好看的……讓薛蒙過來,不用火包都能燒個百回千回。
興趣缺缺間,忽瞥見旁邊墨燃的笑容,那高大的男人根本不需墊腳,就那麽平靜地站在原處,誰都擋不到他的視線。他英俊的臉龐被火光照亮,酒窩深深,目光柔和卻深邃,里頭仿佛閃動著誰都瞧不真切的心事。
覺察到楚晚寧的目光,他回頭,卻笑得更明朗了,黑眼睛好像有些濕潤,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只是楚晚寧的錯覺而已。
“小時候常去戲院子院外聽這出,每次都等不到戲看完,就被管事的大爺趕走了。”墨燃的語氣隨意而平和,“這還是頭一次把整一出聽全了……師尊喜不喜歡?”
“……”
楚晚寧望著他的眸子,最後說道。
“嗯,還不錯。”
墨燃笑容綻放,夜幕好像都亮了,臺上忽起幽幽吟唱,一出落幕,一出又起,黛眉如煙,靛羽瑟瑟,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哦,霸王別姬。”墨燃轉頭看了一眼,笑道,“走吧,鬥富看完了,心滿意足啦,我們回去吧。”
“再看一會兒。”
“嗯?”
“不算無聊,再多瞧幾出也無妨。”
墨燃微微揚起眉,似是驚喜的,隨即燦然笑道:“好。”
別姬,金山寺,判雙釘,坐樓殺惜。
一出接著一出,沒人離去,隨著時辰漸晚,人們反而變得愈發歡欣鼓舞,精神奕奕。
有老大爺都在跟著臺上的閻婆子念:“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演到激烈處,宋江暴起殺人,贏得滿堂喝彩,掌聲甚至蓋過了舞臺上戲子的唱腔,楚晚寧被喝高了的村人笑著推搡拍肩膀,卻端的是無路可退,又不好發作,正是為難時,一雙溫熱的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正對上墨燃的眼睛,這個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到了他身後去,笑了笑,把他帶過來,讓他靠著自己,不再被周圍人所擾。
一時間那些笑鬧聲也好,鑼鼓聲也好,都變得那麽渺遠,楚晚寧耳根微微發燙,與墨燃對視片刻,最終轉過了臉,不願再去瞧他。
只是背後的溫度那麽熱,氣息那麽燒炙,結實的胸膛貼著他,指節分明的大手攏著他的肩膀。皮鼓愈密時,噴火戲又出,人們的目光都被吸引,呼呼喝喝,呱唧呱唧拍著巴掌。
楚晚寧也想勉為其難地跟著拍兩下手,以佯作淡定。
但是手還沒有擡起,整個人便被墨燃從身後裹住了。或許是因為覺得沒有人會註意到,又或許是被周遭之人推搡地貼合愈緊,又或許只是因為在這樣盛大的熱鬧里,會格外想與親密之人近一點,再近一點,恨不能揉為一體,骨血相融。
總之,墨燃垂下眼簾,從後頭抱住了他,把他圈在懷里,結實的手臂擁著懷里的人,而後側過臉,在臺上烈火映亮夜幕的那一刻,親吻了楚晚寧的耳根。
倏地火焰驟起,映亮了戲子容顏,也燒進了看客心間。
“謝謝你陪我。”墨燃在他耳邊說,嗓音低沈微啞,很是溫柔,“我知道,其實你不喜歡。”
“……想多了,我喜歡的。”
墨燃輕輕笑了,不再說話,把他抱得更緊,下巴抵在他的頸間。
火光閃爍,楚晚寧忽然就很想問一句話,於是他開口:“墨燃,你為什麽……”
“哈哈哈,好!”
他的聲音微弱,頃刻就被喧嘩人聲吞沒殆盡。
墨燃問:“什麽?”
“……沒什麽。”楚晚寧的臉微紅,又被薄怒輕輕覆蓋,這句話他不想問第二遍,一遍就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此刻他只覺得很羞惱,不願再開口。
墨燃靜了一會兒,他其實並沒有聽清楚晚寧的問題,卻忽然說了句:“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
“……”
心跳驟然激烈起來。
“一直都是你,是我太笨了,從前分不清自己心意。”
咚咚咚,心如擂鼓,臺上的鈸鐃聲都好像要被自己胸腔里的余響遮蓋。
“對不起。”
“……”
“我讓你等了好久。”
眼前都是煙火繚亂的,耳中嗡嗡鳴響,什麽都聽不清,天旋地轉,不知道腳是踩在地面還是雲端,唯有身後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風曾經並沒有顏色也沒有蹤跡,如今卻成了鼻尖縈繞的墨燃的氣息。
楚晚寧其實並不想聽太多的解釋,他想要的,也就是心愛之人的一句肯定而已。此時驟然得到了這句肯定,便再也瞧不清周圍的一切,頭暈目眩間,覺得什麽都是五光十色的,他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就浸沒在這激烈澎湃的油彩里,最終失去五感。
作者有話要說: 別在意戲曲曲目亂入,畢竟架空23333
小劇場《玉涼一個村的助攻》
師妹:唉,我覺得這個村對我充滿了惡意。
狗子:何以見得?
師妹:那個叫菱兒的頭號助攻選手我就不再提她,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但我站著看個戲還有人潑我茶湯?我這麽久沒出場了,出來串個戲而已,npc就不能對我友好一點麽?
狗子:唔……大概這個村的人都是貓狗按頭小分隊客串的群演吧(笑哭)。
第185章 師尊私會被抓包
當意識回籠, 能勉強覺察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的時候,楚晚寧模糊地感到他們不知何時已經從熱鬧擁擠的人群里出去, 到了他們能找到的最近的樹林里,他們在激烈地親吻, 彼此呼吸都是燙熱又急促的。
好渴。
都是渴望對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人, 親吻纏綿的方式激進又焦躁, 甚至有些瘋狂,喉結滾動, 吞咽, 唇齒湍急地磕碰,甚至出了些血,但誰都覺察不到, 誰都停不下來。
墨燃將他抵在樹上,粗糙的木質紋路緊貼著他微微顫抖的後背,遠處好像還有弦樂之聲傳來, 但那不重要, 所有的聲音無論遠近高低,都是破碎支離的, 唯一完整的只有彼此的喘息。
唇舌濕潤,粗糙地磨蹭著,交纏翻滾不知羞恥。
不知羞恥……
楚晚寧不願服輸, 可是他從來禁欲,而對方忽然出匣的欲望是那麽鮮活可怖,近乎於兇獸, 要撕咬他的喉管,吃掉他的血肉。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走到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是錯,接下來又當如何。
這個守禮、禁欲、克制、孤寂、每走一步都會為後一百步計的人,好像在這一刻被撕碎了,被摧毀了。
唯剩他的倔強刻入骨髓,欲海里仍是支撐他的浮木,他不肯示弱示軟,哪怕背脊早已發麻,魂靈都似抽空,他還是情願主動,不去做一個軟綿綿任由摧折的掌中之物。
可惜野心雖足,技巧卻是極差。
差到墨燃不止一次被他唇齒磕著,力道不收斂,咬破了舌尖,盡是腥甜的血,差到自己氣息愈急,臉龐愈紅,呼吸愈是混亂困難。
到最後墨燃都笑了,只覺得努力又毫無水準可言的楚晚寧,實在是教人憐愛得厲害。
他那顆曾經冷硬的心都化掉了,成了粼粼春水,萬里湖泊,泛著細碎的金色波浪,繞指柔間。
分開的時候唇舌間連著粘潤的水絲,淫靡浪蕩,他們的嘴唇都是紅濕的,眼底泛著柔情與欲望,墨燃的嗓音沙啞,水汽極重,他低頭凝視著楚晚寧的眸子,粗糙的指腹低低擦過楚晚寧的臉頰。
楚晚寧也知道自己水平爛到令人發指,但就是不願意認慫,他瞇起眼睛,竟是脅迫的口吻在問:“你笑什麽?”
見墨燃不答,反而眼底笑意更深,他愈惱。
“我做的難道不……不對嗎?”
墨燃的笑意終於浮於唇角,他再次抱住他,這次是面對面地相擁,同樣挺拔的男子身軀抱在一起,並沒有男女之間來得那樣貼合無間,可卻迸濺著更烈的熱焰,更重的星火。
“哪有不對,對極了。”墨燃親昵地磨蹭著他的發頂,而後耳鬢廝磨,“師尊是最好的……”
“那你還笑!”
墨燃卻又低沈地笑了,胸膛火熱堅硬,可心卻越來越軟,越來越柔。
“我的反應也不止是笑啊。”
楚晚寧尚未理解這其中深意,就隨著墨燃抱他的姿勢愈深,從只是上身的近貼,到全身疊覆,他忽然感到這人劍拔弩張極其兇悍雄渾的熱情貼合著自己,隨著呼吸微有動靜,那感覺那麽刺激,那麽激烈,那麽鮮活,令人頭皮發麻,心跳失速,不寒而栗,卻喉頭發緊、發幹。
這東西讓楚晚寧猛地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溫柔的男人,其實有多具有侵略性,有多悍勁,有多兇暴,以至於一血一肉皆可謀人性命,撕裂臟腑。
他寒毛倒豎,登時就想要推開他,可是手還沒有擡起,墨燃的形狀飽滿、熱度驚人的嘴唇便再次吻了下來,濕潤炙熱地,含住了他的唇瓣,吮吸舔吻。這個男人呼吸沈熾,一起一伏間,他兇烈的軀體也隔著衣料不斷地貼合著楚晚寧。楚晚寧因這可怖的熱切而失神,墨燃粗熱的舌頭已經侵入了他的口腔,如饑似渴,沈醉癡迷地吮吻著他,磨蹭著他,到最後楚晚寧的頭腦一片空白,腿都是軟的,是麻的……
他微微發著抖,因那刺激,因那陌生的無力感,因那硬熱,因那燃燒著的滾燙熱情。
那天,楚晚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死生之巔,做什麽都像是木僵的,沒有神識的,唯一記得在紅蓮水榭前分別時,他們又在黑夜里喘息貼合著相擁,饑渴地親吻了對方很久,恨不能把愛人與愛欲都生吞入腹,怎麽都不夠……不夠……
模糊之間他記得墨燃低聲地央他,讓他允準自己今夜睡到紅蓮水榭去,楚晚寧大抵是用了最後的清明,才喘息著,勉強喚回些許理智,沒有答允。
他也不知自己是為何不答允,可能是莫名的自尊,也可能是孤身太久竟無法適應,也可能是死板迂腐,覺得這一切荒謬不經,雖無限誘人,卻猝不及防,太快了。
好不容易掙脫情欲,掙脫墨燃,楚晚寧推扉而入,進到水榭里頭時,生平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頭也不敢回”。
他知道自己的弦也已繃到極致了,若是此刻回頭,恐怕功虧一簣,欲望決堤,再也推不開眼前的人。
他們會被燒成灰燼的,連渣滓都不剩。
回去沐浴更衣時,楚晚寧發現自己的褻褲都濕潤了,腥甜微騷的味道刺得他面紅耳赤,不知所措,連那冷厲的鳳眸眸梢,都紅了,薄薄兩尾海棠花色。
他在原處呆了很久,他忍不住想,怎麽會這樣的?事情怎麽就這樣了。
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這樣被動過,從來沒有。
媽的,他該怎麽辦。
以往楚晚寧遇到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去書中尋求解決之道,因此他自幼博覽群書,腦中卷帙浩繁。
這是第一次,那汗牛充棟的卷宗,不能給他一個答案。
所以他抓瞎了,徹底不知該如何是好,以何策相對。
幸好墨燃似乎很是懂他,被拒絕一次之後,便明白楚晚寧心中的茫然與焦躁,不再繼續冒進。
但他們之間的親密也不再止於牽手,他們會在孟婆堂後面的巷子里激烈擁吻,會在夜幕降臨後到某個荒僻無人的林中耳鬢廝磨,墨燃是個情話不多的人,有時甚至是楚晚寧問什麽,他才答什麽,但他的眼睛會說話,里頭有蜜語甜言,柔情萬千,只是他很笨,不會表達,也表達不好。
很多時候,比起嘴上掛著,墨燃更願意直接去做。
而且莫名其妙的,楚晚寧覺得他總能很好地覺察到自己想要什麽,明明他們只是剛在一起,但偶爾楚晚寧會覺得,墨燃好像已經用這種身份,陪在自己身邊很多年了。
日子漸移,他們在一起親吻擁抱的時間越來越長,卻也越來越澆不熄騰騰的欲火,幾乎每次分開,彼此都是意猶未盡的,都是焦躁脹熱的。
楚晚寧還好,畢竟他清修多年,定力非常人所能及,但墨燃不一樣,他和楚晚寧修的不是同一種心法,更何況年輕人,血氣方剛,真的是每次幽會完,他都沒有辦法立刻起身回去。
太明顯了,衣服都遮擋不住,會被人瞧出端倪來。
他真的忍得太痛苦了。
這天,他們晚飯之後,便在後山附近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糾纏了小半個時辰,但晚上還有長老集會,楚晚寧算一算時間,覺得差不多,就對墨燃說自己得走了。但墨燃算了算時間,覺得還來得及,便不願放他離開——
他拒絕的方式比較粗暴,不是用說的,而是直接又親了上去。
這片樹林里有一些廢棄的園景山石,墨燃坐在其中一塊石頭上,抱著楚晚寧讓他面朝著自己,坐在自己腿上,這個姿勢一般坐在下面的人會略矮於坐在腿上的人,但墨燃原本就生的高挺,這樣正好與楚晚寧齊平,未顯任何劣勢。
又濕濡悱惻地吻了良久,從嘴唇到脖頸,齒間噙咬楚晚寧的喉結,聽到對方低沈壓抑的喘息,墨燃更是難受,簡直心如火焚。
楚晚寧也受不了,他想脫身,他想走,可是腰是軟的,腿腳竟是不聽使喚。這個擁抱的姿勢近來墨燃很是喜歡,可以這樣親密無間地摟著他,令人渾身發麻的張力,楚晚寧甚至都能想象出若沒有衣冠為屏,會是怎樣一番令人心悸的景象。
也許是真的瀕臨臨界了,即便再激烈的吻都無法紓解欲望,反而火上澆油,愈燒愈旺。
墨燃松開濕紅的嘴唇時,目光都是潮的,他低沈地喘著氣,喉結性感地滾動,他專心致誌地凝視楚晚寧,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又發了狠地咬上去。
真的是咬上去,楚晚寧都覺得疼了,但是很刺激,針紮穴位般酸疼而戰栗。
男人因愛意所困,喉間有細碎模糊的嗚咽,他擁抱著懷里的人,撫摸著那墨黑的頭發,他只覺得自己的師尊是那麽好,令人恨不得能掏心掏肺地憐愛,又覺得自己是師尊是那麽誘惑,讓人想狠狠地,用力地欺負……
靜謐的空氣里,原始的氣息越來越濃重,楚晚寧仰起頭,微微闔上顫抖的眼簾,很難受,這樣的擁抱接吻已是隔靴搔癢,他都這麽難受了,更何況抱著他的這個年輕男人。
墨燃的眼尾都是燒紅的,微有濕潤。
他低沈地開口,嗓音沙啞,有些隱忍,也有委屈:“師尊……”
“……”
“求你,我受不住了……”
受不住了是想要做什麽?楚晚寧想到了那些破碎模糊的夢,尾椎竄上細微戰栗,他沒有作聲,耳根紅的厲害,受不住了……是要怎麽樣……
在墨燃又一次噙住他已經被親到濕潤紅腫的嘴唇前,楚晚寧低聲地,近乎是微不可聞得說了句:“那……別在這里。”
別在這里,就是可以有更多,在別的地方。
墨燃猛地擡起頭來,近乎是驚喜交加的,而後又狠狠地吻住他,竟想把他這樣抱著站起。
楚晚寧只覺得羞恥到了極致,怒不可遏道:“你放我下來!”
墨燃將他放下,卻不忘吻他:“師尊想去哪里?”
楚晚寧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到近處草垛有簌簌異響,他驀地一驚,神智陡然清明,一下子把墨燃推開——
兩人方才分離,就見著一個人從竹林暗處走來,手上提著一只幽幽搖曳的風燈,衣擺在風里拂動。
那人靜默良久,聲音響起,即使壓抑,也飽含著驚愕與茫然。
“你們……怎麽在這里?”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不要當真》
有朋友之前在吐槽為什麽這個修真界要吃飯,而且壽數還那麽短,其實是這樣的,翻開《上下修真界修真史》,我們會看到這樣一段記載。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修真界還是有人可以直接飛升的,並且嚴格地分為了築基,金丹,元嬰,化神,渡劫老祖,然後,飛升天外。相傳,只要能夠修煉到渡劫老祖這個境界的人,他們就不需要吃飯,而且哪怕吃了飯,放出來的屁也是七彩的。我們大家現在看到天空中燃燒的火燒雲,其實就是渡劫老祖們在天上吃完了晚飯,開始放屁,天就紅了。
那些能夠飛到九重天成為渡劫老祖的人,偶爾還會降臨人間告訴大家天上的生活是多麽的精彩,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得到飛升的仙人會重新返回大地上告訴大家九重天之外的天又是怎麽樣的。
終於有一天有一個渡劫老祖成功又飛身成仙了。他突破了九重天,來到了九重天外面滴世界,然後他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
他用盡了畢生的靈力,把自己最後的一段話傳到了人間。這段話從此就成為了《上下修真界修真史》的序言:
不要修煉成大仙,不要到九重天外,我看到祖師爺的屍體了!這上面,沒有氧氣!沒有氧氣!沒有……嗚!
渡劫老祖,卒。
(改編自網上吐槽起點文的段子--沒有氧氣)
第186章 師尊,薛蒙真好騙哈哈哈哈
來人容貌桀驁俊美, 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滾圓,風燈照映著他的臉。
薛蒙。
楚晚寧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薛蒙看見了多少,聽見了多少, 幾許沈默後, 是墨燃先打破了寂靜。
“我有點事, 正在和師尊說。”
薛蒙微微瞇起眼睛,他方才走過來, 隱約聽到樹林里有低低的喘息聲, 還以為是哪一對不知好歹有傷風化的弟子,在後山重地私會。
這種事情照理說薛蒙沒資格管,十大門派除了無悲寺和上清閣, 沒有哪一家是明禁談愛雙修的。死生之巔雖有所謂“淫戒”,但那也是指“不許逛窯子”以及“關系不許有悖人倫”。
但是薛蒙是誰?
他是楚晚寧的弟子,首席弟子。
這麽多年來, 薛蒙無時無刻不把楚晚寧說的話, 做的事當成自己的標桿準則,既然楚晚寧不喜看別人私相授受, 拉拉扯扯,那麽薛蒙就不管三七二十,也跟著鄙視這對道侶牽手, 厭憎那對情眷雙修。
後山是鬼界結界容易破損的重地,在這種地方卿卿我我,成何體統?薛蒙當即就不高興了, 提著燈籠來找茬。
他萬萬沒有想到,燈花閃爍之下,照亮的會是這兩個人。
薛蒙都懵了,驚呆了。所以他甚至沒有和楚晚寧按規矩問候打招呼,而是脫口而出一句——你們怎麽在這里。
這個地方結界未破,不需修補。
沒有香草奇花,毫無景致可言。
所處偏遠,閑逛逛不到這里來。
如果平時問薛蒙:“有兩個人,黑燈瞎火,萬籟俱寂,放著坦蕩蕩的陽關路不走,也不在鳥語花香山清水秀的後花園小坐,一定要到一處幽僻得不能再幽僻的地方說話,少主,你怎麽看?”
薛蒙一定會冷笑一聲,說:“在那種地方還能說什麽話?情話?”
若是再問他:“此二人皆為男子,相識已久,皆未婚許,相貌地位均是相當,少主覺得他們是什麽關系?”
薛蒙一定會翻著白眼,說:“還能是什麽關系?龍陽之癖,斷袖之好,令人作嘔。”
此時再跟他說:“哈哈,少主所言不對,其實這兩人是一對師徒,還請少主莫要妄——”
薛蒙八成會連話都不聽完,就拍案怒起,說:“荒唐!成何體統?!這是哪一對傷風敗俗的禽獸?我即刻就將他們逐出山門,趕出死生之巔!”
但這時候只要告訴他,這對師徒,一個叫墨微雨,還有一個叫楚晚寧,那麽薛蒙一定、一定、一定會怔住,面上走馬燈般閃過各種異彩紛呈的顏色,最後扶著額頭坐下,說:“那什麽,前面說的都不算,你,你你你,你把剛剛那段話再問一遍,從頭開始。我覺得一定還有第二種可能。”
——就是如此。
薛蒙是絕對不會,也實在無法把楚晚寧和任何混亂的、不規矩的、罔顧人倫的事情牽扯在一起的,所以他立時就覺得自己剛才是聽錯了。
但他依舊覺得自己腦子里一團,喃喃著自問:“有什麽話要在這里說?”
楚晚寧正欲開口解釋,但墨燃在寬袖的遮掩下,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開口。
這個人若是說謊,三歲小孩都騙不過,還是自己來比較好。
於是墨燃道:“傍晚前,我在這里發現了一只桂花糖年糕。”
楚晚寧:“……”
薛蒙懵懵地:“什麽東西?”
“一只修煉成精的桂花糖年糕。”墨燃一本正經地說,“大約只有十來寸高,頭上頂著一頂荷葉,還有尾巴,尾巴尖燃著一盞藍燈。”
“這是什麽怪物?圖鑒上從未看到過。”
墨燃笑道:“我也沒見過,所以在想,會不會是前些日子儒風門的鎮妖寶塔毀了,放出來一些早已絕跡的妖獸,就帶師尊來看看。”
聽他這麽說,薛蒙立時松了口氣,他不知為何心中倍感寬慰,從方才起就繃得緊緊的臉總算重新變得線條生動起來。他提著風燈走了過去,左顧右盼,問道:“那你們找到年糕怪了沒有?”
“沒有。”
薛蒙瞪著他:“我又沒問你,我問師尊呢。”
楚晚寧說:“……沒找到。”
墨燃笑了起來:“那個糖年糕怕是看到師尊,怕被師尊當飯後點心吃掉,就立馬躲起來了。”
楚晚寧一怔,而後怒斥:“墨微雨!你是又想去藏書閣抄書了嗎?”
如此鬧了一番,薛蒙初時的不安感漸漸雲散煙消,他心中暗嘆道,自己真是的,方才居然有那麽一瞬間,模糊會覺得師尊和墨燃那家夥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真是荒唐,怎麽可能。
他的師尊,是世上最清冷的一捧聖水,誰都碰不得,更不能有人去玷汙沾染他。
這時候墨燃問他:“說了這麽多,也說說你吧,你來這里做什麽?”
薛蒙咕噥道:“我來替我阿娘找菜包。”
墨燃揚了揚眉宇:“就是新撿回來的那只胖貓?”
“嗯。”
“橘色的,頭上有個王字花紋,只吃魚不吃肉的那只?”
“對啊,你瞧見它了不?”薛蒙嘆了口氣,顯得很是無奈,“那麽胖,卻能跑得很,從前山找到後山,人能去的地方我可都去遍了,就是沒有它的影子……”他想忽然想到什麽,驀地瞪大了眼睛,驚道,“啊!你說它會不會被年糕怪給吃掉了?”
“……”
墨燃其實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化作一聲輕咳:“這個,我瞧糖年糕那麽小,雖然是只妖怪,但也沒什麽用處,如果是菜包遇到它,該擔心的其實不是那橘貓,而是糖年糕吧。”
薛蒙摸摸下巴,想了一下菜包的體型,贊同道:“不錯……你說的很對……”
楚晚寧道:“後山危險,你別再往前了,我幫你去找。”
薛蒙忙擺手:“豈敢勞煩師尊。”
楚晚寧道:“左右無事,替你找一會兒,然後我便要去丹心殿赴長老會了,墨燃一起吧,找起來快一些。”
墨燃:“……”
他實在是很服氣楚晚寧的,楚晚寧大約覺得他的身子就像火,想燒就燒,想熄就熄,居然這個時候讓他站起來找貓?……他都還沒有消下去。
薛蒙見他不動,且面色有異,便問:“你怎麽了?”
墨燃道:“沒什麽,從剛才起就有些不舒服,你們先找,我很快就過來。”
楚晚寧瞥了他一眼,這時才驀地意識到墨燃的衣著和自己不一樣,墨燃習慣穿修勻收身的黑金色衣衫,平日里顯得很勁厲幹脆,也極適合武鬥,但缺陷也很明顯,若是外頭沒有罩一件鬥篷,一旦下身反應激烈,就會很明顯。
“……”楚晚寧沒有再說話,黑暗中,一張本教是清冷冷的臉驀地紅了,像是晚霞照在了剔透的冰面上,極冷與極暖融合交匯,暈染晶瑩剔透的華光。
打那天起,楚晚寧說什麽也不願和墨燃在死生之巔私會了。
碰巧那陣子也忙了起來,各門派覺得徐霜林活一天,這安穩覺就不能睡一天。他們求助於“天音閣”——那是獨立於十大門派之外的一個公審組織,擅長查辦疑難雜暗,可徐霜林做事太狠絕,沒有留下線索,天音閣主表示愛莫能助。
到了月末時,李無心有些耐不住了,便發了英雄帖,邀大小門派的掌門,主事長老前去靈山赴會商討。
楚晚寧和薛正雍自然也去了。
上一回群雄齊聚靈山,還是薛蒙南宮駟他們論劍的時候,轉眼修真界格局發生了巨變,原本屬於儒風門的席坐空空如也,火凰閣也一蹶不振,新推的掌門是個講話都磕巴的後生,縮在人堆里不吭聲,無悲寺禪門大師們謹言慎行,絕口不提前主持之醜事……
薛正雍回想起當日,群雄並至,融融和氣的景象,竟覺得恍如隔世,不由地生出低低哀嘆來。
坐上,姜曦被推為第一尊主,徹查南宮絮一事將由他籌措統帥。他這人和之前的第一尊主南宮柳完全不同,南宮柳整天笑嘻嘻的,無論地位尊卑,都是客客氣氣,不愛得罪人。
姜曦呢?
眾掌門才把唱投的結果亮出來,請他主持,他便已冷冷淡淡,且毫不客氣地坐到了先前南宮柳坐的尊位上。
南宮柳坐這個位置之前,一力推辭,三番卻讓,多少總把謙虛恭謹的戲做足了,坐上去之後更是言辭懇切說了半個時辰的冠冕之詞,承蒙看得起啊,諸君多提攜啊,有錯多擔待啊,唾沫橫飛。
姜曦就三個字。
“應該的。”
他竟然說這個位置應該就是他坐的。
姜掌門,富是真富,狂是真狂,脾氣差是真的差,臉皮也是真的厚。
薛正雍忽然想起一件事,低聲和楚晚寧咕噥道:“靈山大會他沒來,不止一次。”
楚晚寧對這些權謀爭端不了解,微蹙黑眉:“怎麽說?”
“我是說,自從南宮柳當了第一尊主,儒風門被公認為第一大派,姜曦就沒有來參赴過任何掌門會……”
楚晚寧打量了姜曦一會兒,說道:“此人心高氣傲,看得出來不願屈居廢物之下。”
薛正雍有些冤枉:“我也不願意屈居廢物之下啊。”
楚晚寧淡淡笑了:“尊主是隱忍,不算屈居。”
正說著話,忽有一個孤月夜的隨侍小趨而至,在他們案席旁停下,作了一禮,而後捧上一只錦盒。
薛正雍回頭道:“怎麽啦?”
那隨侍搖搖頭,指指耳朵,又指了指嘴,竟是個不能說話也聽不到聲音的聾啞之僕。
楚晚寧留心看了他一個來回,發覺此人和普通的孤月夜弟子不一樣,頸部繞著一個銀色的蛇形項圈。
“寒鱗聖手……?”
啞僕發覺楚晚寧在看他的項圈,連連點頭,又鞠躬,把盒子舉過頭,呈遞給他。
那盒子上頭也有精致的蛇形紋章,薛正雍看了,對楚晚寧說道:“他應當直屬於寒鱗聖手門下。”
他說著,便往孤月夜的席坐那邊看去,果然瞧見天下第一藥門大宗師——寒鱗聖手,華碧楠,正戴著面紗帽笠,露一雙眼,靜靜地凝視著他們這邊。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回複有很多都木有回,因為昨天的章節從上午九點多一直被鎖到了下午四點多,無法點進單章進行回複,不好意思嗷,麽麽噠~
今天的小劇場《被鎖》
二狗子:為啥昨天要鎖185?因為親了嘴嗎?
管理員:不,因為你摸了他的腰。
二狗子:……你就看我老實,你等著,下次我換0.5那套裝備上線,保證不打死你。
第187章 師尊,你是我的燈
見楚晚寧轉頭, 華碧楠眼里似乎有一抹笑意,他從寬大的青碧色真絲袍袖下伸出一只潔白細膩的手, 柔和地往前攤了攤,示意楚晚寧手下面前的錦盒。
楚晚寧點了點頭, 對那啞僕道了句:“多謝。”
啞僕見他收了盒子, 這才低低又鞠一躬, 回到主人身邊去了。
薛正雍驚訝道:“玉衡,你認識寒鱗聖手?”
“不認識。”楚晚寧看著面前那個盒子, “認識我就不需要在軒轅會花上兩百五十萬金, 去買他的貘香露了。”
“那他給你這個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楚晚寧說,“打開看看。”
錦盒打開了,里頭居然整整齊齊地, 又碼了五瓶色澤溫潤的貘香露,還有一封信函。
楚晚寧拆開看了,信上內容倒也簡單, 說是知道楚宗師在軒轅閣花了高價拍了露水, 自覺貘香露不值這個價,一直想再奉五瓶, 但一直不得機緣與宗師相見,如今靈山一會,得此良緣, 望君收下。
薛正雍當即道:“我看他是想結交你。”
“……”
這種禮物,若是不收,便是拂了對方面子, 楚晚寧遙遙謝過了華碧楠,卻將錦盒底下交給了薛正雍。
薛正雍喜道:“給我?”
“……給貪狼長老。”楚晚寧道,“我總覺得這個華碧楠有點兒怪的,軒轅閣每年拍出他那麽多高價藥品,都是虛高,他難道一個一個地補償過來?”
薛正雍嘀咕道:“我覺得不奇怪,畢竟高價是有,高的像你這麽離譜的,頭一回聽說。”
楚晚寧面有薄怒,說道:“不過有所需而已,有什麽離譜的。總之你把這五瓶都給貪狼,我想這里頭毒什麽的,應當是沒有,但讓貪狼學些貘香露的配制之法,倒也不算浪費。”
“你不需要了?”
“我……”
說來也覺得奇怪,那些荒誕不經且有真實無比的夢,最近越來越少了,除了剛從儒風門出來的那幾天,偶爾夢到些支離破碎的場面,其余夜晚均是好夢。
再喝貘香露,也是暴殄天物,楚晚寧覺得沒必要自己再留著這樣好的藥劑。
靈山待了兩三天,再回死生之巔時,墨燃卻不在了。
薛蒙道:“除妖去了。”
楚晚寧眉心起了一道薄痕:“又有妖?這個月第十九只了。”
“都是儒風門金鼓塔里跑出來的。”薛蒙嘆氣道,“抓了好多,都關到了咱們的通天塔里,但是通天塔不比金鼓塔,塔身小,鑲嵌的靈石符咒又沒有儒風門的厲害,再這樣下去怕是塔先受不住了。”
薛正雍道:“下回李無心再來,讓他帶一點到碧潭山莊去,鎮在他的聖靈塔里。”
薛蒙笑了:“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薛正雍道:“孤月夜也可以分一點,聽說他們的摘星塔比儒風門的金鼓塔還要大上一圈兒……”
這回薛蒙不願意了,豎著漆黑的眉毛,怒道:“不要!”
“怎麽了?”
“我不喜歡那個姜狗,他特討厭,通天塔塞爆了我都不願意把自己門派抓著的妖怪送給他!”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願再聽他們父子嚷嚷,便先行離去了。
他回水榭睡了一覺,果然又是一夕好眠,再無舊夢打擾,到了一覺睡醒,已是殘陽如血,夜色浸滿了大半天穹,唯有一絲晚霞血痕彌留在天邊。
這個時候孟婆堂已經沒有飯了,但他有些餓,收拾衣冠,推扉出去,準備到無常鎮轉一圈,吃些點心。
結果正巧看到墨燃除妖歸來,走在通往紅蓮水榭的青石長階上。
一見他,墨燃笑了:“師尊,聽伯父說你在睡覺,正想來喚醒你。”
“有事?”
“沒事。”他說,“只是想來找你,一起走走。”
倒也真是湊巧,楚晚寧因他們之間的湊巧而感到些微的歡愉,情意之中,一點點的投緣都是值得人心情舒暢的。
“去哪里?”
卻是一齊問的。
楚晚寧怔了一下,墨燃也怔了一下。
隨即道:“聽你的。”
又是一齊說的。
楚晚寧的十指在衣袖里有些赧然地捏緊,指縫里有汗,眼睛黑而熱,卻那樣平靜而安定地看著墨燃。
墨燃忍不住咧嘴笑了。
“哪里都好。”
楚晚寧其實很高興,但他依舊習慣於淡淡的,即使他的高興不淡,很濃郁,像枝頭淡緋色的西府海棠花。
他說:“那走吧,去鎮上看看,吃點東西。”
他甚至沒有問墨燃除妖如何,順不順遂,他們之間如今有緣而有意,很是默契,當他站在竹扉外,瞧著墨燃黑衣獵獵,暗金色卷草紋的邊沿在夜色里瀲灩著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無需多言。
他們一同來到無常鎮上。
這些年無常鎮越來越好,從原本的三橫街三豎街,擴至了如今的六橫街五豎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兒。
“剛來死生之巔的時候,這里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戶戶柴門緊閉,院外灑著香爐灰,門上懸掛八卦鏡,檐下系著鎮魂鈴。”楚晚寧看著眼前人來人往,華燈初上的景象,如是說道,“如今除了這小鎮名字沒變,其余的,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巔在,以後只會更好。”
兩人沿著鎮上重新鋪設過的青石主街走著,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戲的,支出攤子賣小食燒烤的,吃咕咚鍋的,琳瑯滿目,沸反盈天,天街懸掛一排排燈籠,照著夜市熱鬧,人間煙火。
墨燃見了那咕咚鍋的攤子,想起了自己、薛蒙還有夏司逆曾經一起在這里吃過,便笑著拉住楚晚寧:“師尊,吃這個吧,這家有你最喜愛喝的豆奶。”
他們在吱嘎作響的小竹椅子上落座,天很冷,但是配菜炒菜的大師傅卻熱的厲害,他光著膀子,擦著汗,挪過來問:“兩位仙君,要些什麽?”
楚晚寧道:“鴛鴦鍋。”
墨燃說:“菌菇清湯鍋。”
“……你不是要吃辣麽?”
墨燃垂眸微笑,嗓音溫和低緩:“想戒。”
楚晚寧怔了一下,隱約明白過來墨燃為何忽然不願再吃辣的,似是湖水里有魚遊曳而過,在心池里咕嘟冒了個泡,水波微蕩。
“你沒必要戒……”
墨燃道:“沒有,我只是喜歡。”
“……”
“喜歡戒,想要戒。”他看了看楚晚寧,濃深的睫毛簾子簌簌而動,落在了對方微紅的耳尖,笑了。
後半句就再也沒有說下去——
想要和你一樣,吃火鍋的時候,兩雙筷子可以伸進一個熱鬧的鍋里,不再是一紅一白,涇渭分明。
墨燃又點了些炒菜,可惜小攤子上不做精致的甜點,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壺裝著的豆奶,而後坐著等菜上來。
周圍都是吃飯的人,男女老幼,烏發白霜,湯鍋的蒸汽滾滾升起來,鍋鑊的火光騰騰升起來,吆喝和劃拳,說笑與私欲,都在這鼎沸的煙火熱氣,菜香酒暖里匯聚成一湖一海的溫柔。
人間好平凡,紅塵好熱鬧。
墨燃十五歲之前,饑饉難當,吃不到這些好酒好菜。
當了踏仙帝君之後,萬人之上,卻也依舊得不到這般真切的安寧。
現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騰起,原來是掌勺的漢子掂鍋落菜,大火從大鍋內簇地卷了上來,映得那赤膊漢子渾身一層細膩的銅色油光,油鹽醬醋依次下,遒勁的臂膀筋肉抖動,一盤爆炒頃刻出鍋。
正是熱乎時候,立即端上桌來。
“油爆雙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諸般佳肴討好不得,卻不知為何,竟被這“油爆雙脆”惹得笑出聲來,他修長十指交疊,點在線條流暢的下巴處,一雙纖長濃深的睫毛微微動著,五湖四海的光華都在此刻匯集於那兩簾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寧問:“你笑什麽?”
“不知道,就是很高興。”
楚晚寧就不說話了,但對面那個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樣迷人,莫名的,就讓他的心底也明快起來。
吃過飯,仰頭看了看天色,覺得似乎要下雨,但下頭的人們似乎渾不在意,依舊在有條不紊地消遣著這燦爛的夜晚。
他們走過一家燈籠鋪,墨燃忽然停下腳步來,站在那邊看。
楚晚寧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原來那老手藝人正在悉心地裱糊著一盞寶塔燈籠,有另一盞很相似的,也已經做好了,底下有座托,是河燈。
“老伯,勞煩,請給我拿這一盞寶塔燈。”
沒有問價,也沒有問墨燃喜不喜歡。
楚晚寧走過去,將金葉子遞給了耄耋之年,佝僂著身子在認真做燈的老人,而後把那盞河燈隨意地遞給了身後立著的徒弟。
“拿著。”
墨燃驚且喜,甚至還有些茫然:“給我的?”
楚晚寧沒說話,提著吃飯時未喝完的半壺酒,左右看了看,視線落在遠處的潺潺小河邊,他向那邊走去。
燈火一明一暗,複又灼灼亮起,燈花璀璨,贏得浮屠莊嚴。
墨燃捧著河燈,喃喃道:“從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沒錢。”
“是啊。”楚晚寧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窮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靜謐平緩地流淌著,楚晚寧不願下到石階上去,他懶,於是就那麽閑適地抱臂靠在廊橋之下,白衣道長靠著深黑色橋柱,握著系有鮮紅穗子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而後微微側過臉,檐角紅燈籠朦朧微光灑在他瓷玉般細膩的臉龐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卻有藏不住的溫度,就這樣看著河岸邊那個開心的、捧著河燈、手腳略顯笨拙的男人。
傻子,這有什麽好玩的。
但還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墨燃走到河邊,絮絮叨叨地和寶塔燈說了許多話,最後俯身將它輕輕擱在了河面,一縷金紅光輝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劃動了兩下水面,送浮屠遠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邊立了很久。
不是節日,除了他,河上沒有其他人放燈。
只有那一盞小小的寶塔燈籠,散發著微弱而固執的光輝,在漫無邊際的長夜寒水里行遠,行遠,繼而變成一點顫動蕭瑟的星火,最後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見。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里,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看到了最後。
直到泱泱河面,再也沒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點打浮萍,敲叩粉墻黛瓦。
眾人笑著驚呼而散,冬季鮮少有這樣突然起來的瓢潑大雨,小攤小販們爭相拿褐色油布蓋住用以營生的鍋碗瓢盆、工具器皿,推著小板車匆匆四下逃散,去躲這場豪雨。
楚晚寧一時也有些木然,算來驚蟄雖已不遠,但此時還未出冬,這雨也下得太過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橋下,雨打風吹,只沾濕了他的一點點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從下頭河灘跑上來,衣服都濕了,臉也濕漉漉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很黑。
望著他,有些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開個法術,自己烘幹。”
“嗯。”
如此大雨並不妨礙仙君們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寧這種宗師,一個小結界便能幹幹凈凈地回到死生之巔去。
但他們誰都沒有打開這個結界,而是並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
等了很久,雨勢沒有漸弱的意思,天地間都是霧蒙蒙湍急一片,方才還熱鬧非凡的夜市頃刻消散了,就像被這冷雨沖淡的水彩,打濕的墨畫。
墨燃說:“這雨好像沒打算停。”
楚晚寧淡淡道:“這雨下得,像是有病。”
墨燃哈哈笑出聲,笑了一會兒,轉過頭對楚晚寧說:“怎麽辦,回不去了。”
“……”
楚晚寧知道自己應當答他“你不修道嗎?”“你不會開個結界嗎?”“怎麽就回不去了。”
但是他沈默一會兒,不知為何卻沒有吭聲,但也沒有應和,只這樣擡頭,看著茫茫夜雨。
他掌心微熱,蜷著的十指間,有些細汗。
正思索著應當如何回答,手卻被墨燃扣住了,他那微微的顫抖也好,微微的熱度也好,微微的汗漬也好,就都無遮無掩地,盡數落入了墨燃的手中。
墨燃望著他,半晌,喉結攢動:“師尊,我、我想跟你……”
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但心中酥麻悸動,也咽不落去。
到了最後,他黑眸子里又濕又熱,一句話,說的熱切又含蓄,隱晦又狎昵,他低聲道:“我是說……雨太大了,今晚就別回門派了,路那麽遠,會著涼的。”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楞了一下說:“我不冷。”
“那你熱嗎?”
“我也不熱……”
墨燃呼吸熾熱,胸膛起伏,未等楚晚寧答話,便握著他的手,貼在怦怦跳動的心口,小聲說:“我熱。”
雨打浮萍。
但楚晚寧從他眼里看到了火,看到了熔流與仲夏。
這個年輕男人焦躁得幾乎有些可憐,又很可愛。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我們去最近的客棧,好不好?現在就去。”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看到今天最後一句話,我怎麽覺得我像是那種大學騙男朋友去開房的大豬蹄子……
第188章 師尊,我是真的很愛你
楚晚寧的心驀得收緊了。
什麽雨太大了, 什麽好冷好熱——明明都是可以回去的,卻偏偏用這種兩人都覺得蹩腳的理由, 要帶他去客棧住。
這其中的意思,楚晚寧就算再傻, 也當明白。
墨燃是在號他的脈, 探他的心意。
如果自己搖頭, 墨燃定不會勉強,但如果自己答允, 便是默認了願意與他……
與他做什麽?
楚晚寧不知道, 哪怕知道,也不願意去想。
他只覺得自己的臉燒燙得厲害,是大雨也澆不熄的熱度。
他緊張極了, 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於是只好拎著酒壺細窄的頸口,想再喝一口, 里頭卻已近空了, 最後一絲微涼稠厚的梨花白入喉,他低頭, 鮮紅穗子鎮得手指愈發細長白皙。
他不吭聲,氣氛便有些尷尬。
墨燃是個不太愛飲酒的人,這時看他仰頭喝酒, 卻忽然問了他一句:“還有嗎?”
“沒了。”
“……你性子好急,喝酒都那麽快。”墨燃說著,低下頭, 輕輕吻了他的唇瓣,“那我就,只能嘗一嘗味道了。”
梨花白滋味醇甘,有著隱約的桂花清香。
但是三十歲那一年,楚晚寧離世,墨燃在屋頂上獨酌了一整晚,喝到最後只覺得什麽味道都沒有,是苦的。
後來,以及重生之後,墨燃都不怎麽願意再碰酒。
太苦了。
他親吻著楚晚寧的微涼的嘴唇,一開始是輕啄,小心翼翼地觸碰而後分開,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去。
雨聲隆隆,天地渺然。
廊廡下沒有任何人,雨幕成了天然的幔帳,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親吻糾纏,唇舌濕潤地磨蹭著,激烈接吻時臉紅心跳的漬漬水聲被雨打橫梁的滂沱聲響淹沒,楚晚寧聽不到更多的聲音,那暴雨之聲振聾發聵叩擊心弦猶如鼓角轟鳴著。
與冰冷濺入的雨珠子不同,墨燃的呼吸是那麽熾熱,他的吻從嘴唇一路上移至鼻梁,眼眸,眉心,繼而又轉至鬢邊,粗糙濕潤的舌頭伸出來舔舐著他的耳廓,楚晚寧受不了這樣的刺激,身子緊繃,指捏成拳,卻不願意出聲。
他與他交頸廝磨,墨燃噙住他的耳墜,磨蹭過他耳後那顆細小的痣印……
楚晚寧在他懷里微微顫抖著。
墨燃抱住他,抱得更緊,想要把他渾身都捏碎了,捏碎在自己身體里,揉進血肉里。
他的嗓音低沈沙啞,在楚晚寧耳邊呢喃著:“師尊……”
喚的恭敬,手卻大逆不道地撫著懷里的人,這個年輕男人悶在鍋里疊了密密實實的蓋子壓抑著的熱切,終於還是滿溢而出,滾燙的沸水在翻騰著泡沫,水就要燒盡了,就要就要煮幹了,柴火卻越來越旺,煎熬著他。
煎熬著他們。
“跟我走吧……”
大概是鬼迷了心竅,他竟由墨燃緊緊握著他的手,在雨里急切地奔著,那麽荒唐。
雨水極寒,澆在身上卻像是燙的,他們誰都沒有開結界,也沒有去買傘,像是法力近失,像是最尋常不過的平凡人,任由風吹雨打著,急急循著大雨里搖曳的紅燈籠,跑進一家客棧里。
客棧的小二正在打哈欠,大約覺得這麽大的雨,這麽遲了,是沒有旅人再來投宿的,因此見兩人濕漉漉地闖進來,嚇了一跳。
墨燃緊緊握著楚晚寧的手腕,手心那麽燙,好像都要把水汽蒸幹了。
他抹了一把順著英俊的臉龐往下直淌的水珠,有些焦躁地說:“住店。”
“啊,好,好,這是兩間上房的鑰匙,一共……”
“什麽?”聽到兩間上房的墨燃更焦躁了,他喉頭攢動,修長分明的手指蜷著,敲了敲臺面,“不,我們只要一間。”
小二哥楞了一下,看了看墨燃,又看楚晚寧。
楚晚寧猛地把臉轉了過去,燒得厲害,他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墨燃掌心里掙脫開,而後道:“要兩間。”
小二哥略顯猶豫,善解人意道:“若是銀錢不夠,一間也是可以的。”
“要兩間。”楚晚寧斬釘截鐵,目光如刺刀,端的是讓小二哥倒退一步,也不知道是哪里惹著後頭這位白衣仙君了,忙誠惶誠恐地遞了兩把鑰匙,按價收了銀兩。
楚晚寧緩著呼吸,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如往日一般從容,只可惜身上一直濕漉漉地滴著水,更有雨珠子順著漆黑的眉滲下來,落入眼眸里,他眨了眨眼,睫毛濕潤。
“我先去睡了,你買些姜茶幹巾,一會兒再上來。”
楚晚寧說的正正經經,莊莊重重,甚至特意在小二哥面前,從墨燃手中只拿過一只黃銅鑰匙,而後獨自上了樓去。
他看起來很清白。
墨燃在後頭也不說話,只是暗自覺得好笑,他知道,楚晚寧的臉皮畢竟是薄的,再怎麽著,樣子也是要做出來給別人看。
楚晚寧來到屋內,單間房,床榻也窄。
他看了那臥榻一眼,只覺得喉頭很幹,臉更是燒得厲害,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站在臥房中央,連燈燭都沒有點,不知自己應當做些什麽。
他的頭腦甚至還是昏沈的,覺得這一切是那麽荒謬,唐突,猝不及防。
怎麽會這樣……
自己怎麽就會站在這里,怎麽就會趟著雨水來這里胡鬧,怎麽就……
他還沒有想完,身後房門開了,墨燃走了進來。
楚晚寧的身子一下子繃直繃緊,十指在寬袖下捏成拳,他盡力最大的努力去而知骨縫里細微的顫抖,但是沒有做到。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這樣茫然、無措,把風箏的引線交到另一個人手里。
他的掌心里不知是雨,還是汗,很濕潤。
“哢噠”一聲,門栓被落下,清晰可聞,令人寒毛倒豎,猶如劊子手的刀架在了脖頸間,鐵腥味。猶如獵豹虎狼的利齒將咬上獵物,血腥味。
楚晚寧忽然,陡然,竟然,生出一種想要臨陣脫逃的恐懼感。
幸好他的臉上是不會表現出來的。
墨燃開口說話,聲音還算溫柔,沒有太過劍拔弩張,克制著,但多少有些沙啞:“怎麽不點蠟燭?”
“……忘了。”
墨燃把木托盤在桌上放落,將一盞燙熱的鬥笠小碗遞到楚晚寧手中:“姜茶,你要的,趁熱喝吧。”
說著走到窗邊,去點那西窗旁的燭臺。
外頭風吹雨斜,屋內很黑,但鏤著葡萄藤紋的窗戶是開著的,外頭別家的燈火模糊地亮著,暈著些微弱的光。
墨燃站在敞開的窗戶前,秀麗纖細的鶴鳥銅燭臺邊,白茫茫的雨幕襯著他高大的身影,那個剪影顯得挺拔,俊秀,輪廓分明,撥弄著火刀火石時,纖細卷翹的睫毛顯得格外鮮明,像兩只黑色的蝴蝶。
他是修道之人,要點個火,原本沒有那麽麻煩,但他卻偏偏願意像個最尋常不過的人,用最尋常不過的方式,踏實而安靜地去點那一縷光明,讓心蕊明暗亮起,蠟炬軟為紅淚。
火石擦亮了,正欲湊去燈蕊上,楚晚寧忽然道。
“別點燈。”
墨燃的手懸而未及,回頭望他:“怎麽?”
楚晚寧不知該說什麽,便只好生硬地重複:“不要點燈。”
墨燃一時有些困頓,而後看著黑暗里那個木僵而立的人,心中緩緩的明白了過來。
縱使晚夜玉衡,也會有怕的時候,會有畏懼的東西,會有不知的領域。
前世與他有過枕席之歡的那些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罷,都願踏仙帝君能多瞧瞧他們的臉,從未有人提過熄燈的訴求,都寧願那紅燭徹夜高照,使盡千般技巧,萬般討好,無限嬌媚,來博君半寸眷戀。
墨燃不眷戀。
無論是初時的容九,後來的宋秋桐,說來奇怪,當年寵他們,是固執地覺得他們像師昧,所以把他們留在身邊,近乎是做戲般的癡迷。
但在床上卻從來不愛看他們的臉。
從來只是讓他們背對著自己,不去親吻,也不愛去撫摸,枯燥重複的動作里,頭腦甚至都是清明的。
甚至會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真的很沒意思。
他記不住那一張張燭火下媚笑的,逢迎的,高潮的,酡紅的臉。
如今想來,那些歡愛,與“歡”無關,與“愛”也無關,反倒像是他在混亂泥潭里陷入,墮入,讓自己顯得更臟,更深,自暴自棄,恨不能把自己的骨頭縫都染黑。
黑到極處,就不會再渴望光亮,奢望救贖,就不會再鬥膽想擁住那人世間最後一團火。
好極了。
可是怎麽還不死心。
無論怎樣告訴自己不留戀,不眷戀,告訴自己,生命已無望,世間盡黑暗,還是會在風雨飄搖的巫山殿,在糾結與煎熬中,伸出顫抖的指爪,猛地勒住楚晚寧的脖頸,按在冰冷的金石磚上,按在淒清的院中青石臺上,在枕席淩亂的被褥間,在雪地里,在溫泉中,甚至在朝堂高座、廟宇祠堂、在最莊嚴最肅穆最當奉上尊敬的地方。
玷汙他。
看著他的臉,親吻著他的脖頸,臉頰,嘴唇,喚著他的名字。
撕碎他。
其實那些時候,楚晚寧也是想要黑暗,要熄燈的吧。
一點光芒都不想要有。
但是那時候楚晚寧不說,什麽都不肯說,什麽要求都不肯提。
想來,軟禁他足足八年,楚晚寧只在最初和最後,請求過他兩件事。
第一件,是踏入巫山殿時,請求他,放過薛蒙。
第二件,是永離人世前,請求他,放過他自己。
如果不是意冷心灰,又怎會如此……
墨燃將火刀與火石放下了,許久沒說話。
久到楚晚寧微微放松了因為緊張而繃直的身子,久到楚晚寧輕聲問他:“怎麽了?”
墨燃說:“……沒什麽。”
嗓音溫雅,潮濕,鹹澀。
他走過去,抱住了黑暗里那個兀自站著的人,彼此的身上都還有些雨水潮濕,墨燃抱著他,然後說:“晚寧。”
“……”
有一瞬間他忽然很想把那些過去的事情都告訴他,可是他喉頭哽咽,魚刺般梗著,他說不出口。
真的,真的說不出口。
如今這來之不易的溫暖太不容易,無論對他,還是對楚晚寧,都來得太難了。縱使千般有罪,萬般有愧,也不能說,不願說。
不想醒。
只想好好的,夢下去。
直到黎明把咽喉紮穿。
沒有燈,沒有火,黑暗中,墨燃擁著他親吻,吻得很專註,漸漸纏綿。
屋內很安靜,雨聲不能擾亂的安靜,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嘴唇觸碰,轉換角度時細微的濕潤聲音。
楚晚寧極力地想要讓自己的呼吸時一如往常,可是沒有用,他在墨燃的親吻撫摸之下,胸膛的起伏逐漸變得急促。他本就是個身材高挑勻稱的男性,可是墨燃能輕而易舉地籠著他,覆住他,山嶽般雄渾高大,這個男人將他摟在炙熱的懷里,初時輕啄淺吻,繼而索求更深。
他撬開了楚晚寧的唇齒,濕熱祖糙的舌頭探進去,磨蹭糾纏著,像是渴極了的人,在飲著甘露,又像烈火焚身的人想要引了水來熄火,可是楚晚寧的氣息對他而言不是清涼的水,而是松油,澆在火里,燒的無邊無止,烽火狼煙。
不知是誰先脫起了對方的衣袍,暗夜里喘息混雜著喉頭攢動,低低吞咽的聲音,或許是因為倉促解著腰封除著衣物,動作激烈弄疼了,又或許是久旱逢甘的悸動,屋中偶爾有不可遏制的細小輕吟,但更多的是雄性欲望來時激動的粗喘。
褻衣的衣襟被扯開,楚晚寧尚未適應那微微涼意,就感到墨燃往下去,吻著他的脖頸,而後是鎖骨,繼而嘴唇含吮住他的胸前,濕潤又熾熱……
楚晚寧低低喘了一聲,脖頸後仰,羞恥而刺激。
他漲紅著臉,所幸周遭很暗,他想墨燃瞧不清他臉上的燙熱,但他輕聲道:“窗……”
“什麽?”
墨燃含混地擡頭,對上楚晚寧垂下來的,濕潤的眼神。
他原本是想聽楚晚寧把話說全的,可是只一眼,他頭皮都麻了,腦中血液狂湧,他遏制不住兇猛的情欲,親著他,揉搓著他,又抱著吻了很久,才喘息著微微松開楚晚寧的嘴唇,又不舍,再啄了一下,低啞道:“什麽?”
“……窗……”楚晚寧心跳極快,他不知道該怎麽在綿長的親吻里勻實地呼吸,因此頭都是暈眩的,“你還沒關窗。”
墨燃去將窗關了。
最後一點微光也被隔在外頭,臥房內就此黑暗一片,欲火更是恣意出籠,墨燃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是燙的。
他們跌跌撞撞地磕碰著,滾到床上,那床年久失修,發出沈重的吱嘎聲。墨燃沒有給楚晚寧反應的機會,已壓在了楚晚寧身上,去解那已經淩亂不堪,襟口大敞的潔白褻衣。
他感到楚晚寧在他身下細細地發抖,就和前世他們第一次做愛時那樣,哪怕再是克制,楚晚寧仍是在戰栗著,細小地戰栗著,他控制不住。
墨燃憐愛又心疼,他捧起楚晚寧的臉,吻著他,眼簾,嘴唇,下巴。
他在他耳邊沙啞地低喃著:“別怕……”
“我沒有……沒有怕……”
墨燃握住他微弱顫抖的一只手,與他十指交扣,灼熱雄渾的氣息噴拂在楚晚寧的耳垂,他安撫著他:“交給我……乖……沒事的……”
楚晚寧想吭聲,想狠狠地說幾句話,或者兩三個字也好,可是他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的腦子近乎是麻木的。
他只能感到墨燃高大渾厚的身軀壓在他身上,生著薄繭的手揉著他的腰,背,他受不住刺激,微微弓起身子,卻無意緊貼住了墨燃的胸膛——墨燃的褻衣也早已除去了,露出赤裸的強健的上身,驚人的熱度與力量,烤的他渾身都要融去,軟化。
汗津津水漬漬的肉體交纏在一起,每一寸肌膚的相擦都要帶出火,黏出水,屋里的喘息聲越來越沈,越來越重,都是欲,好渴。
再怎麽親,再怎麽激烈地吮吻,都還是渴,餵不飽填不滿止不住的渴。
不知為什麽,楚晚寧腦中昏昏沈沈又閃過些破碎模糊的景象,聳動的肉體,無力的雙腿,鮮紅色的幔帳與床褥。
是他做過的夢,忽然又在腦內清晰了起來。
夢里墨燃在激烈地抽插著他,握著他的腰身,胯部兇猛地啪啪撞擊著,插得極深極狠,不知是因為爽還是別的原因,夢里的墨燃五官雖俊,卻顯得有些猙獰,獸一般的雙眼。
楚晚寧沒有懷疑,他本不知情事,但想大約人之天性如此,欲望來時,夢到如此真的景象,也是應當的。
但墨燃卻不知道,他只覺得楚晚寧什麽都不知,不知男女,更不知男子與男子之間該如何歡愛,他怕驚到他,怕第一次會讓他疼,所以他愛撫著楚晚寧,前戲做的很足,這輩子他不想再讓楚晚寧那麽難受,那麽痛苦。
親著摸著,磨蹭交纏,欲望越來越重,楚晚寧哪里經受過這樣的刺激,漸漸的就有些受不住了,他一手仍緊扣著墨燃的手,另一只手隱忍地反揪住床褥,他想要往下去撫摸紓解自己,可是臉漲得通紅,也不願在心愛的人面前做出這樣難堪的事情。
可是下身脹得那麽激烈,熾熱,隔著褻褲撐起蔚為可觀的硬物。
楚晚寧只覺得顏面掃盡,又痛苦難當。
他想要,很想要,想要發泄,想要撫慰,可是他不願意,倔著,狠著,微瞇的鳳眸里漸有霧氣,漸趨茫然……
他不知道,漸漸的什麽都不知道。
骨子里卻又好像清楚該做什麽,清楚男人與男人該怎麽交合,他胸腔里有欲望,有愛意,他很愛身上那個男人,想與他共赴欲海,想和他沈淪深淵。
眼前又有景象閃過,晃動的,陸離光怪的。
好奇怪……怎麽會是在死生之巔……在丹心殿……
他腦海中有轉瞬即逝的靈明,頃刻被淹沒。
他看到墨燃坐在丹心殿的華座之上,那本該是迎接貴客的莊嚴地方,墨燃坐在那里,他自己卻在墨燃身上,面對面被墨燃抱著,他一絲不掛,赤裸而羞恥,可墨燃的衣衫都穿得好好的,唯有褻褲除了一些,但也已被自己垂落的雙腿遮掩住。
墨燃親著他,往上頂弄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緊緊盯著他的臉。
他問他:“爽麽?”
他好像看到自己在痛楚隱忍地搖著頭。
墨燃的手指伸進他的口中,撬開來,像是要撬出他的呻吟來。
“好好叫,叫出來。”
他不肯,喉嚨里只有細碎的嗚咽。
墨燃就沒有再抽插,他埋在他的身體里,握著他的腰,引著他,大手慢慢滑下,握住他的臀,發狠地捏出紅引,沙啞兇狠道:“叫啊。”
“不……”
他子是抓著他的腰臀,讓他在自己胯上緩慢而深入地打圖磨蹭。眼睛濕潤地望著楚晚寧,見他隱忍著,顫抖著,卻依舊不吭聲,便開始握著那窄腰,自下而上小幅地捅著他,因為幅度小,所以插得急促,密密實實。楚晚寧只覺得自己快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逼瘋了,整個人都像要被戳穿,戳破:“不行……不要……”
“哪里還由你要不要的。”座上的人冷笑,他沒有再動,但那粗燙勃起的性器蓄勢待發頂在深處,隨著心跳在他體內搏動,“何況,你不是也很爽麽?你看,都硬了。”
這些話語和影響模糊不清,破碎渾濁,像是自己因為過強的刺激而產生的幻覺。
楚晚寧茫然地躺在客棧的床上,茫然地,戰栗地,下身硬到發痛。
怎麽了……怎麽辦……
那畫面越來越模糊,但依稀能辨知華座上的墨燃忽然發了狠地自下而上插著,幾乎是整個抽出又猛地捅進去。
太刺激了……
他終於忍不住,崩潰地,伏在男人身上喘息呻吟起來:“啊……啊……”
男人也在粗喘著,狠力侵入著他,操弄著他。
“叫的那麽騷,你也不怕被人聽到。”
“媽的……你是不是想要我操死你?”
越來越模糊……
直到看不見……
是錯覺,是幻覺,像是假的,就是假的。
是夢境的疊加,不散的魘。
可是那種被逆天而為,侵入強占的感覺又是那麽清晰。
是應該……這麽做麽?
楚晚寧朦朧地,近乎是渙散地半闔著鳳眸,低聲道:“進來……”
墨燃一驚!
楚晚寧知道該怎麽做?
他怎會知道?
這個連春宮圖都沒有看過的人,一張幹幹凈凈的白紙,他怎麽會知道?
“是……是應當……這樣麽?”
他臉紅的像要滴出血來,喃喃的,這樣問身上壓著的男人。
“你從哪里……從哪里得知的?”
“……”
楚晚寧當然不好意思說做夢夢到的,這樣顯得自己仿佛多放蕩,多不知羞恥,他含混地說,“藏書閣不慎翻見過……”
又急忙再補一句:“有人放錯了書。”
墨燃自然不疑他,心中微送,卻也微動。
他親著楚晚寧的唇角,鼻尖,而後說:“太急了。”
“……!”
急。
說誰急?!
當即口氣血上湧,又惱又恥辱,可墨燃俯身擁著他,胸膛貼著胸膛。
他摸著楚晚寧的鬢發,溫柔道:“會疼的。”
“……那就不要了。”楚晚寧為挽顏面,斬釘截鐵道。
墨燃輕輕笑了,低沈微啞的嗓音,很是醇厚動聽。
他說:“你不用管我,今晚……”他的聲音漸漸輕下去。
楚晚寧眨眨眼。
今晚怎麽樣?
但見墨燃結實強健的胳膊撐起,在他上方凝視著他,而後慢慢地坐起,下移。
這倒是夢里不曾有的,他要做什麽?
“今晚,只想讓你舒服。”
他說著,俯身,在楚晚寧未及反應時,解開了褻褲,看著楚晚寧勃起的欲望,目光深情而熾熱,而後含了下去。
“啊——!”
脊柱震顫,楚晚寧驚呼出聲,粗重地喘著氣,這是什麽感覺?
怎麽……怎麽還可以這樣……這該多臟……
可是好爽,被愛人溫熱的口腔包裹住,吮吸住,貝齒小心翼翼地收著,不去碰到怒張的莖體,墨燃含吮著,聽到他急促的呼吸和低喘著,擡起眼簾,溫柔,甚至是縱容地凝望著他。
踏仙君。
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曾經,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做這樣的事情。
可是如今他願意,癡迷,甚至快樂。
“你不要……你怎麽能……快,快吐出來。”楚晚寧的臉漲紅到了極點,他咬著嘴唇,搖著頭,往日如刺刀般的鳳眸,此刻只有春情與惶然。
好可愛。
墨燃深深地吮下去,一個深喉,激得楚晚寧支撐不住,仰在床上不住喘著氣,眸目渙散,漸失焦點。
他含吮著,幾番來回,退出來,唇角掛著一絲淫靡,目光濕潤地,問:“寶貝,爽嗎?”
楚晚寧覺得腦顱中像有煙花在流淌著五光十色,整個人都是昏昏沈沈的,但依然意識到墨燃的稱呼,只覺得羞恥而甜蜜,甜蜜至極羞恥至極,骨頭里都是酸軟的。他怎麽可以……
他是他的師尊,他虛長他那麽多歲,他是北鬥仙尊,他……“啊……”
低沈喑啞的嗓音在這靜謐昏暗的臥房里複又響起。
墨燃舔弄著他飽滿渾圓的莖頭,舌尖靈巧粗糙,磨蹭過楚晚寧連自己都極少會觸碰的地方,楚晚寧近手要被刺激得流出淚來,和上輩子的提防,排斥,抵禦下一樣,他盡管遏制自己,卻依舊願煮與墨燃纏綿,他不抗拒,因此喉結滾動,有沙啞的喘息漏出來。
他無意識地闔上朦著水汽的眼簾,在墨燃又一次含住他,且來來回回地模仿著抽插的律動在取悅著他的時候,楚晚寧難耐地伸出手,細長五指沒入墨燃黑色的發頂,無力地推拒著。
“別……別這樣……臟……啊……”
但墨燃只擡起濕潤的眼眸,用包含情欲的黑眼睛看著他,說了句:“我喜歡你,願意這樣待你,想要你舒服……怎麽會臟?”他輕輕地吻了吻那怒張到筋絡都分明可見的莖體,溫柔道:“你的哪里,都是最好的。”
他說罷,埋首繼續舔弄著,吮含著,楚晚寧如此潔白,極乏歷練的人,在這樣的攻勢下哪里受得住刺激,他是第一次情事,不久便泄了,情欲激動時好像控制不住地抽插過,頂在墨燃喉間。
墨燃……應當很不好受吧?
天地間自茫茫一片,什麽都是渙散的,只有射精時的舒爽,他從未想過,也從未有過的強烈快感。
即便在這樣滅頂的快感里,他依舊模糊意識到自己最後的所做所為,想要起身替墨燃擦拭唇角,想要愛撫他,親吻他,感激他。
但是腰身是軟的,腿腳都是酥麻的。
他無法起身。
而睫毛顫抖地望過去時,墨燃已經吞下了他噴射出的濁液,這個認知讓楚晚寧的腦海更是一片空白,顱頸後一根筋都在隱隱發麻,抽動。
最後是墨燃覆過身來,熾熱的身體覆在他喘息著余韻未淌的身軀上,墨燃撫摸他的臉,他的下身還是硬烘怒賁的,頂著楚晚寧的小腹,男人的眼睛或許因此有些紅,有些野獸的氣息,但依然是沈熾地,柔和地凝視著他。
“我愛你。”
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你。
是狼子野心,也是浪子回頭,背負著愧疚與罪惡,卻也不肯放棄,自私的,絕望的,熱烈的,渴望的。
愛你。
第189章 師尊,你真好
屋子里很安靜, 心跳與喘息的聲音都十分鮮明,空氣中彌漫著的味道微腥, 卻是甜蜜的。
躺在床上,墨燃換了個姿勢, 自後頭把他擁在懷里, 輕輕啄著他的眼簾, 他的脖頸。
他們身上都有汗,身上的溫度都燙的驚人, 濕膩地貼合在一起, 磨蹭著,糾纏著,楚晚寧的頭腦仍是暈眩的, 甚至都不敢去回想方才他們都做了什麽,一切都是如此荒謬。
但心臟卻是暖的,是火熱的。
溫熱的水在胸腔下頭翻湧著, 想要破土而出。
忽聽得懷里的人輕聲說了句:“那你呢?”
墨燃楞了一下:“什麽?”
楚晚寧輕咳:“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 黑夜里翻了個身,一雙明亮的眸子慢慢望向墨燃的眼, 縱使周遭昏沈,墨燃也覺得自己好像瞧見楚晚寧的臉紅了。
“你還……”楚晚寧躊躇半晌,仍是說不出口, 最終只落下睫毛,道,“我幫你。”
墨燃驀地明白過來, 只覺得又是心酸又是甜蜜,他擁著他說:“你怎麽這麽傻?沒有關系,以後再說。”
“……我不是傻。”楚晚寧生硬道,說他傻,他是不願意的,“傻的人不是你嗎?你這樣……不難受嗎?”
“咳,我等你睡著了,去洗個澡就……”
楚晚寧卻執意道:“我幫你。”
“不用!”墨燃忙止住他。
“……”楚晚寧不再說話,似乎覺得自己在床上笨拙的模樣很是遜色丟人,大概真的不會讓墨燃舒爽,說什麽之後去洗個澡,其實不過是給自己留些面子而已,言下之意大概是說用手都要比自己的技巧更好。
他這樣琢磨著,臉色一點點涼下去,最後道了句:“你不想要,就算了。”
墨燃微怔,因為情·事余韻,楚晚寧的嗓音並不如平日那麽無懈可擊,並不如平日那樣喜怒哀樂聽不出,那里頭不甘與不忿的意味太重了,重到清晰可辨。
這個人怎麽這麽傻。
他哪里是不想?他想極了,恨不能長夜永不盡,暴雨永不熄,恨不能一直和楚晚寧在這個客棧里醉生夢死,恨不能將懷中人里里外外都拆吃入腹,與他肉體融合,魂靈相交。
他甚至仍想看到楚晚寧被他欺負到哽咽,想楚晚寧的身體里有他的氣息有他的印記。
可是會難受的。
他前世和楚晚寧做過,他知道那次之後楚晚寧發了多久的高燒,那張面色蒼白嘴唇皸裂的臉龐,到現在他都忘不掉。
他只想一步一步慢慢來,自己忍得辛苦也沒關系,他想要楚晚寧的第一次是舒服的,之後每一次,都能感到刺激與享受,能食髓知味,與他沈淪。
可楚晚寧顯然是誤會了什麽。
墨燃親了親他的額頭,低啞道:“我怎麽不想要了?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呢。”
“……”
“你也不看看我現在都什麽樣了。”男人沈炙的呼吸就在耳鬢邊,聲音都是濕潤的,“都硬成什麽樣了,你居然還會覺得我不想要你……傻瓜。”
楚晚寧頓怒:“你再說一句傻瓜,信不信我卸了你腦袋!你——唔……”
手卻被墨燃捉住,帶到某個地方,楚晚寧一驚之下再也說不出更多色厲內荏的語句來,只覺得頭頂都在冒著熱氣。
“都這樣了,都是你惹的。”
暗夜里,他又親了親他的眼簾,繼而往下,銜住了他的嘴唇,癡迷而沈醉地吮吸著,舔舐著,磨蹭著。
親了一會兒,兩人就都有些克制不住,屋里的愛欲愈發變得濃重,上面唇舌相吸,下面也無法自制地腿腳交纏,緊緊貼合著摩擦,欲火近乎是肉眼可辦的,意亂情迷里,墨燃聽到楚晚寧低低說了句,有些不甘,又有些赧然,仍是倔強的音色:“我也想……讓你舒服……”
最後的尾音幾乎都是顫抖的,羞恥淹沒了他。
墨燃的心都快化了,欲望更是賁張到近乎猙獰兇狠的地步,楚晚寧的手仍被他帶著握著他的陽物,這樣劍拔弩張的狠辣從掌心一路傳至背脊,楚晚寧能清晰地感受到修真界排行榜上所描繪過的那柄兇刃在勃發時雄渾熾熱的狀態,那麽粗,那麽硬,滾燙的,隔著衣物頂在那里,勁悍至極,他覺得自己絕不可能含得進口中……
跟這個男人做愛,是能要人命的。
楚晚寧此時才終於明白過來,墨燃所說的“會疼”竟不是平白無故的擔憂,這哪里是會疼,分明是會被撕碎,剖開,血肉之軀,生生絞裂。
但是想到墨燃是怎麽待自己的,楚晚寧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又或許他原本就是個能狠得下豁得出的人,竟願意低下頭,俯下去要嘗試。
墨燃慌神了,如今維持理智已是不易,若是楚晚寧真的去含他,他怕自己所有殘存的溫情都會被欲火燒成灰燼。
完全被情欲掌控的男人就是兇獸,沒有理性,沒有分寸,只會想要極爽,想要瘋狂地占有,他知道的。
他一把按住楚晚寧,嘶啞道:“別這樣,晚寧,你……你……”
“沒關系,只是學你做過的。”
“不能。”墨燃的聲嗓如同快要煮沸的水,他喉頭攢動,澀然道,“會忍不住的。”
楚晚寧沒有明白他是何意,怔了一下:“忍不住什麽?”
墨燃暗罵一聲,再也受不了,楚晚寧的氣息,聲音,肉體,讓他寸寸失去為自己套上的枷鎖,在燒化他。
他低低喘了一會兒,忽地起身,一把將楚晚寧反過來,按在床榻上,楚晚寧還未及反應,就感到自己被無可掙脫的悍猛力道強壓在了褥席間,墨燃滾燙雄渾的身軀壓下來,從後頭裹住他。
幾乎就在這瞬間,他感到那個尺寸駭然的龐物隔著墨燃單薄的衣料,狠狠地撞向他的股間。
猝不及防,楚晚寧“啊”地一聲低沈地喊出聲來,那聲音淫靡酥軟,是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楚晚寧的臉龐瞬間紅透,手指緊緊攥著被褥,嘴唇咬緊,不願再驚喘或是叫喊。
忍不住什麽?
他隱約懂了方才墨燃的那句話,隨即就聽到墨燃在他身後一邊隔著衣物頂撞磨蹭著,一邊粗啞道出了後豐句話:“會忍不住想要插進來,想要幹你,你怎麽還不明白……”
熾熱的呼吸噴在他耳背,男人結實強健的胳膊一只撐在床榻上,一只緊掐著他的腰,下身不住地往前挺動著,喉間發出沈重低急的喘。就這麽隔靴搔癢般地撞擊了一會兒,墨燃忽然拍了拍他的臀,低沈道:“腿並攏些。”
楚晚寧茫茫然間按他說的做了,卻不見他的動靜,正欲回頭,臀腿之間驟然擠進一個極燙極硬,又粗又大的兇器,刺激得他不由地喉間低喘,眼神渙散,頭皮都是麻的。
墨燃褪去了自己的褻褲,再無遮擋的碩大莖體怒而賁出,莖深充血發暗,渾圓的龜頭處分泌羞晶瑩的液體,往楚晚寧臀腿之間插進去,陽物被溫熱滑嫩的大腿內側包裹住,他發出一聲舒爽地喟嘆,握著楚晚寧的腰身,模仿著真正交合性愛的動作,抽插進出。
“啊……”
楚晚寧怎麽也沒想到還可以這樣,那粗大的莖體蹭著他,蹭得出水,熾熱鮮活地聳動著,在他臀腿間摩擦,他腰都軟了,脊柱都是酥麻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水霧,只覺得很混亂,什麽都感覺不到,只有被心愛的男人磨蹭的強烈刺激,他低低喘著氣,無聲地,臉頰微側著,抵在枕褥間,發絲散亂……
墨燃的陰莖好幾次都蹭到了穴口,只要抵著,捅進去,就要完完全全地侵占自己的師尊,侵占身下這個雌伏著的男人,楚晚寧被這種隨時都要被占有,被捅插的可怖感與刺激感催發著,發泄過的欲望又在這漸趨急促的聳動里擡頭。
男人的胯撞擊著他的臀,兇狠而熾熱,瘋狂而饑渴。
屋子里有急促的啪啪地聲音,腹胯部煙熏火燎的毛發蹭著他的腿,他的皮膚,越來越狂亂。
“師尊,夾緊點……啊……”
男人的訴求低沈又充滿情欲,令人不由自主地照著他的話去做。
“對……就這樣……再緊點……操……”
欲望漸高,神智漸糊,獸性與獸欲漸漸吞噬馳騁性交著的男人,墨燃脖頸微微仰起,吞咽,喉結性感地滾動著。
“師尊……寶貝……你里面好熱……啊……嗯……”
里面大約指大腿之間,可聽起來竟是那樣情色,那些低沈而投入的呢哺,汙穢粗野的語言,卻不覺得臟,楚晚寧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聽著他喘息,竟會覺得心頭越來越熱,越來越不受控,輕聲問:“爽嗎?”
“爽……”墨燃微微掀開闔著的眼眸,里頭濕潤,明亮,混亂。
他俯身,寬闊的肩膀籠住他,把他抱在懷里,按在床上,上身緊緊貼合,抵死纏綿,下身激烈撞擊,愈發濕熱癡狂。
他去尋覓楚晚寧的嘴唇,一只手掰過楚晚寧的下巴,與他如饑似渴地激吻在一起,口舌相交,粘膩濕潤。
陽物極力地往腿間聳動,挺進,胯間挺弄,床棍搖晃,奮力地要往更深的地方去,腳趾抵在褥子上都因用力扭曲而變得蒼白,楚晚寧在這樣的操弄下,甚至生出了一種真的被侵入的錯覺。
他仰著頭與墨燃激烈地吮吻著,黑夜之下,無羞無恥,回歸獸欲,愛意滿盈,那姿態情色誘人,毫無理性。
大約是吻的激烈,心跳又快,呼吸都好像呼吸不上來了,楚晚寧模糊間,仿佛又看到一道破碎的景象——
不知是在哪里,也是在一張床上,那床寬大,鋪著鮮紅的褥子。
腿腳交纏,氣喘呼籲,熱汗蒸騰,都是欲。
也是一樣的姿勢,從後背侵入他,卻要掰過他的臉,與他接吻。但身體己被撐開,脹大兇狠的陰莖在他體內兇狠地進出,不知插了多久了,好像用了膏體,沒有那麽疼,很熱,很濕,里頭的一根麻筋都被刺激到,抵在那邊用力地聳動著。
“啊……啊……”
他聽到有人在叫,在喘息,在呻吟,聲音軟的一塌糊塗,是誰?
難道是自己?
墨燃一直在插弄他,無休無止,漸趨兇暴,他身體滿漲欲死,好像要被插穿了,又不知為何好像覺得爽極了,上了癮,好像被調教過,被墨燃插著連腿都是軟的,卻模糊地,下煮識地往後動著,去磨蹭著,要含進去,含得更深。
好難受,身體里好像有一朵永不知足的花蕊,唯有性愛能解,
仿佛世上最烈的情藥,摧毀最剛毅的人。
他在墮落,在迎合,在爽到哼吟。
是誰……
好奇怪的景象……好奇怪的夢……幻影……真實……到底是什麽?
“楚晚寧,我在操你,舒服嗎?”
“看你都爽成了什麽賤模樣。”
“放松點,你吸得這麽緊做什麽……”
“射你里面,都射給你……啊……”
淩亂的,聽不清,不真切,但好像是這樣的。
怎麽回事……
墨燃的聲音,像,又不像。
墨燃從來沒有用這樣扭曲的聲音說過話,從來沒有……
聽不清……應是假的……
好亂。
煮亂情迷。
後面被墨燃越來越粗暴而狂野地頂撞著,腳趾抵著床褥,床上的枕被已全然挪動了位置。男人喘息著,聳動著,激烈而纏綿地抽插了許久,最終緊緊抱著他,他們猶如性交的淫獸,上面渴望著激烈的親吻,下面亦渴望著濕粘急促的性愛。
“晚寧……師尊……”
他在低沈沙啞地喘著,喚著,愛欲癡狂。
“寶貝……”
墨燃緊握著楚晚寧的腰身,掐揉著,飽滿的臀部兇狠熾烈地聳動,喉結攢動。他已到臨界,目光近乎兇狠,在最瘋狂幾乎要把楚晚寧撞碎的抽插之後,一把勒住懷里的男人,吻啃著他的耳墜,脖頸。
急促起伏的胸膛貼著濕熱的後背,墨燃的理智近乎是摧毀的,他另一只手扶著那粗硬猙獰的性器,承受不住刺激地悶哼著,抵在楚曉寧的穴口。
見識過這東西有多猛多野,這時候楚晚寧真的有些慌了,脊柱都是麻的,他掙紮著:“你不是說不進來,你——你等一下——”
墨燃喘息著親著他的脖頸,咽了咽唾沫,而後又側過去親楚晚寧的臉頰。
“別怕,不進去,但是……我想射在這里。”
墨燃幾乎無法克制自己,渾圓的龜頭就抵在那微微縮合的穴口,他暗罵著,不再吭聲,只又暴戾渴切地在楚晚寧股間急速磨蹭著,累積另口爆裂的快感,到最後——他擼動著自己,把莖頭緊緊抵在楚晚寧的甬道口,低吼著噴薄而出,一股一股的精液,噴射在穴口,淌到大腿內側,磨蹭到床褥上,淩亂不堪,腥臊淫靡。
楚晚寧整個人都在顫抖,細細痙攣。
墨燃不由自主地把手探到前面,握住楚晚寧的性器,熱烈而纏綿地撫慰著。
楚晚寧幾乎要被羞恥壓垮,臉頰燒燙著低聲道:“不要了……別再摸……我剛剛已經……”
墨燃眼里冒著光,癡迷地喃喃:“嗯,我知道你已經射過了。”
楚晚寧屈辱得厲害,也著濕潤的眼尾,狠戾地:“你……別說那個字。”
“哪個?”
“……”
“哦,”墨燃眉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而後便沈沈地笑了:“好。”
他親吻著他,手上的動作卻絲毫不客氣:“可是師尊,我還想再看你高潮的樣子。”
“唔嗯……”
這個年輕男人的活兒實在太好,楚晚寧根本束手無策,很快便被刺激得第二次出了精,他哪里受得住這樣的壓榨,這樣的縱欲,何況頭腦似乎一直都昏昏沈沈的,眼前總有些模糊的碎影子,耳邊又朦朧的聲音,他覺得很困,很累……
“晚寧。”
他聽到墨燃在他身後喚他,那麽溫柔,那麽纏綿,如此繾綣。
欲望發泄之後的兩個人,平複著呼吸,喘著,墨燃撫摸著他,親吻著他,感激著他,把他圈在懷里,珍寶一般守護著。
楚晚寧昏沈沈地,背脊赤裸,靠在墨燃寬厚燙熱的胸膛,恍惚地打了一會兒迷糊,終於慢慢合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楚晚寧醒來,天光透過一絲窗縫透入屋內,他聽到雨點敲擊在黛瓦上的聲響,雨很大,沒有停。
他覺得頭有些疼,昨夜那些一閃而過的碎片仿佛水槽子里翻滾的魚鱗,閃著斑駁粘膩的光亮,浮浮沈沈。
他想要去回憶,可以那些鱗片越沈越深,最後徹底吞沒在了黑暗里。
緊接著他又想到了自己昨夜和墨燃做的事情,整個身子驀地一僵,臉龐迅速燒紅。他想起身,可是墨燃結實的胳膊仍自身後擁著他,胸膛仍貼著他的背脊,均勻地起伏著。
墨燃還沒醒。
他就這樣等著,不知等了多久,時辰在這黑魆魆的臥房里並不是那麽鮮明,但應當是很久的。
久到手臂都有些發麻。
久到湍急的心跳慢慢緩下來。
久到不再那麽尷尬。
楚晚寧終於翻了個身,面對面地,去看墨燃熟睡著的臉。
很英俊,世上罕有的俊朗相貌,無論是眉眼,鼻梁,嘴唇,都是最好的。
只是眉心微微蹙著,似有濃重心思,化不開,沈甸甸。
楚晚寧又對著這張臉,默不作聲地瞧了很久。
久到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地,第一次,主動吻了吻墨燃的臉龐。
而後他輕輕挪開墨燃的手臂,坐到床沿,穿上褻褲,又去拿潔白的里衣。那衣衫上有令人遐想無限的折痕褶皺,楚晚寧試著去撫平,但是無濟於事。
他只得這樣將就著穿上去,並暗自期望不會被死生之巔的人看出任何異樣,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去整疊衣襟。
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他。
楚晚寧嚇了一跳,雖然表現出來不過是手上動作略微的凝頓。
墨燃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起了身,抱著他,親了親他的耳墜。
“師尊……”
不知道該說什麽,這輩子初次坦誠相見,楚晚寧也就算了,墨燃竟也生出些新婚燕爾般的羞澀與尷尬來,半晌才軟糯地道了一聲。
“早……”
“早什麽,遲極了。”楚晚寧沒有回頭,自顧自地穿著衣衫。
墨燃倏地笑了,帶著淺淺鼻音,而後伸出手,替楚晚寧整理著脖頸間掛著的吊墜。
“這個驅寒的,要貼身放著,不然沒有效用的。”
楚晚寧像是忽然想到什麽,回頭看他。
昨晚歡愛時就覺得墨燃脖頸間系了個什麽,但那時候神迷目眩,不曾多瞧,這個時候仔細一看,竟是一枚和自己成對的龍血晶吊墜。
“你……”楚晚寧一怔,“你在儒風門的時候,不是說,這個吊墜只有最後一個了麽?怎麽——”
他倏地閉嘴了。
因為看到墨燃笑吟吟地望著自己,梨渦融融,目光柔軟。
他陡然明白了墨燃那時的私心,忽然就有些燥熱,把臉轉了開去,悶悶地不再說話,只埋頭整理著自己的衣裳。
“早些回去吧。”最後,看也不敢看墨燃,只道,“再晚怕是會被人瞧出些什麽來。”
墨燃馴順道:“都聽師尊的。”
但靜了須臾,卻忽又野心不死,熱血不涼。拉過穿好了靴子準備站起來的楚晚寧,湊過去,嘴唇輕柔地在他唇上親了親。
“別生氣,回去就得忍著了,我是想留著惦念的。”墨燃笑著,指尖點上楚晚寧正欲說話的唇,“師尊,你真好。”
因著這一句你真好,直到走回山門前,楚晚寧都還有些恍惚。
他覺得好的不是自己,而是墨燃。
這個年輕男人英俊,溫柔,專註地愛著自己,有時候甚至會讓楚晚寧覺得很不真實,覺得這個人太完美了,怎麽能屬於這麽木訥的自己。
屬於連句像樣的情話都不會講的自己。
可是墨燃凝視著他的時候,神情是那樣認真,沒有半分虛假,墨燃親吻他的時候,是那麽動情,呼吸都好像由著楚晚寧來掌控,一切都交給了他。
哪怕自己昨晚的舉止笨拙,言語枯燥,有時還走神……
但墨燃並不覺得掃興,清晨醒來,還願意吻著他的嘴唇,說,你真好。
“……”
“師尊。”
“嗯?”
驀地回過神來,卻瞧見紅色的海棠花結界之下,墨燃笑著朝他招手:“去哪里?往這邊走啊,那邊是紅蓮水榭,我們先去孟婆堂吃點飯,你再回去吧。”
孟婆堂里,墨燃還是坐在他面前,但周圍人來人往,喧鬧聒噪,他們反倒不如往日那般自若,低著頭吃著碗盞中的食物。
那群愛拿楚晚寧打賭的弟子們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今日玉衡長老怎的不和墨師兄說話?”
“不但不說話,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呢。”
“好奇怪,墨師兄也不給玉衡長老夾菜了,平時不是挺巴結的麽……他們怎麽了啊,吵架了?”
“……你和你師尊吵完架之後還會繼續坐一桌嗎?”
“哈哈,說的也是。”
正交頭接耳著,忽見楚晚寧站起來,又端著碗去給自己添了點粥,中途白衣飄飄經過他們身邊,那群好事之徒便都不說話了,埋頭乖乖啃著包子饅頭。
等楚晚寧坐回去之後,他們便又碩鼠般窸窸窣窣討論開了——
“你們有沒有覺得玉衡長老今天有點奇怪。”
立時有人點頭:“有!就是說不出哪里奇怪,好像是衣服?”
五六雙眼睛偷偷瞄了半天,忽然有個小弟子嘖了一聲,說道:“好像太皺了些,沒平時那麽一絲不茍了。”
他這麽一說,眾人都發現確實如此,但誰都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嘀咕了半天,都覺得玉衡長老昨晚應當又去後山禁地除了些邪祟,補了些小天漏之類的。
這些弟子佩服他,仰望他,最多也只會覺得他有趣,但從沒有誰會真正把他當做一個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來看待,所以哪怕墨燃與楚晚寧做的並不是那麽不留痕跡,哪怕有很多端倪顯露出來,他們也並沒有留心,沒有註意。
當一個人被眾人擡上神壇,那麽他就只能不開口,不動作,斷情絕欲,清清冷冷,否則棋差一步,都是錯的。
所以後來,當墨微雨與楚晚寧的感情公之於天下後,許多人都覺得自己的神祇坍塌了,覺得憤怒覺得惡心覺得匪夷所思覺得不能接受。
但他們都忘了,把一個人架在高處頂禮膜拜,逼迫他每一步都按著眾人的期待去走,逼迫他從頭到腳都為了眾人的訴求而活,不允許他生出半點私欲,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殘忍、且強人所難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關於師門四位先生在船上的事情》
狗子:他一個不管是什麽版本,總會忍不住說dirty words的男子
師尊:堅決不主動提上船這種事情,可是一旦放開了,就會特別好吃
薛蒙:他其實有點想嘗試,但是不知道該和誰,他感覺自己和誰都虧本,而他覺得不虧本的那個人,只是想個開頭,就能嚇到萎掉,啪啪啪實在是太可怕了qaq。
師昧:他是屬於那種去夜店里買歡,會被當做頂級牛郎調戲的男人
第190章 師尊再次閉關
這天之後, 楚晚寧和墨燃就暫且沒有了私下見面的機會。
蜀中大雨不停,竟似妖異之相, 白帝城外的滾滾江河里出現了大量死魚死蝦,民間有諸多水系惡獸出沒, 死生之巔眾長老眾弟子幾乎都奔赴了各村鎮斬妖除魔, 楚晚寧和墨燃因各自法力都極為強悍, 此時便不會被安排在一處浪費實力,一個去了三峽口岸, 一個前往益州。
儒風門百年基業, 金鼓塔里羈押著無數妖獸,一朝覆滅重整旗鼓,亂象終出。
除蜀中之外, 揚州、雷州、徐州這些原本屬於上修界的太平領域,也頻頻生出妖獸吃人,殘殺平民的慘案, 一時間又分去了眾門派許多人力精力, 探查徐霜林的下落就更加緩慢了。
墨燃靈力驚人,如今行事更是穩重, 只花了四天,就迅速將益州安穩下來,返回死生之巔時, 聽說楚晚寧已經回來了,不由心中一喜,顧不得休息, 就想去紅蓮水榭尋他。
結果水榭大門緊閉,再一問,薛正雍奇怪道:“閉關啊,玉衡沒跟你說嗎?”
“又閉關?”墨燃吃了一驚,“師尊是受傷了嗎?”
“受什麽傷,不是說心法原因麽?他每七年都要閉一次關的,上回閉關的時候,你還去照看過他呢,怎麽就忘了。”
薛正雍這麽一說,墨燃才忽然記起,確實有這麽一件事——當時他剛剛拜了楚晚寧為師,才過了大半年,楚晚寧就說自己年輕時修煉心法躁進,身有舊疾,雖無大礙,但是每隔七年都要閉關靜修一旬。
一旬十日,十日內楚宗師修為衰微,近乎凡人,需要打坐靜修,身體才能恢複。這期間他每日只有一個時辰能恢複神識,進些水,吃一點點東西,其余時候則絕不能被人打擾,更加不能受傷,所以楚晚寧都會事先在紅蓮水榭周圍布下最強悍的結界,只容薛正雍、薛蒙、師昧、墨燃四人進入,以安度劫難。
上次閉關的不久前,他剛與楚晚寧因為“摘花”一事,起了矛盾,他被楚晚寧責罰後就有些心灰意懶,所以師尊十日靜修,他一日都沒有去陪護,而是跑去幫伯父整理藏書閣去了。
思及當年,墨燃心中不安,當即道:“我去看看他。”
“你不用去,他入關前說過了,和上次一樣,讓薛蒙守前三日,師昧守中間三日,你最後四天再過去陪他。”
“我只是想去瞧他一眼……”
“這有什麽好瞧。”薛正雍笑道,“上次渡這個關口,不也是蒙兒師昧陪著,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何況你過去了,蒙兒看到你,就得和你說話,吵到玉衡就不好了。”
墨燃想想也是,便答應了沒去,當天晚上卻沒睡著,想到紅蓮水榭里薛蒙正和楚晚寧單獨呆著,就覺得心里酸溜溜的,特別不是滋味。
他當然知道薛蒙純澈,對男子又沒有任何興趣,可他就是難受,就是別扭,輾轉反側大半宿,到了天擦亮時才勉強睡了一兩個時辰。
醒來後,墨燃覺得不行。
他還是忍不住,他想去看看楚晚寧,哪怕遠遠瞧一眼也好。
紅蓮水榭大門雖閉,結界遍布,但墨燃是楚晚寧的徒弟,那結界並不會阻攔他,至於那青碧竹子落成的柴扉就更不過是個擺設了,墨燃輕功一掠,就平穩地落在了院內。每次楚晚寧打坐修行,都習慣在蓮池深處的一個青竹亭子里,這回應當也一樣。
果然,遠遠就瞧見煙波池上,蓮葉從中,那雅致的竹亭四面輕紗拂動,楚晚寧席地靜坐,白衣鋪泄一地。
薛蒙站在他旁邊,大約覺得外頭陽光燦爛,於是將一面的雪紗束起,讓師尊也能曬到些暖陽。冬日的晨曦流入亭內,照耀著楚晚寧略顯蒼白的面龐,大約是打坐中也感到了這陣暖意,他臉上漸漸有了些血色。
又過了一會兒,楚晚寧因周天循環所致,額頭漸漸沁出細汗,薛蒙就拿旁邊雪白的巾帕給他擦了擦,擦完之後忍不住擡頭,左右看了看,嘀咕道:“好奇怪,怎麽覺得有人在瞪著我……”
墨燃不是瞪,是盯。
神情看似冷靜,其實心中狂瀾四起。
他覺得薛蒙握著手帕拭著楚晚寧額角的時間長了點,距離近了點,眼神曖昧了點——總之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都統統往薛蒙身上丟,他就是不爽,躁郁。
躁郁著躁郁著,墨燃有些受不了,不願意再待此處活受罪,打算離開。
但他一個沒控制住,腳下聲音大了些,薛蒙當即甩出一把寒光熠熠註滿靈力的梅花鏢,厲聲喝道:“誰?!”
梅花鏢倒是小事,徒手就接住了,但聽他這麽一聲喊,墨燃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忙從竹林里掠出來,自蓮花池面掠過,輕輕躍在了竹亭內。
薛蒙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怎麽——”
“輕點。”墨燃立時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道,“你怎麽喊這麽響?”
“唔唔唔——唔!”薛蒙掙紮了半天,猛地從墨燃手中掙出來,臉都漲紅了,氣呼呼地捋了一把散亂下來的頭發,怒道,“你還說我?你和個小賊似的躲在樹叢里看什麽?”
“……我就怕你和現在一樣嚷嚷。”
“我嚷嚷師尊又聽不到!”薛蒙惱道,“泯音咒啊,你沒瞧見師尊已經給自己施泯音咒嗎?除非你把他咒給解了,不然你對著他耳朵喊他都聽不到你在說什麽……”
他叨叨地嚷著,墨燃倒是楞了一下:“泯音咒?那伯父怎麽說怕我過來吵到你們?”
“我爹他肯定是覺得你剛從益州回來太累,想讓你自己先休息。”薛蒙無語道,“他的話你也信,自己也不知道先想一想,師尊哪次閉關不是對自己先施了這個那個咒訣的,方便我們在旁邊舒服自在些,你都不動動腦子,真是笨的要死。”
墨燃:“……”
見墨燃準備在亭子里坐下來,薛蒙忙去拉他:“噯,你幹嘛?”
墨燃道:“既然這樣,我也留著。”
薛蒙道:“誰要你留著啊,說好了前三天是我守的,你又要跟師尊賣乖了,走走走,別搶我的活兒幹。”
“你一個人照顧得好他麽?”
“我怎麽照顧不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照顧師尊閉關。”
見薛蒙惱怒,墨燃也不好說什麽,猶豫了一會兒,正準備要走,忽然瞧見桌上擺著的茶盞,葉片寬大,色深,聞之有淡淡調和之香,便問:“昆侖產的雪地冷香茶?”
“咦?你怎麽知道?”
“……”他怎麽會不知道,這茶是薛蒙自己最喜愛喝的,薛蒙總願意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都奉給師尊享用,但卻沒有仔細想過這些東西楚晚寧到底合不合適,喜不喜歡。
“雪地冷香性質寒涼,師尊原本就是寒性體質,你再給他喝這種茶,他能舒服嗎?”
薛蒙楞了一下,臉有些紅了,窘迫地解釋:“我也沒有想那麽多,我只知道雪地冷香是好茶,我……”
“去換些月季香茶,添兩勺蜂蜜,等他醒了再沖水泡給他喝。我去做些點心備著,一會兒再給你送來。”
薛蒙想給自己能挽回點顏面,忙道:“點心不能吃,這十天要辟谷。”
“我知道,但伯父說了,稍微吃一點還是可以的。”墨燃說著,擺了擺手,出了竹亭子,往水榭外頭走去,“回見。”
薛蒙望著他的背影,怔忡地,出了會兒神。
等墨燃走遠了,他低下頭,忍不住望向師尊頸側——自己昨日就無意瞥見的那一點淡淡青紫痕跡。
陽光之下,更是清晰,不像是蚊蟲叮咬的痕跡,也不是什麽傷口。薛蒙如今已不是十四五歲的人了,有些事情雖然沒有經歷過,但不意味著一無所知,楚晚寧頸上的這一點痕跡,讓他很不安寧。
他想到種種細枝末節,尤其是那天自己在後山聽到的動靜。
他一直都在跟自己說那是風聲,是風聲。
可是心里那種模糊的陰霾似乎又籠了上來,千絲萬縷的煙霧之下,似乎有什麽光怪陸離的東西要漸漸顯露原本的模樣。
暖洋洋的日頭里,薛蒙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皺起了眉頭。
因為這種不安寧,到了楚晚寧閉關的第六日,薛蒙做了個決定——
他打算暗中跟著墨燃看看。
這是師昧侍奉楚晚寧的最後一天,換班原本應當在午夜,但墨燃這天早早地在孟婆堂吃過晚飯,提了一盒子點心,便徑直往紅蓮水榭去了。薛蒙沒想到他居然這個時辰就打算去把師昧換下來,剩下的飯也不再吃,貓著腰就追了上去,一直跟著他走到紅蓮水榭外,墨燃從正門走,他緩了一會兒,效仿墨燃之前做過的,翻墻進門。
此時夕陽未落,彎月已出,天穹卸了溢彩流光的妝容,唯剩眼尾一抹殘紅還未揩拭,那壯麗的晚霞都是褪盡了的鉛華,脂粉漲膩,被黑沈沈的夜色吞沒,星辰如水。
墨燃提著食盒,遙遙看到師昧背對著自己,走進竹亭,他似乎並沒有聽到墨燃走來的動靜,在楚晚寧面前停落。
墨燃笑了笑,正打算出聲與他打招呼,卻忽見得師昧手中隱隱閃過一道寒光,指向正在打坐的楚晚寧,墨燃楞了一下,腦中電光火石,驀地喊道:
“師昧!”
脊背生涼,汗毛倒豎。
他這兩輩子,歷經的生離死別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到了今日,一點點風吹草動,他都能草木皆兵。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紅蓮水榭曾經停放著楚晚寧的屍身,停放了兩年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其實並不很喜歡這里,踏進水榭,他總能想到他上輩子人生的最後一段歲月,楚晚寧躺在蓮花之中,雙眸永闔,再無生氣。
所以他下意識里,覺得紅蓮水榭是災地,有著幽深不見底的咽喉,會吞噬掉人世間的最後一捧火。
師昧回過頭,他垂下手,那銀光便在袖中隱匿:“阿燃?……你怎麽來了?”
“我——”
墨燃心跳狂亂,一口氣上不來,什麽都不顧,黑眉蹙立道:“你手里……”
“手里?”
師昧怔了一下,複又擡手,只見他手中握著是一柄梳子,純銀打鑄,尾背上鑲嵌著舒暢經絡的碎靈石。
墨燃有些語塞,半晌才道:“你……在給師尊梳頭?”
“……嗯,怎麽了?”師昧上下打量著他,而後微微蹙起秀麗的眉,“臉色這麽難看,是不是外頭出了什麽事?”
“沒,我只是……”
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臉卻由蒼白而至微紅,所幸夜色昏暗,教人看不真切。頓了一會兒,墨燃把臉微偏,輕咳一聲:“沒什麽。”
師昧依舊默默望著他,而後似乎明白了什麽,神情微有怔楞,猶豫著開口道:“你難道以為……”
墨燃忙道:“我沒有。”
畢竟師昧也是待他極好的人,是他視之如親人的人,墨燃也為自己那一瞬間的誤解而感到心驚,只覺得很對不起師昧,所以“我沒有”三個字脫口而出。
師昧沒有說話,良久,才道:“阿燃。”
“嗯?”
“我都還沒有說後半句。”師昧輕輕嘆了口氣,“你又何必這麽急著否認。”
此言一出,無疑昭示了師昧已明白方才那一瞬間,墨燃竟將他手中的銀梳誤認做了兇刃。
雖然這是因楚晚寧兩世身死而產生的恐懼,方才背對著墨燃站的無論是誰,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他大概都會生出那須臾的戰栗。但是面對師昧,墨燃冷靜下來,心里仍是難受的。
他垂眸道:“……對不起。”
記憶里,師昧遇人遇事總是溫柔寬和,極少有冷淡或是責怪他人的時候。但這天晚上,荷花池旁,師昧望著墨燃,卻良久不曾作聲。
起風了,滿池蓮葉翻卷,紅蓮輕舞。
師昧說:“人不如舊也就罷了,但是阿燃,相識近十載,我在你心里,何至於如此不堪。”
他的聲音輕柔,平靜,沒有太多劍拔弩張的怒火,也沒有半點哭天搶地的委屈。墨燃看著他的眼睛,兩泓清冽泉水,好像什麽都已看透了,但卻什麽都不想計較,不想再多言。
師昧將那柄銀光流溢的梳子遞到了墨燃手中,淡淡道:“師尊闔目冥思前,讓我之後替他將發辮束上,既然你來了,就交給你吧。”
“師昧……”
但頎長極美的男人已與他錯肩而過,腳步平緩,卻是不曾回頭,獨自離開了萬葉蕭瑟的紅蓮水榭。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生氣了怎麽辦》
問:楚晚寧生氣了怎麽辦?
墨燃0.5:生什麽氣,有什麽資格生氣,本座還氣他不喜歡在床上說話呢,可笑。
墨燃1.0:趕緊拉著師昧走,楚晚寧生氣了誰還能活著?
墨燃2.0:我不會讓師尊生氣的。
薛蒙:完了……我是哪里做錯了?我……我馬上就改。
師昧:我也不會讓師尊生氣的。
問:墨燃生氣了怎麽辦?
楚晚寧:……他好像沒有生氣過。
零點五:???敲你嘛,你忘記我的存在了?
薛蒙:狗東西,罵他。
師昧:那就好好哄一哄吧。
薛蒙生氣了怎麽辦?
楚晚寧:他不是天天在生氣嗎?
墨燃:他不是天天在生氣嗎?
師昧:噗,他不是天天在生氣嗎?
師昧生氣了怎麽辦?
楚晚寧:他會生氣?
薛蒙:他會生氣?
墨燃:……他會生氣的。今天正文我就惹他生氣了,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太擅長哄人啊……
第191章 師尊,我與薛蒙……
這世上對墨燃而言最重要的人, 除了楚晚寧,便是師昧了。
曾經墨燃以為自己待師昧是情, 後來雖發覺不是,但待他好、珍視他的心意卻沒有改變過。
盡管漸漸也會覺得師昧變得陌生, 覺得這個身材高挑, 眉目間盡是風韻的男子像是另外一個人。盡管最初那碗抄手只不過是師昧得了吩咐, 替楚晚寧送來的,但無論怎樣, 師明凈都是當初的那個師明凈啊。
是在黑暗與潦倒中, 朝他微笑,向他伸出手來的同伴。
是在落寞和不甘時,陪伴著他, 願意給他安慰的師兄。
想起來師昧也是個孤兒,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不再有,薛蒙又心高氣傲, 雖然與師昧交好, 但是這麽多年了,師昧都沒有喚過薛蒙名字, 而是畢恭畢敬稱他為少主。
真正能與師昧稱一個“友”字的,大約也只剩下自己。
結果自己也傷了他的心。
薛蒙匿身在竹林中,雙手抱臂瞧了半天, 就瞧見墨燃一動不動地守在那里,把玩著銀梳,似有心事。
等了小半個時辰, 沒見得有什麽動靜,薛蒙就開始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自己怎麽想的,怎麽會覺得師尊和墨燃會有什麽關系?是不是腦子壞掉了……他越站越尷尬,越戰越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到最後,薛蒙轉身欲走,但果然是同門師兄弟,他和墨燃犯了幾乎一樣的錯誤。
一時放松,沒有控制住腳步聲。
墨燃站起來,隔著紗簾沈聲道:“誰?”
“……”
月色下,薛蒙不情不願、不尷不尬地踱了出來,眼神躲閃,輕咳一聲。
墨燃楞了一下:“你來做什麽?”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薛蒙不敢去看墨燃的眼神,目光飄忽,說的倒是振振有詞,但臉卻紅了,“我也只是想來看看師尊。”
墨燃心念一動,隱約明白過來薛蒙尾隨自己的可能,不由地面色僵凝,但他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在薛蒙尚未覺察之前,就恢複了鎮定。
“既然來了,就坐一會兒吧。”
薛蒙也不推辭,跟著進到了竹亭里。
墨燃問他:“想喝茶,還是酒?”
“茶。”薛蒙道,“喝酒會醉。”
桌上酒與茶都有,墨燃生了紅泥小爐,夜色里火焰亮起,照著他五官分明的輪廓,他把八寶茶在爐上煮著,兄弟二人一個坐在竹亭長椅上,一個靠著亭柱,等著水沸茶熟。
薛蒙問他:“你怎麽這麽早?原本應當師昧再值半宿的。”
“左右無事,就過來了。”墨燃笑了笑,“你不也是麽?”
薛蒙一想,好像確實如此。
墨燃應當也是和自己一樣的,只是關心師尊而已,畢竟天裂一戰後,墨燃漸漸地轉變,如今多年已過,他和當初那個錙銖必較的少年已是大相徑庭,楚晚寧用性命救下的徒弟,終於長成了一個磊落端正的男人。
垂下睫毛,薛蒙沈吟片刻,倏地笑了。
墨燃問:“怎麽?”
“沒,想起了上一回閉關的事情。”薛蒙道,“那時候你還不服氣師尊,足足十天,你就來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說自己能耐不夠,怕是伺候不了他,跑去爹爹那里整理藏書去了。我那時候還在心里生你悶氣,沒有想到過了七年,你會變成這樣。”
墨燃靜了一會兒,而後道:“人都是會變的。”
薛蒙問道:“要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回到七年前,你還跑不跑了?”
“你說呢?”
薛蒙便真的認真想了想,而後道:“怕是會想十天十夜,都陪在師尊身邊了。”
墨燃低眸笑了。
“哼,你笑什麽。”薛蒙換了個姿勢,一只腳架在了竹亭長椅上,手肘閑適地擱著,頭頸微微後仰,目光流轉至眼尾,瞧著自己的堂兄,“如今你我對師尊的心意都是一樣的,我是怎麽想的,你應當也差不了太多。”
墨燃垂目:“嗯。”
薛蒙乜過眸子,又望向亭角風鈴,說道:“挺好的,當初師尊身殞,我怨憎他用性命換了你的性命,但今日看來,你這人也並非是全無良心。”
墨燃不知該說些什麽,又是“嗯”了一聲。
鈴鐺璁瓏,叮叮當當在風里作響。
幾許沈默,薛蒙忍不住轉頭,目光灼灼,眉心微蹙,忽然問他:“咳,那什麽,其實有件事,我想問你。”
“你說。”
“你跟我說句實話,那天在後山,你們……”
墨燃其實知道薛蒙一直想問這個問題。
七彎八繞那麽久,還是沒有逃過。他等著他說下去。
但薛蒙囁嚅半天,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最終還是說不出那句話來,只定定地望著墨燃,說:“你們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嗎?”
水開了,絲絲縷縷的蒸汽,在寒涼的夜色里此消彼長,聚合又散去。
兩人的目光交匯,薛蒙雙眸滿是焦灼,閃動著熱焰,墨燃的黑眼睛則古井無波,深不見底。
“可以喝茶了。”
薛蒙驀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盯著他:“你們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嗎?!”
“……”
墨燃頓了片刻,掙開他的手,去桌前提起漆黑的鑄鐵壺,一人一杯,斟滿。
而後他才掀起眼眸,說道:“如果我們不是在找桂花糖年糕,還能是在做什麽?”
“你——”
“師尊輕易不會誆你,你不信我,總也得信他。”
薛蒙似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擱在膝頭的手微微痙攣,而後驀地低頭道:“我沒有不信他。”
“那就喝茶吧。”墨燃嘆了口氣,“成天想些什麽呢,都是些有的沒的。”他低頭,吹了吹蒸騰的熱氣,氤氳水霧中,他的面容顯得那麽英俊,卻又有些模糊不清,如鏡花水月,教人看不真切。
八寶茶溫熱,口感鹹醇,薛蒙慢慢地喝了幾口,感覺那汩汩熱流讓狂亂的心跳漸趨冷靜,他把茶都喝完了,杯子里仍有余溫未散,在裊裊冒著熱氣。
薛蒙低頭,忽然怔怔地,像是在對墨燃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真的是太在乎他,才會想那麽多,一點點風吹草動,我都……”
“我知道。”墨燃說,“我也一樣。”
薛蒙側過臉,望著他。
墨燃靠著亭柱,杯中茶未盡,他又飲一口,而後道:“方才還因為這個,誤會了師昧,你至少比我好些,不至於那麽沖動。”
薛蒙略奇:“難怪見他跟你說了沒兩句就走了,你誤會了他什麽?”
“……不說也罷。”墨燃苦笑,“我比你還能胡思亂想。”
薛蒙皺皺鼻子:“他是個可憐人,饑荒中人們易子而食,如果不是被爹爹救回來,他都要成了饑民鍋里的肉了……師昧一直待你挺好的,你可別欺負他。”
墨燃道:“嗯,我知道,先前也是一時激動,以後不會了。”
兩人在亭中守著楚晚寧,一言一語,不鹹不淡地聊著。
這種感覺很奇妙,墨燃望著月光下,薛蒙那張俊秀的,有些天生傲慢的臉,就是這個人前世在自己胸口開了個窟窿,後來每一次見面都伴隨著淚與血。
沒有想到他們還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說話,月下荷塘,烹茶煮酒。
是的,煮酒。
茶喝完了,薛蒙也沒打算走。
墨燃就又熱了一壺酒,小酌幾杯,權且伴話,只要不醉,都是無傷大雅的。
但他似乎高看了薛蒙的酒量。
他們師徒四人,千杯不倒的是楚晚寧,自己也算湊合,師昧的酒量就很差了,但最無可救藥的是薛蒙。
兩小杯梨花白,這個人就有些暈頭暈腦,講話也大舌頭了。
墨燃擔心惹禍,忙把酒都收了,不再給他喝。
薛蒙意識雖混沌,但也還沒全失,還是清楚的,臉紅彤彤的,笑了笑,說:“收起來好,我……我是不能再喝了。”
“嗯。”墨燃道,“你快回去歇息吧,自己能走嗎?不能走我傳音讓伯父過來。”
“哦哦,不用他過來,不用他過來。”薛蒙笑瞇瞇地擺擺手,“我自己能走回去,還認路的。”
墨燃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面前:“這是幾?”
“一。”
又指指楚晚寧:“這是誰?”
薛蒙笑了:“神仙哥哥。”
“……好好說話。”
“哈哈,師尊啦,我認得的。”薛蒙抱著柱子笑道。
墨燃蹙著眉頭,暗罵薛蒙這家夥的酒量怎麽一年比一年更差,仍不安心,又指自己問他:“那我呢,你看清楚,別開玩笑,我是誰?”
薛蒙呆了一會兒。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與舊影重疊,當年孟婆堂除夕之夜,薛蒙也是醉了,認得師昧的臉,說楚晚寧是神仙哥哥,而後瞧著墨燃,哈哈笑著說墨燃是狗。
墨燃不動聲色地望著他,準備他如果再開口說一句狗,就先偷偷把薛蒙摁著揍一頓,然後再叫薛正雍過來把這小醉鬼領回去。
但薛蒙望著他,呆呆望了好一會兒,臉上也不知是什麽古怪表情,最後嘴唇張開,微微嘟起,似乎是要發“狗”這個音。
墨燃打算伸手捂他的嘴。
“哥……”
尚未擡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朧地望著他,慢慢地,小聲地,喊了一聲:“哥。”
墨燃楞了一下,仿佛被蜂刺蟄中,刺痛彌漫成劇痛,劇痛又因那劇毒而變得麻酸。他喉頭阻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怔楞地望著薛蒙的臉,年輕的,傲慢的,意氣風發的五官。
在這張臉龐上,墨燃見慣了仇恨,憤怒,鄙薄。
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著自己腰間的龍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艱險斬下大妖精魅,奪了極品靈石,送來替他融嵌的。
沒有這把刀,他或許就奪不下靈山大會的第一,沒有這把刀,他或許就只能淪為籍籍無名的修士,背負仲永之傷。
他清醒的時候,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出於自尊與顏面,他從未好好跟墨燃說過一個謝字,但他其實很難受——每日擦拭著龍城的時候,都是心緒萬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風門回來之後,知道是墨燃從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醒來之後,聽說墨燃和楚晚寧仍下落不明,他失聲痛哭,人人都以為他只是在哭自己的師尊而已,只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著龍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著黑暗,嘶啞地說了一聲:
“哥,對不起。”
你在哪里……你和師尊……都還好嗎……
墨燃說不出話來,也挪動不了腳步,整個人像是定住了,就那樣木僵地站在原處。
昨日種種如逝水,自眼前湍急而過。
他想到前世的死生之巔,薛蒙獨自一人上山,站在淒冷的巫山殿里,紅著眼眶追問他楚晚寧的下落。
薛蒙說:“墨微雨,你回頭看看……”
他想到自己當了踏仙帝君之後,薛蒙與梅含雪伏擊刺殺,青天白日里梅含雪阻絕他的路,薛蒙怒喝著,面目扭曲猙獰,彎刀刺入他的胸膛,鮮血狂飆。
薛蒙說:“墨微雨,誰都救不了你,這世上容不下你!”
他想到一樁樁一件件的仇恨,憤怒的,熾熱的,龍蛇舞動。
他想到這輩子楚晚寧身死當日,薛蒙猛地躍起咆哮著將他摁在墻上,頸間動脈暴突,困獸般怒嗥著:“你怎麽可以說他不救你……你怎麽可以說他不救你!!”
忽然間,心念一閃,眼前仿佛亮起一道微光。
或許是墨燃這樣僵硬地站著,實在站得太久了,久到讓他想起最早,最早,最模糊的那段記憶。
他好像看見了兩個少年,一個瘦的厲害,瑟縮驚惶,如被抽打慣了的棄犬,不安地蹲在弟子房的小桌子前,蹲在條凳上,小手緊緊攥著,護在膝頭,一動也不動,那是他自己。
還有一個少年,面如雪玉,俏傲可愛,猶如羽翼鮮亮驕傲耀眼的小雉鳥,他站著,腰間配著一把漂亮的彎刀,一腳踩在椅子上,用漆黑滾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睥睨著他。
“我娘讓我來看看你。”少年薛蒙哼唧道,“聽說你就是我堂哥了?……長得可真寒磣。”
墨燃不吭聲,低著頭,不習慣被人這樣緊盯著打量容貌。
薛蒙問:“餵,你叫什麽名字?墨……那個墨……啥?跟我說說,我不記得了。”
“……”
“問你話呢,怎麽不吱聲?”
“……”
“你是啞巴麽?!”
三番不見響,少年薛蒙氣笑了:“都說你是我堂哥,看你唯唯諾諾,瘦小不堪,風一吹就跑了,我哪里有這麽丟人的哥哥,真是笑話。”
墨燃低下了頭,愈發不肯理他。
就這樣沈默著,忽然眼前闖進一抹鮮紅,遞給他這抹鮮紅的人太粗暴了,幾乎戳到了他的鼻尖,墨燃呆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一串糖葫蘆。
“給你的。”
薛蒙道。
“反正我也吃不了。”
他帶了一盒點心,隨意地仍在了桌上,施舍般的態度,但墨燃怔怔看著,只覺得他很闊氣,很慷慨大方,以前從來沒有人願意給他這麽多東西,連跪著求都沒有。
“我……這……”
“什麽?”薛蒙皺起眉,“什麽我這我這的,你要說什麽?”
“這一串,我都可以吃嗎?”
“啊?”
“其實只要一顆就夠了……你吃不下,我再……”
“你有病吧?你是狗啊?吃別人剩下的東西?”薛蒙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道,“當然都是你的啦!這整串,這整盒,都是你的啊!”
漆木點心匣子做工精美,上頭有金粉描畫的仙鶴祥雲,是墨燃從前見都沒有見過的大氣做派。
他不敢伸手,黑眼睛卻一直盯著匣子看,看得薛蒙都有些發毛了,幹脆擡手替他打開了點心匣,濃郁的奶香果香豆沙泥香混雜在一道,三橫三縱,一共九枚,有的金黃酥脆,有的粉嫩軟弱,還有的皮子晶瑩剔透,吹彈可破,隱隱綽綽能瞧見里頭綿軟的紅豆沙。
少年薛蒙看都不看一眼,把這一整盒點心都推到他面前,不耐其煩道:“快吃吧,要是不夠,我那兒還有,根本吃不完,剛好分給你。”
這個小公子的態度惡劣,語氣也很不好,黑白分明的滾圓眸子還往上翻著,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德性。
但遞給他的點心果子是香甜的,軟糯的。
隔著兩世的苦澀,血腥,那一點點渺遠的甜味,似乎就又這樣回到了舌尖。墨燃看著月光下薛蒙醺醉的臉龐,薛蒙也瞇縫著眸子,瞅著他,過了一會兒,薛蒙笑了,醉意使然,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麽。
他松開抱著的柱子,似乎想挨過去拍一拍墨燃的肩膀,但是步履不穩,蹣跚著,竟踉蹌跌到了墨燃懷里。
“唔……哥……”
墨燃怔著,而後慢慢垂下了眼簾,輕輕拍了拍薛蒙的後背,夜風吹拂,他的碎發遮住了半張俊臉,沒有人知道墨燃究竟是怎樣的神情,過了很久之後,酒量太差的薛蒙呼呼地靠在他懷里睡著了,這時,墨燃才沙啞地說了一句——
“薛蒙,對不起,我不配當你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這是一件真事》
今天收到了朋友送的蛋糕,她在蛋糕上讓人寫“楚晚寧最帥了”。
我覺得很不開心,遂嚴肅地警告她,全文最帥的人是狗攻,不接受反駁。
她便對我說:“難道我要寫二狗子最帥了?”
我:“……”
她:“或者寫墨燃最帥了?”
我:“有什麽不可以嗎?”
她:“得了吧,我小學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這麽傑克蘇的男豬腳名字了,宛如起點剛剛建站時的小說男豬腳。我不想跟店員說,要臉。”
……呸。
我剛剛跟她商量了一下,經過她的批準,曝光一下她的曾用名:
壯發。(性別:女)
直到上了初中才改掉。
所以她有什麽資格吐槽狗子的名字!!!
第192章 師尊給了我命
楚晚寧閉關結束的那天, 死生之巔來了個不速之客。
“篤篤篤。”
大清早,紅蓮水榭的門就被焦急地叩響了。
墨燃正在服侍楚晚寧更衣, 這個人修行剛剛結束,十天冥思放空, 整個人都有些迷糊, 聽到叩門聲, 頗為冷淡地說了句:“請進。”
墨燃:“噗。”
“……你笑什麽?”
“師尊在門口布了結界,除了我和薛蒙他們, 誰能進得來?”
楚晚寧這才想起, 便擡手把結界解開。外頭火急火燎來了個傳訊的弟子,滿身酒氣,跟個沒頭蒼蠅似的:“玉衡長老, 不好啦,丹心殿門口來了個大妖!”
兩人互看一眼,立刻往丹心殿趕去。
大老遠地, 墨燃就瞧見一只碩大的葫蘆正在滿廣場打轉, 一群長老和弟子在旁邊哭笑不得地看著。
墨燃:“……大妖?”
胖葫蘆:“咕嚕咕嚕咕嚕啵。”
見到楚晚寧和墨燃來了,薛正雍眼前一亮, 直拍大腿:“啊!玉衡!醒的正是時候!有救了有救了,快來!”
楚晚寧還有些懵,不過他天生長得清冷, 即使懵懵的,臉瞧上去依舊很是高深莫測:“嗯?”
“又是一個從金鼓塔里逃出來的妖物。”薛正雍苦著臉,又是好氣, 又是好笑,“賴在這里不走啦——酒色葫蘆!”
楚晚寧擡眼去看那滿場瘋跑的大葫蘆,兩人高,渾身散發著珍珠母光澤,葫蘆口一陣竄著桃紅色煙霧,一陣又噴出汩汩酒漿,果然是傳聞里的酒色葫蘆妖。
楚晚寧道:“這妖不傷人。”
“但它灌人酒啊!”
此言不虛,酒色葫蘆攆著一群小弟子滿場跑,只要追上一個,就立刻裂開一道口子,開始往人家嘴里噴酒,一邊噴還一邊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嚕咕嚕啵!”
楚晚寧:“……”
“聽說它只服氣比它酒量好的人。”薛正雍眼巴巴地,“玉衡,你看……”
楚晚寧有些頭疼地扶了扶額角,掠下場,召出天問,橫於酒葫蘆前。
“別跑了。”他說,“我陪你喝。”
胖葫蘆大喜過望,來回搖晃,裂開的口子立刻上揚,噗地一口酒漿小箭一般朝著楚晚寧清俊的臉上噴去,豈料楚晚寧一個避閃,從容不迫地躲過了這口酒,眾人只見得金光一亮,胖葫蘆已被天問緊緊勒住。
“換種喝法,你有沒有杯子?”
“咕嚕啵!”胖葫蘆的裂口里吐出一只小葫蘆瓢,清洌洌的裝滿了酒,“啵!”
楚晚寧便在眾人註視之下,席地而坐,和酒色葫蘆對酌起來。
“咕嚕波波波!”
“不錯,再來一盞。”
“啵!”
“梨花白有沒有?”
“啵啵啵!”
薛正雍驚愕道:“玉衡,你好像聽得懂它說話?”
“嗯。”楚晚寧道,“這一類妖物的話,總能懂一點。”
酒色葫蘆:“啵啵啵!”
墨燃就笑道:“師尊,這次他說什麽?”
楚晚寧:“在和我聊天,說它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了。”
酒色葫蘆顯得很高興,它不知為什麽,顯然也聽懂了楚晚寧的話語,便親昵地湊過去,又殷勤地給他倒了一大瓢酒。
“這次是梨花白?”
“啵!”
“我不愛女兒紅。”
“啵……”酒色葫蘆嘩地一下把酒倒了,又換了一盞。
眾人驚呆,俱是說不出話來。
眼見著這一人一妖從早上喝到中午,人不醉,妖開心,大家瞠目結舌,丹心殿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薛蒙和師昧也來了。
墨燃見到師昧,想起之前的誤會,心中內疚,便想主動與他道個歉,豈料師昧余光一瞥見他,轉身就走。
薛蒙瞧出了門道來,便拿手肘捅了捅墨燃:“他好像還在氣你上次誤會他。”
墨燃便有些憂愁:“那該怎麽辦?”
“和他聊聊吧,你們這樣,我夾在中間也里外不是人。”薛蒙道,“快去,反正這里也沒你什麽事。”
墨燃看了一眼正在和酒葫蘆鬥酒的楚晚寧,覺得確實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就對薛蒙道:“那我先去找他,你在這里別走,看著師尊,要是有什麽情況,馬上告訴我。”
追上師昧並沒有花太大功夫,墨燃在舞劍坪前喚住他:“師昧!”
“……”
“師昧!”
師昧停下腳步,轉過身,安靜地看著他:“阿燃找我有事?”
“沒……”墨燃擺擺手,蹙著眉,“我來是想跟你說,上次的事情,真的是我不好。”
“你講哪件事?”
墨燃楞了一下,微微睜大眼眸:“什麽?”
師昧神情依舊淺淡溫和,起風了,他捋過自己鬢邊的碎發:“是紅蓮水榭里你誤會我要對師尊做什麽。還是玉涼村一起吃飯的時候,你們都不和我坐一桌。又或者是更早,師尊醒來的時候我去給你們送酒,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我講過幾句話。哪一件?”
完全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提起那麽早之前的事情,墨燃一時茫然,過了好久才道:“你……你那麽早就生我氣了?”
師昧搖了搖頭:“生氣算不上,但也會在意。”
“……”
“阿燃,自打師尊重生之後,你就一直在刻意疏遠我。”
墨燃便無言了。他確實在刻意疏遠師昧。他們倆曾經走的那麽近,近到楚晚寧都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只是因為總是覺得缺了些什麽,年少時,他們之間那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後來墨燃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和師昧之間的關系——
他曾想過要與師昧明說,但又覺得不合適。
他從來沒有和師昧表白過,亦不清楚師昧心中對自己究竟是何種感情,如果貿然跑過去表示要撇清關系,那也太突兀、太自以為是了。
所以他最後想的是,慢慢淡掉。
師昧安靜地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兒,說道:“你剛來死生之巔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我也無父無母,朋友不多,從此之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嗯。”
“那你為什麽變了?”
墨燃很是難過,他心中忽然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疏離師昧。
自打從鬼界回來,他與師昧說過的話,加起來可曾超過百句?
曾經是那樣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如今卻漸行漸遠,墨燃不由地猶豫,自己是不是做的太過了些。
他道:“對不起。”
“……也沒什麽好對不起的。”師昧把目光轉開了,“算了吧,也就這樣了。”
“你別生氣了。你生氣,我……也不好受,你對我一直都很好。”
師昧終於淡淡笑了一下:“我對你很好,那比起師尊呢?”
墨燃道:“這不一樣。”
師昧望著遠山青黛,說道:“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我待你好,是給了你許多溫暖。那師尊呢?”
墨燃道:“他給了我命。”
師昧良久不答,最後長嘆:“弗如也。”
墨燃看他這樣,心里愈發不好受,說道:“本就沒有什麽好比較的,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你——”
師昧沒有等他把話說完,側著面目,逆著風,擡手拍了一下墨燃的胸膛:“好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實我也不是那麽計較的人,但你之前這樣誤會我,我真的很難過。”
“嗯……”
“翻篇了吧,誰都別再想了。”
墨燃黑眸溫潤,半晌點了點頭,幾乎是感激地:“好。”
師昧身形修長,靠在舞劍坪的玉欄邊,他望著下面林葉瑟瑟,過了一會兒——
“回去吧。”
“你那年想說什麽?”
幾乎是同時開口,墨燃怔了一下:“哪年?”
師昧說:“天裂那年。”
墨燃這才想起當初彩蝶鎮天裂,自己那一句未曾說出口的表白,一時僵凝。
師昧道:“你當初有一句話沒跟我說完,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現在能問問你嗎?”
墨燃剛想回答,忽然聽得身後丹心殿傳來一聲巨響。
他與師昧臉色皆是一變,墨燃道:“是師尊那邊!”
師昧也無暇閑聊了,說道:“快回去看看。”
兩人一同反身急掠回主殿方向,到了丹心殿門前,發現偌大的廣場上居然又多了第二只胖葫蘆。
墨燃驚道:“這又是個什麽?!”
薛正雍掩面道:“酒色葫蘆。”
“到底有幾只?!”
“兩只,一只酒,一只色。它們是並蒂雙生的。”薛正雍簡直頭都要炸了,“和玉衡鬥酒的那只是弟弟,這會兒來的這只是哥哥。”
墨燃眉心抽搐,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酒葫蘆喜歡和人鬥酒,那色葫蘆……”他臉色發青地轉過去,瞅著那只滴溜溜繞打轉的桃紅色胖葫蘆。
薛正雍不無尷尬道:“色葫蘆能極盡天下誘惑之事,它只聽從最為純澈之人的命令。”
墨燃扭頭道:“薛蒙!!”
師昧“咦”了一聲,說道:“薛蒙怎麽不在?去哪里了?”
薛正雍指著那只色葫蘆:“……已經在葫蘆里接受試煉了,他說要為玉衡分憂。”
墨燃松了口氣:“那沒事,這世上如果連薛蒙都不純澈,那就沒有純澈的人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砰”的一聲炸響。
薛蒙整個人被從色葫蘆的葫蘆口里噴了出來,重重跌在了人群中央,那動靜之大,眾人為之側目,連在和酒葫蘆喝酒的楚晚寧都跟著回過了頭。
師昧愕然道:“怎麽了?”
另有人驚訝道:“該不會連少主都……”
“咳咳咳。”薛蒙漲紅著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一雙眸子又怒又羞,朝著色葫蘆吼道,“你——你這妖孽,你你你、你臭不要臉!!”
墨燃來回打量,發薛蒙不知何時已換作了一套金紅色的吉袍,只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好奇:“這是怎麽回事?”
薛正雍只是扶額,簡直說不出話來。
師昧道:“這個我聽說過,色葫蘆其實並不是好色,而是癡情,它想找個世上最幹凈,最癡心,心里沒有任何人的伴侶成親。據說被吸納進葫蘆里的人,都會身處一室新房中。”
“……然後呢?”
“然後色葫蘆的元神就會變成新娘或者新郎的模樣,但無論新娘新郎,都是遮著面孔的,要等對方親手去揭開。”
墨燃道:“揭開看到的是色葫蘆本尊嗎?”
“自然不是,揭開看到的東西會因人而異,如果有心上人,看到的就是心上人的模樣,如果沒有心上人,但是好色,據說看到的就會是……”師昧輕咳一聲,有些尷尬,“不著寸縷的絕色男子或者女子。只有最純澈的人,才能看到色葫蘆的本體模樣。”
墨燃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在原地氣得冒青煙的薛蒙:“那薛蒙看到了什麽?”
他實在無法相信薛蒙能有心上人,但也絕不信薛蒙眼里能看到什麽赤條條的美女或者美男。
但薛蒙實打實的被色葫蘆給扔出來了,並且看色葫蘆原地蹦蹦跳跳滾來滾去樂不可支的樣子,顯然還瞧了薛蒙好一通笑話。
師昧於心不忍,替薛蒙打圓場,說道:“可能是色葫蘆一時誤判……”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薛蒙掣出龍城,指著色葫蘆怒吼道:“你他媽居然變個我自己的幻象來迷惑我!你還讓幻象里的我穿女裝!!!你、你狗破葫蘆!!你膽敢羞辱我!!!”
“……”死生之巔的許多弟子,包括墨燃在內,寂靜須臾,想忍,但沒有忍住,全都哈哈哈地笑出了聲來。
最是自戀薛子明,孔雀開屏水仙照影,色葫蘆變出的新嫁娘,薛蒙一撩蓋頭,看到的居然是自己濃妝艷抹的臉——
“情理之中。”墨燃盡力忍著,不讓自己笑得太誇張,中肯地點了點頭,“薛蒙當個姑娘,應當是很漂亮了。”
他還沒樂完,就聽得薛正雍頭疼不已地喊了一聲:“玉衡,要不等擺平了酒葫蘆,這個色葫蘆,你也幫著給治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之前說過的薛蒙性轉》eg版,occ有,不要當真~
薛朦夢小姐的招親要求:
男,武力不能低於我,顏值不能低於我,鑒於我家里有女王之位要繼承,我覺得我任性一點也是有理由的,我希望對方月收入百萬,能在帝都二環內買得起四合院,能為我承包儒風門的整一條煉氣路,能幫我削掉姜曦的狗頭,能孝順我爸爸媽媽。另外,希望對方結婚之後能把工資全部上繳給我,過年過節必須給我封99999的紅包(清明節就算了),要現金,這樣拍起照來發朋友圈才夠酷炫,才會讓我堂姐墨薇羽嫉妒。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找的是個我媽媽喜歡的老實人,謝謝。
看完薛姑娘征婚要求之後,各個男主的反應。
墨燃:現在異性戀市場要求這麽可怕了?幸好我搞基。
楚晚寧:幸好我搞基。
師昧:幸好我搞基。
南宮駟:這個上次罵我王子病的女人怎麽又出現了?
葉忘昔:幸好我是女的。
梅含雪:幸……現在搞基還來得及嗎?
第193章 師尊,你娶了我嗎?
死生之巔有三位最為孤高, 最為清白之人。
薛蒙。
貪狼長老。
楚晚寧。
薛蒙已經被色葫蘆丟出來了,貪狼長老不是室子之身, 他早年曾經娶過一個妻子,但是那女子身子羸弱, 婚後不久就病故了, 據說貪狼長老學醫, 也是不願意再看身邊有人因病離去。
所以只剩下了楚晚寧。
“玉衡長老肯定可以擺平。”
“是啊,少主都不行, 只能靠少主的師尊啦。”
墨燃在一邊聽得上火, 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幹站著。
一籌莫展間,墨燃急病亂投醫, 竟對薛正雍道:“要不,我去試試?”
薛正雍來回打量他,頗為委婉地說:“燃兒, 要降服色葫蘆, 第一條要求就是不曾有過情史。”
墨燃:“……”
那邊,酒葫蘆已經被楚晚寧灌得暈頭轉向, 最後撲通一聲栽在地上,青煙散過,成了一只小小的碧玉葫蘆, 安靜地躺在地上。薛正雍上前將酒葫蘆收入乾坤囊,喜道:“哈哈,真不愧是玉衡, 來,色葫蘆色葫蘆。”
楚晚寧神色如常,只是睫毛打落,不願與薛正雍直視:“不去。”
薛正雍楞了,別說他楞了,周圍一幹弟子長老都楞住。
“為、為什麽?”
“……喝多了,累。”
薛正雍又不傻,千杯不醉楚晚寧,這句話不是虛言。
他盯著那個清冷冷的白衣男人猛看,直把楚晚寧看得好不耐煩,拂袖轉身。薛正雍忽然恍然,一時錯愕,竟脫口而出:“玉衡,你該不會——”
楚晚寧的耳根驀地紅了,他怒而回首,鳳眸如電:“胡說什麽?”
薛正雍“不是室子”四個字還沒說出口,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心道怎麽可能,楚晚寧是什麽人?
晚夜玉衡,北鬥仙尊,他若是有過什麽露水情緣,誰信?
薛正雍急的拍腿:“那你,那你試試看啊,不然這葫蘆一直在這里轉悠,雖然不傷人,但也麻煩死了。而且這酒色葫蘆皮硬,恐怕花個三年五載都削不掉它一層皮。”
“……”楚晚寧的目光掠過人群,眾弟子都殷切地望著他,唯有墨燃心中有愧,有些羞赧又難掩熾熱地凝視著自己。
楚晚寧心中暗罵。但此刻進退兩難,要是就此拂袖去了,恐怕以後多生是非口舌,想了想,便道:“那我試試。”
色葫蘆轉眼就把楚晚寧納入了葫蘆肚里,然後在原地搖頭晃腦地打起轉來。死生之巔眾弟子渾不有疑,都篤信楚晚寧進去,色葫蘆定然也能被他降服,只有墨燃心知肚明——
這世上最清白的仙長,已經在不久前的那個雨夜,在無常鎮的幽暗小客棧里,在唇齒相貼肌膚相親的床笫之上。
被自己親手弄臟了。
楚晚寧睜開眼。
這葫蘆肚內別有天地,自成一簾幽夢。
和傳說中一樣,色葫蘆里果然紅燭高照,喜帳低垂。往前去,但見一張紅酸枝大床鋪著厚被,灑落花生紅棗,氈褥帳幔衾绹一應俱全。
有位一看就是葫蘆變的老婦人立在暖房門口,笑瞇瞇地,滿頭青碧色長發,她咧開嘴,連牙齒也是青碧色的。
楚晚寧心知自己絕無可能降服色葫蘆,也懶得多廢話,便上前和那老婦人說:“奶奶,你把我送出去就好,不必讓我掀蓋頭。”
老婦人和顏悅色地開口:“嗯哼嗯哼。”
“……”
沒想到這老婦人不通人語,也沒有酒葫蘆那麽機敏,不能明白楚晚寧的意思。楚晚寧沒有辦法,只得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走到了床前。
床榻上端坐著一個人,上衣玄色繡暗龍紋,下裳纁色繡鳳羽,足踩赤舃,落著蓋頭,瞧不清臉。
老婦人蹣跚且從容地走過來,手中砰地煙霧騰起,浮出一根青玉如意,遞到楚晚寧手中,而後做了個請的動作。
雖然楚晚寧並不能接受墨燃穿新娘裝的樣子,想想都有些輕微的惡心,但思及自己當年在彩蝶鎮扮過冥婚新娘,便也覺得墨燃出醜,不看白不看。
“……”
對,沒錯。惡心歸惡心,不看白不看。
楚晚寧青著臉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氣,然後走上前。
老婦人催促道:“嗯哼嗯哼。”
“知道了,別急。”
如意起,紅綢落。
楚晚寧微微睜大眼睛:“你是……”
鳳燭羅帳之間,一個戴著九旒珠冕的男子掀起眼簾,光影在他蒼白而英俊的臉龐上流淌,一雙黑眸子戲謔譏嘲,他微擡著下巴,朝著楚晚寧笑了一下。
楚晚寧不由地怔住——
這個人是墨燃沒錯,可是面容實在有些病態的白皙,眼神也懨懨的,整個人的神情都相當古怪。
“唔,看來晚寧心中,到底還是忘不掉本座。”見他楞著,那男子便伸出手,驀地捉住了楚晚寧的臂腕。他指尖冰涼,盯著楚晚寧的那雙眼,又戾又狠,猶如兀鷹。
墨燃咧開嘴,笑起來,笑容卻不暖,而是白齒森森。
“本座甚是欣慰。”
……什麽亂七八糟的!
楚晚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這色葫蘆怕是在金鼓塔里關傻了,變出來的人都是這樣莫名其妙。
“松開。”
墨燃沒有松手。
楚晚寧便扭頭對那青發老太太道:“讓他松手。”
話音未落,“新娘”墨燃倏地站起,楚晚寧只來得及看到他頭戴的珠冕在晃動,腰上便是一緊,天旋地轉,待他回神,已被推在了金紅色的床榻之上,墨燃俯身,密密實實地壓著他,就要去掰他的臉。
“看來本座給予你的滋味,你很是享受?”男人熾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頸側,“以至於你忘都忘不掉我……”
楚晚寧蹙眉避閃著,心中咒罵著色葫蘆編排的言語簡直太荒唐。
墨燃待他向來溫和有禮,很守規矩,他怎麽可能會這樣對自己講話?他又是尷尬又是好笑,又是著惱又是無措,如此躲避了一陣子,鬧得枕席間一片淩亂。
忽地,電光火石間,楚晚寧側眸瞇著眼,瞧著這金紅交織的錦被,陡然想起了什麽——
夢。
他楞了一下。
而後臉龐倏地紅了。
這、這是他做過的夢。
夢里墨燃就是這個樣子,口中說著刻薄而刺激的話語,動作舉止都很粗野,渾不憐惜。
所以這不是色葫蘆隨意生出的幻境,而是他自己內心深處那些見不得人的臆想嗎?這個念頭太羞恥了,令楚晚寧霎時間尷尬不已,羞赧至極,連耳朵尖都是滾燙的。
“寶貝……”
忽地一陣炙熱濕潤,在楚晚寧走神間,墨燃竟已親上了他的耳墜,貪婪而邪獰地,將舌頭探入了耳渦之間。
“啊……”
楚晚寧猝不及防,竟在這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中驚得哼出聲來,這一聲沙啞濕潤,飽含水汽。
音已出口,更是恥辱難當。
可不知為何,眼前的場景太真實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與墨燃這樣親吻過,糾纏過,楚晚寧被他制在床榻上,墨燃不住地親吻著他的脖頸,臉頰,耳側,動作粗暴急促。
他又急又怒,連眼尾都是紅的,想要掙紮,卻怎麽也不得脫,直到這個“墨燃”的嘴唇即將落在他的唇上——
“砰!”
突然,“墨燃”仿佛感知到了什麽。他猛地楞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著楚晚寧。
趁此機會,楚晚寧一把將他推開,手中金光灼灼,天問已倏忽亮起,朝著這個幻象里的“墨燃”劈斬下去。
瞧見那天問之光,“墨燃”更是驚愕至極,脫口而出:“你竟然……你竟然是……”
柳藤落下,花火四濺。
“墨燃”吃痛,卻也不加反抗,而是驚愕至極地睜大著雙眼,過了幾許,一陣薄煙起。
那個青碧色頭發的老太太消失了,“墨燃”也消失了。
花燭暖房里,跪著一個青色頭發,耳朵尖尖,容貌極其俊俏的陌生年輕男子。
楚晚寧余怒未消,從榻上起身,一把揪住自己敞開的衣襟,一雙含情也含怒的鳳眸狠狠瞪著這個家夥,嗓音低沈危險,猶如被惹怒的虎豹。
他咬牙切齒道:“孽畜。”
這個年輕男子正是“色葫蘆”的元神,色葫蘆盯著楚晚寧,臉上已是了無人色,又驚又懼:“是您……”
楚晚寧正惱,猛地轉頭瞪他:“什麽是我是你?”
色葫蘆卻已嚇得瑟瑟發抖,撲通一聲跪拜在地,連連磕頭:“晚輩不知是……”他好像連楚晚寧的名字都畏懼說出,發了個顫,又繼續用力叩首,“請仙君恕罪,請仙君恕罪。”
“……”
早些年楚晚寧斬妖除魔,降服了不少精怪鬼魅,“天問”在那些牛鬼蛇神之中有赫赫威名,曾有小妖瞧見他就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的。
但沒有想到這色葫蘆也是同樣德性。
楚晚寧收了天問,陰沈著臉,從榻上起來,盯著那不住磕頭的年輕男子,無語半晌,說道:“送我出去。”
“是,是!”
那色葫蘆哪里還敢怠慢,立刻念動咒訣,只聽得“砰”地一聲,原地煙霧起,楚晚寧被這霧氣迷得睜不開眼,待迷霧消散,能看清眼前事物時,他已經回到了丹心殿前的廣場上。
周圍立刻擁來幾個人。
“師尊,沒事吧?”
“玉衡,你收拾得太好了!”
“師尊師尊,有沒有受傷?”
那煙霧有些葫蘆腐爛的味道,楚晚寧被熏得有些暈,緩了一會兒才註意到色葫蘆也已消失了,自己面前的青石板上,靜靜地躺著一只桃紅色皮殼的小葫蘆。
楚晚寧想了一下方才的幻境,仍是有些恥辱,不願多說,只高深莫測地對薛正雍說:“把這兩個葫蘆都收了吧,放去鎮妖塔里養著。”
薛正雍道:“好……呃……”
但目光卻停落在楚晚寧身上,來來回回,頗有些猶豫。
楚晚寧被他盯得發怵:“怎麽了?”
“……沒什麽。”
不過薛正雍的表情絕對不是在說“沒什麽”,而且楚晚寧忽然發現,除了他,周圍一圈人也都在用一種好奇和好笑皆有之的眼神偷偷打量著他。楚晚寧轉過頭,就連墨燃也有些尷尬地望著他,小麥色的臉龐有些紅。
“怎麽……”
這回“了”還沒問出口,楚晚寧就知道原因了。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衣服。
原來不知什麽時候起,大約是進到色葫蘆肚子里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服裳就被換成了一件和薛蒙差不多樣子的金冠吉袍,襥黼罩衣,正是與人成親拜堂時才該穿的衣裳。
楚晚寧:“……”
玉衡長老吉服降妖一事,很快就成了死生之巔津津樂道的話題。
而眾弟子最熱衷於討論的便是——“不知道玉衡長老在葫蘆肚子里,究竟娶了誰。”
有人不嫌自己命短,興高采烈道:“肯定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有人嫌自己命長,擠眉弄眼道:“沒準是個天神般的男人?”
有人很珍愛性命,便一本正經地說:“長老掀開蓋頭,看到的應該就是色葫蘆本身吧,如果看到別的東西,色葫蘆是不會高興的,他也就沒有辦法降服這個妖怪。”
眾人嫌棄這個珍愛性命的慫貨,都覺得他沒趣兒,搖著頭四下散去了。
不過,死生之巔還有一個最英勇不怕死的猛士——
這一日,天氣陰沈,晨修暫停。墨燃便一大早悄悄地帶了點心,趁人不註意,溜去紅蓮水榭膩著楚晚寧。
兩人吃過飯,這位眾人口中的“天仙美女”“天神美男”便笑吟吟地拉著楚晚寧的手,問道:“師尊,你在色葫蘆里,可是娶了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這是一則買車廣咳咳告》
0.5:你當我不是人?
2.0:……你確實不是人。
0.5:算了,本座就是看不起你這種談戀愛從牽手開始的男人。你看本座,出場一秒,人已推到,若非幻象,車就開到。
2.0:買剎車,請買2.0牌,說剎就剎,絕不猶豫。
0.5:買油門,認準踏仙君牌,說踩就踩,絕無多言。
第194章 師尊,我不是你愛的燃妹了麽?
楚晚寧吃得有點撐, 怒氣沖沖道:“娶什麽娶,你一個大男人, 說這種話你也不害臊……”
墨燃就笑得更明朗了:“那,既然不是你娶我, 就是我娶你了嗎?”
楚晚寧就更怒了, 不但怒, 而且羞恥。
他打死也不能告訴墨燃,色葫蘆變成的模樣正是自己曾經做夢夢到過的, 那個皮膚有些蒼白的墨燃。
更不會告訴墨燃, 曾經的那個夢里,他們是怎樣糾纏廝磨,熱汗涔涔地激烈做愛。
所謂人要臉樹要皮, 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之一,便是他玉衡長老的臉皮了。
因此楚晚寧拂袖道:“你若再胡言亂語,現在就走, 不許你在此多留。”
這下墨燃果然老實了, 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委屈, 但總還算是乖巧本分,黑潤的眸子望著他,又拿鼻尖去蹭楚晚寧的臉頰, 很有些溫軟撒嬌的意思:“哦,那我什麽都不問了,好師尊, 你別趕我走。”
“師尊就師尊,不要加個好。”楚晚寧被他念的心里酥酥軟軟的,有些招架不能,卻還推他蹭過來的腦袋,板著臉道,“不要亂叫。”
“可是只叫師尊的話,一點都不親密啊。”
“有嗎?”
墨燃就循循善誘地:“你看,我人前就叫你師尊,獨處的時候若是也喚你師尊,那多沒意思,對不對?”
楚晚寧不上當:“不對。”
“……”墨燃一招不行又換一招,拉著楚晚寧不停地喚,“師尊,師尊,師尊。”每一種喚法都甜甜膩膩,令楚晚寧背脊發毛。到了最後楚晚寧忍無可忍,把旁邊一本書砸在了墨燃臉上。
“住口。”
書卷很厚,砸下來卻很輕,不痛。
墨燃笑著把書本拿下來,露出後面那張英俊絕倫的臉龐:“我怕我這樣喚習慣了,人前也會不小心亂叫師尊。所以,還是想個別的稱呼吧。”
楚晚寧眉鋒蹙起:“你喚了別的稱呼,難道就不會叫習慣了,跑到人前去喊?”
墨燃就嘆氣:“你怎麽總也不咬鉤。”
“……”被咬鉤這種形容給刺了一下,楚晚寧愈發不悅,便低頭理著自己的書本,不再理睬趴在桌上吹著眼前碎發的徒弟。
這樣相安無事了一會兒,墨燃很是失落地道:“我想從師尊這里討些好呀。”
“嗯?”
“師昧和薛蒙都叫你師尊。我也叫你師尊,什麽區別都沒有,我,我其實要的也不多,就想討些不同的……只有我能喚的。”
楚晚寧停下手上的動作,直起身子,看著他。
“我也不會經常喚啊。”墨燃濃密纖長的睫毛垂落,在鼻翼處打下細碎的影,“就偶爾……也不可以嗎?”
“……”
“實在不可以就算了。”墨燃顯得愈發失落,“不叫就不叫了。”
最後還是楚晚寧讓了步。
大約是虛長了墨燃十歲,到還是會忍不住年輕人的軟磨硬泡,撒嬌央求。
他望著自己點頭之後,笑得燦爛炫目的那個英俊男人,忽然就有些上當受騙的感覺——
他好像一直都兇巴巴的,張牙舞爪。但是最後的結果,卻往往是他在妥協,在對墨燃千依百順。
他這條魚,兜兜轉轉那麽久,終於還是一暈頭,咬了這根叫做墨燃的鉤。
“我該叫你什麽好?”鉤子問。
楚晚寧懨懨地:“隨意。”
“怎麽能隨意,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墨燃苦思冥想了很久,但腦中匱乏,甚至還有些粗鄙,於是只得道:“寶貝?”
楚晚寧立刻想到了那個夢,有些受不了:“別。”
“楚郎?”
楚晚寧著實有些被惡心到了,陰著臉問:“……那需要我叫你燃妹嗎?”
“哈哈哈,確實不太好。”墨燃撓著頭笑了一會兒,又開始皺眉思索著,不過他想的東西總有些用力過猛,於是依然很糟糕,“楚郎寶貝兒?”
說完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扶著額頭,有些絕望。
楚晚寧見他這樣,忍不住笑了:“還是別想了,這樣苦思冥想出來的,有什麽意思?反而還別扭。”
墨燃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最後笑道:“那等以後,我一定好好想想,想一個最合適的給你。”
頓了頓,他把站在旁邊理著書本的楚晚寧拉了過來,攀上楚晚寧的後頸,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盯著楚晚寧看了一會兒。
楚晚寧有些不安:“幹什麽……”
墨燃就嘆了口氣,嘀咕道:“無論看多少次,都是忍不住。”
“什麽亂七八……唔……”
話未說完,嘴唇已被噙住,墨燃溫熱微潤的唇觸上來,清甜芬芳,他抱住腿上的人,兩人在椅子里密密實實地親著。外頭淅淅瀝瀝下著雨,雨聲掩蓋了唇舌交纏時粘膩而羞澀的聲響。
分開來的時候,楚晚寧慢慢睜開濕潤的眼,想看墨燃,卻又不敢看。
墨燃笑了,知他臉皮薄,便情不自禁地把他擁到自己懷里,撫摸著他,心跳砰砰交織。
“其實叫你什麽都好。”
“嗯?”
“沒什麽。”墨燃笑著,最後只道,“師尊最好了。”
楚晚寧伏在他肩頭,這種感覺很甜膩,卻又令他不知所措。
他騎坐在墨燃腿上,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個硬熱的東西,他覺得自己腦袋都在冒煙。
半晌他輕聲道:“你怎麽又……”
“咳,沒事。”
“……我幫你……”說完這句話,楚晚寧的臉已燙的發燒。
墨燃忙道:“不用,一會兒師尊還要去長老會。”
楚晚寧看了一眼滴漏:“差不多還有一盞茶的時間,應該……”
墨燃尷尬道:“不夠的。”
“嗯?”
“……弄不出來的。”
楚晚寧楞了一下,而後反應過來,臉霎時就更紅了。
他忙從墨燃身上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退完之後又有些懊惱,大約覺得自己這樣表現是怯弱,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墨燃看著好笑,他坐在椅子上,沒有掩藏,縱使衣物遮蔽,但欲望起來的地方依舊顯得駭然猙獰,能要了人的性命。
“不逗你了。”墨燃最後又拉住他的手腕,原本想把他拉過來,再親一親他的嘴唇,可是楚晚寧的滋味那麽惑人,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又忍不住放縱,於是最後只是牽著楚晚寧的手。
他把手牽到自己唇邊,望著楚晚寧,而後垂落睫簾,落下一吻。很虔誠。
末了,輕輕舔了一下楚晚寧的手背。
“師尊,你好甜。”
蜀中的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這一日總算是放晴了,見了好太陽。
墨燃踩著深深淺淺的積水潭,在竹林間走著。今天恢複晨修,但楚晚寧沒有來,聽人說他去了後山,去教璇璣的幾個笨徒弟投擲梅花鏢。
還沒走到練靶場,就聽到楚晚寧沈冷的聲音:“手要放松,梅花鏢夾在食指與無名指指縫中,靈力從指尖出,使之在指端流散,待邊緣發出金光時,再朝目標投擲。”
“沙——”
光聽聲音,墨燃都知道那幾個弟子又落了空,一個個都哀嘆起來。
“天啊,真的好難。”
“長老,您能再演示一遍給我們瞧瞧麽?”
楚晚寧道:“金光散出時,梅花鏢會微微發燙,仔細感受,不要用眼睛去看。”
“不看也能投準?”
楚晚寧還未回答,就聽身後一個帶著笑的嗓音:“當然能投準。”
楚晚寧回過頭:“你怎麽來了。”
那群新弟子道:“墨師兄。”
其中還有一個極其嬌俏可愛的女弟子,一瞧墨燃臉就紅了,跟著手忙腳亂地抱拳。
墨燃沒有多理睬璇璣的徒弟,而是徑直走到楚晚寧面前,說道:“師尊不如蒙上眼睛丟給他們看看?”
“……好。”
得了允準,墨燃拆下自己頭上雪青色的發帶,三指寬,纏繞在楚晚寧眼前,發帶系得緊,卻不勒人,絲綢的觸感像是流水,發帶微梢在風中獵獵拂動。
楚晚寧道:“梅花鏢。”
璇璣長老的弟子上來一名,把自己的那枚梅花鏢遞給楚晚寧。
楚晚寧道:“三枚。”
“啊?”那弟子雖疑惑,但依舊從暗器囊里又取了兩枚,呈給他。楚晚寧細長冷白的手指摩挲著梅花鏢冰冷的金屬質感,抿了抿唇,而後一言不發,也不多做停留,只見得他指尖一點,電光火石間,飛鏢已從他指隙間掠出——
“錚!——鐺!”
嗡鳴脆響。
“哎呀,打中了!靶心中紅!但是只有一枚啊。”
楚晚寧不吭聲,墨燃淡淡道:“還有兩枚在你們身後的靶子上。”
那些新入門的弟子聞言不信,紛紛回頭去看,結果一看之下,盡是悚然。剩下兩枚鐵鏢一左一右,深嵌在完全反方向的靶子里,正中紅心。
沙沙竹林中,晨曦流淌,璇璣的弟子被震得說不出話來,楚晚寧則擡手摘了蒙眼的雪青色綢帶,鳳眸微掀,睫毛翊動。
他把發帶交還給墨燃,說道:“方才那第一聲響,是三枚梅花鏢在空中各自相撞的聲音,靈力控得好,就能使得其中兩枚受到反斥,朝反向飛襲,在應戰之時常可出其不備,以得先機。”
眾弟子面面相覷,忽然有個年紀小的,滿臉憧憬地嚷道:“長老,這、這該怎麽練?有訣竅嗎?”
楚晚寧說:“墨燃,你的手給他們看看。”
墨燃就笑著把手伸出去了,小弟子們圍作一團,爭著要看看墨燃手上有什麽玄機,結果瞅了半天,什麽都沒有瞅出來,倒是那個女修看著,心中小鹿亂撞,明眸流波。
她和幾個姊妹都是剛入門的,心還很不靜,常去山下買些閑書,頭前楚晚寧看過的那本《不知所雲榜》,她們私下里也曾傳閱過,幾個小姑娘看到尺寸排行那邊都是又羞澀又驚訝,嘻嘻哈哈打鬧著,互相嘲笑一番,卻也在弟子房里小聲討論過這事兒。
“我聽說,男人的手指越長,那一處就越是偉壯。”有個胸大膽子也大的潑辣師姐這樣說道,“下次要有機會,我去孟婆堂吃飯,就擠在墨師兄後頭瞧瞧,我倒想看看他的手有多大。”
後來那個師姐還真擠著了,為了排在墨燃後頭打飯,跑的步履匆匆,還不小心把湯碗打翻,潑了一半熱湯在他身上。
姑娘的小嘴微微長大,又是呆滯又是尷尬,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就看到一只修長勻稱的大手將她碗里還在汩汩往外流著熱湯的碗給端走了,放回了臺面,而後又換了一碗新的。
“別再打翻了,浪費多不好。”
聽到他低沈磁性的嗓音,那師姐甚至連頭都不敢擡,臉就刷地漲紅了,腦袋跟碗里的湯一樣往外冒著熱氣。
她自始至終都只敢偷偷地瞄墨燃,瞄他的腰身,線條勁厲,瞄他的衣襟,胸膛寬闊,當然瞄的最多的是那雙手……
“極品。”
她回來後,萬般贊譽說不出,最後竟只能蹦出這兩個字來形容。
當時屋里所有的小師妹都不吭聲了,抿著嘴,各自心里都是熱熱的,充滿著遐思和旖旎的臆想。
忽然一聲冷峻的嗓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都看出些什麽來了?”
一名弟子說:“長老恕罪,弟子愚鈍,實在瞧不出。”
“墨師兄的手瞧上去好像特別有力氣些?”
眾人七嘴八舌,輪到了她,她紅著臉,一時緊張,竟脫口而出道:“手指很長。”
“?”
墨燃楞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們到底都在觀察些什麽,幹脆收回了自己的手,撓了撓頭,回頭看著楚晚寧。
楚晚寧雖不知道手指長代表著什麽,但他卻也不是遲鈍的人,瞥了一眼那女弟子嬌憨羞澀的模樣,心中隱約就明白過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臉色漸沈,拂袖冷然道:“都在看些什麽有的沒的。”
見他眉宇間隱有怒色,那些弟子嚇了一跳,不由地一個個都低了頭去。
墨燃感到了氣氛的僵凝,他倒不希望楚晚寧事後又被說成不近人情,於是笑著,主動道:“是繭啊。”
他說完這句,又看了楚晚寧一眼,然後才說:
“指尖磨破,結繭,再磨破,反複近百次,就能準確地控制靈力了,沒有什麽捷徑可走。”
陪他們練到中午,大多弟子都能大致掌握些門路了,楚晚寧便不再多留。別人的徒弟,點撥一番是無所謂,但若是教的太悉心,反倒不一定會讓璇璣長老舒服。楚晚寧如今也不是十五六歲,剛出山的少年了,這些人情世故,他終歸是懂了一些。
他與墨燃一同踱出竹林,來到奈何橋邊。
他們走得很近,並肩而行,垂落的衣袖下,手背總會若有若無地磨蹭到,磨得彼此的心都酥麻溫軟,猶如春芽萌發。
四下無人,墨燃終於悄悄地伸手過去,扣住了楚晚寧的手指,盡管很快就松開了,但兩人耳朵尖都有些薄紅,喉間亦是渴熱的。
說起來上次無常鎮夜雨親昵後,兩人能獨處的機會就少得可憐。
偶爾在紅蓮水榭關了門糾纏一番,還得憂心薛正雍會不會突然造訪。
其實到了如今,只是短暫的手指與手指的觸碰,就令墨燃胸中火起了,他輕聲說:“師尊,今晚我們能不能去……”
話沒說完,前頭忽然急匆匆跑來個人,墨燃立即站直了高挺的身子,抿了抿唇,立在旁邊不再說話。那人未曾覺察異樣,一路過來,行禮道:“玉衡長老,有緊急要事,尊主請您速去丹心殿。”
楚晚寧問:“怎麽了?”
“來了客人,帶了重要的消息,是跟徐霜林有關的,薛掌門一個人打不定主意,一大早把所有長老都叫過去商議了,就差您了。”
楚晚寧聽到徐霜林三個字,再顧不得溫存,立時往丹心殿奔去。
墨燃緊隨其後,說:“等等我,我與徐霜林交過手,或許能幫得上忙。”
兩人一齊飛快地以輕功嗖嗖掠過,不一會兒就到了丹心殿前。
推門進殿,滿堂寂靜,除了薛正雍和諸位長老之外,大殿內還立著兩個渾身是血的人。
墨燃的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背後的劍匣上,覺得有些眼熟,片刻之後,他驀地睜大了眼睛,臉色陡變:“葉忘昔?!”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我改主意了》
楚晚寧:那些談戀愛的人是怎麽想到這種油膩稱呼的,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墨燃:+1
楚晚寧:師尊就師尊,最多喊喊名字,其他稱呼不覺得很別扭嗎?
墨燃:贊同
楚晚寧:……你是真心贊同的嗎?
墨燃:對啊,我改主意了,我覺得在床上說“師尊,你好緊”“師尊,爽不爽?”“師尊,你都濕了”,別有一番風情。
楚晚寧:……
第195章 師尊最厲害啦
聽到有人喚他, 葉忘昔回過頭來。她神情雖然憔悴,但精神氣卻並沒有墨燃想象中那麽差。
見了墨燃, 葉忘昔垂眸,與他一禮, 依舊是男子禮數——她改不掉這個習慣, 說道:“墨公子。”
墨燃看了看她, 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南宮駟。
他不由地問:“你們……這是從哪里過來的,怎麽這一身都是血……”
葉忘昔道:“我們從臨沂出發, 途中遭遇厲鬼邪祟, 難免衣冠不整,抱歉。”
墨燃正欲再問,薛正雍道:“燃兒來了?也好, 都進來說吧。”
楚晚寧自進了屋子,就不再去看墨燃,而是徑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整頓衣冠, 望向南宮駟。
他與南宮駟雖無師徒之名,卻也有啟蒙之恩, 他看了南宮駟片刻,心中難免酸楚,但出口卻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你們都還好嗎?”
自儒風門亡派以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見到他們,會問他們過得好不好。
南宮駟的眼眶剎那就有些紅了,他猛地把頭低落, 掌捏成拳,閉目忍了好久,才克制住想要在楚晚寧面前落淚的沖動,沙啞道:“沒、沒事,都還過得去。”
楚晚寧卻輕輕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簾,沒有再多言。
他並沒有信南宮駟的話,臨沂路遠,兩個年輕人這樣摸爬滾打過來,怎可能不受苦。
薛正雍很心疼,幫著解釋道:“玉衡,你方才沒有來,是這樣的,南宮公子和葉姑娘發現了一些線索,特意趕來告訴我們。”
“聽說了,與徐霜林有關?”
“嗯。”
楚晚寧道:“坐下講罷。”
墨燃便去搬了椅子過來,但南宮駟和葉忘昔覺得自己身上又臟又臭,並不願意落座。楚晚寧也不勉強他們,頓了一會兒,問:“那天臨沂一別,你們後來去了哪里?”
南宮駟道:“我和葉忘昔因劫火,迫至一河之隔的薇山暫避。”頓了頓,繼續道,“薇山地勢荒僻,不便傳訊,葉忘昔又受了傷,所以大火熄滅後,我們休養了一陣子,然後才回到了……回到了儒風門。”
如今聽南宮駟提及這個自己初入紅塵投身的門派,已是物是人非。楚晚寧也說不清是怎樣的滋味,半晌,嘆道:“那里應當是寸草不生了。”
“宗師說的不錯,寸草不生是真的,但是廢墟之中卻爬出了一些東西。”
楚晚寧擡眸問:“什麽?”
“這些蟲子。”
南宮駟打開自己面前有一只血跡斑斑的口袋,敞開一半,虛掩一半,里頭裝滿了嗡嗡亂竄的小蟲,綠殼有黑斑,三大兩小一共五個斑點,蟲尾散著淡淡血腥氣。這些蟲子大多數都還安分地擁在袋子里,似乎怕光,但有少數已經飛了出來,停在丹心殿的墻壁上,廊柱上,爬過的地方洇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墨燃識得這種蟲子,噬魂蟲。
這種蟲子只生活在臨沂儒風門附近的血池里,是一種活不活,死不死的蟲子,靠吃人肉和靈魂為生。
幾乎所有的長老都覺得這種蟲子極其惡心,祿存甚至直接拿帕巾捂住了口鼻,他受不了這種臭味。
“我們在廢墟之中發現了這些噬魂蟲。”南宮駟道,“我原以為是附近血池里的蟲子被吸引了,所以飛了一些到這里來,但後來發覺不是。”
“怎麽說?”
“蟲子太多了。我和葉忘昔走過儒風門七十二城,磚縫里,泥垢里,骨灰里,密密麻麻都是這種噬魂蟲。我們覺得不對勁,仔細查看之後,發現不但有成蟲,還有幼蟲。……宗師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楚晚寧不了解蠱蟲,初時還有些怔忡,但隨即細想,便就想通了。
血池在薇山旁邊,與臨沂隔了一條大河,噬魂蟲翅膀之力薄弱,成蟲聞到死人的氣息撲騰過去幾只,這勉強能說得通,但是幼蟲呢?
幼蟲怎麽可能自己長著腿淌過河流,越過山川,怎麽可能自己來到儒風門的焦土之上。
楚晚寧蹙眉道:“有人提前放置於此?”
“嗯,我是這麽覺得的。”
貪狼長老在一旁聽了,恍然大悟:“這種噬魂蟲能儲存靈力,災劫過後,怨靈遍地,臨沂修士眾多,蟲子吃了修士的魂靈,就成了一只一只儲藏了不同屬性靈力的種子。有了這成千上萬的種子,哪怕不需要用自己的法術,也可以驅動大多數的陣法。”
那麽放蟲子的人會是誰?有誰能事先預料到臨沂這場劫難?有誰需要外界靈力?
沒有人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只有始作俑者,徐霜林,或者該稱他原名,南宮絮。
薛正雍道:“所以上下修界這段時日,一直靠著法術痕跡來尋找徐霜林,結果他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蟲子的?”
南宮駟道:“嗯,確實如此。”
薛正雍沈吟道:“唔……探測法術,從來都只能探測人的,確實探測不了獸類妖類的痕跡。如果徐霜林用了這個辦法,的確能掩藏蹤跡很長時間。”
他又問貪狼:“能靠追蹤蟲子,找到徐霜林的下落嗎?”
貪狼道:“不可能,噬魂蟲下通幽冥,吃飽了魂靈碎片後,它們就全部往地下走,根本查不出去向。”
聽到此處,薛正雍忽的想起了什麽,說道:“既然往幽冥走,為何不去問一問懷罪大師?他應該能知鬼界事。”
楚晚寧卻立即道:“不必去問他。”
“為什麽?”
“找他也無用。”楚晚寧道,“他不願插手紅塵,什麽事都不會說的。”
楚晚寧曾是懷罪的親傳弟子,此時此刻他這樣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眾人雖然迷惑不解,但總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大殿內瞬息又陷入了沈默。
半晌,薛正雍喃喃道:“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徐霜林能利用蠱蟲的靈力躲避搜捕,我們再怎麽查都是無用的,難道就由著他去?”
楚晚寧提議道:“換個搜捕思路,行不行?”
“怎麽說?”
“尊主,徐霜林走的時候,帶走了三樣東西,你可還記得是哪三樣?”
薛正雍一一掰數道:“羅楓華的靈核、南宮……”他看了南宮駟一眼,心中暗嘆,放輕了聲音,“南宮掌門、還有一把神武。”
楚晚寧道:“好,一個人做事總會有他的目的,他在急著逃離時,仍然堅持要帶走這三樣東西,絕不會是閑著無聊。那麽依尊主之見,徐霜林此人,帶走他哥哥做什麽?”
“嗯……報仇?”
“那他拿走神武,又是為了做什麽?”
薛正雍想了想:“靠五種純澈靈力,撕開鬼界裂縫。”
“撕開鬼界裂縫是為了得到羅楓華的靈核。”楚晚寧道,“他沒有必要撕開第二次。”
“那是為了什麽?”
楚晚寧說:“我覺得有一種可能,他是為了重生術。”
薛正雍楞了一下:“但重生術……不需要五種至純靈力也能施展,懷罪大師不就曾經施展過嗎?”
楚晚寧搖了搖頭:“懷罪曾說,世上重生之法並非完全相同,所以尊主不必以他施展的作為參考。”
貪狼聽到這里,冷笑一聲:“玉衡長老空口無憑,如何就敢妄自揣測,徐霜林做這些是為了修煉重生禁術?”
楚晚寧道:“憑他帶走的最後一樣東西,羅楓華的靈核。”
大殿之中,楚晚寧的聲音平穩低沈,有條不紊。
“多年前,我曾在彩蝶鎮審過一個枉死的姑娘,那姑娘年幼時曾遇到一個渾身是血的瘋子,塞給她橘子吃,還說她的眼睛長得很像自己一位故人,那個瘋子最後還說了一句話——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二十歲,那是南宮絮被栽贓,被眾人抨擊永世不得翻身的年紀。
那一年靈山大會,他意氣風發,心高氣傲,覺得只要憑借自己一身才華,畢生努力,就能擁有公平公正,擁有所有自己應當得到的東西。
可是他傾盡努力,得到的卻只有一世罵名。
手中利刃,心中抱負,竟敵不過哥哥舌燦蓮花,溜須拍馬。
他恨。
恨到深處無處可申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指責他,唾棄他。
最終活人成了死人,死人成了厲鬼。
厲鬼從殘山恨血里爬出來,要向這世上所有正人君子,討回自己應得的公道。
“這個瘋子而今不用多說,就是徐霜林,那麽故人是誰?羅纖纖的眼睛像誰?”
“長得相似又都姓羅……”薛正雍愕然道,“該不會是羅楓華吧?”
楚晚寧道:“我覺得應當是羅楓華。在金城湖底,徐霜林嘗試著珍瓏棋局與重生兩樣術法,珍瓏棋局是為操縱他人,重生是為了誰?他一共才帶走兩具軀體,南宮掌門的,羅楓華的,總不至於是為了南宮掌門。”
薛正雍喃喃道:“但是他複活羅楓華做什麽?羅楓華不是曾經陷害過他的人嗎?”
“人心難測,不可妄言。”楚晚寧道,“不過他帶走羅楓華的屍身,除了使之複活,我想不到別的用途。”
眾人便都默然了,仔細思量,他們都覺得楚晚寧分析的確實不錯,可依舊是無憑無據。說到底,這些終究只是他們的推論而已,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此刻不知隱匿於何處的徐霜林自己才能回答了。
散會之後,墨燃思忖良久,當天晚上,他去暖閣找到了薛正雍。
薛正雍在查閱典籍,翻看一些與“噬魂蟲”有關的內容,希望能得到些追查徐霜林下落的線索。
“伯父。”
“燃兒?這麽晚了,還不去睡覺?”
“睡不著,有件事情想問問伯父。”
薛正雍擡起下巴,示意他落座。墨燃也不啰嗦,開門見山地問道:“伯父知不知道,羅楓華……也就是徐霜林的師父,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
“羅楓華啊。”薛正雍皺起眉,苦思冥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我與他接觸得很少,具體也說不上來,大概就是……端正,剛毅,公正,寡言少語但脾氣其實很好,做事情也有魄力,不會拖泥帶水,他當儒風門掌門的那段時日,還曾派弟子來下修界伏魔除妖過。”
墨燃道:“所以總而言之,他除了謀篡了南宮家的掌門之位,其他地方都沒有什麽詬病,對不對?”
薛正雍嘆了口氣:“對啊,豈止是沒有詬病,他根本就是個好人啊,我都想不明白,像他這樣的人,怎麽會對自己的徒弟下這麽狠重的詛咒。”
墨燃沈吟片刻,忽然道:“伯父有沒有覺得,你方才對於羅楓華的形容,有點像一個人?”
薛正雍楞了一下:“你是想說玉衡?……得了吧,玉衡脾氣哪里好了。”
“不是,是另外的人。”
“誰啊?”
墨燃道:“葉忘昔。”
“啊……”薛正雍慢慢地,虎目睜圓了,三個字在他唇舌間無聲地咀嚼,再緩言道出,“葉忘昔……”
這個人寬仁而剛毅,堅韌而不屈,和記憶里那個只當了短短一年左右掌門的羅楓華,確實十分相似。
“像嗎?”
“……像。”薛正雍逐漸的就有些驚訝,因為葉忘昔與羅楓華性別不同,年歲相差又大,在儒風門的地位也不一樣,所以他先前根本沒有把這兩個人擺到一起比較過,此刻被墨燃這麽一提點,才驚覺這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模一樣。
薛正雍越想越吃驚,塵封已久的回憶一一浮現,他甚至能模糊地記起羅楓華還只是儒風門客卿的時候,穿著的衣服和葉忘昔慣穿的那一套都極為相似。
還有兩人的言談舉止,講話語氣。
甚至是拉弓的方式——
年輕時他也見過羅楓華挽弓,那次是慶賀南宮柳生辰,儒風門也邀請了薛家倆兄弟,薛正雍記得那飛雪連天之中,羅楓華只三指緊勾弓弦,尾指繃起,箭鏃嗖的破空而出,劃破茫茫白絮,百步外的一只雪妖兔應聲倒地。
周圍人都在誇他弓法了得,羅楓華只是溫柔地笑了笑,隨意將弓箭反手一挽,挎在左手手臂上,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弦身。
那是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自在逍遙,最後的收尾也與別人那種威風凜凜、聲勢浩大的不一樣。
薛正雍在旁邊看了,覺得驚艷,心里便記住了。
此刻忽然想起,天裂之戰時,葉忘昔和南宮駟一同使弓箭,南宮駟的羽箭淩厲,但薛正雍卻沒有太多印象,倒是葉忘昔,一輪飛羽箭用完,總是會習慣性地把弓挎到左臂臂彎,反手一挽,指尖亦是下意識地摩挲弓弦。
自己當時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似乎覺得那溫柔而流暢,瀟灑而自若的架勢,像極了某個人。
他猛地一拍腦門,說道:“哎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簡直如出一轍!”
墨燃揚起眉道:“什麽如出一轍?”
“射箭的樣子,羅楓華簡直跟葉忘昔太像了,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墨燃看著薛正雍驚嘆連連的樣子,不由地笑了,但是他說:“伯父此言差矣。”
“啊?哪里錯了?”
墨燃道:“因果錯了。”
“因果?”
“嗯,不是羅楓華像葉忘昔。”墨燃嘆道,“是葉忘昔,像極了羅楓華。”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的光澤很亮,他覺得自己這次終於可以確信了,一定沒有猜錯:徐霜林的重生之術,就是要複活羅楓華。
他雖然不知道儒風門當年的舊事里,到底還隱藏著多少秘辛,但是兩輩子了,上一世徐霜林可以為了葉忘昔而死,這一世負盡儒風門唯不負她,為什麽?
他不認為徐霜林只是單純的因為葉忘昔是自己的義女,就不忍心下手。
徐霜林這個人,看上去灑脫的很,說什麽“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給自己住的地方定個名字叫“三生別院”,一副要把前塵過往都忘在腦後的德性,甚至給義女取名字,取的都是那麽赤·裸裸。
忘昔。
忘掉昔日的自己,故人,忘掉過去的仇恨,恩情。
但徐霜林卻在不知不覺間,把葉忘昔培育成了那個怎麽也忘不掉的倒影,把這個被人拋棄的孤兒,養育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這個殷切希望自己忘掉所有往事的人,卻或許自始至終,都活在了回憶的泥淖里。
至此,墨燃心里已隱約有了猜測,大約是因為自己也曾在黑暗里瘋魔,他覺得自己對徐霜林舉止的預判,應當要比其他人更準確一些。不過,他的這些想法都不太方便與別人說,只能自己先這麽估摸著,靜觀其變。
第二日,翻遍典籍無果的薛正雍又召來的眾人,說道:“毒蟲異獸是孤月夜的長處,在儒風門舊址發現了噬魂蟲,不如先通報姜曦。”
璇璣贊同道:“天下第一藥師寒鱗聖手在姜曦麾下,讓他想辦法查,應當不會有錯。”
但楚晚寧卻皺了皺眉,問葉忘昔:“葉姑娘,你從小到大,可曾見過你義父豢養過任何毒蟲毒獸?”
“不曾。”
“那麽醫術與馴獸術呢?可曾涉獵。”
“他……只養過一只鸚鵡,其他莫說是異獸精怪了,便是普普通通一只幼犬,他都沒有心思收留,醫術就更是薄弱了。”
楚晚寧聽完,對薛正雍道:“噬魂蟲一事,先別告知孤月夜。”
“為何?”
“徐霜林既然不擅長醫術,也不擅長馴獸術,那麽餵飼驅使蠱蟲的就不一定是他,而多半是最後裂縫里伸出來的那只手。”
“你是懷疑孤月夜……”
“結論不可妄下。”楚晚寧道,“但謹慎總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2號boss是誰?》
徐霜林:大家好,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你們決戰卷的第一號boss,下面我想進行一個無獎問答,請問2號boss是誰,該怎麽打?
墨燃:我賭二號boss是你師父,他脾氣那麽好,我覺得我用嘴遁忍術就能打敗他。
楚晚寧:我賭二號boss是0.5,他脾氣那麽差,我覺得摁在地上隨便揍一頓就能打敗他。
薛蒙:我……我賭二號boss是……姜曦?他那麽視財如命,我覺得盜刷他的銀行卡就能打敗他。
師昧:那我賭二號boss是我自己好了,唉,人生怎麽會那麽艱難,連在墻角發個盒飯都不得安寧qaq。
梅含雪:同誌,讓一讓,你這個盒飯推車是我承包的。
第196章 師尊,洗澡嗎
如此一來就不能依靠孤月夜了。散會後, 薛正雍請貪狼與自己一同去花房找王夫人,共同商討追蹤之法。所謂術業有專攻, 到了這一步,楚晚寧幫不上忙, 總算可以閑一陣子。
傍晚時分, 他立在紅蓮水榭的浮橋旁看魚, 門被叩響了,楚晚寧說道:“進來。”
月色照亮了青年的臉龐, 來者是南宮駟。
“宗師喚我?”
楚晚寧道:“聽說你後天就要和葉忘昔離開死生之巔了, 打算去哪里?”
南宮駟垂落睫毛:“我們打算去蛟山。”
蛟山是儒風門在臨沂外的一個據點,對於儒風門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地方。相傳儒風門初代掌門曾於一條蛟龍定契,蛟龍死後, 化骨成山,自此之後歷代儒風門英豪都安葬於此。這座山巒守護著儒風門的代代英魂,若有進犯者、妄為者, 都會被誅殺於山中, 死無全屍。而每年清明冬至,儒風門的掌門也都要去那里祭祀, 所以說白點,蛟山就是儒風門的宗祠。
“我爹……”南宮駟的眼眸似有一瞬黯淡,而後道, “我爹跟我說過,蛟山祠廟存有歷代掌門留下的積蓄,以備後世不時之需。我想, 如今已到了去取出它們的時候了。”
他對楚晚寧並無任何保留與防備,自然而然地就說了寶藏所在的位置。和薛蒙他們不一樣,他與楚晚寧沒有那麽親近,但卻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只是陰錯陽差,最終沒有成為楚晚寧的弟子。
有時南宮駟會想,如果當初,自己母親沒有去世,金成池邊也沒有發生那樣以妻換器的殘忍之事,那麽如今的自己,是不是該稱楚晚寧為一聲“師尊”呢?
楚晚寧道:“蛟山路途遙遠,且聽說為表敬重,必須齋戒辟谷十日,才能順利進山,否則就會被蛟靈拒於山外。既然要去,不如在死生之巔完成齋戒,而後動身。”
南宮駟搖了搖頭:“如今上修界人人對我與葉忘昔懷恨在心,恨不能除之而後快。我們在這里久了,要是教人知道,只會連累薛掌門,不留了。”
“你說什麽傻話。”
“……”
“十日辟谷甚是危險,到外頭去,若是被仇家尋到怎麽辦?”楚晚寧說,“何況薛掌門宅心仁厚,也是不會讓你們倆就這樣離開的。聽我的,先別走。”
南宮駟連日疲憊強撐,此刻聽楚晚寧這樣說,不由地心頭苦澀發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他猛地低頭,說道:“宗師大恩,南宮駟不敢忘。”
“住幾日而已,談什麽恩情。”楚晚寧道,“另外,我找你來,其實還有一件事。”
“宗師請講。”
“之前聽徐霜林說你體內靈核霸道,極易走火入魔。這個病癥,你可以去找王夫人瞧一瞧。”
南宮駟楞了一下,而後苦笑道:“南宮家世世代代的毛病了,頭前爹爹就請了孤月夜的寒鱗聖手來給我瞧過,說沒有辦法可以抑制,只能由著它發展。天下第一聖手都瞧不好,王夫人又怎麽能有良法?”
“寒鱗聖手未必是醫不好,或許是不想醫。”楚晚寧道,“門派恩怨利益太多,他有所保留也是正常的。至於王夫人……她對壓制易暴靈核鉆研極深,或許可以幫上你。”
南宮駟頗為不解:“她為什麽要鉆研這個?”
“……巧合而已。別問太多,去吧。”
南宮駟再三謝過他後,便離開了紅蓮水榭,楚晚寧望著他離去的地方,不由嘆氣。
他想,南宮駟原本是那樣神采飛揚的一個人,囂張,傲氣,心情好的時候也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亮亮,像朝霞之光。
也不知何時能再看到了。
正準備回屋,忽然水榭的門扉又被篤篤叩響,楚晚寧以為南宮駟有事去而複返,便說道:“進來吧。”
門扉開了,外頭的人卻不是南宮,而是墨燃,他抱著一個木盆,有些猶豫,似乎並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莽撞,輕咳一聲才道:“師尊。”
楚晚寧微覺詫異:“有事?”
“也沒什麽,就來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去洗澡。”
楚晚寧著實有些被嗆著了,睜大眼睛,半晌輕咳一聲,問道:“去哪里?”
墨燃猶豫了一下,才說:“妙音池。”
“……”
妙音池九曲十八彎,伸手難辨五指,找個隱蔽的地方不管做什麽都不容易被發覺。
沒想到墨燃竟邀他去那里洗澡,楚晚寧幾乎都有些發怵,心道這人可真不要臉。
不要臉的墨燃道:“薛蒙剛剛洗了澡回來,說妙音池里沒什麽人……”他說著說著,臉有些紅了,覺得自己的表述太過赤·裸,便又道,“天太冷了,我想師尊如果在水榭里洗,可能會著涼……”
當然不可能著涼,如果楚晚寧願意,他是能開個讓周遭變暖的結界的,這一點墨燃不會不知道。
他知道,卻還邀請楚晚寧一同去妙音池沐浴,這分明是司馬昭之心,居然還敢說怕他冷,太不要臉。
不要臉的墨燃用黑漆漆的眼眸望著他:“師尊,去嗎?”
“……”
楚晚寧清楚,此時自己要是點頭,便就是擺明了告訴墨燃,自己知道他的狼子野心,卻也甘願入其之口。
入其之口……
想到這里,忽然憶起在客棧里的那一晚癡纏,墨燃毫不猶豫地伏下來,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滅頂快感。
那雙眼睛溫柔又熾熱,愛欲的水汽迷蒙著,看著自己的時候,心都是軟的,是化散的。
“陪陪我吧。”
“……你五歲嗎?”
那個居心不良的人,便從善如流地笑了,嗓音溫和:“嗯,天快黑啦,我怕鬼。要晚寧哥哥帶著,才敢走夜路。”
呸,真不要臉。
但楚晚寧還是去了。
死生之巔的弟子們沐浴大抵都在晚修之後,這個時辰,妙音池確實沒有幾個人。
墨燃撩開輕柔紗簾,赤·裸勻長的腳踩在雨花石路上,茫茫蒸汽中他側頭對楚晚寧笑了笑,指了指遠處,而後先行走了過去。
楚晚寧心中冷笑:你不是怕鬼麽?怎麽走的比我還快。
妙音池分蓮池,梅池兩大池,栽種仙草,靈氣充沛,大多弟子都愛在這倆池子里泡澡,不過另外也有些無名小潭,那些地方就很稀松平常了,除了澡堂擁擠沒地方去的時候,一般沒人會願意在那里沐浴。
玉衡長老一臉清冷禁欲,獨自走在小徑上,余光瞥見大溫泉池中有幾個模糊的影子,但根本瞧不見五官,只能聽到那些弟子說話的聲音,聊的都是些有的沒的,閑言碎語。
到了前頭,離梅池近了,霧氣更是濃郁,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忽然,一只大手伸過來,從後面攬住了他。楚晚寧的背脊貼上了墨燃燙熱結實的胸膛,或許是因為貼的太近了,衣物又少,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男人蓄勢待發的欲望。
楚晚寧一驚,說道:“你幹什麽?別胡鬧。”
墨燃貼著他的耳側,笑道:“晚寧哥哥,不要再走了,前面有鬼。”
“……”
楚晚寧在“鬼你個頭”和“哥你個頭”之間猶豫不決,最後還是低聲斥道:“放手。”
墨燃沒有放,反而溫和地笑道:“放手好難,我做不到。”
“你有病吧?”
“嗯,真的病了。”墨燃低聲道,“不信你看看我。”
楚晚寧斬釘截鐵,雖然耳根已紅:“不看。”
墨燃笑著笑著,嗓音便有些沈啞:“那也好,都依你的。”
但是,這男人話說的動聽,手卻完全是另一回事,粗礫的指腹摩挲過楚晚寧的咽喉,慢慢上滑,而後掐住了他的下巴。
“你別……胡鬧!”
霧氣里目力盡失,而其他感官卻像比平日里更清晰,楚晚寧感到墨燃俯下臉,濕熱的呼吸就埋在脖頸間,激得他渾身都有些不由自主地發顫。
“晚寧哥哥為什麽發抖?也是怕鬼麽?”
“你別亂叫!”
墨燃便溫柔地笑了,從後面環抱著他,親了親他的頸側,不無恭敬地說:“聽你的,不亂叫了。那麽……師尊,讓弟子服侍你沐浴更衣,好不好?”
“……”
好像更糟了。
楚晚寧有些受不了,蒸騰的溫泉霧氣燒上來,燒燙了他的身心,他沒來由地覺得很難堪,竟還有些屈辱,眼尾微紅,忽道:“不洗了,我走了。”
墨燃知他臉皮薄,卻也覺得這人臨陣打退堂鼓的樣子實在可愛又好笑,他問:“師尊現在這樣,走得出去嗎?萬一被人撞見了怎麽辦。”
楚晚寧沈著臉道:“撞見就撞見,被狗咬都比跟你胡鬧要好。”
“被狗咬?”
“……怎麽了?”
墨燃笑了,因欲望燒灼,所以目光幽暗,不似平日那般溫良。他露出森森一口白牙,俯身貼在楚晚寧耳背。
楚晚寧原以為他又要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下流話,正欲發怒,卻聽得男人輕輕地、極其危險地在他耳側說:“唔……嗷。”
“……什麽意思?”
“學的不像麽?”墨燃便真心實意地有些苦惱,“我以前有過一只藍眼睛三把火的奶狗,就是這麽叫的。”
楚晚寧無言:“聞所未聞。何況你好端端地學狗叫做什麽?”
墨燃又笑了:“你說呢?”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
墨燃一邊親吻著他的耳背,埋首在他頸間舔舐,一邊低沈道:“叫都叫過了,是師尊自己說的,寧願被狗咬。”
楚晚寧僵了須臾,血液轟地一下燒滾燒燙。
偏偏那人還要補上一句:“現在我可以咬你了嗎,師尊?”
不及他回答,一個濃重急促地吻便壓了下來。
激烈交纏,耳鬢廝磨,墨燃原本想先淺嘗輒止,卻未曾料到這是飲鴆止渴,楚晚寧是他的毒·藥,能摧毀他的理智,勾起他燎原的欲望。
淺嘗輒止變成了意猶未盡,意猶未盡變成了欲罷不能。
欲罷不能變成了漸漸躁熱的呼吸。
唇齒分開的時候,楚晚寧的鳳眸都有些失焦,但卻沒有忘了正事:“我來這里是要洗澡,先洗澡……”
墨燃輕輕應了一聲,有點像“嗯”也有點像“哼”,非常性感沙啞的嗓音,那麽近的距離聽來,楚晚寧兀自強撐,卻明白自己的脊柱都猶如被雷電擊中,眸里亦擦起熱火。
手腕落在墨燃的掌心,那人帶著他趟進熱水池中,瀑布嘩嘩,掩藏著兩人過於急促的呼吸。
楚晚寧還是有些受不了,在墨燃抱著他又要親過來的時候,勉強擡手止住,低聲道:“真的沒有人?”
“沒有,看遍了。”墨燃答話的聲音滾燙低緩,比包裹著腿腳的溫泉水更熱,更燙人心胃,“師尊,你摸摸,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怎麽這麽燙……這麽……硬。”
“……”
楚晚寧的臉刷的一下漲紅了,真是羞恥至極。手卻被墨燃握著,不容掙脫,那觸手的猙獰令他腦袋轟的一聲,近乎發麻,他想撤回去,但墨燃的力道太大了,握得他掌心都疼,幾乎像要碎在他的掌中。
年輕男人的呼吸是那麽急促,熾熱,熱烈得近乎可愛,周圍煙雲叆叇,什麽都瞧不真切,唯有那雙近在咫尺的英俊臉龐是清晰的,漆黑的眸子因愛欲而濕潤,也因愛欲而火熱。
墨燃的喉結攢動,凝視著楚晚寧的臉,低低喚了聲:“師尊,幫幫我……”
而後再一次地,噙住了楚晚寧微張的嘴唇。
情欲是澆了滾油的烈焰,水也撲不滅,熱浪翻騰,萬木成灰燼。
一吻之下,唇舌交纏,舌頭鉆進去汲取著對方的氣息,卻如隔靴搔癢,只覺得不夠,欲求更多風流。
墨燃把楚晚寧帶到溫泉深處,泉水沒過腰側,他將楚晚寧抵在濕滑的巖壁上,一邊渴求而癡迷地激烈親吻著,一邊去撕扯楚晚寧身上最後一件薄薄的浴袍——下水太急,都不曾脫掉。
湍急的水流濺在巖石上,瀲起絲絲點點的雨幕,耳邊是瀑布轟流之聲,什麽都聽不到。
楚晚寧被他按在石壁前親吻,衣襟大開,被褪至肘部,竟成反綁。
“你……你別……”
可那被捆綁的羞恥與刺激令他愈發敏感,他在墨燃的撫慰下喘著氣,忽然間胸前淡紅被祖糙的舌面舔過,他蹙起劍眉,平日里莊嚴的面容因為情欲而漸漸變得迷亂,在放縱與理智間掙紮的神情竟性感得令人發狂。
“輕,輕點……”
喉間沙啞,楚晚寧不由地仰起頭,鳳目微闔,有些承受不住地粗喘著。
水霧逸散,遮掩著一切。
楚晚寧被翻背過身去,能感到水下墨燃粗壯的腿緊貼著自己的腿,面龐貼著微涼的石壁,反而襯得下面的熱度愈發驚人,他鳳目微闔,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和徒弟淫亂到這個地步,在隨時會有人來的妙音池里做著這樣情色的事情。
羞愧,茫然,渴望,刺激,這使得他的目光都是渙散的。
陡然間有根粗長滾熱,鮮活怒揚的東西抵在了他腿間,在他臀縫間磨蹭著,他一時沒有預料,竟不由地低喘出聲來:“啊……”
身後男人一頓,而後似乎是被他這樣粗重的喘息刺激到了,大手箍著他的腰,在水下用力地頂撞著他。
雖然沒有進去,只是在腿縫之間聳動,但是墨燃卻極是動情,身下的人是楚晚寧,這件事對他而言本身就是最猛烈的情藥。
他伏在他身上,從水面看來只是激蕩起了水花,但溫泉下頭他的性器又粗又長,硬熱地磨蹭著楚晚寧的大腿內壁,好幾次都是蹭著那個隱秘的溫柔鄉而過。他頭腦昏沈,幾乎都想不管不顧地掀起楚晚寧的大腿,頂進去,操進去,讓那個前世他進出過多少次的地方吞吐他,包裹吮吸他,想要抱住楚晚寧徹徹底底地占有他,讓他的腿環著自己的腰,被自己操哭,操到射。
“晚寧……”
喉間濕潤喑啞,盡是星火。
墨燃的眸色暗沈,水波啪啪的聲音像極了前世交合時的律動聲,溫泉的暖結合著楚晚寧腿間的觸感,令他明白自己很快就要喪失理智。
他低喘一聲,在自己尚未做出更瘋狂的事情之前,猛地把楚晚寧翻過來,胸膛緊貼著胸膛,瀑流迷亂了他們的眼,燙熱的水濺在情迷意亂的臉龐上,墨燃激烈地親吻他,急了些,吻到了下巴,但很快就如饑似渴地噙住他的唇,近乎是有些暴虐的力道。
他的另一只手探到下面,握住楚晚寧同樣已經漲到痛的欲望,和自己的性器抵在一起。
楚晚寧沒有想到還能這樣做,這種欲與欲直接摩擦的刺激令他闔著眸,仰著脖頸輕輕哼出聲來:“墨……墨燃……”
他只來得及含混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另外的聲音就被墨燃緘封在了唇齒之間,墨燃急促地擼動著他和楚晚寧的欲望,並在一起,揉搓著,刺激著,他緊緊擁抱著他的師尊,感到楚晚寧在他懷里細微的顫抖,他的顫抖都令他愛憐,愛慕,讓他瘋狂,癡迷。
一吻結束,唇齒濕粘,楚晚寧在這獸欲賁湧的激情中,下意識睜眼,低頭往兩人磨蹭的地方看去。
只一眼,頭皮驟麻。
他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到墨燃的性器,那當真是一柄血肉之刃,粗硬飽滿,來勢洶洶。此時因為情動,那東西怒昂賁張,筋絡分明。莖頭濕粘分泌著津液,律動中滑膩地蹭到楚晚寧的腹部。
楚晚寧猛地閉上眼睛,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了,腦中紛亂一片。
怎麽會這麽大……怎麽可能進的去,恐怕連嘴里都含不住,會幹嘔。怎麽能這樣……
他羞恥極了,眼尾如火燒。
這樣的東西,插進來,自己會不會死?
所以曾經做過的那些夢果然都是一些不切實際的幻象,楚晚寧臉頰燒紅,如是想到,怎麽可能……
自己怎麽可能跪伏在床上承受那樣激烈的侵入,怎麽可能被接納這樣的陽具,還不知羞恥地喘息呻吟,像發了情的獸乞求更多更猛烈的交合。
怎麽可能覺得舒服,怎麽可能會被插得射出來……
怎麽可能。
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屈辱極了也委屈極了。甚至還心生一股自我鄙薄,但好在墨燃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細想。
墨燃的大手握著自己,也握著楚晚寧,熟稔地套弄著。
欲望漸漸疊高,脖頸的筋脈都因著爽快而凸起抖動,楚晚寧受不住,幾乎要漏出聲來。
“別喊,這里霧氣大,看不見人,卻聽得見聲。”
說著,墨燃另一只手便捂住了楚晚寧的口鼻。
他捂得那麽緊,熱烈的霧氣中,楚晚寧幾乎生出一種窒息般的可怖快煮,他的手仍被自己的衣物反綁,聲音也被捂住,那種被東縛被強占的感覺是如此痛苦而又刺激。
“嗚……”
被欺負地太慘,眼尾不由自主地淌過生理性的淚。
他猶如瀕死的仙鶴,微微向後仰,露出脆弱的脖頸,不住搖著頭……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墨燃卻沒有放手,而是湊過去啃噬他的喉結,而後幽幽擡起一雙眸,看著楚晚寧痛苦隱忍的模樣,看著他蹙著眉幾乎要死去的模樣。
“師尊……”
他喃喃著,再也忍不住,撤了捂著楚晚寧的手,猛地親了上去。
水聲激蕩,瀑布湍急。
楚晚寧被墨燃吻得不能再呼吸,嘴唇都是微腫的,喘著氣,眸子沒有焦點。
墨燃抱住他,埋在他頸間,溫泉隱秘處的欲望與喘息持續了很久,到最終要滅頂的時候,兩人都已是渾身濕透,熱汗、溫泉,像是交頸的野獸,瘋狂地糾纏著索求著對方,只恨貼合得不能更緊,更密,不能完全揉進對方的血肉里。
“不要……真的不要了……”楚晚寧幾乎是在掙紮,針刺般的快感令他戰栗,“別再弄了,我不做了……”
聽到楚晚寧低聲的喃喃,墨燃眸色愈發暗,他親著他的臉頰,低沈喘道:“寶貝,再等等,跟我一起……”
手上的速度愈發快,胯部甚至不自覺地頂弄著,漸漸的,兩個人都渾然沒有了別的念想,只有眼前人,欲,以及愛。
“啊……啊……”
釋放的時候太舒爽,或許是因為有在妙音池偷情的刺激,便愈發激烈,失神,楚晚寧甚至也沒有忍耐住,在射精的時候沙啞地喘了出來,甚至忘了壓低聲嗓。
兩個男人都在喟嘆著,粗暴又深情,骯臟又純澈,眼里只有對方高潮時的臉,只有對方的臉……再次親吻住,纏綿的,濕潤的,余韻漣滿般擴散。
“你射了好多……”墨燃低喃,嗓音渾濁。
他手上盡是兩人的愛液,眼神幽暗地,湊過去,狎昵地抹在楚晚寧腹部,順著緊實勻稱的腹肌,一路向上,抹在胸膛。
楚晚寧一直在細細地發顫,在墨燃懷里發抖,這種因為舒爽和刺激而生的顫抖根本不受他本身的控制。墨燃抱著他,撫摸著他,在他耳邊小聲說:“是不是很舒服?”
“……”
“下次……你要是準備好了……”汗涔涔的肌膚緊貼著,墨燃吻他,“我們就來真的,好不好?”
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再加上方才親眼見到的可怖怒賁,楚晚寧竟是不由自主地後背發麻,整個人都繃緊了。
墨燃覺察到他細小的肌肉動作,便愈發溫柔地去吻他。
“我不會讓你很疼的,我會讓你爽……”
激情未退,他們在瀑布深處耳龔廝磨著。
墨燃的嗓音飽含著愛意與獸欲,低沈地:“會讓你喜歡,真的……進去的時候可能有一點點,但是我會控制住……”
楚晚寧只覺得羞恥難當,想奪路而走,卻又腿腳發軟發麻。
“別說了……”
大約是明白他其實並不真的反感,墨燃卻難得的不聽話,不依他,濕潤的嘴唇猶貼耳垂,極盡誘惑:“我都會做好的……師尊,你如果怕疼,就用一點藥,我去買……你相信我,一旦適應了,就會特別舒服。”
我見過你前世被操到失魂的模樣。
但那時,是因為恨,因為懲戒。
這輩子,只想讓你抱著我,與你靈肉合一,再不分離,我想要你喜歡,要你舒適,要你忘不掉我。
他吻了吻他,眼神似濕柴撩起的火。一句話,說的邪佞又溫柔,腥臊又真摯,纏綿又兇狠。
前半句恭謹,後半句失格。
“我的好師尊,可以讓我操射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零點五和二點零哪個更過分?》occ有,現代元素亂入,不要當真~
王夫人的菜包(沒錯就是那只胖貓):玉衡長老,您覺得零點五和二點零哪個更讓你感到羞恥,更過分喵?
楚晚寧:2.0
菜包:為什麽喵?他不是很為您考慮嗎?
楚晚寧:零點五不會問,只會做,雖然有的時候他講話確實很臟,但是那跟我沒有關系。二點零呢?
菜包:二點零怎麽喵……
楚晚寧:(怒不可遏)他畢恭畢敬地問我這種話的時候,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難道還要點頭,跟他說“可以,您請進,記得戴套,歡迎光臨?”
菜包:好像是哦喵哈哈哈~
楚晚寧:零點五不會問我是什麽感受,他一般做完就管自己上班去了,二點零還要采訪一下我的內心……我是不是要給他填個客戶滿意度調查問卷?
菜包:喵哈哈哈哈哈汪!笑出狗叫!
當天,菜包回山後,跟死生之巔所有的貓發布了標題為——《要霸總還是要忠犬》的專題報道。
菜包:玉衡長老表示,跟零點五在一起,就像自己是個頂級鴨王,被一個不付錢的黑老大白嫖喵!
肉包:玉衡長老表示,跟二點零在一起,就像自己是個挑剔事多的黑老大,在花錢買頂級鴨王喵!
翌日,死生之巔的貓全都沒有了貓糧……
第197章 師尊不是狐貍精
因為昨日墨燃的那一句話, 楚晚寧覺得羞恥至極,出了妙音池之後, 他都不願意再搭理墨燃,頭也不回就走了。
人要臉樹要皮, 他都氣悶這種混賬話墨燃是怎麽有臉說出來的……難道墨燃竟以為自己會點頭答應?
這種事情做就好了, 何必還要問他!
第二日, 教經史的長老生了病,薛正雍便讓楚晚寧去負責監看門生們背書, 經史是大課, 弟子眾多,他一個人管不過來,便讓墨燃他們也來幫忙巡視, 答疑。
師徒四人,數師昧與墨燃最忙,原因很簡單, 師昧溫柔又俊美, 墨燃和善而英氣,都是很討師弟師妹們喜歡的模樣, 尤其是師昧,腿長腰窄,眉目如畫, 褪去少年時的稚嫩,完全就是個翩翩美男子,偏生脾氣好, 嗓音也動聽,無論男女都很容易對他有好感。
至於墨燃,則是被困在那群女弟子里出不來。
“墨師兄墨師兄,這句話我不明白,你能幫我看看嗎?”
“墨師兄,這個兩個咒訣的差別我不是特別能理解,師兄能教教我嗎?”
“墨師兄——”
在墨燃給第九個笑嘻嘻的小師妹講完了“萬濤回浪咒”為什麽要和始創者畫的一模一樣才能奏效後,楚晚寧終於有些耐不住了,他蹙著眉頭,冷冷淡淡隔著幾排弟子,望了墨燃一眼。
墨燃從昨天起就被他晾在一邊,其實心里也有些委屈。
他前世慣於粗暴,今生便倍加珍惜。因此每走一步都想看看楚晚寧開不開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錯了,難道是不該問那句話?
或者稱呼錯了,不應該問“我的好師尊,下次我可以進去嗎?”而應該問:“我的好寶貝,下次我可以進去嗎?”
無端遭受了一天冷遇,此時忽然覺察到楚晚寧的目光——即便是兇巴巴地瞪他,墨燃也依舊猶如被澆灌了清水的小白菜,立時來了精神,朝他燦然一笑。
“……”
這人,根本沒有弄明白那些鶯鶯燕燕到底哪里來得這麽多問題。
她們是不懂嗎?真要不懂,萬濤回浪咒的始創就站在這里,為什麽不來問楚晚寧,要繞著彎去喊她們的“墨師兄”?
楚晚寧不悅,卻不說,只冷淡而無聲地望著墨燃。
望著望著,墨燃就覺出不對來了,正巧這時有第十個小師妹在熱切地朝他揮手:“墨師哥~”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墨燃笑了笑,指了指薛蒙,“問你薛師兄吧。”
說罷就往楚晚寧那邊走去,留下那個紮著丸子頭的小師妹露出失望的神情,咬著筆桿“唉”地長嘆了一聲。
“師尊,怎麽了?你好像不太高興?”
楚晚寧抿了抿唇,沒有直說,沈吟片刻道:“我有些累了,那一圈讓薛蒙去巡視,你就在這一片幫忙看著。”
墨燃渾不疑他,點了點頭,就恪盡職守地跟著楚晚寧在這里走了起來。說來也奇怪,自己走在楚晚寧身邊,忽然覺得提問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難道這一片的弟子比那一片的要聰明?
聽不到那一聲聲鬧心的“墨師兄”,或者是更鬧心的“墨師哥”,楚晚寧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些,但他依舊面無表情,在眾位背誦經書的初級弟子間踱步,走著走著,忽然聽到兩個小弟子間的對話。
“師兄,師兄,我跟你說,妙音池有狐貍精啊。”
“啊?此話怎講?”
“昨天我在梅池洗完澡,準備回去,結果聽到遠處隱隱有……呃……有那種動靜……”
那位師兄顯得很吃驚,嘴巴張了一會兒,猶豫道:“會不會是哪對同門膽大妄為?”
“誰的膽子那麽大,不可能的啦。這種事情私下里做做就算了,到妙音池去,要是被玉衡長老或者貪狼長老看到了,腿都要打斷的!絕對不可能是門里的弟子!”
“說的也是哦。”
“肯定是狐貍精在采陽補陰,今天晚上我叫上幾個師兄弟再去看看,看能不能把那只小狐貍給抓起來,那也算立了個功勞了,總不好放任她去勾引咱們的同門,對不對?”
“話倒是沒錯,不過你瞧見昨天被她勾搭的那個同門是誰了嗎?”
“……妙音池霧那麽大,要走到他們眼皮子底下才能瞧清五官,我才不要去呢,我還是個童子,萬一被那狐貍精看上了,拉著我和她雙修怎麽辦。”小弟子叨叨叨的,忽然就瞧見自己師兄的臉色不太對,他伸出手,劃拉一下,“怎麽啦?忽然這副表情。”
“……”
小弟子總算覺出背後涼意了,幽幽回頭,看到玉衡長老一臉高深莫測,且氣場極寒地立在他身後,他嚇得“哎呀”一聲,忙道:“長老恕罪!”
“背經書就背經書,說什麽鬼祟精魅的,還雙修。”楚晚寧陰郁著臉,“你想得倒是挺美。好好看書,再胡言亂語,罰。”言畢拂袖而去。
這番對話墨燃也聽見了,聽得直想笑,又不敢笑,目光追逐著楚晚寧的背影,心想這個一本正經的人,怎麽就會喜愛自己呢?怎麽就會願意跟自己在一起呢……
他胸腔中又是溫暖又是苦澀,酸甜交織著,散了課之後,授課的青書殿內,他就忍不住抱住正在收拾宗卷的楚晚寧,把人擁在懷里寵溺地親吻著。
楚晚寧惱怒,拿竹簡敲他的頭,邊敲邊說:“都是你想的好主意,妙音池……這下好了,我成什麽了?”
墨燃忍著笑,鼻尖蹭著他的耳根,聲音低緩溫柔,明知故問道:“師尊成什麽了?”
楚晚寧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麽無恥,不由瞪大了眼睛:“你——!”
梨渦都要釀成蜜了,墨燃又親了親他,笑道:“那些師弟也真是扯,狐貍精?采……那什麽……哈哈,采陽補陰?”
“你再說我殺了你。”楚晚寧差點把竹簡塞他嘴里去。
墨燃笑道:“唔……那能選死法麽?被妙音池的狐貍精采陽采到死,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墨微雨!!”
自此之後,楚晚寧就再也不肯跟墨燃去妙音池沐浴了。
又過幾天,王夫人把墨燃喚到席前,拉著他,問了他一件事。
“燃兒,你前些年外頭遊離時,有沒有在雪谷見過一個奇怪的姑娘?”
“什麽姑娘?怎麽個奇怪法?”
“她應當生的很白,臉上沒有什麽血色,愛穿紅衣服,懷里總抱著一只籃子,會在雪谷里跟過路人搭話……”
墨燃笑了:“哦,伯母說的是雪千金吧?”
王夫人先是詫異,而後欣喜:“你知道雪千金?這麽偏的妖怪,我還當你沒有讀到過,還特意想形容給你……沒想到……”
“師尊的記註上有,我就剛好看了。”墨燃說,“伯母問我雪千金做什麽?”
“是這樣,南宮公子日前來過,我給他號了脈,覺得他體內的炎陽之息並非不可遏制,只是所需材料極為難得,最不好找的就是雪千金籃子里的冰淩魚。”王夫人嘆了口氣,“南宮小公子和蒙兒歲數相若,如今虎落平陽,我心中實在不忍,總想能幫就幫,但那雪千金極為難遇,二十年前雪谷里有人遇到過她,再要往前追溯,就是百年前昆侖踏雪宮的記載了,所以我就想問問你,碰一碰運氣。”
墨燃聽了之後,既喜又憂,喜是因為南宮駟若是炎陽可解,那就是個尋常人了,葉忘昔與他一片深情,或能終成良眷。
憂的是他在雪谷一年多,還真的從來沒有見過傳說中的雪千金,喜憂半摻之下,他對王夫人道:“等徐霜林的事情擺平之後,我親自去雪谷一趟,從山腳到險峰都去找一遍,或許能得蛛絲馬跡。”
墨燃說完之後,因為心下高興,立刻就要去告訴南宮駟,王夫人在後頭道:“哎,燃兒你別走那麽快,我已經都跟南宮公子說了,你不用再……”
但墨燃根本沒有聽到,已然行遠了。
他找了一圈,發現南宮駟在死生之巔的奈何橋邊,正準備過去,卻瞧見橋的另一邊走來一個人。墨燃一看,發現是葉忘昔,心中一動,便沒有再去喊南宮駟,而是站在遠處,遙遙看著他們。
葉忘昔依舊是很英俊的,臉龐上難見太多女性的特征,她所練的心法,所受的教習,已經讓她與男子罕有分別,其實這些年,若不是心里還存著對南宮駟的暗戀,她恐怕早已忘記自己是個女兒之身。
南宮駟看到她來,輕咳一聲,目光又投向茫茫的河水。
“公子喚我?”
“……啊……”南宮駟神情似乎有些尷尬,十指交疊,枕在奈何橋的石獅子上,半晌才“嗯”了一聲。
“有什麽事嗎?”
“也,也沒有。”南宮駟道,他根本不敢去看葉忘昔,手指摩挲著石獅子蜷曲的鬃,“就是……就是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葉忘昔茫然道:“什麽?”
南宮駟低下頭,慢慢地解著腰間的一個佩物,在葉忘昔看不到的另一側,笨拙地解了半天,才終於解了下來,然後遞到了葉忘昔手里,輕咳一聲:“謝謝你這麽多年……算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現在也沒有什麽值錢的佩飾,只有這個給你了,跟了我很多年,不是最好的玉,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垂著眼瞼,臉有些紅了。
他一直沒有敢去看葉忘昔,過了好一會兒,見葉忘昔沒有反應,忽然又覺得很懊喪,很唐突,也很赧然,猶豫著又要從葉忘昔手里把那塊鳳凰圖騰的玉佩拿回來,嘟囔道:“我,我知道這個不好看,你不喜歡就……就還給我好了,沒關系,我,我也不會介意的……等重振儒風門之後,我再給你尋一塊最好的,我……”
葉忘昔楞了很久,然後笑了,她那清俊的眼眸間,竟有了一絲女兒的柔美,襯得她的眼尾,也好似染了從來不曾有過胭脂薄色。
她那生著細繭,有著傷疤,並不如閨閣女子纖細漂亮的手,握住了那塊玉佩,沙沙起風,竹葉蕭瑟,葉忘昔說:“這塊就夠了,公子,謝謝你。”
南宮駟的臉更紅了,他木木地說:“你,你喜歡就好……我也……唉……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墨燃:“………………”
他在竹林里聽得簡直想摁住南宮駟的頭往石獅子上撞。
這個人是不是除了養些小狼狗就不會幹點別的?怎麽繞了半天,又變成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南宮駟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王夫人跟我說,我體內的暴戾靈核可以壓制,或許也不需要雙修之法才可解了。”
葉忘昔一楞,但隨即好像會錯了意思,她輕輕“嗯”了一聲,低下了睫毛,沒再說話。
若是不需雙修,那麽南宮駟和誰在一起都可以,她或許就再也沒有理由厚顏無恥地留在他身邊,她也有尊嚴,不想求著南宮駟喜愛她,垂憐她。南宮駟用這塊玉佩做個了斷,往後自己也可以留個念想。
“你明白……嗯……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嗯。”
南宮駟聞言轉喜,但仍是笨笨地:“那,那你要是願意……其實……以後也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叫我,我……我覺得那樣挺好的……唉,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唉……”
他一連唉聲嘆氣了兩聲,到最後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捂著眼嘆息道:“我的天,我到底在說什麽啊?”
這回輪到葉忘昔無措了,她茫然擡頭,忽然像是懂了些什麽,眼眸微睜大,隨即臉上泛起一絲薄薄的血色。
奈何橋上竹葉紛飛,她衣擺輕輕飛揚著,玉佩溫潤,鮮紅的穗子在她手指間飄拂著。
半晌之後,葉忘昔猶豫著,試探著,極輕聲地喚了一聲:“阿駟?”
瞬息間,不知是不是錯覺,南宮駟竟覺得,她那被換音咒扭曲到再也無法複原的聲嗓,竟在模糊的風里,隱約有了一些柔軟,一些輕柔。
他驀地擡起頭,望著葉忘昔的臉,朝霞漫天如錦緞,映著她的眉眼,她展顏笑了,依舊是熟悉的英挺、端正的模樣,但微微瞇合的眼眸中卻有細碎光亮在閃動,她沒有忍住,最後眼淚滾落,從她燦然笑著的臉龐,潸然而下。
南宮駟望著她,望著這張臉,一個年幼時模糊的印象竟這樣回到了眼前。
那是一個小女孩,青澀,稚嫩,臉頰紅撲撲的,睫毛很長,很柔美甜蜜的長相。
那時候的葉忘昔,還沒有被南宮柳派去暗城修煉心法,她才剛被徐霜林撿回來沒多久,整日跟著南宮駟,學一些基礎的法術。
那天,南宮柳為了鍛煉他們,讓他們一同去儒風門最簡單的幻境里小試牛刀,那幻境不難,卻有些可怖,都是些枉死的鬼,在里頭徘徊不去,披頭散發,發出幽幽嗚咽。
南宮駟初時沒有打算理會葉忘昔,只管自己伏魔,誰知走著走著卻發現葉忘昔沒有跟上來,一個小姑娘,蜷縮在幻境的破廟里,動也不敢動。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正準備離去,卻忽見得她身後飄來一只吊死鬼,伸出鮮紅的舌頭要卷她的喉嚨——
“啊——!”
小女孩覺察到時已經來不及了,她嚇得只能尖叫,卻什麽都做不了,抱住懷里的劍別過了頭。
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等她怯怯地睜眼時,發現南宮駟立在她面前,那吊死鬼已被他一劍斥退,貼上了雷電符靈,絲絲躍動的電光花火之間,他側過頭來,低眸看著她,原本想斥責她幾句,但是,那個女孩子的神情是那麽可憐,像受了驚嚇的貓兒,睜著圓滾滾的眼睛,沒有忍住,淚水就洶湧而出。
南宮駟一下子呆楞了,半晌才道:“你,你怎麽那麽沒用,連鬼都怕……”
“那可是鬼啊!”葉忘昔大哭道,“我要是連鬼都不怕了,我還怕什麽?”
南宮駟:“……你們女孩子怎麽都這麽沒用。”
“那我也想有用啊!”漂亮的小姑娘哭嚷著,委屈地連鼻涕都流下來了,“誰願意拖你後腿,我也想幫忙啊,可你走的那麽快,你都不等等我……我……我就是怕鬼啊……”
“呃……”
南宮駟後來沒有辦法,只得蹲在她旁邊,也不會哄人,就那麽呆呆看著她哭,還未經歷過暗城磨煉的葉忘昔,和最尋常不過的女孩子一樣,眼淚撲簌撲簌直往下掉。
哭著哭著,哽咽道:“你看什麽?”
“……我看你什麽時候哭完啊。”
“……”
“等你哭完,一起走吧,誰讓你這麽弱。”南宮駟嘆氣道,擡起手,彈了一下小女孩白皙的額頭,“跟著我吧,我保護你。”
雲蒸霞蔚,天地金輝一片,此時回想起這段往事,南宮駟才忽然意識到,原來那一天幻境里,竟是他活到今日,唯一一次見到葉忘昔作為一個女孩子,因為害怕而哭泣。
後來,她成了鐵,結了冰,把所有情緒都壓抑在了清淡的面容之下。
壓抑到深處,莫說南宮駟,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是個怎樣的人,只記得追隨著面前那個儒風門少主的背影,從孩童,到少年,到他成公子,而她花容不再。
她就這樣,不掉淚,不拖後腿,默默跟著他,跟了二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怎樣改變葉忘昔的命運——很簡單,給南宮駟換一種性格》
嚴重occ!!!謹慎食用!!!
幻境的鬼:還我~~命來~~~~
南宮駟:媽呀有鬼啊窩草快跑!!!(瞬間管自己跑遠,一騎絕塵)
葉忘昔:………………
幻境的鬼:還我~~命來~~
南宮駟:看招!!!祖傳絕學!儒風抓奶手!!
葉忘昔:……………………
幻境的鬼:還我~~~命來~~~
南宮駟:bu~~~
葉忘昔:什、什麽這麽臭?
南宮駟:是我祖傳的屁,可以熏退鬼。
葉忘昔:…………………………
第198章 師尊前往凰山
齋戒十日之後, 南宮駟與葉忘昔可以啟程前往蛟山了。瑙白金受了傷,元氣大損, 所以暫時不能再馱著主人遠行,這只碩大的妖狼就把自己幻化成幼崽模樣, 巴掌大的一只, 揣在南宮駟的箭囊里, 探了個毛絨絨的腦袋出來。
墨燃將二人送到山門口,摸了摸身邊駿馬的鬃毛, 笑道:“蛟山路遠, 禦劍又耗體力,這兩匹馬送你們。它倆是吃靈草長大的,日行千里, 雖然沒有瑙白金厲害,但也還算過得去。”
南宮駟謝過墨燃,和葉忘昔各自上了馬, 低頭抱拳道:“多謝墨兄, 墨兄不必再送,後會有期。”
“嗯, 一路小心。”
他立在山門口,看著南宮駟與葉忘昔身影漸遠,正準備離去, 卻忽然聽到左側樹林里傳來咯吱一聲脆響,似是一段枯枝折斷了,落在地上。
“喵嗚……”
墨燃微微瞇起眼睛, 沈吟道:“貓?”
另一邊,葉忘昔與南宮駟並轡而行,下了山門。死生之巔到無常鎮還有一段荒僻的小路要走,陽光自斑駁茂盛的枝葉間灑落,馬蹄一踏,把那些支離破碎的光芒更踩成點點塵煙。
南宮駟側目望著葉忘昔,正想說些什麽,原本已經鉆回箭囊里的瑙白金卻噗簇冒出個腦袋,露出倆只雪白帶金的前爪,“嗷——嗷——”地嗥叫了兩聲。南宮駟一驚,猛地勒住馬轡,說道:“小心!”
話音方落,暴雨般的釘針已從四面八方撲襲而來,駿馬長嘶,南宮駟與葉忘昔幾乎是同時掣出佩劍,兩人幼年曾一同修習,極是默契,只見得他們一左一右長掠而起,南宮駟劍舞左邊,葉忘昔劍舞右側,叮叮當當碎響之後,淬著劇毒的梨花針紛紛跌落,緊接著葉忘昔擡手一揮,擲出符紙,結界騰空而出,將他二人籠在其中。
南宮駟厲聲道:“什麽人?!”
陽光黯淡,卻不是被雲翳所遮蔽,而是一個人立在了一根纖細的枝條上,他寬袍大袖,須發飛揚,逆光而立,神情仇恨地往下睥睨——
江東堂前掌門的表兄,黃嘯月。
他憑立枝頭,道骨仙風,並不出聲,只冷冰冰地盯著葉忘昔的臉,緊接著,密林里傳出沙沙窸窣之聲,百余名江東堂弟子從林中走了出來,各個頭上都勒著鮮紅色額環,全是江東堂的精英弟子。
黃嘯月撚須道:“二位,死生之巔待得舒服麽?在里頭躲了十天十夜才出來,當真是讓老夫久等。”
南宮駟大怒:“黃嘯月,怎麽又是你?!”
“是我怎麽了?”黃嘯月冷然,“江東堂與儒風門的冤仇,你心知肚明。”
南宮駟咬牙道:“從臨沂到蜀中,打退你門下四次進攻,還追?什麽冤仇,你們有完沒完了?徐霜林透的底,你弟媳殺的你弟弟,三番兩次地來和我們計較,你臉面何在!”
“臉面?老夫看小公子才是真的不要臉面。”黃嘯月陰沈道,“分明是你儒風門害得我江東堂元氣大傷,分崩離析,你難道敢矢口否認嗎?”
葉忘昔道:“閣下即便要與儒風門尋仇,也當光明正大按公論處,眼下行暗殺之道,又是什麽行徑。”
“閉嘴。男人說話,輪不到你一個丫頭片子開口。”黃嘯月拂袖,“別以為你那畜生老子把你當男兒養,你就真是個男兒了。黃毛丫頭永遠是黃毛丫頭,婦人合該在廚房里煮菜做飯,你一個女的,有什麽資格出來,在老夫面前耀武揚威?”
南宮駟怒道:“黃嘯月,你講點道理!”
“好得很,那老夫就與你們來講講道理,算算總賬。”黃嘯月言罷,點了點南宮駟,森然道:“你爹枉顧廉恥,私通有夫之婦,唆使那毒婦鴆殺我親生弟弟,奪權篡位。至於你旁邊那位——”
他又狠狠點了點葉忘昔:“她是畜生之女,她義父將我江東堂私事布之於天下,損我江東堂浩浩清譽。老夫今日親率本門翹楚來堵截爾等宵小,就是為了還江東堂,還天下一個公道!”
他揮手而落,那百名虎視眈眈的弟子便即刻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豈料才剛剛從林中竄出,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道爆裂火焰,猛地抽開罡風,將那些弟子一擊甩出尺丈外。
南宮駟驚道:“墨兄?”
來人正是墨燃,他手持柳藤,立在與黃嘯月相對的一株樹頂,冷冷逼視著對方。
黃嘯月沒有想到墨燃竟會出現,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半晌才嘴皮子一碰,緩緩道,“墨宗師怎麽有興致來山下看這熱鬧了?”
“那應當問問宗師的門徒,怎麽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躲在林子里學貓叫。”
黃嘯月的面目拉得很陰沈,面皮幾乎就要和他的姓一模一樣了,他怫然道:“宗師這是什麽意思。”
“這句話應當由我來問黃前輩。”墨燃道,“在我死生之巔地界,襲我死生之巔客人,黃前輩是嫌我山門太過清凈整潔,想要灑些鮮血在地上麽?”
“既然出了山門,便輪不著貴派來管。我為亡弟報仇,更不需墨宗師置喙!”
墨燃道:“黃前輩說的不錯,個人恩怨,出了山門,確實不歸死生之巔管。”
黃嘯月冷哼一聲:“那宗師還不讓開?”
墨燃沒有讓,見鬼血光更甚,上頭的柳葉幾乎紅成了一串串血珠,他說:“但我若自己要管呢?”
“你——!”
黃嘯月不會不清楚墨燃實力,但血仇不報亦不甘心,他只好怒而威脅道:“墨宗師,你這是要與我江東堂為敵嗎?”
“並無此意,我只是想讓我派貴客安然離開蜀中,至於是江東堂攔我,還是江西堂攔我,都一樣。”
黃嘯月瞇起了眼睛,褐眸子里的仇恨幾乎能化成有形之火,將墨燃連同他立足的那株翠柏焚為灰燼。
“你執意要包庇這兩個儒風門的余孽?”
“余孽怎麽說?”墨燃冷冷問,“我請教前輩,江東堂憾事,葉姑娘與南宮公子參與了多少。”
“……”
“是謀劃了江東堂的內變?還是抖出了江東堂的醜聞?”墨燃望著黃嘯月,“是殺了前掌門,還是存心參與謀害了令弟?”
“但那又怎樣!”黃嘯月怒道,“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好一個天經地義。”墨燃淡淡道,“行了,我看也不必和黃前輩說理了,兵器說話,過招吧。”
黃嘯月氣極,怒喝道:“墨微雨!你好不講理!!”
“有意思了,不講理的是誰?”這時候,山徑前又傳來一個嗓音,語調桀驁。薛蒙持著龍城自林間緩緩走出,刀柄森寒冷銳,陽光一照,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在我家門前呼呼喝喝,大開殺戒,江東堂是當死生之巔亡了?找死麽?”
若說前番只是墨燃一個人,黃嘯月雖打不過他,但憑著人多,或許能脫得墨燃無暇顧及,乘機手刃仇敵,但此刻鳳凰兒薛蒙踱步而出,他是拔得靈山大會頭籌的天之驕子,手上那柄龍城之兇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兄弟二人此刻都在山門前出現,要保南宮駟與葉忘昔一命,黃嘯月哪怕再是拼命,也絕不可能找到機會鉆空子。
墨燃見薛蒙來了,臉色反倒凝重起來,他對薛蒙說:“回去。”
“我來幫你——”
“此事與死生之巔無關,是我私心相幫,你別插手。”墨燃蹙起眉頭,心想這弟弟是不是傻?江東堂雖然實力不複,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上修九大派中的一派,且江東堂老堂主的侄女與火凰閣的大師兄是道侶,結了親的。薛蒙若是出來相助,那就是明擺著以死生之巔的名義,一下子與兩大上修門派撕破臉面。
絕不能這麽做的。
墨燃道:“快回去。”
但薛蒙心思單純,根本不懂其中微妙的區別,反倒氣惱墨燃居然不要他幫忙,僵持不下間,忽見得遠處塵土飛揚,一騎雪白快馬轉瞬即至,馬背上的人白衣若雪,容貌極美,背著一把琵琶,卻是昆侖踏雪宮的仙姑。
“急報!急報——!”那仙姑蹙著娥眉,快馬加鞭,朗聲喊道。
豈料塵土飛揚,拐過一彎,卻看到山下如此劍拔弩張的場景,她猛地勒了韁繩,一時間楞住了,跨坐在馬背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急——呃……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因為昆侖踏雪宮的傳令女官突然趕到,墨燃和黃嘯月的架沒打成,黃嘯月反倒被薛正雍請進了死生之巔,連帶著一同召回來的,還有葉忘昔、南宮駟二人。
踏雪宮的仙姑立在丹心殿內,朱唇啟合,作了一禮,而後說:
“急報,徐霜林有下落了。”
此言一出,葉忘昔臉色驟變,瞬間血色全無。
那仙姑道:“我派放出所飼玉蝶萬余只,用以追查徐霜林蹤跡,今晨終於返還兩只,探得凰山附近有法咒異樣,宮主猜得徐霜林應當藏身於此,特命我等趕至各大門派急報,以商後策。”
薛正雍又驚又喜:“這就找到了?”
仙姑道:“不能確定,但玉蝶回報,凰山周遭最近血腥之氣隱隱繚繞,終日不散,已有異象,應當八九不離十。”
薛正雍擊節而起:“好!既然有了線索就別再拖延,兵貴神速。你們宮主那邊是什麽意思?”
“宮主與掌門所見略同,她也覺得事不宜遲,應當早些去那里一探。”
“太好了!”薛正雍又轉頭對黃嘯月說,“黃道長,不如一同前去?若是此番順利抓住罪魁禍首徐霜林,殺弟之仇也可以報了。”
黃嘯月心中咯噔,他很清楚,自己手刃徐霜林的機會微乎其微,且所謂報仇雪恨,不過一個幌子。
其實他弟弟的死,跟南宮駟葉忘昔這兩個小輩能有多大關系?
他嘴上喊著為弟複仇的口號,肚里卻打著別的精明算盤——要知道江東堂經此一劫,實力衰微,而他早就聽聞了儒風門藏著豐厚寶藏,就盤算著要把葉忘昔與南宮駟兩人一網打盡,逼他們吐出祖蔭,據為己用。
黃嘯月袍袖下的手掌驀地捏緊,權衡半晌,幹巴巴地擠出了皺縮橘子般的、黃褐色的笑容,說道:“凰山之上的究竟是不是徐霜林還未可知,更何況江東堂與儒風門的梁子已經結下,這也不是我一己私仇,是事關門派臉面的大事,要好好清算。”
“說的也對。”薛正雍道,“那就先尋徐霜林報了私仇,再找儒風門去清算恩怨?”
“薛掌門說的有趣,儒風門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你讓我上哪兒去算賬。”
“這我就不清楚了,要問黃道長自己。”薛正雍笑著說,“為什麽儒風門都已經只剩殘磚碎瓦了,道長還要急著將兩個後生趕盡殺絕。”
“你——!”黃嘯月沈容拂袖,叱道,“此乃黃某私事。”
薛蒙便笑瞇瞇地:“方才還說是門派臉面,是大事,這下子又成私事了,江東堂位列上修界九大門派之一,行事怎能如此隨意?”
黃嘯月自知理虧,但又不知該如何辯答,就幹脆不說話。他狠狠瞪了薛正雍一眼,振袖一揮,率著江東門一波弟子,氣勢洶洶地出了死生之巔大門,一馬當先,往凰山禦劍而去。
葉忘昔極是歉疚,對薛正雍道:“薛掌門,實在對不住,我們——”
“雛鳥入網,獵戶亦不殺。”目送著江東堂的人遠去,薛正雍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目光變得寒涼,說道:“是江東堂欺人太甚了。”
他望著大殿外的天光,眉宇壓得很低,中間一道淡淡的折痕,半晌,他嘆道:“走吧,到凰山去。”
凰山路途遙遠,眾人選擇禦劍而行。當他們抵達凰山時,山腳下已擁堵了一大群修士,修真界其余九派均已到齊了,一張張模糊不清的臉,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如過江之鯽,卻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麽。
楚晚寧是第一個從禦劍上下來的,下來時步履微有不穩,臉色亦十分蒼白,所幸他這人本來就白著張臉沒什麽好顏色,旁人看上去也不會瞧出什麽異樣來,但墨燃發覺了。他走過去,趁著周圍無人註意,輕輕蹭了蹭楚晚寧的手背。
“師尊,你飛的特別好。”
“嗯?”
墨燃微笑道:“真的。”
楚晚寧輕咳一聲,將目光轉開。
舉目望去,凰山山頂確實積壓著一層幾乎肉眼可辨的瘴癘邪氣,另外八位掌門都已經抵達,正站在山腳最前頭,一道通天的結界屏障前,擡手往里頭灌註著靈力,薛正雍也立刻趕了過去幫忙。
死生之巔的人陸陸續續抵達,過了一會兒,薛蒙也到了,他穩穩地落在了兩人身邊,一看眼前情形,便立刻皺眉道:“這是在做什麽?為何不上山?”
墨燃見他來了,就和他解釋道:“不是不上,而是上不去。”
薛蒙頗為困惑:“為什麽?”
楚晚寧道:“凰山是修真界的四大邪山之一,這山很古怪,沒那麽容易闖進去。
薛蒙有些吃驚:“我只知道有四大聖山,原來還有四大邪山嗎?是哪四大?”
楚晚寧道:“蛟山、甲山——”
薛蒙一楞:“假山?”
“……玄武之甲。”
“哦,哦。”薛蒙臉紅了,“嗯。”
“獠山,以及眼前這一座,凰山。”
楚晚寧頓了頓,接著道,“這是修真界的血腥過往,如今已很少再提及了,只有自己多去瞧一些龐雜書籍,才可能讀到過關於四大邪山的記載。”
“那為什麽會有邪山這種東西?”
楚晚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薛蒙:“儒風門初代掌門降服惡蛟的往事,你可還記得。”
“記得。”薛蒙道,“東海有惡龍作祟,是他擊敗了惡龍,封入金鼓塔,後又與龍簽下了血契,使其為己所用。儒風門初代掌門死後,惡蛟盤踞化為山丘,龍筋成了地幔,龍血成了河流,龍骨成了山石,龍甲成了樹木,這座山,世世代代守護儒風門弟子們的墳冢,因此得名英雄冢,也稱為蛟山。”
楚晚寧頷首:“不錯,所以蛟山就是青龍惡靈所化。你們都知道,瑞獸四星宿,分別是青龍朱雀白虎玄武,但這四星宿下,也會生出惡變後嗣,到處興風作浪。”
薛蒙慢慢明白過來:“所以說,剩下的幾座,也跟蛟山一樣,是惡獸之靈變成的?”
“嗯。”
薛蒙道:“那凰山就是……是朱雀嗎?”
他猛地仰頭去看那座籠罩在陰霾里的,巨獸般的山巒,果然發覺它山體中間高聳而兩遍平緩,猶如一只引頸而吭的鳳凰。
楚晚寧道:“沒錯。另外,四大邪山,各有邪法。比如蛟山,它只允許儒風門的後嗣帶領旁人進入,擅闖者,都會被龍筋化為的藤蔓拖到泥土里,活埋而死。這座凰山,也是一樣的。”
“可是好奇怪。”薛蒙扭頭看著那一個個施法中的掌門,他老爹也過去幫忙了,“蛟山是儒風門的山,這個人人都知道,那凰山呢?只要把降服朱雀惡靈的那一支門派後嗣拖過來不就好了。”
一直沒吭聲的墨燃在此刻說話了:“那個人在不久前意外死亡了。如果她還活著,確實可以這麽做。”
薛蒙楞了一下:“你知道是誰?”
“知道。”墨燃淡淡地說,“是一個女人,我們都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明天要死人》
墨燃:為了給決戰卷預熱,明天要死個人。
薛蒙:死的不是我。
南宮駟:死的不是重要角色。
葉忘昔:是個龍套,或許大家已經不記得他她是誰了。
楚晚寧:對不起,我懟過他她,是我不好,我看人不該看表面,我道歉。
薛正雍:我覺得大家應該不會心疼他她。
王夫人:畢竟他她的臺詞比我還要少。
梅含雪:……本來不想說話的,但是看到樓上的那句,我覺得我有必要澄清一下,這個臺詞少的人不是我。
第199章 師尊的第一個徒弟
“啊, 是誰?只有她一個人可以號令凰山嗎?降服朱雀惡靈的其他後嗣呢?”
墨燃沒直接回答他,而是說道:“千年之前, 降服朱雀惡靈的叫做宋喬,字星移。”
薛蒙大驚失色, 沖口而出:“化碧之尊, 宋星移?!”
“嗯。”
“他、他是修真史上最後一個能躋身宗師之位的蝶骨美人席啊!”
墨燃臉上毫無表情, 說道:“沒錯,所以最後一個能打開凰山之門的人, 已經死在儒風門的火海里了。是宋秋桐。”
薛蒙嘴巴不由自主地張大了, 正要說些什麽,遠處忽然一陣騷動,凰山山腳最前頭的結界處突然圍了一大幫碧潭莊的青衣修士。
“李莊主!”
“莊主!”
楚晚寧面色微變, 眉宇沈熾,朝那邊走去,他撥開人群, 只見李無心被弟子攙扶著, 臉如白紙,口吐鮮血, 腥臭的血絲粘在他花白的胡須上,嘴唇青白,雙目上翻, 已經渾無意識,正顫聲道:“是第一……是……是第一……”
由於李無心撤力,剩下幾位掌門承受的結界反噬就更強烈, 黃嘯月是暫代江東堂堂主一職,法力比其他掌門要低出一截,此時也已受不住了,連扭頭都困難。
倒是姜曦,他臉色雖也偏白,但居然還有心力朝李無心那邊看,且開口說道:“他中了鳳凰夢魘。”
凰山結界附著鳳凰的詛咒,一旦有人要撕開裂縫,妄圖上山,就極容易被這種夢魘吞噬。
這和金成池摘心柳的幻境有相似之處,只是鳳凰夢魘能難除,中招的人往往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碧潭莊一群弟子見狀長跪於地,更有甚者,已嚎啕大哭起來:“莊主!您醒醒啊,莊主——”
李無心在夢里一會兒癡笑,一會兒囈語,忽然掙脫開抱著他的弟子甄琮明,仰躺在地上手舞足蹈起來,哈哈大笑:“得了第一!是第一!是第一!”
圍在後頭的別派弟子里,有人小聲嘀咕道:“什麽是第一?”
李無心卻斷然不會回答他們,他沈浸在夢魘的喜悅中,張著嘴,露出兩排粘稠著血液和唾液的牙齒,笑得極為陶醉,過了一會兒,好像夢魘忽地一轉,他枯木般的老臉一僵,竟出憤怒之色。
“不——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說好的要把碧潭莊的劍術密卷還給我!你怎能食言!”
一會兒又變成了哀哀戚戚的一張面龐。
這可真是令人膽寒的了,李無心從來都是個要面子的老道士,且又是一莊之主,他從來沒有在人前有過這樣一張臉孔——
不像個掌門,不像個道長。
甚至都不像個男人。
他涎著臉,哀戚在褶皺里扭曲著,像是極力在把自己的尊嚴塞到那些遍布了他臉龐的皺紋里,他在哀求著:“八十億金真的太多了,那劍術密卷本來就是碧潭莊的,是我太師父的,是那時候門派落寞了,沒有余錢,實在沒有辦法才轉手賣給了你們……掌門……求求你,少一點……”
眾人在周圍聽得面面相覷。
八十億金?
劍譜?
然後有人猛地想起,碧潭莊的前掌門因為脾性剛烈,秉義直言,惹得上修界諸多門派對其側目,遭過一次大難,左右竟無一派願伸援手,那次之後,碧潭莊整個山莊江河日下,連補貼弟子的余錢都一連三年撥派不出來,後來不知怎麽的,忽然就又富足了,但是莫名其妙的,自從那一代後,碧潭莊原本威震九州的斷水劍法就此落寞,後來的弟子總也使不出其中的精髓來。
為此,江湖上總有人恥笑李無心,說都是他教的不好,才會讓曾經的劍聖之莊碧潭莊,淪為上修界之末。
但眼下,眾人卻驚覺事情可能並非先前想的那麽簡單——難道碧潭莊當年那場大難,竟是靠賣了劍譜,才得以回寰?
這樣趁火打劫的奸商,有人立刻想到了孤月夜,不少目光都悄悄地在姜曦臉上掃了過去。
“該不會是孤月夜……”
“可能是姜掌門的師祖……”
李無心還在地下痛苦地掙紮,打滾,甄琮明抱都抱不住他,他一會兒哭一會兒嚷,一會兒幹脆爬起來朝四周砰砰砰磕頭,鮮血和鼻涕一塊兒往下流淌。
“還給我吧,籌措了大半生了,統共就五十一億金。”李無心哀嚎道,“就只有五十一億金……你要的我真的盡力了,真的是沒有那麽多錢兩,我總不能去殺,去搶,去做盡壞事謀得錢財吧?!貴派日進萬金,但碧潭莊真的沒有那麽多錢……求你了……”
聽到“貴派日進萬金”,先前那些沒有打量姜曦的人,都開始往姜曦那邊掃視了。姜曦手下的軒轅閣,那就是修真界最大的黑市,不是他,還能有誰?
有碧潭莊的年輕弟子氣不過,已經雙目赤紅,朝姜曦嚷了起來:“姜掌門!原來我碧潭莊的斷水劍譜最重要的那三卷,竟是在你孤月夜嗎?!你出口就要八十億金,你……你怎麽能這麽不要臉!”
姜曦還未說話,左側就有一人,沙啞道:“真相未明,你安敢給姜掌門妄加罪名?”
說話的人竟然是連氣都快喘不上的黃嘯月。
這老家夥撐著結界的手都在抖了,還要給姜曦說話表忠心,打的是什麽主意,真是昭然若揭。
碧潭莊那弟子惱極,沖上去就要罵黃嘯月,卻被同門牢牢架住,同門勸道:“甄複,別惹他們。”
聽到這個名字,墨燃一怔。
喚作從前,他可能會覺得這個名字和真聰明一樣,都讓人笑掉大牙,可此刻他看著在泥濘里不住磕頭跪拜的那個糟老頭子,忽然就覺得很苦。
一點都笑不出來。
“五十億不行……那……那就五十五億?”李無心在哭,不停地那袖子抹眼淚,“五十五億,我去替益州常氏做筆買賣,再賣些法器靈石,還能湊到的,五十五億……掌門,你行個好,發個慈悲……就把劍譜還給我吧。”
他佝僂著磕下頭去,磕到最後額頭也破了,鮮血橫流。
“斷水劍譜,是碧潭莊的魂啊…”他哭泣道,“先師羽化前,唯一的心願,就是讓我把劍譜贖回來,我這一生都在盡力……一輩子了,從黑頭發,變成了白頭發,求的人也從你爹,變成了你……我還求過羅楓華……”
“啊!”
眾人陡然失色。
羅楓華?!
李無心求過羅楓華?!
不是孤月夜……是……是……
紛紛回首,沒有人在走動,但是立刻分撥出一條路來,因為幾乎所有門派的人,都在扭頭看著角落里的南宮駟,還有葉忘昔。
“是儒風門!”
這回不需要竊竊私語了。有人大喊了出來。
“真不要臉!”
“就說儒風門的劍術怎麽幾十年里忽然突飛猛進了這麽多,甚至還有了劍聖的遺風!禽獸!”
“當年靈山大會還給了南宮駟第三呢!偷來的劍術,算什麽本事!”
“真令人作嘔!!”
南宮駟立在原處,神情木然,他當然不知道這些儒風門的罪惡醜聞,那些他父親,先輩造下的惡,原本是應該落在儒風門七十二城頭上的,如今都要他一個人來扛。
他沒有逃,也沒有吭聲,臉色灰敗的,就這麽默默立著。
葉忘昔想要去握他的手,南宮駟把手不動聲色地抽走了,他站在了葉忘昔前面。
“他竟然還有臉來……”
“他爹都那麽畜生了,你以為兒子能是什麽好東西?”
碧潭莊的人最為憤慨,朝他們喊道:“滾啊!你們還不滾嗎?!”
“十大門派已無儒風門一席!立在這里做什麽!滾!”
“狗男女,不要臉!”
四周此起彼伏都是激昂彭拜的聲音,唾罵著,詛咒著,一張張臉上都是那樣鮮明的仇恨。
忽然有人沖過來,碧衣翻滾,是碧潭莊的弟子,那個人一把揪住南宮駟的衣襟,葉忘昔立時道:“阿駟!”
南宮駟卻只在電光火石間將她推開了,然後被那個碧潭莊的弟子按在地下,拳頭雨點般落下,砸在他的臉上,胸肋,腹部,一拳一拳,不用靈力,卻拳拳沈悶,兇狠,發了狂。
這時候,忽然有另一個沈冷的聲音,厲聲道:“住手。”
一擊重拳未收,砸在南宮駟英俊的臉龐上,南宮駟猛地咳出一口血來,頭發撒亂,躺在地上,盡是泥濘。
那憤怒的弟子還要再揮拳頭,胳膊卻被人捏住了。
他怒而回首,嗥道:“畜生!不要你——”
話沒有說話。
因為立在他面前的人,是天下第一宗師,楚晚寧。
“住手。”
楚晚寧目如寒泉,俯視著他,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什麽,好像有很多情緒,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他只是緊緊握著那個少年的胳膊,抿著唇,半晌道:“別打了。”
南宮駟在地上又咳出一口血,葉忘昔忙去要扶他,被他揮開了:“不用管我,儒風門之責,我應當替父受之。”
那少年聞聲更怒,掙紮著要脫開楚晚寧的手,又想去廝打。
楚晚寧劍眉立豎:“別打了!”
“不要你管!你是死生之巔的人,這事兒輪不著你管!”那少年也瘋了,朝著楚晚寧嘶吼道,“他們憑什麽這麽對我師父?憑什麽?!憑什麽這樣對碧潭莊?!碧潭莊給儒風門裝牛做馬多少年了!!憑什麽啊……憑什麽啊!!”
他嚎啕了起來。
身後是李無心的陣陣呻吟,哀求。
李無心還在向自己意識里,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南宮柳哀求:“羅楓華說願意把劍譜換我的……但他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你們答應過我的……掌門……你們答應過我的……”
“我今年七十九了,也沒幾年可以活了,這輩子修為不夠,或許不能屍解成仙,見不到我師尊……但是他交代我的唯一一件事,我不能辦不成啊。”李無心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喉嚨里挖出的血塊,他也在嚎啕了,“我不能辦不成啊,掌門……還給我吧……把碧潭莊的東西……還給老夫吧……”
“求求你……”
碧潭莊的弟子在顫抖,楚晚寧的手也在微微地顫抖。
那少年的眼里有淚,有恨,有不解。
可他掙脫不開,最後他呸的一口口水吐在了楚晚寧臉頰上,他說:“什麽宗師,都是畜生。”
“師尊!”
“墨燃你站著別動,別過來。”
楚晚寧松開了那少年的手,少年得了自由,立時又要去毆打已經遍體鱗傷的南宮駟,卻不料一道金光落下,海棠結界撐開,將南宮駟和葉忘昔二人,牢牢護在其中。
楚晚寧原本是半跪於地的,此刻緩緩起身,一節節望過那些模糊不清的,瞧著熱鬧的臉。
人群一端的盡頭是他,而另一端,是血淚縱橫的李無心。
李無心蒼老的聲音傳來,是冬日的枝丫,根根刺入蒼穹:“五十五億不行嗎……”
這個老頭子在夢境里,依舊試圖和南宮柳討價還價。
卑微死了。
卑微極了。
卑微到一張老臉,都成了泥沙。
“五十八億?”
他的聲音在顫抖。
楚晚寧閉上眼睛。
他的手也在廣袖之下蜷曲,顫抖。
但還是一字一頓地說:“南宮駟,系故人容嫣,容夫人之子。”
偌大的凰山之前,千余人,靜的只聽得到李無心的嚎啕,和楚晚寧沈冷肅殺的嗓音。
一頭,李無心說:“五十八億,總可以了吧?那只是三本劍譜而已啊……”
另一頭,楚晚寧道:“我出山時,不曾攜帶銀兩,亦不知如何開口於人索求。是容夫人一飯之恩,又留我於儒風門暫居。”
他頓了頓,於是只有李無心哭泣的聲音。
“容夫人曾令我收其子南宮駟為徒,我因年少,恐難勝任,不曾答允。但那一年……”
楚晚寧微側過臉,看了一眼倒在地下的南宮駟。他終於緩緩地,把這個南宮駟並不記得的真相,一字一句公之於眾。
“那一年,容夫人曾攜幼子,三拜我於宗廟前,說南宮駟師禮已成,若我今後願在儒風門久住,南宮駟便應以師禮待之。”
楚晚寧擡起眼簾。
“南宮駟,是我徒弟。”
聽聞此言,薛蒙的臉瞬間鐵青!
墨燃和師昧的面色也不太好,但都沒說話,望著楚晚寧。
“若說父債子償沒錯,那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既然已受了南宮駟的三拜之禮,他便可以稱我為一聲師父。”楚晚寧說,“他的師父仍在。所以,尋仇也好,打罵也好……我在這里,絕無反抗。”
“師尊!”
“師尊——!!”
墨燃、薛蒙與師昧齊齊跪落,南宮駟也掙紮著要從地上爬起來,他口中鮮血未止,只喃喃著:“不……我不拜……我沒有拜過……我沒有師父……沒有師父……”
然而此時,李無心忽地發出一聲長嘯,他仰頭向天,須發如吹雪,睜著眼睛,血液不斷從眼眶里流下來。
他大聲地嗥著,哭喊著,哽咽著,期期艾艾。
“五十九億,總可以了吧?南宮掌門……五十九億……多出來那一些,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老頭子,給我留點打棺材的錢兩……好嗎,好嗎?”
他以引頸就戮般的姿勢,最後嘶號著,青筋暴突。
“好嗎!!”
一連三個好嗎,李無心忽然再次口吐鮮血,血液狂飆,死寂。
緊接著,他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這個上修界最次門派的尊主。這個生前,一直在刻意討好著每一個可能結交的門派,醜角般四處遊走的老頭子。這個花了大半輩子,依舊碌碌無為,連三本劍譜都贖不回來的大笑話。
一個廢物,庸才。
就這樣睜著眼,倒在了灰撲撲的塵土中。
死了。
呼呼起風,眾生臉上皆是不同的神情,沒有人再說話。
只是墨燃忽然想起,蛟山有寶藏,足以重振門派,這是連江東堂都知道的事情。
碧潭莊和儒風門走的這麽近,不會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南宮柳死後,多少大派小派都在追著攆著要活捉南宮駟與葉忘昔,說是為了報仇,心里打著的,卻都是那金山銀山的主意。
但碧潭莊沒有。
碧潭莊只是笨拙地,想著蠢辦法交好死生之巔、交好孤月夜,希望以後能相互照拂,提攜。
那筆儒風門的金銀財寶,李無心連想都不曾去想。
明明他才是被儒風門欺淩壓榨了一輩子的人。
或許,正因為被欺淩久了,被壓榨久了,這個老頭子心里才會明白,財可取,但不可取之不義。
墨燃遙遙望著李無心塵土里,汙臟的,汙臟到甚至有些可笑的老臉。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那一日儒風門驚變,眾人急急慌慌奔走,四下逃命,這個老頭子想逃,卻畏畏縮縮地不曾走。
明明沒什麽大本事,卻硬著頭皮,留在了火海里。
一柄禦劍,救了數十條與他無關的人命。
人說碧潭莊師祖爺有一套斷水劍法,可斷流水,可破穹蒼,史稱之為劍聖。
李無心缺了三本書,學不得這驚艷劍法,也成不了劍聖。
他能做的,最終也就是用一柄變大的禦劍,在烈焰汪洋里,把那些他根本不認識的人,甚至是儒風門的弟子,送出了火海,一個個地,帶回了人間。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沒有小劇場,不管死的是主角還是配角,不管是正派還是反派,只要還算是個有些人性的角色,都會一直按老規矩,不發小劇場破節奏啦,麽麽噠~
第200章 師尊,凰山開了
碧潭莊的弟子怎麽也不會想到, 凰山一戰尚未開始,就要了他們莊主的性命。
李無心雖然年事已高, 舉手投足間都漸漸顯露出一些老態來,但若不是被這邪門的結界魘中, 經絡逆行, 是怎麽也不該就這樣暴斃而亡的。
幾許靜默, 碧潭莊一片青衣,紛紛下跪。
哀聲動天, 眾人愀然。那原本要與南宮駟算賬的弟子也顧不得什麽了, 哭著爬回了老莊主身邊,以袖拭淚,淚珠不絕。
忽然, 凰山前的巨大結界發出一聲刺耳的嗡鳴,姜曦面色一變,厲聲道:“來個人填上李無心的位置, 否則今天我們都得死在這里!”
薛正雍則幹脆回頭大聲喊道:“玉衡!快來搭把手!”
楚晚寧自是不用他們說第二遍, 他最擅長的就是結界之術,那一聲嘯叫乃是鳳凰惡靈留下來的詛咒, 能觸及這一層詛咒,說明眾位長老離撕開結界屏障已經不遠了,能成便成, 若不能成,這詛咒反噬起來,有移山填海之力, 恐怕會比儒風門那一場劫火更難脫逃。
他當即飛掠而至,目光猶如刺刀銳利,揮袖擡手,猛地擊在了李無心遺留下的那個空處。
才一碰,楚晚寧驀地一驚,立刻去看站在自己旁邊的黃嘯月。
“……”
他看見黃嘯月滿頭大汗,渾身發顫,臉色漲的通紅,似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運功——其他掌門顯然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黃嘯月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結界宗師楚晚寧。
楚晚寧一接李無心的擔子,就立刻感覺到這個位置的反殺之力極其兇悍,也就是說李無心剛剛一個人,就承受了兩個掌門應當承受的邪氣。這種眾人合力的陣法很少會出現這種情況,而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旁邊的那個施術者根本沒有使出任何力量——
黃嘯月居然只是在裝模作樣!
楚晚寧怒極,黑眉冷豎,厲聲道:“你……怎敢兒戲!”
“什、什麽……”黃嘯月喘著粗氣,聲若蚊吟,整個人似乎都要虛脫而死,周圍的幾個掌門聽到動靜,但凡有余力的,也紛紛側目而是視。
“宗師在說什麽……什麽兒戲……”
“什麽兒戲你自己心里清楚!還不給我滾?!”
薛正雍沈不住,嚷道:“玉衡,你在對黃道長兇什麽呀?你看他都快說不上話來,有什麽不對勁的,打開結界再說吧!”
黃嘯月眼神飄忽,只乜了楚晚寧一眼,就被那出鞘霜刃般寒涼的眸子驚得心中涼了大半。
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實力打開鳳凰結界,之所以主動沖上去襄助,只是為了爭個臉面,事後也好讓上修界知道江東堂實力還在,他黃嘯月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豈料李無心這個膿包,一個人居然承擔不起兩個人的邪氣,居然被鳳凰結界反噬,直接死在了自己旁邊,死了也就算了,填補他位置的人卻是楚晚寧——
這個合該被千刀萬剮的楚宗師!
黃嘯月油膩膩的一張臉上布滿汗珠,這些汗珠可不再是硬憋出來的了,而是冷汗,他在不停地出冷汗。
他在想,該怎麽辦?
危及關頭,黃嘯月發了狠,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一股熱血淌出,他讓唾液混著血水滲在唇角。
“宗師……當真是誤會了老夫……李莊主撤力之後,老夫當真是……再也……再也……”
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血花星子飛濺。
“老夫當真是受不住了……”
楚晚寧哪里會上當?
李無心和黃嘯月,這兩個人的實力孰強孰弱,自是不用多說,若是兩人都盡全力,先倒下的人怎麽可能會是李無心?
他怒而揮袖,單手甩出天問,竟將黃嘯月猛地掀翻於十幾尺開外。
“滾!”
“啊唷!!”
江東堂的弟子紛紛吃驚,一湧而上,圍住自家的尊長。
亦有不少人朝楚晚寧怒目而視:“楚宗師怎麽不講道理?”
“黃道長都盡力了,憑什麽還說甩鞭子就甩鞭子,說發脾氣就發脾氣!”
“仗著自己有本事,就這樣欺負人?!”
這些怒喝和碎語,楚晚寧置若罔聞,他胸臆中盡是憤怒,一雙淩厲鳳眸近乎閃著冰霜之色,或許是結界的紅光反照在他眼中,他的瞳仁甚至有些猩紅色。
“給我滾。”
聲音不響,但極為陰沈。
對楚晚寧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怒斥,責罵,那都還有余地可以商討,可一旦他變成此刻這個神態,森冷的,壓抑的。那麽誰都攔不住他。
誰攔,天問暴怒之下,恐怕就能要了那個人的性命。
薛正雍喃喃:“玉衡……到底怎麽了……”
“黃嘯月,你當真為打開鳳凰結界,盡過半寸力嗎?”楚晚寧的覆在結界上的手甚至因為憤怒,都暴突起了筋脈,“李無心在你身邊承受不住的時候,你當真有替他分擔過分毫嗎?!”
“你在說什麽啊!”
江東堂的女弟子尖叫起來。
“我們黃道長都吐血了,你居然還說他沒有盡力?是非要看他跟李莊主一樣死了,你才滿意嗎?”
楚晚寧黑眉沈熾,正欲再言,忽然間面前的通天結界發了狠一般,劇烈波動。眾掌門的手心都被一道血紅的光芒包裹。
姜曦立刻道:“凝神!最後一層了!就快撕破了!”
“……”
楚晚寧無心再與那群瘋子爭執,回眸專凝,雙手交疊置於結界之上,將雄渾的靈力飽含著熊熊怒焰,猛地置入裂痕之中。
砰的一聲巨響。
大地震動。
凰山結界裂開一道碩大的缺口,足有八尺高,可容五人並肩通行。
薛正雍喜道:“開了開了!結界開了!”
他離裂口近,立刻探頭去看,卻冷不防感到一股黑紅瘴氣撲面而來,不由“哎喲”大叫一聲:“怎麽這麽臭?!”
其他修士也顧不得碧潭莊和江東堂了,紛紛湧過去看。
無悲寺的玄鏡方丈於此道最是敏感,念珠在手中一轉,就沈聲道:“是積屍之地。這座凰山上的屍體和怨氣,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姜曦陰著臉道:“看來徐霜林那個過街老鼠,果然就在這破山頭里窩著。”他一邊說著,一邊說著回頭:“所有人聽著。之前受傷的,慫的,沒用的,裝模作樣的。”
他說到裝模作樣的時候,幽寒深邃的眸子瞥過了躺在地上的黃嘯月,而後幾乎是微不可察地冷笑一聲。
“這些人,統統留在山腳。剩下的,跟我上山。”
薛蒙見楚晚寧進了裂縫,立刻急著就要跟上,卻發現墨燃沒有在自己身邊。他左右環顧,發現南宮駟所在的地方起了一陣騷動。原來是碧潭莊的弟子在悲痛過後,仇恨愈盛,都要找南宮駟算賬。那里雖然有楚晚寧落下的結界,但即使這樣,南宮駟依舊被一群扭曲猙獰的臉圍著,每一根鮮紅的舌頭都在詛咒,唾罵。
薛蒙焦急道:“墨燃,你在那里做什麽?大家都上山了,快跟上啊!”
“你先走,護好師尊和師昧,若有不支,立即飛花報我。”
薛蒙沒辦法,只得先行離開。
這時候,山腳下只剩了碧潭莊和江東堂的人。墨燃將目光從薛蒙的背影上收回來,說道:“我知諸位心情,但劍譜一事,非南宮公子所為,諸位若要清算,至少等到抓到徐霜林再說。”
“這是兩碼事,徐霜林也好,南宮駟也好,一個也逃不了!”
“沒錯!他們倆都要付出代價!”
甄琮明算是這些人里稍微還有些理智的,他紅著眼眶,瞪著墨燃:“墨宗師,如今你是宗師了,你師父也是宗師,你二位宗師,就是這樣包庇罪人,徇私舞弊的麽?”
墨燃道:“我只想諸位論公而處。如果諸位當真要把這件事捋清楚,就應當在事情平息之後,按修真界規矩,將徐霜林等人送到天音閣問審,十大門派共同商榷,以定公道。如今這樣沖上來就打算將一個不打算還手的人碎屍萬段,又算什麽?”
甄琮明:“……”
有人喊道:“什麽十大門派?九個!儒風門還能算個門派?”
甄琮明忽道:“是八個。”他臉上有血漬,是替師尊擦拭了之後,又抹了眼淚,留在面上的,那血漬使得他看起來顯得很淒楚,也很茫然,“是八個門派。……碧潭莊也無主了。”
“師兄……”
他沒有去管那些師弟們的哀哭,慢慢轉頭,看著墨燃:“天裂之戰後,師尊曾說,死生之巔還算個公正門派。如今看來,恐怕是他看錯了你們。”
墨燃:“……”
甄琮明問道:“墨宗師,你今日,一定要護著儒風門這兩個畜生嗎?”
墨燃還未回答,就聽得南宮駟沙啞道:“墨燃,你走開。”
葉忘昔半跪在南宮駟身邊,將他攙扶起來,也真難為她了,沒有哭,也沒有手足無措,只是嗓音也是啞的:“墨公子,上山去吧,此事與你已無關。”
墨燃側眸道:“你拜了我師尊,難道是白拜的?既然是我師門的人,又怎會與我沒有關系?”
南宮駟:“你——”
墨燃轉過頭,重新望著甄琮明的臉,這時候他面前已經不止碧潭莊的人了,江東堂的弟子也虎視眈眈地圍了過來。
黃嘯月在兩位女弟子的攙扶之下,佯作蹣跚地踱近。他喘息著,翻起眼皮,瞪視墨燃。而後揮開左右兩個弟子,枯木般的手指狠狠一點,說道:“老夫自幼飽受上修界正義熏陶,爾等如此行徑,豈能坐視!”
墨燃冷冷道:“黃道長果然是上修界的楷模。剛剛還茍延殘喘,一炷香·功夫不到,竟又能活蹦亂跳站起來,開始替天行道了。好佩服。”
“你——咳咳咳!!”黃嘯月似乎極怒攻心,捂著胸口咳得昏天暗地。那戲做的極足,但墨燃卻連正眼都懶得瞧他了。
碧潭莊的青衣和江東堂的紫衣圍作一團,將三個人合力圍在其中,步步逼近,但誰都沒有先動手。
誰都知道,這一招落下,就是覆水難收。
甄琮明低沈道:“墨宗師,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當真不讓開嗎?”
“啊!!”
墨燃還未作答,忽有一道尖利的嗓音自前方傳來,也不知道是哪個女修發出的,緊接著一堆模糊的黑灰色泥石就從凰山的結界裂口里洶湧著奔流而出。
黃嘯月驚道:“什麽東西?山崩?”
墨燃瞇起眼睛。
不是山崩。
眾人很快也瞧清楚了,紛紛倒抽冷氣。
從裂口里湧出來的,是一波波燒成焦炭的僵屍!!這些僵屍手臂黏著手臂,皮肉黏著皮肉,還在冒著濃水,勉強才能看清些臉面。
“哇——”立刻有人受不了,弓著身子嘔吐起來。
“這他娘的也太惡心了……”
“山上難道都是這種東西?”
“這該有多少死屍……”
墨燃看得亦是心驚,這時候,天空中發出一聲沈重的悶響,剛才幾位長老合力撕開的結界,在此刻竟又動彈起來,緩緩地,似要合上——
這結界竟是可自愈的!撕開之後沒多久,就會再次關閉,阻止更多的人進入其中!
墨燃焦急道:“先上山,恩怨回頭再說。徐霜林就在山上,難道就這樣放著罪魁禍首不去抓?”
碧潭莊的人猶豫了,但黃嘯月撚須冷笑,說道:“全天下的高手幾乎都在那山頭了,不愁抓不到徐霜林。但是儒風門這倆小娃娃滑不留手,跑的跟泥鰍一樣快,若是錯放,以後可就再也沒機會了。”
“……黃嘯月。”墨燃怒極,手中紅光一閃,見鬼應召而出,“你夠了嗎?!”
面前百余人,見他召喚神武,全部拔出配刃,擎起武器,極其戒備地盯著他。
墨燃自知這一次定然逃不了一場惡戰,自己倒是無事,但按這些人的想法,恐怕以後也會把今天自己這一戰,算到死生之巔頭上……
然而此時,他忽聽得背後響起一個沈冷嗓音。
“請諸位上山去吧,南宮駟在此等候,絕不逃離。”
黃嘯月道:“小娃娃說話倒是輕松,憑什麽信你?難不成真能畫地為牢,說不走就不走了?”
南宮駟冷冷看了他一眼,從地上站起來,而後忽然擡手將葉忘昔推出楚晚寧所設的結界。
“阿駟!”
這個結界,只有里頭的人可以出去,外頭的人卻進不來。
南宮駟獨自站在里面,緩緩抽出了自己的佩劍。雪亮的劍光,一寸一寸,照亮了他的臉。
下巴,嘴唇,鼻尖。
眼眸。
葉忘昔已經明白過來他要做什麽了,猛地錘砸在結界之上,喊道:“你別胡來!”
“先祖立派時,曾有訓: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南宮駟如是說道,“家父不淑,有悖於此訓。然我立身二十六年,雖有驕縱,卻從不曾妄為。這七不可為,我無愧於心。”
嗡的一聲,佩劍如流水,盡數出匣。
“不要!”
墨燃也知道他要做什麽了,他試著去解開楚晚寧所設結界,可是那結界牢固,竟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消除。
他喃喃道:“南宮……”
南宮駟卻根本不去瞧葉忘昔一眼,也壓根不理會墨燃,他說:“今日諸君不肯信我,我便別無他法。所幸曾習得禁錮之術,此刻自囚於此,請各位別再牽連無辜。我南宮駟,畫地為牢,等候各位歸來。”
“南宮!!”
聲未沒,血狂飆。
南宮駟的佩劍瞬間釘入地面,沒土半截。
而同時被釘在地下的,還有南宮駟的左手——
他竟將自己的手,如釘蛇七寸,狠狠地釘在了地面。那佩劍上雷電四起,禁錮咒的咒訣四下翻飛。
葉忘昔跪了下來,她跪在了結界之前。
南宮駟的血順著劍柄流淌下來,染紅了地面。
沒有人能看到葉忘昔的表情,她垂著臉,只有一雙手緊緊扒在光華流淌的結界上,指節根根蒼白,痙攣。
這是釘惡獸,釘厲鬼,釘牲畜的禁錮咒訣。上修界的高手幾乎人人會用,誰都能識得。
南宮駟用這個咒訣,釘了自己。
他痛的嘴唇發青,不住哆嗦,卻沒有哭,良久之後,擡起臉,眼眸是猩紅的,一字一頓。
他說:“走。”
“……”墨燃極少有被人震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前世,只有葉忘昔做到了。
而這輩子,他見到了葉忘昔喜愛的人。
他曾經迷惑於葉忘昔究竟喜歡南宮駟哪里,一個只願意看臉,喜歡漂亮的女孩,沒什麽頭腦的公子哥,到底有哪里值得葉忘昔的情誼。
可此刻,他卻看到了另一個葉忘昔。
跪著的,狼藉的,鮮血直流,卻狠到骨子里的。
南宮駟。
“走啊!!!”南宮駟怒吼道,“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要我把腿也釘在地上嗎!走啊!!”
甄琮明是第一個轉身的。
他回到李無心的屍首邊,將掌門遺體整理莊重,抱起來,往回走。
“師兄!”
“師兄,不留下來嗎?”
“師兄?難道我們就這麽走了?難道就要這樣放過他們——”
甄琮明道:“留下來做什麽?山上也不知要打多久,讓掌門就這樣躺在地上,連個體面棺槨都沒有,等著嗎?!”
碧潭莊的弟子互相看看,便一個個低了頭,不再吭聲。
甄琮明走到墨燃身邊,與墨燃錯肩而過時,他說:“墨宗師,你記住你說過的話。此戰之後,我們天音閣見。”
“還好。這世上還有天音閣能主持公道。”有個人眼睛紅彤彤的,正是之前吐唾沫辱罵楚晚寧的那個弟子,他跟在師兄後面,不無恨深,“閣主一定會秉公行事,好讓我們師尊瞑目。”
“墨燃,南宮駟……你們這些惡人,你們都等著吧!你們全都會有報應的。等死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有回憶殺,黑化初期的零點五會上線,不怎麽虐,但是為了給零點五一點面子,還是要預警一下= =
零點五:本座是誰?本座就算是初期黑化階段,那也是危險人物!又豈是二點零這種五好蠢青年可以比擬的?冷笑.pgj
宋秋桐:陛下,是jpg……
二點零:呵,文盲就是文盲
《天音閣》
比十大門派更悠久的修真界公審聖殿。
平日里不參與修真界任何事務,只在出現重大案件時緝拿犯人並對之做出公平審判,遺世獨立。
天音閣在修真界極有威望,四海信仰,其原因主要有三大:第一,千年屹立,老牌機構。第二,閣主是天神與凡人的混血子嗣,世襲以保神血不枯竭。第三,天音閣用以審判定罪的工具是一個由神明留在人間的天秤,是一把神武,修真之人篤信神仙,對此十分敬畏。
幾千年來,門派有興亡盛衰,但天音閣恒在。
第201章 師尊,我該怎麽羞辱你?
碧潭莊走了, 黃嘯月就算想留下來,也再沒了留下來的理由。
他只能上山。
墨燃希望速戰速決, 便一馬當前搶進了凰山結界里,江東堂的人隨後跟上。一進結界, 墨燃還好, 但江東堂的人全都尖叫出聲來——
是死人。
到處都是死人。
滿地的, 滿樹的,躺在地上, 掛在樹梢上, 密密麻麻,全是死屍。在動,在爬, 在扭曲著,以極緩慢的速度,向每個活人挨過來。
凰山竟成了一整座屍山!
黃嘯月見狀, 一人當前, 抽出拂塵猛地朝前擊去,眨眼間卷落四五個死屍的頭顱。墨燃還未反應過來這老匹夫為何忽然變得如此驍勇, 就聽得他“啊”地慘叫一聲,以一個極其浮誇的姿勢跌到在地,又兩眼翻白, 咳將出血沫子來。
墨燃:“…………”
江東堂弟子忙擁上去:“黃前輩——”
“前輩……”
“無妨,老夫受傷雖重,但總還是能出些力的。”黃嘯月掙紮著要爬起來, 但爬了兩下,膝頭一軟,又跌回於地,不停地喘著粗氣。
那些弟子便焦急道:“前輩還是去外頭歇息吧,這里邪魅太多,恐怕會損了心脈。”
“是啊是啊。”
黃嘯月先是極力推辭,一邊推辭,一邊吐血,血依舊混著粘稠的唾液,說不出的惡心,如此兩次三番之後,黃嘯月率著江東堂大半弟子,做出一副遺憾至極的模樣,一眾人如過江之鯽,呼啦啦地出了凰山結界。
這結界攔人進去,卻不攔人逃離,很快江東堂就不剩幾個人了。這時候前頭山麓上忽然下來一個青年,那青年淡金長發,幽碧眼眸,神情冷冽。
他與墨燃互相看見,彼此都是微怔。
墨燃先反應了過來:“……梅兄?”
梅含雪點了點頭,冷冰冰地不愛言語。
墨燃急著問:“看到我師尊他們了嗎?”
“就在前頭。”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具死屍從梅含雪身後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墨燃正待提醒,卻見得劍光一寒,梅含雪已召出佩劍,頭也不回,反手就將那死屍的胸前捅了個透心的窟窿。
他噗地將劍拔出,上頭流著黑色的積液,梅含雪神色冷峻,將劍上的血跡擦幹凈,說道:“你往上走,一直往前,第一個山道岔口向左,死屍太多了,正在清道,所有人都在那里。”
墨燃謝過,正欲追上。梅含雪卻又叫住他。
“等等。”
“梅兄有事?”
“嗯。宮主與容夫人是故交,她放心不下,讓我折回去看看儒風門那兩位。他們怎麽樣了,都還在外面?”
墨燃聞言,心下一寬,說道:“他們還在外面等著,南宮駟給自己打了束縛咒。但黃嘯月出去了,恐會再做出什麽為難他們的事情,還請你多照拂。”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足尖一點,人已消失在了結界盡頭。
墨燃也不再耽擱,立即趕往大部隊處。
說來奇怪,他原本覺得那麽多屍體,路上總該看到些自己人的遺骸,但是卻沒有,到處是被剁碎了的屍身,腐爛的皮肉,惡心歸惡心,卻並沒有混雜著任何一位修士的遺骸。
是因為諸位掌門帶來的都是精英翹楚?
他沒有閑暇再做多細想,立刻也投身與清掃山麓的戰鬥當中去。如果說剛剛他是沿著大家已經打過的地方走來,那些僵屍都已經被削得沒有什麽戰力,那麽此刻他一上手,就覺得更加蹊蹺。
太簡單了。
他覺得他根本不是在和兇靈搏鬥,簡直像是在屠殺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這種情況讓他心生不安,他隱約竟有了種極可怖的猜想……
“喝咯咯——”
忽然,面前大樹上掛下一只僵屍,披頭散發,伸出手就要去掐墨燃的脖頸。墨燃猛地向後一掠,那僵屍立刻扭頭,鼻孔翊動,一只手抓上他的肩膀,且要把那猙獰腐爛的臉湊過來。
墨燃惡心得厲害,但還是趁此機會先行觀察,而後擡腳狠踹,將它踹翻在湧上來的屍群中,連帶著撞倒了好幾個挨過來的腐屍。
“墨燃!”
這時候薛蒙也打過來了,和他背靠著背,薛蒙喘息著,臉頰上濺著些黑血,眼神如疾電,沈聲道:“怎麽回事,這些屍體是鬧著玩的?玩人海戰?怎麽這麽弱!”
墨燃目光森冷,透著寒意。前世的踏仙帝君,遍閱邪術,他心中已經有了個隱約的猜測,但此刻線索不夠,他還不能斷定。
墨燃咬著後槽牙道:“這些都不是修士屍身所化。是普通人。”
“什麽?!”薛蒙一驚,側頭問,“人都他媽爛成黑灰了,一個個跟炭似的,你怎麽還能看得出是不是修士?我他媽的連他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墨燃沒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和你打鬥,我來不及閃躲,被你抓住肩膀,你會怎麽樣?”
“……你怎麽會把肩膀暴露給我,這是格鬥大忌,十一二歲的弟子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為什麽是大忌?”
“靈核離得近啊!抓住了你的肩,等於抓住了你一半的靈核,另一只手再捅進胸口里就馬上能決定生死了!”
墨燃道:“好,剛剛就有個僵屍這樣抓住了我——”
薛蒙驚道:“你怎麽這麽不小心?不要命了?!”
墨燃打斷他的話:“它沒動。”
“啊?”
“那麽近的距離,它根本沒有想到另外一只手襲我靈核。對於修真之人而言,近身時保護自己的靈核和襲擊他人的靈核,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習慣,就像你說的,十一二歲的小修都會這麽做。哪怕死後化作僵屍,格鬥肉搏的習慣也是不會改變的,但這具屍體卻沒有這麽做。”
墨燃頓了頓,沈聲道。
“為什麽不做?兩個可能。做不了,想不到。”
薛蒙:“……”
墨燃道:“手腳健全,機會難得,不可能做不到。所以只能是沒想著。……這些屍體生前,恐怕多數都是普通人,死了也不會是這些精英翹楚的對手,所以打到現在,一個受傷的人都沒有。”
薛蒙驚道:“怎麽會這樣?徐霜林要堆那麽多普通人的時候在凰山做什麽?他有這個心力,怎麽不去操控修士?”
墨燃道:“和方才的可能一樣,兩種,做不了,想不到。”
“他怎麽可能想不到!”
“所以只剩下最後一種。做不了。”墨燃目光沈重,見鬼的星火濺在他眼眸里,像燒滾的鐵水落入夜色汪洋,“徐霜林的靈力,不足以用珍瓏棋局操控那麽多修士。”
“那他操控這些軟腳蝦也沒用啊?”薛蒙又一腳踹退了一堆僵屍,竟是哭笑不得,“能做什麽?攔得住什麽?”
墨燃沒再吭聲,他心里那種猜測越來越明晰了。
他望著與眾人纏鬥的僵屍,很快地,他發現了一個極為詭異的現象:那些被斬斷手腳,削掉腦袋的屍體,倒在地上之後會立刻有細小的藤蔓伸出來,直接刺入他們的胸膛,而後“噗”地一聲,把胸口肉,連帶著心臟一起,猛地勒入地底,消失不見掉。
這本是極容易發現的事情,但亂象叢生,眾人應接不暇,那藤蔓又小又細,如果不靜下來站在旁邊觀察,就根本看不到。
“墨燃?”
薛蒙還在喚他,但墨燃根本註意不到他的聲音。
忽然他飛身掠起,扼住一具僵屍的脖頸,手中翻出暗器匕首,直刺僵屍的心臟。
黑血剎那濺了他滿臉!
薛蒙驀地張大嘴巴,倒退兩步,竟是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墨燃一定是瘋了……
墨燃側著半張輪廓分明的臉,迅速發狠發力,將那僵屍的黑灰色的心臟掏出震碎,露出里面一顆黑色的棋子來。
這沒什麽好意外的,凰山屍群顯然是受到了珍瓏棋局的控制,才會這樣為虎作倀,墨燃要看的也並不是這枚棋子——他在血汙里翻找著,忍著濃烈的惡臭。
薛蒙已經受不了了,弓著身子哇地吐了出來。
“你!你有病嗎?……這也太惡心了……嘔……”
墨燃不理他,手指在血塊里撥弄著,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那個東西。
只見在棋子的背面,緊緊趴伏著一只小蟲,渾身赤紅——噬魂蟲。
而與此同時,地面忽然竄起數十道細軟的藤蔓,直朝著墨燃血淋淋的雙手襲來!他迅而避之,那藤蔓卻越掠越快,誓死要將那棋子連帶著小蟲一起裹進地心。
墨燃此刻已經完全明白了徐霜林的意圖與做法。
他渾身寒毛倒豎,血都涼透了——
因為這天下,除了前世的踏仙君,根本沒有人會想得到這種邪門秘術!
就像萬濤回浪是楚晚寧所創的一樣,眼前這一切,這枚棋子、這只噬魂蟲、這些屍群,這種種安排布置,都指向了一個墨燃再熟悉不過的法陣:
共心之陣。
這是他上輩子,親手創造出的陣法!
若說以前還是猜測,那麽這個陣法的重現,等於當頭給了他一棒,它的現世無疑應正了兩件事:
第一,除了他自己,世上必然還有另外的人重生了。
第二,那個重生者,必然熟識前世踏仙帝君的路數。
墨燃的手微微顫抖著,黑色的血汙不停地從指縫中滴落,那枚黑色的棋子和赤紅的小蟲在他掌心里緊握著。
他躲避著飛襲而來的藤蔓,腦中卻已一片混亂。
混沌與驚悚中,他猛地回憶起了上輩子的那些破碎往事——
當初,他只有十九歲。
那時,鬼界天裂剛剛填補,師昧新喪,而他則背著所有人,偷偷修練珍瓏棋局之術已近半載,一直都沒有成效,反複失敗。
直到那一天。
十九歲的墨微雨盤腿而坐,緩緩睜開眼睛。
攤開手,蒼白的掌心里臥著兩枚漆黑的棋子——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淬煉出的珍瓏棋。
在此之前,他嘗試過成千上萬種方法,卻都以失敗告終。他搞不懂禁術殘卷上寫著晦澀難懂的句子,但他不能去問楚晚寧。事實上,那段時間他已經不怎麽願意和楚晚寧說話了,師昧之死成了他們之間永遠無法填平的鴻溝。
這對師徒,早已名存實亡。
在他露出惡魔嘴臉的最後幾個月,他走在路上,偶爾會遇到對面行來的白衣男子。但每次相遇,他都會當做沒看見,一言不發地行遠。
其實好幾次在奈何橋,兩人擦身而過,他的余光都註意到楚晚寧似乎想和他說些什麽。可惜楚晚寧的尊嚴,最終還是沒有讓他主動喚住自己的徒弟。而墨燃呢,也不會給他更多猶豫的時間,就這樣兀自離去,再不回頭。
終錯肩。
在無人相助的情況下,墨燃花了很久,才勉強讀明白了禁術殘卷其中含義,也知道了珍瓏棋局最關鍵的一個點:
所有的棋子,不管是黑子,還是更厲害的、能與施術者共情的白子,都是由施術者的靈力凝成的。
而每凝一枚棋子,所要消耗的靈力都十分驚人,煉一顆黑子的靈力,足夠施展上百次大招,而煉一顆白子,幾乎就能把楚晚寧這種級別的大宗師渾身的靈力在瞬間使用殆盡。
這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冰雪聰明,對於珍瓏棋局的了解已登峰造極,那也沒有什麽用,靈力不夠,只能紙上談兵而已。墨燃雖然天賦異稟,靈流豐沛,但是畢竟也就是個二十歲都沒有到的少年人,所以他費盡了全部心力,幾經失敗,到最後也只凝練出了兩枚黑子。
此刻就躺在他的手心。
墨燃盯著那兩枚黑子,眼中閃著異樣的光澤,暗室里只有一盞快燒盡的燭臺亮著,照著他的臉。
他做到了。
他那個時候根本沒有在意棋子的數目,只因自己成功凝練出了珍瓏黑棋而感到狂喜。他做到了!
明明是那樣英俊的人,卻忽然有了些野獸的猙獰模樣。
他走出修行的暗室,頭腦陣陣暈眩,一半是因為極樂,一半則是因為這兩枚棋子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靈力,他整個人都是虛脫的,走到外面,被耀眼的陽光一照,頓時頭暈眼花,喘不過氣來。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前晃動著模糊的景象,他看到遠遠的,有兩個死生之巔的弟子走近。而他唯一來得及做的,就是盡快將那兩枚黑子藏匿到乾坤袋里,而後腳一軟,栽倒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帶回了弟子房,躺在了並不寬敞的床上。他微微睜開眼,床邊坐著一個人。
他發燒了,頭很痛,看不清那個人的相貌,只模糊能感到那雙眼睛望著自己的時候,是那麽關切,那麽專註,那麽溫和,甚至好像,帶著自責。
“師……”
他嘴唇翕動,嗓音啞地說不出完整的話,眼淚卻先淌了下來。
那個白色的身影頓了頓,然後墨燃感到一只溫暖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頰上的淚被擦拭著,那個人輕輕嘆息著,說:“怎麽就哭了?”
“……”
師昧,你回來了麽。
能不能不要走……不要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自從阿娘走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你這樣待我溫和,待我好,沒有第二個人,會不嫌棄我,會願意一直陪著我……
師昧,不要走……
滾燙的淚水怎麽也止不住,他也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可是一直在哭,夢里睡里,一直都在哭。
那個人,就坐在他床榻邊,陪著他,後來握著他的手,也不說話,就那麽笨拙地,片刻不曾離開地,陪著他。
墨燃想起自己乾坤囊里的那兩枚珍瓏棋子,他也知道那是罪惡的源泉,是惡魔的種子。
但卻也是他求而不得之後,去與天爭、與地鬥的籌碼。
煉棋子所需的其實不僅是靈力,最後獻祭的,將是他原本還算幹凈的魂。
墨燃喃喃著,濕潤的睫毛下,他的目光朦朧,望著師昧的幻影,他說:“對不起……如果你還在,我也……”
我也不想,走上這條路。
但是後面的半句,卻再也沒有力氣說了,他又一次沈睡過去。等他再醒來時,那個白衣男人早已離去,墨燃便就更覺得那是自己昏沈沈時夢到的景象。只是他記得,屋內原本焚著一爐熏香,是薛正雍給他安神用的,香是好香,但他不喜歡聞。
香已熄了。
很長的盤香,沒燒完,是被人掐滅的。
是誰來過了呢?
他坐起來,呆呆地望著那個香爐,他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得通透。最後他幹脆不想了,他看到自己的衣物佩飾,神武陌刀,都被好好地擺放在桌上,乾坤袋也是。
他回過神來,連忙赤著腳下地,去拿過自己的乾坤袋。
打開來,還好,他昏迷前刻意繞的三道結,還是那三道,沒人動過。
墨燃松了口氣,翻弄袋子,他看到那兩枚漆黑如夜的珍瓏棋,正在角落里蟄伏著,像兩只不懷好意的鬼眼。要把他吞噬掉。
他盯著那兩枚棋子發了會兒呆。
這大概就是命運——如果楚晚寧當時翻一翻墨燃身邊的乾坤囊,一切就都會改變。
但楚晚寧不會隨意翻動別人的東西,哪怕敞著口袋他都不會去多看兩眼。
墨燃把棋子拿了出來。他喉結攢動,心如鼓擂。
現在該做什麽?他該怎樣利用這兩枚棋子……
這是他第一次凝練出的利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嘗試——可是找誰?腦中電光火石,猛然竄上來的卻是個極為瘋狂的念頭。
楚晚寧。
他想把棋子打進楚晚寧的體內。
打進去之後,那個冷酷無情,假仁假義的男人,是不是從此就會對他唯命是從?是不是叫他跪下,他就絕不會站著?
他是不是可以讓楚晚寧跪在自己面前道歉,讓楚晚寧伏落在他腳邊,他可以讓楚晚寧喊他主人可以刺痛他紮他撕咬他!!
極度的興奮讓墨燃瞳孔里的光都開始扭曲。
對,折磨他……
這個高高在上的仙尊,怎麽樣才會最痛苦?最羞恥?
羞辱他……
墨燃緊緊捏著那兩枚棋子,口舌發幹,越來越燥熱。
他陷入了強烈的刺激與焦慮,他舔了舔自己皸裂的嘴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這麽做,想要看楚晚寧對自己垂下蒼白的脖頸,然後自己伸手摸上去,感受那細細的戰栗,再然後……
捏斷他的脖頸?捏碎他的骨骼?
墨燃覺得不痛快。
他沒來由地覺得空虛,覺得不滿足。
讓楚晚寧死,太無趣了。即便是想象,他都不樂意。他想看他哭,想看他匍匐,想看他生不如死,羞憤交加。
他總覺得還有更絕妙的泄憤方式。
他把一枚棋子放到唇邊,冰冷的觸感貼著嘴唇,他低沈地喃喃:“你攔不住我了,楚晚寧。很快就會有這麽一天,我要讓你……”
讓你怎樣?
他那時候還沒有想好,他還不知道自己此刻洶湧的欲望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對楚晚寧的征服欲與性欲。
但他已有那種可怕的雄性本能。
想把第一枚凝練出的惡魔種子,埋進楚晚寧的體內。
他想弄臟他。
他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事情太多了,沒有來得及整理圍脖的留言和艾特,都放在明天吧~~不好意思嗷,簡直是忙到人仰馬翻的一天qaq,小劇場今天也沒有時間編了,累癱
零點五:要什麽小劇場,本座就是小劇場。
二點零:你算了吧,你就是個深夜檔小劇場。
零點五:昨天你說我是文盲我已經忍了,深夜檔小劇場你tm哪里來的臉???
第202章 師尊初遇惡魔
但在紅蓮水榭外逡巡幾圈後, 墨燃還是冷靜下來,沒有做出那樣瘋狂的事情。
太危險了。
這是他第一次煉珍瓏棋, 效性都沒有嘗試過。冒冒失失就對第一宗師下手,自己恐怕是嫌命太長。
所以猶豫再三, 墨燃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他離開了紅蓮水榭。幾經斟酌後, 他最終選擇把這兩枚珍瓏黑子打在兩個死生之巔的小師弟身上——他需要多番試驗,而挑根基不穩的小弟子下手才是最穩妥的選擇。
那是個微涼的晚上, 夜色籠罩著山巔, 墨燃出手極快,看著剛剛那兩個還在河邊比賽打水漂的年輕人身形一頓,他緊張到連手都是抖的, 瞳孔縮得細小。月光照著他蒼白的臉,他抿了抿唇,指尖微動, 踱步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這種十惡不赦的禁術, 他激動而緊張。
“唦——”
那兩人忽然跪地,墨燃卻猶如驚弓之鳥, 猶如剛剛殺完人的兇手,一點風吹草動都要了他的性命,他立刻隱匿到旁邊的樹叢里, 心臟像是要從喉嚨口跳出來。
砰砰砰。
緩了很久,他見這兩個人就那麽木僵地原地跪著,一動不動, 一顆狂跳的心才總算是慢慢沈穩下來。
他的里衣已經被冷汗濕透了,頭皮都是麻僵的。
他走出去。
重新站在月色下,河灘礫石邊。
這回他總算是比頭前冷靜些了,盡管他依然不怎麽敢呼吸,謹慎地像是夜色里嘶嘶遊曳而出的滑蛇。
墨燃低頭打量著那兩個小師弟。
剛剛還在嘻哈打鬧的兩個人,臉上已經沒有了半點色彩,平靜的像是死水,一動不動地跪在地面上,墨燃盯著他們,他們也不擡頭,就這樣跪著。
“……”
墨燃又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尖,催動法術。
兩個師弟長磕而下,而後起身,轉動眼珠,在那兩雙黑漆漆的眼眸里,墨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並不會太清晰,可是不知為什麽,墨燃覺得自己就是瞧清了,瞧的秋毫必現,瞧的滴水不漏。
他瞧見了一個逆著圓月,面色蒼白,眼里泛著紅光的鬼。
墨燃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嘶啞地試探著:“報上名來。”
回答他的,是兩個古井無波的平緩嗓音:“名不由我。”
墨燃的心在劇烈跳動著,血液在體內信馬由韁,他喉結攢動,繼續低聲問:“身處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歲不由我。”
為珍瓏棋局成功控制的低階黑子,將有三個不由我:姓名為何不由我,身在何方不由我,今夕何年不由我。
——皆由主人定。
這和殘卷古籍上所載的,一模一樣。
墨燃觳觫著,說來奇怪,在面對自己親手做成的兩個棋子時,他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懼。
他在恐懼什麽?他不知道,但內心很亂,亂極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不,他已經跌下了懸崖,下面是黑暗,是無盡深淵,他看不到底,看不到哪里是死亡,哪里是盡頭,哪里有火,哪里是終結。
他覺得自己體內仿佛有一個魂靈在痛苦地嘶吼,尖叫,但是它很快就碎了,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殘渣。
他顫抖著,伸出手,觸碰上其中一具棋子的臉頰。
他吞咽,但口中並無唾沫,嘴唇都皸裂的,他英俊的臉龐扭曲著,他盯著那個小師弟,然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所求為何?”
“所求,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墨燃不抖了。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變得很靜,冷且靜,像冰。
他做了兩枚棋子,兩枚,就使得兩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師弟,變成了他手下的提線傀儡。他要他們往東,他們就不會往西,他要他們互相廝殺,他們就不會網開一面。
他是他們的主人。
珍瓏棋局最差可控死物,最強可控活人。
墨燃靈力天生霸道兇悍,且對此一道極有天賦,他第一次下手,做出的棋子竟已能控得兩個活生生的修士,雖然只是兩個年輕的、剛入門的修士。
在最初的畏懼之後,墨燃忽然覺得極度的刺激,極度的興奮。他眼前似乎有個宏圖繪卷在緩緩展開,那上面聲色犬馬,花團錦簇,什麽都捏在他的手掌心,什麽都是他的。
他愛的,都可以緊緊握住。
他恨的,都可以碾作齏粉。
墨燃興奮極了,他的心跳依舊很快,甚至更快,但不是因為惶然,而是因為激動,珍瓏棋局!三大禁術!
偷偷摸摸,失敗上萬次,但他終於會了……他終於成功了……他做的極好。
天下都將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了這些黑子,他能做許多從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使從漠北到江南,都是他的爪牙!
眼前五光十色,絢爛至極。
好像什麽都可以做到,什麽都能做到,他……
“墨燃。”
忽然一個熟悉的沈冷嗓音打斷了他。
仿佛一盆涼水,那些朱樓高臺仿佛在瞬間坍塌,他似乎自雲端跌落在冷硬的地面,跌回了壓抑的現實中。
墨燃慢慢回過頭,目光猩紅且猙獰,迎著月光,看到礫石地上站著的那個清冷的白衣男子。
“……”
他從沒有過任何時候,比此刻更不希望看到楚晚寧。
“你在這里做什麽?”
墨燃的手暗捏成拳,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答。
他身後還站著兩個珍瓏棋子,做的並不完美,如果楚晚寧走近細看,一定會發覺出異樣,那麽一切都敗露了。
以楚晚寧的性格,恐怕會抽了他的筋,打斷他的腿,廢掉他的靈核,然後把他從藏書閣禁地謄抄出來的古籍殘卷善本,付之一炬。
見他不做聲,楚晚寧微微皺了皺眉,潔白的絲履踩在砂石上,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真的,只是走了那一步而已。而後他停下來,看了看墨燃身後那兩個詭異立著的弟子。
再也顧不得什麽,墨燃輕輕勾了勾小指尖,卻幾乎用了全部的意誌,在心里嘶吼著命令,終於令那兩個弟子如他所願,動了起來。
一個弟子哈哈笑道:“這個丟的太近了,我剛剛那一下子,丟的肯定比你遠。”
“你就吹吧,反正你……啊,玉衡長老!”
他們行動如常,就像之前一般嬉鬧著,看到楚晚寧,甚至還楞了一下,而後兩人一一向楚晚寧行了禮,楚晚寧看了他們幾眼,覺得有哪里不對,但又並不那麽清晰。
“問長老安。”
“玉衡長老安。”
兩個弟子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地與楚晚寧打了招呼,識趣地打算離開這里。
楚晚寧皺著眉,眉頭沒有松開,目光一直註視著那兩個棋子從河灘走過來,靠近自己,錯肩而過,往竹林方向走去……他盯著那兩個人看了好久,這才轉頭,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墨燃身上,墨燃暗自松了口氣,結果這口氣還沒松到一半,就聽得楚晚寧忽然道:
“站住。”
“……”墨燃臉色微變,指甲其實都已在掌心里掐出了紅痕,但他不吭聲,什麽都不說,他靜靜觀察著楚晚寧的細微表情,觀察著楚晚寧的一舉一動。
楚晚寧對那兩個木僵站住的身影道:“回來。”
墨燃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讓那兩枚棋子聽從命令,慢慢地從竹林盡頭又走了回來,站在楚晚寧面前。
輕雲移動,圓月探出。
雪亮的月光下,楚晚寧註視著那兩個弟子的臉,忽然擡手,指尖覆上其中一人的頸側。
墨燃緊緊盯著楚晚寧的神情,不動聲色,但心跳狂亂。
他知道楚晚寧一定覺察出了哪里不對勁,所以才會突然伸手去探查脈動。要知道初學珍瓏棋子的人,一般都只能操控死屍,而不能操控活人。這兩人雖是直接由活人制成,但墨燃並不確定自己真的做的那麽完美,不確定自己把黑子打入兩人心臟時,是不是已在瞬間將他們斃命了。
“……”
不知繃了多久,楚晚寧終於把手垂落,而後拂了拂衣袖,說道:“走吧。”
墨燃只覺懸在自己脖頸上的那柄刀挪開了——楚晚寧沒有發覺。蒼天有眼,令他在楚晚寧的眼皮子底下偷生。
待那兩名弟子離去,楚晚寧看了他兩眼,而後說:“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里。”
墨燃道:“路過。”他語氣拿捏的很好,並沒有因為心中有鬼,就忽然對楚晚寧態度好了起來。也或許正是他這樣冰冷而忤逆的姿態,讓原本應該心生懷疑的楚晚寧抿了抿唇,一時無言。
他不想與楚晚寧多待片刻,目光移開,往前走去。但將要與之錯肩時,楚晚寧忽然說了一句話,讓他在瞬間繃緊。
“藏書閣禁地,最近有人潛進去過。”
“……”墨燃沒有回頭,瞳孔中卻有細光扭曲。
“你應當知道,那里存著的都是被十大門派分別掌管的一些禁術殘卷。”
墨燃停下腳步,他說:“我知道。”
“其中一本最重要的殘卷,有明顯被人翻動過的痕跡。”
墨燃冷笑:“那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他在硬撐,他知道只要天問亮出,盤繞住他審問,那麽他那些罪惡的行徑,萌芽的心魔,都會暴露在楚晚寧眼皮子底下。
他的大夢,他的野心,就都結束了。
楚晚寧沈默片刻:“墨燃,你還要犟到什麽時候?”
聲嗓間隱隱已透有憤懣。
“……”墨燃不答,卻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預料到那一閃而過的天問金光。
預料到楚晚寧以怎樣正人君子的嘴臉,質問自己為何要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情,反正自己在楚晚寧眼里,永遠都是那麽地——
“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有多危險?”
無可救藥。
他還是幹巴巴地把那四個字想完了。
然後幾乎是有些茫然地轉頭。看著月光下,楚晚寧的臉。
面色蒼白,劍眉之下壓抑著隱隱的不安定,一雙洞若觀火的眸子望著他,卻什麽都沒有看透,什麽都看不穿。
“那禁術要是真有人練了,是會殺人的。你大晚上不睡,跑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難道想白白送了性命?”
“……”
楚晚寧嗓音低沈,幾乎是咬著壓根:“天裂之戰死了那麽多人,難道還沒教會你如何惜命?你既然知道殘卷被盜閱這件事,如何還能如此高枕無憂!”
墨燃沈默著,黑褐色的眸子盯著對方。
他額上盡是細細的汗,這時候慢慢冷靜下來,風一吹都是冰涼的。
他的身軀一節一節放松下來,心中也不知彌漫著一種怎樣的古怪滋味,到了最後,墨燃幾乎是露出了一個笑容:“師尊……”
楚晚寧的鳳目微微閃爍。
自師昧死後,墨燃就再也沒有對他笑過,也極少喚他師尊。
墨燃微笑著問:“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
笑容綻得更明亮了。
明亮到像是一柄刺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噗地一聲沒入胸膛,刀刃上都是血珠子。他惡鬼般慢慢咧開一口森森白牙,如蠍子的毒螯。
“天裂之戰……”他呵呵笑著,“師尊能提起天裂之戰,真是再好不過啦。那一戰,我學會了什麽並不重要,關鍵是,師尊學會了心疼人呀。”
看到楚晚寧眼中的光亮顫動著,極力繃著,卻又閃躲不及,無路可退的模樣。
墨燃臉上的笑容愈發誇張,肆意,殘忍。
他侵略著他,撕咬著他,他嚼著楚晚寧的喉骨,他忽然覺得好痛快,竟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好極了,真是一樁好買賣,一個籍籍無名的弟子,換了楚宗師的良心,楚宗師總算也會記掛身邊之人的死活了,師尊,我今天才終於覺得,師昧死的好啊。”
饒是楚晚寧這樣鎮定冷肅的人,也在他那兀鷹般盤繞的癲狂笑聲中,微微戰栗起來。
“墨燃……”
“師昧死的好,死的值,死的大義凜然,死得其所!”
“墨燃,你……”
別笑了。
不要再說。
可是他講不出口,楚晚寧講不出口,他做不到告饒,做不到哀求,更做不到高高在上地斥責這個已近瘋魔的徒弟,說——你錯了,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實在已無心力。
我也受了與他一樣的傷,再多耗一寸靈力,也會成為冢中骨,泉下人。
他說不出口。
或許是覺得這樣的自白太過軟弱。
又或許是覺得,大概在墨燃心里,自己這個師尊哪怕死了,也是不足為提的,也比不過待他最溫柔的師明凈。
所以楚晚寧最終,也只是竭力壓抑著自己聲音里的顫抖,低沈地,一字一頓地擠出來,他說:“墨微雨,你要瘋到什麽時候。”
“……”
“給我回去。”
怒焰烹煮著悲慟,喉嚨里盡是苦鹹。
“師明凈的死,不是為了換回你這樣一個瘋子。”
“師尊此言差矣。”墨燃笑吟吟的,“師昧的死,換回來的又怎麽會是我呢?”
他如蛇蠍,如蜂如蟻,嚙噬人心。
“他死了,換回來的,分明是師尊你啊。”
蜂刺入血肉。
看著楚晚寧臉色煞白,他便心生一股痛苦的快意。他不要命了一般地刺激他,挖苦他,自己痛斷肝腸,讓楚晚寧也生不如死。
好極了。
他們一起下地獄去。
“我也想回去。”墨燃從容不迫地燦笑著,梨渦很深,釀了鴆酒,“我也不想大半夜地四處遊蕩。但是我屋子對面就是他的屋子。”
墨燃沒有說是誰,他用了一個“他”字。
其中親昵,令楚晚寧更是煎熬。
“他屋子里的燈再也不會亮了。”
楚晚寧閉上了眼睛。
墨燃笑著,良久,神情漸漸平靜下來:“我想去討一碗抄手吃,也再討不到。”
有那麽一瞬間,楚晚寧睫毛顫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
但墨燃沒有給他說出口的機會,也沒有給他說出口的勇氣,墨燃不無譏嘲:“師尊,抄手這種東西,蜀中人最擅做,紅油辣子花椒,缺一不可。都是你最討厭的。當初你想要替我再煮上一碗,心意我領了。但是,你做的東西,不用嘗我都知道,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
楚晚寧依舊不曾睜眼,眉心微蹙。
似乎這樣,就能躲過那一把唇舌利劍。
“讀書不多,所幸前些日子剛聽薛蒙說過,覺得用在師尊的抄手上,真是在合適不過了。”
是什麽?
枉費心機?
白費力氣?
楚晚寧在意識里混亂地找尋著,像是忙著找到一件合身的甲胄,找到最難聽的詞自己先拾掇起來,以免被欺辱得太過狼狽。
一文不值?
墨燃還是沒有開口,那個詞在他唇齒之間玩味地浸淫著。
對,一文不值。
楚晚寧篤信找不到比這更令人心寒的詞了。
他鎮定下來。
直到他聽見墨燃心平氣和地說:“東施效顰。”
他幾乎是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
他根本沒有想到對方會惡毒至此,袍袖之下,他的手都在細細地發抖。
和面,調料,揉餡兒……
對著《巴蜀食記》,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看過來,臉上沾著面粉屑,包出的抄手從歪七扭八到渾圓可愛。
他一直都在好好地學著,一直都在努力地琢磨著。
就換了那樣四個字。
東施效顰。
夜晚的河灘泛著銀光,墨燃望著他,楚晚寧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一語不發,轉身離去。
不知為什麽,墨燃總覺得那一天,他離去的步子有些快,再也沒有昔日那樣從容平穩——像敗北,像逃。
他不知為什麽心里隱約生出一絲不確定來,他皺著眉頭,看著楚晚寧的背影,在那背影將要消失的時候,終於喚了一聲:“等等!”
作者有話要說: 打狗需謹慎,攻擊力高,建議組隊。
卡存稿,今日後頭的一些回複實在來不及啦,今天寫後頭的存稿,我寫了6000刪了4000……怎麽寫都不滿意,腦殼痛,沒力氣了沒力氣了,溜了溜了
零點五:我怎麽感覺珍瓏棋局像一種非常現代化的行為?
二點零:展開講講。
零點五:……搜集各種人類動物手辦,然後玩過家家。
二點零:哈哈哈哈哈所以你是癡漢死宅男嗎?難怪你比我矮3cm!!
第203章 師尊錯放的厲鬼
但楚晚寧沒有停下腳步, 也沒有回頭。
他回不了頭。
他咬牙忍耐,眼淚卻還是淌了下來。
真的太委屈了。
可即便委屈, 又能如何?
辯解?
怒斥?
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他怎麽還有臉面去告訴墨燃那些真相。難道要他在墨燃怨憎他嘲諷他的時候, 再苦苦解釋嗎?還是想在“東施效顰”之後, 再賺一句“鳩占鵲巢”?
他離開了。
那一夜奈何橋邊, 黃泉水旁,師徒二人的這一番對話, 不知是不是順著滾滾洶湧的河流, 湧下了山川,湧向了江河,湧入了陰曹地府。
而那個溫柔如芙蕖的少年, 若是泉下有知,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知會不會為了師門這般的齟齬, 而感到難過悲傷。
墨燃獨自在河灘邊站了一會兒, 他想,這或許就是命運使然。
——楚晚寧懷疑了別人, 卻獨獨沒有懷疑到他。
說起來那天也是巧,楚晚寧的天問之前在後山巡查時,因遇到一只小鬼, 而召出來使用過,後來也沒有收回去,就這樣卷著懸佩在腰間。
金色的天問在楚晚寧的白衣間熠熠流光, 這個能套出他真話,扼殺後來的踏仙帝君的藤鞭,一直在閃著光亮。
但楚晚寧卻沒有取下來,沒有審過他。
墨燃逃過了天問,一個人慢慢離開,走到瑟瑟拂動的竹林深處,走到夜色最濃的地方,最後被黑暗,完全地吞噬。
從此之後,他開始有預謀地秘密煉制棋子,兩個、四個、十個。
越來越多。
他把它們一個個都種到了死生之巔的弟子體內,讓他們成為自己的耳目、爪牙、暗箭。
最初的喜悅過後,墨燃漸漸開始煩躁,陰郁,他變得越來越易怒,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知足。
太慢了。
他嫌不夠。
他怕楚晚寧覺察出什麽動靜,所以不敢再和第一次一樣,消耗全部力量去做珍瓏棋。他每次只做一個,留下一半精力,他也不再劍拔弩張,而是終於收起指爪,回到楚晚寧的座下,跟著楚晚寧修行。
他算計著,心想楚晚寧可以幫他最快地提高修為,為他踏盡人間枯骨的第一步,鋪下磚石。何樂而不為?
這一天,他修行得太過賣力,精疲力竭,不小心從纖細的樹梢上失控,直墜下來。
只在一瞬之間,楚晚寧白衣掠過,他抱住墨燃,卻一時騰不出手來召喚結界,兩人一同摔在樹下。楚晚寧被墨燃壓了個正著,痛得悶哼,墨燃睜開眼,看到楚晚寧的手卻擦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皮肉外翻。
墨燃盯著那道口子看,心中其實殘忍又興奮,他那時候心性已開始扭曲了,竟沒有感到太多的謝意與愧疚,只覺得這血真好看,不如,再多流一點。
但他知道還不是時候,自己還不能在此刻露出帽兜下陰森猙獰的嘴臉,所以他幫楚晚寧擦拭傷口,幫楚晚寧包紮。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各懷心事,潔白的紗布纏了許多道。
末了,墨燃意味深長地說:“師尊,謝謝你。”
這一聲忽如其來的道謝,讓楚晚寧覺得很意外,他擡起眼眸,望著墨燃的臉,陽光灑下來,照著墨燃的面容,褐色被光亮照的很淺淡。
當時墨燃其實有些好奇,楚晚寧對於自己這一聲道謝,是怎樣的看法?
終於浪子回頭?
終於開始和緩?
但楚晚寧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垂落了睫毛,放下了袖口。
起風了,陽光正好。
前世,他始終看不透他的師尊,正如他的師尊也看錯了他。
再往後,墨燃的法力越來越強盛,他有著令人吃驚的天賦,耗掉一半靈力能做出的棋子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後來變成了四個。
但還不夠。
他要的是百萬雄兵,能一舉拿下死生之巔,把楚晚寧踩在腳下的強悍力量。
墨燃算數不好,這個即將成為踏仙帝君的人,抱著算盤,正在桌前啪啪地打著算珠。
薛蒙來看他的時候,正巧撞見了這一幕,就好奇地湊過去問:“哎,你在做什麽呢?”
“算賬。”
“什麽帳?”
墨燃頓了一下,眼神幽黑,而後笑道:“你猜啊。”
“猜不著。”薛蒙走過去,拿起他面前的簿子細看,邊看邊咕噥,“一個……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個……四個……三百六十五天……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墨燃不動聲色地說:“我想買糖。”
“糖?”
“一顆月晟齋最好的糖果,要一文錢,如果每天攢下一枚銅板,三百六十五天就可以買到三百六十五顆糖。要是每天能攢下四個銅板,就是……”他低了頭,掰了掰手指,算不清,又搖了搖頭,劈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盤,“就是一千……”
薛蒙心算都比他快,利落道:“一千四百六十顆糖。”
墨燃擡起頭,靜了片刻,粲然道:“你算的可真快。”
薛蒙難得被他誇,楞了一下,而後哈哈笑道:“那可不是,畢竟從小幫阿娘稱藥啊。”
墨燃微一沈吟,笑道:“左右也算不清,不如你行行好,幫我來算算看?”
在師昧離世之後,墨燃已經許久不曾這麽心平氣和過了,薛蒙逆著陽光看著他,心里有些細微的憐憫。
於是他點了點頭,拉開椅子,在墨燃身邊坐下。
“來,說吧。”
墨燃溫聲道:“一天十顆糖,一年能攢下多少?”
“三千六百五十,這個不用算,太簡單了。”
墨燃就嘆了口氣,說:“再加一些吧,一天十五……”想了想,又覺得做出那麽棋子實在超了極限,就問,“一天十二顆。多少?”
“四千……四千三百八十。”
“我想要五千顆,還得再等幾天?”
“還得再……”薛蒙撓了撓頭,想的有些費力,於是問,“你要這麽多糖做什麽?又吃不下。”
墨燃垂落眼眸,遮掩住眼底的陰森,說道:“明年死生之巔就立派三十年整了,我想給每個人分一顆糖吃,總要從今日省起來。”
薛蒙楞住了:“你竟有這樣的心思……”
“嗯。”墨燃笑了笑,“驚喜麽?你也有份。”
“我就不用了。”薛蒙擺了擺手,“我不差你這口糖吃,來,我接著幫你算吧,看看要攢多久,你才能夠買五千多顆糖果。”
他說著,就拿過算盤,在窗邊花樹的映襯下,認認真真地幫墨燃算了起來。墨燃在一旁托腮看著,眼底光澤流淌,半晌後,輕笑一聲,說道:“多謝。”
薛蒙哼了一聲,算的很專註,並不沒有多理會他。
他眼里只有那些劈剝作響的黑色算珠,一枚兩枚,像是黑色的棋子,一個個壘起,一點點增多。
那時候的薛蒙,大概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在算的根本不是糖,而是一條條人命,推翻死生之巔的人命。
他也不會知道,大抵是因為自己在窗邊幫忙的模樣,隱約觸動墨燃心中一絲僅存的善念。
所以那五千枚黑子,墨燃到底是顧及了舊情,最終沒有分給他一羹。
“要這麽長時間?”最後望著薛蒙寫下的那個數字,墨燃搖了搖頭,“太久了。”
薛蒙道:“要不我借你點錢?”
墨燃笑了笑:“用不著。”
薛蒙離開後,他思索再三,七七八八翻了一些卷軸,心里漸漸有了個打算——而這個打算,成了後來踏仙君自創的“共心之陣”的雛形。
這天晚上,墨燃煉了十枚棋子,那些棋子都是殘缺不全的,沒有用盡全力,操控不了活人,甚至操控不了較為強大的屍體。
他揣著這十枚棋子,下山去到了無常鎮,哼著小曲,來到了鎮郊的一個地方:
鶴歸坡。
人死乘鶴去,歸於九天中。這是凡人美好而質樸的幻象,說白了這座山坡就是墓地。無常鎮誰家死了人,都是拖到這座山頭來安葬的,這里是鎮人的埋骨之鄉。
墨燃沒有多耽擱,他在一排排林立的墳塋之間穿行,目光掃過那些碑石上的字,很快,他停在一座字跡鮮亮,墓碑前還放著鮮果饅頭的新墳前,他擡起手,五指淩空擰緊,封土轟地裂開,砂石里露出一具簡陋的棺材。
因為孩提時的某段經歷,墨燃根本不怕死屍,且對死屍全無敬畏之心,他躍下隆起的土堆,召來陌刀,發力撬開棺釘,而後一腳把薄薄的蓋板踹開。
月光照到了屍體臉上。墨燃把頭湊過去,以掂量豬肉成色一般,看著里頭躺著的那具軀骸。
是個老東西,新下葬的,裹著壽衣,面目幹癟,臉頰凹陷,因為墓葬環境不好,也沒有什麽錢財用於防腐,所以棺槨里彌漫著濃重的腥臭味,有的皮肉都已經開始爛了,生出了蛆。
墨燃皺著眉頭,忍著惡臭,利落地戴上金屬手套,一把扼住老人的脖子,將他從棺木從提了出來。老人的頭木僵地垂落,墨燃眼神冰冷,手中光芒一閃,已經將那珍瓏黑子打入了他的胸腔。
“乖啦乖啦。”墨燃似是親昵地摸了摸死人的臉,忽然又反手抽了屍體一個巴掌,笑道,“你沒精打采的做什麽?站直啦,我的寶貝小乖孫。”
那殘缺不全的黑子雖然控制不了強健的屍身,但操控一個腿腳瘦的和麻桿似的老頭子,還是綽綽有余的。
那具屍身咯咯地動了起來,一雙緊閉的眸子,忽地睜開,露出里頭結著灰翳的眼。
墨燃說道:“報上名來。”
“名不由我。”
“身處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歲不由我。”
墨燃瞇起眼睛,掂量著手中剩下的九枚殘子,果然……如果只是控制這種程度的屍身,根本不需要耗費那麽大的靈力,去做出如此純粹的黑子。
他咧嘴,梨渦深深,綻開一個極為英俊的笑容。他慢慢地,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所求為何?”
老人沙啞道:“所求,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墨燃哈哈大笑,他對此結果甚為滿意,他又用剩下的棋子,做了另外九具屍體,挑的都是新鮮的,剛剛下葬的屍身,最起碼要還有完整的皮肉掛著,沒有被蠶食掉。
這些屍體,老弱病殘,風一吹就倒了,根本沒有任何的力量,但墨燃瞧著他們,眼里卻閃著瘋狂而雀躍的光芒。
他從乾坤囊里掏出十個小盒子,打開其中一只,只見里頭蜷縮著兩只血紅的小蟲子,雌雄咬尾,難舍難分。
“好了,爽也爽夠了,煩你二位適可而止,也該給我派上用場了。”墨燃懶洋洋地說著,便撥弄手指,把那兩只在交姌的蟲子撥開,取出其中的雄蟲,對第一個被做成棋子的老人說,“哥們兒,勞駕,張一張您的臭嘴。”
老人乖順地把嘴巴張開了,露出里頭腐爛的舌,墨燃把那只雄蟲扔到了他嘴里,說:“吃下去。”
沒有反抗,沒有猶豫。
那具屍體乖乖地把噬魂蟲吃到了肚子里。
墨燃如法炮制,將盒子里所有的雄蟲都餵到了這些屍體的口中,然後便道:“行了,躺回去,都歇息吧。”
第二日,墨燃又煉了另外十枚黑子,也是殘損的,沒有消耗太多的靈力。煉完之後,他把剩下的雌性噬魂蟲全部都施法黏連在了棋身上,而後悄悄打入了一些低階弟子體內。
那些弟子初時只是覺得背後有些癢,但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感受,墨燃也不心急,他在等——
等雌性噬魂蟲產卵,在這些弟子心臟里,留下和那些雄蟲相呼應的幼蟲。
如此一來,兩枚毫不相關的棋子,就通過了成蟲和幼蟲,成了一一對應的子母傀儡。
這就好比放風箏,那些柔弱的屍身成了風箏線,一頭牽著墨燃,一頭牽著更為強悍的珍瓏黑子。墨燃只需要把命令下達給藏著成蟲的屍體,包裹了對應幼子的另外一具屍身,就會做出一模一樣的舉動來。
是謂共心。
這個絕招是墨燃自己琢磨出來的,在他之前,能接觸到珍瓏棋局的都是大宗師,那些人根本不缺乏靈力,也沒有喪心病狂到想要做出幾千幾萬,甚至幾十萬個珍瓏棋子,所以他們用不著去想這種投機取巧的辦法。
而當時醉心於邪術的墨燃,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了一件數萬年來,修真界根本沒有人做到過的可怕之事——
將一個可以毀天滅地的邪術,變得人人都可以上手。
人人都可以為之。
“哥!”
忽然間耳邊響起一聲暴喝。
墨燃猛地清醒,眼前已閃過一道血光。
凰山地心埋藏著的鳳凰惡靈,已化出比先前更多的藤蔓,迅猛劈殺而來,鳳凰本就是善飛之獸,速度極快,墨燃避之不及,肩膀猛地被劃開一道口子,剎那間鮮血狂飆。
薛蒙驚道:“你怎麽樣?!”
“別過來!”墨燃喘了口氣,目光森寒,盯著地上那觸手般遊曳,隨時準備撲起來再進行第二波突襲的血藤,厲聲制止薛蒙,“快,去師尊那邊!跟他說,停下!讓所有人都停下!”
血滴滴答答流下,他緊緊攥著手里那顆心臟,還有那枚棋子。
頭腦飛速旋轉,萬念湧上心頭。
這是共心之陣沒有錯,甚至用的比他前世更好。但再怎麽改良,原理就在這里,只有保持著這邊的母體,另一邊的子體才能發揮力量。
墨燃手捏著珍瓏棋,整個人仍在細密地顫抖,不是因為肩膀的疼,而是因為那從腳底蔓延上來的寒意與怖懼。
有人重生已是無疑。
那麽,重生的那個人,知不知道他也是重活一世的厲鬼?如果知道,那麽……
背後猛地生寒,墨燃忽然絕望極了。
眼前仿佛浮現了踏仙君那張蒼白的臉,九旒冠冕簌簌,面目陰鷙,咧嘴冷笑。
他高高在上,支頤斜坐於龍椅,他沈寒而戲謔——
“墨宗師,你逃啊,你能逃到哪里去?”
憧憧鬼影蔓上來,潮汐一般,都是他前世殺過的人,是他前世欠過的債。
他看到鮮血淋漓的師昧,看到面無血色的楚晚寧,看到吊死的女人拖著三尺白綾看到開膛破肚的男人流了肚腸滿地。
都要來向他索命。
“你早晚躲不過。”
“有人已經知道你殼子里裝的是怎樣齷齪的魂靈啦,你永世不得超生。”
墨燃閉上眼睛。
如果幕後之人,真的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如果那個人把他的過往種種抖露出來,那麽……他該怎麽辦?
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boss:我就喜歡這種,我看得到你,你卻看不到我的感覺。
狗子:你到底是誰?
boss:我是一只小青龍,小青龍,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
狗子:……滾!
第204章 師尊護我
另一邊, 薛蒙已跑到了混戰激烈的區域,振臂而呼:“停手!都停手!別打了!沒用的!”
其實在他來之前, 這些人就覺得很不對勁了。
千余精英對戰幾萬全無章法的屍潮,場面仿佛很壯闊英勇, 但每個人都是越打越糊塗, 因為這根本不像是即將要有一場惡戰展開的模樣。
眾人一路殺至此處, 除了兩個人受了點輕傷,其他修士, 竟是秋毫未損。因此薛蒙一喊,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轉頭看著他。
“我……”
第一次被那麽多人同時註視,且不少還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長輩, 薛蒙竟然一時間有些噎住了。
楚晚寧問道:“怎麽了?”
聽到師尊的聲音,薛蒙這才內心稍定,指著墨燃在與地幔藤柳激戰的地方, 說道:“墨燃好像已經知道這里是怎麽回事了, 打這些僵屍,應該並沒有什麽作用。”
眾人面面相覷, 幾位掌門不是吃素的,哪里願意聽一個小輩的指點,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姜曦的臉色最沈, 說:“墨燃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子,他能知道些什麽。”
如果是其他人講話,薛蒙可能還會客氣些, 可這個人是姜曦,薛蒙一看他就來氣,登時怒道:“你二十歲的時候還要喝奶,不意味人家都要跟你一樣!狹隘死你算了!”
這還了得,當眾給姜曦難堪,孤月夜的弟子們都站不住了,紛紛怒而斥之。
“說什麽呢你!”
“薛蒙你把嘴巴放幹凈!”
薛蒙被眾人沈默地盯著會覺得不自在,遇到這狀況,反倒遊刃有余不怕了。他和墨燃打打鬧鬧那麽多年,最習慣的就是挑釁和被挑釁,立刻俊眉一豎,說道:“怎麽,我說的有錯?是你們姜掌門大事面前不分輕重,都什麽時候了,還拿年紀來論資歷!”
姜曦也是個暴脾氣,眾門之尊,一派仙長,居然也瞇起眼睛,當著眾人的面,和一個晚輩唇槍舌劍起來。
“年紀與資歷本就掛鉤,等你到了你爹這個年紀,就應當明白一個道理——和長輩說話,禮數為先。”
薛蒙怒道:“就姜掌門這樣的心胸,也能當長輩嗎?”
“好了蒙兒。”薛正雍皺眉,“別再說了。燃兒在哪里?快帶我們過去。”
雖然薛正雍及時呵止了薛蒙,姜曦沒有辦法再計較,但他仍是拂袖丟下了一句:“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子有方。”
薛正雍臉色鐵青,似乎是想說什麽,但大約是礙著了天下第一尊主的面子,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跟著眾人直奔山腰而去。
到了半山腰,就看到墨燃一襲黑衣,飄飛而來,他一半衣袖都是血,手上緊緊捏著那枚棋子,身後的藤蔓已經被燒毀了,暫時沒有新的竄出來。
一見他受了傷,楚晚寧和薛正雍的臉色都變了,薛正雍忙道:“燃兒,你怎麽樣?療愈……療愈,快來個人!師昧!過來幫忙!”
師昧似乎也驚到了,看著墨燃血淋淋的胳膊,臉色有些蒼白,一時間竟楞在原地,沒有動彈。
倒是孤月夜的寒鱗聖手先上前一步,只衣袖輕拂,墨燃就感到傷口處火辣的疼痛舒緩下去,他朝華碧楠點了點頭,道:“多謝聖手。”
“客氣。”華碧楠聲音冷冷淡淡,“不知墨宗師有什麽發現,要說與大家聽?”
墨燃此時的心情其實已差到了極致,他很清楚,自己如果此刻抖出“共心之陣”,必然會遭來一些人的懷疑與猜測。
但是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他很清楚珍瓏棋局若是大批地出現在江湖上,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那是他自己,是楚晚寧都不會希望看到的。
“看這個。”
他攤開掌心,將手中的黑子展現給眾人。
姜曦嗤笑道:“珍瓏棋?不是早就知道了,墨宗師的發現難道就是這個?如果不是中了珍瓏棋,這些屍體怎麽可能會任人擺布。”
墨燃抿了抿唇,說道:“不是珍瓏棋,是棋子上的那只噬魂蟲。”
他點給眾人看:“就在這里。”
姜曦負手而立,並不多言,只冷淡地望著他:“……”
薛正雍湊得最近,去看那蟲子,但看了半天,琢磨不出什麽來,便問道:“這只蟲子怎麽了,有什麽不妥嗎?”
“每一顆棋子上都有。”墨燃說,“這個珍瓏棋局,沒有你們看到的那麽簡單。”
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他,他也掃過那一雙雙眼。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所有人,為的是阻止一場浩劫的發生。
但是代價是什麽,他也很清楚——
這其實也是那個幕後黑手高明的地方。如果那人不確定墨燃是否是重生之軀,共心之陣無疑就是最好的誘餌。
除非墨燃能狠心不開口,由著災劫降臨。只要他開口指點,就無疑暴露給了那個幕後之人一個訊息。
踏仙帝君必已重生。
但墨燃別無選擇,只能斟酌著:“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看過傀儡戲。”
有人答道:“……當然看過啦。不過你說這個做什麽?”
“我也看過,不過幼時個子矮,擠不到前排,就只能站在臺櫃的後面,從幕後去聽個一兩出。”墨燃道,“所以我看的傀儡戲可能跟諸位不太一樣,諸位看到的,都是臺面上演出來的故事,幾個布傀儡粉墨登場,打打殺殺,說說唱唱。”
姜曦不耐道:“你究竟想說什麽?能言簡意賅些嗎?”
“不能。”墨燃道,“不是每個人理解速度都與姜掌門一樣快,我想讓大家都聽懂。”
“……”
見姜曦陰沈著臉不再吭聲,墨燃接著說:“臺上的布傀儡,自己會動嗎?”
薛正雍道:“當然不會。”
“那它們是怎麽動起來的?是不是要幾個人蹲在桌幕下面,舉著木簽線繩,操縱它們?”
“沒錯。”
“好。”墨燃說,“我有一個設想……我不知道徐霜林是不是這樣思索的,但我覺得應當八九不離十。我們眼下所在的‘凰山’,就像是戲臺的下方。這些軟綿綿的僵屍,都像是戲臺下面操控著布偶的人——這些人自然不需要過多的能耐,只要提著布偶動起來,那就足夠了。”
姜曦道:“……說下去。”
“如果真的是這樣,凰山其實就只是一個後臺,真正要演的戲並不會在這里,而是會在臺上。”墨燃說,“徐霜林就像這個戲班子的領頭,他下達一個指令,會下給誰?”
薛正雍道:“當然是蹲在幕布後頭,提著線繩的人。”
墨燃道:“不錯。就是這個道理,凰山上的,就是提著線的人,徐霜林把指令告訴他們,而他們則帶動手里的布偶站起來,演戲。”
姜曦聽完,瞇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除了凰山之外,還有一個地方,也有著堆積如山的屍體,那個地方就是所謂的‘臺上’,而那些屍體,就是所謂的‘布偶’?”
“姜掌門好悟性。”
“你不用奉承我。”姜曦說,“我就想知道,你這段話說的看似花團錦簇,頭頭是道,實則異想天開,天馬行空。墨宗師,空口無憑,你的這些言論,到底有什麽依據?”
“……我沒有太多的依據。”墨燃道,“之所以能想到這些,也是因為無意中在屍體里發現了這枚帶著噬魂蟲的棋子。”
他手上那枚漆黑的棋子還黏著血汙,很臟,噬魂蟲離體不久,也還沒死,軟綿綿地趴在上頭。
墨燃沈默一會兒,擡起眼,看向的卻不是姜曦,而是姜曦身後的寒鱗聖手華碧楠:“聖手應該最清楚,噬魂蟲有種怎樣的適性。”
“這種昆蟲適性極多,墨宗師指的是哪個?”
墨燃道:“模仿。”
華碧楠道:“這個自然是清楚的。噬魂蟲,幼蟲極善模仿,與雄蟲心意相連,將模仿雄蟲的一舉一動,直至成年。”
墨燃道:“好,那我要是把這枚棋子對應的幼蟲,投到另外一個人的身體里,會怎麽樣?”
“……”華碧楠的神情微變,說道,“這里的屍體做什麽,那邊的身體也會照著做。”
“怎樣可解?”
“無法可解,除了蟲死。”
墨燃點了點頭,說:“諸位都散開一些,當心一點,看著。”
他話音方落,眸底忽地泛起寒意,就猛地劈手欲襲棋子上的那只噬魂蟲。這個時候大地忽然顫動,之前那些細細的地幔猛地拔起,再一次朝著墨燃撲殺而來,眾人皆驚,但墨燃很快就收斂了自己的殺意,且避開了一輪藤蔓的攻擊。
他緩了口氣,單手負手而立,站在原處,說:“瞧見了沒有。凰山在刻意護著這些噬魂蟲,不讓它們輕易被殺死。若是有誰還硬要說這蟲子出現在珍瓏棋上只是巧合……或者只是個裝點,那我也無話可講了。”
幾許岑寂,幾乎所有人都在思忖,都在消化著墨燃的這一番猜測。
大膽到近乎離譜的猜測。
但卻不知為何,一時間也找不出任何漏洞。
墨燃的想法太瘋狂了,但他說的篤定,目光堅硬。
好像對於徐霜林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他有十成十地把握一般,他在極力說服著他們。
但這種篤信很可怕,人群中,甚至連楚晚寧都微有不安。他蹙著眉,遙遙看著墨燃有些蒼白的臉,他忽然有種心悸的感覺,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露出了一點點的端倪,一點點的獠牙。
要撕開來。
大概也只有薛正雍這種人,所思所想比較簡單,他並沒有太在意墨燃為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想到這樣蹊蹺詭異的“傀儡操控之法”,他只是認真琢磨了一會兒,忽然一拍腦袋:
“所以說,徐霜林根本不在這里?!”
墨燃:“我認為不在。”
璇璣長老關心的點和眾人不盡相同,他皺眉道:“一路上來,殺了的僵屍沒有上萬也有九千,他哪里來的那麽多屍體?如果有哪個地方忽然死了這麽多人,沒理由不會驚動十大門派。”
墨燃嘆了口氣道:“剛死過。你們忘了?”
“哪里剛死過?”
墨燃見眾人不解,就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
“臨沂。”
“不可能!”
立即有人反駁他。
“臨沂當時一片火海,劫火汪洋,都燒成灰了,怎麽可能還有屍體留下來。”
“因為有空間裂縫。”墨燃道,“除了徐霜林之外,他還有一個同伴,會空間裂縫。”
這回沒有人反駁了。
不是因為相信,而是因為太荒謬,太可笑了。
半晌,姜曦才道:“那是早就失傳的第一大禁術……”
“第一大禁術是時空裂縫。”墨燃說,“不是空間。”
“這里有幾千個人,不是徐霜林一個人。”姜曦的面色很寒冷,“要有多大能耐,才能將上千人在被火海吞噬之前,送到凰山來?”
“姜掌門不如換個思路想想。”墨燃道,“我倒覺得,這些人不是在活著的時候被送來的,而是被燒死之後,沒有化成灰燼之前。這種傳送術,傳死人比傳活人容易多了。”
姜曦不喜被晚輩牽引著思路,有些怫然,他瞇起了眼睛,但還沒說話,一只蒼白細長的手就摁住了他。寒鱗聖手華碧楠微微笑著,看向墨燃:“墨宗師,你說的如此篤定,就像親眼見到似的,又有什麽憑證?”
墨燃沒想到藥宗會站出來說話,怔了一下,而後道:“這些僵屍的皮肉是燒的還是爛的,沒有人會比華宗師更清楚了。”
華碧楠瞥了一眼遠處幾具倒在地上被砍斷了雙腿,再也爬不起來的僵屍,然後又把目光轉了回來,淡淡說道:“就算是燒的,又能確定就是臨沂一難的屍首?”
墨燃的黑眼睛毫不退讓地盯著他,說道:“聊作猜測而已。若是華宗師覺得荒唐,那麽大可說出個另外的法子,讓徐霜林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眾門派眼皮底下,運上千具屍體到凰山上來。”
華碧楠笑了笑:“我不擅邪術,這可猜不著。”
“……”
一時間再無他人多言。
寒鱗聖手這句話,可算是戳到眾人心窩子里去了。
從方才墨燃推測噬魂子母蟲的用途起,很多人心里就隱隱覺得可怖,覺得背後寒毛直豎。
有句話說的好,你是什麽樣的人,眼里就能看到什麽樣的東西。
在場的很多人,都不是什麽天真爛漫的角色,自然能一下子想到問題的關鍵所在,那就是墨燃為何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有這樣可怕卻又周密的猜測?
他自然不會是徐霜林的黨羽,如果是,就絕對不會把這種猜想捅出來。
那麽,這是不是意味著一直以“清正”之態示人的墨宗師,暗地里其實對這種邪門法術早有涉獵,或者多少早有鉆研?
華碧楠臉上的面紗輕拂,微笑道:“說到底,要論猜徐霜林的心思,我自覺是比不過墨宗師的。”
墨燃有那麽一瞬想反駁,可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麽站不住腳,竟不能理直氣壯地說一句,我亦只是猜測而已,我也不擅邪術。
這時候,忽聽得一個清冷冷的嗓音道:“華宗師,你何必含沙射影。”
“啊。”華碧楠笑了笑,“楚宗師。”
楚晚寧白衣如雪,立在月光之下,面上的表情極其寡淡:“個人所處位置不同,所思所想也會不同,坐席上的人能看到的只是臺上的傀儡戲,但有的人只能在臺後瞧著,瞧到的是蹲在桌幕後的一個個普通人。華宗師,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華碧楠微笑道:“恕在下愚鈍。”
“墨燃有他自己的見地。”楚晚寧冷淡道,“他是我門下之徒,我望你慎而言之,不要多做揣測。”
這樣的信任讓墨燃感到喉中極澀,他喃喃道:“師尊……”
華碧楠看了楚晚寧一會兒,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沒有說,笑了笑,便隱回了孤月夜的隊陣中去了。
姜曦拾回了顏面,但神情仍是很難看。
他冷冷道:“不管怎樣,先登頂再議。”
眾人行至山頂,那里空空蕩蕩,唯有一個巨大的法咒之陣,陣眼不斷有紅色的光團冒出。
墨燃一看這陣,心底驟沈,指尖涼透。
果然是共心之陣……是煉化共心棋子,把噬魂蟲合入珍瓏棋里,才會需要用到的陣法。
踏雪宮宮主皺著眉,打量著那詭異的陣法圖騰,說:“這是什麽陣?從沒見過。薛掌門,你見識多,你見過麽?”
薛正雍湊過去看了看,搖頭:“沒有。”
姜曦褐黑眼眸里閃著幽光,他瞧了那陣眼一會兒,伸手緩緩探測過去。他對這種煉藥的陣法最為精通,闔眸探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忽然撤了手,扭頭對墨燃說:“你可還有別的設想?”
他這種反應,等於完完全全地告訴大家,方才墨燃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就是對的!
墨燃道:“……有。”
姜曦道:“說。”
“既然是子母蟲,那麽就像我剛才說的,一個是臺上,一個是臺下,所以,徐霜林在這里做了多少珍瓏棋,哪里就會起來多少具屍體,同樣聽他命令。”墨燃頓了頓,道出了最關鍵的一點,“但是,在那個地方,堆積的就絕不會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僵屍了。恐怕都是生前修為極其強悍之人的遺骸。”
薛蒙驚道:“這就是徐霜林殺了這麽多普通人的原因?為了讓手下的修士死屍更好控制?”
“恐怕是的。”
“……”
薛蒙回頭望了一眼山下,那茫茫的屍山血海,剎那間臉上血色全無,不知是因為覺得太惡心太震撼,還是因為想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們將要面對的同等數量的修士死屍。
或許兩者都有,薛蒙看起來都有些打晃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快看這里!這里有具屍體!”
山頂其實已經沒有任何高大的遮蔽物了,只有一個灌木叢,眼尖的人發現那里頭似乎有一截白衣露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還有木有看不懂共心陣原理的?窩再來簡單粗暴地解釋一下:
a是一種很好操控的對象,b是一種很難操控的對象,於是施術者可以通過噬魂蟲,在a和b之間建立相互聯系。
噬魂蟲的作用是模仿。
施術者對a下達命令,那麽被綁定了噬魂蟲的b也會跟著照做。
小劇場《大家在人前最在乎什麽?》
姜曦:掌門的面子
楚晚寧:宗師的面子
墨燃:師尊的面子
華碧楠:聖手的面子
薛蒙:少主的面子
徐霜林:你們能不能別再要面子了?再說下去我都快不認識“面”這個字了,快點來打我好不好,想領便當,早點殺青了回去洗腳,今天腳還沒洗呢mmp
第205章 師尊,大災將至
幾個人走過去查探, 把它從灌木叢中拖出。那是個渾身焦黑的屍身,燒的太明顯了, 一眼就能瞧出生前曾在火海里掙紮過。它的面目已經完全粘稠化,看不出五官, 只能通過體型、還有外頭遇火不化的雪紗衣料判斷出她生前應當是個女子。
楚晚寧將手懸空於其上, 闔目而探, 而後道:“沒有珍瓏棋子的痕跡。”
有人喃喃:“奇了怪了,徐霜林做了一整個山頭的珍瓏棋局, 難道這個是他漏做的?”
立刻有人反駁道:“你見過哪個漏做的屍身, 會被單獨丟在山頂?”
墨燃也走過去,來來回回,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具女屍。作為前世最擅珍瓏棋局的人, 他當然清楚這個法術的某些禁制,所以對於這具女屍的身份,他心里有個比較確信的猜測, 但他需要一點佐證。
佐證很快就找到了。
墨燃從她手上摘下一串焦黑的鏈子, 拭去上面的灰黑,露出些淡紅的靈石來。
他把那鏈子交給了姜曦, 說:“宋秋桐。”
“……你怎麽……”姜曦問了一半,拿著拿鏈子,反應了過來, “你認得這個鏈子?”
“我送給她的新婚賀禮。”墨燃言簡意賅,“宋秋桐是宋星移的傳人,降服了鳳凰惡靈的蝶骨美人一族, 就是開啟這凰山禁地的鑰匙。”
有人問:“徐霜林是殺了宋秋桐,把她當鑰匙,開啟了凰山大門?”
墨燃搖了搖頭,盯著宋秋桐的臉看了半晌,算不上憐憫,但心情有些微妙的複雜。墨燃說:“不是,恐怕他帶她上山的時候,她還有氣在。”
“怎麽說?”
這回墨燃還未說話,姜曦先開口了。大約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面,遇到這種自己能輕易解答的問題,姜曦也沒打算讓晚輩再出風頭,而是淡淡道:“為了給凰山下令。”
墨燃看了他一眼,心道這樣最好,如果什麽都叫自己說了,以後被懷疑起來,就會越難辯白。於是走到一邊,把位置都讓給姜曦,讓姜曦說話。
有人問:“下令?宋秋桐一個弱女子,能下什麽命令?”
“她雖弱,但她的先輩可未必就都是膿包。凰山的鳳凰惡靈,只會聽命於降服了它的那一脈血統。”姜曦也不是糊塗人,說,“宋秋桐就是這支血統最後的傳人。”
那人倒抽一口涼氣:“啊,降服鳳凰惡靈的是蝶骨美人席?”
“不錯。”
“這倒是聞所未聞……”
姜曦道:“沒聽說過也正常,四大邪山除了鎮守,也沒有別的什麽作用了,因此能不能開啟,由誰開啟,大家都不會太在乎。宋秋桐之前流離失所,被拿來當做拍賣之物,想必也是不知道自己還能躲到凰山上來……她應該都沒聽說過自己先輩降服鳳凰惡靈的往事。”
“所以……所以是徐霜林帶她來的?”
“應當如此。”姜曦繼續道,“當時儒風門劫火驟起,眾人各自逃難,誰也不會返回主殿,去顧及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唯一能顧及到她的人,只有徐霜林,或者徐霜林背後的那個同僚。”
薛正雍在旁邊思忖,點了點頭:“既然幕後之人可以撕開空間裂縫,將徐霜林帶到別的地方去,想來帶一個宋秋桐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我們不如做個設想——他把她帶到凰山,宋秋桐本性就是個趨炎附勢的,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只會唯命是從。那麽這個時候,那個人只需要將她帶到凰山,讓她對凰山下達命令,她不會不答應。”
有人問:“但他為什麽不用珍瓏棋子操控宋秋桐?”
“因為鳳凰惡靈能識別下令之人是否遭了控制。”姜曦道,“必須要活的,還要心甘情願,這座山,才會聽其號令。”
大家慢慢琢磨過味兒來了,有人驚愕道:“那我們在這里幹嘛?不都上了他的當,跑到了他的‘幕後’,還因為這該死的凰山地幔,沒有辦法清除這些噬魂蟲……現在該怎麽辦?”
姜曦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嫌棄墨燃打的那個“臺前”“幕後”的比喻,但還是說道:“找到‘臺前’,直接去摧毀徐霜林的布傀儡們。”
“墨宗師。”
姜曦說完之後,忽然喚了墨燃一聲,墨燃原本抱臂在旁邊專心聽著,聽他提到自己,不由微怔。
“嗯?怎麽了?”
姜曦幽幽道:“方才墨宗師分析得頭頭是道,那麽,姜某還想再請教墨宗師一句,臺前在哪里,又該怎麽找?”
墨燃:“……試試見鬼?”
“試……什麽?”
墨燃輕咳一聲,掌心光焰亮起,柳藤倏忽竄出,他說:“就是這個,它叫見鬼。”
姜曦:“……”
見鬼和天問一樣,都有審訊之能,可審活人,可審厲鬼,也能審靈魂離體的屍首。區別在於審人和審屍體,是讓他們開口說話,而審鬼,則是直接與魂靈溝通。
宋秋桐死了已經不止一個月了,靈魂早就不在了,但所幸凰山陰氣充沛,屍身還沒腐爛。墨燃低聲道:“見鬼,去審。”
倏地一聲,只見得見鬼立刻聽從號令,伸開枝條葉蔓,將宋秋桐整具屍身纏繞三圈,她的屍體便開始發出耀眼紅光。
那紅光流曳在墨燃眼底,他開口試著問了一句,嗓音低沈:“帶你來此地者,可是徐霜林?”
宋秋桐那焦黑的面容五官難辨,一時沒有動靜。
“……是不是不奏效啊。”有人小聲咕噥道。
墨燃瞇起眼眸,再次盤問:“帶你來此地者,可是徐霜林?”
還是沒有動靜。
姜曦道:“看來墨宗師還是太年輕,不如換你師尊來吧。”
然而,就在這時,宋秋桐的脖子忽然動了!她動作僵硬,極其緩慢,但也無疑是極其明顯地搖了搖。
薛正雍驚道:“不是徐霜林?”
墨燃緊緊攥著見鬼,手背上經脈微凸,他又問:“那麽,帶你來此地者,你可曾瞧清?”
又是幾許沈寂,宋秋桐忽然張開嘴,但她並沒有回答,口中竄出的,卻是一大條粘膩的滑蛇,噗嗤掉在了地面,嘶嘶遊曳開來。
有孤月夜的弟子立刻認了出來:“她肚子里有吞言蛇!”
吞言蛇,邪獸,無毒,周身覆蓋靈甲,可於人的肚腸中存活二十余年。
這種毒蛇上修界很多門派也會使用,專門讓暗衛吞下,從此之後,那個暗衛除了能跟吞言蛇的主人可答真話,其余人等無論問他們什麽,他們都只能答假話,或者真假半摻,否則這種毒蛇就會從休眠中醒來,瞬間撕碎宿主的五臟六腑,斬斷喉管,撕碎舌頭。
見鬼的紅光驀地熄滅了,宋秋桐整具身子都在發抖,不住地搖頭,口中溢出大團的猩紅血塊,瞧上去是被攪碎的五臟六腑,還有舌頭、喉管……
再也說不出一句實話。
眾人愀然,忽有人提議:“既然說不得,不如讓她寫寫看?”
墨燃在看到吞言蛇的瞬間,其實就已經明白幕後之人所思周密,已非常人所能及。但還是上前,擡起宋秋桐的雙手仔細看了看。
薛正雍問:“怎麽樣?”
墨燃搖了搖頭:“筋骨都被挑斷了,根本寫不了任何東西。”
四下就更近了,忽有陰風刮過,山林間萬葉桀桀獰笑,遠近處都有僵屍的嘶吼哀嚎,一時間山巔的氣氛僵凝詭譎到極點,桃苞山莊的莊主馬蕓打破了這種死寂,他說:“那、那線索就斷了?”
沒人吭聲。
墨燃收回了見鬼,宋秋桐的屍身已經軟綿綿地跌到了地上。
很快有凰山的藤蔓窸窸窣窣地爬過來,仔細盤繞起主人的屍身,將她又裹挾著,拖到了灌木叢里,好像要用這小小的灌木保存住她一樣。
他方才其實並不明白徐霜林他們為何不直接將宋秋桐殺死之後,將她付之一炬,還要大費周章地挑斷手上經脈,餵下吞言蛇。但看到這一幕,忽然也就明白了——
凰山服從蝶骨美人席一族,從生到死。只要她的屍身在凰山,鳳凰惡靈,就不會允許其他人將它的主人付之一炬,燒為骨灰。
墨燃一時間不知是怎樣的感受,他忽然想到了前世的自己。他死了,無人給他收屍,還得自己在咽氣前,躺進事先挖好的棺槨里。其實那也沒有什麽意義,後來那些攻上山來的義軍,不把他五馬分屍了才怪。
上輩子自己的死法恐怕比宋秋桐還淒涼,臨到頭,連根願意守護他的藤蔓都沒有。
周圍很多人都在喃喃,互相說著話,皺著眉,討論著接下來應當如何應對。而有些人則在閉目思忖,比如姜曦,比如楚晚寧。
墨燃也合上了眼,在心中梳理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如此血腥手段,與前世的他可謂相似至極。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墨燃覺得猜測徐霜林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並不是那麽地困難。
他好像看到徐霜林在他的三生別院里,赤著腳,來回踱步,徐霜林在思考,在自問:靈力不夠,無法操控成群的修士之屍,該當如何?
然後他想出了主意——
使用的共心之陣,殺同樣數量的普通人,一個修士對應一具尋常屍身,就像提線木偶一樣,供他驅策。
哪里做這些最安全?
四大邪山。
無法打開凰山結界怎麽辦?
帶著宋秋桐的屍體。
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都迅速串聯在一起,墨燃眸色黑沈,兀自思索著。
百姓屍身哪里來?
——臨沂劫火,付之一炬。
雖然都是猜測,但每一條都能對上,他眼中的光澤聚散離合,離合聚散,他甚至能感覺他就是徐霜林,徐霜林就是他,站在凰山之巔,目光近乎是瘋狂地逡巡著,看著山下滾滾洶湧的屍潮。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直到忽然之間,卡頓在一個點。
如果他是徐霜林,做到這些之後,是不是就該搭建“臺前”,去表演自己苦心孤詣安排出來的一出傀儡戲了?
“臺前”選哪里好呢?
哪里可以尋到強悍且數目可觀的修士遺骸?
要不被發現,可受庇護……
那逐漸繁盛的天光,驟然暗了下去。
“蛟山……”他喃喃著。
姜曦側目看他:“什麽?”
墨燃的臉色變了,他看著東方,他忽然變得有些震怒:“蛟山!英雄冢!——他找的臺前在蛟山英雄冢!臨沂一劫,死難者多為庶民,徐霜林能得到那麽多庶民屍骸,卻得不到法力更強的修士屍骸!——英雄冢!”
姜曦也反應過來了:“你是說,徐霜林對應召喚起來的,是儒風門這數百年里,埋葬在英雄冢的骸骨?”
墨燃根本懶得和他廢話了,暗罵一聲,已長掠而出,朝山下疾奔。
徐霜林真是個瘋子!英雄冢埋著儒風門世世代代的掌門,甚至屍解成仙的初代掌門,用共心之陣操控一般的修士還好,操控這些人?
一旦徐霜林的法力支持不住,這些強悍之骨就會暴走掙脫,到時候徐霜林會被反噬,暴斃而死,而儒風門數百年戰力最強的屍群就會暴走失控。
那將是,不亞於無間地獄天裂的大劫難!
作者有話要說:
《互撕現場》
徐霜林:你為什麽會這麽懂我?
二狗子:只有流氓能懂流氓。
徐霜林:你為什麽這麽懂我?
二狗子:只有變態能懂變態。
徐霜林:你為什麽這麽懂我?
二狗子:只有學霸能懂學霸。
徐霜林:???你是學霸?你不要臉的嗎?
二狗子:你拷貝我的共心陣!你還敢問我要不要臉!!!
第206章 師尊,我到底是誰?
墨燃掠過滾滾屍潮, 直奔山腳之下,出了結界, 他目光立即落在了南宮駟身上。
此時南宮駟的禁錮已被解開,葉忘昔單膝跪在一邊, 給他包紮著傷口。而梅含雪則眉目清寒, 靜靜地在江東堂和南宮駟之間席地而坐, 面前一張箜篌,指尖輕動, 流水之聲。
要知道梅含雪是昆侖踏雪宮的掌教大師兄, 而且據說此人神出鬼沒,身法極其詭譎,路數也經常變化, 一會兒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一會兒又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邪門功夫。
托他的福,江東堂那群人雖然恨不能把南宮駟活剮了, 但也依舊沒有辦法, 只能乖乖地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幹瞪眼。
見墨燃下來了,梅含雪的琴聲戛然而止, 收琴,起身,微微點頭。
一派作風極是端莊周正。
“山上如何?”
墨燃道:“都是假的。”
“假的?”梅含雪微微蹙眉, 江東堂的人聽到了,也紛紛圍了過來,黃嘯月還躺在旁邊的涼亭里, 讓幾個弟子給他捶腿揉肩,做出一副氣息奄奄的虛弱模樣,但聞言也忍不住將眼睛瞇起一條縫,豎起耳朵聽著。
墨燃道:“徐霜林不在這座山上,恐怕是在蛟山。我——”
他還未說完,一旁南宮駟就已面色蒼白,猛地盯住墨燃:“徐霜林在蛟山上?”
“或許,但沒有十足的把握。”
南宮駟楞了一會兒,喃喃道:“……不可能,蛟山只聽從南宮家族的命令,徐霜林他……”
他想起什麽,忽然語塞,而後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了下去,一雙烏亮的眼睛凝視著墨燃的臉。
他竟一時忘了,徐霜林,原本也姓南宮。
南宮世家,一柳一絮,曾經也是眾人交口稱贊的少年英傑,人人都覺得儒風門會在這對兄弟手里再登輝煌之境,如日中天。誰能想到這兄弟二人與儒風門的結局,會是今天這般局面。
南宮駟默然垂下了眼瞼,不再言語。
這時候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從凰山下來了,幾千個人像是洄遊的魚群,擁擠著返回山前。
楚晚寧走了過來,薛蒙和師昧跟在他身後,他看向南宮駟:“手怎麽傷了?”
“不礙事,是我自己劃的。”南宮駟道,“謝過宗師大恩。”
薛蒙嘆氣道:“叫師尊,叫什麽宗師,真是的,師尊給你的面子,你還不要,你……”
“我沒有拜過師父。”南宮駟幹涸起皮的嘴唇微微開合:“所學所習,從未師從宗師。年幼時家母所求,宗師不必放在心上。”
楚晚寧:“……”
“抱歉。但當年的三拜之禮,我都不記得了。”
楚晚寧還未說話,就見到姜曦和其他幾個門派的掌門朝這里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七七八八的擁蹙。他不習慣在那麽多人面前說私話,便抿了抿唇,未再多言,只把乾坤袋里的一小罐藥遞給了他。
“每日外敷,三日當愈。”
他簡單地說完這句,其他人就已經趕到。
黃嘯月也被攙扶著從涼亭里顫巍巍地走過來,這一杯羹,江東堂無疑是不會錯過的。
如今孤月夜是眾派之首,大事面前,理應由姜曦先說話。但是姜曦看了看南宮駟,一時也拿不準究竟應當以什麽態度對他最為合適--
儒風門跋扈橫行那麽多年,與很多門派都積累下了冤仇,這些冤仇無處發泄,最終都要落在南宮駟一個人身上。
但南宮駟有什麽錯呢?碧潭山莊的劍譜不是他拿走的,漫天要價也不是他幹出來的事情,他甚至還來不及不知道那本劍譜在哪里……他父親南宮柳罪行累累,一死了之倒也痛快,如今人人都說父債子償,可若是都做到父債子償了,在座的又有幾個人,能是幹幹凈凈,清清白白的?
何況這個年輕人,眼下還是南宮家族的唯一血脈,是打開蛟山大門的鑰匙。
“你……”
姜曦斟酌著開口。
才只說了一個你,就聽得旁邊忽然有人顫巍巍地說了句:“南宮施主,你得跟我們走一趟了,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儒風門落下的爛攤子,你萬不可放任不管,袖手旁觀。”
姜曦一看,是無悲寺的方丈玄鏡大師,不由心中冷笑,心道這老禿驢六根不凈,倒也是想要挑些梁子來出頭。
不過這正好,反正他也不擅交際應酬,便懶洋洋地閉了嘴,立在旁邊,看玄鏡大師拄著法杖,阿彌陀佛地與南宮駟講大道理。
南宮駟聽了沒幾句就道:“可以,我與你們一同去蛟山。”
玄鏡大師沒有想到他會那麽痛快地答應幫助打開蛟山結界,楞了一會兒,才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能明事理,神佛有知,罪孽當減了。”
南宮駟有一瞬間似乎想說什麽,但是他沒有說,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嗚嗚地哀叫著,想要爬出來,被他不動聲色地摁了回去。
“我去蛟山,是不希望儒風門數百年的英傑淪為傀儡,為虎作倀。”南宮駟隱忍道,“但多謝大師一片好意,為我指點明路。”
如此一來,打開蛟山的鑰匙便有了。
不過四大邪山,每一座山的適性特點都很不同,和凰山不一樣,如果要前往蛟山,無論是南宮家族的人,還是南宮家帶進來的任何外人,都必須做兩件事——
第一,齋戒十日。
第二,到蛟山所屬的磐龍群山時,必須徒步而行,不可禦劍,不可騎馬,憑一雙腳,翻過前三座山,以示心誠。
薛正雍算了算時日,說道:“從這里到磐龍群山,若是騎馬,大約要花十天,剛好齋戒完成。我看諸君若是沒有什麽要緊事宜,也不用趕回各自門派齋戒辟谷了,一起走吧。”
踏雪宮宮主道:“也好,一起去的話,還能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薛正雍道:“只是我們這里少說也有三千個人,馬匹有些難找……”
這時候,人群里忽然傳來一個弱弱的嗓音,一只手舉了起來,是個獐頭鼠目,形容猥瑣的男子,穿著大紅錦袍,錦袍邊緣繡著黑色夜貓圖騰的紋章:“我山莊里有,應該夠用。”
“馬莊主?”姜曦的眉毛挑了起來。
此人正是上修界九大門派之“桃苞山莊”的掌門馬蕓,在薛蒙買的那本《不知所雲榜》上,他排第三富,不過現在南宮柳一命嗚呼了,論財富,他應當可以排到第二。
比起姜曦,馬蕓就顯得接地氣多了,有些生意人的模樣。不過畢竟這兩人斂財的方式也不同,姜曦兇狠,路子野,珍寶多,做的是黑市。
馬莊主則在修真界設立了大大小小的驛站,承接各種包裹遞送,仙馬、仙舟、靈力馬車的租賃,他們山莊擅長制造各種靈便的舟車,飼養了大批精壯的牛馬,因此馬莊主有個諢名,叫做“接客馬”。
面對冷面煞神一般的姜曦,接客馬顯得有些慫,縮了縮脖子,道:“那要不……還是去霖鈴嶼?姜掌門府上的駿馬肯定比在下多,嘿嘿嘿。”
眾人:“……”
姜曦瞧了他那滿臉褶子的笑容,無語片刻,說:“我只是感懷於馬莊主慷慨相助,並沒有別的意思。此地離桃苞山莊近,馬莊主願意借大家坐騎,自然是再好不過。”
這位馬莊主一聽,松了口氣,笑道:“那就請諸位移步去鄙莊吧,左右天色已晚,不如在莊中留宿一夜,第二日再一塊兒出發。”
桃苞山莊立於西子湖畔,建於孤山之巔。不過這孤山說來是山,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小丘陵,爬到山頂,也只需要小半個時辰。
“到啦!”馬莊主興致勃勃地站在漆成鮮紅色的宏大山門前,擡手撤掉了守護結界,“諸位請進,請進請進。”
凰山一行,諸位掌門的內心亦或焦躁亦或擔憂,唯獨馬莊主很快能跟個沒事人一樣,居然還能捧出熱氣騰騰的笑容來。眾人面面相覷,各自苦笑,但也都沒說什麽,掌門為先,長老次之,親傳再次,後頭就是浩浩湯湯的各門派弟子,依次進了桃苞山莊的結界大門。
薛蒙跟墨燃嘀咕道:“這個接客馬搞什麽鬼?笑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該不會也是跟徐霜林一夥的吧,這是要請君入甕麽?”
“……不是。”
“你又這麽確定了?”
墨燃說:“九大門派的尊主和翹楚都在這里,如今大家草木皆兵,他若是徐霜林的同夥,什麽都做不了,反而會暴露自己。”
“那他那麽高興做什麽?”
墨燃嘆了口氣,說:“他是在高興發了財。”
“發啥財?他做的明明是虧本買賣啊。”薛蒙懵懵的。他和他爹一樣,都沒什麽生意頭腦,據說他小時候,王夫人給了他一片銀葉子,讓他去小販那邊兌開,結果他給兌回了一只小風箏和三個油膩膩的銅錢,被坑的極慘,還偏偏覺得那風箏好看,自己是買了個開心,值得很。
他這種人,又哪里能知道接客馬的心思。
所以想了半天,也還是楞楞地:“你是不是聽錯了。他剛才說要借我們馬匹,不是租我們馬匹。他分文不取,他——”
這時候,負責待客分房的山莊低階弟子來接應了,墨燃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由那穿著桃紅色小襖的侍女笑瞇瞇地引著他們,前往今晚暫居的別院。
這一排別院都靠山緣,一院可住六人。黃昏時分,墨燃站在自己廂房的窗前,眺望遠山寒黛,西湖煙波。
從凰山下來之後,墨燃就一直很焦躁,極為不安,此時關了房門,他終於把這種躁郁完全表露了出來。他一只手摩挲著窗欞,另一只手則下意識地在把玩著掌心里的某樣溫潤的物件。
江南的景致總是秀美的,但此刻的他卻無心欣賞。夕陽昏沈,若是有人此刻瞧見他臉上的模樣,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就是那個正派淳直的墨宗師的。
這是一張屬於前世踏仙帝君的臉。
陰鷙的。
殘陽刺進他淺褐色的眼眸。
暮色里,墨微雨面目豹變。
徐霜林背後的那個重生之人令他不寒而栗,他覺得自己脖子上好像架著一把刀,刀刃都貼上他的皮,刺破他的肉了,血已滲出。
但那個人不用力砍下去,而他也回不了頭。他根本看不清是誰立在自己身後,隨時隨地,會要了他的性命。
他心里很亂,他總覺得自己的重生的事情恐怕瞞不了太久了。
如果決戰那天,便是真相抖露之日,他該怎麽辦?
伯父伯母會怎麽看他?師昧會怎麽看他?薛蒙會怎麽看他?
還有楚晚寧。
楚晚寧……
若是前世之事暴露,楚晚寧會有多恨他?會不會從此之後,不願再瞧他哪怕一眼?
墨燃心亂如麻,越想越覺得冷,冷到骨子里——
“……啪嗒。”
忽然一聲響,手中把玩的那個東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怔忡恍惚地拾起來,淡淡瞥了一眼。
那小玩意兒上粘了點灰塵,看來桃苞山莊的這間別院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打理的也不勤快,地上都有些灰……
頓住。
墨燃的臉色猛地慘白。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玩什麽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漆黑溫潤的棋子。
珍瓏棋!!
墨燃悚然色變!
他前世,臨死前最後兩年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心情極度複雜,極度煩躁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將靈力聚在掌心里,凝成一枚小小的黑子,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把玩。
他的這個習慣,當時讓宮內的很多侍從都心驚膽寒,墨燃無意中聽到過宮人在討論過這件事,他們都覺得,他定是慍怒了,慍怒了,就要做棋子,要殺人,要把活人煉成傀儡。
“好害怕陛下隨時會把手中那枚棋子丟出來。”
“說真的,我寧可看他玩死人的頭蓋骨。”
“你們有什麽好怕的,我可是陛下的近侍,天知道我有多少次腿都軟了。陛下做個棋子,要耗費多少靈力,他總不能是做著玩吧?他肯定是有目的,或者要發泄啊……萬一發泄到我身上,那我該怎麽辦……”
墨燃對此很是無語,但又有些好笑。
他並不理解這些嘰嘰歪歪的宮人是怎麽想的,憑什麽一副篤定的態度,來揣測他的內心。
其實他做這些棋子,並沒有沒有任何意義,這只是踏仙帝君的一個私人癖好,就那麽簡單。但自從聽到宮人的議論,他有些時候也會玩心忽起,佯作要把手中的珍瓏棋朝某個婢子打去,嚇得那些人連連告饒,腿如篩糠,他面上冰冷如故,心里卻暗自覺得逗樂。
那是他生命最後的兩年里,僅有的樂趣。
他已經很久沒有凝過珍瓏棋了。
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要與曾經的自己割裂,自重生起,墨燃就再也沒有施展過這個法術。
轉眼七八年都過去了,他以為他自己都要忘了那套心法,那套口訣。
可原來他根本逃不掉——
罪惡種在他的靈魂里。
墨燃盯著那枚黑子看,手掌不住顫抖……
他忽然絕望極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是踏仙君?還是墨宗師?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在西子湖畔?還是巫山殿前?
他忽然又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他在發抖,不住地發抖,那小小一枚黑子映在他眼眸里,像沈重的夢魘,像黑漆漆的血汙,他頭顱內有個猙獰的聲音在不住狂笑著,嘶吼著:
“墨微雨!墨微雨!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永遠只能做個惡人,你只能是厲鬼!你這個災星!災星!!”
擲地有聲。
“篤篤篤。”忽然門被敲響。
墨燃猛地驚醒,冷汗涔涔。他把棋子緊攥於手中,回頭厲聲道:“誰?”
“是我。”外頭的人回答,“薛蒙。”
作者有話要說:
《傑克馬的桃苞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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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蒙:嫉妒情侶嗎?嫉妒別人的嘴唇被親腫嗎?別擔心,王媽媽的辣椒醬,一勺下去,你也能獲得舌(咳)吻般令人窒息的感受。王媽媽辣椒醬,辣到懷疑人生,辣到坐地飛身,辣到註定單身。
師昧:這世上沒有醜陋的少男少女,只有不知打理的少男少女。想美麗,一根頭發絲都不能放棄。師明凈護發素,給你從頭來過的機會。加油,鹿小葵,你,是最棒的。
楚晚寧:沒客服,買貓直接付款,擼貓走好不送。老板不愛上班,本店做一休六,不服憋著。
墨燃:抹威欲零距離潤滑劑,為你的老板,傾囊服務,用力鼓掌,持久猛進,做六休一。纏綿無止,一生只認你當司機。
第207章 師尊,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墨燃打開門。
沒有全開, 是一道窄小的縫,他看到薛蒙沐浴在陽光里, 旁邊跟著一身青衫的師昧。
薛蒙說:“我們給你拿了些傷藥過來……你幹嘛?門打開讓我們進去啊。”
墨燃沈默片刻,松開了扶著門框的手。兩人進了屋, 薛蒙走到窗邊, 探頭出去看了看外面的西子霞光, 然後縮回來,說道:“你這屋景色好, 我那間外頭剛好有幾棵大樟樹, 全擋著了,什麽都瞧不見。”
墨燃心不在焉道:“你要喜歡,我跟你換。”
“不用, 東西都放下了,我也就隨口說一句。”薛蒙擺了擺手,走到桌幾前, “讓師昧給你上藥吧, 你肩上被藤蔓割到的那傷口,不處理該化膿了。”
墨燃黑褐色的眼睛望著薛蒙——如果薛蒙知道前世的事情, 知道自己的堂兄殼子底下藏著的是怎樣的一個魂靈,還會對著他這樣燦笑,給他送藥嗎……
薛蒙被他盯得有些發怵, 問:“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
墨燃搖了搖頭,在桌旁坐了下來,垂落眼簾。
師昧立在一邊, 對他說道:“把上衣脫了,我給你看看傷口。”
墨燃心中積郁,也沒多想,擡手解了上衣,說道:“麻煩你。”
師昧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你啊,總也不知道多註意。跟著師尊,好的不學學壞的,有什麽危險都跑在最前面,最後總弄得自己一身是傷,讓人看著心里難受。”
他一邊說著,把藥箱里的東西取出來,細細替墨燃擦拭瘡口,敷藥,裹上紗布。
做完這一切,師昧說:“最近不要進水,也不要有太大的動作,那藤蔓上有毒,傷口不是很容易愈合。還有,手伸出來,我診個脈。”
墨燃就把胳膊伸給他。
師昧的十指纖細白皙如軟玉,在脈門搭了一會兒,眼中閃過一絲憂愁。
那神色一閃即逝,卻被墨燃無意瞧見:“怎麽了?”
師昧回過神來,說道:“沒什麽。”
“中毒很嚴重?”
師昧搖了搖頭,猶豫了一會兒,沖他淡淡笑了一下:“有一點而已,記得多修養,不然會留下後患。”
他說著,低頭收拾好藥箱,又道:“我還有點傷藥需要整理,先走了,你們聊吧。”
門在他身後掩上。
薛蒙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微微皺起眉頭:“我怎麽覺得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怪怪的,像是有心事。”
墨燃心情也不太好,說道:“大概診脈之後發現我大限將至,替我悲傷?”
“呸呸呸,烏鴉嘴。”薛蒙瞪他,“哪有這樣咒自己的?何況我跟你說認真的,師昧這幾天總是很低沈。”
墨燃這才有些在意起來,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問道:“有嗎?”
“有。”薛蒙說的很肯定,“我跟你說,他之前好幾次都在發呆,我叫了他兩三遍他才反應過來。你說他會不會是……”
“是什麽?”
“喜歡上了某個人?”
墨燃:“……”
師昧喜歡上某個人?要是換做八年前,薛蒙這樣跟他講,他怕是能翻了醋壇子跳起來罵人。但此刻卻只覺得有些驚詫,回頭想尋出些蛛絲馬跡,卻發覺自己這些年對師昧的關註實在是太少了些,竟是無跡可尋。
“你別問我,反正喜歡的總不會是我就對了。”墨燃說著,拉上自己敞開的衣襟,把衣服穿好,“何況別人感情的事情,你老管這麽多做什麽。”
薛蒙便有些尷尬了,紅著臉咳嗽道:“我哪里管了!我只是隨口一說!”
他兇巴巴地瞪著墨燃,瞪著那身材好的要死的家夥穿衣服,瞪著瞪著,忽然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再仔細看了一遍,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燃肌肉緊實的胸膛,停住了——
墨燃並沒有在意,隨口道:“盯著我幹什麽?喜歡我?”
“……”薛蒙不吭聲。
墨燃依舊要死不活的那種語氣:“別看了,我倆沒可能的。”
薛蒙這才白著臉,把頭轉開去,佯作鎮定道:“呸,你想的倒美。”
但他卻心如鼓擂——他看到墨燃脖頸處,貼身的地方,掛著一枚緋紅色的晶石吊墜,瞧上去極其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見過一個一模一樣的。他一時想不起來,雞皮疙瘩卻不知為何忽然起了一身,腦中嗡嗡鳴響。
在哪里見到過?
墨燃穿好了衣服,忽然發現桌上有幾點藥水汙漬,他問薛蒙:“有手帕麽?”
“嗯?……哦,有。”薛蒙回過神,翻出一塊,遞給他,“你總也不記得自己帶一塊。”
“我不習慣。”
薛蒙板著臉道:“上回還說師尊要送你一塊,吹牛也不是這麽吹的。”
墨燃這才想起自己曾經央求過楚晚寧,請他送自己一塊海棠花手帕,可不知道楚晚寧是忘了還是懶,一直都沒有給他。他不由地有些尷尬,清咳幾聲,說道:“這不是最近忙,師尊沒有空閑……”
“有空閑師尊也不會只給你一個人做。”薛蒙冷笑道,“我肯定有份。沒準那個誰……那個南宮駟,他都有份。”
說到南宮駟,墨燃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愈發籠上了一層陰霾。
“你去看過他了嗎?”
“沒有,我去看他做什麽。”薛蒙道,“他和葉忘昔,住在姜曦那個老鬼旁邊,我恨不得離那兒十萬八千里遠,才不想過去。”
墨燃就點了點頭:“在那邊也好,姜曦脾氣雖差,毛病也多,但左右還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應當不會為難他們。”
薛蒙就氣哼哼地:“他?他那狗東西要是能明白事理,我就能跟他姓,不叫薛蒙,叫姜蒙算了。”
墨燃:“……”
薛蒙總有這樣的能力,鬧鬧騰騰憤世嫉俗,上下嘴皮子一碰,損起人來不帶半點含糊。但或許也正因為他這樣的吵鬧,墨燃才感到屋子里多出來一些人間的熱烈氣息。
那前世可怖的夢魘,才終於稍稍淡去。
薛蒙道:“說起來,師尊不會是真的想收南宮駟當徒弟吧?”
“以前師尊肯定不願意。”墨燃說,“但如今,卻是你我都攔不住他的。”
薛蒙一楞:“為什麽?”
墨燃嘆了口氣:“我問你,先前李無心敬畏南宮駟,明明是個長輩,卻從來不敢對南宮駟出言頂撞,為何?”
“因為他爹厲害,修真界第一大門派的掌門,這還用說麽。”
“那好,我再問你,為如今黃嘯月這種人,還有那些根本連名號都叫不上來的人,都敢欺負到他頭上去,又是為何?”
“……因為冤仇?”
墨燃一時無言,心想,這種話也就只有薛蒙才能說得出來了。
他忽然就很羨艷,他覺得薛蒙雖然已經二十多了,但有時卻依然想法單純像個孩子——“像個孩子”是個很微妙的描述,因為孩子身上最明顯的特點便是純真、簡單、直率,但同時也意味著一個人沒長大,不成熟,草草莽莽。
但對於墨燃而言,他覺得活了二十年,看這個紅塵的眼睛仍是極為幹凈的,這是個奇跡。
他看著他面前的奇跡,然後苦笑著說:
“哪里來的這麽多冤仇。”
“儒風門抖出了那麽多上修界的事……”
“那是徐霜林抖的,和南宮駟能有多少關系?”墨燃道,“更何況,當初抖落的那些秘密,南宮駟難道不是最受傷的人之一嗎?他得知了他母親是由他父親親手葬送的,他根本不是始作俑者,而是一個犧牲品,一個受害者。”
薛蒙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墨燃沒吭聲,等著他說,結果薛蒙就那麽張著嘴,張了半天,又悻悻地閉上了。
他不知該如何反駁。
半晌,他才不情不願地問:“那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第一,看熱鬧。”墨燃道,“儒風門的事情,大家夥兒看著覺得刺激都來不及。欺負一個落難公子,遠比欺負一個小叫花子來得痛快。””
這就和前世的薛蒙是一樣的。當年鳳凰之雛蒙難後,遭受到的是怎樣的排擠?
薛蒙不知道,但墨燃清楚。
為了不得罪踏仙帝君,沒有一個門派願意收留他,沒有一個門派願意與他合作,他苦苦地在五湖四海奔走,請求過大大小小的掌門,希望能趁著墨燃還未做出更瘋狂的事情,聯手將他的暴政推翻。
那是墨燃繼位的第一年。
薛蒙奔走了九年,遊說了九年,沒有人聽他的,最後勉強願意給他一個容身之所的,也只有昆侖踏雪宮,願意傾力幫助他的,也只有梅含雪。
墨燃慶幸這輩子的薛蒙不用再受此屈辱。
薛蒙渾然不覺,問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自以為替天行道。”
“這話怎麽說?”
“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神明後嗣天音閣,在處理修真界重犯的時候會做什麽?”
“公之示眾啊,先吊個三天三夜。”薛蒙嘀咕道,“你問我這個做什麽,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剛來死生之巔那會兒,就有個重犯要處死刑,爹爹也要去那邊公審,你和我不都跟過去了?行刑的時候你也看了,不過你那時候膽子也真是小,看完之後就嚇得發了高燒,四五天了才消退掉……”
墨燃笑了笑,半晌說:“沒辦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挖靈核。”
“你怕什麽,又不會有人來挖你靈核。”
墨燃道:“世事難料。”
薛蒙就有些錯愕,擡手去探墨燃的額頭:“也沒發燒,怎麽凈說傻話。”
“做夢夢到過而已,夢到有個人的劍刺到了心口,再偏幾寸,心臟和靈核就都毀了。”
“……”薛蒙很是無語,擺擺手道,“得了吧,雖然你挺討厭的,但好歹是我堂哥,誰要挖你靈核,我第一個和他不客氣。”
墨燃便笑了,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里頭有光,有影,光影搖動,思緒萬千。
他為什麽要提點薛蒙天音閣的那件往事呢?
或許薛蒙根本沒有留意到,但那些面目,卻在當年的墨燃心里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倒影。
他還記得那案子審的是個女人,二十來歲,很年輕。
天音閣廣場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修士、平民,什麽都有,他們都仰著頭,瞧著邢臺上被捆仙繩、定魂鎖、伏魔鏈三種法器纏繞著的那個女人,竊竊私語著。
“這不是林夫人嗎?”
“才剛剛嫁入名門呢,犯了什麽罪啊,竟然驚動了天音閣……”
“你們還不知道嗎?趙家的那場大火,是她放的!她殺了自己的丈夫!”
“啊……”周圍幾個人聽到了,紛紛倒抽一口涼氣,有人問,“她做什麽這麽想不開?聽說她丈夫可對她好得很啊。”
一派喁喁私語中,天音閣主款步走上了邢臺,拿著宗卷,先和臺下眾人致意,而後才不緊不慢地打開宗卷,開始宣讀這個姓林的女人的罪狀。
罪狀很長,讀了小半個時辰。
究其根本,就是說這個姓林的女人,根本不是趙家本來要娶的那個世家的小姐。她只是一個替身,一個戴著人皮面具的傀儡,接近趙公子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這場因私冤而起的謀殺,而原本要嫁進趙家的那個大家閨秀,早就已經成了這位林姑娘的刀下怨鬼。
“好一出貍貓換太子。”天音閣主最後正義凜然地評點道,“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林姑娘,你也該撕下自己的假面,讓大家好好看看你原本的模樣了。”
人皮面具被當眾揭下,蛇蛻般扔在地上。
臺上那個女人散亂的頭發下,露出另一張蒼白妖冶的臉,被天音閣的門徒掰著下巴,托起來示人。
臺下立刻喧嘩起來,有人大叫道:“好歹毒的婦人!”
“殺了無辜的千金小姐,還害得容家家破人亡,只是因為自己的私仇?”
“打死她!”
“摳掉她的眼睛!”
“淩遲她!把她的皮一寸寸割下來!”
人群是由一個個獨立的人組成的,但它們最終卻長出一張相同的腦袋,像一只尾大不掉的遲鈍巨獸,流著涎水,咆哮著,嘶吼著。
這醜東西大約以為自己是只瑞獸,上能代表青天日月,下能代表皇天後土,立在人世間,便是正氣公道。
臺下的尖叫聲越來越響亮,刮著少年墨燃的耳膜,他驚愕於這些人的激憤,好像枉死刀下的女人也好,素未平生的趙公子也好,此刻都成了他們的親人、朋友、兒子、情婦,他們恨不能親手替自己的親人朋友兒子情婦討回公道,恨不能手刃活撕了那個姓林的罪人。
墨燃茫茫然地睜大了眼,怔楞地:“定罪……不應該是由天音閣定的嗎?”
薛正雍就安慰他:“燃兒別怕,是由天音閣定的,大家也只是看不過眼而已。他們都是嘴上說說的,最後怎麽樣,當然是由天音閣按神武指示來判罪。會公平公正的,別擔心。”
但事情卻不像薛正雍說的那樣發展,人群吶喊的內容也越來越瘋狂,越來越誇張了。
“這個婊子!濫殺無辜!怎麽能輕易就讓她死了?木閣主!你們是修真界的公正之司,可一定要好好審判她,給她十倍百倍的痛苦!讓她有好果子吃!得到應有的懲罰!”
“先撕爛她的嘴,一顆顆拔下她的牙,把她的舌頭切成無數條!”
“往她身上抹泥!幹了之後撕下來,連著一層皮!這時候再拿辣椒水倒她一身,痛死她!痛死她!”
更有青樓的老鴇來看熱鬧,她磕著瓜子,然後嬌滴滴地笑道:“哎呀,撕掉她的衣服呀,這種人不應該光著身子嗎?往她下身里面塞蛇,塞泥鰍,找一百個男的輪流搞她,那才算罪有應得呢。”
其實這些人的憤怒,真的全都來源於自己的一身正氣嗎?
墨燃那時候坐在薛蒙身邊,他受到的刺激更大,一直微微地在發抖,到最後連薛正雍都註意到了他的不安,正要帶他離開看臺,忽然臺上傳來“砰”的一聲爆響,也不知是人群哪個地方,有人朝上頭扔了個引爆符,正扔在那個女人的腳邊,這是不合規矩的,但天音閣的人不知是沒能來得及阻止,還是壓根也沒想要阻止,總是那引爆符很快炸開了,女人的腿腳剎時被炸的血肉模糊——
“伯父——!”
墨燃緊緊揪住了薛正雍的衣擺,他抖得太厲害了,他抖得太厲害了……
“好!!”
下面爆發出一陣排山倒海的叫好聲,英雄們拍著巴掌,樂不可支。
“打得好!懲惡揚善!再來一次!”
“誰扔的?不要扔。”天音閣的弟子在臺上喊了兩嗓子,也就隨著眾人去了,下面七七八八地扔上各種東西,菜葉,石頭,雞蛋,刀子,那些人自己施了個結界,立在旁邊看著,只要不會立刻要了她的命,他們就不去阻攔。
天音閣素來英氣凜然,不會和伸張正義的群眾過不去。
墨燃回憶到此處,只覺得心中窒悶得厲害,不願再想下去。他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
“你看著吧,薛蒙。如果南宮駟執意不願承認自己是師尊的徒弟,那麽他就徹底在修真界失去了屏障。等蛟山一行結束,若他們真的把南宮駟帶去天音閣問審,你會看到與當年一模一樣的場景。”
薛蒙道:“可當年天音閣審訊,大家那麽氣憤,也只是因為那個女的殺了人,所以……”
“所以刀子握在手上,想怎麽捅,就怎麽捅了,對不對?”墨燃的心情愈發沈重了,還有後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這世上有多少人,是借著“伸張正義”的旗號,在行惡毒的事,把生活里的不如意,把自己胸腔里的暴戾、瘋狂、驚人的煞氣,都發泄在了這種地方。
喝完茶,又聊了一會兒,見日頭漸晚,薛蒙便離去了。
墨燃走到窗邊,將方才收在袖里的珍瓏棋拿出來,盯了須臾,雙指註靈用力,狠狠一撚,便成灰燼。
起風了,所有的樹葉都在顫抖,窗前的人也在顫抖,他慢慢擡起手,遮覆住自己的臉龐。他近乎是疲憊地,支楞在窗欞上,很久很久,才轉身離開,走到屋子深處,被黑暗吞沒掉。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坐了半天,思來想去,想到最後整個人都是破碎的,是崩潰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他覺得有些事情自己或許應當說出來,可是說出來亦或許會更亂,更一發不可收拾。
該怎麽辦?
他不知道……
他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混亂,他忐忑,他痛苦。
他想著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幕後黑手。
他想到修真界對天音閣敬若神明般的崇拜與迷信。
他想到那個被審訊的女人,雙腿血肉模糊。
墨燃像困獸一樣在房間里踱步,像瘋子一樣在房間里踱步,踏仙君和墨宗師的影子來回在他英俊的面容上出現,一個吞噬掉一個。
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他站起來。
推門走了出去。
夜深了。
楚晚寧準備入睡,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他打開門,看到墨燃立在外頭,微微一怔。
“你怎麽來了?”
墨燃只覺得自己要瘋了,被隨時隨地會降臨的大災劫逼瘋。他鼓足勇氣,原想要開口解釋這荒謬的一切。但看到楚晚寧的臉,他的勇氣就都碎成了渣滓,成了泥灰,成了自私和軟弱。
“……師尊……”墨燃頓了頓,鼻音略重,“我睡不著。能進去坐一坐嗎?”
楚晚寧便讓開,墨燃進了屋,反手關上了門。或許是因為他不安的氣息太濃重,濃重到即使一言不發,楚晚寧都能覺察到他內心的焦躁。他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墨燃沒有吭聲,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走到窗前,雙手合攏,將唯一的窗門緊閉。
“我……”墨燃一開口,嗓音沙啞地厲害,忽然心緒上湧,助長那一股瘋狂的沖動,“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關於徐霜林?”
墨燃搖搖頭,猶豫一會兒,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燈燭的火光倒映在他眼睛里,像一根根吐信的毒蛇,鮮紅的舌頭,扭曲盤繞,他臉上的神情太亂了,眼中的光芒也很零落,楚晚寧怔了一會兒,擡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
可是指尖才觸上他的面龐,墨燃就猛地閉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顫抖,喉結在滾動,似乎是被蠍子蟄中了一樣,他轉過身,含糊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楚晚寧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墨燃,令他汗毛根根倒豎,好像有個毀天滅地的東西即將墜落,壓碎立在下面的每一個人。
楚晚寧沒再說話,原地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墨燃便走到了燭臺前,他盯著那燭火看了一會兒,而後擡手,滅去那最後一點光明。
屋里霎時陷入一片黑暗。
但墨燃方才盯得久了,眼前還晃動著燭火的虛影,從橙黃到五光十色,從具體到模糊。
他立在原處,背對著楚晚寧,楚晚寧沒有催促,等著他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墨燃回憶里之前那個被審訊的女人,最早設定是之前言情文里的女主角。
然後發現時間線對不上,那個女主角出現的時候,孤月夜已經研究出了可以讓人活到三五百歲的靈藥了,是這個修真界的後期時代,但狗子他們還處於中早期,哈哈哈~遂放棄,換了個姑娘上。
小劇場《可以不可以熄了燈》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楚晚寧:……你是想說我很醜嗎?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薛蒙:那你閉著眼睛說,憑什麽要我熄燈。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師昧:算了吧,我不和你待在一個小黑屋里,我已經被評論區惦記怕了。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葉忘昔:……流氓。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南宮駟:那你憋著吧。
“可不可以熄了燈。”墨燃說,“……看到你,我說不出口。”
梅含雪:跟我玩夜光劇本嗎?不好喲,我怕會有記者拍到我們呢,微笑~
第208章 師尊,你確定要我躲床底下?
墨燃幾次想說話, 卻都只動了動嘴唇。他的太陽穴近乎抽疼,血液在狂奔亂湧, 信馬由韁,但他覺得自己的血此刻已不是熱的, 而是冷的, 是冰的, 他在掙紮的過程中,連指尖都一點點涼透。
“師尊。”
“……”
“其實……我……”他終於開口, 一開口, 只說了三四個字,就又亂了,又崩潰了。
他為什麽要說?
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他已在巫山殿自戕,他早已死了,他只是帶著前世的記憶啊……為什麽還要說。
說出來, 自己的良心痛快了, 但真的就是正確的選擇嗎?
如今這樣多好,薛蒙會對著他笑, 楚晚寧是他的,伯父伯母都健在,師昧也還活著……沒什麽比這些更重要了, 哪怕一輩子愧疚下去,一輩子做個逃犯,他也不想親手摧毀眼前的這一切。
可他又覺得這是他應該說的。
如今已經能確定幕後之人必然也經歷過一次重生, 只有自己能提點眾人,讓所有人都有所準備。這是他贖罪的機會,或許上天讓他死去一次,卻仍然保留著記憶,為的就是此時此刻,有個人可以站出來,阻止這場風波。
哪怕付出性命。
墨燃閉上眼睛,他在顫抖,睫毛間隱有濕潤。
他不怕死,他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但是這世上其實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他上輩子已經受夠了,就是為了逃離那些東西,他才選擇了自盡。這些年,尤其是這輩子楚晚寧死後,他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地奔跑,試圖甩掉後頭那只隱形的巨獸,但是現在他被逼到了死角。
它的利爪懸在了他的咽喉。
眾叛親離,萬世唾罵。
他逃不掉……他逃不掉……
墨燃哭了,無聲,但是眼淚淌了下來,撲簌著,落在了地上。
他極力壓抑著自己聲音里的顫抖,他說:“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我其實……我……”
忽然一雙結實而勻稱的手臂自身後環繞住他。
墨燃驀地睜開眼,他意識到是楚晚寧走了過來,從後面抱住了他。
“你要是不想說,就別說了。”楚晚寧的聲音自他肩背處傳來,“誰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會做一些錯事。”
墨燃怔住了。
楚晚寧竟已明白。
他已明白……也是,楚晚寧怎麽會看不透?他見過墨燃太多次惶惶然的認錯,真心的、假意的、不甘的、懇切的。
他雖然不知道墨燃到底犯了什麽過錯,但是他知道,墨燃一定是想坦白些什麽往事,坦白一些其實並不想說的往事。
“師尊……”
“如果那件事令你很不安,你想告訴我,那就說出來,我在這里聽著。”楚晚寧道,“但如果你覺得說出來很痛苦,那麽你不開口,我也不會繼續追問。……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
墨燃心如刀絞。
他微微搖著頭,不是的……
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遠沒有那麽簡單……
我不是折了不該折的花,我殺了人,流血漂杵,萬里枯骨,我毀了大半個修真界,我毀過你。
他再一次崩潰了。
我毀過你啊楚晚寧!
你為什麽要安慰一個劊子手……為什麽要寬慰把刀紮進自己心口的人,你為什麽要在臨死前請求我,放過我自己?
你當初,為什麽不殺了我……
他在顫抖,不住地顫抖,楚晚寧怔忡地,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低聲喃喃:“墨燃……”
“我想要說出來。”
“那你說出來。”
墨燃很混亂,他搖頭,他又道:“我……我不知該怎麽說……”
他嗓音一直控制地很好,直到這時候才終於有些哽咽了。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那就別說了。”楚晚寧松開他,拉著他,讓他轉過身來。黑夜里,他摩挲著他的臉頰,墨燃在閃躲,但是楚晚寧還是堅決地觸碰了上去,捧住他的臉。濕潤的,是淌了很久的眼淚。
楚晚寧說:“別說了。”
“我……”
忽然海棠香氣離得那麽近,楚晚寧吻住了他,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動親吻墨燃,生澀,笨拙,他貼著他的嘴唇,一點點地含住,撬開他苦澀的口腔,舌頭滑進去,去翻攪著,纏繞著。
混亂,不安,瘋狂。
墨燃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大約情愛是逃離一切苦痛的港灣,大約人終究與獸相同,在交合中什麽都可以拋之腦後,這欲望的沈溺里,只有歡愉是真實的。
給無助的人與憐憫。
給絕境的人,與片刻喘息。
誰都沒有再說話,接吻到纏綿處,楚晚寧感受到墨燃因自己而起的欲望,隔著衣物頂著他,他猶豫片刻,伸手想去撫摸他,可是墨燃把他的手指攥住,變成了十指交扣:“這樣就夠了。”
他把他擁在懷里,唯有眼前人,能鎮他的痛。
能凈他的魂。
“不用做別的,這樣就夠了……”
楚晚寧擡起手,摸了摸他的臉,沒來由地覺得很心疼:“怎麽這麽傻。”
墨燃便又握住他的另一只手,這樣兩只手都緊緊相連了,他抵住楚晚寧的額頭:“我要是早些那麽傻,那才好。”
楚晚寧見總也勸不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出更軟的話,只得笨拙地磨蹭著他的臉頰,鼻尖,最終又輕輕含住了他的嘴唇。
他做這些的時候明明耳朵尖都已漲紅了,但卻竭力讓自己顯得很鎮定,很從容。他主動去與墨燃接吻,主動去擁抱,去做一些從前並不習慣去做的事情。
“師尊……”墨燃閃躲著,呼吸卻在他的親吻下漸漸有些急促,“不要了……不要這樣。”
“一直都是你來做這些。”楚晚寧掙開他的手,摟住他的脖頸,“今日你聽我的。”
“師尊……”
楚晚寧看著他犬一般的溫亮濕潤的眼,拍了拍他的腦後,竟是從未有過的寬慰與溫柔:“乖。”
沒有燈火,於是他們在墻邊接吻愛撫,親吻從溫柔到激烈,從激烈到幹渴,從幹渴到抵死纏綿,充滿了雄性的獸欲與急促。
“師尊……晚寧……”
墨燃在不住喚著他的名字,憐惜的,熱愛的,癡狂的,愧疚的。
只要楚晚寧給他一星半點的愛意,那便是世上最烈的情藥。
他終於不再去多想,把楚晚寧按在墻邊,抵著他,發了狠地親吻他,揉搓他,到最後兩個人都喘息連連,心跳激烈。他發了瘋,眼角都是紅的,楚晚寧在他的親吻里蹙著眉道:“燈……”
“不是已經熄了?”
他繼續吻他,吻他的耳墜,脖頸,他聽到楚晚寧在他耳邊忍著想要呻吟的欲望,低聲說:“不是,點亮它……”
墨燃一怔。
楚晚寧說:“我想看著你。”
燈火亮了。
黑暗不見了。
楚晚寧的鳳眸明亮,清澈,倔而堅定,蒙一層欲,臉頰似是有平日冰霜,但耳根卻是紅的,有聲有色。
他說:“我想看著你。”
墨燃忽然覺得心臟疼的都快要死了,他那顆骯臟的,千瘡百孔,曾經冷酷至極的心,怎麽還能在這樣的眼神里活下去?
他抱著他,親吻他,把楚晚寧的手摁在自己胸口,搏動的位置。
他說:“記住這個位置。”
“……”
“如果有一天,我罪無可赦。”墨燃低聲呢喃,鼻尖磨蹭著楚晚寧的鼻尖,“親手殺了我,從這里。”
楚晚寧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墨燃笑了,笑容里有墨宗師的俊美與誠懇,也有踏仙君的邪氣與瘋狂。
“我的靈核因你而結成,我的心也是你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死,這兩樣東西都該歸於你,我才能……”
他沒有說下去。
楚晚寧眼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驚愕與恐懼令他再也不能說下去。
墨燃最終垂落眼眸,苦笑說:“逗你的。我這麽說,只是想告訴你……”
他緊緊抱住他。
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次這樣的機會了。
“晚寧……”
我愛你,想要你,離不開你。
想告訴的有很多,卻和前生之事一樣,都是無從開口。
楚晚寧還在茫然與錯愕之間,他不知道一個人究竟要鑄就多大的錯,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墨燃親吻他,他的意識就在混亂中分崩離析,他不是定力那麽差的人,或許這不該怪罪於墨燃的親吻,是他自己並不願深思細想。
熱情里有絕望,猶如火焰里滴入滾油。
後來的糾纏又趨於原始與癡狂,還沒到床上時衣物就已脫去大半,楚晚寧被墨燃壓在床榻上,枕褥之間,沒有第一次那麽靦腆與生疏,男性對於欲望的索取簡單而粗暴。
他的褻衣很快被解開,墨燃埋頭親吻他,含吮他,時而擡起眼來去看燈火下楚晚寧目光渙散,仰著頸微微喘息的模樣。
這樣的纏綿還有幾次?
兩次?一次?
馬上就要去蛟山,或許立刻就能見到那個幕後之人,如果那人真的動用了珍瓏棋局,能迅速破解的人,也只有自己。
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可糾纏之間,他卻哄他的師尊,也哄幾近絕望的自己,他說,以後還有很多很多的機會。
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就像愛欲纏綿,從黑夜到白晝,他要一夜多次地欺負他,就著相連的姿勢沈睡,互相糾纏,到黎明時分,晨曦微亮,他在他的溫柔里蘇醒,在床褥間白日宣淫,臟到極處,愛到極處,要到極處。
墨燃把他們攥在一起撫摸,一起紓解。
楚晚寧的鳳目里滿是欲望與霧氣,隨著墨燃的動作,嘴唇微張著喘息,眼神逐漸混亂而迷離。
正沈醉間,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
楚晚寧猛地回過神來,血色盡褪,墨燃立刻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出聲,屋里很安靜,但他的另一只手還在焦灼而激烈地擼動,刺激著自己,也刺激著懷里的人。
楚晚寧想要搖頭,但墨燃的力道太大了,壓制著,他動不了,只能露一雙鳳眼,舒爽又苦痛,含恨又懊喪。
“師尊,你在嗎?”
聽到那聲音,楚晚寧愈發惱怒地瞪著墨燃,一只手輕輕敲了敲床板。
墨燃咽下口水,喉結性感地攢動,嗓音低啞:“嗯。我知道,薛蒙。”
“師尊?”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答應,薛蒙喃喃道,“奇怪,明明燈亮著啊……師尊?”
看樣子墨燃根本沒打算理他,依舊伏在楚晚寧身上,沈浸在愛欲之中。屋內太暗了,他甚至將楚晚寧染著怒意的眸眼誤看作了濕潤情潮。
“師尊?”
外頭的徒弟沒打算走,床上的徒弟也沒打算停,楚晚寧被他倆磨得沒有辦法,一發狠,竟咬了墨燃手指一口,墨燃吃了痛,這才把手挪開,黑眼睛里似有一絲委屈。
他嗓音沈炙低緩:“你咬的我好疼……”
“疼死你算了。”楚晚寧喘了口氣,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後對門外說,“我已經在床上了,有什麽事?”
“啊,沒事沒事。”薛蒙道,“就是我……我睡不著,有些心事,想跟師尊說……”
他的聲音漸漸輕下去,簡直可以想象到門外鳳凰兒耷拉下腦袋的模樣。
楚晚寧:“……”
怎麽回事?今晚怎麽一個兩個都有心事?
楚晚寧不放心,拍了拍還壓在他身上的墨燃,悄聲道:“起來,快穿衣服。”
墨燃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犬類般的神情:“你要讓他進來?”
“他聲音聽著就有些不對勁……”
“那我呢?”
“……”楚晚寧雖然尷尬,但還是道,“你穿好衣服,躲床底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示威狀)我為什麽要躲床底下!!我又不是隔壁老王!我就不動!就等他進來!
楚晚寧:好,那你坐著吧,我去開門。
墨燃:……(秒慫)
第209章 師尊,刺激嗎
墨燃也是噎著了, 薛蒙真的是很厲害,這麽一鬧, 什麽前世陰霾說與不說的,哪里還有半分影子。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怨氣與欲·火, 他就搞不懂薛蒙有什麽非得這個時候跑來找楚晚寧談的——這麽閑嗎?
但他拗不過楚晚寧, 還是撐起身子來, 往床下看了一眼,又直起身, 親了楚晚寧一下, 說:“不成。”
“你——”
“別生氣,不是不聽你的話。”墨燃道,“但這床板太低矮了, 我進去不去的。”
楚晚寧:“……”
“這屋子里也沒衣櫃,窗戶也只有朝門外的一扇。我沒地方可以去,你讓他走吧。”
楚晚寧想想也是, 只得道:“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我已經要睡了。”
“就坐一會兒,成嗎?”薛蒙的聲音委屈濕潤, 隱約有些鼻音,“師尊,我心里頭真的有些亂, 有些事情,我想當面問問你。”
“……”
“不然我到明天都睡不著了。”
墨燃被他這一通軟聲央求弄得心煩無比,倒也想知道薛蒙到底有什麽東西非得在今晚說, 於是支起身來,左右看了看,忽然想了個法子。他附耳和楚晚寧說了,楚晚寧的臉立刻黑了大半:“你這樣……太荒唐了。”
“那就讓他快走。”
楚晚寧欲言又止,卻聽到薛蒙在門外沙沙踢著樹葉的聲音。想到薛蒙極少有這樣堅持纏著自己的時候,楚晚寧暗罵一聲,推開墨燃,說:“下不為例。……另外,把地上那些衣服都藏好,別漏了。”
薛蒙在外頭等了一會兒,見楚晚寧還是沒有答應,雖然難受,但仍是堅持著喚了一聲:“師尊?”
“……我聽到了。你進來罷。”
得了允準,薛蒙這才推了門,他一進去,就皺了皺眉頭,這屋子里似乎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淡淡氣息,但是太淡了,他也說不準這究竟是什麽味道,總之聞起來他多少有些熟悉。
楚晚寧果然已經睡了,他床上厚厚的幔簾已經放落,遮去了里頭的景象,聽到薛蒙進來的動靜,他擡手撩開了小半邊簾子,露出一張朦朧惺忪的睡顏,半闔著眸子,似乎剛剛醒來,還很困倦,眼尾微有濕潤的薄紅,他看了薛蒙一眼。
薛蒙有些赧然,咕噥道:“師尊,對不住,打擾你睡覺。”
“沒事,坐吧。”
薛蒙就坐在桌邊。
楚晚寧問:“想與我說什麽?”
“我……”薛蒙顯得很糾結。方才回去之後,他仔細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墨燃脖子上那個項鏈為什麽眼熟了——在去儒風門的路上,墨燃曾經給楚晚寧買過一條,當時自己還搶過來自己看過,覺得很漂亮,也跟著想要。
當時是墨燃親口告訴他,那是最後一條了。
這事情讓他越想越蹊蹺,越想越不安,他是個藏不住話的人,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半晌,備受煎熬,最後終於忍不住,來到了這個地方。
可是面對楚晚寧的目光,薛蒙又猶豫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表述。
醞釀半晌,薛蒙這才悶聲道:“師尊,你有沒有覺得墨燃……他有點怪怪的?”
此言一出,楚晚寧和墨燃的心底,都是咯噔一聲。
楚晚寧面色不變,問道:“……怎麽了?”
“師尊沒有感覺麽?”薛蒙很難啟齒,支吾了半晌,才像是終於豁出去了,硬著頭皮道,“我覺得他好像在……呃……在特別賣力地討好師尊。”
薛蒙當然不敢說“在追求師尊”,但他偷眼去看楚晚寧,眸子中盡是擔憂和惶然。
楚晚寧道:“……何出此言?”
“其實是這樣的,我今天……”騎虎難下,薛蒙硬著頭皮道,“我今天……我今天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個東西。”
隱匿在床簾之後的墨燃猛地一驚,擡手摸到了自己頸間懸著的晶石吊墜,微微變了臉色。
楚晚寧還沒反應過來薛蒙瞧見了什麽,仍皺著眉望著他,等著他說下去,等了一會兒,沒等來薛蒙吭聲,倒是有一只溫熱的大手觸上了腿。
楚晚寧眸色驀地一變,以為墨燃要做出什麽荒唐的舉動來,忙趁著薛蒙不註意轉頭,望著帷幕遮住的床榻深處,卻看到墨燃在指自己的鏈子,用口型提醒著他。
楚晚寧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他斟酌片刻道:“你是不是在墨燃身上,瞧見了與我一模一樣的鏈子?”
“不不不,我沒什麽別的意思!”薛蒙又急又羞,連連擺手,“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我……”
“無妨。”楚晚寧說,“那鏈子是我還給他的。”
“啊,師尊還給他了?”
“戴著不舒服,就還他了。”
薛蒙立時松了口氣,自來時就一直蒼白的臉龐總算有了些血色,他展顏笑了:“我就說怎麽回事,他那時候明明告訴我是最後一條了,我還以為他……”
他顛來倒去那麽多次,最後幹脆一拍額頭,沮喪道:“師尊當我什麽都沒提過。我嘴太笨了,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唉,我真是個傻子。”
楚晚寧不怎麽會說謊,所以也不知該怎麽勸導他。事實上有悖良心的話有很多,隨便講一句,就可以把墨燃和自己的關系撇的一幹二凈,薛蒙圖的也無非就是這一句話而已。
只要楚晚寧說“不是”,哪怕事實擺在薛蒙眼前,他都會選擇相信自己的師尊。可正是這種全然的信任,讓楚晚寧說不出口,所以他只能那麽沈默地看著薛蒙在自己面前苦惱著,抓耳撓腮,不住嘆氣。
他不想把話說得太絕。
看著薛蒙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說自己太笨了,冒進了。楚晚寧忽然覺得很是心疼內疚,雖然他臉上的神色仍沒有太多的變化,仍是古井無波,但他低緩地道了一句:“薛蒙……”
薛蒙驀地住了嘴,等著他說話。
該說什麽好呢?
說“對不起。希望你最後不要對我失望,希望你願意一直認我這個師父”?——他說不出口的。這話太軟,太膩,也太殘酷了。
他憑什麽要求薛蒙無論發生什麽都願意認他。人都將面臨聚散離合,成長改變,就像竹筍抽條拔高,外頭的一層筍衣遲早會剝落,枯黃、成泥。
薛蒙的人生還有漫長的幾十年,沒有多少人能陪另一個人走完這幾十年的。往事、舊人,都將成為蛇的蛻,筍的衣。
薛蒙左等右等,等不到下文,不安地睜著圓滾的眼睛,喃喃:“師尊?”
“沒什麽。”楚晚寧淡淡說,“覺得你似乎有些勞神多思,方才想讓你去找貪狼長老討兩瓶貘香露喝。”
薛蒙:“……”
“其他還有別的事麽?”
薛蒙想了想,說:“有的。”
“什麽?”
“師尊是真的打算收南宮駟當徒弟?”這件事也薛蒙心里憋了有一會兒了,“那,那他豈不是成了我的大師兄?”
“……你在意這個?”
“嗯。”薛蒙有些尷尬地搓了搓衣角,“以前我是第一個,那如果算上他,我不就……”
看他這樣,楚晚寧心里的陰霾稍微淡了些,忍不住微微笑了。
薛蒙小時候愛和王夫人撒嬌,墨燃來了之後,又愛和墨燃在爹娘面前爭寵,沒想到如今都二十多歲了,這個習慣還是改不掉,一個南宮駟就把他的孔雀尾羽全都激起來了,居然為了個第一第二,耿耿於懷到現在。
楚晚寧道:“沒什麽分別,都一樣的。”
“那不成,我不願意他當大師兄,雖然他拜的最早,但是被師尊承認得最遲啊。我倒是不介意他進師門,但是能不能讓他排最後,當個小師弟啊啥的。”薛蒙對此十分認真,“以後我就喊他南宮師弟。”
“…都隨你。”
薛蒙就又高興了一點,他一高興,反而更加不想走了。
墨燃在床上等得愈發煩躁心焦,心想這家夥的話怎麽這麽多,怎麽還不滾,滾滾滾。
薛蒙不滾,薛蒙說:“我還有件事想問問師尊。”
“嗯。”楚晚寧倒是很淡然,“你說吧。”
墨燃:“……”
“就是墨燃今天跟我說,之前師尊答應他,要給他一塊手帕……”
楚晚寧問:“那個啊……嗯,不過我還沒做,你也想要嗎?”
薛蒙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我也能有嗎?”
“本來就打算給你們每人一方的。”楚晚寧說,“一直有事,就耽擱了。”
聽聞此言,薛蒙驚喜交加,而墨燃則完全楞住了。
不是……不是只有他才有嗎?
墨燃瞬間委屈著了,偏偏楚晚寧側著臉和薛蒙聊天,根本沒有去註意到墨燃陰晴不定的神色。
那邊薛蒙一掃陰霾,興高采烈地和楚晚寧談起了自己想要的手帕模樣,這邊墨燃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看著楚晚寧和薛蒙相談甚歡的樣子,即便知道他倆根本沒什麽,胸臆中仍百般不是滋味。
“杜若難刺,你若是想要杜若紋的,我回頭去問問王夫人。”
“難刺嗎?”薛蒙楞了一下,“那就不麻煩了,刺師尊會的就好,師尊最善刺什麽?”
“……其實什麽花鳥紋飾都不太擅長。”楚晚寧有些尷尬,輕咳一聲,“最擅長刺的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
楚晚寧說:“年少時在無悲寺,我……懷罪教我的。我……”他話還沒說完,忽然眉宇一蹙,面色微變,驀地抿起了唇。
薛蒙一楞:“師尊,你怎麽了?”
“……”楚晚寧竟似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沒什麽……你還有別的事麽?”
“嗯,有的,還有一件,但一下子忘了,讓我想想……”薛蒙就低著頭又想了起來。在他垂落眼簾之後,楚晚寧幾乎是無可遏制地輕輕喘了口氣,一雙含怒的眼猛地瞪向床榻深處的那個人。
墨燃原本也就是做了些暖昧情色的小舉動,想要讓楚晚寧盡快趕薛蒙走,豈料他這回眸一瞪,眼角微紅又不可反抗的模樣,卻驀地在他心頭撩起了一把大火。
他本就是個獸性極強,在某一方面極其野蠻原始的人,之所以百般隱忍克制,只是太疼愛楚晚寧,太愧疚,這疼愛與愧疚好像勒住了他本性的脖環鐐銬,讓他一直沒有在床上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來。
但此刻,煩躁與妒意熔斷了那根脖環鐐銬,他濕潤漆黑的眼睛無聲而危險地盯著楚晚寧看了一會兒,忽然做了一件頭腦發熱的事情。
他俯身,在與薛蒙一簾之隔的地方,鉆入錦被里,順著楚晚寧修長結實的雙腿,一路攀上。
周圍都是黑的,被褥遮蓋了所有光亮,於是感官變得愈發刺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寧在微微發著抖,忽然一手止住他的肩膀,五指燙熱,攀住他結實寬闊的肩膀,把他往旁邊推。
這是楚晚寧在被褥下面對他僅能做的制止。
反而讓墨燃心生了撕碎他的欲望。
薛蒙還在說話,但是他說什麽,並不重要,墨燃只心不在焉地聽著,聽到他說什麽“師尊刺什麽都沒關系,我都喜歡”,墨燃就愈發慍怒,他的鼻息已經在楚晚寧的大腿根處了,他知道那令人憐惜的欲望在哪里,但是他沒有去碰。
他側過臉,睫毛翊動,他親吻著楚晚寧的大腿內側的皮膚,吮吸著,舔舐著,留下註定很難消退的曖昧痕跡。
楚晚寧顫抖得更厲害了,他此刻想必很後悔自己留下墨燃的這個舉動。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墨燃的肩膊,但阻止不了這個瘋子。
“師尊,你在聽麽?”
“嗯……”
墨燃等待著,他的嘴唇就在離楚晚寧欲望不遠的地方徘徊,炙熱而濕潤的呼吸拂著另剛肖生生的性器,他不動,在等一個瘋狂而刺激的機會。
然後他等到了,薛蒙問了個什麽東西,無關痛癢,墨燃不介意,所以沒聽清,但楚晚寧必須要回答他,在楚晚寧開口作答的一瞬間,墨燃在被錦被的遮蓋下湊過去,近乎是貪婪地含住了身下之人火燙的欲望。
“……!”
楚晚寧整個都在瞬間繃緊,他喉結攢動,手指已經抓破了墨燃的皮肉,但墨燃根本不在意,他為楚晚寧的反應而激動不已,為兩人在暗處滋生的情欲而激動下已,他當然知道楚晚寧的忍耐力,哪怕現在扯下褻褲捅進去搞他,也是絕不會哼出聲來的,所以墨燃肆無忌憚。
他當然也知道楚晚寧雖然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但身體上的舒爽卻是真實的,他含著的性器又硬又燙,飽滿圓潤的莖頭抵著他的咽喉,那不是什麽好受的滋味,但隋至深處,這種含吮他也甘之如飴。
楚晚寧被這樣包裹刺激著。卻依舊能隱忍且壓抑地回答著薛蒙的問題,他的定力,無論這輩子還是上輩子,都是一樣的令人驚嘆。
他壓抑地很好,只是聲音較乎時稍微低緩了些,語速稍微慢了些,若不是墨燃此刻正在他床上,是根本不敢相信這個男人正享受著極致的歡愉與刺激。
最後薛蒙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快些回去吧。”楚晚寧說,“莫要再胡思亂想,也不早了。”
薛蒙起身道:“那師尊,我走了……對了,燈幫師尊熄了吧?”
“……好。”
恰好是一個深喉,楚晚寧微微張開一點嘴唇,不曾喘出聲來。
但他蹙了眉,睫毛顫抖,臉龐微有薄紅。
薛蒙猶豫著:“師尊,你是不是發燒了?”
“……沒有。”
“可你的臉怎麽有點紅。”憂心之下,薛蒙也沒多想,在起身的同時,擡手探了探楚晚寧的額頭。
這是楚曉寧怎麽也沒有料到的,一面在被迫與墨燃做出這樣的情色之事,另一面,他額上皮膚被另一個毫不知情的徒弟觸碰。眼前是薛蒙關切的目光,被褥一下卻在被墨燃含吮著,溫熱的口腔裹著他,模仿著抽插的動作,快感幾乎要滅頂,恥辱感也幾乎要淹沒了他,他不得不用盡每一根骨頭,每一寸血肉來克制自己,下讓自己喘息呻吟出來。
“也沒熱度啊……”薛蒙喃喃,“師尊,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墨燃心想,不舒服?怎麽會不舒服,你師尊怕是要舒服死了,都是你杵在這里,我才不能讓他更爽,你怎麽還不快走?
在他心中陰郁卻積越深的時候,薛蒙總算是被楚晚寧打發走了,薛蒙很盡心,他替師尊熄滅了燈火,倒了別,而後走出去。
一聽到房門“哢噔”關上的聲音,楚晚寧就氣瘋了,他猛地掀開被子一把褥住墨燃的發髻,強迫他過來,而後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壓低聲音在黑暗里訓斥:“你這個混賬……唔!”
回應他的是墨燃急切的喘息,欲火迷離的黑亮眼神,大多男性在色欲面前都是禽獸,與自己摯愛之人上床,便是吞服了春藥的禽獸,墨燃被他打了,也不覺得疼,反而扣住他的手,按在床上,然後撕扯他最後的衣服,皮膚與皮膚相貼時兩人都忍不住哼出聲來。
墨燃沒多說話,他眼里的光多少有些瘋狂,他下身硬到發痛,渾圓可怖的莖頭滲著晶瑩的液體,他沈醉地磨蹭著楚晚寧的小腹,那腥臊的液體把楚晚寧的腹部都弄得又濕又粘。
方才他在被褥里欺負楚晚寧欺負得有多厲害,現在這火燒到自己身上便就有多厲害,方才楚晚寧調動了所有的意誌不呻吟出聲,現在墨燃就調動了一樣的意誌,不讓自己掀起楚晚寧的腿,把脹痛的性器狠狠插進去。
他的肌肉繃緊,發狠地親吻他,沒頭沒腦地磨蹭著,他只想進去,欲火燒心,原始的本性驅使著他只想插進去,想徹底地征服他,撕碎他,讓他包容自己,接受自己,吞吐自己,被自己幹,成為自己的人。
“起來……寶貝,你起來……”他喃喃著,“快,再不快點我就受不住了,腿靠的緊一些……”
趁著最後一點理性之光未曾消失,墨燃沙啞地喃喃,他把楚晚寧拉起來,還是像上次一樣把滾燙的性器插到他的大腿之間,劇烈撞擊著,磨蹭著。
他撞得太狠了,胸膛有汗在匯聚,眼里的光點也極亮。
他握著楚晚寧的腰,因為這種隔靴搔癢而感到愈發地欲求不滿,愈發地精力旺盛。他沒有說太多的汙言穢語,只發狠而賣力地頂撞著,燙熱的性器每次都是貼著楚晚寧的私處蹭過去,撞過去,恥毛撞擊著他的股間,囊袋啪啪地打在臀肉上。
楚晚寧被他撞得失神,偏偏墨燃另一只手還不適時宜地探過來,握住他前面昂揚的莖身,揉搓著,擼動著。
“啊……”
墨燃咬住他的肩膀,啃嚙著,而後輕聲說:“別喊,這兒隔音不好,我怕薛蒙沒有走遠。”
楚晚寧就再也不吭聲了,他的眼中迷蒙著水汽,趴在床上被墨燃撫慰著,承受著刀口一次次兇狠的撞擊,那根粗硬駭人的巨物此刻就在他雙腿之間進出,他不敢想象這根東西進來會是什麽感覺,他微微發著抖……
這一晚上他們翻來覆去做了三次,事實上是楚晚寧被折騰著射了三次,到最後他意識都是渙散的,他記得自己緊緊抱著身上的男人,親吻著,纏綿著,沒來由地覺得心疼。
楚晚寧去親吻他,姿態仍是笨拙的,卻讓墨燃經受不住刺激,有些混亂地喘息道:“別勾我……”
楚晚寧一怔。
勾他?
誰勾他了……
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有些無奈。楚晚寧道:“那我總不能什麽都不動,由著你來?”
墨燃側過來親了一下他的耳根:“由著我來就好。”
他的語調中依然有著一絲苦澀,細嗅之下,風雨欲來。屋子里很黑,但楚晚寧擡起眼眸,分明瞧見了墨燃眸中滑過的澀然。
也不知是怎麽想的,楚晚寧忽然腦中一熱,未及墨燃反應,他就翻身騎坐在墨燃精實的腰腹上,制著墨燃的雙手,俯身望著他。
墨燃微驚: “師尊,你……”
楚晚寧沒有吭聲,鳳目很明亮,耳垂亦是燒紅的:“我都說了今天聽我的,這句話我還沒誌。”
而後他慢慢起身,往下低伏,墨燃看著他的動作簡直頭皮都麻了,渾身血液都在奔湧在叫囂,他說道:“你別亂來,你要是……你明天會趕不了路的。”
但楚晚寧充耳未聞,這個人倔起來的時候當真是我行我素,不把其他人的話放在眼里的。
墨燃的背脊都麻僵了,他一方面極渴望楚晚寧自己主動騎上來,自己坐在上面起伏聳動,一方面又極不願楚晚寧在此時做出這樣的事情。他知道一旦自己進去了,忍了那麽久,絕不可能只做一次就退出來。
其實回頭看看,上輩子的日夜纏綿,有哪一次他是能忍住只操那麽一回的?最瘋狂的那一個晚上,他給楚晚寧抹了春藥的那個晚上,他幾乎是斷續地折磨了那個不住呻吟的男人一整晚。
到最後都射不太出來了,卻還不知饜足,不肯退出,就那樣塞在被操得濕粘收縮的腸壁里——
他與他腿腳廝磨,唇舌纏綿,他插在他里面,在他耳邊講著令人臉紅心跳的穢語汙言。
“爽不爽?”
“師尊,你下面還在吸我。”
“射了那麽多,有沒有滿足你?”他那時甚至還強迫楚晚寧低頭,去看他們相連的地方,然後他狎昵地伸出手,去撫摸楚晚寧線條緊實的小腹,低緩沙啞道,“你肚子里都是我的精液了,怎麽辦?”
他說著那些荒唐的話語,目光滿是情欲愛欲,野獸般的氣息。
“師尊會不會懷上本座的孩子?嗯?”
他又往里面挺了挺,之前多次釋放留下的粘膩愛液因為這樣的動作而從兩人結合的邊緣滲了些出來。
藥性未散,墨燃看著懷里的男人因為自己這一點動作就戰栗酸軟,輕輕哼吟,忍不住眸色更暗。到最後實在無法忍受,他又開始一頂一頂地去操弄他,去取悅他……
那時候他都恨不能不做什麽君臨天下的修真界帝王了。
他對楚晚寧的欲望一直都是那麽雄渾洶湧,以至子他只想找個屋子把楚晚寧鎖起來,每日什麽都不做,什麽人都不見,只專心致誌地與楚晚寧做愛。讓楚晚寧趴著被自己幹,抵在墻上被自己幹,躺在床上掰開長腿被自己幹,騎在自己身上被反複抽插。
最好能看楚晚寧被自己操到喃喃失語,操到哭著求饒,操到性器不受控制地噴射出愛液——最好這輩子根本不用從楚晚寧身體里出來,那才是人間極致的歡愉。
墨燃知道自己心底熔巖般的獸欲,他喉結攢動,黑眼睛凝望著楚晚寧,是警告也是懇求:“師尊,不要這樣……”
“那做別的。”楚晚寧的臉頰滾燙,目光卻很倔氣。
墨燃還沒來得及思考他所說的別的是什麽,就見得他俯身埋下,動作很快,沒有給墨燃拒絕的機會,也再沒有給自己猶豫的時間。
他含住了墨燃那猙獰勃發的性器。
“啊……”
猛地腹部緊繃,脊柱如有雷電穿過。
墨燃先是本能地因為舒爽而闔上眼睛,而後手指插入楚晚寧的長發間,骨節分明的大手緊緊攥著楚晚寧的後腦,肌肉緊實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晚寧……”
眼角有淚滲出,是刺激,還是感激?
是痛苦,還是歡愉……
都不再清晰了。
他的雄性器官在愛人口中不可遏制地硬挺脹大,筋絡根根分明,顯得極其暴虐可怖,極具侵略性。
楚晚寧根本容納不了那麽大的東西,但他還是模仿著墨燃做過的事情,在莖身上舔弄,羞恥到渾身顫抖,但愛欲又讓他胸腔暖熱,他盡力地把那碩大的龜頭與莖體都含下去,可是含到一半,就已頂住了喉頭,那火熱的觸感和淡淡的腥臊刺得他幾欲幹嘔。
墨燃心疼極了,他忙對楚晚寧道:“寶貝,不用了,就……”
話未說完,卻忍不住悶哼起來。
因為楚晚寧倔氣不肯服輸,即便在床上都是如此,他開始動作,開始吮吸抽送……墨燃從前並不是短練的人,當踏仙君的時候就更加不是,那些男男女女花樣百般地伺候他,他都不覺得心動。
可是楚晚寧伏在他胯間,親吻他,含吮他。
他眼前盡是蒼白,又是漆黑,忽而五光十色,忽而大地空濛。
太刺激了。
墨燃不可自制地將頭顱微微後仰,低聲地喘息著,修長勻稱的手臂不住撫摸著楚晚寧的長發,發出性感而沈熾的悶哼。
他的晚寧,他的師尊……
晚夜玉衡北鬥仙尊。
這世上最俊俏的男人……
白壁無暇楚晚寧,願意為他做出這樣的事情。
沒有用藥,沒有逼迫。
是心甘情願的……
墨燃的眼眶濕潤了,漆黑的睫毛微微顫抖。
是心甘隋願的。
楚晚寧的技巧不好,力道掌握的也不那麽對,甚至有時貝齒不曾留心,還會弄痛他,但他幾乎是不可自制地在楚晚寧的刺激下投誠,最後釋放的時候眼角竟有濕熱淚過。
他一把將楚晚寧抱過來,緊擁在懷里,不住親吻著他,只覺得心痛的那麽厲害,卻又那麽暖,好疼。
“晚寧……”他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呢喃,“晚寧……”
楚晚寧因為欲望而濕潤的黑色鳳眸看了他一眼,隨即因為羞恥而垂落了睫毛,半晌仍是沙啞地輕聲問了句:“你喜歡嗎?”
一句溫柔,入血入肉。
痛楚尤深。
墨燃緊緊擁著他,緩聲道:“喜歡。”
楚晚寧的耳根就愈發紅了,他得了認可,就不再吭聲。
墨燃不住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聲道:“只喜歡你……最喜歡你……晚寧。”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比你更好。
除了你,誰都不能再動我心。
師尊。
我愛極了你。
第210章 師尊的手帕只能給我
半夜時分, 楚晚寧自淺寐中醒來,墨燃已經下床了, 衣服都也已經穿的端正。他坐在桌前,點著一豆孤燈, 正低頭擺弄著一堆物件。
之前那些不安與無助, 都在這一豆孤燈與纏綿的余韻里變得那麽淡, 楚晚寧幾乎是有些慵懶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才說:“在做什麽?”
“師尊醒了?是不是光太亮……”
“不是。”楚晚寧又問了一遍, “你在做什麽?”
墨燃抿了抿嘴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楚晚寧起身,披起衣袍,赤著腳, 踱到他身邊,靠在桌旁看著。原來是桌上擺著的是自己的海棠手帕,墨燃拿了另外三塊素白的帕子, 正在對著上面的紋飾刺著。
“你在繡手帕?”
“……我想師尊做的, 只給我一個人。”墨燃放下針線,一手攬住楚晚寧的腰, 貼過去,親吻他的胸膛。
楚晚寧心口有道疤。
楚晚寧不曾說這道疤的來由,墨燃便也不多問。
只是肌膚相親的時候, 下意識地,常常會憐惜地親吻這里。
墨燃說:“其他人的手帕,我來刺就好了。反正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做的……”他說著, 拿起一塊已經繡好的帕子,笑著問,“師尊看,照著刺的,和你的那塊像不像?”
楚晚寧嘆道:“不用看都知道像。”
這個人的占有欲怎麽會這麽強烈?
楚晚寧摸了摸墨燃的頭發,墨燃便也就微笑著仰頭去看他。
燈太昏暗了,墨燃熬得眼睛有些疼,擡起眼來時,有些血絲,但面容和笑意都是溫柔而燦爛的。
楚晚寧問:“還想那些有的沒的嗎?”
墨燃一楞,而後輕聲道:“不想了。”
“嗯。”楚晚寧道,“那就好。”
“都順其自然吧……”這句話,墨燃像是對自己說的,也像是對楚晚寧說的。
都順其自然吧。
這樣的日子太少太少了。
他墨微雨不是神,他不過是茫茫紅塵里,一朵再小再小不過的浮萍。人都是有私心的,給一個快要渴死了的人一杯水,才抿了一口,然後就要那個人主動把這一杯水都倒掉,自己選擇幹渴而死——這真的太難了,世上幾乎沒有人可以做到。
墨燃想,再多飲一點甘霖吧。
今後若再入煉獄,也不那麽痛了。
有一泓往事清澈,足可慰平生幹涸。
第二日,眾人鹹集於山莊外,一同出發前往蛟山。
馬莊主命下屬給每人都備了一匹膘壯駿馬,黑金色的馬鞍前還掛著一只繡著夜貓花紋的乾坤袋,薛蒙騎在馬背上,抄起那袋子看了一眼,立刻嫌棄地直皺鼻子。
忽聽得旁邊有人在輕笑:“這馬莊主的品味真是不敢恭維,乾坤袋上繡個大頭貓也就算了,還在背面繡了個正紅色的‘馬’字,有趣了。”
薛蒙一回頭,看到梅含雪騎在一匹白色的高頭駿馬上,也正掂弄著這袋子玩。他擡起淺碧色眼眸,似笑非笑地瞧了薛蒙一眼,額間吊著的水滴狀晶石散發著溫潤光澤,一晃一晃的,襯得這張臉愈發迷人。
薛蒙白了他一眼,小聲罵道:“人渣。”
人渣只是微微一笑,瞇起眼睛,竟是絲毫不生氣,反而說道:“薛公子今日瞧來,氣色不是太好,是不是沒睡飽?”
“……”
“眼底有青暈,印堂還發黑,我這兒有些安神助眠的草藥膏……”
“梅含雪你很閑嗎?”薛蒙忍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忍不住了,怒而回首,“踏雪宮把你逐出師門了?你來死生之巔這邊晃悠做什麽?”
“我師尊讓我過來的。”梅含雪依舊笑容不改,“給你爹送點昨天他要的暗器。”
“那你送完了快滾啊。”
梅含雪居然還不發怒,笑吟吟道:“嗯,這就滾了。”
“???”
薛蒙簡直覺得這個人有病,幾次見他,不是軟綿綿的像個娘們兒,就是冷冰冰的像塊石頭,上回在儒風門撞見他,他還皮里陽秋地擠兌自己,今天就又換了副“你打我左臉,我把右臉也送上來”的好人臉孔,薛蒙有些憋不住了,他調轉馬轡,盯著馬背上那個俊美至極的男人。
“不是,梅含雪,我跟你沒仇吧?”
“沒有。”
“那我跟你很熟嗎?”
梅含雪笑了,倒是沒有很快回答,只是那雙淺色的眼眸里凝著細碎光亮,風一吹,他細碎的金色長發在帽兜下拂動著,被陽光一照,色澤更是溫柔。
薛蒙倒也沒有真的想聽他的答案,皺著眉頭說:“送完暗器馬上滾,你要去勾搭別的門派的人,我管不著,別想著跟我打好關系來渾水摸魚,汙臟我死生之巔的小師妹們。”
“……噗。”梅含雪沒有忍住,笑出聲來,但隨即手捏成拳,掩在唇邊輕咳一聲,很是有趣地打量了薛蒙一會兒,說,“好。”
他牽過馬韁,白皙的手腕上系著根銀鈴,風吹過,叮當作響。
梅含雪笑而側目:“走了。”
薛蒙瞪他:“快走啊?難不成還要我給你放鞭炮送行?”
梅含雪就真的走了,馬蹄踩了兩步,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麽,扭頭道:“對了,還有一件事。”
薛蒙並不想聽,但薛蒙好奇,所以他沒好氣地問:“什麽?”
梅含雪微微一笑,一根修長白凈的手指點在唇邊,端的是衣冠禽獸斯文敗類,低聲笑道:“你可真辣。”
薛蒙的臉瞬間爆綠!
“你……你——你!!”他算是徹底被惡心到了,你了半天,居然半個下文都你不出來,這是前方掌門那一隊都在號令集結,準備動身了,梅含雪笑瞇瞇地朝他揮揮手,策馬行遠。
墨燃騎馬踱到薛蒙旁邊時,梅含雪已經消失在人海里了,墨燃就看到薛蒙在原處氣的直拍胸口,連連幹嘔。
墨燃楞了一下:“……你吃壞東西了?”
“嘔——你別現在先別跟我說話,我他媽大清早,我吃了個狗屎我……”
墨燃:“……雖然辟谷很餓,但你再餓也不至於要吃狗屎……”
“滾!!!”薛蒙一把推墨燃的胸口,把墨燃連人帶馬推開,他簡直氣到一佛升天二佛涅槃,朝遠處臉紅脖子粗地嘶吼道,“嘔——!狗屎!你他媽才辣呢!”
喧鬧一陣,數千人從孤山出發,往蛟山方向行去。這場景實在是非常難得,畢竟平日里大家出門都是禦劍,哪怕集結了大隊伍,也是轉瞬就到的,很少有這種一群修士騎馬趕路的情形。
這里頭有許多人並沒有騎過這麽久的馬,第一天還好,後頭就有些受不住,所幸馬莊主的乾坤袋里什麽都有,提神醒腦的藥丸,香風習習的小扇子,甚至還有幾本縑絹制成的書冊,印著桃苞山莊各種新奇商品的價目與適性。
薛蒙瞪著休憩時在樹蔭下嚷嚷的馬莊主,這位天下第二富豪正在興高采烈且不遺余力地嚷嚷:“諸君諸君,有什麽看上的商貨,在冊子里頭勾上就好,我馬某人回去之後就會一一送貨上府,七日包退,十五日包換,諸君所定的仙器到了,然後再付清錢兩——”
有不少人真的沒事可做,而且馬莊主絕對是故意的,偌大一個乾坤袋,里頭只扔了這些冊子,想看別的統統沒有。
盯著看久了吧,總有一兩件能打動心扉,連薛蒙都忍不住提筆在“老少鹹宜,味淡有益,選料上乘,靈力大增——南屏山靈燕燕窩糕”上面畫了個圈兒。
他可總算知道墨燃所說的“賺錢”是怎麽個賺法了。
行路七日,馬莊主賺的盆滿缽滿,眾人也都有些疲憊,這一天傍晚,他們終於抵達了磐龍群山。
“龍有傲骨,望君尊之。”
薛正雍望著磐龍山道前豎著的那一塊巨大的巖石,念了一遍巖石上的字,回頭問南宮駟:“南宮小公子,這啥意思?”
南宮駟道:“意思是接下來的所有路途必須步行,而且從進山之後,直到蛟山結界開啟之前,都絕不能講汙言穢語,否則將受其譴。”
既然南宮駟這樣告誡,眾位掌門便立刻傳下去。不過每個門派傳訊方式不同,踏雪宮宮主拿起腰間的玉笛吹了兩聲,玄鏡大師搖了搖手中銀鈴,姜曦站著不動,是華碧楠替他傳的訊,華碧楠一揮衣袖,一團黑煙自袖中湧出,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非是煙,而是成千上百只小飛蟲,一一停到孤月夜門徒耳畔叮囑。
薛蒙被惡心的厲害,說:“寒鱗聖手可真變態,難道他渾身上下都是蟲子?”忽然又想起什麽,扭頭對師昧道:“說起來,你還去霖鈴嶼求學過呢,沒跟華碧楠接觸吧?別到時候你也耍起蟲子來,那可真夠我喝一壺的了。”
師昧轉過頭來,微笑道:“……少主真是多慮。”
這時候,死生之巔也開始傳訊了,別的門派多少有些炫技的意思,薛正雍倒好,以擴音術大喊一聲:
“進入山谷之後,莫要講臟話粗話!管不住自己的,用噤聲咒提前把嘴堵上!都聽到了嗎?”
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在山林間回響,聲震林木,響遏行雲,回音裊裊,不絕如縷——
“都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到了嗎?嗎?”
眾修士:“…………”
作者有話要說:
《薛蒙是直的》
梅含雪:我跟薛蒙沒一腿。
姜曦:我跟薛蒙沒可能。
墨燃:我跟薛蒙見了鬼。
楚晚寧:我跟薛蒙沒前途。
師昧:我跟薛蒙誰做攻?
南宮駟:薛蒙長得不夠美。
薛蒙:……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第211章 師尊,進蛟山吧
棄馬進山, 第一日安然無恙,到了第二日晚上, 所有人就地打坐歇息時,便發生了意外。
有個修士半夜去密林中小解, 放水放完覺得腿癢, 他低頭一看, 一只碩大的毒蚊子停在他的腿間,正喝血喝的歡暢。那修士一巴掌便把蟲子給打死了, 末了還習慣性的叨嘮了一句:“他娘的, 敢叮你爺爺我。”
結果話音方落,就聽到周圍林木中傳來怪異聲響。這修士一驚,猛地想起山前南宮駟提醒過的話, 嚇的連褲頭都來不及提上去,就奪路狂奔,大喊:“救命啊, 師尊!救命啊!”
原來這人正是江東堂一名隨侍在黃嘯月左右的弟子, 這一聲哭爹喊娘的大嗓門,猶如巨石入幽潭, 激起千層浪,原本都在靜靜打坐的眾人紛紛起身,瞧見一個江東堂修士屁滾尿流地從遠處狂奔而來。
此人光著腚, 甩著屌,一邊哭一邊跑。身後還跟著最起碼上百條的黑皮小蛇,有幾條已經纏上了他的腿腳。
黃嘯月驚道:“徒兒?”
南宮駟道:“都別過去!”
那弟子哭嗥著奔過來, 但攀上的蛇越來越多,他最終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嚎啕道:“師尊!師尊救我!”
黃嘯月原本要施以援手,南宮駟說:“這蛇是惡龍的龍須所化,你殺一條,他會變成兩條,越殺越多,且報複心極強。黃道長要是不怕,就上去應戰吧。”
黃嘯月一聽,立刻慫了,但嘴上念叨:“大局為重,大局為重。”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的弟子被潮水般的黑蛇吞沒,那人在蛇潮里翻騰打滾,痛苦地扭來扭去,蛇潮已經完全覆蓋了他,成了一團黑色的低丘,這團低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當潮水四散,原地除了一灘血水,竟連根骨頭都沒剩下……
這事兒一出,最後一天的路程便沒人再多說半句廢話。
言多必失,這是誰都清楚的道理。
薛正雍甚至給自己,順帶也給薛蒙上了噤聲咒,不為別的,只因父子二人平日口舌太爽快,萬一順嘴嘀咕了一句“狗東西”,怕是眨眼功夫便要成為蛇群的腹中餐。
眾人謹言慎行,總算在第三天深夜,穿過磐龍群山,來到了儒風門的英雄冢——蛟山之下。
蛟山結界與凰山不同,蛟龍厭詐,因此結界是透明的,未施任何障眼之術,從外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山麓景象。
姜曦看著眼前的情形,問道:“這就是儒風門世代英傑的埋骨之地了?”
月光照在南宮駟臉龐上,他沈默一會兒,說:“不錯。”
蛟山,魔龍所化,儒風門初代掌門降服此龍之後,與其定下血契,令其化作高山,守護儒風門世代的英魂與珍寶,宗廟與祠堂。
這座山,南宮駟自記事起,每年冬至都會跟隨父親來這里掃墓。從前他來的時候,能看到延綿無止的恢宏漢白玉石階,早已侍立好的暗城護衛守在山道兩旁,青衣鶴麾,衣袂飄飄。
“恭迎少公子。”
耳畔依稀還能聽到隆隆呼喝,眾人跪落,他沿著山道往上走去,就能在最頂端的宗祠天宮,看到已在準備祭祀之禮的父親。
“南宮公子,傷春悲秋就免了吧,大戰在即不可耽擱,你還是趁早把結界打開,好讓我們進去,誅魔衛道。”
南宮駟轉過頭,說話的人是黃嘯月。
在儒風門的鼎盛時期,這種人哪怕是南宮駟心血來潮,毫無理由地賞他十來個巴掌,也是不敢還口的。
今天都可以在他的祖墳面前,對他吹噓瞪眼,耀武揚威。
南宮駟隱忍著,他不得不忍。
臼齒咬的格格生疼,也要竭力忍耐著。
“都後退一點。”他說著,自己一個人來到了山門之前。
那里一左一右立著兩只辟邪靈石鑄造的鎮墓神,光是腳趾就有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那麽大。這倆神像一人三面,或慈或怒,分別手擎法器,臂繞釧環,但奇怪的是,這種神像通常而言都是豹目圓睜的,可他們卻雙目緊閉,蹙著眉心,看起來多少有些詭譎。
南宮駟眼也不眨,袖箭刺破手指尖,在辟邪靈石上畫下一道符咒,而後說:“儒風門第七代源血宗親,南宮駟,拜上。”
轟隆隆——
大地震動。
有少見多怪的人驚呼道:“睜眼了!那個雕像!”
墨燃立在人群中,也仰頭看著。
如果不是局面緊張,他真想跟那個人說:不是那個雕像,是那兩個雕像。
一左一右兩個鎮墓神都睜開了眼睛,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仁細狹,像是蛇的眼珠子。
左邊那個雕像緩緩言語開口,聲如洪鐘,嗡嗡有余響:“南宮駟,汝可熟記,儒風七戒?”
南宮駟道:“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後頭黃嘯月在冷笑:“說的比唱的好聽。”
不止黃嘯月,許多人都在心里念叨,這七不可為,當真是對如今的儒風門,最大的諷刺。
右邊那個雕像則跟著開口,聲色渺遠,似從亙古傳來:“南宮駟,上有明鏡高懸,下有蒼茫黃泉,汝行於世,可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
這兩段是南宮駟從小記到大的問答,無論是南宮家的誰,只要踏進英雄冢,就必須先經過這兩個問題,答出這兩個答案。
儒風門的初代先祖設下這兩個提問,其實是希望家族後人在上山朝拜時,能夠記起先輩教誨,能夠反省自身。
此時此刻,南宮駟忍不住想,父親每年冬至來此祭拜,回答這兩個問題的時候,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觸動,一絲一毫的內疚?
還是真的就把這一問一答,當做機括密鑰,當做一把打開蛟山結界的驗身符,僅此而已。
結界開了。
原本兩個站立著的石像,忽然緩緩地震動,改換姿態,最終變成了一左一右單膝跪落的模樣。
“恭請,主人進山。”
南宮駟背對著眾人立了一會兒,誰都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連葉忘昔也是。
只有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嗚咽,雪白的爪子探出來,扒著箭囊的邊沿:“咪嗚,咪嗚嗚——”
“進來吧。”
南宮駟最後落下這言簡意賅的三個字,而後一馬當先,踏進了蛟山山域內。
薛正雍解開自己的噤聲咒,問道:“在這里還需要註意謹言慎行嗎?”
“不用。”南宮駟道,“謹言慎行是在磐龍群山那一帶做的,其實也是為了杜絕一些對儒風門心懷惡意的人進山。到了這里,蛟龍便認定來者應當不是敵人,便不會再多管言語措辭了。”
但即使他這麽說,很多人還是心有戚戚,不肯多做言語,只悶聲不吭地跟著南宮駟往山上走。每行三百米,便有兩只十二生肖的圖騰石刻左右林立,先是雌雄二鼠,而後是雌雄二牛,虎、兔……自半山腰起,就是儒風門的歷代英雄埋骨之地。
這些英雄按照生平貢獻,由低到高,依次往上,在蛟山長眠。
他們最先來到的,是最下層的埋骨之地。
這里豎著一塊八尺高的白玉,上面流光溢彩,鐫刻的都是一個個人的名字,最上頭留有“忠貞之魂”四個手書。
“聽說這里葬的是南宮家歷代死去的忠僕。”薛蒙小聲和墨燃說,“總有個千來號。”
他說的不錯,這片山域密密麻麻地都是墳墓,放眼望不到盡頭。
師昧憂心忡忡道:“要是這數千個僕奴都起來了,該怎麽辦?南宮家的僕人身手都不差的,恐怕能纏一陣子。”
薛蒙忙去捂他的嘴:“噓,你瘋啦,快呸呸呸,別烏鴉——”
墨燃在旁邊陰沈道:“恐怕還真的不是烏鴉嘴。”
“餵,狗東西,你去哪兒?”
墨燃沒有去管薛蒙,他徑直從大部隊中離開,走到一座忠魂冢前面,半跪下來,仔細打量著。
儒風門的英雄冢和普通的喪葬不一樣,沒有墳塋封土,用的是一種半透明的玉棺,和厚厚的冰面一樣,一半棺槨沈在地下,而棺面則直接露在外頭,所以群葬之地瞧上去就是一片一片連綿著的玉帶,在月光下散發著晶瑩的光華。
這種寒玉和死生之巔霜天殿的停屍棺材差不多,能保存屍體不腐不朽,宛如生前。墨燃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具棺材,群葬冢都不會被打理得太仔細,因此玉棺的棺面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墨燃只能模糊地瞧見下面那個死者的輪廓,看不清五官,看體態似乎是個女子。
他盯著那個女子看了一會兒,視線重新沿著棺槨逡巡了一圈——
他覺得這棺材有些不對。
但具體哪里不對,他不太說得上來。
他左右看了看,趁著沒有人註意自己,把手貼到棺面上,閉了眼眸,仔細感知著……
忽然掌心一抖。
墨燃睜開雙目,臉色極為難看。
這棺槨里確實有邪氣,但是已經不濃郁了,珍瓏棋子不在里面……難道自己想錯了?
“墨燃!”薛蒙他們已經要走遠了,在遙遙地朝他喊。
墨燃低聲自語道:“馬上。”
他修長的手一寸寸摩挲過棺面,去擦上面厚厚的積灰,試圖在不開棺的情況下,把下面那個女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些。
他擦著擦著,忽然余光瞥見了個細節,便猛地停了下來。
他知道哪里不對了。
積灰。
這棺材的積灰不對!
除了他剛剛擦拭過的地方,墨燃忽然發現還有一個地方沒有灰塵——就在棺槨的側面,有四個長短不一的印子,他猶豫片刻,伸手去比照了一下,竟發現那剛好是一個人從里面爬出來,除了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手指會搭到的地方!
墨燃悚然色變,剛想讓眾人停下上山的腳步,就忽地感到面前傳來一陣濕冷寒氣。
他猛地擡頭,冷不防對上一張屍白色的臉。
一個穿著壽衣的女人蹲在墓碑後面,正幽幽地瞪著他。
第212章 【蛟山】太掌門
“別往前!往後退!都往後退!到山腳去!”
冷不防一聲暴喝, 眾人紛紛回首,見墨燃一襲黑衣掠地而來, 在他身後,一具女屍窮追猛趕, 口中發出可怖的嗥叫聲。
薛正雍驚道:“燃兒?怎麽……怎麽回事?!”
“退後!都回去!”墨燃漆黑的眉眼下, 一雙目光如刺刀出鞘, 他朝南宮駟喊,“南宮!落下前面的拒魂石!”
南宮駟立刻趕往更上面——在忠魂群葬墓上面, 是儒風門歷代高階弟子群葬墓, 為了防止後世生患,兩個群葬墓之間設立了一道漫漫墻垣,以作阻隔之用。
他發足疾奔, 葉忘昔緊隨其後,但還沒到拒魂墻前,南宮駟的步伐就猛地止住了:
只見山道上端, 緩緩走下來一群人, 各個穿著青衣鶴麾,帛帶飄飛, 乍一眼看,就好像儒風門還未滅門,浩浩湯湯行來一群英姿颯爽的儒風弟子一般, 端的是聲勢宏大,氣勢驚人。
但南宮駟知道不對。
葉忘昔也清楚。
這些儒風弟子和他們以前朝夕相處的有一處差別,那就是每個人的眼前, 都蒙著一道繡著鶴影的青色緞帶。
看上去只是一個極其細小的區別,但南宮家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活人是絕不會綁這根遮目緞帶的。這是儒風門弟子下葬前,師門給他們佩戴的喪物,意味著雙眼遮祥雲,駕鶴西去,往生長樂無極……
下山的全是儒風門的死人!!
南宮駟往後退了一步,擡手,下意識地攔住了葉忘昔。
他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下去。”
“……”
“下去!去告訴墨宗師,來不及了。”南宮駟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句微帶顫抖的話,“儒風門歷代高階弟子,已全部起屍,正在逼往山下。”
“那你呢?!”
“我阻擋一陣,你快點。”南宮駟微微側過臉,對葉忘昔道,“讓他們先盡量往山腳下退,退到那邊了,你發引信煙火,我即刻下來。”
葉忘昔緊咬嘴唇,她很清楚此事並無回寰之地,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解下了自己的箭囊,拋給了南宮駟,沈聲道:“接著。你總不記得多拿。”
她沖至山腰的時候,那里已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鏖戰,先前潛伏好的儒風門僕役屍骸正從灌木叢里、巖石後頭,所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蝗蟲一般湧出來,撲向迎戰的修士。這些屍體都穿著壽衣,渾身蒼白,攪和在服飾各異的修士中,猶如雪浪翻湧,遠遠看去煞是壯觀,只是這壯觀的代價未免太大,蛟山霎時間哀聲陣陣,殺喊一片。
葉忘昔瞥見幾具在激戰中被靈力轟開了的棺槨,里面只有衣物,擺了個大概的人形,她的義父猶如狡兔,留給他們一個平靜無波的“忠貞之冢”,其實早已把冢內的屍首召喚出來,藏匿在暗處,只為等他們走到最高處時,調動前方的“高階弟子冢”,前方殺來,後方夾擊。
他布下了網,他們是網里的魚。
葉忘昔在混戰中找到了墨燃:“墨宗師!”
墨燃正在與五具屍首纏鬥,聽到葉忘昔的聲音,他猛地擡頭,心焦道:“怎麽——”
“樣”還沒有說出口,看到了葉忘昔的臉,便已知答案。
墨燃暗罵一聲,恰巧此時一具僵屍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甩不掉,極怒之下幹脆將手伸進了那僵屍口中,眼神發狠,手下用勁,生生把那僵屍的滑舌給撕了出來!
“嗷!”
黑血橫流飛濺,僵屍再也咬不住他,被他反肘擊於胸前,栽倒在地。
墨燃黑眸亮的可怕,神情煞戾,再次望向葉忘昔的時候,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但她立時穩下自己,說道:“阿駟讓你們盡快撤退,退到山腳等他!”
墨燃點了點頭,擴音術剎那間將他的嗓音傳遍了整個片混戰領域。
“不要戀戰,都往山腳去,全部退到山腳去。”
黃嘯月登時急了:“本來我們就做好了和徐霜林決一生死的準備,眼前這一幕都是早有預料的,怎麽可以現在退?”
墨燃根本不管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黃嘯月要卯著勁往山頂沖,好去摸儒風門宗廟天宮里藏著的奇珍異寶,那是這老頭子自己的事兒,他依舊厲聲重複著:“不想死的都下山去!立刻!都下去!”
這些僕役屍首雖然戰力不強,但也並非凰山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屍身,且它們數目驚人,又不畏疼痛,前僕後繼地湧上來,等眾人陸續退到山腳處時,已經戰死了十余名修士。
黃嘯月當然也跟著退了下來,他也知道以他自己一個人的能耐,是絕不可能單獨殺上峰頂的。
但他吹胡子冷笑道:“墨宗師,這下可好了,說要來蛟山的人是你,打到一半,讓我們退下來的人也是你,你可真能耐啊,眼下怎麽辦?要不你打頭,我們跟著你灰溜溜地退出結界去?”
這個孱孫上輩子給踏仙帝君提鞋都不夠,殺了他都嫌臟手,這輩子也就是因為墨燃不再是黑暗之主,而成了清清正正的一代宗師,所以才不能大庭廣眾之下扇他耳刮子。
但墨燃可以選擇根本不理他。
黃嘯月正欲再言,忽見得前面湧起一陣滾滾煙雲,竟是南宮駟騎著重新幻化真身的妖狼瑙白金,疾風般馳來,他身後跟著數百儒風門高階弟子,黃嘯月乍一眼看去,驚道:“啊呀,不得了啦!中計啦!”
墨燃瞇起眼睛,心道,這老東西總算是反應過來了,知道這是徐霜林布下的埋伏,還不算笨的離譜。
然而黃嘯月後半句就是:“南宮駟!你好大的膽子!竟在蛟山糾集了儒風門余孽,想要對戰其余門派嗎?”
墨燃:“……”
南宮駟伏低在妖狼之上,奪路疾奔,瑙白金快得像離弦之箭,將他身後那些追趕著的屍首越甩越遠。這時候,黃嘯月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誤會了他,但他沒有絲毫愧疚,反倒瞪大眼睛望著潮水線一般朝他們步步逼近的僵屍,喉頭攢動。
南宮駟沖入人群之中,從妖狼身上一躍而下,將箭囊塞到葉忘昔懷里,喘息道:“箭還有剩的,先還你,你帶著所有人,往後撤離。”
葉忘昔原本聽到前半句,心下微松,但後半句又讓她猛然擡起頭,盯著南宮駟的臉:“你要做什麽?”
“一點小事。”
一旁黃嘯月看著儒風門高階弟子越走越近,眼見著就要和這些百年前就作古的儒風門英傑對戰,他掌心盜汗,扭頭破口大罵:“南宮駟!你這個害人不淺的東西!和你爹一個樣!你為什麽要把這些怪物都引到我們這邊來?想讓我們替你殺敵嗎?”
見南宮駟不看他,也不吭聲,黃嘯月更是極怒攻心,顫聲道:“好啊,我總算知道你打的是什麽算盤了——你是怕一個人上不去山頂,拿不到你老子給你留下來的珍寶財富,所以才引我們一行人到你這座破山頭,替你開路吧!南宮駟!你好歹毒的心思!”
眼見著他說話越來越過分,站在他旁邊的薛正雍忍不住了,皺眉道:“好了,黃道長,你就少說兩句。”
“少說?我憑什麽要少說?”黃嘯月根本不把下修界放在眼里,平日里大概還會冷靜一些,顧及薛正雍的顏面,但此刻危急關頭,他哪里還有裝模作樣的心思,指著南宮駟就唾罵道,“果然是孽畜之子,虎狼之心!你居然利用那麽的名士豪傑來替你掃清路障!你哪里來的臉?”
南宮駟:“……”
黃嘯月還不罷休,怒嗥道:“像你這樣的人,本該一死以謝天下,但你居然還從屍群里逃出來,你還把這些畜生引到我們這里來,你——”
“啪!”
一個極為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摑在了黃嘯月的臉上。
君子之風葉忘昔,仍然維持著她扇黃嘯月耳光的姿勢,微微發著抖,喘著氣,目光狠戾,盯著跌到在自己跟前的人。
“畜生。”
她沙啞地開口。
“我儒風英雄冢前,豈容得你這匹夫口出穢語?!”
江東堂的人群起拔劍,紛紛指向葉忘昔,黃嘯月座下的一個中年女修朝她豎眉嬌喝道:“你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你竟敢對長輩動手?你才是畜生!儒風的走狗!”
她叫嚷著,居然就要沖上來收拾葉忘昔。墨燃正欲相幫,忽聽得刷的藤鞭勁響,狠狠抽開空氣。
一片耀眼金輝中,楚晚寧從人群中出來,手執天問,瞇起鳳目。
他背朝著葉忘昔,面對著江東堂。
“我說過。”他一字一頓道,“南宮駟是我的徒弟,諸位若不想通過天音閣審判,那麽有任何東西想要指點,請先來我面前。論個公道,或者論個拳腳。”
死寂之中,他丟落最後半句話——
“奉陪到底。”
氣氛一時間僵凝到極致。
江東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退了,臉上無光,進了……他們真的能撼動北鬥仙尊楚晚寧嗎?更何況,他們真的應該和楚晚寧結下梁子,從此當死對頭嗎?
那邊屍群還在接近,越來越近……
有人忍不住了,大喊道:“都別爭了吧!有什麽出去再說!先想想辦法啊!這該怎麽辦啊!”
“打嗎?”
“直接就這麽打嗎?那為何還要退到山腳來?這和在山上打又有什麽區別?”
對啊,墨燃也忍不住想,有什麽區別?
他雖然明白南宮駟所作所為並不會是毫無目的的,作為南宮家族的最後傳人,既然南宮駟讓他們退到山腳,就必然心有打算。
他忍不住望向從剛才起就沒有吭聲的南宮駟,卻忽然發現那個男人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一種令他不寒而栗的光亮。
“南宮!”
他喝了一聲,但沒有用,南宮駟從之前就一直在不出聲地默念著一條禁咒,從黃嘯月在指著他的鼻子唾罵的時候,就一直在念這條禁咒。
此時覺察,已經太遲了。
無數條藤蔓轟然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墨燃、葉忘昔、薛蒙……所有人,幾乎在同時被這柳藤纏繞住,緊接著瞬間甩出結界外,甩出蛟山的山域範疇。
葉忘昔悚然色變:“阿駟!你要做什麽?!”
她想要再次闖進去,可是南宮駟擡手,猛地一揮——左右兩個鎮墓神步履沈重地站起,渾身石粉簌簌落下,它們分別擡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相對相抵,剎那間一道嶄新的半透明結界籠罩了整個蛟山山口,阻斷了所有人進山的道路。
南宮駟一個人立在結界前,面對著千余屍潮,背對著結界之後的所有人。
他說:“蛟山有藤,乃龍筋所化,能將萬事萬物拉入地下。但你們不能在里面。——只要身上不淌著南宮家族的血,我一旦施展這個陣法,龍筋之藤就會不分敵我,把諸位統統都拽入土中,活埋而死。”
葉忘昔悲極而怒,怒極而喝:“南宮駟!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個人!”她砸著錘著,卻只能在結界外喊著他:“南宮駟!”
“怎麽就一個人了。”南宮駟側過半張臉,“不是還有你嗎?”
“……”
然後,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事,居然咧嘴笑了起來。
那笑容燦爛,是儒風門滅門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在他臉上過的璀璨華光,飛揚桀驁,張狂熾烈,好像多少年的意氣風發都又回到了臉上,在一雙明眸里,信馬由韁。
南宮駟和多年前,他與葉忘昔二人第一次進試煉幻境時那樣,側著臉,提著劍,朝她笑道:
“不過你們女孩子還真是沒用,到頭來,還是要我保護你。”
說罷,他轉過身,大步朝著那滾滾如潮的屍群走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止。
南宮駟插劍入土,解開手上紗布,狠狠沿著鋒銳的劍鋒劃下。
鮮血滾滾淌落,順著劍身的血槽,流入蛟山濕潤的泥土。
南宮駟目光清涼,直視前方,毫無畏懼。
他不知道,這一刻,站在結界外的墨燃眼里,他的身影正和前世死戰不降的葉忘昔交疊,重合,最後形同一人,再難分離。
“血祭蒼龍,得之筋骨。”南宮駟道,“陣開——!”
無數道樹藤從已經皸裂的地面下破土而出,霎時間沙泥俱下。那樹藤和先前困縛眾人,把眾人丟出去的完全不一樣,那是一根根猩紅色的藤,沒有任何的樹葉枝丫。甚至可以說,那就是一根根粗遒的血管,從蛟山深處拔地而起,瞬間攀附上每一具被珍瓏局控制的屍身。
南宮駟以一人之力,驅使千余龍筋出土,剎那間就耗費了極大的靈氣,他額頭上滲出細汗,拄劍的手微微發著抖,手背上經絡根根暴突,舊傷崩裂,鮮血更是橫流……
“沈之!”
他臉色煞白,顫抖地,下了最終的命令。
那上千根龍筋便開始兇狠地把屍首往地下拉,但那些僵屍顯然也不會坐以待斃,都在竭力地嘶吼著,咆哮著,掙紮著。
南宮駟此時與龍筋共靈力,這上千的僵屍在用力,在扭動,他就不得不壓榨出更多的力量,通過鮮血獻祭到地下,催使龍筋以更強悍的力道,把屍群往下拉扯。
腳踝,小腿……大腿……
那漫山遍野的僵屍都在嗥叫著,引頸長嘶,口角流涎。
南宮駟喘著氣,大腿……依舊是大腿……
他可以感到自己的靈力已近枯竭,卻還沒有將那些僵屍都沈入土底,他們還在憤怒地扭動著身軀,用雙手支撐著,想要掙脫出來。
再多一些,到腰……至少到腰……
這樣才能解開結界,讓外面的人進來,這樣這些僵屍才不至於一下子掙脫,將局勢瞬間扭轉。
至少……
再多一點……
靈力耗盡,轉至消耗透支靈核。
南宮駟只覺得心臟一陣鈍痛,他原本就易暴走皸裂的靈核在胸腔里微微發著抖,他咬緊了牙關,但血水還是順著唇角淌了下來。
再多一點。
腰……
很好,它們都極難動彈了,但還不是最穩固的,僵屍的力道比活著的時候會更大,埋到這里,還可能會暴起突破。
再多一點!
“咳咳——!”靈核之力再度祭出,南宮駟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支持不住跪於地面,一口血嘔了出來,滴滴答答浸濕了黑色的土。
南宮駟搖搖晃晃地擡起眼皮,晃動的虛影里,他看見那些屍群被發了狠的龍筋拖曳到了更深的地方,幾乎都已埋掉了他們的胸膛。
這些怪物暫時是動不了了。
南宮駟唇齒血紅,笑了起來。
他聽到葉忘昔在外面喊:“阿駟!夠了!打開結界!你快打開結界!”
薛正雍也在喊:“快開結界啊南宮!我們來幫你!”
“南宮,快開結界啊!開結界啊!”
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這世上,也並非都是全無良心的人。
南宮駟笑著笑著,儒風滅門之後受了那麽多委屈都沒有哭的他,忽然就在這時滾滾落淚。
他哽咽著,沙啞喃喃道:“……我知道,就開了……就開了……”
他擡起顫抖的手,準備將阻攔眾人的那個蛟山結界撤去。然而,地面卻忽地一抖,隨即開始微微震動——
南宮駟顯然是覺察到了,他猛地一怔,繼而擡起頭,望著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那些方才聽從他的指令,把僵屍往大地深處拖曳的龍筋,忽然一一松開,繼而纏繞上那些屍體的胸背,將它們又一個個地、往泥土外拔起……
“不可能……”南宮駟茫然道,“這不可能!”
蛟山怎麽會不聽從主人的命令?
哪怕是徐霜林下了相反的指令,這些龍筋也絕不可能再服從,因為對於沈眠於此的魔龍惡靈而言,南宮家族的後代們,都是一樣的。
如果兩個南宮後人,分別對蛟山下了相反的命令,蛟山只會停止目前的動作,誰都不幫,轉為中立。
除非……
南宮駟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想到一個人。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抖,心臟的疼痛似乎更勝於前,他喘息著,緩緩擡頭,他沿著漫長無止的漢白玉階,沿著密密麻麻的屍潮,往最上頭看去。
一個面目英武威嚴,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沿著長階,緩緩走下。
他披著華貴的錦袍,上頭繡著蛟龍吞日月,雲海翻波,每走一步,衣料上熔鑄的金絲銀線都會在月光下散發出如水一般的光澤,浮動瀲灩。
他高挺的鼻梁上方,端端正正地綁著一道儒風門死者才會佩戴的綢帶,遮住雙眼,但那綢帶不是青色的,而是黑色的。上面繡著的也不是仙鶴,而是一條焰電噴薄,指爪遒勁的蒼龍。
南宮駟的臉色已經白的和紙一樣,他盯著那個一步一步,從容步下臺階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呢喃:“怎麽……怎麽可能……太掌門……”
月光自林葉中探出,照亮了男子刀劈斧削般英俊的,輪廓分明的臉。
是他。
這個世上唯一能讓蛟山違抗南宮家族後嗣命令,能降服魔龍,能將上古惡獸“鯀”鎮壓於塔下,開創了恢宏數百年第一仙門大派的那個人。
他是數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大宗師,他是為渡紅塵苦難,在活著時就放棄飛升進入天界大門的第一人,他是儒風門初代掌門——
南宮長英!
作者有話要說:
《太掌門的occ》
南宮駟:徐霜林!!你挖我祖墳!你動我太掌門!!!你不要臉!!!我艹你祖宗!!!!
徐霜林:大侄子別鬧,你祖宗也是我祖宗。
南宮長英:……早知道你們這麽鬧騰,我當初就應該選擇火化,而不是土葬。
南宮駟&徐霜林:所以太掌門當初為什麽要土葬?
南宮長英:想當白雪公主,覺得睡在水晶棺里,大概過個五百年還能被吻醒。
科普小天使墨燃:請諸位不要信以上對話,本界習俗就是死後土葬,而且大多數後嗣都會希望能夠最大程度地保持祖先的屍體不腐不爛,這和現實里中原大地絕大部分的古代風俗是一樣噠~~
第213章 【蛟山】生死戰
雖然長英掌門是早已作古的人, 但流傳世間的眾多繪卷上都畫有他的肖像,儒風門先賢堂更是供奉著初代掌門的威嚴玉雕, 因此葉忘昔幾乎是在瞬間就反應過來:“阿駟,快打開結界!你打不過他的!”
當然打不過……
誰能打得過?
恐怕讓如今修真界最強悍的宗師楚晚寧與之對戰, 也難有勝算。
南宮駟在發抖, 但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一種極其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太掌門……徐霜林竟然把太掌門的遺骸也做成了珍瓏棋子!
瘋了……
真的是瘋了!
那是他們的先祖,是儒風門的魂, 是儒風門的根脈, 是百年來代代弟子、後嗣尊崇的神祇。
是南宮長英啊!
南宮駟脖頸處青筋暴突跳動,他發出一聲扭曲至極的咆哮,猶如虎嘯山林:“徐霜林!!……不, 南宮絮!!!你給我出來!!出來!!!”
余音如兀鷲盤繞,久久不散。
沒有人應答他,徐霜林當然不會出來。
唯一有反應的, 只是雙眼被帛帶蒙住的南宮長英, 他微偏過臉,蒼白的手指滑動劍鞘, 陪葬的寶劍出匣,龍光漫照。
他提著劍,緩緩又走下來一步。
而與此同時, 南宮駟則往後退了一步,他喃喃道:“太掌門……”
南宮長英步履沈穩,劍尖點在玉階上, 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的雙目被遮,且這種帛帶是死後以法術系上的,無法摘落,因此他並不能看清面前的路,只能依靠著聲音和氣味,判斷著南宮駟的位置。
“汝乃何人?”
忽然間,一個低沈縹緲的嗓音響起。
竟是南宮長英在說話!
“為何擅闖此地?”
聽到數百年的先祖開口說話,即便只是作為一枚珍瓏棋子,也是極為震撼的。
南宮駟咽下唾沫,說道:“太掌門,我……”
“……”
他突然松開扶著的長劍,跪地叩首:“晚輩不肖,儒風門第七代宗親嫡傳,南宮駟拜上。”
“第七代……駟……”長英的屍身遲緩而麻木地重複著這幾個字,而後搖了搖頭,提劍而上,只說了一個字,“殺。”
兵刃相接!
南宮駟與他一擊之下,只覺得手臂酸麻,先輩的力道大的驚人,一張屍白的臉逼近,呵氣如冰。
“擅闖者,殺之。”
“太掌門!”
劍花繚亂,劍勢俱是淩厲驚人,鐵刃與鐵刃叮叮當當的碰撞下,花火四濺,疾光片雪。
薛正雍一拳錘在結界上,栗然道:“瘋了嗎?怎麽可能打得過?”
誰不知道南宮長英的驍勇?相傳他力量驚人,哪怕不用武器,單手也能將巖石擊為碎片。
對付他?
恐怕十個南宮駟都不夠自己祖宗捏來玩的。
南宮駟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和儒風門的初代掌門在蛟山對招,這第一擊雙劍碰撞之下,他猛地被擊退到十尺開外,若非及時拄劍於地,恐怕此刻他已經跪在了荒草堆里。
南宮長英舉起自己的寶劍,再度緩緩逼近。
他低沈地重複著指令:“殺……”
此刻在結界外,薛正雍惱恨地不斷錘擊著這層薄膜,姜曦眉心緊蹙,抿唇一語不發,馬莊主則幹脆捂住了眼睛,“哎呦,啊呀”地不敢看,黃嘯月則暗自心驚且慶幸——幸好當初自己沒有抓到南宮駟,要是真的捆了南宮駟單獨來蛟山,這會兒面對儒風門初代掌門的人,恐怕就該是自己了。
只有楚晚寧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南宮長英的舉動,他覺得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南宮長英是什麽人?
只消看他降服的兩只惡獸,一只是魔龍,另一只則是鯀,都是上古邪獸,這個人的靈力有多可怕自是不必多說。哪怕此時他的魂魄早已離體,存留世間的不過是個軀殼,許多法術都無法施展,但是格鬥顯然並不該受到影響。
那麽南宮長英的格鬥術兇悍到什麽程度?
東極飛花島附近,有一個儒風門大肆炫耀的遺跡——一座島中湖。
這座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且是死水,並無瑰麗景象,繞著它不緊不慢地走一圈,大約需要小半個時辰。
然而誰都知道,這座湖原來並不是一湖泊,而是一座小丘陵,是當年南宮長英與鯀鏖戰時,幾次鯀都借著這座丘陵掩身避閃,南宮長英在激鬥中,一連數十余重拳落在了山石上,結果最後一拳,竟將百丈高的頑石擊碎,土崩瓦解,山崩地裂,從此山巒不複,雨積成潭,才有的後世這片湖泊。
所以不是楚晚寧看低南宮駟,但他覺得,在南宮長英第一劍與南宮駟對上的時候,南宮駟就該飛出百尺外,絕不可能還有爬起來的機會。
這屍體有蹊蹺。
楚晚寧的目光像一段雪亮的刀片刮過南宮長英每一寸肌骨。
忽然間,他鋒銳的目光一凝,落在了南宮長英提劍的那只手臂上,他頓了頓,腦中剎那間擦亮一團花火,他猛地意識到究竟是哪里不對了——
那邊,南宮駟正費力地拄著劍,搖搖晃晃地站穩了身子,他和他養的狼犬一樣,能敗,但絕不會逃。他用衣袖狠狠拭了唇角的血,正欲再戰,忽聽得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往他左邊打,他的左臂經脈都被挑斷了。”
“楚宗師?”
“別走神。”楚晚寧立在結界外,一雙褐色眸子盯著兩人的拆招,“就算南宮長英斷了左臂,也不能掉以輕心。”
聽到楚晚寧這麽一說,周圍的幾個掌門把視線都落在了長英的左臂上,果然發覺這屍身的左臂綿軟無力,薛正雍驚道:“長英掌門死後居然被挑斷了經脈嗎?!誰做的?”
……
沒有人答話。
但如葉忘昔這般熟悉長英生平的人,已經很快明白過來。
誰做的?這世上有誰會挑斷他的經脈,又有誰能挑斷他的經脈?
正在與南宮長英交手的南宮駟緊盯著自己先祖的臉龐,與先賢堂玉雕分毫不差的面孔,就好像南宮長英還活在這世上,從來沒有走向死亡。
如果他真的還活著,如果他真的沒有死,如果這幾百年的歲月一筆勾銷,那麽自己這一刻,是不是正在接受第一代掌門的考驗,接受他的試煉,他的指教?
“瑙白金!過來!”南宮駟的知覺漸漸回到身體里,他厲聲喝來妖狼,翻身跨上,緊盯住長英掌門的左臂,以極快的速度進行攻擊。
眼前閃過幼年的一幕。
他站在先賢堂的宏偉玉雕前,歪頭看著初代掌門的塑像。
小孩子的視角總是奇怪的,他忽然扭頭對容嫣說:“阿娘,這個雕像,沒有做好呢。”
“怎麽沒做好了?”容嫣拖著華貴的衣袍,以帕掩口,輕輕咳嗽著,踱到孩子身邊,仰頭看著長英掌門的塑像,“不是很好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聽不懂。”
容嫣嘆了口氣,她是個急性子,恨不能把別人要花二十年習得的學問,在兩年里就塞進自己兒子的腦袋里:“就是雕的很像活人,每個細節都很生動。這兩個詞上回不是都教過你了麽?”
南宮駟撇了撇嘴,說:“可是雕錯了呀。”
“何錯之有?”
“阿娘你看。”他指著初代掌門的左臂,又指了指右臂,“左胳膊比右胳膊粗了一圈兒,我盯著瞧了好久啦,肯定雕的有粗有細,一點兒都不對稱,錯啦錯啦!”
他說著,還舉起自己的兩只胳膊給容嫣看,認真地給自己母親講著道理:“我的手臂就是兩邊一樣粗的,阿娘的也是,爹爹的也是……所以這個雕錯啦,讓工匠來重新塑一個吧!”
“原來駟兒是這個意思。”容嫣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並非工匠之錯,而是太掌門原本左右臂膀就有些差池。”
“為什麽?是天生的嗎?”
“自然不會是天生的。”容嫣說,“太掌門慣用左手,他左臂的力量比右臂大很多,日久天長,漸漸地左邊就會變得比右邊粗壯遒勁。所以說,雕這個塑像的工匠非但沒有弄錯,反而用心的很,註意到了這些細微之處。”
“錚——!”
兩柄長刃對上,南宮駟和南宮長英面目挨得極近,隔著星火飛濺的武器,與對方咬牙對抗。
失去慣用左手的南宮長英,對陣傷痕累累,卻竭盡最後一絲體力的南宮駟。這是一場肉搏之戰。
薛正雍有了個令自己倒抽一口涼氣的想法:“他左臂的經脈,莫不是……莫不是他自己斷去的?!”
其實不止薛正雍,在結界外觀戰的很多人,心中也漸漸有了這樣的猜測:
儒風門自高階弟子起,落葬之後,雙眼均需以帛帶施加靈力蒙住,為的真的只是“乘鶴遨遊,目極雲天”嗎?
有沒有可能是南宮長英多少也預料到了人世百年,滄桑變幻?
所以,他在創立儒風門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儒風門的末日黃昏,他之所以遮蒙住每一位入葬弟子的眼,為的就是令其不能發揮出最強悍的戰力,不能為禍人間。
所以,陪他縱橫一生的神武不在棺槨之內,他拿的只是一把長劍。
所以,他在臨死之前,斷去了自己左臂全部的經脈,哪怕日後真的有不義之徒,拿著他的屍首興風作浪,也無法得到自己全部的戰力。
但答案終歸是不得而知了。
十幾個回合交下手來,正打到激烈,南宮駟忽瞥見太掌門的眉心微蹙,喃喃著:“南宮……駟……第七代……”
結界外頭,墨燃凝神盯伺著南宮長英的一舉一動。作為踏仙帝君,他和在場所有正派人士所觀察的點都不同,他能精準地覺察到一些沒玩過珍瓏棋局的人很難立刻發現的東西。
在墨燃看來,這具屍首和其余那些顯然不同,他似乎一直在掙紮,在拾回自己生前的意識。
這也是墨燃之前所憂心的——珍瓏棋局雖然是三大禁術之一,但世上絕無一個法術會是十全十美的,如果一個人意誌力特別強悍,那麽施術者就必須源源不斷地對其施加靈流,以壓制棋子的反抗。
一旦施術者靈力供給不夠了,珍瓏棋子就會暴走失控,有時甚至會反噬施術者,這也是為什麽珍瓏棋局歷代掌控者里,有不少人忽然罹患惡疾而死,或者直接經脈逆行,暴斃身亡。
墨燃面目沈熾,目光追隨著南宮長英而動。
他幾乎可以斷定,徐霜林做不到完全掌控南宮長英。
“砰!”
猛地一聲悶響讓墨燃撫在結界上的五指緊捏,筋脈突出。
實力相差還是太大了。
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得清楚,哪怕南宮長英自斷主臂,強削力道,宗師依舊是宗師,哪怕拔掉了鋒銳爪牙,這具空蕩蕩的屍體,依舊可以和梅含雪、薛蒙這種水平的小輩打成平手。
真的要壓制他,恐怕還是得讓掌門、長老這一層次的人出招。
但是掌門、長老都進不去,結界封落,里頭是南宮家族的領地,他們誰貿然闖進都會導致蛟山之靈暴起,到時候反而會幫倒忙。
這是儒風門的內戰,無人可以插手。
如果是元氣飽滿的南宮駟,大概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擺平面前這具殘屍,但是他先前受的苦難已經太多了。又是一次重擊,南宮駟原本可以順利閃過,然而拽著瑙白金的頸環翻身上背時,卻因手掌傷口撕裂,一時脫力,沒有拉住。
“嗚嗷——”
瑙白金發出一聲悲鳴,南宮駟手中的佩劍被打落擊飛,錚地滾落到了結界邊緣。
墨燃看到,那劍柄上已染滿了南宮駟掌心中滲出的鮮血……
“阿駟!不要打了!你出來吧!我們再想想辦法!”葉忘昔再朝他不住地呼喊。
人總是這樣,葉忘昔自己是不會求饒的,但南宮駟是她的軟肋。
她在哭,不住地在哭。
墨燃前世都沒有見過她這樣哭泣,她這會兒可真的有些姑娘家的影子了,南宮柳和南宮絮兩兄弟出於私心,在她臉上死死融嵌了一張剛毅冰冷的面具。
這張面具她一直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摘不下來了,但卻在看到那染滿斑駁血跡的佩劍的剎那間,灰飛煙滅。
“阿駟……”
這一擊太重了,南宮駟咬著牙,汗珠涔涔,不吭氣地想要硬撐著從地上爬起來,但是一道寒光閃過,雪亮的利刃映照在他的側顏。
南宮駟微微喘息著,擡起一張與南宮長英略有相似的臉,隔著明晃晃的劍光,仰頭瞪著自己的先祖。
南宮長英的劍已經懸在了他的正上方。
結界內外,霎時間一片死寂。
作者有話要說: 開打,老習慣,由於開1號boss了,暫時不更新小劇場破節奏啦~麽麽啾~
第214章 【蛟山】靈核碎
墨燃的手在暗處捏緊, 他的心跳如戰鼓,太陽穴處的筋脈隱約抽動著, 他盯著眼前這劍拔弩張的一切,內心有個瘋狂的念頭在嘶吼——南宮長英隨時會要了南宮駟的性命。而他真的要這樣站著嗎?他真的能這樣心安理得地站著嗎?!
他在抖, 他備受煎熬, 但幸好沒有人瞧見他的異樣, 結界內的生死一線已如細沙吸水,聚攏了所有的目光。
利劍隨時都會染血。
萬木蕭瑟, 墨燃握住了袖中的暗器, 指腹在鋒銳的袖箭邊緣摩挲著,他想做一件事,但那件事讓他的恐懼像野草一樣瘋長……
忽然間, 南宮長英的身軀顫抖了一下。
這下顫抖太明顯了,誰都看得清楚。
薛正雍驚道:“怎麽了?!”
南宮長英看不到南宮駟具體的方位,他舉劍的位置其實有些偏。但是南宮駟不能出聲, 一點聲音, 一點風的異樣流動都能讓南宮長英有所反應。
他蒼白而倔強地盯著先祖的臉龐,抿了抿唇, 唇角盡是未幹的血。
“你是……南宮……駟?”
“!!!”
這回別說薛正雍了,多少站在前頭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打了個寒噤。
——南宮長英有意識?!?
墨燃的臉色也陡變, 他袖中寒光一閃,那柄即將派上用場的暗箭被他收了回去。他的背脊已被冷汗浸透,心跳砰砰狂亂。
好險……差一點自己就要暴露……
他為自己不必出手而感到僥幸, 但隨即又因自己生起的這種僥幸而感到不安和惡心。
在這座蛟山前,他前世與今生的兩個魂靈在龍爭虎鬥,不住地撕咬糾纏,互相撕得鮮血淋漓,咬的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南宮……駟……第七……”
結界內,南宮長英高懸的劍在一點點地偏移。
一點點地,一寸寸地……
薛正雍驚愕至極:“他真的有意識?”
不,不是有意識。
是在恢複恢複意識,恢複這具屍身里殘存的意識。
墨燃知道,躲在蛟山某個角落的徐霜林,就像個拙劣的傀儡戲藝人,從沒有舞過這樣繁複龐大的布偶,他快要撐不住了。
南宮長英即將掙脫他的——
“刷!”
墨燃還未來得及想完,這一聲穿透皮肉的悶響,令他頭皮發麻,瞳孔陡縮。
剎那間。
血花狂湧!
幾許無聲,忽然間一聲扭曲到極致的嘶喊在耳畔炸響,一劍霜寒,直刺骨膜——“阿駟!!!”
“葉姑娘!”
“葉忘昔!!”
左右鉗制住雙目赤紅神情幾近瘋狂的葉忘昔,唯恐她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但是人們很快就發現不過多此一舉,她能做出什麽呢?她不是南宮家族的人,再怎麽左膀右臂,在蛟山面前,她也不過是個外人。
她根本進不去。
南宮長英的劍無情地洞穿了南宮駟的肩背,若是他雙目能視,只怕此刻已經在南宮駟胸口開了個森寒透風的窟窿。
南宮駟僵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長英隨即拔劍,鮮血噴濺,倒在地上的南宮駟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連支撐自己都再難做到,掙紮幾次,最後頹然倒在了泥土之中。
不知道徐霜林做了什麽,或許是捐出了靈核之力,又或許是以全部意識去死死控制南宮長英。
這具原本快要恢複神識的軀體,忽然又變成了殺伐決斷的偶人,他提著劍,那細細劍槽里不斷有鮮血留下,於地面滴滴答答,瀲著月光,匯聚成一小灘陰晴不定的暗黑。
南宮駟再次想從地上爬起,但失敗了,他在泥濘里,勉強只擡起了一張臉。
墨燃睫毛發顫,閉上了眼睛。
他寧願南宮駟不要讓人看到這張臉,一張原本驕傲,飛揚,從來幹凈,英俊的臉龐,此刻只有血和泥,幾乎看不清五官,狼狽到足以讓任何一個尚有良知的人感到悲涼。
盡管南宮駟的眼睛里並沒有悲涼。
他眼里仍是火,仍有光。
南宮長英想要再補一劍,但一道白光撲殺而來,和他纏鬥在一起,瑙白金嘶吼著,嗥叫著,殺氣騰騰,不管不顧。
“阿駟……”
葉忘昔已近崩潰,而南宮駟並不看她,他只盯著姜曦不住地看,血淋淋的唇齒一開一合。
他此刻並不能發出太響的聲音了,但姜曦明白唇語,他負著手,一雙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南宮駟雙唇的翕動。
南宮駟說完了。
姜曦道:“……好。我知道。”
“嗚嗚嗚……”
砰的又是一聲鈍響,瑙白金被南宮長英單手擊出,它倒落的動靜遠比自己的主人大,龐碩的雪白色身軀摔砸在樹木林葉間,壓垮了一大片枝葉。緊接著它的靈力便也支持不住,“噗”地原地起了一團煙霧,煙霧還未散去,里頭踉踉蹌蹌沖出一只毛絨絨的白色奶狗,還不到人手掌大,極盡全力地咬住了南宮長英的衣擺。
那是瑙白金的幼體原形。
南宮駟轉頭,低聲咳道:“走,快走。”
“嗷嗷嗚嗚嗚!!”瑙白金不走。
但它的這一點力道,咬在南宮長英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南宮長英根本懶得理會它,他動了動手指,蛟山地動山搖,那些先前被南宮駟捆縛住的成千上百具屍體,都被藤蔓瞬間拔出了地面。
力拔山兮。
摧枯拉朽。
南宮駟眼中閃著激烈的光澤,他竟也把手狠狠按在地上,霎那間,胸口劇痛,靈核粉碎!!
他用自己修煉了二十余年的靈核,用自己二十余年寒冬酷暑修煉的心血,孤註一擲且永不回頭地含血低喝道:“沈之!!”
崩裂。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臟里,那個與他相伴二十年的核心,在瞬間崩裂了。
很輕,像是風過春湖,吹起的波紋。
很重,像是山河破碎,滾落的土石。
最後都化作齏粉。
那一瞬間,南宮駟模糊地感到一絲寬慰,原來靈核力竭破碎,是這種滋味?雖然疼,但也並不是撕心裂肺的。
那,阿娘死的時候,應當沒有受太多的苦吧。
只在須臾,就都沒有了。
惡龍之靈竟真的因為他的獻祭而微微顫抖,那些原本將要松開的血藤忽地又合攏,緊緊攀附住那些將要破出的僵屍。南宮長英略微揚起下巴,低沈地“嗯?”了一聲,而後步步走到南宮駟面前,站住。
南宮駟此時是一步都走不動了,失去了靈核,他與普通人毫無分別。
他甚至連自己的佩劍都不能再召回。
他喘息著,仰著臉,眼里倒映著月色華光,也倒映著南宮長英逆著月光的臉龐。
“太掌門……”
南宮長英蒙眼的緞帶在寒風里獵獵飄飛,他原地站了一會兒,手指尖又動了動,但蛟山之靈因為南宮駟靈核的獻祭,一時間對於原主人屍身的指令不能馬上反應,因此那些血藤還是毫無動靜,甚至緩緩拽著暴動的屍群們,繼續往地底沈著。
但是南宮駟知道,快支撐不住了。
只要南宮長英有心下狠勁去命令,蛟山最終聽從的絕對還是第一任主人的指示,他並不能改變這一切。
但是,雖然並不能改變,他仍舊會付出這樣的代價去做,近其力而為之。
無愧於心。
結界外,墨燃咬緊了唇齒,袖箭又在指尖了,他臉龐的線條繃到極致,他的手在衣袍之下微微顫抖。
結界內,南宮駟說:“太掌門……對不住,我還是……什麽……什麽都沒有做到……”
先祖的佩劍又舉了起來,南宮駟正欲緩緩合上眼眸。
忽然,就在他即將引頸就戮的那一瞬,他看到南宮長英格格地轉動脖頸,艱難地,從牙槽縫里,擠出這一句話,“你……叫做……南宮……駟?”
南宮駟驀地一凜,沙啞道:“太掌門?!你、你有意識嗎?你……你能明白我的話嗎?!”
後面的句子墨燃已經聽不清了,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南宮長英手下的動作忽然緩了下來,並且嘴唇微微啟合,顯然是正在和南宮駟說話。
“我……不應……與你……鬥……”
南宮長英的劍仍懸著,但是他喉嚨里卻斷斷續續地,發出非常輕微的聲音。
“我心中尚存……往昔記憶……我死前,曾憂心後世會有異變……”他剛剛恢複神識,言語並不清晰,沙啞道,“不成想……果有今日。”
南宮長英頓了頓,複又繼續:“南宮……駟。一會兒……在我……在我念完咒訣後……你立刻……把弓箭取走……我……”
弓箭?
什麽弓箭?
南宮駟腦中嗡嗡作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南宮長英已長劍一轉,刷地與地面刮擦而過,發出龍吟般的長嘯。緊接著他往後掠了數尺,衣袂飄飛,形如謫仙。
南宮長英在顫抖著,此刻勉強使唇舌擺脫施術者控制的他,每講一個字,都要損耗極大的力量。
“穿、雲,召、來。”
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蛟山腹地里忽然發出一聲清越長吟,南宮駟面前的土地轟然裂開,滾滾下落的泥沙之中,一把深藍色角弓不住鳴響,映亮了漫漫長夜。
眾人悚然,即便連楚晚寧這般沈冷之人,都是微微色變。
傳說中儒風門初代掌門的隨葬神武——
穿雲!
“快、拿走!”南宮長英沙啞道,他劇烈地顫抖著手,好像在與看不見的蛛絲引線做著對抗,竭力不讓自己上前去拿起自己的神弓穿雲,“穿雲之箭,可焚血肉之軀……燒。”
南宮駟其實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這刺激實在是太大了,他無法置信,所以他幹澀地開口問:“燒什麽?”
“我!”南宮長英忽然怒而暴喝。
“太掌門!”
“別讓我的屍身……做出……我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南宮長英長身玉立,衣袂蕭颯,落下百年後的最後一個字,“燒。”
第215章 【蛟山】殘軀焚
修真界千來以來, 英豪輩出,而如今能列在“仙君譜”上的, 只有十個人,南宮長英是其中之一。
從前, 墨燃並不以為然, 他曾經用一根小指頭就碾碎了儒風七十二城, 他只覺得這仙城里窩藏著數以百計的廢物膿包,刀還未架到脖子上就開始喊疼, 劍還沒劈下去就開始求饒。
正如上輩子葉忘昔臨死前所說的, 煌煌儒風七十城,寧無一個是男兒。
在墨燃眼里,儒風門是一盤散沙, 而聚攏了這一盤散沙的南宮長英,又能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血跡斑駁,百年基業在瞬間被後來者夷為平地, 到處都是死屍, 烏鴉啄著死人的肚腸。當年的踏仙帝君拾級而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推開了先賢堂的大門——
他披著及地的黑色鬥篷,穿過掛著儒風歷代掌門、長老肖像畫的長廊,最終停在了先賢堂的盡頭。
踏仙君仰起臉, 鬥篷加身,帽兜之下,瞧不清他整一張臉, 只能看到他蒼白的下巴,弧度淩厲囂張,微微擡起,用審奪的姿態,打量著那尊比真人更高的雕像。
那是尊白玉靈石所雕的塑像,雕的是一位寬袍廣袖的年輕仙君,憑虛禦風,持弓而立,匠人工筆遒勁,巧奪天工,用鰈晶石鑲嵌眼珠,浣晶砂塗抹衣冠,泛著血腥味的晨曦從雕像後的鏤花天窗灑落,令他瞧上去就像沐浸著九天神光的謫仙。
踏仙君帽兜下的那半張臉,忽然展露了個笑容,露出森森白齒,甜蜜酒窩。
他整理衣冠,長作一揖,而後擡起那張清俊的臉龐,笑盈盈地說:“久仰啦,南宮仙長。”
雕像自然不會說話,只有那雙黑色晶石流曳著光澤,像是在凝視著來人。
踏仙君也當真是無聊極了,沒人理睬他,他也依舊能自得其樂地做戲良久:“晚輩墨微雨,今日有幸拜會,南宮仙長當真好神氣啊。”
他嘻嘻哈哈,熱熱鬧鬧地一個人講了很久,活人對著雕像發神經。
“我見過了你的玄玄玄玄……”他掰著手指,然後嘆了口氣,“算不清了,誰知道是你的第幾代侄子,見過了你的不知道第幾代外甥,你座下的不知道第幾代徒弟。”
然後他粲然一笑:“不過如今他們都成了我的刀下鬼啦,所以仙長您若還未投胎,大約也已經見過他們了。”
“可惜沒有瞧見您的玄玄玄玄玄孫子。那家夥在城破之前就逃啦,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多少有些遺憾。”
他又開開心心,皮里陽秋地與那雕像親昵至極地聊了一會兒天,然後道:“對了,我聽說南宮仙長當年也是一代人傑,眾望所歸,走到哪里都有人誓死效忠追隨,甚至還有擁蹙仙長稱帝的。”
墨燃笑瞇瞇道:“那豈不就和我今日一樣威風?所以我來這趟,前頭說的都是廢話,我只是有個疑問——不知南宮仙長當年為何不拒而不登基呢?”
他頓了頓,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時候他的視線落在了南宮長英雕塑後面立著的警言碑上,其實這個碑那麽大,他一早就瞧見了,只是一直刻意略過。
石碑是南宮長英九十六歲那年,用劍鑿刻下的,當初樸實無華,但後來又被子嗣添了金粉熒彩,如今瞧來倒是熠熠生輝,字字千金。
墨燃盯著看了一會兒,笑道:“哦,我明白了。‘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仙長真是好風骨。”
他負手而立,繼續道:“可是仙長皓白一世,清譽加身,又對後世諄諄教誨,至死方休,但我很好奇,仙長有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儒風門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他說到這里,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一個合適的措辭來形容,而後他想到了,於是他撫掌笑道:“一窩碩鼠?”
他說完,哈哈笑了起來,笑容痛快又恣意,純澈又邪獰,久久回蕩在空寂肅穆的先賢堂,聲如裂帛,像要撕碎那一張張微微隨風擺動的畫軸,撕碎歷代儒風門英傑的肖像……
那笑聲最後停泊擱淺在了南宮長英冰冷的雕塑前,戛然而止。
墨燃不再笑了,他收斂了笑容,面上緩緩凝起一層冰。
他漆黑的眼睛盯著對面吳帶當風的前朝先賢,盯著當年那個與他一樣,同樣可以號令天下,踏盡諸仙的人。
好像時空在此交匯,兩個時代的第一仙君在歲月的洪流里對峙著。
最後,墨燃輕聲說:“南宮長英,你的儒風門是一潭臟水,我不信你會幹凈。”
他驀地揮袖轉身,大步走出先賢堂,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吹落了鬥篷的帽兜,終於露出踏仙帝君那張近趨瘋狂的臉。
他有著世上首屈一指的英俊容貌,是當之無愧的美男子,可這張臉上,卻盤踞著世間無二的兇狠毒辣眼神,猶如食腐兀鷲。
黑色的衣袍猶如濃雲翻墨,沿著長階滾滾而下。
他是人間的厲鬼,紅塵的修羅,他舉目望去,到處是儒風弟子的死屍,缺胳膊斷腿的,踏仙君不接受降兵,除了那個姓宋的女人尚可留著,其余人,趕盡殺絕。
那一刻,墨燃心中生起殘忍至極的快意,他看著天邊絢爛的朝霞,旭日刺破雲層,一道刺眼的金光照在他血色淺淡的臉龐上。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手在袖中捏緊,因為狂喜與激動而微微戰栗。
他原是那樣一個命如草芥之人,年幼時曾在臨沂地界討食要飯,曾親眼見到母親活活餓死,他連個裹屍的草席都沒有。那時候他請求一個儒風門的修士,能不能給他置辦一具棺材,最薄最差的就好,但是那個人對他無不譏謔地說了一句話——
那個修士說:“什麽人就該配什麽棺,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他沒有辦法,於是想把母親就地掩埋,但臨沂管制森嚴,最近的一個亂葬崗在岱城之外,翻過兩座小丘才能抵達。
他就拖著母親的屍體,一路受著嫌惡的、鄙薄的、驚訝的、同情的目光,但是沒有人幫他,他走了十四天,一個小孩拖著一具女人的屍體,十四天。
十四天。一個願意幫助他的人都沒有。
他一開始還會跪在路邊懇求,懇求過路君子、馬夫、農人,能不能用木板車帶他和阿娘一程。
可是誰會願意把一具素不相識的屍身往自己的車上放呢?
後來他也不懇求了,只是咬著牙,拖曳著母親,一步一步地走著。
屍身僵硬了,又軟化,開始腐爛了,有惡臭和屍液滲出,過路人無不對他退避三尺,掩鼻急趨。
第十四天,他終於走到了亂葬崗。
他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氣味了,屍臭彌漫到了他的骨髓里。
他沒有鎬,就用手在亂葬崗下刨了一個淺淺的坑洞——他實在沒有力氣挖一個深坑了,他把自己爛到面目全非的阿娘拖著,拖到坑洞里,然後他就呆呆坐在旁邊。
過了很久,他木僵地說:“阿娘,我該把你埋掉啦。”
他就開始掬土,才掬了一捧,灑在了娘親的胸口,他崩潰了,他痛哭了起來。
真奇怪,他以為眼淚都早就已經流幹了。
“不不不,埋了就見不到了,埋了就見不到了。”他又爬到坑里,伏在腐臭的屍體上嚎啕著,眼淚簌簌滾落。等到情緒稍緩,他就又去掬土,可那泥土像是有某種可以打開人淚腺的氣味,他又潰不成軍了。
“怎麽都爛成這樣……都爛成這樣了啊……”
“為什麽連個席子都沒有……”
“阿娘……阿娘……”
他拿臉去蹭她,他沒有嫌棄她臟,她臭,她是死人,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她流著膿血,身上爬著蛆蟲。
他伏在她懷里痛哭流涕,哽哽咽咽撕心裂肺每一個聲音都像是從喉管里染著鮮血挖出來的。
最後亂葬崗上回蕩著他的哀鳴,那聲音扭曲嘶啞,含混不清,有時候像是人的哭聲,但更多時候卻像是幼獸失去母親後的哀鳴。
“阿娘……阿娘!!”
“來個人啊……有沒有人……來個人把我也埋了吧……把我也埋了吧……”
轉眼,二十過去了。
墨燃重新回到臨沂,站在儒風門碧瓦飛甍的山巔瓊樓上,立在屍山血海前。
當年那個一身屍臭的幼崽子已變得皮毛鮮亮,獠牙鋒銳,他再次睜眼眼睛,瞳仁里閃動著瘋狂而激越的光華。
今天他站在這里,誰還敢跟他說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荒唐!他要十丈,百丈,要千丈萬丈!
他要他們,要這塵世間每一個人,都跪下來,膝頭蹭著地,把他的千丈萬丈百萬丈跪著呈上來——
踏盡諸仙,為尊天下!!!
他進過了先賢堂,見過了南宮長英,他愈發確定了自己的欲望與野心,是的,踏盡諸仙,為尊天下,什麽都可以握在掌心里,什麽都能拿捏把握住。
他再也不會是當年那個撫屍痛哭的孩子了,他再也不會讓喜愛的人在他面前死去,在他面前腐爛,肌膚生白骨,昔顏朽成泥。
再也不會了。
百年之後,他也將成為像南宮長英那樣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為身金粉彖字。
不,他會比南宮長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巔,會遠勝當初的儒風門,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會比南宮長英那個拿不起放不下的偽君子更教人嘆服、更教人稱頌。
罪孽?
他不信南宮長英沒有罪孽,能締生出儒風門這種怪物的人,怎麽可能會是個舍生取義,一身正氣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嗎?漂亮話誰不會說?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絕倫,令人交口稱贊的醒世恒言,大可以找溜須拍馬之徒替他撰寫史書,過往黑暗一筆勾銷,從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系蒼生萬民、一舉霸業宏圖”的聖明之主。
當真好極了。
沒有什麽結局,會比這個更好了。
“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一聲微弱的呢喃卻如驚雷,炸響耳畔。
墨燃驀地從回憶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還是一片星火淩亂,他擡頭望向結界內,已被南宮駟用穿雲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宮長英。
和當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樣的臉。
有人在驚呼:“南宮駟都傷成那樣了,怎麽能拉得動穿雲弓?!”
“那弓是早就備下的嗎?!”
“瞧啊,弓上有附著著的靈力……不是南宮駟的!是、是……”
沒有人說下去。
但眾人都心知肚明。
是南宮長英的。
能控的了穿雲神弓之人,唯有南宮長英。
那弓箭上,有南宮長英死前留下的最後一道靈流。
烈火在南宮長英的胸口迅速蔓延燃燒,穿雲之箭紮在他的心房,火勢瞬間擴散到了全身——
但屍體是毫無痛覺的,南宮長英的身軀在火焰之中顯得那樣挺拔,面容顯得那樣安詳平靜,甚至是從容不迫的。
墨燃聽到旁邊薛正雍在喃喃:“他早就預料到了?……他……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了麽?”
不……
不會是早就預料到的,這不過只是巧合而已。
墨燃觳觫,瞳孔擰成兩道細縫——
這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他又如何能夠說服自己?能掙脫珍瓏棋子的掌控、早已斷去的經脈,甚至埋藏在蛟山之中,不曾隨葬的神武穿雲、還有穿雲上註滿了靈力的弓箭。
……若非精心安排,又怎能做到這步田地。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他曾以為他們是一樣的,他曾以為這世上所有傳奇的英豪,都不過生了一雙可以遮天的手,可以把一生的汙漬擦拭幹凈,穿上幹幹凈凈的壽衣,留下一片潔白,他以為南宮長英和他所見到的儒風門一樣,都不過是徒有其表,都不過是戴著張人皮面具的惡獸!
他錯了嗎?
他看著在被燦爛烈火所包裹著的南宮長英,數百年前,那個與他一樣,靈力驚人,有通天徹地之能的仙長。
他錯了嗎??!
什麽都淹沒不掉罪孽,正史寫得再冠冕堂皇也會留下無法自圓其說的瑕疵,悠悠之口從來堵不住。
南宮長英是至善之人,拒不稱霸,亦不飛升——他曾以為那不過是權力巔峰之人對自己的粉飾與掩藏。
他錯了嗎……
什麽都埋藏不掉真相,就像沈積一冬的雪會消融,蒼茫白色褪盡之後,大地裸露出溝壑縱橫的臉龐,所有皺紋里藏納的汙垢都無處可逃,陽光照下來,它們都在白晝里嘶聲尖叫。
他……錯了嗎……
墨燃緩緩搖著頭,他緊盯著南宮長英,南宮長英也已擡起了臉龐,他依舊蒙著那繡有騰龍紋飾的黑色綢帶,沒有人可以瞧見他的眼睛,墨燃也瞧不見。
可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墨燃覺得南宮長英似乎在笑了,那黑色的綢帶之下有笑紋漫出,火燒不盡,水滌不掉,什麽都遮不住那淺淺一脈的笑痕,他在一片火海中,在熱烈的光芒里,安靜地立著。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私一回,留下這一具殘身,常伴青山翠柏,後世英豪。
人間太美了,誰都不想走。
可是他亦清楚有時候不走不行,所以早已有過計較打算,斷經藏弓,未免日後軀骸為人所用,為虎作倀。
人間太美了,有花就夠了,不該染上血。
“太掌門……”南宮駟握著穿雲神弓,跪在地上,火光映亮了他年輕的臉,也映亮了他臉上的淚痕,“晚輩不肖……”
穿雲之火燒去了南宮長英體內的珍瓏黑子,他快要被燒成灰燼了,整個軀體都在火光中越來越淡。
完全得歸自由的南宮長英,問了南宮駟一句話:“儒風門建門,已過了多少年?”
他不過是具屍身,魂魄已不在了。
肉身里能存留的記憶與意識並不多,所以要問,也只能問這樣簡單的事情。
南宮駟不敢怠慢,哽咽著答:“儒風門建門,已歷四百二十一年。”
南宮長英歪了歪頭,這下他連唇角都有笑意了。
他說:“好久。”
那聲音渺然,像穿過山林泠泠的風,散落無蹤。
“我原以為,兩百年就會結束了。”南宮長英的嗓音溫和寬厚,流過蛟山草葉,“世間萬物均有壽數,壽數到了,非人力可續之。何況衰老終究有一日會被年輕所取代,破舊終有一日會被嶄新所取代。什麽東西用久了,都會變臟,變舊,有人將其丟棄,將其推翻,這是好事。駟兒不必自責。”
南宮駟驀地擡起頭,他因失血過多,面色已如白紙一般,他嗓音微顫:“太掌門!”
“其實儒風門存世多久,並不在於門派矗立幾年,保有多少門徒。”南宮長英的身影幾乎已經淡的看不到了,聲音也越來越悠遠,“而在於這世上仍有人謹記,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他說著,衣袖輕拂,剎那間蛟山草木震動,藤蔓四起,將那些即將擺脫鉗制的屍骸,統統沈入了大地深處。
“記而行之,薪火已承。”
說完這句話,南宮長英的身軀便在烈火中,驀然離析破碎,化作點點流螢齏粉,金紅星光,飄散在茫茫山林之間。
軀骸已消,而,余音未散。
結界內,南宮駟早已泣不成聲,結界外,葉忘昔跪了下來,她跪了,陸陸續續有人都跪下來,一世長英,南宮仙長——
生前死後,俱是豪傑。
作者有話要說: 命中三尺難逃一丈,不是常見引用,需要解釋說明一下。這句我想找最初出處,但是找不到,只好說,這是不知道哪位先人的句子,非我原創啦,撓頭
第216章 【蛟山】墮為奴
偌大的蛟山複歸平靜, 血藤消失了,被珍瓏棋子操控屍首也都紛紛沈入了大地深處。南宮長英最後對蛟龍之靈下的是死令, 哪怕是他的後代,也無法再行逆改。
月白風清, 照著滿地狼藉。
南宮駟手中的穿雲弓也在射出最後一箭後, 因為失去了南宮長英的靈力, 而漸漸變得黯淡無光,最終封沈。他滴血於地, 幾乎是在結界解開的一瞬間, 葉忘昔就奔了過去,跪在他身旁:“你不要動,不要亂動。”她的嗓音是顫抖的, “我替你療傷……”
“算了吧,本來還能活蹦亂跳,被你治一下, 我大概就要去見太掌門了。”南宮駟輕輕咳嗽著, 推開葉忘昔,黑眸子望向姜曦, “姜掌門,還是勞煩你……”
姜曦頷首道:“我來。”
他是藥宗之主,他願意施以援手, 自然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姜曦玉白色的手指尖搭在南宮駟的腕上,幾乎是剛一碰到,他的瞳仁就微微縮小, 而後一語不發,與南宮駟互相對視著。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南宮駟的靈核已經粉碎。從此之後,和尋常人也就沒有什麽區別,再也不能施展法術,動用靈力了。
這件事南宮駟自己不可能不清楚,但葉忘昔就在身邊,於是他看著姜曦,微不可察地輕輕搖了搖頭。
“怎麽樣?姜掌門,阿駟他怎麽樣?”
“……”
姜曦沈默著將手撤回,而後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只淺絳瓷瓶,交到葉忘昔手中:“無甚大礙。所受創傷,都不在要害處,姑娘可以放心。這個藥粉你且收著,每日敷於患處,最多十日,也就痊愈了。”
姜曦說完,又將靈力凝於指端,接連點過南宮駟身上幾處穴位,最後掌心覆蓋於劍創處,血不一會兒便止住了。做完這一切,姜曦起身,對眾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或恐生變,上山吧。”
他轉身離去,身後葉忘昔和南宮駟的對話卻依舊飄落到了耳中。
他聽到南宮駟低聲對葉忘昔道:“都說了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還哭什麽?唉,怎麽就變得這麽沒用,好啦好啦,不就那麽一些小傷麽……”
姜曦閉了閉眼睛。
他想到方才在結界內,南宮駟以為自己命懸一線時,對自己所說的那幾句唇語。他嘆息著,率眾步上了通往宗祠天宮的長長白玉階。
從山腳到山頂還需經過三道關卡,都需得以南宮家族的鮮血塗抹,才能順利通過。不過南宮駟此刻倒是不需要再割破手指滴血了,他已是一身的傷,隨便點一點都能驅散結界迷障。
一路向上,再未遇阻。
當南宮駟把鮮血抹在白玉雕龍的龍眼上,最後一道沈重的封石巨門緩慢而莊重地沈入地底,蛟山山巔的天宮便赫然展現在了眾人面前。
那是一座仙氣繚繞的神宮,宮門外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他們此刻就站在林外,隔著花藤繽紛,流水淙淙,可以看到一座通天的長階遙遙向上,修足了九千九百九十級,臺階是那麽高,以至於最上面的宗祠宮殿恍如臥於雲端,只能瞧見縹緲虛影,在月色的浸潤下散發著瑩瑩華光,如廣寒宮,似淩霄殿,不知天上人間。
幾乎所有人乍一眼見到這座宗祠,都被它的壯闊雄偉以及鬼斧神工給震撼到了,而後才是憤怒、嫉妒、貪婪、垂涎……各種不同的感受湧上心頭。
這其中最令人無言的是馬莊主。
他一拍額頭,哀叫一聲:“我的媽呀,這麽長的臺階,這蛟山上又不能禦劍,用腳走得走到什麽時候?這又是一座山啊!”
黃嘯月則笑道:“老夫不懷惡意,只是開個玩笑——依老夫看來,南宮長英仙長果然不必飛升,他都能造出這樣的天宮了,在人間和在天上,又有什麽分別呢?”
忽聽得有人冷冷道:“儒風門祭祀天宮,始建於第三代掌門南宮譽,歷兩代之手,竣工於第五任掌門南宮賢。這座天宮,與南宮長英並無牽連。”
黃嘯月:“……”
他回過頭,對上的是楚晚寧極其寒涼的一張臉,墨燃一看這張臉就知道楚晚寧差不多已經忍到極限了,只要再添把火,當年彩蝶鎮天問抽人的舊事,恐怕就能重演。
楚晚寧冰冷地說:“如黃仙長一樣,我也沒有任何惡意地奉勸一句,書未讀通透前,最好先學會謹言慎行。”
黃嘯月素來要顏面,當著眾位晚輩,被楚晚寧這樣不容情地點破,一時極為難堪,嘴唇囁嚅正待說出什麽反擊的話來,忽聽得姜曦道:“黃嘯月,南宮仙長的清譽又豈是容你玩笑的?”
姜曦說話,地位和立場自是不言而喻,黃嘯月剎那間面如土色,但還是強作鎮定地幹笑兩聲:“姜掌門何必當真呢,老夫都說了,不懷惡意……”
“我難道要因為你說了不懷惡意,就縱容你的惡意嗎?”姜曦冷冷轉動眼珠,斜睨著黃嘯月,他連正眼都不想給他,“我難道要因為你的衰老,就忍耐你的愚昧無知嗎?”
“……”楚宗師是宗師,但說到底,他只有本事,沒有實權。但姜曦不一樣,如今是孤月夜咳嗽一聲,修真界都要跟著抖三抖,黃嘯月冷汗涔涔,頓時不敢再多言。
姜曦一拂衣袖,冷然進了樹林,朝著樹林盡頭的長階走去。其余掌門都或是鄙夷或是同情地瞥了一眼黃嘯月,當然也有徹底無視黃嘯月的,紛紛跟上離開了,無悲寺的方丈還嘆了句“阿彌陀佛”,如果不是情況所迫,墨燃大約真的能笑出聲來。
他們走在林中,但是沒走幾步,南宮駟就“嗯?”了一聲。
姜曦問:“怎麽了?”
“橘子樹……”南宮駟環顧周圍,到處都是橘樹,開著潔白的橘子花,“怎麽會是橘樹?這里原來栽種的,都是龍女靈木啊。”
“看那邊!”他話音未落,忽有個眼尖的小修指著遠處的泉眼低聲道,“那兒有個人!”
眾人循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叮叮咚咚的山泉旁,一棵枝繁葉茂的橘子樹下,一個男人背對著他們坐著,正埋頭搗騰著什麽。
薛正雍皺眉道:“是人是鬼?”
墨燃道:“我去看看。”
他的輕功極好,疾掠過去不過轉瞬,輕巧無聲地就隱匿在了附近的林木中,而後謹慎地繞過去,繞到側面。
他怔住了。
因為他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
那是南宮駟的父親,儒風門的末代掌門。
——南宮柳。
怎麽回事?南宮柳不是被餵下了淩遲果嗎?!原本應該歷經三百六十五日的淩遲酷刑而死,可他為什麽此刻看上去皮肉完整,老神在在,甚至是心情很好地,正坐在清澈的泉眼旁邊……
洗一筐橘子??
清泉漾開一輪一輪波光,銀色的明月磨碎在泉水中,照著南宮柳的臉龐,他帶著一種近乎做夢般的神情,哼著小曲,將洗過的橘子一個個瀝水,而後放到旁邊的背簍里。
“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南宮柳輕輕地哼唱著,衣袖高卷,兩截胳膊都浸在清水里,胳膊完好無損,並沒有吞服了淩遲果之人會有的斑駁傷疤。
墨燃眉心擰成一個川字,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南宮柳身上的不對勁,這個人顯然已經被做成了珍瓏棋,並且墳冢里的那些屍身不一樣,南宮柳顯然被保留了很大一部分自己的意識,光看他的行動舉止,和一個正正常常的活人並沒有太大分別。
“怎麽樣?”
薛正雍見墨燃很快去而複返,立刻焦急地問道。
墨燃先是看了一眼南宮駟,而後低聲說:“是南宮柳。”
在場有不少人都與南宮柳有仇,當場便有修士刷地拔劍:“那個畜生!我這就去殺了他!”
南宮駟目光黯淡,面色焦灰,垂頭悶聲不響:“……”
墨燃道:“有蹊蹺,這個南宮柳顯然也是被珍瓏棋局控住了,但奇怪的是他身上沒有半點吞服過淩遲果的疤痕,我覺得還是不要貿然驚動他比較好。”
楚晚寧思忖後問:“淩遲果的功效,能消除麽?”
這種問題孤月夜最擅長,寒鱗聖手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比較麻煩。我覺得徐霜林不至於給他塞了個淩遲果,然後又大費周章地幫他把果子的詛咒解開,這樣做完全沒有意義。”
姜曦道:“不管怎樣,南宮柳在這里,徐霜林應當就在宗廟宮殿里,這次我們總算沒有再白跑一趟。”
他正這樣說著,余光卻忽然瞥見遠處有個影子在晃動,姜曦轉頭,其他人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儒風門的前任掌門背著滿滿一筐橘子,從樹林里走了出來,他手里還拄著根芒杖,篤篤點著地,步履輕快,等他離得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臉上居然還掛著燦笑。
南宮駟原本都已經下定決心不去看的,可是最終還是沒能忍住,他擡頭望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睫毛便如風中之絮,簌簌而抖——他說不出自己此刻是什麽感受,恨?心疼?還是別的?
他不知道,他想移開目光,可那個身影卻像魚鉤,鉤住了就再不可能松開。
這個時候,忽有按捺不住情緒的人暴喝一聲:“南宮柳!今日便叫你血債血償!”
嗖的一聲,羽箭離弦,直取南宮柳的後腦。
其他人待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但所幸那人弓術不佳,偏了些,這根嘯叫著的長箭便徑直刺入南宮柳身後的背簍里,紮穿了好幾只滾圓的橘子。
頓時有不少人都在心中暗罵,人多了就是這點不好,總會混進來那麽幾個攪混水的傻缺玩意兒,但此刻再計較是哪個傻子放的冷箭已經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南宮柳已經覺察到了他們的存在,緩緩將頭轉了過來。
看到了山林間站了那麽多人,南宮柳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就朝他們走來,臉上依舊是那種虛無縹緲的色彩。
他越走越近,很多修士已經將腰間佩劍亮出了數寸,一雙雙眼睛都極為戒備地盯伺著他,南宮柳在這上千道目光的逼視下,似乎終於感到了一些壓力,他有些遲鈍地停下腳步,在搖曳的樹影間站定。
“諸位……”
他一開口,死寂被打破,頓時有好幾十個人沒有忍住,下意識上前一步,有幾個人連劍都整個出鞘了。
南宮柳卻忽然展顏笑了,這張笑臉,站在陣列最前端的幾位掌門都很熟悉,這就是南宮柳曾經面對大家時那種諂媚又熱絡的笑容。
踏雪宮宮主一怔:“這……”
幾位掌門面面相覷,都覺得這枚棋子實在太詭異了,不知道葫蘆里賣的是什麽藥,而此時,就見得南宮柳撣了撣左右衣袖,把袖子都擼下來,而後居然雙膝跪地,朝成千上百個修士磕了個恭恭敬敬的響頭。
“啊呀,奴才南宮柳,這廂有禮,諸位貴客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隨著他磕頭的動作,他背後滿籮筐的橘子骨碌碌地滾出來了大半,全部灑在了周圍。
南宮柳磕完了頭,又跪在地上,毫不害臊地放下背簍去拾掇那些橘子,在一眾人目瞪口呆的註視之下,把橘子複又整理好,而後搓手笑道:“諸位貴客,可是要去見陛下呀?”
陛下?!
墨燃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畢竟他被人這樣稱呼了近十年,聽到“陛下”二字,竟還習慣性地感到是在稱呼自己。
而另外幾位掌門則一頭霧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薛正雍甚至苦笑一聲,居然一時沒人接的上話。
南宮柳見大家不理他,有些疑惑地撓了撓頭,又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嘿嘿,諸位貴客,可是要去見陛下呀?”
姜曦:“……”
南宮柳略有氣餒,但還是重複著問:“諸位貴客,可是要去見陛下呀?”
“……”
“諸位貴——”
墨燃不動聲色地問他:“陛下是誰?”
“陛下就是陛下。”南宮柳見終於有人理他了,顯得很高興,說道,“你們要見陛下的話,得一直往上走,不過他很忙,可不一定有功夫搭理你們,他有天下大事要打理呢。”
薛正雍終於憋不住了,饒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他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天下大事?哈哈,什麽天下大事?管著一個山頭的死人,跟自己下下棋子,玩玩提線傀儡,這也叫天下大事?哈哈哈哈徐霜林這個人,他也太,太逗了。”
墨燃眉宇之間則隱約籠著一層不安的陰翳,他接著問:“意思是他此刻就在天宮里,雖然很忙碌,但我們可以去見他,對嗎?”
“對呀。”南宮柳道,“你們當然可以去見他,如果他閉門謝客,你們就在城里等著就好,陛下忙完了,自己就會出來的。不說了不說了,我也要到上頭去了,上面的橘子又吃完了,得快些補上,不然一會兒陛下該生氣啦。”
他說著,徑自就去了,留的眾人面面相覷。
“怎麽辦?”
“上去嗎?”
“會不會有詐啊……”
但墨燃已一馬當先地掠地而上,他步履迅疾,很快就把一個人晃悠悠背著橘子往上爬的南宮柳拋在了後頭,也把眾人都拋在了後頭。
他最終喘著氣,率先抵至天宮,站在正殿大門前,他仰起頭,這才發覺這座宮殿究竟有多壯闊磅礴。僅是兩扇宮門便有淩天蔽日之勢,上面陰刻著從黃泉到碧落的浮雕,大門左邊是騰龍吞日,右邊是火凰吐月,日月交輝,華光熠熠,龍身鱗甲縫隙以融化的純金填鑄,氣勢驚人,鳳翎尾梢均鑲珠璣寶石,迤邐曳地。宮頂梁椽懸有鯨油青銅千葉燈,燈火萬年不熄滅,在這千萬道燭火的映照之下,這座通天門更是金碧相射,錦繡流光。
墨燃本以為這道門極是沈重,開啟甚難,然而手指觸上門面,只是輕輕一碰,隨著轟隆隆的雷霆悶響,龍鳳天門竟是不消他再用一分力氣,緩緩向內縮去……
而就在看清天宮前殿的一瞬間,墨燃整個人都震在了原處。
這……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詭譎景象?!
第217章 【蛟山】夢魘起
他走在天宮前殿漫長的中軸步道上, 腳下每一塊磚石都光可鑒人,剔如薄冰, 映照著他的身影。
篤。篤。篤。
一步一步,空蕩蕩的腳步聲在大殿內孤寂地回響。
但是墨燃並不孤寂, 他並不是一個人, 他此刻站在望不見盡頭的儒風門祭祀前殿的步道中央, 兩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男人, 女人, 老的,幼的,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
他站在中間, 這里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他的左手邊,儒風門的屍首, 對不起徐霜林的那些人, 都成了卑賤之人,被淩遲, 被割裂,以各種刑法處死,而後又複生, 複生又處死。而另一邊則是歌舞升平,自在逍遙。
他甚至看到了羅纖纖,那應該不是真正的魂魄, 而是別的死屍用幻術做成的相貌,受黑子操控,和金成池那些蛟人一樣。
羅纖纖發髻挽起,此刻正和丈夫陳伯寰在一起,兩個人瞧上去安逸又悠閑。
他還看到了陳員外的小女兒,正坐在自己的哥哥與嫂子身邊,笑吟吟地和他們說著話。而羅纖纖則依偎著陳伯寰,聽到有趣處,她便以袖掩嘴,彎著眉眼笑得粲然。
這般景象美好夢幻,卻看得墨燃背後陣陣發涼。
他在這一條長長的走道里踱步,這里一半地獄,一半天堂,善惡被分的很清晰,他左邊是歡聲笑語,右邊是苦痛呻吟。
他往前走,好像在水與火,光與影中穿行,他往左看,百蝶紛飛花團錦簇,一道水流自梁柱後面淙淙淌出,里頭淌著的是清冽的酒,酒河旁邊,有人在悠閑地看書,有人在吟詩作賦,孩童嬉笑,女子醉臥理雲裳。
他往右看,鼎鑊滾燙,熱火烹油,一具具扭動著的肉身被澆上滾油,被拔舌穿心,人們互相詛咒,互相撕咬,眼里閃動著野獸般的寒光。
他還看到了無悲寺的前任方丈,就是那個一手謀劃了靈山大會黑幕的老和尚,他被三個人圍繞著,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把生銹的小燉刀,正分別割他的臉,雙腿和兄臺,一刀又一刀,割下去的皮肉很快又複原,於是周而複始,那老和尚在不住慘叫著,但發出的只是意義不明的咆哮——他那根造謠的舌頭早已被硬生生扯掉了。
墨燃越往前走,越覺得不寒而栗。
他甚至都不想往兩邊看了,哭,笑,怒,喜。
左邊有女人在柔聲念著:“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
右邊有女人在被惡狗撕咬,在尖聲嘯叫。
他的余光一半看到光明,一半見到黑暗,這些光明和黑暗都是那樣絕對,就像棋盤上的棋子,黑白對壘,正邪清晰。
墨燃只覺得頭疼欲裂。
他站在中間,他幹脆停下腳步,闔上眼睛,不願再去看這一幕幕九天與煉獄交融的情形。
他在原處,等著腳步沒他快的大部隊趕上來。
“落葉驚殘夢,閑步芳塵數落紅……”
“不!不要再這樣對我了!求求你!救我……救我……”
但兩邊的聲音不絕如縷,如同箭鏃,入木三分。
他聽到羅纖纖溫柔地在對自己丈夫說:“陳郎,院里頭的橘子花都開了呢,我領你去看看,好不好?”
他聽到江東堂的前掌門秦氏在狀若癲狂地大笑著:“通·奸?哈哈哈哈,對,我就是與南宮柳通奸!我就是個蕩·婦,娼·婦,我就是一個蕩婦,毒婦——我殺了自己的丈夫,我要當掌門——哈哈哈哈,你們都來看看我的真面目啊,看我是個醜陋的賤人,啊哈哈哈哈……”
什麽都被雲集在一起了。
活人,死人。
真實亦或幻境?
是黑還是白,是善還是惡?
周圍的聲音漸漸如潮汐,潮浪起伏他似乎看到有兩條巨龍破水而出,月光照著它們森寒濕潤的鱗甲。
那是兩條惡龍嗎?
不,那是自己的兩個魂靈。
又開始爭鬥了,在咆哮在噴吐著龍息狠狠撕咬碰撞在一起。
地動山搖。
墨燃受不了這種瘋狂吵鬧,他捂住耳朵,卻仍堵不住兩遍紛繁雜亂的聲音,終於他無可忍受,他要擡手落下噤聲之咒。
他猛地睜開雙眼。
周圍的景象都消失了。
墨燃悚然。
他楞在原地——怎麽了?周圍的景象,怎麽就都消失了?
他在哪里?
為什麽到處都是一片黑,一片無邊無際的黑……
是徐霜林設下的幻術嗎?
墨燃環顧四周,什麽都沒有,一片都是黑暗。
他走了幾步,試探著喊:“師尊?”
“薛蒙?”
“有人來了嗎?”
誰都沒有應答他,黑的,死寂般的黑。
饒是見過了無數風浪,這樣的黑還是令人悚然,他往前走,胳膊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往前走……
忽然,他看見在前方很遙遠的地方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白光,那似乎是出口。
他往那個地方走去。
周圍忽然有人影顯現,一張張面目並不是那麽清楚,但是他聽到那些人的囈語,潮水一般向他跪下去。
那些人在頌宏著,嗓音低沈,隆隆匯聚成河——
“恭祝踏仙帝君,壽與天齊。”
踏仙帝君?
不……不!
他觳觫、他顫抖,他不寒而栗,他往前竭盡全力地奔去,可是好像有千萬雙手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要將他抓住。
“陛下——”
“踏仙君澤被萬世。”
“壽祚無盡,福祿不央。”
墨燃竟是被逼得有些瘋狂了,他極力掙開那一雙雙無形的手,他朝著那一線光亮跑去:“不,不是我……走開……都走開!”
“踏仙君……”
可那些聲音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墨燃開始覺得徐霜林是不是網羅了鬼界的冤魂惡靈,此時此刻都傾巢而出,要緝拿他這個脫逃的厲鬼。
“陛下為何要走?”
“帝君,帝君……”
墨燃腳下踉蹌,他眼中閃著狂熾的光,他想走,可是所有怨靈都在困著他,他被逼被困,他無路可躲,於是他驀地暴怒了,他忿然扭頭,忽然拔劍揮斥,將那些虛影都劈斬成破碎的黑暗。
他面目如狼似豹,幾近猙獰。
“滾!!”他吼道,“都給本座滾!都滾!”
話音方落,臉色慘然。
他聽到周圍有人在喃喃,在竊笑:“本座?”
“他說本座……對……他在說本座……”
“帝君,我們哪里錯了呢?你自己心里也當清楚你是誰,你是從何而來的,你逃不掉。”
墨燃提著劍後退,搖著頭:“不,不是的……不是這樣……”
那些被他斬碎的黑煙又重新聚攏成型,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款款落下,朝他步步逼來。
那影子柔聲說:“不是怎樣?”
“我不是踏仙君!”
“你如何就不是踏仙君了?”聲音縹緲而柔軟,像夏日輕紗幔帳里裊裊升起的薄煙,“你當然是,冤有頭債有主,只有你,你逃不掉……”
“可是結束了!”墨燃緊盯著那團黑影,“結束了!踏仙君早已死在了通天塔前,他進了墳冢與我無關!我只是……我只是……”
那影子輕輕笑了,花蕊般嬌嫩:“你只是什麽?”
墨燃:“……”
“你只是一個歸來的魂魄?”它問道,“只是存了一段記憶的肉身?你只是一個活在踏仙君陰影之下的無辜生命?還是……你只是一場夢呢?”
如果說方才還是憤怒與恐懼,這句話一出,墨燃的情緒便如堅冰,周身的血液都凝凍了。
他幾乎是有些茫然的,沒有反應過來,他囁嚅著想說話,可是半天都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後來他開口,嗓音發澀,挖空了喉管也只挖出了一個殘破的字:“……夢?”
“你一直覺得你已重生了,但誰能說得準?你以為的,就定然是真實的嗎?此刻真實的究竟是你,還是我?”那模糊的煙霧在他周圍環繞,越聚越清晰,“你說你死在了通天塔下,可你如今明明活生生地站在這里……你真的死去了嗎?”
墨燃瞪著那一團黑煙。
他不再顫抖了,他只覺得冷,如墜冰窟,一腳踏進了萬丈深淵。
好冷。
他真的死去了嗎?
巫山殿的淒寒仿佛仍浸在骨髓里,十大門派舉兵起義的火光猶如長蛇從山腳一路嘶嘶蜿蜒要咬斷他的脖頸。
薛蒙好像剛剛還站在他面前,一無所有,含著淚,無不狠絕地說:“墨燃,把我的師尊,還給我。”
他真的死去了嗎?
他記得自己服下毒藥,劇毒穿心裂肺,他踉蹌地來到通天塔前,用最後的力氣,爬進了掘好的墳冢里,躺在了棺木中。
海棠花開的很溫柔,淡淡芳菲,天光雲影共徘徊。
他合上眼睛……
“然後你睜開眼。你回到了自己十六歲那一年,回到一切都尚能挽回的時候,對不對?”
那個黑影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低笑著呢喃。
“你回來了,死生之巔沒有覆滅,儒風門雖第二次化作焦土但不是你幹的,葉忘昔沒有死,師明凈也沒有,你看清了自己的心思,你愛上了楚晚寧,你成了墨宗師他終於接受了你,你以為自己解脫了如今你是義軍之首是清正道長是山上要緝拿惡霸魁首徐霜林的一代青年英傑——”
幾許死寂。
墨燃脖頸的血管在突突地聳動,隨著激烈的心跳一起。
那個黑影沒有面目,但它在逼視著他,他知道它在逼視著他。
“你想得美。”
冷劍穿心,毒牙刺頸。
墨燃能聽到絕望在自己體內蔓延,毒素一般蔓延,和三十二歲那年他服下的致命劇毒一樣,擴散著……浸入肝膽……浸入心臟……
“你根本就沒有重生,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薛蒙還活著但是他恨極了你。”那個黑影說,“現在夢醒了,睜眼吧,踏仙君,你,依然是黑暗之主。”
“不……”墨燃聽到有人在說話,那聲音是如此無力破碎,好像被擊潰了無數次又粘合起來,然後他驚異地發現,道出這種聲音的人居然是他自己,“不是的……”
他驅策了他每一寸骨縫每一滴血液里的勇氣,他睜著雙目,眼神里有著一鼓作氣的瘋狂——
“你撒謊!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他聚劍揮斬,狂怒地喘息著。
那團黑煙又散去了。
但它的聲音卻沒散,它在低沈地笑著:“撒謊?可是陛下,你不如低頭看看,你手里握著的,究竟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都會比較忙,要開會,木有回複和編輯作話先說聲抱歉嗷,總之存稿放了七天的,應該夠撐到我結束工作能能休息的時候啦~每天存稿都是定時發布的,如果到了十點沒有刷出來就是晉江抽了,多刷幾次就好~麽麽噠!
第218章 【蛟山】君又歸
他低頭。
他猛地低頭——
血液幾乎是倒流, 腦中嗡嗡作響,他看到了……不歸。
握在他手里的, 居然是百戰之刃,神武不歸!
那漆黑的陌刀陰鷙地橫在這一片夜色當中, 刀柄細長, 硬勁, 唐刀制式,無鞘, 與劍極為相似。
鑲嵌著一輪金環的刀柄處, 有兩個極具筋骨的字:
不。歸。
碧野朱橋,當年事。
又複一年,君不歸。
墨燃如遭雷歿, 他瞳仁里的光細如針尖,他臉上的顏色比死人更蒼白比厲鬼更猙獰。
“不……不……不是……不要!”
他幾乎是絕望地,把不歸擲落在地, 可是神武與他連心, 自動歸於腰際。
“不是的!”墨燃歇斯底里,他嘗試著召喚見鬼, 他要那一段赤紅的柳藤,他召喚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見鬼不來。
沒有見鬼, 沒有那段藤鞭。
只有不歸陪著他。
“如今你信了嗎?”那陰魂不散的黑影又聚攏了,這次聚攏的比先前更快,它很快有了形狀, 四肢,腰,腦袋……
墨燃不肯信。
他不肯信。
他不再理會那團黑煙,他往亮著光芒的盡頭奔去。
這是徐霜林布下的幻境……這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去那束光所在的地方,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往那邊狂奔,奪路狂奔。
可是胳膊再一次被緊緊握住。
墨燃不願再理會,他把它甩開,他怒喝著:“滾開!滾開!什麽是真的?你能比我清楚什麽是真的?我知道什麽是真的!他待我好,是真的!他沒有死,是真的!他與我這些年經歷過的事情,如何會是假的?!金成池桃花源鬼界彩蝶鎮我們結發——”
那個聲音柔柔地打斷他,幾乎是嘆息般地:“阿燃,與你結發的人是我,你怎麽就不記得了?”
他驀地回首,看到那黑霧已聚化成形,一張面容艷若芙蕖,媚不勝收,當真是人間絕色,她溫柔地依偎過來,戴著滿頭珠翠華釵,披著成親時那件鮮紅華服。
“旭映峰,我走不動了,是你背我上去的。你讓我莫要喚你陛下,從今往後只喚作你阿燃,你都忘了麽?”
她的笑容柔若虉草,可是手上的力道卻大得驚人。
墨燃猛地掙脫開她,這絕不是宋秋桐,他的手腕已被掐的青紫,他繼續往前,往前……那白色光芒越來越近……
他冥冥中似乎知道那是出路。
到那邊……只要到那邊……
他聽到宋秋桐在他身後笑著說:“陛下,你要上哪里去?楚晚寧已經死了,被你活活害死的,你真的要去那邊嗎?”
“……”
“那邊是……”
他沒有聽清,他掙脫了那些虛影那些索命的厲鬼的鉗制,他發足狂奔,他把她的聲音拋至腦後,那潔白的天光在他眼前越來越亮,越來越大,他像是個在海底快要溺死的人,竭盡全力地蹬著雙足,朝著海面那晃動破碎的光影遊去。
忽然!
他驀地紮進了那片盛大的白光里,黑暗消失了。
他喘息著,腳下發虛,不住地緩著氣,如同剛剛從水面冒頭的人,貪婪地呼吸著,他一時間適應不了這樣的強光,他擡起胳膊遮擋住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鳥的啁啾啼鳴,聞到西府海棠的淡淡芬芳。
他慢慢睜開眼睛。
……他在哪里?
第一眼看到的是繁茂的海棠花樹,滿枝薄紅絢爛,猶如織錦霞光。
不是在儒風門的宗祠天宮。
這場幻境……仍沒有結束嗎?
但他的內心已漸分崩離析,他忽然並沒有那麽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哪里是夢,哪里又是真實。
他坐起來,一朵原本落在他鼻尖的海棠殘花飄零於膝頭。
……坐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居然是躺著的,就好像剛剛做完一場噩夢,他環顧四周,是死生之巔的通天塔前,而他自己,則坐在一具黑漆漆的,敞開著的棺材里。
剎那間,墨燃連指尖都好像涼透了。
他原處發怔了好一會兒,而後驀地起來,踉蹌著爬出棺材,他看到棺木前立著一塊碑,上面沒有一個字,倒是擺著一碗抄手,幾碟子小炒,都是他最愛吃的食物。他盯著那些東西看,他盯著那具棺材看。
不……
不。
噩夢沒有結束。
他掉進了一段更深的噩夢里,或者說,他如今竟是清醒的?
那一團黑影所說的話,難道竟是真的?
他真的只是服了毒藥,在通天塔前躺下,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而已嗎?夢里的一切,都是……
他沒敢再接著想,他瘋了一般爬起來,徑直朝著死生之巔的南峰跑去。
可是和他記憶中的臨死之前不一樣,他記得自己當年明明是把所有人都斥散的,但是他跑到一半,有一行宮人沖出來,為首的那個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劉老,劉老捧著個盒子,皺紋遍布的臉龐上滿是欣喜:“陛下,重生仙藥,找來啦!這就是重生的仙藥啊!”
他驀地停住腳步。
左右都跪下來恭賀他,劉老也跪下來,一雙枯槁的手呈起錦盒,顫巍巍地遞給墨燃,沙啞道:“仙藥啊,陛下一直在求的仙藥,總算打動了天神,這一顆就是了……”
墨燃怔楞道:“不是……我,我不是都趕你們下山了嗎?”
眾僕面如土色,連連叩首,劉老也極為驚恐:“陛下為何要趕我們走?可是老奴有何處侍奉不周?老奴——”
“十大門派呢?”
劉老一頭霧水,茫然擡頭:“什麽十大門派?陛下,你怎麽了?”
墨燃知說不清,便拉他到通天塔前去看,他一出密林就指著塔前的墳冢:“你看看那邊,我剛剛就睡在那里,我——”
他轉頭,卻發現自己棺木和墳冢都已經不見了。
只有立著兩座孤零零的皇後和妃子的墳冢,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他的狗爬字。
墨燃:“……”
劉老憂心忡忡地:“陛下,你怎麽了?”
“我……”墨燃怔忡地盯著那兩座墳,他的意識已經很混亂了,有一刻他可以清晰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下一刻他又覺得真幻交織,他竟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年。
劉老嘆息著說:“陛下憂思太深,做夢了罷?”
“不是夢……”墨燃喃喃,但隨即又搖頭,蒼白著臉,“不,這當然是夢……”他語無倫次顛來倒去地說了很久,而後倏忽扭過臉,盯著劉老,“那重生的藥呢?”
劉老便把盒子呈上來。
他沒去接那個盒子,他徑直把它打開了,里頭有一顆瑩白如玉的丹丸,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他顫抖地將它拿起,喉結攢動,而後往紅蓮水榭的方向去。
可是劉老忽然拉住他,墨燃驀地回首,他的神經已繃到極致,即將斷弦,他問:“怎麽了?”
方才還和顏悅色的劉老,忽然陰沈下了臉,眼睛里閃動著詭譎的光澤,陰氣沈沈地說:“陛下,可是走錯了方向?”
“什麽走錯了方向……”
“陛下該去的地方,是招魂臺。”劉老慢慢地說,那些僕廝也都緩緩圍了上來,將墨燃團團圍住,慢慢逼近,“陛下一直以來,朝思暮想的,難道不是要複活您的師兄,師明凈嗎?”
“我……”
“如今重生仙藥在手了,陛下為何棄招魂臺於不顧,反而往紅蓮水榭跑?”劉老幽幽道,“陛下為了這重生之法,殺害千萬人,踏平儒風門,讓天下哀鴻遍野,血流成河,難道陛下做盡這一切,最後居然要違被初衷,轉而把這丹藥服入另外一人口中嗎?”
墨燃心亂如麻,他緊緊攥著那枚仙藥,他說:“你不明白。”
“陛下必須去招魂臺,不得去紅蓮水榭。”所有的人眼里都閃著可怕的光芒,鬼怪一般的臉,他們圍著他,重複著,“陛下必須去招魂臺,不得去紅蓮水榭!”
墨燃將仙藥死死護住,他臉色青白,說:“都給我讓開。”
“陛下必須去招魂臺——”
“讓開!”
他抽出不歸,握著那冰涼的刀柄,那些人似乎是瑟縮了一下,而後眼瞳變得像蛇一樣狹長,一個個都露出了扭曲的笑臉。
“你會遭報應的……”
“你以為你能改變什麽?”
“言而無信。”
“朝三暮四。”
“呵,這種薄情寡義之人怎配擁有仙藥。”
“搶回來!奪回來!”
墨燃護著仙藥,猛地斬開一條血路,往死生之巔的南峰奔去。不管這是幻夢還是真實,他知道楚晚寧在那里……無論是生是死,他都要去到那里,他要在楚晚寧身邊,才能心安。
他跑進了紅蓮水榭的結界里。
劉老和其他人都被擋在了界外。
他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而後閉上了碧色竹扉,他不想再看到多余的人,這里是紅蓮水榭,只當有他自己,還有……
“師尊?”
他因吃驚而微微睜大了眼眸,他看到楚晚寧正站在一株海棠花樹下,束著高馬尾,戴著金屬手套,神情專註地調試著一具快要完工的夜遊神機甲。起風了,淡粉色的花瓣簌簌吹落,初雪般落在階前,桌上,溫柔如漣漪。
墨燃眼尾泛起濕紅,剎那已哽咽。
“師尊……”
楚晚寧聽到他的聲音,擡起頭來,他因為忙碌,還咬著一把小銼刀,看到墨燃,他微有詫異,把銼刀拿下,這才直起身子,朝他點了點頭:“你怎麽來了?”
第219章 【蛟山】莫相離
墨燃沒有答話, 亦或是答不出話來,他走上前, 不由分說地抱住楚晚寧。
“……你怎麽了?”
懷里是微涼的衣衫和溫熱的軀體。
“怎麽就哭了?”
他不知道,夢, 真實?
他都不再清楚, 但是紅蓮水榭里, 沒有楚晚寧冰冷躺著的軀體,他的師尊還活著, 還在憂心著夜遊神的關節不夠靈活, 在考慮著應當刷桐油還是上清漆。
這似乎就夠了。
他一時竟沈溺於此,不想再醒來。
他與楚晚寧一道將那機甲人完工,天色已經晚了, 於是他拉著楚晚寧回到房中,一如前生,與他交頸纏綿, 耳鬢廝磨。
夢里的楚晚寧並不是那麽馴順的, 他總有這樣那樣的狠絕,這樣那樣的放不下。
哪怕在床笫之間歡愉到了極致, 發泄出來的時候也常常是咬著下唇,鳳眸中含著水汽,卻不吭聲, 只是喘息粗重,不可遏制。
燭火沒有熄滅,融融燈花映照著身下之人的臉龐, 墨燃近乎癡迷地凝視著他情迷意亂的模樣,他凝視著楚晚寧的五官,眉眼,凝視著楚晚寧黑色的眸子,眸子里浸著蠟燭的影。
燭影搖曳,像是深潭里落了花瓣。
墨燃律動的時候,那花瓣就在潭水里搖曳漂浮,漣漪一輪輪漾開,最後有濕潤的水汽從楚晚寧眼尾滑落,被墨燃親吻。
他很明白楚晚寧是怎樣的人,若是不用情藥,很難在歡愛中高潮,他的自控力著實好到令人遺憾。
可那又怎樣呢?
淚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的呼吸也是,不叫也沒關系,看著他被自己幹到哭,幹到面色潮紅雙目失神,結實的胸膛不住起伏,喘息連連,也是很好的。
一夜旖旎,到了寅時才相擁眠去。
墨燃緊緊擁抱著懷里的人,彼此都是汗涔涔的,濕熱的軀體貼著濕熱的軀體,連鬢發都已粘在頰側。
他柔情而纏綿地親吻著楚晚寧的耳垂,脖頸,將他在自己懷中擁得更緊。
“這樣就好了,師尊,如今你在我身邊,這樣就好了。”
他睡了過去。
他睜開眼睛,驚覺楚晚寧已並不在自己臥榻之側。
“師尊?!”
觫然坐起。
然後他看到楚晚寧立在半敞的軒窗邊,已經是破曉時分了,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微雨。
墨燃松了口氣,他朝他伸出手:“師尊,來這里……”
可是楚晚寧沒有動,他穿戴的很整齊,白衣若雪,安靜地望著床上的那個男人。墨燃盯著他,忽然一陣強烈的不安自心頭升起。
楚晚寧對他說:“墨燃,我該走了。”
“走?”他楞楞的,床褥仍是熱的,枕上有斷發,還有淡淡的淫靡的氣息,但是楚晚寧站在他眼前,卻好像隔著一湖一海的距離,那麽疏淡,墨燃焦急道,“你要去哪里?這里就是紅蓮水榭,是你的家,我們已經在家了,你還要去哪里?”
楚晚寧搖了搖頭,他側過臉,望著窗外漸漸泛起的蒼白,他說:“沒有時間了,天就要亮了。”
“晚寧!!”
只是一個眨眼。
屋里空空蕩蕩,就什麽都沒有再剩下。
他倉皇地從床上披衣而起,鞋襪也顧不得穿,就踉蹌著沖出門去。
一夜風吹散,萬點雪飄零,昨夜那滿枝燦爛的海棠花已被打落大半,殘花鋪滿了臺階與桌椅,石頭桌子上還擺著一只做完的夜遊神,金屬手套和銼刀就丟在旁邊,好像楚晚寧剛剛離去,好像楚晚寧隨時都會回來。
“晚寧?晚寧!”
他發了瘋般地在紅蓮水榭里奔走,尋找,但他一直繞開蓮池,潛意識里他就不敢去蓮池,他不敢去……
可他最終還是失魂落魄地走了過去。
赤著腳,踩在冰冰涼涼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離蓮池還有好長一段距離的地方便站住了,從蒼白的腳趾一路往上,最後能瞧見的是一張了無人色的臉。
他茫茫然睜大著雙眼,他遙遙望到蓮池里躺著的那個男人,和前世自己臨死前最後兩年,幾乎每天都會望見的那樣。
躺在藕花深處,身軀不曾腐朽,衣冠幹幹凈凈,和活著的時候又有什麽區別?
……有什麽區別!!!
他一步步走過去。
近了。
更近了。
只要再往前,就能來到池邊,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死後也好像微微蹙著的劍眉,不再舒開的鳳眼。
可他卻仿徨地跪了下來。
膝頭磕在石板上,他跪著蜷著,顫抖戰栗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想到還有劉老交給他的仙藥,可以起死回生的仙藥,他於是欣喜若狂,指爪猙獰顫抖蜷曲,翻找著乾坤袋,他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
“仙藥……仙藥……我要那個能起死回生的仙藥……仙藥呢!!!仙藥呢?!!!”
所有的東西都掏遍了,他把整個乾坤袋翻了個底朝天,連針線罅隙間都不肯放過一寸寸地摸過去。
可是沒有。
仙藥不見了,仙藥不在里面。
亦或許方才撞擊劉老,得到仙藥,那也是一場夢?
不對,這都是夢,是一場接一場的……
他崩潰,他的意識混亂離析,他絕望地擡手磨蹭著自己的臉頰和眼瞼,他喃喃著:“不對,有的……我明明放在里面的……仙藥……有仙藥的……有的……有的……”
他又一次瘋狂地找尋起來,就那樣跪在楚晚寧的屍身前歇斯底里地找尋起來,他眼中躍動著可怖的輝光,可是嗓音卻越來越哽咽,越來越絕望,他最後俯身大哭起來。
“我放進去的,我放進去的!!”
他一掌拂開面前七零八落的雜物,無數叮叮當當的瓷瓶滾落,甚至破碎,他在一片殘塊破落中跪爬著往前蹭去,碎片紮進了他的皮肉膝頭,他不管,他朝蓮池里躺著的那個人爬過去。
他最後將他從池中抱出來,將這具冰冷的軀體緊緊抱在懷里。
——那是他前生一直想做,卻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他抱著楚晚寧的屍身,細雨仍在纏綿無止地下著,天色一層層地亮起來,但與他們無關,他抱著楚晚寧的身體在哭,他貼著他的臉頰,親吻著他的鼻梁,眼睫,嘴唇。
“師尊……求求你……理理我……求求你……”
那一瞬間,他的身影和曾經在亂葬崗上,抱著母親腐爛掉的身軀崩潰嚎啕,懇求過路君子將他與母親一同埋葬的孤兒,就那樣交疊在一起。
那一年,他只有五歲。一個五歲的孩子發誓再也不要見到摯愛至親的人,在他面前肌骨腐爛,零落成泥。
一晃眼,那麽多年過去了,三十二歲的踏仙君抱著他師尊的屍體,時而癲狂長笑,時而撫屍痛哭。
那是一具與生前別無二致的軀體,他做到了,他已可以讓死者如生人,這屍體的皮膚之下甚至好像都還有淡淡血色,安詳地像是沈睡過去。
這一次他沒有懇求任何人把他和楚晚寧一同深埋地底。
但踏仙君自己便已把自己活埋了,在楚晚寧死後的那一天,他喝了一壇子梨花白,後來每一天每一日,他都在一座名為紅蓮水榭的活死人墓里,醉生夢死。從那一天起,他已把自己埋葬。
“師尊,你理理我……”
“墨燃!”
“你……理理我……”
他模糊聽到有人在喚他,熟稔的聲音。周圍又黑了,他於是像瀕臨溺死的人抓住一塊浮木,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哽咽著,緊緊攥住那個人,“你不要走,我什麽惡事壞事都不做了,再也不惹你生氣……”
他攀住那人的手指,與他十指交扣。
他聞到淡淡的花香,海棠的香氣。
“我有起死還生的仙藥,可是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走,求你了……”他不管不顧地循著那溫熱身軀所在的地方,他抱住那具身軀,“求你了,我寧願……”
“我寧願死的人是我。”
“墨燃!快醒醒!”
可他醒不來,痛苦比海更深邃,他快要溺死了,他醒不來。
他喉頭哽咽著,他緊緊抱住了那個呼喚著他的人,睫間竟是濕潤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師尊……”
“狗東西!你要做什麽啊!餵!”
忽然一個人沖過來,拽住了他,然後周圍一團混亂,有人往他唇齒之間灌了一泓冰涼的水。
墨燃忽地渾身發冷,那水涼的像千年玄冰,幾乎要把他的肺腑都凍住。
他猛地睜眼!
“……”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姜曦那張陰郁的臉,手里還拿著一只青碧色玉瓶,顯然方才給他灌的就是瓶子里的東西。
“我……”
他一開口,就發覺喉間沙啞,一時說不出更多的話。
而後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宗祠天宮,冷汗已濕透了重重衣衫,周圍一圈人都神情古怪地瞧著他,尤其是薛蒙,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非常的不好看。
自己則躺在楚晚寧膝頭,雙手緊緊擁著楚晚寧的腰,楚晚寧原本穿的端肅恭謹的衣衫,已被他在夢里拉扯得一片淩亂,外袍的袍緣都滑到了肩頭。
墨燃:“……”
他沒有……他沒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楚晚寧的臉色也不好看,但多少還算鎮定,他道:“為什麽一個人往前跑的那麽快?”
“師尊,我……我方才……”
“你被魘住了。”姜曦把玉瓶收好,複又站起,垂眸道,“歇息一下,我給你餵的是破夢寒水,你會覺得很冷,過一盞茶左右就好。”
墨燃還沒有從那一層層可怖的夢境里緩過神來,他的眼神仍有些混亂,過了好久,才喃喃著說:“魘住了?……可是我一直很小心,並沒有……並沒有覺察到任何術法痕跡……”
姜曦就有些乖戾的爪牙露出鋒芒:“術法?那種愚蠢的東西算什麽?”
在場眾人:“……”
“天下最狠戾,最殺人於無形的,你以為是術法?”這位藥宗掌門瞇著眼睛,振袖鄙薄道,“錯的離譜。這天下最厲害的,是藥。”
“這天宮里,提前熏過一種迷香,叫做‘十九層之獄’,這種香料無色無味,卻能令人聞之生出幻覺,陷於生平最大的恐懼之中。”姜曦說到這里,頓了頓,而後打量著墨燃,“恐懼越大,陷得越深。我之前也救過幾個被十九層之獄魘住的人,給他們服了四到五滴破夢寒水,他們也就醒了——但你知道你喝了多少?”
“……多少?”
姜曦似乎有些不悅,說:“大半瓶。夠救一百余人的量,才把你的意識喚回來。……我竟有些好奇了,墨宗師,你年紀輕輕,為何會有如此之深的恐懼,你到底在怕什麽?”
第220章 【蛟山】並肩行
墨燃不吭聲了。
若非這一場大夢, 他竟不知自己內心深處藏著這樣觸目驚心的怖懼,怖懼楚晚寧的死亡, 怖懼對於師昧情感的詰問,怖懼這一生一世, 其實只不過是自己的黃粱一夢。
他垂下頭, 不知是破夢寒水起的作用, 還是別的緣由。
他覺得冷,冷得發抖。
楚晚寧從地上站起來。這里眼睛太多了, 他與墨燃並不能有更親密的舉動, 何況方才墨燃在噩夢之中不住地抱著他,喚他的名字。若不是他極力鉗制,怕是就要當著眾人的面被墨燃壓倒在地上——盡管這一切最終並未發生, 但是墨燃的情緒那樣激烈,他不知道周圍有多少人已覺察出了異樣的端倪。
楚晚寧緩緩起身,坐得有些久了, 腿腳酸麻。
薛蒙下意識地擡起手, 卻不知為何,最終卻沒有上前攙扶。倒是師昧伸手, 輕聲道:“師尊,你緩一緩。”
低落睫毛,楚晚寧不多說話, 也不解釋,只將原本就已散亂的外袍除下,白衣嘩地招展, 飄然落在了墨燃肩頭。
“披著,等藥的寒氣消了,再還我。”
墨燃也不敢多去看他,低聲道:“是,師尊。”
其他人都在仔細查看著殿內景象,或者是查看是否還有暗器機關,就都散了。薛正雍問了墨燃幾句,見侄兒無恙,拍了拍他的肩,也往眾位掌門所在的地方大步走去。
薛蒙卻沒有走,等眾人遠去,他倏忽俯身,左右看了看,而後壓了嗓音,低低怒嗥:“你方才究竟夢見了什麽?”
墨燃:“……”
薛蒙咬牙:“問你話呢。”
“都不過是夢而已。”
“那都是你心里頭想的東西!”薛蒙眼中的光都有些亂了,他極是心焦,“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夢到我殺了人。”墨燃因為徹骨的寒冷,而微微發著抖,嘴唇也是青白的,“夢到我殺了師尊。”
“你——!”
“其他沒有了……”
薛蒙嘴唇囁嚅,似乎是想再問什麽,可聽墨燃方才的話,亦不像是說謊,可他說他夢見殺了師尊……
且不說墨燃如今尊師重道,不知為何竟會有這樣的恐懼,但方才他緊緊抱著楚晚寧,那樣的神情——是一個徒弟該有的嗎?是不是多了些什麽東西?多了些……薛蒙不敢再想下去。
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藥勁逐漸散了,墨燃緩緩從地上站起來,薛蒙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扶住了他。
墨燃道:“多謝。”
而後他看著前頭走著的那些修士:“其他人還有被熏香迷倒的嗎?”
“沒有了,只有你,你跑的太快。”薛蒙仍舊心事重重,但總算情緒沒有最初那麽激烈,“我們在進殿的瞬間,姜曦就覺察到了這里點過那個什麽十八個鬼的香。”
“……不是十八個鬼,是十九層之獄。”
“反正就是這個東西,名字不重要。”薛蒙道,“他做了驅散,我們再進來,也就沒事了。”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了什麽,又道,“不過這也是趕巧,要是方才再出點亂子,那可就麻煩了。”
“什麽意思?”
“你走的快,沒有看到。我們在來天宮的路上,南宮柳背著的藤筐里忽然竄出了好幾條毒蛇,不少人避閃不及都被咬到了,那些人都在原處歇息,不能亂動。那蛇毒毒性劇烈,姜曦本來讓我們先走,自己留在那邊替他們拔毒,拔完之後再跟上來。……如果真是這樣,恐怕所有抵達天宮的人都要中招了。”薛蒙道,“他就那麽一瓶破夢寒水,可真救不醒這麽多人。”
墨燃隱約覺得不對勁,問道:“那他為什麽後來沒有留在那邊替大家拔毒?”
“他有個小徒弟說他會解,所以姜曦就留了他徒弟在那里,自己跟我們先上來了。”
墨燃的眉頭便皺得更深了。
他目光逐著孤月夜那一行人的背影,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卻沒有找到那個想找的身影。
如果姜曦的那個徒弟不會解這種蛇毒,那麽要留在原處的人無疑就只剩下兩個,一個是姜曦,還有一個就是華碧楠。
“華碧楠呢?”
薛蒙楞了一下:“你懷疑寒鱗聖手?”
“只是一問。”
“沒什麽好懷疑的,華碧楠自己都被咬了,正在下面打坐呢。不過他體內的毒本來就多,說是自己調息一會兒就好了,等下就上來與我們會和。”
墨燃的神情便更陰郁了。
寒鱗聖手受傷,無法動彈,那麽能療傷的就只剩下了姜曦。也得虧姜曦座下還有個徒弟,居然正巧會解這種蛇毒,如果沒有這個人,那麽此時此刻姜曦恐怕還在下面給受傷的修士拔毒。
等他再上來,這宗祠天宮里,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一瓶破夢寒水,還能挽回局面嗎?
“薛蒙。”
“嗯?”
“留心華碧楠。”
這句話方落,忽感到地面猛然一震,而後遙遙一聲龍吟劃破天際,自殿外傳來。
有人已如驚弓之鳥,悚然道:“怎麽回事?剛剛那個動靜是什麽?”
一個膽子較大的修士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掠到殿門口,朝下面看去,也朝天上看了一圈,然後回頭道:“沒事,應該只是這座山偶爾會有的一些聲響,畢竟是蛟龍惡靈所化的。”
他說完,正準備往回走。
可就在這時,他的腳踝猛地被什麽東西抓住了。這修士一低頭,瞧見一只慘白慘白的手。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楞在遠處。
薛正雍眼尖,卻已在遠處大喝道:“小心!!”
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具死屍騰空躍起,屍身裹著儒風門的鶴麾,綢帶蒙目,一劍就穩準狠地刺穿了那名修士的胸膛。
“我……”那修士茫茫然的睜大著眼睛,擡手下意識地摸過戳出來的長劍,而後噗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撲通栽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幾許死寂,地面又隆隆地震了起來。眾人一齊往殿門外望去,只見一道道粗遒的龍筋拔地而起,穿雲而上,每根血淋淋的龍筋都托舉綁縛著一具儒風門先代弟子的軀骸,遙看去猶如在半空中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蜂群,隨時準備沖進殿內將眾人搗成肉泥。
馬莊主驚叫捂眼:“天哪,天哪,要死啦,要死啦。”
薛正雍被這商賈氣的吐血,一巴掌拍在他後腦讓他閉嘴,而後朝眾人大喝道:“快去關殿門!都他媽快去把殿門堵死!別讓他們沖進來!”
他說著自己一馬當先,迎著那個搖搖晃晃提著滴血長劍走來的僵屍,揮出折扇將其擊出殿外,一腳踹下滾滾長階,而後抓起一邊的靈石大門,吼喝著要將它推上。
但那門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從外面推起來方便,從里面關卻重如磐石。薛正雍青筋暴突,可力道卻如泥牛入海,眼見著那群僵屍被龍筋越舉越近,薛正雍怒罵道:“怎麽回事?南宮長英方才不是都把它們封印了嗎?這狗屁蛟龍不聽話!跟自己主子對著幹啊!”
墨燃和薛蒙也立刻奔至薛正雍旁邊搭手,南宮駟道:“沒用的!這兩塊靈石是我太爺爺讓四千個腳夫運來的,光憑你們絕不可能動得了。”
黃嘯月都要氣的冒煙了,在旁邊咒罵道:“你太爺爺可真能耐!”
但南宮駟根本不理他,南宮駟對正在門口極力抵擋儒風門成群僵屍的一群人道:“從里面關殿門要去盡頭扣動括機才行,你們先擋一陣子,我去開括機。”
薛正雍一把鐵扇舞成黑影,甩過去扇飛三四個已經逼前的僵屍,黑血立刻濺滿了扇面,落在“薛郎甚美”四個字上,不過這些僵屍也真是勇夫,滾下臺階了立刻又爬起來,繼續往前沖。
薛正雍扭頭道:“快點!越來越多了!我操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墨燃召出見鬼,他知道殿門是最後一道防線,於是幹脆沖出去在長階上與那群僵屍廝殺起來。但長階細窄,他無法施展全力,更要當心不要踩空落下九天高空,因此打起來十分費力。
他一鞭子掃落一排要爬上來的屍首,但周遭卻有更多的怪物被腥臭的龍筋從遙遠的地面托舉上來,到最後他幾乎已腹背受敵,深陷屍海中不得脫身。
不過墨燃也沒打算立刻脫身,這些僵屍是聞著人氣兒往上湧的,他站在這里就是一個最接近的靶子,幾乎所有的死屍都一股腦兒往他這個方向來。
馬莊主瑟瑟發抖地躲在姜曦後面,這時候感慨一句:“哎呀,墨宗師真是大義凜然,好氣魄呀,好氣魄呀。”
姜曦氣不過,扭頭道:“你除了做生意能不能派點別的用場?”
“我會的都是需要花時日去鉆研的東西,比如陣法啊,技巧啊,武器裝配什麽的,短兵相接我真的不擅長……”馬莊主對上姜曦寒涼的眼神,噎了一下,扭捏半晌,試探道,“要不……我給你們喝個彩?”
姜曦:“……”
不過這家夥說的也不錯,各門派各有所長,各有所短,眼下這種血戰堵人的事情,沖上去還能保命的也就那麽些人,其他人過去都是送死,就連姜曦也不能靠近,藥粉對屍體無用。
薛蒙持著龍城立於殿門口,雙目緊盯著浮沈在那一片鶴麾里的黑色身影,眼見著一道血藤拔地而起,托著一個儒風門高階弟子朝著墨燃直撲過去。薛蒙再也忍不住,掣劍而上,刷地斬斷了那屍身的胳膊,緊接著與墨燃背靠著背,又一劍斬斷了那扭動著的龍筋。
剎那間血汙狂飆!
薛正雍失聲道:“蒙兒!快回來!”
“沒事!我和他一起!”
他指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墨燃側過臉,對薛蒙道:“你快回去,這里有我就好,你做第二道防線,我撐不住了你再——”
“閉嘴!”薛蒙手中龍城嗡鳴,沒好氣道,“你是靈山第一,還是我是靈山第一?你是死生之巔少主,還是我是死生之巔少主?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
墨燃胸腔一熱,不再說話,專心致誌地與薛蒙靠背而戰,迎四方暴起的僵屍。
這時,忽聽見兩邊石門轟然聳動,緩緩向著中間合攏,薛正雍大喜,忙道:“好好好,動了!門要關了,你們倆,快回來!往這邊靠過來!”
墨燃和薛蒙兩人配合,見鬼的紅光與龍城的紅光左右舞成影,只聽得錚錚當當,多少屍首跌落九霄,龍筋噴血斷裂。
他們慢慢往大門方向靠攏,大門也在一點點地合攏。
薛蒙道:“你先進去。”
墨燃道:“一起進去。”
“……”
“走啊!還楞著幹什麽!”
薛正雍在里面急道:“快啊!快回來!”
墨燃一把拽起薛蒙的衣襟,薛蒙怒道:“你松手!別來跟我逞這個英雄,你——”
“誰跟你逞英雄?走了!”墨燃說著,一手拽著薛蒙,一腳踩在石階之上,反手狠狠甩落見鬼,擊退一群將要沖上來的僵屍,而後和薛萌一起往大門方向掠去。
門還才關了大半,其實根本不急,墨燃將薛蒙扔給薛正雍,自己背靠著殿門,持著星火爆裂的藤鞭迎風而立,眉眼沈熾,慢慢後退。
忽然間,那兩塊正在合攏的巨石停了下來。
薛蒙驚道:“怎麽不動了?”
他回頭,見南宮駟臉色青白,從足有十個成年男子合抱的天宮石柱後出來,極其陰郁地說了句:
“括機的中軸被毀壞了,關到一半,鎖鏈就斷裂,接不回去。”
南宮駟說完,擡起了手,那傷痕累累的手掌心里,攥著半截青銅鎖扣,正簌簌晃動著。
第221章 【蛟山】指交扣
薛蒙一口血都要被噎住來了, 墨燃卻沒有那麽多閑工夫置氣,他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又反身回了屍群之中, 擋這第一道防線。
楚晚寧方才一直在幫著南宮駟調試那個明顯有人動過手腳的括機,這時他見墨燃在前面苦戰, 立刻飛掠到了殿門旁, 厲聲道:“墨燃, 回來!”
“師尊……”
楚晚寧劈落一道金色結界,結界光起, 猛地把屍群斥開數丈, 緊接著他在長階、殿前、石門縫隙,三個地方分別落了三道守護結界,而後一把將墨燃拽回來。
“你先停手。”
墨燃心焦道:“在蛟山境內師尊的結界撐不了太久!師尊這是何必!”
楚晚寧目如青霜紫電, 他咬牙,狠推了墨燃一把,將他推回殿內:“你一身都是傷了還去送死, 回去打坐!師明凈!”
“師尊, 我在。”
楚晚寧淩空狠狠點了點墨燃:“替他療傷。”
師昧頷首:“是,師尊。”
墨燃按住師昧伸過來的手, 對著已經背過身的楚晚寧道:“都是皮外傷而已,師尊,你的結界在這里最多也不過能支持一炷香的功夫, 還會耗費掉你極大的靈力,你……”
楚晚寧頭也不回,立在天光里:“那我就撐這一炷香的功夫。”
墨燃還想再說話, 卻被師昧拉住了,師昧微涼的手觸上他的皮膚,替他卷起衣袖,開始施法療傷,墨燃對上他的眼神,他無聲地朝墨燃搖了搖頭,而後垂眸,專註於自己的法術。
楚晚寧道:“薛蒙。”
“在,師尊。”
“我支撐不住了,你就上。不要硬撐,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就換尊主上。”
薛正雍忙道:“好,輪著來會比較好。”
楚晚寧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的靈力往三層結界上輸送著,又道:“另有一件事勞煩尊主。”
“你說。”
楚晚寧咬牙切齒道:“問那群躲在後面的廢物,除了踏雪宮和孤月夜那些不擅長短兵相接的,能打的都讓他們過來!”
“……那要是他們不過來呢?”
楚晚寧道:“那就殿門攻破,坐地等死。你看他們過不過來。”
薛正雍顛顛地過去了,南宮駟正陰沈著臉盯著自己手上的半截鎖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為什麽初代掌門下的禁令會忽然之間被打破。
照理而言,只要是南宮長英下得命令,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再對惡蛟之靈進行更改了,怎麽會突然這樣……
薛正雍讓能應對的人過去前面應對,葉忘昔說:“我來。”
南宮駟立時回過了神,他拉住她:“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
葉忘昔卻盯著江東堂那群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的弟子,冷然道:“儒風門就算只有兩個人,也都不是貪生怕死之徒。”
先前譏嘲她女兒之身還要出頭的那幾個中年女修,此時倒是不吭聲了,都把視線落在別的地方,不去看葉忘昔的臉。
就這樣,薛正雍集結了一些人,忽然楞了一下:“含雪?你怎麽也……不不不,你又不擅長這種事情,你回去。”
梅含雪今日看來也是清清冷冷的,說道:“伯父放心,我心中有數,不會兒戲。”
薛正雍望了望踏雪宮宮主,見人家宮主沒異議,便沒辦法,只得讓梅含雪也進了這撥人里。
姜曦皺眉道:“就這樣一直抵擋著嗎?留一些適合短兵相接的人,分撥去後殿看看情況會比較好。”
薛正雍道:“先應對一陣子,看看能不能把括機修好,一起去是上策,實在修不好,那就只能分兩撥,一撥抵擋,一撥去後殿查看情況。”
姜曦道:“……如此也好。可是誰會修括機?”
這個時候,一只手顫巍巍地舉起,剛剛還被姜曦罵得猶如縮頭王八的馬蕓莊主探出了個腦袋,弱弱道:“這個,這個機關技術活兒,我,我覺得我還是能嘗試一番的。”
姜曦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你還不快去?”
馬蕓便拉著南宮駟,跌跌撞撞地去了。薛正雍也領著迎戰的隊伍離開。
姜曦回過頭,環顧四周和這個被一分為二,化歸成煉獄與九天的大殿,陷入了深思當中。
他的視線掃過那些還在原處說笑,談天,或者在另一邊備受酷刑的珍瓏棋子,最後目光落在了一直呆呆蹲在一筐橘子旁的南宮柳身上。
他覺得很奇怪。
為什麽南宮柳也好,這個大殿里的其他棋子也好,都沒有和外面的屍體一樣暴走,起來殺人?
如果徐霜林此刻操控了殿內這些珍瓏棋,也開始攻擊,他們註定會捉襟見肘,陷入內外交困之局。
他為什麽不做?
不想做?
還是……做不到呢?
姜曦意外,墨燃卻一點都不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殿中的珍瓏局全都完整地保留了這些傀儡生前的脾氣、執念,甚至是一些記憶,跟外頭那些用“共心之陣”操控的屍群完全不一樣,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外面的那些僵屍就是牽線木偶,而里面的這些卻個個都是有獨立脾性的活死人。
徐霜林不操縱這些活死人,顯然只有一個緣由——他的靈力已經到極限了。
“楚宗師,搭把手!”
忽然一聲微弱的輕喚從石階下頭傳來,楚晚寧舉目望去,見華碧楠率引著十來個修士,正極為艱難地從石階上破圍而出。
他們是先前被毒蛇咬了,在原地修整,沒有想到竟然遭遇了屍群的第二次暴走,二十來個修士瞬間覆沒一半,此刻掙紮著血拼至此的,也都已身負重傷。楚晚寧立時擡手,再落一層結界,在他們周遭籠下防護,而後天問甩出,將圍著他們廝殺的僵屍斥退。
“過來!”
楚晚寧朝華碧楠伸手。
墨燃卻驀地心生警覺,他也顧不得師昧上藥只上到一半,立時起身相阻:“師尊當心!”
但華碧楠卻並無異狀,他顫抖著握住楚晚寧伸出來的手,被楚晚寧拽至身後更強勁的防護結界里,楚晚寧回頭道:“來幾個人幫忙!”
這些幸存的人一個個被拉了回來,架到大殿中,他們全都在呻吟著,喘息著,面上俱是血汙,神情極其痛苦猙獰。
姜曦領著孤月夜一眾弟子上前,他在華碧楠面前俯下來,面露難得的焦急之色:“怎麽傷這麽重……”
“我尚無恙,尊主還是先去看看其他人。”華碧楠靠在梁柱上,他的鬥笠和面紗都已經被劃破了,衣袍也染滿了血跡,姜曦要給他把脈,被他擡手阻止,“沒事,不過是小傷,倒是尊主的那位小徒……咳咳,他,他傷的太重,尊主快去給他療傷吧,不必管我……”
這一波人的傷情都很重,有的人甚至整條腿都已經被絞斷了,比起他們,還能完整說話的華碧楠確實是輕的。
姜曦低聲暗罵,又望了華碧楠一眼,返身去幫其他人療傷去了。
華碧楠顫抖著從乾坤袋里摸索出一瓶止血藥粉,正要往自己傷患處灑,忽然一只手拿過了他手中的瓷瓶,墨燃道:“我幫你。”
“……不必。”
墨燃眼神深幽,望著他:“塗個藥粉而已,舉手之勞。”
華碧楠奪過瓷瓶,低聲道:“我不習慣別人碰我。更何況你根本不是療愈修士,添亂。”
“那我幫你吧。”
“師昧?”墨燃側過頭,見師昧已手腳麻利地放下了醫囊,華碧楠看到醫囊,就撇了撇嘴,不再吭聲,也不反抗了。
師昧鋪開銀針布包,低聲道:“聖手前輩,晚輩或有不周,先請見諒。”
華碧楠:“……”
他傷的重,直接上法咒止血無用,必須先以靈針截堵,只見寒光驟起,鋒芒閃過,師昧的眼眸間閃著銀針的光輝,眨眼間已落十余針。
“前輩的面紗和鬥笠……”
寒鱗聖手眼底閃過一絲陰郁,但也知道有幾個穴位一定要紮於面部,便神情戾戾地說:“我自己摘。”
染著鮮血的紗笠落下,露出寒鱗聖手從不示人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古怪的臉龐,上半張還算清秀,但從鼻梁一下,整個面孔都是扭曲燒傷的,猶如某種棘皮動物。
華碧楠擡起頭,目光中隱約透著些恨意與譏謔:“怎麽著?墨宗師還不走,留在這里,好看?”
“……抱歉。”
華碧楠在他身後冷笑:“早讓你別杵在這里了,是你自己不聽,這時候你嘴上說著抱歉,心里不知在想什麽呢——大抵是在想‘這寒鱗聖手長得可真是其醜無比’,呵呵。”
墨燃搖了搖頭,也不便再說什麽,離開了。
馬莊主還在折騰著那個斷裂掉的鐵鎖,而天宮門前,楚晚寧的靈力已近匱乏,他側身朝薛蒙道:“薛蒙,接手!”
薛蒙立刻心領神會,提刀迎上,他們倆的交接完成極為順利,甚至沒有一個僵屍來得及在替換的瞬間擠進來。
楚晚寧一撤結界,就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墨燃見他臉色蒼白,覺得無比心疼,可是卻不能在眾人眼前做些什麽,甚至連楚晚寧的手都不得握,只能壓抑著自己,問道:“晚……師尊,你還好嗎?”
“無妨。”楚晚寧輕輕咳嗽,“多耗了一些靈力而已。”
但墨燃卻知道楚晚寧的靈核原本就很脆弱,多耗靈力對別人而言或許不是什麽大事,可是對於楚晚寧而言……
墨燃閉了閉眼睛。
上輩子,他們師徒二人正邪相悖,離析分崩,楚晚寧便是在那一戰中因為耗盡了靈力,靈核瞬間粉碎,從此變得與凡人無異,甚至身子還較凡人更為虛弱。
怎麽會無妨……
墨燃心中難受,他眼眶微紅,沈默著把楚晚寧方才給他的衣服披回對方肩頭,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隔著衣衫,輕輕捏了捏楚晚寧的肩膀。
他對他所有沈重的愛意,都只能藏在這一瞬指端輕觸間。
他攙扶著楚晚寧到旁邊,他特地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隱蔽安靜些的地方,然後與楚晚寧一同坐下。
趁著沒有人發現,墨燃悄然握住了楚晚寧的手。
很涼。
和那一年,楚晚寧敗於他的刀下,他俯身踩住他的胸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時,一樣的涼意。
墨燃垂下了眼簾,手指尖在微微顫抖著。
楚晚寧原本想把手抽出來的,畢竟這里的眼睛太多了,可是他感到了那一絲微弱的輕顫,於是要抽走的手轉而與他十指相扣。
“讓我看看。”楚晚寧擡起另一只手,讓墨燃將臉龐擡起來,臉頰和鼻梁都有傷口,“疼嗎?”
墨燃搖了搖頭,他凝視著楚晚寧的臉龐,望著那個明明自己都已嘴唇青白了,卻還是關切著他的人。
他覺得很疼。
不是傷口。
是心。
他終於也學會了楚晚寧式的謊言,墨燃說:“不疼。”
“不疼你發什麽抖?”
他不吭聲,不能吭聲,於是楚晚寧便誤會他果然還是因為疼痛而顫抖,他指尖縈繞起淡碧色的華光,墨燃瞳孔猝然收攏,一把攥住了楚晚寧要觸上他臉頰的手:“你瘋了?還用靈力?!”
“這一點點不算什麽。”楚晚寧說,“不過是最微小的療愈咒而已,止疼的。”
他的指尖碰上他的傷疤。
止疼的。
但他心如刀割,淩遲車裂,大抵不過如此。
墨燃自然知道這不過是一點點的靈力,猶如滄海一粟,汪洋一杯,楚晚寧把幾乎所有的靈力給了眾人,分給他的只有那麽一點點。
前世,他因為楚晚寧總給世人太多,而給自己太少,所以對楚晚寧心生怨懟。
可是那時候的他不會知道。
其實,楚晚寧給他的一點一滴,雖然少得可憐,但那都是他所剩下的,所僅有的,最後的東西了。
“好了!修好了修好了!”
忽然有馬莊主手下的修士急匆匆跑到門口,漲得兩頰通紅,他大喊道:“快準備回撤,要關門了!馬上就準備關門了!”
這時候在抵禦屍群的人已經換作了梅含雪,薛蒙退下來之後也受了傷,但傷勢不重,他自己拿紗布裹了裹也就查不多了,他一邊咬著紗布帶子給自己打結,一邊在看梅含雪退敵。
說來倒也奇怪,他記得梅含雪明明是水系與木系的靈核,但不知道為何居然施展出了火系招數。他一個人,一把斷水臥箜篌,指端錚錚,面目冰冷,出手的卻是火紅色的屏障烈焰,將企圖靠近的屍群統統逼退。
“關門了!梅公子!”
梅含雪讓臥箜篌懸空,一步步隨著自己後退,退到門邊時,薛蒙忽然發現不對,他扭頭道:“能不能再把門打開點?這琴太寬了,進不——”
“不用。”
梅含雪冰冷簡潔地打斷了薛蒙的話,倏忽把箜篌收於樂匣內,失去了琴聲靈火鎮壓,剎那間一群僵屍狂湧而上,薛蒙知他不擅近身作戰,神色驟變,拔了龍城就要往外沖去幫忙。
豈料人還沒過去,就看到銀光一閃,梅含雪掌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銀色佩劍,端的是劍氣凜然吹毛斷發,只見得他劍舞成影,而後掠地而退,猛地將劍擲出,在大門即將封閉之前,梅含雪擡手,厲聲道:“朔風,回來!”
那佩劍化作一道雪亮光影,從縫隙間嗖的穿進來,梅含雪驀地接住,臂挽劍花,歸於身側。
天宮大門,轟然閉合。
外頭傳來悶悶悶響,是屍群和龍筋砸在門上的聲音,但是好像隔了很遠很遠傳來,南宮家大興土木鑄造的宮門,並不是那麽容易攻破的。
眾人長舒一口氣,有好幾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上修界弟子,都直接是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甚至有沒出息的,還哀叫道:“媽呀……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斷後的梅含雪也微微松了口氣,但他松一口氣的樣子實在與平日並無明顯不同,要不是薛蒙一直在旁邊盯著他,恐怕也不會發現他微微啟了嘴唇,輕吐了這一口氣。
忽然發現旁邊兩道瘆人的目光,梅含雪轉頭:“……怎麽?為什麽看我?”
薛蒙喉嚨有些幹:“……你這把劍……”
梅含雪側目瞥了一眼流淌著銀光的長劍:“朔風。”
薛蒙臉上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開口道:“你什麽時候會使劍了?……不對不對,應該是你什麽時候有神武了?”
“一直有。”
薛蒙愕然道:“那你靈山大會的時候為什麽不用?”
“……”梅含雪沈默一會兒,說,“不想用。”
薛蒙顯得很不解,甚至有些憤怒:“你是看不起我們嗎?你拿出神武,指不定你就是第……第二?”
梅含雪轉動眼珠,那素來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嘲諷了,他就那麽看了因為憤怒,而微微漲紅了臉頰的薛蒙好一會兒,而後說:“第三名很好,第一……”他抿了明唇,擦著薛蒙走過去,一句話輕描淡寫地落在薛蒙耳邊。
“第一太傻了。”
第222章 【蛟山】驚魂變
薛蒙原地杵著呆楞了好一會兒, 才猛地覺過勁兒來,朝著梅含雪大怒道:“狗玩意兒, 你說誰傻?”
薛正雍拉他:“蒙兒!”
“這個人說我傻!”
“好了好了,你聽錯了, 含雪明明什麽都沒說啊。”
“那是因為他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的!!”
這邊吵吵嚷嚷, 那邊姜曦正在清點傷員, 查看局勢。查看完畢的結果是姜曦讓所有人都在原處修整片刻,該療傷的療傷, 該打坐的打坐。沒辦法, 最兇猛的戰力都消耗了很多,如同弓還未拉滿,箭鏃已磨鈍, 這樣貿然繼續往前走,若是再有驚變,恐怕應對不得。
吩咐完這些, 姜曦走到南宮駟旁邊:“南宮, 我有些事要問你。”
“姜掌門請講。”
姜曦沒說話,而是先看了葉忘昔一眼。
南宮駟道:“她不用回避。”
“還是回避一下比較好。”姜曦說著, 目光垂落,停在南宮駟心口處,那是南宮駟靈核的位置。
待葉忘昔走後, 姜曦在南宮駟旁邊坐下。
“你的靈核怎麽辦?打算瞞著?”
南宮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還不知道怎麽跟她說。”
“你怕她會因此嫌棄你?其實你想多了,葉姑娘並非是——”
“沒有。”南宮駟打斷了姜曦的話,“我不怕她會嫌棄我。我只是怕她會難過。”
“……”姜曦沈默一會兒, 似乎被南宮駟骨子里莫名其妙的高傲而刺到,他嗤笑,“你倒真是自信。”
“姜掌門言錯。我不是自信,是信她。”
姜曦聽他語氣頗硬勁,便淡淡道:“你如今虎落平陽,卻還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就不怕我以後會找你麻煩?”
“你不會。”
姜曦頓了一下:“這是信我?”
“一路上來,我也知道了姜掌門是個什麽樣的人。”南宮駟說,“所以之前以為自己命當斷絕時,我才會對你說那些話。”
“……”姜曦一直在盯著南宮駟看,直到他提起這件事,他才把目光轉開了,“如今你還活著,那些話還作數嗎?”
“作數。”南宮駟說,“等打敗了徐霜林,我自會與眾人言明。”
姜曦便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南宮駟,很遺憾不能看到儒風門在你手上發揚光大,不然,也算是個可以一較高低的對手。”
南宮駟答得很平靜,但也隱隱的有他的傲骨:“掌門還是言錯。儒風門最好的東西,我已有幸學到了。”
姜曦很少有不反駁別人的時候,也很少有不冷嘲熱諷的時候,更很少有佩服或者是贊同別人的時候。但他這次緘默了良久都沒有去再試圖否定南宮駟的話,最後他道:“不說這個了,問你個更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掌門要問什麽。”南宮駟撫摸著箭囊里臥著的瑙白金,妖狼受傷了,額頭一塊蹭破了皮毛,還在滲血,“但是,為什麽蛟山會突然失控,違背太掌門的意願,這實非我所知。我也覺得不可能。”
姜曦道:“沒有半點蛛絲馬跡?你再想想看,儒風門有沒有什麽秘聞,是關於這座山的?”
南宮駟搖頭道:“沒有。南宮家族世世代代都知道這座蛟山聽從家族子嗣的命令,但是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長英先祖。”
“絕對沒有別人?”
“絕對沒有。蛟龍的魂魄認的第一個主人就是太掌門,絕不會改變。”
姜曦眼中陰晴不定,一張臉因陷入僵局而愈發戾氣深重:“徐霜林究竟怎麽做到的?”
“我也想不明白。”南宮駟忽然頓了一下,姜曦以為他想到了什麽,扭頭去看他,結果發現他直勾勾地望著遠處的一個人,順著目光瞧過去,姜曦看到了在剝橘子吃的南宮柳。
南宮駟一直在試圖不去看自己被做成棋子的父親,可是這一眼觸碰到,他的神情還是立刻不可遏制地變得極為痛苦。姜曦其實也是和徐霜林、薛正雍那一般大歲數的人了,只是因為修煉的心法不同,所以他看起來依舊年輕英俊。但這與他的心態無關,他的心態其實早沒有那麽風華正茂了,他看著南宮駟,一時間竟生出不忍,他說:“別看了。”
“……”
“別再看了。”
南宮駟似乎花盡了殘存的力氣,才把目光從父親身上撕開。他垂落眼簾的時候,肩膀竟似有微微地顫抖,最後他把臉埋進掌心里,卻掩蓋不住嗓音里的哽咽。
他嘶啞地喃喃,試圖錯開話題:“我也想不明白徐霜林是怎麽做到的,那可是太掌門馴服的魔龍啊……”
肩膀卻越顫越厲害。
姜曦一直僵硬著,面目一直很寡淡,但他最後伸出手,拍了拍南宮駟的肩。他似乎是想安慰南宮駟兩句,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安慰過人,最後只幹巴巴道:“沒關系,人各有命,你與你父親雖然鬧到了如今這個局面,但是也還有過父子一場,你看我,天命之年,了無子嗣。想開點。”
說完南宮駟當然沒有理他,他自己也覺得幹巴巴的,說了好像比沒說還糟糕。
姜曦起身,略有尷尬:“我去別的地方看看,你歇息一會兒,等會兒就該繼續往前了。”
“……”
“對了,前面是什麽地方?”
南宮駟悶聲道:“龍魂池。”
“做什麽用的?”
“那是祭祀惡龍之靈的血池。”南宮駟道,“惡龍的元神就沈睡於池內,每年儒風門的人都要祭拜它。”
姜曦聽了就有些皺眉頭,最後他說:“但願那邊別再出什麽狀況。”
眾人在這前殿休整了小半個時辰,傷員和靈力損耗過多的人都在療愈修士的幫助之下,漸漸恢複過來。
姜曦左右打量著兩邊被徐霜林做出來的“善”與“惡”,兩種極端,眉心皺的愈發緊。
這種全無戰力的東西,徐霜林拿來做什麽?擺著好看嗎?
聽被做成棋子的南宮駟一口一個陛下的,似乎是徐霜林把自己當做了帝王,而把這些分成黑白善惡兩邊的珍瓏傀儡,當做了自己的臣民?
他一路走馬觀花看過去,最後來到南宮柳面前,南宮柳正坐在自己竹筐上面,慢吞吞地剝橘子。
姜曦頓了片刻,忽然俯身,不死心地問了句之前已經問過他的話:“你能帶我們去陛下那里嗎?”
南宮柳依舊是和先前一樣的答案:“陛下有陛下的事情要做,怎麽能說見就見呢?”
“……”姜曦拂袖不悅道,“一點用場都沒有,廢物膿包就是廢物膿包,無論是活著,還是被做成了棋子,都是廢物膿包。”
南宮柳被他罵了,茍且地縮了縮脖子,一副很懦弱的樣子抱住自己的橘子藤筐,過了一會兒,居然嚎啕著哭了起來:“你怎麽那麽兇?我沒用就是沒用啊,我本來就是個廢物膿包,你兇我又能怎樣?”
他哭嗥地響亮,引得周圍眾人紛紛側目。
楚晚寧這個時候也調息打坐得差不多了,他皺了皺眉頭:“這個南宮柳好奇怪。”
墨燃問:“怎麽?”
“我說不上來。”楚晚寧道,“我感覺這個人是南宮柳沒錯,但就是很不對勁,好像不是我所知道的南宮柳。”
墨燃就盯著那邊看,姜曦正面色鐵青地瞪著南宮柳,而南宮柳抽抽噎噎,時不時還拿兩只手委屈兮兮地揉眼睛。
“……”墨燃瞧著他的舉動,確實覺得不對勁,說不出的違和,好像見到個長著中年人腦袋的孩童,令人直起雞皮疙瘩。忽然,墨燃楞了一下,喃喃道,“孩童……”
“什麽?”
墨燃倏忽轉頭,問道:“師尊,你有沒有覺得,他這樣子很像一個小孩子?”他說著又側目瞧了南宮柳一會兒,見南宮柳居然開始拿衣袖擤鼻涕,便道,“……還是個只有五六歲的小孩子。”
他這樣一說,楚晚寧再看,果然如此。
南宮柳雖然還是四十來歲的相貌,但是一舉一動之間,都無不透露這一種癡傻幼稚。
楚晚寧喃喃道:“難道徐霜林對他做了什麽,讓他的神識記憶,只保留到了五六歲?”
墨燃道:“師尊等著,我去試試。”
“你要怎麽試?”
墨燃不答,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南宮柳身邊,撿起一個橘子遞給他,試探著說:“別哭了,吃個橘子吧。”
“我不吃,我已經吃過了,這是獻給陛下的。”
墨燃便把橘子又放回筐子里,問道:“陛下是誰?”
姜曦道:“有什麽用?這句話我不是早就審過他了。”
果然,南宮柳道:“陛下……陛下就是陛下啊,還能是誰。”
墨燃並不氣餒,而是接著問了他第二句話:“好,陛下就是陛下,你這麽忠心且懂事,陛下知道了,定會十分高興。對啦,我一直都在問你關於陛下的事情,還沒問問你呢,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黃嘯月在旁邊看得不耐,冷笑兩聲正欲說話,姜曦卻攔住了他,搖了搖頭。他也隱隱覺出不對勁來了。
抱著一筐橘子的南宮柳望了墨燃一會兒,才有些怯懦地說:“我叫南宮柳。”
墨燃笑瞇瞇地摸了摸南宮柳的頭,不動聲色地問:“認識一下,我叫墨燃,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我、我五歲……”
“!!”
一時間,鴉雀無聲。
南宮柳那一嗓子回答雖然不響,但周圍人都在安靜地往這里看,所以他這聲戰戰兢兢的“我五歲”,猶如驚雷破空,在這大殿內炸響。
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
如果不是情況緊張,只怕在場許多人都要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五歲?五歲?
倒回三年前,要他們相信天下第一門派的掌門,居然會瑟縮在一筐橘子旁,嘟囔著:“我五歲了”,這些人大概寧願信母豬會上樹。
可南宮柳此刻確實清清楚楚地道出了這個句子,一群人都聽傻了,僵楞楞地杵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姜曦上前一步,厲聲問道:“你每日都在這宮里做什麽?”
南宮柳連忙往墨燃身後縮,拽著墨燃衣袖道:“大哥哥,我不要跟他說話,這個叔叔好兇……”
姜曦:“……”
南宮柳比他歲數還大,做夢他都想不到有一天南宮柳會管他叫叔叔。
墨燃也有些扛不住,如果真是個五歲的小孩子到還好,他還受用,可是此時拉住他的,卻是個眼尾滿是褶子的男人。墨燃嘴角抽了抽,咳嗽兩聲寬慰道:“好好,你不用理他,那我來問問你,你每日,都在這宮里做什麽呢?”
姜曦瞪大了眼睛——他此時都有些佩服墨燃了,可以啊這小子,這都能忍?
“我每天就摘橘子啊,摘了橘子洗幹凈,然後給陛下背上來,等他出來吃。”南宮柳道,“陛下他最喜歡吃橘子了,一天能吃掉一整筐呢。這山腳下原來長著的都是一種只開花不結果的樹,陛下說沒意思,就全都換成橘子樹了,我也覺得橘子樹好,果子甜絲絲的。”
他絮絮叨叨地念叨著,忽然眼神有些黯淡:“可惜陛下這些天身子總是不太好,摘了一筐,他也只能吃掉一半……”
姜曦抓住了關鍵:“陛下最近身體不好?”
南宮柳倒是很記仇,撇著嘴,鼓著腮幫道:“討厭,我不和你說話。”
姜曦忍了片刻,沒忍住,迅速扭過頭,拿帕巾捂了自己的口鼻。
黃嘯月關切地問:“姜掌門這是怎麽了?”
“別跟我說話。”姜曦嫌惡地皺著眉頭,再也不肯去看蹲在那邊癟嘴的巨型孩童南宮柳,“我他媽有點兒惡心。”
墨燃道:“陛下身體怎麽不好了?”
“就是……就是總是咳嗽,咳出來的都是血,他又很瘦,那麽瘦也不肯吃飯,他身上有好多地方都爛啦……”南宮柳說著說著,眼淚滴滴答答的像斷了線的柱子,又哀戚地哭了起來,“我好擔心他,要是他不在了,我該怎麽辦?以後就再也沒有人陪我玩,跟我說話,餵我吃橘子啦。”
“他……他還餵你吃橘子?”
可是就上回儒風門所見,南宮柳和徐霜林這兩個兄弟之間簡直是血海深仇,徐霜林沒繼續拿淩遲果活片兒了自己哥哥已經是個奇跡了,餵橘子?
想象都想象不出來。
姜曦則陷入了沈吟:“身上很多地方都爛了……”
薛正雍道:“聽上去好像是珍瓏棋局的反噬?”
墨燃也很清楚這一點,三大禁術之珍瓏棋局,如果施術者靈力不夠充沛,強行操縱棋子太多次數的話,身體就會開始慢慢潰爛。
他前世剛開始修煉的時候,也爛過,從腳趾開始,墨燃那個時候怕被楚晚寧發覺,就再也沒敢輕舉妄動,後來發明出了“共心之陣”,才得以繼續修煉。再到後來,他成為踏仙帝君,靈力豐沛雄渾,不需要共心之陣也可以駕馭千軍萬馬,但是那個壞死的左腳小腳趾,卻是再也無法複原了。
墨燃不由地覺得奇怪。
外頭那些僵屍,顯然都是用共心之陣操縱的,唯有這大殿內能自由活動的屍群,才完全由徐霜林的靈力掌控。
既然徐霜林支撐不了那麽多棋子,又為什麽要做這得不償失之事?
困在這里想再多也是無用,姜曦道:“往前吧。”
通往龍魂池的大門也需要括機打開,這個括機倒是沒有被搗毀,啟動後鑲嵌著七星法陣的前殿後門立刻發出轟隆隆的悶響,石門縮到墻體內,儒風門宗祠天宮的中殿在眾人面前緩緩展露出了自己的樣貌。
那是一個六棱形的密閉宮室,四壁濕冷潮濕,天頂處有一條粗遒的騰龍浮雕,筋骨分明,雙目怒睜,這巨龍口中銜著一盞油燈,里頭點著的不知是什麽油,燒出來的光竟是幽藍幽藍的。
在殿堂的正中央,有一個翻滾著血紅色浮沫的池子,正往外冒著騰騰熱氣。
南宮駟道:“這就是龍魂池,魔龍的元神被封印在這個血池里。”
有人想要靠近了細看,南宮駟道:“別多看,這個池子邪氣很重,要是盯著它看久了,心智是會渙散的,快走吧。”
一行人在南宮駟的帶領下依次從血池旁邊走過,他們步入中殿之後的回廊,雖然這里暗無天日,沒有任何參照,但墨燃能感到他們正在一直走一個上坡。
這段路大約走了有一炷香的辰光,然後南宮柳停下了腳步,他面前是一扇比前頭都窄小,但是綴滿了珠寶華飾的門。
“這扇門打開之後,再走一段路,就是甬道的出口了。”南宮駟道,“出去之後是天宮的最後一塊地方,叫做招魂臺,徐霜林應當就在招魂臺上。”
黃嘯月忽然問道:“儒風門天宮就這麽幾個去處?前殿,龍血池,還有招魂臺?”
“不錯。”
“難道就沒有什麽密室嗎?”他一時性急,差點說成了藏寶密室,幸好及時反應過來,“我是說,徐霜林也可能會在密室里。”
南宮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光實在把黃嘯月看得有些惴惴。最後南宮駟說:“先去招魂臺看了再說吧。”
打開這最後一道門,又需要南宮家族的鮮血,南宮駟將自己的血液抹在了石門龍紋的眼珠子處,門上的機關哢哢移動輪轉,而後聽到一聲幽幽的嘆息。
黃嘯月悚然:“誰在說話?!”
隨即又指著南宮駟道:“你小子不會在使詐吧?請君入甕?”
南宮駟漠然道:“黃道長若是信不過我,現在出去也還來得及,坐在大殿等著吧。”
黃嘯月當然不肯,但他進去之前留了個心眼——這一路走來,他發現但凡重要的門檻都需要南宮家族的血才能打開,傳說中的那個藏寶密室想必也是如此。於是黃嘯月在進門之前,手有意無意地在龍眼上抹了一把,偷偷沾了些南宮駟的鮮血……
忽然間,一個空寂的嗓音在這漆黑的甬道里響起——
“所來者,何人?”
黃嘯月做賊心虛,驚得幾乎跳起,其他人也都紛紛左顧右盼,南宮駟道:“所來著,儒風門第七代宗親,南宮駟。”
“惘離……恭迎……主人……”
那嗓音緩緩說出這句話之後,歸於渺然。
“惘離是那條魔龍的名字。”南宮駟對姜曦道,“姜掌門,請吧。”
姜曦看了看前方甬道,大約百余尺開外的地方,透出白色的光亮,想必那邊就是招魂臺了,姜曦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間大地又猛地震了一下,那個空靈的嗓音便再一次響了起來。
“惘離,恭迎……主……人……”
“這條龍怎麽回事?”姜曦皺了皺眉,“同一句話它說兩遍?”
但南宮駟的臉色已經變了,他立刻轉頭去看招魂臺的方向,那里光影忽然微微閃動,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耳中卻已聽到了嘶嘶的吐信聲,緊接著天光處湧進了一片洪波。
南宮駟瞳孔猝地收攏,厲聲喝道:“跑!!”
第223章 【蛟山】逍遙遊
朝他們瘋狂湧來的哪里是洪波?分明是匯聚成流的毒蛇!
狹小的甬道內霎時亂做一片, 你推我我擠你,一瞬間光是被踩死踏死的就不在少數, 姜曦將南宮駟往前一推:“你先走,這里我來應對。”
他說著, 袖中已散出瑩瑩粉末, 那些蛇群聞到這粉末氣息, 俱是身形凝頓,蜷在原處不敢往前。
姜曦朝前頭怒喝道:“都冷靜些, 快往中殿回撤, 別擠!”
他鎮住蛇潮,然後快步趕上大部隊,退到石門前時發現南宮駟在那里查看著騰龍浮雕, 他問南宮駟:“到底怎麽回事?”
“魔龍肯定是被控制了。”南宮駟道,“我想回去查看一下龍魂池的情況。”
他說著就要走,姜曦一把抓住他:“後面那些蛇群怎麽辦?我沒帶太多的驅散粉, 藥效散了之後它們肯定又都會湧過來。”
站在一旁的葉忘昔道:“我來。”
她自幼在儒風門暗城受教, 因此比其他人都更擅長在黑暗窄小處單兵對戰,南宮駟雖不想讓她留下, 但葉忘昔神情堅決,且除了她之外確實也沒有更合適的選擇,所以最後南宮駟只得拍了拍她的肩。
“這里太黑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守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姜曦與南宮駟是最後出甬道的, 一出來,黃嘯月就猛撲上前,那架勢兇狠,當真不是個須發盡白的老頭子所該有的模樣。
“南宮駟!你還敢說不是你搞鬼?”
南宮駟隱忍許久,此刻終於也繃到了極限,他怒喝:“是我搞鬼你現在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嗎?走開,別擋著道!”
黃嘯月先是一驚,而後點著他的鼻子:“看啊,看啊,假面撕下來了吧?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一直裝孫子,如今到了你的地界,連嗓門都響了起來,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叱咤風雲的儒風門嫡子嗎?怎敢如此氣焰囂張!”
“黃嘯月。”
忍到極限的人除了南宮駟,還有另一個人。
姜曦實在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上齒碰下齒,森然開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咄咄逼人,到底是想做什麽。”
黃嘯月手驀地一收,臉色已變,但還是強做鎮定:“姜掌門或許無法體會老夫的心情,我與儒風門有殺弟之仇,我……”
“我確實無法體會黃道長的心情。”姜曦轉動眼珠,冷冷望著他,“我對儒風門的寶藏密室,實是半點興趣也沒有。”
他的目光就像兩柄出鞘利刃,黃嘯月猛地往後退了兩步,呆呆地看著姜曦,嘴唇開開合合,卻如涸轍之鮒,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姜曦道:“南宮,你去查吧。”
然而龍魂池就那麽一方池子,四壁空擋,一覽無余,仔細觀察了好幾圈,也沒有發現什麽異狀,南宮駟搖了搖頭,說:“我去前殿再看看。”
前殿的陳設就要複雜得多了,何況還有那麽多珍瓏棋子,南宮柳先前被留在殿內,南宮駟進去的時候,他正抱著那筐橘子呼呼大睡。
他在他父親面前立了一會兒,眼神茫然又空洞,只是眼眶不由自主便紅了。他不敢再久站,也沒有去喚醒被做成棋子的爹爹,而是一個個地棋子看過來,希望能得到一點點線索。
方才眾人都在前殿時,他沒有什麽閑心細瞧,只知道這里被分成了“極樂”和“煉獄”兩部分,此刻一個個傀儡打量過來,卻發現了不少故人的身影,他看到了與徐霜林關系素來不睦的四叔深陷“煉獄”,被架在一膛子爐火上烤,看到三生別院里的那幾個侍女正在“極樂”之地,撲螢捕蝶……
他甚至還看到了自己的爺爺。
但是南宮駟並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用來感到悲傷,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即將看到一個人,一個……
然後他聽到了。
在那潮水般的喃喃囈語中,他聽到了。
一聲顫抖著的,輕若蚊吟的——
“駟兒……”
南宮駟如五雷轟頂,未及回頭,淚水已濡濕眼眶。
他轉過身,朦朧水霧之中,他只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天青色身影,他向那身影倉皇奔去,他沙啞地喊著:“阿娘!阿娘!!”
眼淚潸然,落下了,便瞧清了。
在“極樂”界,娉婷立著一個人,正是南宮駟的娘親容嫣。和南宮長英一樣,這個女人也有著極其強悍的定力,再加上徐霜林保留了大殿棋子的心性,所以哪怕南宮駟已和幼時大不相同,但她憑殘軀一具,竟也能在南宮駟進到她視野後,認出他來。
她向南宮駟顫抖地,極其艱難地伸出木僵的手指:“駟……兒……”
容嫣穿著的衣裳,正是南宮駟最後見她一面時所著的那件。他跪在她面前,竟好像在一夕之間,回到了當年,回到了儒風門那個看似再尋常不過的夜。母親去到孩子的書房找他,窗外月正圓。
南宮駟跪在她跟前,他仰頭看著她,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一句顫抖的:“阿娘……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時光就此倒錯。
昔日嚴厲的母親立於軒窗邊,蹙著秀眉問:“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上一句是什麽?”
稚子支吾著,卻怎麽也答不上來。
後來她離去得太突然,他跪在她黑沈沈的棺槨前時,依舊無法把母親生前讓他誦背的最後一卷經文完完整整地背出。
這個一句“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隔著十余年榛榛莽莽的歲月,終於塵埃落定。
他跪在她跟前,依舊是和月夜別離時同樣的姿態,他們的身影與當年終於重合,只是當初滿心怨懟,如今卻已痛斷肝腸,而那時的雲鬢花顏,此刻也終究成了他人棋子。
容嫣撫摸著南宮駟的鬢發,臉頰,最後攥住了他血跡斑駁的手,她顫抖著闔上雙眼。
“駟兒,娘如今身軀被控,如俎上之肉,隨時都會再失去意識……但是駟兒,你要信……娘這些話,都是真心的……都是娘臨走時在想著的,娘雖恨極了你伯父如此作為……但娘也感激他……”
“阿娘……”
“若不是他……將我制成棋子,我又如何能再見你一面……跟……跟你說……”容嫣僵直而緩慢地俯身,她發著顫,伸出手,然後將南宮駟緊緊地擁進懷里。
“阿娘臨走前,最後悔的就是……”她哽咽了,凝噎了,卻不是因為要被徐霜林再一次掌控,她將她的孩子擁抱得那麽緊,她顫聲說,“我最後悔的就是,從來都沒有,從來都沒有這樣好好地抱過你。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抱過你……駟兒……”
“阿娘也是愛你的。”
南宮駟已泣不成聲:“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娘,我早就都知道了。”
忽然間,大地又開始震動了,容嫣驀地一凜,睜開雙眸,喃喃道:“惘離的血契要撕裂了……”
“什麽?”
“惘離的血契要撕裂了!我在這里,我每天都看得到!”容嫣忽然緊張起來,“駟兒,你不能有事,我要去阻止他……我要去阻止南宮絮……”
南宮駟擦著淚,拉住她:“阿娘,你在這里看到了什麽?什麽血契要撕裂了?”
“你聽著。”容嫣頓了頓,眼瞳收縮,一時間似乎又要受制於人,但她竟是緊咬壓根,憑著肉身意念,生生擋住了珍瓏黑子的掌控,“你聽著,南宮絮他搜羅了五把神武,這五把神武飽飲了萬人血,它們合力,就能斬斷魔龍和南宮家族之間的紐帶。”
“斬斷紐帶?!”
“不錯,龍筋,是第一個被切斷紐帶的。”
南宮駟悚然:“所以外頭那些忽然暴起的僵屍,其實是因為龍筋被切斷,所以才擺脫了控制?”
“正是如此。”容嫣沙啞道,“第二個,是龍鱗。”
南宮駟驀地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毒蛇,應當都是龍鱗所化。
“第三,是龍尾。”
南宮駟失色道:“那剛剛的那一下震動,是龍尾的紐帶斷了嗎?!”
“不錯,而後是龍首,最後是龍身。”容嫣道,“一旦南宮絮用第五把神武施術成功,整座蛟山都會失去掌控……再也……再也不會認太掌門為主……”
她的神情又痛苦起來了,她一時說不出更多的話,徐霜林似乎已覺察到了她的作為,正在極力地侵吞她的肉身。
容嫣低低哀嚎,纖長蒼白的手指緊緊埋入發髻之間:“不……不……”
“阿娘!”
“駟、駟兒……”
他的聲音讓她猛地又驚醒,她猶如瀕臨渴死的人得到甘泉,她緊緊攥住他,神情竟有些惶然無助。
那是他在她臉上從未見過的無助。
南宮駟心痛如割,他將她擁到懷里,以前他還是孩子,阿娘總是很清冷,很嚴肅,極少擁抱他。
如今他終於可以護著阿娘了。
雖然只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只不過一具軀體里,藏著些許生前的意識,連魂魄都不再有。
也夠了。
容嫣佝僂著身子,在南宮駟懷里微微發著抖,過了好久,她才又擡起臉來,臉上已盡是作為珍瓏棋子流出的血淚。
南宮駟喉間苦澀,擡手去幫她擦拭,可是怎麽擦都是汙臟的,怎麽擦,那些血跡都擦不掉,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容嫣道:“我能感覺到他……他已經覺察了我……我時候不多了……聽著,他斬斷血契,為的……為的就是能和魔龍重新定契,到那個時候……啊!!”
她意識模糊,難以繼續。
但南宮駟已經恍然明白過來,他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消失了:“到那個時候,惘離只聽他一個人的命令,我們在蛟山就——一個都逃不過?!”
“絕不能如此……”
“絕不能如此!”
母子倆竟異口同聲。
南宮駟低頭去看母親:“阿娘可知該怎麽做?”
“南宮絮修煉不到家……”容嫣臉色閃過一絲寒意,“他……他根本鎮不住珍瓏棋子……所以竟生反噬,我也因此……能反知其內心一二……我知道該怎麽做——你聽我的。”
容嫣攥著南宮駟的手臂,目光一寸一寸掃過去,最後卻落在了她的丈夫身上。
因為剛剛大地震動,南宮柳被震醒了,正抱著自己的那筐橘子,迷迷茫茫地環顧四周,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
她緊盯著他,猶如鷹隼盯著穴中之蛇。
“需得死一個人。”朱唇啟合,容嫣道,“駟兒,你去殺了他。”
第224章 【蛟山】君子諾
“!”南宮駟觫然, “阿娘?”
“魔龍之契,唯有靠南宮家鮮血活祭, 方可加固。”容嫣道,“只有你, 或者他。所以當然是他……他已是一枚棋子, 行屍走肉……更何況, 他憑什麽茍活著?他為夫不忠,為父不嚴, 為君不尊, 他枉配為人。誰知道南宮絮為何一念之仁解了他的淩遲果之詛,只讓他做了個傻子?!”
南宮駟怔忡地僵在原處,似乎他也成了一枚棋子了, 僵硬的,難以動彈的。
“駟兒,為娘身不由己, 難以動手。如今只有你……只有你能將他投入龍魂池, 鮮血入池……他一條……一條賤命,便能換眾人平安, 也算他……死後積德了!”
他還未做反應,忽地,聽到龍魂池那邊有人在大喊:“怎麽回事?這些甲殼蟲是哪里來的?”
甲殼蟲……?
隨即那個殿內便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還有薛正雍姜曦等人的喝令聲。容嫣焦急道:“盡快,龍尾的血契已經斷了,還有最後兩道契約, 等完全解開了,就算把他丟到血池里,也是於事無補。”
南宮駟被她當頭喝醒。
“有什麽好猶豫的?!”容嫣道,“是他四處為孽,害得儒風門到今天地步,駟兒!你快醒醒吧!沒有別的選擇了,你——!”
她忽然啞然失聲。
緊接著,她的眼仁微微上翻,瞳孔急劇收縮,徐霜林似乎終於忍受不能,以最狠戾的靈力控住了她。
容嫣再也沒有了自己的意識。
她臉上重新出現了做夢般的神情,她緩緩起身,朝著“極樂”那一邊走去,回到她一開始待著的那個不起眼的位置,眼神放空,低聲喃喃著:“駟兒……告訴阿娘,舉世毀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麽呢?”
南宮駟在發抖。
他跪在地上發抖,他沒有被任何東西所控,可是他覺得天羅地網,哪里都沒有出路。
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
這是他阿娘希望他做到的,好難。
真的好難。
小時候背晦澀難懂的逍遙遊也好,還是令他十箭必須命中九次紅心也罷,都是太難太難的事情。
如今,她跟他說,要用他父親的血,去加固蛟山的血契。
他聽著外頭那哀哀慘叫,只聽聲音都知道蘇醒的龍尾變成的甲蟲會有多可怖,他又想起葉忘昔,還在黑暗里獨自迎戰蛇潮,等著他盡快查明一切回去的葉忘昔。
“駟兒……”身後是母親的喃喃。
他緩緩抽出長劍,朝著南宮柳走去。
恨。
怎麽會不恨?
他看著這個男人——
怎麽會不恨他?
活挖了母親的心臟,私通江東堂掌門,坑害碧潭莊李莊主,讓儒風門毀於一旦留下一堆爛攤子和昭著臭名讓他與葉忘昔惶惶然終日無處可歸猶如喪家之犬不就是喪家之犬他怎能不恨他!!
佩劍舉起,雪光映亮了南宮柳的面目。
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上,帶著幾分稚子才會有的安詳與平靜。
南宮柳看著南宮駟,於是南宮駟的手就抖了,他別過頭去,他說:“你起來。”
“你是誰?為什麽要我起來?我要坐在這里,我要等陛下……”
“什麽陛下!”南宮駟朝他怒喝起來,心臟突突跳動,血管里血流奔湧,賁張,“那是你弟弟!出息呢南宮柳?!那是你弟弟!!”
“是弟弟也是陛下啊。”南宮柳被驚著了,又縮成一團,“你不要這麽兇,你……你……你為什麽哭呀?”
我哭了嗎?
南宮駟怔楞地想。
我……我哭了嗎?
苦鹹的淚水滾滾淌落,和佩劍一起,跌落在地上。
南宮駟倏忽跪落於地,已是嚎啕。
為什麽會這樣?
他是恨他的,他以為自己真的能恨到逼迫著父親隨自己到龍魂池,重鑄蛟山與惘離的血契。
他為什麽不能恨?就是眼前這個人害的自己無家可歸,家破人亡,他憑什麽不恨?
可是……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當劍光照亮這個人的臉龐時,當他看到這個人眼角的皺紋時,他想到的,竟然是——
竟然是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嘯月草場跌跌撞撞地追著瑙白金跑。
腿腳不穩,最後跑跌了。
容嫣站在他面前,對哇哇大哭的他說:“自己站起來。”
好疼。
可是真的疼,他掙紮了,也努力了,但卻站不起來。
他伸出手,懇求娘親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沒有伸手,一直都沒有伸手。
最後是另一只溫暖的大手,將小小的他從地上抱起,抱到懷里,陽光灑下來,他看到一張臉。
一張年輕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總是慈愛和氣的臉。
“哎呀,我們駟兒偶爾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這個人摸著他細軟的頭發,眼神很溫柔,“要是都自己爬起來了,還要爹娘做什麽呢?”
那是南宮駟記憶之初,對自己父親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這個幽曠的,滿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蹣跚著,跌跌撞撞地,靠著自己爬了起來。
他爬起來,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遙遙長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再次起來,轉身欲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
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宮柳。
“……”
南宮柳從筐里摸出一個橘子,遞到他手里,想了想,又剝了一片,直接遞到了他的唇邊。
“別哭啦,雖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麽。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別好吃。我采來的,你嘗嘗吧。”
南宮駟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邊,南宮柳遞給他,就像小時候無數次餵他吃東西那樣。
酸甜的汁水在唇齒間散開,南宮駟狠狠抹了抹眼淚,終於下定決心擲落長劍,轉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來到了混戰一片的龍魂池邊。
那龍尾化作的甲蟲太兇狠了,已經有很多的修士戰死,地上血流成河。由於蟲子太小,楚晚寧姜曦等大宗師一個人也只能護住身後不多的人,場面一片冗雜,猶如在沸湯內,鼎鑊間。
沒有人註意到南宮駟進來。
他走進殿內。
幾個時辰前,他失去了靈核,以為自己從此要淪為凡人,庸碌一生。
此刻卻忽覺得,原來命運知他心高,雖不厚於他,卻在最後,也不薄於他。
唯一虧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臺的甬洞處。
葉忘昔。
南宮駟忽然展顏笑了。
幸好,到頭來也沒有來得及跟她說,謝謝她不離不棄,謝謝她矢誌不渝。幸好沒有來得及跟她說,他終於讀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願意從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無故地,連累人家姑娘,那就……
“撲通。”
那就怎樣呢?
他沒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沒有勇氣。他沒有想完,於是滾沸的血池將他吞沒,他沒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為灰燼。
他生前所來得及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腰間的箭囊解開,將母親一針一線繡給他的箭囊,和里頭那個在嗷嗚亂叫的妖狼瑙白金拋到了池邊。
南宮駟覺得自己在融為灰燼的那一瞬間,好像仍是有意識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面的聲音,瑙白金嗚嗚的叫喚,似乎還聽到楚晚寧喊了他的名字,極少有的從容盡失。
他想應。
他想應一聲:
師尊……
我認你的。
我怎麽會不認你。
其實我都記得,那一年花樹下,磕落拜師之禮。
但是你不肯要我啊。
我也有我的自尊自傲,怕你是看不上我的根骨,所以一直佯作當時年歲太小,業已淡忘。
後來你願意認我了,但是我也怕連累你……
現在好了。
我有師尊,我給阿娘背了逍遙遊,葉忘昔和瑙白金都沒事。
對了,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吃到一片橘子。
是那個人……親手剝的……
和小時候嘗嘗餵我吃的那種橘子是一個滋味。
好甜……
南宮駟的魂靈倏忽散落,什麽都淡去了,一切都成了前塵幻影,往事舊夢,都過去了。
歸於血契。
龍魂池忽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所及之處,龍吟劍嘯,摧枯拉朽,將所有的龍尾甲蟲,龍鱗滑蛇,將外頭猙獰托舉著屍潮的龍筋,紛紛碎為灰燼,殘作齏粉。
葉忘昔從甬洞里渾身浴血沖出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南宮駟最後落入池中的一瞬身影,看到龍光漫照的血池,還有所有望著血池的修士,池邊嗚咽無助的瑙白金,俯身抱住瑙白金的楚晚寧……
她的佩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阿駟!!!!”
聲嘶力竭,幾裂穹蒼!
此時的葉忘昔已滿身傷痕,她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幾步,還沒有來得及走到血池邊,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落淚,那慘重的傷勢與瘋狂的情緒終於摧垮了她。蛇毒在她身上蔓延,她骨血冰冷,渾身發冷。
“阿駟……”
她一步步踉蹌著奔過去,嘴唇青紫,翕動著,哽咽著,淚水潸然滑落。但她再也支撐不住了,她重重摔於冰冷的磚面。
眼前陣陣昏黑,可她還在用血跡斑駁的手指扒著地面,試圖往前爬著挪著。
明明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明明親眼看到南宮駟縱身躍入了龍魂池。
明明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麽能甘心……怎麽能甘心!!
好像只要死咬住堅持著爬到池邊,就能讓那人歸來,好像只要再執著那麽一時片刻,南宮駟就還能回到她的身邊。
他說過的。
在蛇窟前,他明明答應過的——
他說,這里太黑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你堅持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眼淚滾滾而落。
她便堅持著,銀牙咬碎也堅持著,那樣一點點地,昏沈沈地匍匐著,痙攣著,爬到已經歸於止熄的龍魂池邊。
我來了。
你呢?
眼前很黑,周圍很冷,是不是又有厲鬼要來,是不是又有毒蛇要犯,你能不能像從前一樣,一紙靈符鎮落,威風凜凜地回過頭來。
再跟我說一句:“跟我走吧,我保護你。”
“南宮駟……阿駟……”她哽咽著,終成嚎啕,放聲大哭,“你回來啊!君子一言,你要守諾的,你回來啊!”
可那哭聲也並未持續太久。猛烈的毒素與創傷終於侵吞了她,她失去意識前,最後做的事情,是伸出手,觸上了龍魂池的池壁,仿佛這樣就能捉住池中人的衣擺,將他留在身邊。
本來一切都要變好了啊……阿駟的靈核暴虐可以想辦法遏止,大家也都沒有再那麽記恨他們了……本來……就快要熬出頭了。
可是黑暗又來,這一次,對她而言,或許再也沒有天明。
“阿駟……”
葉忘昔呢喃著,終於緩緩合上了眼睛。
魔龍的惡靈終於被鎮壓,南宮駟以血肉之軀獻祭,加固了即將破碎的紐帶,而融入了南宮駟魂魄的龍血池,徐霜林再難毀壞。
都結束了。
蛟山不再有一草一木能被徐霜林動用,南宮駟沒有南宮長英那般通天徹地的本事,但最後卻是他,削去了徐霜林最鋒利的爪牙。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先前負傷的人細微的呻吟。
龍血池的光芒漸漸散去,墨燃走到楚晚寧身邊,楚晚寧低著頭,闔著眼,抱著瑙白金的那只手蒼白冰冷,因為隱忍,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
“師尊……”
楚晚寧什麽都沒有說,他最後只是把瑙白金放到了葉忘昔身旁,連同南宮駟的箭囊一起。
他起身,眼里有水汽,但望向通往招魂臺的甬道時,那水汽就凝成了冰霜。
他一言不發,手中天問流淌著金光,他走向那漆黑的甬道。
墨燃跟著他,死生之巔的弟子都沈默著跟上。
沒有人問,也沒有人說話。
打頭陣意味著什麽,他們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他們一個個都跟上,沒有人退縮。而後是踏雪宮,孤月夜……
姜曦進甬道前,點了幾名療愈和鎮守的弟子,說:“你們留在這里,好生照顧傷員,尤其是葉姑娘。若是這些沒死的要是再丟了性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祿靈石,全都扣光。”
“是,掌門。”
通往招魂臺的門已經被打開了,這一路損兵折將,他們來到了儒風門宗祠天宮的最後一塊地方——
終於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臺。
第225章 【蛟山】笑我癲
楚晚寧是第一個走出甬道的, 與甬道內的窄小不同,他邁出最後一級石階, 映入眼簾的是偌大的一片空曠高臺,舉目竟難望見盡頭, 猶如一方浮沈於九霄之上的凈土。
此時一輪皓月當空, 高臺四野孑然, 寸草不生,舉目望去, 但見淒風陣陣, 雲影朦朧,而高臺最中心的地方,坐著一個人。
徐霜林。
後面的人陸續都出來了, 卻都在看到徐霜林的瞬間陷入了怔愕,薛正雍更是驚道:“怎麽……這是……這是怎麽回事?”
另有人倒抽一口涼氣,悄聲道:“天啊, 怎麽會這樣?”
“他到底是死是活?”
墨燃朝他走過去, 離得越近,眼前的一幕就越是令人寒毛倒豎, 砭骨森寒——徐霜林盤腿坐於地面,閉著眼睛。他身體的右半邊已經完全腐爛了,根本看不出人形, 身上不斷地湧出膿血和黑水,惡臭逼人。而在他前後左右,分別插著五把兇煞之氣極重的神武。
墨燃的指尖不由地蜷了蜷--他看到了不歸。
不歸正深深刺於地面, 淡綠色的輝光從地上一路攀延,最後和其他四把武器的光芒匯聚成流,湧入徐霜林的心腔,將徐霜林一張嶙峋消瘦的臉照的陰晴不定,明暗閃爍。
而在徐霜林身後,有一團黑漆漆的煙靄在盤旋扭動,似乎是某種即將聚化成形的結界。
其他人陸續跟了過來。
黃嘯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這個是……這個是武魂之術?”
薛蒙不知道什麽是武魂之術,剛想問父親,一扭頭卻看到薛正雍臉色煞白。顯然,他根本不相信居然有人會動用這種術法。
“這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武魂之術的顯然不止薛蒙一個人,另外有小輩在輕聲問著。
楚晚寧盯著徐霜林的臉,說:“武魂之術,就是把自己的魂魄獻給染滿了鮮血的神武,與神武定下契約,發誓,死後自己的靈魂被神武的武器器靈撕碎吞噬,成為淬煉神武的祭品。”
“活祭武器?”薛蒙愕然,“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他的靈力不夠。”楚晚寧道,“這是可以迅速且大幅拔高自己實力的方法。他把魂魄獻給神武,而神武,把自己的力量借給他。”
正說話間,忽然聽到一聲幽幽的嘆息。
幾乎所有人都禁不住退後一步,薛蒙龍城出鞘,緊緊盯著徐霜林的臉。
徐霜林緩慢地睜開眼睛,月光下,他擡起臉,一半還如尋常,一半卻已是一攤臭惡的泥漿。
“楚宗師……諸君,你們還是尋來了啊。”
他一只手支撐在地面,搖搖晃晃地站了身,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是警惕,或是惡心,或是畏懼的臉。
他不在意,尚且正常的那只眼睛轉動著,里頭甚至透著一種惡意的捉弄和邪氣。但他掃了一圈,又掃了一圈,沒有發現那個人的存在,臉上那種笑吟吟的惡意,便凝凍且消失了。
徐霜林戾然低喝道:“葉忘昔呢?!”
薛蒙怒道:“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你們把她怎麽了?!”
薛蒙更怒:“你管得著嗎?你這種沒心沒肺,沒血沒肉的人,你還有什麽面目去掛念葉忘昔?”
“掛念?”這個詞似乎把徐霜林給激著了,他先是一楞,而後瞇起眼睛,似乎慢慢平靜了下來,“不,我怎會掛念?真是可笑……”
姜曦森然道:“與他廢話那麽多做什麽?殺了他!”
說著右手擡起,雪凰佩劍現於掌心,就要朝徐霜林斬落,豈料一道黑影快如閃電,竟生生將他的攻勢隔斷。
姜曦眉峰一擡,咬牙切齒道:“墨宗師為何阻我?”
“我有話要問他!”墨燃說著轉過身,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亮,他抿了抿唇,原本似乎想再多說幾句,但最後吐出來的,也只有四個字,“你同夥呢?”
徐霜林慢悠悠的——他居然都這樣了,還能慢悠悠的——蹭了蹭自己的腳趾。
於是墨燃註意到他今天又沒有穿鞋。
“都說了是我的同夥。”徐霜林露出森森白齒,笑了起來,那半邊臉的笑容看上去竟還是很燦然的,帶著一絲嘲諷,“那麽你們應當知道我絕不會說。我徐某人,這點江湖義氣還是懂的,諸位英雄豪傑、君子好漢,你們就別多費這一份心了。”
他特意看了墨燃手中的見鬼一眼,又道:“別的審問方法也不必用,大不了手起刀落,割去自己的舌頭——我總有辦法不說真話。”
薛蒙顯得很錯愕:“你,你這樣的人,居然還好意思說什麽江湖義氣……”
“奇怪了,我為什麽不能說江湖義氣?”徐霜林道,“朋友相幫,兄友弟恭,師慈徒孝,善者安享清寧,惡者得到懲戒,這本就是世道該有的樣子。你以為這個道理,就只有你們這些人能懂嗎?”
薛蒙被他厚如城墻的臉皮驚得瞠目結舌,指著他道:“兄友弟恭?師慈徒孝?……你?”
徐霜林慢條斯理道:“是啊,如何?”
“你還要臉嗎?和兄弟手足相殘的人是你,慫恿南宮柳吃掉羅楓華靈核的人也是你,壞事你都做盡了,你居然……你居然還能這麽理直氣壯地說——這就是世道該有的樣子?”
面對薛蒙一連串的質問,徐霜林咧嘴笑了笑,並不置否,而是忽然說了句:“小兄弟今年貴庚?”
“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不告訴我也罷。”徐霜林上下打量他一番,說道,“我看你也就是二十歲上下。二十歲的人啊,總是一腔熱血,滿眼純真,趾高氣昂地站在天地之間,覺得世上沒有什麽是自己做不到的。”
他頓了頓,燦笑道:“真是再好不過的年紀了。”
地上神武的光輝在源源不斷地流淌,繼續給他強悍的靈力,他拿這種靈力維持著自己對成千上萬珍瓏棋子的操縱,對抗著棋子們的反噬,但饒是這樣,他身上的肌膚還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地潰爛。
徐霜林不以為意,他似乎看不到自己正在被煞氣吞噬的身體,他來回在身後那個盤繞的結界前踱步:“二十歲……你知道我跟你差不多大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麽?”
“你還能在做什麽?”薛蒙義憤填膺道,“你做的那點破事誰不清楚?你褫奪掌教指環,代替你哥哥當了儒風門的掌門,短短兩個月之內,你就連殺了兩位上修界的尊主,後來有人找你去討要說法,而你把他們的眼睛統統挖了出來——你這個死變態,不義、不仁、閉耳塞聽,你全占了!如果我和你一樣,在二十歲的時候幹出這些事情,那我寧願在十二歲的時候就暴斃而亡!”
薛正雍見他激動,恐他惹了徐霜林的註意,吃不了兜著走,低聲提點道:“蒙兒,你少說幾句。”
“別呀。”殊不知這句話被徐霜林聽見了,他笑嘻嘻地擺了擺手,“接著說,為什麽少說幾句?”
薛蒙見他居然還笑,臉上那神情就跟看個鸚鵡在架子上拍打羽翼唱歌似的,滿是玩味兒,不禁熱血上頭,惱羞成怒道:“你、你當真是恬不知恥!無藥可救!”
“有什麽恬不知恥的,你說的那些,本就不算什麽。”徐霜林道,“你說我褫奪掌教指環——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哥哥那個廢物,什麽都不會,靠著一張三寸不爛的滑舌,居然也能混的風生水起,沒有和他實際較量過的人,都以為他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稱我們是儒風雙公子——靈力術法不相伯仲——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
“我,和他?”徐霜林拍著額頭嗤笑,“別逗了,從小我拿一只手就能敵得過他四足並用,要我跟他並駕齊驅?我終日在苦修的時候,他只知道在他老娘懷里撒嬌剝橘子吃!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他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後來我為了在靈山大會求個實至名歸,他卻背後使陰討了個坐享其成!後來呢?你們給苦練的人扣上剽取之名,卻給他——封了個天下第一俊傑的好名聲,這公平嗎?”
薛蒙猶豫一下,但仍堅持道:“那你也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
“廢話!站著說話不腰疼,空口大義指責別人都容易得很,輪到自己就全都變成另一張嘴臉,靈山大會這種事情,換你你能忍嗎?!”
薛蒙冷不防被他反將一軍,倒是楞住了。
換他,他能忍嗎?
“會場上幾百個人指著你,說你不知羞恥,名次與掌聲全是他的,留給你的只有一輩子都洗刷不盡的冤罪,你的勤修苦練,在他的舌燦蓮花跟前潰不成軍——這就是公平?”
“我……”
見薛蒙怔忡著說不出話來,徐霜林冷笑:“再說我殺那兩個掌門的事情。他們兩個人,一個成天敲著木魚,南無阿彌陀佛念的比誰都好聽,另一個威風棣棣,剛正不阿的君子名聲天下皆知,但他們卻為了一己私利,面無表情地把我推下深淵萬丈。試問諸君,我憑什麽要饒其狗命?”
在場那兩個門派的人一聽他這樣說先代掌門,臉上都是青一陣紫一陣,想辯駁,卻又辯不出任何抑揚頓挫的句子來,最後是無悲寺的玄鏡大師輕嘆一口氣,閉目合十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對啊,都說何時了,都恨不得把冤仇給了解了,可憑什麽是我?”徐霜林一字一句說的憤怒,但臉上卻依舊是笑著的,笑得雲淡風輕,甚至有些譏嘲,“我扇你一巴掌,然後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不讓你扇回來,你願意嗎,禿驢?”
有人惱怒道:“南宮絮你嘴巴放幹凈點!怎可對前輩這樣說話!”
“我他媽也是你前輩呢。”徐霜林笑道,“小乖乖,你的嘴巴也給我放幹凈點兒。 ”
“……”
黃嘯月撚須道:“南宮絮……”
話還沒說完,對方就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牽了牽一半健全,一半腐爛的嘴角:“商量下,你能不能叫我徐霜林?我不喜歡南宮絮這個名字。”
黃嘯月一拂衣袖:“閣下就算要討個公道,殺了那兩位掌門,也早該償清了,後來挖去那麽多人的眼珠,又有什麽道理?”
徐霜林欣然自若道:“從前我跟你們講道理。但沒人聽我的。”
他頓了頓,嘿嘿笑了起來:“後來呢,老子成了一個瘋子,你們卻要拉著瘋子論個黑白分明,你們這些正人君子啊……有趣。”他呱唧呱唧拍起巴掌來,“真是太有趣了。”
站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墨燃,此時忽然問了一句:“所以,你自己就要求個公平,對嗎?”
“……”徐霜林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移到了墨燃臉上。
他們兩個在料峭風寒的石臺上對視著。
在墨燃眼中,徐霜林的影子漸漸模糊,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眼前這個肢體腐爛茍延殘喘的男人。
他透過徐霜林,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頭戴珠璣旒冕,身著黑金黼黻華袍,他看到了踏仙帝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我們來的路上遇到了南宮柳,他管你叫陛下,你給自己封了神。”墨燃道,“你成了這個天宮里的帝君,執掌著審判的權力。你說什麽是對的,什麽就是對的,你說什麽是錯的,什麽便錯到離譜,生殺奪與都由你,這就是你的公平?”
徐霜林沈默片刻,而後冷笑。
於是墨燃看到踏仙君在冷笑,蒼白英俊的臉上覆滿譏嘲。
“是又如何?你也看到了,曾經我也信爾等正人君子,信所謂世間公平,可結果怎麽樣?”
他頓了頓,在神武之陣前來回踱步,眼睛里閃動著激越的光:“是你們,把懦夫奉作英雄,把英雄踩在腳下。是你們,把努力當做糞土,把茅廁修成神壇。是你們,把諂媚看為友善,把傲骨看作架子——你們做盡了惡事把我踩到泥潭里!!然後跟我說,我哪怕受了再多罪過,哪怕兄弟鬩墻飽受栽贓,哪怕衣不蔽體受盡屈辱——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怎麽樣也不該把怨氣發泄到無辜之人身上——哈,簡直笑話!”
墨燃看到踏仙君的冷笑越來越誇張,逐漸變為獰笑。
“千夫所指的不是你,背負莫須有罪名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盡人間漂亮話!而我,我不過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求個天下有道而已。”
“……天下有道?”墨燃立在踏仙帝君的對面,他問,“為了你自己的天下有道,殺了多少人。你自封為帝,腳下是累累白骨,滾滾鮮血,你難道就不曾有過一星半點的懺悔嗎?”
“有什麽可懺悔的。我殺了他們,但我自會給他們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們都會成為我麾下的棋子,從此所作所為皆由我所掌控,從此黑白一清二楚,善惡涇渭分明,這才是人間公道。”
墨燃沈默一會兒,說:“看來,你是真的把自己當做丈量人間的尺子了。”
“我就是這把尺子。”
徐霜林獵獵立在風里。
他是眾人眼里的南宮絮。
是墨燃眼里的踏仙君。
他說:“你看看前殿,你竟不覺得漂亮?良善之人個個安居樂業,醜惡之人受烈火焚身,鼎鑊烹炸。誰捅過別人刀子,就讓他引頸就戮補回來,一筆筆賬算得清清楚楚,血債血償,難道有錯嗎?”
墨燃:“你可真看得起自個兒。”
然後他聽到踏仙君回答:“我為什麽要看不起自己?在我看來,這便是最好的因果報應了。”
一時再無人說話。
眾人大抵都因徐霜林這一番瘋狂言論而感到震驚。
他們來之前,很多人都覺得徐霜林做這一切,大概是為了權力,為了私仇,諸如此類。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徐霜林竟覺得自己做著一切都是對的,為了公平公道。
但這世上,誰又能做那把最公平的尺子呢?就連神明後嗣天音閣都未必能做到。
墨燃站在原處,過了一會兒,他的內心總算恢複了一些平靜,他望著與自己對峙而立的踏仙君。
旒冕消失了,英俊的臉龐凹陷下去,變得焦黑。
他眨了眨眼,面前的人是徐霜林,不是踏仙帝君。只因徐霜林與前世自己的作為太過相似,他竟生出一種隔著時空,與自己遙遙對話的錯覺。
“好,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大殿內的棋子,你哪怕靈力供給不足,也要讓他們保留生前心智,你在這個天宮建了你自己的邦域,從此你是神是佛,是帝君陛下,你把世間一分為二,善歸善道,惡歸惡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了。”
他說著這一段話。
與此同時,他腦海中猶如疾風片雪,飛快地掠過許多與徐霜林有關的記憶殘片。
——前世,為了救回葉忘昔,一念之差,死於劍下的徐霜林。
站在三生別院里,赤著腳,笑嘻嘻逗弄著鸚鵡的徐霜林。
金成池邊,向自己兄長討要一片橘子聊作獎賞的徐霜林。
蛟山的橘子樹,心智回到幼年純澈時的南宮柳,無間地獄里被搶回的羅楓華……一樁樁一件件串在一起,山呼海嘯般湧進他的思緒里。
墨燃擡起黑沈沈的眼睛,那眼睛里既無嘲諷,也無鄙夷,只是那樣安靜地望著他:“我說的對嗎,南宮絮?”
“叫我徐霜……”
“不,你就叫南宮絮。”墨燃一步步上前,他看著那個肌骨潰爛的男人,他知道在場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南宮絮此時此刻所想,他們曾都是被逼上絕路的人,前世的踏仙君,這世的徐霜林,一樣的。
他洞若觀火,他緊盯著徐霜林臉上最細微的變幻不曾錯放。
他停下腳步,忽然垂眸。
“天那麽冷,地上那麽涼。”墨燃輕聲道,“南宮絮,你為什麽不穿鞋?”
徐霜林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但他很快便將閃爍的眼神重新凍得固若金湯:“我不穿我願——”
“你是不是很喜歡葉忘昔問你這句話?”
“……”
“那天我去三生別院,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沒有穿鞋子。”墨燃道,“是她後來叮囑你讓你穿上去,你臉上那種心滿意足,恐怕你自己都沒有覺察。”
墨燃凝視著徐霜林的臉龐。
那是他在飛花島,看著對岸臨沂熊熊業火,滾滾濃煙時,心里就在揣測的答案。
“南宮絮,你一直希望有個人註意到你光著的腳,希望有個人跟你說——”
一直笑吟吟的徐霜林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恐懼,他竟往後退了一步,鼻梁上皺,面皮猙獰:“你閉嘴。”
墨燃自然不會閉嘴,他看著徐霜林,原本只是揣測的東西,在徐霜林突然激烈的反應中,化為真實。
墨燃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徐霜林,而是前世那個在黑暗困頓中無處脫身的自己。
“把鞋穿上吧,地上涼。”
倏地如獵豹躍起,光影攢動神武爭鳴,徐霜林陡然暴怒撲上去拽住了墨燃的衣襟,那只正常的人手和那只腥臭的鬼爪同時攥住他,徐霜林眼里充滿了血絲,他咬牙切齒道:“給我閉嘴!你給我閉嘴!”
“好,我閉嘴前,再多說一句。”
“別說——!”徐霜林近乎是有些絕望的,他猶如被拔去了逆鱗的龍,血流如註,“別說……”
“葉忘昔,當真像極了羅楓華。”
這一聲輕描淡寫,卻在瞬間抽空了徐霜林所有的力氣。
他啞然了,茫然立於地。
周圍一些曾經見過羅楓華,也見過葉忘昔的人都是一楞,他們在腦海里回想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沒有親緣,甚至在滾滾紅塵中,一個都已死去了,另一個才出生……可是這一提點之下,他們才忽然驚覺——啊,果真是如此。
葉忘昔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甚至是性格脾氣,語態神情,都和當年徐霜林的授業恩師羅楓華如出一轍。
徐霜林驀地撤回了攥著墨燃的那雙手,指爪獰扭,他把臉埋進掌心里,肩膀微微顫抖。
薛蒙喃喃道:“他……他是在哭嗎?”
哭?
不會的。
徐霜林埋首於掌,良久後,他肩膀的抖動越來越明顯,指縫里漏出扭曲詭譎的輕笑:“哈……”那笑容如同漣漪般擴大,他忽然放下雙手不無瘋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像?簡直無稽之談!墨宗師,你見過羅楓華嗎?你也就是在無間地獄開啟的時候,見過了他的屍身一眼,就憑這一眼,你說他們像?你未免也太自信了點兒。”
“既然你自己提了無間地獄,提了羅楓華的屍骸。”墨燃道,“那麽我問一句,他在哪里?”
徐霜林眼神狠戾,笑容驀地擰緊:“什麽他在哪里?”
“你的邦域之中,善惡懲戒,或沈或榮,都由你掌控。但你連南宮柳,最後都沒有舍得動手殺掉,你還解了他的淩遲果詛咒——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不過,既然他在,羅楓華沒有理由會被你舍棄。你靈力不支,要把魂魄獻給神武,但金成池桃花源與你交手數次,我知道你實力不至於衰微至此。”
徐霜林:“……”
“之所以撐不住了,除了珍瓏棋局使用太過,還有一個原因,那也是你這些年在苦苦修行的第二門禁術。”
墨燃頓了頓,那一刀終於刺落:“你的重生術,終於把羅楓華從十八層煉獄救回來了嗎?”
話音未落,徐霜林已面如灰泥,他正準備說什麽,忽然間,他背後一直在流轉的那個黑漆漆的陣法騰起了一道白煙。
薛正雍百經沙場,反應最快:“不好,那法陣後頭還有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胖友們,窩還在出差中,宛如一個海上勞工,但是窩每天都有在看評論~發現大家有個誤會……之前說的要看仔細嗷,配角欄的人物不會死,(劃重點)但是boss組除外(劃重點),也就是只要是boss,待在配角欄也沒機會活著的,捂臉捂臉
第226章 【蛟山】永難忘
眾人的武器已刷刷亮出, 薛正雍將薛蒙護在自己身後,面色極差:“蒙兒你別過去, 你在爹後面好好站著!”
方才眾人看到武魂之陣,自然不會想到要去打破, 因為武魂之陣一旦旁人破了, 徐霜林靈力迅速委頓, 很可能馬上就會死去,而他們還有話要問他。
誰都沒有料到徐霜林居然在武魂之陣的下方, 還藏著一個陣法。
那會是個什麽陣法?
是用來逃生的空間裂縫?還是魚死網破的兇悍血咒。
楚晚寧擡手, 在眾人和那個陣法之間落下一道屏障。
南宮駟當著他的面死去,他不想再看到有更多年輕的修士命殞於前。
楚晚寧道:“都當心,不要冒進。”
天色陡暗, 雲氣聚合,原本高懸的明月被翻墨般的濃雲所遮蔽,霎時間飛沙走石, 亂塵迷眼。
徐霜林一襲潔白單衣, 站在卷地忽起的狂風中,忽地朝他們咧了咧嘴:“多謝聽我閑言碎語那麽久, 謝了謝了,諸位,陣法開啦。”
他說話間, 那只枯爛的鬼爪反手一指,那黑色的陣法猶如騰雲踏浪的飛龍,瘋狂湧入他的掌心之中, 這一層陣法被收回之後,露出下面那道流淌著五彩華光的咒陣。
薛蒙驚道:“這是什麽陣?”
“是重生之陣嗎?”這是薛正雍扭頭問無悲寺的玄鏡大師的,但大師搖了搖頭,“我派雖有懷罪通曉重生一道,但他從不在人前施展,因此老僧並不知曉。”
眾人都緊盯著那個陣,一個個都似拉到極致的弓弦,他們伺伏著徐霜林的丁點舉動,空氣安靜到了極致,唯有烈風呼嘯而過時詭譎的聲響。
他們是一鍋看似平靜,其實燒到極熱的油。
只消一滴水——
“是屍魂陣!!”
忽然一聲暴喝。
石破天驚,翻沸炸響。
是寒鱗聖手華碧楠第一眼認出了法陣,他大喝道:“屍魂陣!!徐霜林這是要召出羅楓華的屍魔,與我們同歸於盡!快!絕不能讓陣法成形!!”
聽到屍魂陣三個字,幾乎所有人都亂了陣腳,他們都知道那是一種僅次於三大禁術的邪門秘法,是一種藥宗邪術,作為天下第一藥宗大師,寒鱗聖手所言絕不會錯。
同樣是擅長用藥的人,姜曦從小就對屍魂陣三個字如雷貫耳,因此他比尋常人反應更快,幾乎是一個搶身就掠到結界前,銀凰掣出,靈力爆滿,狠狠向結界中心擊去!
“錚!”
刀劍碰撞,花火四濺,徐霜林竟在那一瞬間迅速閃現於屍魂結界前,拔刀格擋住了姜曦的武器,眼中寒光淩冽。
“我余生所求皆在於此,你別想再靠近半步。”
姜曦暴怒:“你余生所求,就是魚死網破嗎?”
徐霜林咬牙道:“一派胡言!”他制著劍的手在不住顫抖,青筋暴突,臉頰漲得通紅。
姜曦道:“你已遍體鱗傷,就算煉成屍魔又能怎樣?多拉幾個陪葬?”
“什麽屍魔?什麽陪葬?!你睜大眼睛給我看看清楚,這哪里——”
“刷!”
就在姜曦牽制住徐霜林的時候,不知由哪里射來一道灌註著靈力的羽箭,朝著兩人身後的結界極速刺殺而去。
“不要——!”
一直以來都老神在在的徐霜林,在今晚第一次發出了悚然至極的慘叫,“住手!!”
幾乎就是在他這分神的瞬間,徐霜林被姜曦落劍劈中,剎那間鮮血狂飆,他痛的猛然跪落在地,但眼神瘋狂而絕望,看的卻不是自己被斬斷皮肉,露出白骨的胳膊,他目眥盡裂,朝的卻是結界方向。
他臉上還濺著點點血汙,眼珠子暴突著,嘴唇不住哆嗦。
那樣的怖懼神情,無論是昔日的南宮絮臉上,還是後來的徐霜林臉上,都沒有出現過。
他顫抖著,掌心維持著打出靈力的姿勢。
這一擊,他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只為將那支冷箭阻於陣法前。
他成功了。
徐霜林喘息著,被姜曦砍傷的胳膊在不住往外湧著鮮血,嘴角更是不住地滲出血沫子,但他看到那支羽箭被成功阻擋,碎裂在他的靈力之下時,他青白的嘴唇抖動著,竟擠出一絲笑來。
這時候,墨燃聽到師昧在自己身邊輕聲喃喃了一句:“這……這不是屍魔之陣啊。”
他這句話被黃嘯月聽見了,黃嘯月撚須冷哼道:“小小年紀,你也不害臊?寒鱗聖手說是屍魔之陣還能有錯?”
師昧卻堅決地搖了搖頭:“屍魔之陣不是這樣的。”
“我說你這人,是藥宗聖手眼睛毒,還是你眼睛毒?”
師昧正欲再說,墨燃卻按住他。
“師昧,別跟這老頭多廢話。”墨燃道,“你可確信這不是屍魔之陣?”
“只是像而已,但絕對不是,屍魔之陣是有魚鱗光澤的,這個陣法上雖然有光,但卻是連貫的,不是片狀。”
這時,陣法之前的姜曦怒道:“南宮絮,你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徐霜林根本不理睬他,那陣法散發出耀眼的光華,他拖著殘損不堪的身子,一路來到法陣前,鮮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法陣的華光照亮了他的面龐,竟生出了些意氣風發的味道,一瞬間恍若裘馬少年。
他喃喃道:“就快了……”
擡起手,輕觸上陣法的表面,指端落下,漣漪泛起。
他像是即將見到一個失散了多年的故友,闊別許久的親人,猙獰的傷和腐爛的肉身都不能阻止他的快慰。
他眼睛明亮,不住念叨著:“就快了……就快了,還差一點點……”
周圍湧動的狂風忽然止熄,濃雲散去,圓月當空。徐霜林滿懷希望地睜大眼睛,他又在抖,但這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不可遏制的激動。
“師父……”
眾人發現結界之中忽然金光浮動,而後浮露出一顆晶瑩的靈核,結界不斷地向靈核中心輸送著光華,千絲萬縷,漸漸凝化成人形——
“是羅楓華?!”
“是羅楓華!”
死去多年的羅楓華便就這樣出現在儒風門的招魂臺上!那流淌著金光的結界里浮現一株開著花的橘子樹,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羅楓華一身儒風門的天青色鶴麾,正坐在樹下,閉目彈著箜篌。
他還是一個虛影,一個模糊不清,鏡花水月般的景象。唯有那顆從地府得來的再生鬼胎靈核是真實的,在那具虛無的軀體之下散發著光芒。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
輕輕淡淡的男子嗓音,寵辱不驚地從靈核中心傳來。
花樹下的羅楓華在信手續續,輕聲唱著一首蜀中的曲調。
“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忽有一個沙啞的嗓音和羅楓華虛無縹緲的聲音糅合在一起,竟是徐霜林在迎合相唱,那嗓音哽咽,太難聽了,猶如破鑼,猶如爛鐵,卻還是那樣固執,那樣旁若無人地應和著。
“這,這就是屍魔?”薛正雍怔楞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與他懷著相同疑慮的顯然不止一個人,就連姜曦也眉頭微皺起,抿唇不言,眼里似有疑慮。
金光浮動,羅楓華慢慢聚化成形,眉眼,鼻梁,嘴唇,越來越清晰,在這岑遠安詳的歌聲里,華碧楠忽然喊道:“快!屍魔就要成形了!!”
師昧一路上都很低調,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輕言微,也不怎麽說話,這時候卻忽然扭頭朝華碧楠大聲說:“聖手前輩言錯,這不是屍魔!是……”
是重生陣。
墨燃心里已然明了。
對,師昧說的沒有錯,這不是屍魔之陣,這是重生之陣啊!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會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修,還是信一個威名赫赫的藥宗聖手?華碧楠一說屍魔要成形了,哪怕師昧再怎麽反駁,對於大多數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緊。當即一道翻飛的暗青色黑影極速掠過他們身邊,未及徐霜林反應,那黑影就將註滿了靈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著結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擊猛地擊碎了羅楓華的靈核,結界的金光閃爍片刻,剎那間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師尊!師尊!!”
徐霜林驀地爬起,怒吼著將那人淩空擊倒,飛出尺許開外,那是個在危急關頭聽從華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驀地嘔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這一擊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勁,哪怕他如今是強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面不住呻吟,很快就沒了氣息。
可已經晚了。
這個修士的死並不能改變什麽。
徐霜林費盡心機,從十八層煉獄奪回的羅楓華鬼體靈核,已經裂開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羅楓華跟前,試圖拉住羅楓華的衣擺,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經開始散了,羅楓華的衣擺在他手中,便如指間沙,籃中水,怎麽也握不住。
“師尊……師尊……”
他先是這樣喊。
而後近趨瘋狂,眼中閃著猙獰抖動的光。
“羅楓華!羅楓華!!”
沒有用。
無論他怎麽喊,怎麽稱呼。
羅楓華的殘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後,剎那化作萬點熒光,吹入風中……
什麽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處,直挺挺地,整個人都顯得很僵硬。
他不動。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臺上,淩冽風中,一顆皸裂了的靈核失去光芒,跌落於地,黯淡無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羅楓華重生肢體的法陣靈流,此時就如千萬柳絮,在不斷地飄飖飛旋,星星點點,浮浮沈沈。
徐霜林跪在這一片灰飛煙滅的幻夢里。
過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囈語,又似是自嘲淺笑,道了一句:“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時候,常常聽羅楓華唱起過。
滿眼的靈絮都成了過往的歲月,他在那片片飄飛的金色柳絮里,看到了幼年時第一次見到自己師父時的場景——
那時候他和哥哥都還年幼,父親帶他們來到儒風書院前,那時正值秋日,書院里有一顆蒼然的老橘樹,樹上累著沈甸甸的果實,果樹下,兩個男人正在交談,一個其貌不揚,神情淺淡,放在人群里很快就會被淹沒的長相。
另一個卻是英姿颯爽,器宇軒昂。
父親帶他們走過去,說:“快見過你們的師父。”
他哥哥立刻搶著拜下,對那個氣度不凡的男子說道:“小徒南宮柳,拜見師尊。”
那男子擺了擺手,道:“我只是來向羅先生請教一些學問,並不是你們的師父,兩位小公子,你們認錯人了。”
父親也笑著,把他們領向那個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出彩之處的男人,說道:“這才是你們的師尊,羅楓華仙長。”
他仰起頭,正對上羅楓華有些靦腆的微笑,那時候的羅楓華原本就年輕,一緊張,就顯得更稚嫩了,一雙滾圓圓的眼睛里映著兩個小徒的倒影,臉頰微微發紅。老掌門拉過他的手,跟他說:“仙長,我這兩個孩子脾性差的很遠,適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樣,往後還要請你多多擔待,因材施教啦。”
羅楓華手里正攥著個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個師長該有的威嚴來,可是不停轉動揉搓著那只橘子的手,卻暴露了他的青澀與赧然。
南宮柳是個鬼精靈,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羅師父,羅師父。”
羅楓華的臉立刻紅得透底,連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擺擺手:“我……不,不用這麽客氣,我也是初為人師,什麽都還不懂……往後還請兩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臨沂的陽光灑落,這個與其說是“師父”,不如說像“小哥哥”的羅楓華,站在結滿橘子的樹下,站在天光里。
他的耳緣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單薄的耳沿處,被映成晶瑩剔透的橙黃色。
徐霜林於是跟羅楓華說了生平第一句話。
“羅仙長,今年滿二十了嗎?”
這原本是一句嘲諷,連旁邊立著的父親都聽出來了,可是羅楓華卻偏偏聽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誠懇地回答:“沒有滿,我今年十七。”
“……”
徐霜林動了動嘴皮子,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沒說,幹脆甩手走人。
他父親將他拉回來,拉到一個角落,嚴厲道:“絮兒怎可只看年歲論本事?”
“他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先前給你請的王仙長,你又嫌人家年紀大!”
“可不是年紀大麽?”徐霜林翻了個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屍解成仙了。”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麽樣?”
徐霜林懶洋洋道:“爹,你能別兩次找人,中間差個八十歲嗎?”
“……”老掌門來了火氣,又被兒子說得尷尬,咬牙切齒半天,最後道,“他本事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獵甚廣,博學多聞,術法拳腳都稱上流,總之你老老實實跟著他學,一年之後你要是還不滿意,我們再換!”
好說歹說半天,兩人從角落里出來了,回到書院前的時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羅楓華相談甚歡,看哥哥臉上的神情,好像和這位羅師父已經相識了十余年似的。
不過這也不算太奇怪,畢竟南宮柳有個能耐,那就是只要他願意,和誰都能傾蓋如故。
倒是羅楓華,舉止間仍有些惴惴和拘謹,他擡眸看見徐霜林來了,那種惴惴和拘謹就變得愈發明顯。
他看著徐霜林一臉不耐,在父親的拉扯之下來到自己面前。
他猶豫了一會兒,幾乎是用最拙劣的,猶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討好了這個乖張任性的小徒弟——
他遞給了徐霜林那只自己一直攥沒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嘗嘗。”
那個十七歲的小師父看起來無措又慌張,甚至顯得有些可憐。
徐霜林這才註意到他衣服邊角上,甚至還打著一個陣腳平齊的補丁。
這麽窮?
能謀得儒風門雙公子的師尊一職,難怪要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求他了。
“我不喜歡吃橘子。”徐霜林道,“既然羅師父要賴在這里不走,那麽這就是我請羅師父記住的第一件事情。”
“絮兒!”
老掌門待要指責,羅楓華擺了擺手,很快地又將橘子收了回去,說道:“沒關系沒關系,尊主不必在意。”
“唉,我這孩子沒禮貌,一點都不知道尊師重道,讓仙長受委屈了。”
“沒關系。”羅楓華展顏笑了,重新看向徐霜林,眼神溫潤友好,還有些小心翼翼,“其實,拜不拜師也沒有關系,我有些不多不少的學識,你跟我學著就好,不用一定認我當師父。”
老掌門忙道:“那怎麽行……”
“名頭都是虛的。”羅楓華臉頰紅紅的,有些不安地撓了撓頭,“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太年輕了些……”他轉過頭,對徐霜林道,“如果小公子介意,以後就叫我名字吧。”
徐霜林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忽地嗤笑出聲,就在羅楓華這個可憐的老實人被他弄得稀里糊塗,愈發尷尬的時候,他卻整頓衣冠,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個作揖禮,而後擡起臉。
橘樹清香,光影攢動。
徐霜林笑了,眉宇飛揚跋扈,嘴角略有傲慢與邪氣,但他那時畢竟還年輕,笑起來的時候,天然帶著一絲蜜桃般的稚嫩清甜。
說的也是,名頭都是虛的。
所以,叫對方什麽,他又何必那麽在意呢?
於是徐霜林懶洋洋,慢條斯理地喚了他一聲:“師尊。”
橘樹葉子簌簌,滿地斑駁流曳。
起風了。
罷了,也就是湊合著拜了個師父,過不到一年半載的,也就該找下一家了,他這樣想到。
那時候的徐霜林是真的以為,一切如舊,稀松平常,而這一天,也不過就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羅楓華的曲子改編自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已在作話標明出處嗷~
第227章 【蛟山】昔日言
一晃兩年過去了。
兩年後的秋日,徐霜林躺在儒風門大殿的屋頂上,瞇著眼睛看著滿天紅霞,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
這大殿頂上很少有人會上去,原本是他獨處之地,但此刻他身邊一左一右,分別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哥哥南宮柳,還有一個,是那位與他們歲數相差無多的羅師父。
徐霜林覺得自己有時很像是某些齜牙咧嘴的獸類,輕易不允許別人進犯他的領地,所以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從什麽時候起,自己會願意帶這兩個人上至屋脊,陪他一起發呆,看雲,看蜻蜓低飛,柳絮飄至高處去。
“柳兒!絮兒!你們在哪里?”
廊廡之下傳來父親焦急又略帶惱怒的聲音。
“真是的,每次讓他們幫著打掃庭院,都跑得比兔子還快,這倆個小崽子。”
“啊呀。”南宮柳悄悄地從檐角邊探出一個腦袋,露一雙眼,看著自己爹爹急匆匆地走過去,然後又把腦袋縮回來,“哈哈,走了。”
“老頭也笨。”徐霜林懶洋洋地架著腿,睥睨之態,“從來不知道上屋頂找我們。”
倒是羅楓華有些不安:“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唉,要不,一會兒就你們就下去吧,別讓尊主著急了。”
“有什麽關系?反正天塌下來,都有我倆頂著呢。”南宮柳朝他扮了個鬼臉,“擔心啥,阿絮,你說對吧?”
徐霜林沒說對也沒說錯,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來,伸了個懶腰,坐直身體:“給我瓜子。”
南宮柳就把自己帶上來的瓜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徐霜林一邊慢條斯理地磕著,一邊乜斜著眼睛,有些好笑地看羅楓華惴惴不安。
他啐掉粘在唇上的一片兒瓜子皮,笑道:“師尊害怕?”
“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有什麽不太好的。”徐霜林說,“老頭要是怪罪你,我就給他臉色看。”
羅楓華:“……”
徐霜林又朝羅楓華伸手:“橘子給我一個。”
“你不是不愛吃麽……”
徐霜林眉頭擰起:“啰里啰嗦的,你給不給?不給提著你的腳踝,把你扔下去。”
他哥就來做好好先生:“阿絮,跟師尊說話別總那麽兇巴巴的。”
“師尊啥呀,都叫給外人聽的。”徐霜林道,“哪有師尊會跟徒弟一起偷摸上屋頂磕瓜子兒?”
羅楓華被他說的很是不好意思,慢慢低下了頭。
徐霜林就愛看他這樣子,每次瞧見了,都有種惡霸欺淩弱小的快感,他瞅著羅楓華瞧了一會兒,倏忽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師尊哥哥,徒兒說的對麽?”
師尊哥哥是徐霜林突發奇想捏造出來的叫法,恭敬里帶著親昵,親昵里藏著捉弄,於是羅楓華就顯得很急,也很難過:“不,不要這樣叫我。”
“稱呼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這是師尊哥哥自己說的。”
羅楓華:“……”
逗完了他,徐霜林又伸手,再次死乞白賴地討要:“橘子。”
“你不喜歡,我只帶了一個,是給阿柳的。”
徐霜林便瞪大了眼睛,不過不是瞪羅楓華,而是扭頭瞪自己的哥哥。
南宮柳正在往嘴里塞糕點,驀地噎住,含混不清地擺手道:“那啥,我今天也不是特別想吃橘子,師尊,你就給他吧。”
羅楓華想了想,說:“你們一人一半吧。”
他說著,就把橘子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後剝去皮,想要公平地掰成兩半,可還是分的一邊大,一邊小。
於是羅楓華就顯得有些苦惱。
大約是因為他清貧無依的出身,他總會為這樣無關痛癢的小事而苦惱。
“唉……”
“大的給我。”徐霜林倒是毫不客氣,金刀大馬地就拿過了橘子,替試圖一碗水端平的羅楓華做出抉擇,“小的給他。”
羅楓華說:“你不要總是欺負你哥……”
話還沒說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瓣兒汁水鮮美的橘子,他愕然睜大了圓滾滾的雙眼,茫然又懵懂地望著徐霜林。
“說什麽呢。”徐霜林嗤笑道,他態度吊兒郎當的,眼神卻很溫和,“我的這一半,還要跟師尊哥哥再分過啊。”
南宮柳也湊過來,接過另外一半的橘子,數了數瓣數,又分出來幾片,分別遞給了徐霜林和羅楓華。
這位後來的儒風門掌門嘿嘿笑著,漫天晚霞之下,他細軟的頭發猶如蒲絨,微微遮落額前。徐霜林好笑地望著他:“你幹嘛?”
“有橘子一起吃啊。”
他又把瓜子,糕點,果脯,分作三堆。
“有點心一塊兒嘗。”
“你們……你們真是……”羅楓華似乎是想要拾掇起自己一星半點的威嚴,可是徐霜林也好,南宮柳也好,他們似乎都對此毫無感覺,而是有些親切,又有些頑劣地瞧著他。
羅楓華在這種友善的眼神里既覺得開心,又覺得荒唐,半天才喃喃道:“真是胡鬧……”
南宮柳道:“不胡鬧不胡鬧,胡鬧也是三個人一起胡鬧。”
徐霜林聽了,終於噗地樂出了聲,單手撐著屋脊,另一手扶額笑道:“好啊,那咱們仨,以後就有橘子一塊兒吃,有點心一塊兒嘗。”
他頓了頓,舉目看著儒風門屋舍儼然的壯麗景象,咧了咧嘴:“有屋頂,一塊兒爬。”
景象閃過。
還是那一年,元宵燈火會。
徐霜林赤著腳,嘴里叼著一片枝葉,正懶洋洋地在儒風門主步道上走著,時不時指指點點:“那個燈籠再掛高一點,說你呢,你掛那麽低幹啥玩意兒?腿短換一個人上去。”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阿絮,你等等。”
徐霜林回頭,瞧見羅楓華提了一雙鞋過來,眉心蹙著,說道:“你怎麽又不穿鞋就到處跑?”
“這條路都是煉氣石,不穿鞋,好吸收靈力啊。”
“天那麽冷,這麽點靈力算什麽?快穿上吧,你看你,腳趾都凍紅了。”
“嘖,你這個人啰里啰嗦好麻煩啊。”
可話雖這麽說著,徐霜林還是慢吞吞地把鞋子穿上了,不穿規矩,隨意趿拉著,而後乜著眼,問羅楓華:“怎麽著,閑下來了?要不要跟我去外頭逛逛燈市?”
“阿柳的課業還沒寫完,我得抽完了他再……”
話音沒落,就被徐霜林打斷。
他揚了揚下巴,眼神矜傲:“我哥那個蠢材,你要盯著他寫,那整個元宵晚上就耗著吧,別過了。”
羅楓華就好脾氣地笑道:“不過就不過,我也不怎麽喜歡熱鬧。”
徐霜林瞪著他,瞪了一會兒,忽然怒氣沖沖地兩腳把趿著的鞋子一蹬,踹飛老遠,羅楓華愕然道:“你怎麽了?”
“不穿,不穿!滾滾滾。”
“穿鞋啊,冷的。”
“不穿!滾!”
“……你生氣了?”
徐霜林就一臉嫌惡:“我生氣?我有什麽氣好生的,你和我哥,你們倆是蠢材和窮鬼,湊一起過節再好不過。走了,別搭理我。”
說罷揮了揮手,大大咧咧地往前行去。
他其實那個時候,挺希望羅楓華能追過來的。
哪怕腳凍得紅皴皴,也滿不在乎。
他就是要把倆腳丫子的鞋都踹了,等著有人在後面喚住他,著急上火大驚小怪地跟他說,要著涼啦。
徐霜林滿懷期待地走著。
可是等了一會兒,羅楓華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喊他。
他頓了頓,就不由地放慢了腳步。
直到走出百米開外,再走就要到城門口了,還是沒有人喊他。他捏了捏手指關節,心道,罷了,反正自己從小就沒有什麽玩伴,多少年元宵燈火都是獨自逛的,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步下臺階。
一級。
兩級。
終於倏忽回頭,鼻梁高皺,變了面目,忍不住吼道:“羅楓華!”
羅楓華其實沒走,他站在原地,鞋子已經拾回來了,正左右為難著,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時候聽到徐霜林的一聲暴喝,猶如當頭一棒,猛地回神過來,睜大了圓眼睛,茫然道:“啊……”
“……”
算了。
真是服了他了。
於是那一年元宵節,他和徐霜林一起,陪在南宮柳旁邊。
南宮柳苦惱之極地對著術法卷軸死記硬磕,翻著白眼誦道:“心口下一寸五分,為巨闕穴、為心幕,遇打則人事不省,當向右邊肺府穴下……下……下那啥來著?”他撓頭道,“又不記得了。”
“笨!笨死你算了!!”
徐霜林就拿竹簡敲他哥的腦門,滿臉的戾氣,“下半分,用臂拳打去即醒,若醒後不愈,則一百余日必死。臍上水分穴,屬小腸胃二經,重傷二十八日死。……第九遍了!!!你怎麽沒給蠢死?!”
南宮柳顯得很沮喪,趴在桌上,長嘆一口氣,然而掀起眼簾,吹了吹自己額前落著的一縷細軟頭發。
“我也覺得我自己很笨啊……要是跟你一樣聰明就好了。”
“不可能。”徐霜林斬釘截鐵道,“做夢吧。”
暖簾子一掀一落,方才出去煮元宵的羅楓華回來了。
他披著厚鬥篷,漆黑的發間和卷起的眼睫上都落著點點細雪,爐火映照之下,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倒也生出些耐看的味道來。
就好像迎春細小,落雪則艷。
“背了好久了,吃點元宵吧,歇息一會兒吧。”
羅楓華把木托盤端過來,三碗元宵,一人一碗。
南宮柳歡呼一聲,立刻沖到案前,正欲伸手,卻被身後之人拽住。
徐霜林陰沈著臉:“急什麽啊,沒規沒矩的,謝謝呢?”
南宮柳咋了咋舌,似乎有些詫異自己這位最沒規矩的弟弟,居然在這一節上會跟自己蹬鼻子上臉。
“幹嘛?”
見弟弟有些危險地瞇起眼睛,南宮柳連連擺手,順帶還買了個乖,衣袖一撣,行了個大禮,仰頭開玩笑道:“小奴謝過主子恩賜啦~”
羅楓華:“……”
徐霜林看這家夥淘氣,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也知道這人大概又是從哪個話本里學來的,便道:“行了,吃點心吧。”
羅楓華搓了搓凍得有些木僵發紅的手,放到嘴邊呵了呵,徐霜林替他解了鬥篷,他便有些受寵若驚:“啊,不必麻煩。”
徐霜林懶得理他,不鹹不淡地問:“外頭下雪了?”
“嗯,剛下,不知道今晚堆不堆得起來,第二天可以打雪仗。”
“……師尊。”這時候突如其來的稱呼絕不是恭敬,而是嘲笑,“你都多大了。”
羅楓華便笑,睫毛軟軟的,徐霜林看著不由心底溫柔,但驚覺這份溫柔時,他又沒來由地覺得惱羞成怒,他急匆匆地尋找著任何可以宣泄的理由,羅楓華果然沒讓他失望,他很快就找到了,於是點著鬥篷上一個補丁嫌棄道:
“你很窮嗎?來儒風門都那麽久了,這件破爛怎麽還不扔?穿到外頭別人以為我們欺負你,你是不是傻啊!?”
羅楓華就立刻忐忑起來:“這個,這個就算破了,補一補也還是能穿的,想到下修界還有那麽多人在受難,我就沒有辦法吃好喝好啊,置辦一件鬥篷的錢,可以買十來張靈符,贈與需要的人。多好啊。”
“……”徐霜林手指仍戳在補丁上,怒氣沖沖地瞪他。
羅楓華小心翼翼地尋求著自己這位高徒的認同:“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你有病!窮病!”
但話雖這麽說,還是把鬥篷掛回了架上。
三個人圍著暖爐,吃著湯圓。
元宵花燈是看不成了,但這年紀相若的三個少年人,湊在一起倒也有說有聊,不覺得枯燥。
窗外下著雪,冰霜覆蓋在紅色的窗欞邊沿,晶瑩剔透。
屋內柴火劈啪,映得滿室如春。
後來喝了點酒,氣氛便就更好,羅楓華甚至拗不過他們,便接過了南宮柳拿來的箜篌,臉頰紅紅的,有些醉意,撥弄三兩聲,唱了一曲家鄉小調。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師尊師尊,這個好聽,你教教我,叫什麽?”
“少年遊。”羅楓華溫和道,“是蜀中短歌,我覺得很應景。”
南宮柳仰頭便笑,他的笑容一向熱絡過頭,總有些諂媚之氣,但喝多了酒,竟也有了幾分率真爽朗:“哈哈哈,少年遊好聽,我們可不就是少年裘馬,意氣風發嗎?”
徐霜林抱臂冷哼:“一本書背了九遍都背不下來,哪個少年有你這麽蠢。”
“哎呀,人各有短,人各有長嘛。”南宮柳笑瞇瞇的,居然也有精氣神去反駁自己的弟弟,“你雖然是天縱之才,但我或許也有我自己的稟賦呀。”
“……你喝多了。”
羅楓華也笑,端起酒盞,說道:“望你們一生都是弱冠年華,各憑所長,做一世君子。”
南宮柳便撫掌,勾著自己弟弟的肩膀,惹得徐霜林渾身不自在,推開他,南宮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道:“師尊這樣一說,我忽然想起來,咱們雖然不放河燈,但願望總要許的,都許個願吧。”
徐霜林便抽了抽嘴角:“我覺得許願這種事情挺惡心的。”
羅楓華說:“寫紙上吧,寫完了,丟進火里,也會成真。”
最後還是各自寫下了願望。羅楓華的是什麽,自是不必多說,他方才祝酒的時候,就已經講過了。
南宮柳有讀書障礙,喜歡邊寫邊念:“望……吃好喝好,有大出息,和睦,團圓。”
徐霜林被惡心得不行,但惡心里又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他是庶子,在家里從來沒有太多的人會關註他。
是羅楓華來了之後,他才有了伴,他和南宮柳,還有師尊三個人,他們常常會一起玩耍,一起修行。
與其說羅楓華是他的師父,不如是說是他人生中第一位摯友。
因為有羅楓華在,他甚至不再那麽妒恨兄長一無是處,卻因嫡子身份博盡關註。他們朝夕相處著,倒也能瞧出些南宮柳身上的可愛來。
“阿絮寫了什麽?”
徐霜林不答,把自己團好的紙隨意丟到了火塘里。
心願很快就被光明與熾熱吞沒,濺起的花火映著他的眼。
“什麽都沒寫,白紙。”
羅楓華和南宮柳便大失所望,露出些失落的神情。
徐霜林便露齒而笑,笑容邪氣里又有些甜膩,帶著種捉弄人之後兀自生出的洋洋自得。
騙你們的。
那紙團里的字跡工工整整、端端正正、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的是——
望,羅楓華、南宮絮、南宮柳三人,能一生為親為友,橘子一起吃,糕點一起分,屋頂,一起爬。
從弱冠年華,到鬢生白發。
第228章 【蛟山】一場空
儒風門的招魂臺上,徐霜林看著夜色里點點飄零的金色流光,忽覺像極了那一年元宵雪夜,他投入爐膛的紙。
瞬間燒成了灰,只有點點星火仍在,隔著歲月,將他燙傷。
望羅楓華、南宮絮、南宮柳三人。
能一生為親為友。
但人間早已沒了南宮絮了,如今立在這里的是徐霜林,是瘋子是惡魔是從地獄深處爬回來向世間一切正人君子索命的徐霜林。
再沒有南宮絮了。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飄零無依,沈浮於蒼茫天地間。
歲月碾過,巖巒也錯骨分筋。
何況是這一朵渺小柳絮。
那麽多年過去了,柳樹蒼老,楓華雕零,飄絮遊遊蕩蕩,看盡的不是天涯花,是漫山遍野的血,鋪天蓋地的恨。
可是為什麽,還是不由自主地把羅楓華當年教過他的東西,都不遺余力地交給了葉忘昔,為什麽見到真正的君子善人,還會忍不住心生惻隱,不能再下狠手。
為什麽……
為什麽會哭。
徐霜林跪在招魂臺上,終於失聲嚎啕起來,眼淚順著他醜惡的,扭曲的臉龐不住往下淌落,他摩挲著揣住羅楓華的靈核,終於哭得喑啞哽咽撕心裂肺仿佛每一寸音都是從喉嚨里和血挖出。
“師尊……羅楓華……”
他機關算盡,他飽含著瘋狂與仇恨,扭曲與渴望,用一生做的局。
就這麽毀了嗎?
他想到靈山論劍之後,他滿心怨懟,以致後來父親傳位於南宮柳,他心生不甘,怒而奪位。
——
他還記得父親病中那種衰老而慘白的臉,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看。
“這個掌門之位是我的。”他的手扼在父親的咽喉處,一點一點收攏,神情冷漠而狠戾,眼底閃動著精光,“儒風門百年基業,父親若不想毀,自當由我受之。您年歲已高,可歇落了。”
“絮兒……”
他閉上眼睛,沒有再容許父親說下去,手上經絡暴突,只聽得透心涼的“哢嚓”一聲,那是喉管斷裂的異響。
他摘下儒風門的指環,貼在唇邊。
扳指冰冷,卻也冷不過他的臉。
“我不過只是想要一個公道,你們不給我,我便自己來奪。父親,九泉之下,你不必恨我。”
轉身而出。
回憶里場景變化。
那是他篡位奪權後的第一個晚上,僕伺在清掃著大戰之後滿地的血汙,父親已死,南宮柳一家也被關在了水牢里,所有試圖反抗他的人都得到了鎮壓,諸事皆定,他一時竟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他在院子里生了一只爐子,自顧自地烹茶喝。院中只有他一個人,他摩挲著大拇指上那枚熠熠流光的掌門指環。
從此他就是儒風門的尊主了。
靈山大會那些算計他的外人自然是不必多說,找機會都要剁碎殺光,但他不知道該怎麽擺置他的大哥,更不知道該怎麽去擺置羅楓華。
暮色漸深,金鴉西沈。
眼見著天色漸黑了,徐霜林終於下定決心,去水牢里見一見被羈押的兄長、還有師父。
他帶了幾個隨從,走到半路,最後一絲陽光被黑夜吞沒,他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身子有點冷,頭,也有點暈。
“尊主,怎麽了?”
揮開要來攙扶他的僕奴,徐霜林道:“無妨,突然想起有件事沒有處理得當,我先回大殿一趟,你們不必跟來。”
他壓抑著越來越明顯的痛楚,將鬥篷的帽兜披上,大步朝著儒風門正殿走去。最後實在撐不住了,饒是他再能忍,也經不住跑了一段路,猛地推門進去,而後將殿門重重關嚴。
“尊主?”
“你們站在門口守著,不許進來,不得妄動,若有異狀,隨時報我。”
給守衛這樣吩咐下去之後,徐霜林喘著氣,踉蹌著來到大殿深處,猛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兜,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皮肉已盡數皸裂,過眼處都是猙獰瘡疤。
他第一反應是他的父親詛咒於他。
隨即又覺得不可能,那老頭子早已病入膏肓了,連施展法術的力氣都沒有,怎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那是怎麽回事?
太痛了,筋骨斷裂,皮肉猙獰,他在窗邊不住地痙攣發抖,指節蒼白扭曲,趴在地上抓出道道紅痕。
真的太痛了……
他不敢喊,也不敢叫醫官,局勢未穩,他作為叛軍之主,怎可露出半寸軟肋來。
他不住地在大殿里低喘,呻吟,痛的滿地打滾,抽搐。蹬著踹著,劇痛之下無意扯下一方帷幕,落在了他身上。
窗外的月光被遮住了。
他陡然間感到疼痛驟緩,他冷汗涔涔,縮在幕布下面大口大口地喘氣,過了一會兒,以為痛楚已經過去了,便又扯落幕布,坐直身子,想要站起來。
誰知道月色一照,竟又是皮開肉綻,痛徹筋骨。
徐霜林這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或許並不能照到月亮。於是他踉蹌著爬起,掙紮著把窗戶合嚴,躲到了大殿中最昏暗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
他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痛楚消失了,那鮮血直流的皮肉也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
徐霜林心感蹊蹺,於是披嚴實了鬥篷,一點皮肉都不外露,趕去了藏書閣,翻翻找找大半夜,才在祖父的書篋中找到了一卷往事記載——
原來,儒風門初代掌門南宮長英,曾經與鯀大戰,雖最後戰勝惡獸,將其鎮於金鼓塔下,但是卻中了鯀的惡詛。
那上古惡獸屬陰,與黑夜與月光息息相關,它便詛咒儒風門歷代掌門,只要照見月光,就會皮肉撕裂,痛到鉆心剜骨。
而每個月圓之夜,陰氣最盛,哪怕不照月光,躲在最暗處,也會倍感煎熬。
所以數百年來,這一直都是儒風門最大的機密,歷代掌門都對此諱莫如深,唯恐有人借此時機乘虛而入,哪怕是親生兒子,不到最後一刻,也是不會透露真相的。
真是諷刺。
他大費周章,得到的竟是一個受過惡詛的權位?
第二日,徐霜林來到了水牢里。
南宮柳和其妻容嫣都被關在里頭,另一個暗室羈押的則是羅楓華。
他沒有去看羅楓華,先來到了兄長的監牢內。
“阿絮!阿絮!你這是要做什麽?你這是要做什麽啊……”一見他,南宮柳就極其激動,可是手腳都被咒印封住,他根本動彈不得,只能跪在地上,朝著弟弟直流眼淚,“你瘋了嗎?為了一個掌門尊位,你至於做到這個地步嗎?”
一夜折磨,徐霜林面色仍有虛弱,他冷冷笑道:“我只是拿回我應得的東西而已。”
“……”
“你奪我劍法,毀我聲名,我才二十歲,南宮柳。”他頓了頓,眼神冰冷,“我才二十歲,你就讓我看到了碌碌終生。”
他慢慢走過去,袍緣委地,而後俯下臉,盯著兄長的面孔。
“南宮柳,像你這樣的廢物,都有權力的野心,都想要出人頭地,那我呢?”他慢慢地說,“我比你勤勉,比你天賦異稟,我什麽都比過了你,唯獨比不過你這條口舌。”
他捏起南宮柳的下巴,雙指用力,撬開對方緊閉的嘴。
他盯著那里面那根滑膩膩,黏糊糊的淡紅色東西看。
“真是柄殺人不見血的利器。割了吧。”
南宮柳驚恐地睜大眼,卻因為嘴被卡著,說不出話,只能嗚嗚地哀嚎,涎水不住地往下流。
“不割?”徐霜林嗤笑,“不割舌頭也可以。看在你我好歹兄弟一場,痛痛快快殺了你,也算我手下留情。”
他甫一松手,南宮柳就嚎啕大哭起來:“別殺我!別殺我!不,不就是靈山大會那件事嗎?你,你帶我出去,我當著全天下的面,我、我還你一個公道!”
“遲了。”徐霜林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巾,擦著自己的手,淡淡瞥了他一眼,“如今你說什麽,天下人都只會當你是迫於我的施壓,才勉強承認的。你潑在我身上的汙水,再也滌不清了。”
南宮柳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旁邊一個女子鋒利如刀的聲嗓。
“南宮絮!知是你受了委屈在先,但你如今做的這又算是什麽?殺了自己父親,褫奪掌門戒指,如今又要弒兄,你……你怎會心狠至此?”
“哦,容師姐啊。”徐霜林微微一笑,“你要不說話,我都忘了你在這里了。”
容嫣雖受咒法鉗制,也是跪著的,但她的神情狠倔,眼中雖含淚水,卻無軟弱:“我當初……我當初真是看錯了你。”
“你看不看錯我又能怎樣?”徐霜林笑吟吟的,“當初贈我香囊的人是你,後來嫁給南宮柳的人也是你,是你負我在先,嫂嫂,如今你又有何顏面跟我提當年舊事?總不會想跟我說,你是身不由己,是他強迫你的吧?”
容嫣面色一白,似是有話欲言,但最終還是咬著下唇,緩緩合上了眼睛。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落。
刀已經在手上了,泛著寒光。
“不……不……阿絮,有什麽都可以說,什麽我都可以和你談……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你會不會弄錯了自己的位置?”徐霜林擦拭著刀身,嘴角仍有著那邪氣的微笑,“南宮柳,如今我是掌門,你是囚奴,你手里一無所有,還想跟我談條件?拿什麽當籌碼,你的一條狗命嗎?”
“我可以給你當牛做馬!可以……可以結草銜環,我,我什麽都願意做!只要你願意,容師姐也可以還給你!”
容嫣猛地睜開雙眼,倏忽扭頭,極是憤怒:“南宮柳!”
南宮柳嚇得已成篩糠,他根本不理妻子,只是朝自己弟弟嗚咽道,“只要你放過我……求你放過我……”
“得了吧。”徐霜林懶洋洋的,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臉,“你以為你舔過的橘子,我還會再碰嗎?”
“那我還可以——我還可以——”南宮柳搜腸刮肚,卻是什麽都想不出來,唯有眼淚鼻涕一個勁地流,最後他放聲大哭道,“阿絮,我們曾經說過,有糕點一起吃,有屋頂一塊兒爬的……我們一起修行,一起跟師尊過元宵,學彈琴,那些日子,你都,你都忘了嗎?”
徐霜林面色微沈,最終卻只是冷笑不答,刀已提起,半晌,揮斬而落。
“啊!!”
“等一下!!”
寒刃在離南宮柳脖頸咫尺的地方懸住了,其實徐霜林不確定,就算沒有這兩聲呼喝,自己的刀又能否再往前揮動數寸。
但他面上神色不變,仍是淡淡地:“又怎麽了?二位遺言可真多啊。”
第229章 【蛟山】從此濁
容嫣不去看自己的丈夫,而是睜著濕潤的杏目,挺直腰背,哽咽道:“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可否容我,將孩子生下。”
“……”徐霜林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了容嫣的小腹,乍一看並無異樣,但仔細瞧來,卻已是微微隆起了。
容嫣長磕而下,面目卻是清冷的。
“求你。”
“……”
“父親有罪,無可辯駁。但南宮絮,我想求你,饒自己的侄兒一命。”
徐霜林盯著這個女人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可笑極了。
饒她肚子里的孽種?那個還未成形的一灘爛肉,不管是侄子還是侄女,跟他又有什麽幹系?
可陰狠之間,卻忽地想起了昨晚的徹骨之痛。徐霜林略一凝頓,忽然意識到這竟是太好不過的一件事情了——儒風門的掌門只能在老掌門過世之後,由少主繼承,或是通過篡逆強奪。其他的,退位讓賢也好,隱退旁聽也好,都是無用的。
所以讓位給南宮柳,已是毫無可能了,但是百年之後,他卻可以傳位給南宮柳的孩子,讓那個孩子嘗一嘗這坐在這位置上的痛苦,豈不是一樁美事。
父債子償,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一時心情舒暢,眉梢嘴角竟生燦笑,而後不及二人反應,就擲刀轉身,大笑著走出了牢門。
他後來沒有殺死南宮柳,也沒有殺掉容嫣,而是將他們軟禁在一方小院里,打算等孩子降生,就立刻敕封他為下一任掌門,與自己定下血契。
恐怕到時候普天之下,還要稱頌他大仁大量,不計前嫌吧?
但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他繼位不久後,犯下累累暴行,一時在門派內外積怨甚深,後來有城主對他心懷怨恨,便趁他不備,偷放出了南宮柳與羅楓華二人。
羅楓華不知背後隱情,只以為他是為了掌門高位才做出這種種喪心病狂之事,加上南宮柳巧舌如簧,便愈發心灰意冷。於是便與南宮柳攜手奪位,欲將徐霜林趕下還沒焐熱的掌門寶座。
那天晚上,儒風門內戰,死傷百人,戰火之中,羅楓華第一個找到了嘯月校場里避難的徐霜林。
那天是月圓之夜,徐霜林劇痛難當,渾身是血,伏在林葉之中,猶如一條被生生扒去了皮的蛇,露出來的都是鮮紅色的肉。
羅楓華見到他時,以為他是被戰亂中的法咒所傷,心中雖有怨,卻因昔日愛徒形容淒慘,而不禁心生惻隱。
徐霜林在林木中瑟瑟地擡起臉,露出一絲慘笑:“你來了。”
“……”
“我和他相爭,你們最後總是幫著他的。”
羅楓華道:“這一次是你做的太過了。天禪大師是你殺的麽?”
“不錯。”
“林道長呢?”
“他該死。”
“……那你父親呢……”
靜默片刻,徐霜林說:“他不公,他信我為賊,他自找的。”
羅楓華閉上眼睛,睫毛有些濕潤了:“你……你怎會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許他人負我,不允許我負別人?只允許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許我拔劍相還,這就是你所謂的君子之道?”
羅楓華臉上的神情極是破碎,原地搖晃一會兒,他走到徐霜林跟前,還沒開口,眼淚倒是先淌下來了。
“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徐霜林沒來由地著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幾滴眼淚,反正在你眼里、在老頭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個廢物膿包,永遠都比我重要!”
羅楓華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擡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從小跟我一起學過的法咒。”羅楓華道,“從此以後,南宮絮,你我,再也不是師徒。”
“……”徐霜林但覺錐心之痛,鯀的惡詛,當真是痛徹心扉的。
他在原處緩了一會兒,亦是狠倔:“別自作多情了,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做師父。”
羅楓華怔楞地看著他,過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說些什麽,可是背後卻傳來喧嘩之聲,兵戎逼近,刀光劍影。
南宮柳趕了過來:“師尊!”
他見徐霜林和羅楓華在說話,心猛地虛了,立刻焦急道:“師尊,他說什麽你都別聽他的!都是他在騙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這位兄長,總是這麽的天真可愛。
他以為自己還會苦兮兮地拉著羅楓華的衣擺,解釋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會了。
對於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內心先前的百轉千回,風起雲湧,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結果。
殺了的人就是殺了,染過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羅楓華也絕不會寬恕他。
什麽都不必再說。
他扶著旁邊的樹木,踉蹌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皮肉寸寸綻開,血腥猙獰。
南宮柳和周圍修士見狀,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誤會了,愕然道:“這,這是羅道長下的手?千刀萬剮啊……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著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覺得並不想就這樣輕易錯放了這對師徒。於是他扭頭對羅楓華說:“讓他們滾開,我有件事,臨死前,想親口告訴你。我只想跟你一個人說。”
他扶著松木,緩緩挪動著,和羅楓華來到一個陰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濃蔭所遮蔽,徐霜林的臉色便跟著稍緩,皸裂的皮膚也一點一點地開始愈合,雖然還有很多細小的疤,但已沒有方才那麽可怖了。
徐霜林沒有回頭,背對著羅楓華,先是問了句:“你一個人,隨我孤身到這里,就不怕我殺了你?”
“你不會。”
“……”
“如果你要殺我,或者要殺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動手了。”
徐霜林驀地回頭,眼中閃動著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為你很懂我?!”
羅楓華猛然對上他的臉,睜大了眼睛:“你的疤……”
“沒有剛才那麽可怕了,對不對?”
徐霜林嗤笑起來。
“你以為這是什麽?法咒?淩遲果?”
他慢慢地擡起手,掌心里,捏著一枚閃著幽光的指環,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無譏嘲且惡意地說:“這枚指環附靈的。在你和南宮柳把我從掌門高位趕下來的時候,它就自己從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風門的正主。但是,舉兵謀篡的首領有兩個,所以它不知道它該認誰。”
“你奪阿柳的位置,自當歸還於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確是這麽想的。”
他把指環塞到羅楓華手里,末了還鄭重其事地拍了兩下,道:“拿好了,拿穩了,一會兒你出去,就把這個好東西送給他,記著,千萬要親手幫他戴上。他才是這個門派貨真價實的尊主。”
他頓了頓,盯著羅楓華那張隱忍著痛楚的臉。
而後俯身,壓低了嗓音,在他耳邊說:“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怕,這秘密沒什麽陰暗的,一段英雄往事,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沈地把南宮長英降服了鯀,而鯀附著詛咒於儒風門世代尊主這件事情,一五一十,飽含惡意地浸潤在齒間,淬成毒牙,紮進羅楓華的皮肉里。
他看到羅楓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那雙滾圓的眸子越睜越大。
他看到羅楓華被他抵在樹上,微微發著抖。
他覺得痛快極了。
哈。
你不是寵他嗎?
你們……一個兩個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宮柳當個寶嗎?
我要你親手把毒藥,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擴開,繼而咧出一個猞猁般陰狠詭譎的笑,他擡手,摸了摸羅楓華的臉頰:“師尊,故事講完了。你出去吧。”他頓了頓,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謁儒風門,第六代掌門——南宮柳,去吧。”
那天他渾身是血,禦劍逃離了儒風門,遊蕩飄零了半宿,精力耗盡,落在了蜀中彩蝶鎮。
他遇到了一個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頭見他受了傷,渾身失血,嚇得臉色發白,直打哆嗦,但還是從屋子里倒了滿滿地一碗水遞給他喝。他喝著水,盯著她看,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忽然就覺得那女孩與他的摯友、他的恩師、他的死敵長得那樣相似,她的眼睛像極了羅楓華。
他見那院子里的橘樹結滿果實,忽然心生一念,極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語之間,滿是迂腐酸臭味,張口君子閉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厭倦,仿佛看到羅楓華那個可笑的東西在真真切切地說:
“望你們一生都是弱冠年華,各憑所長,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搖落了滿枝的橘子,又把橘樹砍了,而後揚長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氣,那晚上又濫殺了好幾個村民,手起刀落,與君子二字越來越遠,他便覺得越來越痛快。
而後他離去了,打算隱姓埋名,就此了卻殘生。
可他卻在那時候,在茶館里聽說了羅楓華篡位,成為儒風門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來的茶客都在說:“唉,想不到啊,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憐南宮柳這次舉兵謀反,沒想到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他該恨死他師父了吧?”
“這羅楓華可真是利欲熏心心漸黑,不是東西。”
徐霜林坐在油膩膩的小桌前,端著一盞要送到唇邊的茶,卻一直沒有去喝,就那麽怔忡地聽著。
眼前一陣陣發黑,竟是地轉天旋。
但他說什麽也沒有想到,最後羅楓華會做出那樣的抉擇。
寧願背負誤會、恨意,寧願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寧願自己身受惡詛,每個月圓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結。
羅楓華,都不可能把這一把利劍,親手捅進自己徒弟的心窩里。
終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腳步聲緩緩響起。
徐霜林從回憶里脫身,他睜開眼睛,模糊的視野里,出現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臉。
空寂的招魂臺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來,註視著他。
那一瞬間,徐霜林覺得這個年輕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東西太多了,並不像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墨燃道:“……南宮柳,你謀劃這一切,是想要把他複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宮柳,複活羅楓華,這座蛟山之上從此再也沒有閑人可以進來,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說的對不對?”
徐霜林厲聲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殘破的靈核,靈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說:“你喬裝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宮柳身邊,唆使他再次發兵奪位,因為你不忍看到羅楓華夜夜受詛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憑什麽揣度我心?!”徐霜林雙目赤紅,里頭閃動著濕潤而狠戾的光亮,“你以為你什麽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覺得自己猜測,並不會錯的離譜。”
徐霜林將字句都在齒間咬碎,啐出四個字來:“後生狂妄。”
“都一樣,你二十歲的時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靜地望著他,“南宮絮,那年你幫助你兄長重奪尊位,但你沒有料想到他兩次被謀篡,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沒有料到他會在奪取羅楓華位置之後,斬草除根,將他誅殺。你根本沒有料到他的死。”
“你亂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著徐霜林的臉。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種絕望的心境。
他在讀徐霜林的心,在讀自己的心。
“絕望之中,你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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