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欲抱師兄歸,豈料抱走了……師尊?

文案:

墨燃覺得自己拜楚晚寧為師就是個錯誤。

他的師尊實在太像貓,而他則像一只搖頭擺尾的傻狗。

狗和貓是有生殖隔離的,傻狗原本並不想向那只貓伸出他毛茸茸的爪子。

他原本覺得啊,狗就應該和狗在一起,比如他的師兄,漂亮溫馴,像一只可愛的狐貍犬,他們倆在一起一定很般配。

可是死過去又活過來,活了兩輩子,他最後叼回窩里的,都是那個最初他根本瞧不上眼的,雪白的貓咪師尊。

蠢到爆表哈士奇攻x傲嬌暴躁大白貓受

主角:墨燃,楚晚寧  配角:薛蒙師昧梅含雪,一柳一絮葉忘昔 

1 本座死了

  墨燃還沒當皇帝的那會兒,總有人罵他是狗。

  掌櫃罵他狗兒子,客人罵他狗崽子,堂弟罵他狗東西,他母親最厲害,罵他狗娘養的。

  當然,總也有過一些與狗相關的形容,不算太差。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緣,總是帶著幾分佯怒,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身下兇器奪了卿卿性命,但轉眼又去與旁人炫耀,搞得瓦肆間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試過的饕足意滿,沒試過的心弛神搖。

  不得不說,這些人講的很對,墨燃確實像是一只搖頭擺尾的傻狗。

  直到他當上修真界的帝王,這類稱呼才驟然間消散不見。

  有一天,有個遠疆的小仙門送了他一只奶狗。

  那狗灰白相見,額上三簇火,有點像狼。但只有瓜那麽大,長得也瓜頭瓜腦的,滾胖渾圓,偏還覺得自己很威風,滿大殿瘋跑,幾次想爬上高高的臺階,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但因腿實在太短,皆以失敗告終。

  墨燃盯著那空有力氣,卻著實沒腦子的毛團看了須臾,忽然就笑了,一邊笑一邊低聲罵道,狗東西。

  奶狗很快長成大狗,大狗成了老狗,老狗又成死狗。

  墨燃雙目闔實,複又睜開,他的人生,寵辱跌宕,或起或伏,已有三十二年過去了。

  他什麽都玩膩了,覺得乏味且孤單,這些年身邊熟悉的人越來越少,連三把火都狗命歸天,他覺得也差不多了,是該結束了。

  從果盤里掐下一顆晶瑩豐潤的葡萄,慢悠悠地剝去紫皮。

  他的動作從容嫻熟,像是帳中羌王剝去胡姬的衣衫,帶著些意興闌珊的懶。碧瑩瑩的果肉在他指尖細微顫動著,漿汁滲開,紫色幽淡,猶如雁銜丹霞來,好似海棠春睡去。

  又像是汙臟的血。

  他一邊咽下口中的膩甜,一邊端詳著自己的手指,然後懶洋洋地掀起眼皮子。

  他想,時辰差不多了。

  他也該下地獄了。

  墨燃,字微雨。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這個位置實屬不易,所需的不僅僅是卓絕的法術,還需要堅如磐石的厚臉皮。

  在他之前,修真界十大門派分庭抗禮,龍盤虎踞。門派之間相互掣肘,誰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換地。更何況諸位掌門都是飽讀經典的翹楚,即使想封自己個頭銜玩玩,也會顧忌史官之筆,怕背上千秋罵名。

  但墨燃不一樣。

  他是個流氓。

  別人不敢做的事情,最終他都做了。喝人間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先是成為修仙界的盟主“踏仙君”,再到自封為帝。

  萬民跪伏。

  所有不願下跪的人都被他趕盡殺絕,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謂是血流漂杵,哀鴻遍布。無數義士慨然赴死,十大門派中的儒風門更是全派罹難。

  再後來,就連墨燃的授業恩師也難逃魔爪,在與墨燃的對決之中落敗,被昔日愛徒帶回宮殿囚禁,無人知其下落。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忽然間烏煙瘴氣。

  狗皇帝墨燃沒讀過幾天書,又是個百無禁忌的人,於是在他當權期間,荒謬事層出不窮,且說那年號。

  他當皇帝的第一個三年,年號“王八”,是他坐在池塘邊餵魚時想到的。

  第二個三年,年號“呱”,蓋因他夏日聽到院中蛙鳴,認定此乃天賜靈感,不可辜負。

  民間的飽學之士曾以為不會有比“王八”和“呱”更慘不忍睹的年號了,但他們終究還是對墨微雨一無所知。

  第三個三年,地方上開始蠢蠢欲動,無論是佛修、道修、還是靈修,那些無法忍受墨燃暴政的江湖義士們,都開始接二連三地發動爭討起義。

  於是,這一次墨燃認真地想了半天,草擬無數後,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年號橫空出世——“戟罷”。

  寓意是好的,始皇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兩個字,取的是“罷兵休戈”的良意。只不過民間說起來就顯得尷尬了些。

  尤其是不識字的,聽起來就更尷尬了。

  第一年叫戟罷元年,怎麽聽怎麽像雞巴圓年。

  第二年叫雞巴二年。

  雞巴三年。

  有人關起房門來痛罵過:“簡直荒唐,怎麽不來個戟罷陳年!以後見到男子也不必問對方貴庚,就問對方是幾年陳雞巴!百歲老翁就叫百年陳雞巴!”

  好不容易捱過了三年,“戟罷”這個年號總算要翻篇兒了。

  天下人都在膽戰心驚地等著皇帝陛下的第四個年號,但這一次墨燃卻沒心思取了,因為在這一年,修真界的動蕩終於全面爆發。忍氣吞聲了近十年的江湖義士、仙俠豪傑,終於合縱連橫,組成了浩浩湯湯的百萬大軍,逼宮始皇墨微雨。

  修真界不需要帝王。

  尤其不需要這樣一位暴君。

  數月浴血征伐後,義軍終於來到死生之巔山腳下。這座地處蜀中的險峻高山終年雲霧繚繞,墨燃的皇宮就巍峨地矗立在頂峰。

  箭在弦上,推翻暴政只剩最後一擊。可這一擊也是最危險的,眼見獲勝曙光再望,原本同仇敵愾地盟軍內部開始各萌異心。舊皇覆滅,新的秩序必將重建,沒有人想在此時耗費己方元氣,因此也無人願意做這頭陣先鋒,率先攻上山去。

  他們都怕這個狡黠陰狠的暴君會突然從天而降,露出野獸般森然發亮的白齒,將膽敢圍攻他宮殿的人們開膛破肚,撕咬成渣。

  有人面色沈凝,說道:“墨微雨法力高深,為人陰毒,我們還是謹慎為上,不要著了他的道。”

  眾將領紛紛附和。

  然而這時,一個眉目極其俊美,面容驕奢的青年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襲銀藍輕鎧,獅首腰帶,馬尾高束,底部綰著一只精致的銀色發扣。

  青年的臉色很難看,他說:“都到山腳下了,你們還在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難道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來?真是群膽小怕事的廢物!”

  他這麽一說,周圍一圈人就炸開了。

  “薛公子怎麽說話的?什麽叫做膽子小?凡兵家用事,謹慎為上。要都像你這樣不管不顧,出了事情誰來負責?”

  立刻又有人嘲諷道:“呵呵,薛公子是天之驕子,我們只是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驕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爭鋒,那您幹脆就自己先上山嘛。我們在山下擺酒設宴,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腦袋提下來,這樣多好。”

  這番話說的激越了些。盟軍中的一位老和尚連忙攔住待要發作的青年,換作一副鄉紳面孔,和聲和氣地勸道:

  “薛公子,請聽老僧一言,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但是逼宮一事,事關重大,你千萬要為大家考慮,可別意氣用事呀。”

  眾矢之的的“薛公子”名叫薛蒙,十多年前,他曾經是眾人吹捧阿諛的少年翹楚,天之驕子。

  然而時過境遷,虎落平陽,他卻要忍著這些人的譏諷和嘲弄,只為上山再見墨燃一面。

  薛蒙氣的面目扭曲,嘴唇顫抖,卻還竭力按捺著,問道:“那你們,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至少要再看看動靜吧。”

  “對啊,萬一墨微雨有埋伏呢?”

  方才和稀泥的那個老和尚也勸道:“薛公子不要急,我們都已經到山腳了,還是小心一點為妙。反正墨微雨都已經被困在宮殿中,下不來山。他如今是強弩之末,成不了氣候,我們何必為了圖這一時之急,貿然行事?山下那麽多人,名閥貴胄那麽多,萬一丟了性命,誰能負責?”

  薛蒙陡然暴怒了:“負責?那我問問你,有誰能對我師尊的性命負責?墨燃他軟禁了我的師尊十年了!整整十年!眼下我師尊就在山上,你讓我怎麽能等?”

  一聽到薛蒙提起他的師尊,眾人的臉色都有些掛不住。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則左瞟右瞟,囁嚅不語。

  “十年前,墨燃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風門七十二城不算,還要剿滅剩余九大門派。再後來,墨燃稱帝,要把你們趕盡殺絕,這兩次浩劫,最後都是誰阻攔了他?要不是我師尊拼死相護,你們還能活著?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跟我說話嗎?”

  最終有人幹咳兩聲,柔聲道:“薛公子,你不要動怒。楚宗師的事情,我們……都很內疚,也心懷感激。但是就像你說的,他已經被軟禁了十年,要是有什麽也早就…………所以啊,十年你都等過來了,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你說對不對?”

  “對?去你媽的對!”

  那人睜大眼睛:“你怎麽能罵人呢?”

  “我為何不罵你?師尊他置身死於事外,居然是為了救你們這種……這種……”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我替他不值。”

  講到最後,薛蒙猛地扭過了頭,肩膀微微顫抖著,忍著眼淚。

  “我們又沒有說不救楚宗師……”

  “就是啊,大家心里都記得楚宗師的好,並沒有忘記,薛公子你這樣說話,實在是給大家扣了頂忘恩負義的帽子,叫人承受不起。”

  “不過話說回來,墨燃不也是楚宗師的徒弟?”有人輕聲說了句,“要我說,其實徒弟為非作歹,他當師父的,也該負負責,所謂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這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又有什麽好抱怨的。”

  這就有些刻薄了,立刻有人喝止住:“講什麽瘋話!管好你的嘴!”

  又轉頭和顏悅色地勸薛蒙。

  “薛公子,你不要著急……”

  薛蒙猛然打斷了他的話頭,目眥盡裂:“我怎麽可能不急?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痛,但那是我的師尊!我的!!!我都那麽多年沒有見到他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我站在這里你們以為是為了什麽?”

  他喘息著,眼眶發紅:“難道你們這麽等著,墨微雨就會自己下山,跪在你們面前求饒嗎?”

  “薛公子……”

  “除了師尊,我在世上一個可親之人都沒有了。”薛蒙掙開被老和尚拉住的衣角,啞聲道,“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丟下這番話,他一人一劍,獨自上了山去。

  陰冷潮濕的寒風夾雜著萬葉千聲,濃霧里就像無數厲鬼冤魂在山林間唧唧私語,沙沙遊走。

  薛蒙孤身行至山頂,墨燃所在的雄偉宮殿在夜幕中亮著安寧的燭光。他忽然瞧見通天塔前,立著三座墳,走近一看,第一座墳頭長著青草,墓碑上歪七扭八鑿著“卿貞皇後楚姬之墓”八個狗爬大字。

  與這位“清蒸皇後”相對的,第二座墳,是一座新冢,封土才剛剛蓋上,碑上鑿著“油爆皇後宋氏之墓”。

  “……”

  如果換做十多年前,看到這番荒唐景象,薛蒙定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時,他與墨燃同在一個師尊門下,墨燃是最會耍寶玩笑的徒弟,縱使薛蒙早就看他不順眼,也時不時會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這清蒸皇後油爆皇後的,也不知道是什麽鬼,大概是墨大才子給他那兩位妻子立的墓碑,風格與“王八”“呱”“戟罷”如此相似。不過他為什麽要給自己的皇後取這兩個謚號。卻是不得而知了。

  薛蒙看向第三座墳。

  夜色下,那座墳冢敞開著,里面臥著口棺材,不過棺材里什麽人都沒有,墓碑上也點墨未著。

  只是墳前擺著一壺梨花白,一碗冷透了的紅油抄手,幾碟麻辣小菜,都是墨燃自個兒愛吃的東西。

  薛蒙怔怔地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驚——難道墨微雨竟不想反抗,早已自掘了墳墓,決意赴死了麽?

  冷汗涔涔。

  他不信的。墨燃這個人,從來都是死磕到最後,從來不知道何為疲憊,何為放棄,以他的行事做派,勢必會與起義軍死拼到底,又怎會……

  這十年,墨燃站在權力巔峰,到底看到了什麽,又到底發生了什麽。

  誰都不知道。

  薛蒙轉身沒入夜色,朝著燈火通明的巫山殿大步掠去。

  巫山殿內,墨燃雙目緊閉,面色蒼白。

  薛蒙猜的不錯,他是決心死了。外頭那座墳冢,便是他為自己掘下的。一個時辰前,他就以傳送術遣散了僕從,自己則服下了劇毒毒藥。他修為甚高,毒藥的藥性在他體內發散的格外緩慢,因此五臟六腑被蠶食消融的痛苦也愈發深刻鮮明。

  “吱呀”一聲,殿門開了。

  墨燃沒有擡頭,只沙啞地說了句:“薛蒙。是你吧,你來了麽?”

  殿內金磚之上,薛蒙孑然而立,馬尾散落,輕鎧閃爍。

  昔日同門再聚首。墨燃卻沒有什麽表情,他支頤側坐,纖細濃密的睫毛簾子垂落眼前。

  人人都道他是個三頭六臂的猙獰惡魔,可是他其實生的很好看,鼻梁的弧度柔和,唇色薄潤,天生長得有幾分溫文甜蜜,光瞧相貌,誰都會覺得他是個乖巧良人。

  薛蒙見到他的臉色,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捏緊了拳,只問:“師尊呢?”

  “……什麽?”

  薛蒙厲聲道:“我問你,師尊呢!!!你的,我的,我們的師尊呢?!”

  “哦。”墨燃輕輕哼了一聲,終於緩緩睜開了黑中透著些紫的眼眸,隔著層巒疊嶂的歲月,落在了薛蒙身上。

  “算起來,自昆侖踏雪宮一別,你和師尊,也已經五年沒有相見了。”

  墨燃說著,微微一笑。

  “薛蒙,你想他了嗎?”

  “廢話少說!把他還給我!”

  墨燃平靜地望了他一眼,忍著胃部的陣陣抽痛,嘴角嘲諷,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

  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幾乎覺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臟腑在扭曲,溶解,化成汙臭的血水。

  墨燃慵懶道:“還給你?蠢話。你也不動腦子想想,我和師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會容許他活在這世上。”

  “你——!”薛蒙驟然血色全無,雙目大睜,步步後退,“你不可能……你不會……”

  “我不會什麽?”墨燃輕笑,“你倒是說說看,我憑什麽不會。”

  薛蒙顫聲道:“但他是你的……他畢竟是你的師尊啊……你怎麽能下得了手!”

  他仰頭看著帝位之上高坐著的墨燃。天界有伏羲,地府有閻羅,人間便有墨微雨。

  可是對於薛蒙而言,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也不該變成如此模樣。

  薛蒙渾身都在發抖,恨得淚水滾落:“墨微雨,你還是人嗎?他曾經……”

  墨燃淡淡地擡眼:“他曾經怎麽?”

  薛蒙顫聲道:“他曾經怎麽待你,你應當知道……”

  墨燃倏忽笑了:“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經把我打的體無完膚,在眾人面前讓我跪下認罪。還是想提醒我他曾經為了你,為了不相幹的人,擋在我面前,幾次三番阻我好事,壞我大業?”

  薛蒙痛苦搖頭:“……”

  不是的,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猙獰的仇恨。你回頭看一看。

  他曾經帶你修行練武,護你周全。

  他曾經教你習字看書,提詩作畫。

  他曾經為了你學做飯菜,笨手笨腳地,弄得一手是傷。

  他曾經……他曾經日夜等你回來,一個人從天黑……到天亮……

  那麽多話卻堵在喉頭,到最後,薛蒙只哽咽道:

  “他……他是脾氣很差,說話又難聽,可是連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麽好,你為何……你怎麽忍心……”

  薛蒙揚起頭,忍著太過多的眼淚,喉頭卻阻梗,再也說不下去了。

  頓了很久,殿上傳來墨燃輕聲的嘆息,他說:“是啊。”

  “可是薛蒙。你知道麽?”墨燃的聲音顯得很疲憊,“他曾經,也害死了我唯一深愛過的人。唯一的。”

  良久死寂。

  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燒,血肉被撕成千萬片碎末殘渣。

  “不過,好歹師徒一場。他的屍首,停在南峰的紅蓮水榭。躺在蓮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著了一樣。”墨燃緩了口氣,強作鎮定。說這番話的時候,他面無表情,手指擱在紫檀長案上,指節卻蒼白泛青。

  “他的屍身全靠我的靈力維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別和我在這里多費唇舌,趁我沒死,趕緊去吧。”

  喉間湧上一股腥甜,墨燃咳嗽幾聲,再開口時,唇齒之間盡是鮮血,但目光卻是輕松自在。

  他嘶啞地說:“去吧。去看看他。要是遲了,我死了,靈力一斷,他也就成灰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頹然合上雙眸,毒劑攻心,烈火煎熬。

  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甚至薛蒙悲慟扭曲的嚎啕哀鳴也變得那樣遙遠,猶如隔著萬丈汪洋,從水中傳來。

  鮮血不住地從嘴角湧出,墨燃捏緊衣袖,肌肉陣陣痙攣。

  模糊地睜開眼睛,薛蒙已經跑遠了,那小子的輕功不算差,從這里跑到南峰,花不了太多時間。

  師尊的最後一面,他應是見的到的。

  墨燃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血跡斑駁的手指結了個法印,把自己傳送到了死生之巔的通天塔前。

  此時正是深秋,海棠花開的稠麗風流。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最後會選擇在這里結束罪惡的一生。但覺花開得如此燦爛,不失為芳冢。

  他躺進敞開的棺槨,仰面看著夜間繁花,無聲飄謝。

  飄入棺中,飄於臉頰。紛紛揚揚,如往事雕零去。

  這一生,從一無所有的私生子,歷經無數,成為人間界唯一的帝君尊主。

  他罪惡至極,滿手鮮血,所愛所恨,所願所憎,到最後,什麽都不再剩下。

  他也終究,沒有用他那信馬由韁的字兒,給自己的墓碑上提一句話。不管是臭不要臉的“千古一帝”,還是荒謬如“油爆”“清蒸”,他什麽都沒寫,修真界始皇的墳塋,終究片言不曾留。

  一場持續了十年之久的鬧劇,終於謝了幕。

  又過了好幾個時辰,當眾人高舉著通明火把,猶如一條火蛇,竄入帝王行宮時,等著他們的,卻是空蕩蕩的巫山殿,是了無一人的死生之巔,是紅蓮水榭旁,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燼中哭到麻木的薛蒙。

  還有,通天塔前,那個連屍體都已經冷透了的墨微雨。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雖然應該木有人在等吧,哈哈哈哈

  更新時間:每日晚上十點

 

 

2 本座活了

  “我本已心如死水萬念灰,卻不料三九寒夜透春光,莫不是天意偏憐幽谷草,怕只怕世態炎涼多風霜。”

  耳邊悠悠呀呀傳來越女清婉脆嗓,珠玉般叮咚詞句,卻敲的墨燃腦仁生疼,額角經絡暴跳。

  “吵什麽吵!哪里來的哭喪鬼!來人,把這賤婢給我亂棍打下山去!”

  怒喝完這一聲,墨燃才驚覺不對。

  ……自己不是已經死了嗎?

  恨意和寒意,痛苦和寂冷紮的他胸口發疼,墨燃猛地睜開眼睛。

  臨死前的種種猶如風吹雪散,他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不是死生之巔的床,這張床雕龍繪鳳,木頭散發著沈甸甸的脂粉氣息,鋪上的舊被褥粉紅粉紫,繡著鴛鴦戲水的紋飾,正是勾欄女人才會睡的枕被。

  “……”

  墨燃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知道這是哪里。

  這是死生之巔附近的一處瓦子。

  所謂瓦子,就是青樓,說的是“來時瓦合,去時瓦解”,讓客人和粉子好聚好散的意思。

  墨燃年輕的時候,有段時間很荒淫,半個月里有十多天是在這家青樓里睡的。不過這青樓早在自己二十多歲時就盤了出去,後來改成了酒肆。自己死後竟然出現在一家早就不存在的青樓里,這是怎麽回事?

  難不成自己生前作惡太多,坑害了無數少男少女,所以被閻王罰去投胎到窯子接客?

  墨燃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無意識地翻了個身。

  赫然對上了一張熟睡著的臉。

  “……”

  什麽情況!!!他身邊怎麽躺著個人??

  還是個渾身赤裸的男人!

  此男子面目稚嫩,五官玲瓏,瞧上去玉雪可愛,雌雄莫辨。

  墨燃臉上毫無表情,內心卻波濤洶湧,盯著那張沈浸在睡夢中的小白臉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來了。

  這不是自己年輕時特別寵愛的小倌嘛,好像叫容三?

  要不就叫容九。

  甭管三還是九,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小倌後來害了花柳病,早就死掉好多年了,屍骨都該朽沒了。然而,這會兒他卻活生生,白嫩嫩地窩在自己床側,錦被里露出截兒肩膀脖子,青青紫紫的,全是曖昧的痕跡。

  墨燃繃著臉,掀起被子,目光再往下移了移。

  “…………”

  這位容不知道九還是三,姑且算他容九,容九小美人渾身鞭痕累累,一條羊脂白玉似的粉嫩大腿上還被人細細地,勒了好幾道紅繩兒。

  墨燃摸著下巴贊暗自嘆道:好情趣啊。

  瞧瞧這精致的繩藝,這嫻熟的技法,這熟悉的畫面。

  這他娘的不會是自己勒的吧??!!

  他是修仙之人,對重生之事嘗有涉獵。此刻,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好像是活回去了。

  為了進一步驗明自己的想法,墨燃找了面銅鏡。銅鏡磨損的很厲害,但昏黃的光暈里,還是模糊可以瞧見他自己的容貌。

  墨燃死時三十二歲,已是而立之年,但此刻鏡子里的那位哥們兒的面目卻顯得頗為稚氣,俊俏眉目里透著一股少年人獨有的飛揚跋扈,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

  這臥房里沒有別人。於是一代修真界暴君,蜀中惡霸,人界帝尊,死生之巔尊主,踏仙君墨燃在沈默許久後,誠實地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感受。

  “操……”

  這一操,就把睡的朦朦朧朧的容九給操醒了。

  那美人慵懶地坐了起來,身上披著的薄薄錦被順著肩膀滑下,露出大片晃眼的白皙身子,他籠著柔軟長發,挑起一雙猶帶睡意的桃花眼,眼尾暈染著殘紅,打了個哈欠。

  “唔……墨公子,你今天醒的好早呀。”

  墨燃沒有吭氣兒,時間倒退十多年,他的確是喜歡容九這種千嬌百媚雌雄莫辨的小美人,但是現如今,三十二歲高齡的踏仙君,怎麽看怎麽懷疑自己當時腦子是叫驢尥了,才會覺得這種男人好看。

  “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做噩夢了?”

  本座都死了,你說算不算噩夢。

  容九見他一直不說話,還倒他心情不佳,於是起身下床,挨到鏤花木窗前,從後面一把摟住墨燃。

  “墨公子,你理理我呀,怎麽楞楞的,不睬人?”

  墨燃叫他這麽一摟,臉都青了,恨不得立刻把這小妖精從自己背後撕下來,照著他那張吹彈可破的臉扇上十七八個大耳刮子,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還有點暈,沒搞清楚狀況。

  畢竟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了,那麽昨天還在和容九顛鴛倒鳳,醒來就把人揍的鼻青臉腫,這種行為和罹患精神痼疾也並無不同,不妥,大大的不妥。

  墨燃整理好了情緒,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今天是幾月幾日?”

  容九一楞,旋即笑道:“五月初四呀。”

  “丙申年?”

  “那是去年啦,今年是丁酉年,墨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越過越回去。”

  丁酉年……

  墨燃眼波暗湧,腦內飛速轉著。

  丁酉年,自己十五歲,剛剛被死生之巔的尊主認成失散多年的侄子,從一個人盡可欺的癩皮走狗,一躍成了枝頭的鳳凰。

  那麽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還是,死後的一場虛空大夢呢……

  容九笑道:“墨公子,我瞧你是餓暈了,連日子都記不清楚。你坐一會兒,我去廚房,給你端些吃的來,油旋餅好不好?”

  墨燃此時才剛剛重生,對於這一切他還不知如何應對,不過,按著以前的路數來總是沒錯的。於是他回憶了一下自己當年的風流模樣,忍著惡心,笑嘻嘻地在容九腿上掐了把。

  “好得很,再添碗粥來,回來餵我喝。”

  容九披上衣裳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個木托盤回來,上面一碗南瓜粥,兩只油旋餅,一碟小菜。

  墨燃正好有些餓了,正準備抓餅吃,容九卻忽然撥開他的手,媚然道:“我來餵公子享用。”

  “……”

  容九拿起一塊餅,在墨燃腿上坐了。他就披著件薄薄的外袍,底下光溜溜的什麽都沒穿,細皮嫩肉的大腿分開來,和墨燃肌膚相貼,還不住曖昧地蹭兩下,引誘的意思不言而喻。

  墨燃盯著容九的臉看了一會兒。

  容九還道他又好色心起,嗔道:“你總這麽瞧著我做什麽?飯菜都涼了。”

  墨燃靜默片刻,想起上輩子容九背著自己幹的那些個好事,嘴角慢慢揉開一個甜絲絲,親昵無比的笑容。

  惡心的事兒,他踏仙君做的多了,只要他願意,再惡心的他都幹得出來,此刻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小兒伎倆,難不倒他。

  墨燃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笑道:“坐上來。”

  “我這不……不正坐著嘛。”

  “你知道我說的是坐在哪兒。”

  容九的臉一紅,啐了一口:“這麽急,公子不等吃完了再……啊!”

  話未說完,就被墨燃強制拽起,往前挪了挪,又按了下去。容九手一抖,粥碗打翻在地,他驚喘之中不忘低低說一聲:“墨公子,這碗……”

  “別管。”

  “那,那你也先吃些東西……嗯……啊……”

  “我這不正吃著麽?”墨燃握著他的腰,一雙漆黑的眼睛里閃躍著光亮,瞳仁中映出容九仰著脖子的嬌麗容顏。

  上輩子,自己特別願意在纏綿的時候,去親一親那張嫣紅的嘴唇。畢竟這少年漂亮,討巧,特別會說讓自己心動的話,要說曾經絲毫沒有動情,那是假的。

  不過,知道容九這張嘴都背著他幹了些什麽,墨燃就覺得這張嘴臭不可聞,再也沒有吻上去的興致了。

  三十二歲的墨燃和十五歲的墨燃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

  比如十五歲的他尚且在情愛時知道溫柔,三十二歲,便只剩暴力。

  事後,他看著被自己弄的奄奄一息,已經昏死過去的容九,一雙橫波暗流的上挑眼眸,微微瞇了起來,竟帶著些甜絲絲的笑意。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瞳色極黑極深,某些角度看去,會暈染著一層驕奢的暗紫色。此刻他笑吟吟地拎著容九的頭發,把昏迷的人提到榻上,順手從地上拾起一片碎瓷,懸在容九臉上。

  他向來睚眥必報,如今也一樣。

  想到前世自己是怎麽照顧容九生意,甚至想要給他贖身,而容九又是怎麽跟別人合著夥設計自己的,他就忍不住笑瞇瞇地彎起眼睛,把鋒利的陶瓷碎片,貼在了容九的腮邊。

  這人做的是皮肉生意,沒了這張臉,就什麽都沒了。

  這媚俗的男人,就會跟狗一樣流落街頭,在地上爬,被靴子踹,被碾被罵被唾棄,哎呦……真是想象就讓他身心愉悅。簡直連剛剛操這個人的惡心,都就此煙消雲散了。

  墨燃笑容愈發可愛。

  手一用力,嫣紅的血滲出了一絲。

  昏沈沈的人似乎感受到了疼痛,沙啞的嗓音,輕輕低吟了一聲,睫毛上猶自掛著淚珠,看起來楚楚可憐。

  墨燃的手忽然頓住了。

  他想起一個故人。

  “…………”

  然後,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在做什麽。楞了幾秒鐘,終於慢慢的,把手放下了。

  真是作惡作習慣了。他都忘了,自己已經重生了。

  現在,所有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大錯都尚未鑄成,那個人……也還沒死。他何必非要再殘忍粗暴地走一遍當初的老路,他明明可以重新再來過的。

  他坐了下來,一腳架在床沿,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里的碎瓷片。突然看到桌上還放著油膩膩的餅子,於是拿了過來,扒開油紙,大口大口撕咬,吃的滿嘴碎渣,嘴唇油亮。

  這餅子是這瓦子的特色,其實並不算太好吃,比起他後來所嘗過的珍饈美味,簡直如同嚼蠟,但這瓦子倒了之後,墨燃就再也沒有吃過這油旋餅了。此刻,餅子熟悉的味道,隔著滾滾往事,又重新回到舌尖。

  墨燃每吞下一口,就覺得重生的不真實感又少了一分。

  待整塊餅吃完,他終於慢慢從最初的迷茫中回過神來。

  他真的是重生了。

  他人生中所有的惡,所有不可回頭的事情,都還沒有開始。

  沒有殺掉伯父伯母,沒有屠遍七十二城,沒有欺師滅祖,沒有成親,沒有……

  誰都還沒有死。

  他咂巴著嘴,舔舐著森森白牙,他能感受到胸腔中一縷微小的喜悅在迅速擴大,成了一種驚濤駭浪般的狂熱與激動。他生前叱咤風雲,人界三大禁術都有涉獵。其他兩門禁術他都算是精通,唯有最後一術“重生”,縱使他天資極聰慧,也不得門道。

  卻想不到,生前求而不得的東西,死後竟然成真了。

  身前的種種不甘,頹喪,孤獨,凡此五味,都還停在胸間,死生之巔火光萬丈,大軍壓境的場景猶在眼前。

  他那時候是真的不想活了,人人都說他是命主孤煞,眾叛親離,到最後他自己也覺得行屍走肉,無聊得緊,寂寞得緊。

  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錯,像他這樣十惡不赦的人,自歿之後,竟能獲得一個重頭再來的機會。

  他為何還要為了報那麽一點陳年私仇,毀掉容九的臉?

  容九最是貪財愛錢。白嫖這賣肉的一次,再順走些銀子,小小地懲戒一下就行了。人命,他暫時不想背負。

  “便宜你了,容九。”

  墨燃笑瞇瞇地說著,指端發力,把瓷片丟到窗外。

  然後,他掏空了容九所有的細軟珠寶,盡數收入自己囊中,這才好整以暇,慢慢收拾好自己,施施然離開了瓦子。

  伯父伯母,堂弟薛蒙,師尊,還有……

  想到那個人,墨燃的眼神剎那溫柔起來。

  師哥,我來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cp:墨燃x師尊

  有白蓮花師哥出沒,不要站錯隊伍~~

 

 

3 本座的師哥

  嗯……既然自己靈魂回來了,那前世的雄厚修為,會不會也跟著回來了?

  墨燃調動法咒,感受了一下體內靈力的攢湧,雖然充沛,但卻並不強大。也就是說他的修為並沒有繼承過來。

  不過這也沒什麽,他天資聰穎,悟性又高,大不了重頭修煉,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更何況重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即便有些美中不足,那也都很正常。墨燃這樣想著,很快收斂起了自己的陰暗和獠牙,像個十五歲少年該有的模樣,高高興興地準備返回門派。

  城郊夏意濃,偶有車馬馳過,車輪滾滾,無人會去註意此時才年方十五歲的墨燃。

  只偶爾有田間忙碌的村婦,得了空擡頭抹汗,瞧見個格外標致的少年,會眼前一亮,盯著看兩眼。

  墨燃也笑嘻嘻地,毫不客氣地看回去,直把那些有夫之婦看得滿臉緋紅,低下頭來。

  傍晚時分,墨燃來到無常鎮,這里離死生之巔很近了,暮色里一輪紅日如血,火燒雲霞襯著巍峨峰巒。一摸肚子,有些餓了,他於是熟門熟路地進了家酒樓,瞅著櫃前那一溜紅底黑字的菜牌子,敲敲櫃臺,麻利地點道:“掌櫃的,來一只棒棒雞,一碟夫妻肺片兒,打兩斤燒酒,再切一盤兒牛肉。”

  這當口打尖兒的人很多,熱鬧的緊,說書先生在臺子上搖著扇子,正在講死生之巔的故事,說的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墨燃要了個臨窗的包間,邊吃飯,邊聽人家講書。

  “眾所周知啊,咱們修真界按照地域劃分,分為上修和下修兩片區域,今兒我們就來講一講下修界最了不起的門派,死生之巔。嘿,要知道啊,咱們這座無常鎮百年前曾是一座荒涼動蕩的窮破小鎮,因為離鬼界入口進,天一黑,村民們都不敢出門,如果非要行夜路,必須搖著驅魔鈴,灑著香灰紙錢,一邊喊著“人來隔重山,鬼來隔重紙”,一邊快速通過。但今天看來,咱們鎮熱鬧繁華,與別處並無區別,這可全仰仗著死生之巔的照拂。這座仙邸呀,它不偏不倚,正好修在那鬼門關的入口,橫在這陰陽兩界之間。它建派雖然不久,但……”

  這段歷史,墨燃聽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於是興趣缺缺地便開始朝著窗下走神張望。正巧,樓下支了個攤子,幾個道士打扮的外鄉人運著個黑布蒙著的籠子,正在街頭耍把戲賣藝。

  這可比老先生說書有意思多啦。

  墨燃的註意力被吸引了過去。

  “瞧一瞧,看一看,這是上古兇獸貔貅幼獸,被我等降伏。如今乖順似小兒,還會雜耍、算術!行俠仗義不容易,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來看第一場好戲——貔貅打算盤!”

  只見那幾個道士嘩地掀了黑布,籠子里關著的,赫然是幾個人臉熊身的妖獸。

  墨燃:“………………”

  就這些低眉順眼毛茸茸的狗熊崽子??也敢說是貔貅???

  這牛真可快吹破天了,誰信誰驢腦子。

  但墨燃沒過多久就開眼了,二三十個驢腦子聚在他們周圍看戲,時不時喝彩鼓掌,那個熱鬧勁兒,連酒樓里的人都忍不住探頭出去看了,弄得說書先生好不尷尬。

  “如今死生之巔的尊主,那叫一個威名赫赫,聲名遠揚——”

  “好!!再來一段!!!”

  說書先生大受鼓舞,循聲望去,只見那客人滿面紅光,興奮異常,但目光瞅著的顯然不是自己,而是樓下的雜耍攤子。

  “喲,貔貅打算盤呢?”

  “啊呀呀,好厲害啊!”

  “好!精彩!再演一段貔貅拋蘋果!”

  滿樓的人嘎嘎笑開了,都聚到窗欄邊去看下面的熱鬧。說書先生還在可憐巴巴地繼續講:“尊主最有名的,就是他的那一柄扇子,他……”

  “啊哈哈哈,那個毛色最淡的貔貅想要搶蘋果吃呢,你看它還在地上打滾!”

  說書先生拿汗巾擦著臉,氣得嘴唇有些抖。

  墨燃抿了抿嘴唇,展顏笑了,在珠簾後面慢條斯理地喊了一聲:“別講死生之巔了,來段《十八摸》,保準把人都拉回來。”

  說書先生不知道簾子後面的人正是死生之巔的公子墨燃,很有氣節地嗑巴道:“粗、粗鄙之詞,不登,不登大雅之堂。”

  墨燃笑道:“就這兒還大雅之堂?你也不臊得慌。”

  說罷,忽聽得樓下一陣喧鬧。

  “哎呀!好快的馬!”

  “是死生之巔的仙君吧!”

  議論紛紛中,一匹黑馬自死生之巔的方向奔踏而來,閃電一般殺進那雜耍圈!

  那馬匹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戴著黑色鬥笠,裹著黑披風,擋得嚴嚴實實,看不出年齡性別,另一個則是個三四十歲的婦人,粗手笨腳,滿面風霜。

  婦人一見那些人熊就哭開了,她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跌跌撞撞地就沖過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人熊就跪地嚎啕起來:“兒啊!!!我的兒啊——”

  周圍的人都懵了。有人撓著頭喃喃道:“耶?這不是上古神獸貔貅的幼崽子嗎?這女的怎麽管它叫兒?”

  “這該不會是母貔貅吧。”

  “哎喲,那麽厲害啊,這母的都修成人形啦。”

  這邊村民沒見識,在那邊胡言亂語著,但墨燃卻琢磨過來了。

  相傳,有些江湖道士會去拐騙小孩,然後將孩子的舌頭拔掉,讓他們說不出話來,再拿滾水燙掉小孩的皮,趁著血肉模糊之際,把獸皮粘在他們身上,鮮血凝固之後,皮毛和小孩粘合在一起,看起來就和妖怪無異。這些孩子不會說話,不會寫字,只能任由人欺淩,配合著表演“貔貅打算盤”這種雜耍,如果反抗,引來的就是一陣棍棒鞭打。

  難怪先前他感受不到絲毫妖氣,這些“貔貅”根本不是妖,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這邊正兀自思考著,那邊那個黑鬥篷低聲和那幾個道士說了幾句什麽話,那幾個道士聞言,竟是瞬間暴怒,嘴里嚷著“道歉?你爺爺就不知道道歉這倆字怎麽寫!”“死生之巔有什麽了不起的?”“多管閑事,給我打!”撲上去就要圍毆黑鬥篷。

  “哎喲。”

  眼見同門被打,墨燃卻是低低笑了兩聲,“這麽兇呀。”

  他絲毫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前世,他就特討厭本門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門派氛圍,一個兩個都跟傻子似的往上沖,村口王大媽的貓崽子爬樹下不來了都要他們來幫忙,派中從掌門到雜役,各個缺心眼兒。

  天下不公平事那麽多,管什麽管呀,累死個人。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喝!好厲害的拳頭!”

  酒樓上下,眾人烏泱泱地圍將過去湊熱鬧。

  “那麽多人打一個,要不要臉啊!”

  “仙君當心身後啊!哎呀!好險!哇呀呀呀——”

  “這一擊躲得好!”

  這些人愛看打架,墨燃可不愛看,他見過的血雨腥風多了去了,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對他而言就跟蒼蠅嗡嗡似的。他懶洋洋地撣撣衣服上的花生碎屑,起身離開。

  下了樓,那幾個道士正和黑鬥篷鬥得難分上下,劍氣嗖嗖的,墨燃抱著雙臂,靠在酒肆門口,只瞥了一眼,就忍不住嘖了一聲。

  丟人。

  死生之巔各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兇悍勇猛,這黑鬥篷打架卻不厲害,眼見著都被那幾個江湖道士拉下馬,圍在中間猛踹了,卻還不下狠手。

  反而文文弱弱地喊了句:“君子動手不動口,與你們講道理,你們為何不聽?!”

  道士們:“………………”

  墨燃:“……………………”

  道士們想的是,啥?這人,都被打成這副奶奶樣了,還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是饅頭瓤子的腦殼兒,沒餡兒吧?

  墨燃則臉色驟變,一時間有些天旋地轉,他擯住呼吸,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這個聲音……

  “師昧!”墨燃低喝著急奔上來,灌滿靈力一掌打出,就將五個為非作歹的江湖道士統統震開!他跪坐在地上,扶起了滿身泥灰腳印的黑鬥篷,嗓音都忍不住微微發顫——

  “師昧,是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他的名字叫師昧,但是人家真的是師哥啦,是師哥23333

 

 

4 本座的堂弟

  此師昧非彼師妹。

  師昧乃是如假包換的男子,且論入門時間,他還是墨燃的師兄。

  之所以取了這麽個倒黴名字,全賴死生之巔的尊主沒學識。

  師昧原本是個孤兒,是被尊主在野外撿回來的,這孩子打小體弱多病,尊主就尋思著,得給這娃兒取個賤名,賤名好養活。

  小孩生的唇紅齒白,像個挺招人疼愛的小丫頭,於是尊主絞盡腦汁,給人家想了個名字,叫薛丫。

  薛丫越長越大,越長越俊,盤靚條順的,眉梢眼角都是風情,頗有些風華絕代的韻味兒。

  鄉野村夫頂著薛丫這名字沒問題,但是見過絕色佳人叫“狗蛋”“鐵柱”的嗎?

  同門師兄弟們覺得不妥,漸漸的就不叫人家薛丫了,但是尊主取的名字,他們又不好去更改,於是就半開玩笑地管人家叫師妹。

  師妹長師妹短的,後來尊主幹脆大手一揮,善解人意地說:“薛丫,你幹脆改個名兒,就叫師昧吧,蒙昧的昧,怎麽樣?”

  還好意思問怎麽樣…正常人哪兒受的了這驢名字?但師昧脾氣好,他擡眼看了看尊主,發現對方正喜滋滋興沖沖地瞧著他,敢情還以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呢。師昧不忍心,覺得就算自己委屈,也不能掃了尊主大人的顏面。於是欣然跪謝,從此改名換姓。

  “咳咳。”黑鬥篷嗆了幾聲,才緩過氣兒來,擡眼去看墨燃,“嗯?阿燃?你怎麽在這里?”

  隔著一層朦朧紗簾,那雙眼睛柔若春水,燦若星辰,直直地就剜進了墨燃心底。

  就一眼,踏仙君蒙塵已久的那些個柔情蜜意、少男心事,都在瞬間解封。

  是師昧。

  錯不了。

  墨燃是個流氓胚子,上輩子,玩過很多男男女女,最後居然不是死於精盡人亡,他自己也頗感意外。

  但是他唯一掏心窩子去喜歡的那個人,他卻小心翼翼地,從來不敢輕易觸碰。

  那些年,他和師昧兩個人風花雪月地曖昧著,但到師昧死,墨燃也就牽過人家的手,連嘴也只誤打誤撞親一次。

  墨燃覺得自個兒臟,師昧太溫柔純凈,他配不上。

  這個人活著都已經讓他如此珍惜,更別提死去之後。那就徹底成了踏仙君心口的白月光,任憑他抓心撓肝地惦記,斯人已成一抔黃土,九泉之下,仙蹤難覓。

  然而此時此刻,活生生的師昧又出現在他面前,墨燃不得不用盡渾身氣力,才忍住自己激動不已的情緒。

  墨燃把人扶起來,替他撣去鬥篷上的塵土,心疼得直掉肉。

  “我要不在這里,你還得被他們欺負成什麽樣?別人打你,怎麽不還手?”

  “我想先講道理……”

  “跟這些人還講什麽道理!傷著了吧?哪里疼?”

  “咳咳,阿燃,我……我不礙事。”

  墨燃轉頭,面目兇惡地朝那幾個道士說:“死生之巔的人,你們也敢動手?膽子大得很啊。”

  “阿燃……算了吧……”

  “你們不是要打嗎?來啊!何不跟我過過招!”

  那幾個道士被墨燃一掌拍到,已知道此人修為遠在自己之上,他們都是吃軟怕硬的,哪里敢和墨燃對招,紛紛後退。

  師昧連連嘆氣,勸道:“阿燃,莫要爭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墨燃回頭看他,不由得心中酸楚,眼眶微熱。

  師昧從來都是如此心善,上輩子死的時候,也毫無怨懟,並無恨意。甚至還勸墨燃,不要去記恨那個明明可以救他一命,卻偏袖手旁觀的師尊。

  “可是他們……”

  “我這不是好好的,也沒事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聽師哥的。”

  “唉唉,好吧,聽你的,都聽你的。”墨燃搖搖頭,瞪了那幾個道士一眼,“聽到沒有?我師哥替你們求情了!還不快滾?杵在這里,還要我送你們不成?”

  “是是是!我們這就滾!這就滾!”

  師昧對那幾個道士說:“慢著。”

  那幾個人覺得師昧剛剛被他們一通暴揍,覺得他估計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仙君、仙君我們錯了,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求仙君放過我們!”

  “方才我好好跟你們說,你們偏不聽。”師昧嘆息道,“你們把別人的孩子擄去,遭這樣的罪過,讓他們的爹娘心如刀割,良心可過意得去?”

  “過意不去!過意不去!仙君,我們錯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們往後要清正做人,不可再行歹事,可都知道了?”

  “是!仙君教訓的是!我們、我們受教了,受教了!”

  “既然這樣,就請幾位去和這位夫人道個歉,再好生醫治她的孩子們吧。”

  這事兒就算擺平了,墨燃扶師昧上馬,自己則在驛館借了另一匹,兩人並轡緩行,返回門派。

  吳鉤高懸,月光穿林透葉,灑在林間小路上。

  走著走著,墨燃漸漸美滋滋起來:他原以為至少要回到死生之巔,才能再見到師昧,沒料到師昧下山扶道,正巧讓他撞上,墨燃愈發相信,他和師昧果然是有緣分的。

  雖說這個時候,師昧還沒和自己在一起,但是上輩子都勾搭過了,這輩子顯然也是駕輕就熟,水到渠成的事兒。

  他唯一需要憂心的,就是保護好師昧,不要讓他再像當年那樣,慘死在自己懷中……

  師昧不知道墨燃已是重生之人,一如往日般和他聊著天。兩人聊著聊著就到了死生之巔腳下。

  誰料到深更半夜的,山門前卻立著個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墨燃!你還知道回來??”

  “哎?”

  墨燃一擡眼,喲呵,好一位怒氣沖沖的天之驕子啊。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年輕時候的薛蒙。

  比起臨死之前看到的那個薛蒙,十五六歲時的他,顯得更加桀驁俊俏。一身黑底藍邊的輕簡戰甲,高馬尾,銀發扣,獅首腰帶束著勁厲纖細的腰肢,護手腿紮一應俱全,背後一柄寒光璀璨的細窄彎刀,左臂上袖箭匣銀光閃閃。

  墨燃暗自嘆口氣,幹脆利落地想:

  嗯,騷。

  薛蒙,無論少年時還是長大後,都真的很騷啊。

  看看他,好好兒郎,大晚上的不睡覺,把死生之巔的全套戰甲穿在身上,要幹什麽?表演雉雞求偶孔雀開屏嗎?

  不過,墨燃不待見薛蒙,薛蒙也未必就待見他。

  墨燃是私生子,小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在湘潭的一處樂坊里打雜混日子。直到十四歲那年,才被家人尋回了死生之巔。

  薛蒙則是死生之巔的少主,算起來,他其實是墨燃的堂弟。薛蒙少年早成,是個天才,人稱“天之驕子”“鳳凰兒”。一般人築基三年,修成靈核最起碼需要十年,薛蒙天資聰穎,從入門到靈核修成,前後不過五年時間,頗令父母欣喜,八方贊譽。

  但在墨燃眼里,不管他是鳳凰還是雞,是孔雀還是鴨,反正都是鳥。毛長毛短的區別而已。

  於是墨燃看薛蒙:鳥玩意。

  薛蒙看墨燃:狗東西。

  或許是家族遺傳,墨燃的天賦也十分驚人,甚至可以說,比薛蒙更驚人。

  墨燃剛來的那會兒,薛蒙覺得自己特別高貴冷艷,修養好,有學識,功夫強,長得俊,和堂哥這種大字不識幾個,吊兒郎當的臭流氓不是一路人。

  於是自戀的鳳凰兒哼哼唧唧的就指揮著隨從,跟他們說:“你們聽好了,墨燃這個人,遊手好閑,不學無術,是個不折不扣的市井混混,你們統統不許搭理他,把這人當狗就好。”

  隨從們便諂媚道:“少主說的極是,那個墨燃都已經十四歲了,現在才開始修仙,我看他最起碼得花上十年才能築基,二十年才能結出靈核。到時候咱們少主都渡劫飛升了,他只能眼巴巴在地上看著。”

  薛蒙得意地冷笑:“二十年?哼,我看他那廢物模樣,這輩子都修不出靈核。”

  誰料到,廢物嘻嘻哈哈地跟著師尊學了一年,竟然靈核大成。

  鳳凰兒頓時如遭雷擊,覺得自己被打了臉,咽不下這口惡氣。

  於是暗地里紮他小人,咒人家禦劍腳底打滑,念咒舌頭打結。

  每次見墨燃,薛蒙小鳳凰更是要堅持不懈地賞給人家倆大白眼仁兒,鼻子里哼出的聲音隔著三里地都能聽到。

  墨燃想到這些童年往事,忍不住瞇著眼樂,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人間煙火了,孤獨了十年,就連當年痛恨不已的事情,如今嚼起來也嘎巴脆響,香的很。

  師昧見了薛蒙,當即下馬,摘了黑紗鬥笠,露出一張驚艷絕倫的臉來。

  也無怪他單獨出門要穿成這樣,墨燃在旁邊偷眼看著,就覺得心馳神搖,想入非非。心道這人實在是絕色之姿,懾魂取魄。

  師昧和他打招呼:“少主。”

  薛蒙點了點頭:“回來了?人熊的事情處理妥當了?”

  師昧微笑道:“妥當了。多虧遇到了阿燃,幫了我好大的忙。”

  薛蒙傲然的眼光如疾風利刃一般,迅速在墨燃身上掃了一下,立刻轉開了,他皺著眉頭,滿臉不屑,仿佛多看墨燃片刻都會臟了自己的雙目。

  “師昧,你先回去休息。以後少和他廝混,這是個偷雞摸狗的東西,跟他在一起,是要學壞的。”

  墨燃也不示弱,嘲笑道:“師昧不學我,難道學你?大晚上還衣冠楚楚全副武裝,和一只鳥似的豎著尾巴臭美,還天之驕子……哈哈哈,我看是天之驕女吧?”

  薛蒙勃然大怒:“墨燃,你把嘴給我放幹凈了!這是我家!你算老幾?”

  墨燃掐指一算:“我是你堂哥,論起來,應該排你前面。”

  薛蒙仿佛被潑了一臉狗屎,立刻嫌惡地皺起眉頭,厲聲道:“誰有你這種堂哥!別給自己臉上貼金,在我眼里,你不過就是只泥潭里打過滾的狗!”

  薛蒙這人特別喜歡罵別人是狗,什麽狗兒子狗東西狗娘養的狗爹生的,上下嘴皮一碰罵得那叫一個純熟。墨燃對此早就習慣了,掏掏耳朵,不以為意。倒是師昧在旁邊聽得尷尬,低聲勸了幾句。薛蒙總算是從鼻孔里冷哼一聲,閉上了自己那張尊貴的鳥嘴。

  師昧笑了笑,溫溫柔柔地問道:“少主這麽晚了,在山門前等人?”

  “不然呢?賞月嗎?”

  墨燃捧腹笑道:“我就說你怎麽收拾的這麽好看,原來是等人約會,哎,誰那麽倒黴被你惦念上了?我好同情她啊,哈哈哈哈哈。”

  薛蒙的臉更黑了,指甲一刮能掉三斤煤,他粗聲惡氣道:“你!”

  “……我?”

  “本公子等你,你待如何?”

  墨燃:“……………………???”

 

 

5 本座沒有偷

  丹心殿內燈火通明。

  師昧先行離去了,墨燃則一頭霧水地跟著薛蒙進了殿,看到殿內景象,頓時了然於胸。

  原來是容九那二倚子。

  自己臨走前偷了他些銀兩,他倒有膽子,居然找上了死生之巔。

  容九依偎在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懷里,哭得淒淒慘慘梨花帶雨,墨燃和薛蒙進殿的時候,他的哭聲更是拔高了三個調,看樣子要不是那男的摟著他,他只怕就要當庭口吐白沫昏過去。

  殿臺上,珠簾後,一個嬌弱的女人坐在那里,顯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墨燃沒正眼去看那對狗男男,先和殿上的女人行了禮:“伯母,我回來了。”

  那女人正是死生之巔的尊主,王夫人。

  與那些巾幗不讓須眉的女豪傑不同,她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婦道人家,丈夫不在,別人上門茲事,她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嬌怯道:“阿燃,你可算是來了。”

  墨燃充作瞧不見殿上那兩位告狀的,笑道:“這麽遲了,伯母還不睡,有事找我?”

  “嗯。你看看,這位容公子說你……你拿了他的銀兩?”

  她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墨燃嫖了人家,只得避重就輕。

  墨燃彎起眼眸:“什麽呀,我又不缺銀兩,拿他們的做什麽?更何況這兩位瞧著面生,我認識你們嗎?”

  那人高馬大的公子冷笑:“鄙人姓常,於家中排行老大,生意人家不拘小節,叫我常大就好。”

  墨燃微微一笑,偏要把常大倒過來念:“原來是大常公子,久仰久仰,失敬失敬。那這另一位是…”

  大常公子道:“呵呵,墨公子真會裝瘋賣傻,你我確是初見,但你這個月,三十日內倒有十五日是睡在九兒房里的,你是瞎了?怎的會不認識他?”

  墨燃臉不紅心不跳,笑吟吟地看了容九一眼:“怎麽,訛我呢,我是個正經人,可沒睡過什麽三兒九兒的。”

  容九氣惱地漲紅了臉,偏還窩在姓常的懷里梨花帶雨:“墨、墨公子,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上不得臺面,若不是你欺我太甚,我、我也不會找上門來,但你竟這樣翻臉就不認人,我……我……”

  墨燃委屈道:“我是真的不認識你,我連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咱倆怎麽可能見過?”

  “你昨晚還照顧我生意,怎地能薄涼成這樣?常公子,常公子,你要替我作主啊。”說著就往姓常的懷里紮的更深,簡直哭成了淚人。

  薛蒙在旁邊聽得臉色鐵青,眉心抽搐,看來如果不是身為少主的涵養在約束著他,他早就把這對膩歪的狗男男亂棍打下山去了。

  大常公子摸著容九的頭,柔聲安慰了幾句,擡頭凜然道:“王夫人,死生之巔是堂堂正正的大門派,可這位墨公子,卻是卑鄙下流!九兒辛苦賺錢,只為早日給自己贖身,他倒好,不但虐待九兒,還搶了他的血汗之財,如果今日貴派不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待,我常家雖不修仙,但世代經商,財可通天,也定會讓你們在巴蜀沒得痛快!”

  王夫人慌道:“啊……常公子不要動怒,我、我……”

  墨燃心中冷笑,鹽商常氏富得流油,這大常公子卻連給容九贖身都做不到,還要他家九兒自己賺,要說這里面沒貓膩,誰信吶。

  但嘴上仍笑瞇瞇地道:“啊,原來大常兄是竟是益州的富商之子,果然好大氣派。見識了,佩服、佩服。”

  大常公子面露傲色:“哼,算你還知道些天高地厚,既然如此,你就趕緊識相些,省著給自己找不痛快。拿了九兒的東西,還不速速還來?”

  墨燃笑道:“真奇怪,你家九兒每天接那麽多客,丟了寶貝怎麽不賴別人,獨獨賴到我頭上?”

  “你!”大常公子咬了咬牙,冷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會狡辯!王夫人,你也看到了,墨公子渾不講理,死不認賬,我不與他說了。你是當家的,這件事由你來做個決斷!”

  王夫人是個不諳世事的婦人,此時緊張得都語無倫次了:“我……阿燃……蒙兒……”

  薛蒙站在旁邊,見母親為難,挺身而出道:“常公子,死生之巔紀律嚴明,若你說的屬實,若是墨燃真的觸犯貪戒、淫‖戒,我們自會嚴懲不怠。但你口說無憑,你說墨燃偷竊,可有證據?”

  大常公子冷笑道:“我就知道貴派必有這麽一出,因此快馬加鞭,特意趕在墨燃回來之前,來到王夫人跟前對峙。”

  他清了清喉嚨,說道:“你們聽好了,九兒丟了珍珠兩斛,元寶十枚,梅花金手釧一對,翡翠發扣一雙,另外還有一塊玉蝶掛墜,只要查查墨燃身上可有這些東西,就知道我是不是冤枉了他。”

  墨燃不幹了:“你憑什麽搜我身?”

  “哼,我看你是做賊心虛吧。”大常公子高傲地擡了擡下巴,“王夫人,偷盜和奸淫二罪,在死生之巔,該如何懲罰”

  王夫人低聲道:“這……門派之事,一直都是拙夫做主,我實在是……不知道……”

  “非也,非也,我看王夫人不是不知道,而是存了心,要袒護令侄。呵呵,想不到這死生之巔,竟是如此汙濁骯臟的地盤——”

  “行了行了。我伯母都說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做主,你欺負起一個婦人來,還沒完了?”墨燃總算聽的有些不耐煩了,打斷他的話,素來嬉皮笑臉的笑模樣收去了幾分,偏過臉盯著那對狗男男。

  “好,我就給你搜身,但要是搜不到,你滿口汙言穢語誣蔑我派,又該怎麽樣?”

  “那我就立刻向墨公子道歉。”

  “行。”墨燃挺痛快的答應了,“不過有一點,要是你錯了,為表歉意,你可得跪著爬下死生之巔。”

  大常公子見墨燃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不禁心中起疑。

  他從小羨慕修仙之人,奈何自己天賦太差,不得要領。

  前些日子,他聽聞老相好容九居然得了墨燃的寵愛,兩人就商定,只要容九找機會把墨燃的修為奪了,大常公子就給容九贖身,不但贖身,還要把容九接進家門,保他一生富貴無憂。

  大常公子求仙,容九求財,兩人狼狽為奸,一拍即合。

  上輩子墨燃就中了他們的奸計,雖然後來擺平了,但也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這輩子,兩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墨燃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轉了性子,前幾天還醉生夢死躺在溫柔鄉里,九兒長,九兒短的。今兒早上卻把容九狠操兩遍之後,居然卷了容九的家當細軟跑路了。

  大常公子那叫一個氣啊,當下拉著容九來死生之巔告狀。

  這位鹽商公子的買賣算盤打得劈啪響,他盤算著,一旦把墨燃抓個現行,就逼著王夫人散掉墨燃的修為。為此他特地貼身帶了一塊吸收修為的玉佩,準備撿些便宜回去,融入自己的氣海。

  但是看墨燃這樣子,大常公子臨了頭,又有些猶豫起來。

  墨燃忒滑頭,沒準早就銷了贓,等著涮自己呢。

  不過轉念一想,事情都已經到這份上了,此時放棄未免可惜,沒準是這小子虛張聲勢……

  這邊腦中還在費勁地轉著,那邊墨燃已經開始脫衣服。

  他痛痛快快地把外袍除了,隨意一丟,而後笑嘻嘻地作了個請的手勢:“不客氣,慢慢搜。”

  一番折騰下來之後,除了些碎銀,什麽都沒有摸到,大常公子的臉色變了。

  “怎麽可能!!一定是你使詐!”

  墨燃瞇起黑中透著些紫的眸子,摸著自己的下巴,說道:“外袍你都摸了十遍了,我渾身上下你也摸了七八遍,就差脫光給你看,你還不死心?”

  “墨燃,你——”

  墨燃恍然大悟:“啊,明白了,大常公子,你該不會是垂涎我的美色,特意演了這出戲,跑來揩我油,占我便宜吧?”

  大常公子都快氣暈了,指著墨燃的鼻子,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兒來,臉都憋得通紅。一旁的薛蒙早就忍到頭了,他雖看不慣墨燃,但墨燃再怎麽說也是死生之巔的人,容不得外人羞辱。

  薛蒙毫不客氣地上前,擡手折了大常公子的指頭,惱怒道:“陪你胡鬧半宿,原來是個沒事找事的!”

  大常公子痛的啊啊大叫,抱著自己的指頭:“你、你們好啊!你們是一夥的!難怪那些東西在墨燃身上搜不到,一定是你替他藏起來了!你也把衣服脫了,我搜搜你!”

  居然有人敢勒令他寬衣?!薛蒙頓時惱羞成怒:“不要臉!就你那狗爪子,也配沾上本公子的衣角?還不快滾!”

  少主都發話了,丹心殿內忍耐多時的侍從們立刻一擁而上,把這兩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凡人轟下了山去。

  大常公子的怒喝遠遠傳來:“墨燃,你給我等著!我必定跟你沒完!”

  墨燃站在丹心殿外面,看著遙遙夜色,瞇著彎彎笑眼,嘆息道:“我好怕呀。”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怕什麽?”

  墨燃真心實意地憂愁道:“他家賣鹽的,我怕沒鹽吃呀。”

  “…………”

  薛蒙無語片刻,又問:“你真沒嫖?”

  “真沒。”

  “真沒偷?”

  “真沒。”

  薛蒙冷哼一聲:“我不信你。”

  墨燃舉起手,笑道:“要是撒謊,就讓我天打五雷轟。”

  薛蒙忽然擡起手來,緊緊扼住墨燃的胳膊,墨燃瞪他:“你幹嘛?”薛蒙哼了一聲,迅速念了一串咒訣,只聽得叮叮咚咚的碎響,幾枚不起眼的黃豆大小的珠子從墨燃袖口中滑出,跌落在地。

  薛蒙掌上灌滿靈力,朝著那些珠子一揮。珠子發出閃閃光亮,越變越大,最後成了一堆珠寶首飾,梅花臂釧,翡翠耳環,金光燦燦堆了一地。

  墨燃:“…………都是同門,何必為難。”

  薛蒙臉色陰沈:“墨微雨,你好不要臉。”

  “哈哈。”

  薛蒙怒道:“誰和你笑!”

  墨燃嘆息道:“那我也哭不出來呀。”

  薛蒙黑著臉,說:“死生之巔的暗度陳倉術,你就是這麽用的?”

  “嗯,活學活用嘛。”

  薛蒙又怒:“那賣鹽的狗東西叫人討厭,因此方才在他面前,我不願好好審你。但那狗東西有句話說得對,你若犯了偷竊、淫·亂之戒,擱哪個門派都夠你喝一壺的!”

  墨燃渾然不怕,笑道:“你要怎麽樣?等伯父回來,跟他告狀麽?”

  他才不怕呢,伯父寵他寵的要死,頂多嘴上說兩句,哪里舍得打他。

  薛蒙轉過身來,掠開被夜風吹到眼前的碎發,一雙眼睛在黑夜里熠熠閃著高傲的光澤。

  “爹爹?不,爹爹去了昆侖,怕是一兩個月才會回來。”

  墨燃笑容一僵,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猛然想到一個人。

  但是——

  如果他在,今晚在丹心殿接待常公子的就應該是他,而不是一問三不知的王夫人啊。

  那個人……應該不在吧……

  薛蒙看出了他眼里的閃爍,那種輕蔑的傲氣更加明顯。

  “爹爹是疼你,但,這死生之巔,不還有個不疼你的人嗎?”

  墨燃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強笑道:“賢弟,你看都這麽晚了,咱們就不要打擾他老人家清靜吧,我知道錯了,下次不嫖不偷了,這還不成麽?快回房歇息吧,嘿嘿,瞧把你給累的。”

  說完拔腿就溜。

  開玩笑!薛蒙這小子也忒狠毒了!

  自己如今可不是踏仙君,不是人界之主,怎麽能被送到那個人手里?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偷了東西,還嫖了小倌,估計能硬生生打斷他的兩條腿!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作者有話要說:  大常公子為什麽沒有腦子?

  因為滿腦大腸╮(╯▽╰)

  下一章師尊出場啦

 

 

6 本座的師尊

  薛蒙畢竟是從小在死生之巔長大的,熟知捷徑地形,最後還是把墨燃給擒住了。

  一路押著他來到後山,死生之巔的後山,是整個人間離鬼界最近的地方,隔著一道結界,後面就是陰曹地府。

  一看後山慘狀,墨燃立刻知道了為什麽那個人明明在家,卻仍需要王夫人在前廳待人接物。

  那人非是不想幫忙,而是實在抽不出身——

  鬼界的結界破了。

  此時此刻,整個後山彌漫著濃重鬼氣。未曾實體化厲鬼在空中淒怨地嚎叫盤旋,在山門入口就能看到天空中撕開了一道巨大的缺口,那個缺口背後就是鬼界,一道長達數千級的青石臺階從結界裂縫中探出來,已修出血肉的兇靈正沿著這座臺階,搖搖晃晃密密麻麻地爬下來,從陰間,爬到人界。

  換作是尋常人,看到此番場景定然要嚇瘋,墨燃第一次瞧見也是驚出一身白毛汗,但他現在已經習慣了。

  人鬼兩界的結界是上古時伏羲所設,到了如今,已是十分薄弱,時不時會出現破陋之處,需要修仙之人前來修補。但是這種事情,既得不到太大的修為提升,又十分耗費靈力,吃力不討好,是個苦差事,所以上修界的仙士們很少有人願意攬這活兒。

  兇靈出世,首先蒙難的會是下修界的百姓,作為下修界的守護神,死生之巔一力承擔了修補結界的差事,他們的門派後山正對結界最薄弱處,為的就是能及時補上缺漏。

  這破結界,一年總會漏上四五次,就跟補過的鍋一樣,不禁用。

  此時,鬼界入口,青石長階上,一個男人雪色衣動,廣袖飄飛,周圍劍氣縈繞,金光鼎沸,正在以一己之力,掃清兇靈惡鬼,修補結界漏洞。

  那人沈腰潘鬢,仙風道骨,生的十分俊美,遠看去,很容易令人聯想到花樹下執卷觀書,飄然出塵的文人雅士。然而近看來,他卻劍眉凜冽,鳳眸吊梢,鼻梁挺立窄細,長得斯文儒雅,但眼神中卻透著股刻薄,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墨燃遙遙看他一眼,雖然有所準備,但當真的,再一次瞧見這個人康健無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他依然,渾身骨骼都細密地抖了起來。

  半是畏懼,半是……激動。

  他的師尊。

  楚晚寧。

  上輩子,薛蒙最後來到巫山殿前,哭著要見的,就是這個人。

  就是這個男人,他毀了墨燃的宏圖大業,毀了墨燃的雄心壯誌,最後被墨燃囚禁淩虐至死。

  照理來說,掰倒對手,報仇雪恨,墨燃應該高興。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再也無人可以制他。墨燃本來以為自己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卻好像又不是這樣。

  師尊死後,連同仇恨一起埋葬了的,好像還有別的一些什麽東西。

  墨燃沒什麽修養,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棋逢對手,一時瑜亮。

  他只知道從此天下,再也沒有了自己的宿敵。

  師尊活著,他害怕,畏懼,不寒而栗,他看到師尊手里的柳藤就汗毛倒豎,就像被打慣了的喪家之犬,聽到敲梆子的聲音都會牙齒發酸腿腳發軟口角流涎。腿肚子緊張的陣陣抽搐。

  後來,師尊死了,墨燃最害怕的人死了。墨燃覺得自己長進了,出息了,終於做出了這欺師滅祖之事。

  往後,放眼紅塵,再沒人敢讓自己下跪,再沒有扇得了自己耳光。

  為表慶祝,他開了壇梨花白,坐在屋頂,喝了一整晚的酒。

  那個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年時,師尊抽在自己背上的傷疤,似乎又火辣辣的疼了起來。

  此時此刻,親眼看到師尊重現他面前,墨燃盯著他,又怕又恨,但竟也有一絲扭曲的狂喜。

  如此對手,失而複得,焉能不喜?

  楚晚寧沒有去理會闖進後山的兩個徒弟,仍然在全神貫註地對抗著溢散的亡靈。

  他五官雅致,一雙眉毛勻長,鳳眸冷淡地垂著,清修出塵,氣質卓然,於妖風血雨中神色不變,看上去淡的很,就算他此刻坐下來焚香彈琴也不奇怪。

  然而,這樣一位溫沈修雅的美男子,此刻卻提著一把寒光熠熠,兀自滴著鮮紅血珠的驅魔長劍,寬袖一拂,劍氣削得面前青石臺階轟然炸開,碎石殘磚滾滾而下,從山門一路裂至山底,幾千級的長階,霎時被劈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太兇悍了。

  已經多少年,沒有見識過師尊的實力了?

  這種熟悉的強悍霸道,讓墨燃慣性地腿軟,沒有站穩,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

  楚晚寧沒有花太長時間,就把鬼怪統統剿殺,並利落地補上了鬼界漏洞,做完這一切,他飄然自半空中落下,來到墨燃和薛蒙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墨燃,然後才擡眼看向薛蒙,一雙丹鳳眼透著些寒意。

  “闖禍了?”

  墨燃服氣。

  師尊有一種能力,總能立刻對事情作出最準確的判斷。

  薛蒙道:“師尊,墨燃下山一趟,犯下偷竊,淫‖亂二罪,請師尊責處。”

  楚晚寧面無表情地沈默一會兒,冷冷地:“知道了。”

  墨燃:“…………”

  薛蒙:“…………”

  兩人都有些懵,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然而就在墨燃心中暗生僥幸,偷眼擡頭去看楚晚寧的時候,卻冷不防瞥見一道淩厲的金光,猛然劃破空氣,嗖的一聲猶如電閃雷鳴,直直地抽在了墨燃臉頰!!

  血花四濺!

  那道金光的速度太驚人了,墨燃別說躲閃,就連閉眼都來不及閉,臉上的皮肉就被削開,火辣辣的劇痛。

  楚晚寧負手而立,冷冷站在蕭殺的夜風里,空氣中仍然彌漫著兇靈厲鬼的濁氣,此刻又混雜了人血的腥味,使得後山禁地顯得愈發陰森可怖。

  抽了墨燃的,正是楚晚寧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一束柳藤,那藤條窄細狹長,上面還生著碧綠嫩葉,一直垂到靴邊。

  明明是如此風雅之物,原本應該令人想到諸如“纖纖折楊柳,持此寄情人”之類的詩句。

  可惜了,楚晚寧既不纖纖,也沒有情人。

  他手中的柳藤,其實是一把神武,名叫天問。此時此刻,天問正流竄著金紅色的光芒,照徹整片黑暗,也將楚晚寧深不見底的眼眸,映得粲然生輝。

  楚晚寧上下唇一碰,森然道:“墨微雨,你好大的膽子。真當我不會管束你麽?”

  如果是真正十五歲的墨燃,可能還不會把這句話當回事,以為師尊只是說著嚇唬自己。

  可是重生後的墨微雨,早就在上輩子用鮮血徹底領教了師尊的“管束”,他頓時覺得牙棒子都疼,腦子一熱,嘴里就已經開始死不認賬,想把自己摘幹凈。

  “師尊……”臉頰淌血,墨燃擡起眼睛,眸子里染著一層水汽。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定然是可憐極了,“弟子不曾偷……不曾淫‖亂……師尊為何聽了薛蒙一句話,問也不問,就先打我?”

  “…………”

  墨燃對付伯父有兩大絕技,第一,裝可愛。第二,裝可憐。現在他把這套照搬到楚晚寧身上,委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難道弟子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嗎?師尊為何連個申辯的機會都不願給我?”

  薛蒙在旁邊氣的跺腳:“墨燃!!你、你這個狗腿!你、你臭不要臉!師尊,你別聽他的,別被這混賬東西迷惑!他真偷了!贓物都還在呢!”

  楚晚寧垂下眼睫,神色冷淡:“墨燃,你當真不曾偷竊?”

  “不曾。”

  “……你應當知道,對我說謊會是什麽後果。”

  墨燃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能不知道嗎?但仍是死鴨子嘴硬:“請師尊明鑒!”

  楚晚寧擡了擡手,金光熠熠的藤蔓再次揮來,這次卻沒有抽在墨燃臉上,而是將墨燃捆了個結實。

  這滋味兒太熟悉了。柳藤“天問”除了日常抽人之外,還有個作用——

  楚晚寧盯著被天問牢牢鎖住的墨燃,再次問道:“可曾偷竊?”

  墨燃只覺得一陣熟悉的劇痛直擊心臟,仿佛有一條尖牙利齒的小蛇,猛然紮入胸腔,在五臟六腑內一陣翻騰。

  伴隨著劇痛的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墨燃情不自禁地張口,嗓音喑啞:“我……不曾……啊……!!”

  似乎覺察到他在說謊,天問的金光愈發狂暴,墨燃痛的冷汗直冒,卻仍拼命抵禦著這般酷刑。

  這就是天問除了抽人之外的第二個作用,供審。

  一旦被天問捆住,就沒人能在天問之主面前撒謊,無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天問都有辦法讓他們開口,講出楚晚寧想知道的答案。

  上輩子只有一個人,最後靠著強悍的修為,終於做到了在天問面前死守秘密。

  那個人就是成了人界帝君的墨微雨。

  重生之後的墨燃抱著一絲僥幸,以為自己應該仍能如當年那般,抗住天問的逼審,但死咬著嘴唇半天,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漆黑的眉宇滲下,他渾身發抖,終於還是痛得拜倒在楚晚寧靴前,大口喘‖息著。

  “我……我……偷了……”

  疼痛驟然消失。

  墨燃還沒緩過氣,又聽楚晚寧問了下一句,聲音更冷。

  “可曾淫亂?”

  聰明人不做蠢事,既然剛剛都沒有抵禦住,那現在更加沒有可能。這次墨燃連反抗都不反抗,劇痛襲來時就連聲嚷道:“有有有有!!!師尊不要了!不要了!”

  薛蒙在旁邊臉色都青了,震驚道:“你、你怎能……那個容九可是個男人,你居然……”

  沒人理他,天問的金光慢慢黯下去,墨燃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濕的就像剛從水里撈上來一樣,面白如紙,嘴唇仍不住顫抖著,倒在地上動彈不能。

  透過汗濕的眼睫,模糊地看見楚晚寧戴著青玉冠,廣袖及地的儒雅身影。

  一股強烈的仇恨猛然湧上心頭——楚晚寧!上輩子本座那樣對你,果然沒錯!!哪怕再活一遍,還是怎麽瞧你怎麽討厭!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晚寧並不知道這孽徒要操自己祖宗十八代,他面色陰郁地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說。

  “薛蒙。”

  薛蒙雖然知道如今富商闊少間多流行男色,很多人玩弄小倌只是為了圖新鮮,並非真就是喜歡男人,但他依然有些無從消化,僵了一會兒才道:“師尊,弟子在。”

  “墨燃犯貪盜、淫‖亂、誆騙三戒,把他帶去閻羅殿悔過。明日辰時押至善惡臺,當眾戒罰。”

  薛蒙一驚:“什、什麽?當眾戒罰?”

  當眾戒罰的意思就是把犯了重戒的弟子拎到全門派的弟子面前,當著所有人的面,連飯堂大娘都拉過來,給人定罪,當場懲罰。

  丟人丟面子。

  要知道墨燃可是死生之巔的公子,雖說門派內戒律森嚴,但是由於墨燃身份特殊,伯父憐他自幼失去父母,在外面流離失所整整十四年,因此總是會忍不住私心袒護,就算犯了過錯,也只是私下里訓上幾句,連打都不曾打過。

  可師尊居然絲毫不給尊主面子,要把人家寶貝侄子拎到善惡臺,當真全門派的面批‖鬥墨公子,給墨公子小鞋穿。這也是薛蒙始料未及的。

  對此,墨燃倒是毫不意外。

  他躺在地上,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他這位師尊多偉大,多鐵面無私啊。

  楚晚寧的血是冷的,上輩子,師昧死在他面前,墨燃哭著求他,拉著他的衣擺,跪在地上求他相助。

  但楚晚寧置若罔聞。

  於是他的徒弟就那麽在他面前咽氣,墨燃就那麽在他旁邊哭得肝腸寸斷,他卻袖手旁觀,置之不顧。

  現在不過把他送上善惡臺,論公處置而已,有什麽好奇怪的。

  墨燃只恨現在自己修為太弱,不能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不能盡情地揪著他的頭發淩‖辱他,不能折磨他毀掉他的尊嚴讓他生不如死……

  眼神里獸類的兇惡一時沒有藏住,楚晚寧看見了。

  他淡淡瞥過墨燃的臉,斯文儒雅的臉龐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你在想什麽?”

  要命!

  天問還沒收回去!

  墨燃再次感到捆著自己的藤蔓一陣絞縮,五臟六腑都要被擰成殘渣,他痛的大叫一聲,喘著氣把腦子里的想法吼了出來——

  “楚晚寧,你能耐!回頭看我不操死你!”

  鴉雀無聲。

  楚晚寧:“………………”

  薛蒙都驚呆了:“……………………”

  天問倏忽收回楚晚寧掌中,化成點點金光,而後消失不見。天問是融在楚晚寧的骨血之中的,隨召隨出,隨消隨散。

  薛蒙臉色煞白,有些結巴:“師、師師尊……”

  楚晚寧沒吭聲,垂著墨黑纖長的睫毛,看著自己手掌出了會兒神,然後才簌簌擡起眼簾,一張臉居然沒有崩壞,只是面色更陰冷了些,他用“孽徒當死”的眼神,盯了墨燃片刻,然後低沈道:

  “天問壞了,我去修。”

  楚晚寧扔下這麽句話,轉身就走。

  薛蒙是個蠢孩子:“天、天問這種神武,會壞麽?”

  楚晚寧聽到了,又用“孽徒當死”的眼神,回頭瞥了他一眼。薛蒙頓時不寒而栗。

  墨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面目呆滯。

  他剛剛肖想的確實是找機會操‖死楚晚寧,他深知這位人稱“晚夜玉衡,北鬥仙尊”的楚宗師素來註重修雅端正,最受不了被他人踩在腳底下玷汙碾壓。

  但這種事情怎麽能讓楚晚寧知道!

  墨燃棄犬似的嗚了一聲,捂住臉。

  想起楚晚寧臨走時的那個眼神,他覺得,自己大概真的離死不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師尊總算出場啦~不要站錯cp~不要站錯攻受,師尊是受,是受,是受= =墨餵魚才是攻!本文主攻!

  肉包:為什麽你見到師尊會腿軟,你不是攻麽?氣場呢?

  墨餵魚:年紀大了,風濕病老寒腿

  肉包:好好說話

  墨餵魚:不要在文中反複強調我三十二歲的靈魂!老子重生之後很青蔥!老子是個天真活潑的年輕人!

  肉包:那你還是繼續風濕病老寒腿吧(?????)

 

 

7 本座愛吃抄手

  烈日當頭。

  死生之巔百里恢弘,廊廡綿延。

  作為修仙眾派中的後起之秀,它和上修界那些名門望族頗為不同。

  拿如今最鼎盛的臨沂儒風門來說吧,人家的主殿叫做“六德殿”,意在希望弟子能夠“智、信、聖、義、仁、忠”,六德俱全。弟子居住區域,叫做“六行門”,告誡門徒彼此之間要“孝、友、睦、姻、任、恤”。授課的地方叫做“六藝臺”,指的是,儒風門弟子需要精通“禮、樂、射、禦、書、數”六般技藝。

  總而言之,就是高雅得無邊無際。

  反觀死生之巔,不愧是貧寒出身,名字取的那叫一個一言難盡,“丹心殿”,“善惡臺”,那都算好的,大概是墨燃他爹和他伯父實在沒讀過幾天書,想到後來憋不出幾個字了,開始胡鬧,發揮類似於“薛丫”之類的取名天賦。

  所以死生之巔有很多抄襲地府的名字,比如弟子自我反省的暗室,就叫閻羅殿。

  連接休憩區和教習區的玉橋,叫做奈何橋。飯堂叫做孟婆堂,演武場叫做刀山火海,後山禁地叫做死鬼間,諸如此類。

  這些還算好的,再偏些的地方幹脆就叫“這是山”“這是水”“這是坑”,以及著名的“啊啊啊”“哇哇哇”兩座陡峭懸崖。

  長老們的寢殿自然也難逃窠臼,各自都有各自的綽號。

  楚晚寧自然也不例外,他這人喜好寧靜,不願意與眾人住在一起,他的居所修在死生之巔的南峰,隱沒在一片修竹碧海中,庭前蓄有一池,池中紅蓮蔽日,由於靈力豐沛,池中終年芙蓉盛開,燦若紅霞。

  門徒暗中稱此風景秀美之地為——

  紅蓮地獄。

  墨燃想到這點,不由地笑出聲來。

  誰讓楚晚寧整天一張晚·娘臉,門中弟子看到他就跟看到修羅厲鬼似的,厲鬼待著的地方不叫地獄叫什麽?

  薛蒙打斷了他的遐想:“虧你還笑得出來!快把早飯吃了,吃完之後跟我去善惡臺,師尊今日要當眾罰你!”

  墨燃嘆了口氣,摸摸臉上的鞭痕:“嘶……痛。”

  “活該!”

  “唉,不知道天問修好了沒有,沒修好可別再拿出來審我了,誰知道我又會胡說八道些什麽。”

  面對墨燃真心實意的憂心忡忡,薛蒙的臉都漲紅了,怒道:“你要是敢當眾出言非、非禮師尊,瞧我不拔了你舌頭!”

  墨燃捂臉擺手幽幽道:“不用你拔,不用你拔,師尊再拿柳藤捆我,我就當場自裁以證清白。”

  辰時到,墨燃照規矩被帶上善惡臺,他放眼望去,下面一片深藍色的人海。死生之巔的弟子都穿著門派衣袍,藍得幾乎有些發黑的勁裝輕甲,獅首腰帶,護手和衣擺處鑲著的銀邊閃閃發亮。

  旭日東升,善惡臺下,一片甲光。

  墨燃跪在高臺上,聽司律長老在他面前宣讀著長長的罪責書。

  “玉衡長老門下徒,墨微雨,目空法度,罔顧教誨,不遵門規,道義淪喪。觸犯本門第四、第九、第十五條戒律,按律當杖八十,抄門規百遍,禁足一月。墨微雨,你可有話要辯?”

  墨燃看了一眼遠處的白色身影。

  那是整個死生之巔,唯一不用穿統一藍底銀邊袍的長老。

  楚晚寧雪緞為衣,銀霧綃為薄罩,宛如披著九天清霜,人卻顯得比霜雪更薄涼。他靜靜坐著,距離有些遠,墨燃看不太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想也知道這人定是毫無波瀾的。

  深吸一口氣,墨燃道:“無話可辯。”

  戒律長老又按規矩,問下面的眾弟子:“若有對判決不服,或令有陳詞者,可於此時一敘。”

  下面的一眾弟子都開始躊躇猶豫,面面相覷。

  他們誰都沒有料到,玉衡長老楚晚寧居然真的能把自己徒弟送上善惡臺,當眾懲戒。

  這事兒說好聽了,叫鐵面無私,說難聽了,叫冷血魔頭。

  冷血魔頭楚晚寧淡淡地支著下巴,坐在位置上,忽然有人用擴音術喊道:“玉衡長老,弟子願為替墨師弟求情。”

  “……求情?”

  那弟子顯然覺得墨燃是尊主的親侄子,哪怕現在犯了錯,以後的前途依然還會是光明一片,於是決意要趁機討好墨燃。他開始胡說八道:“墨師弟雖有過錯,但他平日里友愛同門,幫助弱小,請長老看在他本質非惡的份上,從寬處理!”

  打算討好墨師弟的顯然不止一個。

  漸漸的,替墨燃說話的人多了起來,理由千奇百怪無所不有,連墨燃自己聽的都尷尬——他什麽時候“赤子之心,胸懷天下”過了?這開的是懲戒會,不是表彰會吧?

  “玉衡長老,墨師弟曾經替我除魔衛道,斬殺棘手兇獸,我願替墨師弟請功,功過相抵,望長老減刑!”

  “玉衡長老,墨師弟曾在我走火入魔時,幫我疏解心魔,我相信墨師弟這次犯錯,只是一時糊塗,還請長老減輕對師弟的責罰!”

  “玉衡長老,墨師弟曾賜我靈丹妙藥,救我母親,他本是仁善之人,還請長老輕罰!”

  最後一個人的說辭被前一個搶了,一時無話可編,眼見著楚晚寧清寒的眼眸掃過來,急中生智口不擇言道:“玉衡長老,墨師弟曾助我雙修——”

  “噗。”有人憋不住笑噴了。

  那弟子頓時面紅耳赤,訕訕退了下去。

  “玉衡,息怒、息怒……”戒律長老見狀不妙,忙在旁邊勸他。

  楚晚寧森冷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他什麽名字?誰的徒弟?”

  戒律略微猶豫,而後硬著頭皮輕聲道:“小徒耀斂。”

  楚晚寧挑了挑眉:“你的徒弟?要臉?”

  戒律長老不免尷尬,紅著老臉岔話題:“他唱吟還是不錯的,收來祭祀時幫得上忙。”

  楚晚寧哼了一聲,轉過臉去,懶得和這不要臉的戒律長老廢話了。

  死生之巔上下數千人,出十幾個狗腿,很正常。

  墨燃看那幾位兄臺言之鑿鑿的樣子,自己都要信以為真了,厲害厲害,原來擅長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不止自己,咱這門派內人才濟濟啊。

  被念了無數遍“玉衡長老請開恩”的楚晚寧,終於朝眾弟子發話了。

  “替墨微雨求情?”他頓了頓,說道,“可以,你們都上來。”

  那些人不明其臼,戰戰兢兢地上去了。

  楚晚寧掌中金光閃過,天問聽命而出,嗖的一聲將那十幾個人捆作一團,牢牢綁在原處。

  又來!!

  墨燃都快絕望了,他看到天問就腿軟,真不知道楚晚寧是哪兒搞來的這麽變態的武器,得虧他上輩子不曾娶親,誰家姑娘許給他,不活生生被抽死,也要活生生被問死了。

  楚晚寧眼神中頗有嘲諷,他問其中一個人:“墨燃曾經幫你除魔衛道?”

  那弟子哪里抗得住天問的折磨,立刻嚎道:“沒有!沒有!”

  又問另一個:“墨燃助你擺脫走火入魔?”

  “啊啊!!不曾!不曾!”

  “墨燃賜你靈丹妙藥?”

  “啊——!救命!不不不!我編的!是我編的!”

  楚晚寧松了綁,但隨即揚手狠狠一揮,劈里啪啦火光四濺,天問猛然甩出,照著那幾個說謊的弟子背上狠抽過去。

  剎那間慘叫連連,鮮血飛濺。

  楚晚寧擰著劍眉,怒道:“喊什麽?給我跪下!戒律使!”

  “在。”

  “給我罰!”

  “是!”

  結果那些人非但沒有撈到好處,反而每個人因為觸犯誆騙節律,各自被打了十棍,外加玉衡長老法外附贈的狠狠一柳藤。

  入夜後,墨燃趴在床上,雖然已經上過了藥,但背後全是交錯的累累傷痕,連翻身都做不到,痛的淚眼汪汪,直吸鼻子。

  他生的可愛,如此嗚咽蜷縮的模樣就像一只挨打了的毛絨貓崽子,可惜他想的內容卻實在不像個崽子該有的。

  他揪著被褥,咬著床單,幻想這就是楚晚寧那孫子,他咬!踹!踢!撕扯!

  唯一的安慰是師昧端了親自做的抄手來探望他,被那雙溫柔憐惜的眼睛凝視著,墨燃眼淚掉得更兇了。

  他才不管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喜歡誰,就愛跟誰撒嬌。

  “這麽痛啊?你還起不起得起來身?”師昧坐在他床邊直嘆氣,“師尊他……他下手也太狠了些。瞧把你打的……有幾處傷口,血到現在都沒止住。”

  墨燃聽他心疼自己,胸腔漸漸升起一股暖流,明潤的眼睛從被褥里擡起,眨了眨。

  “師昧你這麽在乎我,我、我也就不疼啦。”

  “唉,看你這樣,怎會不疼?師尊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後還敢犯這麽大錯麽?”

  燭光里,師昧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地瞧著他,那風情萬種的眼眸,波光盈盈,宛如溫吞春水。

  墨燃心下微動,乖巧道:“再也不會了。我發誓。”

  “你發誓有哪回當了真?”但說歸說,師昧終於笑了笑,“抄手放涼了,你起的來麽?起不來就趴著,我餵你吃。”

  墨燃原本已經爬起一半了,一聽這話立刻癱倒做半身不遂狀。

  師昧:“……”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墨燃最愛吃的都是師昧做的抄手,皮薄如雲煙,餡嫩如凝脂,每一只都瑩潤飽滿,滑軟鮮香,入口即化,唇齒留芳。

  尤其是湯頭,熬的奶白醇厚,撒著碧綠蔥花,嫩黃蛋絲,再澆上一勺蒜泥煸炒過的紅油辣澆頭,吃到胃里,像是能暖人一輩子。

  師昧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餵他,一邊餵,還一邊跟他說:“今天沒有擱紅油,你傷的厲害,吃辣不容易好,就喝骨頭湯吧。”

  墨燃凝望著他,簡直移不開視線,笑著說:“辣的不辣的,只要你做的,都好吃。”

  “真會說話。”師昧也笑,夾起臥在湯里的一個荷包蛋,“賞你個溏心的,知道你喜歡。”

  墨燃嘿嘿地笑了起來,額頭呆呆翹起一撮亂發,像是開了一朵花:“師昧。”

  “怎麽了?”

  “沒啥,就是叫叫你。”

  “……”

  呆毛晃呀晃呀。

  “師昧。”

  師昧忍著笑:“就是叫叫我?”

  “嗯嗯,就是叫叫你,覺得好開心。”

  師昧楞了一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額頭:“這傻孩子,可不會是發燒了吧?”

  墨燃噗的一聲笑出來,打個半個滾,側臉瞅著他,目光明亮,像是盛滿了細碎星辰。

  “要是能天天吃上師昧做的抄手,那就太好了。”

  這不是一句假話。

  師昧死後,墨燃一直很想再嘗一次他做的龍手抄,可是那樣的滋味,卻再也回不來了。

  那時候楚晚寧還沒有與他徹底決裂,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愧疚,看著墨燃一直跪在師昧棺前發楞,楚晚寧悄然去了廚房,和面剁餡,細細地包了幾個抄手。只不過還沒有包完,就讓墨燃看見了,痛失摯愛的墨燃根本無法忍受,只覺得楚晚寧的這種行為是在嘲諷自己,是在拙劣的效仿,是在刻意刺痛自己。

  師昧死了,楚晚寧明明可以救的,卻不肯施以援手,事後還想替師昧包抄手給自己吃,難道他竟以為這樣會讓自己高興?

  他沖進廚房打翻了所有的器皿,雪玉飽滿的抄手滾了滿地。

  他朝著楚晚寧吼:“你算什麽東西?你也配他用過的東西?也配做他做過的菜?師昧死了,你滿意了嗎?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瘋,你才甘心?楚晚寧!這世上再也沒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如今這一碗,他吃的既高興,又感慨,慢慢的吃到後面,雖還笑著,眼眶卻有些濕潤了。幸好燭光黯淡,師昧看不太清他的細微的神情。

  墨燃說:“師昧。”

  “嗯?”

  “謝謝你了。”

  師昧一楞,旋即溫柔笑道:“不就是一碗抄手麽?至於跟我這麽客氣,你要是喜歡,我以後常做給你吃就是了。”

  墨燃想說,不止是謝你一碗抄手。

  還想謝謝你,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只有你是真的看得起我,沒有介意我的出身,介意我在外面摸爬滾打,不擇手段的十四年。

  還想謝謝你,若不是因為忽然想起了你,重生之後,恐怕我也會忍不住殺了容九,再鑄成大錯,再走上昔日老路。

  幸好這輩子,重生在你死去之前,我定然要將你護的好好的,若是你有恙,楚晚寧那個冷血魔頭不願救你,還有我。

  可是這些話哪里能說出口呢?

  最後墨燃只是咕嘟咕嘟把湯都喝完了,連根蔥都沒有剩下,然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酒窩深深的,像絨毛小奶貓一般很是可愛。

  “明天還有嗎?”

  師昧哭笑不得:“不換些別的?不膩麽?”

  “天天吃都不膩,就怕你嫌我煩。”

  師昧搖頭笑道:“不知道面粉還夠不夠,要是不夠,怕是做不了,如果不行的話,你看糖水雞蛋好不好?也是你愛吃的。”

  “好呀好呀。只要你做的,什麽都好呀。”

  墨燃心中草長鶯飛,開心得恨不得抱著被子打兩個滾。

  看看師昧多賢惠,楚晚寧,你盡管抽我吧!反正我躺在床上還有美人關心伺候,哼哼哼!

  想到自己那位師尊,剛剛的柔情里又忍不住摻上一捧怒火。

  墨燃重新開始怨念地摳著床板縫,心道,什麽晚夜玉衡,什麽北鬥仙尊,都他‖媽的狗屁鬼扯!

  楚晚寧,咱們這輩子走著瞧!!

  作者有話要說:  師昧包抄手

  墨餵魚:吃吃吃!

  師尊包抄手

  墨餵魚:扔扔扔!

  死生之巔墨餵魚浪費糧食,糟蹋勞動力,這究竟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請看今天的《法制講壇》。

  真實原因:

  師尊做飯太難吃,作為徒弟已經對師尊牌各色料理的食品安全產生了深深的不信任。

 

 

8 本座受罰了

  墨燃在床上死魚一樣地躺了三天,傷口剛剛收斂,就接到傳訊,讓他滾去紅蓮水榭做苦力。

  這也是懲罰的一部分,墨燃被禁足期間,不得下山,但也不能閑著,必須給門派打雜幫忙,做些苦差事。

  通常而言,這些差事都是諸如:幫孟婆堂的大娘刷盤子,擦洗奈何橋柱子上的三百六十五只石獅子,謄抄枯燥至極的存檔卷宗,等等。

  但是紅蓮水榭是什麽地方?是楚晚寧那孫子的居所,人稱紅蓮地獄的修羅場。

  死生之巔沒有幾個人去到過那里,而進去過的所有人,出來之後不是被打斷了胳膊就是打斷了腿。

  所以楚晚寧的寢居,除了紅蓮地獄外還有個更接地氣的外號:斷腿水榭。

  派中流傳一段戲言:“水榭藏美人,美人詔天問。入我斷腿門,知我斷腿苦。玉衡長老,助您自絕經脈的不二選擇。”

  曾經有不怕死的女弟子,色膽包天,居然敢垂涎玉衡長老的美色,趁著月黑風高,偷偷溜到南峰,扒在屋檐上,意欲窺伺長老沐浴更衣。

  結果可想而知,那位女勇士被天問打的死去活來,哭爹喊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多天下不來。

  且楚晚寧還放了狠話,若敢再犯,直接摳了人家眼睛。

  看到沒?多沒風度的言辭!多不解風情的行為!多令人發指的男人!

  門派中,本來有些天真無邪的傻妹子,仗著自己是女子,想著玉衡長老應該會憐香惜玉,總是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妄圖引起長老的註意。不過自從長老手刃女流氓之後,這就再也沒人敢打他的主意了。

  玉衡長老,男女通抽,毫無君子氣度,除了臉好看,哪兒哪兒都不行——這是派中弟子對楚晚寧的評價。

  來傳訊的小師弟頗為同情地看著墨燃,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墨師兄……”

  “嗯?”

  “……玉衡長老的脾氣那麽差,去了紅蓮水榭的人,沒一個是能站著出來的,你看看,要不然,就說自己傷口還沒愈合,求玉衡長老放你去刷盤子吧?”

  墨燃很是感激這位師弟的菩薩心腸,然後拒絕了他。

  求楚晚寧?

  算了吧,他可不想再被天問伺候一頓。

  於是費力地穿好衣裳,拖著沈重的步子,極不情願地往死生之巔的南峰走去。

  紅蓮水榭,紅蓮地獄,楚晚寧的居所,方圓百里見不到個活人。

  沒有人願意靠近他住的地方,楚晚寧糟糕的品味和陰晴不定的性格,使得門派中人人對他敬而遠之。

  墨燃有些忐忑,不知道楚晚寧會懲罰自己做什麽,一路胡思亂想著來到南峰峰頂,穿過重重疊疊的修竹林後,大片大片錦繡紅蓮映入眼簾。

  此時正值清晨,旭日東升,映得天邊織錦燦爛,火紅的雲霞與池中接天蓮葉的紅色芙蓉交相輝映,浩浩蕩蕩,波光明滅。池上曲廊水榭娉婷靜立,依山一簾水瀑喧豗,細碎晶瑩的水珠叮叮咚咚敲擊著石壁,水霧蒸騰,煙光凝緋,寧靜中顯出幾分妖嬈。

  墨燃對此的感受是:

  嘔。

  楚晚寧住的地方,不管再好看,他都是嘔!

  看看,多麽的驕奢淫逸,多麽的鋪張浪費,弟子們的屋舍一個個緊密相連,房間占地都不大,他玉衡長老倒好,一個人占了一整座山頭,還挖了三個大池子,栽滿蓮花,好吧,雖說這些蓮花都是特殊品種,能煉成聖品良藥,但是——

  反正就是不順眼。恨不能一把火把這斷腿水榭給燒了!

  腹誹歸腹誹,鑒於自己今年貴庚十六,無力與楚宗師一爭高低,墨燃還是來到楚晚寧的居所前,立在門口,瞇起眼睛,甜膩膩地開口裝孫子。

  “弟子墨燃,拜見師尊。”

  “嗯,進來吧。”

  屋子里雜亂無章,冷血魔頭楚晚寧一身白袍,衣襟交疊得高且緊,頗有些禁欲的氣韻。他今日束著高高的馬尾,戴著黑色金屬護手,坐在地上搗鼓著一堆機關零件,嘴里還咬著一支筆。

  面無表情地看了墨燃一眼,他咬著筆桿子,含混不清的說:“過來。”

  墨燃過去了。

  這實在是有些難度,因為這個屋子已經沒有什麽可以令人落腳的地方,到處撒落著圖稿和金屬斷木。

  墨燃眉頭抽搐,上輩子他沒有進過楚晚寧的房間,不知道這個衣冠楚楚的美男子,所住之處居然亂的如此……一言難盡。

  “師尊這是在做什麽?”

  “夜遊神。”

  “啥?”

  楚晚寧有些不耐煩,可能是因為含著筆,不便講話:“夜遊神。”

  墨燃默默看了眼地上一堆亂七八糟的零件。

  他的這位師尊被譽為楚宗師,並不是浪得虛名。憑心而論,楚晚寧是個非常強悍的男人,無論是他那三把神級武器,他的結界之術,還是他的機關制造術,都不愧於“登峰造極”四個字。這也是為什麽他脾氣那麽差,那麽難伺候,但各大修仙門派仍然爭破腦袋要搶他的原因。

  對於“夜遊神”,重生過來的墨燃很清楚。

  那是楚晚寧造的一種機甲,售價低廉,戰鬥力強悍,可以在夜間守護下修界的普通百姓不受一般鬼魅侵擾。

  在前世,制作完善的夜遊神幾乎成了家家戶戶必備的機甲,每只的價格相當於一把笤帚,效果還比齜牙咧嘴的門神好用的多。

  楚晚寧死後,這些夜遊神依然守護著那些請不起道長的窮苦人家。這悲天憫人的胸襟,配上楚晚寧對徒弟們的薄情……呵呵,著實令墨燃鄙薄。

  墨燃坐了下來,看著此時還只是一堆零件的“夜遊神”,前塵往事忽悠悠地從心底溜過去,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夜遊神的手指關節,抓在手中細看。

  楚晚寧扣上了零部件的隼卯,總算騰出手來,拿下一直咬在口中的筆,瞪了墨燃一眼:“那個剛剛上了桐油,不可以碰。”

  “哦……”墨燃把手指關節放下了,調整情緒,仍是人畜無害的可愛模樣,笑瞇瞇地問,“師尊召我過來,是打算讓我幫忙嗎?”

  楚晚寧說:“嗯。”

  “做什麽?”

  “把屋子收拾了。”

  墨燃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著這地震過後一般的房間:“………………”

  楚晚寧是仙術上的天才,也是生活上的白癡。

  在收拾到第五只打碎了沒有及時掃掉的茶杯後,墨燃終於有些受不了了:“師尊,你這屋子多久沒打理了?我的天,這麽亂!”

  楚晚寧正在看圖紙,聞言頭也不擡:“差不多一年。”

  墨燃:“………………”

  “你平時,睡哪兒?”

  “什麽?”那圖紙可能有點問題,楚晚寧被人打擾,顯得比平日還要更加不耐煩,揉著自己的頭發,怒氣沖沖地答道,“當然是睡床。”

  墨燃看了一眼那張床,上面堆滿了已經完成大半的各種機甲,還有鋸子斧頭銼刀等一系列工具,各個寒光閃閃,鋒銳無比。

  厲害,這人睡覺怎麽沒把自己腦袋給切下來?

  忙活了大半天,地板上的木屑灰塵掃滿了三只簸箕,抹書櫃架子的白巾黑了十多塊,到了正午,也才整理了一半。

  操他媽的楚晚寧,這人真是比毒婦還毒。

  整理房間看起來不是什麽嚴重的懲罰,說出去也不像是苦力,可是誰知道是這樣一座三百六十五天沒有清掃過的鬼地方?別說自己渾身都是傷疤,哪怕自己現在是身體康健,這樣折騰都能累去半條命!

  “師尊啊……”

  “嗯?”

  “你這堆衣服……”大概堆了三個月了吧。

  楚晚寧總算把夜遊神的一條胳膊接好了,他揉著酸疼的肩膀,擡眼看了看衣箱上壘成山的那些衣袍,冷淡道:“我自己洗。”

  墨燃松了口氣,謝天謝地,隨後有些好奇:“哎?師尊還會洗衣服?”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冷冷道:“這有何難?丟到水里,浸一下,撈起來,曬幹即可。”

  “…………”真不知道聽到這句話,那些懷春思慕楚宗師的姑娘們會作何感想。墨燃深深覺得,這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實在是令人嫌棄,說出去得碎了多少春閨心事。

  “時辰不早了,你隨我去飯堂吧,剩下的回來再理。”

  孟婆堂里人來人往,死生之巔的弟子們三五成群地都在吃飯,楚晚寧拿漆木托盤端了幾個菜,默默地坐到了角落里。

  以他為核心,周圍二十尺內,漸漸空無一人。

  沒人敢和玉衡長老坐得太近,生怕他一個不高興,甩出天問就是一頓狂抽。楚晚寧自己其實也很清楚這點,不過他不介意,冷冰冰的一個美人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吃著碗里的東西。

  不過今天,不太一樣。

  墨燃是他帶來的,自然得跟在他身邊。

  別人怕他,墨燃也怕,但好歹是死過一次的人,對楚晚寧的恐懼並沒有那麽厲害。

  尤其是初見之後的畏懼漸漸消退之後,前世對楚晚寧的厭憎,就慢慢地浮現出來。楚晚寧再厲害又怎麽樣?上輩子還不是死在了他手里。

  墨燃在他面前坐下來,鎮定自若地嚼著碗里的糖醋排骨,嘎吱嘎吱地咬著,很快骨頭吐成一座小山。

  楚晚寧忽然一摔筷子。

  墨燃一楞。

  “……你吃飯能不能別吧唧嘴?”

  “我嚼骨頭,不吧唧嘴怎麽嚼?”

  “那就別吃骨頭。”

  “可我喜歡吃骨頭啊。”

  “滾旁邊吃去。”

  兩人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響,已經有弟子在偷眼看他們了。

  墨燃忍著把飯盆扣在楚晚寧頭上的沖動,抿著油光光的嘴唇,過了一會兒,瞇起眼睛,嘴角揉出一絲甜笑。

  “師尊別喊的這麽大聲嘛。讓別人聽見了,豈不會笑話我們?”

  楚晚寧一向臉皮薄,果然聲音輕了下來,低聲說:“滾。”

  墨燃笑得直打跌兒。

  楚晚寧:“………………”

  “哎,師尊你別瞪我,吃飯吧,吃飯。我盡量小點聲。”

  墨燃笑夠了,又開始裝乖巧,啃骨頭的聲音果然小了很多。

  楚晚寧吃軟不吃硬,見墨燃聽話,臉色稍微緩和,不再那麽苦大仇深了,低著頭,斯斯文文地吃著自己的青菜豆腐。

  沒安分太久,墨燃又開始作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麽毛病,總之這輩子看到楚晚寧,就想作天作地,惹人家生氣。

  於是楚晚寧發現墨燃雖然不大聲嚼吧了,但是,他開始拿手抓著排骨吃,吃的滿手油膩,醬汁發亮。

  楚晚寧額角青筋暴起,忍。

  他垂下睫毛,不去看墨燃,自己管自己吃飯。

  不知道墨燃是不是因為吃的太開心,太忘形,一個不小心,把啃完的骨頭丟到了楚晚寧的飯碗里。

  楚晚寧瞪著那塊狼藉猙獰的排骨,周遭的空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凝結冷凍。

  “墨燃……!!!”

  “師尊……”墨燃頗有些惶恐,也不知道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那個……呃,我不是故意的。”

  才怪。

  “……”

  “你別生氣,我這就給你夾出來。”

  說著真的就伸出筷子,嗖的插到了楚晚寧的碗里,迅速挑走了那塊排骨。

  楚晚寧臉色鐵青,好像快惡心地昏過去了。

  墨燃睫毛簌簌,清秀的臉上頗有幾分可憐兮兮的委屈:“師尊這是嫌棄我?”

  “……”

  “師尊,對不起嘛。”

  罷了。

  楚晚寧心想。

  何必跟小輩一般見識。

  他放棄了召喚天問把墨燃抽一頓的沖動,但食欲已經一掃而空,起身道:“我吃飽了。”

  “哎?就吃這麽點兒啊?師尊你碗里都沒怎麽動過呢。”

  楚晚寧冷冷道:“我不餓。”

  墨燃心里都樂成一朵花兒了,嘴上仍然甜甜的:“那我也不吃了,走,咱們回紅蓮地——咳,紅蓮水榭去。”

  楚晚寧瞇起眼睛:“咱們?”他眼神中頗有嘲諷,然後說道,“誰跟你咱們?長幼尊卑有序,你給我好好說話。”

  墨燃嘴上應的勤快,眼睛笑瞇瞇地彎著,乖巧懂事又可愛。

  然而此人心里卻在想,長幼尊卑?好好說話?

  呵呵,如果楚晚寧能知道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他就應該清楚——最後這世上,只有他墨微雨才是尊。

  楚晚寧再是高貴冷傲,不可一世,最後還不是他靴底的一塊爛泥,要靠著他的施舍,才能茍且地活下去?

  快步跟上師尊的步伐,墨燃臉上仍掛著頗為燦爛的笑容。

  如果師昧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楚晚寧就是那根卡在他喉嚨里的破魚刺,他要把這根刺拔出來捏碎,或是咽下去,被胃液腐蝕。

  總之,這一次重生,誰他都可以放過。

  卻絕不會放過楚晚寧。

  不過,楚晚寧好像也沒打算輕易饒了他。

  墨燃站在紅蓮地獄的藏書閣前,看著五十列十層高的書架,以為自己聽錯了。

  “師尊,你說……什麽?”

  楚晚寧淡淡地:“將這里的書全都擦一遍。”

  “……”

  “擦完再登記造冊。”

  “……”

  “明日一早我來檢查。”

  “!!!”

  什麽!!!他今晚要留宿紅蓮地獄了麽??

  可是他還跟師昧約好了,晚上讓師昧給自己換藥呢!!!

  他張了張嘴想要討價還價,可是楚晚寧懶得理他,寬袖一揮,轉身去了機關室,順帶還高冷地關上了機關室的門。

  約會泡湯的墨燃陷入了對楚晚寧深深的厭棄當中——他要把楚晚寧的書都燒掉!!

  不!

  腦筋一轉,他想到了一個更損的主意……

 

 

9 本座並非戲精

  楚晚寧的品味實在是糟糕極了。

  乏味。枯燥。令人絕望。

  瞧瞧這滿架子,都是些什麽破書!

  《上古結界圖錄》、《奇花異草圖譜》、《臨沂儒風門琴譜》、《草木集》,唯一算得上消遣的,大概只有幾本《蜀地遊記》、《巴蜀食記》。

  墨燃挑了幾本較新的書籍,顯然是楚晚寧不常會看的,將里面的書頁統統塗抹一遍,畫了一堆春宮圖。

  他一邊畫一邊想,哼哼,這里的藏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等楚晚寧發現其中有幾本被改成了禁書,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到那時候,楚晚寧肯定不知道是誰幹的,只能生悶氣,真是妙極、妙極。

  想著想著,居然忍不住抱著書本嘿嘿笑了出聲。

  墨燃一連塗了十多本書,發揮想象,天馬行空,什麽情色畫什麽,那筆法可謂曹衣帶水吳帶當風,飄逸俊秀的很。要是有人問玉衡長老來借書,湊巧借到了這幾本,估計就會流傳諸如此類的話——

  “玉衡長老人面獸心,居然在《清心訣》里面私夾男女交‖歡的圖畫!”

  “玉衡長老妄為人師,劍譜里面有龍陽斷袖的連環畫!”

  “什麽北鬥仙尊,衣冠禽獸!”

  墨燃越想越好笑,最後幹脆捂著肚子,提著毛筆在地上咕嚕咕嚕滾來滾去,樂得兩腳亂蹬,連有人走到藏書閣門口了,他都沒有發現。

  所以師昧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在書堆里打滾,笑成失心瘋的墨燃。

  師昧:“……阿燃,你這是在做什麽?”

  墨燃一楞,蹭的一下坐了起來,慌忙把那些黃圖統統掩上,擺出一幅人模狗樣的臉:“擦,擦地呀。”

  師昧忍著笑:“拿衣服擦地?”

  “咳,這不沒找到抹布嘛。不說這個了,師昧,大晚上的你怎麽來了?”

  “我去你屋子找你,結果沒找到,問了別人,才知道你在師尊這里。”師昧進了藏書閣,幫墨燃把那些堆了滿地的書一一收好,溫柔莞爾,“左右沒事,我過來看看你。”

  墨燃很是高興,又有些受寵若驚,抿了抿嘴唇,素來油嘴滑舌的人,居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那……嗯……那你坐!”興沖沖地原地轉了半天,墨燃有些緊張地說,“我、我去幫你倒茶。”

  “不用,我悄悄過來的,要是叫師尊發現,可就麻煩了。”

  墨燃撓頭:“說的也是……”楚晚寧這個變態!遲早要掰倒他,不再屈於他的淫威之下!

  “你晚飯還沒吃吧?我給你帶了些菜來。”

  墨燃眼睛一亮:“龍抄手?”

  “噗,你真不膩啊。沒帶抄手,紅蓮水榭離的遠,我怕帶來就坨了。喏,是一些炒菜,你看看對不對胃口?”

  師昧把旁邊擱著的食盒打開,里面果然是幾道紅艷艷的小菜。一碟子順風耳,一碟子魚香肉絲,一碟子宮保雞丁,一碟子拍黃瓜,還有一碗飯。

  “哎,擱辣椒了?”

  “怕你饞的慌,稍微放了些。”師昧笑道,他和墨燃都愛吃辣菜,自然知道無辣不歡的道理,“不過你傷口沒有好透,我不敢放太多,稍微提提味兒,也好過沒有一點兒紅的。”

  墨燃開心地直咬筷子,酒窩在燭火之下甜的像蜜糖:“哇!感動的想哭!”

  師昧忍笑:“等你哭完菜都涼了。吃完再哭。”

  墨燃歡呼一聲,筷子甩的飛快。

  他吃東西的時候就像餓慘了的犬類,楚晚寧總是看不慣他這副見了鬼的吃相,但是師昧不會嫌棄。

  師昧總是溫柔的,一邊笑著讓他吃慢點,一邊給他遞來一杯茶水。盤子很快見了空,墨燃摸著肚子常舒了口氣,瞇著眼睛嘆息道:“滿足……”

  師昧似是不經意地問:“是龍抄手好吃,還是這些菜好吃?”

  墨燃於飲食上,就像他對初戀的執著,很是癡情。歪過頭,黑亮柔潤的眼睛望著師昧,咧了咧嘴:“龍抄手。”

  “……”師昧笑著搖了搖頭。半晌說,“阿燃,我幫你換藥吧。”

  藥膏是王夫人調的。

  王夫人早年曾是藥學仙門“孤月夜”的一名弟子,她武學薄弱,不喜歡打打殺殺,但卻很喜歡學醫,死生之巔有一片藥圃,她在那里親手栽種了許多珍貴的草木,因此門派中從來不缺傷藥。

  墨燃脫了上衣,背對著師昧,身後傷疤仍然隱隱作痛,不過師昧溫熱的手指蘸著藥膏,一點一點地按揉抹開,漸漸地倒也忘了疼,反而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好啦。”師昧給墨燃纏上新的繃帶,仔細打了個結,“穿上衣服吧。”

  墨燃回過頭來,看了師昧一眼。昏黃燭火下,師昧膚白欺雪,愈發風情萬種,他看得口舌發幹,實在不想穿上衣服,但猶豫一會兒,還是低頭,迅速把外套披上。

  “師昧。”

  “嗯?”

  在如此幽閉隱秘的書房里,孤男寡男氣氛甚好。墨燃原本想講些風花雪月感天動地的話,奈何他是能把自己年號都定成“戟罷“的文盲,憋了半天,鼓鼓曩囊把臉都憋紅了,竟然只憋出了三個字:“你真好。”

  “這有什麽,都是應該的。”

  “我也會對你特別好。”墨燃語氣拿捏的很平靜,但手掌汗涔涔的,總歸出賣了他其實波濤澎湃的內心,“等我厲害了,誰都不能欺負你。師尊也不行。”

  師昧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說話,楞了一下,卻還是溫柔道:“好啊,那以後,都要仰仗阿燃了。”

  “嗯嗯……”

  墨燃訥訥應了,卻被師昧頗有風情的目光刺的更是焦躁,不敢再看,於是低下頭去。

  對這個人,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甚至執著的有些一根筋。

  “啊,師尊要你擦這麽多書?還要連夜造冊?”

  墨燃在心上人面前還是死要面子的:“還好,趕一趕,來得及。”

  師昧說:“我來幫你吧。”

  “那怎麽行,要是被師尊發現了,非連你一起罰不可。”墨燃很堅定,“時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早還有晨修。”

  師昧拉著他的手,輕聲笑道:“沒事,他發現不了,我們悄悄的……”

  話還沒有講完,就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

  “悄悄地怎樣?”

  楚晚寧不知何時已經從機關室內出來了,一臉冰冷,丹鳳眼中霜雪連綿。他白衣清寒,森然立在藏書閣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目光在兩人交握著的手上停頓些許,複又移開。

  “師明凈,墨微雨,你們好大的膽子。”

  師昧霎時面如白雪,他猛然松開墨燃的手,聲若蚊嚀:“師尊……”

  墨燃也暗道不妙,低下頭:“師尊。”

  楚晚寧走了進來,不去理睬墨燃,而是俯視著跪在地上的師昧,淡淡地說:“紅蓮水榭遍布結界,你以為未經通報進入,我會不知道麽。”

  師昧惶然叩首:“弟子知錯。”

  墨燃急了:“師尊,師昧只是來給我換個藥,馬上就走,請不要責難他。”

  師昧也急了:“師尊,此事與墨師弟無關,是弟子的錯,弟子甘願領罰。”

  “……”

  楚晚寧的臉都青了。

  他話都不曾說幾句,這兩人就急著替對方開脫,視他為洪水猛獸,同仇敵愾。楚晚寧沈默一會兒,勉強壓制住了抽搐的眉尖,淡淡道:“真是同門情深,令人動容,如此看來,這屋子里倒只有我一個是惡人了。”

  墨燃道:“師尊……”

  “……別喊我。”

  楚晚寧一甩寬袖,不願再說話。墨燃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麽了,為何氣得如此厲害。只猜是楚晚寧一向討厭別人在他面前拉拉扯扯,不管是哪種意義上的拉拉扯扯,大概都臟他眼睛。

  三人靜默良久。

  楚晚寧忽然掉頭,轉身就走。

  師昧擡起臉,眼眶有些紅了,茫然無措道:“師尊?”

  “你自去抄門規十遍,回吧。”

  師昧垂下眼簾,過了一會兒,輕聲道:“……是。”

  墨燃仍然在原處跪著。

  師昧站起來,看了眼墨燃,又猶豫了,半晌還是再次跪下來,央求楚晚寧。

  “師尊,墨師弟傷疤剛剛愈合,弟子鬥膽,還請您,不要過分難為他。”

  楚晚寧沒有吭聲,他孑然立在明明滅滅的燭火懸燈之下,過了一會兒,驀然側過臉來,只見得劍眉淩厲,目光如炬,怒氣沖沖道。

  “廢話那麽多,你還不走?!”

  楚晚寧長得原本英俊有余,溫柔不足,兇起來更是駭人,師昧嚇得抖了一下,唯恐惹怒了師尊,更連累墨燃,連忙躬身退下了。

  藏書閣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墨燃暗自嘆了口氣,說道:“師尊,弟子錯了,弟子這就繼續造冊登記。”

  楚晚寧卻頭也不轉地說:“你若累了就回去。”

  墨燃倏忽擡起臉來。

  楚晚寧冰冷道:“我不留你。”

  他怎麽會這麽好心放過自己?必然有詐!

  墨燃機智道:“我不走。”

  楚晚寧頓了頓,冷笑:“……好啊,隨你。”

  說完廣袖一甩,轉身離去。

  墨燃楞住了——沒有詐?他還以為楚晚寧必然又要賞自己一頓柳藤呢。

  忙到半夜,總算把事情做完了。墨燃打了個哈欠,出了藏書閣。

  此時夜色已深,楚晚寧的臥房里仍透出昏黃的燈光。

  咦?那討厭的魔頭還沒睡啊?

  墨燃走過去,準備和楚晚寧打聲招呼再離開。進了屋里,才發現楚晚寧已經歇下了,只是這個記性不佳的人,睡前竟忘了熄滅燭火。

  又或者,他是做東西做到一半,直接累得昏睡了過去。墨燃看了一眼床榻邊拼湊出雛形的夜遊神,在心里估摸了這種可能性,最終在看到楚晚寧根本沒有摘掉的金屬手套,以及手中仍然緊握著的半截機關扣時,確定了這才是真相。

  楚晚寧睡著的時候沒有那麽肅殺冷冽,他蜷在堆滿了機甲零件、鋸子斧子的床上。東西攤的太多了,其實沒有什麽位置可以容身,所以他蜷的很小,弓著身子,纖長的睫毛垂著,看起來竟有幾分孤寂。

  墨燃盯著他,發了一會兒呆。

  楚晚寧今天……到底在氣什麽啊?

  難道只是氣師昧私闖紅蓮水榭,還想幫自己整理書籍麽?

  墨燃走近床邊,翻了個白眼兒,湊在楚晚寧耳邊,用非常小非常小的聲音,試著喊了一聲:“師尊?”

  “……唔……”楚晚寧輕輕哼了一聲,抱緊了懷中的冰冷機甲。他睡得很沈,呼吸均勻,沒有脫掉的金屬手套利齒尖銳,枕在臉側,像是貓或者豹的爪子。

  墨燃見他一時半會兒不像會醒的樣子,心中一動,便瞇起眼睛,嘴角揉出一抹壞笑。他貼著楚晚寧的耳廓,壓低嗓音試探道:“師尊,起來啦。”

  “……”

  “師尊?”

  “……”

  “楚晚寧?”

  “……”

  “嘿,真睡熟了呀。”墨燃樂了,支著胳膊伏在他枕邊,笑瞇瞇地瞧著他,“那太好啦,我趁現在來和你算算總賬。”

  楚晚寧不知道有人要他算賬,依舊闔目沈眠,一張清俊面孔顯得很安寧。

  墨燃擺出一副威嚴姿態,可惜他自幼生在樂坊,沒讀過幾天書,小時候耳濡目染的都是市井掐架、話本說書,因此東拼西湊的那些詞句,顯得格外蹩腳好笑。

  “大膽刁民楚氏,你欺君罔上,目無尊王,你這個……嗯,你這個……”

  撓撓頭,有點詞窮,畢竟自己後來稱帝,張口閉口罵的不是你這個賤婢就是你這個狗奴,但這些用在楚晚寧身上似乎都不合適。

  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突然想到樂坊小姊姊們里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說辭,雖也不太清楚意思,但好像還不錯。於是墨燃長眉一擰,厲聲道:

  “你這薄情寡性的小賤驢蹄子,你可知罪?”

  楚晚寧:“……”

  “你不說話,本座就當你是認罪了!

  楚晚寧大概是覺得有些吵了,悶悶哼了一聲,抱著機甲繼續睡。

  “你犯下這麽大過錯,本座按律當判你……嗯,判你嘴刑!劉公公!”

  慣性喊完,才意識到劉公公已經是前世的人了。

  墨燃想了想,決定委屈自己分飾一下公公。於是諂媚道:“陛下,老奴在。”

  而後又立刻清了清喉嚨,肅然道:“即刻行刑。”

  “謹尊陛下命。”

  好了,詞兒念完了。

  墨燃摩拳擦掌,開始對楚晚寧“用刑”。

  所謂嘴刑,其實原本是沒有的,是墨燃現編的。

  那麽這個臨時想出的嘴刑該怎麽行刑呢?

  只見得一代暴君墨燃,鄭重其事地清喉嚨,目光冷銳兇煞,緩緩貼近楚晚寧雪谷清泉般清寒的臉龐,一點點靠近那雙淡色的嘴唇。

  然後……

  墨燃停了下來,瞪著楚晚寧,抑揚頓挫,一字一頓地罵道:

  “楚晚寧,我操你媽,你這個舉世無雙的小、心、眼。”

  啪。啪。

  淩空虛摑兩個嘴巴。

  嘿嘿,行刑成功!

  爽!

  墨燃正樂著,忽然覺得脖子一刺,覺察到異樣,猛的一低頭,對上一雙清貴幽寒的鳳目。

  墨燃:“……”

  楚晚寧聲如玉碎冰湖,說不上是仙氣更多還是寒意更深:“你在做什麽。”

  “本座……呸。老奴……呸呸呸!”好在這兩句輕若蚊吟,楚晚寧眉心微蹙,看來並未聽清。墨燃靈機一動,又擡手啪啪在楚晚寧臉龐附近摑了兩掌。

  “……”

  面對師尊愈發不善的神色,前任人界帝尊十分狗腿地憨笑道:“弟子、弟子在給師尊打蚊子呀。”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來到本期rbtv《人物》專欄,今天做客專欄的嘉賓是修真界的第一代(劃掉)王八(劃掉)霸王墨微雨。有請特約主持人薛萌萌上線 (^^)

  薛萌萌:常人修真為飛升,你修真卻為把帝稱。墨燃,我一直想問你,本文標簽里明明沒有帝王將相,你卻為何執意要發展封建帝王的事業?

  墨餵魚:事情的發展往往都有兩個方向,對不對?

  薛萌萌:好像沒毛病。

  墨餵魚:那我問你,你見過修仙的黃桑嗎?

  薛萌萌(呆呆的):(o)…呃……這個…

  墨餵魚:想不起來我提醒你,嘉靖皇帝的道號叫啥呀?

  薛萌萌:???這個人跟我們不是一個次元的,師尊沒教過。

  墨餵魚:那堂哥來教你,人家叫做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

  薛萌萌:……

  墨餵魚:(笑瞇瞇)人家好羨慕,人家也想要叫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踏仙帝君墨餵魚。

  薛萌萌:……你滾,我不認識你。

  墨餵魚(翻白眼):嘿嘿,難道只需帝王修仙,不許道士稱王嗎?

  附贈人物小卡貼。

  墨燃。

  字:餵魚。

  謚號:太上大蘿蔔天仙基佬紫長生聖吱昭靈捅師尊證王八攻戲精總管五雷轟頂大蒸人臭不要臉境界踏仙帝君。

  職業:皇帝(死了的)

  社會面貌:文盲

  目前最愛:師昧

  最喜歡的食物:(手動劃掉)楚晚寧(手動劃掉)龍抄手

  討厭:被人嫌棄

  身高:死前186,重生後本座乃是青蔥少年,還未最終長成,憑什麽要公之於眾,氣哼哼。

  好幾天木有更新啦,補一堆小劇場,咚咚咚跑遠。

 

 

10 本座初出茅廬

  所幸墨燃自個兒演著玩的那出“嘴刑”並未被楚晚寧聽個完全。胡說八道一通,勉強讓他蒙混了過去。

  回到自己寢間時,已經很遲了,墨燃睡了一覺,第二天照舊去晨修。晨修完了後便是一早上他最喜愛的事兒:過早。

  早膳之地孟婆堂,隨著晨修解散,漸漸人多起來。

  墨燃坐師昧對面,薛蒙來得遲,師昧身邊的位置被其他人占了,他只得陰沈著臉,勉為其難地端著自己的早點坐到墨燃旁邊。

  如果要墨燃講出死生之巔心法的最精妙之處,他一定會說:本門無須辟谷。

  和上修界很多飄然出塵的門派不一樣,死生之巔自有一套修行的辦法,不戒葷腥不需禁食,因此派中的夥食向來豐盛。

  墨燃喝著一碗麻辣鮮香的油茶,沿著邊兒嘬里頭的花生菜碎,酥黃豆,面前一碟焦黃酥脆的生煎包,是專門給師昧打來的。

  薛蒙斜眼看了看墨燃,頗為嘲諷:“墨燃,想不到你進了紅蓮地獄還能站著出來。了不起。”

  墨燃頭也不擡:“那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你是誰?”薛蒙嗤道,“師尊沒把你腿打折,你就狂的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蔥了?”

  “哦,我是蔥,那你是啥。”

  薛蒙冷笑:“我可是師尊的首席弟子。”

  “你自己封的呀?哎,建議你去找師尊落個印,裱起來掛在墻上供著,不然豈不是對不住首席弟子這個稱號。”

  哢擦一聲,薛蒙把筷子捏斷了。

  師昧連忙在旁邊和事兒:“都別吵了,快吃飯吧。”

  薛蒙:“……哼。”

  墨燃笑嘻嘻地學他:“哼。”

  薛蒙怒發沖冠,一拍桌子:“你大膽!”

  師昧見情況不妙,忙拉住薛蒙:“少主,這麽多人看著呢,吃飯吧,別爭了。”

  這兩人八字不合,雖說是堂兄弟,但是見面就掐,師昧勸了薛蒙後,就苦兮兮地夾在中間緩和氣氛,兩邊說話。

  一會兒問薛蒙:“少主,夫人養著的花貓什麽時候生?”

  薛蒙答:“哦,你說阿貍?我娘弄錯了,它沒懷,是吃的太多,看起來肚子大而已。”

  師昧:“…………”

  一會兒又問墨燃:“阿燃,今天還要去師尊那里做工麽?”

  “應該不用了,該整理的都整理了。我今天幫你抄門規吧。”

  師昧笑道:“怎麽還有時間幫我?你自己還有一百遍要抄呢。”

  薛蒙揚起眉,有些詫異地看向素來安分守己的師昧:“你怎麽也要抄門規?”

  師昧面露窘色,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之間,飯堂內嗡嗡的交談聲陡然沈寂下來。三人回過頭,看到楚晚寧白衣飄飄地進了孟婆堂,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菜櫃前,開始挑揀點心。

  一千多個人用餐的飯堂,多了一個楚晚寧,忽然就靜的和墳場一樣。弟子們全都悶頭扒飯,即使要交流,也都說得極輕。

  師昧輕輕嘆了口氣,望著楚晚寧端著托盤,坐在了他照例會坐的那個角落,一個人默默地喝粥,忍不住說:“其實我覺得,師尊有時候挺可憐的。”

  墨燃擡起眸子:“怎麽說?”

  “你看,他坐的地方,別人都不敢靠近,他一來,別人連講話都不敢大聲講,以前尊主在還好,尊主不在,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是孤獨的很?”

  墨燃哼了一聲:“那也是他自找的嘛。”

  薛蒙又怒了:“你膽敢嘲諷師尊?”

  “我哪里嘲諷他了?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墨燃又給師昧夾了一只生煎包,“就他那種脾氣,誰願意和他呆一起。”

  “你——!”

  墨燃嬉皮笑臉地瞧著薛蒙,懶洋洋地說:“不服氣?不服氣你坐過去和師尊吃飯吧,別跟我們坐一起。”

  一句話就把薛蒙堵住了。

  他雖然敬重楚晚寧,但是也和其他人一樣,更多的是畏懼。不由得尷尬氣惱,卻又無法辯駁,只能踹了兩腳桌腿,自個兒和自個兒生悶氣。

  墨燃臉龐上掛著一絲慵懶的得意,頗為挑釁地瞥了小鳳凰一眼,而後視線隔著人群,落在楚晚寧身上。

  不知為什麽,看著滿屋子深藍銀鎧里唯一的白色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昨晚蜷在冰冷金屬中入睡的那個人。

  師昧說的沒錯,楚晚寧當真是可憐極了。

  可那又怎樣呢?他越可憐,墨燃便就越開心,想著想著,忍不住嘴角彎起的弧度都明顯了一些。

  日子過得飛快。

  楚晚寧後來沒有再傳他去紅蓮水榭,墨燃每天的差事就成了刷盤子洗碗,給王夫人養著的小雞小鴨餵食,去藥圃里除草,倒也清閑的很。

  一晃眼,一個月的禁足期已經過去了。

  這一日,王夫人把墨燃叫到丹心殿來,摸著他的頭,問他:“阿燃,你傷口可都痊愈了?”

  墨燃笑瞇瞇地:“勞伯母掛心,全好了。”

  “那就好,以後出門要註意,別再犯那麽大錯,惹你師尊生氣了,知不知道?”

  墨燃特別擅長裝孫子:“伯母,我知道啦。”

  “另外還有一件事。”王夫人從黃花梨小幾上那出一封信箋,說道,“你入門已滿一年,是承擔除魔之責的時候了。昨日你伯父飛鴿傳書,特意讓你禁足滿後,下山去完成此番委派。”

  死生之巔的規矩,弟子入門滿一年後便要涉世除魔。

  首次除魔時,該弟子的師尊會陪同襄助,此外,該弟子還必須邀一位同門與自己一起前往,為的是讓弟子們彼此扶持,明曉為何“丹心可鑒、死生不改”。

  墨燃眼睛一亮,接過委任函書,撕開匆匆看了一遍,頓時樂得直咧嘴。

  王夫人憂心道:“阿燃,你伯父希望你能一戰成名,因此委你的乃是重任,盡管玉衡長老修為高深,但打鬥之中刀劍無情,他卻不一定能護得好你,你千萬不要光顧著開心,看輕了敵人。”

  “不會,不會!”墨燃連連擺手,笑嘻嘻的,“伯母放心,我一定照顧好自己。”說完就一溜煙準備行囊去了。

  “這孩子……”王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溫柔秀美的臉龐上滿是擔心,“怎地接個委派,便能把他高興成這樣?”

  墨燃能不高興嗎?

  伯父交給他的除魔之事,發生於彩蝶鎮,系當地一陳姓員外所托。

  先不管那里究竟鬧的是哪門子的鬼怪,關鍵在於上輩子,就是在這個彩蝶鎮,他受妖邪蠱惑,失去了心智,於幻境中強行親吻了師昧,這也是墨燃為數不多的幾次和師昧的親近,實是銷魂蝕骨。

  況且因為他是受蠱惑的,所以師昧都難以計較。白親的!親完人家都沒法兒找他算賬。

  墨燃樂的眼眸都彎成勾了。就連這個委派必須要跟楚晚寧一起完成,他都不介意。

  除魔靠師父,撩漢靠自己,這種美差,何樂而不為?

  邀了師昧,稟奏師尊,三個人一路快馬,來到了鬧邪祟的彩蝶鎮。

  這是個盛產鮮花的鎮子,居住區外綿延數十里都是花田,因此鎮內總是彩蝶紛飛,故而得了這個名字。

  三人抵達的時候已是晚上,村口鼓樂鳴響,熱鬧非凡,一列身穿大紅衣衫的樂手吹著嗩吶,從巷子里拐了出來。

  師昧奇道:“這是在娶親麽?怎的晚上來娶?”

  楚晚寧道:“是冥婚。”

  冥婚又稱陰婚,配骨,是民間給未婚夭折的男女配下的死後婚姻。這種習俗在窮困的地方並不興盛,但彩蝶鎮十分富庶,因此給生前不曾婚娶的少男少女們找配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那隊冥婚隊伍浩浩蕩蕩,分為兩列,一列扛著真的綾羅綢緞,另一列則是紙元寶冥幣。就這樣簇擁著一張紅白相間的八擡大轎,全份金燈執事,從村子里魚貫而出。

  墨燃他們拉過馬轡頭,站到旁邊,讓冥婚隊先過。轎子走近了,才瞧見里面坐著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個紙糊著的鬼新娘。鬼新娘塗脂抹粉,嘴唇鮮紅,臉頰邊兩簇丹霞映著慘白的臉,笑盈盈的模樣極為瘆人。

  “這村子什麽破習慣,真有錢燒的慌啊。”墨燃小聲嘀咕道。

  楚晚寧說:“彩蝶鎮的人十分講究堪輿術,認為家中不能出現孤墳,否則家運就會受到孤魂野鬼的牽連。”

  “……沒這說法吧?”

  “鎮民信其有。”

  “哎,也是,彩蝶鎮幾百年下來了,要跟他們說他們信的邪根本不存在,估摸著他們也接受不了。”

  師昧悄聲問:“這隊冥婚隊伍要去哪里?”

  楚晚寧道:“剛才我們來的時候經過一個土廟,廟里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佛,門楣上還貼著囍字,案臺上堆滿了紅緞子,緞子上寫的都是類似於‘天賜良緣’,‘泉下好合’的寄語。我想他們應該是要去那里。”

  “那個廟我也註意到了。”師昧若有所思,“師尊,那里供奉著的,是鬼司儀嗎?”

  “不錯。”

  鬼司儀,是民間臆想出的一個鬼神形象,人們相信亡魂嫁娶也需要三媒六牌,交換龍鳳帖,也需要有司儀為證,承認兩個死人結為夫妻。而彩蝶鎮因為冥婚風俗大盛,自然而然的就替鬼司儀塑了個金身,供在鎮外墳頭地前,進行冥婚的人家落葬合穴之前,都必然要先擡著鬼新娘去廟前拜過。

  墨燃很少見到這荒謬的場面,看得津津有味,楚晚寧卻只冷眼瞧了一會兒,掉轉馬頭,說道:“走吧,去鬧鬼的那家看一看。”

  “三位道長啊,我命是真的苦啊!你們可算是來了!要是再沒有人管這件事,我、我連活都不想活啦!”

  委托死生之巔來除鬼的,是鎮上最富有的商賈,陳員外。

  陳家做的是香粉生意,家中共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娶妻後,妻子不喜歡家中吵鬧,於是兩人尋思著要搬出去另立門戶,陳家財大氣粗,就在北山僻靜處買下了一大塊地皮,還帶天然溫泉池子,特別會享受。

  結果開基動土那天,幾鏟子下去,鐵鍬撞到個硬物。大媳婦湊過去一看,當即嚇昏過去,北山上居然挖到了一口刷滿紅漆的新棺!

  彩蝶鎮是有群葬地的,鎮民死後,都被葬在那里。而這一口孤零零的棺槨卻莫名出現在北山上,而且無墳無碑,棺體血紅。

  他們哪敢再動,連忙將泥土填了回去,但已經太遲了,自從那天起,陳家就不停地發生詭異的事情。

  “先是我那兒媳婦。”陳員外哭訴道,“受了驚嚇,動到了胎氣,害了小產。後來又是我大兒子,為了給老婆補身子,去山上采藥,結果腳一滑,失足掉到了山底下,去撈人的時候已經沒了氣……唉!”他長嘆一聲,哽咽著講不下去了,只是擺手。

  陳夫人也拿手帕不住擦拭著眼淚:“我夫君說的沒錯,這之後幾個月,我們兒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事,不是失蹤,就是沒了性命——四個兒子,三個都沒了啊!

  楚晚寧蹙著眉心,目光掠過陳家夫妻,落在那個臉色蒼白的幺子身上,他看起來和墨燃差不多大,十五六的年紀,長得眉清目秀的,但恐懼使得他的臉有些扭曲。

  師昧問道:“你們能不能說說,另外幾個孩子……是怎麽沒的?”

  “唉,仲子是去尋他哥的路上,被一條蛇咬了。那蛇就是一般的草蛇,沒有毒性的,當時誰都沒有在意,可是沒過幾天,他在吃飯的時候忽然就那麽直挺挺地倒下去,然後就……嗚嗚嗚,我的孩子啊……”

  師昧嘆了口氣,很是不忍心:“那,屍身可有中毒跡象?”

  “唉,哪來的毒,咱們家肯定是被下了詛咒!頭幾個兒子都去了,下一個就是老幺!下一個就是老幺啊!”

  楚晚寧蹙起眉頭,目光如閃電一般落在陳夫人身上,問道:“你怎麽知道下一個就會是老幺,緣何不是你自己?難道這厲鬼只殺男子?”

  陳家最小的幺子縮在那里,已是腿如篩糠,眼腫如桃,一開口嗓音都是尖細扭曲的:“是我!是我!我知道的!紅棺里的人找來了!他找來了!道長、道長救救我!道長救救我!”

  說著情緒就開始失控,撲過來竟然想抱楚晚寧大腿。

  楚晚寧素不喜與生人接觸,立刻避開,擡起頭來盯著陳員外夫婦:“到底怎麽回事?”

  夫妻兩個人對望一眼,顫聲道:“這宅子里有個地方,我們、我們不敢再去——道長看到了就會知道,實在邪的很,實在……”

  楚晚寧打斷道:“什麽地方?”

  夫妻倆猶豫一會兒,伸出手,顫巍巍地指向屋子內供奉先祖的祠間:“就是那里……”

  楚晚寧率先過去,墨燃和師昧隨後,陳家人遠遠的跟在後面。

  推開門,里面和一些大戶人家會供神祭祖的香舍很像,密密實實地擺了好幾排靈位,兩旁燃著蒼白的長明燭火。

  這屋子里所有牌位的字都是陰刻的,刷著黃色的漆,寫著逝者的名字,還有在家族中的排行地位。

  這些靈牌寫的都很規矩,顯祖考某某太府君之靈,顯考某某府君之靈。

  但唯有最中間的那只靈牌,上面的字不是刻下之後再塗漆的,而是紅艷艷地寫了這樣一行字:

  陳言吉之靈。

  陽上人陳孫氏立

  躲在道長後面的陳家人或許是心存著僥幸,怯怯地又往著白帛飄飛的祠間看了一眼,結果再次看到這牌位上宛如鮮血塗成的字,頓時崩潰了。

  陳夫人嚎啕大哭,小兒子的臉色已經白的不像是活人。

  這個牌位,第一,書寫不合禮制,第二,牌位上的字歪七扭八,活像是人在昏昏欲睡時勉強寫下的鬼畫符一般,潦草的幾乎難以辨認。

  師昧轉頭問道:“陳言吉是誰?”

  陳家最小的兒子在他背後帶著哭腔,顫抖著說:“是、是我。”

  陳員外一邊哭一邊道:“道長,就是這個樣子,自從仲子去了之後,我們就發現……發現祖祠多了一塊靈牌,牌子上寫的竟然都是我們家活人的名字。這名字只要一出現,七日之內,那人必遭橫禍!老三名字出現在牌位上的時候,我把他關在屋子里,房門外撒滿香灰,請了人來作法,什麽辦法都試過了,但第七天!他還是死了……無緣無故地,就那麽死了!”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害怕,撲通一聲也跪下來了:“我陳某人一生未做傷天害理之事,老天爺為什麽要如此對我啊!為什麽!”

  師昧看得心酸,連忙去安撫那哭天搶地的老爺子,一邊又擡頭輕輕喊了一聲:“師尊,你看這……”

  楚晚寧沒有回頭,他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塊靈牌,好像靈牌上能開出朵花兒似的。

  忽然,楚晚寧問:“陽上人,陳孫氏,說的是你嗎,陳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從前有個冷血魔頭師尊,魔頭師尊有三個徒弟,他們都有非常傑克蘇的稱號,分別是蜀地之凰薛子明,真龍還魂墨微雨,沈睡白虎師明凈。

  哢!

  以上稱號,都是假的。

  其實應該是:鳥玩意薛萌萌,狗東西墨餵魚,以及,白蓮花小師妹。攤手無奈笑:-D

 

 

11 本座要親人啦,開心!

  “是、是我!”陳夫人悲泣道,“可是這靈牌不是我寫的!我怎麽會咒自己的孩子呢?我——”

  “醒著的時候你不會寫,睡著了卻未必。”

  楚晚寧說著,擡起手,拿起那塊靈牌,掌中灌入靈力,靈牌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幽遠淒厲的慘叫,緊接著一股濃腥的鮮血從牌位中汩汩淌出。

  楚晚寧眼中寒光凜冽,厲聲道:“孽畜囂張,安敢造次!”

  掌中靈力大盛,碑上的字跡竟然一點一點地在那慘叫聲中逼退下去,變得黯淡,最後全然消失。楚晚寧細長冷白的手指再一捏,竟將整個牌位震得粉碎!!

  陳家人在後面看得都驚呆了。別說陳家人,連師昧都驚呆了。

  他忍不住感嘆:“好厲害。”

  墨燃心中也忍不住感嘆,好兇悍。

  楚晚寧側過半張俊秀清麗的臉,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只是臉頰邊濺上了幾點鮮血。他擡起手,細細端詳著自己指尖殘留的血跡,對陳家的人說道:“你們今天都呆在這個院子里,哪兒都別去。”

  此時他們哪里敢有半點違抗,連忙道:“好!好!全聽道長吩咐!”

  楚晚寧大步走出祠間,渾不在意地擦去自己臉上的斑斑血跡,手指淩空朝陳夫人點了點:“尤其是你,絕不可睡過去。那東西會上身,你哪怕再困,都必須醒著。”

  “是……是是是!”陳夫人連聲答應,又含著淚,不敢相信地問,“道長,我兒子……是不是……是不是沒事了?”

  “暫且無恙。”

  陳夫人怔住:“暫且?不是一直?那、那要怎樣才能保住我兒子性命?”

  楚晚寧道:“捉妖。”

  陳夫人心中焦灼萬分,免不了有些失禮,也顧不得客氣,急著問:“那道長打算何時去捉?”

  “立刻。”

  楚晚寧說著,掃了陳家的人一眼,問道:“你們誰知道當初挖到紅棺的具體位置在哪里。來個人,帶路。”

  大兒子的媳婦姓姚,雖然是個女人,但是個子高高的,長得頗有幾分英氣,雖然臉上布著恐懼,但比起其他人算是鎮定的。當下道:“那地方是我和亡夫所選,我清楚位置,我來帶道長去吧。”

  三個人跟著陳姚氏,一路向北,很快來到陳家買的那塊地頭。

  那里已經拉起了戒嚴陣,周圍毫無人煙,黑魆魆的山丘草木叢生,寂靜得連蟲鳴鳥叫都沒有。

  爬到山腰處,視野豁然開闊,陳姚氏說:“三位道長,就是這里了。”

  挖出紅棺的地方還壓著鎮墓石,墨燃一看就笑:“這破石頭能頂什麽用?一看就是外行人才會幹的事情,搬了吧。”

  陳姚氏有些慌:“鎮上的先生說,鎮邪獸壓著,里面的邪祟才出不來。”

  墨燃皮笑肉不笑:“先生真能耐。”

  “……”陳姚氏道,“搬、搬搬搬!”

  楚晚寧冷淡道:“不必了。”說完擡起手,指尖金光點點,天問聽從召喚出現在他掌中,緊接著柳藤一甩,石首霎時裂成碎片!楚晚寧面無表情地走過去,站在那一堆廢墟上,手掌再一擡,沈聲道:“藏著做甚麽?給我起來!”

  底下發出格格的異響,忽然之間,一具十二尺高的厚木棺材破土而出,一時間沙泥俱下,塵土飛揚。

  師昧驚道:“這棺材邪氣好重!”

  楚晚寧道:“後退。”

  說完就是反手一抽,焊死的紅棺被天問劈中,金色火花四下飛濺,須臾寂靜後,棺蓋砰然炸裂,滾滾濃煙散去,里頭的事物露了出來。

  棺材里躺著個渾身赤·裸的男人,鼻梁周正,面目俊俏,如果不是皮膚蒼白如紙,他看上去和睡著了也沒有任何區別。

  墨燃掃了一眼男人的腰腹之下:捂眼道:“哎呀,不穿褻褲,臭流氓。”

  師昧:“……”

  楚晚寧:“……”

  陳姚氏驚呼一聲:“夫君!”直沖過去想要靠近那棺材。楚晚寧伸手攔住,挑眉問道:“這是你夫君?”

  “是!是我丈夫!”陳姚氏又驚又悲,“他怎麽會在這里?明明都已經葬在祖墳了,那時候身上壽衣也穿的好好的,他怎麽會……”

  說到一半,這女人就嚎啕哭了起來,捶胸頓足地:“怎麽會這樣!那麽慘——那麽慘!夫君啊……夫君啊!!”

  師妹嘆道:“小陳夫人,還請節哀。”

  楚晚寧和墨燃兩個人卻沒有理會這個哭泣的女人,楚晚寧是不擅長安慰人,墨燃則是全無愛心,兩個人盯著棺槨里的屍身看。

  墨燃雖然前世已歷經此事,對於會發生什麽並沒有意外,但模樣還是要裝一裝的,於是摸著下巴:“師尊,這具屍體不對勁啊。”

  楚晚寧說:“我知道。”

  “……”

  墨燃一肚子話,都是前世楚晚寧與他們分析的原句,這輩子想拿出來震一震楚晚寧,結果人家倒好,輕飄飄地丟了句“我知道”出來。

  當師父的難道不應該循循然擅誘人,鼓勵徒弟說出自己的想法,並且予以贊美和嘉獎的嗎??

  墨燃不甘心,佯作沒聽見那句“不知道”,開口說:“這屍體身上沒有腐爛的痕跡,陳大公子出事都已經半個多月了,按照眼下這個氣候,早應該潰爛流膿,棺材內屍液都應該積出一層,這是其一。”

  楚晚寧以一種“君可續演之”的目光,冷冷看了他一眼:“……”

  “其二。”墨燃不為所動,繼續背誦楚晚寧上輩子的解惑之詞,“開棺前,這紅棺的邪氣很重,開了之後卻反而散掉了。而且這屍體身上的邪氣微乎其微,這點也很不正常。”

  楚晚寧:“……”

  “其三,你們有沒有發現,從棺材打開的一刻起,風里就有了一股甜絲絲的香味?”

  那香味很清幽,不註意的話,其實根本發現不了。墨燃這麽一說,師昧和陳姚氏才覺察到空氣里確實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甜。

  師昧道:“確實。”

  陳姚氏聞著聞著,臉色就變了:“這個香味……”

  師昧道:“小陳夫人,怎麽了?”

  陳姚氏害怕的嗓音都變了:“這個香味,是我婆婆獨制的百蝶香粉啊!”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祠間那塊預言靈牌上寫著的“陽上人陳孫氏立”似乎又浮現在眼前。

  師昧道:“……難道這件事,真的是陳夫人所為?”

  墨燃道:“不像。”

  楚晚寧道:“不是。”

  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說完之後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楚晚寧臉上毫無波瀾:“你說吧。”

  墨燃就不客氣地說道:“據我所知,陳家發家致富,靠的就是老夫人特制的百蝶香粉,這個香粉的配方雖然密不外傳,但成品卻並不難弄到手。彩蝶鎮上十個姑娘有五六個,塗抹的都是這個香料。非但如此,我們來之前調查過,陳大公子自己好像也十分喜歡母親調配的百蝶香粉,常在湯浴中混入此香泡澡,因此他身上帶著這種味道並不奇怪,奇怪的是……”

  他說著,再次把頭轉向棺槨中渾身赤·裸的那個男人。

  “人都已經死了半個月了,這個香味,居然還跟剛剛抹上去的一樣。我說的對不對,師尊?”

  楚晚寧:“……”

  “說的對就誇我一下嘛。”

  楚晚寧:“嗯。”

  墨燃哈哈笑起來:“真是惜字如金。”

  他還沒有笑兩下,忽然間衣袍翻飛,楚晚寧拉著他往後疾退數尺,手中天問的金光熠熠生輝,火光飛濺。

  “當心。”

  空氣中那股百蝶香粉的味道忽然濃郁了起來,隨著香味的飄散,草木間浮現滾滾白霧,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彌漫,頃刻間將整個山腰化成一片霧海,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墨燃心中一動。

  幻境,開啟了。

  “啊!!”濃霧中,最先傳來的是陳姚氏的慘叫聲,“道長救——”

  最後一個字還未說出口,忽然間就沒了聲音。

  楚晚寧指尖燃起藍色光澤,在墨燃額上打了個追蹤符咒,說道:“你自己當心,我去看看情況。”

  說完便循著聲音迅速消失在濃霧之中。

  墨燃摸著自己的額頭,低聲笑道:“好嘛,連打符咒的位置都和前世一模一樣,楚晚寧,你還真是分毫未改。”

  大霧來得快,散的也快,沒過多久,霧氣就消弭無蹤了,然而眼前的景象卻比大霧還要讓人驚奇。至少上輩子墨燃是著實狠狠驚嚇了一把。

  霧散之後,原本荒涼雜亂,草木叢生的山腰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袤精雅的園林,亭臺樓閣,水榭曲廊,假山玉樹,卵石幽徑,一眼望不到頭。

  墨燃一看這地方,立刻樂得想打滾。

  這惡霸流氓成天惦記的就是這個幻境,前世他們也同樣迷失其中,墨燃先遇到了師昧,在受到幻境蠱惑的情況下,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了對方。

  可惜,那時候師昧大概是驚嚇的厲害,趁著墨燃松手,轉身就跑開了。到嘴的天鵝沒啃兩下就被撤了盤子,這滋味兒可不好受。

  之後幻境破除,師昧也沒有跟他計較這事兒,這幻境中的親吻就跟沒發生一樣,誰都沒再提過。有時午夜夢回,墨燃都會懷疑那是不是自己執念太深,生出的臆想。

  但是不管是不是臆想,墨燃舔舔嘴唇,心想,這次都絕對不能輕易讓師昧跑了!必須得一次親個夠!

  作者有話要說:  按照史實二十得字,墨燃這個年紀是還沒有表字的,但是這個修真界設定十五歲行冠禮,授字。因為私心真的很喜歡墨微雨三個字,覺得比墨燃長得好看,想讓它早點出來,哈哈哈哈

 

 

12 本座親錯人了……懵逼……

  在幻境內走了好久,卻全然找不到方向。

  倒是空氣中百蝶香粉的味道越來越濃郁,這個味道聞久了會催生情緒,擴大感官,令人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墨燃漸漸的開始感到焦躁不安,胃里像是燃起了一撮小火苗,把渾身血液都慢慢煮熱。

  泉水,他需要找到一泓泉水,那泉水在哪里?

  他知道這幻境里有一處活泉,上輩子他走到泉水邊,已是口感舌燥,頭暈眼花,沒有辦法,只得用手捧著喝了好幾口,心想毒死也比渴死好。

  而就是在喝了泉水之後,他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昏沈中師昧來找到了他,師昧修的是醫術,當即替他解毒,而頭腦暈眩的他也在那時候受到毒性的蠱惑,鬼迷心竅地就吻上了師昧的嘴唇。

  雷厲風行的前任人界帝君急欲重溫鴛夢,滿幻境溜達,繞了半天,總算聽到了叮叮咚咚的泉流之聲,他欣喜不已,連忙跑了過去,當即痛飲起來。

  果然,香味帶來的躁動不安,在泉水的刺激下變得愈發鮮明,他不受控制地想要往泉水深處紮去,不知不覺已經埋掉了半截兒身子。

  就在墨燃神識都快要模糊的時候,就和前世一樣,一只手把他猛地拽了起來,剎那間水花四濺,空氣湧入鼻腔,墨燃喘著氣,睜開掛著水珠的眼睫,看到面前的身影。

  那身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伴隨著幾乎堪稱惱怒的聲音。

  “這里的水你都敢喝,你是想死嗎?”

  墨燃犬類一般甩了甩水珠,在看清來人的時候,松了一口氣:“師昧……”

  “別說話了,把藥給我吃下去!”

  一枚暗紫色的藥丸遞到唇邊,墨燃張嘴,乖乖地把藥吃了,一雙眼睛仍然是盯著師昧的絕世容顏。

  忽然,就和上輩子一樣,內心那種被擴大的焦躁讓他無法抵抗,何況墨燃本來就不是什麽謙謙君子,於是他一把扣住師昧的手腕,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迅速親了他的嘴唇。

  剎那間,火花四濺,腦海一片空白。

  他是個風流爛帳一堆的人,但床笫間的激烈並不需要嘴唇的接觸,不需要多余的溫存,於是肉體的纏綿很多,與人接吻的次數卻少的可憐。

  師昧全然沒有料到會遭此襲擊,僵楞在原處,直到舌頭都探了進來,他才終於反應過來,開始掙紮反抗。

  “你幹什麽……唔!”話才說了一半,又被粗暴地掰過臉來,重新覆上嘴唇,墨燃親吻的比前世還要激烈,兩人在泉水邊滾作一團,師昧被墨燃牢牢壓在身下,墨燃吻著他濕潤微涼的嘴唇,和記憶中一樣驚艷的觸感,還有他的臉頰,耳廓……

  “別動……”一開口,沙啞的嗓音令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完了。

  這泉水的效用怎麽感覺比上輩子還要生猛?

  按照前世的發展,他根本沒有來得及和師昧纏綿那麽久,沒親幾下,當時年少的墨燃就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手一松,師昧起身一個輕功,踏水逃走了。

  但由於自己這輩子邪心太重,太不要臉,非但沒有受到良心譴責,反而受到了情欲的驅使,直接把人按在岸邊密實地親了起來。

  師昧在他身下掙紮怒喝,他卻已邪祟入心,聽不到人家在喊什麽,眼中晃動的只是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還有那誘人的,濕潤的,開開合合的嘴唇。

  腹中一團火騰的燒起來,墨燃順從本心,愈發狂暴地吻了上去,直接撬開了對方的牙關,舌頭長驅直入,攫取著口中的甘甜。

  心臟跳的咚咚作響,猶如擂鼓。

  混亂中他已經撕下了師昧繁複的外袍,扯開了腰封,手潛入其中,觸到滑膩緊實的肌膚,身下的人猛然彈了起來,又被墨燃重重摁下。

  他咬著師昧的耳廓,輕聲道:“乖一點,咱們都可以舒服。”

  “墨微雨——!!”

  “哎呀哎呀,怎的都氣的這樣喊我了?倒顯得生分。”墨燃笑著舔了舔他的耳垂,手上也沒有閑著,徑直往他腰上摸去。

  臭流氓墨燃,當年十六歲的小流氓果然比不過現在三十二歲的老流氓!

  這人的臉皮都是與日俱增的!

  師昧緊緊繃著身子,墨燃能感受到他身體細微的顫抖,真是的,明明看起來是那麽纖細的一個人,摸起來的手感倒是肌肉勻稱,線條淩厲。

  他更是情難自禁,忍不住去扯對方的褻衣。

  師昧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

  “墨微雨!你找死!!”

  砰的一聲,一陣強大的靈力將他猛地斥開!那靈力兇悍霸道,墨燃猝不及防,被整個掀翻撞在泉邊的巖石上,差點要吐出一口血來。

  師昧抓著淩亂不堪的衣襟,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掌心中滋滋流竄著瘋狂的金色靈流,火花濺的劈啪作響,映的他眼中一片急怒紅光。

  墨燃頭暈眼花之間,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天問、召來!”

  隨著一聲怒喝,師昧掌中嗖的躥出一道虎虎生風的金色柳藤,天問應詔而出,整道柳藤亮的刺目,時不時騰起一道烈火,爆裂出一道金光,柳葉紛飛。

  墨燃呆住了。

  師昧什麽時候會召喚天問了?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有在腦中存留片刻,忽的一聲天問撕開空氣,照著他劈頭蓋臉就狠狠抽了下來!這頓柳藤抽的毫不手軟,臭流氓踏仙君被打的鮮血橫飛皮開肉綻,想來諸如容九這類吃過墨燃虧的人看到了,必然會拍手稱快,高呼“打的好!打的太好了!再來一擊!為民除害!日行一善!”

  墨燃在這疾風驟雨毫無間隙的暴虐狂抽中,總算是清醒過來了。

  師昧那麽溫柔,怎麽可能會這樣打人?

  抽柳藤的技術嫻熟成這樣,不是楚晚寧還能是誰!!!!

  楚晚寧抽的手軟了,這才停下來緩了口氣,揉了揉手腕,正欲揚藤再打,墨燃忽然靠在巖石上,哇的咳出一大口血來。

  “……別再打了,再打就要死了……”

  墨燃一連咳了好幾口血,心中不免淒涼。這絕對是他風流爛帳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誰知道來的人居然是楚晚寧?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楚晚寧還長了一張師昧的臉,就連聲音聽起來都和師昧一模一樣!

  他擦了擦嘴角的斑駁血跡,喘著氣,擡起頭來。

  可能是挨了一頓神器的毒打,也可能是因為剛剛楚晚寧塞給他的藥起了效果,這次擡頭,眼前的人已經不是師昧了。

  楚晚寧陰沈著臉,神色兇狠地立在樹下,怒發沖冠,雙目如電,正急怒攻心地盯著墨燃。

  他這兇悍淩厲的模樣委實駭人。

  然而……

  墨燃瞪了他幾秒鐘。

  發現自己……可恥地硬了。

  楚晚寧向來一絲不茍,堪稱禁欲的繁冗白袍此時已經淩亂不堪,唯有靠他細長白皙的手緊緊揪著,才不至於滑下肩頭。他嘴唇被親的嫣紅微腫,脖子側面還布著零星吻痕。雖是惡狠狠的神情,但卻更惹人怦然心動。

  前世,關於楚晚寧的那些記憶,那些瘋狂、血腥、仇恨、恣意、征服、快感,堆積起來的記憶。

  那些墨燃懶得去想,原本也並不打算去想的記憶,都在這彌漫著血氣和百蝶花香的空氣中,瞬間變得觸目驚心,難以掩藏。

  潮水一般地,轟然湧上心頭。

  要死,他還是不能看楚晚寧這個樣子。

  就算再討厭他,再恨他,恨不得把他剁成餡兒包進餛飩皮里頭煮了吃了,墨燃依舊不得不承認。

  前世,自己最刺激的幾次情·事,最血脈賁張,頭皮發麻的高潮,都是在楚晚寧身上獲得的。

  恨他是一回事。

  但對於男人,尤其是墨燃這種特別不要臉,特別禽獸的男人,身體的本能反應,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楚晚寧緩了口氣,似乎真的氣到了,捏著天問的手都細細發著抖。

  “清醒了?”

  墨燃咽下一口湧上的血沫:“……是的,師尊。”

  楚晚寧似乎還沒打夠,但是他知道這幻境有鬼,並不應該怪罪在墨燃身上,原地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柳藤收了回去。

  “今日之事……”

  他還沒說完,墨燃就搶著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要說出去,就讓我天打五雷轟!”

  楚晚寧靜默一會兒,冷笑道:“你這賭咒我聽了不下百遍,沒有一遍是作數的。”

  “這回絕對是真的!”身體有反應歸有反應,但是想上楚晚寧這件事,就和喜歡吃臭豆腐一樣,在墨燃眼里都不是什麽上得了臺面的事情。

  臭豆腐自己找個沒有人的角落啃了就好,省得熏到別人。想和楚晚寧上床也是一樣的道理。

  墨燃向來厭憎楚晚寧,怎麽可能告訴別人,他居然會一邊討厭人家,一邊又暗戳戳的想要上人家?這不是有病是什麽?

  還有上輩子和楚晚寧的那些爛事兒,他真是完全不想再提,饒了他吧。

  “這個幻境有很強的迷惑性,你在里面遇到的人,都會變成心中最想看到的樣子。”

  楚晚寧一邊和墨燃並排走著,一邊說道。

  “必須要凝神靜氣,才能不被幻像迷惑。”

  “哦……”

  嗯?等等!

  墨燃忽然一個激靈,想到一件事兒。

  如果是這個樣子,那上輩子在幻境里,自己看到的師昧也不一定就是師昧?說不準依然是——

  他瞥了一眼在旁邊走著的楚晚寧,忍不住惡寒。

  不可能!

  如果上輩子親的是楚晚寧,肯定免不了一頓抽!最少也要吃個巴掌!

  肯定不是楚晚寧!肯定不是他!

  正在心里激烈地吶喊著,楚晚寧忽然停下腳步,把墨燃拉到身後:“噤聲。”

  “怎麽了?”

  “前面有動靜。”

  現在事情的發展已經和前世完全不同了,因此墨燃並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一聽楚晚寧這麽說,立刻問道:“會不會是師昧?”

  楚晚寧皺眉道:“你在這幻境中,絕不能提前去幻想見到的人是誰,要是你忍不住想了,一會兒看到的東西就會變成那個人的樣子。摒除雜念。”

  “……”墨燃努力了一會兒,發現做不到。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手上不知何時凝出一把靈力結成的匕首,朝著墨燃的胳膊紮了下去。

  “啊——!”

  “別叫。”楚晚寧早有預料,另一只手直接點上墨燃的嘴唇,指尖凝著金光,墨燃頓時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疼嗎?”

  “……”廢話!你自己紮一下看看疼不疼!

  墨燃含著淚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疼就好,除了這疼痛,其他什麽都別想,跟在我後面,我們過去看看。”

  墨燃一路暗罵楚晚寧,一路跟著他沿著曲徑悄然往前,誰知越靠近那個地方,越能聽到嘻嘻哈哈的無數人語,在這空寂的地方顯得格外詭譎。

  繞過一堵綿延的高墻,兩人總算來到了聲音發出的地方——

  那是一棟披紅掛綠的樓宇,燈火輝煌,紅紗搖曳,偌大的院落中熙熙攘攘居然擺了一百多桌酒席,桌上魚肉鮮蔬無所不有,賓客把酒言歡,觥籌交錯。

  門扉大敞的堂中,一個碩大鮮紅的“囍”字格外惹眼,看樣子這里居然正在辦一場熱鬧非凡的喜宴。

  “師尊……”墨燃低聲道,“你看這些在喝喜酒的人……他們都沒有臉!”

  作者有話要說:  本死狗要提問了,上輩子,墨燃親的究竟是誰呢?

 

 

13 本座的新娘

  不用墨燃提醒,楚晚寧也早就發現了。

  那些人談笑風生,可是聲音卻不知是從哪里飄出來的,那些或坐或立,劃拳祝酒的人,一個個的,面龐都是一片空白,就像紙糊出來的一樣。

  “怎麽辦?難道我們得進去跟他們一起喝酒?”

  楚晚寧沒有被墨燃這不合時宜的笑話逗笑,低頭沈思著。

  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列長長的隊伍從朦朧的霧氣中出現,自遠及近,緩緩向這棟主樓走來。

  楚晚寧和墨燃下意識地往假山後面躲了躲,那兩隊人走近了,為首的是一對巧笑嫣嫣的金童玉女,這兩個人倒是有五官的,而且五官輪廓鮮明,色澤濃重,在夜色中看來,像極了那種燒給死人用的男童女童的紙人。

  他們一人手里捧著一盞紅燭,燭身粗如小兒手臂,上面龍鳳纏繞,隨著蠟燭的燃燒,濃郁的百蝶花香撲鼻而來,墨燃險些又被迷昏過去,所幸楚晚寧刺在他手上的傷口還在作痛,他自己又在傷口上狠戳了一下,總算是保持了意識的清醒。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

  墨燃:“……咳,這招挺管用的。”

  頓了頓,又奇道:“師尊,你怎麽不需要往身上紮窟窿來保持清醒?”

  楚晚寧:“這香味對我無效。”

  “啊?為什麽?”

  楚晚寧冷冷地:“定力好。”

  墨燃:“…………”

  以金童玉女為首,兩隊人拾級而上,楚晚寧把目光又移了回去,看了一會兒,忽然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很少會有驚訝,因此墨燃大為好奇,順著他的視線瞧去,也吃了一驚。

  只見那隊伍中搖搖晃晃走著的,都是些閉著眼睛的死屍,皮膚蒼白,保持著生前的容貌,那些人大部分都很年輕,二十不到的樣子,男女都有,而其中一個身影顯得格外熟悉——

  之前在棺材里見過的陳家大公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這個隊伍里,正閉著眼睛,跟著蠟燭飄出的異香,緩緩前行著。他旁邊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旁邊都有另一具屍體對應著,只有他旁邊飄飄蕩蕩,懸了一具紙糊的鬼新娘。

  如果說陳大公子還不算什麽,當隊伍走到最後,看清分別排在兩隊最末尾的人時,墨燃霎時面無血色。

  師昧和陳姚氏正低垂著臉,跟在死屍後面,他們兩個也都閉著眼睛,臉如白雪,走路的姿態和前面那些死人沒有任何區別,也不知道究竟還有沒有命在。

  墨燃頭皮一下子炸開了,跳起來就想沖上去,卻被楚晚寧猛然抓住肩膀:“且慢。”

  “可是師昧——!!”

  “我知道。”楚晚寧盯著那慢慢向前挪動的隊伍,輕聲說,“你不要妄動,你看那邊,有個戒嚴結界。你貿然闖過去,那個結界就會發出嘯叫,到時候恐怕滿院子的無臉鬼都會朝你撲過來,場面會一發不可收拾。”

  楚晚寧是結界宗師,他布結界厲害,眼睛也毒,墨燃看過去,果然發現在進入酒席院子的入口處,有一道近乎透明的薄膜。

  金童玉女走到院前,輕輕吹了吹捧著的燭火,將火舌撩的更旺,然後慢慢地——穿過了那層結界,走到了院子之中。

  後面跟著的男女也一一跟著他們,毫無阻礙地通過了透明結界,院子里喝喜酒的無臉人此時紛紛轉過腦袋來,看著魚貫進入的男女,開始嬉笑,鼓掌。

  楚晚寧說:“走,跟在他們後面。穿過結界的時候記得不要呼吸,閉著眼睛。還有,無論發生什麽,照著那些屍體做,絕不可說話。”

  不用他再多說,墨燃救人心切,跟著楚晚寧立刻混入屍群當中。

  這兩隊屍體的數量是相等的,楚晚寧站在了師昧後面,墨燃就只能站在陳姚氏後面,隊伍移動的很慢,墨燃幾次往師昧那邊張望,看到的都只是一張蒼白的側臉,還有無力耷拉著的一段雪白脖頸。

  好不容易捱到了結界前,兩個凝神屏息,順利跟著穿了過去,來到院落之中。進去之後才發現,那里面的地方遠比外頭看過來還要大,除了張燈結彩的三層主樓,院子兩邊都是一間一間緊密相連的小廂房,看上去足有一百來間,每個廂房的窗戶上都貼著大紅的囍字,掛一盞紅燈籠。

  滿堂無臉賓客忽然起立,禮炮齊鳴,嗩吶聲響。

  樓宇前一個無臉的贊禮官一波三繞地唱道:“吉時已到,新郎、新娘已入園——”

  墨燃一楞,啥?敢情他們這兩列死屍是新郎新娘?

  忙轉頭去求助楚晚寧,可是北鬥仙尊眉頭緊鎖,正沈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無法自拔,根本懶得去看墨燃一眼。

  ……墨燃覺得,伯父的苦心實在是白費,下山歷練,帶著這種師父,實在比不帶師父還要打擊自尊。

  忽然從院子里沖出來一群笑鬧著的垂髫小童,身上穿著紅艷艷的衣衫,卻拿白頭繩紮著小辮子,他們如同魚兒一般簇擁到隊伍兩邊,開始各自拉著一個人,引著他們往兩邊的廂房去。

  墨燃不知該如何是好,朝楚晚寧做口型:師尊,怎麽辦?

  楚晚寧搖搖頭,指了指前面那些潮水般跟著童男童女散開的死屍,意思不言而喻——跟著他們走。

  沒辦法,墨燃只能任由一個抓髻童男拉著自己,跌跌撞撞地進了其中一間廂房,他剛一進去,小童就淩空揮了揮衣袖,門砰的一聲就合上了。

  墨燃瞪著那個小人兒,不知道這無臉小鬼想要對自己做什麽。

  上輩子,楚晚寧是先救出了師昧,再打破了幻境,自己全程啥也沒幹,輕輕松松除了妖邪,然後便光顧著回味親吻師昧的美妙余韻了,事後楚晚寧的解析,他其實也沒聽進去多少。

  因此如今情況有變,他是完全不知道下面會遇到什麽,只能硬著頭皮來。

  屋子里擺放著一張妝臺,立著一面銅鏡,木架上端端正正地支著一件黑紅色繡著如意紋的吉服。

  小童拍了拍凳幾,示意墨燃坐過去。

  墨燃發覺出這里的鬼都不太機靈了,笨的很,只要不說話,死人活人他們是分辨不出來的,於是照著小童的意思坐在了妝臺前。小童窸窸窣窣地湊過來,開始幫他梳洗,更衣……

  忽然間,窗口飄進來一朵海棠花,悠悠地落在了銅盆盛著的水里。

  墨燃眼前一亮,那海棠品名叫做晚夜玉衡,是楚晚寧專門用來無聲傳訊的。

  他將海棠從水中撈起,海棠花瞬間在他掌中舒展綻放,露出花蕊中一抹淡金的光輝。

  他把那抹金光撚在指尖,放到耳中。楚晚寧的聲音便在他耳朵里響了起來。

  “墨燃,我已用天問確認,此處是彩蝶鎮那個鬼司儀造出的幻境。它受村民百年香火供奉,漸漸修成了正果。只要冥婚的人越多,它的力量就會越大,所以它非常喜愛操辦冥婚儀式。那些排成兩隊的屍體,應該就是這數百年來,彩蝶鎮的人在它見證之下湊成的鬼夫妻,它喜歡這種熱鬧,每個晚上都會把那些屍體召到幻境中,再辦一次冥婚,而且每次操辦,它的力量都會再強上幾分。”

  墨燃心想——變態啊!!

  別的神仙閑下來,頂多撮合撮合少男少女,這個什麽鬼司儀,說說是個仙體,但腦子都還沒有長出來,唯一的興趣愛好是撮合撮合男屍女屍,撮合一次也就算了,還每天晚上把那些冥婚的屍體從墳里頭召喚出來,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再來一次。

  屍體群·交有這麽好看?

  這光棍神仙,真是喪心病狂的夠可以。

  楚晚寧道:“它的真身不在此處,你不要輕舉妄動,一會兒跟著金童玉女的吩咐走,它既然要汲取男女冥婚的力量,最後必然會顯出原形。”

  墨燃想問,師昧呢?師昧怎麽樣了?

  “無需擔心師昧,他和陳夫人一樣,受了香粉的迷惑,暫時失去了意識。”楚晚寧考慮問題很周全,把墨燃可能交代的事都說了清楚,“管好你自己,一切有我。”

  說完之後,聲音便消失了。

  於此同時,小童也打理好了墨燃的裝束,擡眼一看,銅鏡里的人面目清俊,唇角天生微揚,眉目幹凈清爽,領衽交疊,吉服火紅,長發卻被白色發帶束起,確實是一副冥婚新郎的模樣。

  小童做了個“請”的手勢,緊閉的廂房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回廊下,站著一排穿著吉服的屍體,男女都有,看來這鬼司儀泥巴塑成的腦袋果然沒有開竅,只要抓著一對拜堂成親就好,至於是男女相拜,還是男的和男的拜,女的和女的拜,它都無所謂。

  這一側回廊只站著一列死屍,另外一列是在對面,隔得太遠,他看不到楚晚寧和師昧出來了沒有。

  隊伍在慢慢地向前挪動,時不時可以聽到樓宇中贊禮官唱詞的聲音,一對又一對的冥婚,正在慢慢完成。

  墨燃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面的陳姚氏,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味,琢磨了半天,就在隊伍漸漸縮短,快要輪到最後幾對的時候,這死腦筋的臭流氓終於開竅了——

  啊!按著隊伍來,拍自個兒面前的這女的,豈不是要和師昧拜堂成親?自己豈不是要和楚晚寧那小賤人湊對兒?這哪兒成啊!

  當下,這位前任人界帝君就不樂意了,撇著嘴,不客氣地把陳姚氏一拉,自己插了個隊,排在了人家前面。

  旁邊跟著的小童一楞,但墨燃很快又擺出一副低頭垂臉,半身不遂的吊死鬼模樣,耷拉著混在屍身中,那些修為不高的金童玉女發了會兒呆,大概也沒有弄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所以也傻乎乎的,居然沒什麽反應。

  這下墨燃樂呵了。興致勃勃地跟在隊伍里,準備走到盡頭時,好與走廊另一邊的師昧相遇。

  於此同時。

  楚晚寧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師昧,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前面會遇到什麽險境。

  他向來嘴硬心軟,雖然苛嚴到令人厭棄,但其實,只要他在,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徒弟冒險的。

  於是,他也一拉師昧,將昏沈沈的小家夥拉到後面,而自己則站在了師昧原來的位置上。

  輪到他了。

  站在走廊盡頭的鬼儐相捧著一只黑紅相間的托盤,見楚晚寧走過來,嘻嘻輕笑,沒有五官的臉發出少女清脆欲滴的聲音。

  “恭喜娘子,賀喜娘子,傾蓋如故,紅顏白首。”

  楚晚寧的臉瞬間黑了。

  娘、娘子……??你是不是沒長眼睛?

  再看了看鬼儐相一片空白的臉,忍住了。

  還他媽的真沒長眼睛。

  鬼儐相笑嘻嘻地拿起了托盤里的紅紗蓋頭,擡起玉臂酥手,遮蓋了楚晚寧的臉。而後冰冷的手伸過來,輕輕扶住楚晚寧,嬌笑道:“娘子,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娘子,請吧。

  下一章送入洞房,不洞房我直播吃翔!就問你們怕不怕!

  另外來解答一下昨天的問題【墨燃前世親的究竟是誰】。

  首先,楚晚寧這邊分毫未改,他做事的順序應該是和上輩子一樣的,也就是說既然他這輩子先救的是墨微雨,上輩子也是這個順序。

  可是在墨燃的記憶里,他【打怪靠師父,撩漢靠自己】,楚晚寧後來是擺平一切,救了師昧之後再來找他的。

  兩人進行的線路在這里出現了分歧,那麽以下這種可能就很大了:

  當時,楚晚寧其實先找過墨燃,但出於某種原因,在墨燃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又離開了,轉頭去救了師昧。

  結合楚晚寧這輩子的做事順序,那麽。。。就只能是當時墨燃和這次一樣,誤把楚晚寧當做了師昧,楚晚寧被親之後立即掙脫,因臉皮太薄半天緩不過來,決定先不現身,反正墨燃當時已脫離危險,他就轉去救了師昧。這之後,再帶上師昧,佯做淡定與墨燃匯合,而那時墨燃一心都在師昧身上,楚晚寧稍微的異樣,他是看不出來的。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幻境結束後師昧會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因為對他而言,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

  所以那一年,掙脫你逃走的人其實是師尊呀,墨燃你這個蠢攻!可憐師尊的初吻兩輩子都栽在你手里,你還以為你親的是你師哥,手動再見。哭唧唧。

  這是正文內留白的地方,給大家一個正文外的答案23333

 

 

14 本座成親了

  那紅紗輕薄,垂於眼前,雖然仍能視物,但多少還是有些看不太清楚。楚晚寧眉眼陰霾,沈著臉,由鬼儐相帶到花廳里。

  翻起眼皮,隔著軟紅,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楚晚寧周身的氣溫更是驟然低了好幾度。

  墨燃也呆住了。

  不是……出來的不應該是師昧嗎?

  眼前的“新娘”紅妝明艷,薄紗遮面,雖然五官在紗巾的遮掩下略顯模糊,但怎麽看怎麽都還是楚晚寧那張俊冷肅殺的臉,正沒好氣地瞪著自己,那眼神活像要殺人。

  墨燃:“……”

  他先是茫然,而後神色逐漸變得極其複雜,各種情緒在臉上走馬燈般輪換而過之後,最終成了一種詭異的沈默,和楚晚寧互相對望著,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偏偏兩人身後跟著的金童玉女此時咯咯吱吱地笑做了一團,手拍手,開始脆生生地唱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鴛鴦,銜花迎。

  棺中合,同穴臥;身前意,死後明。

  從此黃泉兩相伴,孤魂碧落不相離。”

  這詞曲鬼氣森森,卻又透著股纏綿悱惻。

  如果可以發聲,墨燃只想說一個字。

  ——“呸。”

  可是不能說話。

  臺前有一對紙糊的男女,雖然沒有臉,但衣著富貴華麗,略顯寬松臃腫,應該是代指人已至中年的高堂。

  贊禮官又拖腔拖調地開始唱:“新婦嬌媚欲語羞,低眉垂首眼波柔,紅紗掩面遮嬌笑,請來郎君掀蓋頭。”

  “……”墨燃原本十分不情願,但聽到這里,卻憋笑都快憋瘋了。

  哈哈哈哈,新婦嬌媚欲語羞,啊哈哈哈哈!

  楚晚寧臉色鐵青,忍著怒氣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就能連帶耳朵也一起失聰似的。

  鬼儐相嬉笑著遞給墨燃一把折扇,“扇”與“善”同音,指的這樁婚事乃是善緣。

  “請新郎掀蓋頭。”

  墨燃忍著笑,倒是從善如流,握著扇柄將楚晚寧眼前的輕紗撩開,睫毛笑得簌簌,去看楚晚寧那張表情動人的臉。

  似乎感受到對方譏嘲的目光,楚晚寧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猛地睜開眼睛,一雙眸子里電光火石,滿是劍拔弩張的殺氣。

  可配上他發上紅紗,身上火紅吉服,銳利雖不能減,但那因為憤怒和委屈而微微泛紅的眼尾,居然別有一股獨特的風流。

  墨燃看著這樣的眼睛,不覺一怔,笑容瞬時凝住了。面前的師尊,忽然和前世的某一時刻如此相似地重疊在了一起,他剎那間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以讓墨燃冷汗涔涔了。

  他曾對楚晚寧行了三件狠事:

  其一,殺之,即對楚晚寧動了殺招。

  其二,辱之,強迫楚晚寧與他歡好。

  其三……

  其三,是他上輩子做的最痛快的事,也是後來最後悔的事。

  當然人界帝君是不會承認自己有什麽事情是做了後悔的,只不過內心深處的煎熬,到最後還是逃不掉。

  該死。他怎麽又想起了那段瘋狂的過往,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的楚晚寧。

  墨燃搖了搖頭,咬著嘴唇,努力甩掉那張記憶里楚晚寧的臉,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

  楚晚寧一直在用“我殺了你”的眼神盯著他。墨燃不想惹這個刺兒頭,只得裝孫子賠笑,一臉無奈。

  贊禮官道:“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禮。”

  所謂沃盥,就是新婚夫婦之間要自己除塵潔凈之後,再互相擦拭滌手。

  鬼儐相端來裝滿清水的瓷壺,提起壺來請兩人洗手,洗下的水由底下一只面盆接著。

  楚晚寧滿臉嫌惡,偏偏自己洗完還要替對方洗。墨燃因為有些走神,顯得挺收斂,默默地替楚晚寧洗了手,楚晚寧則沒好脾氣,嘩啦一下潑了墨燃一整壺,半邊袖子都打得透濕。

  “………………”

  墨燃盯著自己濕掉的半邊衣袖看了一會兒,不知在何處神遊,居然臉上沒有什麽,只是墨黑的眼睛深處,隱隱有一些微妙的光澤在流淌。

  他怔忡地想。

  楚晚寧沒變,從來都沒變。

  所行所為,所思所想,前世今生,都一模一樣,分毫未改……

  他緩緩擡起頭來,甚至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是站在死生之巔,站在巫山殿前,楚晚寧從綿延的禦階之底向他走來,下一刻就要跪落在自己跟前,那清高的頭顱要磕落在地,那筆直的脊梁將折辱彎曲,楚晚寧,要伏在他履前,長拜不起。

  “沃盥禮成。”

  鬼儐相陡然一聲長唱,把墨燃從回憶中喚醒。

  他猛地回過神,對上楚晚寧一雙眼,漆黑的瞳仁閃著淩冽寒光,猶如彎刀覆雪,令人心驚膽寒。

  墨燃:“…………”

  ……呃,前生終究是前生,楚晚寧朝他下跪這種事情,這輩子還是想想就夠了,若要實現,付出的代價著實太大……

  沃盥禮之後是同牢禮,而後是合巹禮。

  鬼儐相緩聲唱道:“夫婦共飲一杯酒,從此天涯永不離。”

  交杯合巹,而後共拜天地。

  楚晚寧看上去真的快要氣瘋,他微微上挑的細長丹鳳眼危險地瞇著,墨燃估計出去之後他把那個鬼司儀剁成爛泥都是輕的。

  可是這個樣子的楚晚寧,真的不能細觀。

  哪怕再多一眼,都能重新墮入那些個淩亂汙臟的回憶之中,不可自拔。

  “一拜——跪天地——”

  原以為即使是逢場作戲,楚晚寧那麽傲的性子,也決計不會跪的,可是沒想到為了走完這一套步驟,他眉心抽了抽,閉著眼睛,居然仍是跪下了,兩個人齊齊叩首。

  “二拜——跪高堂——”

  得嘞,就跪那倆沒臉的紙人吧,那也能叫高堂。

  “三拜——跪——夫妻對拜——”

  楚晚寧垂著濃深的眼簾,看都不看墨燃一眼,轉過身來,哐當一下氣吞山河幹脆利落迅速無比地伏下身去,忍得銀牙咬碎。

  誰知兩個太不默契,靠的近了些,砰的一聲就撞了個頭對頭。

  楚晚寧痛得倒抽一口涼氣,捂著自己的額角,擡起濕潤的眼睛,兇狠地瞪著同樣揉著額角的墨微雨。

  “……”墨燃只得用口型說,“對不起。”

  楚晚寧不言語,陰郁著臉,翻了個白眼。

  而後是結發禮,贊禮官唱著“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鬼儐相遞來金剪刀,墨燃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唯恐楚晚寧一個不高興直接把自己給活活紮死。楚晚寧似乎卻有此意,但最後還是只剪了彼此的一撮發縷,放入金童玉女呈上的錦囊,由“新娘”楚晚寧收好。

  墨燃很想問他,你不會一怒之下拿我的頭發去下詛咒,紮小人兒吧?

  贊禮官唱道:“禮——成——”

  兩個都松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誰知下一刻那贊禮官又悠悠地喊了一聲:

  “良辰已至,送入洞房——”

  什、麽、鬼!!!

  墨燃瞬間僵住。

  一口老血,差點噴出!

  開什麽玩笑,他要敢跟楚晚寧洞房,這婚禮可就真他媽的要成冥婚了!雖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可他這輩子想要……不對,他兩輩子想要的人,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師昧,而不是這個會把覬覦他的人統統捆起來、丟到淤泥池里染染色的冷血魔頭楚晚寧啊!!

  現在逃婚,還來得及嗎?

  作者有話要說:

  唔,然後是婚詞,原本想查查有沒有固定的習俗唱法,結果並沒有搜到特別詳細的。而且因為是冥婚不能完全按正常婚禮的來,所以和真正唱詞肯定不一樣,考據黨就不要細究抓毛病了,哈哈哈。

  另外這個唱詞其實特意加了一些細節,等全文更完,如果有妹子有心,還可以回頭看看,就會發現這個婚詞不是完全的亂唱,其實是有含義的。

  噠噠噠跑走,看,要洞房了喲,不直播吃翔了。

 

 

15 本座第一次見識這種洞房的打開方式

  當然逃婚什麽的只能是想想,畢竟師昧還在這兒呢,說什麽他都不能先走。

  只是這鬼司儀,他媽的也太盡責了吧?

  墨燃臉色憋得鐵青,鼻子都要氣歪了。心道包婚娶之禮也就算了,怎麽還他媽管別人洞不洞房?再說了!都他媽·的挺屍了!屍體都僵了!還怎麽洞房啊!!!

  至於楚晚寧的臉色此刻如何,他根本不敢看,一個勁兒盯著地毯裝傻。此刻,他特別想揪著那個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暗爽的鬼司儀,朝他咆哮——操·你·媽,你行!你洞一個給我看看!!

  金童玉女簇擁著兩人,把他們往後廳推搡。

  那里停著一口棺材,塗著鮮艷的紅漆,體型碩大,是尋常棺材的兩倍,看上去居然和之前在外面挖出來的那具棺材一模一樣。

  楚晚寧略一沈吟,明白過來了。

  墨燃也旋即知曉了鬼司儀的意思,立刻松了一大口氣。

  死人當然不能洞房,所謂的洞房花燭,應該就是指被封到同一具棺槨之內,擡下去合葬,完成所謂的“死而同穴”。

  這時候金童玉女也脆生生地證實了他們的想法:“先請娘子入洞房。”

  楚晚寧廣袖一拂,冷著臉躺了進去。

  “再請郎君入洞房。”

  墨燃扒在棺材口眨了眨眼睛,見楚晚寧已經占了大半位置。這棺材雖然寬敞,但是兩個大男人躺在里面,還是擠了些,他躺進去,免不了壓著楚晚寧的寬衣大擺,遭來對方一陣怒瞪。

  那一對金童玉女繞著棺材又唱開了,還是之前那首陰森森,卻又隱約悱惻的冥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鴛鴦,銜花迎。

  棺中合,同穴臥;身前意,死後明。

  從此黃泉兩相伴,孤魂碧落不相離。”

  唱罷之後,小童一左一右把棺材板慢慢往上推,轟隆一聲悶響,周圍霎時漆黑一片。

  楚晚寧和墨燃被封在了合葬棺中。

  這棺材用材極厚,小聲說話,外面並不能聽見,楚晚寧擡手設下一道阻音結界,確保里面的聲音不會傳到外面去,做完這一切,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睡過去點,你壓到我胳膊了。”

  墨燃:“…………”

  感覺應該有很多比“壓到胳膊”更重要的話吧?

  盡管心中抱怨,但墨燃還是往旁邊挪了挪。

  “再過去點,我腿伸不直。”

  又挪了挪。

  “再過去!你別貼著我臉!”

  墨燃委屈了:“師尊,我整個人都已經貼在棺材板上了,你還要怎麽樣啊?”

  楚晚寧終於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墨燃在角落里縮了一會兒,忽然間感到棺材震動,外面的人把這具合葬棺擡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開始往不知道的方向緩緩前行。墨燃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想到師昧此刻應該和那個陳姚氏困在一個合葬棺材里,不由地氣悶,可是又沒有辦法。

  楚晚寧的結界很厲害,里面的聲音傳不出去,外面的聲音卻可以透進來,隔著棺材板,可以聽到鞭炮和嗩吶鑼鼓的聲響,墨燃問:“這幫妖魔鬼怪真是閑的夠可以,他們打算擡著棺材去哪兒?”

  棺材里很黑,看不到對方的臉,只能聽到聲音:“和彩蝶鎮的習俗一樣,應該是擡著棺材到鎮外的土廟。”

  墨燃點了點頭,凝神聽了一會兒,說道:“……師尊,外面的腳步聲好像越來越多了。”

  “百鬼夜行,所有的合葬棺都會一起被擡到那邊去。如果我不曾料錯,等到了土廟前,那個鬼司儀就會現出原形。從每一對冥婚夫妻身上吸取‘功德’。”

  墨燃問:“這麽多棺材,幾百多具,在鎮上走,別人發現不了?”

  “發現不了。”楚晚寧說,“擡著棺材的是鬼金童,鬼玉女。鬼怪身上的東西,普通人看不見。”

  墨燃又問:“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楚晚寧答:“剛才在廂房,天問審了一個鬼金童。”

  墨燃:“………………”

  無語半晌,又問:“那之前在山上,挖出來的紅棺材里,躺著的陳公子是怎麽回事?陳家又為什麽會接二連三的死人?”

  楚晚寧:“不知道。”

  墨燃有些吃驚:“鬼金童沒有告訴你?”

  楚晚寧:“鬼金童說,它也不清楚。”

  墨燃再次:“………………”

  沈默片刻,楚晚寧道:“但我覺得,那戶人家有東西沒有告訴我們。”

  “怎麽說?”

  “你要記住,這個土廟里供奉著的東西雖然邪氣很重,但說到底,它已經得道仙體,需要靠人的供奉,才能日趨強大。”

  墨燃上輩子都沒有認真聽楚晚寧講過課,導致後面遇到一些事情,總會缺少必要的常識,這輩子還是虛心求教為妙,於是問:“仙體又怎樣?”

  “……上月講仙鬼神魔的區別時,你在做什麽?”

  墨燃心想,本座是重生的,本座哪里還記得十多年前的某堂課上自己在做什麽!不過無非也就是在桌子底下摳腳,看《九龍一鳳榻上遊》,要麽就是在盯著師昧發呆,或者就是盯著楚晚寧的脖子,暗自比劃著怎麽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人腦袋給切下來。

  楚晚寧冷冷道:“回去罰抄《六界見聞錄》十遍。”

  “……唔。”

  逃學的代價,慘痛。

  “天下眾仙,與神不同,神行事自由,而仙則皆受束縛,插手凡間事,必因人念。”

  墨燃一凜:“所以陳家的命案,是有人求它,它才去做的?”

  楚晚寧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很幽冷。

  “我覺得,去求它的,不一定是還活著的人。”

  墨燃張了張嘴,還沒來得急再問下去,擡著棺材的金童玉女大概是遇到了陡坡,棺材猛然一抖,向左傾斜。

  猝不及防的晃動,加上棺內光滑,無處可抓。墨燃一個不穩就滾了過去,嚴嚴實實地撞在了師尊懷中。

  “唔……”

  捂著撞痛的鼻子,墨燃茫然無錯地擡起頭,剛想弄清楚狀況,鼻尖卻剎時飄來一縷淡淡的海棠花香,這香味像清晨的薄霧般輕盈,還兀自沾著些夜里的涼意,世間芬芳多讓人迷離,這味道卻清正淩冽,教人清醒。

  墨燃先是一楞,而後頓時僵硬了。

  這個棠花之香,他再熟悉不過,是楚晚寧身上的氣息,而對於墨燃而言,這股氣息總是與欲望交纏在一起的。

  霎時間,某種根深蒂固的邪念猶如天雷勾起的林火,轟地一聲,便竄上了他的腦顱。

  作者有話要說:  關愛大齡未婚男士基金會會長,一號boss鬼司儀娘娘,很快上線啦。

  司儀娘娘有特殊的洞房方式,把你們這對狗男男關進棺材里,砰!要你們互相說愛你才能出來,不說不讓你們出來。哼。

 

 

16 本座驚呆了

  這個真的不能怪墨燃禽獸,任誰在這樣一個幽閉的空間,和一個跟自己上了無數次床的人困在一起,甭管這床上的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出於報複還是出於喜歡,聞到對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總歸是忍不住要心思蕩漾一番的。

  何況墨燃本身就是個混賬東西。

  師昧是他的白月光,他是絕對不忍心碰,不願意毀的。

  他就光顧著毀楚晚寧,只有對著楚晚寧,他所有的陰暗、獸·欲、骨子里的狂暴,都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泄出來。

  把這個人碾碎,在身下撕扯貫穿,強迫他玩遍所有他絕對不會在師昧身上玩的花樣。

  前世,每次看到楚晚寧仰著脖頸,喉結滾動的樣子,他就覺得自己快要淪喪成一頭只知道飽飲鮮血的惡獸,要把這個男人的喉管咬開,磨牙吮血,嚼爛骨肉。

  他不心疼楚晚寧,他就可勁兒地毀人家。

  毀到最後,身體都養成了習慣,只要聞到楚晚寧身上的香味兒,腹中就起火,心就癢,就想把這個人捆在床上操。

  棺材里一時靜謐,能聽到墨燃略顯焦躁的心跳聲。

  他知道楚晚寧的臉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這時候要是一口咬上去,楚晚寧也必然掙脫不了,但是……

  還是算了吧。

  墨燃往後靠了靠,和楚晚寧拉開距離。這實在是很不容易,因為棺材里著實沒有多少空間了。

  “不好意思啊師尊。”墨燃打著哈哈,裝著孫子,“沒想到這棺材會——晃!”

  話音一落,棺材又是一斜。墨燃又咕嚕嚕地滾到了楚晚寧懷里。

  楚晚寧:“…………”

  墨燃再退,棺材再晃,如此反複數次。

  “我他媽還不信邪了。”墨燃又往後靠。

  金童玉女大概是在走個斜坡,棺材壁內滑不溜手的,沒堅持太久,墨燃又無奈地滾到了楚晚寧面前。

  “師尊……”咬著嘴唇,委屈兮兮。

  這家夥本來長得就有些少年人的可愛,他存心要藏起自己的狼尾巴裝狗崽子的話,其實裝的還是很像的。

  楚晚寧沒吭聲。

  墨燃實在不是很想再滾來滾去,於是幹脆放棄了掙紮:“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寧:“……”

  墨燃小聲說:“可是背上的傷口,撞得好疼……”

  黑暗中,楚晚寧似乎是輕輕嘆了口氣,外面的鑼鼓有點吵鬧,墨燃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清。

  可是下一刻,墨燃就聞到了更清晰的海棠花香,楚晚寧的手攬在了他背後,阻擋了他可能會猛然撞過去的空隙。

  雖然不是擁抱,楚晚寧胳膊是虛空的,刻意避免著和墨燃的身體接觸,只有衣料和墨燃相碰在一起,但是這個姿勢,多少也有些親密了。

  “當心點,別再撞了。”聲音沈沈的,像是溪水里浸泡的瓷器,有種古拙的端莊,不帶仇恨去聽的話,其實很出色。

  “……嗯。”

  忽然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墨燃此時仍是正在竄個子的少年,並非如同成年後的身高,所以他靠在楚晚寧懷里,額頭剛剛好到楚晚寧的下巴。

  這種感覺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的是身邊躺著的這個人。

  而陌生的是,卻是這樣的姿勢。

  曾幾何時,前塵往事,都是他躺在死生之巔的巫山殿,已成孤家寡人的踏仙帝君,在漫長的令人無法喘息的黑暗里,死死抱著懷里的楚晚寧。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比楚晚寧高了,力氣也比師尊大,胳膊像是鐵鉗像是牢籠,鎖著懷中這一點點殘存的溫暖,像抱著人世間最後一捧火。

  他低下頭親著楚晚寧的墨色長發,然後又貪婪地附下臉,深埋到對方頸窩里,毫無憐惜地咬著,啃著。

  “我恨你啊,楚晚寧。我恨死你了。”

  嗓音里有一些沙啞。

  “可是,我也只剩你了。”

  一陣猛烈的猛撞打碎了墨燃的回憶,鑼鼓聲忽然停了,四野一片死寂。

  “師尊……”

  楚晚寧伸出手,點上他的嘴唇,沈聲道:“別說話,我們到了。”

  外面果然再沒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四野一片死寂。

  楚晚寧指尖燃起一叢淡金色的火光,往棺材壁上一劃,劃出一道細狹口子,剛好夠兩個人從口子看出去。

  他們果然被擡到了彩蝶鎮郊,那座供奉著鬼司儀的土廟前面已經停滿了密密麻麻的合葬棺槨,空氣中馥郁的百蝶花香也越來越濃重,透過孔隙飄進了棺材里。

  墨燃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師尊,你有沒有覺得,這里的香味,還有幻境里的香味,好像和陳公子棺材里那個味道有點不同?”

  “……怎麽說?”

  墨燃對氣息是比較敏銳的,他說道:“之前我們在北山,棺材被劈開的一瞬間飄出來的味道很好聞,沒有任何讓我不舒服的地方,應該就是百蝶香粉沒錯了。可是自從進了幻境之後,我總覺得那種味道雖然相似,可是卻有一些細微的不同,不過一直也琢磨不出究竟有哪里不一樣,不過現在……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楚晚寧側過臉來看著他:“你不喜歡這個味道?”

  墨燃貼著縫隙,依舊盯著外面,然後說:“嗯。我自幼不喜歡聞香火味。這里,還有幻境里的味道,根本不是百蝶花香,而是彩蝶鎮的人,用來供拜鬼司儀時燒的特制高香。你看那里——”

  楚晚寧順著他視線看過去,土廟前的陶土香爐里,果然燃著三支手臂粗的豎香,正幽幽朝風里遞著甜膩的氣味。

  彩蝶鎮的人擅長用百花制作各種香料,因此求神供佛用的香品也都是自己鎮里制作,不向外處去買。由於使用的都是鎮郊栽種的花種,調出來的味道,外行人聞起來其實差別並不會那麽大。

  楚晚寧沈思道:“莫非陳公子棺材里的香味,和幻境里的味道根本沒有什麽關系?”

  他還不及把這個新發覺的細節捋清,土廟中忽然發出的刺眼紅光就打斷了他的思路。躲在棺材中的兩個人齊齊看去,只見廟宇中光澤璀璨,映照著周圍一片燦然。廟邊上有一排鐵架子,上面擺著許願用的紅蓮燈,那些蓮燈原本是熄滅的,卻在此時一盞一盞地都亮了起來。

  守在每個合葬棺旁的童男童女紛紛下跪,誦著:“司儀娘娘下凡,指點我等野鬼孤魂永脫苦難,得遇良人,同棺而臥,黃泉做伴。”

  在一片誦宏聲中,廟中那個鬼司儀渾身散出金色仙光,然後她垂下眼瞼,慢慢牽動嘴角,飄然躍下供奉臺。

  動作相當俊逸,儀態萬般優雅。

  可惜身子是泥土做的,太重,姑娘家家的,砰的一聲,硬生生在地上砸了個大坑。

  墨燃:“噗。”

  楚晚寧:“……”

  鬼司儀似乎也對自己的根腳頗為不滿,她盯著地上的大坑看了一會兒,才從坑里款步踱出,整理了一下衣冠。

  她瞧上去是個妝容濃艷的女子,披紅戴綠,頗為喜氣。黑夜中,它轉了轉自己的脖頸,來到百人合葬棺前,夜風中充斥著屍群的腥臭味,她似乎心情好了些,緩緩張開雙臂,“咯、咯”地笑了兩聲。

  “爾等信奉於我,供奉於我,便能得遇良緣,完成生前未了的終身大事。”幼嫩的嗓音飄散在夜色里,那些鬼怪紛紛激動地磕起頭來。

  “司儀娘娘保佑——”

  “請司儀娘娘賜婚——”

  此起彼伏都是這樣的懇求,鬼司儀似乎十分享受,慢慢穿梭在成排的合葬棺中,點著鮮紅色朱漆的長指甲刮過棺材板,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音。

  墨燃好奇道:“師尊,我記得你說過,妖仙鬼,神魔人,各屬六界,但這仙人不高居九天,怎麽反倒和地下的鬼魂為伍?”

  “因為它管的是冥婚,主要吃的是鬼魂的供奉。”楚晚寧道,“鬼魂能讓她功力大增,不然也不會短短百年就能修成仙身。有如此好處,她自是樂意與陰曹地府的‘朋友’為伍。”

  鬼司儀繞著棺槨群走了一圈,又回到最前面,空寂稚嫩的嗓音又響了起來:“開一棺材,賜一姻緣。從左首起。”

  隨著它的命令,左邊第一個棺材緩緩打開,金童玉女在旁邊恭迎,里面的兩具屍體搖搖晃晃地爬了出來,艷麗的火紅吉服襯得死人臉龐愈發蒼白,了無生氣。

  那對冥婚夫妻慢慢來到鬼司儀面前,跪了下來。

  鬼司儀將手放在他們之間,說道:“吾以司儀名,賜爾死後姻,從此為夫婦,男女相配歡。”

  墨燃翻白眼嘀咕:“不會作詩就不要作。好好一個誓婚詞,怎麽聽著這麽淫·蕩。”

  楚晚寧冷冷道:“你心思齷齪。”

  墨燃閉嘴了。

  可沒多久,鬼司儀就身體力行地證明了不是墨燃齷齪,而是這主管冥婚的神仙才是真齷齪。

  只見那對被賜了婚的屍首好像吞了春·藥似的,明明已經是兩個死鬼了,卻忽然開始撕扯對方的衣服,狂熱地親摟在一起,居然就這麽當眾沒羞沒臊地糾纏起來。

  楚晚寧:“………………”

  墨燃:“………………”

  “吾以司儀名,賜爾天倫樂。陰陽可交·合,生死又何妨!”

  鬼司儀的喊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高昂。

  那兩具屍體的動作也就越來越誇張,其中那具男屍除掉衣服之後,居然是一怒沖冠,精神奕奕,和活人沒有任何區別。

  墨燃都驚呆了:“……這……他媽的……也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想喝愛拔茶小天使的手榴彈,給每個看文的小朋友發一顆司儀娘娘牌回春丸,邊看邊磕著解悶,咩哈哈哈

 

 

17 本座的師尊受傷了,本座甚是……

  這鬼司儀做什麽司儀啊,該行賣春·藥算了,別人的春·藥頂多讓萎靡不振的活人聊展雄風,這神仙倒好,小手揮一揮,死人都能硬起來。真正的妙手回“春”啊!

  他看得正津津有味,忽然楚晚寧伸手,捂住了墨燃的耳朵。

  墨燃:“哎?”

  楚晚寧神色極冷:“如此荒·淫之術,莫要去看。”

  “那也應該是捂眼睛啊,你堵我耳朵幹嘛。”

  楚晚寧面無表情:“勿視勿聽,眼睛你自己閉。”

  墨燃:“噗。師尊你真是……”也不看看自己那面紅耳赤的模樣,要閉眼睛也是你自己閉啊。

  墨燃不禁有點發樂,楚晚寧這冰雪做的人,連個春宮圖都不曾看過,這會兒瞧見近在咫尺的魚水之歡,大概要活活給噎死了吧。

  那對死人夫妻茍合在一起,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了活氣,原本吭不出聲音的僵死喉管里,居然也發出了類似活人的粗嘎喘息。

  楚晚寧顯然是被惡心到了,猛然扭過臉去,不願再看。

  墨燃見之大樂,逗弄心起,壞笑著去掰他的下巴。

  楚晚寧像是被刺到一般迅速往後躲開:“你幹什麽?”

  “不幹什麽呀。”墨燃甜膩膩的,帶著些嘲諷和捉弄,打趣兒般上下瞧著他。

  多大個人了,看這種東西居然還臉紅……

  哦不對,應該說是青紅交加。挺好笑的。

  “師尊你不是跟我們說過,動手前必須看清楚對方的能耐麽?這鬼司儀的能耐,你好歹也看看清楚啊。”

  “有何可看,不看。”

  墨燃嘆道:“怎地臉皮這麽薄。”

  楚晚寧怒道:“茍且齷齪,著實傷眼!”

  “那只好我來看了。”墨燃說著,老實不客氣地趴在那邊,又對著外面瞧了起來,邊瞧還邊發出“啊”“哇”“厲害”“哎喲”之類的感嘆。弄得楚晚寧無比狂暴,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他低聲怒喝:“你看就看,說什麽話!”

  墨燃無辜道:“我以為你想聽。”

  楚晚寧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扼住墨燃的脖子,咬牙切齒:“你再哼一聲,我現在就把你丟出去餵僵屍!”

  逗也逗夠了。楚晚寧這個人,不能把他逼得太急,急起來就是一頓天問伺候,於是墨燃收斂了,乖乖地趴在那邊,盯著外面,也不吭聲。

  隨著那對鬼夫妻舒·爽到了極致,那男屍低吼一聲,伏在女屍身上痙攣抽搐,兩人身上忽然竄出一道青煙,鬼司儀張開嘴,貪婪地吸食著那股青煙,直到把最後一縷也吞進自己肚子里,這次饕足地擦了擦嘴角,眼底流露出精光。

  看來那就是冥婚夫妻還給它的“功德”,會讓它修為更增。

  “哈哈,哈哈哈——”鬼司儀嘗到了甘甜,愈發容光煥發,再開口時,剛剛飄渺虛無的嗓音也變得清晰起來,它高喊著,咆哮著,尖銳的嗓音像是要把這漫漫長夜紮穿,“起!起!爾等癡男怨女!吾賜爾等魚水之恩!爾等供我以信奉之德!起!起!都起!”

  墨燃心中咯噔一聲:完了……

  它這是要幹什麽?!

  周圍幾百具棺材的同時顫抖,驗證了墨燃的想法。這鬼司儀是要召喚所有合葬棺里的屍體合歡,好一次吸收“功德”啊!

  顧不得開玩笑了,墨燃直拽楚晚寧:“師尊!!!”

  “又怎麽了!”

  “快!出去!師昧還和那個陳家的小媳婦兒困在一起呢!”墨燃都要急瘋了,“我們快去救他!”

  楚晚寧往外看了一眼,也沒有想到那鬼司儀居然口味這麽大,不一對一對來了,居然想搞個一口吞!

  旁邊棺材抖動聲越來越劇烈,想來是每一對冥婚配偶都開始受到感召,開始在棺材里行事。這個想法讓楚晚寧噎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偏偏這個時候,站在原處縱情長笑的鬼司儀忽然感到了什麽,猛然扭過頭來,一雙黑得毫無焦點的眼睛,直直越過其他,落在了墨燃和楚晚寧的合葬棺上。

  它雖然智力低下,卻能感覺到,那具棺材里,沒有它熟悉的情·色氣息。

  沒有信奉。

  沒有……

  活人!!!

  猛然弓起身子,尖叫著疾掠兒來,鬼司儀衣袍翻飛,一雙血紅利爪直戳棺身,生生刺穿厚實的棺木,直·插棺體之中。

  它這襲擊太突然,墨燃來不及退後反抗,何況棺中空間極小,根本退無可退,眼見腦袋就要被這九陰白骨爪戳出五個窟窿,身子卻忽然一墜——楚晚寧已經眼疾手快地將他護在懷里,自己擋在前面,鬼司儀的五根尖爪猛然戳進楚晚寧的肩膀!

  深可觸骨!

  “……”

  楚晚寧悶哼一聲,竟也生生忍著,沒有喊出來。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仍燃著消音咒,點在墨燃嘴唇上,堵住了墨燃本來要發出的聲音。

  鬼司儀的爪子在楚晚寧的血肉中一通狠抓。

  它是泥巴腦子,判斷死人活人只能靠聲音。楚晚寧居然就真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聲都不吭,血漿順著他的肩膀汩汩流出,墨燃被他摁在懷中,看不到他傷勢如何,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寧在微微發抖……

  活人……還是死人?活人不可能這樣了還不出聲。鬼司儀一時間也吃不準,利爪沒在楚晚寧肩膀的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

  楚晚寧痛得發顫,痙攣,冷汗濕透了衣衫。

  可他還是死死咬著嘴唇,護著懷里的徒弟,像是真的成了死屍成了亡人,抵在棺材沿口,像鑄死在棺壁的鐵。

  鬼司儀似乎終於確認了里面的不會是活著的人,它猛然把手抽了出來,鮮血橫飛,甚至能聽到手指從骨肉里面抽插的粘膩聲音,令人汗毛倒豎。

  楚晚寧緊繃的身體像是驟然失去了力氣,他松開墨燃,低低地喘著氣。

  棺材中流淌著濃郁的血腥味。

  墨燃擡起頭,借著孔洞里漏進的微光,可以看到楚晚寧低垂的睫毛,還有睫毛下面濕潤的,卻倔強無聲的眼睛。

  那雙微微挑著的鳳眼,迷離著痛楚,但更多的是狠戾和頑強,一片水汽彌漫……

  墨燃想說話,楚晚寧搖了搖頭,點在他唇上的消音咒沒有去掉。過了一會兒,緩一口氣,顫抖的指尖,在墨燃手背上寫道:

  結界已損,不可說話。

  外面的鬼司儀歪著頭,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里面明明不是活人,卻沒有聽從它的指示,也感受不到任何的信仰供奉。

  楚晚寧仰頭從縫隙中看了它一眼,沒有受傷的那只手金光籠起,一道流竄著火焰光澤的柳藤應召而出。

  他握著天問,瞇起眼睛。

  下一刻,破棺而出!!!

  棺身炸裂,楚晚寧閃電一般飛身而起,天問既準且快,猛然勒住鬼司儀的脖頸,鬼司儀發出一聲刺耳的嘯叫——

  “汝乃何人!安敢如此!”

  楚晚寧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滾!”

  大紅吉袍獵獵翻飛,如同雲浪,他隱忍多時只為一擊必中,當即單手發狠,天問絞殺!將那鬼司儀的脖子生生勒斷!

  一股濃重的紅霧伴雜著異香,從斷頸里噴薄而出。楚晚寧迅速後退,避開霧氣,厲聲道:“墨燃!千殺斬!”

  墨燃早已待命,聽到令下,扣中袖間的暗劍匣,灌入靈力,朝著正在摸索著自己頭顱的那具殘軀轟過去。

  陶土軀體裂開,露出里面紅光流竄的半透明本體。楚晚寧再揚天問,硬生生將那鬼司儀的仙身靈體勒了出來。那無頭的仙身從身子里發出嘶喊:“凡人安敢!凡人安敢!——起來!起來!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原本沒有五官的金童玉女忽然亮起一雙血紅的眼睛,幾百只吱嘎尖叫著朝墨燃和楚晚寧撲過來。

  地上的棺材也紛紛震碎,里面躺著的死屍挺起,也潮水般向兩人湧來。

  墨燃的目光在人群中疾速穿掠,去找師昧的身影。楚晚寧厲聲道:“你在和那些僵屍深情凝視些什麽!還不把他們都弄下去!”

  他們兩個和鬼司儀此刻已經打得飛站到了一具棺材上,那些行動遲緩的死屍慢慢地聚在他們身邊,墨燃擡手點起驅魔符,四下投射,引爆炸裂。但是鬼怪太多了,一撥下去另一波很快就挨過來。

  墨燃簡直要瘋:“這彩蝶鎮死了這麽多人?到底有多少冥婚的夫妻?!!”

  楚晚寧怒道:“你看這鬼司儀的修為,自然夭折的青年男女哪有這麽多!十有八九它還蠱惑了那些不曾婚配的人去自殺!打這邊!”

  墨燃又是一張驅魔符朝著楚晚寧示意的地方揮過去,炸開一片白骨死肉。

  “這鬼司儀怎麽不打死?”

  “尋常武器傷不到它。”

  “那天問呢?”

  楚晚寧怒極:“你沒看到天問正索著它嗎!這鬼司儀行動極快,我要是松開它,不等再抽,它恐怕已經逃走了!”

  那些屍體越堆越多,墨燃一邊驅,一邊還要註意看人群中有沒有師昧,免得誤傷。一只金童撲過來狠狠咬了他的腿一口,他暗罵一聲,一張驅魔符直接甩在金童臉上,再一腳把它踹到屍群中,轟然炸開。

  楚晚寧道:“看到師昧和陳夫人了嗎?”

  墨燃在瘋狂地找尋之後,忽然看到遠處兩個搖晃的身影,喜道:“看到了!”

  “滾過去,把他們兩個拉開!離這里遠一點兒!”

  “好!”墨燃應了,隨即一怔,“你要做什麽?”

  楚晚寧怒道:“我另一只胳膊擡不起來,召喚不了別的武器,只能靠天問。等會兒我一把鬼司儀放開,就要毀掉這整一片地方,你不想死的話就趁早滾開!”

 

 

18 本座曾經求過你

  天問有一個無死角殺招,名字很簡單,只有一個字,“風”。一旦發動,周圍一圈所觸之地,片甲不留。

  墨燃自然領教過“風”的厲害,楚晚寧的實力他也清楚,無需擔心,於是看了那個嫁衣如血,面色蒼白的男人一眼,把最後幾張驅魔符都甩開,替楚晚寧爭取一點時間,而後飛身掠向外圍,一手抱住師昧,一手抓住小陳夫人,帶著兩個失去意識的人,朝著遠處躲去。

  楚晚寧忍著劇痛,勉強動了動另外一只手,霎那間天問爆發出一陣眩目金光,楚晚寧猛然將天問抽回。

  鬼司儀脫了控制,一躍而起,面目扭曲地朝楚晚寧撲來。

  楚晚寧衣袍翻得像是狂風中的火焰,滾滾飛舞,他厲眉怒豎,半邊肩膀都被鮮血浸透,忽然間擡手一揚,天問的金光愈發淩厲,緊接著被楚晚寧揚起飛旋。

  柳藤倏忽伸長數十尺,舞成一道金色的風,仿佛漩渦一般,將周圍的厲鬼,死屍,金童玉女,連同怒吼扭曲著的鬼司儀一起,統統卷入“風”的中心,被天問舞成殘影的淩厲勁勢,剎那絞的粉碎!!!

  “風”摧枯拉朽,周圍草木拔地而起,亦不能幸免。

  以楚晚寧為中心的一場巨大風暴發出璀璨耀眼的金光,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棺槨也好,死人也好,都成了風中輕飄飄的草絮。

  卷進去,被疾速旋轉的天問淩割。

  碎成萬點殘渣……

  待一切平息,楚晚寧周圍已是寸草不生,荒涼空寂。

  除了他一個人孑然而立,吉服鮮艷,宛如紅蓮初綻,海棠花落,便只有一地粉碎白骨,還有嘶嘶流竄著金光的可怖“天問”。

  這樣看來,楚晚寧平時抽眾弟子真算是十分客氣的了。

  就沖他今天這個架勢,如果他願意,就算把整個善惡臺的弟子在瞬間挫骨揚灰,也不是不可能……

  金光漸滅。

  天問化成點點碎星辰,融入楚晚寧掌中。

  他緩了口氣,皺了皺眉,忍著肩膀的劇痛,慢慢朝遠處的徒弟們走過去。

  “師昧怎麽樣了?”

  來到他們旁邊,楚晚寧隱忍著,問道。

  墨燃低頭去看懷里昏迷的師美人,仍然沒有醒,鼻息很弱,臉頰摸上去冰冰涼涼的。這個場景太熟悉,是墨燃曾經死生擺脫不了的夢魘。

  當初師昧就是這樣躺在他懷里,漸漸的,就沒有了呼吸……

  楚晚寧附身,分別探了陳夫人和師昧的脖頸動脈,不由低沈:“嗯?怎會中毒如此之深?”

  墨燃猛然擡頭:“中毒?你不是說沒事的麽?你不是說,他們只是被蠱惑了麽?”

  楚晚寧皺著眉:“鬼司儀靠著香粉蠱惑,那就是一種毒。我原以為他們只是淺淺中了一層,卻沒有想到他們吃毒吃的那麽深。”

  “……”

  “先送他們回陳宅。”楚晚寧道,“拔毒不難,沒死就好。”

  他說話的聲音冷淡,沒有太多波瀾,雖然楚晚寧平日里說話就是如此,可是此刻聽來,實在令人覺得他輕描淡寫,不甚在意。

  墨燃猛然想起那年大雪,他跪在雪地里,懷中是生命一絲一毫在流失的師昧。他滿臉是淚,聲嘶力竭地懇求楚晚寧回過頭,看他的徒弟一眼,求楚晚寧擡手,救他的徒弟一命。

  可是楚晚寧那時候是怎麽說的?

  也是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這樣波瀾不驚的聲調。

  就這樣,拒絕了墨燃這輩子唯一一次的跪地求人。

  大雪中,懷里的人漸漸變得和落在肩頭,落在眉梢的雪粒一樣冰涼。

  那一天,楚晚寧親手殺死了兩個徒弟。

  一個是他可以救,卻不曾相救的師明凈。

  一個是跪在雪地里,哀莫大於心死的墨微雨。

  心里猝然生起一股惶然,一股暴虐,一股蛇一般流竄的不甘狠毒還有狂暴。

  有一瞬間他忽然想暴起扼住楚晚寧的脖子,褪去所有的親切可人的偽裝,露出惡鬼的猙獰,作為一個從前世流竄來的厲鬼,狠狠地撕咬他,質問他,向他索命。

  索那兩個雪地里,無助的徒弟的命。

  可是眼簾擡起,卻陡然落在了楚晚寧滿是鮮血的肩膀上。

  那野獸的怒喝忽然被堵住。

  他再沒有吭聲,只那麽盯著楚晚寧的臉,幾乎是仇恨的眼神,楚晚寧沒有瞧見。過了一會兒,他又低頭,去凝視師昧的憔悴面龐。

  腦子漸漸空白起來。

  如果這一次師昧再出事,那麽……

  “咳咳咳!!”

  懷中的人忽然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墨燃一怔,心中顫抖……師昧緩緩睜開眼睛,聲音極其沙啞微弱。

  “阿……燃……?”

  “是!我是!”狂喜之余陰霾盡散,墨燃睜大眼睛,手掌貼上師昧微涼的臉頰,眸子里光澤顫抖,“師昧,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師昧輕輕笑了笑,依然是溫柔眉眼,又轉頭,環顧四周:“……我們怎麽在這里……我怎麽昏過去了……啊!師尊……咳咳,弟子無能……弟子……”

  楚晚寧道:“不要說話。”

  他給師昧口中送進一粒丹藥:“既然醒了,就先含著這個化毒散,不要直接吞下去。”

  師昧含了藥,忽然一楞,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臉龐顯得更加透明:“師尊,你怎麽受傷了?身上都是血……”

  楚晚寧依然是那種淡淡的,波瀾不驚,能氣死人的聲音:“沒事。”

  他起身,看了墨燃一眼。

  “你,想辦法把他們兩個都帶回陳宅。”

  師昧醒轉,墨燃內心深處的陰郁驟然被壓下去,他連忙點頭:“好!”

  “我先走一步,有話要問陳家的人。”

  楚晚寧說著轉身離去,面對茫茫黑夜,四野衰草,他終於忍不住擰起眉,流露出疼痛不已的神情。

  整個肩膀被五指貫穿,筋脈都被撕裂,鬼司儀的靈爪甚至都刺到了他血肉深處的骨頭。就算再怎麽佯作淡定的忍著,再怎麽封住血脈,不至於失血昏迷,他也還是人。

  也還是會痛的啊……

  但是痛又如何呢。

  他一步步往前走著,嫁衣的衣擺紛飛。

  這麽多年,人們敬他畏他,卻獨獨沒有敢站在他身邊,沒有人會去關心他。他也早已習慣。

  晚夜玉衡,北鬥仙尊。

  從頭到腳沒人喜愛,生死病苦無人在意。

  他好像生來,就不需要別人的攙扶,不需要任何依靠,也不需要任何陪伴。

  所以喊痛沒有必要,哭,更加沒有必要。回去給自己包紮傷口,把潰爛撕裂的爛肉都割掉,塗上傷藥就好了。

  沒人在乎他也沒關系的。

  反正,他一個人也就這麽過來了。這麽多年,都挺好的。他照顧得了自己。

  來到陳宅門口,還沒有進院子,就聽到里面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

  楚晚寧顧不得自己的傷口皸裂,立刻闖了進去——只見陳老夫人披頭散發,雙目緊閉,卻追著自己的兒子丈夫滿堂亂竄,唯有陳家那個小女兒被無視了,她惶惶然站在旁邊,瘦小地蜷縮著,不住發抖。

  見到楚晚寧進來,陳員外和他幺子慘叫大喊著向他撲過去:“道長!道長救命!”

  楚晚寧將他們擋在身後,掃了一眼陳夫人緊閉著的眼睛,怒道:“不是讓你們看著她,別讓她睡覺的嗎!”

  “看不住啊!拙荊身體不好,平日里都是早早睡的,你們走了之後,她一開始還強撐著,後來就打起了瞌睡,然後就開始發瘋!嘴里嚷著……嚷著……”

  陳員外縮在楚晚寧後面哆哆嗦嗦的,壓根沒有註意到道長居然穿著吉服,也沒有註意到楚晚寧肩膀上猙獰的傷口。

  楚晚寧皺眉道:“嚷著什麽?”

  陳員外還沒開口,那發了瘋的婦人就齜牙咧嘴地沖了過來,嘴里淒厲地叫嚷,居然是個妙齡女子的聲音——

  “薄情寡信!薄情寡信!我要你們償命!我要你們統統給我去死!”

  楚晚寧:“……厲鬼俯身。”回頭朝陳員外厲聲道,“這聲音你可熟悉?”

  陳員外上下嘴皮子打著顫,眼軲轆翻著,緊張地吞唾沫:“不知道,不熟悉,不認識啊!求道長救命!求道長除魔!”

  這時候陳夫人已經撲過來了,楚晚寧擡起那只沒有受傷的胳膊,淩空朝陳夫人一點,一道雷電當頭劈下,將陳夫人困在結界當中。

  楚晚寧回頭,側目冷然:“當真不認識?”

  陳員外一叠聲道:“當真不知道!當真不認識!”

  楚晚寧沒有再多言,他甩出天問,捆住了結界里的陳老夫人。

  他原本應該捆陳員外的,更方便也更好審,但是楚晚寧有自己的行事準則,他的天問,輕易不審普通人。於是他舍棄軟柿子,反去盤問陳老夫人身體里的厲鬼。

  審鬼和審人不一樣。

  天問審人,人會直接受不了,開口講話。

  天問審鬼,會形成一個只有楚晚寧和鬼共處的結界,鬼在結界內會還原生前面貌,並把訊息傳遞給楚晚寧。

  天問驟然燃起一道火光,沿著藤身,直直地從他這頭,燒到了陳老夫人那頭。

  老夫人發出一聲尖叫,忽然間開始抽搐,緊接著柳藤上那團原本赤紅色的火焰瞬間變成幽藍的鬼火,再從老夫人那頭,又燒回楚晚寧這邊。

  楚晚寧閉上眼睛,那烈火沿著柳藤一直燒到他的手掌,不過那鬼火傷不到他,就那樣一路沿著他的胳膊,燒到他的胸膛,而後熄滅了。

  “……”

  陳家一家人驚恐交加地看著眼前的場景,都不知道楚晚寧到底在做什麽。

  楚晚寧睫羽輕顫,雙目仍然合著,眼前卻漸漸出現了一道白光。緊接著,他看到那束光線里踏出一只瑩白如玉的小腳,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出現在了視野里。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楚晚寧你有本事耍威風,你有本事救人啊,你別轉過頭裝失聰,我知道你在聽!

  楚晚寧:……

  墨燃:你有本事耍脾氣,你有本事救人啊,你的徒弟你不救,期末伯父來視察,本座給你打零分!

  楚晚寧:……

  墨燃:你有本事……

  楚晚寧:你夠!媽賣批老子救不救人關你什麽事?不救!就這麽不要臉!不服憋著!

  墨燃:QAQ

 

 

19 本座給你們講個故事

  那少女長得很白凈,鵝蛋臉,一雙眼睛圓滾滾的,尤為勾人。她穿著淺粉色襦裙,頭發綰起來,初為人婦的青澀模樣,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顧右盼著。

  “我這是……在哪里?”

  楚晚寧說:“你在我設下的歸真結界里。”

  少女吃了一驚,惶然道:“你是誰?這里怎麽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誰在說話?”

  楚晚寧說:“你忘了嗎?……你已經死了。”

  少女睜大眼睛:“我已經……我……”

  慢慢的,她想起來了。

  低下頭,她雙手交疊在胸口,沒有任何的起伏跳動,她輕輕的啊了一聲,喃喃著:“我……我已經死了……”

  “只有靈魂能來到歸真結界,在這里仇恨會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後是化為厲鬼,還是普通的鬼魂,都會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樣,是謂‘歸真’。”

  少女楞楞出了一會兒神,似乎是在把前塵往事逐漸想起,忽然就垂下臉來,默默哭泣。

  楚晚寧道:“你……可有冤屈?”

  少女泣道:“你是不是閻王爺?還是白無常?你是來為我鳴冤的麽?”

  楚晚寧扶額道:“……我不是閻王爺,也不是白無常。”

  少女低聲啜泣著。楚晚寧靜了一會兒,沒有說話,等她哭得稍微平複一些了,然後道:“但我,確是來幫你鳴冤的。”

  少女聽了,抽噎著擡起眼,悲喜交加道:“那你果然是閻羅大人!”

  “……”楚晚寧決定還是不和她繼續這個話題了,轉而問道,“你可知道,你死後都做了些什麽?”

  “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只記得我很難過,很難過。我想去報複……我想去找他們……還想再找到他……”

  靈魂剛剛喚醒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會暫且想不起來,但沒有關系,楚晚寧耐心地問她:“你想去找誰?”

  少女輕聲道:“我的丈夫,陳伯寰。”

  楚晚寧一凜,陳伯寰——這不是陳家大兒子的名字麽?

  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是哪里人?”

  在這個幻境結界中灌註了天問的力量,來到里面的亡人幾乎都會老老實實與楚晚寧對話。少女因此答道:“妾身羅纖纖,是彩蝶鎮上人。”

  “來之前我曾經調閱過彩蝶鎮卷宗,這鎮子總共五百余戶人家,並沒有羅姓家族。令尊何人?”

  少女慢慢把細節都想了起來,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父曾是村上一書生,是我公公的連襟好友,幾年前,他害了肺癆,已經去世了,後來家中,就只有我一個人。”

  “那你又為何而死?”

  少女楞了一下,而後泣不成聲:“我除了死,沒有別的路了。他們,他們騙了我爹爹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罵我,威脅我,讓我離開彩蝶鎮。我……我一個弱女子,哪里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在這個世上,一個親戚都沒有了……天地這麽大,我能去哪兒?除了黃泉地府,還,還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她回憶起生前事之後,心里似有無限苦楚悲傷,急欲和人傾訴,甚至楚晚寧接下去沒有再問,她就一個人慢慢地講了下去。

  原來,這羅纖纖自幼喪母,聽爹爹說,她上頭還有個哥哥,但哥哥在下修界的紛亂中與他們失散了,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哥哥走丟的時候,羅纖纖還沒有滿周歲,縮在繈褓里,後來她努力回想自己的這個兄長,但依然毫無印象。

  羅家就只剩下纖纖和父親兩個人,父女相依為命,四處漂泊,最終在彩蝶鎮蓋了間小屋,住了下來。

  那一年,羅纖纖五歲。陳家的大兒子陳伯寰比她大了兩歲。

  那時候陳家還沒有發跡,一家子好幾個人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墻邊種一棵橘子樹,一到秋天結滿果子,繁茂的樹丫長過矮墻,探到羅家的院子里。

  羅纖纖仰著頭,滿枝丫的橘子像是元宵時節的燈籠,她性子靦腆內向,不和別人一起玩耍,總是一個人端著小馬紮,乖乖剝著毛豆,時不時仰起頭,看一看陳家院子里探過來的橘子。

  橘子黃澄澄的很誘人,逆著陽光,能聯想到酸甜飽滿的汁水。

  羅纖纖眼巴巴望著,時不時地咕嘟一吞咽,腮幫子饞得發酸。

  但她沒有伸手去摘,爹爹是個屢屢不及弟的讀書人,輸了考試,卻不輸一口骨氣,酸秀才腦子大約是壞掉了,總告誡女兒要當個“君子”。

  羅纖纖三歲就知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她雖眼饞,卻從來沒有伸手摘過那近在咫尺的橘子。

  有一天晚上,羅纖纖借著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她爹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窮人的孩子當家早,小姑娘擼著袖子,細細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著小臉搓的認真。

  忽然門口傳來一陣嘶啞的咳嗽聲,一個渾身是血的青年踉蹌著闖了進來,瞪著她。

  小姑娘嚇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那青年滿臉汙臟血痂,眉目卻很桀驁英俊,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麽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後青年實在支撐不住,靠著墻根慢慢坐下來,喘著氣,沙啞道:“來點水。”

  許是那青年長得不像壞人,又許是羅纖纖心底善良,雖然害怕,但還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盞茶水,遞到那個青年嘴邊。

  青年也沒有客氣,咕嘟咕嘟喝了個幹凈,喝完之後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著羅纖纖的俏臉,眼神有點發直,半晌也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羅纖纖也不說,只是怯怯地眨巴著眼睛,離著些她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不遠不近地攥著手,打量這個陌生人。

  “……你長得挺像我一個故人。”青年忽然咧開嘴,瞇著眼睛陰沈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臉的血汙,實在有些猙獰,“尤其是眼睛,都是圓滾滾的,看上去就讓人想挖出來,戳在手指上,一口一個吞下去。”

  森然可怖的話被他這樣平淡無奇地講出來,甚至還帶著些笑,羅纖纖抖得更厲害了,下意識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青年說:“呵,丫頭機靈,你就這樣捂著,別老盯著我看。我可管不住自個兒的手。”

  他說話卷舌,北邊兒的口音。

  月光灑在院子里,青年舔著皸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頭的橘子樹。不知為什麽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閃動著精光,那光澤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黯淡,而後他揚了揚下巴,示意道。

  “丫頭。”

  羅纖纖:“……”

  “摘個橘子剝給我吃。”

  羅纖纖終於說話了,聲音細細的,帶著些顫抖,但是沒有猶豫:“大哥哥,這不是我家的果樹,是別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楞,不知想起了什麽,臉色慢慢地就沈了下來。

  “我說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給我去摘!”最後一聲惡狠狠的,像是從牙齒縫里咯吱粉碎再啐出來的一樣。羅纖纖嚇得一抖,還是固執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軟,但骨子里卻和她那位腐朽到極致的爹一樣。

  “我不去。”

  青年倏忽瞇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變:“臭丫頭知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話!”

  “你要喝水,我、我給你倒,要吃飯,家里也還有,但橘子樹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說了,不告而取謂之竊,我是個君子,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不能魚……”

  一緊張,把移說成了魚,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樣地漲紅著臉,堅持著爹爹教過自己的東西,磕磕巴巴地總算把話一咕嚕倒全了,但在青年的註視下,也已經抖得不行,兩腳打著擺兒。

  青年無語。

  如果不是不合時宜,聽這麽個小家夥,還是個女娃兒,說出“不告而取謂之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還有——還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可是他笑不出來。

  反倒有一種強烈沖天的怨氣在胸臆中策馬鵬騰,碾著他的心臟。

  “我最討厭你們這種,所謂的……”他扶著墻垣,搖晃著站起來,從嘴唇里擠出兩個字,“善人、君子、豪傑、仁者。”

  他在羅纖纖驚恐的註視下,慢慢挪動著受傷的腳,來到那顆橘子樹下,仰起頭,近乎貪戀地吸嗅著橘樹的味道,然後眼底忽然迸發出仇恨的紅光,還沒等羅纖纖反應過來,他就攀著那顆樹,狠狠搖晃起來,踹著,踢著,打著。

  滿枝的橘子劈里啪啦全震了下來,跌在地上,滾在一邊,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著:“好個不告而取謂之竊,好個富貴不能淫!好個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幹什麽!你快停下來!爹!爹爹!”

  羅纖纖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體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出來也幫不上什麽忙。但她畢竟是個小姑娘,撐到現在終於害怕了,崩潰了。

  “喊什麽喊!你爹出來我連他一起砍!”

  小姑娘嚇傻了,含著淚,圓滾滾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轉。

  隔壁陳家的人去鄰村走親戚,全家都不在,沒有人阻止這個小瘋子。

  小瘋子把滿地的橘子都搖了下來,還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幾腳,踏碎了好幾個果子,又忽然發狠,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翻到陳家的院子里,找了個斧子,三兩下把整個樹都砍了。然後又翻了回來,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楞楞地發著呆。

  忽然扭頭,朝羅纖纖招手:“丫頭,你過來。”

  “……”羅纖纖沒有動,站在原處,繡著黃花兒的小布鞋碾著地。

  那青年見她躊躇不前,就放緩了語調,盡量和善地說:“過來。我有個好東西給你。”

  “我……我不要……不,不過去……”羅纖纖低低地,還沒說完,那青年忽的又兇狠起來——

  “你要不來,老子現在就進屋把你爹給剁餡兒了!”

  羅纖纖猛的一抖,終於還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過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點兒,沒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羅纖纖低著頭挪到他面前,還有幾步路遠,他忽然就伸長手,猛的把人拽了過來,羅纖纖發出一聲尖叫,但叫聲才到喉嚨口,就被一個東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個橘子到她嘴里,沒有剝皮兒,也沒有擦洗,就著泥土,捅到她嘴里。

  羅纖纖哪里能一口吃下一個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爛了,糊了她半張臉都是果泥,偏偏那個瘋子還在獰笑著,把果子在她臉上碾著,往她試圖緊閉的嘴里塞著。

  “你不是君子嗎?你不是不吃偷來的東西嗎?那你現在吃的是什麽?嗯?你現在吃的是什麽!”

  “嗚嗚……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瞇著眼睛,把最後一點果肉塞到羅纖纖嘴里,瞳仁里幽光閃閃,不寒而栗,“你給我咽下去!”

  看著羅纖纖被迫咽下橘子,喉嚨里哽咽含糊地喚著“爹爹”。青年靜默一會兒,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猙獰的嘴臉更可怕。

  他滿意地摸著羅纖纖的頭發,蹲在那里,溫柔地說:“叫爹爹做什麽?不應該叫大哥哥麽?哥哥給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說著,又從地上撿起來一個。

  這回他倒是沒有硬塞了,他細細地把橘子皮剝了,把上面粘連的白色絲絡都一點一點得弄幹凈,然後才擦了擦手,掰下來一片,湊到羅纖纖唇邊,和聲細語地說道:“你要是喜歡的話,就再吃一些。”

  羅纖纖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沒有辦法,低著頭,默默吃著那個瘋子遞來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間化開,胃里頭一陣翻騰……

  那青年就蹲在那里,一瓣兒一瓣兒地餵著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來,甚至開始輕輕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啞,破風簍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聽不太清,依稀只有幾句飄到了羅纖纖耳朵里。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

  他忽然說:“丫頭。”

  “……”

  “嘖。”他撇了撇嘴,去掰羅纖纖的小臉龐,“讓我瞧瞧你的眼睛。”

  羅纖纖發著抖,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青年仔仔細細瞧了個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過她的眼瞼。

  “真像。”他說。

  羅纖纖嗚咽著閉上雙眼。她是真怕這個瘋子一時興起,和摳水果似的把她的兩只招子摘下。

  但是青年沒有摘。

  只是幽幽冷冷地和她說:“你不是教我一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嗎?大哥哥也有一句話,想跟你說。”

  “嗚……”

  “你睜眼。”

  羅纖纖雙目緊合。青年氣笑了,嘶啞道:“不挖你那招子,睜開!”

  “……你以為不睜開我就摳不下你的珠子嗎!”

  羅纖纖只得舒展開圓滾滾的眼眸,纖長的睫毛簌簌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流,她臉上畏懼又可憐的神色,不知是哪里取悅到了這個來歷不明的青年,他忽然就松開捏著她臉頰的手,懸在半空,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他凝視著她的眸子,嘴角抖出一絲顫抖的笑,笑容七分扭曲,兩分猙獰,一分淒楚。

  他說:“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說完轉身,身影沒入黑暗,漸漸消失不見。

  唯有滿地狼藉,昭示著這樣一個人,深夜渾身浴血,來過此處。

 

 

20 本座給你們講個故事(二)

  第二天一早,陳家的人走親戚回來,看到院子里的橘子樹倒了,橘子滾的滿地都是,這周圍別的住戶又不多,只有羅家和他們挨得近,想到羅纖纖每天眼饞橘子的模樣,陳家人登時就確定——

  這橘子一定是羅纖纖這倒黴孩子偷的!

  不但偷,還嫉妒心起,把他家的橘子樹給砍了!

  陳家的人立刻去找羅書生告狀,羅書生哪里受得了這般屈辱,當即把女兒叫過來,怒問她橘子是不是她偷的。

  羅纖纖哭著說不是。

  又問是不是她砍的樹。

  羅纖纖還說不是。

  再問她偷吃了橘子沒有。

  羅纖纖不會撒謊,只得說吃了。

  她還來不及解釋,就被氣急敗壞的爹爹喝令跪下,當著陳家一家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通戒尺,一邊打還一邊說:“養女不如男!小小年紀,怎的做出如此偷雞摸狗之事!令人恥笑!丟乃父之顏面!罰你今朝無飯可食,面壁三日,痛思反省,悔過自新——”

  “爹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還敢還嘴!”

  沒有人信她,下修界雖然動亂不堪,但彩蝶鎮算是一個例外,這鎮子一向民風淳樸,夜不閉戶,說半夜跑來一個滿身是血的瘋子?誰信吶。

  羅纖纖一雙小手被打的皮開肉綻。

  陳家那幾個人都冷眼看著,只有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男孩子,拉了拉母親的衣角,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母親沒有理睬他,他也沒有辦法,頗為周正的一張小臉皺著,於心不忍地立在旁邊,不願意再看下去。

  晚上,羅纖纖不敢回房,蹲在屋檐下面,可憐巴巴地罰站。

  她爹是讀書人,最不能容忍偷竊之事,而且一股子酸腐氣息,鉆牛角尖,跟他說話也是白說,不聽解釋。

  餓了一天的羅纖纖頭腦發暈,這時候忽然有人小聲叫她:“羅家妹妹。”

  羅纖纖回過頭,看到土墻沿兒上探出一個眉目周正的腦袋,正是白天里試圖幫她求情的陳家大兒子陳伯寰。

  陳伯寰看左右沒人,三兩下翻過土墻,懷里揣著一個熱饅頭,不由分說地,就塞到了她手中。

  “我看你都在這墻根兒下站了一整天啦,什麽都還沒吃過。給你一個饅頭,趕緊吃了吧。”

  “我……”羅纖纖天性害羞,住在這里好幾個月了,也沒和鄰居家的哥哥說過幾句話,此時陡然這麽近地瞧他,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腦袋砰一下撞上了墻。卻還磕磕巴巴的,“我不能拿……爹爹不讓我……他說……”

  語無倫次半天,說不出個完整話來。

  陳伯寰道:“哎呀,你爹爹整天就會之乎者也的,你管他這麽多幹什麽?你這樣餓,會餓出毛病來的,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那饅頭白嫩嫩的,發的很宣,往外冒著熱氣。

  羅纖纖低頭瞪著看了一會兒,喉嚨里咕嘟咽下口水。

  也是真的餓壞了。顧不得什麽君子不君子的,她抓過饅頭,低頭哼哧哼哧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啃了個精光。

  啃完之後,她擡起圓滾滾的眼睛,沖著陳伯寰第一句完整的話就是:“橘子樹不是我砍的,我也沒有想偷。”

  陳伯寰一楞,慢慢笑了:“嗯。”

  “可他們都不信我……”在這樣不帶鄙夷的目光中,羅纖纖的心慢慢揉開,委屈像冰雪一樣融出來,她哇的一聲,張著嘴,抹著淚,嚎啕大哭起來,“他們都不相信我……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陳伯寰就手忙腳亂地拍著她:“我知道你沒有偷,哎呀,你天天站著樹下看,從來沒有拿過一個橘子,你要偷早就偷啦……”

  “不是我!不是我!”哭的更兇了,鼻涕眼淚一起下。

  陳伯寰就拍著她:“不是你,不是你。”

  倆個孩子就這麽熟稔了起來。

  後來鄰村出了命案,說一個前幾天夜里一個渾身是血的匪徒進了一戶人家,要借那家的廂房睡一覺,人家男主人不答應,那匪徒就把他們全家都捅死了,然後在滿是屍體的屋子里,悠然自得地睡了一覺,第二天白天才施施然走人。走就走吧,還特地在墻壁上沾著血,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文章,記下自己都幹了些什麽好事,唯恐天下不知有這樣一個惡人似的。

  這事兒立刻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彩蝶鎮。一對時間,正是羅纖纖說她遇到“瘋子大哥哥”的那個晚上。

  羅書生和陳家人,全部啞口無言。

  誤會解開之後,兩家人的來往就頻繁了。陳家夫妻見羅纖纖生的可愛,小小一個美人胚子,又勤勞懂事,尋思著按照自己家這個家境,應該是難討到更好的媳婦兒了,於是幹脆給陳伯寰和羅纖纖定下了娃娃親,等到了弱冠及笄之年,再正式辦個酒。

  羅書生見女兒和陳伯寰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於是欣然答應。

  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果不是羅書生喜愛風雅,愛搗鼓香道,之後陳羅兩家應該就會像最初預想的那樣,清貧恬淡過一生。

  可壞就壞在了羅書生一不小心,竟調出了一味“百蝶香粉”。

  這香粉的味道雖然沒有什麽特殊的,和鎮上普通的香料也沒大差別,但它卻有個尋常香料做不到的好處——

  繞梁百日,余韻不絕。

  百蝶香粉留香時間很久,香味不易消散,正是尋常人家所求的物美價廉之物。

  羅書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雖然調出了香粉,卻不願意拿去售賣,認為“跌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賣,自然有別人會惦記上。

  陳夫人幾次三番想要跟羅書生掏方子,慫恿羅書生開鋪子,卻遭到了對方的拒絕,一來二去,陳夫人臉上有些掛不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她心里,卻牢牢記住了這一筆。

  羅纖纖及笄歲那年,機會來了。羅書生這病秧子,害了肺癆,掙紮幾日,一命嗚呼。作為羅纖纖的婆家人,雖然閨女還沒過門,但情誼總是有的,於是幫著打點喪事,忙里忙外。

  羅纖纖感激涕零,卻不知道陳夫人存了個心眼,在收拾羅書生遺物時悄悄順走了香粉方子。

  當天晚上,陳夫人在一豆油燈下,飽含著激動的心情,湊過去準備讀那配方。結果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羅書生的字龍飛鳳舞,草書寫的那叫一個飄逸瀟灑,她瞪了半天,楞是沒有看懂半個字。

  沒辦法,只能又悄悄把方子塞回去。

  過了幾個月,等羅纖纖心情平複了,她把姑娘叫來家中吃飯,閑聊中“無意”提及了百蝶花香。

  羅纖纖心想,這方子留在家里也沒有什麽用,婆婆對自己如此好,她想要,就給她好了。

  於是把爹爹的遺物找來,還幫著陳夫人辨字,一點一點的,把那精密的配方整理妥當。

  陳夫人欣喜若狂,得了方子,就開始和丈夫合計著開香粉鋪子。

  當然,她那時候還是很稀罕這個溫柔懂事的準兒媳的,而且羅纖纖越長越漂亮,雖說她家門不幸,但容貌百里挑一,鎮子里有不少青年都開始對她頗為留心。

  夜長夢多,陳夫人心想,要趕緊把這事兒辦了。

  可是,羅纖纖才剛剛失去父親,按照彩蝶鎮的風俗,雙親亡故,三年不嫁娶。

  陳夫人哪里等得到三年啊,她挖空心思,想了個辦法——

  這一天,羅纖纖正在給陳家的小妹紮辮子,陳家這個小女兒與她關系極好,成日里羅姐姐長,羅姐姐短的,小尾巴一般纏著她。

  陳夫人走到院子里,把羅纖纖叫到內堂,跟她說:“纖纖,你與伯寰青梅竹馬,素有婚約,眼下你父親去了,你一個人孤苦伶仃,過日子實在不容易。本來吧,你今年就該嫁過門來的。可是三年守喪的規矩在這里,累得你不能成親,伯母就想啊,要是等個三年,你該多大了呀?”

  羅纖纖低頭,沒有說話,但她聰明靈巧,也多半猜出了陳夫人後面的話,於是臉頰微微就紅了。

  果然,陳夫人接著說:

  “一個人過著,又苦又累。你看要不這樣——你先嫁過來,咱們關著門,拜個天地,跟外人就先不聲張,旁人要問起來,你就說是跟著伯母湊日子,好有個照應。這樣既完成了周公禮,又不遭人非議,也可以讓你泉下的老父心安。等三年期滿後,咱們再風風光光的給你倆辦個婚禮,好不好?”

  她這番話,聽起來全都是在為羅纖纖考慮,羅纖纖又是個沒有什麽壞心思的人,絲毫不把人往壞的地方想,於是便答應了。

  再後來,陳家靠賣百蝶香粉發了家,他們搬離了老宅,在鎮上買了一大塊地皮,修繕宅院,成了大戶。

  羅纖纖就成了隱匿在大戶眾多身影當中,一個不常現身的存在。

  鎮上的人都以為羅纖纖只是受到陳夫人的好心庇護,所以才住在陳家,並沒有知道她已和陳伯寰拜堂成了夫妻。

  這般日子,雖有委屈,但羅纖纖只道婆婆是為了避人口舌,是為了自己好,於是也毫無怨言。加上陳伯寰對她真心實意,兩口子倒也過得滋潤甜蜜,只等著三年期過,一切就能回歸正常。

  可是羅纖纖沒有等來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陳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陳伯寰長得俊,莫說彩蝶鎮,就連周圍幾個鎮子的大戶人家女兒,都開始打陳大公子的主意。一來二去的,陳夫人心思就活絡了起來。

  當初她定這門娃娃親,是因為琢磨著自己一戶農家,娶不到好媳婦兒,所以才急著捆住羅纖纖。

  誰料到天道輪回,他陳家也有飛黃騰達的一天,這個時候,她再回頭去看羅纖纖,就覺得這姑娘長得不夠大氣,主意不夠精明,人傻傻的跟她那榆木疙瘩的死鬼老爹一樣,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她有點兒後悔了。

  而姚千金的出現,把她的“有點兒”,變成了“十分”。

  姚千金是縣令的女兒,喜愛戎裝,一日她騎著駿馬打獵歸來,路過香粉鋪子,順帶遴選幾品香粉,誰知香粉沒有選上,卻一眼瞧中了堂上忙碌著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不是別人,正是羅纖纖那位有實無名的丈夫,陳伯寰。

  作者有話要說:  楚晚寧(嚴肅臉):這件事情教育我們,私下訂親是不可取的。雙方未曾定契,結束一段關系往往十分隨便,且不負責任。

  墨餵魚(無辜臉):咿?上幾章好像有個人私下和我拜堂了,但我記不清了,他是誰呀?我本來還想對他負責的,既然他不要,那就算了。(微笑)

 

 

21 本座給你們講個故事(三)

  姚千金性子風火,回去就茶不思飯不想,纏著爹爹要打聽陳伯寰這個人。陳伯寰雖然已經婚娶,但是那是關起門來拜的天地,十里八鄉有誰知道?鎮上連當初羅陳兩家定娃娃親的事情,他們都不清不楚的。

  於是姚千金得知,這位陳公子“尚未娶妻”。

  縣令幾番考察,覺得小陳能幹,脾性溫柔,家里頭條件也不差,於是就派了人,去和陳家夫婦說談這門親事。

  陳員外這下可把腸子悔青了,他們委婉地跟縣令的人說要先考慮考慮,關上門,兩個老東西就吵開了。

  陳員外道:“讓你急!那窮書生死的早,本來他女兒就應該給他守喪三年,要是你當初沒有讓他們先拜堂成親,咱們兒子眼下後悔還來得及!你看看這叫什麽事兒!”

  陳夫人也急:“怪我?當初要定娃娃親的人不是你嗎?如今倒好,縣令的千金啊!是那纖……是那羅纖纖能比的嗎?”

  倆老王八關起門來爭了個面紅耳赤,吵到最後都沒力氣了,隔著桌子喘著粗氣。

  陳員外問:“怎麽辦。要不咱們把縣令回了吧。”

  陳夫人說:“……不能回。咱們陳家就指著姚千金發家了。”

  陳員外怒道:“那姚家千金能做妾嗎?能嗎?咱們兒子屋里頭不已經有一個了,還怎麽塞進去?你看那小倆口恩愛的!”

  “……”陳夫人沒吭聲,半晌,她眼里忽然泛起了光,喃喃著,“老陳啊,我琢磨著,羅纖纖和咱們兒子這檔子事兒,除了咱們家里頭的人,沒誰知道啊……”

  幾許沈默,陳員外楞了一會兒,頓時明白了老伴兒的用意。

  他有些發抖,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激動。

  “你、你是說……”

  “沒人知道,就不算是結了婚。”陳夫人說,“咱們想法子把她趕走,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十里八鄉都知道咱們兒子尚未婚娶,你還記得她小時候偷橘子那件事嗎?只要咱們所有人都一口咬死,她就是張了十七八張嘴巴,也叫一個有口難辨!”

  陳員外大步走到門前,確認房門已經關緊了,忙湊過去,剛剛還吵得猶如鬥雞的倆人,這會兒又窩在一起,悉悉索索地壓低聲音,商量了起來。

  陳員外道:“你這法子,我怕是不行。”

  “怎麽了?”

  “咱們兒子不會同意。他打小喜歡羅纖纖,你讓他跟人家翻臉,他怎麽會答應?”

  陳夫人想了一會兒,拍了拍老伴兒的手,說道:“你放心,這事兒包我身上。”

  過了一陣子,陳夫人忽然害了重病,病的古怪,郎中差不出原由,但她就是整日發癲,滿口胡話,神神叨叨的說自己是鬼上了身。

  陳員外心急如焚,請來個道士,道骨仙風的背著個拂塵,掐指一算,說陳家有東西沖著陳夫人了,要是不解決,陳夫人活不過年關。

  陳伯寰最是孝順,當時就急了,問道:“什麽沖了我母親?”

  道士故作玄虛地繞了半天,說是個“不見光的美人兒”。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陳家幾個兒子,都紛紛回頭去看站在邊上的羅纖纖。

  羅纖纖也呆住了。

  她打小其實已經被人說了很多次,命硬,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然後克死了哥哥,後來克死了爹爹。

  眼下,她又被指著,說她要克死她婆婆。

  陳家的人急了,幾個兄弟輪著跟她說,讓她離開陳家,反正外頭沒有人知道她成了親,名聲清白,他們會給她銀兩錢財,讓她再另尋一個好人家。

  羅纖纖又急又怕,真的擔心是自己克了陳夫人,成日里直掉眼淚。

  陳伯寰心痛之余,見母親日漸憔悴,也是兩邊為難,他既不願意纖纖離開,又不忍母親受苦。人迅速瘦下去一大圈兒。

  陳家那幾個兄弟不幹了,有一天,趁著老大不在,他們找到嫂子。羅纖纖正在暖房里調著百蝶香粉,他們沖上去就打翻了她的器皿,香粉落了她一身,馥郁的味道,像是瞬間浸入骨子里,洗也洗不掉。

  幾個兄弟先是圍著她,說了一通大道理,什麽“婦德”“什麽“妻女為卑,父母為尊”可是羅纖纖這個人韌性大的很,雖然膽小,但是很固執,哭著說自己不願意離開,求他們再想想別的法子。

  陳家老二急了,上去就給了她一個巴掌,跟她說:“咱娘都要被你這天煞孤星克死了,要有辦法,你爹會死嗎?你媽會死嗎?你哥會生死不明嗎?”

  他一打,其他幾個人都沖了上去,圍著羅纖纖拳打腳踢,口中呼著“快滾”“害人精”“喪門星”。

  這幾個兒子都是和娘一條心,其實早就知道了娘親的主意,此時趁著老大不在,合力把羅纖纖逐出了家門,並且威脅她,要是膽敢回來,就天天打她,反正她沒有娘家,被打死了,都沒有人替她聲張一口氣。

  那是個大雪夜。羅纖纖渾身青紫地被丟到雪地里,腳上的繡鞋,還掉了一只。

  她慢慢往前爬著,嘴里發出含混不清地哽咽,像是幼獸瀕死前的低嚎。

  夜深了,這樣的雪天,沒有幾個人會出門,她在茫茫天地間爬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不知道自己還有哪里可以去。

  陳家那幾個兄弟說的對。

  她沒有娘家,沒有父親,沒有哥哥,沒有人可以替她出頭,沒有人可以收留她。

  這一片潔白的浩然紅塵,竟無一處容身之所。

  她身子骨本身就不硬朗,被扔出來的時候穿的又單薄,凍凍瑟瑟地,很快腿腳就變得麻木,毫無直覺。

  一路爬到城郊,來到供奉著鬼司儀的土廟,她蜷在廟里躲雪,嘴唇凍得青紫,心中更是悲涼。

  仰頭看著那艷麗紅妝的泥塑神像,眼淚就禁不住滾滾而下。想起下修界的規矩,夫婦結婚,應有司儀見證。

  而她當時,不過是鬢邊簪一朵紅花,笑妍妍地,與陳伯寰相對磕下。

  這一場閉門婚姻,究竟是不是一場大夢,那一天昏黃銅鏡中的紅顏如畫,到底是不是她醉夢深處的一響貪歡。

  她跪在鬼司儀前,拖著越來越沈重冰冷的身子,三跪九叩,又哭又笑。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

  她逐漸覺得眼前發暈,視物越來越模糊。

  眼前好像灑下一層薄薄月色,昔年小院里,她哭著說:“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我沒有偷橘子。”

  然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沒有人會信她的一面之詞。

  時至今日,她知道即使自己去拉著人哭訴,說自己真的是陳伯寰的結發妻子,也必然沒有人會信她,她依然是當年土墻邊,那個無處伸冤的小姑娘。

  什麽都沒有變過。

  只是當年尚有一人,翻過墻垣,揣著一只熱氣騰騰的白饅頭,塞到自己掌心中,跟自己說:“餓了吧,快吃個饅頭墊墊饑。”

  而今……那個人,又在何處呢……

  他回來找不到自己,會不會著急,還是會因為母親終於不會再被她克,而暗松一口氣?

  羅纖纖蜷在土廟中,淌著漸漸幹涸的淚,小聲道:“司儀娘娘,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他的發妻……我們拜堂的時候,旁邊沒有一個司儀,您是鬼司儀,管不到活人,但是我也……我也只有和您……和您說一說……”

  她支離破碎地嗚咽著,喉嚨里發出最後的聲音:“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大雪無聲,長夜寂靜。

  第二日,路過城郊土廟的鎮民,發現了羅纖纖已經冰冷的屍體。

  作者有話要說:

  楚晚寧:別攔著我,讓我把他們全家都打死,尊主問起來算我的!

  墨餵魚:(一把抱住)法官請冷靜,法官請回到法官席!

 

 

22 本座的師尊,要怒了

  楚晚寧聽到此處,已是怒極,恨不能立刻撤了柳藤照著陳氏夫婦二人身上狠抽過去。但他不能睜眼罵人,一旦睜眼,歸真幻境就會立刻消失,歸真結界鎖同一個鬼魂只能鎖一次,如果中斷,羅纖纖接下來的話,他也再不能聽到。

  因此他只能忍著滔天的火氣,繼續聽羅纖纖講下去。

  死後,她的靈魂先入地府,渾渾噩噩,毫無知覺。

  唯一的印象,就是有個披紅戴綠的女性,眉目間很像廟宇中供奉的鬼司儀,那鬼司儀站在她面前,和聲細語地問她:“你與陳伯寰,生不能同床,死,可願同穴?”

  她倉皇答應著:“我願意……我願意的!”

  “那便讓他即刻就來陪你,好不好?”

  羅纖纖幾乎沖口而出,就想說好,可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楞:“我是死了嗎?”

  “是。吾乃地府鬼司儀,可賜爾等良緣,了卻爾等夙願。”

  羅纖纖怔怔的:“那他來陪我,他……也會死嗎?”

  “是。然而天若有情,死生亦小,不過一合眼而已,又有何區別?”

  楚晚寧聽到這里,心中道,果然這鬼司儀會誘使別人向它許下索命願望,這仙,倒真是個邪仙了。

  羅纖纖雖然死的冤屈,此時卻並未化作厲鬼,因此連連擺頭:“不,不能殺他,不是他的錯。”

  鬼司儀惻惻笑道:“你如此仁心,又換來怎樣回報?”它也不勉強羅纖纖,作為一個仙,誘導旁人許下歹毒心願可以,但逼迫卻是不行的,它的身影漸漸變淡,聲音也越來越模糊。

  “七日回魂,你頭七返回陽間時,自去看看陳家景象,那之後吾會再來問你,看你,是否依舊無悔。”

  七天後,還魂日到。

  羅纖纖的魂魄回歸神識,重返陽間。

  她沿著昔日老路,懷著急切的心情飄然而至陳宅,去看丈夫最後一眼。

  誰知陳宅內張燈結彩,院落外火樹銀花。聘禮行頭擺滿了花廳,堂前貼著大大的“囍”字,陳夫人容光煥發,哪里有半點病容,正笑盈盈地指點家僕,吩咐他們給聘禮紮花,披上紅帛。

  是誰……要辦喜事?

  是誰……要納聘出禮?

  是誰……三媒六聘,好不風光。

  是誰……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聽著陽間的喁喁人聲。

  “恭喜陳夫人啊,令郎和姚縣令家的千金訂婚啦。何時辦酒啊?”

  “陳夫人真是好福氣啊。”

  “姚千金果然是陳家的福星,這才剛定下親,陳夫人您的氣色就好多啦。”

  “令郎和姚千金金玉良緣,天作之合,好令人羨慕,哈哈哈哈。”

  令郎……令郎……

  是哪個郎?

  是誰要與姚家千金成親?

  她愈發瘋狂地在熟悉的堂前院後穿梭,在笑語喧嘩中尋找那個她熟悉的身影。

  然後,她找到了。

  在後廳的牡丹花叢前,陳伯寰負手而立,面容憔悴,臉頰深陷。然而卻一身紅衣,雖不是吉服,但卻是彩蝶鎮習俗里頭,準女婿上門提親時,應該穿的蝶戲花紅妝。

  他……要去提親了……?

  那滿堂彩禮,金銀珠璣,都是他……都是陳伯寰,她的丈夫,為姚家的千金小姐,備下的聘禮麽?

  她忽然想起了他們成親的那個時候。

  什麽都缺,除了兩個人,一顆心,什麽都沒有。

  沒有司儀,沒有儐相,沒有彩禮。陳家那時候還不富裕,甚至沒有一套像樣的珠寶首飾,他去院子里,在一株兩人同栽的橘子樹下,采來一朵嬌嫩的橘子花,小心翼翼地簪在她的發鬢邊。

  她問他:“好不好看?”

  他說好看,沈默了一會兒,有些難過地摸著她的頭發,跟她說:“就是委屈了你。”

  羅纖纖笑著抿嘴,說沒有關系。

  陳伯寰跟她說,三年之後他娶她,一定要補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要請十里八方的人物,要用八擡大轎迎她,要給她披金戴銀,聘禮停滿整個花廳。

  當年誓言猶在耳邊,如今花好月圓,高朋滿座。

  他要娶的,卻換做了旁人。

  一股滔天的怒焰和悲哀洶湧而來,羅纖纖在屋子里撕心裂肺地喊叫,去撕扯那滿屋子的紅綢錦緞。

  可是她是鬼魂,她什麽都沒有碰到。

  陳伯寰隱約像是覺察到了什麽,回過頭來,楞楞地看著無風而動的紗帛,眼神茫然而空洞。

  小妹走了過來,她的發髻邊,簪了一朵白玉釵,不知是在為誰偷偷戴著孝。

  她說:“大哥。你去廚房吃些東西吧,你都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過飯了。一會兒還要趕路,去縣令家提親。你這樣,身體扛不住的。”

  陳伯寰忽然沒有頭腦地問了句:“小妹。你聽到有人在哭了麽?”

  “……什麽?沒有啊,大哥,我看你是太……”她咬了咬牙,終究沒有說下去。陳伯寰仍然盯著紗帳飄飛的地方。

  “娘親此刻如何,可高興了?病可好了?”

  “……大哥。”

  “……她病好了,就好。”陳伯寰楞楞地站了一會兒,喃喃自語,“我已經沒有纖纖了,不能再沒有娘親。”

  “大哥,去吃飯吧……”

  羅纖纖哭著,喊叫著,抱著腦袋哀嚎著。

  不要……你不要去……你不要走……

  陳伯寰說:“……好。”

  疲憊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

  羅纖纖呆呆地一個人站在原地,透明的淚水大顆大顆滾落。陡然聽到害死她的陳家那幾個兄弟,二哥在和幺弟低聲細語。

  “娘這次可開心了,唉,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可不是嗎?裝病裝了大半年,好歹把那個喪門星給逼走了。她能不高興嗎?”

  幺弟嘖嘖了兩聲,忽然又道:“她怎麽就死了呢?我們敢她出去,也沒想著要害死她,怎麽這麽笨,不知道找個人家去幫忙?”

  “誰知道,臉皮薄吧,跟她那個酸腐的爹一樣。死了也不能怨我們,雖然娘裝病賺她,但我們家自有苦衷。你想想,縣令的女兒和窮丫頭,傻子會選她。再說了,萬一把姚千金得罪了,有夠我們喝一壺的了。”

  “也是,她自己傻,不要活,要凍死,誰都救不了她。”

  這些話飄飄渺渺地灌入耳中。

  羅纖纖在死後,終於明白了所謂“天煞孤星”,只不過因為,貧寒卑微,比不上,縣令千金,如此尊貴。

  傻子才會選一個窮丫頭。

  終於瘋魔。

  她帶著滿腔怨氣,一腹恨水,回到司儀廟前。

  她死在那里,她回到那里,死時柔弱無助,歸來怨戾沖天。

  她曾是如此和善之人,卻在這時用盡了畢生的仇恨,以及她人性中從未釋放的惡,聲嘶力竭地嘶吼著,雙目赤紅,魂魄震顫。

  她說:“羅纖纖,願舍魂魄,自墮厲鬼道,只求司儀娘娘,替我報仇雪恨!我要讓陳家一家——不得好死!!!我要讓她……讓我那禽獸不如的惡婆婆,親手殺死她的兒子!她的所有兒子!!!我要讓陳伯寰下地獄來陪我!!來與我合葬!!!我不甘心!!我恨!我恨!!!!”

  神龕上的泥塑眼簾垂動,嘴角慢慢揚起。

  一個空寂的聲音回蕩在廟宇中。

  “收你信奉,如你所願,爾今為厲鬼——殺盡——怨憎人——”

  一道血紅的刺目光影閃過,那之後的事情,羅纖纖,便再也記不得了。

  然而楚晚寧卻已然清楚,之後便是鬼司儀操縱厲鬼羅纖纖上身陳夫人,將陳家的人一個一個地殺害。

  那具山頂上的紅棺,之所以會挖出陳伯寰,自然也是因為鬼司儀完成了羅纖纖許下的夙願——“讓陳伯寰與我合葬”。並且,它還特意把那個棺材擺在了陳伯寰和新婚妻子的宅基所在處,是為最怨毒的詛咒和報複。

  至於陳伯寰棺材里的花香,就是死前羅纖纖身上帶著的百蝶香粉的味道。棺材里怨氣和香氣都極為濃郁,正是因為羅纖纖的魂魄在里面與陳伯寰同眠。

  羅纖纖沒有家人,按照風俗,這樣的人死了,屍骨要火化,而非土葬,所以她沒有肉身,只能在鬼司儀的合葬棺里,才能幻化出形。當時楚晚寧一藤鞭抽開了合葬棺,羅纖纖失去棺材庇護,魂魄飛散,暫時難聚。所以才會出現“棺材未開怨氣重,棺材開了怨氣淡”這樣的情況。

  但當時在幻境中,為什麽其他人旁邊都有死屍做配偶,陳伯寰身邊卻只有一只紙糊鬼新娘?

  楚晚寧略一思索,想清楚了此節:

  鬼司儀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諾,那個紙新娘就是它給羅纖纖塑的“肉身”,或者說是個載體,只有羅纖纖能與陳伯寰合葬。

  一切都已明了。

  楚晚寧看著幻境中柔弱無助的那個少女,他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話來。

  玉衡長老嘴太笨了,講話永遠硬邦邦的,所以沈默了半天,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少女站在茫茫的黑暗里,睜著她那雙柔亮的圓眼睛。

  楚晚寧看著她的眸子,忽然之間就很不忍心,想離開,不想再多瞧一眼。他正欲睜眼,離開這歸真結界。

  少女忽然說話了。

  “閻羅哥哥。我、我還有件事想講與你聽。”

  楚晚寧:“……嗯。”

  少女忽然就低下頭,捂著眼睛,哭了,她輕輕地說:“閻羅哥哥,我不知道我後來都做了些什麽。但是,我……我是真的不想害死我的丈夫。我不想當個厲鬼的。我真的……”

  “我沒有偷橘子,我真的是陳郎的妻子,這輩子,我也真的,我也真的沒有想過要害人。”

  “我真的沒有想要害人,求求你,相信我。”

  聲音哽咽顫抖,支離破碎。

  “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為何這一生,幾乎從未有人相信過我。

  她啜泣悲鳴著,楚晚寧的聲音在黑暗中,低低地響起。他話不多,但是沒有猶豫。

  “嗯。”

  羅纖纖瘦弱的身子一震。

  楚晚寧說:“我相信你。”

  羅纖纖胡亂用手抹了眼淚,然而還是忍不住,最後掩著淚流滿面的臉龐,低下頭,朝黑暗中,她看不見的地方,深深一禮。

  楚晚寧重新睜開眼睛。

  他睜眼後,良久都沒有說話。

  結界中的時間,與現實中並不一樣,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對於外面的人而言,卻不過轉瞬,墨燃還沒有回來,陳家幾個活著的人還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楚晚寧忽然收了柳藤,朝陳老夫人說了句:“我為你鳴冤,你睡吧。”

  陳老夫人楞楞地睜著血紅的眼睛,忽然就撲通一聲軟倒在地,昏迷過去了。

  楚晚寧再次擡起頭來,目光先是掃過陳員外的臉,再落在幺子身上,聲音沒有什麽波瀾,依舊很冷。

  “我最後問一次。”他嘴皮子慢慢地碰著,一字一句,“你們,當真沒有聽出那個聲音是誰嗎?”

 

 

23 本座攔不住他

  陳家幺子哆嗦著,兩股戰戰,舉頭望向他父親。

  陳員外則眼神飄忽,過了一會兒,堅定道:“不……不認識。沒,沒聽出!”

  楚晚寧面若九尺霜凍,低聲道:“撒謊。”

  他原本長相就極為淩厲,此刻壓低劍眉,怒氣沖天,愈發顯得殺氣騰騰,居然比厲鬼還令人畏懼。

  陳員外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楚晚寧猛地將天問在地上空抽一記,霎時間劈里啪啦火光四濺,碧葉橫飛。駭的陳員外撲通一聲摔了個瓷實。

  “百蝶香粉是你們家配出的嗎?你大兒子是頭婚嗎?羅纖纖是誰?一大把年紀了你還要臉嗎?!”

  陳員外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幹巴巴地最後居然說不出一句話來,漸漸的面色從蒼白變得通紅。

  倒是一直縮在旁邊的陳家小女兒,聽到“羅纖纖”三個字的時候,忽然“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她撲過來,跪在她娘親面前,扒拉著那具昏迷的軀體:“羅姐姐!羅姐姐,這一切竟然是你嗎?我知道你走的不甘心,但是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你放過咱們家吧……羅姐姐……”

  楚晚寧俯身,握住流竄著金光的天問,用藤柄,挑起了陳員外的臉。

  這是楚晚寧的心理潔癖,他覺得惡心的人,根本不會用手去碰。一碰就起雞皮疙瘩。

  “你以為,我會不知道誰在對我說謊嗎?”他森森冷冷的,盯著陳員外的臉,從那雙驚恐交加的眼珠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果然是那樣的不討人喜歡,那樣的冰冷刻薄,像是覆著霜雪的刀刃。

  可那又怎樣。

  晚夜玉衡,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喜愛。

  “道長、道長你可是死生之巔的人,我是委托人,你怎能竊取我私事,我——”

  楚晚寧說:“好,我收手不管。你等死吧。”

  “不!不不不!你不能——”

  “我不能?”楚晚寧瞇起眼睛,丹鳳眼里流動的光澤很危險,“我不能什麽?”

  “我是……你是……你……”

  “你這樣的人,若是我門派中的弟子。”楚晚寧摩挲著天問,低沈道,“我今日就把你抽的皮開肉綻,筋骨寸斷。”

  話說到這份上,陳員外再裝蒜也裝不下去了,他見楚晚寧兇神惡煞,半點兒沒有修道之人的心慈手軟,不由地雙腿發軟,幹脆面子也不要了,撲通一聲就跪下來,哭嚎道:“道長,我、我們也是逼不得已,開罪不起縣令家的千金啊!我們、我們也寢食難安,日夜不寧啊,道長——”

  說著就要去摽楚晚寧的腿。

  楚晚寧這人心頭潔癖著實很重,眼見著陳員外就要碰到自己,想也不想,柳藤擊落,厭惡道:“別碰我!”

  “啊哇!”手背猛地被天問抽中,即使沒有灌入靈力,陳員外依然痛的哭天搶地,嘴里嚷著,“沒天理啊,死生之巔的道士打普通人啦!”

  “你——!”

  墨燃扶著兩個傷號進宅子時,就看到陳員外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跪在地上,顫抖地指著楚晚寧,嘴里叫嚷著:“哪家門派有這麽做事的?你們死生之巔收了傭金,不,不保護委托人,還,還對其進行毆打,這當真,這當真——好不要臉啊!我、我要昭告天下!我要大肆宣揚!我、我要讓大家都知道你們這種……這種態度!讓你們身敗名裂,賺不著一個銅板!”

  楚晚寧怒道:“有錢如何?有錢便能顛倒黑白,便能恩將仇報嗎?有錢便能為所欲為,背棄承諾嗎?”

  旁邊的陳家幺子怯怯道:“那個羅纖纖,又不是我們害死的,我們只輕輕打了她兩下,趕了她出門,是她自己不要活,大雪天的也不找的地方躲著,這能怪我們嗎?我們又沒有殺人,你是仙君大爺你也不能這麽胡亂怪罪人啊。”

  他這番話說的尖刁至極,論律而言,陳家並沒有做任何越矩之事,楚晚寧就算把他們扭送公堂,衙門也頂多責怪陳家薄情寡信,卻全然不能判決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罪責。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們,當真摘的好幹凈。”

  楚晚寧握著柳藤的手,因為怒氣,在微微發著抖。

  陳員外老奸巨猾,已經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緩過神來。他先前還擔心厲鬼沒有除幹凈,楚晚寧就會丟下他們不管,但是轉念一想,這個兇巴巴的道長是死生之巔派來的。死生之巔乃是下修界第一大派,既已收下傭金,派來誅邪的道士就必須完成所托。這是海內皆知的事情。

  想通了這一節,他便沒那麽怕了。

  捧著自己那被抽破了一小道口子的蹄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摘幹凈?我老陳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既不殺人也沒放火,那羅纖纖自己不想活,也能賴在我們頭上?你、你要今日不把這厲鬼除幹凈了,回頭我就上死生之巔告你們狀去!哪有你們這樣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點道理都不懂,你還——”

  話未說完,就見得楚晚寧拿了自己的錢袋,眼睛不眨,怒丟在陳員外面前:“門派收了你的,我今日盡數還你。至於告狀,你想告便告吧!”

  天問光起,柳葉如刀。

  陳員外猝不及防,被打得吱哇亂叫,抱頭鼠竄,慌亂間還拽過自己的小女兒來給自己擋柳藤。

  也虧得楚晚寧平時抽人抽習慣了,天問又與他心神合一,旋即收勢,斜斜避開陳家小女,再一繞,照著陳員外那張臉就橫劈下去,霎時間血花四濺,慘叫驚天。

  陳員外壓根兒沒料到楚晚寧根本不吃他這一套,之前的氣勢洶洶全化成了一泡爛泥,一邊屁滾尿流地逃竄著,一邊大喊著:“別打了!別打了!道長!道長我那都是胡話!是胡話!啊!道長饒命!哎喲求求您,我年紀大了,受不住啊!道長慈悲,是我們陳家的錯!是我們陳家的錯!”

  楚晚寧哪里還聽得進去,他氣噎於胸,鳳目狠戾,天問舞得刷刷刷漫天殘影,把陳員外打得滿地痛滾,涕泗橫流。

  立在門口的墨燃驚呆了:“…………”

  他第一次瞧見楚晚寧拿天問抽普通百姓,而且毫不手軟,那架勢就跟抽牲口似的,那藤柳甩的,都快成虛影了。

  這還得了?被委托人居然打了委托人,這事兒無論放在上修界還是下修界,都足夠令那個仙士聲名掃地,楚晚寧脾氣再烈,再是意氣用事,也不至於會犯下這樣的大錯吧?

  這可比他的“偷竊淫·亂之罪”,還要罪加一等呢。

  師昧也嚇得臉色蒼白,忙拽墨燃道:“快,快去攔著師尊!”

  墨燃將仍在昏迷的陳姚氏,也就是姚家千金交給師昧,上前去捉住楚晚寧的手腕,驚急交加:“師尊——你——這是在做什麽?”

  楚晚寧沒好氣,劍眉怒豎,喝道:“松開。”

  “師尊,你這可是犯戒的——”

  “要你說?死生之巔七百五十條誡律我還能沒你清楚?松開!”

  墨燃聲音拔高了:“那你還打?”

  楚晚寧根本懶得和他廢話了,驀然甩袖抽手,又是一藤條,狠狠抽在陳員外身上。

  “師尊!!”

  楚晚寧低聲怒喝,眼中霜雪欺天:“滾!”

  陳員外一看,覺得墨燃長的清秀可親,定是個好人,連忙跌跌撞撞地爬過去,縮在墨燃背後,拿手去拽墨燃的衣角:“道長,你快勸勸你師尊,我、我都一把老骨頭了,就算有錯,就算有錯也禁不住這樣打啊……”

  誰料墨燃一扭頭,見到他滿臉鼻涕眼淚,這廝毫無憐憫,反而大感惡心,“啊”了一聲連忙閃開,嫌棄道:“你別碰我。”

  “……”陳員外一見這個靠不住,目光又轉到了不遠處正扶著陳姚氏在太師椅上坐下的師昧。他懷揣著最後一線希望,朝著師昧爬過去,一邊爬一邊號啕大哭,泣不成聲。

  “道長啊,道長啊,發發善心,發發慈悲,我是真的知錯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幫我勸勸你家師尊,我有錯,我認罪……我……我……你們讓我做什麽都好,就是別再打我了,年紀大了,身子撐不住啊……撐不住哇……”

  他哭得悲切,為了活命,自然也是十二萬分的真誠。爬到師昧身邊,伸手又去拽師昧的衣擺。

  “……”師昧見他可憐的很,擡頭對楚晚寧道,“師尊,老人家既已知錯,您就手下留情,放過——”

  楚晚寧道:“你給我讓開。”

  師昧:“……”

  楚晚寧厲聲道:“還不讓!?”

  師昧嚇得渾身一顫,讓開了。

  天問嗖的一聲劃破空氣,朝著陳員外當頭劈來,陳員外雙手抱頭,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那叫聲太淒厲了,師昧站在旁邊,不由閃身又回來,硬生生地,替陳員外擋住了這一藤條。

  刷的一聲。

  師昧閃的太急,楚晚寧待要收手,也已經來不及了。

  鮮血橫飛,師昧身子正虛弱,挨了這一擊,陡然跪坐在地,捂著白皙細嫩的臉頰,血卻止不住,順著指縫淌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帖子分區:情感天地

  樓主id:一代明君墨餵魚

  提問:前男友(大概能算吧)失手打了我男神,怎麽辦?急,在線等。

  定位:彩蝶鎮陳府

  一樓:這取決於樓主是否想與前男友複合,以及樓主是否想要追求男神。

  二樓:暴打前男友,前男友好感度減10,白月光好感度加10,裝沒看見,前男友好感度不變 白月光減10,樓主自己看著攻略。

  三樓:自絕經脈裝死吧,包子。

  四樓:我比較好奇(大概能算吧)是什麽意思,前男友還能大概能算?難道樓主是霸王硬上弓的?

  五樓: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六樓:本店長期出售天香潤滑油,陰陽合·歡散,雙修小秘籍,如有需要請加好友48481438,聯系人,死生之巔王女士。

 

 

24 本座與他冷戰

  一時間,廳內無人說話,只聽到陳員外的哽咽啜泣聲。

  師昧低頭捂著臉頰,再擡首去望著楚晚寧時,眼中滿是懇切:“師尊,別再打了。您再這麽打下去,背責任的是死生之巔啊……”

  墨燃更是魂飛魄散,他雖然混賬,但對師昧卻是癡情的固執,這輩子重生,就暗自發誓要把人捧著揣著,好好護著。可這還沒幾天,師昧又是重傷又是挨柳藤,這叫個什麽事兒!

  他也顧不得去跟楚晚寧算賬,忙到師昧身邊,去查看臉上的傷口。

  師昧輕聲地:“我不礙事兒……”

  “你讓我看看。”

  “真沒關系。”

  即使反抗著,捂著傷口的手還是被墨燃拉了下來。

  瞳孔猝然收攏。

  一道深深的血痕恣意猙獰,皮肉外翻,鮮血不住地往外淌,一直延伸到脖頸……

  墨燃的眼睛禁不住紅了,咬著嘴唇瞪了半天,忽然扭頭朝楚晚寧怒喝道:“你打夠了嗎?”

  楚晚寧陰沈著臉,什麽話都沒有說,沒有道歉也沒有上前,筆直地杵在原處,手中仍握著並沒有灌入任何靈力的天問。

  “……”

  墨燃胸中似有無數魑魅魍魎在瘋狂攢動。

  誰受的了前世死過一次的心上人,幾次三番再受如此委屈折磨?

  他和楚晚寧就那麽互相盯著,誰也沒有讓步,誰也沒有服軟,墨燃眼里漸漸爆出血絲,他恨楚晚寧恨了那麽多年,深入骨髓,眼前這個男人為什麽總和他不對盤!

  當年他剛進門派,做了錯事,楚晚寧就照死里抽他。後來師昧受傷了,楚晚寧一生只有三個徒弟,卻袖手旁觀,執意不救。再後來師昧死了,死生之巔毀了,他墨微雨成了獨步天下的修真界霸主,滾滾紅塵誰不服他?只有楚晚寧和他對著幹,毀他大業,刺他良心——時時刻刻提醒他,踏仙帝君再是厲害,也不過是喪心病狂,眾叛親離的瘋子。

  楚晚寧。

  楚晚寧……

  生前死後,一直都是他!

  兩個人都還身著相配的吉服,紅衣衫對著紅衣衫,遠遠而立,中間似有不可填平的鴻溝深壑。

  楚晚寧的天問,最終還是收了回去。

  陳員外大大松了口氣,跪在師昧面前不停頓地磕頭:“菩薩心腸,菩薩心腸,仙君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謝謝仙君救了我陳某人全家,謝謝仙君,謝謝仙君。”

  總是這樣。

  邪祟是他平的,但那頓毒辣柳藤,也確是他抽的。楚晚寧做幹凈了份內事也破幹凈了森嚴戒,最後菩薩是別人,他是惡人。

  從來都是如此。

  他性子不好,他認了。

  也並無後悔。

  只是那一藤鞭失手,抽中了自己徒弟,他終究心里難受,但面子薄,也不願意溫言說上兩句,自顧自走了,來到陳家小女兒面前。

  那小姑娘看到他,也是情不自禁地嚇得往後退了兩步,瑟瑟發抖。

  陳家諸人,唯她存善。楚晚寧語氣微緩,說道:“你母親遭厲鬼上身,陽壽折損二十余年,如果仍然不思悔改,心存歹念,以後陰氣纏身,恐怕死的更早。她醒來之後,叫她親手用紅桃木為羅姑娘立靈牌,牌上需承認羅姑娘身份。羅纖纖是陳伯寰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們隱瞞事實多年,也應一同昭告,了她生平所願。”

  頓了頓,又遞一經書道:

  “另外,你全家每日三次,三跪九叩,念‘送渡咒’,方可超度羅姑娘,也可送走糾纏你家的厲鬼。此咒需念足十年,不能間斷,如果半途廢止,羅姑娘仍會回來尋仇。”

  小姑娘顫聲道:“……是,多,多謝道長……”

  楚晚寧又倏忽回頭,目光銳如覆雪刺刀,掃過陳家幺子和陳員外,厲聲道:“陳姚氏醒後,你二人需把隱瞞之事統統告知於她,去留由她自己決定,要是有絲毫隱瞞,看我不斷了你二人舌頭!”

  他兩人本就是色厲內荏之徒,哪里還敢不答應,連連磕頭允諾。

  “至於百蝶香粉,此物是羅書生一手所配,卻被你們厚顏無恥說成是自己的方子。你們自己清楚該怎麽做,不需我再多言。”楚晚寧言畢拂袖。

  “我,我們一定去鋪子上糾正,去澄清,去告訴鄉親這香粉是羅……羅先生的……”

  一一事情都安排妥當之後,楚晚寧讓墨燃把陳姚氏扶回房中,為她推血解毒。

  墨燃心中雖恨,但知道自己年少時對師尊終究敬畏大過忤逆,因此也不再吭聲,他握了握師昧的手,小聲道:“你去看看你的臉,快把血止了。我扶她去房里。”

  陳家大兒子的臥房,仍然貼著大紅的雙喜,恐怕是變故生的厲害,忙亂之中,也忘了摘下。眼下陳伯寰已成齏粉,如此瞧來,竟是諷刺萬分。

  陳姚氏於此荒唐鬧劇中,終成了貪欲面前的犧牲品,也不知她醒來之後,又當作何抉擇?

  她身子不比師昧,到底是一個普通人,楚晚寧默默替她推了血,又餵她服下丹藥。這過程中墨燃在旁端水遞帕巾,兩人不曾說話,也不曾相互看上對方一眼。

  離開時,楚晚寧無意間往墻上一瞥,目光淡淡移過,卻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複又轉了回來,盯著墻上懸掛著的一副字看。

  那是幾行端端正正的楷書小書,著墨應是不久,紙張緣口都還不曾泛黃。

  寫的卻是——

  紅穌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楚晚寧心中忽然一堵,那楷書字字工整,字字端正,落款處,陳伯寰三字端的是刺目無比。

  那個違心娶了姚家千金的陳公子,心中淒楚無法言說,其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日子,便只能站在窗邊,洇著筆墨,去謄寫這一首生離別的《釵頭鳳》麽?

  再也不想留在陳宅,他忍著肩膀傷口的劇痛,轉身離開。

  楚晚寧和師昧都受了傷,不能馬上策馬回死生之巔,而且楚晚寧特別不喜歡禦劍飛行,於是便去鎮上尋一家客棧歇腳,第二日也好去看一看鬼司儀廟宇那邊的後事如何了。

  那些鬼魅屍首雖然被楚晚寧的“風”絞成了粉末,但破壞的只是被鬼司儀控制的屍身,靈魂並不會受損,多留下幾日,看看有沒有作祟的漏網之魚也好。

  楚晚寧在前面默默走著,兩個徒弟跟在後面。

  師昧想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阿燃,你和師尊身上的衣服……是……怎麽回事?”

  墨燃一楞,這才想起來自己和楚晚寧還穿著拜堂成親的吉服,生怕師昧誤會,連忙要脫下來。

  “這個……其實是之前那個幻境,你千萬別想多,我……”

  話講到一半,再一看,突然發現師昧因為也參與了鬼司儀的那個冥婚,身上也有一件,不過款式和他們倆的不太一樣。加上磨損的破爛,看不太出來原本的模樣了。

  不過好歹,那也是一件吉服。

  自己這樣和師昧並排站著,也能幻想著當時是拉著師昧的手,在鬼司儀的幻境里拜過天地,喝過交杯合巹。

  一時間,又不忍脫下了。只楞楞瞧著師昧看。

  師昧溫言笑道:“怎麽了?話說一半。”

  墨燃嘟噥道:“……沒什麽。”

  楚晚寧在前面,幾步之遙的地方,也不知道究竟聽了幾句他們的對話,此時停下腳步,回過身來。

  天已經蒙蒙亮了,一夜顛蕩起伏後,暮色蛻去,天邊陡然泛起一絲黎明初光,鮮紅的旭日猶如一顆破爛流血的心臟,從暗夜的深淵里掙紮而出,洇一抹艷麗輝煌。

  楚晚寧逆光站著,站在越來越透亮的長夜盡頭,站在遍天氤氳的初陽漫照中。

  他嫁衣如血,側身而立,旭日在他臉側描了個模糊不清的金邊,看不清臉上表情。

  忽然,靈力輸出,吉服被強悍的力道震了個粉碎。

  紅色的細碎布料,如同海棠敝落時紛飛的殘花紅瓣,倏忽風起,四下散落。

  吉服破碎,露出下面白色衣袍,在風里滾滾翻飛,和他墨黑的長發一起。

  肩上鮮血。

  風中殘衣。

  那為護墨燃而傷的斑駁血跡,在白袍上顯得尤為艷麗刺目。

  良久,楚晚寧冷笑,頗為嘲諷:“墨微雨,你我之間,又有什麽可以叫人誤會的?”

  他一生氣就會管墨燃叫墨微雨,生生冷冷客客氣氣的,不冒任何熱氣兒。

  墨燃冷不防一噎,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來。

  楚晚寧笑罷,拂袖離去。

  此時四野無人,他一個人在前面走著,仿佛天地渺茫,獨他孑然孤身。

  他那張天怒人怨的嘲諷臉,一到客棧,關上門,就繃不住了。

  楚晚寧咬了咬牙,臉上露出痛楚的神色,擡手去摸自己的肩膀。

  鬼司儀的利爪是仙靈之體,算起來,與天問不遑多讓,都是極其厲害的武器,他整個肩膀被撕抓掏扯,但因急著誅滅妖邪,便沒有及時處理,此時此刻,已經感染潰爛,劇痛難當。

  站在房中,緩了口氣,楚晚寧想將身上的衣袍除下,可是肩膀上的血已經凝結了,衣料和皮肉粘連在一起,一扯疼得厲害。

  隔壁就是墨燃的房間,這客棧隔音不佳,他不願讓人知道,硬生生咬著嘴唇,竟將那粘著血肉的布料,狠狠撕下!

  “呃……!!”

  一聲悶哼之後,楚晚寧慢慢松開嘴唇,唇齒間已滿是鮮血,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冷汗遍布。

  垂下修長濃密的睫毛,他微微顫抖著,去看自己的傷勢。

  還好。

  尚能處理……

  他扶著桌子,緩緩坐下來。就著讓小二端來的清水和帕巾,忍著痛,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一點一點地,為自己擦拭創口。

  尖刀剜入,割去腐肉。

  而後,塗上王夫人所制的傷藥。

  再一個人,慢慢地,困難地,給自己裹上紗布。

  他不習慣在人前流露出軟弱模樣。這樣的苦痛,他經歷過許多次,每一次都是一個人撐過來的。

  獸類若是受傷,便會自己躲起來舔舐傷口,他有時覺得自己也和那些畜牲一樣。以後,大概也會一直這樣孤苦伶仃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所以並不想可憐兮兮地求助任何人。他自有那莫名偏執的尊嚴。

  只是脫下衣服時,地上掉了一只錦囊。

  紅緞繡合歡,他拿疼的顫抖的指尖,慢慢拆開來,里面是兩段糾纏在一起的青絲。

  他和墨燃的。

  楚晚寧有一時的失神。想把那錦囊湊到燭火前,連同那荒謬不禁的結發一同燒掉。可最終,卻還是下不去手。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金童玉女的細細笑聲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悸動,因此更加自我厭惡,他把柔軟的錦囊緊握在手里,緩慢閉上了眼睛。

  對墨燃一直存著的心思,他自己都無法接受,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再把里面那些齷齪念頭切了剁了,割下來扔掉。

  犯什麽渾?

  墨微雨,也是自己該惦記的嗎?有這麽當人師尊的嗎?當真是禽獸不如!

  “咚咚咚。”

  門忽然被敲響,正譴責自己的楚晚寧一驚,猛然掀起眼皮,迅速把錦囊收在寬袖里,拉著張俊臉,沒好氣兒的。

  “什麽人?”

  “……師尊,是我。”外頭響起了墨燃的聲音,讓楚晚寧的心跳陡然快了幾分,“你開個門。”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開始至73章是倒v,解釋一下倒v是啥意思,就是早先追文這些章節免費,現在是vip章節。木有辦法,之前收藏很低,到v線遲,編輯就會要求倒v,倒v有字數比例線,章節多是因為入v很遲了三十萬才入,差不多快是很多完結文的字數了,請見諒,2473章全部訂閱大約手機app需要6塊錢,如果真覺得多了搜盜文我也沒啥意見……但還是希望能不看盜文還是別看了,畢竟之前五百不到的收藏三十萬日更碼下來還是有些心血的,哈哈。

  唔,差不多就是要對新入坑的大兄弟們說這些,謝謝入正的小夥伴。

 

 

25 本座討厭死他了!

  楚晚寧“滾出去”三個字卡在喉頭, 陰郁著臉沈默了好久,最後才慢吞吞地換成了:“滾進來。”

  “咦?你門沒鎖?”冷戰了一整天, 此刻墨燃存心與他和好,就一邊說著, 一邊推門進來,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楚晚寧則面無表情地坐在桌邊, 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憑心而論, 墨燃生的是很好看的, 一走進門,整個屋子都跟著明亮起來。他確是十分年輕,皮膚緊繃, 似乎散發著淡淡光輝,嘴角弧度天生微微帶著些卷兒,沒什麽情緒的時候也像是在笑。

  楚晚寧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墨燃身上離開, 修長的睫毛垂下來, 擡手掐滅了桌上點著的一支熏香,然後才冷然問道:

  “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看你的傷。”墨燃輕咳幾聲, 目光落在了楚晚寧的肩膀上,微微楞住了,“已經換好了?”

  楚晚寧淡淡的:“嗯。”

  墨燃無語:“…………”

  他確實是記恨楚晚寧, 也氣楚晚寧打傷了師昧。但是冷靜下來之後,墨燃也並非是全無良心,恨歸恨, 他沒忘了楚晚寧肩膀是怎麽受傷的。

  在那窒悶的棺材里,是楚晚寧緊緊把自己護在懷里,用一己之軀擋住了鬼司儀的利爪,痛得渾身顫抖也沒有松開……

  對於楚晚寧這個人,墨燃是十分厭憎的。

  但是除了厭憎之外,不知為何,卻也總是摻雜了一些很複雜的情緒。

  他是個粗魯的人,小時候沒讀過書,後來雖然補了些文識,但在很多細膩的事情上,尤其關乎感情,他還是容易轉不過彎來。

  比如楚晚寧這件事,墨燃摸著腦袋琢磨了半天,後腦勺都要摸禿嚕了,也搞不清楚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麽。

  他只能單純地辨認某一種感情:喜歡、討厭、憎恨、高興、不高興。

  如果把好幾種情緒混在一起,英明神武的踏仙帝君就會眼冒金星,徹底犯暈。

  搞不懂,不明白,不知道,救命啊,頭好痛。

  於是墨燃懶得再想,反正除了師昧之外的任何人,他都沒功夫細細研究。

  他在心里給楚晚寧暗自記了筆爛賬,一邊暗暗盤算著以後有了機會,一定要雙倍奉還,一邊又心懷愧疚,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敲響了楚晚寧的房門。

  他不想欠楚晚寧的。

  可是楚晚寧這個人,比他想的更倔,老狠心了。

  墨燃盯著桌上一堆血跡斑斑的棉紗,滿盆子被血染紅的熱水,還有隨意扔在一邊的尖刀,刀尖還掛著血肉,他頭都大了。

  這個人究竟是怎麽做到自己給自己療傷的?

  他就真的這樣眼皮不眨地能把爛肉創口給清了割了嗎?那場面光是想象就令人頭皮發麻,這家夥還是人嗎?

  想起剛剛給師昧清理創口時,師昧疼得輕輕呻吟,眼角含淚的樣子,饒是墨燃再不喜歡楚晚寧,也忍不住在心里給他連連作揖——

  玉衡長老果然是霸氣純爺們兒,服了服了。

  原地站了一會兒,墨燃先打破了這種靜默。他輕咳了兩聲,腳尖磨蹭著地板,挺別扭地說:“剛才在陳宅……師尊,對不起啊。”

  楚晚寧不說話。

  墨燃偷偷瞄了他一眼:“不該朝你吼的。”

  楚晚寧還是沒理他,這人臉上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但心里可委屈著,就是不吭聲。

  墨燃走過去,離的近了,才看到楚晚寧把自己的肩膀包的亂七八糟,棉紗五花大綁,像是捆螃蟹似的把自己捆了起來。

  “……”

  也是,一個連衣服都不會洗的人,能指望他把自己綁的有多好看?

  嘆了口氣,墨燃說:“師尊,你別生氣了。”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生氣了?”楚晚寧怒氣沖沖道。

  墨燃:“……”

  過了一會兒。

  “師尊,包紮不是這麽包的……”

  又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要你教我?”

  墨燃:“……”

  他擡起手來,想要幫楚晚寧把紗布解了,重新包過,但察言觀色,覺得自己要是敢碰他,估計能挨一大耳刮子,不禁又猶豫起來。

  手擡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擡起來,反複了幾次,楚晚寧惱了。斜眼瞪他:“幹什麽?你還想打我不成?”

  “…………”確實挺想打的,但並不是現在。

  墨燃氣笑了,不管三七二十,忽然伸手過去摁住他的肩膀,嘴角邊浮起酒窩:“師尊,我幫你重新包紮過吧。”

  楚晚寧原是想拒絕的,然而墨燃溫暖的手指已經覆了上來,他忽然覺得有些口幹發澀,說不出話,於是嘴唇輕微地動了動,還是任由他去了。

  紗布一層一層揭下,鮮血浸透,待到盡數拆落,五個窟窿刺目猙獰。

  僅僅只是看著,就覺得不寒而栗,比師昧臉上那一道口子不知嚴重多少倍。

  墨燃也不知怎麽了,怔怔看了一會兒,忽然輕聲問了句:“疼麽?”

  楚晚寧垂著纖長的眼睫毛,只是淡淡地說了聲:“還好。”

  墨燃說:“我輕一點兒。”

  楚晚寧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耳墜就有些紅了。結果又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真是瘋了,整天也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什麽,於是臉上的神情更僵,脾氣更差,幹巴巴地說:“隨你。”

  客房內的燭火劈剝,借著昏黃的光線,能看到有些地方根本沒有塗到藥膏,墨燃實在很是無語,覺得楚晚寧能健健康康活到今天著實可以算個奇跡。

  “師尊。”

  “嗯?”

  “你今天在陳家是怎麽回事?怎麽會忽然出手打人?”一邊塗抹藥膏,一邊問。

  楚晚寧沈默了一會兒,說道:“氣不過而已。”

  墨燃問:“什麽事情讓你氣不過了?”

  楚晚寧此時也不想和小輩計較了,便言簡意賅地把羅纖纖的事情說給了墨燃聽,墨燃聽完,搖了搖頭:“你也太傻了,這種事情,你就算氣不過,也不應該當面和他們起沖突。換成我的話呀,我就亂七八糟做個法,騙他們說厲鬼已經除了,然後拍拍屁股走人,讓他們自生自滅去。你看看你就為了這麽個爛人,鬧成這樣,半點不知變通,還失手打傷了師昧——”

  話說一半,墨燃忽然頓住。兩只眼睛盯著楚晚寧,沒聲兒了。

  他綁繃帶綁的仔細,一時有些忘我,跟楚晚寧說話的語氣,不知不覺就成了三十二歲時的樣子,沒大沒小的。

  楚晚寧顯然也註意到了,他正斜乜眸子,幽冷地瞧著墨燃,那眼神又是熟悉的一句話——“瞧我不抽死你”。

  “呃……”

  腦中還未想到應對之策,楚晚寧已經開了尊口。

  他十分冷漠地說:“師明凈是我想要打的嗎?”

  提到師昧,墨燃原本還算清醒的腦子就開始犯軸,語氣也硬起來了:“那人不是你打的嗎?”

  那一擊楚晚寧抽的也後悔,但是他臉上掛不住,此時沈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楚晚寧是個倔種,墨燃是個癡情種,兩人目光碰在一起,劈里啪啦的竄著火花。剛剛稍微緩和下去的氣氛,又無可救藥的變得僵持。

  墨燃說:“師昧又不曾有錯,師尊,你誤傷了他,難道一句對不起都不願意說嗎?”

  楚晚寧危險地瞇起眼睛:“你這是在質問我?”

  “……我沒有。”墨燃頓了頓,“我只是心疼他無辜受累,卻得不到師尊一句道歉。”

  燭光下,俊美青春的少年給楚晚寧的傷口纏上最後一道繃帶,仔細打好了結,瞧上去依然是前一刻頗有些溫存的景象,但兩人的心境卻已都變了。尤其是楚晚寧,胸口就像炸了一壇子醋,酸津津的滋味兒不住翻湧,又氣又惱。

  道歉?

  道歉倆字怎麽寫?誰來教教他?

  墨燃又說:“他臉上那傷口,全部退下去怎麽說也要半年,我剛剛給他上藥的時候,他卻還跟我說不怨你,師尊,他是不怨你,可你覺得這事兒你占理嗎?”

  這句話無異於火上澆油。

  楚晚寧忍了一會兒,終究沒有忍住,壓著嗓音,沈聲道:“滾出去。”

  墨燃:“……”

  楚晚寧怒道:“滾!”

  墨燃被轟了出去,門當著他的面砰的一聲就關上了,差點夾住他的手指頭。墨燃也氣著了,看看,看看!這什麽人?不就是讓他道個歉?一張臉金貴的和什麽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說一句對不起有什麽難?本座是踏仙帝君本座都不吝於和別人道歉。還北鬥仙尊呢,說話說到一半莫名其妙就跟吞了火藥似的,發什麽破脾氣!

  難怪長了那麽一張俊臉還沒人稀罕!

  白瞎了,活該單身一輩子!

  既然楚晚寧不搭理他,給他閉門羹吃,高高在上的踏仙帝君人界帝尊當然不會死皮賴臉滿地打滾睡門檻。他雖然韌勁兒大,牛皮糖似的粘上了甩不掉,可是他粘的是師昧,不是師尊。

  當即滿不在乎地走人,去陪師昧去了。

  “怎麽又回來了?”已經躺下休息的師美人見墨燃進來,楞了楞,坐起來,墨色長發垂了一身,“師尊怎麽樣?”

  “好的很,脾氣還和平時一樣大。”

  師昧:“……”

  墨燃端了把椅子過來,反坐在那里,手擱著太師椅背,嘴角掛著一絲懶洋洋的笑意,來回打量著師昧散著柔軟長發的模樣。

  師昧道:“我要不還是去看看他吧……”

  “哇,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墨燃翻了個白眼兒,“兇著呢。”

  “你又惹他生氣了?”

  “他需要人惹?他自己跟自己都能生氣,我看他是木頭做的人,一點就騰騰直燒。”

  師昧搖了搖頭,哭笑不得。

  墨燃道:“你早點休息吧,我去樓下借個廚房,給你們做點吃的。”

  師昧道:“鬧什麽?一夜沒合眼了,你自己不睡?”

  “哈哈,我精神好著呢。”墨燃笑道,“不過你要是舍不得我,我可以再陪你一會兒,到你睡著為止。”

  師昧連忙擺手,溫言道:“不用,你要這麽看著我,我反而睡不著,你也早些去睡吧,別累著了。”

  嘴角的弧度略微僵了僵,墨燃有些難過。

  師昧雖然待他溫和,可卻總保持著些若有若無,忽遠忽近的態度,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卻像像是鏡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得。

  “……好吧。”最後也只是努力打起精神,笑了起來,墨燃的笑容很燦爛,這人不泛壞水兒的時候,其實傻的可愛,“有什麽需要叫我,我就在隔壁,或者在樓下。”

  “嗯。”

  墨燃擡起手,想摸一摸他的頭發,最後還是忍住了。手在半空打了個轉,撓了撓自己的腦袋。

  “我走了。”

  出了屋子,墨燃忍不住啊啾打了個噴嚏。

  他吸了吸鼻子。

  彩蝶鎮因為產香,各種盤香臥香塔香的價格都不貴,因此客棧內也毫不吝嗇,每個房間都點著一枝長長的特制高香,一可以避邪,二可以除濕,三可以使得室內芬芳。

  可墨燃一聞到熏香就難受,無奈師昧喜歡,他就忍著。

  來到樓下,墨燃晃晃悠悠來到掌櫃面前,塞了個銀錠子給他,瞇起眼睛,笑吟吟道:“掌櫃的,行個方便。”

  掌櫃看著銀子,笑得比墨燃更客氣:“仙君有什麽吩咐呀?”

  墨燃道:“我瞧來這里吃早點的人也不多,給你打了商量,廚房今天上午歸我用了,麻煩你把其他客人回一回。”

  早點能賺幾個錢啊?半個月都未必能有一個銀元寶賺回來,掌櫃當即眉開眼笑,滿口答應著,引著大搖大擺的墨微雨,就去了客棧的廚房。

  “仙君要自己做飯吶?不如讓咱們店里的廚子做,手藝好得很。”

  “不用。”墨燃笑了起來,“掌櫃的聽說過湘潭的醉玉樓麽?”

  “啊……就是那個一年多之前走了水的樂伎名樓?”

  墨燃:“嗯。”

  老板往外偷看一眼,確定了自己媳婦兒正忙活著,沒有偷聽,於是竊笑道:“怎麽沒聽說過?湘江邊最有名的館子,以前出過一個樂伶魁首,那叫一個名動天下,可惜離得遠,不然我也想去聽她彈上一曲兒。”

  墨燃笑道:“承蒙誇獎,我替她多謝。”

  “替她?替她?”掌櫃摸不著頭腦,“你跟她認識麽?”

  墨燃說:“豈止認識。”

  “哇……仙君看不出來啊,哎?不過你們修道之人,難道也能……嗯……”

  墨燃笑著打斷了他:“除了樂魁之外,還知不知道別的?”

  “嗯……吃食據說也是一絕。”

  墨燃彎起嘴角,笑得更明朗了,他嫻熟地拎起菜刀,說道:“我沒修道前,在醉玉樓的廚房里頭,打了好幾年的下手。你說是你們廚子做的好吃,還是我做的好吃?”

  掌櫃的更吃驚了,語無倫次地:“仙君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真是不出來。

  墨燃斜眼看他,嘴角卷著那從容又得意的笑容,神態懶洋洋的:“出去吧,本大廚要做菜了。”

  掌櫃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和曾經的黑暗之主說話,賤兮兮地拉著臉皮:“久仰醉玉樓點心精致,不知道仙君一會兒做好了,能不能賞個臉,給在下嘗一點兒唄?”

  他原以為這要求不高,墨燃一定會答應。

  誰知墨燃瞇著眼睛,壞笑道:“想吃啊?”

  “嗯!”

  “想得美!”墨燃哼了一聲,那驕傲勁兒就甭提了,嘀咕著,“本座是會輕易下廚伺候人的主嗎?這我特地給師昧做的,要不為了他,本座是絕不會生火做飯的……”

  他一邊翻出個蘿蔔開始切,一邊嘟嘟噥噥。

  “……”掌櫃吃了個癟,尷尬不已地搓手站著,陪了會兒笑,然後出去了。

  他心里也嘀咕呢。

  還本座?小小年紀的,恐怕靈核都還沒結成。看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師妹長師妹短,可今天和他同行的人里頭也沒個女道士啊。

  掌櫃的翻了個白眼。

  料定此人有病,病得不輕。

  墨燃在廚房好一陣忙活,足足呆了兩個時辰,日近中午了,這才收工,興沖沖地跑去樓上叫那師昧起來。

  路過楚晚寧房前時,他腳步慢慢停了下來。

  要叫他一起吃麽……

  想起了楚晚寧惡劣的性子,墨燃撇了下嘴,滿臉鄙夷。

  不叫了不叫了,統共就那麽點兒,沒他的份兒!

 

 

26 本座與君初見時

  日頭漸高, 來客棧打尖兒的人越來越多,墨燃嫌樓下吵鬧, 讓小二將做好的菜都送到自己房間。

  最後他還是請了楚晚寧,畢竟師尊最大, 他現在又不是人界帝君, 規矩還是要守的。

  櫸木方桌上擺著三碗熱氣騰騰的湯面, 面條是自己做的,和外頭買的不一樣, 筋道爽滑, 上面碼著厚切牛肉片兒,過油的肥腸,鮮嫩的豌豆苗子, 飽滿的青菜,金黃的蛋絲,色澤鮮艷誘人, 擺得煞是好看。

  但這三碗面條最出色的不是水葉子, 也不是大塊的肉、豐奢的料,而是小火慢煨了四個小時的骨湯, 澆在面碗里頭,奶白色湯汁浮著芝麻紅油,墨燃拿石缽自個兒研了個麻辣鮮香的調料, 熬煮在湯頭里,香氣撲鼻,滋味濃郁。

  他琢磨著師昧愛吃辣的, 紅油和油辣子都擱的挺足。見師昧埋頭吃的很香,墨燃嘴角的弧度愈發舒朗,偷偷看了好幾眼,忍不住問:“好吃麽?”

  師昧道:“特別好吃。”

  楚晚寧沒有說話,依舊是上天欠了他一百座金山銀山的陰沈表情。

  墨燃露出些洋洋得意的神氣來:“那你啥時候想吃了跟我說一聲,我就去做。”

  師昧辣的眼中籠著一層薄薄水霧,擡眼笑著瞧墨燃,眉宇之間盡是柔和。美人在前,要不是旁邊還坐著個冰天雪地的楚晚寧,墨燃都要有些拿不準自己是該吃師昧,還是該吃碗里的面條了。

  豌豆芽,肥腸,師昧吃的不多,牛肉和青菜卻很快見了底。

  一直在旁邊不動聲色觀察的墨燃伸出筷子,把豌豆芽和肥腸劃拉到自己碗里,又從自己面碗中夾了好幾塊牛肉,填補空缺。

  死生之巔的弟子都在孟婆堂吃飯,常常會互相換著菜肴,因此師昧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笑了笑:“阿燃不吃牛肉?”

  “嗯,我愛吃豌豆芽。”

  說著埋頭呼嚕起來。耳朵尖兒,還微微泛著些薄紅。

  楚晚寧面無表情地拿筷子挑揀著自己碗里的豆芽,全丟到了墨燃碗中。

  “我不吃豆芽。”

  又把自己碗里的所有牛肉全丟給了師昧:“也不吃牛肉。”

  然後皺著眉頭,盯著碗里剩下來的東西,抿了抿嘴,沈默著不說話。

  師昧小心翼翼地:“師尊……是不是不對您胃口?”

  楚晚寧:“……”

  他沒有回答,低下頭,默默夾了一根青菜,咬了一小口,臉色更難看,“啪”的一聲,幹脆利落放下了筷子。

  “墨微雨,你把辣醬罐子打翻在湯里了?”

  沒料到辛苦做好的早餐會遭來這樣一句搶白,墨燃一楞,擡起頭來,嘴角還掛著一根面條。他無辜茫然地朝楚晚寧眨了眨眼,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於是吸溜一聲把面條咽下肚,然後道:“啥?”

  楚晚寧這回更不給面子:“你這做的是人吃的東西嗎?人能吃這東西?”

  墨燃又眨了好幾下眼睛,總算確定楚晚寧這廝是在罵自己了,不忿道:“怎麽就不是人吃的了?”

  楚晚寧眉心抽動,厲聲道:“當真叫人難以下咽。”

  墨燃噎著了,自己好歹是醉玉樓偷師出來的手藝呢。

  “師尊你也……太挑了點。”

  師昧也道:“師尊,你都一天沒有進食了,就算不喜歡,也好歹吃一些吧。”

  楚晚寧起身,冷冷道:“我不吃辣。”

  說完轉身離去。

  留在桌前的兩個人,頓時陷入了尷尬無比的沈默。師昧有些驚訝:“師尊不吃辣?我怎麽都不知道……阿燃,你也不知道嗎?”

  “我……”

  墨燃眼望著楚晚寧留在桌上的面條,幾乎是一口未動,發了會兒呆,然後點了點頭。

  “嗯。我不知道。”

  這是一句謊話,墨燃是知道楚晚寧不吃辣的。

  只不過他忘了。

  畢竟前世與這人糾纏了大半輩子,楚晚寧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他都清楚。

  但他不上心,總也不記得。

  一個人回到房中,楚晚寧合衣躺下,面朝著墻壁,睜著眼睛卻睡不著覺。

  他失血多,損耗靈力又大,一個晚上加早晨粒米未盡,其實胃里早就空了,難受得很。

  這人絲毫不知該如何照顧自己,心情很差了,就幹脆不吃,好像覺得生氣就能把自己肚子給氣飽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或者說,他也並不想知道。

  只不過寂靜之中,眼前模糊浮現出一張臉,笑容燦爛,嘴角微微打著卷兒,一雙眼睛黑的透亮,光澤流淌,是有些溫柔的深紫色。

  看起來暖洋洋的,泛著些懶。

  楚晚寧揪緊了床褥,因為太過用力。指節微微發白。他不甘心就此陷入,閉上眼想擺脫這張肆意歡笑著的臉龐。

  可是合眼之後,往事卻愈發洶湧,潮水一般湧上了心頭……

  他第一次見到墨燃,在死生之巔的通天塔前。

  那一天,日頭正烈,二十位長老全數到齊,正互相小聲交談。

  玉衡長老自然是個例外,他才沒那麽傻,願意站在那邊烤太陽。而是早就一個人躲到花樹下,心不在焉的擡著一尾手指,打量著自己新制造的玄鐵指甲套是否伸縮自如。

  當然,他自己毫無使用指甲套的必要,這曲鐵斷金的甲套,是專門為死生之巔的低階弟子們鍛造的。

  下修界毗鄰鬼界,常有危險,低階弟子受傷喪命並不是罕見的事,楚晚寧看在眼里,嘴上雖然不說,卻一直都在苦思著解決方法,想要制造一種輕便靈活,容易上手的武器。

  其他人則在旁邊津津樂道討論著。

  “聽說了嗎?尊主那個失散多年的侄子,是從火海里救出來的。走水的那棟樓里,其他人都死了,要是尊主再遲去一步,恐怕那小侄也成一把骨灰啦,真是福大命大啊。”

  “一定是他爹冥冥之中護佑著孩子。可憐他從小失散,受了那麽多苦,唉……”

  “那孩子是叫墨燃?有十五歲了吧?弱冠該取字了,他有表字嗎?”

  “璇璣長老,你有所不知,這孩子打小啊,是在樂館里長大的,能有個名字都不錯了,哪里還會有字。”

  “聽說尊主給他擬了幾個字,正在選呢,也不知道最後會選中哪個。”

  “尊主對小侄子真是重視啊。”

  “可不是麽?別說尊主,連夫人都心疼他,心疼的要命。嘿,我看這死生之巔唯一不高興的,大概就只有咱們那位天之驕子了——”

  “貪狼長老!這話可不能亂說!”

  “哈哈。失言,失言!不過咱們那位天之驕子恃才放曠,不把長輩放在眼里,整日鬥雞走狗,一副天生富貴的模樣,也確實失了管束。”

  “貪狼長老,你今日酒喝多了些……”旁邊的人連連給他使眼色,那下巴指了指遠處立著的楚晚寧,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天之驕子薛蒙是楚晚寧的弟子,說薛蒙失了管束,不就是在拐著彎嘲諷楚晚寧教的不好嗎?

  這玉衡長老,別看平時慢條斯理,道骨仙風的,仿佛飄然世外,一派高人作風。但誰都知道他脾氣極差,誰要是不小心摸了他逆鱗,那就洗幹凈脖子等著被活活抽死吧。

  他們這番話,楚晚寧早就聽到了。

  但他懶得理會,他對於別人怎麽評價他的興趣,大概還沒有自己指甲套上的花紋來的濃厚。

  話說這個甲套好是好,但堅韌度不夠高,遇到皮厚的妖魔,也許不能一擊撕開對方的皮肉,回去加一點龍骨粉,效果應該會好一點。

  那些長老見楚晚寧沒有反應,稍稍松了口氣,又開始低聲討論起來。

  “尊主今日把我們召來,是要給那位墨公子選師父吧?”

  “好奇怪,尊主為何不自己教?”

  “好像說是那小侄兒的根骨不適合練尊主的心法。”有人嘀咕道,“可那也不至於把所有長老都聚過來,讓那小公子挨個兒挑吧?”

  祿存長老幽幽嘆了口氣,撥了撥自己優雅柔順的長發,哀怨道:“在下覺得,在下此刻就像一株便宜白菜,擺在案頭,等著墨小公子來挑揀。”

  所有人:“………………”

  所以這個娘娘腔能不能不要把這種大實話就這樣口無遮攔地說出來?

  等了好一會兒,尊主終於來了。他走上千級臺階,來到通天塔前,身後還跟著一個少年。

  楚晚寧只隨意瞥了一眼,看都還沒看清,就把目光轉開了,繼續研究自己的指甲套。根本懶得去看第二眼。

  講到拜師這回事,就不得不講一講死生之巔有多標新立異摧枯拉朽了。別的門派吧,都是師父高高在上,摸著某個新弟子的頭,說:“少年,我看你頗有慧根,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徒弟連個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要麽就是師父一臉冷漠鄙夷,揮著衣袖說:“少年,你顱門太高,眼睛無神,腦後反骨,非我門生應有相貌。你與我無緣,我不收你當弟子。”

  然後徒弟都來不及自我表現,師父就嗖的一聲禦劍飛走了,跑得比狗還快。

  死生之巔不一樣,師父和弟子之間是相互選擇。

  什麽意思呢?

  死生之巔有二十位長老,所有弟子在入門之後,通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比較,就可以虔誠地遞上拜師帖,表述自己想跟隨該長老修行的意願。

  長老要是接受了,那麽皆大歡喜。

  長老要是不接受,弟子可以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直到長老軟化,或者弟子放棄。

  照理來說,楚晚寧技藝高超,容姿英俊,應該門庭若市,眾弟子擠破腦袋都要拜他當師父。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楚晚寧的臉長的好看,脾氣卻差的令人發指,據說他惱起來能把女弟子當男弟子打,把男弟子直接沈塘。這樣的師尊,實在沒有幾個人有勇氣去拜。

  因此玉衡長老門下,走馬冷清。

  除了天之驕子薛蒙,還有薛蒙的好友師昧,他誰都沒有收過。

  大家寧願恭恭敬敬喊他一聲:“長老。”也不願親親熱熱喚他一句“師尊”。

  楚晚寧一臉高冷地說自己並不難過,滿不在乎地低頭,繼續去倒騰冷冰冰的機甲武器。什麽袖箭匣,戒嚴哨,都是給別人設計的。早些做好,就有更多人可以早些免去苦楚。

  所以他沒有想到,墨燃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

  他那個時候正皺著眉頭,摩挲著指套上的利刺,思索著該如何改進,也沒去註意尊主和大家說了些什麽。

  不知何時,周圍卻漸漸安靜了下來。

  想完了利刺改良配方的楚晚寧,這才忽然意識到剛剛人語嗡嗡的四周,似乎太沈默了些。

  於是他總算把目光從指套上移開,帶著些不耐煩和詢問,掀起了眼皮。

  然後他看到了一張臉。

  在陽光下燦爛的近乎有些眩目。

  那是一個清麗俊朗的少年,正仰頭看著他。少年嘴角卷著一絲懶洋洋的,若有若無的微笑,臉頰邊酒窩深深,有些市井煙火氣,又有些純真。一雙黑中透紫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熱切和好奇半摻。

  他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站的距離,近的幾乎可以稱之為無禮。

  咫尺遠的地方忽然冒出個人來,楚晚寧吃了一驚,像是被燙著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砰的一聲,腦袋就撞到了樹幹。

  少年微微睜大眼睛:“啊呀……”

  楚晚寧:“……”

  少年:“……”

  楚晚寧:“幹什麽你?”

  少年笑道:“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麽都不理理我。”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都覺得餵魚像一只腦回路清奇的二哈 ,而師尊像個外表高冷矜持內心十分溫柔的薩摩……

  啊,突然好想把名字改成《二哈和他的薩摩師尊》

 

 

27 本座給你煮碗面吧

  楚晚寧已經完全暈了。

  也怪自己太入迷, 在死生之巔又毫無戒備之心,居然連有個人挨過來了都沒有察覺。

  怎麽回事?哪里來的小孩兒?啊好像是那個墨什麽……墨什麽來著?墨燒?墨煮?墨……魚?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把神態嫻熟地控制在“生人勿近”的狀態,鳳眼里的驚訝和慌張被他很快打掃幹凈, 端出慣有的淩厲和刻薄。

  “你——”

  正習慣性地想要開口訓斥, 手卻忽然被捉住了。

  楚晚寧都驚呆了。

  他活這麽大, 還從來沒有人敢隨隨便便抓他的手腕。一時間居然黑著臉僵在原處,不知該如何應對。

  抽出來, 反手一個耳光?

  ……感覺配上“非禮”二字, 就和個女的也沒什麽不同了。

  那抽出來,不打耳光?

  ……看起來自己會不會太好說話了些?

  楚晚寧猶豫了半天沒有動作,那少年卻笑開了:“你手上戴的這是什麽?挺好看的, 你教怎麽做這個麽?他們都自己介紹過了,你還沒說話呢,你是哪位長老?噯, 你剛剛撞那一下頭疼不疼啊?”

  一股腦兒這麽多問題丟來, 楚晚寧覺得剛剛自己頭不疼,現在卻疼了。

  腦仁兒都要裂了……

  他一煩躁, 手中金光微微浮起,眼見著天問就要應召而出,其他長老紛紛悚然動容——楚晚寧瘋了吧?這個墨公子他也敢抽?

  手卻忽然被墨燃握住了。

  這下兩只手都落入了這位少年的手里, 墨燃混然沒有覺察出危險,拉著他,站在他跟前, 仰著臉,笑瞇瞇的說:“我叫墨燃,這里誰我都不認識,但光看臉的話,我最喜歡你。要不,我就拜你為師吧?”

  這個結果始料未及,周圍的人更加悚然,有幾個長老的臉看上去都皸裂了。

  璇璣長老:“嗯?”

  破軍長老:“哇!”

  七殺長老:“哦?”

  戒律長老:“呃……”

  貪狼長老:“呵,可笑。”

  祿存長老最娘,卷著頭發,眼泛桃花:“唉呀,這小公子好大的膽子吶,當真是英雄出少年,連玉衡長老的屁股都敢摸。”

  “……我拜托你,能別說的這麽惡心嗎?”七殺嫌棄道。

  祿存優雅地翻了個白眼,哼哼:“嗯,那就換一個斯文說法,當真英雄出少年,連玉衡長老的臀部都敢摸。”

  七殺:“…………”殺了他算了。

  所有長老里,最受歡迎的是溫潤如玉的璇璣長老,他的法術入門容易,本身又是個謙謙君子,死生之巔大部分弟子都拜在他的門下。

  楚晚寧原本覺得這個墨燃應該也不例外,就算不是璇璣,也應該是明快活躍的破軍,反正輪到誰都不會輪到自己。

  可是墨燃就那麽近地站在他面前,臉上是一種對他而言陌生無比的親熱和喜愛,他就像被忽然選中的醜角,竟無端生出些手忙腳亂來。

  楚晚寧只知道怎麽應對“敬畏”“害怕”“厭憎”,至於“喜歡”,太難了。

  他想都沒有想,當即就拒絕了墨燃。

  少年楞在原處,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里居然有些落寞和不甘的意味。他低著頭,想了半天,忽然蠻不講理地小聲說了一句:“反正就是你了。”

  楚晚寧:“……”

  尊主在旁邊看得有趣,此時忍不住笑著問:“阿燃,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又沒有告訴我,我怎麽知道他是誰。”

  “哈哈,你既不知他是誰,緣何一定就要了他?”

  墨燃依然拽著楚晚寧的手,轉著頭,笑吟吟地和尊主說:“因為他看起來最溫柔,最好說話呀。”

  黑暗中,楚晚寧猛然睜開眼睛,眼前一陣一陣發暈。

  ……真是見了鬼了。

  他不知道墨燃當時的眼神是怎麽了,居然會覺得他溫柔。不要說他,這事兒當時整個死生之巔都知道了,並且都以“瞧這傻孩子”的目光對墨燃公子報以了深情問候。

  楚晚寧擡起手,扶上隱隱跳動的額角。

  肩膀疼,心思亂,肚子餓,頭暈。

  這覺看來是甭睡了。

  他在床上呈大字形發了會兒呆,坐起來,正想點一根熏香靜一靜心,忽然門又被敲響。

  還是墨燃在外面。

  楚晚寧:“……”

  他沒有答應,沒說滾進來也沒說滾出去。

  但是這一次,門自己推開了。

  楚晚寧有些陰沈地擡頭。然而手上已經劃著的火柴卻懸停在半空,卻並沒有湊到熏香上,過了一會兒,便熄滅了。

  楚晚寧說:“滾出去。”

  墨燃滾了進來。

  他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剛出鍋的。

  這次簡單了些,沒有那麽多花樣面碼,醇白的面湯撒著蔥花和白芝麻,小段的排骨,青菜,還有一只微微焦黃的荷包蛋。

  楚晚寧很餓,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墨燃,把臉轉開了,不說話。

  墨燃把面擱在桌上,輕輕說了句:“我讓店里的廚子又做了一碗。”

  楚晚寧垂下眼簾。

  果然並不會是墨燃親自動手。

  “吃一些吧。”墨燃說,“這碗沒有放辣,沒有牛肉,也沒有豆芽。”

  說完他就退出去了,順帶替楚晚寧關上了房門。

  他歉疚楚晚寧的傷。

  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屋子里,楚晚寧靠在窗邊,不知在想些什麽。他雙手抱臂,遙遙盯著那一碗排骨面,直到面條的熱氣散去,直到最後變冷,沒有熱度。

  他才終於走過去坐下,拿起了筷子,挑起冷掉,甚至沱了的面食,慢慢吃了起來。

  陳宅邪祟案已結。

  第二天,他們從驛館內取了寄養的黑馬,沿著來時的路返回門派。

  街頭巷尾,茶攤飯鋪,彩蝶鎮的人們都在紛紛議論著陳員外家的事情。

  這個不大不小的鎮子,居然爆出如此醜聞,足夠鎮民們津津樂道一整年的了。

  “真沒想到,陳公子早就關著門和羅姑娘成了親,哎,羅姑娘真可憐吶。”

  “要我說,如果陳家沒有暴富,就出不了這檔子事兒,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錢,一旦有了錢,滿肚子壞水可以淹掉整座城。”

  有男人不樂意了,說道:“陳公子又沒有冒壞水,這都是他爹媽的錯噻,陳員外這個龜兒子,以後子子孫孫生的娃兒都要沒屁眼哦。”

  又有人說:“死了的人可憐,那活著的人呢?你們看看陳姚氏,姚千金,我瞅著她才是最冤枉的呢。陳家那個黑心的老母,騙了人家大姑娘,你們倒說說看,她這下子該怎麽辦?”

  “再嫁人唄。”

  那人翻了個白眼球,嗤道:“再嫁?你來娶?”

  被調侃的那個泥腿子齜牙咧嘴,摳著牙縫笑道:“我窩里那個女人要是答應,我娶就娶嘛,姚小姐長得這麽水靈靈,我不嫌她守過寡。”

  “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墨燃坐在馬背上,豎著耳朵,精神奕奕地左聽聽,右看看。要不是楚晚寧閉著眼,皺著眉頭,把“聒噪至極”四個字寫在腦門上,墨燃沒準都想湊過去和鄉人一起三八了。

  並轡而行,好不容易出了主城,來到郊區。

  師昧忽然咦了一聲,指著遠處:“師尊,你瞧那里。”

  被毀的鬼司儀土廟前,圍著一大群穿著褐衣短打的農人,正忙碌地在搬著磚石,看樣子是打算修葺受損的土廟,給鬼司儀重塑金身。

  師昧憂心忡忡道:“師尊,之前那個鬼司儀沒了,他們又新造一個。這個會不會再修成仙身,為非作歹?”

  楚晚寧:“不知道。”

  “要不我們去勸勸他們吧?”

  楚晚寧:“彩蝶鎮冥婚習俗已歷數代,又豈是你我三言兩語就能勸動的?走吧。”

  說著一騎輕蹄,絕塵而去。

  回到死生之巔時,已是傍晚。

  楚晚寧在山門前對兩個徒弟說:“你們去丹心殿陳述經過,我去戒律庭。”

  墨燃不解道:“去戒律庭幹什麽?”

  師昧則一臉憂心忡忡:“……”

  楚晚寧無甚表情:“領罰。”

  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哪個天子會因為殺了個人就要蹲大牢秋後問斬的?修真界也一樣。

  長老犯戒,與弟子同罪——在大多數門派,只是一句空話。

  事實上是長老犯戒,能寫個罪己書就不錯了,哪個傻子會真的去乖乖受罰,挨上一頓柳藤或者幾十棍?

  所以戒律長老聽完楚晚寧的自表後,臉都綠了。

  “不是,玉衡長老,你真的……真的打了委托人?”

  楚晚寧淡淡的:“嗯。”

  “你也太……”

  楚晚寧掀起眼皮,陰沈地看了他一眼,戒律長老閉嘴了。

  “此一戒,按律當杖兩百,罰跪閻羅殿七日,禁足三月。”楚晚寧說,“我無可申辯,自願領罰。”

  戒律長老:“……”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門碰的一聲就關上了,周圍頓時寂靜無聲,只有他們兩個人相對而立。

  楚晚寧:“什麽意思?”

  “這個,玉衡長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戒律這種東西,它再管束也不該管到你頭上來。這件事關起了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這麽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尊主知道了,還不得跟我急?”

  楚晚寧懶得跟他廢話,只簡單道:“我按律束人,也當按律束己。”

  說著於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

  “你罰吧。”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新書名是怎麽誕生的。

  我:我想把名字改成《二哈和他的薩摩師尊》。

  友:……薩摩?薩摩不是微笑天使嗎?師尊是微笑天使?他會微笑嗎?

  我:……好像很有道理。

  友:貓吧。

  於是變成了《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打下這幾個字的時候,腦內不停循環哦哦哦,黑貓警長,哦哦哦,黑貓警長~= =

  以後可以開動物擬人小劇場啦~

  大白貓師尊,狐貍犬師昧,哈士奇墨燃,小孔雀薛蒙~

 

 

28 本座有些心亂

  玉衡長老破戒受罰, 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 當晚幾乎整個門派的人就都知道了。

  兩百杖棍,換在普通人身上, 只怕能被活活打死。即便是修仙之人, 也夠喝上一壺的。

  薛蒙得知之後蹭的一下跳了起來:“什麽?!師尊去戒律庭了?”

  “少主, 你快去和尊主說說吧,師尊本來就帶著傷, 兩百杖棍, 他哪里受的住啊?”

  薛蒙都快急瘋了:“我爹?不成,我爹還在踏雪宮沒有回來,飛鴿傳書最起碼也要第二天才能到。你們怎麽不攔著師尊?”

  墨燃和師昧互相看了一眼。

  攔著楚晚寧?

  這世上有誰攔得住他呀?

  “不行不行, 我這就去找他。”薛蒙急吼吼地就往戒律庭方向跑。還沒進院子,就看到一群戒律長老的弟子在大殿門口堵著,正竊竊私語著什麽。

  “杵著幹什麽?都給我讓開!讓開!”

  “少主!”

  “啊, 少主來了。”

  “讓一讓, 少主來了。”

  弟子們很快分立兩邊,給薛蒙讓了路。青天殿大門敞開, 楚晚寧跪坐其中,身板挺直,閉目不語。戒律長老手擎鐵杖, 正誦讀著死生之巔的律法,每念完一條,鐵杖就在楚晚寧背上狠抽一棍。

  “本門第九十一律, 不可濫傷無辜,不可仙術對凡俗,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無怨。”

  “本門第九十二律,不可擅自妄為,不可逞一己之快,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無怨。”

  戒律長老不敢手軟,只能秉公執行。九十多棍下來,楚晚寧白色衣袍已盡數被鮮血染透。

  薛蒙最是敬重楚晚寧,見狀雙目直暴血絲,大喊道:“師尊!”

  楚晚寧置若罔聞,依舊合著眼睛,眉宇微微皺著。

  戒律長老往門口一看,壓低聲音道:“玉衡長老,少主來了。”

  “我不聾,聽到了。”楚晚寧嘴角湧出淤血,卻沒有擡眼,“他小孩子吵鬧,不要去管。”

  戒律長老嘆了口氣:“……玉衡,你這又是何必?”

  “誰讓我弟子總不聽話。”楚晚寧淡淡的,“若我今日不按律受罰,以後有何顏面再管教他人。”

  “……”

  “你繼續吧。”

  “唉……”戒律長老看著他蒼白纖長的頸,從寬大的衣領緣口探出,薄煙般輕柔地垂著,不由道,“那至少輕一些?”

  “……此舉與欺瞞何異。”楚晚寧說,“放心,不過兩百棍而已,我承受得了。”

  “玉衡長老……”

  “戒律,你不必多說了,繼續。”

  鐵杖終是再次落下。

  薛蒙聲音都扭曲了:“戒律長老!你他媽的還不停下?你把本少置於何地?你打的是我師尊!!是我師尊!!!”

  戒律長老只好硬著頭皮當沒聽見。

  薛蒙簡直肺都要氣炸了:“死老頭子你沒聽到嗎?本少命令你停下!你、你要再敢打他,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到什麽可以說的,畢竟只是十五歲的少年,就算再怎麽“天之驕子”,實力和資歷都遠不及長老們,便只能臉紅脖子粗地憋出一句蠻不講理的話——

  “我告訴我爹爹去!!!”

  戒律長老:“……”

  楚晚寧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九十七棍。九十八棍。九十九棍。一百棍……

  衣衫都被抽破了,鮮血猙獰刺目。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紅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闖,楚晚寧卻忽然睜了眼,擡手一揮,一道結界瞬間劈斬下來,擋在門口,將薛蒙彈得倒退幾步,差點兒摔在地上。

  楚晚寧咳著血,轉動眼珠,一雙淩厲如電的鳳目斜乜著。

  “丟人現眼,滾回去!”

  “師尊!”

  楚晚寧厲聲道:“死生之巔的少主何時能夠命令戒律長老徇私枉法了?還不快滾!”

  薛蒙瞪著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轉。

  墨燃在旁邊摸著下巴,嘴角依然打著那種似有似無的卷兒:“哎呀,不妙,鳳凰兒要哭了。”

  聽到這句話,薛蒙猛地回頭,狠狠剜了墨燃一眼,那雙含著淚的眼眶紅通通的,卻硬忍著不讓眼淚滾下來。

  沒有抱怨,也沒有再頂嘴。

  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低下頭,咬著牙把身上的灰塵撣幹凈,然後朝著青天殿跪下:“師尊,弟子知錯。”

  楚晚寧還在受著鐵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彎曲,只是臉色蒼白,額頭沁著細密的冷汗。

  薛蒙倔強道:“但我不走,我陪著師尊。”

  說罷,一跪不起。

  墨燃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薛蒙薛子明,天之驕子,卻獨獨在楚晚寧面前卑微到骨子里去。在別人面前是鳳凰,在師尊面前能變成一只鵪鶉。要不是確定薛蒙不喜歡男人,墨燃都要懷疑這家夥大概是看上楚晚寧了,才會這麽死心塌地九死不悔。師尊打他左臉,這小鵪鶉能賤兮兮地把右臉也湊過去。

  服了,服了。

  真是狗腿的夠可以。

  心里雖然鄙夷著,但腮幫子不知為何犯著酸勁兒,墨燃瞪著薛蒙,瞪了一會兒,越看越不是滋味,覺得不能讓他一個人把忠心全表了。

  楚晚寧本就不喜歡自己,薛蒙再這麽一鬧,以後楚晚寧可不得更偏心了麽?

  於是幹脆也跪了過去,跪在薛蒙旁邊。

  “我也陪著師尊。”

  師昧當然跟著跪下來,三個弟子就都在外面跪著等。其他長老門下的弟子聞訊紛紛借著各種名義,跑來戒律庭看這熱鬧。

  “天啊,怎麽是玉衡長老啊……”

  “聽說是一怒之下把普通人給打了。”

  “啊!這麽兇?”

  “噓,小聲,被玉衡長老聽見了回頭抽你!”

  還有人:“少主怎麽跪著了?”

  “墨公子也跪著了……”

  墨燃長得俊美,嘴又甜,平日里不知賺了多少女修好意,這時候不由地就有人憐惜起來,低聲私語道:“好心疼墨公子啊,怎麽辦,要不要去求求情呀。”

  “他們師徒的事情,咱們還是少管。你敢去你就去,反正我是慫的。你還記得那個被玉衡長老打了幾百鞭的師姐麽……”

  “………………”

  兩百杖畢。

  結界終於撤掉了。

  薛蒙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往青天殿跑,挨近了,一看楚晚寧的模樣,他就氣得“啊”的大叫一聲,轉頭一把揪住戒律長老的衣領:“你這個死老頭子,你不會打輕一點嗎!!!”

  “薛子明。”楚晚寧閉著眼睛,染著血的嘴唇一開一合,嘶啞的聲音透著無形的威懾。

  “……”

  薛蒙指節咯咯作響,猛地一推戒律長老,把人放開了。這時候墨燃也來了,他原本還笑吟吟的,覺得戒律長老勢必顧及楚晚寧的身份,不會下重手。但低頭一看楚晚寧的傷勢,突然之間,臉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楚晚寧居然沒有跟戒律長老說自己肩膀有傷嗎?!

  那兩百杖或多或少,抽的七七八八,都狠砸在他肩頭的舊疤上。

  新傷疊著舊傷。

  楚晚寧你……

  瘋了?!

  瞳孔猛縮,一種強烈的怨憎湧上心頭。

  墨燃不知道自己在怨憎什麽,抑或是惱怒著什麽,只覺得胃里騰起一把烈火,燒的五臟枯焦,六腑灼爛。他習慣了楚晚寧被自己折磨的奄奄一息,揉碎他的自尊,玷汙他的潔白。可是墨燃不能忍受楚晚寧傷痕累累,卻是別人打的!

  大約是沒有忘記上輩子往事的原因,墨燃下意識就覺得這個人是自己的,這個人死了活著,討厭或是恨,都是自己的。

  他原本不在意楚晚寧受罰,那是他以為,楚晚寧是長老,那兩百杖肯定不會是重刑。

  最起碼,也會避開他肩膀上還未愈合的傷口。

  可是楚晚寧居然不說!居然不說!這個瘋子在倔什麽?在強忍些什麽?在一根筋地傻傻堅持著什麽?!?

  腦袋里一片混沌,墨燃想要擡手去扶他,可是薛蒙已經先他一步,將楚晚寧攬著,攙了起來。

  “……”墨燃的手懸在空中,過了一會兒,又放下了。

  他眼睜睜看著薛蒙扶著楚晚寧走遠,心里不知是怎麽滋味。

  想跟上去,卻又不願意挪開步子。

  上輩子的事都過去了。

  如今,楚晚寧只是他的師尊。

  他們之間,任何混亂的,仇恨的,旖旎的糾纏都還沒有發生。

  他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楚晚寧被誰打也好,被誰扶著也好,愛跟誰在一起也好,就算被誰殺了,都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師昧來到他旁邊:“走吧,我們跟少主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有薛蒙在就夠了。我也幫不上什麽忙,人多了反而添亂。”墨燃面上不變,心卻有些亂。

  他實在是不明白自己現在的感受,究竟算是什麽。

  是恨嗎?

  作者有話要說:

  附贈人物小卡貼2號。

  薛蒙

  字:子明。

  謚號:此人沒死過

  職業:他爹是開山的大王,他是開山大王的小少主

  說簡單點:礦二代

  社會面貌:還未出師的優秀修仙人才

  說簡單點:待業青年

  目前最愛:有人誇他,贊美他,往死里誇他

  最喜歡的食物:火鍋,要變態辣的

  討厭:沒人誇他

  身高:目前169,完全長成後178

 

 

29 本座不想你死

  當晚, 躺在死生之巔的臥榻之上,墨燃雙手枕於腦後, 望著房梁,怎麽也睡不著。

  前塵往事自眼前一幕幕滑過, 到最後, 一點一滴, 碎片嶙峋,都是楚晚寧那張俊秀得有些冷清的臉。

  其實對於這個人, 墨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

  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 是通天塔前的花樹下。他寬袍廣袖,二十多個長老,只有他一個, 沒有穿著死生之巔風騷到極點的銀藍玄甲。

  那天,他低著頭,出神地琢磨著自己手上所戴的甲套, 半邊側臉瞧上去專註又溫柔, 像是金色暖陽里的一只白貓。

  墨燃遠遠看著,目光就移不開了。

  他覺得自己對楚晚寧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可耐不住後來接二連三的疏冷, 責罰,嚴苛。那白貓兒尖牙利爪,啃的他一身是傷。

  他被伯父從火海里救出來, 奄奄一息,命懸一線。原本想著來到死生之巔後,會有一個師尊寬容地對待自己, 真心地愛惜自己。

  然而,他的討好,他的努力,楚晚寧都像是看不到。反倒是戒鞭淩厲,稍有差池就把他打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後來他知道,楚晚寧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性劣,質難琢。”

  那個花樹下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這樣評價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寧當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實意地崇敬著,喜愛著。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麽呢?

  一個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個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濫。

  一個從小在館子里長大,沾染了一身腌臟氣的流氓劣子。

  墨燃雖然總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樣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寧,那種恨里面又帶著強烈的不甘。

  他不甘心。

  曾經,他一直抱著日益濃郁的怨恨,去招惹楚晚寧,試圖得到這個人的註意,得到這個人的贊賞,得到這個人的驚訝。

  那段時間,師昧如果誇他一句“很好”,他能高興地上天。

  但,若是能換楚晚寧願意誇他一句“不錯”,他甘願去死。

  可是楚晚寧從來不誇他。

  不管他做的多努力,多用心,多好,那個清冷的男人永遠都是淡淡地點個頭,然後就自顧自將臉轉開去了。

  墨燃都要瘋魔了。

  天知道,自己那時候有多想掐著楚晚寧的臉頰,把他掰轉過來,強迫他盯著自己,強迫他看著自己,強迫他把那句“品性劣,質難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茍且地跪在楚晚寧跟前,像是嗲著毛的喪家之犬,磕下頭,恭恭敬敬地說著:“弟子謹記師尊教誨”。

  在楚晚寧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

  縱為“公子”,依舊低賤。

  他終於明白,像楚晚寧這樣的人,是壓根兒看不上他的。

  再後來,經歷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權死生之巔,繼而問鼎修仙界巔峰,成為前無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戰栗,人人畏懼,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輕若蚊吟,誰還記得他曾經的汙漬,誰還記得他那上不得臺面的出身——

  從此人間再無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人們恨他,恨到極致,十惡不赦墨微雨,千遍往生訣都救不了,萬死不得超生!

  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

  ……踏、仙、君。

  可是再畏懼,又能怎樣?死生之巔依舊是轟轟隆隆地齊喝高呼聲,千萬人在巫山殿前跪下,密密麻麻的人頭都在朝他三跪九叩。

  “踏仙帝君萬壽齊天,世世不隕。”

  他覺得受用極了。

  直到他註意到人群中,楚晚寧的那張臉。

  楚晚寧那時候已經廢去了修為,被他綁縛在大殿之下,淪為階下囚。

  墨燃是決意要把他處死的,但他不想要楚晚寧痛痛快快的就走了,他禁錮了楚晚寧的四肢,劃破了楚晚寧脖頸處的血管,口子不大,施了咒語不讓傷口凝固,血液一點一點地淌出來,生命一點點地流失。

  日頭正烈,加冕儀式已經進行了半日,楚晚寧的血也該盡了。

  這個人死了,墨燃就徹底和過去斷了,因此他特意把楚晚寧安排在自己的登極儀式上放血,處死。

  待到他成為修真界的三九至尊,楚晚寧便成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骸。

  昨日種種,煙消雲散。

  當真是好極了。

  可這個人都要死了,為什麽還是那樣漠然?那樣俊秀的有些薄情……他臉色蒼白,但是神情淡淡的,瞧著踏仙君的時候既無誇贊也無懼怕。

  只有厭惡,鄙薄,還有——

  墨燃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要麽就是楚晚寧瘋了。

  還有一絲憐憫。

  楚晚寧憐憫自己,一個將死之人,一個手下敗將!他居然憐憫一位登頂人極,呼風喚雨的霸主。他、他居然會——他居然敢!!!

  積壓了十余年的憤怒讓墨燃癲狂,他就在丹心殿,當然,那個時候易名叫巫山殿了。他當著幾千擁蹙的面,在那些人的諂媚,頌宏聲中驀然站起,黑袍滾滾,走下臺階。

  他在所有人面前,掐住了楚晚寧的下巴,他的面目扭曲,笑得甜蜜又猙獰。

  “師尊,今日是徒兒的大好日子,你怎麽還是不開心?”

  幾千個人,霎時一片寂靜。

  楚晚寧不卑不亢,神色冰冷:“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弟。”

  墨燃哈哈哈地便笑開了,笑得恣意放縱,聲音猶如兀鷲盤旋於金殿廊廡間,雁陣驚寒。

  “師尊這樣絕情,可當真叫本座心涼啊。”他笑著大聲說,“沒有我這樣的徒弟?我的心法是誰教的?我的身手是誰教的?我的刻薄冷血——又是誰教的?!我渾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問你,這些都是誰打的!”

  他收斂笑容,聲音陡然兇煞淩厲,目露寒光。

  “楚晚寧!收我這樣一個徒弟丟你的人嗎?我是骨子里面賤了還是血里的腌臟洗不掉了?我問你,楚晚寧,我問問你——什麽叫做‘品性劣,質難琢’?”

  他最後也是有些瘋魔了,嗓音扭曲地喝道。

  “你從沒把我當作徒弟,從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經——是真的拿你當師父,真的敬你過,愛你過,就這麽對我?你為何從不願誇我一句,為何無論我做什麽,都得不到你半個好?!”

  楚晚寧渾身一震,臉色逐漸蒼白下去。

  他微微睜大那雙鳳眼,就那樣望著墨燃,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唯一兩個尚在故地的人,就這樣相對著。

  在這樣難堪的沈默中,墨燃似乎終於冷靜了下來,他閉了閉雙眸,再睜開時,又是那副神憎鬼厭的笑臉,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溫柔又親切地說:“師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覺得我卑賤嗎?”

  頓了頓,他的目光在數千人的頭頂上逡巡而過,那些人都跪著,都像狗一樣伏在他殿前,都承認他是修真界的尊主,淩駕於滾滾紅塵之上。

  墨燃微笑道:“現在呢?你死之前,我再問你一遍。這世上,到底誰才是卑,誰又是尊?是誰把誰踩在了腳下,是誰勝者為王?誰又敗者為寇?”

  楚晚寧垂著眼簾,似乎仍然沈浸在剛剛墨燃的一番自白當中,沒有回過神來。最後是墨燃捏著他的下巴,強制著擡起了他的臉。

  可就在逼著他看著自己的時候,墨燃忽然楞住了。

  他第一次,在楚晚寧臉上看到了痛惜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墨燃覺得自己猛然被燙了一下,反射性地松開了捏著他臉的手指。

  “你……”

  楚晚寧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隱忍著某種錐心蝕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他聲音很輕,近乎嘶啞。

  飄在風里,只有墨燃一個人聽到了。

  他說:“對不起啊,墨燃。是師父的錯……”

  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聲音,風聲,草木聲,衣袍翻湧聲,都歸於寂滅。

  只有楚晚寧仰頭凝視著他的那張臉,是天地間唯一的清明。是他唯一能瞧見的景象。

  他那時候,應該有很多想法。高興,得意,狂喜。

  可是不是的。

  那時候的念頭奇怪,說來,居然只有一個——

  自己不知何時……已比楚晚寧高了那麽多。

  時間,真的已過去好久。

  許多往事,都已改變。

  墨燃嘴唇囁嚅,喃喃著:“你……說什麽?”

  楚晚寧卻笑了笑,那笑容墨燃熟悉又不熟悉,墨燃在那雙鳳眼里,看到自己幾乎扭曲的神情。

  然後,那雙眼睛緩緩閉上,楚晚寧仰面倒下——墨燃幾乎是在他跌落瞬間就捏住了他的肩膀,他瘋狂著惱地怒嗥著,像是野獸崩潰時的聲音。

  “楚晚寧!楚晚寧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懷里的人沒有再答話,嘴唇蒼白如梨花,那張英俊的臉龐一貫都是冷漠的神情,可臨死之前,卻凝固在一個有些淒涼的笑容上,嘴角有一點勾起,是記憶里頭,墨燃第一次在通天塔前看到的那個面容。

  微微笑著,有些溫柔。

  “楚晚寧!!”

  那些溫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終於得償所願,踩著師尊的生命,登頂人極。

  可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胸臆中的苦楚和恨意有增無減,這算什麽?

  墨燃凝起掌中的隱隱黑霧,指尖翻飛,迅速點過楚晚寧的幾個血脈,封住他最後一脈心氣。

  “你想就這樣死了嗎?”墨燃雙目暴突,面目猙獰,“沒有完,楚晚寧,咱們之間的賬還沒算清楚,沒完!都還沒完!你要是不把話給我說清楚了——我就把薛蒙,把昆侖踏雪宮,把你最後幾個想要護著的人,都捏碎!!都撕成渣!!你給我想好了!!”

  儀式也不再繼續了,跪在那邊的數千擁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寧死。

  他恨他,他要楚晚寧活著——活著……

  他一把抱起那個失血過多的男人,輕功掠起,一躍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頂,衣袍猶如孤鷹的翅膀翻飛舒展,身影迅速飛過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紅蓮水榭,那個楚晚寧曾經住過的地方。

  那里靈氣充沛,仙草眾多,他要把楚晚寧救回來。

  人活著才能恨,人若是死了,便連恨的理由都沒有了。他是瘋了之前才想著要親手殺死楚晚寧嗎?

  若是楚晚寧死了,那他在這人間,究竟還剩了些什麽……

  躺在床上,獨自舔舐著回憶。

  夜半露濃,卻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幹脆起身,洗了個臉,穿上衣服,提著一盞風燈,朝閻羅殿走去。

  楚晚寧一定只是隨意包紮了一下,就去那里罰跪了。他這個人,墨燃是知道的,又臭又倔,死板的很,從來不會考慮自己身體是不是能承受,就算薛蒙想要攔著他,也是攔不住的。

  果然,到閻羅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燈寂寞地燃燒,燭淚不停地淌落。

  楚晚寧正背對著殿門跪著,身形挺拔,俊如松濤。

  看到這個背影的時候,墨燃又有點兒後悔了,大半夜的,發什麽顛啊?來找楚晚寧?瘋了吧?

  但來都來了,就這麽轉身走了,又覺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個折中的法子,把風燈輕輕擱在腳邊,不打算離開,也不進去,就那麽站在窗外,手肘支著窗欞,托著腮,遠遠地註視著楚晚寧。

  檐角銅鈴輕輕擺動,夜色中彌漫著花草的清香。

  兩人一立一跪,隔著朱紅鏤花窗,隔著空幽寂靜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夠充分的立場,可以闖進殿去,勒令楚晚寧結束思過,回去休息。

  若是楚晚寧不願意,他也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封住楚晚寧的手腳,粗暴地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無立場,也無能力。

  他甚至還沒有楚晚寧高。

  墨燃心情複雜,在窗外遙望著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卻不曾覺察,他看不見楚晚寧的五官,楚晚寧亦瞧不到他的臉。

  於是,白貓兒跪了一宿,不曾回頭。

  於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遠走。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丟個睡前動物小劇場吧~

  從前有只小奶狗,因為又臟又笨,所以沒有人喜歡,只能四處流浪。

  有一天,小奶狗被它的伯伯找到,叼回了窩。新窩又暖和又寬敞,小奶狗很高興,尤其是正蜷在軟墊上熟睡的那只大白貓,看起來是那麽溫柔,小奶狗嗷嗷嚎了一聲,開心地鉆進了大白貓的絨毛里。

  可是啊,醒來後的大白貓和想象中的並不一樣,它總是冷冷地望著小奶狗,也不理睬對方嗚嗚的撒嬌,不高興的時候,甚至連爪子都不記得收,就照著奶狗的臉呼過去。

  慢慢的,小狗長大了,大白貓在它面前,漸漸成了小白貓。

  大狗想好好教訓白貓一頓,於是他咬住了小白貓的喉管,而後趾高氣昂地將那一團雪白踩在腳下。

  他原以為那是一只硬邦邦和臭石頭一樣的動物,可忽然發覺白貓的軀體竟是如此柔軟,這不由得讓他想到在新窩的第一個夜晚,他就躲在貓咪這樣溫熱的絨毛里漸漸睡著。

  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天夜里白貓睜開過琉璃般的眼睛。

  哪里來的小東西,好臟啊……

  白貓想著,毛刺刺的粉色舌頭,默默舔凈了小奶狗的皮毛。

  被舔了毛的奶狗“呼嚕”一聲,模糊睜眼,以為是一場夢。夢里他的漂泊終於結束了,有只大貓,對他很好很好。

 

 

30 本座不想吃豆腐

  “哎, 哎,你們聽說了嘛?玉衡長老觸犯了戒律, 這三天都要罰跪閻羅殿呢。”

  第二天晨課,眾弟子雲集善惡臺修行打坐。畢竟都是十來歲二十歲的年輕人, 做不到心如止水, 師父一不留心, 他們就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楚晚寧受罰一事迅速傳了開來。

  昨天目睹了杖刑的弟子們毫不吝嗇地和別人分享著八卦。

  “哇, 你們怎麽會這麽遲才知道?哦……原來昨天祿存長老帶你們上山采夜露花去了?好吧——那你們可真錯過了太多!昨兒傍晚, 在青天殿,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玉衡長老被打了兩百多棍!兩百多棍吶!棍棍命中要害!毫不留情吶!”

  那弟子每說一段,就整出一個特別誇張的神情。伴隨著周圍師弟師妹們的驚呼,別提有多得意。

  “你們對兩百多棍有數賬嗎?彪形大漢都能被打死, 就別提玉衡長老了, 當時他就受不住,昏了過去。這可把咱們少主給急瘋啦, 沖上去就和戒律長老大打出手,說什麽也不讓人再碰玉衡長老一根手指頭,哎喲那場面——”

  他五官皺成包子褶兒, 擠眉弄眼了一番,最後伸著根手指,左右搖晃, 總結出三個字:

  “嘖嘖嘖。”

  立刻有小師妹花容失色:“什麽!玉衡長老昏過去了?”

  “少主和戒律長老打起來了?”

  “難怪今天早課沒有看到玉衡長老……好可憐啊……他究竟犯了什麽戒呀?”

  “聽說是一怒之下把委托人打了。”

  “……”

  這樣的閑言碎語時不時飄到薛蒙耳朵里,死生之巔的少主脾氣完全繼承了他師尊,暴躁的厲害。可惜在討論這件事的不止一個人,善惡臺三五成群,都在嘀咕著“玉衡長老受罰”雲雲,令他大感聒噪,卻又無計可施。

  這邊薛蒙額頭青筋直暴,那邊墨燃一夜沒睡,哈欠連連。

  薛蒙沒別處發火,就朝著墨燃惡聲惡氣道:“一日之計在於晨,你這狗東西,大早上的犯什麽懶!平日里師尊是怎麽教你的?”

  “啊?”墨燃睡眼惺忪,又一個大大的哈欠,“薛蒙你吃飽了撐著吧,師尊訓我也就算了,你哪位啊,我可是你堂哥,跟你堂哥講話規矩點兒,別沒大沒小的。”

  薛蒙惡狠狠道:“我堂哥是狗,你要當就當吧!”

  墨燃笑道:“你這麽不乖,不把兄長放眼里,師尊知道了該多失望啊。”

  “你還有臉提師尊!我問問你,昨天他要去戒律庭,你為什麽不攔著他?”

  “蒙蒙,他是師尊哎,晚夜玉衡,北鬥仙尊,你攔一個給我看看?”

  薛蒙勃然大怒,拔劍而起,劍眉怒豎道:“你他媽的叫我什麽?!!”

  墨燃托腮而笑:“蒙蒙乖,坐下。”

  薛蒙暴跳如雷:“墨微雨,我殺了你!!”

  師昧夾在兩人之間,聽著他們的日常吵鬧,忍不住嘆了口氣,默默地扶住額角,努力集中精神看著自己的書:“日月壺中灌,靈核初成時。天道窺不破,死生參與商……”

  轉眼三日過去,楚晚寧思過結束。

  按照規矩,接下來他面臨的是三個月的禁足期。在這段時間內,他不能夠離開死生之巔,且需要去孟婆堂打雜,以及擦拭奈何橋的廊柱,清掃山門前的臺階,等等。

  戒律長老憂心忡忡:“玉衡長老,說句實話,我覺得這些事情你就別做了吧。你好歹是一代宗師,做這種洗盤子擦地板的事情……實在是委屈的很。”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

  主要是老夫很懷疑你到底會不會掃地做飯洗衣服啊!

  楚晚寧倒是半點沒懷疑自己,規規矩矩地到孟婆堂報道去了。

  孟婆堂上至總管,下至僕廝,驚聞楚晚寧要來罰做苦力,紛紛大驚失色,如臨大敵。

  楚晚寧白衣翩躚,飄然而至。

  一張俊臉清冷平靜,不帶任何表情,如果給他腳下加片祥雲,臂間添個拂塵,大概和仙人也沒有任何區別。

  孟婆堂總管覺得很慚愧,很不安,他居然要馭使這樣的美男子洗菜做飯。

  楚晚寧卻沒有身為美男子的自覺,他邁進廚房,冷冷掃了一眼眾人,眾人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楚晚寧開門見山,“我該做什麽?”

  總管忸怩地捏著衣擺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長老覺得,洗菜怎麽樣?”

  楚晚寧道:“好。”

  總管大大松了口氣,他原本覺得楚晚寧十指不沾陽春水,可能不太願意做這種刷刷洗洗的事情,但其他的活兒不是臟累,就是需要些技術,他擔心楚晚寧並不能做好。既然楚晚寧幹脆利落地答應了去洗菜,那他就不用憂心了。

  事實證明,總管真是太天真。

  孟婆堂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楚晚寧抱著一筐碧綠青菜,來到溪邊,挽起衣袖就開始洗菜。

  這片區域屬於璇璣長老的管轄,偶有路過的璇璣門弟子,見到楚晚寧居然在洗菜,都嚇得磕磕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揉了三四遍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才驚愕道:“玉、玉衡長老——早,早啊。”

  楚晚寧擡眼:“早。”

  璇璣長老的弟子瑟瑟發抖,落荒而逃。

  “……”

  楚晚寧也懶得和他們啰嗦,繼續管自己掰菜葉,沖洗,丟回筐里。

  他洗得很認真,每片菜葉子都掰開來,反反複複前前後後刷一遍。這樣做的後果就是——眼見著到中午了,一筐青菜還沒洗完。

  夥計在夥房內等的焦頭爛額,來回直繞圈子:“怎麽辦?長老怎麽還沒回來?他不回來青菜就不回來,那青菜炒牛肉該怎麽燒?”

  總管看了看日頭,說道:“算了,別等了,換成紅燒牛肉吧。”

  於是當楚晚寧歸來時,孟婆堂的牛肉已經出鍋,燉的酥爛入味,完全不需要青菜了。楚晚寧皺著眉頭,他抱著他的菜,頗有些不高興,冷冷道:“為何不要青菜,還讓我去洗?”

  總管寒毛倒豎,拿帕子擦著額頭的冷汗,說出了一句讓自己後悔不叠的話:“這不是,希望長老親自做一鍋青菜燉豆腐嗎?”

  楚晚寧沒什麽表情,依然抱著他的菜,歪著頭沈默地思索著:“……”

  總管忙道:“如果長老不願意,那也沒關——”

  系還沒說出口,楚晚寧已然問道:“豆腐在哪里?”

  總管:“……”

  “玉衡長老,您……懂庖廚之道麽?”

  楚晚寧說道:“並非一無所知。可以一試。”

  當日晌午,眾弟子依舊和往常一樣嘻嘻哈哈地進了孟婆堂,三五成群地找了位置,便去臺櫃那邊兒打菜盛飯。

  死生之巔不辟谷,夥食一向豐盛,今天也不例外。

  紅燒牛肉肥瘦得宜,魚香肉絲鮮亮濃郁,農家酥肉金黃焦脆,剁椒魚肉紅艷誘人。弟子們忙不叠地搶著自己愛吃的食物,一路排著隊,讓夥房師傅給自己多加一勺糖醋排骨,飯上澆些鹵汁兒,或者是再添些油辣子。

  跑得最快的永遠是祿存長老的弟子們,排在隊首的小家夥鼻子上冒著一大顆痘兒,卻還惦記著麻婆豆腐。他熟練地端著木托盤來到最後一個櫥櫃前,眼睛也不擡,說道:“師傅,要一碗豆腐。”

  師傅十指纖長白凈,遞給了他滿滿一盤豆腐。

  然而,不是他熟悉的麻婆豆腐。而是一盤顏色焦黑,食材莫辨的詭異食物。

  該弟子一驚:“這是什麽東西?”

  “青菜煮豆腐。”

  孟婆堂的人聲鼎沸,這弟子也沒留心答話那人的聲音,而是氣憤道:“你煉丹嗎?這能叫青菜煮豆腐?我不要了,你端回去!”

  一邊罵著,一邊去瞪夥房師傅,結果一看到立在這個櫥櫃後的人,弟子就嚇得慘叫一聲,差點把托盤打翻。

  “玉、玉衡長老!”

  “嗯。”

  弟子都快哭了:“不是,我那什麽,我剛剛不是那個意思。我……”

  “既然不吃,就拿回來。”楚晚寧面無表情地說,“不可浪費。”

  弟子僵硬地端起盤子,僵硬地遞給楚晚寧,然後同手同腳地離開。

  不出一會兒,大家都知道最後一個櫥櫃前站著的是玉衡長老了,於是原本還熱熱鬧鬧的孟婆堂,霎時間雞犬無聲。

  眾弟子如同嗲著毛的狗崽子,老老實實排著隊,慌慌張張端了菜,恭恭敬敬來到最後的櫥櫃前,磕磕巴巴和長老打招呼,然後跌跌撞撞跑走。

  “玉衡長老好。”

  “嗯。”

  “玉衡長老日安。”

  “日安。”

  “玉衡長老辛苦。”

  “……”

  眾弟子十分之規矩,十二分之謹慎,於是楚晚寧接受了每一個弟子緊張兮兮的問候,但卻沒有人敢輕易嘗試他鍋子里的青菜煮豆腐。

  慢慢的,隊伍漸短,其他師傅面前的食物都快打完了,唯有楚晚寧面前仍是滿滿當當,一鍋子菜都冷透了,依然無人問津。

  楚晚寧臉上毫無波瀾,內心卻有些複雜。他好歹洗了一個上午呢……

  這個時候,他的三個親傳弟子來了。薛蒙依然是銀藍輕鎧,拾掇的很清爽。他有些激動地湊過去:“師尊!你怎麽樣了?傷口還疼不疼?”

  楚晚寧倒是很淡定:“不疼。”

  薛蒙:“那、那就好。”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突然問道:“你吃豆腐麽?”

  薛蒙:“……”

  作者有話要說:  楚晚寧:你吃豆腐麽?

  弟子甲:不,不吃。

  楚晚寧:你吃豆腐麽?

  弟子乙:窩窩窩豆腐過敏!

  楚晚寧:你吃豆腐麽?

  薛蒙:啥!……(突然面紅耳赤)我是直男!我,我豈能吃師尊的豆腐!

  楚晚寧:……你在想什麽,滾去青天殿思過!現在就滾!以後不要和墨微雨混在一起!(怒掀桌)

 

 

31 本座的伯父

  為了在師尊面前表衷心, 少主打了三盤焦黑的豆腐,並保證自己一塊都不會丟掉, 全部都要吃下去。

  楚晚寧十分滿意,露出了難得的贊賞眼光。

  跟在後面的墨燃一看, 不樂意了。踏仙帝君對於楚晚寧的認同有著莫名的執著, 當即也要了三份豆腐。楚晚寧看了他一眼:“吃這麽多, 不撐麽?”

  墨燃和薛蒙飈著勁兒:“別說三份,就是再來三份, 我也吃得下。”

  楚晚寧淡淡道:“好。”

  然後給了墨燃六份豆腐, 並說道:“你也一樣,不可浪費。”

  墨燃:“………………”

  其他兩個都點了,師昧自然也不例外, 笑道:“那……師尊,我也要三盤吧。”

  於是玉衡長老禁閉結束的第一天,他的三個弟子紛紛因為吃壞了東西而鬧了肚子。第二天, 戒律長老找到了楚晚寧, 委婉地表達了孟婆堂並不缺幫手,請楚晚寧移步奈何橋, 幫忙清掃落葉,擦拭柱子。

  奈何橋是連接死生之巔主區和弟子休憩區的橋梁,可容五輛馬車並排馳過, 橋柱矗立著白玉九獸,分別代表著龍生九子,另有三百六十根獅首矮柱, 氣勢恢宏。

  楚晚寧默默掃著地,掃完之後,仔細地擦抹著玉獸。

  忙了大半日,天色漸暗的時候,下雨了。

  散了課的弟子們大多沒有帶油紙傘,嘰嘰喳喳地趟著水窪朝著住處跑去。雨點子劈里啪噠砸在石階上,楚晚寧遙遙看了一眼,見那些少年少女們臉上帶著輕松自若的笑意,在雨幕里淋得狼狽又明亮。

  “……”楚晚寧知道,如果讓他們瞧見自己,那種明亮和輕松都會消失,於是他想了想,繞到了橋洞之下。

  跑在前面一些弟子來到橋前,看清景象,不由地“咦”了一聲。

  “結界?”

  “奈何橋上怎麽布了結界?”

  “大概是璇璣長老布置的吧。”有弟子猜測道,“璇璣長老對我們最好啦。”

  那半透明的金色結界籠在奈何橋上端,延伸鋪展,氣勢滂沱地一直布到弟子休憩區的主步道,把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全部覆蓋。

  “肯定是璇璣長老布置的,這塊地方不是歸他管的嗎?”

  “璇璣長老真好。”

  “這個結界好漂亮,長老果然厲害。”

  眾弟子抖著濕淋淋的頭發,嘻嘻哈哈地推搡著躲進了結界,一路議論著往休憩區走。

  楚晚寧站在橋洞下面,聽著橋面上的人聲鼎沸,直到再無聲響,歸來的少年們都已行遠,他才慢吞吞地收了結界,步履從容地走出了橋洞。

  “師尊。”

  驀地驚聞有人喚他。

  楚晚寧猛然擡頭,岸上未見人影。

  “我在這里。”

  他循聲仰頭看去,見墨燃斜坐白玉橋上,一襲銀藍輕鎧,腿懶散地架在橋欄邊沿。

  少年眉目黑的驚人,睫毛像是兩盞小扇子,垂落眼前。正撐著一把油紙傘,似笑非笑地凝望著自己。

  他們一個在橋上,林葉瑟瑟。一個在橋下,寒雨連江。

  就這樣互相瞧著,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天地之間煙雨朦朧,纏綿悱惻,偶有落葉細竹隨著風雨飄搖而下,紛紛揚揚吹落於二人之間。

  最後墨燃笑出了聲,帶著些捉弄:“璇璣長老,你都淋濕了。”

  楚晚寧也幾乎是同時冷冷開口:“你怎麽知道是我?”

  墨燃抿了抿嘴唇,眼睛彎彎的,酒窩很深:“這麽大的結界,璇璣長老布不出來吧?不是師尊,還能是誰?”

  楚晚寧:“……”

  墨燃知他懶得為自己施法避雨,靈機一動,便把傘拋了下來。

  “這個給你,接著。”

  鮮紅的油紙傘翩躚而落,楚晚寧接住了,碧潤的竹木傘柄還染著些溫度,晶瑩的水珠順著傘面滴落,楚晚寧仰頭看著他:“那你呢?”

  墨燃笑得狡黠:“師尊略施法術,我不就能幹幹凈凈地回去了?”

  楚晚寧哼了一聲,但還是輕拂衣袖,墨燃上方立刻撐開一方透亮的金色屏障,墨燃擡頭看了看,笑道:“哈哈,真漂亮,還有牡丹花紋呢,多謝。”

  楚晚寧瞥了他一眼:“那是海棠,只有五片花瓣。”

  說罷,白衣緋傘,飄然離去。留墨燃一個人站在雨幕里,數著花瓣:“一、二、三、四、五……啊,真的是五瓣兒啊……”

  再擡眼,楚晚寧已經走遠了。

  墨燃瞇起眸子,站在結界之下,臉上那種稚氣的笑容一點點消失,逐漸換上一層複雜神情。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

  若對一個人的感情,只有純粹的喜愛,或是純粹的厭憎就好了。

  這場雨下了四日才停,雲開雨歇時,一隊車馬鈴響叮當,踩著積水清潭,踩碎一地天光雲影,停在死生之巔山門之前。

  竹簾撩起,里面探出一柄懸著鮮紅穗子的折扇。

  緊接著,一雙藍底銀邊的戰靴踏了出來,踩著車轅,砰的一聲沈重地落在地上,塵土飛揚。

  這是一個濃眉大眼,膀大腰圓的壯漢,一身藍銀輕鎧,蓄著整齊的絡腮胡子,約莫四十來歲的模樣。他看起來很粗獷,但鐵塔般的大手卻偏偏搖著一把做工精致的文人扇,說不出的怪異。

  扇子“啪”的一聲打開,只見朝著別人的那一面,寫著——

  “薛郎甚美。”

  朝著自己的那面則寫著——

  “世人甚醜。”

  這柄扇子名震江湖,究其原因,除了扇子的主人功夫了得之外,還因為扇面上寫的字實在太尷尬。

  正面誇耀自己,反面嘲諷別人。

  扇柄輕搖,方圓百里都能嗅出扇主人自戀的味道,修真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扇子的主人是誰呢?正是在外面逗留了兩個多月的死生之巔尊主,薛蒙的父親,墨燃的伯父,薛正雍薛仙長是也。

  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反過來道理也是一樣的,兒子是孔雀,老子必然也會開屏。

  雖然薛蒙長得眉清目秀,和他那位遒勁孔武的老爹渾然不同,但至少他們骨子里是相似的——

  都覺得“薛郎甚美,世人甚醜。”

  薛正雍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扭了圈兒脖子,笑道:“哎喲,這馬車坐的真累死我,總算到家了啊。”

  丹心殿內,王夫人正在調配藥粉,一左一右分別坐著墨燃和薛蒙。

  她柔聲道:“止血草四兩,首陽參一支。”

  “娘,稱好了。”薛蒙盤腿坐在她旁邊,把藥草遞給她。王夫人接過來,聞了聞止血草的氣味,而後道,“不行,這草和廣霍放一起久了,串了味道。制成的湯藥會效力受損。再去拿一些新鮮的來。”

  “哦好。”薛蒙又起身去里間翻藥櫃。

  王夫人繼續道:“五靈脂三錢,菟絲子一錢。”

  墨燃利落地將材料遞給她:“伯母,這個藥要熬多久啊?”

  “不用熬,沖服即可。”王夫人說道,“待我將粉末研好了,阿燃能給玉衡長老送去麽?”

  墨燃原本是不想送的,但看了一眼薛蒙的背影,心知如果自己不送,那麽送藥的人必然是薛蒙。

  不知為什麽,他就是不喜歡薛蒙單獨和楚晚寧呆在一起,於是說道:“好啊。”

  頓了頓,又問:“對了伯母,這藥苦麽?”

  “有些苦口,怎麽了?”

  墨燃笑道:“沒什麽。”但順手從果盤里抓了一把糖果,塞進了衣袖。

  殿中的人正專心致誌地配藥,殿門口卻忽然響起一陣爽朗豪放的大笑。薛正雍大步流星地進到殿內,容光煥發,喜道:“娘子,我回來啦!哈哈哈哈哈!”

  堂堂一派之主,進來前毫無先兆,驚得王夫人差點把藥勺里的粉末給灑了。她錯愕地睜大美目:“夫君?”

  墨燃也起身相迎:“伯父。”

  “啊,燃兒也在?”薛正雍長得魁梧威嚴,言談卻十分和藹,他用力拍了拍墨燃的肩膀,“好小子,一段時間沒見到你,好像又竄了些個子。怎麽樣?彩蝶鎮之行可還順利?”

  墨燃笑道:“還算順遂。”

  “好、好好好!有楚晚寧在,我就知道一定不會有閃失,哈哈哈哈——對了,你師父呢?又一個人悶在山上搗鼓他那些小玩意兒?”

  墨燃聞言,有些尷尬:“師尊他……”

  他這伯父性烈如火,容易沖動,前世伯父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歸咎於這樣的性格。墨燃當然不願直接跟他說楚晚寧挨了兩百法棍,還被禁足了三月。正思索著該如何開口,身後忽然傳來了“啊”的一聲。

  薛蒙楞楞地抱著一堆止血草走出來,看到自己的父親,喜不自禁地:“爹爹。”

  “蒙兒!”

  墨燃暗自松了口氣,這對父子一相遇,必然好一番阿諛諂媚,互相褒揚,自己正好想想該怎麽把楚晚寧受罰一事講出來。

  果然,孔雀父子豎著尾羽,正不遺余力地彼此誇贊著。

  “兩月不見,我兒又俊了不少。跟你爹越來越像了!”

  薛蒙長得完全不像爹,只像他娘,但他頗以為然,也說:“爹爹的身形也結實了許多!”

  薛正雍大手一揮,笑道:“這段時日,我在昆侖踏雪宮,愈發覺得天下少年郎,都不如我兒我侄!哎喲,那群娘們唧唧的人可把我看厭的,蒙兒,你還記得梅含雪嗎?”

  薛蒙立刻面露鄙夷:“就是那個閉關修煉了十多年的小胖子,據說是踏雪宮的大師兄?他出關了?”

  “哈哈哈,我兒記性真好,就是他。小時候來咱們家住過一陣子,還跟你睡一張床呢。”

  “……怎麽不記得,胖的和狗一樣,睡覺還踢人,被他踹下去過好多次。爹爹你看到他啦?”

  “看到了,看到了。”薛正雍撚著胡子,似乎陷入了回憶。薛蒙是天之驕子,生性好鬥好比,於是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麽樣?”

  薛正雍笑道:“要我說,不如你。好端端一個男孩子,他師父教他什麽彈琴跳舞的,施個輕功還飛花瓣,可笑死你爹了,哈哈哈哈!”

  薛蒙鼻尖一抽,似乎是被惡心到了。

  一個嬰兒肥的小胖子,彈琴跳舞,飛花瓣……

  “那他修為如何?”畢竟梅含雪閉關十余年,這幾個月剛剛出關,還沒有在江湖上亮過劍。

  既然“相貌”已經把人比下去,薛蒙就要比“修為”了。

  這回薛正雍倒是沒有立刻答話,他想了一會兒,說道:“見他出手不多,不妨事,反正等靈山論劍的時候,蒙兒自然有機會和他一較高低。”

  薛蒙抽動眉毛:“哼,那個死胖子,有沒有機會和我交手都不一定。”

  王夫人此時已經把最後一味藥粉添好了,她起身,笑著摸了摸薛蒙的頭:“蒙兒不可狂妄自大,要虛懷若谷,常懷敬畏之心。”

  薛蒙道:“虛懷若谷有什麽用?那都是沒本事的人做的,我就要像我爹爹一般痛快。”

  薛正雍哈哈大笑:“看看,虎父焉能有犬子?”

  王夫人不悅道:“你這個人,好的不教他,都教他些壞的,像什麽話。”

  薛正雍見她面容間帶著三分薄怒,知道她確實有些不高興了,便收斂了笑容,撓撓頭:“娘子,我錯了。娘子說怎麽教就怎麽教,全是娘子說的對。你別不高興嘛。”

  墨燃:“…………”

  薛蒙:“…………”

  王夫人早年是孤月夜的弟子,據說是被薛正雍擄掠來的,這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墨燃很清楚,伯父待伯母深情一片,鐵骨錚錚都化成繞指柔。而王夫人卻對自己的丈夫沒有那麽一腔熱血,她是個極其溫柔的人,卻總是會對薛正雍發些小脾氣。

  這些年磕磕絆絆,夫妻之間誰對誰的用情更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薛蒙自然是懶得看自己爹媽調情,他有些被惡心到了,嘖了一聲,很不耐煩地轉身離開。

  王夫人頗為尷尬,連忙道:“蒙兒?”

  薛蒙擺擺手,大步走了出去。

  墨燃也不願意打擾人家夫妻團圓,正巧也可以躲開伯父的盤問。楚晚寧受罰這種事情還是讓王夫人和他說吧,自己可扛不住。於是收拾了桌上的藥劑,也笑嘻嘻地走了,還順手替他們掩上了殿門。

  捧著傷藥,晃晃悠悠地來到紅蓮水榭。

  楚晚寧受了傷,這幾天身體都有些虛弱,本來布在水榭周圍的結界都撤掉了,因此有人來了,他也並不知道。

  於是,機緣巧合下,墨燃見到了這樣的場景……

  楚晚寧,此刻正在蓮花池內沐浴泡澡。

  他自己泡也就算了,關鍵是,一向潔身自好的玉衡長老,他的禦用蓮花池子,居然還有另外兩個人的身影……

 

 

32 本座哄你,總好了吧

  隔著重重蓮葉, 墨燃霎時猶遭雷擊,驚愕至極的僵立當場, 心中的五味瓶稀里嘩啦碎了個徹底,臉都快裂了。

  驚愕、憤怒、酸醋、暴躁、煙花般炸裂。他動了動嘴唇, 竟氣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怒些什麽, 此人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

  本座睡過的人,你們也能碰?

  楚晚寧你這個驕奢淫逸表里不一的蕩夫!你居然、居然……

  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這輩子的楚晚寧跟他沒有絲毫情·欲糾葛, 只在一瞬間,腦袋里的弦就斷了。

  畢竟十多年,一輩子, 從生到死。

  清醒的時候他還能遊刃有余,故作從容。

  但情切之下,兵荒馬亂, 原形畢露, 他仍然下意識地認為,楚晚寧是自己的。這時候他才清楚地意識到, 他連楚晚寧嘴唇親起來的滋味,都記得那麽清楚……更別提那些銷魂蝕骨的愛·欲糾纏,激情交·合。

  那是他重生之後都不敢去細想的。

  直到看到楚晚寧赤·裸的背影, 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形,肩寬腿長,肌肉緊實, 腰肢細瘦而有力,浸在清澈的水中。

  那些他刻意回避,努力忘卻的纏綿,剎那間劈開封印,席卷而來。

  墨燃頭皮都麻了。

  ……他對這具身體有反應。

  而且是根本遏制不住的強烈反應,只是看著,小腹都燒灼了。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怒氣沖沖地喊了一聲:“楚晚寧!

  楚晚寧居然沒理他。

  那兩個人一左一右扶著他的肩膀,蓮花池內霧氣蒸騰,不太能看兩人的具體相貌。但他們挨得很近,距離曖昧得緊。

  墨燃暗罵一聲,居然撲通一聲跳下了蓮花池,朝著楚晚寧蹚水而去——走近了,他才發現——

  那、那居然是兩個金屬和楠木制成的機甲人!

  更要命的是,它們好像正借著蓮花池水的仙氣,在給楚晚寧輸送靈力,墨燃這沒頭沒腦地一跳,徹底把靈力氣場打破了……

  不知道楚晚寧用的是什麽法陣,他自己是處於昏迷狀態的,靠兩個機甲人金屬掌心中傳來的金光托著,那些光芒不斷往上湧,匯集在他肩背後的傷口處,顯然是正在療傷。

  墨燃的闖入讓金光迅速逸散,並且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法陣居然還會反噬!

  只見金光散去,楚晚寧的傷口開始迅速被蠶食,他蹙著眉頭,悶哼了聲,嗆咳出一口血,緊接著渾身的傷疤都開始撕裂,鮮血猶如煙霞,頃刻間浸染花池。

  墨燃呆住了。

  這是楚晚寧的“花魂獻祭術”啊!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

  楚晚寧的靈流是金木雙系,金靈流如同“天問”,主修攻擊,防禦。木靈流則是用來治療。

  花魂獻祭術就是其中之一,楚晚寧可以調動百花精魂,來治愈傷口。但是施術過程中,法陣內不可有旁人闖入,不然草木的精魂就會散去,非但不能起到治療效果,反而會加劇傷勢。嚴重的話,楚晚寧的靈核極有可能被百花精魂搶食一空。

  所幸的是,上輩子墨燃對花魂獻祭術有所涉獵,當即快刀斬亂麻,切斷靈流。失去了法陣支撐的楚晚寧當下軟倒,被墨燃穩穩扶住。

  失去意識的師尊面色蒼白,嘴唇發青,身體冷的和冰一樣。

  墨燃架著他上了岸,也來不及多看幾眼,半抱半拖得把楚晚寧帶回了臥房,放在床上。

  “師尊?師尊!”

  連喚了好幾聲,楚晚寧連睫毛都不曾顫動,除了微微起伏著的胸膛,他看起來就和死了沒什麽兩樣。

  這樣的楚晚寧讓墨燃聯想到前世。

  莫名就覺得喉嚨發澀,心臟倉惶。

  上輩子,曾經有兩個人是死在墨燃懷里的。

  師昧。楚晚寧。

  他們兩個,一個是他寤寐思服的戀人,一個是與他糾纏一生的宿敵。

  師昧走後,人間再無墨微雨。

  楚晚寧呢?

  墨燃不知道,他只記得那一天,他守著懷里的人一點一點冷透,沒有哭也沒有笑,欣喜和悲傷都變得遙不可及。

  楚晚寧走後,墨微雨,再也不知何為人間。

  燈燭明亮,照著楚晚寧赤·裸的上半身。

  晚夜玉衡的平日里穿的衣衫都很嚴實,領衽疊得又緊又高,腰封纏繞三道,端正又禁欲。

  因此也從來沒有人看到,兩百杖棍之後,他的身上究竟傷成何等模樣……

  雖然那天在戒律庭受罰,墨燃親眼見了楚晚寧背後的杖傷,那時只知道是血肉模糊,慘烈至極。但後來他見楚晚寧沒事人一般地到處晃蕩,心想大概沒有傷了筋骨。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楚晚寧的傷勢,遠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得多。

  鬼司儀留下的五道口子已經盡數綻開,最深處可清楚地看到森森白骨。

  楚晚寧大概也沒有讓人幫忙換過藥,都是自己動手,藥膏塗抹不均勻,有些夠不到的地方都已發炎潰爛。

  更別說那一道道青紫交加的杖痕。覆蓋了整片背脊,幾乎見不到一處完整的皮肉,加上剛剛的法陣反噬,此時此刻,楚晚寧傷口全數撕裂,鮮血汩汩流淌,很快就將身下的被單染得斑駁。

  如果不是親眼瞧見,墨燃根本不會相信堅持著去擦拭橋柱,為眾弟子開啟巨大的遮雨結界的人,會是眼前這個——這個可以劃歸到“老殘病弱”範疇內的重傷傷號。

  如果不是楚晚寧已經失去了意識,墨燃真想揪著他的衣領好好問一問——

  楚晚寧,你是有自尊病嗎?

  你低個頭,服個軟,誰會攔著你?為什麽非得倔著擰著勁兒,你這麽大個人了,怎麽就不知道照顧自己,對自己好一些?

  你為啥不願意求別人幫你上藥?

  你為啥寧可讓兩個機甲人幫著你施展療傷法陣,也不肯開口請別人幫忙?

  楚晚寧,你是傻嗎!!

  你是倔死的嗎?

  他一邊暗自咒罵著,一邊飛速點了止血的穴位。然後打來熱水,替楚晚寧擦拭著背後的血汙……

  尖刀淬火,割去已經完全腐爛的皮肉。

  第一下,楚晚寧痛得悶哼,身體下意識彈起。墨燃摁住他,沒好氣道:“哼什麽哼!欠·操嗎?再哼本座一刀戳你胸口,死了就不疼了,一了百了!”

  也只有這個時候,墨燃才能露出兇神惡煞的本性,像前世那樣對他呼呼喝喝。

  可是傷口泛白腐爛的地方太多了,一點一點地清理下來,楚晚寧一直在低聲喘息。

  這個人即使昏迷著,也會努力壓抑隱忍,不會大聲喊痛喊疼,只是渾身都是冷汗,剛剛擦拭幹凈的身子,又被汗水浸透。

  忙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敷好了藥,包好了傷口。

  墨燃替楚晚寧穿上褻衣,又抱來一床厚實的棉被,給發燙的師尊蓋上,這才重重舒了口氣。想起來王夫人調好的藥還封在油紙包里,又拿開水沖了碗藥汁,端到楚晚寧床邊。

  “來,喝藥。”

  一手抱起昏睡著的人,讓他靠在自己肩頭,一手舀起藥汁,吹了吹,自己先試著抿了口。

  墨燃立刻大皺眉頭,臉擰成了包子褶兒:“見鬼了,這麽苦?”但還是放涼了,餵給楚晚寧喝。

  結果剛半勺餵進去,楚晚寧就受不了,連連嗆咳著把藥汁吐了出來,大半都濺在了墨燃衣服上。

  墨燃:“……”

  他知道楚晚寧不喜歡苦,甚至有些怕苦。

  但如果是清醒狀態下,倔死個人的玉衡長老一定會忍著厭惡,氣吞山河地把藥一飲而盡,頂多事後再板著臉,偷偷吃一顆糖。

  不幸的是,楚晚寧眼下是昏迷著的。

  墨燃沒辦法,總不好跟一個毫無意識的人發脾氣,只得耐著性子,一小口一小口地餵給他喝,時不時還要拿帕子擦一下嘴角的藥汁。

  這對墨燃而言倒也不算難事,畢竟前世,有一段時日,他也是每日都這樣來給楚晚寧餵藥喝,而且那個時候楚晚寧還反抗,墨燃就扇他耳光,而後掐住他的下巴,狠狠地親上去,舌頭肆虐侵襲,血腥彌漫……

  不敢再深想,墨燃最後幾勺餵的有些馬虎,幾乎有大半都由著楚晚寧嗆吐出來。然後把人往床上一放,粗暴地撚了撚被子。

  “我這可算是仁至義盡,你晚上可別踢被子,本身就發熱,要是再不小心著了涼……”

  叨叨地說了一半,忽然發起脾氣,踹了床腿兒一腳。

  “算了,你著不著涼關我什麽事?巴不得你越病越重,病死最好。”

  說完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又覺得一顆心懸著放不下,於是折返,想了想,替他把蠟燭熄了。然後又離開。

  這一次走到了紅蓮池水邊,看著那些吸收了楚晚寧鮮血而愈發嬌艷的睡蓮,胸中煩燥只增不減。

  他惱羞成怒,卻又同手同腳地返回了臥房。

  像個生銹老化的機甲人一樣嘎吱嘎吱地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最後才不情不願地站到楚晚寧床邊。

  月色從半敞的竹制窗扉間散落,銀輝浸著楚晚寧的清俊面容。

  唇色淺淡,眉心微蹙。

  墨燃想了想,替他合上窗。蜀中濕氣大,晚上開著窗子睡覺,總歸是對人不好的。做完了這件事,墨燃暗下毒誓:

  再從門口折回來,他就是狗!

  結果走到門口,砰的一聲,楚晚寧居然一腳把被子踹了下來。

  墨燃:“…………”

  所以這個人睡覺踢被子的習慣到底怎麽樣才能改好?

  為了不做狗,十六歲的踏仙帝君很有骨氣地忍了忍,走了。

  他說到做到,決不會再從門口折回!

  所以片刻之後。

  ——英明神武的帝君打開了窗戶,從窗口翻了進來。

  撿起地上的被子,又給楚晚寧蓋上,墨燃聽著楚晚寧疼痛難忍地低哼,還有抽搐著的背脊,看著他蜷縮在床角的模樣,不再有平日半分兇狠。

  嘴上罵著“活該”,又隱約動了惻隱之心。

  他坐在楚晚寧床邊,守著。不讓人把被子再踢下去。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墨燃終於也有些支持不住,慢慢地歪著頭,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不好,楚晚寧一直翻來覆去,墨燃迷迷糊糊中,似乎還聽到了他在低低地哼著。

  淺寐昏沈,墨燃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什麽時候就自然而然地躺在了楚晚寧身邊,抱住了痙攣顫抖的那個人。他瞇著惺松睡眼,下意識撫摸著他的背,把人抱在懷里,輕輕地夢囈著:“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墨燃睡著,呢喃著,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死生之巔,回到了淒清空闊的巫山殿。

  自楚晚寧死後,再無人與他相擁而眠。

  即使是因為仇恨而滋生出的纏綿,在那樣日複一日的清冷里,也讓他想的心臟揪疼,念的萬蟻噬心。

  可是再想再念,楚晚寧也回不來了。

  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後一捧火。

  這一晚,墨燃抱著楚晚寧,半眠半夢間,一會兒清楚自己已然重獲生命,一會兒又道自己仍在當年。

  他忽然都有些不敢睜眼,怕明日醒來,又只有空蕩蕩的枕席,清冷冷的幔簾。渺茫浮世,漫長一生,從此只剩他一個人。

  他無疑是恨著楚晚寧的。

  可是,抱著懷里的人時,他的眼角卻有些濕潤了。

  那是三十二歲的踏仙君,曾以為再也尋不回的溫暖。

  “晚寧,不疼了……”

  意識朦朧,墨燃像重生前那樣,撫摸著懷里那個人頭發,輕喃著,一句溫柔至極的句子,竟就這樣脫口而出。

  他太困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喚了對方什麽,甚至這句話說出口時就沒有任何的思考,只是這樣自然而然地滑落,而後墨燃呼吸勻長,陷入了更深的夢中。

  第二天一早,楚晚寧睫毛顫動,悠悠醒轉。

  他修為強悍,一夜高燒,此時已經退了。

  楚晚寧困倦地睜開眼睛,意識還有些模模糊糊的,正欲起身,卻猛然發覺有個人正跟自己躺在同一張床上。

  ……墨、墨微雨???

  這一驚非同小可。楚晚寧霎時間臉色蒼白,可偏偏一下子想不起來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更要命的是,他這一動彈,把墨燃也給弄醒了。

  少年打了個哈欠,光潔細嫩的臉龐帶著些酣睡時特有的健康紅暈,他迷糊地掀起眼簾,輕描淡寫地瞥了楚晚寧一眼,含混不清道:“啊……再讓本座睡一會兒……你既然醒了,就去給我煮碗蛋花瘦肉粥喝吧……”

  楚晚寧:“………………”

  什麽亂七八糟的,夢話?

  墨燃仍昏沈著,見楚晚寧沒動靜,也沒催著人家起床煮粥,而是懶洋洋地笑了笑,伸出手,拉過楚晚寧的臉,在嘴唇上熟門熟路的親了一下。

  “不起也行,本座剛剛做了個噩夢,夢里……唉……不提了。”他嘆息著,擁住已經徹底呆滯僵硬了的男人。下巴磨蹭著懷中人的發頂,嘟噥道,“楚晚寧,讓我再抱抱你。”

  作者有話要說:

  發糖發糖發糖,你們要的糖!

  關於墨燃為何會叫他【晚寧】,這個不是口誤,上輩子他到後面真的是這樣喊師尊的,至於為何會喊的如此親密,請聽……呃,不知排在多少回的分解!噠噠噠跑走。

 

 

33 本座要去尋武器啦

  楚晚寧被那個突如其來的親吻震得神識盡碎, 哪里還意識得到墨燃在嘟噥些什麽,只覺得字句都是嗡嗡, 耳邊像下了場急雨。

  那邊墨燃卻是風輕雲淡,咕噥了幾句, 複又睡死過去。

  “……”

  楚晚寧想要推醒他。

  然而榻邊窗扉, 外頭一樹海棠開的正好。不早不晚, 就在楚晚寧手擡起來的時候,一朵殤落的淡粉色海棠花輕巧落在墨燃鼻尖。

  “……”

  墨燃有些難受地抽抽鼻子, 但睡得很香甜, 居然也沒有醒來。於是伸出去推人的手,鬼使神差地換了個方向,楚晚寧摘下那朵海棠, 捏在指間細看。

  一邊看花,一邊出神,慢慢的, 他多少有些想起來了。

  依稀記得, 昨天是墨燃給他清了創口,餵他喝了湯藥。

  再後來, 墨燃似乎是抱住了自己,漫漫長夜里摸著自己的頭發和後背,在耳邊喃喃低語。

  楚晚寧發了會兒呆, 他想這應該是自己的夢吧?

  耳朵尖卻不自覺地緋紅了,像是指尖停著的海棠,花朵荼靡時的燦爛顏色。

  斥責的話語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實在是……不知道該罵些什麽。

  “你怎麽會睡在這兒?”

  聽起來像失足少婦。

  “滾下床去, 誰讓你睡我這里!”

  聽起來像是失足潑婦。

  “你居然敢親我?”

  其實只是嘴唇碰到了而已,比起在幻境里那次,還真算不上親,如果斤斤計較,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

  不知如何是好,玉衡長老只能默默在床上打了半個滾,把臉埋進了被褥里。細長的十指揪著被角,有些煩躁和惱羞成怒。

  最後他選擇掰開墨燃的手腳,坐起來先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楚楚,然後再搖醒對方。

  於是當墨燃睜開惺忪睡眼時,看到的就是坐在床邊,一臉高深莫測,神情冷淡的玉衡長老。

  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師尊我——”

  楚晚寧漠然道:“你昨日破了我的花魂結界?”

  “我不是故意的……”

  “罷了。”楚晚寧十分高冷,沒事人般地一揮袖子,“你快起來吧。去上早課。”

  墨燃都要崩潰了,他有些焦躁地揉著自己的頭發:“我怎麽會睡在這里……”

  “倦了。”楚晚寧很是平靜,“看你這樣子,昨天應該忙活了許久。”

  他說著,目光瞥過案幾上的藥盞,又道:“以後不可擅自闖入紅蓮水榭,若要有事,提前報我。”

  “是,師尊。”

  “你走吧。”

  踏仙君覺得自己撿回了一條小命,急急忙忙跑遠了。

  待他走了,楚晚寧就躺回床上,擡手打開掌心,從指尖縫隙里,看著窗外燦爛的繁花,風吹花落,香雪紛紛。

  海棠柔軟的色澤,就像是昨晚零星的記憶。

  很輕盈,卻又難辨真假。

  他決定打死都不去主動提起昨天的事情。

  太尷尬了!!!

  玉衡長老惜臉如金,要臉不要命。於是幾日後,墨燃再次見到楚晚寧時,玉衡長老依舊雲淡風輕,氣度從容,高貴冷艷,白衣翩翩。

  那一晚的依偎,他們誰都沒有主動提及。只是偶爾目光交疊時,墨燃的視線似乎會在楚晚寧身上多停留那麽一會兒,而後才又習慣性地,追逐著師昧而去。

  而楚晚寧呢?

  他觸到墨燃的視線時,會立刻冰冷地轉開頭。而後,卻在對方沒有覺察的時候,似是不經意地,再瞥過一眼。

  薛正雍很快就得知了楚晚寧受罰一事。

  果不其然,死生之巔的尊主護短,立刻發了好大一通火。不過這火對誰發都不合適,所以他只能關起門來,自己跟自己慪氣。

  ——早知道當初定規矩的時候就該加一條:法不及長老。

  王夫人沏了一壺茶,和聲細語地與他說了良久,薛正雍這才消了氣,但仍說:“玉衡長老生性倔強,以後他要是再這樣,娘子須幫我勸著些。他是上修界那些門派求都求不來的宗師,卻在我這里受這樣的苦,這叫我良心如何能安?”

  王夫人道:“非是我不勸他,你也知道玉衡長老這個人,做事一根筋的。”

  薛正雍道:“罷了罷了,娘子,你調的那些生肌鎮痛的藥給我拿些來,我去看看玉衡。”

  “白的內服,紅的外敷。”王夫人把兩只越窯小瓷瓶遞給了薛正雍,接著說,“我聽燃兒說,玉衡長老這幾日都在奈何橋擦獅子,你去那里應該能找到他。”

  薛正雍於是揣著瓷瓶,一路疾奔來到玉橋附近。

  楚晚寧果然在那里,此時正值午後,弟子們都各自在忙碌著修行,鮮少有人經過奈何橋。玉帶逶迤的橋身上,只有楚晚寧一人孤寂地站著,身形挺拔,自有一段錚錚風骨。

  兩岸林葉瑟瑟,白衣修竹,君子之姿。

  薛正雍走過去,爽朗笑道:“玉衡長老,在賞魚麽?”

  楚晚寧側過臉來:“尊主說笑了,這條江通著鬼界的黃泉之水,怎會有魚。”

  “哈哈,和你開個玩笑嘛。你這人風雅有余,風趣不足,這樣下去討不到媳婦兒的。”

  楚晚寧:“…………”

  “喏,傷藥,我娘子調的。白的內服,紅的外敷。好用的很。給你了。”

  “……”楚晚寧原本並不想要,但瞧見薛正雍頗有些得意洋洋,似乎對自己夫人親制的藥物十分珍愛,便也不好回絕,於是收了下來,淡淡道,“多謝。”

  薛正雍是個粗漢子,但面對著楚晚寧,倒也有些拘謹,很多東西不敢輕易交流,想了一會兒才揀了個話題:“玉衡,三年之後就要靈山論劍了,到時候各門各派的青年才俊都會聚在一起,爭個高低,你覺得蒙兒和燃兒,勝算如何?”

  楚晚寧道:“三年之後的事情,說不好。我只道眼下,墨燃不求上進,薛蒙輕敵自負。都不是該有的樣子。”

  他說話幹脆、刻薄,不繞彎子。

  薛正雍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嘟噥道:“哎啊,小孩子嘛……”

  楚晚寧道:“已經弱冠了,不小了。”

  薛正雍:“話是這麽說沒錯,可他們畢竟才二十不到,我這個當爹當伯父的,總難免偏袒些,哈哈。”

  楚晚寧:“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若此二人往後走上逆途,便是你我之責,如何偏袒?”

  “……”

  楚晚寧又說:“尊主可還記得,臨沂儒風門當年也曾出過兩位天之驕子?”

  他這麽一提,薛正雍的心不禁猛然一沈。

  二十多年前,上修界第一大派臨沂儒風門,曾經有一對兄弟,俱是少年早成,天賦逼人,他們兩個十歲就能獨自降服百年大妖,十五歲已到了可以自創法術,開宗立派的火候。

  不過一山不容二虎,由於兩人都是人中翹楚,最終還是兄弟鬩墻。當年的靈山論劍,弟弟更因事先窺探兄長法術密宗,受到眾派鄙夷,前輩唾棄。大會結束後,弟弟立刻遭到父親的嚴懲,他心高氣傲,受不得挫折,從此便懷恨在心,專修詭道,最後墮落成了一個喪心病狂的魔頭。

  楚晚寧此時提及這件舊事,無疑是想告訴薛正雍:薛蒙和墨燃雖然出色,但比法術更重要的,是心性。

  可惜薛正雍對自己苛嚴,對弟子認真,卻唯獨在兒子和侄子身上犯糊塗,到了溺愛的地步,因此楚晚寧的話,他也沒有聽進去,只打著哈哈,說道:“有玉衡長老指點,他們不會走那對兄弟的老路。”

  楚晚寧搖頭。

  “人性本固執,若非痛下決心,要改談何容易。”

  他這麽一說,薛正雍不由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楚晚寧是否話中有話。躊躇了一會兒,忍不住道:“玉衡,你是不是有些……唉,我說了,你別生氣,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愚侄?”

  楚晚寧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想到薛正雍誤會得這麽大,一時有些噎住了。

  薛正雍憂心忡忡道:“其實他們能不能在三年後嶄露頭角,我並不是特別在意。尤其是燃兒,他從小吃了不少苦,性子難免有些頑劣別扭,希望你別因為他是在館子里頭長大的而嫌棄他。唉,他是我大哥在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血了,我對他,心里頭總存著些愧疚……”

  楚晚寧打斷了薛正雍,說:“尊主誤會,我不會看不起他。我若介意墨燃的出身,又怎會願意收他為徒。”

  見他直截了當,語氣鏗鏘,薛正雍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楚晚寧的目光複又落到橋下滾滾奔流的江水之中,他看著洪波湧起,浪爭喧豗,不再多言。只可惜二人在橋上的對話、楚晚寧的一番自白,卻是如前世一樣,輕易被浪濤吞沒。

  他對墨燃的“不嫌棄”,終是沒有第三個人聽到。

  三月禁足一晃而過。

  這一日,楚晚寧將三名弟子傳至紅蓮水榭,說道:“你們靈核俱已穩固,今日喚你們前來,是想帶你們前往旭映峰,試著召出自己的武器。”

  一聽這話,薛蒙和師昧都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情。

  旭映峰乃是上修界聖山,仞高千尺,壁立萬丈。

  相傳,旭映峰曾經是天神勾陳上宮鑄劍之地。勾陳上宮乃是兵神,掌管南北天極,統禦天下兵刃。

  天帝除魔時,勾陳上宮以崇山為基,湖海為池,自身神血為烈火,鑄成了人世間第一把真正意義上的“劍”,此劍通天徹地,一擊劈落,神州四分五裂,海水逆灌倒流。

  天帝拿著“劍”,兩招之內就將魔族鎮壓在了大地之下,從此再難崛起。

  而那兩招橫貫人間疆土,裂出了兩道猙獰深壑。此一役後,天雨粟,鬼夜哭,洪荒雷鳴,滂沱大雨下了千年,那兩道神劍斬出的深溝被雨水灌滿,就此成為孕育出無數生靈的長江與黃河。

  至於神劍破世的旭映峰,也因此成了後世修仙者的朝拜聖地。上古神祇留下的靈氣十分濃郁,時至今日,崇山峻嶺中仍然出沒著無數神秘精魅,生長著奇花異草。無數修士亦在旭映峰窺破大道,渡劫飛升。

  但對於世人而言,這座鑄造了神劍的奇峰,最大的吸引仍是它的“金成池”。

  那是一潭位於旭映峰頂的冰池,終年封凍。

  傳聞中,勾陳上宮為造神劍,劃破手心,擠入了自己的神血,而其中一滴鮮血濺落在了峰頂的低窪處,千百萬年過去,神血仍沒有枯竭,成了這片清可見底的金成池,受到後人擁簇。

  且不管這個傳聞是真是假,金成池的奇妙卻非虛言。它雖一年四季終年冰凍三尺,但有極少數道士,可以憑借自己的靈核之力,使得池水暫融,而池中會躍出一只上古異獸,口銜兵刃,獻與岸上之人。

  薛蒙迫不及待地問:“師尊,你拿神武時,躍出的是什麽上古異獸?”

  楚晚寧道:“鯤鵬。”

  薛蒙一聽,眼中閃動著熱切的光:“太好了!我可以見到鯤鵬了!”

  墨燃嘲笑道:“等你先把湖水化開再說吧。”

  “你什麽意思?你是覺得我化不開金成湖嗎?”

  墨燃笑道:“哎呀,生什麽氣,我可沒這麽說。”

  楚晚寧道:“從湖里銜來武器的,並不一定會是鯤鵬,據說金成湖中住著百余只神獸,守護著神武之靈,只要其中一只喜歡你,它就尋來自己能獲得的武器,獻與岸上人。而且這些神獸的脾性不一,還會向你提出各種要求,若你不能完成,它們又會銜著武器,返回湖底。”

  薛蒙奇道:“竟是這樣?那師尊,鯤鵬當時和你提了什麽要求?”

  楚晚寧道:“它說想吃肉包。”

  三個弟子楞了片刻,都笑了起來,薛蒙哈哈道:“嚇死我了,還以為是什麽難事。”

  楚晚寧也淡淡一笑,說道:“只不過運氣好。這些神獸的要求稀奇古怪,什麽都有,我也曾聽聞有人召喚出了一只奚鼠 ,那小耗子請那人把自己的妻子嫁給它,那人沒有答應,奚鼠便銜著武器又走了,從此那人便再也沒有機緣得到神武。”

  師昧喃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說道:“有何可惜?我倒敬他是個君子。”

  師昧忙道:“師尊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發妻自然是用再厲害的武器都換不來的,我只是可惜他就此錯過了這樣的神兵利器。”

  楚晚寧道:“這不過是一個傳聞,可惜我無緣見到這樣的人。多年前在金成湖,倒是見過了何為人心可怖,臟我眼睛。”

  他頓了頓,似是回憶起了什麽,眉宇間隱約多了分陰霾。

  “罷了,不提了。這數千年來,金成池邊也不知見證了多少丹心不改,又流露了多少人世薄涼。在神武面前,又有多少人能放棄躋身仙尊的機緣,毫不猶豫地堅守本心……?呵呵。”

  楚晚寧冷笑兩聲,似乎是記憶里某件事情觸到了他的逆鱗,他的神色漸漸漠然下來,嘴唇最終抿緊,閉口不言。劍眉微蹙,看他神情,竟似有些感到惡心。

  “師尊,都說金成池的神武各有脾氣,那你一開始用著順手麽?”薛蒙見他不悅,岔開話題,這樣問道。

  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的:“為師有三把神武,你說哪把?”

  作者有話要說:  窩窩窩收到了青丘大寶貝畫的小晚寧!!!萌粗一臉血!!!開森!!!

  最末附上了圖!!但是手機版可能瞧不見,所以可以去關註“喚作青丘”的微博!我的微博也轉發啦~麽麽紮!猶如打了雞血的肉包!!謝謝太太!!

  今日小劇場圍繞白貓先生的最後一句話“為師有三把神武,你說哪把?”,展開各種改編版本!

  如果這是一篇校園文——

  紀律委員薛萌萌:“班長!我這道題不會訂正qaq我記得你好像是滿分,你那張卷子借我瞅瞅!”

  班長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的:“我滿分的卷子有三張,你說哪張?”

  如果這是一篇總裁文。

  富二代薛萌萌:“楚總呀,我爸讓我把這件賀禮送你海濱度假別墅去,你地址告訴我一下唄。”

  霸道總裁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的:“我海濱別墅有三套,你說哪套?”

  如果這是一篇後宮種馬文(餵餵餵!)

  小王子薛萌萌:“楚皇叔qaq你,你的那位傾世後妃。她她她欺負窩!趁你不在拿指甲撓我!”

  風流皇叔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的:“哦?本王傾世後妃有三位,你說哪位?”

  如果這是新聞聯播:(……)

  ccgv記者薛萌萌:“楚書記,在您的治理下,h城的城市面貌、居民幸福指數都有了突飛猛進的提升,城市汙水排放量大大減少,城市交通擁堵也得到了明顯緩解。在二十大之後的表彰大會上,墨市長特意對您的工作表示了肯定,致以了謝意,並代表hzf授予了您“感動腐國騎士勛章”,您能給我們展示一下您的勛章嗎?”

  楚晚寧書記擡起眼皮,淡淡的:“這位同誌,感動腐國騎士勛章我有三枚,你說哪枚?”

  如果這是……

  楚晚寧:“mmp老子罷演了!!玩夠沒!!!今天盒飯還沒餵我吃呢!”

  肉包:“……最後一個,就最後一個。”

  如果這是美食文。

  飯桶薛萌萌:“老板老板!聽說你們家的包子上過舌尖上的中國!還在第69屆金成池烹飪大賽上被評委老師鯤鵬提名為‘感動大鳥良心大肉包’,老板請問能告訴我包子是什麽餡的嗎?多少錢一籠?能給我來一籠嗎?”

  楚晚寧:“人肉,三萬,不能。”

  肉包:“…………餵,你要按劇本……”

  楚晚寧掀起眼皮,淡淡的:“我有校園、總裁,後宮,ccgv,四個劇本,你說哪本?”

  肉包:“……………………”

  附小晚寧的圖!!

 

 

34 本座失寵了

  這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句子, 也只有楚晚寧可以鎮定自若地娓娓道來。三個徒弟聽在耳中,各自心里都有不同滋味。

  薛蒙想的最簡單, 就只有一個感嘆詞:啊!

  墨燃複雜一些,他想起前世某些事情, 捏著下巴思忖著, 心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楚晚寧的第三把武器。

  至於師昧, 他偏著頭,一雙江南煙雨杏花眸, 里頭閃動著微弱的光澤, 似是崇拜,又似神往。

  “天問是金成池里得來的嗎?”

  楚晚寧:“嗯。”

  “那其他兩把……”

  楚晚寧:“一把是,一把不是。武器脾性通常不會太烈, 都可駕馭,你無需太過擔憂。”

  薛蒙有些羨慕地嘆著氣:“真想看看師尊另外兩把神武。”

  楚晚寧道:“一般的事情,天問都足夠應付了, 其余兩把, 我倒寧願他們永無用武之地。”

  薛蒙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但眼中仍然光芒閃動, 楚晚寧看在眼里,知道他好武的天性極難抑制,所幸薛蒙心腸不壞, 只要稍加引導,倒也不必過於擔憂。

  墨燃卻在旁邊摸著下巴,似笑非笑的。

  乃知兵者是兇器, 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楚晚寧……無論前世今生,輸就輸在了這一身正氣之上。

  邪不勝正都是書中寫寫的,偏偏這個傻子要當真,活該如此天賦異稟,武力高超,卻還是做了階下囚,成了冢中骨。

  “師尊。”師昧的聲音打斷了墨燃的遐思。

  “弟子聽聞,每年上旭日峰求武的人成百上千,能有機緣融開金成池的卻只有一兩個人,甚至好幾年不見池水冰釋。弟子修為淺薄……實在是……沒有可能得遇良緣。阿燃和少主他們都是人界翹楚,要不我就不去了,留在這里,多練練基本的法術就好。”

  楚晚寧:“…………”

  他沒有說話,細瓷般的臉龐籠著些淡淡薄霧,似乎正在沈吟。

  上輩子師昧就是因為自卑而放棄了去旭映峰的機會,墨燃見狀,立刻笑道:“只是去試一試,要不成的話,就當是一番遊歷。你整天在死生之巔窩著做什麽,也該出去長長世面。”

  師昧愈發忐忑:“不,我修為太弱,旭映峰的人那麽多,萬一遇上了其他門派的弟子,要我切磋過招,我肯定打不過,只會給師尊丟人……”

  楚晚寧擡眼道:“你是在怕這個麽?”

  他這句話問的很奇怪,像是疑問,又像反問。其他兩人並無感覺,但師昧卻心中一涼,擡起眼,正對上楚晚寧霜華凜冽的銳利目光。

  “師尊……”

  楚晚寧面色不動,說道:“你主修治療,本就不擅長與人過招。如若有人糾纏你,回絕就好,不丟人。”

  墨燃也咧嘴一笑:“師昧別怕,有我呢。”

  於是收拾行裝,三個人上路了。

  這回要去的是上修界,路途遙遠,騎馬太累。楚晚寧依然不願意禦劍飛行,於是車馬行轅,不緊不慢地走了十多日路,才終於來到旭映峰旁的一個城鎮。

  三個弟子都已經自馬車里出來,只有楚晚寧還懶得動,他撩開車廂的竹帷,說道:“在這兒休息一晚,明日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旭映峰了。”

  他們歇腳的這座城名叫岱城。城池雖然不大,卻十分富庶繁華,女子披羅戴翠,男子錦帽綢衫,儼然比下修界最富饒的地方還要奢華幾分。

  薛蒙啐道:“上修界這幫狗東西,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墨燃也不喜歡,難得沒有去反駁薛蒙,而是帶著甜膩膩的笑,嘲諷著眼前景象:“是啊,看得我好生嫉妒,難怪那麽多人擠破腦袋也要遷來上修界,就算不修仙,做個普通人,也要比下修界的日子好過太多了。”

  楚晚寧翻出一盞銀灰假面,戴在臉上,這才慢慢悠悠地下了馬車,看著周圍鬧市喧囂,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薛蒙奇道:“師尊為何要戴假面?”

  楚晚寧道:“此處是臨沂儒風門的地界。我不便露面。”

  見薛蒙還是疑惑不解,墨燃嘆氣道:“小鳳凰不長腦子,師尊以前是臨沂儒風門的客卿啊。”

  他這麽一說,薛蒙這才想起來,但是天之驕子並不願意承認自己忘了這點,漲紅了臉,翻了個白眼,說道:“這、這我當然知道,我只奇怪,客卿而已,又不是賣給他們了,想走就走,難道儒風門的人見了師尊還能把他綁回去不成?”

  墨燃道:“說你笨你還真笨,你難道不曾聽說嗎?自從師尊離開之後儒風門後,上修界就極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我們下山除妖時,若有人問起師門,我們不都是只說到死生之巔,不說師承何人麽?”

  薛蒙楞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道:“原來師尊的行蹤在上修界是成迷的?可是師尊這麽厲害,為什麽要隱瞞自己的去向?”

  “不曾刻意隱瞞,但也不想教人打擾。”楚晚寧道,“走吧,住店去。”

  “哎,四位仙君要住店吶?”客棧的小二頂著張油光滿面的臉跑過來。

  薛蒙道:“要四間上房。”

  小二搓手笑道:“真對不住了仙君,那個,近日岱城的客房都有些緊張,四間房是騰不出來了,要不委屈仙君們拼湊著住一住?兩間房怎麽樣?”

  沒有辦法了,他們只湊合著落腳。

  只不過在分配房間的時候,出現了些小問題。

  ——

  “我要和師昧一間房。”趁著楚晚寧在結賬,三個徒弟湊在一起,墨燃鏗鏘有力地表示。

  薛蒙不幹了:“憑什麽?”

  墨燃奇道:“你不是喜歡粘著師尊嗎?”

  “那、那我也不想——”

  他極敬楚晚寧,但敬畏二字,也少不掉一個“畏”,對於楚晚寧,他到底是喜愛多一些,還是畏懼多一些,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看薛蒙漲紅了臉,墨燃賤兮兮地笑道:“弟弟,我看你不是不想和師尊睡,而是不敢吧?”

  薛蒙瞪圓了眼睛:“師尊又不會吃人,我有什麽不敢的!”

  “哦。”墨燃笑道,“可是師尊夢中好打人,你知道嗎?”

  薛蒙:“……”

  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薛蒙囁嚅間,忽然想到了什麽,怒氣沖沖地質問:“師尊睡著的時候怎麽樣,你怎麽會知道?你和他睡過?”

  這話說的曖昧了些,盡管薛蒙本身並無任何邪佞意思,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墨燃暗道,本座豈止是和他睡過,本座上輩子還睡過他呢。

  但好漢不提當年勇,嘴上仍然笑道:“你要不信,今晚可以感受一下。金創藥記得帶一瓶,有什麽跌打損傷的還可以救個急。”

  薛蒙待要發作,楚晚寧已經付了賬款,走了過來。

  他淡淡看了他們一眼,說道:“走吧。”

  三個少年小尾巴似的跟在師尊後面上了樓,站在客房前時,原本爭得歡脫的三個人都開始眼觀鼻鼻觀心,等著楚晚寧開口。

  其實剛剛他們的爭執都是白搭,真正等排房的時候,還不是統統閉嘴,等著師尊發話。

  楚晚寧頓了頓,說道:“只剩下兩間房,你們誰……”

  他暗自躊躇,有些尷尬。

  該怎麽說——“誰願意和我一起?”

  聽起來都帶著些小心翼翼的可憐,也實在太不像玉衡長老的風格。

  那該怎麽說?

  “墨微雨,你跟我走。”這個樣子?

  ……算了吧,配上一根狼牙棒一塊虎皮,和強搶良家少婦的黑風寨寨主也沒什麽區別了。自己好歹是一代宗師,臉還是要的。

  更何況自從之前紅蓮水榭相擁而眠,兩人就自覺尷尬,極少單獨相處。

  楚晚寧神色淡漠平和,內心卻滾淌過無數念頭,過了良久,終於矜冷自持地微擡下巴,朝薛蒙點了點。

  “薛蒙和我一間。”

  薛蒙:“…………”

  墨燃原本笑瞇瞇的,此時卻不由楞了一下。

  他確實希望薛蒙和楚晚寧住一起,自己和師昧住一起。但是當這個選擇從楚晚寧口中說出來時,卻莫名有些氣悶。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子,很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狗。小野狗遇到一個男人,那個人對他雖然不算太好,但總算每日三餐願意丟些骨頭給他啃。

  可是小野狗不喜歡這個兇巴巴的家夥,於是他雖然每日啃著骨頭,卻舔舔爪子就朝對方汪汪直叫,他並沒有把這個男人當做自己的主人。

  然而不知是為什麽,有一天,這個男人端著碗出來,里面裝的卻不是自己熟悉的骨頭,而是黍米,一只皮毛鮮亮的漂亮雀鳥蹁躚而落,棲在男人肩頭,用圓溜的眼睛盯著他,晶瑩的喙親昵地蹭著他的臉。

  男人也側過眸,摸了摸雀鳥豐奢的羽翼,細細地餵他谷糧。

  他這只野狗,就不禁呆住了。

  畢竟,他原以為楚晚寧會選自己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恃寵而驕的狗是會失寵的!飼主不要你了!飼主改行玩鳥!(餵餵餵!)飼主寧可玩鳥也不玩你!哭去吧!

 

 

35 本座腳滑

  是夜, 墨燃托腮望著墻壁。

  一墻之隔,就是楚晚寧和薛蒙的臥房。

  師昧愛幹凈, 換洗的衣衫疊的整整齊齊擺在床榻上,抹的連個褶子都沒有。而後就下樓去讓小二送熱水上來洗澡。

  這客棧的隔音並不是特別好, 屋子里靜了, 就能隱約聽到旁邊的動靜。

  楚晚寧似乎說了句什麽, 聽不太清。但緊接著薛蒙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好像是緊了點。”

  墨燃狗崽子的耳朵刺溜一聲豎了起來,動了動。

  隔壁的小鳳凰說:“師尊, 疼不疼?”

  “……不礙事, 你繼續吧。”

  “我輕一點,弄疼你了你跟我說。”

  “啰里啰嗦,要做就做, 不做就算。”

  墨燃驚恐地睜大眼睛:“???”

  雖然知道隔壁這兩人絕無可能,但這是什麽對話?他們在幹什麽?

  狗崽子的耳朵都要湊在墻壁上了,能聽到衣物模糊的相擦聲, 再仔細一點, 甚至地聽到楚晚寧壓抑著的悶哼。

  這聲音,他曾多少次在床上聽到楚晚寧發出過, 他那位師尊很爽或者很痛的時候,都不願意吭聲,總是死咬著下唇, 眼尾含著潮潤的濕紅。這個時候只要再用力,就能聽到楚晚寧喉頭破碎的低喘……

  “等、等一下。”楚晚寧嗓音沙啞,低沈道, “那里……你不要碰。”

  “好。”薛蒙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那師尊你……你自己來?”

  “嗯。”

  哪里?

  什麽亂七八糟的?哪里不要碰?什麽自己來?這兩個人到底在做什麽!

  墨燃的臉都黑了。

  等反應過來,他已經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里面傳來一陣匆忙的異響。狗崽子的臉色更差了,提起一口氣道:“師尊,你們——”

  門吱呀一聲開了。

  薛蒙衣冠楚楚地立在里面,手里還拿著半截沾著血跡的紗布,正瞇著眼睛,一臉莫名其妙地瞪著自己。

  “幹什麽?大晚上的呼呼喝喝。撞鬼了你?”

  墨燃嘴張了張,又很蠢地閉上了。目光越過薛蒙,看到楚晚寧坐在桌邊,桌上擺著嶄新的紗布和傷藥。

  “你們這是在……”

  薛蒙瞪他:“上藥啊,師尊肩上的傷還沒好透。幾天沒換藥了,有幾個傷口又悶壞了。”

  墨燃:“……”

  他呆里呆氣地問:“那、那太緊了是……”

  “太緊?”薛蒙擰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哦,紗布啊,之前綁的太緊了,有些血粘著傷口,險些弄不下來。”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有些狐疑地打量了墨燃兩眼。

  “你偷聽我們說話?”

  墨燃翻了個白眼,勉強收拾著自己已經狼狽不堪的顏面:“這客棧的隔板這麽薄,誰偷聽了,不信你去旁邊聽聽看,貼著墻的話連呼吸聲都能聽清楚。”

  “哦,是嗎?”薛蒙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勁,“——等等,你怎麽知道?你貼著墻聽過了?”

  墨燃:“……”

  薛蒙大怒:“墨微雨,你好變態!”

  墨燃怒道:“誰知道你會不會對師尊做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情!”

  薛蒙是個純潔之人,於此道渾然不知,並不明白墨燃在說什麽,於是更加生氣:“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扭頭又委屈道,“師尊,你看他——”

  楚晚寧披上了外袍,攏著松松垮垮的衣襟,一邊理著頭發,一邊冷冷淡淡地走過來,上下打量了墨燃兩眼。

  “什麽事?”

  “我……我隔壁聽到……”墨燃支支吾吾,硬著頭皮,“那什麽,我以為薛蒙欺負你……”

  “什麽?”楚晚寧並未聽懂,他瞇起眼睛,“誰欺負我?”

  墨燃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

  正尷尬不已地互相對視著,師昧上來了。

  “阿燃?你怎麽在師尊房門口?”

  “我……呃……”墨燃更噎了,“那個,有些誤會。”

  師昧笑道:“那誤會解決了嗎?”

  “解決了解決了。”墨燃連連道,“師昧,你不是讓小二送熱水上來洗澡了嗎?師尊也還沒洗吧,我再去樓下讓他們再多送一點。”

  師昧道:“不用了。”他拿出四只楠竹小木牌,微笑道,“小二說,這客棧旁邊有個天然的溫泉湯,店家修成了專門的澡堂。拿著這個牌子就能去洗了,給你們一人一個。”

  墨燃覺得自己一個斷袖,實在不應當和另外三個人一道去泡澡。

  薛蒙也就算了,師昧在他眼里聖潔如神祇,不敢細想。但是楚晚寧他是知道的,就從重生後的幾次親密接觸來看,自己極有可能一看他脫衣服就腦子犯抽。

  墨燃當即捂臉道:“我不去了。”

  薛蒙大驚失色:“你不洗澡就睡覺?這麽臟!”

  墨燃道:“我讓小二送熱水上來。”

  師昧莫名道:“這客棧不燒熱水,所有客人都是去溫泉湯泡澡的呀。”

  墨燃:“……”

  沒有辦法,墨燃只得跟他們一道拿了換洗的衣服,去溫泉湯泡澡。這客棧倒也知道討巧,明白來此處的大多都是去金成池求劍的道士,因此幹脆給澡堂取名叫“金成旭映”,討個吉頭。

  墨燃生怕自己發昏,不敢與其余兩人撞上,匆匆把衣裳換了,腰間嚴嚴實實纏了條浴巾,自己先跑去浴池里,找了個僻靜地方泡下。

  由於已經很遲了,浴池里並沒有幾個人,零零散散地還都分部在很遠的地方,墨燃腦袋上頂著塊白毛巾,把整個人外加半張臉都沈在水面下,一吐氣,咕嚕咕嚕冒泡泡。

  第一個人更衣完畢,赤裸裸地邁著長腿出來了。

  墨燃偷眼瞥了一眼,松了口氣,還好還好,是薛蒙。

  薛公子雖然俊美,但橫豎不是踏仙君的菜,兩人對視一眼,薛蒙朝他指了指:“你離我遠一點。”

  “幹什麽?”

  “嫌你臟。”

  墨燃:“呵呵。”

  澡堂內霧氣迷蒙,又過一會兒,正在拿皂莢擦拭身子的薛蒙忽然道:“師尊,這邊!”

  墨燃半張臉都在水里,聞言差點被嗆到。雖然明白自己不該多看,但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岸上瞧去。

  這一眼可真要了命,墨燃猝不及防,頓時喝了兩口洗澡水進去,他顧不得惡心,連忙把自己潛得更深,只露出一雙眼睛在水面上。

  他怎麽也沒有料到,楚晚寧和師昧是一起出來的。

  兩個人,一個纖細柔美,披著墨色長發,裹著浴巾,正是師昧。

  墨燃原本應該是最想偷看他的,但最後竟然只匆匆瞥了一眼就過去了。他實在是敬師昧如明月,不敢大庭廣眾隨意盯著看。

  但一個高挑冷峻,寬肩窄腰,體魄結實肌膚緊繃,正是楚晚寧。他豎著高馬尾,披著件寬大的白色浴袍,渾身上下遮的都算嚴實,唯獨衣袍實在是太寬了些,衣襟處仍然沒有拉緊,裸·露出大片光滑緊實的胸膛。

  墨燃瞪著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溫泉悶死,煮熟。

  想把目光移開。

  但眼睛就是不聽話,直勾勾地挪不開一絲一毫,耳根慢慢就紅了。

  隔著氤氳迷霧,楚晚寧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沒看,隨意給自己裹著紗布的位置上了一層防水結界,而後邁足踏入溫泉中,衣擺飄浮,行動間能看到他的雙腿,端的是線條緊頎,勻直修長。

  墨燃:“………………”

  他再也受不了,閉上眼睛整個都沈到了水底。

  即使有腰間浴巾的阻擋,自己這樣的反應也太……

  墨燃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他是真的不喜歡楚晚寧,恨極了楚晚寧。

  可是偏偏身體記得曾經的翻雲覆雨,記得那些能把鐵骨侵蝕成柔情的失魂纏綿。也記得他們之間所有那些臉紅心跳,荒謬不禁的事情。

  喉結滾動,內心天人交戰。

  墨燃最後真的都快急哭了。

  他生怕第一次這麽鄙夷自己——怎麽就這樣了?師昧還在眼前呢,自己對著楚晚寧發癔癥算什麽?

  就算前世肌膚相親,魚水之歡。

  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自己再這麽記掛著楚晚寧的身體,對師妹算什麽?多不尊重人家,多不好啊。

  眼觀鼻鼻觀心壓制邪念了半天,墨燃才總算把小腹的一股邪火給壓了下去。這才倏地冒出水面,甩了甩水珠,拿毛巾擦幹凈臉上的水,睜開一雙迷蒙雙眼。

  不偏不倚,正對上楚晚寧的臉龐。

  而且剛剛一頭的水,都甩在了楚晚寧臉上。此時一滴水珠正晃悠悠得淌下來,驀地滲入了他漆黑銳利的眉毛,然後再一點點地流下來,幾乎要滴進那漂亮的鳳目里。

  楚晚寧:“…………”

  墨燃:“…………”

  這真是太不妙了,自己剛剛潛在水底憋氣,看不見周圍情況。

  楚晚寧也並不知道墨燃潛在這個位置,自顧自地過來要拿熏香盒子。結果熏香還沒拿到,被忽然浮出來的人濺了滿臉的水。

  這溫泉很深,浮力不小,墨燃一暈頭暈腦的,就準備往後退,結果腳下一滑,不偏不倚摔進了楚晚寧懷里。

  “啊!”

  “……”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小劇場《你耳中的世界和我不一樣》

  鳳凰兒:好像是緊了點。

  小奶狗:!!??!!

  鳳凰兒:師尊,疼不疼?

  大白貓:不礙事,你繼續吧。

  鳳凰兒:我輕一點,弄疼你了跟我說。

  大白貓: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小奶狗:汪汪汪!!!泥們在做什麽!!!怒!!汪汪汪!

  鳳凰兒:……啊?我在給師尊捏肩啊。

  小奶狗:那緊了些是指……

  鳳凰兒:肩膀肌肉緊張,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小奶狗:………………

  多年後。

  俊俏威武的二哈(存在這種生物嗎?):好像是緊了點。

  鳳凰兒:!!??!!

  二哈:師尊,疼不疼?

  大白貓:不礙事,你繼續吧。

  二哈:我輕一點,弄疼你了跟我說。

  大白貓: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鳳凰兒在門口思忖片刻,斷定二哈是在給師尊捏肩。

  唉~蠢哈的手勁真大呀。小鳳凰翻了個白眼,如是想到——捏個肩膀而已,師尊聲音都好像有點沙啞了,差評,差評。

  他抖抖羽毛走了,並不知道自己錯失了一個英鳥救主的機會(無奈攤手)

 

 

36 本座大約是瘋了

  楚晚寧不及思索, 伸手扶住了他。溫熱的泉水中,兩個人肌膚緊貼, 墨燃頓時覺得尾椎骨竄起一陣火花電流,激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雖然在紅蓮水榭, 他也抱過幾乎赤·裸的楚晚寧, 但那時候情況危急, 他根本顧不得多想多看,所以也並沒有太大的印象。

  然而此時, 他一只手貼在楚晚寧胸口, 一只手還下意識地扶著師尊的腰,水下腿都蹭到了一起,對方的肌膚在泉中顯得愈發滑膩溫熱, 墨燃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

  他對楚晚寧……

  只是這樣摸了對方的腰,還什麽都沒有做,就……

  反應劇烈, 江流潮湧。

  “師、師尊, 我——”

  他掙紮著站直,已經火熱的下身卻在這倉促掙紮中頂到了對方。

  楚晚寧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俊美的臉龐霎時間閃過驚愕,隨機立刻後退,也就是同時, 方才懸在他睫毛之上的水珠淌進了眼睛里,楚晚寧受了刺激,連忙閉目欲揉, 但卻沒有帶擦拭的浴巾。

  “師尊用、用我的吧。”

  墨燃簡直尷尬到死,他面紅耳赤,卻偏還欲蓋彌彰地想要裝作沒事,拿著自己的毛巾替楚晚寧擦著臉上的水珠。

  楚晚寧舒開鳳眼時,眸中又是不解又是錯愕,隱隱的還有一絲驚慌。但這些都是一閃而過的,他很快努力平靜下自己,當做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啞聲道:“香薰,遞我。”

  “哦……哦好。”

  墨燃像個熟螃蟹似的橫著走到池邊,拿起擱在岸上的香薰盒。

  “師尊要、要什麽味道?”

  “隨便。”

  墨燃頭暈腦脹,一片空白地對著盒子看了半天,誠懇地轉頭:“沒有叫做隨便的香料。”

  楚晚寧:“……”

  頓了頓,嘆了口氣:“梅花,海棠。”

  “好。”

  墨燃撿出兩枚香片,遞給了楚晚寧。

  兩人指尖相觸時,又是一陣觳觫。

  就算再不願意,也還是甩不掉曾經的那些記憶。

  如果是以前,自己早該在池邊與他熱切糾纏,他眼前甚至浮現出楚晚寧半跪著的情形,趴在地上,承受著自己的火熱,愛欲兇猛滾燙,師尊忍得星眸半闔,不住顫抖,卻依舊被自己幹到高潮……

  墨燃再也受不了,那種雄性本能的渴望讓他眼睛都發紅了。他完全不敢再看楚晚寧一眼,他覺得自己現在即使看師昧,都要比看楚晚寧穩妥。

  怎麽……會這樣……

  怎會如此?

  匆匆洗完,趁著其他三個人還在泡著,墨燃含糊地說自己困了,先回去睡了。

  回到房間,反拴上門。

  墨燃再也無法忍受,紓解著自己的欲望,他不想在這種時候想象楚晚寧的模樣,他寧願唐突佳人去想象師昧。這樣也會讓他糾結的內心好受一些。

  可是身體和思緒都不受控制,眼前閃過的都是曾經他和楚晚寧的交頸相歡,那些噬骨的激情,在今晚就像被拉開了閘門,瘋狂地湧回腦內,伴隨著一陣又一陣覆滅的戰栗感。

  他幾乎是粗暴地對待著自己,就好像在那個男人身上糾纏,瀕臨覆滅時,他揚起脖頸,既是不甘,又是含混地喘息著。

  喉間下意識地吐出一個名字。

  “晚寧……”

  說出這兩個字,他悶哼一聲,微微發著抖,全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掌中一片靡靡濕潤……

  發泄過後,墨燃把額頭抵上冰冷的墻面。眼中盡是迷茫。

  羞恥,愧疚,厭惡,刺激。

  他怎麽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在重生之後,還會對楚晚寧有這樣強烈的反應。

  他忽然對自己嫌惡極了。

  雖然,前世他不曾得到師昧,旺盛精力都發泄在萬花叢中。但那種看似多情的濫情,其實對他而言也沒什麽。

  熄了燭火,只不過是翻雲覆雨而已,和誰都一樣。

  即使是稍微動了情的容九,也不過因為和師昧眉眼處有些神似而已。

  但對於楚晚寧的這種感情,卻是全然不同的。他能清晰得意識到,只是想象,並非真正的融合,他就能感受到在那些小倌伶人身上全然感受不到的強烈快感,那並不是身體的,還有……

  他不願再深思下去。

  他愛的是師昧,以前是,今後也是,絕不會變。

  反複告訴自己好幾遍之後,墨燃慢慢平複著呼吸,蹙著眉頭,閉上了眼睛。

  他又是著急,又是懊惱,更多的是一種難過委屈。

  他不想這樣的。

  情·欲來時,他無法遏制地想著楚晚寧。情·欲退後,他再也不願多想和楚晚寧有關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縷頭發,一個眼神。

  他近乎是偏執地認為,他喜歡的,深愛的。

  是師昧啊……

  同樣腦中一片混亂的還有楚宗師。

  畢竟他直觀並且深刻地感受到了墨燃的欲念,少年的身體發育得很好,已是十分駭然,興奮時燙硬火熱,像蓄勢待發的鐵。

  盡管楚晚寧臉上很快恢複了鎮定,後來也絕口不提,但那種感覺卻讓他頭皮發麻,且不敢相信。

  更讓他難以啟齒的是,其實自己當時也是有反應的。

  幸好他臉皮薄,縱使泡溫泉也習慣穿著浴袍,全身都擋的好好的,沒有讓人瞧見,不然他的臉就沒地方擱了。

  可墨燃究竟是為什麽會……

  夜里,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了很久,也不敢去想象——或許墨燃也喜歡著自己。

  這個念頭實在是太瘋狂,也太羞恥了。

  只是小心翼翼地想“也許墨燃也喜歡——”

  “自己”兩個字都沒有來得及在腦海中露面,楚晚寧就惡狠狠地把掐了自己一下。一雙鳳眼明亮清澈,卻又閃爍躲藏。

  他連這個句子都不敢想完整。

  畢竟自己又兇又愛打人,嘴巴毒脾氣不好,長得又不似師昧那般絕代風華,年紀也不小了,即使墨燃喜歡男人,也不會瞎了眼看上自己。

  他就這樣高傲著。

  而他的內心,其實早就因為被人冷落太久,被人畏懼太久,在這樣漫長而孤獨地行走中,漸漸地自卑到塵埃里去。

  第二日醒來。

  墨燃和楚晚寧在客棧走道相遇,兩人各懷心事,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沒有先說話。

  最後,是墨燃先佯作無事,朝楚晚寧笑了笑:“師尊。”

  楚晚寧松了口氣,他正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見墨燃選擇了對昨天的事閉口不提,那麽他也正好從善如流,一如往常,淡淡地點了點頭。

  “既然起了,就去把師昧也叫起來,我們準備一下,就可以去旭映峰了。”

  旭映峰頂終年積雪,十分寒冷,即使是體魄強健的修仙之人,也難敵如此嚴寒。楚晚寧去裁縫店里給徒弟們買了禦寒的鬥篷,手套,讓他們等冷了穿起來。

  抽著水煙袋兒的老板娘咧著朱紅大嘴左右招攬,一會兒跟墨燃說:“小仙君長得英姿颯爽,你看著黑底金龍分水大麾,這蜀繡是頂頂好的,光就這龍眼睛,我精雕細琢,繡了三個多月才完成呢。”

  墨燃訕訕笑道:“姐姐嘴真甜,可惜我是上山求劍,不必穿的如此鄭重其事。”

  老板娘見這個不成,又拉住師昧:“喲,這位仙君樣貌可太美啦,瞧上去比咱們岱城最漂亮的姑娘還標致三分。仙君,要我說,這件蝶戲牡丹的紅鬥篷最襯你,試試看?”

  師昧苦笑:“老板娘,那是女兒家穿的吧。”

  薛蒙因不喜愛逛街看衣裳,自命清高不肯過來,只在原處等著。楚晚寧就替他選了件黑底紫邊的鬥篷,風兜檐口圍著圈兒兔毛白邊。

  老板娘說:“仙君,這衣裳你穿有點小,少年的身形穿了才差不多。”

  楚晚寧淡淡道:“給我徒弟買的。”

  “哦,哦哦。”老板娘恍然大悟,旋即笑道,“真是個好師父啊。”

  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被喚作“好師父”,楚晚寧身形一僵,臉上雖然繃著不動,但走路的時候,卻同手同腳了好幾步。

  最後墨燃挑了一件青灰鬥篷,師昧是月白色,楚晚寧拿了件素白的,一件黑底紫邊的,結了帳,去和薛蒙回合。

  薛蒙一看自己的鬥篷,眼睛就瞪大了。

  楚晚寧不明所以:“怎麽了?”

  “沒、沒什麽。”

  然而等楚晚寧轉頭走遠,薛蒙以為他聽不見了,就頗有些嫌棄地看著鬥篷的滾邊,小聲嘀咕道:“紫色?我不喜歡紫色。”

  卻不料楚晚寧的聲音冷冷傳來:“啰里啰嗦,不穿你裸著上去。”

  薛蒙:“…………”

  不緊不慢地趕了最後一段路,四人在天色漸暗前,終於到了旭映峰腳下。

  旭映峰靈力充沛,多靈獸異禽,就算是道士,沒有些斤兩,也不敢貿然上山。

  不過有楚晚寧在,這點倒是不用擔心,楚晚寧憑空凝出三朵晚夜海棠花,有驅靈退邪之效,佩在三個徒弟的腰封間,而後道:“走吧。”

  墨燃擡頭,看了看隱匿在夜色當中,上古巨獸般死寂而臥的巍峨峰巒,端的便有萬千感慨湧上心頭。

  那一年,他就是在旭映峰昭告天地日月,妖鬼神魔,他墨燃已不滿足於修真界的踏仙君,要自封為人界之主。

  也是在那一年,在旭映峰,他同時迎娶一妻一妾。

  他還記得那個妻子的臉,宋秋桐,修真界的絕代美人,五官從某一個角度看去,像極了師昧。

  他不是個顧及禮儀廉恥的人,並未按煩瑣的規矩三媒六聘,當時他就那麽牽著宋秋桐的纖纖素手,拉著那個蓋著紅巾帕的女人,拾級而上,萬級臺階,他們走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後來宋秋桐腿腳疼了,走不動了。

  墨燃脾氣也差,掀了她的蓋頭就要兇她。

  可是朦朧月色下,宋秋桐一雙委屈隱忍的秀氣眼眸,像極了化為九泉白骨的那個故人。

  厭憎的話語凝在嘴邊,顫抖些許,最後說出口的卻是:

  “師昧,我來背你吧。”

  宋秋桐按輩分,如若和他是同門,確實是他的師妹,因此她對這個稱呼只是微微一楞,還道墨燃滅了儒風門全門,就自然把儒風門歸進了死生之巔,叫師妹也不是不可以,於是笑了笑,說道:“好。”

  最後幾千級臺階,踏仙君,人界之主,黑暗之君,就是那麽一步一步,穩穩地背著紅裳嬌美的新娘子,走上峰頂。

  他低著頭,瞧著地上的斑駁人影,怪異的姿勢,交疊在一起。

  他笑了笑,喉嚨是啞的:“師昧,以後我就是人界主君了,從今往後,誰都不能再傷到你。”

  伏在他身後的女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猶豫了一會兒,低低“嗯”了一聲。

  那聲音很輕,或許正是因為太輕了,女性的聲線並非如此明顯,聽起來有些模糊莫辨。

  墨燃的眼眶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紅了,他低沈地說:“對不起,這一天,讓你等太久了。”

  宋秋桐還道墨燃喜歡她許久了,於是溫柔道:“夫君……”

  這一聲女子聲響,喚的清清脆脆,猶如嬌蘭墜露,好聽得很。

  可墨燃的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怎麽了?”

  “……沒什麽。”

  又往前繼續走著,墨燃的嗓音卻不再沙啞,那些微弱的顫抖,也消殤殆盡。

  頓了頓,他說:“以後叫我阿燃便好。”

  宋秋桐頗感意外,也不是很敢這樣稱呼踏仙君,猶豫道:“夫君,這……恐怕……”

  墨燃的語氣卻陡地兇狠起來:“你要不聽,我把你從山頂上扔下去!”

  “阿、阿燃!”宋秋桐忙改口道,“阿燃,是我錯了。”

  墨燃不再說話。

  他低著頭,默默的不吭聲,繼續往前走著。

  地上的影子還是影子。

  到後來看清了,就會發現,真的,只不過是影子而已。

  鏡花水月,都是假的。

  他擁有的,最終也只配是一場幻影。

  終歸虛妄。

  “師昧。”

  “嗯?”走在墨燃旁邊的人聞聲轉頭。萬葉千聲,草木瑟瑟,月光照著他絕色容顏,“阿燃,怎麽了?”

  “你……走累了麽?”墨燃看了走在前面的楚晚寧和薛蒙一眼,悄聲道,“累了的話,我背你吧。”

  師昧還沒說話,楚晚寧就回過頭來了。

  他冷冷瞥了墨燃一眼:“師明凈的腿斷了嗎,需要你逞能?”

  師昧忙道:“師尊,阿燃只是開玩笑,您別生氣。”

  楚晚寧壓低眉毛,眉峰淩厲,目光隱隱流竄著火光:“可笑,我有什麽好生氣的。”

  說完一拂寬袖,揚長而去。

  墨燃:“………………”

  師昧:“………………”

  “師尊不高興了呢……”

  “他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墨燃在師昧耳邊悄聲道,“心眼比針尖兒都小,自己冷血無情,還不允許別人兄友弟恭。”

  完了皺了皺鼻子,壓低聲音總結道:“特別討厭。”

  前面的楚晚寧忽然厲聲道:“墨微雨,你再多說一個字,信不信我把你丟下山去!”

  墨燃貌似識趣地閉嘴了,但他偷偷用笑嘻嘻的眼神瞥了眼師昧,動著口型道:

  你看,我沒說錯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修真學院的老師給同學們布置了一個作業,用“絕無可能”造句。

  墨燃:喜歡一個人,難道就是喜歡他的肉體麽?絕無可能。

  楚晚寧:喜歡一個人,難道就一定要說出口嗎?絕無可能。

  師昧:我的相貌,難道會跟姑娘家相似嗎?絕無可能。

  薛蒙:作為一個直男,難道我願意穿基佬紫的鬥篷嗎?絕無可能。

  王夫人:作為一個直男,難道你會不穿裸著和三個基佬一起爬山嗎?絕無可能。

  薛正雍:玉衡長老這麽鈣,他座下會有直男?絕無可能。

  宋秋桐:作為一個炮灰,這輩子帝君會娶我嗎?絕無可能。

  肉包:二哈今天這麽渣,評論區會沒有小天使罵他嗎?絕無可能。

 

 

37 本座見到大神了

  “冷月映霜雪, 寒山抱冰池。八千高仞不得越,天涯絕處是此時。”

  薛蒙戴著鹿皮手套, 拂去崢嶸巨石上的積雪,念了一遍上面的朱砂題字, 回頭喜道:“師尊, 我們到了。”

  旭日峰頂終年朔雪紛飛, 此時一輪嬋娟高懸,凜凜月色映照著冰湖, 寒氣蕭森, 冷澀凝絕,金成湖結冰而不覆雪,恰如琉璃珠璣, 橫鋪天地,銀河落凡,星垂萬里, 端的是壯麗無極。竟真的猶如行至人間盡頭, 皓雪白首。

  一行人來到湖邊,光滑如鏡的湖面流溢著瑰麗細光, 有一道石堤一直通向湖心。堤旁立著一塊石碑,碑上霜華凝結,石紋縱橫, 唯有“擬行路難”四個篆書蒼遒有力,歷經千年仍然撇捺清晰,且朱拓鮮紅, 竟像是常有人潤色添漆。

  楚晚寧在石堤前停下腳步,說道:“金成池求劍,一次只能進一個人。你們誰先去?”

  薛蒙迫不及待地說:“師尊,我先去!”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搖了搖頭:“你行事莽撞,我不放心。”

  這時候一旁的師昧笑了笑,說道:“師尊,我先去吧,反正我大概也是化不開冰池的。”

  浩渺冰湖上,師昧沿著那條只可容一人通過的石堤,慢慢地走到盡頭。

  他依照規矩,在手中凝起一團靈力,而後俯身,將手掌貼在冰面上——師昧的靈力順著冰面不斷往下傳,瑩瑩白光在遠處一明一暗地閃動著。

  墨燃屏息立於原處,十指不自覺得捏緊,陷入掌心。

  可是師昧在湖邊嘗試了許久,冰湖仍舊紋絲不動。他苦笑著甩手走回來,對楚晚寧道:“師尊,抱歉了。”

  “無妨,修行幾年再嘗試。”

  墨燃微微嘆了口氣,竟比他們倆都失落,但依舊安慰師昧道:“沒關系,還有機會,下次我陪你再來過。”

  楚晚寧道:“話別那麽多,上前去,輪到你了。”

  前世,墨燃來求劍,正是輕狂少年,對於神武無限期待。然而這一世,他不過是來取劍而已,早已知道了前面會是什麽等待著自己,他沒有了那種緊張和期盼。但卻有一種即將與舊友重逢的溫情。

  走在石堤上,跪在冰湖前。

  彎下腰,掌心觸及冰面。

  墨燃閉上眼睛。

  他的無鞘陌刀……

  那把陪著他看盡天涯花,嘗遍人間血的罪孽兇刃——

  睜開眸,墨燃對著湖面輕聲道:“不歸,我來了。”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主人的召應,金成池冰面下忽然升起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在冰面下盤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

  忽然間,千尺冰面錚錚碎裂,墨燃遙遙聽見薛蒙在岸上的驚呼,聲音渺遠幾不可聞。

  “冰面化了!!”

  浪潮洶湧,潭水沖天。一只青黑色蛟龍騰破而出,每一片龍鱗都寬有七尺,霎時間金成池面洪波翻騰,水霧氤氳,蛟龍在月光下流竄著光華,噴出一口鼻息。

  於此同時,池水邊落下一道上古結界,將楚晚寧等人和墨燃分開。

  結界內,一人一龍遙相對視。

  墨燃瞇著眼睛,迎著漫天水絲,仰頭看著蛟龍。

  只見那蛟龍口中銜著一柄漆黑的陌刀,沒有刀鞘,古拙的刀身渾厚卻鋒利,屈鐵斷金。龍把陌刀變為凡人適用的尺寸,慢慢地弓下流光溢彩的龍身,將刀擱在了墨燃跟前。

  但它並沒有立刻擡頭,而是用那雙姜黃色的、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麽高的眼瞳盯著對方。

  那蛟龍的眼珠就像兩面銅鏡,清清楚楚映著墨燃的倒影。墨燃屏息不動,等著它發話。

  如果事情不變,那麽接下來他只需要去山腳折一枝梅花送來給它就好,老龍攀雍附雅,倒是讓墨燃撿了現成便宜。

  誰料,等了半天,這蛟龍並不似前世一般,輕易便將武器賜給他,反倒是龍須舞動,一雙碩大無朋的黃瞳瞇將起來,然後它擡起自己的前爪,在墨燃面前的雪地上,寫下兩個字:

  凡人?

  墨燃一楞。

  他清楚地記得,前世這條蛟龍是會說話的,為何這世,竟成了啞巴?

  啞巴龍寫完這兩個字,它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拿粗胖的鱗爪將字跡抹掉了,又寫了另一串字:

  不,凡人不會有這麽強的靈氣,那麽,你是神族?

  墨燃:“……”

  老龍思量片刻,擺了擺首,又寫道:

  不是神,你身上有邪氣。你是鬼族?

  墨燃心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本座不過是重生了而已,有什麽好思來想去的,快把本座的刀拿來!

  老龍卻像是看透了他的求刀心切,忽然擡起鱗甲猙獰的龍爪,猛然將陌刀摁在爪下,另一只爪又把原先的痕跡抹了,再添一把雪,繼續寫道:

  莫要見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外兩個虛影,實在是生平難見。你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墨燃挑眉道:“我當然是人啊。這還用說?”只不過是死過一次的人而已。

  老龍頓了頓,又寫:一個人的魂魄分裂如此。這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墨燃見它搖頭擺尾的煞是愚鈍,不禁好笑:“有什麽好奇怪的,倒是前輩,您這把刀,究竟要怎樣才願意給我?”

  老龍打量他一會兒,寫道:

  那你便原地站著別動,讓我施法瞧一瞧你的魂靈,我就把刀給你,好不好?

  “……”

  沒料到它居然提了這樣一個要求,墨燃微怔之下,著實有些猶豫起來。

  他在想,要是這老東西能看到他上輩子的事情,那會怎樣?

  但不歸就在眼前,這把陌刀的力量兇悍狠辣,是舉世難得的神兵利器,若是就此拒絕,那以後再想得到也是不可能的了。

  躊躇須臾,墨燃擡頭問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前輩,是否您無論在我身上瞧見什麽,都會願意把刀贈於我?”

  老龍一筆一畫道:

  這是規矩,自然不會食言。

  不論過往我是善是惡?

  老龍又停頓一會兒,然後寫道:

  即便你昔日為惡,我亦不能阻,只望你今後向善。

  墨燃撫掌笑道:“好,前輩既然這麽說了,那我自然沒什麽好推卻的。請前輩施法一觀吧。”

  老龍微微擡起身軀,弓著流光溢彩的龍身,噴出一口鼻息,緊接著雙瞳泛出一層鮮紅色的輝光。

  墨燃仰起頭,發現那層紅光,其實是一層薄霧。血霧漸深,逐漸把他的倒影掩蓋。過了半晌,當那霧氣緩慢散開,老龍的眼中又重新出現自己站立著的身影。

  只不過這一次,墨燃猛地發現,龍眼里除了自己,還映照出了另外兩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正一左一右,幽幽立在他的背後。

  墨燃吃了一驚,立刻轉頭去看,可是他身後空蕩蕩的,下著茫茫白雪,哪里有其他人的身影?

  再轉頭,龍眼中的那兩個人變得越來越清晰,像是沈在水底的東西緩緩浮出水面,墨燃盯著看了一會兒,陡然覺得這兩個影子似乎眼熟的緊——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豈料龍眼里的那兩個虛影忽然由閉目的狀態,變成了睜眼!

  師昧!

  楚晚寧?!

  怎麽也沒有料到居然會是他們,墨燃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踉蹌兩步,往後倒退,磕磕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怎麽——這是——”

  老龍眼中的三個人安靜地立著,面目平靜,沒有絲毫的表情,就這樣安詳地凝視著遠方。

  墨燃極駭,又過一會兒,見紅色血霧再次升起,龍目中的影子開始從清晰變得模糊,最後消失不見。

  老龍噴了口鼻息,龍須抖動,而後飛快地寫道:

  看不透,我畢生所遇,從未見過有人的靈魂中會打上另外兩個人的印記。當真怪極了。

  “我、我靈魂里……有他們的印記?”

  是。

  老龍寫完這個字,停了片刻,又寫道: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究竟多深的執念,才能於魂魄里都與旁人糾纏不清?

  墨燃盯著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像是被噎著了,臉慢慢漲紅。

  他對師昧的執念深入骨髓,就算刻到了魂魄里,就算老龍看他能連帶著把師昧一起看到,他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楚晚寧……是怎麽回事?

  他對楚晚寧能有什麽執念?

  難道過分的仇恨,也算是一種糾纏不休嗎?

  這一人一龍都陷入了沈思當中,以至於金成池的湖水微微泛起了一絲異樣的褶皺,他們都不曾發現。

  當滔天巨浪破空,驚濤裂岸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只見金成池的湖水像是被刀劈斧削般裂成兩斷,分別噴湧直上高天,駭浪狂潮中,兩隊黑壓壓的異獸奔踏而出,它們豹身牛首,雖然單個不如老龍體型碩大,但腦顱上犄角寒光凜冽,四爪鋒芒森寒。幾百只聚在一起,老龍卻不怕,側著黃瞳看去。

  墨燃道:“怎麽回事?”

  老龍頓了頓,寫道:勾陳上宮。

  一瞥這四個字,墨燃登時如遭雷擊。

  勾陳上宮主殺伐,統天下兵器。這位始神創出了世間第一把劍,襄助伏羲蕩平魔寇。

  那威風凜凜的始神,居然是這幾百只牛?

  這也太驚悚了,墨燃著實無法接受,正外焦里嫩地發著呆,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蒼茫的塤聲。

  塤是一種十分古老的器樂,在他們這個年代,已無多少人還會吹奏了。隨著這塤聲漸行漸近,那沖撞奔騰的獸群緩緩停滯,最後一一曲下前腿,跪立兩側。當潮水般的獸群散後,一個穿著華服,負著長劍的男子騎著麒麟行來。

  那男子面容俊朗,眉清目秀,長著一張十分溫柔的臉龐。

  他臨風而立,夜雪加身,衣擺柔軟飄動,手中樂器陶塤色澤沈潤,十指輕按孔眼,湊在嘴邊吹奏。

  隨著最後一個音幽然止息,百只牛首驟然化為水露,原來它們竟是由幻術凝成。只見男人放下陶塤,來回打量墨燃一番,而後溫和地笑了起來: “確是個萬年不遇的奇人。也難怪望月會對你好奇。在下勾陳上宮,居於金成池內。這池中兵刃皆由我所造制。雕蟲小技,見笑了。”

  雖然老龍寫了一遍,這男子又自己說了一遍,但墨燃仍是難以置信,色變道:“你是勾陳上宮?”

  男子卻並無不耐,微笑道:“正是在下。”

  墨燃簡直要窒息了:“……就是那個萬兵之主?”

  “是啊。”勾陳上宮輕輕揚起眉,眼中含笑,“後世似乎是這麽稱呼我的,真是慚愧,只不過閑來無事,磨個小刀纏只小鞭子什麽的,倒叫人高看了。”

  墨燃:“…………”

  厲害的人謙虛起來真是太討厭了,楚晚寧淡定自若地說“我有三把神武”,這個勾陳上宮更煩,居然管自己造的武器叫做“小刀子”“小鞭子”。他怎麽不管伏羲大帝叫“小老頭子”呢?

  墨燃半天才緩過勁來,說道:“那、那什麽,那你不應該在神界嗎?怎麽在這個……這個池子里……”

  “我喜愛敲敲打打,時常攪得天帝的小清靜。與其成天在神界受他的小白眼,不如自請落凡。”

  ……

  墨燃無語道:“你在這里待了多久了?”

  勾陳上宮略微沈思,而後笑道:“也還好,不過才小幾百年。”

  “……幾百年。”墨燃重複一遍,幹笑道,“上神不覺得,有點兒小久了?”

  勾陳上宮雲淡風輕地展顏而笑,並不是太在意地揮了揮自己的衣袖。

  “不算久。何況為天帝鑄劍後,我神力損耗良多,在那珠玉漫天的神界,待的也是無趣,倒是這里好多了。”

  墨燃雖然對這個傳說中的殺伐之神頗為好奇,但也不好多問私事,想了想,覺得另一件事比較重要,於是道:“上神,你今日出來見我,不會只是因為見我魂魄特殊吧?”

  “怎麽不能?你靈力罕見,實屬難得。”勾陳上宮微笑道,只給你這把陌刀,怕是屈才了。”

  墨燃道:“哈哈,還好吧,我瞧這刀挺適合我。”

  “我第一眼,也是這麽認為的。”勾陳上宮笑道,“仔細辨別後,發覺其實不然。你資質難得,頗令我好奇,所以此次我出來,是想請你入湖底小敘。我想在那千萬把兵刃中,瞧一瞧那把最合適於你。”

  “…………”

  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縱使踏仙君見多識廣,也有些噎著了。

  萬兵之主,居然請自己去……挑武器?

  勾陳上宮見他不言語,還以為他心有畏懼不敢前往,於是道:“你莫要擔心,水下雖精怪眾多,但都聽命於我,決計不會傷你。望月可以為證。”

  老龍沒作聲,在一旁緩緩頓首。

  墨燃見他確實誠心相邀,不禁心下微動,說道:“那我要是去了,上神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方才求劍那人,是我的摯友。”墨燃說著,往結界之後的岸上一指,把師昧點給他看,“他適才求劍不得,因此我想,如果我滿足了上神的心願,那上神能不能也滿足我的心願,賜他一把武器?”

  “我當是什麽,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勾陳上宮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通天的上古結界登時煙消雲散。

  “這事情容易的很。讓他們三個都過來吧。若有看中的武器,盡管拿去便是。”

  墨燃大喜過望,竟沒有想到會這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師昧能拿到神武,這比他自己將拿到更厲害的武器還要令他激動。當即答應了勾陳上宮,待師昧他們來了,又將事情與三人說了一遍,師昧和薛蒙眼睛越睜越大,就連楚晚寧都微微動容。

  勾陳上宮在旁邊看著,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嗯?”了一聲,盯住了楚晚寧。

  “是你?”

 

 

38 本座的海底兩萬里

  楚晚寧的不卑不亢到了神仙面前也是一樣的, 他淡淡道:“上神認得我?”

  “怎麽不認得。”勾陳上宮溫文爾雅地笑了笑,“多年前, 你來到金成池邊求劍,那靈力高深純粹, 我差點就忍不住出來見你了。怎麽樣, 武器用的還順手嗎?”

  “上神是說哪一把?”

  “……啊。”勾陳上宮微怔了一下, 而後笑道,“瞧我這記性, 忘了當初給了你兩把。”

  楚晚寧道:“無妨。天問很好。”

  “天問?”

  “就是那段柳藤。”

  “哦。原來如此。”勾陳上宮笑道, “你給它取名叫天問?還有一把呢?叫什麽?”

  楚晚寧道:“九歌。”

  “那九歌如何?”

  “寒氣深重,所用不多。”

  勾陳上宮嘆道:“有點兒小可惜了。”

  這邊敘畢,勾陳上宮負手回頭, 緩聲道:“望月,我帶他們下去。水上靈力稀薄,對你身體不好, 你也早些回去吧。”

  老龍點了點頭, 嘩得一聲掀起滔天巨浪,龍鱗閃耀, 潛龍入淵。

  與此同時,楚晚寧在其余三人身上都打下一個避水符咒,勾陳上宮見了, 不禁又多看了楚晚寧兩眼,心道:修士里頭,顯少見到術法像他這般純熟的。不知他師承何人?

  但是楚晚寧一副不願意與人多廢話的高冷模樣, 勾陳也不想自討沒趣,眾人準備好了,便一同涉水,潛入了寒涼的金成池內。

  由於帶著符咒,墨燃他們的行動與在岸上並無二致。隨著他們潛到了最底,一個浩渺無垠的水下世界漸漸展露在面前。

  湖底覆蓋著大片細軟白沙,阡陌縱橫,水草飄飛,一間間構造精妙的房屋瓦舍鱗次櫛比。街頭巷陌,形態各異的靈獸仙妖往來行走,一些在凡間絕無可能安分共處的精怪,在這里卻相安無事。

  勾陳上宮道:“金成池靈氣豐沛,自成洞天。生靈在此安身,往往世代不再遷徙,因此有許多事物和人間不同。你們若小有興趣,可隨處瞧瞧看。”

  正說話間,他們就瞧見一只膚發雪白,眼仁紅赤的兔精騎著只吊睛白額老虎招搖過市。那兔精披著白袍,雍容華貴,神情矜傲,不停地呵斥老虎再走快些。而再看那老虎則低眉順目,臊眼搭眉的,半點威風都沒有。

  眾人不禁有些無語:“…………”

  勾陳上宮帶他們走的是主步道,兩旁店鋪擁擠琳瑯,往來盡是魑魅魍魎,又行一段路,到了鬧市,更是群魔亂舞,景象稱奇。

  “金成池罕與外界交流,所需物品,大多在此換取。”

  薛蒙道:“傳聞中金成池是你的血化成的,這樣說來,他們都是靠著你的靈力供養,那你一定是這地方的主人吧?”

  “主人算不上。”勾陳上宮淡淡而笑,“歲月已然過去太久。我離開神界多年,靈力不複往昔。那開天辟地時的事情,如今想來,就像一場夢,與現在的我又有多少關系?此刻,你們面前的不過是個小鑄劍師而已。”

  他說著,帶眾人在鬧市逛了一圈。那些池底生靈與勾陳上宮朝夕相處,對於他始神的身份已漸淡忘,見他來了,也並無特別的反應,只自顧自叫賣著。

  “魚血饅頭,剛剛出籠的魚血饅頭。”

  “率然蛇的蛇蛻,頂好的衣裳材料,最後三尺了,賣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蛻皮咯。”

  “賣烏賊黛子啦,本少爺今天早上剛吐的墨汁,拿著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過了呢——哎哎,小娘子別走啊。”

  集市間吆喝聲不絕於耳,奇景異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無頭鬼坐在攤子前賣著梳具脂粉,一雙點著鮮紅豆蔻的長指甲拿著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腦袋擱在膝蓋上,一邊梳著頭發,一邊輕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帶一把去吧。”

  薛蒙睜大了雙眼,左顧右盼,見旁邊有一家藥房,里頭來來去去忙碌著的都是些蛟人,賣的都是他從所未見的稀罕藥材,想到母親喜愛珍惜草藥,正想近前去看,忽聽得身後一個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讓一讓,讓一讓!先讓我過去!”

  薛蒙腳一縮,扭頭去看,卻瞧不見半個人影。勾陳上宮笑道:“在你腳下。你再仔細瞧瞧。”

  果不然,薛蒙再定睛一看,居然瞧見一堆細小的石子在自己行走。

  “真是開眼了,石頭也會走路。石頭精麽?”薛蒙嘀咕道。

  楚晚寧卻說:“蝜蝂。”

  “富班?”

  “……”楚晚寧淡淡看了他一眼,“墨燃不聽課也就算了,怎麽連你也不專心?”

  薛蒙習武全神貫註,但文史卻學的漫不經心,只礙著楚晚寧的威嚴,講書時裝模作樣也得端坐著,但其實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眼下被師尊抓了個現行,頓時面紅耳赤。

  墨燃撫掌笑道:“師尊這樣說,我可就不高興了。這段我當真是認真聽了的呢。”

  薛蒙不服氣:“哦?那你說來聽聽?”

  “蝜蝂呢,就是一種蟲子,天性十分貪婪,只要看到漂亮石頭,就想往身上背,最後往往是被自己撿來的石碓給壓死的。”

  墨燃笑吟吟地瞧向楚晚寧。

  “師尊,你說我講的對是不對。”

  楚晚寧點了點頭,而後道:“蝜蝂在人間已經絕跡,想不到這里竟還有剩下的。”

  勾陳上宮聽了,笑道:“這個啊,是因為一家小藥房,所以它才能僥幸活下來。你們瞧,就是那兒了。”

  只見那蝜蝂一點一點費力地挪動到藥房的臺階前,忽然大喊了一聲:“受不了啦!快來個郎中救個命啊!”

  里頭迅速遊出一只青蛟,他顯然是處理過這狀況無數次了,熟稔地拿了一只白瓷瓶,往蝜蝂身上倒了些金紅色的藥水,邊倒邊悠閑笑道:“愚公今日收獲似乎頗豐?”

  那只被稱為愚公的蝜蝂哼了一聲,嗓音懶洋洋的,顯然在藥水的滋潤下極為舒服:“哼,尚好,尚好,明日再負個一百塊回去,家里頭就有四億八萬五千六百十七塊石頭啦。”

  墨燃:“…………”

  楚晚寧:“…………”

  師昧喃喃道:“居然已經囤了那麽多了麽?”

  那青蛟給蝜蝂灑了藥水,說道:“你明日可記得早些來這里,我看你要是再遲一些,給你澆上這個增力露水,也恐怕不管用了。”

  “知道了,知道了。早些來,早些來。”蝜蝂敷衍了事地應了兩聲,忽然又看中了墻角一塊淡黃色的漂亮石子,又扯著嗓子嚷道,“小泥鰍啊——哦不,是蛟大夫,那邊那塊石子瞧上去不錯,勞煩你把它揀來放在我背上吧。這樣明天我就有四億八萬五千六百十八塊石頭啦。”

  薛蒙忍不住走過去問:“你要這麽多石頭幹什麽?造屋子麽?”

  蝜蝂趾高氣昂的聲音從石碓下傳出來,尖聲尖氣的:“什麽?凡人?唉喲,我都多少年沒見過凡人了——你問我拿石頭幹什麽?當然不是造屋子,我豈能如此無趣!”

  師昧也忍不住好奇:“那你拿它們做什麽?”

  蝜蝂理直氣壯道:“數啊!”

  “…………”

  眾人皆是無話可說。

  旁事不敘,閑逛一圈後,勾陳上宮領著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在街道角落里,一只巨大的貝殼豎立著,宛如凡間照壁。轉後入院,見院內分為六進,寬闊氣派。廂房廳堂,回廊花苑,海藻和珍珠串織成的珠簾隨著水波輕輕搖曳。有的廂間暗著,有的亮著,里頭透著昏黃的燭光,里面還隱隱約約傳來箜篌和塤聲。

  與藥鋪一樣,上神宅邸內的僕俟也是蛟人一族。

  那些蛟人有的保留著尾巴,有的為了行走方便,將龍尾巴化成了雙腿,只是仍然不習慣穿鞋子,都赤裸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

  勾陳上宮見四人神色間頗有怪異,便微微一笑,淡若雲煙:“諸位莫要奇怪,我與望月交好,是以同住。他曾是東海太子,這些僕傭都是他在此定居後,隨他而來的。”

  望月就是那條黑蛟老龍。

  墨燃因為前世是從黑蛟處得了神武,多少對它最為親切,聽勾陳上宮這樣說,不禁笑道:“那他在哪里?他這樣的龐然大物,回到水底後,應該是化形了吧?不然這里可住不下。”

  勾陳上宮點了點頭,欣然道:“這是自然,不過他年歲大了,體力多有不支,方才上了一趟水面,眼下應已歇息了。你若是想見他,需得等他醒來再去。”

  說話的當口,一只褐色長發的蛟人飄然而至,他彎下腰,朝勾陳上宮鞠了一躬,一開口,便是優雅飄渺的嗓音:

  “上神回來了。望月殿下已將事情告訴了屬下,上神是要立刻帶客人們前往神武庫嗎?”

  勾陳上宮並不先答,而是溫和地往賓客處先看,見四位並無意見,便點了點頭:“如此也好,另外煩勞你令廚房備些小酒小菜,待我們神武庫歸來之後開宴。”

  眾人穿過庭院深深,來到最後一進,只見院心中央栽有一株冠天巨柳,許是與凡間種類不同,這柳樹僅樹幹就有十個成年男子合抱那麽粗,樹皮蒼老虬勁,柳條千絲萬縷垂落,有如碧綠紗帳。

  薛蒙嗓音發幹:“哇,這樹長了多少年了?”

  勾陳上宮道:“倒是不曾測算過,不過十多萬年總是有的。”

  薛蒙驚道:“什麽樹種,居然能活這麽久?”

  “樹木的年歲原本就要比人長,何況它受著金成池的靈氣滋養,所以其實也沒什麽好奇怪的。請各位跟緊我,神武庫的入口就在這柳樹樹洞里。”勾陳上宮說著,忽然停下來看了一眼薛蒙。

  “盡量不要去碰那些垂枝。這樹已成精,是會疼的。”

  但是這話說得有點遲,薛蒙已摘了片葉子下來。

  只聽得他“啊”的大叫一聲,同時響起的還有虛空中飄渺無垠的一聲呻吟,似乎有個喑啞的嗓音在輕輕嘆著——“哎喲”。

  薛蒙像是被雷電擊中般,迅速將葉片甩出,失色道:“怎麽回事?這怎麽有血?”

  果不其然,柳枝斷裂處淌出了汩汩鮮血,那被他拋下的葉片像有生命,在地上痙攣抽搐著,過了一會兒,才逐漸寧息,躺在遠處,迅速打卷枯焦了。

  勾陳上宮無奈道:“都說了已經成精了。小公子怎麽還……”他搖搖頭,上前查看了那一截斷枝,催動靈力為柳樹安撫凝血。

  楚晚寧道:“薛蒙,你到我身邊來。不要再亂動。”

  “是,師尊。”薛蒙自己犯錯,只得耷拉著腦袋過去。

  所幸這一段小插曲所幸並未造成太大的麻煩,楚晚寧向勾陳上宮倒了歉,對方不愧是始神,倒也大度,只笑道:“這小公子的手腳也太快了些。”

  薛蒙臉漲得通紅,跟在楚晚寧後面埋頭走路,也不吭聲。相談間一行人穿過繁茂垂柳,來到了粗壯的樹幹前。近前細看,他們發現這株柳樹比遠瞧時更為龐大駭然,初時以為十個男子便能合抱,此時再瞧,才發現著實低估了它的粗虬。

  柳幹間有個樹洞,與其說是樹洞,不如說是個巨大的拱門,寬高都足夠三個壯漢同時通過。樹洞前布著數道繁複的結界,勾陳上宮一一將它們化解了,而後回首笑了笑:“里面就是神武庫了,有些狹小雜亂,請諸位莫要見笑。”

  墨燃好奇,跟在勾陳上宮身後就要進去,楚晚寧卻似是不經意地將他攬在後面,淡淡道:“你慢些來。”自己則先身而上。

  他這般舉止,墨燃甚是熟稔,前世師徒四人殺怪除魔時,楚晚寧就總是走在最先頭,那時他只道師尊脾性急躁,為人又傲,不願落於晚輩身後。然而,如今的墨燃好歹是重生的,思慮與從前不盡相同,他看著楚晚寧白袍衣擺消失在樹洞的黑暗里,心中忽然飄起一絲細軟猶豫——

  這人搶在前面走,當真是因為性急氣傲嗎?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找武器啦,補充一下三個人的慣用武器信息。

  楚晚寧:

  擁有天問,九歌,懷沙三把神武。

  師尊擅長機甲,結界,攻擊,治療。但是個體防禦極差,換做遊戲的說法,他是個脆皮高爆發dps瘋狗。

  墨燃:

  前世擁有神武不歸,這輩子截止本章節,只有初級弟子破劍一把。

  帝君擅長修真界第一大禁術,攻擊,防禦也不低。換做遊戲說法,他是個不會出什麽岔子的平穩輸出。

  薛蒙:

  龍城,並非神武,但也是由上修界昆侖踏雪宮鑄造的一把極品彎刀。

  少主完全繼承師尊,是個高攻擊高爆發的打怪瘋狗,由於他不會結界,防禦比師尊更差。

  師昧:

  治療全靠一雙手,問他武器他沒有。

 

 

39 本座的新武器

  進到洞內, 有一段窄小的甬道。他們踩在湖底滑石砌成的臺階上,滑膩的觸感從腳底一直彌漫到心坎兒里。走過這段路, 眼前柳暗花明,陡然一亮。

  勾陳上宮口中“狹小雜亂”的神武庫, 與看起來該有的大小完全不同。這古木十分廣闊, 誰知里面的洞天, 更是上出重霄,下臨無地, 牘架縈回高聳, 萬兵肅斂橫陳。眾人舉目望去,竟是瞧不見穹頂,那一排排擱置著舉世利器的架臺, 可謂氣淩霄漢,巍矗無極。

  武庫中央,橫臥一熱浪滾騰的熔煉池, 里面淌著橘紅鐵水, 里面一把把尚未鑄成的兵刃正浸於其中洗練。勾陳上宮所制武器,各個勝過紫電青霜之流, 駭人的溫度並不能摧殘其半分,反而使得刃鋒愈發華彩異常,龍光漫照。

  最妙之處, 是空中嗖嗖飛旋的各個零部,它們都受著古木內的法陣影響,可自行穿梭活動。

  那些細小的花片, 鑲嵌的珠寶,猶如精魅妖靈,吱吱嘎嘎地滿天飛舞,偶有碰撞交集,擦出晶亮火花,叮咚悅耳。

  勾陳上宮回過眸來,微微一笑:“地方小了些,對不對?”

  師昧:“……”

  呃。

  薛蒙:“……”

  小?那什麽叫大?

  墨燃:“……”

  我有句你他娘,不知當講不當講。

  楚晚寧:“……”

  勾陳上宮令薛蒙和師昧在其中隨意挑選,若有看中的,帶走一件便是。至於墨燃,勾陳對他頗有興趣,換了好幾把兵刃給他,卻都不是太如意。

  “鳳鳴焦尾。”遞來第十四把武器,勾陳上宮毫不氣餒,“試試看這個。”

  墨燃:“這……我不通音律。”

  “無妨,隨意劃兩下就好。”

  墨燃依言在那把前段潤亮,尾部焦黑的古琴上彈奏數下,誰知琴弦震顫不能凝絕,竟成尖銳音調。

  勾陳上宮立刻把鳳鳴拋到一邊,法咒托著古琴歸位,又換一把碧玉琵琶。

  墨燃:“……這個就算了吧。”他一個大男人,娘唧唧的彈什麽琵琶,這種事情也就昆侖踏雪宮那幫小白臉做的出來。

  勾陳上宮堅持道:“試試。”

  “……好吧。”墨燃拗不過,只得接過來依言照做,但他似乎是怨氣大了些,沒彈兩下,居然就生生把弦給撩斷了。

  “……”

  勾陳上宮盯著那根斷弦,良久道:“你知道這弦是什麽做的嗎?”

  墨燃道:“……你不會要我賠吧?”

  “巫山神女的白發。”勾陳上宮喃喃道,“劍劈不斷,火燒不斷,乃是土靈精華。你居然……你……”

  墨燃轉頭驚恐道:“師尊!我可沒錢賠他!”

  楚晚寧:“……”

  勾陳上宮撚過那悠悠琴弦,自言自語:“木克土,你能摧毀土靈精華,難道適合你的武器,是木靈精華?”

  “什麽?”

  “不應該啊……”勾陳上宮不知為何,瞥了楚晚寧一眼。楚晚寧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問道:“什麽不應該?”

  勾陳上宮並未立刻回答,而是擡手一揮,召出陶塤緩緩吹響,隨著塤聲漸落,天穹之頂忽然裂開一道血紅色召喚法陣。

  “姬白華,你出來。”

  墨燃猛地仰起頭,薛蒙和師昧也都被這邊的熱鬧吸引。只見勾陳上宮指尖凝空,運轉著天頂處的繁複法陣,緊接著,一只舒展著蓬松茸尾的狐仙破陣而出,銀粉簌簌,華光流淌。

  狐仙在空中盤旋環繞,款款落於墨燃面前。

  這狐仙生的極為好看,離得近了,才發現是個男子,他眉心落著紅殷,桃花眼眸微微掀起,怒亦三分情,周身披著華美錦衣,手中拖著一只金色的錦盒,看了勾陳上宮一眼,笑道:“上神。”

  勾陳道:“我為何喚你,你應該感知到了吧?”

  “屬下知曉。”

  勾陳問:“你覺得如何?”

  姬白華笑道:“不錯,可以一試。”

  這倆家夥一問一答,全然沒有把其余四人放在眼里。

  墨燃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嗯?小仙君這就等不及了麽?”狐仙姬白華粲然道,“說來有趣,我方才還未現身時,遙遙感知你的靈力,原本以為最起碼是個須發盡白的老頭子,卻不成想,竟是個俊俏少年郎呢。”

  墨燃:“…………”

  勾陳上宮道:“姬白華,你先說正經的。”

  “好嘛,我不過就開個玩笑而已。”姬白華瞇起眼睛,茸尾甩動,“正經的是什麽呢?哎呀——小勾你不要這樣盯我,這個呢,實在是說來話長——”

  墨燃笑道:“那能不能長話短說呀?”

  姬白華也笑瞇瞇道:“好呀好呀,要短說的話,其實特別短。”他驅馳靈力,將手中錦盒浮懸至墨燃面前。

  “來,收下它吧。”

  ……果然言簡意賅。

  墨燃接過錦盒,拿在手中翻轉掂量。

  錦盒金光璀璨,流光溢彩,里面也不知道究竟盛放了何種神武。只是這盒子竟然沒有縫隙開口,唯一圖飾,乃是盒面上的一道陰陽魚紋,一黑一白兩條錦鯉收尾相銜,組成八卦之相。

  “這該如何打開?”

  姬白華:“嘻嘻,開啟之法,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其他人不得聽。”

  薛蒙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回避嗎?”

  姬白華笑道:“不必諸君回避,我冒犯一下這位小仙君就好。”說著他一揮手,墨燃頓時眼前驟暗,不知何時,兩人已處於一個狹小密室。

  “小仙君不用緊張,這是我擅用的空間移形之術,裝著武器的錦盒是我獨門秘制的法寶,因此不可在眾人面前把打開的法子說與你聽。你別見怪。”

  墨燃笑道:“無妨。不過我倒想問問,這里面究竟是什麽武器,需要另以錦盒裝盛?”

  “這我不能告訴你。”姬白華道,“神武都是有脾性的,這把武器不願輕易讓人知曉它的模樣,你若是惹到了它,就算最後打開了盒子,它照樣不認你這個主人。”

  “……”墨燃無語片刻,只得苦笑道,“什麽武器?脾氣這般古怪。好吧好吧,你就跟我說說,這盒子該如何打開?”

  姬白華見他不強行追問,心中增添幾分好感,撫掌笑道:“小仙君痛快,那我也不含糊。此盒名為長相思。你也見到了,它無縫無隙,若想要打開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

  墨燃道:“願聞其詳。”

  姬白華道:“我狐仙一族,最信情真緣善。因此第一,在這世上,長相思只有一個人能夠開啟。這人在你生命中極為重要,你需深愛此人,且此人也須傾心於你,待你忠誠。”

  墨燃笑道:“原來如此,倒是好奇怪的要求,不過這個不難。”他還是篤信自己對師昧的情誼的。

  姬白華聞言,卻微微勾起唇角:“如何不難?自古人心最難測,你以為的,並不一定是真實的。我於世間盤桓已久,早已看過太多人迷失本心,不知自己心愛之人究竟是誰。這千萬年來,能打開長相思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墨燃奇道:“這是為什麽?就算弄錯人了,也可以繼續找下去,大不了把認識的人都一個一個試過來,總能找到所謂的‘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吧?”

  姬白華說:“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條件了。除了你,長相思只能被一個人觸碰,也就是說,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找錯了開啟對象,它就將永世閉合,再也無人能夠取得盒中之物。”

  墨燃笑道:“難怪你要把其他人都隔開。你這話要讓他們聽到了,我也難處理。要是我捧著盒子找誰去看,他們就會知道我喜歡誰,這多尷尬。”他頓了頓,把玩著手中錦盒,又道:“不過你們這小玩意兒做的也真是有趣,這原來是一個只能用一次的鎖眼,開錯了,盒子也就廢了。”

  “自然是只能開一次,不然你還想開幾次?”姬白華瞪他,“你們凡人紅塵嬉遊匆匆數十載,辜負多少良緣而不自知?要知道,世間深情譬如這長相思,選擇若錯,就再難回頭。”

  “哈哈,狐大仙你就放心吧,別人能選錯,我卻清楚的很。”墨燃合掌朝他鞠了鞠躬,笑道,“辜負不了這一番相思。”

  姬白華看了他一眼,嗓音低緩溫醇,極其優雅動聽:“小仙君莫要太自信。我瞧你呢,其實是不知巫山客,不識命中人。”

  墨燃一楞,笑容還兀自僵在臉上:“你什麽意思?”

  這個聲稱自己“最信情真緣善”的俊美仙人卻不願再多說,只幽幽嘆了聲:“無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唉……”

  墨燃沒什麽文化,聽不懂這酸津津地掉書包,但他總覺得那狐仙是在拐彎抹角地提醒自己什麽,可惜自己腦子笨,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待要再問,姬白華卻微微一笑,道使命已成,揮袖又將墨燃送出了密室,自己則忽然凝住,變得僵直生硬,隨後嘩啦一聲四分五裂,唯剩一枚烏黑的棋子落了下來,掉在他原本站過的地方。

  只可惜這個情形墨燃沒有看見,若是他瞧見了,湖底的很多事情,大概會就此改變……

  墨燃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神武庫,手中捧著長相思。其余四人正在神武庫中等著他,見他回來,勾陳上宮露齒而笑,嘴角噙著一灣明朗,說道:“那小狐貍也真是有趣兒,開個盒子也要如此神神秘秘。怎麽樣,可知道如何打開了?”

  到了這節骨眼兒,也由不得他深思了,墨燃轉念一想,笑道:“好說,容易得很。”

  他似是不經意地走到師昧身邊:“這鎖設計的精妙有趣,我想你們琢磨十年八年都未必琢磨得透。不信來瞧瞧?”

  說著,似是不經意地把盒子往師昧面前一遞。

  燦爛流光的錦盒就在師昧面前,金色的光芒映照著師昧溫柔秀美的眉眼。

  “師昧,你先試試吧。”墨燃明明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但心卻糾成一團,掌心冒汗。

  這是賭上他是否能夠擁有新的神武的機會,應當萬分慎重,但他又覺得自己已經非常謹慎,他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還會不知道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誰嗎?

  他又不傻。

  師昧略顯猶豫,不過最終還是從墨燃手中接過了長相思。

  墨燃的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兒,然而瞪了許久,居然一切如常,並無動靜。

  墨燃:“……”

  師昧正小心翼翼地捧著盒子,仔細端詳著,指尖在陰陽魚紋上撫過,而後奇道:“居然沒有絲毫縫隙,連鎖眼在哪里都瞧不出來。”

  為何沒有反應?!

  為何師昧碰到了長相思,而長相思卻絲毫沒有動靜?

  莫非是——啊!是了!是手套!

  墨燃看了一眼師昧手上戴著的禦寒鹿皮手套,心中一動,正欲讓師眛摘下再試。忽然,毫無預兆的,一只五指修長,骨骼勻稱的手就伸過來,平平穩穩拿過了長相思。

  墨燃如遭雷劈,慘聲大叫:“師尊——!!”

  楚晚寧嚇了一跳,差點把盒子給摔了,但這人的淡定實在已經深入骨髓,以至於內心的淩亂居然叫人看不出來。

  墨燃如喪考妣地哀嚎道:“師尊啊——!!!”

  薛蒙直起雞皮疙瘩:“叫叫叫!不就拿你個盒子嗎?怎麽了你?叫的跟有人搶了你老婆似的。”

  “我——我——”墨燃簡直都快氣暈了,又不能明說,只得捂臉嚎道,“我的天……”

  楚晚寧!你為什麽不戴手套?!

  你明明那麽怕冷!

  冰天雪地的我們都戴著,為什麽獨獨是你——

  忽然,墨燃楞了一下。

  是了……

  佩在他們身上的那驅魔海棠需要與楚晚寧掌心靈力呼應,是以楚晚寧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買一雙禦寒手套。

  他不戴手套,是為了護著他們。

  可是自己從頭至尾都沒有關心他一眼,以至於直到要開啟長相思了,才陡然發現最怕冷的楚晚寧,一直都是凍著的。

  墨燃實在欲哭無淚,心道自己真是倒黴,就這樣與神武失之交臂。正兀自胸口發悶,誰料到忽然之間,隨著楚晚寧的指腹輕輕觸過陰陽魚,那兩條金屬制成的魚就像活了一樣,竟開始在盒身上靈活地盤繞扭動起來。

  略微停頓。

  只聽得“哢、哢”兩聲脆響,陰陽魚纏綿相擾,最終浮凸而起,竟然成了兩柄把手,楚晚寧再轉了一下把手,長相思應聲裂成兩半,露出了里面金光燦燦的事物。

  墨燃驚呆了。

  姬白華的話猶在耳邊。

  “長相思只有一個人能夠打開。這人在你生命中極為重要,你需深愛此人,且此人也須傾心於你,待你忠誠。”

  ……這個人是楚晚寧?

  怎麽可能會是楚晚寧!

  不可能,絕無可能!!他怎會深愛楚晚寧,而楚晚寧又怎會喜歡他?天大的笑話!

  這一定是錯了,一定是盒子不對,這盒子破了。

  然而這一波的驚訝還沒過,待楚晚寧拿起長相思里的神武時,又一件更令人錯愕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這回驚到的不止是墨燃,其余三人,甚至是楚晚寧,臉上都微微動容。

  眸子映著武器的輝煌,一束熠熠發光的細軟柳藤照亮了眾人面龐。

  楚晚寧:“……”

  薛蒙:“……”

  師昧:“……”

  兩個字在墨燃喉嚨里卡了半晌,才艱難地吐了出來,滿是難以置信。

  “……天問???”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這是一篇網遊文,那麽我們來研究一下師徒三人的死因:

  楚晚寧:死於ot

  墨燃:死於倒t

  師昧:死於隊友太豬

  薛蒙:死於走位風騷

 

 

40 本座真是活見鬼

  長相思中裝著的武器正是天問, 或者說,是一束和天問一模一樣的金色柳藤, 從紋路到制式全部如出一轍。

  無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

  楚晚寧神色不定, 把這束柳藤遞給了墨燃, 而後掌中凝光, 召喚出天問,二者一比對, 更是猶如照鏡子一般, 沒有分毫相差。

  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就連墨燃都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作為一個上輩子累計被天問抽了上千次的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 金成池居然給了他一把一模一樣的武器。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立在旁邊的勾陳上宮。

  勾陳上宮神色也顯得很訝異,說道:“……而今凡間,竟會有兩位木靈精華?”

  薛蒙問:“木靈精華是什麽意思?”

  “啊, 是這樣。”勾陳上宮說道, “這世上元素分為五種,你們都很清楚。每個人修煉靈核, 都會具有一個到兩個屬性。而凡間某一屬性天賦最盛者,就是那個屬性的精華,比如曾經的巫山神女, 她便是土靈精華。不過,通常而言,一代之內, 同一屬性只可能存在一位精華——而木靈精華,如今凡間已經有了,我多年前,就將木靈第一的武器贈與了他。”

  他說著,目光落到楚晚寧身上。

  “我在鑄造五把頂級神武時,原本打算每種屬性都只鑄一件。其他四件在鑄造途中沒有出現任何差池,唯獨木靈神武,它竟在熔爐之中斷成了兩截。”

  “我道是天意,於是將那兩截柳條,分別作成了兩把武器。但我心中依然認為,這兩把武器絕不可能同時找到主人的,於是我把其中一柄交給了姬白華,讓他打了一只錦盒,以防有不軌之徒覬覦。但我沒有想到……”

  勾陳上宮搖了搖頭,正欲繼續感慨,忽然,墨燃手中的柳藤爆竄出一串兒異彩流光的紅色花火,流淌著的金色光澤開始逐漸轉變,最後成了烈火般的重紅,墨燃腦中諸般念頭正是混亂,想都沒想,開口就道:“啊!見鬼!”

  楚晚寧待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勾陳上宮和楚晚寧相當憐憫地看著墨燃,墨燃也很快知道他們會何會作此神情了。他其實自己也已經想了起來:

  神武初次發出不同色澤的光輝,就代表著它已歸順自己的擁有者,並且想要主人替它賜名……

  可惜,為時已晚。只見柳藤的銀色握柄上,緩慢地出現了三個遒勁有力,翎毛丹青的字跡——

  啊!見鬼。

  神兵“啊!見鬼”。

  墨燃:“………………啊啊啊啊!!!!”

  薛蒙和師昧雖不知這個神武命名的規矩,但見眼前景象,轉念一想都已明白。薛蒙於是捧腹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種名字,也真只有你能取的出來,哈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師尊有天問,你有‘啊!見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墨燃已得神武,薛蒙師昧也各自挑了把心儀的武器——薛蒙是一柄長劍,師昧是一管短笛,不過兩人的武器都不曾發出不同的光澤,顯然是還未曾馴服,不肯臣服於二人掌控中。

  不過這也沒什麽大關系,總可以想法子的。

  於是各自心情大好,到了晚上,春夜樓臺華筵開,勾陳上宮從未帶凡人來過金成池,盛情邀請他們住一晚再走。他初次招待凡人,自然十二分地盡心力。桌席上,觥籌交錯,醴酪甘酸,鼓樂盡歡,賓主微醺。

  宴會散後,勾陳上宮命侍從帶客人去廂間安排寢宿,過夜休憩。

  賓客上房便在神武庫旁邊,見到那通天巨木,墨燃又想到了方才得到的“見鬼”,於是情不自禁地將柳藤召喚而出,細細打量著。

  無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

  那只名為姬白華的狐妖究竟覺察到了些什麽,為什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而他說這話的意思究竟又是什麽呢?

  晚上酒喝的終究酣了,連帶著思緒也並不那麽清晰,他只覺得當真奇怪極了,若是長相思並未出錯,那楚晚寧,又為何能解開盒子的鎖?

  他當然不喜歡楚晚寧,至於楚晚寧深愛他……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一邊思量著,一邊回眸望向師尊。

  豈料楚晚寧也正在身後看他,兩人目光一觸,墨燃陡覺心臟微顫,似乎被什麽細小又尖銳的東西刺中,泛出些微妙的酸甜,未及思考,他已經朝楚晚寧露齒而笑。但這種心靈的感受不過轉瞬,他很快便又後悔了。

  明明那麽討厭,為何有時看到他,就會覺得很平和,很舒適?

  楚晚寧倒是形容淡漠,只不過他見墨燃召出了見鬼,思量片刻,也召出了天問。

  他朝著墨燃走去。

  見鬼似乎脾氣不太好,感受到另一個強大木靈之體的逼近,它刺啦亂竄著猩紅的花火,時不時有幾點爆裂濺開,落在薛蒙身上。竟是一副爭強好勝之態。

  而另一邊,楚晚寧手上的天問似乎也感知到了同類的氣息,但它與楚晚寧朝夕相處,早已磨合得很好,所以雖也戰意滿滿,但周身金光並非如見鬼一般躁動不安,而是逐漸明亮,見主人未曾阻止,才從容不迫的變得眩目異常,仿佛打定主意了要讓“見鬼”見識見識,一把出色的武器應以何種穩重姿態迎戰。

  兩把神武,原本同氣連枝。

  如今一把初出茅廬,一把已身經百戰。

  一把紅光四濺,像個著急上火的黃毛小子,上躥下跳;一把卻金輝流溢,如同淩峰絕頂的宗師,矜持高傲。

  楚晚寧看了自己手中的柳藤一眼,沈吟一會兒,目光透過密室纖長的睫毛,落到見鬼之上。他說:“墨燃。”

  “師尊?”

  “拿起你的……”見鬼兩個字似乎有些羞恥,楚晚寧頓了頓,說道,“拿起你的柳藤,和我對對看。”

  墨燃滿腦子漿糊不知泛起了多少個滾兒,萬般莫展,他捏了捏眉心,苦笑道:“師尊不要開玩笑,饒了我吧。”

  “我讓你三招。”

  “我從未使過柳藤……”

  “十招。”

  “可是——”

  楚晚寧再沒啰嗦,一揮手刷的一道耀眼金光就劈斬而來!墨燃大驚失色,他對天問的恐懼實在是深入骨髓,立刻擡手揚枝,以“見鬼”格擋,兩道柳藤撕裂逆天風雪,騰空而起,猶如兩條蛟龍纏鬥,摩擦爆裂出一串金紅相間的火花!

  雖然沒有習過如何使用這種特殊武器,但興許是瞧楚晚寧的招式瞧久了,墨燃又是個天賦異稟之人,竟然也勉強能招架住楚晚寧的攻勢。

  兩人在寒潭中交鋒數十回合,楚晚寧雖有放水,但墨燃應對出色,也著實出乎了他的預料。

  天問的金色和見鬼的紅色在漫天水浪中揮舞成風,招式絢麗,風影燦爛,湖水被酷烈的藤影扯碎,撕攪——最終金色和紅色纏繞在一處,勢均力敵,難舍難分!

  楚晚寧眼露贊賞,然而墨燃已經疲於招架,累的直喘氣,根本沒有看清對方眼中的神色。

  楚晚寧道:“天問,回來。”

  方才還狠戾硬勁的金色柳藤驀地柔軟,猶如玄冰化為春水,散作點點光斑,溫馴地融回楚晚寧掌心。

  墨燃執著仍然爆裂著烈火光焰的見鬼,喘了一會兒,幹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眉梢眼底都是委屈:“不玩了不玩了,師尊你欺負人。”

  楚晚寧:“……都讓你十招了。”

  墨燃無賴地嚷道:“十招哪兒夠啊,你讓我一百招還差不多,哎喲我的手啊,我的胳膊,都要斷啦。師昧師昧,快幫我揉揉。”他霹靂巴拉活寶一般說了一堆話,伴著薛蒙的嘲笑和師昧的勸架聲。

  楚晚寧沒有再多言,只靜靜看了他們一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碧水寒潭中,楚晚寧的嘴角微微揉起,似乎是帶上了一抹溫軟笑痕,但那只是一晃神的事,隨機他便轉過頭去,負手望著萬絳垂落的宅心巨木,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是夜,墨燃坐在屬於自己的那間客房,房中鋪著細軟純凈的白沙,墻壁刷成了藍色,施了法咒,像海水一樣反射著粼粼波光,窗子半開,珍珠簾子溫和地垂在晚風里,桌上亮著一盞夜明珠制成的燈,照得室內溫馨舒緩。

  屋子最中間有一只很大的貝殼,里面鋪著柔軟的緞子。那緞子非常的細膩軟和,墨燃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又召出見鬼,握在手中不住細看,但他也許是太累了,尚未把玩太久,就昏沈睡了過去。

  見鬼壓在胸口,流淌著淡淡的紅光,像是也跟著主人一同陷入了深眠……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來的時候,墨燃首先感到的是一陣冰涼,緊接著手腕上莫名地襲來一陣強烈的痛感。

  他倒抽了口氣,捂著腦袋,緩緩坐了起來,意識的回歸讓手腕上陌生的疼痛更加鮮明,他驚愕地發現自己的腕上不知何時被劃了一道口子,血已經凝固了,猙獰地結著血繭。

  怎麽回事?

  ——這是哪里??!

  墨燃睜大了眼睛。

  漸漸清醒過來的他發現自己竟然身處在一間完全陌生的陰暗石室,石室頂部開著一個通風小口,蒼冷的湖光從這個小口擠進來,勉強照亮了這個不足尺許的窄室,青灰色的石墻墻面潮濕黏滑,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薄薄的光澤。

  作者有話要說:

  話嘮包雙手奉上今日的小劇場:

  肉包:有一天,修真界諸位獲得一個名叫“谷鴿梵意”的神秘法器,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據說可以看到來自遙遠西方天穹的囈語。

  上帝:說人話!!

  肉包:谷歌輸入角色名,雙擊查看英文翻譯666

  於是做了以下惡搞實驗——

  楚晚寧:chu night rather(可以說是很傻b了哈哈哈哈哈)

  薛蒙:xue meng(恭喜少俠逃過一劫)

  師昧:teacher ignorant(……對不起我笑吐了哈哈哈無知的老師哈哈哈哈哈)

  墨燃:ink burning(居然迷之帶感)

  薛正雍:xue zheng yong(知道了,姓薛的給過谷歌錢)

  那麽我們來試試看師昧的原名吧,還記得他原名是薛丫麽?

  薛丫:xue ah(可以,我看姓薛的和谷歌睡過)

  還有兩個公布了名字的,至今仍在角色欄里頭躺著的配角也來試試看

  梅含雪:may contain snow contain你個鬼啊!!!)

  葉忘昔:ye fot the past (……我已經佩服到有絲分裂了)

  最後我想,薛蒙的媽媽王夫人應該翻譯起來很安全吧?

  然後……

  王夫人:mrs. wang

  好像沒有什麽毛病,但不知為什麽,眼前好像看到了曾經英語課本上李雷和韓梅梅的身影……扶額……

 

 

41 本座又親錯人了……

  石室內的布局一覽無余, 三面是墻,一面是流淌著紅色法術光澤的柵欄, 屋子里只有一張鋪著茅草的簡陋石床。

  他就躺在那張石床上,手腳都被鐵鏈綁縛著, 一晃動鐐銬叮當作響, 更不妙的是, 他發現自己的靈力似乎被某種法術遏制住了,根本施放不出來。滿心焦急間, 忽聽得“吱呀”一聲, 側頭一看,進來了兩只蛟人。

  “你們!”墨燃立刻急怒道,“你們這群瘋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想要做什麽?我師兄弟呢?勾陳上宮呢!……餵!我問你們話呢!”

  然而不論墨燃如何喊叫怒罵, 雙蛟皆是充耳不聞,他們倆一前一後,擡著一段紅狐絨獸皮, 瞧那卷起來的形狀, 里頭似乎裹著個人。他們面無表情地把那紅狐絨裹住的人放在了石床上。

  墨燃氣道:“你們倆小泥鰍——”

  “吵什麽吵。”其中一個蛟人總算說話了,聲音十分輕蔑, “你可是木靈精華,虧不了你的。”

  另一個蛟人也冷笑道:“哪里是虧不了你,分明是便宜你。”

  墨燃氣得要吐血:“你們到底要怎麽樣!你們把我鎖在這幹什麽?又拎了什麽到這床上來?!”

  “我們拎了什麽?”一個蛟人反問。

  “自然是你喜歡的人啊。”另一個蛟人道。

  墨燃的指尖都涼了, 極度驚愕:“……師昧?”

  蛟人並不置否,冷笑道:“春宵苦短,你們有此良緣, 今夜便讓你們歡愛交好。事成之後,自會知道上神為何要如此苦心安排。”

  言畢離去。

  屋內一片死寂。

  墨燃手腳皆被制住,動彈不得。時間的流逝變得很模糊,他很難知道究竟過了多久,而且即使他奮力掙紮,手腕腳踝皆被磨破,卻也無法掙脫鉗制。

  微微喘著氣,扭過頭去看身邊裹著個活人的狐裘,那裘皮束得嚴實,那人從頭到腳都被包住,唯獨一縷墨黑長發從被沿露了出來,看得墨燃又是心動又是心慌。

  他雖不知勾陳上宮那變態究竟為何要如此安排,但若真能因此而能與師昧一晌貪歡……

  想到此處,卻忽的想不下去了。

  似乎再多一絲邪念,都是對那個美好之人的褻瀆。

  墨燃盯著石室的穹頂,呼吸沈重窒悶,似乎胸前壓著塊沈甸甸的秤砣,明明是渴望了那麽久的事,但真有機會去做了,竟覺得渾身上下都別扭,都不自在。

  萬念浮沈間,最初那齷齪骯臟的興奮慢慢消退,他逐漸冷靜下來。

  勾陳上宮如此設計,總歸是兇多吉少。若是於自己不利,也就算了,若是無端連累師昧,那如何能忍?

  更何況此事是他人強迫,師昧自己並不願意。他墨燃雖然人渣一個,可是,對於喜歡的人,他是想保護,而並不想傷害的。所以無論勾陳上宮用什麽邪法,待師昧醒來,他也決計不會欺負人家。

  很長的靜默後,他忽然感到了身邊有人微微動了一下,身邊的人終於醒了。

  墨燃忙轉頭看去,啞聲道:“師——”

  昧還沒說出口,硬生生在舌尖打了個旋,又囫圇吞了回去,喉結猛地滾動一番後,吐出了後半個字。

  “尊?”

  師尊?!?

  前一刻還信念執著,目光堅定的墨小仙君,在看到狐裘里露出來的臉時,只覺得多少高屋建瓴盡數坍塌,胸中好不容易築起的城堞防線頃刻間夷為平地化為碎片,劈里啪啦裂了個幹凈。

  那些什麽保護啦,什麽不會欺負人家啦,什麽絕不玷汙對方啦,一個巴掌扇在臉上比一個巴掌響。

  墨燃臉都青了。

  他現在終於確定,這金成池底下住著的,以勾陳上宮為首惡,全他媽是一群睜眼瞎!!

  他喜歡楚晚寧?

  呸!

  那狐貍也好,蛟人也罷,真不知道那些家夥是通過什麽認定他墨微雨的心上人是楚晚寧的。難道是看出了他曾經睡過,如今也依然想睡楚晚寧嗎?簡直荒唐!難道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跟他上床嗎?

  墨小仙君義正言辭地在心里怒吼。嘴上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只呆呆地盯著楚晚寧緩慢睜開了那雙鳳眼。

  ……

  要命了。

  他好像聽到哢噠一聲,腦海中有什麽斷了。

  過了須臾,又有什麽騰地從心口的廢墟里焚燒出來,散發著腥臭,黑灰,還有扭曲的熱度。

  好燙。

  像是死寂的暗夜陡然遊過一只吐著灼焰的惡龍,像是沈默的深淵里驀然爆發出奔騰的巖漿與滾滾烈火。

  那些說好的理智,冷靜,都在這欺天的火光中,化為了難辨的焦影……

  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楚晚寧那雙往日細銳淩厲的眼眸,帶著氤氳朦朧的睡意,顯得慵懶而恍惚。好像竹林里下過一場雨,萬葉千聲都是濕潤的。

  他緩緩坐起來,從那張臉龐的神情看來,他似乎被什麽控去了意識,紅色狐裘自肩頭滑下,他什麽都沒有穿,於是裸·露出大片緊實的肌膚,而那肩背上青紅交加,盡是情愛痕跡——

  怎麽……會這樣……

  墨燃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是誰做的?

  是誰對他的……他的……他的師尊,做了這樣的事情?

  他可是楚晚寧啊……

  每一寸骨骼都在細密地顫抖,恨的血液都在嘶聲吼叫。

  那可是楚晚寧啊!

  是誰動了他的人!

  是他的——

  墨燃那麽恨,甚至不再考慮到楚晚寧這輩子根本還不屬於他,不屬於任何人。他眼中只看到楚晚寧結實勻稱的肉體,還有那熟悉身軀上並不熟悉的淤痕。

  “師尊!!”

  楚晚寧卻似乎聽不到他嘶啞扭曲地低喝,而是落下睫簾,猶如受人擺布的木偶傀儡,俯過身來,撫過墨燃的臉龐,與他對視片刻,而後閉目挨近,帶著薄透水光的嘴唇,含住了墨燃的雙唇。

  他極少被楚晚寧主動親吻,一觸之下,四野枯焦,眼前是瘋狂又絢爛的色澤,心臟狂熱地搏動。

  楚晚寧也許是著了冷,身子很涼,但唇齒交纏的激烈卻絲毫不遜色,墨燃仍因他受辱於人而極度痛苦嫉妒,可妒怒中又被這個再熟稔不過的男人引誘,更是刺痛與刺激並生。

  一吻結束後,墨燃粗重地呼吸著,睜開眼睛,但見楚晚寧眼眸潤亮,皮膚透著薄紅,竟是情·欲深重的模樣,不禁血流湍急,忍不住想要去捧住他的臉。

  然而他被枷鎖捆縛,手腳皆不能動,楚晚寧看了那鐵鎖一眼,並不言語,而是跪坐而起,欲騎乘在上。墨燃喉頭攢動,吞咽之下,向他投去目光,卻見楚晚寧勻長修勁的腿間,有男人都明了的粘稠隨著動作緩緩淌落……

  他登時雙目赤紅,目眥盡裂,猛地彈坐欲起,卻被鐵鏈勒回,重重跌落在了床榻上。

  “是誰……”

  再也忍不住,墨燃近乎失智的喝嗥著,如籠中困獸。

  “到底是誰這樣對你!!!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管他是勾陳上宮還是天王老子,是神是魔是鬼是佛——他是踏仙君!楚晚寧是踏仙君的人!就算如今他困在這具少年時代的軀體里,他骨子里仍是人界帝君,是誰碰了他的——去你媽的師尊,是誰碰了他的人?他墨微雨,他踏仙君的人!!!

  “墨燃!”

  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無盡的怒火燒的他耳目昏聵,他似乎聽見了又似乎聽不見。

  “墨燃!!”

  ……都殺了吧。不可容忍,見鬼呢?為何失去了靈力,為何無法召喚見鬼——他要失心瘋了。

  奇恥大辱,深仇大恨——奇恥大辱,深仇大恨!

  何人敢碰楚晚寧?前世他與楚晚寧在一起後,就算有人多看晚夜玉衡一眼,他都能把那人眼睛摳出來讓他自己吃下去!晚上再把楚晚寧摟在身下操·弄到兩人都筋疲力盡為止,可是這一世——

  “墨微雨!!!”

  到底是誰在喊他,如此糾纏不休。

  可是這聲音好熟悉。

  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不對。

  好像,在哪里都能時常聽到,這個聲音的主人似乎陪伴過他,走過無盡的歲月……

  “墨微雨,你給我清醒過來!你瘋了?你在做什麽?!”

  “!!!”

  墨燃陡然睜開雙眼。

  他循著聲音的方向,見密室牢房外,一襲白衣湛然勝雪,眸色淩厲,神情焦灼,眉宇間劍拔弩張,盡呈殺伐之態,不是楚晚寧又是何人!

  “師尊!?”墨燃失色道。

  那他床上的是——

  猛一轉頭,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幾乎能把他嚇死!這哪里是楚晚寧?分明是一只人身狐臉的死妖物!

  說死妖物,這個死,並不是用來聊作修飾的。

  他身上趴著的,剛剛與他熱情接吻的,真的是個死物。

  這狐妖雙目空洞,皮膚青白,已無半點生氣。

  墨燃想到自己剛剛居然在障眼法的蠱惑之下,親了這樣的一個東西,差點沒直接吐出來,臉色差到了極致:“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楚晚寧在牢房外,兩指間夾著一枚咒符,再看死狐妖此刻全然不再動彈,便知道這符紙是千鈞一發間,楚晚寧隔空施法,從狐屍身上拔來的。

  他一發狠,那符紙陡然湧出大股黑紅的血,隨著一陣蒼渺慘叫,符紙頃刻間化為了點點焦灰。

  楚晚寧攤開掌心,那些飄散的焦黑緩慢聚於他手中,逐漸凝為了一枚烏黑的棋子。他盯著那枚棋子,面色變得十分難看。

  “果真是珍瓏棋局……”楚晚寧喃喃道,倏忽擡起眼,盯住墨燃,“你生病的時候,師明凈最常給你煮的是什麽?說!”

  “啊?啊……”墨燃短時內受了太多次沖擊,此時頭腦中一片混亂,道,“你、你問這個做什麽?”

  楚晚寧厲聲道:“快說!”

  “……抄手啊。”

  楚晚寧這才神色稍緩,但眉心卻絲毫未展,他道:“墨燃,你聽著,那個勾陳上宮是假的,不是萬兵之神本尊。此人善用虛像,且掌握了三大禁術之一的珍瓏棋局。因此我不得不小心,擔心你也是他造出來的幻象。”

  墨燃都快委屈哭了:“我要是幻像我被鎖著做什麽!”

  楚晚寧:“……我這就救你出來。”

  墨燃連連點頭,又問:“對了師尊,師昧和薛蒙呢?”

  “也和你一樣,中了酒水里的迷藥,被關在別處。”見墨燃神色,楚晚寧又道,“你不必擔心,他們都已經沒事了。不過這里危險難測,我令其在外面等候,出去之後,你便能瞧見他們了。”

  至於珍瓏棋局,楚晚寧沒有更多解釋,也不必解釋。

  修真界最強悍,也最臭名昭著的三大禁術之一。

  顧名思義,珍瓏棋局,指的就是拿他人作棋子,替自己布局。施術者往往不會親身出現在戰場中,而是居於暗處,面前鋪下棋盤,操控棋子相對的軀殼,使得世間活人死鬼走獸飛禽替自己賣命效勞。中了珍瓏棋局的生靈會為施術人效忠至死,若是死物,則會拼至粉身碎骨。

  不過,根據施術人法力的不同,能夠驅使的東西也不同。最容易的是驅使剛剛死去的人或者動物,然後是死去多時的那種,再之後,則是活著的走獸飛禽,修煉到最高境界時,便能操控得了活人。

  這世上能將珍瓏棋局練到極致的人少之又少,但在墨燃稱帝的那個時代,他已經把珍瓏棋局練到了如臻化境的地步。當年,和楚晚寧的生死一戰中,他鋪下百尺長卷,潑墨為棋盤,撒豆成兵。

  那一戰,數十萬枚棋子同時落下,於是雀羽遮天,金鴉西沈,蛟龍破水,滄海翻濤。墨燃召喚了無窮的走獸飛禽,操控了無盡的活人大軍。那般場面,縱使修羅地獄亦難一見。

  眼下這具狐屍明顯就是通過珍瓏棋局操縱的,但除了珍瓏棋局之外,還有另一層法術——障眼法。

  相傳,青丘狐族的始祖死後,留下的皮毛被制成了七七四十九塊大小不一的狐皮法寶。只要取了某個人的血,滴在狐皮上,再拿皮毛隨便蒙住什麽東西,哪怕裹著根爛木頭,都能變成那人渴慕對象的模樣。

  這具狐屍外面包裹的正是這種法寶,不過它的變化僅僅在鮮血主人眼里才能看到,在旁人眼里,是什麽依然還是什麽,不會有絲毫改變。

  解救墨燃並沒有耗費太大功夫,成功把人弄出來之後,楚晚寧也差不多把事情緣由和他說了清楚。

  墨燃最大的不解是:“師尊,你怎麽知道勾陳上宮是假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玩的遊戲是,用輸入法打進各個角色的首字母,看輸入法能跳出啥來!

  楚晚寧:寵物鳥(???)

  墨燃:沒人(沒人什麽?沒人喜歡麽哈哈哈)

  薛蒙:下面(餓不餓,少主下面給你吃)

  師昧:s·m(……為什麽我輸入法這麽不純潔?)

  梅含雪:蠻好笑(有什麽好笑的!掀桌)

  葉忘昔:用微信(真洋氣……)

  薛正雍:寫作業(哈哈哈哈伯父好慘)

  王夫人:濰坊人(不要給王夫人亂定出生地啊餵!

  什麽破輸入法,可以卸載了,揮手

 

 

42 本座有點方

  楚晚寧道:“若是真正的勾陳上宮, 又怎麽會只能驅動死物,卻不驅活人?此人法力雖然不差, 但定然與始神不可同日而語。”

  這倒是很有道理,不過墨燃仍然存疑:“師尊是看到這只……這只死狐貍的時候, 才知道那個人是冒名頂替的嗎?”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怎麽就看出來……”

  楚晚寧:“你可還記得這個勾陳出現的時候, 他問了我一句什麽?”

  墨燃略一思索, 道:“似乎是問了你武器如何?”

  “不錯。”楚晚寧說,“我身上神武氣息未曾收斂, 稍加感知便能覺察。但作為萬兵之主, 他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我有兩把金成池的武器,而當我只有一把。我當時心中存疑,但事關求劍, 也不便多說,只是接下來凡事都留了個心眼,是以沒有著了他的道。”

  “可是……”墨燃道, “他若不是勾陳上宮, 又怎麽會鍛造神武?”

  “第一,勾陳鑄劍只是傳言, 從來沒有人真正清楚這個湖底為什麽會沈沒著大量兵器,所以神武未必就是勾陳所造。第二,此人只是拿了神武庫現成的武器給你們挑選, 誰都不知道那些東西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且,我方才仔細看過了薛蒙和師昧的那兩把兵刃——皆是偽贗。”

  墨燃聞言一驚:“西貝貨?”

  “嗯。”

  “……”墨燃呆了一會兒,才想到自己, “那見鬼……?”

  楚晚寧道:“見鬼是真的。但他的目的絕不只在於把武器給你。”

  “那他是想做什麽?”墨燃說著,嫌惡地看了一眼癱在石床上的那一具詭譎狐屍,“先是大費周折把我們關到密室里,又弄了這麽個東西來惡心人。圖什麽?”

  楚晚寧道:“圖你。”

  “啊?”

  “方才,你只說對了一半。那個勾陳,他大費周折關的人不是我們,他最終想要的是你。”

  “他圖我做什麽?”墨燃幹笑兩聲,“我不過就是個蠢貨嘛。”

  楚晚寧道:“我沒見過哪個蠢貨可以一年之內就結出靈修的。”

  墨燃待要再說,卻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猛然怔住。

  ——楚晚寧這是在……誇他嗎?

  這個認知讓他心跳怦然加快,睜大了眸子,盯著楚晚寧,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向賽過逞強的厚臉皮,居然微微地泛了紅。

  楚晚寧卻沒在看他,而是兀自沈吟著:“另外,天問和見鬼,似乎與庭中那株柳樹有著些許聯系,我曾在古籍中讀到,當年勾陳上宮下凡時,從天庭帶了三段柳枝。但那古籍失軼得厲害,勾陳拿三段神柳做了什麽,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頓了頓,繼續道:“不過若是傳聞屬實,眼下看來,或許天問、見鬼、庭中老樹,就是那三段柳枝。兩段成了神武,一段扡於金成湖底,成了勾陳武庫的強大守衛。”

  墨燃說:“可這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楚晚寧搖頭道:“怎麽沒關系,是你喚醒了見鬼。”

  墨燃嘆息道:“我就說嘛,真的是見鬼!”

  “我猜測他最終所求之事,與庭中柳樹有關。但以眼下所知的看來,我只能推測到這一步。更多的,暫時想不到了。”

  這些雖然大部分都是楚晚寧的猜測,但墨燃覺得楚晚寧那麽聰明,他那麽想,總歸是八九不離十的。

  一邊如此思索,一邊在幽暗的水底密道快步疾行。通過七拐八彎的甬道,又走一段路,終於來到了出口處,他們趁來回巡查的蛟人不備,脫身逃離。

  地下暗室的洞口設在栽種著巨柳的那個院子里,一出來,眼前的景象就讓墨燃猛然吃了一驚。

  只見巨柳前停著四口棺材,其中一個是空的,另外三口棺材里,卻分別躺著楚晚寧,師昧,薛蒙三人。

  墨燃失色道:“這是怎麽回事?!”

  楚晚寧道:“這是祭屍棺,你看那棺木邊沿,有一道藤蔓攀附著,另一頭與巨柳相連。假勾陳需要的只有你,他對我們下藥之後,讓蛟人把你帶去了密室,而把我們三個放在了這種棺材里。通過祭屍棺,他可以將棺內之人的畢生靈修都渡到巨柳里面。就和吸血一樣。”

  見墨燃臉色難看,楚晚寧道:“你寬心,師昧與薛蒙均未受傷。當時我佯作昏迷,伺機除了那三只看守棺槨的蛟人,此時你瞧見的三個人,其實是那些妖魔的屍體。”

  他說來簡簡單單數句話,但墨燃卻不由掀起睫毛簾子,偷偷看了對方一眼。

  金成池內的蛟人修為有多深?楚晚寧所謂的“伺機除蛟”,必得在一擊之內將三只都悄無聲息地了結掉。

  這人的身手該是有多好……

  太多年沒有和楚晚寧旗鼓相當地好好打過一場了,以至於墨燃聽到這句話,瞬間都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閃過前世風霜朔雪中,那個驚天動世的身影,面目微側,眸如辰星。

  楚晚寧見他出神,便問道:“怎麽了?”

  墨燃猛然驚醒,忙道:“沒什麽。”

  “……”

  “只是覺得奇怪,師尊是怎麽把蛟人變成這樣的。”

  楚晚寧冷笑道:“區區障眼法,那個假的勾陳上宮會,我難道不會?留下假身在這里,省著被那些泥鰍發現。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墨燃:“……”

  此地危險,二人不便久留,稍作停歇後就立刻離開了。然而當他們跑到與薛蒙二人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里空蕩蕩的,並無一人。

  墨燃臉色刷的就白了:“師昧呢?!”

  楚晚寧的神色亦是微動,他並不答話,而是撩起無名指,指端浮上一層金光。上旭映峰前,他曾經在三個徒弟身上都別了一朵海棠花,正是作追蹤之用的。

  片刻後,楚晚寧低聲暗罵,收了光芒:“許是這里也發生了變故,大概是為了躲來回巡視的蛟人,那倆人已經逃出這座宅邸,去了集市方向。走,過去看看。”

  這二位身手都極好,很快就躲開了所有巡視的蛟人,飛身翻出了高聳的院墻,朝著白日里勾陳上宮帶他們轉過的集市掠去。

  水下本應該無晝夜晨昏,但是金成湖卻與別處不同,能感知到日升月落。此時,長夜已破,旭日東升。

  墨燃遙遙看到金成池早市已起,鬧市處熙熙攘攘一片人頭攢動,不禁稍微松了口氣。看來師昧他們無恙,不然此處不會仍是如此太平景象。

  楚晚寧的神情卻不知為什麽不是特別好,但他沒有說話,一言不發地把墨燃拉過來。

  “師尊?”

  “過來。”

  “怎麽啦?”

  “別走遠。”楚晚寧聲音似乎透著些自責,盡管他沈冷如舊,“薛蒙和師昧已經走丟了,我怕我再不小心,你也……”

  墨燃見楚晚寧臉色有些蒼白,竟似在擔心自己,先是一楞,而後不知怎麽想的,心中竟是隱隱一動,開口安慰他:“我不會丟的,走吧師尊,我們快去找人。”

  他說著,一邊往前走,一邊反過臂腕,隨意就拉住了楚晚寧的手。

  “……”楚晚寧的指尖似乎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顫抖了一下。

  不過那一下太快也太輕微了,墨燃心中掛念著師昧,便也不曾細察,只道是自己的錯覺。

  “魚血饅頭,剛剛出籠的魚血饅頭。”

  “率然蛇的蛇蛻,頂好的衣裳材料,最後三尺了,賣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蛻皮咯。”

  “賣烏賊黛子啦,本少爺今天早上剛吐的墨汁,拿著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過了呢——哎哎,小娘子別走啊。”

  集市間叫賣聲不絕於耳,奇景異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墨燃笑嘻嘻地拉著楚晚寧走了兩步,陡然間,也忽的明白了有哪里不對勁,腳步猛然剎住,瞬間瞪大了雙眼,血像是在瞬間冷透。

  不對勁!

  這里不對勁!

  他環顧一圈,果然……

  一個無頭鬼坐在攤子前賣著梳具脂粉,一雙點著鮮紅豆蔻的長指甲拿著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腦袋擱在膝蓋上,一邊梳著頭發,一邊輕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帶一把去吧。”

  果真如此!

  果真是這樣!這個鬧市里,每個人的動作,每個人的話語,每個人的神態,都和昨天勾陳上宮帶他們來時,一模一樣!

  墨燃驟然往後退了兩步,撞到了楚晚寧懷里,他立刻擡頭,啞聲道:“師尊,這是?”

  楚晚寧似乎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一節,但親眼確認時,他的心仍然沈到了谷底,他捉緊了墨燃。

  “怎麽會這樣?——這是什麽?海市蜃樓嗎?”

  楚晚寧搖頭,但思量片刻,忽然緩緩道:“墨燃,你想過沒有,金成池多異獸生靈,他們中不乏有一些,見過真正的勾陳上宮。那麽,對於這個假扮的,他們為何會認不出來?”

  墨燃臉上毫無血色,有些悚然:“的確……如此。”

  楚晚寧道: “我再問你,如果是你假扮勾陳上宮,蟄伏在金成池,你該如何讓別人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唯命是從,替你演戲?”

  墨燃猛然間明白過來了。

  珍瓏棋局啊!

  黑白子落,天下歸心。沒人比他更清楚這種禁術的威力。他差點脫口而出,但瞥見楚晚寧的目光,又立刻打住了話頭。

  十六歲的自己,怎麽可能輕易就能聯想到三大禁術?

  於是墨燃道:“這個很難。”

  “不。”楚晚寧說,“這個很簡單。”

  他頓了頓,而後道:“只要都是死人就好了。”

 

 

43 本座是祭品???

  墨燃未及說話, 就忽聽得身後一個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讓一讓,讓一讓!先讓我過去!”

  是那只蝜蝂?!

  蝜蝂駝著沈重的石塊, 賣力地往前爬挪,照舊是來到了當時的那個藥房前, 喊道:“受不了啦!快來個郎中救個命啊!”

  一位白發蒼蒼的蛟人遊了出來——但他的蛟尾其他蛟人截然不同, 通體流金, 閃爍著華美的光澤,滿頭華發用簡約的發扣束著, 垂於肩頭。臉上雖然布滿皺紋, 但臉型勻稱,鼻梁挺拔,嘴唇的弧度也十分得宜, 一雙金色的眼睛煙雨朦朧,可以想像,此君年輕時應該生的極為俊俏。

  墨燃一凜。

  之前不是這樣的, 那只青蛟呢?

  這個年邁的蛟人遙遙看了他們一眼, 卻並不說話,而是來到門檻邊, 俯身彎腰,將蝜蝂駝著的石塊,一塊一塊都拿了下來。

  最後一塊石子挪開, 幻象竟因此被打破,那只蝜蝂忽然自爆,霎那間膿血四濺, 如霧彌漫。幾乎是同時,集市里所有的魑魅魍魎都身形一僵,然後通體癱軟流膿,全成了彌漫在湖水中的腥臭血液。

  湖水頃刻被染的通紅,隨著血液的顏色越來越深,墨燃和楚晚寧很快就難以看清遠處的事物,之後便是近處的也瞧不清楚,最後眼前猩紅一片,竟是伸手難見五指。

  楚晚寧道:“墨燃。”

  墨燃太明白他了,甚至不用楚晚寧再說什麽,就說:“師尊,你不要擔心,我在。”

  楚晚寧倒也不多言,亦或是嘴太笨,沈默一會兒,只道:“萬事小心。”

  血水中一片模糊,墨燃看不到那張天塌下來也不色變的臉,但卻更容易覺察師尊聲音里的關切。他平日里極少能感到楚晚寧的暖意,此刻忽覺胸口一熱,更拉緊了對方的手,應道:“好。”

  兩人背靠背挨得近了,雖然瞧不見彼此,卻能感到對方的心跳呼吸。情況詭譎,楚晚寧召喚出來天問,墨燃此時靈力也回複了,跟著召喚出了見鬼。

  就在兩人喚出各自神武後不久,墨燃忽然道:“師尊,你看那邊!”

  楚晚寧側過身,就在剛剛老蛟人拾掇石子的藥房門口,那片地面上突然浮起了數十余塊大小不一的白色光斑。兩人攜手同去,靠近了才發現,那些光斑果然就是之前蝜蝂留下的石塊。

  這數十多塊石頭,被老蛟人整整齊齊地羅列成三排,每一塊都在散發著柔和的光輝。

  慢慢的,石塊面前,一個身影逐漸現形,看樣子居然還是剛才那個白發蛟人。

  墨燃試著問道:“你是何人?”

  此人不答,他看了看楚晚寧,又看了看墨燃,然後無聲地擡起手,指了指地上的石塊。

  墨燃問:“你要我們撿這個石頭?”

  白發蛟人點了點頭,然後伸出一根手指。

  “是……撿一塊的意思?”

  白發蛟人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墨燃,又指了指楚晚寧。

  墨燃懂了:“是一人撿一塊嗎?”

  這回白發蛟人用力頷首,然後就不動了,瞪著大眼睛,望著這兩個人。

  墨燃問:“師尊,要聽他的嗎?”

  “就按他說的做吧,反正暫且也沒有別的法子。”

  於是兩人各自選了一塊石頭撿起,誰料指尖才碰到石塊,眼前就閃過光怪陸離的輝芒,天地旋轉,五彩繽紛的色澤奔流而過。待一切歸於靜止,那望不到盡頭的血紅忽然消失了。

  定睛一看,他們竟然被傳送到了神武庫中!

  “師尊!!”

  “師尊、阿燃!!”

  薛蒙和師昧居然也在這里,見到楚晚寧,兩人都是又驚又喜,迎將過來。沒有想到那發光的石塊居然附著傳送發咒,楚晚寧仍因方才的急速旋轉而有些輕微惡心,他一手扶上額頭,一手卻仍緊緊拉著墨燃。

  血湖中,墨燃與他雙手相扣,不曾分離。

  楚晚寧身份使然,很少有機緣能夠與墨燃相牽,大多數時候,他都只能站在不遠處,看著徒弟們親密無間。

  因此,掌心難得的溫熱,竟會讓他生出些小心翼翼的珍惜……

  “師昧!”

  然而對他而言是彌足珍貴的溫暖,在另一個人眼里,也許輕如敝履,也許不值一提,更也許,連註意都不曾註意。

  在看到師昧的瞬間,墨燃自然而然地就松開了手。

  楚晚寧的指尖微微一動,有那麽一瞬間,似乎想拉住他。

  可是又有什麽理由呢

  他已經沒有喜歡別人的勇氣了。

  不想連那一點點可憐的驕傲也失去。

  看著墨燃見到師昧笑得那麽開心,又是那樣自然而然地擁抱了師昧,揉了揉對方的頭發。

  楚晚寧的指尖垂了下來。

  帶著些赧然,帶著些難堪。

  所幸。

  臉上總是淡慣了的,喜怒哀樂都生長的不那麽明顯。

  大概是年紀大了,人又僵,傳送陣里轉的久了,心口都有些涼。

  不過還好,指尖還有一點點熱度的。

  他就憑著那一絲很快就會消散的殘存溫暖,慢慢站直了身子,把神情和目光都端端正正地整理好,收拾幹凈。

  “師尊,你還好嗎?怎麽臉色這麽白……”

  楚晚寧朝薛蒙點了點頭,說道:“無妨。”

  頓了會兒,又問:“你們也是被那鮫人傳來的?”

  薛蒙還未說話,就聽到一陣咕嚕咕嚕的吐泡泡聲。楚晚寧回頭,忽地瞧見半張血肉模糊的臉,緊接著沸騰的鑄劍池中嘩的一聲,竟然竄出個身形扭曲的人來!

  這絕不是個凡人,或者絕不是個活人,沒有凡人能夠在灼燒的鐵水之中泡著,仍然茍活。反觀此人,雖渾身皮焦肉爛,骨肉模糊,可顯然還是個喘氣的。四道鎖鏈分別鎖著他的四肢,將他定身在熔爐之中,飽受苦痛。

  他緩緩睜開眼睛,朝眾人連連作揖,目露懇求之色,央他們聚到鑄劍池邊。

  他不會說話,但也並非全無辦法可以表達,只見他揮動那白骨森森,掛著血肉的手臂,池子里翻滾的鐵水忽然掀起一小股浪,那股浪在空中緩慢擰成數行古老文字。

  薛蒙驚道:“這是什麽字?怎麽一個都看不懂?”

  楚晚寧:“是倉頡古書,還未曾教與你們。”

  墨燃道:“那——這寫的是什麽內容?”

  楚晚寧上前細辨,說道:“……他要……求救。”

  倉頡古書相傳是天界文字,在人間佚散諸多,會的人寥寥無幾,即使像楚晚寧這樣的一代宗師,也無法盡數辨認所有的文字。但是大致內容還是閱讀無礙的。

  楚晚寧細看了一會兒,慢慢譯道:“他說,他是這株柳樹的化靈。名叫摘心柳,在還是一株幼苗的時候,他被勾陳上宮從神界七重天帶來人間。之後,勾陳不知因為什麽緣由,棄世而去,摘心柳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蹤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是不管勾陳上宮在不在,摘心柳一直按照他曾經吩咐的,數十萬年如一日,鎮守著金成池,看護著神武庫。漸漸地,受到靈氣滋養,幻化出了人形。而後,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有一個——”楚晚寧忽然頓住,沒有往下念。

  墨燃奇道:“怎麽了?”

  “……這三個字我不認識。似乎是個人名。”楚晚寧說著,擡手點了點盤扭繁複的文字,“總之,這個人來到了金成池。他法力強盛,心狠手辣,將池內生靈盡數殺害,並以珍瓏棋局操控。摘心柳亦不能幸免。”

  墨燃立刻道:“這個人,八成就是那個假勾陳!”

  摘心柳聽到他這麽說,眸中放光,立刻跟著點了兩下腦袋。

  “……還真猜對了啊。”墨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撓了撓頭,“哈哈,想不到我還挺聰明。”

  楚晚寧淡淡看了他一眼,繼續道:

  “這些年以來,摘心柳都處於失智狀態,從未有過半日清醒,幸好,曾經與它同氣連枝的另外兩段柳條——天問和見鬼,都已雙雙蘇醒。借著它們的力量,讓摘心柳暫且恢複了神識。不然的話,恐怕它此時已經失控暴走,戕害於在場諸位。”

  “在場諸位”聽了,或不敢置信,或心有余悸,三個少年齊齊擡頭盯著鑄劍池里的那個靈體,不知該如何咀嚼它的這番自述。

  墨燃道:“柳前輩——”

  薛蒙:“柳前輩?”

  “不然叫什麽,摘前輩嗎?”墨燃白了薛蒙一眼,繼續說,“我講句你可能不愛聽的。你這番話,實在有點兒難以自圓其說。”

  摘心柳雖不能言,卻能聽懂墨燃的話,他扭過臉來。

  墨燃道:“你先說你受了假勾陳的蠱惑,又說你恢複神智,是受了天問和見鬼蘇醒後的靈氣影響。可是見鬼就是假勾陳給我的,難道他不知道這會造成什麽後果?”

  摘心柳搖了搖頭,楚晚寧眼前的文字就變了。

  “我乃神界樹種,他對我了解不深,並不知道神武可以影響我心智。他研習三大禁術,需要借助我的力量,近些年來,因為我壽數將盡,他心急如焚,一直在尋求為我續命之法。但我實在不願再茍活,寧可死了,也不想再為虎作倀,可惜我受制於人,處處身不由己……”

  楚晚寧讀到這里,微微沈思:“所以他讓墨燃來到水底,墨燃是木靈精華,那個假勾陳打的算盤,想必就是要將墨燃與見鬼的靈力合二為一,獻祭於你。”

  摘心柳點了點頭。

  墨燃仍然不解:“可那假勾陳說了,木靈精華有兩個,師尊也是其中之一,為何他獨獨把我關了起來?”

  摘心柳寫道:“自古祭品以幼者為上佳,給樹靈用的,就更加不可含糊。另外,祭品還需飽食飽飲,七情六欲皆被滿足,再於毫不知情的極樂幻境中被取掉性命。若非如此,祭品心有遺憾,怨氣要是大了,反而會加快我的枯萎。”

  他這樣一說。墨燃頓時想到了密室中那個變成楚晚寧的狐妖。

  原來那是要滿足他的情欲,就像殺豬前要把豬養的肥肥胖胖,這樣吃起來才香。

  這樣一來,也就說得通他為什麽看到的是楚晚寧,而不是師昧了。他珍愛且憐惜師昧,自是不敢褻玩。於情欲一道,他對楚晚寧的渴望確實比師昧強烈得多……

  楚晚寧見墨燃神色有異,還道他心有余悸,想寬解他兩句,於是問道:“在想什麽?”

  “沒、沒什麽。”

  見墨燃臉紅了,楚晚寧怔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倏忽住了嘴,半晌後,有些惱羞成怒地轉過了頭。

  這小子哪里是心有余悸?原來是回憶起了所謂的‘七情六欲’,竟開始想入非非。

  楚晚寧忿然甩袖,冷著臉,低聲斥了句:“恬不知恥。”

  墨燃:“…………”

  幸好楚晚寧不知道在幻境中滿足自己情欲的人是誰,如果知道了,會不會氣得活剝了他?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間,神武庫的地面猛地顫抖了一陣,薛蒙驚道:“怎麽回事?”

 

 

44 本座不想欠你

  摘心柳靈體不及回答, 面色便疾速扭曲變形,他擡起手, 痛苦地抱著自己的頭顱,嘴巴大張, 發出無聲的嘶嚎。盡管他發不出聲音, 可那猙獰表情, 暴突的雙眼,卻像是讓人恍惚聽到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盤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 血絲很快遍布了整顆眼球, 若不是有那四條鎖鏈拴著他,他只怕已要飛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們……快……將我毀了吧……”

  看來摘心柳恢複神智的時限已到, 摘心柳靈體苦痛掙紮卻全無成效,只見得鑄劍池內竄出一股黑氣,不斷沖撞攻擊著柳樹靈體浸泡在池中的肉軀, 一時間鐵鏈玎玲, 花火四濺。

  楚晚寧見情況有變,迅速揮袖將弟子攔於身後, 面色淩厲,問摘心柳道:“該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動雖慢,但卻可以驅使鑄劍池鐵水, 在瞬息間組成倉頡古書。

  “我即刻便要喪失神識,屆時傷及爾等,並非本心。其余我無力相助, 亦不及細說。唯將我所會的法術告知爾等,萬望當心……”

  鐵水倏忽變幻。

  “我所擅術法有三。其一,南柯一夢。此乃魘術,受術者將於昏睡中得償所願,美夢長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靈力能強到感知出這是場幻覺,也會依然甘願沈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訣,以人心中的貪念為引誘,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術……”

  然而他的靈力卻在此時,已經用到了極致,竟然無法再調動鐵水,組出更多字來。

  這個摘心術究竟是什麽能力,竟就這樣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掙紮一番,忽地爆出一陣血霧,他調不動鐵水,卻還兀自拿手指頭沾著爆出的鮮血,一雙痙攣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寧,雙目暴突,極不甘心。

  “師尊!”見楚晚寧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別去,唯恐有詐!”

  摘心柳說不出話,只是懸著那根蘸著血的手指,忽然間,眼中有淚水流出。

  楚晚寧:“……你要我過去?”

  摘心柳緩緩點頭。

  “……”

  “師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寧卻朝他搖了搖頭,獨自向前,來到鑄劍池最邊沿,將手遞了過去。

  摘心柳似乎頗為觸動,他深深看了楚晚寧一眼,掙紮著又揮了揮那條掛著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禮,而後他忍著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寧的手,在對方掌心中顫抖著寫道:

  抽簽籌,破夢魘……

  切莫——失……心……智……

  魘……破……劫——滅!!

  最後一個滅字還未捺出筆鋒,摘心柳忽然像一灘爛泥,迅速癱癟,跌回滾沸的鑄劍池中,消失不見了。

  於此同時,只聽得“嘭”的一聲巨響,鑄劍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紅水浪,滾滾鐵水裂空而起,九道龍型火柱拔地騰出,楚晚寧被這驚濤駭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後面,火光映照著他漆黑的眉目。

  噴湧的鐵水流柱中,忽然竄出四張簽籌,高懸空中。

  師昧想起剛才摘心柳清醒時吩咐的,連忙道:“這就是……摘心柳所說的抽簽籌嗎?”

  見他走近,楚晚寧攔住他:“別碰,都到我身後去。”

  師昧:“師尊……”

  “有我在這里,會沒事的。”楚晚寧道,“你們不可冒險,待我抽完,你們再來。”

  這話說的寡淡,似乎無甚感情起伏,卻聽得墨燃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眼前的楚晚寧,忽然之間,便和前世那個冷然看著徒弟身死的無情之人重疊在一起。

  他既能說出這樣的話,前世又為何能對徒弟的死袖手旁觀?

  墨燃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懂過楚晚寧這個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師尊……”

  楚晚寧並未理睬他們,擡手摘下其中一張簽籌,那張簽由淡黃色的玉片制成,他正反兩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聲。

  “怎麽了?”薛蒙問。

  楚晚寧道:“這簽上未著一字。”

  “竟會這樣?”薛蒙奇道,“那我來試試。”

  四張簽籌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師昧的情況和楚晚寧如出一轍,玉片上沒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簽籌翻轉過來,忽然睜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皺眉道:“什麽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簽籌:“這上面寫著啊。”

  薛蒙湊過去一看,頓時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認出來的半邊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寧忽然道。

  倉頡古書他能識個十有八九,若有不確定的字,也不會胡說,因此既然他說這上面寫的是血滴漏,那就決不會認錯。

  墨燃楞道:“血滴漏是什麽意思?”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們一般,神武庫高聳的穹頂忽然傳來隆隆悶響,一個巨大的沙漏從天而降,周身銅銹斑駁。不過與其余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個十字型的銅架,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楚晚寧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簽籌。

  血滴漏。

  電光火石間,陡然明白過來所謂的“抽簽籌”是什麽意思。楚晚寧瞬時色變,厲聲喝道:“墨燃,快把那張簽扔開!”

  雖不知楚晚寧是什麽意思,但那不由分說的命令,幾乎是讓墨燃下意識地就照著他的話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發現那玉簽籌不知以何種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寧暗罵一聲,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簽籌與墨燃的做交換。豈料此事,那個銹跡斑駁的銅沙漏忽然伸出數十道尖銳的刺藤,直朝著墨燃襲來!

  “閃開!”

  “師尊!!!”

  “師尊!”

  剎那間鮮血四濺,緊要關頭,楚晚寧將墨燃一掌推開,刺藤猶如穿林羽箭,盡數紮入楚晚寧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過楚晚寧這一擊,被推得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但肉體撕裂的聲音是那樣清晰可怖,薛蒙和師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銳紮耳。

  不可能的。

  怎麽可能……

  那是楚晚寧啊,是那個打他罵他,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的楚晚寧,是那個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面前死去的楚晚寧,是那個森森冷冷地說“品性劣,質難琢”的楚晚寧,是那個……

  墨燃擡起頭。

  混亂間,他看到那個人血濺三尺,尖利密實的刺藤從那人的背後穿入,再從前襟猙獰紮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當時受了鬼司儀狠戾一擊的地方。舊傷未愈,再次筋膜懼裂,血肉模糊。

  是那個……是那個在棺槨里拿一己之軀死死護著他,被利爪穿身也隱忍著一聲不吭的楚晚寧……

  是那個,躲在石橋下,偷偷地釋放陣法,為大家遮風避雨,卻不敢露面的楚晚寧。

  是那個,前世在師昧死後,為了讓他有心情吃一點東西,笨手笨腳去廚房包抄手的楚晚寧。

  是那個,脾氣又差,嘴巴又壞,吃藥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個人,他時常記不得關心,恨的咬牙切齒,可是又覺得好可憐的……

  楚晚寧。

  晚寧……

  “師尊!!”墨燃嘶聲喊了起來,他連滾帶爬著朝楚晚寧挨近,“師尊!!!!”

  “你的簽……”楚晚寧顫抖著擡起手,臉色煞白,眉目卻依舊淩厲,“換給我……”

  他伸給墨燃的掌心里,攤著他自己抽到的那塊無字簽籌,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艱難又緩慢地舉著。

  楚晚寧的眼眸很亮,很堅決,蒙著一層水汽。

  “快,給我!”

  墨燃甚至不及起身,他跪爬著來到楚晚寧跟前,手足無措地看著他血肉翻出的可怖傷口。

  “不……師尊……”

  “師尊!!”

  薛蒙和師昧想要過來,楚晚寧似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揮下一道結界,將他二人齊齊斥開。而後厲聲道:“天問!!!”

  天問應聲而出,將刺著楚晚寧的數十道尖銳藤條盡數劈斷!

  可那藤條並非俗物,楚晚寧能清晰地感到它們在他血肉間吞吃著他的靈力。別無他法,只得銀牙緊咬,擡手握住斷枝,狠了狠心,將藤枝猛然拔出!

  一瞬間,鮮血狂湧!

  楚晚寧將斷枝扔開,喘了口氣,點住自己的靈脈和穴位,暫止失血。而後一雙黑的發亮的眼睛瞪著墨燃,啞聲道:“給我。”

  “師尊……”

  “把你的簽籌換給我!我和你換!”楚晚寧厲聲道。

  墨燃此時也明白過來所謂“血滴漏”是什麽意思了。勾陳百萬年前布下的戾法,與他前世折磨楚晚寧的法子是何其相似。

  果然無論神魔人鬼,惡毒起來,挖空心心思的主意,都是那樣的接近。

  血滴漏。

  就是以人血替代細沙,替代流水,灌入滴漏之中,用以計時。

  人血流盡,時間結束。

  他上輩子加冕踏仙君時,不就是用楚晚寧做了個滴漏,要楚晚寧親眼看著他踩到眾仙門頭上,要楚晚寧的血在他面前一點一滴地流幹嗎?

  然而這一世,在勾陳布下的血滴漏之前。

  楚晚寧卻願意主動將自己安全的簽籌用作交換,他願意替自己走上銅架,他……

  墨燃整顆心都亂了。

  他甚至無法思考。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銅滴漏一擊不中,沒有捆到人,再一次揮舞著藤枝,欲第二波出襲。

  楚晚寧望著他,眼底的波光在細微顫抖。

  他疼地面色蒼白,微微喘息著:“墨燃,你……你聽話,快給我。”

  “……”

  “快一點……”楚晚寧的臉色白得像月下新雪,“……你難道還想讓我替你擋第二次攻擊嗎?!”

  “師尊……”

  藤柳再一次撲襲而來。

  墨燃在那一瞬間擡手遞簽,楚晚寧不假思索地也伸過手去。

  豈料在雙掌就要觸碰到的須臾,墨燃眼中劃過一道明光,他幾乎是迅速收掌,反手將毫無防備的楚晚寧攔在身後,也就是同時,第二波藤柳襲到,墨燃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軀瞬間被柳藤裹緊吞沒,扯拽到銅滴漏前。

  “墨燃!!”

  數十道柳藤纏著他,將他簇上十字絞架,緊緊捆縛。墨燃側過臉,朝楚晚寧望了一眼,嘴唇動了動。

  楚晚寧的眼眸猛然睜大了。

  墨燃的聲音不是太響,但他聽得很清楚,決不會錯。

  墨燃說:“師尊,我其實真的不是……劣質難改……”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放棄我。

  ——

  可是後半句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前世他想說沒有說,這輩子,也已經遲了。

  楚晚寧放不放棄他,他已經看得不再那麽重要。

  只是不想欠這個人的而已。

  他很笨,已經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對楚晚寧的感情了,不想為此而更加混亂。

  這輩子,墨燃心想,自己在意的,在乎的,只會是師昧而已。

  之所以不願與楚晚寧交換簽籌,只是不想無故受此人恩惠,只是不想……

  不想再一次,看到楚晚寧鮮血流幹。

  他墨微雨也並非心如頑石,一生中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有人願意對他好。

  好一點點,他就能笑得地眉目生春。

  若是很好很好,那便是讓他死,也是甘願的。

  繁密的藤條中,忽然露出一把熠熠生輝的利劍。

  那劍一看便是神武,雖然古拙,但凜然有一股英氣撲面。左右兩道箍棱;劍首齒紋如芒棘;劍格細狹,鑲嵌著牛首龍身的浮塑,紋飾繁複,劍身流溢藍色光輝,吹毛斷發,屈鐵斷金。

  墨燃只來得及看到劍身上“勾陳”二字,連“上宮”都不及瞧全,這把屬於萬兵之神的利劍就直直刺入他的胸肋。

  血剎那流出,匯入滴漏。

  與此同時,神武庫忽然降下一簾瓢潑水幕,將墨燃和楚晚寧他們分隔兩邊。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激流擋住。

  師昧喊道:“阿燃!!阿燃——!”

  湍急洶湧的水幕遮掩了他們的視線,令他們看不清後面墨燃的情況,楚晚寧幾次欲破水而入,卻一次又一次被狂流推彈而出,到最後他渾身都濕透了,漆黑的眉目鎮在焦急的臉龐上,嘴唇都是慘然無色。

  楚晚寧沙啞道:

  “墨燃——!”

  這一聲並不太響,卻顫抖得厲害。他自己未曾覺察,師昧卻陡然一驚,側目看他,卻見得素來鎮定從容的師尊被淋得狼狽不堪,纖長濃密的睫毛簾子簌簌顫抖著,神情里竟有一絲壓抑不住的關切。

  眼見著他喚來天問,眉宇間皆是暴戾,猶如一張繃到極致的弓弦。師昧心生不安,一把拉住他,喊道:“師尊,別去了!進不去的!”

  楚晚寧甩手不理,一雙眼眸淩銳如刃,沈默地撐起一道結界,又執意往前。但那水幕包含著金成池的天地靈力,非但無法穿破,反而如萬箭銳利,直刺肌骨。

  他前番受了重傷,此時再受這般的強烈沖擊,竟是站不住,盡管捂著胸口強忍著,仍忍不住,蒼白著臉單膝跪下,背上傷口盡裂,洇出鮮紅的血水來。

  師昧臉上說不清是濺到的水花還是眼淚,慘然道:“師尊!你——你這又是何苦……”

  “什麽何苦?如果水幕後面的人是你,是薛蒙”楚晚寧厲聲道,“我都會……”

  他實在疼的厲害,蹙緊雙眉,說不下去了。

  豈料這時,忽然一道劍光自水幕之後狠劈出來,竟像劃豆腐般將這強大的幕陣一撕兩半。

  那劍氣淩厲異常,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斬在師昧所站的位置,眼見這就要劈到他身上,楚晚寧猛地一揮衣袖,盡所有靈力落下一道守護結界,將師昧牢牢護在結界下,自己則耗神太大,嗆出一口瘀血。

  一個高湛清明的男音緩緩響起,回蕩在這神武庫中:

  “吾乃兵神勾陳上宮,爾等宵小擅闖神武禁地,何等輕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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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燃:油鹽醬醋好看的碟子可愛的鍋好吃的零食

  師昧:大家都在買東西,這時候如果我下單,就又會給快遞小哥增加一筆工作量,雖然我一個人不買不會改變大局,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買了。

  薛蒙:衣服護手發帶發扣,《天才二十歲之後的路》全套精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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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還沒有正式出場但是名字出現在配角欄的兩位露個臉吧~大約可以猜出一點性格來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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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本座知道你會來

  薛蒙朝空中怒喊:“狗屁天神!你狗眼是不是瞎了?我們是擅闖的嗎?我們是被擄進來的你看看清楚!”

  師昧道:“沒用的, 這是他留下來的聲音,他本尊根本不在這里。想來是假勾陳混淆了摘心柳的判斷, 讓他以為我們是圖謀不軌的擅闖者。”

  那聲音繼續道:

  “世上配得起神兵利器者,當明白何謂仁善、何謂堅韌、不沈幻夢、不迷心智。爾等既來, 便受吾一番考驗。考驗若過, 爾等無恙, 神武奉上,但爾等若是自私自利, 心性不堅者, 便不配為神武主人!”

  楚晚寧洇著血跡的唇齒啟合,森然道:“好個仁善……把人拿去做血滴漏,就是你所謂的仁善嗎?”

  他明知勾陳上宮根本聽不見, 卻仍是氣不過,即使每講一個字都呼吸沈重,牽扯得傷口更疼, 也管不住自己這張刻薄的嘴。

  那聲音自顧自地繼續回蕩在神武庫中:“為試煉心性。爾等將陷入摘心柳之美夢幻境。若不能及時從幻境中清醒, 爾等同伴,就將鮮血流盡, 葬身於此。”

  三人聞言,血色均是消退殆盡。

  師昧喃喃道:“什麽……”

  意思就是,他們三個即將陷入幻夢。

  若不能及時清醒, 他們三個就會永生永世沈醉在美夢里,而讓墨燃在現實中鮮血流盡而死嗎?

  薛蒙啞然片刻後怒喝:“你這算什麽神仙!!!若修仙就是修成你這樣,老子這輩子都不屑得再碰劍!!”

  楚晚寧也怒道:“簡直荒謬!”

  “師尊!”師昧慌忙勸他, “你不要動怒,當心傷口。”

  而勾陳上宮這孫子,竟然在此時吟起詩來,慢慢道:“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複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薛蒙簡直都快要被氣暈過去了:“你叨叨叨講什麽!”

  師昧道:“鮑照的擬行路難,意思是人各有命,怎能自怨自艾,以酒自寬,歌聲因酒而中斷。人心並非頑石,又怎會全無情感,欲說還止,欲語還休。”

  勾陳上宮長嘆一聲,道:“這茫茫浮世,又有幾人,能舍棄畢生好夢,只為援於他人?世間殺伐不止,征戰不休。若神武落入奸佞之手,皆我之過也,我創兵刃之罪孽,又該如何自寬……”

  忽然間,神武庫暗了下來。空中那些飛竄著的鑄件用的碎片也停止了運轉。穹頂處慢慢地亮起了一層微光,似乎有星芒華彩漸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空中有個聲音在呢喃:“睡吧……”

  這柔亮晶瑩的光輝似乎有著某種惑人心智的作用,師昧和薛蒙修為不深,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睡過去……”

  楚晚寧咬緊牙關,強自抵禦,但始神之力何其廣大,他最終也是無法擺脫沈沈襲來的睡意,沒入夢中。

  神武庫。

  作為血滴漏,墨燃是唯一清醒著的人,他咳出血沫,隔著已經減弱的瀑布,模糊能看到後面陷入幻夢中的三個人。

  楚晚寧,師昧,薛蒙,皆已沈眠。

  墨燃聽到了勾陳的話,知道惟有其中一人及時蘇醒,法術才能破除,自己才能得救。

  然而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頭腦越來越暈眩,身體也漸漸發涼。卻無人從夢中醒來。

  可謂是報應不爽,前世這樣對楚晚寧,這輩子,自己也感受了血液點滴流失殆盡的滋味。

  真是好笑。

  他們之中,誰能夠放棄人生中最好的夢,最想得到的東西,前來救他呢?

  薛蒙是絕不可能的。

  楚晚寧……罷了,不想他了。

  如果有的話,那個人,也應該是師昧吧。

  他模模糊糊地思考著。但血已經失的太多了,意識就快要支撐不住。

  墨燃低頭看了一眼腳下,漏到銅滴漏底部的鮮血被漏壺中的水稀釋,泛著淡紅色的波光。

  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自己也掉入勾陳的幻境中,那能瞧見的,是怎樣的景象呢?

  他是不是會夢到晶瑩剔透的抄手,師昧溫柔的微笑,楚晚寧的一句褒揚,還有初來死生之巔時,滿山遍野的風吹海棠……

  “墨燃……”

  忽然聽到有人在喚自己。

  墨燃仍然垂著頭,覺得自己應該是快失去神誌了,以至於已經有了幻覺。

  “墨燃。”

  “墨燃!”

  不是幻覺!

  他猛然擡起臉來。

  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的瞳孔猝然收攏——

  他近乎是嘶聲道:“師昧!!!!”

  是師昧!

  醒過來的人,拋卻美滿,舍棄幸福,在萬般如意中,仍然記得他的人。

  是師昧啊……

  墨燃望著穿過瀑布,朝他走來的那個纖弱少年,忽然間,喉頭哽咽。

  “師昧……你……”

  終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墨燃閉了閉眼睛,沙啞道。

  “多謝你……在好夢中還能……還能記得我……”

  師昧涉水而來,衣衫濕透,更襯得眉目漆黑,容貌和墨燃初見他時一樣溫柔,和前世多少次夢里見過的一樣溫柔,和他遍體生寒時聊以回憶的一樣溫柔。

  師昧道:“別傻,說什麽謝。”

  他走近了,墨燃才發現他的雙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勾陳上宮似乎打定主意要考驗一個人可以為同伴做到什麽地步,於是美夢誘惑之後,又是酷烈的折磨。

  師昧的靴子已經被燒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保持著往常模樣,但他若執意往前,每走一步,腳下就會生起一簇天火,溫度不高,不會直接把人燒到無法行動,但卻會讓人感到絕對的劇痛難當。

  可這個溫柔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經那麽痛了,卻在看了一眼之中,目光愈發堅定,朝他一步一步行來。

  “墨燃,你再忍忍。”

  他說。

  “我馬上救你下來。”

  觸上他的眼神,墨燃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說那句“別過來的”。

  這個人的目光太決絕,也太堅忍了。

  這樣的神情,他以前從未再師昧臉上見過。

  若是墨燃的心情稍定,他定然會覺得蹊蹺。

  師昧都是管自己叫做“阿燃”的,何時喚過他墨燃?

  他只道師昧對他好,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實並不是師昧,而是——

  是楚晚寧。

  古柳最後個一個技能,叫摘心。

  所謂摘心,就是交換人和人之間的心靈。

  當楚晚寧掙脫夢境,蘇醒過來時,竟發現自己和師昧互相換了心。在摘心柳的法術下,他的神識被轉移到了師昧的身體里,想來師昧也是一樣。只不過師昧並未醒轉,所以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換了身軀。

  楚晚寧來不及解釋,而渾然不知真相的墨燃,也就真的以為眼前之人就是師昧。

  他覺得師昧一定會強忍著苦痛趟過來,就像自己經歷過死亡也唯獨忘不掉他的好一樣。人都是很固執的。

  可是太殘忍了。

  當楚晚寧終於來到銅滴漏前,去攀那高聳的藤柳,想要到上面救墨燃時,藤柳忽然生出燃著火苗的一根根細刺。

  楚晚寧不曾預料,手陡然被燙刺,待要發力攀抓,可師昧的體魄修煉的並不結實,他猛然滑落,手上皮肉瞬間被利刺化開。

  “……!”

  楚晚寧暗罵一聲,痛得皺起眉頭。

  師明凈這破殼子!

  墨燃:“師昧!”

  楚晚寧摔跪於地面,接觸到地面的皮肉瞬間被高溫灼燙,但他眉心緊蹙,卻慣性地緊咬嘴唇,不曾喊叫。

  這樣的神情,在他自己臉上會顯得很倔很狠絕,但換成師昧那柔美面龐,卻平白生出幾分楚楚可憐。

  人果真是不能和人比的。

  “師昧……”

  墨燃開口,眼淚卻淌下來了。

  心如刀割。氤氳模糊的視野里,他看到那個人瘦弱單薄的身體,那麽羸弱的人,卻一點一點的,抓著藤柳,慢慢往上爬。

  細刺紮破了他的手,烈火灼燒著骨血。

  鮮紅染了一片,所過之處,都是斑駁的血跡。

  墨燃閉上眼睛,嗓音含血,一字一顫,哽咽道:

  “師……昧……”

  那個人離得很近了,墨燃看到他眼里有苦痛一閃而逝,他似乎是真的疼極了,連墨燃的聲音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因此眼前的人,神情雖倔強,可那目光,幾乎可以稱之為哀求。

  “別再喚我。”

  “……”

  “墨燃,你再等一等,我這就……救你……下……來……”

  幾乎就是在話音落下的一瞬,他眼底堅韌的光亮浮起,像是出鞘的利刃,在那張溫和慣了的臉龐上,竟是說不出的好看。

  楚晚寧衣袍滾湧,發足躍上銅滴漏。

  他已面如金紙,搖搖欲墜,除了仍有呼吸,便與死人也無兩樣。

  那一瞬間,墨燃覺得自己不如流幹了血死了,也好過讓他這樣承受苦難。

  他喉嚨里都是支離破碎的聲音:“對不起。”

  楚晚寧知道這一聲對不起,並不是給自己的。他想解釋,但是瞥到了那把勾陳上宮的銀藍色佩劍,正刺在墨燃胸肋間,藤脈的靈力來源或許是在這把劍上。他擔心墨燃驚異之下,受傷更重,因此仍當著他的“師昧”,問道:

  “墨燃,你信的過我嗎?”

  “我信你。”不曾猶豫。

  楚晚寧擡起眼睫簾子,看了他一眼,握住了劍柄,這一劍正靠近心脈處,稍有不慎不對,墨燃是會喪命的。

  “……”楚晚寧的手有些抖,握著,卻沒有動。

  墨燃眼眶仍紅著,卻忽然笑了:“師昧。”

  “……嗯。”

  墨燃說:“……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不會。”

  “我若就要死了,能……能讓我抱一抱你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是小心翼翼,眼睛透著濕潤的光亮。楚晚寧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然而想到墨燃眼中看到的是另一個人,這種柔軟,又立刻凝成了冰。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戲臺上無足輕重的醜角,隱沒在青衣花旦小生的水袖雲羅之後,沒有人註意到他。

  這一折感人肺腑的曲目里,他是多余的。

  又或許唯一的用途,是頂著那張勾畫醜陋的臉譜,咧著油墨畫成的笑,去襯他人喜怒哀樂,愛恨情愁。

  多麽可笑。

  墨燃對此卻不知道,他看到楚晚寧眼底的閃爍,還道是師昧不情願,立刻說,“就抱一下。一下就好。”

  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其實我……”

  墨燃:“什麽?”

  “……算了。”楚晚寧說,“沒什麽。”

  他靠了過來,離的不是特別近,恐會動到那柄劍,然後他伸出手,輕輕攏住了墨燃的肩膀。

  他聽到墨燃在他耳邊說:“師昧,謝謝你能醒來,謝謝你在好夢中,還能記得我。”

  楚晚寧垂下眼簾,睫毛猶如蝴蝶輕扇,而後他淡淡笑了:“不謝。”

  頓了頓,又道:“墨燃。”

  “嗯?”

  楚晚寧猶如仍在夢中一般,擁抱著他,撫著他的頭發,輕聲嘆息,“你知不知道,夢若太好,往往並不會是真的?”

  他說罷,擁抱也如蜻蜓點水,瞬即離開。

  墨燃擡起眸來,他不是很明白師昧的意思,只知道這一次小小的擁抱,是師昧心善,施舍給他的糖果。

  酸酸甜甜的,摩擦到舌根時,生起一絲澀。

  劍拔出來的瞬間,血花翻飛如同被狂風肆意刮落的海棠。

  墨燃只覺心口劇痛,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死去了,萬般不甘交雜於心頭,忽然脫口而出:“師昧,我其實一直都特別喜愛你。你呢……”

  隨著佩劍應聲落地,藤柳在瞬間散開了,天穹湍流而下的瀑布戛然止息,神武庫忽然間重歸寂靜。

  我一直都特別喜愛你。

  你呢……

  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墨燃覺得眼前猛地一陣黑。

  倒下的瞬間,他被一雙染滿了鮮血的手接住,倒在了師昧懷里。不知是不是錯覺,墨燃看到師昧蹙著薄眉,緩緩閉上眼睛,眸邊似有水光滑落。

  他仿佛聽見師昧輕輕地說了句:“我也是。”

  墨燃:“!”

  是幻覺吧,不然為何師昧神情明明這樣難過,卻仍答允著他。

  “我也……喜愛你。”

  意識終於消散,墨燃陷入了昏迷。

 

 

46 本座醒了

  醒過來時, 墨燃發現自己仍在神武庫內。

  他好像睡了很久,但是睜眼時卻發現, 時間並未過去太久,甚至似乎只是一個眨眼。

  不知是不是因為法術成功破去, 他醒來時, 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但渾身上下卻是毫發無傷。那猙獰的傷口,淋漓的血液, 居然像是一場噩夢, 都未在他身上留有痕跡。

  墨燃不禁又驚又喜,再看師昧,他不知何時也昏迷了過去, 但竟然也是秋毫未損的。

  莫非是通過勾陳上宮的試煉之後,勾陳不但撤去了幻境,還將他們在幻境中受的傷一並還原了?

  ……

  雖然仔細想來, 勾陳上宮並非想要害人, 倒是這樣才符合試煉的初衷,可墨燃就是覺得不真實, 甚至覺得劫後余生。

  四個人中,他是第一個醒來的。

  然後是師昧,見師昧緩慢掀開睫毛, 墨燃大喜過望,連連道:“師昧!我們沒事!沒事!你快看我!”

  師昧眸中先是有一抹恍惚,而後才漸漸清明起來, 他驀然睜大雙眼:“阿燃?!你——”

  話未說完,就被墨燃緊緊抱住。

  師昧不由一楞,但仍是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麽了……”

  “對不起,我害你受這麽大的委屈。”

  師昧茫然道:“其實也不算什麽,我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墨燃道:“那也是真的疼過啊!”

  師昧:“……什麽真疼過?”

  正在此時,薛蒙也醒了,他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大聲喊著:“大膽狂徒!竟然輕薄於我!”一邊猛的坐起。

  師昧見他醒了,過去道:“少主。”

  “啊……怎的是你?你如何來了?”薛蒙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墨燃心情大好,對薛蒙的神色也是十分柔和,笑著把事情經過與他講了,薛蒙這才恍然回神。

  “原來是夢……我還以為……”

  薛蒙為了掩飾尷尬,輕咳一聲,忽然發現一向最厲害的楚晚寧竟然還睡著,沒有醒來,不禁大為震驚。

  “師尊怎麽還沒醒?”

  他們走過去,察看了楚晚寧的傷口。由於楚晚寧是在幻境開啟前就受了傷,按照勾陳上宮設計,能恢複的只有幻境里的傷害,因此楚晚寧的肩膀仍舊浸著大量血跡,觸目驚心。

  墨燃嘆了口氣,說道:“再等一會兒看。”

  約摸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楚晚寧才終於醒轉。

  他緩緩睜開鳳眼,蘇醒時目光空涼,像是下過一場白茫茫的大雪。很久之後,他才轉了轉眼珠,目光落到了墨燃身上。

  但是他似乎和薛蒙一樣,一瞬間仍未全然清醒,他看著墨燃,慢慢地伸出手,啞聲說:“你……”

  墨燃道:“師尊。”

  聽到他喚自己,楚晚寧的手凝在半空,蒼白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血色,眼睛也忽然明亮起來:“嗯……”

  “師尊!!”

  薛蒙撲了過來,把墨燃擠到了一邊,握住了楚晚寧的手:“你怎麽樣?好些了嗎?師尊你那麽久都不醒來,我都快擔心死了。”

  楚晚寧看到了薛蒙,微微凝怔,而後目光中的薄霧漸漸散開。再仔細看一眼墨燃,見對方雖然正瞧著自己,卻緊拉著師昧的手,片刻不曾放開。

  “……”

  楚晚寧便徹底醒了,臉色清冷下來。而後就像幹涸水塘里的魚,終於死的透徹。

  師昧關切道:“師尊,你還好嗎?肩膀,疼不疼?”

  楚晚寧平和地說:“我沒事,不疼。”

  他在薛蒙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墨燃有須臾的納悶,楚晚寧傷的是肩膀,為何起身時步履會虛浮,仿佛腳受傷了一樣?

  墨燃以為楚晚寧不知道剛才幻境中發生的事情,又簡略地複述了一遍。

  師昧剛剛聽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這時候再聽,更覺得奇怪,忍不住道:“阿燃,你說是我救的你?”

  “對啊。”

  師昧靜了一會兒,慢慢道:“可我……方才,一直都在做夢,並沒有醒來過啊。”

  墨燃一驚,但隨即笑道:“你別開玩笑啦。”

  師昧道:“我沒有開玩笑,我夢到了……我夢到了我爹娘,他們都還活著。那個夢太真實,我好像……好像並沒有能夠忍心丟下他們,我真的——”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楚晚寧淡淡道:“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大概是勾陳的幻境抹去了你救人時的那段記憶。總之,我和薛蒙都不曾救他,他既然說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

  師昧:“……”

  “不然怎樣,難道勾陳還有法子,把人的心靈互換不成?”楚晚寧冷冷道。

  他非是願為他人做嫁衣,他原本也想告訴墨燃真相,原本也希望著墨燃能覺察過來,能明白幻境中的人不是師昧,而是和師昧換了心的自己。

  可是墨燃最後對師昧的一番告白,對楚晚寧而言,實在太過難堪。

  蘇醒時,望著墨燃黑的發亮的眼眸。有那麽一刻,楚晚寧覺得,或許墨燃心里,也是有那麽一些在乎自己的。

  這樣卑微的期待,也是他過了那麽久,才敢悄然探出的軟弱念頭。

  可那不過是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流的血,受的傷,墨燃都不會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

  他不傻的,雖然不說,但早就能感到墨燃有多珍視於那個溫柔又美好的人。又怎會看到自己,站在角落,像是積了灰的木偶。

  但當聽到墨燃親口說出“我一直都喜愛你”時,楚晚寧還是覺得自己輸的狼狽不堪,一敗塗地。

  幻境里的那個擁抱,在墨燃看來,是師昧施舍給他的。

  可墨燃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擁抱,其實是他自己,施舍給了另一個可憐人。

  楚晚寧從來不認為墨燃會喜愛自己,所以這份感情,他很努力的去按捺了,不去強求,不去打擾,不去輕觸。

  那些莽撞的愛意,熱烈的癡纏,都只長在青春年少的土壤上。年輕時他也希望過有人能夠與自己常相伴,月下酌,但是他一直在等,卻一直沒有等來這個人。後來日子一天一天過著,他在修真界的聲名與地位越來越高,人人都對他高山仰止,言說他不近人情。後來他也就接受了這樣的高山仰止,不近人情。

  他像是躲在一個繭子里,歲月在他的繭上吐絲。最初他還能透過蠶繭看到外面滲進來的些許光芒,但一年一年,絲愈多,繭愈厚,他再也看不到光了。繭里只有自己,和黑暗。

  他不信情愛,不信天見垂簾,更不想去追求些什麽。若是他歷盡千辛,遍體鱗傷地咬開繭子,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可是外面沒有人等他,他該怎麽辦。

  他雖喜歡墨燃,但這個人太年少,太遙遠,也太熾烈,楚晚寧不願靠近,怕有朝一日會被這樣的火焰燒成灰燼。

  所以,所有他能走的退路,他都退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以至於,他只還剩了那麽一點點的癡心妄想,卻還要被足以遮天的冷雨淹沒。

  “師尊,快看那邊!”薛蒙的一聲驚喊喚回了楚晚寧的意識,他循聲望去,只見鑄劍池中再次翻滾起了熊熊熔漿,火焰簇擁下,古木樹靈重新破水而出。但樹靈雙瞳翻白,顯然是失智狀態。雙手捧著勾陳上宮那把銀光熠熠的寶劍。

  楚晚寧道:“跑!快點!”

  不用他重複第二遍,徒弟們立刻朝著出口奪路奔去。

  被·操控的樹靈仰天嘯氣,渾身鐵鏈晃得叮當震響。明明沒有人說話,但四個人耳中都不約而同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攔住他們,一個都不能跑掉。”

  薛蒙失色道:“有人在我耳朵里講話!”

  楚晚寧道:“別理他,是摘心柳的迷心訣!管自己跑!”

  他這一說,其他人都想起來,摘心柳清醒時曾經提點過他們,所謂迷心訣,就是以人心中的貪念為引誘,令其自相殘殺。

  果不其然,楚晚寧耳中的那個聲音嘶嘶作響:“楚晚寧,你竟不知倦嗎?”

  “一代宗師,晚夜玉衡。如此人物,卻只能偷偷摸摸地暗戀著自己的徒弟。你為他付出良多,他卻不知好歹,眼里從來沒有你,只喜歡那個溫柔可人的小師哥。你有多可憐?”

  楚晚寧臉色鐵青,不去理會耳中聒噪,往出口長身掠去。

  “來我身邊,拿起這把始祖劍,殺了師昧,就沒有人橫在你們之間了。來我身邊,我可以助你得償所願,讓你喜愛之人鐘情於你。來我身邊……”

  楚晚寧怒道:“如此宵小,還不快滾!”

  其他人顯然也都聽到了那個聲音提出的不同條件,他們腳步雖有放緩,卻尚能抵擋誘惑。隨著他們離出口越來越近,摘心柳似乎愈發瘋狂,耳中嘶嚎近乎扭曲。

  “想清楚!出了這個門,就再無機會了!”

  每個人耳中的聲音都不一樣,淒厲地嘯叫著。

  “楚晚寧,楚晚寧,你真的要孤獨一輩子嗎?”

  “墨微雨,這世上只有我知道起死回生藥在哪里,來我身邊,讓我告訴你——”

  “師明凈,我知道你內心深處的渴望,只有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薛子明,你挑的神武是贗品!金成池只剩下最後一把勾陳上宮所造的武器了,你回來,這把始祖劍,就將屬於你!你不是要絕世神兵嗎?你不是要做天之驕子嗎?沒有神武你永遠比不過旁人!來我身邊……”

  “薛蒙!”墨燃突然發現跑在自己身邊的堂弟不見了蹤影。

  一轉頭,卻見薛蒙的腳步越放越緩,最終竟停了下來,回頭望著鑄劍池中那一柄浮浮沈沈的銀藍色佩劍。

  墨燃心中一凜。

  他知道薛蒙對神武的執念有多深。這小子得知自己得到的武器是贗品後,想必十分失落。摘心柳拿始祖劍來誘惑他,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薛蒙,別信他的,別過去!”

  師昧也道:“少主,快走吧,我們就到出口了!”

  薛蒙茫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耳中回蕩的嗓音卻愈發蠱惑:“他們嫉妒你,不希望你拿到神兵利器。你想想墨微雨,他已經獲得了他的武器,他巴不得你一無所得。你二人是兄弟,你不如他,死生之巔的尊主之位,當然就會是他的。”

  薛蒙喃喃道:“你住口。”

  眼前墨燃似乎在焦急地朝他喊著什麽,但他根本聽不清楚,只不住地抱住頭重複著:“你給我閉嘴!你住口!”

  “薛子明,神武庫的武器早就沒有合適於你的武器了,你若錯過了始祖劍,往後就只能臣服於墨微雨之下,屆時他是你的尊主,你要在他面前下跪,聽他恣意擺布!你想想看,殺了他,根本不足為題!自古兄弟鬩墻不在少數,何況他不過是你的堂兄!你有何可猶豫的!過來——讓我把劍交給你……”

  “薛蒙!”

  “少主!!”

  薛蒙忽然不再掙紮了,他猛然睜開雙眼,眸色竟是赤紅。

  “來我身邊……你是天之驕子……當配萬兵之尊……”

  楚晚寧厲聲道:“薛蒙!”

  “過來……只有你當上死生之巔的尊主,下修界才能安寧太平……你想想那些苦難的人,想想你們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薛子明,讓我助你……”

  不知不覺間,薛蒙已來到滾沸的鑄劍池邊,摘心柳之靈捧著勾陳上宮的始祖劍,瞳仁上翻的白眼珠遍布血絲。

  “很好,拿著這把劍,去把他們都攔下!”

  薛蒙緩緩擡起手,顫抖地接過銀藍色寶劍。

  “殺了他們。”

  “殺了墨微雨。”

  “快去……啊啊啊!!!!”

  驀然間薛蒙掣出長劍,在手中挽出朵燦爛劍花,緊接著他反手相刺,始祖劍靈光流淌,將天之驕子的俊俏映得雪亮,劍芒照映下,他眼里哪有什麽血色彌漫,倒是比平日更加明亮純澈。

  那一劍並未刺向墨燃,而竟向著摘心柳本體直指而去,貫穿腹臟!

  一瞬間,大地震動,古柳撼搖。

  迷心訣驟破,神武庫內天崩地裂。

  薛蒙粗重地大口喘氣,他耗盡了全力掙脫了蠱惑。他盯著摘心柳,年輕的面容上滿是少年人的執著與純凈。那灼灼雙目中,傲氣和天真都能夠輕而易舉地被看到。

  所謂鳳凰之雛,又何止是武學造詣而已。

  “你休想迷惑我,也別想再害他人。”

  薛蒙喘息著說完,猛地抽出長劍!

  摘心柳瞬息爆出一陣腥臭的血液,垂死之間,神識回歸本體,他身上的戾氣忽然消殤殆盡。

  他捂著胸口,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擡起臉,張了張嘴,雖無聲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多…謝……你……阻止……我……”

  摘心柳本體是上古之靈,與始祖劍威力相當,碰撞之下兩敗俱傷。薛蒙手中的始祖劍也靈光驟失,霎那黯然無色。

  而與此同時,萬年樹靈砰然形散。

  剎那間,萬點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猶如螢火飛蟲,繞著眾人盤旋飛舞,光華流淌,金光璀璨,最終逐一淡去,消殤不見。

  師昧道:“少主,快過來,這里要塌了!”

  大地顫抖,不可久留。

  薛蒙回頭,最後看了神武庫一眼,“當啷”一聲,拋下損毀的始祖劍,棄劍而去。在他身後,磚瓦坍塌,如雪崩裂。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更新,讓很多大兄弟們產生了想要換攻棄坑手撕肉包(餵餵餵)的念頭……捂臉,真的是十分抱歉。但是我有幾句話想說給泥們聽……希望不要嫌我啰嗦……

  首先咱們不換攻,準確的說以後所有文都不會換攻,因為我能力所限制,不會寫也寫不好換攻文,哪怕是渣攻,我也是希望是讓他回頭的。當然一開始就設定好三角的不算……而且因為整個劇情大綱早已寫好,劇情發展到現在,很多事情都還沈在水面下看不到全貌,我還是想好好地把完整的劇情按預設的節奏講出來的。其實大家對人物也是沒辦法看到全貌的,請小寶貝們先不要急,師尊也好,墨燃也好,都不是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人,所以咱們只系統升級渣攻,不卸載餵魚這個辣雞軟件好麽233

  我不能保障改變的過程中不會太虐,但至少可以保障大多數妹子看到後面不會覺得情節轉折生硬,感情變化突兀,也可以保障he不會是強行he,待我慢慢解釋,請各位大兄弟們放心~拱手~拱手~

  另外呢,是餵魚的渣。這在暫時是無法徹底改變的,他從來都是個很執著的人,認死理,一條路走到黑,所以曾經才會走到最後無路可走了,把自己活活逼死。我也很想讓他馬上變好,可是不能是現在,文中也說了,這里也再總結一遍,原因有二:

  第一,他對師昧的執念還未放下。就像現實中一樣,有的人苦追一個人多少年,有時就成一種習慣,除非遭到明確拒絕或者嚴重巨變,這種癡纏才會結束。師昧現在仍然是與他曖昧的,他有一點光就會繼續飛蛾撲火,直到被燒死,或者再也瞧不見希望。

  第二,墨燃恨師尊,除了因為師尊不給他好臉色看,說他“性本劣”之外。更因為師尊在明明可以救活師昧的情況下,選擇了袖手旁觀。前世墨燃最喜歡的人是師昧,師昧是死在他懷里的,過程中墨燃一直在求楚晚寧救人,命都不要臉都不要了只想讓喜歡的人活命。可是楚晚寧沒有答應。雖然人不是他殺的,楚晚寧也沒有義務一定要救師昧,但墨燃恨他,這也是血肉之人會生出的負面情緒。

  有小寶貝問我墨燃何時從良,其實很簡單,只要以上兩點他能釋懷,就是他回頭的時候啦~

  當然大家看著不爽罵餵魚完全木有問題呀!看師尊不爽也可以噴師尊呀!麽麽紮!不過如果真的不能忍受過程中的虐,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就是……如果受不了棄文能不能別告訴我了,對手指……真的不好意思啊……

  因為喜歡才寫,因為有個故事想講才寫,每天在下班之後努力碼一些字,也是想堅持講完這個故事本來的模樣,該是什麽情誼就是什麽互動,該在什麽時候揭開一層謎團就在水到渠成時再揭開,我不想改變,所以啊,很感謝之前的陪伴,但要是不合心意棄了也請溫柔一些,盡量就……不要跟我說了哈哈哈哈。

  因為作者是個……玻璃心啊…看到這樣的留言還是會很難過的(死屍狀癱倒)…感謝感謝。

 

 

47 本座覺得有點不對

  楚晚寧受了傷, 其他三人亦是精疲力盡,跑進神武庫外的甬道後, 楚晚寧令他們稍作休息。一時間誰都沒有先說話,各自或立或坐, 查看著自己或是別人身上的傷口, 緩著力氣。

  唯獨薛蒙, 他怔怔出神,耷拉著腦袋, 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墨燃喃喃:“薛蒙……”

  薛蒙誰也沒有理睬, 他木僵地走到楚晚寧跟前,仰起頭,一開口, 嗓音是破碎的。

  “師尊。”

  楚晚寧看著他,想擡手摸一摸他紛亂的頭發,終究還是忍住了。

  “先前我挑中的神武, 是假的麽?”

  楚晚寧沒有說話。

  薛蒙的眼眶更紅了, 黑白分明的眼仁里血絲蛛網般縱橫,若不是倔強與自負強撐著他, 只怕當即就會掉下淚來。

  “我是不是,再也拿不到池中的武器了?”

  楚晚寧終於合上雙眸,一聲嘆息漸落。

  甬道內很安靜, 只聽到楚晚寧清清冷冷的嗓音。

  “……傻孩子。”

  一聲飽含著嘆息與無奈的傻孩子,讓薛蒙最後一點理智也崩潰了,他再也忍受不住, 撲進楚晚寧懷里,抱著楚晚寧的腰,失聲痛哭起來。

  “師尊……師尊……”

  錯過金成池神武,就幾乎等於錯過了躋身修仙界巔峰的資格。這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凡人的法力有限,若無神兵相助,再強也不過血肉之軀而已。

  上修界那些門派的少主,多少都留有先輩傳下的神武,即使並非完全契合自身靈力,但也有著不可小覷的強大力量。唯獨薛蒙,因為薛正雍兄弟白手起家,並沒有得到過金成池的武器。

  因此,在他選擇了用始祖劍與摘心柳同歸於盡時,他就等於選擇了放下他過去的高人一等,意氣風發。

  楚晚寧什麽也沒有問,什麽也不再多說,抱著懷里放聲大哭的薛蒙,摸著他的頭發。薛蒙打小嬌慣,從未受過什麽委屈,因此自記事起就不曾哭過,整日耀武揚威,不可一世。

  然而此時此刻,眼淚在他年輕的面容上交織縱橫,一字一句都是碎裂的,像是他註定將不再擁有的神兵,像是他曾以為唾手可得的英雄一夢,都盡碎了。

  “薛蒙。”楚晚寧抱著懷里的徒弟,安慰著他。

  湖底的水波,吹動楚晚寧白色的鬥篷,墨色的長發,那一瞬間墨燃只來得及看清他纖軟的睫毛垂落,底下是細碎的柔光。而後水波大了些,衣擺和長發都紛亂,於昏暗之中再也看不清楚晚寧的側臉。

  只聽得他說:“不哭了,你已經很好了。”

  嗓音算不上溫和,但於楚晚寧口中說出,已是再柔軟不過的句子。

  密道里,四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再說話。

  墨燃靠在冰冷的墻垣邊,看著楚晚寧擁著薛蒙,拍著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金池之行。

  來時鮮衣怒馬。

  去時仲永之傷。

  薛蒙當過十五年的天之驕子。

  風光無限,意氣風發。

  然後有一天,朱樓塌了。

  從此,他要用漫長的一生,來將這十五年的鋒芒遺忘。

  跑出神武庫時,眾人看到摘心柳在水中緩緩倒伏,像是洪荒亙古的巨人精疲力竭,像是誇父之死,金烏之殤。留在地面的蛟人因此驚變而四下逃散。

  數百萬年前的神兵武庫,一夕盡毀。

  神樹轟然倒落,在金成池中掀起了狂潮,在巨大的渦流前,蛟人們紛紛化形,變回龐大原身,以求抵禦驚濤駭浪。一時間金成池內鱗甲翻騰,魚龍踴躍,凡人再難容身站立。

  墨燃喊道:“不行,出不去的!”

  說話間一條粗壯的蛟龍尾巴拍來,墨燃疾速閃避,才險險側過。

  正當此時,忽然一條黑色蒼龍疾掠而來,它的形體比其余蛟龍都要龐大,漆黑的鱗甲流溢著泠泠金輝。

  墨燃驚道:“望月?!!”

  望月長嘯一聲,他原是一條啞龍,此時卻驟然開口能言,他聲如洪鐘,低喝道:“抓住我的背脊,摘心柳毀了,金成池覆滅在即,快點!我帶你們逃出去!”

  此時再無別的選擇,他們也無法去管望月究竟是敵是友,紛紛依言照做。望月載著四人在驚濤駭浪,萬龍翻波中疾遊,分水奔行。

  “抓緊了!”

  話音方落,老龍突地裂水破浪,騰空而出。墨燃他們只覺得千鈞狂流撲面而來,水流如同萬馬千軍奔踏,踩過筋骨肺腑。他們根本無法睜眼,無法喘氣,雙手緊緊抓著龍脊背,使出渾身力氣,才不至於重新被甩入湖中。

  待到終於能睜眼時,他們已乘龍入雲,身在金成池之上,旭映峰之巔。噴薄水汽化作萬點熒光,自鏡面般的巨大龍鱗散落,剎那間煙雲如靄,薄霧成虹。望月引首長嘶,八荒變色。

  墨燃聽到薛蒙的聲音自後面傳來,在獵獵疾風中顯得激動又邈遠,他畢竟是真的年少,容易因為一些事情而暫忘憂愁——

  “我的天!我在飛!乘著龍飛!”

  望月於旭映峰之上盤旋數圈,逐漸縮小身形,緩緩俯身降落,當他停棲在金成池畔的時候,已經縮成原先的一半都不到,不至於壓碎周圍太多的山石草木。他蜷在原處,靜靜讓墨燃他們下了龍脊背。

  他們回頭去看金成池,只見得萬丈寒冰化開,洪波湧起,浪推碎冰。此時晨曦大亮,東方既白,陽光燦然灑落,流入金成池池中,一片波光嶙峋。

  師昧忽然驚道:“快看池內那些蛟!”

  那些翻騰纏繞著的蛟龍隨著洶湧浪花而起伏,漸漸的就不動了,然後一一崩碎,化作點點焦灰,一枚又一枚黑色棋子從湖水中升起,匯集於半空之中。

  墨燃喃喃道:“珍瓏棋局……”

  這整個池子里的蛟龍,生靈,甚至是摘心柳,都中了珍瓏棋局之術,這整一池的景象陰謀,竟都是某個人躲在暗處施設的局!

  墨燃忽然不寒而栗。

  他意識到,重生後的世界不對勁,有一些事情,無端地提前了。

  前世他十六歲的時候,是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夠把珍瓏棋局發揮到這個地步的,這個假勾陳,究竟是什麽來頭?

  薛蒙道:“望月!”

  墨燃回過頭,只見望月伏著不曾動彈,他身上倒是沒有黑色棋子浮現,但他顯得十分虛弱,眼瞳半瞇著。

  “你們……做得好……勾陳上神的金成池,寧可毀了,也絕不能……絕不能落入奸邪之手……”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渾身散發金光,等光芒散去後,他變成了身形較小的人類模樣。

  “是你?!”

  墨燃和薛蒙幾乎同時開口。

  眼前的望月,正是之前引著他們前往神武庫靈體處的白發老蛟人。望月擡起頭,眸中有一抹愧色。

  “正是我。”

  薛蒙吃驚道:“你、你為何要引我們去神武庫?你是要救我們還是害我們?如果是害我們,為什麽還要把我們送上岸,如果是救我們,萬一我們破解不了摘心柳一劫,那豈不就……”

  望月垂眸,沙啞道:“抱歉。只是當時情況,不得不這麽做。假勾陳自身修為不足,全部依仗摘心柳的靈力在施展禁術。惟有破解了摘心柳,他的法術才會失效。我除了引你們一試,別無辦法。”

  楚晚寧搖了搖頭,走過去,揮手為他施法療傷。

  望月長嘆一聲:“道長仁心,不必了。我和池中萬物一樣,壽數已到,原本就是靠著摘心柳的一點靈氣茍活。它既已倒伏,我也命不久矣。”

  楚晚寧:“…………”

  望月道:“死生有序,不可強求。能於歸寂前,見到金成池噩夢破除,我願已圓。只是池中驚變累及你們,實在愧疚難當。”

  楚晚寧道:“無妨。……你可知道,那個謊冒勾陳的人究竟是誰,意欲何為?”

  望月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但他的目的,應該是通過獲得摘心柳的力量,來探究三大禁術。”

  楚晚寧沈吟道:“施展禁術所需靈力十分驚人,若有上古樹靈相助,確實事半功倍。”

  “是啊,那個人也是這麽說的。他說上古靈體力量巨大,但是極難尋找。典籍里唯一有跡可尋的,便是摘心柳。”

  “其實他也是不久前才出現的。而自從他掌控了金成池以來,一直都在借著摘心柳的力量,在湖底做著‘重生’、‘珍瓏棋局’這兩種禁術的修煉。”

  望月說著,嘆了口氣,目光有些空洞呆滯。

  墨燃則心中咯噔一聲。

  果然……金成池之行和前世截然不同,這些變數,都是不久前才發生的。到底哪里出了錯,使得一切都改換了軌跡?

  “他能力不足,操控不了活物,於是就殺死了大批湖中生靈,嘗試操控死物。這回他做到了,於是短短數十日,他就把湖中幾乎全部的靈獸殘殺殆盡,做成棋子。只留下了幾個,用來試驗。我就是其中之一。”

  墨燃問道:“所以我求劍時,你浮出水面,那時候你是受了假勾陳的操控?”

  “不。”望月緩緩合上眼睛,“他操縱得了別人,操縱得了狐妖,操縱得了摘心柳,卻無法操縱我。我是勾陳上神於創世時馴服的靈獸,百萬年前,在我甘心為上神驅策時,我的逆鱗處便烙刻了他的咒印,從此死生忠於主人。”

  “那你……”

  “迫不得已,乃是偽裝。”望月嘆息道,“那個入侵者雖然沒有辦法完全控制我,可是勾陳上神的咒印畢竟已歷數百萬年,效力不及當時的萬一。我仍舊有一部分身體受到了假勾陳的影響——你們見到我的時候,我之所以是個啞巴,就是因為我的嗓子已經完全被那個人操控,再也聽不了自己的使喚。只有當他的法術失效時,我才重新開口能言。”

  墨燃問:“那個假勾陳知道你是在偽裝嗎?”

  “我想他並不知道。”望月看著墨燃,說道,“按照他的計劃,今日他就將奪取你的靈核,替摘心柳續命。但他卻沒有料到我會將你們再次帶回神武庫,摧毀古柳。他並未提防於我。”

  楚晚寧卻忽然道:“他未必是不曾提防於你,或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道長此話怎講?”

  楚晚寧說:“我依稀覺得,那個假冒的勾陳上宮另有古怪。”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小劇場是,一段劇情的現耽改寫版,碼的時候開了腦洞,總覺得墨燃在這段劇情里差了點味道,後來仔細想想,他差的是根煙2333

  《金成池覆滅後,現代版》開機,嘟嘟嘟!

  密道里,四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再說話。

  墨燃靠在冰冷的墻垣邊,看著楚晚寧擁著薛蒙,拍著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但墨燃什麽也沒說,只低下頭摸出煙盒,里面還剩最後一支煙。他把它咬在唇間,打火機哢噠響過,一簇星火明了又暗,映在他眸子里,像新吐蕾的罌粟花。

  他深深抽了口煙,又緩緩呼出來,令人上癮的尼古丁中,墨燃擡起眼瞼,不鹹不淡,不淺不重地又看了他們一眼,便把臉轉開去了。

  他靠著墻,把手插兜里。

  誰都沒說話,理智讓墨燃告訴自己,給他們一點時間,一根煙的時間總要有的,小孔雀需要安慰。

  他是個煙癮很重的人,喜歡焦油在唇齒彌漫的腐朽滋味。

  但那天,他禁不住怨恨,這根煙似乎格外長,該死的,他抽了那麽久,那麽狠重,可它他媽的怎麽還剩大半截兒。

  墨燃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暴躁,他把這種暴躁歸咎於吸煙的不如意。於是他把沒抽完的半支煙在墻上碾滅了。然後他擡起頭來,依舊單手插兜里,似是名正言順地朝楚晚寧走過去。

  “楚老師。”他看著楚晚寧的臉,伸手猛的將薛蒙拽直了,拽到自己身邊,唇角軋出一絲懶洋洋的笑意。

  “您別光顧著哄我弟弟啊,我可也難受著呢。怎麽著,要不您看看,您好人做到底……”

  他有些煙嗓,低啞的,於是清了清喉嚨。

  “也哄哄哥哥我啊。”

  楚晚寧一時語塞。

  說來荒謬,他那時候想的居然是:這孫子說的哥哥我,是耍流氓呢,還是字面意思,表示跟薛蒙的關系是“親戚中同輩而比自己年紀更大的男子”呢?

 

 

48 本座的老龍呀

  他這麽一說, 墨燃也不禁贊同。

  師尊說的沒錯。

  假勾陳身上有一種微弱的氣息,墨燃原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是既然楚晚寧也感覺到了,那是錯覺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死屍的氣息。

  ——這個勾陳上宮非但不是本人, 甚至, 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也就是說, 幕後之手只拿了具屍體,替自己當傀儡, 偽裝成萬兵之神。他甚至都沒有親自露面。

  正思索著, 忽然一聲低低惻笑從金成池那邊傳了出來。

  緊接著,一具煞白軀體猶如利箭嗖的一聲騰水而出,那個假冒的勾陳上宮躍於空中, 但他的形容舉止此刻變得極為可怖,渾身的皮膚都皺縮在一起,好像蛇在蛻皮, 蠶在破繭。

  “晚夜玉衡, 北鬥仙尊。楚宗師,你果然名不虛傳。”

  假勾陳懸在粼粼湖水之上, 猶如畫皮剝落的面孔似乎是擰出了個近乎扭曲的笑容。

  “像你這般的人物,當年儒風門,怎麽就沒能把你留住?”

  楚晚寧冷聲道:“閣下究竟是誰?”

  “你不必只曉我是誰。”假勾陳說, “我也不會讓你知道我是誰。你就當我是個早該死了的人,從地獄里頭又爬了出來,要找你們這些正人君子索命罷!”

  望月森然道:“後生無恥!摘心柳已毀, 以你靈力,若沒有了神木之力,斷不可能再施禁術,也無法為非作歹!”

  假勾陳冷笑道:“你這老泥鰍,死都快死了,還來壞我大事。這里哪里還有你說話的份兒?還不快滾!”

  楚晚寧忽然道:“閣下白子一枚,難道就有說話的份了嗎?”

  所謂“白子”,顧名思義,說的是珍瓏棋局里面最為特殊的一種棋子。

  當施術者找到一具新死的屍體,往屍身內灌入自己的一部分靈魂之後,那部分靈魂就會與屍體融合,形成一枚潔白如玉的“白子”。

  “白子”和普通純粹聽令的“黑子”不同,換句話說,白子其實是施術者的替身,除了法力不及本體之外,可以思考,可以自主行動,而他們的所見所聞,也都可以和本體共情。

  假勾陳身份被揭露,竟是撫掌大笑:“好、好!好!!”

  這三聲“好”過後,假勾陳面目愈發稀爛歪扭,看來似乎是本體的法術將盡,無法維持白子的行動,漸漸露出了所占屍身的原形。

  “楚晚寧,你莫要自以為是。你以為今日阻止了我便有用了?即便摘心柳被毀,我的本體還可以去尋別的靈力之源。反倒是你。”

  他說著,逐漸混濁的眼睛忽然不懷好意地掠過楚晚寧,落到了墨燃身上。

  陡然心驚!

  假勾陳頗為嘲諷,一字一句道:“你若以為這世上通曉三大禁術的人,只有我一個,那麽恐怕,你是活不了太久了。”

  楚晚寧長眉低擰,厲聲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然而那假勾陳卻忽然不說話了,須臾凝頓,他忽然周身爆裂,散作腥臭碎片,一枚瑩白如玉的棋子從他體內爆出,在半空中逆光打了幾個旋兒,咕咚落入了金成池的細碎浪濤中。

  看來是身在暗處的那個假勾陳的本體,終於在失去摘心柳的襄助後,徹底靈力殆盡了。

  與此同時,幾乎同樣是靠著摘心柳靈力存活的望月踉蹌兩步,撲通一聲跌回了地面,低聲道:“啊……”

  薛蒙驚道:“望月!”

  墨燃亦道:“望月!”

  四個人都來到老蛟身邊,望月已到油盡燈枯時,嘴唇了無血色。他看了看他們,喉嚨喑啞如同日暮昏鴉。

  “你們、千萬……千萬不要去信方才那人的胡言亂語。他講的話,假的、假的遠比真的多……”

  師昧眉宇間滿含關切與悲哀,溫聲道:“前輩不要再說話了,我來替你療傷。”

  “不、不必了。你師父都做不到的事……你……你更是……”望月劇烈咳嗽了好幾聲,然後喘息道,“這些年,來金成池求劍者甚多。然而……自奸邪入池後,摘心柳不願將主人遺留的神物為他所用,毀去數萬兵刃。唯一留下的……就是……就是與它實力相當的一把柳藤,一把、一把上神佩劍……”

  提到此一節,薛蒙的神色更加黯淡,抿著嘴唇,沈默不言。

  “柳藤……柳藤歸了這位小道長。”望月看著墨燃,“當時在湖邊,我對你說,昔日為惡,我亦不能阻。只望你今後向善……但其實……其實遵從主人心願,神武最終,只該是心善之人放配擁有。所以,我希望你能……你能夠……”

  墨燃見他說話已是十分費力,便止住了他的話頭,說道:“前輩放心,我明白。”

  蛟人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

  他仰望著天空,嘴唇微微顫抖。

  “人說金成池求劍,水下精怪,都會……會提出些要求。昔日那些要求,曾大半……都是為了測試來者的品性,然而偶也有例外……”

  望月的聲音漸漸輕弱,眼底似有萬年歲月如走馬燈,穿流雕敝而去。

  “我遵主人約定,自他離去後,鎮守金成湖,不得離開……豈料這一守,就是數百萬年……幼時瞧見的山河風光……這余生……竟是……竟是再也不曾……親見……”

  他緩緩轉頭,祈求般瞧著墨燃,老眼中閃著些溫亮濕潤的光澤。

  就在那一瞬間,墨燃忽然便知道了他將要說什麽。

  果然,望月輕輕道:“小道長,山腰的梅花終年明艷,我小時候,曾喜歡得緊,你既得了神武,可願……你可願……”

  墨燃剛想說,好,我替你去折來。

  可是甚至連好都來不及說出口,望月那雙金棕色眼眸里的光亮,便突然熄滅。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遠處雪山巍峨,湖面金光燦爛,一輪旭日紅光鋪入池中,在翻湧的浪花中,碎成點點淒艷紅色。

  望月歸寂。

  他曾是創世時的第一批巨龍,曾經驚天動地,呼風喚雨,也曾俯首臣服,載君遨遊。人都道他是身有咒印,不得背棄舊主。卻不知他敬勾陳,為此一諾萬年。

  茫茫人世間,記得創世之事的生靈,已經寥寥無幾。而望月卻知道,真正的勾陳上宮雖為魔族混血,但母親卻是被魔尊強迫,並非情願。勾陳痛恨魔族,歸於伏羲麾下,並以自身霸道魔血,為伏羲打造了天地間第一柄利劍。襄助伏羲蕩平魔寇,一掃九州。

  然而,天地統一後,伏羲卻因勾陳上宮的一半魔血,而對他心存芥蒂猜疑。勾陳上宮並不糊塗,百年後,他自請離開神界,來到凡間。

  一路上,他看到眾生疾苦,兵刃殺伐,自覺不該將“劍”創造而生,悔恨良多。於是他收羅了自己遺落人間的諸多兵器,在金成湖封存於武庫,栽下摘心柳,並告訴湖中生靈,但凡求劍之人,必須心存仁善,方配擁有神武。

  而如今,勾陳不複,望月已逝。

  金成池下,從此再無神武,也無蛟人,所有的罪惡與懺悔,扭曲與執著,都與轟然倒下的摘心柳一般,灰飛煙滅。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在彌天大雪中,金成池邊“擬行路難”四個鮮紅的石碑大字,仍和第一眼瞧見時一樣,水面上祥和平靜,看不出水下曾有浩劫曾有苦難。

  就像他們最初登上旭映峰時,並不知道,在這“擬行路難”之後,藏著一個怎樣血肉模糊的故事。

  墨燃望著天空,絕壁之上,孤鷹冒雪飛過。

  他忽然想:前世,望月給他陌刀,那把陌刀威力強大,然而這輩子,他所見到的陌刀卻不過是一把贗品,真正屬於他的刀,大約已經自毀於摘心柳之中,此生無緣一見。

  過了一會兒,他又莫名地想起來。

  當年,他來金成湖求劍。

  那一天,望月浮出水面,金色的眼眸溫和而友善地望著他,而後對他說。

  ——

  “山腰的梅花開得正艷,你能采一枝來,贈與我嗎?”

  墨燃閉上眼睛,胳膊輕輕遮住眼瞼。

  前世不知池下事,竟以為,望月所求,不過攀庸附雅……

  回到死生之巔,已是多日後了。

  楚晚寧的肩膀傷的厲害,三個少年也都是心力交瘁,於是在岱城休息了好多天,這才動身回蜀。

  薛蒙沒有把求劍之事說與薛正雍和王夫人,高傲如他,不論爹娘是失望,還是勸慰,與他而言都是刀口上撒鹽。楚晚寧看在眼里,心中也是萬般不忍,於是終日埋首卷牘中,希望能找到別的法子再替薛蒙得到一把神武。再或者,世間是否還存在其它方法,可以令凡人與神兵利器匹敵?

  除此之外,那個假勾陳,究竟是誰,他本尊如今又在何處?假勾陳的“白子”自爆之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又有什麽深意?

  所需煩憂的事情太多了,紅蓮水榭藏書閣的燭火晝夜照徹,銅壺滴漏,繁冗竹簡攤了一地,案卷深處,是楚晚寧略顯疲憊的面容。

  “玉衡,你肩上傷成這個樣子,可別心懷僥幸。”薛正雍捧著杯熱茶,坐在他旁邊叨叨,“貪狼長老擅長醫術,你得了空,找他去給你瞧瞧。”

  “無妨,都已開始愈合了。”

  薛正雍嘖了一聲:“不行不行,你看看你,從回來之後臉色就一直不好看。十個人見了你,九個都說你瞧上去像是隨時要昏過去。我看那傷口邪門,沒準有個毒啊什麽的,你還是長點兒心吧。”

  楚晚寧掀起眼皮:“我像是要昏過去?”他頓了頓,冷笑道,“誰說的?”

  薛正雍:“……”

  “哎呀玉衡,你別總把自己當鐵打的,把別人當紙糊的嘛。”

  楚晚寧道:“我自己心里有數。”

  薛正雍不出聲地嘀咕了一句,看嘴形很像是“你有數個屁”。好在楚晚寧專心看書,並沒有瞧見他的小動作。

  又嘮了一會兒,薛正雍見時辰已晚,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回去陪老婆,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楚晚寧:“玉衡,你早些休息。你這樣子要是讓蒙兒知道了,他非內疚死不可。”

  楚晚寧壓根兒不理睬他。

  薛正雍碰了冷釘子,有些尷尬,撓了撓頭,走了。

  楚晚寧喝了藥之後又回到了案前繼續查閱宗卷,看到後面隱隱的有些頭暈,他支著額角,輕微感到惡心。

  不過,這種惡心轉瞬即逝,楚晚寧只當自己是累到了,因此並不在意。

  夜深了,他終於倍感昏沈,蹙著劍眉睡了過去。一襲寬袖枕在堆積成山的案卷之側,膝頭還隔著一卷沒有看完的簡牘,袍緣萎地,猶如水浪。

  這天晚上,他做了夢。

  和普通夢境不一樣,這個夢畫面鮮明而真實。

  他站在死生之巔的丹心殿內,但這個丹心殿和他所知的有所相差,諸多陳設細節都有改變,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大殿的門就忽然開了,深紅色幔帳飄拂。

  有人走了進來。

  “師尊。”

  來人眉目英俊,眼眸黑中泛紫,雖然是已經是青年模樣,卷起嘴角的時候卻顯得有些稚氣。

  “墨燃?”

  楚晚寧站起來,剛想走過去,卻發現自己足腕處扣了四道流淌著靈力的鐵鏈,束縛著自己,無法動彈。

  震驚之後怒火滔天,楚晚寧難以置信地瞪著腳踝上的鎖鏈須臾,氣的面目扭曲,噎得說不出話,半天才擡頭厲聲道:“墨微雨,你造反嗎?給我解開!”

  來人卻像沒有聽到他的怒喝,臉上帶著懶洋洋的笑意,酒窩深深,走過來,捏住了他的下巴。

  作者有話要說:

  附贈人物小卡貼3

  勾陳上宮(真的真的,不是假的)

  字:沒有

  謚號:開什麽玩笑

  職業:統世間兵刃,主殺伐爭鬥,擅鑄劍之術,守正氣之道

  說簡單點:磨剪刀叻,戧菜刀~

  社會面貌:萬兵之主

  說簡單點:神州第一武器公司董事長

  最愛:吟詩

  最喜歡的食物:神農五谷

  討厭:打仗

  還討厭:失業

  最痛苦的事情:別人不打仗他就失業

  身高:天神的身高乃是天機,不可泄露

 

 

49 本座的師尊總是很生氣

  楚晚寧的驚愕已經完全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他睜大眼睛,像看鬼一樣看著夢里的墨燃。

  已經長大成人的墨微雨十分英氣, 肩膀很寬,雙腿頎長, 個子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

  低眸俯視著自己的時候, 眼尾泛著些玩味和嘲諷。

  “本座的好師尊, 你真應該看看自己如今是什麽模樣。”

  他的指腹順著楚晚寧臉頰一路滑落,停在耳邊, 眼底霜華淩列。

  幾許沈默, 他冷哼,而後驀地欺身,柔軟燙熱的觸感席卷而來含, 他含上了楚晚寧嘴唇。

  猝不及防,楚晚寧腦中轟的一聲,好像有根弦……斷裂了……

  墨燃在吻他。他的氣息在侵占他, 濡濕, 焦躁,滿是骯臟罪惡的欲望。

  唇齒粗暴地糾纏, 胸腔翻起駭浪。

  楚晚寧近乎觳觫,鳳眸圓睜,腦海中震怒與茫然皆有之, 然而夢境中,卻好像失去了靈力,甚至連普通的力氣都難以匯集, 他根本無法掙脫墨燃的鉗制,被牢牢禁錮在對方懷里。

  夢里的墨燃不知為何,與他所熟知的全然不同。

  再也沒有往日的低眉順目,賣乖討好,反而氣勢洶洶、威積色厲。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墨燃呼吸時熾熱的氣息,急促低沈。滾燙的獸欲像巖漿,要把他連血肉帶骨頭渣兒都融成水。

  楚晚寧氣的臉色發青,幾欲吐血。他怎麽也無法想象自己居然會被墨燃壓制著而全無反抗之力,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居然在這瘋狂濕潤的接吻廝磨中覺得腹部燥熱,指尖發軟。他在他懷里發抖,墨燃的胸膛那麽燙,好像隔著衣衫都要融掉他,要浸沒他,他想掙紮,但沒有力氣。

  親吻結束的時候楚晚寧的腿都是軟的,墨燃抱住他,把臉側過來,貼在他的耳背。濕熱的呼吸噴在他脖根處,喘息著。然後他聽到墨燃說:“你不是要跟本座談條件嗎?”

  墨燃的聲音很嘶啞,嘶啞到讓楚晚寧近乎感到陌生。

  楚晚寧垂眸,看到他喉結滾動,是一個隱忍的,但快隱忍不住的吞咽動作。

  “你對本座已別無價值,那就用你最後剩了的東西來談吧。”

  楚晚寧的嗓音也啞了,不知是因為欲望還是憤怒,他低聲道:“什麽……”

  墨燃把他逼到墻邊,忽然擡手,猛的抵上墻壁,狠狠抓住楚晚寧一只被鎖鏈扣住的腕子。

  他無不惡意,卻又無不狎怩地俯首含了他的耳墜。

  楚晚寧瞬間劇烈地顫抖起來,一種可怖的麻意從尾椎竄上頭皮。

  墨燃聲音低沈,呼吸很渾濁,很濃重。

  “你讓我搞一次,我就答應你的要求。”

  楚晚寧驀地睜大眼睛,眸里有情欲染著的水色,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墨燃另一只手已經摸到了他的腰上,嘴唇蹭著他的脖側,溫柔的語氣,惡毒的句子。

  “不過,本座那麽厭惡師尊,估計對師尊的身體也沒太大興趣。要玩的開心,還得勞煩你多配合。”

  墨燃頓了頓,繼續摸著他的腰,把人摟得更緊。

  “所以,你想清楚了,如果願意,你就跪下來,好好舔我,把我伺候舒服了,然後自己趴著,趴在床上,求我操你。”

  “……”

  楚晚寧快瘋了。

  玉衡長老,潔身自傲清白幽冷不沾男色不近女色不覽春宮圖不聽艷曲賦廉貞自守高冷自愛。

  換簡單的說,他於情事一道,所知極乏。

  所以他很不幸的,雖然震怒,但也只能在這樣激烈的陌生感受前面前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墨燃說完,等了片刻。估計見他沒有反應,低罵了一句,卻又按捺不住開始親他,親夠了他的嘴唇,濕潤的舌頭從口中退出,帶出一絲晶瑩,隨即又惡狠狠地啃上了他的脖頸,舔吻著他的頸肩和耳廓。

  更令楚晚寧頭皮發麻的是,墨燃的手開始粗暴地撕扯著他身上的衣袍,一邊撕一邊喃喃“裝什麽君子!裝什麽聖人!”擡眼看他的時候,目光熾熱而瘋狂,眼尾泛著奇妙的光亮,像是蓄積已久的仇恨終於得到了發泄。

  又像是巖層下滾沸的情欲巖漿,在漫長的隱忍之後,恣意噴薄。

  楚晚寧像是被他虎狼般森然的目光狠狠燙到,想挪開視線,卻又被墨燃看透心思,一把掐住了臉。

  “看著我。”

  沙啞的聲音滾燙,微微發著抖,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什麽。聽上去,猶如野獸撲食時的饑渴。

  “我讓你看著我!”

  楚晚寧顫抖著閉上眼睛。

  這夢實在太荒謬了……

  “師尊。”耳邊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溫軟綿和,是熟悉的腔調,“師尊,你醒醒。”

  楚晚寧模糊之間,看到墨燃的臉猶在咫尺,立刻不假思索,一個巴掌又準又狠地扇了過去,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對方面頰。

  墨燃猝不及防,被抽了個正著,“啊”了一聲瞪大眼睛:“師尊,你怎麽亂打人?”

  “…………”

  楚晚寧坐了起來,一雙鳳眸吊梢,眼尾含著怒,受著驚。

  他的身子依舊在微微發抖,夢與現實交錯著,把他逼瘋。

  “師尊……”

  “別過來!”

  楚晚寧壓低劍眉厲聲喝道,他過激的反應讓墨燃嚇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道:“做噩夢了?”

  噩夢……

  是啊,是夢……是夢而已。

  楚晚寧忡怔地盯著眼前的人,緩了好一會兒,才逐漸回過了神。

  他依然還躺在紅蓮水榭的藏書閣,丹心殿和青年墨燃一起煙消雲散,留在眼前的,只有那張仍然年少稚氣未脫的臉。

  “……嗯,我夢中……好打人。”終於清醒過來,楚晚寧頓了片刻,把表情整理幹凈,用還微微顫抖的細長手指,煞有介事正了正衣襟,壓著未散的躁熱與不安,說道。

  墨燃揉著兀自泛紅的臉頰,絲絲抽氣:“師尊做了什麽噩夢?下手得這麽狠……”

  楚晚寧面容閃過一絲尷尬,抿了抿嘴唇,側過半張俊美容顏,高冷地不說話。

  他的臉上毫無波瀾,內心卻駭浪驚濤,他覺得自己的自尊都快碎裂了:自己居然做了那種荒誕不經的夢,如此汙言穢語,寡廉鮮恥,簡直枉為人師。

  更讓他崩潰的是,他的身體居然不爭氣地在這種屈辱的夢里,有了反應……

  所幸衣袍寬松飄逸,旁人並不能夠看出來。

  但楚晚寧扶了扶額角,臉依舊黑成了鍋底。

  他自然不能揪著夢里的墨燃撒氣,不過眼前這個送上門來的還是可以的。於是斜著吊梢眉眼,惡聲惡氣地問:“大半夜的,私闖我臥房,你當紅蓮水榭是你家?你當你才是玉衡長老?”

  “……”

  先是莫名其妙被扇了個耳光,又劈頭蓋臉被訓了一通,墨燃有些委屈,小聲嘀咕道,“又發什麽脾氣啊……”

  楚晚寧劍眉怒豎:“我沒有發脾氣,我要睡了,你給我出去!”

  墨燃道:“可是師尊,現在已經是辰時了。”

  楚晚寧:“…………”

  “若不是我們在善惡臺等了好久也沒見著師尊,我也不敢擅自來紅蓮水榭找你啊。”

  楚晚:“………………”

  藏書閣的窗扉正掩著,他推開窗戶,見外面果然已是旭日升空,鳥鳴蟲吟。

  楚晚寧的臉色更難看了。

  瞧上去他隨時可能會召天問抽人。

  他居然一場春夢做到了辰時,要不是墨燃跑來叫他,他可能還會繼續做下去——這個認知讓楚晚寧額角青筋暴跳,捏著窗欞的指節都成了玉色。

  要知道楚晚寧所修心法,一向擅遏欲望,在此之前別說春夢了,就連旖念都不曾有過。

  楚晚寧於此之道,就像個木頭人,又蠢又笨又僵硬,自己心法修煉到如臻化境,斷絕欲念,沒事情還總喜歡鄙視這對情人廝混,鄙視那對道侶雙修,末了這人還得意洋洋覺得自己特別清高。

  誰料一朝馬失前蹄,栽了……

  而且還是栽在自己小徒弟手里。

  英明神武高貴冷艷的楚宗師,再也不敢多看墨燃一眼,怒氣沖沖地丟下句:“速與我去善惡臺晨修!”拂袖出門,片刻遠去。

  薛蒙和師昧已經等候多時,楚晚寧到的時候,他們倆人正坐在樹蔭下面交談著。

  師昧很急:“師尊從不來遲,今日是怎麽回事?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沒有瞧見他的影子。”

  薛蒙更急:“墨燃不是去請師尊了嗎?去了這麽半天還沒回來,早知道我就和他一起過去了。師尊不會是生病了吧?”

  師昧道:“我看師尊肩上的傷口那麽嚴重,雖然好生調養過了,但他身子骨虛,其實也難說……”

  薛蒙一聽,愈發坐立不安,倏忽起身:“不等了,墨燃那個不靠譜的狗東西,我自己去看看!”

  一回頭,卻瞧見楚晚寧白衣招展,大步走來。

  樹下的兩人一齊道:“師尊!”

  楚晚寧:“有些事耽誤了。今日帶你們去練武,走吧。”

  師昧趁著楚晚寧不留心,悄聲問跟在後面的墨燃:“師尊要不要緊?什麽事耽擱了?”

  墨燃翻了個白眼:“睡過了頭。”

  “啊?”

  “噓,裝不知道。”墨燃揉了揉自己的臉頰,之前那一巴掌還疼著呢,他可不想沒事再被楚晚寧抽一耳光。

  師昧睫毛忽閃:“你左臉怎麽紅了?”

  墨燃低聲道:“你要再問下去,我右臉也得跟著紅起來,別問了,快走吧。”

  三個人到了修煉場,楚晚寧讓墨燃和師昧先自己去切磋過招,留下薛蒙一個人。

  楚晚寧說:“坐下。”

  薛蒙雖不明所以,但他向來奉師尊之言為圭臬,立刻依言席地而坐。

  楚晚寧也在他面前坐下了,對他說道:“三年後便是靈山論劍了,你有何打算?”

  薛蒙低眸,片刻後,咬牙道:“拔得頭籌。”

  如果楚晚寧是在金成池之行前這樣問他,薛蒙會答得揚眉吐氣,威風棣棣。

  然而此時,再說出這句話來,卻是放不下傲骨,硬撐死扛。

  他非是沒有自知之明,但實在不甘心就此將“天之驕子”的名號拱手讓人。

  說完“拔得頭籌”四字後,薛蒙心中惴惴,偷眼去瞄楚晚寧。

  但楚晚寧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絲毫嘲笑,也沒有任何質疑。

  他只簡單利落地說了一個字。

  “好。”

  薛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師尊,你覺得——你是不是覺得我還可以……我……”他一時激動,竟有些語無倫次。

  楚晚寧道:“我門下,沒有未戰而先言棄的弟子。”

  “師尊……”

  “參加靈山論劍的,都是各派青年翹楚。沒有神武的人自然不會是你的對手,有神武的,你也不必害怕。”楚晚寧說,“神武並非一朝一夕就能隨心駕馭,你的佩刀龍城雖然略微遜色,但也是凡間所能鑄造出的上品。若你這三年勤加修煉,善加利用,所謂拔得頭籌,也不是不可能。”

  世人皆知楚宗師於武學方面眼神毒辣,頗有見地。

  他又是絕對不會為了激勵別人而說什麽善意謊言的煽情之人,因此薛蒙聽了他的話,頓時倍感振奮。

  “師尊此話可當真?”

  楚晚寧乜過眸子,輕描淡寫道:“薛蒙你幾歲了?過了五歲的人,我都不哄的。”

  他這樣一講,薛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揉了揉鼻子,笑了起來。

  楚晚寧又道:“勝負無常,但驕傲不可輕負,努力為之,至於結果,你不必過分強求。”

  薛蒙道:“是!”

  這邊疏解好了薛蒙,楚晚寧又來到演武場後面的靈力木人樁附近,為了防止弟子打木人樁時誤傷他人,這個地方建的有些偏僻,要穿過一道長長的回廊,再轉個拐角,才能來到樁群處。

  師昧與墨燃背對著他,正在說話,距離不遠不近,正好能聽見。

  “你們……”楚晚寧正欲喚他們過來,然而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猛然止住了話頭。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小劇場:

  《如果這是篇現耽文,那麽各自的人設或許是……》

  楚晚寧:大概是全校脾氣最差的人民教師。

  師昧:外科醫生。

  薛蒙:電影學院在校學生,讀的……大概是表演專業。

  薛正雍:煤老板土豪暴發戶

  王夫人:跟了土豪暴發戶的書香門第大小姐

  梅含雪:心理咨詢師。

  葉忘昔:恪盡職守人民警察。

  墨燃:……賽車手。別問我為什麽,開車全靠他了。

 

 

50 本座喜歡你

  身為一個愛惜武器的人, 如此情景,讓楚晚寧實在是氣的說不出話來。

  他怕是看到了一個傻子。

  只見不遠處的花樹下, 墨燃召來了見鬼。神武可以自行伸縮,掌控尺寸, 但一般人都是願意將自己的武器變大, 變得很威風, 再不濟也像楚晚寧一樣保留它正常的模樣。但墨燃卻將見鬼變得很小,和束發頭繩差不多長短粗細, 碎葉玲瓏, 堂堂神武,瞧上去就像個小可憐兒。

  每個人靈力不同,楚晚寧的天問灌入靈力後是金色, 但見鬼卻是紅色的。

  於是撇去柳葉不說,見鬼瞧上去就和月老紅線一般……

  “師昧,你把這個系在手上, 我想知道見鬼是不是和天問一樣, 也有哄人說實話的本事。”

  “呃……你要拿我來試?”

  墨燃笑道:“對呀,因為我跟你最好, 也信你絕不會騙我。”

  師昧仍然猶豫不決:“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

  “哎呀,我絕不問刁鉆之事。你要不信我, 我們來拉鉤?”

  說著,伸出自己的小指。

  師昧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幼稚。”

  “拉鉤呀, 八歲能拉,十八歲也能拉,就算到了八十八歲,也還是能拉,這有什麽幼稚的。”墨燃說著,嘻皮笑臉地摶起師昧的右手,掰出小拇指。師昧被他逗的又好氣又好笑,但也沒辦法,最後只得由他去。

  誰知墨燃捉了師昧的小拇指,卻不和他拉鉤了,而是瞇著眼睛,笑道:“見鬼,幹活啦。”

  見鬼嗖嗖兩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師昧的小拇指綁縛住,另一頭則牽上了墨燃仍兀自豎著的小指。

  英俊少年笑得像個得道升天的狡黠狐貍,酒窩濃深,喜滋滋地說:“恭喜呀,上當了。”

  師昧簡直啼笑皆非:“你!……你快把我松開。”

  “不急不急。”墨燃笑道,“我問幾個問題就松開。”

  其實自從金成池得了長相思,而師昧沒能將盒子打開時,墨燃就有些不安。

  雖然當時師昧戴著手套,沒能直接觸碰長相思,但墨燃仍然不能夠完全釋懷,更何況最後那盒子居然是被楚晚寧打開的。

  楚晚寧……怎麽可能……

  於是墨燃覺得肯定是長相思壞掉了。

  不過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覺得最好還是用見鬼再確認一下。

  他倒是絲毫不懷疑自己對師昧的真心,但他很擔心在師昧心里,自己其實根本無足輕重。至於金成池那句喜歡,更沒準是自己的錯覺。

  他覺得師昧性情溫和,平日里對誰都挺好的。不像楚晚寧,成天擺著一張別人欠了他金山銀山的晚娘臉,特別遭人嫌。

  別看踏仙君糙人一個,惦念著心上人的時候,這家夥能把自己給活活糾結死。

  “首先呀。”墨燃心里雖然惴惴,但臉上仍笑吟吟地,故作輕松隨意,還決定特意先拋出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來作鋪墊。

  “你覺得薛蒙怎麽樣?”

  指上一疼,師昧忍不住誠實道:“少主很好,就是說話太直,有時令人無法忍受。”

  墨燃撫掌大笑:“咦?你也有忍不了他的時候?哈哈哈,也難怪,畢竟他如此討厭。”

  師昧臉紅了:“……你小聲些,莫要被少主聽見。”

  “好好好。”墨燃笑道,“不過你說他壞話,我就特別開心。”

  師昧:“……”

  墨燃又問:“那你覺得師尊怎麽樣啊?”

  “師尊很好,就是脾氣有些……”看樣子師昧非常不想評論楚晚寧,但無奈被見鬼縛著,咬了一會兒嘴唇,還是委屈地說道,“脾氣有些暴躁。”

  “哈哈,哪里是有暴躁,分明是非常暴躁。隔三差五就生氣,生氣了還不肯承認,我看貴妃娘娘都要比他好伺候。”

  站在角落的楚晚寧:“………………”

  墨燃忽然有些好奇,問道:“那你既然知道師尊脾氣差,為何還要拜在他門下?”

  師昧道:“師尊面冷但心慈,我稟賦不如旁人,他卻從不嫌我愚鈍,他說有教無類,既然我不善於攻伐,就教我治療恢複之術。他、他待我很好的。”

  墨燃原本正樂得開心,聽到此處,忽地便收斂了笑痕,漸次沈默。

  過了會兒,墨燃道:“他哪里待你好了。不就是教你些法術,偶爾關照於你,換任何一個師父,都會這麽做。”

  “那不一樣——”

  墨燃忽然不悅,鼓著腮幫:“反正他待你並不好!他待你的那些,我都能做到!”

  師昧便不說話了。

  在這難堪的岑寂中,墨燃漸漸平息下心頭那簇惡火,見師昧垂眸不語,忽覺愧疚,小聲道:“抱歉。”

  “沒事。”師昧說。但是略過片刻,師昧又有些突兀地道:“早些年你還沒來死生之巔的時候,有一次我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

  “我那時候尚未拜入師尊門下,在雨里面跑的時候,遇到了他。他撐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見我狼狽,讓我躲到他的傘下。我久聞他冷酷名聲,和他並肩走的時候,心中忐忑得厲害。”

  “然後呢?”

  師昧神情溫柔,說道:“然後?然後我們一路沒有說話。”

  墨燃點頭贊同:“他那麽悶一個人,跟他也確實沒啥好說的。”

  “是啊。”師昧微笑起來,“師尊話很少。不過,他把我送到屋門前的時候,我跟他道謝。忽然看到他的右邊的肩膀全濕透了,而我一路都站在他的左邊,一點兒雨都沒淋到。”

  墨燃:“……”

  “那把油紙傘很小,其實只夠一個人撐的。他把大半都擋給了我,我看著他在雨里面走遠,回屋之後,我就寫了拜師帖,求他收我於門下。”

  “別說了。”墨燃忽然道,“你心太善,你再說下去,我會覺得你很可憐。”

  師昧溫聲道:“阿燃,你不覺得師尊才可憐嗎?他只有那麽小一把傘,因為他一直都是一個人走的,沒人願意陪著他。所以啊,有時候師尊對我嚴厲了些,或是訓斥得多了些,我都不在意。因為我記得他濕透了的肩膀。”

  墨燃不說話了,只是鼻尖微紅,心頭忽悠悠地飄起一絲酸楚。

  那酸楚的感覺有些模糊,忽然並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是為誰而生。

  “阿燃,我問你個問題。”

  “嗯,你說。”

  “你是不是特別討厭師尊?”

  墨燃一楞:“我……”

  “或者說,你不喜歡他吧?”

  師昧問這句話的時候,素來平靜柔和的目光,不知為何顯得有些鋒利。墨燃於他毫無防備,在這樣銳利的註視下,忽然啞口無言。

  墨燃悶著頭,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過了良久,才勉強笑道:“哎呀,不是我問你問題麽?一不小心居然被你繞進去了。哪有這樣的?”

  見他避而不談,師昧玲瓏心思,也不強求,只笑道:“我就隨口一問,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嗯。”墨燃拾掇心情,而後擡眼,透過濃深的睫毛簾子,望著師昧姣如明月的面容。

  原本,他的第三個問題,是打算問師昧究竟喜不喜歡自己。可是這番對話之後,心情陡然沈重,抿著嘴唇沈默些許,墨燃忽然道:“他是我師尊,也只是師尊而已,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聞他此言,立在暗處的楚晚寧睫毛微動,像是蝴蝶受傷時的簌簌羽翼。

  有的事情雖然心中已如明鏡,但真的確認時,卻還是覺得身如漂絮,心沈大海。或許是秋意泛得早了些,楚晚寧忽然感到絲絲冰涼。

  遠處墨燃和師昧在說話,他閉了閉眼睛,最近時而湧現的輕微惡心又漫上了腦顱。

  他忽然覺得疲憊極了,轉身欲走。

  然而走了沒幾步,墨燃的聲音又被秋風托著,若有若無地遞到他耳中。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墨燃在問師昧第三個問題:“好啦,你說了薛蒙,也說過了師尊,那麽來說說我吧。”

  他把聲音里的在意努力降到了最低,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些卑微地問:

  “師昧,你覺得我怎麽樣?”

  師昧卻忽然不說話了。

  和天問一樣,見鬼顯然也有逼問真言的能力,師昧抗拒回答,見鬼因此而紅光愈甚,緊緊鎖扣住師昧的指尖。

  師昧蹙眉道:“疼……”

  “我只求你說一句話。”墨燃心中不忍,但這個疑問深埋心中,前世今生,幾乎已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仍執意問道,“你怎麽看我?”

  師昧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似乎是疼的厲害,纖長的睫毛不住顫抖,額頭也逐漸滲出細汗。

  “……”墨燃見他如此,到底還是心軟了,嘆了口氣,“罷了……”

  他正欲撤去見鬼,師昧卻是忍到了極致,臉色白如金紙,沙啞道:“我覺得你,很好。”

  墨燃驀地睜大了眼睛。

  師昧說完這句話後,原本蒼白的臉色迅速漲紅,似乎懊惱不已,垂著眼簾不敢去看對方。

  見鬼化為點點紅色光芒,猶如殘花花瓣,紛紛揚揚收回墨燃掌中,墨燃沒有按捺住,低著頭,輕輕笑了一聲,再擡眼看師昧時,眉梢眼尾都是春暖花開的蕩漾意味。

  他聲音里帶著些懶洋洋的笑,眼眶卻有些濕潤了,說道:“好呀,謝謝你。我也覺得你很好。雖然金成池里頭都跟你說過一遍了,但你也都不記得了。所以我想再說一次,你真的……很讓人喜歡。”

  雖然他未細說是哪種喜歡,但師昧依舊連脖頸都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墨燃一雙深幽如漆的眼眸凝望著他。眼中的光澤是那樣清亮,好像繁星浸在海里,細浪湧上銀河。

  “我想待你很好,讓你開心。”

  師昧不傻,瞧他神情,對他心意也是心知肚明,不由得低下頭去。

  墨燃看著心動,忍不住想要擡手摸一摸師昧的鬢發。然而還未來得及挨近,忽然間一道金光閃過,“啪”的一藤鞭結結實實抽在了墨燃臉上。

  “啊!”墨燃吃痛,驚愕回頭。

  只見楚晚寧白衣勝雪,負手而立,正站在青檐白墻邊,冷冷俯視著他們。天問猶如靈蛇嘶嘶吐信,盤繞在地,柳葉瑟瑟,時不時爆裂出一簇火星,一縷金光。

  師昧驚道:“師尊……”

  墨燃捂著臉道:“師尊。”

  所以被討厭又怎樣,不被喜歡,又怎樣?

  換作別人或許是要痛哭流涕的,但換作楚晚寧……哭?荒謬。當然是把那個沒眼色的痛打一頓。

  楚晚寧神色極涼,款步行來,冰冷道:“不好好修煉,在這兒聊什麽閑天?墨微雨,你覺得你拿到最後一把神武了不起了?你就穩操勝券,無人能敵了?你好大的閑情逸致啊。”

  “師尊,我只是想……”

  楚晚寧眼神兇狠,墨燃閉嘴了。

  “師明凈跟我去對招,墨微雨。”他頓了頓,厭棄道,“修煉去,若我來與你切磋時,你在我手下走不過十招,就自己回去罰抄清心訣三百遍。滾吧。”

  十招?

  墨燃覺得自己還是直接去抄清心訣比較好。

  作者有話要說:

  師尊震驚不一定是因為餵魚在調戲師昧,還可以是餵魚在欺負見鬼呀2333

  來來來,再賭再賭,澳門性感荷官發牌了,下一章【金成池受傷諱疾忌醫,楚晚寧病發為何棄療】,賭一賭師尊是什麽毛病,要是有猜中的……我等全文完結後,在番外再加一輛豪華跑車!!怒拍賽車手餵魚的狗頭~

  ps.友情提示,療傷洗澡被看的橋段就憋猜了,不會再有的哈哈哈哈,玩過的戲碼還有啥玩頭(≧▽≦)~

 

 

51 本座的師尊……噗哈哈哈

  接下來的三天, 楚晚寧的臉色都不是很好,脾氣也十分暴躁。

  玉衡長老把厭棄寫在臉上, 走到哪里都是籠著一層陰霾,弟子見了他繞作鳥獸散, 就連薛正雍都能感受到他身周的隱隱殺氣, 不敢過多與他攀談。

  楚晚寧嘴上雖並不願意承認自己對墨燃存有什麽非份之想, 但看到兩個徒弟在木人樁前情意綿綿的模樣,他仍是禁不住怒氣沖天, 胸臆酸澀。

  他有點被惡心到了。

  不光是惡心別人, 更主要的是惡心自己。

  墨微雨和自己只不過是師徒而已,他愛貼著誰,愛跟誰糾纏不清, 跟自己又有什麽關系?

  憑什麽看不慣就一柳藤甩下去?人家歡喜誰挨著誰,與你又有何幹?礙著你什麽事了?楚晚寧你心眼兒怎麽比針尖還小!

  ……好,退一萬步, 就算他對墨燃有那些不可言說的欲望又怎樣?他一向有引以為傲的自控與自傲, 足夠束縛內心,足夠隨著時間的推移, 把那可怕的欲念掐死於心口。

  這份見不得光的感情,除了自己,誰都不會知道。

  除了鬼司儀那邊落下的合歡錦囊, 糾纏著他和墨燃的一段黑發,什麽都不會留下。

  墨燃不會知道他的心意,就像墨燃永遠不會知道, 金成池底,忍著劇痛救下他的人,不是師昧,而是與師昧暫換心靈的自己。

  可是如今這算什麽?

  是……嫉妒麽?

  這個念頭讓楚晚寧結結實實地噎到了。

  之後一連數月,他都盡量避去和墨燃的接觸,除了日常的修煉指點,不做多的交流。

  轉眼歲末將至,某天楚晚寧自山下降妖歸來,行至山門前,天空中忽然開始飄雪。

  很快的,死生之巔被飄渺銀裝所籠罩,楚晚寧體寒畏冷,於是緊了緊衣袍,大步朝著丹心殿走去。

  殿內生著炭火,木柴在銅盆中發出劈劈剝剝的清脆爆裂聲。

  楚晚寧原是來向薛正雍複命的,然而尊主卻不在這里,反而和墨燃撞了個正著。

  丹心殿沒有別人,這是楚晚寧幾個月來第一次與他獨處,不由地有些尷尬。更何況那個荒誕不經的夢就是在這里發生的。

  說到那個夢,後來楚晚寧居然又顛來倒去地做了好多次,每次畫面都清晰生動,一開始楚晚寧還會糾結,後來幹脆習慣了,由著夢里的墨燃和個小瘋子似的口出狂言,他管自己閑著數墨燃的睫毛,一根兩根三根……

  不過那個夢總是在某個關鍵時候戛然而止,一連數次這樣之後,楚宗師認為,一定是自己秉性高潔,不會意淫如此汙穢之事。

  這樣一想,擁有一顆脆弱的琉璃處子之心的玉衡長老,總算得以挽回了一些尊嚴。

  但是,墨燃和丹心殿這個搭配,還是讓楚晚寧直覺性的感到有些危險。

  偏偏那少年毫無感覺,看到他,舒展漆黑眉目,咧嘴一笑:“師尊,你回來啦。”

  “……嗯。”

  “找伯父麽?他去伯母殿里了,伯母身體有些不舒服,他守著走不開。你有什麽事情,我轉述給他吧。”

  楚晚寧抿了抿唇,淡淡道:“不必了。”

  說完轉身欲走。

  墨燃卻喚住他:“師尊等一下。”

  “怎麽……”

  他邊說邊回頭,卻猝不及防被墨燃伸出的手拂上了漆黑眉梢。

  墨燃撣了撣,再自然不過地說了句:“你看看你啊,身上都是雪。”

  楚晚寧一下楞住了。

  由得那個少年念叨叨的,替他除去覆雪,又取了白帕巾,去擦他濕漉漉的頭發。

  楚晚寧怕冷,不能著涼,否則極易生病。

  可偏偏這個人從來不知道該如何照料自己,前世,楚晚寧被軟禁後,時常喜歡坐在院中看著錦鯉踴躍,落雪了也不自知。

  於是動不動就感冒發熱,廢去靈核之後的師尊愈發虛弱,一病往往纏綿臥榻半個多月,一劑又一劑湯藥灌下去也不見得好。

  所以墨燃見到他眉宇肩頭又落了雪花,融了一半,一半凝著,下意識就要給他撣去。

  然而頭發擦了一半,忽然反應過來如此舉止似乎太過親密,驀然擡頭,正好對上楚晚寧諱莫如深的一雙丹鳳眼。

  楚晚寧正瞪著他:“……”

  墨燃的手訕訕收了回來:“啊哈哈,弟子僭越,師尊自己擦,自己擦。”

  他一局促,楚晚寧反倒寬心了。

  夢畢竟只是夢。

  徒弟還是和以往一樣的脾性,與夢中那個自稱“本座”的家夥判若兩人。

  楚晚寧沈默一會兒,接過墨燃的手帕,脫下了鬥篷,走到爐邊烤了烤手,擦拭著發間融雪。

  “你什麽時候知道僭越了?”火光映著楚晚寧的臉龐,他斜乜眼眸道,“不是一直很出格的麽?”

  墨燃:“……”

  一時間無人說話,楚晚寧擦完了頭發,漫不經心地把帕巾收了,又淡淡看了墨燃一眼。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在這里做什麽?”

  墨燃忙道:“這不是歲末了嗎?積了一年的卷宗需要整理,我來幫……”

  楚晚寧打斷他:“我知道有一年的卷宗需要整理,但是,這不是師明凈的事情嗎?怎麽是你在做?”

  墨燃:“……師尊的記性真好。”

  楚晚寧對此阿諛不為所動:“他人呢?”

  “他今晨說有些頭疼腦熱,還渾身盜汗。”看到楚晚寧的眼神,墨燃道,“對不起,師尊,是我勸他臥床休息的。你不要怪他偷懶。”

  那樣的回護像是一根尖利的針,紮的楚晚寧眉心一皺,楚晚寧靜了一會兒,問道:“他可還好?”

  墨燃見他不曾責備,松了口氣:“我出來時剛給他端了藥喝,見他睡下才離開。一點風寒,兩三天就該好了。多謝師尊關心。”

  “我有什麽好關心你們的,隨口一問而已。”

  墨燃:“……”

  “走了。你好好整理吧。”

  楚晚寧說著,只身遠去。

  死生之巔嚴禁弟子互相代行分內之事,墨燃原以為必遭師尊懲罰,卻沒想到楚晚寧就這麽輕易放過了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原地楞了半天,等人都快行遠了,才猛然回過神來。

  雪地里的人踽踽獨行,墨燃拿起了靠在門扉邊的傘,冒雪跑了出去。

  “師尊!”

  “師尊等一下!”

  楚晚寧回過身來,墨燃在他面前停下腳步,抖了抖傘上的雪,端端正正在兩人上方撐開。

  “雪大了,打傘回去吧。”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墨燃把傘到他手里,楚晚寧卻覺得厭倦,執意不要,拉扯間傘被推搡得跌落在風雪之中,狂風一吹,忽地飄出數丈遠。

  楚晚寧盯著那把渺然落入雪地的傘,他看了一會兒,這原是件小事,他想要一如往昔,淡漠遠離。可是忽然挪不動腳步。

  就像燭火終會熄滅,古井亦會幹涸。

  再隱忍的人也有崩潰的時候。

  楚晚寧轉頭拂袖怒道:“墨微雨,你別來招惹我成嗎?我不是師明凈,我用不著人照顧!”

  他說著,手中陡然亮起一簇金光,墨燃下意識往後一退,還以為他又要拿天問抽人,誰知楚晚寧手中升起一道金色湧泉,在空中籠成一道璀璨結界,霎時間將他身周的風雪遮蔽。

  墨燃:“……”

  擋雪擋雨的結界啊……

  楚晚寧劍眉橫陳,神色雋冷:“你覺得我需要傘嗎?”

  他似乎是真的氣的厲害了,指尖迅疾而動,結界的光亮從金色變成紅色,從紅色變成紫色,從紫色變成藍色,從藍色變成青色。

  每變一種色澤,結界附帶的成效都截然不同,有的只是純粹的避雪,有的能將寒風都遮蔽掉,有的甚至能將大雪之冷轉為結界內的暖意。

  這些招式太過強大,楚晚寧平日當然不可能耗費靈力這樣來避雪,這種慪氣似的炫技,幼稚得讓墨燃一時間甚至有些無語。

  “師尊,你不要生氣……”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氣了?!”楚晚寧氣的臉都青了,“還不給我滾!”

  “好好好,我滾我滾。”墨燃看了一眼他頭頂的結界,“但你也不要這樣耗費靈力……”

  “滾!”

  楚晚寧一揮手,結界忽然收攏,成了一道驚雷,轟然劈在墨燃跟前。

  墨燃差點被楚晚寧召來的雷電劈了個正著,他難得好心關懷一下對方,卻遭來如此反應,一時間也有些憤懣,正想說話,一擡頭卻看到楚晚寧站在雪地中,臉色蒼白,眼眶卻有些泛紅。

  墨燃怔住:“你……”

  “你我不過師徒,何必有多余關切。帶著你的傘,給我滾。”

  墨燃一驚,忽然明白過來。

  “師尊,那天在演武場,我和師昧說話,你是不是……”

  聽到了。

  楚晚寧卻不說話,轉身走了。

  這次墨燃沒有再叫他,他也沒有再回頭。

  走到一半,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楚晚寧的腳步僵了僵,悶頭走得更快了,像是生氣,又像是在逃。

  而自始至終,墨燃都立在蒼茫大雪中,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楚晚寧一回到紅蓮水榭,就病倒了。

  他雖然能用結界避雨雪,但是這人遇到自己的事,總是懶散得很,更不願意浪費靈力。不然平日下雨時,他也不會和個尋常人一般,隨隨便便撐個油紙傘行走。

  接二連三打了幾個噴嚏之後,頭疼腦熱就都找上了門。不過他久病成醫,對於風寒早已見怪不怪,自己吃了點藥,洗漱更衣後鉆進了被子里就睡了。

  或許正因為風寒,自從金成池受傷後就一直會發作的那種惡心感在這個晚上變得格外鮮明,他在昏昏沈沈中睡了一整晚,渾身都被冷汗浸透,身體更是燙得像火爐。

  第二天晌午,楚晚寧才模糊醒轉,他睜開眼睛,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這才慢吞吞地跳下了床,準備穿鞋。

  然後,他楞住了。

  他忽然發現一夜過去,自己的靴子變大了好多……

  再仔細一看。

  楚晚寧:“…………”

  …………

  饒是玉衡長老再淡定,也承受不住此番驚駭。

  不是他的靴子變大了。

  楚晚寧呆呆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腿,自己赤裸的腳,還有從滑落衣服里露出的肩膀。

  是自己……變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這是一個網上老段子的改編版~

  薛蒙:狗東西我考考你,見到高冷的師尊該叫什麽?

  墨燃:殿下。

  薛蒙:見到生氣的師尊該叫什麽?

  墨燃:陛下。

  薛蒙:見到體型縮小的師尊該叫什麽?

  墨燃:來,哥哥親一下 (^^)

  薛蒙:不及格,滾。

 

 

52 本座好像沒有出場

  薛正雍在北峰練劍, 天邊忽然飄落一朵海棠花,他“咦”了一聲, 一邊拿帕巾擦汗,一邊接過海棠, 自言自語道:“玉衡的傳訊海棠?有事不能自己過來說麽?他何時懶成這樣了。”

  話雖這樣講著, 薛正雍還是把海棠花蕊中的那縷金光摘出, 置入耳中。

  一個陌生的孩童嗓音從里面傳了出來:“尊主,請你得空, 速來紅蓮水榭……”

  薛正雍原本是不信的, 但是當他禦劍落到楚晚寧宅邸前時,還是完全傻掉了。

  蓮池邊的涼亭里,一個約摸只有五六歲的孩童正負手而立, 一臉陰郁地凝視著接天蓮葉。從側面看,此人面如霜雪,眸如玄冰, 還披著楚晚寧的衣袍, 不過這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寬大,衣袖衣擺全部拖在地面, 看起來就像只拖曳著飄逸巨尾的池魚。

  薛正雍:“……”

  孩童回首,一臉你敢笑我就死給你看的倨傲。

  薛正雍:“噗哈哈哈哈哈哈!!!”

  孩童拍案怒道:“你笑什麽!有何可笑的!”

  “不是我沒有笑——啊哈哈哈,哎唷不行了, 玉衡,我讓你去貪狼長老那里仔細看一下傷口,你偏偏不聽, 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薛正雍捧腹道,“我從來、我從來沒有見過殺氣這麽重的小孩兒,啊哈哈哈哈。”

  這孩童不是別人,正是一覺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體縮小了的楚晚寧。金成池穿透了他肩背的藤柳不知帶著什麽法咒,居然會讓人變成五六歲時的容貌身形,所幸法力沒有倒退,不然楚晚寧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

  薛正雍一邊笑,一邊去替他找來了一件小弟子穿的衣衫。

  楚晚寧換上之後,總算沒有顯得那麽滑稽了。他整理著藍底銀邊的護手,擡頭瞪了薛正雍一眼,而後兇狠道:“你要敢說出去,我殺了你。”

  薛正雍哈哈道:“我不說,我不說。可是你這樣怎麽辦?我又不通醫術,總要找人來看吧?要不我把貪狼長老請來……”

  楚晚寧忿然拂袖,卻發現小弟子服是窄口緊袖,揮起來一點氣勢都沒有,更加不爽:“請他做什麽?讓他笑話我嗎?”

  “那要不我讓拙荊來看看?”

  楚晚寧抿著嘴唇不說話,瞧上去居然有些委屈。

  “你不講話,我就當你答允了?”

  楚晚寧轉了個身,拿後腦勺對著他。薛正雍知他心情沮喪,但此番奇景實在太過滑稽,憋了一會兒又沒憋住,噗地再次大笑出聲。

  刷的天問召出,楚晚寧側眸厲聲道:“你再笑!”

  “我不笑了我不笑了。我這就去找娘子過來,啊哈哈哈哈。”

  薛正雍一溜煙跑遠了,沒過多久,就帶了神色焦急的王夫人過來。王夫人一看到楚晚寧就呆住了,半晌才難以置信道。

  “玉衡長老……”

  楚晚寧:“……”

  好在王夫人比起薛正雍而言,實在是醫者仁心,她倒沒怎麽嘲笑楚晚寧,而是仔細望聞問切了一番,而後軟聲細語道:

  “長老靈力流轉平穩,身體狀況也無異樣。似乎除了變成了小孩子,與往常並無什麽不同。”

  楚晚寧問:“夫人可知破解之法?”

  王夫人搖頭道:“長老受的傷是上古柳藤所致,此案世間恐怕沒有第二例。因此我也並不知道該怎樣應對。”

  楚晚寧倏忽垂落睫毛簾子,半晌說不出話來,顯是有些呆住了。

  王夫人見狀不忍,忙道:“玉衡長老,依我之見,你之所以會變成這般模樣,應該是藤柳中用以修複自愈的枝液侵入了你的創口,並非惡咒。不然也不會到此時才發作。我想那種枝液微乎其微,是因為你連日來太過忙憂,才讓法咒左右了身軀。不如你先好生將養一段時日,再看情況?”

  沈默一會兒,楚晚寧嘆了口氣,說道:“也只能這樣了。多謝夫人。”

  “不必客氣。”

  王夫人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而後道:“長老如今這般容貌,若是不說,倒也沒人能看得出來。”

  她講的不錯,楚晚寧早就不記得自己五六歲時的事情了,不過此刻看著湖中倒影,除了些五官輪廓外,和成年後的自己並不是特別相似。心里總算稍寬,仰頭對薛正雍道:

  “尊主,這幾日我要在紅蓮水榭閉關,薛蒙他們,還請你多照顧。”

  “這是什麽話,蒙兒是我兒子,燃兒是我侄子,師昧是死生之巔的弟子,我當然得照顧。”薛正雍笑道,“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然而楚晚寧一連三日打坐修行,卻並不見身體恢複原貌,不由得更加憂慮,也就離王夫人說的“好生將養”更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天黃昏,楚晚寧終於忍不住心頭煩躁,見清修無果,幹脆下了南峰,四處走走散心。

  此時晚膳時辰已過,而夜習尚未開始,死生之巔的空谷幽徑、廊橋亭閣里盡是三五成群的弟子,也沒什麽人註意到他。楚晚寧閑逛了一圈兒,去了善惡臺附近的一片竹林。

  諸位長老都有自己習慣占據的修煉場,往往帶徒弟修行都會是在固定的某處地方。楚晚寧慣去的就是這片竹林。

  竹影蕭瑟,萬葉繁聲。楚晚寧折了片葉子,貼在唇邊緩緩吹響,清幽細碎的樂聲使得他心緒稍寧。可過了沒多久,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他附近。

  “餵,小孩兒。”

  楚晚寧睜開眼睛。

  薛蒙正腰細腿長地傲立於秀林之中,持著寒光熠熠的佩刀龍城,正朝他說話。

  “我要在這兒練刀了,你上別處吹去。”

  “……”楚晚寧微揚眉梢,這感覺實在有些奇妙,薛蒙居然跟他頤指氣使了起來。他想了想,說道:“我吹我的,你練你的,互不打攪。”

  薛蒙道:“那怎麽可以?快走快走,我的刀鋒會傷到你的。”

  “你傷不到我。”

  薛蒙有些不耐煩了,嘖了一聲:“那我可提醒你過了,等會兒要是受了傷,我可不來管你。”話音方落,佩刀掣出,龍城發出一聲雄渾爭鳴,如潛淵騰蛇乘雲而起,破空長嘯。

  霎時間林中光影斑駁,劍氣如虹,薛蒙於竹葉翻飛中將龍城舞作一道殘影,一劈之下,一張竹葉碎作十縷,一斬之間,修竹不傾而落葉紛紛。一點一刺,一抹一橫,皆如流風回雪,一氣呵成。

  他這般淩銳刀法,莫說是個五歲小童,即便是五十歲的大修,見到了也會嘖嘖稱贊。

  但薛蒙十式舞畢,坐在石上的那個小孩兒依舊自顧自地吹他的葉子,似乎眼前這一切沒什麽好看,更沒什麽好稱奇的。

  薛蒙有些氣不過,收了刀,自竹林上端一躍而下,輕飄飄落於楚晚寧面前。

  “小孩兒。”

  “……”

  “餵小孩兒,說你呢。”

  楚晚寧放下竹葉,緩緩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怎麽?你師父沒教你跟人說話要客氣些?別一開口就餵啊餵的。我有名字。”

  “我管你叫什麽名字呢。”薛蒙原本還想好好說話,一聽他開口就帶刺兒,頓時沒了好氣兒,“給我閃邊兒去,你也瞧見了,刀劍不長眼,當心我一刀下來削著你腦袋。”

  楚晚寧漫不經心地說:“你連我腦袋都避不過去,還練什麽?”

  “你!”薛蒙從小到大哪里被這樣頂撞過,何況對方還是個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初階弟子,頓時又臊又惱,忿然道,“你與我講話竟然這樣沒大沒小,你知道我是誰嗎?”

  楚晚寧淡淡瞥他:“你是誰?”

  “……我是死生之巔的少主。”薛蒙簡直要窒息了,“你竟連這都不知道?”

  楚晚寧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他原本那張臉上,會顯得很嘲諷,在現在這張稚氣可愛的臉上,就更加嘲諷得沒了邊兒。

  “少主而已,又不是尊主。為什麽非得知道。”

  “你你你、你你說什麽?”

  “放下你的架子,好好練刀。”

  楚晚寧說完這句話,又自顧自地垂下纖長眼睫,徐徐吹響了竹葉,悠緩的曲樂聲如風中飄絮,輾轉浮沈。

  薛蒙真的要被氣死了,啊地大叫一聲,居然和一個小孩子飆上了勁。不過就算再氣,他也不願打孩子,便只好騰空上林,刷刷劈斬,霎時間林木摧折倒伏,楞是在這空幽曲中舞出一通暴戾兇危的刀法。

  他的刀又快又狠,刀光閃動間,數十根翠竹的尖梢都被削成了鈍刺。若是擊敵,這些鈍刺就該是吹毛斷發的尖針,不過教訓自己門派下的晚輩弟子,點到為止就好。

  數百道鈍刺直直朝著楚晚寧落去,眼見著就要傷到人了,薛蒙一個疾掠,準備輕功落下,帶著這不懂事的小弟子避閃開。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打傷這個孩子,只不過想要嚇嚇人家而已。豈料就在他飛身而下的同時,那孩子停止吹奏,將指尖嫩綠竹葉一彈,那薄薄竹葉瞬間在他指尖碎成百縷細絲。

  幾乎是瞬間,那百縷細絲精準地朝著劈落的鈍刺襲去。

  風都像是凝滯了。

  楚晚寧站起來,與此同時,百段鈍刺在他周遭霎時化為齏粉。

  灰飛煙滅!

  薛蒙驚呆了,立在原處,臉上青紅交加,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前那個稚氣小童簌簌擡起睫毛,銀藍色的弟子服飄飛拂動,他朝薛蒙笑了笑:“還來嗎?”

  薛蒙:“……”

  “刀勢淩厲,卻無章法。太過心浮氣躁。”

  薛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楚晚寧道:“從剛才的靈雀式重來吧,你按著我的曲聲再舞一遍,我吹完一節,你擊完一式,不可再快。”

  被小孩子這樣指點,薛蒙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咬著嘴唇僵著不動,楚晚寧也不催他,只在一邊等著,等薛蒙是否能為了修行而放下身段,寧願聽一個半大孩童的話語。

  等了一會兒,薛蒙忽然懊喪地跺了跺腳,甩了劍,轉身就走。

  楚晚寧見他負氣離去,神情略微黯淡。心道,薛蒙這樣不能虛懷受教,實在是有些可惜……

  然而未及想完,就又見他拾起了地上一段樹枝,回過頭來,口氣很差:“那、那我用樹枝好了,萬一打到你。”

  楚晚寧頓了頓,唇邊帶上了笑,他點頭道:“好。”

  薛蒙替他摘了一片竹葉,擦幹凈了,遞給他:“吶,小弟弟,給你這個。”

  這樣就成“小孩兒”,變成了“小弟弟”?

  楚晚寧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接過葉子,重新坐回石頭上,慢慢吹了起來。薛蒙性子急,這段刀法中有一段騰空側掠的招式,要在空中轉身時,連刺六下,再劈一擊。然而薛蒙總也把握不住度,往往是連刺了十多下,這才打出一擊,而那一擊已錯過了最佳時候。

  連續五六次,薛蒙都沒舞對,心下愈急,眉頭越擰越緊。

  他正心焦,側眸卻瞥見了坐在石頭上吹竹葉的那個孩童,見人家年紀雖小,卻氣定神閑,半點抱怨都沒有,又不禁感到慚愧。

  於是打起精神,又連著練了數次,漸漸地在樂聲中找到了些感覺。薛蒙卻不以為喜,又接著騰躍揮刺,當明月高懸,時辰已晚時,他終於可以做到毫無差錯,完完整整地將這段刀法揮下來。

  汗水凝在他漆黑的眉間,薛蒙拿帕巾擦了,大喜道:“今日多虧了你。小兄弟,你是哪個長老的門徒?你這樣厲害,為什麽我之前從來不知道你?”

  楚晚寧早就想好了,璇璣長老門徒眾多,多到連他自己或許都記不住全部的弟子,因此收起竹葉,微微一笑:“我是璇璣長老門下徒。”

  薛蒙似乎對璇璣頗為不屑,哼了一聲道:“哦,那個破爛王啊。”

  “破爛王?”

  “啊,不好意思。”薛蒙誤會了楚晚寧眼中的意外,還以為是因為自己輕蔑了這孩子的師尊,讓對方不悅了。

  他笑了笑說道:“一個私下里的稱呼而已。你師尊收徒太多,來者不拒。破爛說的是他收的那些毫無天賦的徒弟,並不是說璇璣長老不好,小兄弟不要介意。”

  楚晚寧:“……你們私下里,常常給長老起外號嗎?”

  作者有話要說:

  薛蒙:今天我遇到個小孩兒,挺厲害的,但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薛正雍:(心中一慌)哪里不對勁?

  薛蒙:看我的眼神不對勁。

  薛正雍:……可能是你招惹人家了……註意到你也是很正常……

  薛蒙(怒掀桌)不!他看我的眼神里沒有崇拜!你知道被一米不到的小孩子在氣場上俯視的感覺嗎?

  薛正雍:………………

 

 

53 本座的堂弟宛如智障

  “那當然, 外號肯定都是要取的,蒼天繞過誰呀。”薛蒙顯得興致勃勃, 熱情地跟楚晚寧介紹道,“我看你年紀不大, 應該不超過五歲吧?那你是剛來死生之巔, 和大家都還不熟, 熟悉了你就會知道,這里二十個長老, 在弟子之間差不多都有外號的呢。”

  “哦。”楚晚寧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比如說呢?”

  “那可有的說了。不過現在時候不早了,我肚子有些餓。今日多謝你提點,我帶你下山去吃些宵夜吧, 邊吃邊講。”

  楚晚寧低頭想了想,微笑道:“嗯,好啊。”

  薛蒙收起了龍城, 拉了楚晚寧的手, 蒙在鼓里的徒弟和縮小了身體的師父兩個人沿著長長的竹間石階往山門處走。

  “小兄弟,你怎麽稱呼?”薛蒙邊走邊問。

  楚晚寧鎮定自若地答道:“我姓夏。”

  “夏什麽?”

  “夏司逆。”

  薛蒙渾然不覺其中深意, 還很高興地問:“不錯,挺好聽。是哪兩個字?”

  楚晚寧看傻逼似的斜乜他一眼:“……司徒的司,逆徒的逆。夏司逆。”

  “哦哦。”薛蒙又笑著問, “那你今年幾歲?我之前猜的沒錯吧,是不是沒超過五歲?”

  “……”楚晚寧黑著臉,所幸薛蒙看著路, 沒有去看他的神情,不然一準被嚇到,“不,少主猜錯了。……我今年六歲。”

  薛蒙道:“那你真是天賦了得,雖然比起我當年還差了那麽一點。但是略加調教,必然是個了不起的後生。這樣吧,你要不別在璇璣門下學了,你叫我一聲師哥,我去求我師尊收你為徒,你看好不好?”

  楚晚寧竭力忍著沒有翻白眼:“你讓我叫你什麽?”

  “師哥呀。”薛蒙笑著彎下腰,彈了下楚晚寧的額頭,“這機會可不是誰的有。”

  楚晚寧神色複雜:“……”

  “怎麽了,高興得說不出話了麽?”

  楚晚寧:“……”

  兩人正有說有笑地走著,至少薛蒙以為他們是“有說有笑”地走著。忽然身後穿來一個聲音,結束了這段再聊下去可能會要了薛蒙小命的對話。

  “嗯?萌萌,你怎麽在這兒?”

  整個死生之巔,會犯起抽來管薛蒙叫萌萌的,還能有誰?薛蒙甚至頭都還沒有轉過來,嘴上就已經罵開了。

  “墨燃你這個狗東西,你再這麽叫我,信不信我拔了你舌頭。”

  一回身,果然墨燃輕衣飄擺,正立在朗朗明月下,朝兩人咧嘴而笑。他原本想再還嘴逗一逗薛蒙,忽然註意到薛蒙身邊還站著個清秀標致的小孩兒,不由一楞:“這個是……”

  薛蒙把楚晚寧拉到身後,朝墨燃橫眉立目:“你管得著嗎?”

  “別別別,別藏起來啊。”墨燃繞過去抓住薛蒙的手,又把楚晚寧拖了出來,蹲下來仔細打量一番,忽然咦了聲,喃喃道,“這孩子長得好生眼熟啊。”

  楚晚寧心生警覺:“……”

  “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

  楚晚寧暗道不妙,要是身份就此被識破,那他以後還有何顏面做人?想著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轉身欲逃。

  “別走!”墨燃壞笑著一把拉住他,伸出手指,在楚晚寧鼻子上劃拉一下,慢聲細語道,“來,小弟弟,告訴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被他摸過的鼻梁直起膩,楚晚寧又是尷尬又是心虛,往後直退。

  墨燃還以為他是害怕了,哈哈大笑,說道:“你躲什麽呀,乖,告訴哥哥你是不是姓薛?”

  薛蒙:“???”

  墨燃指著薛蒙,笑瞇瞇地問楚晚寧:“這個人,是不是你爹爹?你要說實話哦,這樣哥哥就疼你,給你買糖吃。”

  “你有病啊墨微雨!!”薛蒙登時炸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刺毛豎尾地喝道,“你你你、你到底在想什麽?你、你齷齪!你、你骯臟!你你你臭不要臉!”

  楚晚寧也是一陣無語,但心下稍寬:“……我姓夏,是璇璣長老門下弟子,夏司逆。”

  “嚇死你?”墨燃笑吟吟地彎著眼睛,他倒是不傻,一聽就聽出來了這名字的意思,“哈哈,有些意思。”

  “……”

  “你有病!”薛蒙惡狠狠地推開墨燃,怒道,“他是我新結交的朋友,跟你可沒什麽關系。我們要去吃宵夜了,你給我讓開。”

  “哦。”墨燃讓開了。但很快又雙手枕於腦後,笑嘻嘻地晃悠著跟在了他們身邊。

  薛蒙朝他低吼:“你幹什麽?”

  “我也下山吃宵夜呀。”墨燃無辜道,“不許麽?”

  薛蒙:“…………”

  無常鎮。

  自死生之巔開宗建派以來,這座原本鬼魅橫行的小鎮就漸漸恢複了往日平和,如今甚至有幾分熱鬧起來。

  此時夜市已開,薛蒙一行人走在攤肆之間,尋了家售賣古董羹的店舍,坐在露天的矮木桌前。

  “古董羹”以銅釜為烹具,架在燒旺的炭盆上。吃的時候火不熄,煮著釜內的高湯,高湯往往是重麻重辣的,生鮮食材擺滿桌,要吃什麽丟進去涮。因為食物掉入沸水會發出“咕咚”的聲音,故得名古董羹。

  這是川蜀名肴,但楚晚寧從來只吃不擱辣子的清湯鍋,辣的他不吃,一吃就嗆。

  薛蒙自小生於蜀地,墨燃則是在湘潭一帶長大的,兩人對麻辣皆是習以為常,自然也覺得“夏司逆”肯定能吃辣。

  坐下來點菜時,薛蒙熟門熟路地叫了好幾種菜肴,又到:“湯里頭要多放花椒,紅油也得擱足咯。”

  楚晚寧卻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幽幽道:“要鴛鴦鍋。”

  “啥?”薛蒙以為自己聽錯了。

  楚晚寧黑著臉:“要鴛鴦鍋,一半辣的,一半不辣的。”

  薛蒙:“……你不是蜀人?”

  “嗯。”

  “啊。”薛蒙點了點頭,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但也有些詫異,打量了楚晚寧兩眼,說道,“那你這麽小就遠離家鄉,實在也是……唉,算了算了。”他嘆了口氣,轉過頭朝小二道,“好吧,鴛鴦鍋就鴛鴦鍋吧。”

  楚晚寧不知為何從薛蒙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甘。

  隨後他發現這並不是他的幻覺,薛蒙是真的有些不甘,等菜的時候就在叨叨:“師弟,你既然來了蜀中,就要學會吃辣。不吃辣就不能和別人混得熱絡,知不知道?川話可以不會講,辣椒不能不會吃。對了,你是哪兒的人啊?”

  楚晚寧道:“臨安。”

  “哦。”薛蒙想了想,覺得對那塊江南水鄉並不熟悉,就咬著筷子斜眼問,“那你們家鄉,吃兔頭麽?”

  楚晚寧還未及回答,墨燃就在旁邊笑瞇瞇地說:“當然是不吃的。”

  薛蒙瞪了他一眼,楚晚寧也看了他一眼。

  墨燃一只腳架在長條板凳上,胳膊肘搭著膝蓋,流利地轉著手中的筷子,見狀歪頭笑道:“怎麽了?這樣瞧著我,是不吃啊。”

  薛蒙扭頭問楚晚寧:“真的不吃麽?”

  “嗯。”

  薛蒙又瞪墨燃:“你怎麽知道?你去過臨安?”

  “沒去過。”墨燃扮了個鬼臉,“但是夏兄和咱們師尊是同鄉,你都不知道師尊不吃兔頭的麽?他在孟婆堂里拿涼菜的時候,不是拿小蔥拌豆腐,就是拿桂花糖藕,不信你下次留心看看。”

  楚晚寧:“……”

  “啊,我倒是沒有留心過,自從上次瞧見師尊的早飯,我就輕易不敢往他盤子里瞄了,真的可怕。”薛蒙摸了摸下巴,慢慢露出種嫌惡的表情,“師尊的口味真的難以言表。你知道麽?他居然吃鹹豆花。”

  楚晚寧:“……”

  說著薛蒙居然回過頭,望向他,語重心長道:“小師弟,你可千萬不要跟玉衡長老學,以後會沒有人願意跟你吃飯的。記得,兔頭和辣椒都要吃起來,早晨吃豆花,千萬不要往里面倒醬汁。”

  “還有紫菜和蝦幹。”墨燃補充道。

  “對,還有紫菜和蝦幹。”薛蒙難得和墨燃同仇敵愾,“簡直不能忍受。”

  楚晚寧看了那倆傻子一眼,面無表情道:“哦。”

  菜很快就上全了,凍筍鮮脆,青菜翠碧,豆腐晶瑩,魚片鮮嫩,羔羊肉片成了薄如蟬翼的卷,整齊碼在白瓷碟里,酥肉炸的金黃焦脆,細細撒著孜然花椒,一壺鮮磨的豆奶擱在案邊,矮小的桌子被壓地吱嘎作響。

  情誼千金都是一餐一頓吃出來的,更何況是熱火朝天的古董羹,三兩輪肥羊涮下鍋,一兩盞豆乳進了肚,饒是薛蒙和墨燃這般生冷的感情,也不由在氤氳蒸汽里暫時變得緩和。

  薛蒙筷子在辣油湯里翻找著:“哎哎,那我丟下去的腦子呢?”

  “你腦子不是正擱在脖子上嘛。”墨燃笑道。

  “我說的是豬腦!”

  墨燃咬著筷子壞笑:“對呀,我說的也是豬腦。”

  “狗兒子你敢罵我——”

  “哎!你的腦子浮上來了!快吃快吃!”

  薛蒙一激動,被他給套進去了,大叫道:“把你狗爪拿開!別跟我搶,這是我的腦子!”

  楚晚寧坐在小板凳上,抱著一瓷罐甜豆乳,一邊喝得正香,一邊閑適地打量著旁邊倆幼稚鬼。他倒是施施然不著急,反正半邊清湯鍋里頭的東西都是他的。

  喝完豆乳,小孩子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墨燃瞧見了,笑著問他:“小師弟喜歡這個?”

  楚晚寧消化了一下“小師弟”這個稱呼,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擺脫這個稱呼的可能,發現幾乎為零,於是只得幹巴巴地說:

  “嗯,還不錯。”

  墨燃於是轉頭道:“小二,這個豆奶,給我師弟再拿一罐兒來。”

  楚晚寧於是又心滿意足地喝上了第二罐。

  他天生愛吃甜食,不過之前他因為吃了太多糕點生了蛀牙,讓貪狼長老頗費了一番功夫才給他修複。之後楚晚寧便礙著面子,每次都不多吃。

  此時變成孩童模樣,倒是方便了他吃甜點。

  墨燃拖腮瞧著他進食,說道:“你口味和師尊倒是像。”

  楚晚寧被噎了一下,不過臉上仍很淡定,不動聲色地:“……師兄是說玉衡長老?”

  “對啊。”墨燃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將一碟蒸籠推到楚晚寧手邊,“來嘗嘗看這個。我想你也會喜歡。”

  楚晚寧拿起竹篾蒸籠里的葉兒葩,咬了一小口,軟糯白皙的皮兒露出個口子,里面熱氣騰騰的豆沙餡兒綿軟香甜。

  “好吃麽?”

  楚晚寧又咬了一口,這才點了點頭:“嗯。”

  墨燃笑道:“那你多吃點兒。”

  三個人邊吃邊聊,楚晚寧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那個話頭,他佯作混不在意,在吃完第四個葉兒葩之後,他問薛蒙:“少主,你之前在山上跟我說,每個長老都有外號,既然我師尊璇璣長老叫做破爛王,那不知玉衡長老的外號叫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鴛鴦鍋的梗出自於那個笑話“如何看出一個四川人對你失望透頂”,以下祭出文中一些角色的改編版本——

  如何看出死生之巔少主對你失望透頂?

  薛子明:好吧,鴛鴦鍋就鴛鴦鍋吧。

  如何看出玉衡長老對你失望透頂?

  楚晚寧:可以。不放糖就不放糖吧。

  如何看出死生之巔俊俏小師哥對你失望透頂?

  師明凈:唉……好吧,長得娘就長得娘吧。

  如何看出臨沂儒風門葉公子對你失望透頂?

  葉忘昔:沒出場就沒出場吧。

  如何看出昆侖踏雪宮大師兄對你失望透頂?

  梅含雪:呵呵,同樓上就同樓上吧。

  如何看出本文主角對人生失望透頂?

  墨微雨:哼!大渣男就大渣男吧。

  肉包:……等等,上頭好像有個人自暴自棄了?

 

 

54 本座搶甜點吃

  “師尊?”薛蒙神情瞬間肅穆了幾分, “唯獨他沒有外號,整個死生之巔無人敢開他的玩笑。”

  “扯淡, 那不過是因為別人知道你喜歡師尊,都不跟你說實話而已。”墨燃翻了個白眼, 拉過楚晚寧, 用並不悄聲的嗓音, 悄聲道,“你別聽他的, 我告訴你, 整個死生之巔,諢名最多的就是玉衡長老了。”

  “哦?是麽?”楚晚寧微微挑起眉,顯得饒有興趣, “比如呢?”

  “比如啊,客氣一些的,喊他白無常。”

  “……為什麽叫這個?”

  “因為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還有呢?”

  “小白菜。”

  “……為什麽?”

  “因為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還有呢?”

  “大饅頭。”

  “為什麽?”

  “因為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還有呢?”

  “小寡婦。”

  楚晚寧:“???”

  “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墨燃渾然不覺楚晚寧眼中一掠而過的殺氣, 還哈哈傻樂著, “因為他一天到晚都穿白衣服啊。”

  “……”

  若不是楚晚寧定力好,只怕要繃不住了:“還、還有呢?”

  “哎喲。”墨燃看了看薛蒙的臉色, 低聲道,“我再說,我家堂弟恐怕要把鍋底掀我腦袋上。”

  薛蒙一拍桌, 咬牙切齒道:“不像話!誰允許他們這般編排師尊的?什麽小白菜大饅頭的,居然還有小寡婦?都活膩味了?”

  “啊。”墨燃忍俊道,“這你就不開心啦?你也不聽聽有些女弟子管師尊叫什麽, 肉麻極了。”

  薛蒙瞪大眼睛:“她們怎麽說?”

  墨燃懶洋洋道:“還能怎麽說,女孩子嘛,講話都文縐縐的,什麽淡月梨花,陽春白雪,臨安楚郎,西子芙蕖。我的天。”

  楚晚寧:“……”

  薛蒙:“……”

  “這算好的,像貪狼長老那種姿色平平脾氣又差的,諢名可就難聽多了。”

  貪狼長老是二十個長老里,與楚晚寧關系最差的,楚晚寧問:“他叫什麽?”

  “冬腌菜或者雪里蕻,因為黑。”墨燃說著,笑了笑,“萌萌,你別這副表情,你也有份。”

  薛蒙仿佛生吞了雞蛋:“啥?我也有?”

  “對啊。”墨燃笑道。

  薛蒙似是不在意,清了清喉嚨,問道:“那她們管我叫什麽?”

  “屏屏。”

  “……何解?”

  “什麽何解,這還不好解?”墨燃抽動肩膀說出這三個字,終於忍不住拍桌大笑,“孔雀開屏呀,哈哈哈哈——”

  薛蒙一躍而起,憤然道:“墨燃!我殺了你!”

  三人吃飽喝足回到死生之巔,已經醜時了。楚晚寧先由著倆傻徒弟把自己送到了璇璣長老的領轄之地,和他們告了別。薛蒙臨了還約他明日再於竹林相見,但楚晚寧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變回原來的模樣,於是也不敢應允,只道若有閑暇就來。

  待徒弟們走遠了,他才輕功掠起,踩著屋瓦檐梁返回了紅蓮水榭。

  第二天一早,楚晚寧起床,見到自己仍然是孩童身板,不由氣悶。

  他板著臉,站在板凳上,朝銅鏡里頭的那個人瞪了半天,連好生梳頭的心思都沒有了,思來想去,覺得不能再這樣,於是去找了薛正雍。

  “什麽?你昨天見過蒙兒和燃兒了?”

  “對,我說自己是璇璣門徒,他們並未起疑。”楚晚寧道,“要是薛蒙找你問起來,記得幫我打個圓場。先不說這個,我已經修煉了十日有余,卻並無好轉。再這樣下去不行,我還是得去找貪狼看看。”

  “嗬喲,我們玉衡臉皮這麽薄,今天卻不怕丟人啦?”

  楚晚寧冷冷看了他一眼,只不過這眼神擺在一個孩童身上,未免氣勢弱了極多,反而有點像小孩子在賭氣。

  他小時候生的標致可愛,薛正雍忍不住就有點兒被觸到,伸手去摸楚晚寧的頭頂。

  楚晚寧忽然道:“尊主,等我身體恢複,煩勞你讓浣紗堂給我裁一件死生之巔的衣裳。不要白色的。”

  薛正雍完全楞住了:“你不是不喜歡穿輕鎧嗎?”

  “偶爾換換樣子。”楚晚寧黑著臉丟下一句話,行遠了。

  貪狼長老雖與楚晚寧不睦,但礙著尊主在,他也不得不收斂幾分,因此嘴上並沒有嘲諷楚晚寧,全部寫在眼睛里。

  楚晚寧簌簌擡起眼眸,面無表情地看著貪狼長老。

  對方目光發亮,里頭像是在放煙花。

  楚晚寧:“……”

  “王夫人診斷的大致不錯。”貪狼長老斷完了脈象後,松了楚晚寧的手腕,楚晚寧立刻把手抽走,放下了袖子。

  “那為何十日了,還不見恢複?”

  貪狼道:“上古神木的汁液量雖小,效用卻強。你要恢複,恐怕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楚晚寧隨口一問:“要多久?”

  貪狼說:“我不確定,不過,大約十年。”

  楚晚寧瞬時睜大了雙眼,貪狼長老雖還努力繃著,但他眸子里的幸災樂禍的笑幾乎都要溢出來了:“對,你啊,可能需要十年才能恢複原貌。”

  楚晚寧盯了他一會兒,森然道:“你是在誆我?”

  “豈敢豈敢,您可是玉衡長老啊。”貪狼笑道,“我看你這樣也沒什麽,挺好的,不就是身體變小了而已,心智稍有幼化,但微乎其微,何況法力都還在,急著恢複做什麽?”

  楚晚寧臉色鐵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貪狼道:“不過這十年間呢,也不是說你時刻都會是孩童容貌。這種汁液的遊走,與你的靈力一脈相承。你若是三五個月,什麽法術都不施展,也就能變回原樣了。”

  “這個法子可行!”薛正雍眼前一亮,似看到曙光。

  豈料貪狼又微微笑道:“尊主何必如此著急?我話都還沒說完。玉衡長老恢複原貌後,依然不可太多動用法術,一旦靈力損耗多了,就又會被汁液左右,變回孩童。”

  “多?怎麽叫多?”薛正雍叫道。

  “這個嘛,樹汁已經遍布他全身。”貪狼說,“一日最多兩招。”

  楚晚寧聲音冷硬如鐵,道:“鬼界結界常有缺漏,煉鍛靈器機甲也需法術,我若一日最多兩招,豈不成了廢人。”

  “那我就沒辦法了。”貪狼陰陽怪氣道,“畢竟人間若是失了北鬥仙尊,明兒太陽都未必能照舊升起了呢。”

  薛正雍在旁邊焦急道:“貪狼,你就別說風涼話了。整個修真界,你的醫術是數一數二的,你快想想辦法。玉衡這樣子雖然法力不受影響,但畢竟是個幼童身體,身手肯定不如原來。再說了,他在金成池受傷一事,讓其他門派知道了,保不準會生出什麽花花心思來。十年也太久了,你看看有沒有什麽良藥,能夠……”

  貪狼長老譏嘲著打斷了他的話:“尊主。北鬥仙尊沾染的是上古神木的汁液,又不是隨便什麽常見的毒。你覺得我一時半會兒能想出什麽法子來?”

  薛正雍:“……”

  “好了,我要煉丹了。”貪狼慢悠悠道,“二位請回吧。”

  薛正雍:“貪狼!”他還想再說什麽,楚晚寧拉了拉他的衣擺,說道,“尊主,走了。”

  兩人行至門前,貪狼的聲音卻又忽然從背後傳來。

  “楚晚寧,你要是願意虛懷若谷地好好求我,沒準兒我就願意幫你配藥了呢?雖說你這種情況我前所未見,但也未必無法應對,你考慮看看?”

  “……”楚晚寧回頭道,“你要如何才算虛懷若谷?”

  貪狼斜倚榻間,正懶散地理著桌上銀針墊包,聞言微擡眼簾,眸中諷嘲之意閃動:“別人走投無路時,都是磕頭求救。你我同僚一場,磕頭就免了吧,你跪下來,跟我說兩句好話,我就幫你。”

  楚晚寧沒吭聲,冷淡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才道:“冬腌菜,我看你是沒睡醒。”

  言畢,拂袖離去。留貪狼一個人坐在原處發呆,半天沒有琢磨過來冬腌菜是什麽意思。

  日子徐徐而過,玉衡長老對外言稱閉關,實則是困於孩童身體里出不來。這件事情先後被薛正雍、王夫人、貪狼長老知曉,後來為了不露餡兒,璇璣長老也驚聞了這件奇事。

  一晃幾個月匆匆而逝,紅蓮水榭閉門謝客久了,薛蒙他們不禁有些擔憂。

  “師尊都閉關七十多天了,怎麽還不出來?”

  “可能是靈力又要精進了吧。”師昧喝了口茶盞里的靈山雨露,擡眼看著窗外陰雲密布的天空,“要下雪了呢,很快就到小寒了,也不知道師尊除夕之前能不能出關。”

  墨燃正懶洋洋翻著劍譜,聞言道:“估計出不來,他前幾日用海棠花傳音給我們,不是說時日尚久麽?我看挺玄的。”

  這天正好是死生之巔的閑暇日,眾弟子不需修行。墨燃三人聚在一起烹茶煮酒,小院亭樓里竹簾半卷,重帷淺遮,底下走漏著迷蒙水汽。

  最近跟他們常常混在一起的,多了個璇璣長老門下的小弟子夏司逆。

  他自那日和薛蒙結識後,薛蒙就隔三岔五拉他過來一道修煉玩耍,日子久了,更是與他們形影不離。

  原本的玉衡門下三徒,莫名的就多了個小的。

  此刻化名成夏司逆的楚晚寧,正坐在桌幾前吃糕點。他吃東西的模樣雖斯文,但速度可一點兒都不慢。

  薛蒙無意瞥了一眼,楞了一下,目光複又落回盤中,愕然道:“哇,小師弟,你這食量遺傳誰的?”

  楚晚寧慢條斯理地嚼著桂花糕,花糕太好吃了,他根本理都不想理薛蒙,畢竟有人跟他搶食呢。

  墨燃的手和楚晚寧的手同時落到了最後一塊荷花酥上,兩人倏忽擡眼,目光相交擦出電光火石。

  楚晚寧:“松手。”

  墨燃:“我不。”

  “松開。”

  “你吃了八塊了,這塊我的。”

  “別的可以給你,荷花酥不行。”

  墨燃瞪了這個小家夥一會兒,使出了殺手鐧:“師弟,你甜食吃太多了,會長蛀牙。”

  “無妨。”楚晚寧很是冷靜,“我六歲,不丟人。”

  墨燃:“…………”

  啪的一聲,薛蒙一巴掌伴著他的抱怨應聲而至:“墨微雨你討不討厭,你這麽大歲數的人了,還跟師弟搶東西吃。”

  趁墨燃哎喲一聲捂著頭的空檔,楚晚寧已經面無表情且眼疾手快地拿過了荷花酥,心滿意足地小口咬了下去。

  “師弟——!!!”

  楚晚寧不理他,專心致誌地啃甜點。

  四個人正熱鬧著,突然間,一陣銳利的嘯叫聲穿透天穹,回蕩在整個死生之巔。楚晚寧面色微沈:“集哨?”

  薛蒙撩開半邊簾子,探出窗外看,外面行走著的弟子也紛紛駐足張望,都露出了頗為意外的神色。

  集哨一響,死生之巔所有門眾都必須聚於丹青殿外廣場。這也意味著必須有緊急事務的時候,哨聲才會響起。這種哨音在楚晚寧未加入門派之前,常常是在鬼界結界破損時被吹起,不過自從楚晚寧加入後,集哨已經許久未曾響過了。

  師昧擱下手中書卷,起身走到薛蒙身邊:“好奇怪,有什麽事如此著急?”

  “不知道,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說。”

  只有墨燃沒有說話,他抿了抿嘴唇,睫櫳垂落,遮住眸中流露出的一絲不自然。他知道這個哨聲意味著什麽,只是這事情發生的時間和他印象里的略有出入,他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四個人來到死生之巔,眾弟子也陸陸續續都到了,很快巨大的丹心廣場就聚齊了所有的長老與弟子。

  待人齊全,薛正雍從大門緊閉的丹心殿走了出來,站在玉帶欄臺前,底下是層層遞落的青石長階。跟在他身後走出來的,還有六名鮮麗女子。那六名女子容貌或俏或冷,生的都極其美好,她們臨風而立,寒涼天氣里卻只著一層單薄紗衣,一眼瞧過去,皆是紅裙如霞,眸如赤焰,帛帶飄飛,眉宇間亦都有一簇火焰痕跡。

  薛蒙登時就驚住了。

  不止是他,幾乎在場的每個人在看到那六名女子時,都是神情劇變。

  薛蒙楞了好久,才嗓音微顫地喃喃道:“羽民仙使……她們,她們是朱雀仙境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怎麽樣哄你開心》

  死生之巔新入門弟子甲,想要拜入楚晚寧門下。但聽說長老十分苛嚴,便決心向三位師兄求教。

  弟子甲:尼嚎少主!我是弟子甲!求問怎麽樣才能哄得玉衡長老開心呢?

  薛蒙:首先,你要嚴以律己晨鐘暮鼓勤勤懇懇,然後你要逆來順受風雨不改心誌堅定,最後,你要耐磨耐操,師尊打你左臉,記得把你右臉也給送上去,師尊要鋸你左腿,記得把右腿也伸出來給他。

  弟子甲很絕望,於是求助師明凈。

  師昧:讓師尊開心?很簡單,你只要記得他喝酒愛喝梨花白吃魚愛吃江鱸魚湯圓三枚剛剛好酒釀十碗不嫌多冬日冷了愛泡茶茶里玫瑰要放多烤肉孜然必須撒辣椒一粒不能擱……

  弟子甲:…………

  他只剩下了最後的救星墨微雨。

  弟子甲“墨師兄,他們說的都很長很複雜,我天字愚笨,記不住啊qaq

  墨燃:哦,沒事,我的方法倒是很簡單。

  弟子甲:什麽?

  墨燃:睡他。

  弟子甲:……

  墨燃:睡一次不夠就睡兩次,睡兩次不夠就睡十次……

  弟子甲:恐怕睡一次第二天早上就要被沈塘浸豬籠。

  墨燃:?誰說要讓他第二天能下床了?你以為我說睡兩次不夠就睡十次是什麽頻率?

  弟子甲:什,什麽頻率?

  墨燃:一晚上。

  弟子甲,遂,棄療。

 

 

55 本座不安

  朱雀仙境雖然名叫仙境, 但里面所居的並非神仙,而是一種半仙半妖, 血統混雜的異人。

  他們是修真大陸上與仙人最相似的存在,又被稱為“羽民”。

  羽民世代遠居於九華山迷陣之中, 擁有自己的桃花源, 顯少插手人間事務。但他們體內畢竟不全是仙人的血, 也有一半凡俗骨肉,因此也未能全然超脫, 常會於修真界秩序動蕩, 岌岌可危時現身,以其強大靈力襄助凡人度過難關。

  墨燃前世鬧得翻天覆地時,羽民便曾經大批出現過。但他們的實力終究比不過將禁術修煉到如臻化境的人界帝尊, 最後所有羽民都被墨燃趕盡殺絕,他踩著腥臭的血,踩著滿地殘損的焦羽。

  一把火, 朱雀仙境毀於一旦。

  那真是極瘋狂的一段記憶, 甚至事後墨燃想起來都會冷汗涔涔,濕透背心。只覺得當時的自己像是被惡鬼附身一般, 殘酷得厲害。

  不過眼下,他顯然還沒有和羽民交手的實力。事實上因為種族優勢,大多數修仙之人的靈力都在羽民之下, 整個死生之巔能和他們過招的,目前恐怕只有那幾位出類拔萃的長老。

  薛蒙無意中看到了墨燃的臉龐,嚇了一跳:“你怎麽了?怎麽臉色這麽蒼白?”

  “沒什麽。”墨燃睫毛虛落, 低聲道,“方才跑得急了些而已。”

  羽民臨世,正是上輩子師昧悲劇的起始,墨燃整顆心都懸到了喉嚨口,他原以為這件事情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發生的,為何這一世,這麽多東西的進展都變得和往日不一樣了?

  冬日的死生之巔,一輪虛弱的殘陽掛於天穹,漫漫散照出一層死白的光輝。

  墨燃站在日頭下,不由地拉住了師昧的手。

  師昧微楞:“怎麽了?”

  “……”墨燃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薛正雍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他說的話倒和上輩子沒有太大的區別。

  “今日召諸位於丹心殿前,只因時隔八十余年,羽民仙使再度臨世。和八十年前一樣,仙使離開桃花源,來到人間,是因為蔔得人間危難將至,特來相援。”

  他頓了頓,轉頭慢慢環顧下面黑壓壓的門徒。

  “諸位知道,鬼界結界雖為始神伏羲所設。但百萬年來,結界逐漸削弱,每隔數十年,結界就會再次破損。這些年來,鬼界結界的力量已日趨薄弱,盡管有諸位鼎力相助——”

  薛蒙小聲哼道:“爹爹真是胡言亂語,明明幾乎都是師尊一個人在相助。”

  “盡管有諸位鼎力相助,而然鬼界的漏洞越來越大,終將與數十年前一樣,完全潰散。屆時萬靈降臨,百鬼襲世,人界和鬼界將打破界限,凡人將飽受疾苦。為了避免這般慘劇,羽民仙使將在所有的修真門派遴選出幾名靈力天賦最為合適的人選,前往桃花源封閉修煉。”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羽民要選人帶去桃花源仙境進行修煉?!

  所有弟子的驚異中都生起了叢叢疊疊的興奮,不論天賦如何,也都或多或少生出了些暗暗的期待。

  惟有墨燃一人毫無喜色,眉梢眼角還隱隱透出一層憂慮。他平日里善作偽飾,教人辨不出真假,然而此時此刻,竟是掩飾不住心中情緒——

  此一事,事關師昧生死。當年,師昧就是被羽民選走,去桃花源修行的。他歸來不久後,鬼界漏洞出現了一次大規模潰散,大批亡靈從地獄爬至人間。

  在那場浩劫中,師昧與楚晚寧並肩作戰,他們一人站住一邊陣腳,攜手修補那個最大的缺漏。然而,師昧的力量終究還是無法和楚晚寧齊平,數不清的厲鬼見陽界將要關閉,便同仇敵愾朝著師昧撲殺而來,千軍萬馬化作通天徹地的煞氣,在瞬間將努力維系著結界平衡的師昧貫穿!

  邪煞誅心,亡魂穿魄。

  楚晚寧沒有擡手相互,沒有絲毫阻攔,他在師昧從蟠龍柱頂端倒墜而下的時候,選擇了用盡全部的法術,將師昧未及補全的結界,以一人之力盡數封合!

  那天飄著大雪,師昧從高臺上飄落,就像萬千晶瑩中毫不起眼的一小片。

  飄雪漫天盡是,無窮無止。於是有誰會在乎哪一朵六棱冰晶行將融化,就像代代無窮的凡人,從生到死數十年,除卻至親,有誰會在乎一個尋常人的死。

  大雪中,烽煙里,墨燃抱著呼吸漸弱的師昧,跪著求楚晚寧看一眼師昧,救一救師昧。

  可是楚晚寧最終仍是轉了身,選擇投向了皚皚雪原,選擇了成全他自己的眾生大義,於是師徒之情,一朝泯滅。

  多可笑啊。

  楚晚寧喜歡的東西,在乎的東西,追求的的東西,都是那麽可笑。

  比如楚晚寧他喜歡聽雨賞荷,喜歡杜工部期期艾艾的詩,對仗嚴謹到了一種誠惶誠恐的地步。

  比如楚晚寧會在乎春草又活,秋蟬又死,會在乎哪里又有硝煙起,哪里庶民不得生。

  再比如楚晚寧也一直教他們,有道者,眾生為首,已為末。

  可墨燃想,去他媽的眾生!

  那些人他不識得,不在乎,是死是活,與他而言算什麽?

  楚晚寧的雨里或有無處可歸的荒魂在喃語,草木里濺著流民的濁淚,他墨燃可覺乎不得。他的雨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草木是尋尋常常的草木。蒼生就是寫在紙上的兩個字,誰他媽的在乎。

  所以他想,楚晚寧虛偽,卑鄙,滿口仁義道德,仿佛心懷天下,可是他那狹小至極的心胸里,卻連個徒弟的位置都吝於給予。

  後來他曾逼問過楚晚寧,問他你心痛嗎?你會不安嗎?你說眾生為首已為末,可你還好好活著,你讓師昧聽了你的話去死了!是你害死的他,你這個偽君子,你這個騙子!

  你還有心嗎?

  師昧從高臺上跌落的時候,他在喊你啊,他在喊師尊,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你為什麽不救他……你為什麽不救他!!

  楚晚寧,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你從來……

  都沒有在乎過我們。

  你不在乎的……你不在乎的……

  後來的事,就是那樣了。

  楚晚寧成了修真界人人敬之愛之的無冕之王,沒有人會在乎死去的人,師昧的屍骨就像一級不值一提的石階,被勝者踩於足下。

  他拿一個稟賦不足的徒弟,換來了河清海晏,所謂的天下太平。

  沒有人會說他是錯的。

  只有墨燃瞧見了他額前的冠冕,如此輝煌,是由死人的骨頭鑄成,是師昧的死成就了他。

  恨到肺腑里。

  “餵,小仙君。”

  “餵——”

  忽然有一抹溫良的手,觸上了他的額頭。墨燃猛地一驚,從黑黢黢的回憶中脫身,倏忽睜開眼。

  面前是張艷若芙蕖,明如流霞的嬌嫩臉龐。一位羽民仙使不知何時已來到了他跟前,正沖他微微笑著。

  “如此大好機會,小仙君怎的在走神?”

  “啊,仙子姊姊莫怪。”墨燃擔心讓人看出異樣,勉強打起精神,朝羽民仙使笑道,“我這人喜愛想入非非,見姊姊們來了,心里頭就盼著能被選中,也好見識見識桃源仙境是什麽模樣,這不由地就沈浸了,失儀、失儀。”

  原來在墨燃失神回想的那會兒,羽民已下來開始遴選合適的人。也虧得他前世對此一劫最窺不破,竟是滿腹糾纏,連周圍的動靜都不曾覺察。

  那羽民仙使又是嫣然一笑,然而甫一開口,卻說了句令墨燃怎麽也沒有想到的話:“我瞧你靈力純澈,修為和資質也是難得,你若想去桃花源,便隨我去罷。”

  墨燃:“……”

  墨燃:“!!!”

  去桃花源?

  前世明明只有師昧和楚晚寧兩人被選中了,為何這世會——

  他吃驚之情溢於言表,索性被羽民垂青本就是件值得驚愕的事情,因此周遭之人也並無奇怪,只用羨艷的目光朝他望著。

  墨燃被羽民帶上了丹心殿,在最初的驚異後,他劇烈跳動的心臟慢慢平息下來,眼中卻流露出了一絲無人瞧見的狂喜。

  這一世,果然有些許事情變了。

  雖然此刻他還不知這些變化究竟是福是禍,命盤又是因何而改,但至少他也可以去桃花源了,只要他也跟著羽民修習了術法,屆時修補結界的重任就未必會落在師昧身上。

  他是個粗人,活了兩輩子,也不知道什麽叫眾生為首,己為末。

  但師昧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在這個人面前,什麽都不再重要。

  包括自己這一具皮囊,半縷歸魂。

  只要師昧活著,他都可以不要。

  然而,待當羽民把所有人都選好,聚集在丹心殿前時,墨燃卻發現這次的陣容竟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師昧依然在當選人之中。不過,因為在閉關修行,楚晚寧缺席了遴選,所以最後選中的人並沒有他,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璇璣長老門下的那個小弟子夏司逆。

  更令墨燃詫異的是,薛蒙居然也受到了桃花源的邀約,用仙使的原話說:“你身上似有勾陳上神的佩劍余威,有些意思。”

  渺渺鐘聲自不遠處的通天塔響起,渾厚悠遠,回蕩在整座死生之巔。

  “下修界死生之巔,所收仙君為薛子明,墨微雨,師明凈,夏司逆,共四人。”為首的羽民仙使在與薛正雍溝通後,放出一只傳音鷯哥。

  她擡著手,讓羽毛鮮亮的鳥兒停棲於指尖,朗聲繼續道:“今日見此四人,天資合適,秉性純質,為良人妙才。特稟明上仙。”

  說罷,縱鳥飛去。那鷯哥記下了她的話,撲騰著強健的羽翼,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高天之中。

  去桃花源修煉仙術,是比求得神武更為難得的際遇,沒有人會拒絕。又因為所煉仙術是為了抗禦鬼界結界大規模的潰散,此為修仙者的擔當,更沒有人可以拒絕。

  修行時間短則數月,長則三五年,均無定數。

  羽民倒是並非不近人情,見歲末將至,特意說讓他們好生過了除夕,之後再帶他們前往九華山桃花源。

  墨燃想到不久之後將要與師昧一同前往桃源修煉,不由得心中喜悅。但這種喜悅卻並未持續太久,就慢慢地消退了下去。他起初還並不明白是因為什麽,直到有一天路過死生之巔的南麓,他擡頭看了一眼結界嚴合的紅蓮水榭。

  墨燃的腳步經不住慢了下來,最後不動了,停在原處,仰頭望著雲煙浩渺的遠山。

  楚晚寧閉關已經三月有余了。

  這一世,對這個人的仇恨似乎漸漸淡去……即使反複告訴自己,不要忘卻楚晚寧拋棄他與師昧二人時的嘴臉,但有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惻隱,會心亂如麻。

  夏司逆跟他走在一起,此時見墨燃神色有異,又見他盯著南峰出神,心下微動,問道:“怎麽了?”

  “小師弟,你說我們走之前,他出不出得來?”

  “……他?”

  “啊。”墨燃楞了一下,回過神,沖著楚晚寧笑了笑,這些時日相處下來,他覺得這個小師弟著實乖巧懂事,也是十分喜愛,“我說的是我師尊,就是玉衡長老。”

  楚晚寧:“原來如此……”

  墨燃嘆了口氣,喃喃道:“他以前從來沒有閉關這麽久過。難道在金成池,真是傷的重了?”

  這是他許久以來,第一次主動提及自己師尊。

  楚晚寧明明已知不可能,卻仍忍不住問:“你……可有些想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這是一道送分題,你好好回答師尊吧。今日劇情非輕松劇情,不加小劇場破節奏了,撓頭~

 

 

56 本座包餃子啦

  墨燃被這樣一問, 神色竟有些怔忡。

  我想他了嗎?

  盡管前世恩怨深刻,無可疏解, 可是這輩子楚晚寧卻還不曾做過對不住他的事情,反倒是在逆境中次次相護, 自己落得一身病痛。

  他半晌才慢慢道:“嗯……他幾次受傷, 全是為了我……”

  楚晚寧聽他這般表述, 但覺心中微暖,剛想對墨燃說些什麽, 卻聽他又講了後半句。

  “這恩情太重, 我只盼能幫他快些好起來,不想欠他太多。”

  心里那暖洋洋的東西似乎是死了,一動不動, 凝成了冰。

  楚晚寧僵了一會兒,才覺得自己可笑得厲害。

  墨燃早就說了不過師徒情份而已,是他自己, 有一點點希望就要昏了頭腦地往火焰里撲騰, 最後燒成了灰也怪不得別人。

  楚晚寧笑了笑,那笑容想必是十分難看的, 碰了一鼻子灰。

  “你也別想太多,你既然是他的徒弟,又有什麽欠不欠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

  墨燃轉過眼珠瞧著他:“你啊, 小小年紀,總板著臉學大人說話。”說著就笑吟吟地去揉他的腦袋。

  楚晚寧被他揉著揉著,一開始還笑, 到後來慢慢的眼眶里起了層水,他望著眼前那張燦爛年輕的臉龐,輕聲說:“墨燃,我不和你玩了,你松手。”

  墨燃腦袋里的筋太粗了,不曾覺察他神情的異樣。更何況平日里和“夏司逆”這樣笑鬧慣了,因此他依舊逗孩子似的捏了捏楚晚寧滑嫩的臉頰,將他嘴角輕輕上掰,做著滑稽的鬼臉。

  “噗,小師弟怎麽又生氣啦?”

  楚晚寧望著對方眼眸中那個稚氣幼小的孩童,被擺弄出的笑容是那麽醜,像是一個可悲又可笑怪物。

  “松手。”

  他並不覺察,如往常般逗他:“好啦好啦,不生氣了,以後不說你像大人了好不好?來,和好,叫聲師哥~”

  “你放開……”

  “乖啦,叫一聲師哥,一會兒給你買桂花糕吃。”

  楚晚寧合上眼簾,睫毛微微顫抖著,聲音終於有些低啞了。

  “墨燃,我沒有在開玩笑,我真的不想和你玩了,你松開我,你松手,好不好?”他細長的眉蹙起,因為合著眸所以不曾掉淚,但喉間卻已是哽咽,“墨燃,我疼……”

  太疼了,心里盛一個人,他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處,不喜歡自己也好,只要能默默惦念著,護著那個人,得不到也好,怎樣都好。

  但那個人所有的柔軟都是給別人的,留給他的只有一身的刺。他把他捂在心里,那個人一動,心口便會血流如註,一天一天的,舊疤未愈,新傷又起。

  於是他知道,哪怕不求得到,只要心中仍有此人一日,就會疼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樣的痛楚中支撐多久,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崩潰。

  墨燃終於覺察到不對,有些惶然地松了手,摸著他微微發紅的臉,手忙腳亂地不知該怎麽好。楚晚寧忽然覺得,其實變小了,也是好的。

  好歹能毫無顧忌地喊一句疼,示一寸軟。

  好歹能讓他關切地看自己一眼。

  那是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一轉眼,除夕來臨。這是死生之巔一年中最熱鬧悠閑的時刻,眾弟子們貼著桃符,掃著積雪,孟婆堂的掌勺師傅從早忙碌到晚,準備著歲末的珍饈盛宴,各個長老也都以自己擅長的法術為大家增添年味。比如貪狼長老將一池泉水點化成了美酒。璇璣長老則放出了自己馴養的三千多只火光鼠,讓它們各自守在門派各處,給大家驅寒送暖。祿存長老,他給大家堆的雪人施下符咒,讓它們滿山吱哇亂跑,逢人就喊“新春快樂”。

  大家不指望玉衡長老能做些什麽,事實上,玉衡依然在閉關,長久以來,壓根兒就沒有在眾人面前出現過。

  惟有薛蒙站在窗邊,仰頭看著天空中不知何時紛紛揚揚飄落的海棠花瓣,若有所思道:“過了今日,我們便要走了,看來還是無緣在離開時見他一面。……不知道師尊此刻正在做什麽呢?”

  “肯定在修行啊。”墨燃咬著一只蘋果,含混不清道,“說起來,晚上所有長老都要演節目。真是可惜了,若是師尊在,他也得去,不知道他能演什麽。”

  說罷,自己先笑了起來:“大概是演如何‘生氣’吧?”

  薛蒙瞪他:“怎麽不演如何‘抽死墨微雨’?”

  大過年的,薛蒙開個刻薄玩笑,墨燃也不生氣,忽然想起什麽,問道:“對了,你今天瞧見了小師弟麽?”

  “你說夏司逆?”薛蒙道,“沒瞧見,人家好歹是璇璣門徒,天天跟我們混在一起,璇璣已經不計較了,若是過年再與我們廝混,他師父該要氣死了吧。”

  墨燃哈哈一笑道:“說得也是。”

  紅蓮水榭,斜陽向晚。

  楚晚寧捏著一枚藥丸細細打量。薛正雍坐他對面,楚晚寧不曾請他喝茶,他就自己給自己斟滿了一壺,還毫不客氣地吃了人家碟子中的一只酥糕。

  楚晚寧瞪了他一眼,他絲毫未覺,而是嚼著糕點,說道:“玉衡啊,你別看啦,貪狼嘴雖然毒,但心眼不壞的嘛。他怎麽可能害你。”

  “……尊主想哪兒去了。”楚晚寧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貪狼長老費心研制出了能讓我恢複一日成人形體的丹藥,那他為何不幹脆多煉幾枚?若有所需,服用即可。”

  “唉呀,哪有這麽容易的。”薛正雍說道,“這種藥所需藥材十分罕見,他煉制了三枚,就已經耗完。不是長久之計啊。”

  “這樣。”楚晚寧沈吟道,“原來如此,多謝他。”

  “哈哈。”薛正雍擺擺手,“你們倆其實挺像的,都是嘴上說的難聽,心眼兒卻不壞。”

  楚晚寧橫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兀自斟給自己一杯茶,服下了那枚可令他回複一天往昔形體的丹藥。

  薛正雍待要再吃一塊花糕,卻被楚晚寧按住了手。

  “幹嗎?”尊主不滿道。

  楚晚寧道:“我的。”

  薛正雍:“……”

  夜幕降臨,死生之巔的弟子都陸陸續續來到了孟婆堂。每個長老帶著他們的徒弟坐在一起,和面包餃子,雪人和火光鼠穿梭在人群中,幫他們傳遞著鹽罐子、辣椒粉、蔥花碟子,或是別的雜物。

  每一桌都熱鬧非凡,歡聲笑語,唯有玉衡長老這一桌,徒弟全了,師父卻缺席。

  薛蒙看了看旁邊,嘆了口氣:“我想師尊了。”

  師昧溫聲道:“師尊不是前幾日寫了書信出來,讓我們好生過節,在桃花源刻苦修行,待他出關,就會來瞧我們的麽?”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他什麽時候才會出關啊……”

  正哀聲嘆氣的,目光沒精打采地瞥過門廳,忽然一楞,又倏忽坐直了身子,像貓兒般睜圓了眼,朝孟婆堂庭門處望去。

  血色迅速褪去複又湧上,薛蒙面泛紅暈,眸中光亮,竟是激動地磕磕巴巴說不出話:“是……是……是……”

  墨燃當是璇璣長老養的珍奇異獸跑出來了一只助興,覺得薛蒙見識淺薄,大驚小怪。不由地好笑道:“有什麽有?瞧你那樣,跟見了神仙似的,有什麽好大驚小——”

  他笑嘻嘻地轉過頭,漫不經心地一擡眼。

  後面那個“怪”字,無論如何就都說不出口了。

  敞開的大堂門扉外,暮色風雪中,楚晚寧一襲白衣,披著鮮紅色的鬥篷,正修雅得衷地側身收了油紙傘,抖落細細覆雪,而後睫毛簾子卷上,露出一雙明銳細長的鳳眸來,淡淡看了他們一眼。

  就這一眼,待墨燃覺察過來,他竟發現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盜汗,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輕緩下來。

  孟婆堂漸漸靜謐。楚晚寧平日出現在孟婆堂,弟子們就不敢喧嘩,何況他閉關多時,此時於除夕雪夜中現身,沾染的霜雪之意使得他面容更是清白俊美,眉宇更是漆黑深重。

  墨燃起身,喃喃道:“師尊……”

  薛蒙砰然站起,像一只貓崽子朝著楚晚寧疾奔過去,一邊喊著“師尊!”一邊紮進楚晚寧懷里。

  楚晚寧衣衫在雪中浸得極冷,但瞧薛蒙的神情,簡直像抱住了三月桃花,十月炭火,暖得不行,一直嚷嚷著:“師尊,你終於出來了,我還以為走之前瞧不見你了,你果然還是疼我們,師尊師尊……”

  師昧也迎了過去,堪然拜下,面露喜色:“恭迎師尊出關。”

  楚晚寧拍了拍薛蒙的腦袋,又朝師昧點了點頭:“為師來遲了些,走吧,與你們一同守歲。”

  他坐到席間,坐在薛蒙身邊,墨燃對面。

  楚晚寧一來,最初的熱鬧歡欣之後,眾人又恢複了往日習慣,皆與師尊一般正襟危坐。桌前靜謐到詭異。

  中間桌子上擱著面粉肉餡雞蛋等各種食材,還有一枚嶄新的銅板。

  墨燃是他們之中廚藝最好的,因此大家最後決定由他來指揮。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墨燃笑道,“搟面你們會嗎?”

  沒人吭聲。

  “……好吧,我來搟面。”墨燃說,“師昧,你做的抄手最好吃,餃子的餡兒也沒什麽區別,你來調餡兒吧。”

  師昧猶豫一會兒,說道:“這……還是有些區別的,我怕我做不好。”

  楚晚寧淡淡道:“能吃就行,不必多慮。”

  師昧笑道:“那好吧。”

  “薛蒙你就幫忙遞個水,卷個衣袖什麽的。別幫倒忙就成。”

  薛蒙:“…………”

  “至於師尊嘛。”墨燃笑道,“師尊要不坐在旁邊喝茶?”

  楚晚寧冷冷道:“我包餃子。”

  “啊?”墨燃一驚,以為自己雙耳暴聾了,“你要做什麽?”

  “我說,我包餃子。”

  墨燃:“………………”

  他忽然寧願自己是雙耳暴聾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小寶貝提出關於文章設定背景的問題,雖然文章零散有提及,後面也會再寫到,但沒有一個系統的介紹,因為畢竟世界觀比較無聊,一次性灌輸給大家怕大家看著想睡覺2333~所以今天在有話說介紹一部分,有興趣的可以看一下。

  首先關於上下修界,上修界的“上”指的是清氣上升,在地圖沿海地帶,昆侖天池附近,這些都是上修界。下修界的“下”指的是濁氣下沈,靈魅橫生,以鬼城酆都為核心,主要集中在川貴一帶。上修界靈氣充沛,適合修煉,因此雲集了九大仙門,而下修界只有死生之巔一家。

  然後關於修行:文章里並不會分金丹築基渡劫老祖這些明確的分層。修道之人入門稱為築基,喚醒靈核之後不斷強化自身修為就好了,沒有什麽複雜要記的等級。道士們修行主要目的在於擁有強悍的法力,能夠出人頭地,當然也有像師尊一樣,想要以法術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的人。修為強盛者可以長命百歲,容顏不老,死後屍解成仙,但活著的時候就直接飛升的人可以說寥寥無幾,而生老病死,輪回轉世才是大部分道者最後的結局。

 

 

57 本座聽君再撫琴

  誰料楚晚寧包餃子的手法雖然笨拙, 但成品居然不差,一只只圓潤可愛的水餃被他勻長的手指捏出來, 整整齊齊地碼在案頭。

  三個徒弟都不禁目瞪口呆。

  “師尊居然會包餃子……”

  “我不是在做夢吧?”

  “包的還很好啊。”

  “哇……”

  他們的小聲嘀咕自然是逃不過楚晚寧的耳力,楚晚寧抿著嘴唇, 睫毛簌簌, 雖然依舊面無表情, 但耳朵尖卻微微泛起了緋色。

  薛蒙沒有忍住,問道:“師尊, 你是第一次包餃子麽?”

  “……嗯。”

  “那怎麽會包的這麽好看。”

  “……就和做機甲一樣, 不過捏幾個褶而已,有什麽難的。”

  墨燃隔著木桌望著他,逐漸有些出神。

  上輩子他唯一見過楚晚寧動手做面食, 是在師昧去世之後,那天楚晚寧去了廚房,慢慢地包了師昧生前最擅長的抄手。

  但是還未及下鍋, 就被失去理智的墨燃打翻在地, 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滾了一地。

  墨燃並不記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圓,是美是醜。

  只記得楚晚寧那時的神情, 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臉頰上還沾著面粉屑,看上去那樣陌生, 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愚笨……

  墨燃那時以為他會生氣會發火,可是楚晚寧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他只是俯身,低著頭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個一個地,默默拾起來,籠在一起,然後,再親自倒掉。

  那時候的楚晚寧,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呢?

  墨燃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願去想,其實,也不敢去想。

  餃子包好了,被小雪人端去廚房煮熟,楚晚寧按照習俗,封了一枚銅板在里面,吃到的人會有好運氣。

  雪人很快把煮好的餃子端了回來,木托盤里還放了調好的酸辣醋料。

  薛蒙說:“師尊先吃。”

  楚晚寧沒有推卻,他夾了一個餃子,放到自己碗里,但卻沒有吃,而是又夾了三個,依次給了薛蒙、墨燃和師昧。

  “新春快樂。”楚晚寧淡淡道。

  徒弟們一楞,隨即都笑了起來:“師尊,新春快樂。”

  說來也真是巧,只是第一個餃子,墨燃就嘎嘣一聲咬到了銅板,他實在是猝不及防,差點磕去半顆牙。

  師昧瞧著他一臉齜牙咧嘴的苦相,笑了起來:“阿燃新的一年會有好運氣呢。”

  薛蒙道:“嘁,狗屎運。”

  墨燃淚眼汪汪:“師尊,離介個餃子也撈的太準了些,介才第一個,窩就起到了……”

  楚晚寧道:“好好說話。”

  墨燃:“我咬到了鞋頭。”

  楚晚寧:“………………”

  墨燃揉著腮幫子,喝了口師昧遞來的茶,總算緩了過來,開玩笑道:“哈哈,師尊該不會是記住了哪個餃子里有銅板,故意磕我的吧?”

  “你想的倒是很美。”

  楚晚寧冷冷道,而後低下頭,管自己吃了起來。

  但不知道是不是墨燃的錯覺,他看到楚晚寧的臉在溫暖的燭光中,似乎微微地有些紅了。

  掌勺大廚的豐盛晚餐在餃子之後,也很快被一盤一盤端了出來,雞鴨魚肉沈甸甸地擺滿了桌子。

  孟婆堂日漸熱鬧,薛正雍和王夫人坐在首席,讓小雪人挨桌送去豐厚的壓祟紅包。

  一只小雪人不停地撞著楚晚寧的膝蓋,石子安成的眼睛骨溜溜地盯著他轉。

  楚晚寧微怔:“怎麽,我也有?”

  接過紅包拆開,里面是一把價值不菲的金葉子,他有些無語,擡頭去看薛正雍,卻瞧那庸俗的漢子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還擡起手中的酒盞,遙遙敬了一杯。

  好傻。

  但是又覺得薛正雍真是……真是……

  楚晚寧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嘴角揉出一絲笑,也舉起了自己的酒,朝尊主舉起,一飲而盡。

  金葉子後來全都分給了徒弟,酒過三巡,臺上演出不斷,這一桌的氣氛也終於活絡了起來。

  主要是那三個熊孩子似乎不再那麽怕他了。

  至於楚晚寧,向來都是千杯不倒的。

  “師尊師尊,我來給你看看手相吧?”

  率先喝的腦子有點不太清楚的,是薛蒙。

  他拽著楚晚寧的手,湊在眼前細看。要不是他三杯酒下肚,借給他十個膽子都不敢這樣冒犯。

  “命線長卻斷斷續續,身體似乎不是特別好。”薛蒙咕咕噥噥的,“容易生病。”

  墨燃哈哈笑道:“挺準的。”

  楚晚寧瞪了他一眼。

  “無名指纖長,師尊你很有生財之運。”

  “三線同源,情線末端支線垂入智線,一般願意為情犧牲……”薛蒙楞楞看了一會兒,忽然擡頭問道,“真的假的?”

  楚晚寧臉都青了,咬牙道:“薛子明,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偏偏喝醉了的薛蒙還渾不自知,居然憨厚一笑,繼續看下去,然後念叨:“啊,還有,情線有島形紋,並且是在無名指下,師尊,你看人的眼神不太準…許是一個睜眼瞎……”

  楚晚寧再也忍不了,忿然抽手,拂袖欲走。

  墨燃笑都要笑死了,捧著肚子樂了半天,忽然對上楚晚寧冷峻肅殺的目光,硬生生憋住,肋骨卻一抽一抽地疼。

  楚晚寧怒道:“你笑什麽?有何可笑的?”

  正惱的要離開,衣袖卻被薛蒙拽住了。緊接著墨燃就笑不出來了,薛蒙迷迷糊糊地一把將楚晚寧拉了下來,埋頭窩進楚晚寧懷里,手環著他的腰,額頭抵著師尊的衣襟,無限親昵地蹭了蹭。

  “師尊……”軟綿綿的少年嗓音,帶著些撒嬌的意味,“不要走嘛,來,再喝一杯。”

  楚晚寧看上去像快噎住了。

  “薛子明!!你,你簡直胡鬧,快放開我!”

  豈料這時,臺上的小雪人忽然吱吱咕咕地跑了下來,原來是貪狼長老的舞劍表演結束了,按照順序,應該輪到了楚晚寧。

  這下可不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楚晚寧身上,見到薛蒙喝醉之後居然膽敢抱著玉衡長老的腰,埋在對方懷里耍無賴,眾弟子紛紛錯愕至極,有人甚至連筷子都拿倒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角落。

  楚晚寧:“…………”

  一時間場面尷尬極了,玉衡長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僵手僵腳地任由薛蒙抱著。

  許久靜謐之後,墨燃忽然幹巴巴地笑了兩聲:“不是,薛蒙,你都這麽大的人,還撒嬌呢?”說著伸手就去拽人,“起來了,別賴師尊身上。”

  薛蒙倒不是存心撒嬌,這事兒他要是清醒的時候還能記得,自己就能抽自己倆大耳刮子。

  可人這會兒醉意正酣濃,墨燃生拉硬拽拖了好半天,才把他從楚晚寧身上撕下來。

  “坐好了,看這是幾?”

  薛蒙看著墨燃伸出的一根手指,皺眉答道:“三。”

  墨燃:“…………”

  師昧忍不住笑,也去逗他:“我是誰?”

  “你是師昧啊。”薛蒙不耐煩地翻著白眼。

  墨燃也湊熱鬧:“那我是誰?”

  薛蒙瞪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你是狗。”

  “…………”墨燃怒道,“薛子明我跟你沒完!”

  忽然旁邊那一桌,有個不知是膽子大,還是也喝多了的弟子指著楚晚寧,笑嘻嘻地高聲問了句:“少主,那你看看,他是誰?”

  薛蒙酒量實在不行,坐都坐不穩,趴在桌上,拖著腮,瞇著眼睛看了楚晚寧良久。

  楚晚寧:“…………”

  薛蒙:“…………”

  楚晚寧:“…………”

  薛蒙:“…………”

  僵持許久,就在眾人都以為薛蒙大概是酒勁上頭,要睡過去了的時候,他忽然笑逐顏開,又想去拉楚晚寧的衣袖。

  “神仙哥哥。”

  四個字擲地有聲清晰可聞。

  眾弟子:“………………………………”

  “噗。”

  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來,緊接著大家都忍不住了,即使楚晚寧臉色再難看,脾氣再差,但是法不責眾,大家算準了他即使再不高興,也不能用天問把在場每個人都抽一遍吧?於是熱鬧非凡的孟婆堂里哄笑成一片,酒肉之間大家都在唯恐天下不亂地交頭接耳。

  “哈哈,神仙哥哥。”

  “玉衡長老這麽好看,還真的像神仙。”

  “要我說,我就得來句俗的。我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到一句話。”

  有人問:“什麽話呀?”

  “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那你是真的挺俗的。”

  楚晚寧的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黑最後他決定佯作鎮定,當作沒有聽見。

  畢竟他習慣了面對大家的疏遠和敬畏,這節日氣息和酒意里抒發出來的忽然熱切,讓他頓時招架不能,節節敗退。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得強作鎮定。

  但耳根處微微的緋霞顏色,卻出賣了他那張看似冰凍三尺的俊臉。

  墨燃註意到了,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心里卻不知為何,驟然翻騰起一股惱人的妒意。

  他不是不知道楚晚寧好看,但和所有人一樣,他也明白,楚晚寧雖然英俊,但那種俊美更多的是一種刀劈斧削的銳利,不笑的時候總是霜雪般冷,令人不敢親近。

  以他陰暗狹促的心理來說,楚晚寧就像一盤色香味俱全的酥肉,但是被擺在了殘破骯臟的食盒里,這世上唯一打開了食盒,嘗到里面美味的人,只有自己。他不用擔心有人能發現這道佳肴,從此食髓知味。

  可是今夜,在暖融融的爐火中,在燒酒的刺激下,那麽多雙眼睛都在盯著那只曾經無人問津的食盒。

  墨燃忽然就有些緊張起來。他想把食盒牢牢捂住,就像揮走惱人的蒼蠅一樣,趕跑這些覬覦他吃食的人。

  可是忽然又意識到,這輩子,這酥肉不是他的。他端著晶瑩剔透的抄手,就再也騰不出空來,去趕掉那些垂涎著肉的狼。

  墨燃他們沒有想到楚晚寧居然真的也和其它長老一樣,認真準備了賀歲節目,他呈上的是古琴演奏。弟子們滿眼崇拜,有人小聲道:“真想不到,玉衡長老居然會彈琴……”

  “而且彈的還特別好聽,我都要不知肉味兒了。”

  墨燃一聲不吭地坐在原處,薛蒙已經睡著了,伏在案上,呼吸勻長。墨燃拿過他手邊的酒壺,給自己斟滿,一邊聽一邊喝,一邊盯著臺上的人出神。

  胸臆中的煩躁愈發強盛。

  上輩子,楚晚寧是沒有在除夕團聚宴上演奏過任何曲目的。

  他彈琴的模樣,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見過。

  大約是當時,被墨燃軟禁,楚晚寧實在是心中郁結,見庭中有一把桐木古琴,就席地而坐,閉目撫弦。

  那琴聲悠遠空寂,招凰引蝶,墨燃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楚晚寧坐在院子里的側影,說不出的寡淡寧靜,清正高潔。

  自己那時候是怎麽對待他的?

  啊,是了。

  是把他按在了琴邊操弄,直接在院中侵犯了這個月華般清冷的男人。墨燃只顧著自己滅頂的戰栗與舒爽,沒有去管楚晚寧有多痛苦難受,甚至沒有去管那時候已過立冬,師尊那麽怕冷的人,卻被撕去了衣衫,在冰冷的石面上被自己蹂躪到再也無法承受,昏迷過去。

  事後調養了好幾個月,都養不回精神。

  墨燃那時候無不森冷地對他說:“楚晚寧,你以後,絕不許在旁人面前彈琴。你知道你撫琴的模樣有多……”

  他抿起了嘴唇,找不到合適的措辭,於是沒有再說下去。

  有多什麽?

  明明是既端莊又平和的模樣,但不知為什麽,就是誘的人無法自持。

  楚晚寧一言不發,嘴唇青白,合著眼眸,劍眉肅殺。

  墨燃擡起手,猶豫片刻,撫摸上他緊蹙的眉心。踏仙君的動作似乎是輕柔的,奈何聲音依舊冷峻無情。

  “你若是不聽,本座就拿鏈子把你鎖在榻上,讓你除了跟本座上床,什麽都做不了。本座說到做到。”

  楚晚寧當時是怎麽回應的?

  墨燃又悶了一口酒,看著臺上的人,郁忱地回想著。

  好像什麽也沒說。

  又好像睜開眼,冷冷地說了一個字——

  “滾。”

  他記不清了。

  他那一生,和楚晚寧糾纏的時日那樣綿長,很多事情,都不再如此清晰,不再那樣棱角分明。

  最後他其實只禽獸到極點地認了一件事:楚晚寧是他的人,就算他不喜歡,那也當由他來毀,由他撕碎。他寧願把楚晚寧的血肉揉碎在掌心,像豺狼虎豹嚼碎楚晚寧的骸骨掏去臟腑,也不由別人碰他。

  他要讓楚晚寧的血里滋生他的欲念,骨頭里長著他的詛咒,體內淌著他的熱切。

  他不是清高嗎?

  後來呢?還不是要雙腿大開,躺在世上最惡的惡人身下,最暴的暴君床上,被男人的火熱兇刃索去性命。他弄臟了他,體內,體外,都是臟的。

  撕碎的衣裳,又豈有那麽容易穿起來。

  墨燃閉上眼睛,指節青白,心中栗然。

  他想著過去的事,耳邊再聽不到除夕熱鬧的歡聲,聽不到楚晚寧舒曠的琴音。

  他腦海里只剩下一個近乎瘋狂的冷酷聲音,兀鷲般自前塵里撲羽而來,久久盤旋。

  “地獄太冷了,楚晚寧,你來殉我。”

  “是啊,你是神,是旁人的光,薛蒙梅含雪黎明百姓都等你照亮他們呢,楚宗師,聖賢啊。”那個聲音甜蜜地笑道,笑著笑著,陡然狠戾起來,猶如一剖兩半的魂靈,怒如雷霆,“可我呢!你照過我嗎!暖過我嗎?我身上只有你留下的疤!聖賢啊,楚晚寧!”

  “我要了你的人,要了你的命。你要做他們的火,我偏要把你帶到我的墳里。讓你只能照我的屍骨,我要讓你,和我一起爛掉。”

  “死生不由你……”

  震天的歡呼聲響起。

  墨燃猛的睜開眼,冷汗已濕透後背。

  演奏已結束了,所有弟子都在熱切地拍著巴掌,墨燃坐在其中,覺得眼前陣陣發虛,陣陣蒼白,他看著楚晚寧抱著桐木古琴緩步走下木階。

  那一瞬間,他今生第一次,忽然覺得如此荒謬,忽然覺得前世的自己似是瘋魔瘋癲。

  其實楚晚寧也不壞……自己這又是……何必呢?

  烈酒入喉,終是茫然無措,終是困頓無知,終究,沈醉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各個演員的心理活動》

  墨微雨:我覺得我前世像個瘋子,導演給我的劇本,我怎麽看怎麽覺得是讓我演個神經病,這劇本讓我很難堪,但不得不從。

  薛蒙:我覺得我自己是個直男,但導演今天竟然讓我抱著師尊撒嬌,這劇本讓我很難堪,但不得不從。

  師昧:我覺得阿燃變了,導演明明說好他喜歡的是我,可他今天竟然沒有看我,這劇本讓我很難堪,但不得不從。

  楚晚寧:我覺得我不想演床。戲。但導演說……我管他說什麽,拖下去,打死了算我的。讓他知道什麽叫做不得不從。

 

 

58 本座好像有點糊塗了

  墨燃的酒量其實也不差。

  只不過, 這夜除夕,他明明心中惴惴, 卻為了佯作無事,笑嘻嘻地喝光了五壇梨花白。到最後, 終於有些意識模糊了。

  師昧連拖帶抱地把他扶回去, 倒在床榻上時, 墨燃喉頭滾動,想喚師昧的名字。

  然而, 習慣是很可怕的。

  過去的那麽多年, 陪在自己身邊的人都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而是看膩了的蚊子血。

  一說出口,喚的仍然是那個他本以為仇恨著的人。

  “楚晚寧……”

  含含混混的。

  “晚寧……我……”

  師昧楞了一下, 轉頭去看正立在門邊的楚晚寧。楚晚寧剛剛把薛蒙抱回了臥房,此時端了一碗醒酒湯進來,也恰好聽見了墨燃的呢喃。

  他錯愕之後, 隨即篤信是自己聽錯了。

  畢竟墨燃都是管自己叫師尊的, 叫楚晚寧也就算了,至於晚寧——

  他不禁想起那次在紅蓮水榭, 兩人相擁而眠,墨燃睡夢中清清楚楚地喚了晚寧二字,之後是覆在唇上蜻蜓點水般的親吻。

  難道墨燃心里其實還留有一點……

  這個念頭未及深想, 就被他掐滅了。

  楚晚寧素來果敢幹脆,唯獨感情一事,他想, 自己是個拖泥帶水的懦夫。

  “師尊。”師昧一雙風韻絕代的柔亮眼眸帶著些猜疑,猶豫地看著他,“您……”

  “嗯?”

  “……其實也沒什麽。既然師尊在這里照顧阿燃,那我、我先走了。”

  楚晚寧道:“等一下。”

  “師尊還有別的吩咐?”

  楚晚寧道:“你們明天,就要去桃花源了?”

  “……嗯。”

  楚晚寧沒什麽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去休息吧。幾個人在外面,要互相照顧,還有——”

  他頓了頓,才說:“記得早些回來。”

  師昧離去了。

  楚晚寧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扶起墨燃,一勺一勺地將醒酒湯餵給他喝。

  墨燃不喜歡那種酸澀的味道,沒喝下去多久,就都吐了出來。吐出來後酒倒是醒了幾分,睜開眼,半醒半醉的望著楚晚寧,嘟噥道:“師尊?”

  “嗯。我在。”

  “噗。”不知道為什麽又笑了起來,酒窩深深,而後道,“神仙哥哥。”

  楚晚寧:“…………”

  說完之後又趴著睡著了。

  楚晚寧擔心他著涼,守在旁邊,時不時替他撚好被子。

  臥房外,許多弟子都還沒有睡覺,凡修界有守歲的習慣,大多數人都還在房里三五成群的說著笑話,玩著牌九,或是變著法術。

  當丹心殿前高懸的水漏滴盡,意味著年歲交替的時辰來臨,弟子們紛紛出了房門,開始點放煙花爆竹,夜幕剎那間開滿銀花火樹。

  墨燃迷迷糊糊中,被外頭震耳欲聾的聲音鬧醒了。

  睜開眼,扶著抽痛的額角,卻見楚晚寧坐在自己床邊,平靜俊美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見他醒了,也只是淡淡說了句:“吵醒你了?”

  “師尊……”

  清醒後不禁一個激靈。

  為何會是楚晚寧陪在自己身邊?師昧呢?

  睡夢中,自己不會說錯了什麽話吧?

  墨燃忐忑不安著,偷眼去看楚晚寧的神色,所幸楚晚寧倒是若無其事,令他稍微松了口氣。

  外頭爆竹聲響,兩人互相不尷不尬地瞧了一會兒。

  楚晚寧:“去看焰火麽?”

  墨燃:“師昧呢?”

  兩句話幾乎是同時說出口。

  再要後悔,也是來不及了。

  墨燃有些驚訝,微微睜大了眼眸,像是從來不曾認識他似的,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

  沈默過後,楚晚寧似是毫不在意地起身,推門而出時,他側過半張臉:“都是要守歲的,他應該還沒睡,你去找他吧。”

  果然啊,自己那麽壞的脾氣,就算賭上全部的勇氣,留他和自己看一夕煙花綻放,得到的也只會是拒絕。

  早知道就不問了,好丟人。

  回到紅蓮水榭,楚晚寧獨自坐在終年不敗的海棠花樹下,一個人,披著禦寒鬥篷,看著天空中粲然的花火。

  遙遠處,是弟子所居之地的溫暖燈火,歡聲笑語傳來,都與他沒有太多的關系。

  他應該是早就習慣了。

  可是不知為何,心口很悶。

  大概是看過了別人的熱鬧,再回到自己的清冷里,就會格外難受。

  他默不作聲地瞧著那此起彼伏的煙花,一朵兩朵,人們在互相問候著除夕快樂,三聲五聲。

  楚晚寧靠著花樹,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知有人闖入了結界。

  他心中微動,卻又不敢睜目,直到聽見微微喘著氣的呼吸聲,還有那熟悉的腳步響起,又在不遠處停下。

  少年的嗓音帶著一絲猶豫。

  “師尊。”

  楚晚寧:“…………”

  “我明天就走了。”

  “……”

  “要很久才能回來。”

  “……”

  “我想著其實今晚也沒有什麽事,明天又要早起,師昧他應該已經睡了,不會在守歲的。”

  腳步聲又響起,這次靠的更近了,在咫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墨燃道:“所以你如果還願意,我……”他張了張嘴,後面的句子被一簇巨大的熱鬧焰火掩蓋。

  楚晚寧舒展眼簾,擡起目光,正看到夜空中星河燦爛,銀霜花火點點散落,那個年輕好看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七分憐憫三分赧然。

  “……”

  楚晚寧一向高傲,對於別人因為同情而生出的陪伴,從來不屑一顧。但此時,他看著他,忽然覺得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來。

  大概是自己也被燒酒迷了心性·吧。

  在這個時候,楚晚寧竟然覺得胸腔又是酸楚,又是溫熱。

  “既然來了,就坐吧。”最後,他淡淡地說,“我與你同看。”

  他仰頭望著天,神情似是寡淡,然而衣袖中的手指卻因緊張而暗自蜷起。他不敢去過近地瞧身邊的人,只看著天邊的煙花開了,長夜漫漫,落英繽紛。

  楚晚寧輕聲問:“這些日子,都還好?”

  “嗯。”墨燃道,“認識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小師弟,之前信函里,都與師尊說過了。師尊傷勢如何?”

  “無礙。你莫要自責。”

  一朵煙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輝煌。

  那夜火樹銀花不夜天,爆竹聲響,雪氣中都彌漫起了一層薄薄的硝煙味。他們坐在花樹下守歲,楚晚寧不愛說話,墨燃就找話跟他聊,講到後面有些累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墨燃醒來,發現自己仍然在花樹下,腦袋枕著楚晚寧的膝蓋,身上還披了一件柔軟厚實的火狐裘鬥篷,那鬥篷皮毛順滑,做工考究,正是楚晚寧禦寒的衣物。

  墨燃微怔,擡起眼來,看到楚晚寧則靠著樹幹睡得正沈,他睫毛垂落,纖長柔軟的睫毛隨著呼吸而微微顫動,像是風中蝴蝶。

  他們昨天居然就這樣坐在樹下睡著了?

  不應該啊。

  按照楚晚寧那強迫癥的脾性,就算再累也都會回到屋子里再睡。怎麽會願意胡亂在樹下湊合著休憩,還有自己身上這件狐裘……

  是他給自己蓋上的嗎?

  墨燃坐了起來,墨黑的頭發有些散亂,睜著眼睛,披著楚晚寧的裘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昨天他醉的不算太深,雖然有些事情記不太清了,不過大致都還能回想起來。

  至於後來主動跑到紅蓮水榭,陪著楚晚寧守歲,他也是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做出的抉擇。

  明明曾經那麽憎恨這個人,可是當聽到他問出“去看焰火嗎?”的時候,當看到他落寞轉身,獨自一人低頭離去的時候。

  居然會覺得難過……

  想著,反正也要很久不會再見面了,這輩子的冤仇又沒有那麽深,楚晚寧那麽孤獨,偶爾陪他一起守到天明也沒什麽關系。

  就堂而皇之地找過來了。

  現在回過頭看,卻覺得自己真的是……

  未及想完,楚晚寧也醒了。

  墨燃囁嚅道:“師尊。”

  “……嗯。”剛醒來的男人微微蹙著眉頭,扶著自己的額角,揉了揉,“你……還沒走?”

  “我、我剛醒。”

  墨燃發現自己巧言善辯的一張玲瓏口舌,最近每次遇到楚晚寧那張漠然的臉,都容易磕磕巴巴,舌頭打結。

  僵了一會兒,墨燃才猛然想起楚晚寧的鬥篷還披在自己身上,連忙脫了下來,手忙腳亂地裹回對方肩頭。

  給他披鬥篷的時候,墨燃註意到楚晚寧雖然衣袍里三層外三層,但少了件禦寒大衣,在雪地里終究是顯得單薄了些。

  這個念頭不由讓他的動作愈發惶急,撥弄系纓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指也笨手笨腳地系了進去。

  墨燃:“…………”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伸手解開,淡淡道:“我自己來。”

  “……好。”

  又訥訥地補上一句。

  “抱歉。”

  “沒什麽。”

  墨燃站了起來,猶豫一會兒:“師尊,我要去收拾東西,再去吃個早飯,然後就出發了。”

  “嗯。”

  “……一起下去吃飯嗎?”呸!說完他就恨不得咬舌自盡!犯什麽渾!幹什麽邀請楚晚寧一起?

  或許是看到墨燃問完之後臉上立刻浮現的後悔,楚晚寧頓了片刻,說:“不必。你自己去吧。”

  墨燃生怕再跟他多待一會兒,會說出什麽更驚世駭俗的話來,於是道:“那我先、先走……”

  楚晚寧:“好。”

  墨燃離去了,楚晚寧面無表情地在樹下坐了一會兒,然後扶著樹幹,慢吞吞地站起來,卻不動。

  他的腿被墨燃枕了一夜,已經毫無知覺,壓根兒麻的走不動路了。

  沈悶地在樹下立了良久,等血液循環回複,楚晚寧才拖著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子里。

  果然天寒地凍地坐了一晚,即使海棠樹遮蔽之下地上並無積雪,也還是著了涼。

  “啊啾!”

  他打了個噴嚏,眼尾立刻泛起濕紅。

  拿手帕捂著鼻子的時候,楚晚寧心想,要死……好像……感了風寒……

  玉衡長老。

  坐擁三把神武,修真界各派爭奪的當代第一大宗師。天問一出四海皆驚,白衣降世人間無色。

  那麽厲害的人物,可以說,他應該是這一代中最強的武力擁有者。

  可惜再強悍的人也有薄處,楚晚寧的薄處就是他怕冷。一受凍就容易頭疼腦熱,所以,在墨燃和師昧離開死生之巔的當日,楚宗師不但藥效消失又重新變小了,並且,也毫無懸念地開始打噴嚏流鼻涕。

  於是這日晌午,羽民來接人時,接到的是健健康康的薛蒙、墨燃、師昧,還有一個不住在阿嚏阿嚏的可憐小師弟“夏司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和玉衡長老鬥酒的正確方式》

  薛蒙:師尊師尊!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先幹為敬!咕嘟咕嘟……

  楚晚寧:好,喝了。

  一杯下來,薛蒙,撲街。

  師昧:師尊,我也與您喝一杯,先幹為敬。

  楚晚寧:好,喝了。

  師昧:師尊再來一杯。

  楚晚寧:好,喝了。

  師昧:師尊再來……

  楚晚寧:好,喝了。

  師昧:師尊……

  四杯下來,師昧,撲街。

  墨燃:師尊,新年快樂,我先幹為敬。

  酒神楚晚寧:好,喝了。

  墨燃:喝什麽?

  楚晚寧:酒啊,你不是說先幹為敬嗎?

  墨燃:(燦爛笑)是呀,先幹為敬,第四聲。

 

 

59 本座只有那麽一點出息

  沒辦法, 就算小師弟阿嚏阿嚏,該出發的還是得出發, 羽民帶他們一路向東,到了長江口岸, 召來一艘可自行航駛的船只, 以結界護航, 放舟海面。

  這個夜晚,墨燃第一次擺脫師尊, 與師昧在外相處, 可奇怪的是,好像並沒有預想中的那樣興奮。

  薛蒙和夏司逆都已經睡了,墨燃獨自躺在甲板上, 胳膊枕於腦後,看著漫天星鬥。

  師昧從艙中出來,拿了些問漁民買的魚幹, 坐到墨燃身邊, 兩個人一邊啃著小魚幹,一邊閑聊。

  “阿燃, 咱們去了桃花源,就未必能趕得及去靈山論劍了,我倒是無所謂, 但你和少主都是極厲害的人,失了展露頭角的機會,你後不後悔?”

  墨燃轉頭, 笑了笑:“這有什麽,名聲什麽都是虛的,去桃花源學了本事,能保護重要之人,那比什麽都重要。”

  師昧目光盈盈,溫和道:“你能這般想,師尊知道了,定會很高興的。”

  “那你呢?你高興麽?”

  “我當然也高興。”

  海浪拍打著船只,木舟在海面上顛簸。

  墨燃側躺著看了一會兒師昧,想撩撥幾句,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在他眼里,師昧實在是遙不可及的純潔模樣。

  或許是因為太過純潔,對著楚晚寧時會生出的淫邪念頭,在對著師昧時卻不會輕易擁有。

  墨燃發了一會兒呆。

  師昧覺察到了他在看自己,於是轉頭,將被海風吹亂的長發拂至耳後,微微一笑:“怎麽了?”

  墨燃臉一紅,扭頭道:“沒什麽。”

  他原本想著借此次出來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和師昧表白。但話到嘴邊好幾次,卻都開不了口。

  表白。

  然後呢?

  面對這樣一個幹幹凈凈,溫溫柔柔的人,墨燃粗暴不起來,強勢不起來,怕被拒絕,即使被接受,也怕不知該如何與師昧相處。

  畢竟前世,和師昧短暫的情緣,他也真的處理的很糟糕……除了那次在鬼司儀幻境里的親昵,他連吻都沒有吻過人家。

  更別提經歷了這輩子的事情,他連曾經幻境中的那個人究竟是楚晚寧還是師昧,都有些不確定。

  師昧仍然微笑著:“但你,好像真的有話要和我說的樣子啊。”

  墨燃心頭一熱,有那麽一瞬間似乎又想莽莽撞撞地捅破這一層窗戶紙。

  可是不知為何,眼前忽然閃過一個潔白的身影,面目清臒,不怎麽愛笑,總是獨來獨往,很孤寂的模樣。

  忽然喉頭像被堵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墨燃扭頭,瞪著繁星點點的夜空。

  半晌後,他默默說:“師昧,你對我真的很重要。”

  “嗯。我知道,你對我也是。”

  墨燃又說:“你知道麽?我之前做了一場噩夢,夢里你……你不在了,我很難過。”

  師昧笑了:“你倒是挺傻的。”

  墨燃:“……我會保護好你。”

  “好,那先謝過我的好師弟了。”

  墨燃心中一動,忍不住道:“我……”

  師昧柔聲問:“你還想說什麽?”

  浪花的聲音顯得那麽響,舟楫顛簸。師昧安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出最後那句話。

  可是墨燃閉上了眼睛:“沒什麽。夜里涼,你回艙里去睡吧。”

  “……”師昧靜了一會兒,問道,“那你呢?”

  墨燃有時候真的傻頭傻腦:“我……看星星,吹吹風。”

  師昧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笑了:“好,那我便走了。你早些歇息。”

  轉身去了。

  檣櫓行於海中,天高雲闊。

  躺在甲板上的那個家夥渾然不知自己都錯過了什麽,他其實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試圖挖掘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為實在太缺根筋,當天空泛起魚腹白的時候,他仍然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他與師昧朝夕相處,感情篤深,墨燃本以為兩人獨處時,自己會急不可耐地想要與師昧表白,可船到了橋頭,卻發現並非如此。大約自己還是太拙劣了,這個時候貿然去跟師昧告白,肯定會嚇到對方,就算沒有嚇到,也談不好這場感情。

  和師昧之間,他好像還是更習慣於這般朦朧的曖昧。有時心懷旖念,看似不經意地牽一下對方的手,胸腔里的溫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這種感覺很自然,他其實也並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時候,他回到艙內,眾人都已經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著狹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現出楚晚寧的身影,時而閉目不語,時而眉宇淩厲。

  當然,墨燃也想起過那個人蜷縮著熟睡的模樣,溫順又孤獨,像一朵因為開的太高,而無人問津的春睡海棠。

  撇開仇恨不說,楚晚寧與他前世的糾纏實在深過了這世上的所有人。

  他從楚晚寧身上奪走了許多的初次,不管對方願不願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廚,初次掉淚。

  還有楚晚寧的初夜。

  要死,想到這個他就渾身發熱,血液奔騰著往下湧。

  與之相對的,他也給了楚晚寧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對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師,初次哄人,初次贈花。

  初次對一個人失望透頂。

  以及,初次動心。

  是的,初次動心。

  他來死生之巔,第一個看上的人其實並不是師昧,而是楚晚寧。

  那天海棠樹下,那個白衣青年是如此專註美好,以至於第一眼看見,墨燃就覺得除了這個人,任誰來當他的師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從哪一個須臾,一切都變了呢?

  究竟是何時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師昧,而恨的人,成了師尊……

  他這幾個月仔細想了想,然後他覺得,應該就是在那次誤會之後吧。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寧罰抽了柳藤,十五歲的少年傷痕累累地回到寢房,獨自一個人蜷縮在床上,喉頭哽咽,眼尾濕紅。背上的傷口是其次,最令他難過的是師尊冷冽的神情,天問落下,猶如抽打一只喪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軟。

  他是偷摘了藥圃里的海棠不錯,可是他並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貴,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來一朵盛開。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歸來,瞧見枝頭臥著一抹瑩白。

  花瓣色澤清冷,芳菲幽淡。

  他仰頭欣賞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師尊。那一瞬間,心頭不知為何湧上一股莫名的悸動,似乎連指尖都忍不住微微發燙。未及反應,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動作輕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透過濃深的睫毛簾子,他瞧著月色之下猶帶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給楚晚寧的溫柔和喜愛是如此純粹,今後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會再有。

  花還未贈給師尊,就被剛好來替母親采藥的薛蒙撞見。

  少主怒氣沖天地將他扭送到師尊面前,楚晚寧執卷回首,聞言目光冰冷銳利,瞥過墨燃的臉,問他有何要辯。

  墨燃說:“我折花,是想送給……。”

  他手里還拿著那一支春睡海棠,凝著霜露,說不出的清冷嬌媚。

  可是楚晚寧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巖般的熱度,一尺一寸地涼了下去。

  那個“你”字,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那種感覺,他太熟悉了,在他沒有回死生之巔前,在他矮著瘦小的身子,穿梭在樂伶與恩客之間時,他每一天都是在這樣的眼神中度過——

  那種輕視,那種鄙薄……

  墨燃忽然一個激靈,不寒而栗。

  難道師尊,竟是看不起他的麽?

  面對楚晚寧的冰冷質問,墨燃只覺得心都寒了。他低下頭,沈聲道:“……我……無話可辨。”

  終成定局。

  就因為這一朵海棠,楚晚寧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對他的好意,都支離破碎了。

  可如果當時,墨燃願意多解釋一句,如果當時,楚晚寧願意多問一句,那麽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這對師徒,或許不會踏上萬劫不複的第一步。

  但是,並沒有那麽多如果。

  而也就是在這個節點,溫暖如師昧,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從楚晚寧那邊回來後,墨燃沒有去吃飯,他蜷臥在床上,也不亮燈火。

  師昧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來的紅油龍抄手輕輕擱在桌上,而後走到床前,和聲軟語地喚了一聲:“阿燃?”

  墨燃彼時並未對師昧情根深重,他頭也不回,血色彌漫的雙目依然死死盯著墻壁,一開口嗓音沙啞沈重。

  “出去。”

  “我來給你送……”

  “你給我出去。”

  “阿燃,你別這樣。”

  “……”

  “師尊的脾氣是不好,習慣了也就沒什麽了。你起來吃些東西吧。”

  墨燃執拗得像是十匹馬都拖不回的倔驢。

  “不吃,我不餓。”

  “……好歹墊一墊肚子,你不吃的話,師尊知道了會生——”氣都還來不及說出口,墨燃就騰地坐了起來,含著水汽的目光委屈又憤怒,透過睫毛微微顫抖著。

  “生氣?他生什麽氣?嘴長在我自己臉上,吃不吃東西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其實他根本也不想要我這個徒弟,我餓死了最好,餓死了也給師尊省心,好讓他老人家高興。”

  師昧:“…………”

  沒有料到自己的話會這樣觸及墨燃的痛處,他一時有些茫然無措。只楞楞地望著眼前的小師弟。

  許久之後,墨燃的情緒稍緩,他低下頭,臉側長發垂落,遮住了半張面容。

  墨燃道:“……對不起。”

  師昧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的肩膀在隱忍著顫抖,指捏成拳,手背經脈泛著淡青色。

  十五歲的少年畢竟還是太稚氣的,他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蜷坐著,抱著膝蓋埋頭大哭起來。聲音破碎嘶啞,斷斷續續,帶著瘋狂與迷惘,痛苦和悲傷。

  他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嘴里翻來覆去重複的,都只是幾句話——

  “我只是想有個家啊……這十五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有個家啊……為什麽要看不起我……為什麽要這樣看我……你們為什麽、為什麽都看不起我……”

  他哭了很久,師昧就陪著他,坐了很久。

  等墨燃哭夠了,師昧遞給他了一塊潔白的手帕,又端來了已經冷透的紅油抄手。

  師昧溫聲道:“別再說什麽餓死不餓死這種傻話,你既然回到死生之巔,拜在師尊門下,你就是我的師弟,我也自幼沒了父母,你要是願意,把我當家人看就好。來,吃飯吧。”

  “……”

  “這抄手是我包的,你就算不賞師尊面子,也要賞一賞我的面子,對不對?”師昧微微彎起嘴角,舀了一只晶瑩飽滿的抄手,遞到墨燃唇邊,“嘗一口吧。”

  墨燃眼眶仍紅著,睜著滿是水汽的眼睛,望著床邊的人,終於松開了口,由著那個溫柔的少年把食物餵過來。

  其實那一碗抄手已經涼透了,也浸過了頭,錯過了吃的最好時候。

  可是那一刻,燭火里,就是這碗迢迢送來的吃食,伴隨著那張風華絕代,眼波溫柔的面容,在剎那間銘刻入心。生前死後,永誌難忘。

  大概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

  他對師尊恨的越來越深,而也正是那天起,他篤信了,師昧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畢竟人都是貪戀溫暖的。

  尤其是凍慘了的喪家犬,看到撒鹽都會瑟瑟發抖,恐是雪花飄落,畏懼嚴冬將至。

  踏仙君看起來風光,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實他真的,不過就是一只流浪的野狗,這野狗一直在找個可以蜷縮容身的地方,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但他找了十五年,怎麽也找不到。

  所以,他的愛恨變得很簡單又可笑——

  有人給了他一頓棍棒,他就恨上了。

  有人給了他一碗肉湯,他就愛上了。

  只有那麽點出息而已。

 

 

60 本座發現了一個秘密

  船只施了仙術, 行泊甚快,第二日清晨便已到了揚州口岸。進港處已有仙使接應, 駐了數匹駿馬。

  眾人在碼頭吃了早飯,羽民們不需得進食, 便坐在渡口邊閉目養神。此時天剛拂曉, 往來商賈行人不多, 但船工們都已起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粥吃饅頭, 還時不時用好奇的眼光往他們那里打探。

  褐衣短打的粗壯漢子們啜著粥飯, 議論聲零星飄進墨燃耳朵里。

  “哎哎,我識得他們的衣服,這是下修界的人嘛。”

  “下修界離的那麽遠, 又不常與我們這里的門派往來,你怎麽知道的?”

  “你看他們腕甲上的紋章嘛。是不是和夜遊神上的一模一樣?”

  “你說的是那種驅魔木甲?”有人往薛蒙袖口看了一眼,嘎嘣嘎嘣咬著鹹菜, 驚嘆道, “哎喲,還真的是啊。那夜遊神是誰做的來著?”

  “聽說是死生之巔的玉衡長老造的。”

  “這玉衡長老是什麽人呀?有沒有得我們孤月夜的姜掌門厲害?”

  “嘿嘿, 那可不知道了,修仙人的事,誰說的清呢?”

  船工們講話蘇音重, 墨燃他們聽不太懂,楚晚寧卻能明白這些人在說什麽,他知道了自己所制的夜遊神已順利於民間流銷開來, 心中不禁寬慰。於是又盤算著回去之後更要多制些輕便好用的木牛流馬,行些善事。

  過了早,一行人快馬加鞭,不消兩個時辰就到了九華山前,此時辰光尚早,冬日旭陽方才清正高懸,萬縷金光猶如綃紗拂落,浸得連峰雪色晶瑩,華光瀲灩。峰麓上數百株終年翠巍的古柏青松淩霜而立,猶如道骨仙風的大隱之士,垂袖斂眸,靜闃地立於山道兩側。

  九華峰頂,凡人稱其為“非人間”,卻非虛言。

  羽民在山腳下吹了三聲哨,一只羽毛風麗稠艷的金雀兒從白雪皚皚的山麓間翩然飛落。眾人跟著金雀指引,一路向西,來到一簾湍急洶湧的飛瀑前。

  “仙君們請先退後。”

  為首的羽民當先而立,五指撚花,默吟出一段咒訣。忽然間,她聚起朱唇,朝著風中輕輕呼了口氣,一道火龍竟就此騰空而出,朝著瀑布直擊而去,將水簾子一分兩半!

  羽民嫣然回首,微微笑道:“誠請諸君,移步桃花源。”

  他們跟著羽民穿了水簾,過了結界,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此處廣袤無垠,竟似另一處千丈軟紅。桃花源,是一個與修真界並無過多瓜葛的洞天,雖不比真正的仙界,更不能與神界同日而語,但靈氣亦是飽滿充沛。源內山水景致皆如水墨寫意,色澤清雅幽淡,行一段路,發現其中四時變幻也無定數。

  一行人由羽民引路,先過荒野,只見得江流潮湧,兩岸猿聲。再至城郊,又看到阡陌縱橫,田壟吹麥。最後到了城內,過眼處樓閣工整,檐牙高琢。

  桃花主城恢宏華美,其城郭之大,配設之齊,與人間的繁盛都會並無而致,只是空中落花與飛雪共舞,碧鳥與仙鶴齊飛,過往羽民皆是延頸俊秀,吳帶當風,宛如從畫中款款走下的絕代仙子。

  不過,這般靈秀景象,薛蒙一行人雖然瞧得也頗為新鮮,但因為已見識過金成池異景,便不會再過多大驚小怪。

  到了一處岔路口,只見一位披著白底繡金鳳凰大麾的羽民立於參天巨木旁,她額前那朵火焰紋比旁人皆深,這意味著她的法力遠在其他羽民之上。

  引路的仙使把眾人帶至她面前,而後屈膝躬身,行了一禮道:“大仙主,死生之巔的四位仙君已到了。”

  “辛苦了,你退下吧。”

  “是。”

  那個衣著華美的羽民微微一笑,聲音便如雛鳳清啼般動人。

  “我名為十八,受我家仙上垂青,忝居桃花源大仙主高位。眾位願意賞臉來寒門修行,實感惶恐萬幸。諸位仙君在此期間,若有招待不周處,還請多多海涵,不吝直言。”

  她長得如此驚艷,講話又彬彬有禮,實在很博人好感。

  薛蒙雖不愛男子容貌勝過自己,但他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自然不討厭貌美如畫的女子,因此笑道:“仙主客氣,不過十八這個名字著實古怪,不知仙主尊姓?”

  十八溫婉道:“我無姓,就叫十八。”

  墨燃哈哈笑道:“你叫十八,那是不是有人叫十七?”

  他本是一句玩笑,誰知十八聽了,不禁莞爾:“仙君聰慧,十七是我姊姊。”

  墨燃:“……”

  十八解釋道:“我們羽民由朱雀天神落下的絨羽中誕生,修為淺時,往往是朱鹮之形。最早化形的是我家上仙,其余羽民,便按化形順序,起名一,二……我是第十八個,所以名為十八。”

  “……”

  墨燃聽後不禁無語,他原以為薛正雍起名字已經夠糟了,沒有想到這里還有一個更糟糕的,直接玩數數。

  但接下來,十八說了個讓他更加天打五雷轟的消息。

  “先說正事吧。眾仙君初來此地,還不識桃花源修煉規矩。”十八道,“凡間修行,數百年來大多都以門派劃分。而在此處卻不同。我們羽民素來分工確明,有專習‘防禦’的,專習‘攻伐’的,專習‘療愈’的,統共三種。你們的修煉也將按此三種進行。”

  墨燃笑道:“這個好。”

  十八朝他點了點頭:“多謝小仙君贊同。需知道前幾日孤月夜的修士也來了,聽聞此種煉法,卻是大皺眉頭呢。”

  墨燃奇道:“禦守歸禦守,攻伐歸攻伐,療愈歸療愈,這樣簡潔明了,不是挺好的?他們有什麽不滿?”

  十八道:“是這樣的,孤月夜有位段公子屬‘禦守’,需與同屬仙君們住在一處,而他的師姐屬‘攻伐’,必得和攻伐一門仙君們同練同住。我雖不太明白凡人情感,卻也看得出那位公子並不願意與義姐分離兩地。”

  “哈哈,這有什——等等,你說什麽!”墨燃笑了一半,忽然反應過來,猛地睜大了眼睛,“不同屬性的人非但要分開修煉,還得分開居住?”

  十八不知他為何突然變了臉,茫然道:“是啊。”

  墨燃臉都綠了:“……”

  開什麽玩笑?

  半個時辰後,與十八討價還價失敗的墨燃,呆呆站在一方敞亮的四合小院里,陷入了漫長的沈默。

  他、薛蒙、夏司逆,三人均屬攻伐,被分在了桃花源的東面。所謂的東面不是指一小塊地方,而是專屬於“攻伐”仙君們的起居之所,光是這樣的四人一所的院落就有二十余間,另有山石湖泊、巷陌街市,修築得與凡間極像,大約是知道他們要在此處久居,替他們聊解思鄉之愁的。

  而師昧,因為屬“療愈”,去了桃源南片,與墨燃他們的住處相隔甚遠,中間更有結界阻擋,要靠令牌才可通行。這意味著,墨燃雖與師昧同在桃源,但除了每日三大屬性仙君們共同·修行的羽民入門心法外,他沒有任何機會能與對方相見。

  這還不是最糟的。

  墨燃倏忽擡起眼,透過密實的睫毛簾子,望著在院子里來回打轉兒,顯然正打算給自己挑個最舒服住處的薛蒙,不禁額角青筋突跳。

  薛蒙……

  不錯,他媽·的,他從即日起,必須和薛蒙天天住在一個院子里!人生八苦之愛別離,怨憎會,今後一段時間,他或許會感受得很徹底……

  羽民自上修界選到下修界,輪到死生之巔已近尾聲。因此其他門派的人來得都要比他們早,薛蒙很快發現,他們所居住的四合小院里頭,有間小屋已有主人了。

  “奇怪,不知道是誰已經住這兒了?”薛蒙一邊說著,一邊瞥了眼院中晾曬著的褥子。

  墨燃道:“不論是誰,應當不是個愛斤斤計較的人。”

  “這話怎麽說?”

  墨燃道:“我問你,你挑了哪間房住?”

  薛蒙神色大為警覺:“你要做甚?我已經看好了,坐北朝南那間是我的,你若要跟我搶,我就……”

  就怎麽樣還沒來得及琢磨出來,墨燃就笑著打斷了他:“我不喜歡太大的房間,不和你爭搶。不過我要問問你,若是這個屋子仍空著——”他說著,點了點那已經有人搬入的小屋,接著問道,“你可願意與他換?”

  薛蒙先看了看那素樸茅廬,又瞪了墨燃一眼:“你當我傻嗎?我當然不換。”

  墨燃笑道:“所以我說那人是個不愛斤斤計較的。你看,他來的時候,這里四間屋子都空著,他卻不挑最好的,只選了間低矮茅舍。這人若不是傻子,便是個謙謙君子。”

  “……”

  此番分析絲毫不錯,但薛蒙卻覺得像是被墨燃笑里藏刀地捅破了臉皮。人家是君子,放著好屋子不住,要睡破茅廬,那自己不就是臭小人、小氣鬼了嗎?

  但墨燃又完全沒有提薛蒙半個字,教薛公子罵也罵不得,忍也忍不下,一時臉都漲至通紅。

  “反正……我住慣了好的。”薛蒙憋了口氣,沈著面孔道,“我就是住不慣破地方,誰要當這個君子誰當去。我不稀罕。”

  言畢,怫然離去。

  於是這間別院里,四個迥然不同的屋舍都有了居主。

  薛蒙選了北面精舍,粉墻黛瓦,門楣描金,是最為通透華貴的一間。墨燃選了西面石砌小屋,門口栽著一株桃花樹,開得正是熱烈。楚晚寧則要了東面的一棟竹樓,夕陽西下,溫潤的青竹像是翠玉在散發光華。

  而南面素陋茅舍,住的便是那個素未謀面的“君子”。

  楚晚寧傷寒未愈,頭暈得厲害。早早地就進了竹樓去歇息。薛蒙陪了他一會兒,但這個小師弟既不會撒嬌,也不愛聽故事,只一個人裹成個小粽子悶頭管自己睡覺,薛蒙在床沿邊坐了一會兒,嫌沒意思,便拍拍屁股走了。

  院子里,墨燃端了把椅子出來,他正翹著雙腿,臂彎枕於腦後,悠閑地看金鴉西沈,余暉剝落。

  見薛蒙出來,他問:“夏師弟睡了?”

  “嗯。”

  “燒熱退了麽?”

  “你要關心他,自己進去看看不就好了。”

  墨燃哈哈一笑:“怕小家夥沒睡沈,笨手笨腳吵醒了他。”

  薛蒙乜他一眼道:“你倒是難得有些自知之明。我還以為你只會和我娘養的貓貓狗狗一般,在院子里乘乘涼,偷偷懶。”

  “哈哈,你怎的知道我就是在偷懶?”墨燃玩轉著手指間的一朵桃花,擡眸笑道,“我在院子里閑坐的這會兒功夫,可發現了個驚天大秘密。”

  薛蒙顯是不想問,但又好奇,隱忍了半天還是繃著臉,整理出一副故作不在意的神情,嘀咕道:“……什麽大秘密?”

  墨燃朝他招招手,瞇起眼睛:“你附耳過來,我悄悄說與你聽。”

  “……”薛蒙不情不願,迂尊降貴地把耳朵湊了過去。墨燃貼近了,低聲笑道:“嘿嘿,上當了吧,傻萌萌。”

  薛蒙倏忽睜圓了眼,勃然大怒,一把搙過墨燃的衣襟:“你騙我?你幼不幼稚?!”

  墨燃哈哈道:“我哪里騙你了,我是真的發現了個秘密,但卻也是真的不想告訴你。”

  薛蒙黑眉立蹙:“我若再信你,便真就是傻子!”

  二人鳥啄狗狗啃鳥似的鬧著,墨燃正要再嘻嘻哈哈地說些什麽去惹對方更生氣,卻忽聽得身後傳來一個陌生嗓音,略帶疑惑地“嗯?”了一聲,而後道:“兩位是新來的同·修嗎?”

  此人聲音清清朗朗,較尋常青年的聲色更為潤凈。

  墨燃與薛蒙齊齊回首,只見殘陽血色里,一位勁裝打扮的男子臨風而立。

  那男子生得五官深邃,眉目漆黑,束著黑玉發冠,一張蜜色臉龐英俊又精神。身材雖非高大魁偉,但身姿極為挺拔,更勝蒼松翠柏。尤其是一雙長腿,被黑色束褲妥貼包裹著,顯得修狹有力,筆直英武。

  墨燃的神色瞬間變了,眼前似乎閃過了隔世的鮮血與罪孽。

  他好像看到了跪在血雨腥風中的一個身影,琵琶骨被打穿,半邊臉的皮肉都被撕去,卻還寧死不降,不肯屈服。

  心頭一顫,像是葉片上落了一滴清白晶瑩的露水,墨燃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如果說他前世有敬佩過什麽人,那麽眼前這一位,定當是其中之一。

  原來那個要與他們同住的如風君子……竟然是他麽……

  作者有話要說:

  開學啦,墨餵魚小朋友來到了九華山鳥人大學,入住了歡樂的四人間寢室~

  墨燃:泥悶嚎!我是湖南湘潭來的墨微雨!我學的是哲學專業!請多多指教!

  楚晚寧:楚晚寧,我來自臨安,寢室陽臺丟的那一堆衣服和襪子都是我的,晚上我會把它們全都丟到洗衣機里洗,但我不會套被套,勞煩你們誰幫個忙,謝謝。

  墨燃:………………

  薛蒙:薛子明,四川,不要惹我,我爸爸掌握了整個下修界的經濟命脈,如果你們誰欺負我,我爸爸可以把你們家長手上的股票全部砸停,包括茅臺。

  墨燃:………………

  這個時候——

  寢室的門開啦!去洗衣服洗蚊帳的寢室長回來啦!!

  那麽,他究竟是配角欄里的梅含雪,還是葉忘昔呢?這是一道送分題2333333

 

 

61 本座很好?

  兄弟倆停止了打鬧, 雙雙起身。

  眼前之人有種十分莊嚴的氣質,薛蒙楞了一會兒, 才反應過來,頷首道:“嗯。說的不錯。你是誰?”

  他自幼任性慣了, 王夫人雖反複教他禮法, 他卻渾然不放在心上, 因此詢問別人尊姓大名,一不用敬稱, 二不先報出自己名號, 實在是非常不禮貌。

  但墨燃卻知道,此人是斷不會和薛蒙一般見識的。畢竟人家是……

  “在下儒風門弟子,葉忘昔。”青年果然沈穩不怒, 他漆黑的劍眉下,一雙眼眸宛如淬著星辰碎光,格外明亮銳利, “敢問閣下高姓。”

  “葉忘昔?”薛蒙皺起眉頭, 喃喃道,“沒聽說過。沒名氣。”

  他嘀咕的聲音雖不響, 但對方耳力若是不差,肯定也能聽到了。墨燃因此在暗中拉了拉薛蒙的衣袖,讓他收斂一些, 而後斂去眸中的情緒,微微笑道:“在下死生之巔墨燃,身邊這位是拙弟薛蒙。”

  薛蒙掙開他, 朝他怒目而視。

  “別碰我,誰是你弟弟?”

  “唉,薛蒙,你啊……”墨燃嘆了口氣,隨後複又彎著眼睛,沖葉忘昔笑道:“舍弟頑劣,讓葉兄見笑了。”

  他倒不是突然轉了性子,對薛蒙客氣了起來。只不過因為這位葉忘昔實乃人中俊傑,雖然他此時藉藉無名,但是上輩子,人家可是整個修真界除了楚晚寧之外的第二大高手。

  天知道前世墨燃在葉忘昔身上吃過多少苦頭。這輩子再世為人,對於這位刀鋒般銳利,修竹般高潔的英傑,不說拉攏討好吧,至少墨燃再也不想與他為敵了。

  一個楚晚寧都夠他焦頭爛額的,再來個葉忘昔,那還有舒坦日子過?

  葉忘昔話不多,互相客氣了幾句,便回屋去了。

  他人一走,墨燃又恢複了那神憎鬼厭的嬉笑嘴臉,拿胳膊肘捅了捅薛蒙,笑著問道:“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這個人啊。”墨燃問,“喜不喜歡,好不好看?”

  “……?”薛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罵道,“神經病。”

  墨燃哈哈笑道:“我們四人同住一院,往後就要低頭不見擡頭見了,你該慶幸與我們住一起的是他。”

  薛蒙奇怪道:“聽你語氣,你認識他?”

  墨燃當然不能說實話,便老不正經地開玩笑道:“不認識,不過呢,我看人只看臉。我瞧他好看,心中歡喜的很。”

  薛蒙罵道:“惡心!”

  墨燃打了個哈哈,轉身揮揮手,又背對著薛蒙做了個咒罵的手勢,便懶洋洋地回了自己的石頭小屋里,哢噔一下落了門閂,把薛蒙的罵罵咧咧都關在了外面。

  翌日清晨,墨燃起了個早。

  為了讓他們熟悉桃源生活,羽民特將修行延後了三天。墨燃梳洗完畢,見葉忘昔已出門去了,而另外兩人尚未醒來,便自己去街上閑逛。

  清晨薄霧里,不少仙門劍客步履輕盈,飄然而過,趕去各自修煉的地方。

  墨燃途經一家早點鋪子,瞧見新出一鍋水生煎,想起小師弟還病著,於是走過去道:“老板娘,要八只煎包,再打一碗甜粥,帶走。”

  擺攤的羽民頭也不擡地說:“給我六根羽毛。”

  墨燃一怔:“六根什麽?”

  “六根羽毛啊。”

  “……那我現在是不是得去找只雞,拔幾根毛?”

  那羽民掀起眸子白了他一眼:“沒毛還想吃飯?去去去。”

  墨燃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待要再細問,忽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一只纏著繃帶的手伸了過來,指間夾著六片金光璀璨的羽翼。

  “老板娘,打粥吧,我替他付了。”

  羽民接了翎毛,也懶得和他們啰嗦,轉身打包早點去了。墨燃側過臉,就瞧見葉忘昔正立在他身邊,端的是清秀英挺,氣度自華。

  “多謝你了啊。”揣著熱氣騰騰的煎包和甜粥,墨燃與葉忘昔邊走邊說,“今天要是沒遇到你,恐怕我們都得餓肚子。”

  “無妨。”葉忘昔道,“十八姑娘記性不好,總是忘記給新來的人一些羽毛。我也是恰巧路過,舉手之勞而已,你不必客氣。”

  墨燃問:“在桃花源做買賣,都需要拿羽毛來換取?”

  “不錯。”

  “那羽毛是從哪里來的?”

  葉忘昔道:“拔來的。”

  “拔、拔……”墨燃有些呆住,還真是從鳥身上拔的?那這里的鳥不得被他們拔禿嚕了?

  見他面露驚異,葉忘昔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想什麽?這桃源里有一個始祖深淵,據說是當年朱雀上神羽化飛升的地方,深淵底下盡是赤焰真火,酷熱難當。因此周遭寸草不生,百獸皆不能活。”

  墨燃聽他這般形容,立刻想到了昨天路過城郊時,遠處一段透著血色的天幕,便道:“那個深淵可是在城北附近?”

  “你說的不錯。”

  “那和羽毛又有什麽關系?”

  葉忘昔道:“是這樣,始祖深淵附近雖然沒有其他生靈能夠存活,但是深淵里面卻棲息著一群怒梟,它們以真火為巢,晝伏夜出。他們的翎毛可以助羽民修為精進。”

  “原來如此。”墨燃笑道,“難怪要拿羽毛來換東西。”

  “嗯。不過你需得留心,夜間活動時,他們的羽毛會變得與尋常夜梟無異,即使抓到了也毫無用途。只有當每天旭日東升時,怒梟千百成群地返回始祖深淵。即將進入深淵的一刻,他們身上的羽翼會重新變回金色,那時摘下才有用。”

  “哈哈,那豈不是成了修煉輕功?要是功夫不到家,掉下去可就成烤肉了。要是不去摘,那又會活活餓死。”墨燃忍不住嘖嘖,“這可真叫人苦惱。”

  葉忘昔問:“你莫不是不善輕功?”

  墨燃笑道:“一般一般。”

  “那可不行。”葉忘昔道,“怒梟行動迅猛,不輸鷹隼。你若不勤加修行,不出幾日就會餓肚子。”

  “這樣……”

  見墨燃兀自走神,葉忘昔嘆了口氣道:“我所得的羽毛不少,暫且也不缺得用。你們三人若有需要,先問我取就是。”

  墨燃連連擺手,笑道:“這怎麽好意思。這六根羽毛當是我問你借的,我先回去吃飯了,明日要是采得了羽毛,我就還給你。多謝啦。”

  告別了葉忘昔,墨燃揣著粥飯回到了別院。

  薛蒙的屋子里頭沒人,大約醒了閑著無事,四處亂逛去了。墨燃於是來到了楚晚寧的竹樓。

  楚晚寧尚不曾醒。墨燃把粥和煎包在桌上放了,來到他床邊,低頭看了他一眼。

  突然間某種熟稔的感覺飄上了心頭。

  這個小師弟睡著的樣子……怎麽有點像某個人?

  但又想不起來到底想誰,只是印象里模糊有個人也是這個樣子,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是把自己蜷成一團,手枕在臉頰邊——到底是誰呢?

  正在他發呆的功夫,楚晚寧醒了。

  “唔……”翻了個身,楚晚寧看到床邊的人,猛然睜大了眼,“墨燃?”

  “都說了幾遍了,要叫師兄。”墨燃揉了揉他的頭發,而後探到額頭一試溫度,“燒熱退啦,來,起來吃點東西。”

  “吃東西……”榻上的孩子楞楞地重複,發髻淩亂,襯得一張臉愈發水靈可愛。

  “你看師兄疼不疼你,起了一早去買的早點。趁熱快吃吧。”

  楚晚寧穿著潔白的里衣下了床,走到餐桌前。桌上擺著一只鮮嫩荷葉,里頭生煎包子皮薄底酥,撒著碧綠的蔥花和黑芝麻。另有一小盅龍眼桂花粥,煮的軟糯稠厚,正冒著騰騰熱氣。

  素來強勢的玉衡長老,竟生出了一絲不確定:“給我的?”

  “啊?”

  “都是……給我買的嗎?”

  墨燃楞了一下:“對啊。”

  他看著楚晚寧猶豫不決的樣子,想了想,笑道:“快吃吧,不然就冷了。”

  楚晚寧在死生之巔那麽多年,眾人雖敬他,卻因他性格倔強冷淡,幾乎無人願意與他一同進食,更別提替他打一份早飯了。有時候他看著弟子間互相關照,嘴上雖不願承認,心里卻忍不住微羨。因此對著這一碗粥,幾只包子,默默良久,竟也舍不得去吃。

  墨燃見他坐在小凳上,盯著眼前的吃食,卻不曾動筷,還以為不對他胃口,於是問道:“怎麽了?是不是油膩了些?”

  “……”

  楚晚寧回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拿起調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涼,小心翼翼地喝了口。

  他若是昔日俊美冷淡的楚宗師,這樣喝粥只會顯得涵養頗好,雅致翩翩。

  但換在一個孩子身上,竟有些笨拙與可憐。

  墨燃誤會了,便對他說:“你可是不喜歡龍眼?那你揀出來丟邊上,不礙事。”

  “沒。”小師弟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重新望向墨燃的時候,烏黑的眸子卻是溫潤的,“我喜歡的。”

  “哦……哈哈,那就好,我還以為你不愛吃呢。”

  楚晚寧垂下濃密的睫羽簾子,小聲重複道:“我喜歡的。以前從來沒人會這樣待我。

  他說著,擡起眸子望了墨燃一眼,認真道。

  “多謝你,師兄。”

  墨燃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一番話,不由得怔住了。

  他不是什麽良善之人,也不喜歡孩子。之所以對夏司逆好,只不過覺得他小小年紀身手不凡,是個值得結交的後生。

  可是他一番功利之心,對方卻以真誠相待。墨燃不禁有些赧然了,但聽這小師弟的話,又覺得好奇怪,於是擺手讓楚晚寧不要再謝自己之後,他問道:“以前沒人給你買過早點嗎?”

  楚晚寧沒什麽表情,點點頭。

  “璇璣長老門下的那些人,不會互相照顧嗎?”

  楚晚寧道:“我不常與他們聚在一起。”

  “那你入門前呢?你在俗家的時候,你爹娘……”話說到一半,墨燃就頓住了。

  他這小師弟生的這樣玉雪剔透,哪個做父母的忍心把他扔到山上來修煉,且從不來門派看他一眼?想必他的遭遇和師昧、和自己都是一樣的。

  果然,楚晚寧平靜道:“父母見棄,也沒有其他親眷,沒人帶我。”

  墨燃不說話了,良久靜默後,他長嘆了口氣。心道:我本來與這孩子交好,一是看他修為高超,二是看他頗為沈穩,與尋常吱呀亂叫的小孩兒不一樣。卻不想他竟與我一般身世。

  他看著眼前的師弟,不由想到自己年幼時那段滿是辛酸苦楚的歲月,胸臆中一股熱血湧動,漸生憐憫與親昵。忽然道:“從前沒人帶你,但以後有了。你既喚我一聲師兄,從此我便要好好照顧你。”

  楚晚寧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樣說,顯得有些驚訝,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揉開一個微笑,說道:“你要照顧我?”

  “嗯。以後你跟著我,我教你心法,教你練劍。”

  楚晚寧笑意更濃了:“你要教我心法,教我練劍?”

  墨燃誤會了他的神情,撓頭道:“你別嘲笑我啊,我知道你修為很不錯了,但你畢竟尚年幼,很多事情都要再學。璇璣長老門徒眾多,他定顧不著你。你跟我學有什麽不好的,我至少還是有一把神武的人呢。”

  楚晚寧靜了良久,開口道:“我不曾嘲笑與你。我……覺得你很好。”

  這樣的話,換做以前,他是萬萬說不出口的,但身體變小了,似乎連帶著性子也會柔和,就好像躲在了暗處,終於可以卸下硬邦邦的面譜。

  倒是墨燃,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被人誇“你很好”,盡管對方只不過是個小孩子,但也令他手足無措,驚喜非常,磕磕巴巴了半天,素來厚得像城墻般的臉皮,竟然漲紅了。

  他喃喃著重複:“我、我我我很好……我很好麽?”

  忽然模糊地想起,自己年幼時,曾是真的想做一個好人的。

  但,那時卑微卻溫柔的願望,就和“長大後要討胭脂鋪的李姊姊當媳婦兒”“賺夠了銀兩就天天都要買燒餅吃”“要是以後一頓飯里能有兩塊兒紅燒肉,當神仙都不換”一樣,後來都成為風吹雪散的記憶了。

 

 

62 本座來到古臨安

  墨燃他們的修行很快開始, 當然,攢羽毛是他最熱衷做的事情, 畢竟他又不指望真的從前世這幫手下敗將里學到太多東西,過好日子才是正經的。

  他們每日破曉前去始祖深淵搶奪金羽, 而後去祝融洞打坐, 以體內靈力對抗祝融洞炎陽, 提高自身修為。兩個時辰後,跟著羽民修習鬼怪制衡之法。

  再兩個時辰, 修羅場互相對抗。

  入夜前, 去桃花源觀星崖聽十八姑娘講解《百鬼譜》,《驅靈訣》。

  當然墨燃最喜愛的是晚上觀星崖聽經,因為那是唯一會將三大不同專精的修士聚到一處的課習。

  他知道師昧輕功不好, 惦記著對方不吃飽肚子,所以摘下來的羽毛,每天都會分一半給師昧用。不過除此之外, 也難以和師昧有過多交集, 反倒是天天與楚晚寧相處,兩人漸漸形影不離。

  這段時光, 往往是楚晚寧坐在橋欄上吹葉子,墨燃坐在他旁邊托著腮聽日升日落,雲起雲舒。

  或是楚晚寧站在河邊餵魚, 墨燃撐著傘立在旁邊看著錦鯉踴躍,碧波金鱗。

  桃花源落雨時,墨燃拉著楚晚寧的手, 和他一起沿著皸裂古舊的青石小徑行走,一把油紙傘端端正正,開在兩人頂頭。

  若是積水深了,墨燃便會背起小師弟,雨點滴滴答答,小家夥伏在他肩頭很安靜,總也不多說話。

  只是有時背的熱了,額頭有細細的汗珠,那寡言的師弟就會拿巾帕默默替他擦一擦。那帕子白凈素淡,邊角繡著一朵海棠花,墨燃總覺得眼熟,像是哪里瞧見過,但忽悠悠的念頭就像落入深潭的細雨,再也無從找起了。

  這一日,楚晚寧於院中休憩,墨燃心血來潮,解了他的發辮替他束成高高的馬尾。正梳著頭發,忽見得葉忘昔捂著左肩,面色微郁地走進了院中。

  墨燃眼尖,微微擡起眉毛:“葉兄受傷了?”

  “嗯。”葉忘昔頓了一下,皺著眉道,“切磋時受的小傷,無妨。只是那人當真輕薄下流,令人鄙夷!”

  “……”

  墨燃囁嚅,甚是難以置信:“有人非禮你?”

  葉忘昔瞪了他一眼,目光銳利,冷冷道:“你想什麽。”

  “哈哈哈,開個玩笑嘛。”墨燃尷尬地笑了兩聲,忍不住好奇道,“你說的那人,是誰啊?”

  葉忘昔道:“還能有誰?還不是昆侖踏雪宮的那個風流種子。”

  一聽這個形容,墨燃“啊”了一聲,心道:莫非是他?

  這些日子他時常在桃花源里聽到一些女弟子竊竊私語,張口“大師兄”,閉口“大師兄”的。年紀輕的也就算了,就在昨天,他還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修站在花叢邊發癔癥,眼神飄忽地喃喃著:“這世間男子,沒有一個能與大師兄比肩,若是他能真心看我一眼,跟我說說話,我便是墮入地獄,也毫無怨恨。”

  如此癡怨之態,讓墨燃當時就笑噴了,並懷疑她說的“大師兄”就是自己想的那個人,但是桃花源里修士眾多,且彼此之間並無太多往來,他從來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又不好意思和女弟子們探聽八卦,因此也不能確定。

  “我今日在西市的靈湖樓喝酒,”葉忘昔說,“那個混帳東西碰巧也在里頭。我見他懷中摟著兩名女子,已是十分浪蕩,但別人你情我願,與我也無關系,便也不好說什麽。”

  墨燃贊同道:“這倒是。”

  “但後來,外頭沖進來了個孤月夜門下的女弟子,神色焦灼,左顧右盼,顯是來尋人的。”

  墨燃笑道:“就是來尋那個‘大師兄’的吧?”

  “你也聽說大師兄了?”

  “哈哈,那你看看,連你這樣的正人君子都知道了他的風流爛帳,我這種張家長李家短的,又怎麽會不清楚?”

  葉忘昔默默看了他一眼,道:“那個大師兄當真不是東西。孤月夜的女修來尋他,實是因為他前些日子與人家交換了信物,說是要結為道侶,從此不再相離。”

  墨燃又笑了:“那這話是萬萬聽不得的。我猜那定情信物大師兄有個十七八件,件件一樣。追一個姑娘便送一次信物,恐怕連海誓山盟的說辭都沒啥區別。”

  一直安靜聽著沒說話的楚晚寧終於開口了,他瞥了墨燃一眼,似是不滿地說:“你又知道了。”

  誰知葉忘昔卻站在了墨燃那邊:“墨兄說的不錯,事實確是如此。那女修原本就暗慕大師兄,聽他這麽一說,便信以為真,當晚就失身給了他。”

  墨燃:“哎喲。”忙去捂楚晚寧的耳朵。

  楚晚寧不動聲色道:“你這是做什麽?”

  “小孩子不能聽這個,聽多了不利於修行。”

  楚晚寧:“……”

  墨燃捂好了楚晚寧的耳朵,立刻眼睛亮亮地迫不及待問:“然後呢?”

  葉忘昔是個正人君子,哪里想得到墨燃這個卑鄙小人簡直就是把他義憤填膺的敘述當桃色話本在聽,正氣凜然道:“然後還能怎樣?大師兄自然是不願認賬,也不願與那女修多做糾纏。那女修拿出的信物劍穗,豈料大師兄左右摟抱著個兩個女子也各有一枚,說只要與他是朋友的,都會贈一枚劍穗相伴,並非是送與道侶的。”

  “嘖嘖,那當真無恥之極。”

  “是啊。”葉忘昔說,“我看不慣,便與他論了起來。”

  他說道這里,臉色微有異樣。過了一會兒,才道:“論了不愉快,便打了起來。”

  墨燃笑了笑:“這樣。”

  心里卻道:恐怕不是。如果“大師兄”真的就是他猜的那個人,那麽以那人的性格,是斷然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和人動手的。只怕這里葉忘昔是出於尷尬,隱瞞了些什麽。

  不過葉忘昔既然不願意說,墨燃當然也不會戳穿,於是換了個話頭道:“那大師兄的身手想必不錯,要是尋常人,定是傷不了葉兄的。”

  不說這個倒還好,一說這個,葉忘昔似乎更惱了,一雙漆黑的眸子里星火燎原,閃動著騰騰怒意。

  “好?好什麽。”葉忘昔忿然道,“自己法術平庸,動手全靠女人——不是東西!”

  “啊?哈哈哈哈哈。”墨燃聽他這麽說,定睛一看,只見得葉忘昔除了肩膀上的劍傷之外,臉頰處也有三四道斷續的血痕,顯然是被女人的指甲撓的,不由笑得打跌,“大師兄果然名不虛傳吶,哈哈哈哈。”

  楚晚寧卻不說話,他自葉忘昔說“論了不愉快,便打了起來”開始,就似乎在深思。

  待葉忘昔回房去包紮傷口了,楚晚寧才道:“墨燃。”

  墨燃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叫師兄。”

  “……”楚晚寧道,“他說的大師兄,是梅含雪吧?”

  墨燃笑道:“我猜是的。”

  楚晚寧又不說話了,略略思忖著。

  忽然像是想通了什麽,倏忽睜大眼睛:“這位葉忘昔,該不會是被——”

  “噓!噤聲!”墨燃把手指湊到他唇邊,止住了他的話語,而後蹲著身子,與楚晚寧保持齊平,笑道,“你小小年紀,想些什麽呢?”

  “……早前聽說過梅含雪此人……特別不靠譜,什麽荒唐事都做過,沒想到他連儒風門的弟子都敢……”

  墨燃隨意笑道:“哈哈哈,他是挺不靠譜的。但別人的事情我們少管。來,師兄繼續給你綁頭發。之前在西街見到個發扣挺好看,也不貴就買了,我給你戴上看看。”

  就像墨燃不喜歡楚晚寧的品位,楚晚寧也對墨燃的喜好不敢恭維。

  楚晚寧對著那只流光溢彩的金色蘭蝶浮誇發扣,陷入了沈默:“……你確定這是給我戴的?”

  “是啊。小孩子就要用金色啊紅色的,你看,多活潑。”

  楚晚寧:“…………”

  實在是很不情願,但是細細想來,這似乎是墨燃第一次送自己東西,於是也就閉嘴不說話了,沈著臉任由墨燃把發扣扣到他馬尾的頂束。金色的蘭草和蝴蝶在墨色長發上發出燦爛輝光。

  楚晚寧垂下睫毛。

  忽然覺得這樣也很好。

  這樣的顏色,這樣的墨燃,這樣的自己,若是身軀恢複,是斷然不會再有的。

  這只蝴蝶,就像從夢里飛來的一樣。

  白雲蒼狗,日月如梭。

  眾修士於桃源修行,轉眼已過半年。

  按十八姑娘所說,半年之後,眾人需要依次接受羽民考驗,測一測修行進展如何。

  “這是諸位來到這里之後的首次試煉。”集會上,十八婉婉道,“試煉內容按照諸位各自所修的心法不同,分為三大險境。禦守們進入‘血河境’,治療們進入‘大悲境’,攻伐們進入‘修羅境’。”

  “以上三大險境,都是按照數百年前鬼界攻入人間存留的記憶,還原出來的虛境。諸位在其中不會有任何危險,破解虛境內的危機後,便會返回桃源。”

  “虛境試煉每次只可進入兩人,也就是說,試煉者可以獨自挑戰,若要邀請同伴,只可邀請一名。試煉所輪次序,以仙使通告為準。”

  集會散後,試煉便徐徐展開了。墨燃不知道禦守和療愈那邊的情況,但攻伐這里,已經接連測了六七個人,所幸那些人都完成的不錯,看來此番試煉也並非太難。

  一旬過後,便輪到了墨燃。

  掌管攻伐修士們的,正是十八,她微微一笑,問道:“墨仙君可需要同伴一並前往?”

  墨燃想了想:“我要是挑了一個人和我一道兒去,那他是不是不用再受一次試煉了?”

  “這是自然。”

  “那我帶師弟去吧。”墨燃指了指楚晚寧,“他年紀小,到時候一個人,我不放心。”

  皓月當空,他們隨著十八來到了一個黑魆魆的洞穴邊,那洞口籠罩著一層金紅薄煙。

  十八道:“二位仙君請聽好,修羅境所還原的景象,是兩百年前鬼界的第一次破裂慘狀。當時因為結界未能修補及時,大批冤魂厲鬼逃往人間,殘害生靈無數。這個虛境就是依照當年臨安一個幸存者的記憶所擬。你們踏入山洞的一刻,就會來到兩百年前的戰亂臨安城。殺掉領兵的鬼王,虛境自破。”

  墨燃看了楚晚寧一眼,轉而對十八笑道:“仙子姊姊,你看我皮糙肉厚的無所謂,我師弟才六歲,你說這刀劍無情的,萬一傷到了他……”

  “你不必擔心,虛境中的一切兵刃都不會真正傷及二位。”十八說道,“你們若是受了傷,會有靈力自行標記,若是標中了要害,便代表二位重傷身亡,挑戰就失敗了。”

  墨燃這才放心,撫掌笑道:“原來是這樣,仙子姊姊們考慮得真周道,多謝多謝。”

  既然擔心已除,墨燃便和楚晚寧一同前往洞中試煉。那山洞黑魆魆的,他們前腳剛邁進去,身體便驟然感到一陣懸空,緊接著眼前閃過五光十色的模糊景象,無數張扭曲的人臉匯聚成河流在身下漂過。

  待到兩人墜落於地,雙腳踩穩後,發現自己已然被傳送到了古臨安,站在城郊故道口。此時正值晌午,日頭大曬,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臭。

  兩百年前百鬼夜行的臨安古城,便伴著這濃郁的腥氣,猶如一紙戰火中焦黃的殘卷,在墨燃與楚晚寧眼前,緩緩的,淒然展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羽民幻境副本的幾種選擇】

  墨燃和楚晚寧下二人副本是什麽結局?

  沒奶,撲街。

  墨燃和師昧下二人副本是什麽結局?

  沒機會,作者不讓。

  墨燃和薛蒙下二人副本是什麽結局?

  吵到在boss面前比誰自絕經脈快。

  薛蒙和師昧下二人副本是什麽結局?

  正常配置,可以贏。

  薛蒙和師尊下二人副本是什麽結局?

  撲街,一個dps一直在旁邊給另一個dps鼓掌喝彩。

  師尊和師昧下二人副本是什麽結局?

  boss死於暴走的墨燃手里,遂沒有這個副本。

 

 

63 本座見到了誰!

  當年的臨安城正值戰亂, 過眼處滿地血膏,四下里盡是斷壁殘垣。在厲鬼瘴氣的熏蝕之下, 城郊百草委頓,萬木枯槁。

  墨燃還未及回神, 就聽得一陣異響, 他擡起頭, 陡見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殘枝上掛著一副新鮮肚腸,十余只黑鴉正圍著啄食, 血滴和肉渣不斷地往下濺落。

  樹下, 一具中年男子的屍身倒伏著,腹部被利爪撕開了,汙血和臟器流了一地。沒有人能夠知道他死的時候究竟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的, 他的眼珠子已經被啄空了。

  這樣的場景,墨燃並不陌生。

  前世他縱橫人間,曾屠盡了儒風門七十二城, 當時血流漂杵, 屍橫遍野,亦是這般慘狀。

  可不知為何, 前世那些鮮血令他痛快不已,身體里每一絲骨肉都在肆意地嘯叫。然而此刻突然又見到了相似的慘狀,他心中卻起了一層森寒半寸憐憫……難道自己真是裝乖巧久了, 竟不知不覺漸漸轉了性?

  正思索著,忽聽得一陣馬蹄聲,前方竟起了一片揚塵。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世道還能縱馬疾行的, 多半不是什麽好鳥。

  墨燃立刻拉住楚晚寧,把他往自己身後帶,然而臨安故道四周空曠,並無可以匿身之處。眨眼間一行輕騎出現在了茫茫塵煙之中,近看了才發覺那些馬匹並不強健,有幾頭餓得連肋骨都根根明晰,有十余個人分別坐在馬背上,按著轡頭。

  那些人穿著制式統一的白底滾朱勁裝,頭戴紅白翎羽兜鍪,齊眉勒著雙龍絞殺額環。他們雖然衣物不甚幹凈,但卻十分整潔,雖然面容格外消瘦,但依舊精神矍鑠。更難得的是,他們人人都挽著一把勁弓,背後滿滿一筒羽箭。

  在烽火狼煙的亂世,最值錢的是兩樣東西:食物,以及武器。

  他們顯然不是普通人。

  墨燃正不知來者是善是惡,是敵是友。卻聽得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慘聲喊道:“爹!阿爹!”

  少年撲通一聲從馬背上踉蹌滾落,摔跌進泥土里,又連滾帶爬地起來,跌跌撞撞朝樹底下跑去,撲在那個橫死的中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起來:“阿爹!阿爹!”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憐憫的神情,但他們顯然已經見過太多的生死,多到甚至有些麻木,因而除了撫屍痛哭的少年之外,並無第二個人下馬相勸。

  有人註意到了不遠處的墨燃和楚晚寧,楞了一下,用臨安土音濃重的官話問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墨燃道:“對,……我們從蜀地來的。”

  “這麽遠?”那人吃了一驚,“這世道,一入夜都是厲鬼,你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會些法術。”墨燃心知言多必失,見這些人並無歹意,便拉了楚晚寧出來岔話頭,“這是我弟弟,我們路過這里,走不動了,想歇一歇。”

  騎隊里那些人見了楚晚寧,有幾個似乎是微微楞了一下,更有兩人小聲交頭接耳了兩句。

  墨燃警覺道:“怎麽了?”

  “沒什麽。”為首的青年道,“說正經的。你們要歇到城里頭去歇吧。別看這里眼下沒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處都是鬼,小滿的養父就是白日頭出去找吃的,結果昨兒下了暴雨,沒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你看這不就……”他重重嘆了口氣,再沒有說下去了。

  原來小滿就是那個痛哭流涕的少年,樹下死去的是他的養父。亂世中總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個家里出去個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沒得回來。

  雖知這是兩百年前早已發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幾欲泣血,墨燃看在眼里,胸中卻仍忍不住泛起微澀。

  然而微澀過後,湧起的便是一陣陡然心驚。

  前世殺人不見血,為何漸漸心軟至此?

  當即拉著楚晚寧,與那一騎青年告別。

  為首的那個人說道:“你們進了臨安城,找個地方先住下。臨安馬上要全城舉遷到普陀了,那里靈氣充沛,暫未受鬼氣侵襲。你們孤孤單單的,不如和我們一起走。”

  “全城舉遷?”

  “是啊。”那人說到此事,目光灼灼,面容都像在散發著光輝,“多虧了楚公子的好計謀,全城老小都能撿回條命啊。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尋一圈,看看有沒有幸存的人可以帶回城去——唉,小滿,走吧,走吧。”

  他喚小滿,但小滿仍然抱著養父的屍身在流淚,沒有回頭來看一眼。

  墨燃嘆了口氣,拉了拉楚晚寧,低聲道:“走吧。我們先進城去。”

  楚晚寧點頭,忽而問:“你說他們全城舉遷,到底成了沒成?”

  墨燃拉著他微涼的稚嫩小手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聽真話。”

  “小孩子還是聽假話比較好。”

  楚晚寧便道:“他們沒有走成。”

  “對啊。”墨燃說,“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話是什麽,偏偏還要再問,好像問我一遍,結局就能改變似的。”

  楚晚寧不理他,繼續問:“你知道他們為何沒有走成嗎?”

  “你看你又問我,我又不是活了兩百年的老妖精,這我怎麽清楚。”

  楚晚寧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兒才陰郁道:“兩百年臨安城的人,幾乎都死絕了。”

  墨燃:“……”

  楚晚寧道:“沒逃出幾個。”

  “不是,師弟啊,你年紀輕輕,怎麽全都知道?”

  楚晚寧白了他一眼:“玉衡長老在舊史上講到過不止一遍,你上課不聽,反倒來問我為何這麽清楚,委實可恨。”

  墨燃有些無語,心道我上我師尊的課走神,他都還沒罵我,你罵我做什麽,但想想看還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由著他開心算了。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城門,來到了臨安的主城內。這座一面矗立於錢塘江邊的古老城池已經堅壁清野,驅魔工事遍布墻頭與城沿。

  城池外堆積著數不清的屍體,都布滿著惡鬼詛痕,像這種屍體若不處理,到了晚上都是會起屍的。

  道士們趁著正午陽氣,出來在外面拿香灰拂灑,對於那種詛痕格外深刻的,他們都在以朱砂蘸酒,畫符驅散。

  城門拒馬前站著兩個守衛,打扮和剛剛在城外見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樣,也是白底紅滾邊,雙龍絞殺額環,臂挽弓,背後箭筒滿羽。

  “站住,什麽人?”

  墨燃於是又按剛才的話解釋了一遍,那兩個門衛並非存心想攔人不讓進,而是要做個登記,於是把他們二人記錄在案後,便放他們進去了。

  走之前墨燃想起了剛剛那騎馬少年提及的“楚公子”,既然那人說,臨安舉城遷移,是托了“楚公子”的好主意,那麽破解虛陣的關鍵,應該就在這個楚公子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閣下打聽一個人。”墨燃道。

  守衛掀起眼簾:“你們從蜀中來,還有認識的人?”

  墨燃笑著說:“不是,是方才路上遇見的幾位軍爺,提到了一位姓楚的公子,說他兩天後要帶全城老少遷往普陀,不知這位楚公子是什麽人?在下略通法術,若有力所能及之處,也想撘一把手。”

  守衛來回打量他一番,許是覺得墨燃能帶著個小奶娃千里迢迢毫發無損地來到這里,應該確實有些能耐,便道:“楚公子是太守老爺的長子。一個月前鬼王降臨,太守老爺不幸罹難,這之後都是公子爺在領著我們禦敵。”

  “太守的公子?”墨燃和楚晚寧互相看了一眼,墨燃轉而道,“好奇怪,太守公子也通法術嗎?”

  “有什麽好奇怪的!”守衛橫了墨燃一眼,“就允許大門派修真,不允許凡間散修嗎?”

  “……”

  散修有是有,但從來成不了氣候。

  墨燃心道,莫不是這楚公子半桶水晃的叮當響,瞎出主意害了臨安全城百姓性命?

  但依著守衛的指點,往太守府走去,墨燃立刻發現自己想錯了。那位趕巧和他師尊老人家一個姓的公子爺,顯然不是什麽三腳貓功夫。

  因為他看到了上清結界。

  上清結界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凈氣結界,可以阻擋範圍內一切邪佞之息。只要這種結界開著,莫說是普通鬼怪,即使是千年厲鬼,也難以踏入其中半寸。

  不過這種結界的禦護範圍必須施術者親臨其中,作為陣眼。並且所覆區域極小,就連楚晚寧這樣的大宗師,也只能用上清結界籠掉半個死生之巔而已。

  而此時此刻,這位兩百年前的楚公子,造出了一個覆蓋了太守府方圓十里的上清結界,雖然遠不及楚晚寧,但也絕不是尋常人所能比肩的了。

  兩人往太守府門口走去,墨燃原本想著試試運氣,讓人通報一下,說是有修士自請襄助,看看那位太守公子爺願不願意賞臉相見。

  豈料剛轉過一個拐角,就看到太守府衙門口,排了三道長長的隊伍。六個和守衛騎兵相同打扮的女侍擺出厚實的大木桶,幾百個面黃肌瘦的老弱婦孺聚在府衙前,正依次領著布施的粥飯。

  領完粥的人,又都來到府前的一株海棠花樹下。那花樹下立著個白衣男子,一頭墨色長發松散地綰成一束,正把一張又一張畫好的符紙派分給眾人,並細細地叮囑所需註意之事。

  他背對著墨燃,因此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不過那些領了符紙的人都朝他感激地道著:“多謝楚公子大恩大德,多謝楚公子大恩大德……”念叨叨地散了。

  原來這位便是太守公子爺了?

  墨燃心生好奇,拉著小師弟繞過去一看。

  只一眼,墨燃頓時眼睛睜得滾圓,猶如五雷灌頂——

  這、這不是楚晚寧嗎???

  莫說是墨燃,就連楚晚寧自己都楞住了,排在隊伍尾端遠遠瞧去,太守楚公子面目清臒,劍眉鳳目,鼻梁弧度卻很柔和,便連那一身白衣,都與自己相似至極!

  楚晚寧:“……”

  墨燃:“……”

  僵了老半天,墨燃顫巍巍地說道:“師弟啊。”

  “嗯。”

  “你有沒有覺得……這位楚公子,長得格外像一個人?”

  楚晚寧幹巴巴地:“像玉衡長老。”

  墨燃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怎麽回事?這人是誰?和師尊什麽關系?”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聽課認真麽?”墨燃很急。

  “這個課上又不會講。”楚晚寧很氣。

  兩人就又不說話了,排在隊伍里,慢慢往前挪著,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子爺看。

  再仔細瞧了,其實楚公子與楚晚寧長得並不是如出一轍。這位公子爺的面容更加文靜儒雅,眼睛沒有那麽狹長,瞳仁更溫潤些,目光也較楚晚寧柔和許多。

  墨燃看著看著,忽然“咦”了一聲,低頭又去看小師弟。

  “你讓我好好瞧瞧。”

  “幹嘛……”楚晚寧不免心虛,將臉轉開去了。

  墨燃見他躲了,愈發不依不饒,伸手去捏他的臉,強行令他回過頭來。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喃喃道:“哎呀。”

  楚晚寧強作鎮定:“怎、怎麽了?”

  墨燃瞇起眼睛:“難怪方才在城外,那些人見到你會交頭接耳,我忽然發現,你長得和師尊也有點像啊。”

  “………………”

  楚晚寧忙掙開他,耳朵尖卻漲紅了:“胡說八道。”

  “可是好奇怪,為什麽那些守衛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卻半天想不到?”

  楚晚寧:“…………”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脆生生的一聲響,有個稚子的聲音喊道:“阿爹。”

 

 

64 本座給師弟講故事

  墨燃循聲瞧去, 看見答案豁然出現,並且自府衙的石階上跌跌撞撞地跑來。

  那是一個三四歲的孩童, 手里抓著只竹子小風車,朝著楚公子蹦跶。他穿著素凈的小衣衫, 襟前掛著碧玉項圈、福祿寄名鎖、紅綢護身符, 儼然就是縮小了一圈的小師弟。

  “……”墨燃這回算是知道, 那些騎兵交頭接耳的原因了。

  他禁不住喃喃:“師弟啊,你和師尊都是臨安人, 而且師尊還姓楚, 你說這兩百多年前的楚家,該不會是你們的宗家,你們倆該不會是什麽遠方親戚吧……我覺得這可能很大啊。”

  楚晚寧沒吭聲, 也盯著那兩個人看。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年少時的事情都記不太清晰了。

  難道,這個楚公子, 真的是自己的某位先輩嗎……

  正思忖著, 隊伍排到了墨燃。

  楚公子擡起眸來,原本正要給墨燃符紙, 然而見到是個面生的人,不由微怔,隨即溫和地笑了笑:“異鄉人, 初來此地?”

  他聲音醇厚儒雅,更與楚晚寧的冰冷肅殺不同。

  “啊……啊是、是啊。”

  驟然有一個長得那麽像師尊的人,如此和氣地與自己說話, 墨燃還真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一時間不知所措。

  太守公子微微一笑:“在下楚洵,敢問閣下尊姓?”

  “我、我姓墨,我叫墨燃。”

  “墨公子是從何處來到臨安的?”

  “遠、遠得很,在蜀、蜀中。”就算楚洵公子氣度溫和,但墨燃仍覺得自己要被這個人一眼看穿。

  楚洵微怔,而後謙謙微笑道:“確是好遠。”他頓了頓,目光垂落數寸,瞧見了立在旁邊的楚晚寧,儒雅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訝異。

  “這位是……”

  “我叫夏司逆。”楚晚寧道。

  墨燃把他帶到自己身邊,摸了摸他的頭,幹笑道:“這是我弟弟。”

  長得不像我,像你。

  或許是大戰在即,情形緊迫,楚洵無暇多想。又或許因為他只是一個幻境中的人物,難以對本不屬於這個幻境的事情做出太激烈的反應。總之他皺了皺眉頭,多瞧了楚晚寧一會兒,而後便將兩個畫好的符紙分別雙手交遞給了他們。

  “遠來是客,何況如今民不聊生。這兩張符紙還請二位收下,若是沒有別的安排,不如在城內多住兩日。”

  墨燃道:“我都聽說啦,公子是要帶城民們遷至普陀嗎?這符紙又是做什麽用的?”

  “這符紙是滅魂符。”楚洵解釋道,“佩在身上能夠隱匿活人氣息。”

  墨燃立即明了:“啊,我知道了。要是把活人氣息封住,鬼魂就無法覺察到對方是死是活。這樣即使我們當著厲鬼的面走過去,他們也會摸不清頭腦,不知該如何是好。”

  楚洵微笑道:“正是如此。”

  墨燃見他正忙碌,也不便再多問,於是謝過了楚洵公子,便拉著小師弟到邊上去了。

  兩人坐在墻垣邊,墨燃側過臉,見小師弟正捧著那張符紙出神,便問:“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確實是個好法子。”楚晚寧靜靜地思量著,“卻不知為何最後他們沒有走成。”

  “這個書上沒寫?”

  楚晚寧道:“兩百年前這場災劫,以《臨安集註》記載為最詳。但也不過寥寥數行。”

  墨燃問道:“書上怎麽說?”

  “臨安圍困,城中景象不得知。待得義軍破困,見屍枕倚於道,十室九空。太守府百人並黔首七百四十戶,俱亡矣。”

  “……”墨燃道,“死因都沒有寫嗎?”

  “沒有記載。當時臨安城是被圍困的,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後來有幾個幸存之人被羽民救回,但羽民往往不涉世事,所思所想與凡人不同。在他們眼里,真相如何並不重要,即使清楚,無故也不會告於天下。”

  楚晚寧頓了頓,繼續道:“不過,既然他們兩日之後便要走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也很快就能看到。我們不如四下再走走,或許能探著什麽端倪。”

  兩人把滅魂符收好,正要離開。

  忽聽得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楚晚寧的的衣袖就被扯住了。

  “小哥哥。”

  楚晚寧回頭,原來是那個與自己長得頗像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年歲極幼,奶聲奶氣道:“小哥哥,阿爹說你們在這里沒有地方住,如果不嫌棄,今晚可以留在咱們家里。”

  “這……”

  楚晚寧和墨燃面面相覷。

  墨燃問:“方便嗎?你爹爹都已經這麽忙了。”

  “沒有關系呀。”小家夥露出了溫憨的笑臉,“家里已經住了很多沒地方落腳的人啦,大家都住在一起。有爹爹在,晚上不害怕,沒有鬼。”

  他言語上還多有不連貫,但質樸熱情,卻也令人聽著心疼。

  墨燃道:“好,那我們晚上就來府上打擾了,謝謝你啊,小弟弟。”

  “嘿嘿,不謝我,不謝我。”

  看著他蹦蹦跳跳地跑遠,墨燃拉了拉楚晚寧的手,道:“哎,我說句真的。”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閉嘴。”

  “哈哈哈。你又知道啦?”墨燃笑著揉了他的頭發一把,“等回山了,我真得去找師尊問問,你們倆一個像大的,一個像小的。說和楚太守沒有血緣,我都不會信。”

  楚晚寧:“……有血緣又怎樣。”

  “啊?”

  楚晚寧淡淡看了樹下那一對父子,而後毫無波瀾地說道:“反正都是兩百年前的事了。都死了。”

  言畢轉身離去。

  墨燃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才拔腿追上他,邊走邊念叨叨地:“哎,你說你這小孩子,小小年紀,戾氣怎麽這麽重?那死了就死了,死了也是祖宗嘛。換成是我,我肯定要回去給他們立個祠,塑個九尺高的金身供著,渾身都要熏香料掛珠寶,年年香火不給斷。我還指望著祖宗罩我呢……唉唉,你別走這麽快呀。”

  兩人在城中走了一圈,發現每家每戶都在收羅稻稭,紮著稻草人。

  一問之下,知道原來這也是楚洵公子吩咐城民去做的。城中居民無論年歲大小,每人都需要有個相對的稻草人,草人里包裹著紙張,滴上本人的鮮血。做成所謂的“假傀儡”。

  這個道理就好像河神要吃人頭,就有人制成了饅頭,里面裹上肉餡兒投入河中獻祀河神。

  要知道有的鬼神出於根腳原因,頭腦並不機敏。稍微一點障眼法就能把他們騙的團團轉,比如楚晚寧他們之前接觸過的鬼司儀,就是泥巴腦子,極好忽悠。

  這樣看下來,楚洵最起碼為城民做了兩重準備,第一重是滅魂符,讓他們在逃難期間不會被鬼怪發現。

  第二重是稻草傀儡,因為鬼怪一旦發現城中百姓突然全部消失了,勢必極為狂躁,留下傀儡做掩護,可暫時穩住他們,為舉城遷徙拖延時間。

  可越是這樣,墨燃和楚晚寧心中的疑雲就越重。

  為何楚洵公子都已經布置得如此周詳了,還會功虧一簣呢?

  懷著這樣的疑慮,他們回到了太守府上。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不少住的偏遠的人不願意回家,拖家帶口地卷著鋪蓋來上清結界內過夜。

  太守府夜不閉戶,只留著白天看到的那種白衣守衛在四下巡邏。

  墨燃他們過去的時候,府上已經沒有空房了,到處都擠滿了人,一個廂房里最起碼三四戶人家蜷縮著,已無立錐之地。

  最後兩個人只得挑了個走廊歇下。被褥是肯定沒有的,墨燃問守衛要了些稻草,在地下鋪軟和了,把楚晚寧抱上去。

  “委屈你今天睡這里。”

  楚晚寧道:“挺好的。”

  “是嗎?”墨燃笑起來,“我也這麽覺得。”

  他倒在楚晚寧身邊,伸了個懶腰,然後把胳膊枕到腦後,看著廊廡木彖分明的頂。

  “師弟,你看那些鳥人造夢的本事真不錯,雖說這個夢境有幸存之人的記憶做基石,但居然能細化到連拱頂上的木紋都這麽清晰,也是難得。”

  楚晚寧道:“羽民畢竟是半仙之軀,法力雖未登峰造極,但總有些凡人不能及的本事。”

  “也是。”墨燃眨了眨眼,翻了個身,支著腦袋看著楚晚寧,“我睡不著。”

  “……”楚晚寧瞥了他一眼,“那我講個故事哄哄你。”

  他原本不過一句嘲諷的玩笑話,豈料墨燃臉皮居然厚的要命,笑道:“好呀好呀。師弟講個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吧。”

  楚晚寧沒料到他會當真,一楞,然後悻悻地把臉轉開去了:“你想得倒很美。這麽大歲數的人了,也不嫌丟人。”

  墨燃笑道:“那你看看,其實人啊,得不到的東西就會一直惦記,這跟歲數沒多大關系。我小的時候沒人說故事哄我,我就總是想啊,想啊,想要是有個人也能哄哄我就好了。後來一直沒有這個人出現,我也長大了,就不想了。但心里總還惦記的。”

  楚晚寧:“……”

  “你小時候也沒人跟你說故事吧?”

  “嗯。”

  “哈哈,所以你其實也不知道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該怎麽講,對不對?”

  楚晚寧:“…………這種靡靡之辭,有什麽好說的。”

  “不會就是不會,別說是什麽靡靡之詞的。你這樣子長大之後肯定得和我師尊一樣,成一個特別無趣的人,誰都不愛搭理你。”

  楚晚寧怒道:“不搭理就不搭理,睡了。”

  說完躺下合眼。

  墨燃笑得直打滾,滾來滾去,滾到楚晚寧身邊,他瞅著小師弟閉著眼睛的模樣,睫毛烏黑勻長,很是可愛,於是伸手捏了捏人家的臉。

  “真睡啦?”

  “睡著了。”

  “哈哈。”墨燃笑了,“那你睡著,我來給你講故事吧。”

  “你會講故事?”

  “對啊,就跟你會說夢話一樣。”

  楚晚寧閉嘴了。

  墨燃躺在他身邊,兩個人枕著稻草,頭和頭挨得很近。墨燃笑了一會兒,見師弟不理睬自己,也就漸漸不笑得那麽誇張了,只是眼睛仍然是彎彎的,看著廊頂,鼻尖時不時竄上谷稻粗獷的味道,聲音平靜又安寧。

  “我給你說的故事,是我自己編的。以前沒人講故事哄我,我很羨慕,但也沒有辦法,每天躺在床上,就自己講故事給自己聽。我講給你的這個,是我最喜歡的,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牛吃草’。”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睡前故事】

  餵魚講睡前故事是這樣開頭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孩子……

  楚晚寧講故事是這樣開頭的:道可道,非常道,講什麽故事。不會,講經。

  薛蒙:不聽不聽,王八念……呸!我聽!我聽就是了。

  薛蒙講睡前故事是這樣開頭的:我跟你講,我是個學霸,從小拿過無數次第一,今天先來跟你說說我是怎麽拿到第十四屆修真界青少年刀法錦標賽第一名的哈~

  師昧講故事是這樣開頭的:……嗯……我不是很會講,講的不好,你不要介意哦。

  葉忘昔講故事是這樣開頭的:要聽故事嗎?好,等我去拿一本書念,你先躺下,被子蓋好,不要著涼。

  梅含雪講故事是這樣開頭的:講故事?好啊,大師兄會講兩個公老虎麽麽噠的故事,一公一母也會講,你要聽哪個版本?

 

 

65 本座講的故事炒雞難聽

  墨燃說到這里又笑了笑, 然後才繼續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孩子。”

  楚晚寧閉著眼睛:“不是牛吃草嗎?怎麽是小孩子?”

  “你先聽我說完啊。”墨燃笑盈盈道, “從前有一個小孩子,很窮。他沒有爹娘, 在一個地主家里做童工, 要洗碗洗衣裳擦地, 還要出去放牛。地主家每天給他吃三個餅吃,小孩子能填飽肚子, 就覺得很滿足。”

  “有一天, 他和往常一樣出去放牛。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惡犬,咬傷了牛的腿,為此, 小孩毫無意外地被地主痛打了一頓。地主打完他之後,又讓他去把那只惡犬弄死了出氣。不然就不給孩子餅吃。”

  “小孩很害怕,只能照著吩咐把狗打死了帶了回來, 但是他回家之後, 地主發現,原來咬傷自家耕牛的, 竟然是縣老爺的愛犬。”

  楚晚寧睜開了眼睛:“那該怎麽辦?”

  “那還能怎麽辦呢?那只狗是縣老爺最最喜愛的,狗仗人勢耀武揚威慣了。誰知道就這樣被稀里糊塗地打死了,要是縣老爺知道, 定然不會輕饒。於是地主越想越氣,依然沒有給小孩子餅吃,還威脅說, 要是縣老爺找上門來了,就要把他送出去。”

  楚晚寧:“……什麽亂七八糟的,一點道理都不講,我不聽了。”

  “很多事情本來就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墨燃笑道,“就比誰錢多,誰拳頭硬,誰的官大。第二天,縣老爺果然就來找人了。小孩子被供了出去。因為年紀實在太小,縣老爺也不好意思關他,狠狠打了他十棍,然後把他放了出來。”

  楚晚寧問:“那孩子出來後就逃了吧?”

  墨燃說:“哈哈,沒有逃,小孩依舊回了地主家,養好了傷,又繼續給他們放牛。每天依然拿三個餅吃。”

  “他不生氣嗎?”

  “他只要吃得飽就不生氣。”墨燃說,“打一頓就打一頓,過去了就過去了。就這樣相安無事十多年,後來,放牛娃長大了。跟他一起同歲的還有地主家的兒子。有一天,地主家來了幾位貴客,地主兒子見其中有個客人,帶了只特別漂亮的瑪瑙鼻煙壺,心中喜歡,便把它偷了過來。”

  “那只鼻煙壺是祖傳的,十分貴重。客人很驚慌,滿屋子找他的東西。地主兒子見瞞不住了,就把鼻煙壺塞到了放牛娃的手里,並告訴他,如果他敢把真相說出去,就再也不給他飯吃,讓他活活餓死。”

  “……”楚晚寧聽到這里,已是無語至極,心道墨燃雖然自幼流落在外,失了孤,但好歹是在樂府長大的,娘親又是樂府的管事嬤娘,日子雖不幸福,但也不至於淒苦,怎麽編的都是這樣陰沈灰暗的故事。

  墨燃津津有味地講道:“鼻煙壺很快就被找到,那個放牛娃為了吃飯,也只能硬著頭皮招認,而等著他的自然又是一頓暴打。這次,他們把他打得三天都下不來床。地主兒子逃過一劫,就偷偷塞給了放牛娃一只夾著五花肉的饅頭,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著,也就不恨這個害他的人了。因為實在沒有嘗過這樣的美味,所以他一邊捧著饅頭,一邊還不停地跟地主兒子說,謝謝,謝謝你。”

  “不聽了。”楚晚寧這回是真氣著了,“怎麽就不恨了?一個饅頭就不恨了?還謝,有什麽可謝的!”

  “不是啊。”墨燃無辜地眨眨眼,“你沒聽仔細。”

  “我怎麽沒聽仔細了?”

  墨燃正色道:“那可是個夾著五花肉的饅頭。”

  楚晚寧:“……”

  “哈哈,瞧你這表情,不懂了吧,那孩子平常只能在除夕吃到一兩塊肥肉的。他本以為,他這輩子到死都不會知道五花夾心肉是什麽滋味,所以當然要謝謝人家。”

  見小師弟被自己噎得無話可說,墨燃極燦爛地笑了笑,繼續道:“反正這件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他依舊拿著自己的三個餅,每天每天過日子。有一天……”

  楚晚寧這下算是明白墨燃講故事的路數了,只要“有一天”出現,那準沒有好事情。

  果不其然,墨燃道:“有一天,地主兒子又犯事兒了。”

  “這一次,他在磨坊里非禮了鄰家的一個姑娘,正好讓那倒黴的放牛娃撞見了。”

  楚晚寧:“……莫不是又讓那孩子頂包?”

  “哎啊。”墨燃笑了,“就是這樣,恭喜恭喜,你也會講故事啦。”

  “……我睡覺了。”

  “別呀,很快就講完了。”墨燃道,“這是我第一次講故事給別人聽,你就賞個臉嘛。”

  楚晚寧:“……”

  “這次是一定要讓放牛娃頂包了。因為那姑娘不堪受辱,觸壁自殺了。可是放牛娃不傻,死了人是要償命的,他不可能替地主兒子抵命。”墨燃說,“他不願意,地主兒子就把他和死了的姑娘反鎖在磨坊里,然後跑去報了官。”

  “這個放牛娃劣跡斑斑,小時候無故打死了縣令的狗,後來又偷了客人的鼻煙壺,這回居然奸淫了民女,自然是罪無可赦。沒有人願意聽他的辯解,人贓俱獲,他被抓了起來。”

  楚晚寧睜大眼睛:“……然後呢?”

  “然後,他在牢里呆了幾個月,秋天的時候,被判了死刑,送到城郊的邢臺絞死。他跟著行刑的隊伍在田壟里走著,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人在殺牛。他一眼就看了出來,那只牛啊,就是他從小放的那只,已經老了,沒什麽力氣下地了。但是老牛也要吃草啊,只吃草不做事,地主怎麽可能願意養。它為他們耕了一輩子地,到最後,他們要把它殺掉,吃它的肉。”

  說著這樣殘忍的事,墨燃居然也不傷心,笑道:“可是放牛娃是從小騎在牛背上長大的,他跟它說過很多悄悄話,給它餵過牛草,委屈的時候抱住它的脖子哭過,他把它當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所以,他跪下來請求牢頭放自己去和那只老牛道別。可是牢頭自然是不相信人和畜生會有什麽感情的,覺得他是在耍滑頭,沒有準許。”

  “……然後呢?”

  “然後?然後放牛娃被吊死了。牛也被殺死了。熱血流了一地,看熱鬧的人冷冷散去,地主家那晚上吃了頓牛肉,不過牛肉太老了些,總塞牙縫。他們吃了一點,不喜歡,就都倒了。”

  楚晚寧:“……”

  墨燃翻了個身,笑瞇瞇地看著他:“講完了。好聽嗎?”

  楚晚寧道:“滾。”

  “我第一次編給自己聽的時候,都哭了呢,你心腸好硬,都不掉眼淚。”

  “是你講的太差……”

  墨燃哈哈笑了兩聲,攬過小師弟的肩膀,摸摸他的頭發:“那沒有辦法,你師兄就這點本事。好啦,故事講完啦,我們睡覺吧。”

  楚晚寧沒吭聲,過了很久,忽然問:“墨燃。”

  “叫師兄。”

  “為什麽要叫牛吃草?”

  “因為人和牛一樣,都要吃東西,為了吃東西,就要做很多事,要是有一天做不動了,也就沒人稀罕你活著了。”

  楚晚寧又不說話了。

  院中悉悉索索的是避難之人細小的聲響,偶爾還有一兩聲不祥的鬼怪嘯叫自結界外頭傳來。

  “墨燃。”

  “哎呀,不懂事,叫我師兄。”

  楚晚寧不理他,而是問:“真的有這個孩子嗎?”

  “沒有的。”墨燃靜了一會兒,倏忽笑了,梨渦深深很是好看。他把小家夥揉進懷里,溫和道,“當然是編出來騙你玩的啊。乖,睡吧。”

  誰知沒出一會兒,忽的聽得院中一陣喧鬧。

  有人怒喝道:“找公子找公子!公子忙著呢,哪有空來管你的事情?把那屍體給我清出去!你知不知道身上有藍斑的都是要起屍的!!你想害死我們嗎?”

  這聲音在暗夜中就像一聲驚雷,一聽“起屍”二字,所有人都轟然炸起,一時間睡著的人都一咕嚕坐了起來,往吵鬧處齊齊望去。

  墨燃把小師弟擋在後面,看了一眼,皺起眉頭低聲道:“嗯?是中午那個人?”

  跪在地上被人呵斥的,正是中午那個名叫小滿的少年。他依然穿著白日里的勁裝,只不過精神氣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整個人都像抽空了一般,只死摟著養父的屍身,那屍身指甲增長了不少,正是起屍的前兆,其他人見了,紛紛往後避退。太守府的管事正厲聲朝他責斥著。

  “你爹是我同僚,他遇害我也難受。但哪能怎樣?是你昨天晚上叫餓,他才跑出去給你找食吃,你累得你爹死了,現在還要累著我們嗎?”

  小滿跪在地上,頭發蓬亂,滿眼通紅:“不,不是,我不是的……爹,阿爹。求求你,讓我見見公子,公子有法子不讓我爹起屍的,我想把爹好好葬了,求你們不要……不要肢解了他……嗚……”

  他說到“肢解”二字時,已經哽咽不堪。臉埋在掌心里胡亂擦著,嘴唇哆哆嗦嗦:“我求求你們……讓我等公子回來……”

  “馬上就要子時了,公子在外面,怎麽可能顧得到你的事情?你知道尋常屍首還能凈化,但你爹藍斑和指甲都已異變,怎麽可能還能撐到公子回來?”

  “不要……可以的,劉叔……求求你,我給你當牛做馬,我、我以後想辦法我報答你,求求你,不要動我阿爹……求求我……我求求你……”

  見他如此哀求,管事的中年男子長嘆一聲,眼眶也紅了,但仍是道,“唉,你可知,你這是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啊——來人!”

  “不要!不要!!”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沒有人會去幫他。誰都清楚這具屍身若是留著,到了子時必然起為兇靈。

  小滿養父的屍首被強行拖拽著拎走,去外面撕裂肢解。小滿被左右幾個人制著,血淚縱橫,滿面汙臟,口中連續不斷地發出獸般的嗥叫,最終也被人半拖半架地帶遠了。

  這般風波過後,院中細碎議論了一番,又漸漸恢複了平靜。

  楚晚寧卻沒有睡下,他低頭沈思著。

  墨燃側眸望著這個小師弟,問道:“在想什麽?”

  “這個人痛失摯親,做下如此糊塗事。他養父的屍身被奪,難免怨恨旁人。我有個不甚確定的猜想,我在想,臨安舉城遷徙失敗,會不會因為是他。”

  墨燃擊節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楚晚寧搖頭道:“不過一切尚早,並不可妄下定論,先註意著他。”

 

 

66 本座初見天裂

  第二日, 並無異樣。

  楚洵已經派人在清點城中稻草人數目是否足夠,各家各戶也都開始打點一些少到可憐的包袱, 準備今晚過後,明兒一早就在楚洵的安排下依次出城前往普陀山避難。

  墨燃坐在府衙門口, 看著往來的人群, 嘆了口氣道:“楚洵布置的周密, 若無人告密,以尋常鬼怪的頭腦, 是難以迅速辨別出城內留下的都是傀儡假人的。看來果然是出了泄密之人。師弟, 你說呢?”

  無人搭理。

  “哎?師弟?”

  墨燃一轉頭,小師弟不知何時走到旁邊看一列整裝待發的騎兵去了,反倒是楚公子的兒子, 默默來到了他身邊,托腮坐著。

  “大哥哥……”

  墨燃被他的忽然出現嚇了一跳:“怎麽了?”

  小家夥指了指旁邊的一棵老桐樹,那上頭晃悠悠的掛著只風箏, 口齒不甚清晰地說:“娘留給我的, 飛上去了,拿不下來。大哥哥幫我?”

  “好說好說。”墨燃輕功飄然飛上樹梢, 將那只彩蝶風箏摘下來,複又穩穩落回地面,將風箏遞給了他, 笑道,“拿好了,可別再丟了。”

  小家夥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墨燃見他一個人到處亂晃, 想來楚洵也沒有功夫管兒子,便問他:“你娘呢?這里人多雜亂,我帶你去你娘那里。”

  “阿娘?阿娘在後山。”

  墨燃奇道:“在後山做什麽?”

  “睡覺呀。”小家夥睜著圓潤的眼睛,軟綿綿地說道,“阿娘一直睡在那里。春天的時候會開花,阿爹常常帶我去看她。”

  墨燃輕輕“啊”了一聲,竟一時無言。

  倒是小家夥渾不在意,似是因為年歲尚幼,還不明白所謂生死,高高興興地擺弄著手里的風箏,又擡頭望了望墨燃,忽然蹭過去,脆生生道:“哥哥,謝謝你,我給你……我有個東西送給你。”

  他說著,就在衣兜里掏了起來,掏啊掏啊,掏出了小半塊葦葉裹著的糕餅。

  這些時日,臨安城諸人都是饑腸轆轆,吃不飽飯,也不知這小東西是怎麽省下來的這麽一塊點心。他把糕餅一拗兩半,把大的留下,小的遞給了墨燃。

  “大哥哥,你吃……噓,不要告訴別人,我沒有更多的了。”

  墨燃剛要伸手去接,小家夥忽然又改了主意,想了想,把小的那塊收了回來,又把大的遞給了他。

  “好吃的,有豆沙。”

  這小小的舉動卻讓墨燃心中陡然一陣酸楚溫熱,他從來都是習慣了別人待他壞,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好。他伸手接了花糕,訥訥道了謝。小家夥因此顯得很高興,仰著臉燦然笑著,黑漆漆的睫毛卷翹溫良。

  墨燃收了花糕,不舍得吃,便去邊上摘了一片桐葉,將花糕裹好,收在襟里。待要再跟小家夥說幾句話,但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一個地方呆不住太久,早已轉身蹦跳著跑遠了。

  這時楚晚寧走了過來,見墨燃站在原地出神,便微微挑起眉頭問:“怎麽了?”

  墨燃看著小家夥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我在想,好端端的那麽多人,怎麽就都死了。”

  是夜,天空中陰雲密布,不時有藍紫色的雷電撕裂蒼穹。到了後半夜,狂風颯然,淒淒切切,暴雨奔踏而至。

  雨水屬陰,會使得鬼怪的力量更為強悍。於是這天晚上,楚洵讓臨安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太守府附近,不得踏出上清結界半步。

  由於天降大雨,很多原本勉強可以睡人的地方都作了廢。

  墨燃一開始還能盯住小滿的行蹤,但隨著擠進來避雨的人越來越多,一不留神,小滿就貓腰不見了。

  墨燃低聲道:“不好。”

  楚晚寧身形小,立刻道:“我追過去看。”

  說罷潛身人群當中,立刻被摩肩擦踵的密實人群擠得看不到了背影。

  過了一會兒,楚晚寧回來了,眼神陰鷙,森冷道:“逃了。”

  “出了結界?”

  “嗯。”

  墨燃不說話了,看著外面瓢潑大雨,還有雨中忙碌的太守府的人。

  這些不過都是兩百年前的幻境啊,一切都已既成事實。

  可是忽然就覺得有些淒涼,身邊的婦孺臉上都帶著殷切的希望,想著破曉後楚洵就會帶著他們離開這座鬼蜮,到普陀避難去。大雨中白衣紅兜鍪的守衛都在全心地做著最後的防禦,為黎明到來時的遷徙綢繆。

  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夜更深了,原本喧嘩鼎沸的人都相互枕籍著睡著。

  楚晚寧和墨燃卻了無睡意,他們所要做的事情,是在鬼王出現後將其誅殺。既然小滿已經跑出結界,想必轉變就在今晚了。

  墨燃側頭看了楚晚寧一眼,說:“你睡吧,有事我叫醒你。”

  楚晚寧道:“我不困。”

  墨燃摸著他的頭發:“那吃些東西?來這里之後就沒有再進食過了。”

  “我……”不餓兩個字,在看到墨燃拿出的花糕後,被默默吞咽的動作所取代。

  墨燃把花糕遞給他:“你吃吧。”

  楚晚寧接過糕點,掰成了兩半,大的給了墨燃,小的自己拿著。墨燃呆呆看著他的舉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咬了一口糕點,楚晚寧忽然低低嗯了一聲,而後問:“這是在桃花源買的?味道怎的和之前吃的不太一樣?”

  “怎麽了?”

  “桂花香味好重。”

  墨燃苦笑道:“是嗎?這是楚洵的兒子給我的,大約是臨安風味。”

  “確實是臨安風味。”楚晚寧默默地又去咬第二口,可是嘴唇才張開一點,忽然就僵住了,像是猛然意識到了什麽,臉上血色驟然褪去。

  “不對!”

  楚晚寧倏忽起身,眸子睜得大大的,面色極其難看。

  墨燃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什麽不對?”

  楚晚寧不答話,而是起身來到院中,冒著大雨左右環顧一番,撿起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臂上狠狠劃下一道口子,霎時間鮮血四濺。

  墨燃忙拉住他:“你瘋了?”

  楚晚寧盯著臂上蜿蜒縱橫的血跡看了一會兒,猛地擡頭,眼中電光火石,極其淩厲:“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嗎?”他厲聲道,“有人要害我們!”

  鮮血順著他的胳膊不停地往下淌,又被雨水沖刷成淡淡的粉色。

  暴雨滂沱中楚晚寧一張面容蒼白肅戾,漆黑的眉宇蹙得極深,雨珠嚴絲合縫,令他全身濕透。

  轟然一聲,天雷空破,剎那間照的暗夜宛如白晝。

  墨燃也在這驚雷里驟然反應過來,不由地後退一步。

  他也知道是哪里不對了。

  所謂虛境,里面的東西即使做得再真實,也都是假的。

  糕點不可能真的有滋味,利器也不可能真的傷到人。總而言之一句話——虛境內的東西不可能對他們有任何效用。

  “有人讓虛境實化了。”楚晚寧輕聲說。

  虛境實化是一種極難施展的術法,又稱“虛實道”。最擅長這種法術的是十大門派中的“孤月夜”,這個門派的宗旨為“懸壺濟世,聖手療心”,後面半句說的就是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專修虛實道,做出一段實化虛境。要知道世上有許多人是無法接受親眷離世的,而通過“虛實道”就能做出亡人存活的虛境,陪伴在生者旁邊。

  不過由於這種真實虛境極為難制,通常而言只能做出一小段景象。比如與故人對酌、共眠等等,最多一件事情。

  但是羽民所制的這個虛境宏大浩繁,持續之長,所涉之多,要把這些都統統實化了,恐怕孤月夜的掌門親自動手都未必能成。

  墨燃當即想到一個人,心道——會不會是之前在金成湖的那個假勾陳?

  然而不及深思,就忽聽得天空中爆開異響。

  那些熟睡的人像受驚的鳥雀一樣醒來,睜著驚恐憔悴的眼睛左右環顧,然後他們看到了天上。

  半晌死寂,驚叫聲像滾油里濺落的水花般蒸騰爆裂。

  眾人四下奔逃,卻發現無處可去,到處都是尖叫聲。天空中裂開一道縫,一只巨大的血紅鬼眼正森森然垂照在結界上方。

  那眼睛挨得是如此近,幾乎就貼在了結界口子上。

  一個渾濁冷酷的嗓音隆隆響起:“楚洵,你好大的膽子,區區肉體凡胎,竟妄想愚弄本座。”

  墨燃喃喃道:“是鬼王……”

  鬼界共有九王,法力相去甚遠,此時他尚未現身,也不知道是第幾位王。天空中只有那一顆鮮血淋漓的眼珠子,逼視著下方宅邸:“不自量力,荒謬至極!可笑的凡人——你要救他們?我原本未必會戮盡城中人,但你既然要忤逆於我——我便殺盡全城!雞犬不留!”

  隨著一聲梟叫,鬼眼正中央爆出一陣刺目紅光,直朝著上清結界劈斬而來!

  剎那間天地變色,金紅相接!狂風暴雨中飛沙走石,院中林木咯哢摧折,結界下的人亂作一團,抱頭痛哭,嚎啕一片。

  上清結界抵禦住了第一次攻擊,但接下來又是一道紅光劈落,複又擊在同一位置,結界再次扛住了重機,但已有皸裂出現。

  “不自量力——委實可恨!!!”

  一束又一束紅光轟然擊落,爆出簇簇花火。眼見著結界將裂,楚晚寧心知不好——既然這個虛境已經實化,那麽對手的攻擊就與在現世中無異。若是招式劈落,自己和墨燃恐怕都得死在虛境里!

  楚晚寧想著,指間已是金光灼灼。

  此時若是使出大招,身份必將被墨燃看透,但事已至此也無他法。正欲召出天問速戰速決。忽然間,一道異彩華光猶如勁厲羽箭,破空穿雲,直刺結界崩漏處!

  眾人回首,只見瓦檬屋梁之上,楚洵踏雨而來。

  他臂挽一把鳳首箜篌,指尖彈撥箜篌之弦。琴聲銳響,猶如金石崩裂,束束華光抽離而出,聚攏於天幕。只在瞬間,原本岌岌可危的上清結界被重新加固。

  “是公子!”

  “公子!”

  下面的人紛紛叫喊,更有喜極而泣者。楚洵與鬼王之眼術法相抗,並不落於下風,轉眼間百招走過,鬼王竟不可近結界半寸。

  空中那個冷酷的聲音愈發陰沈。

  “楚洵,以你之能,管自己逃命誰也傷不了你,你為何要多管閑事,與我鬼界為敵!”

  “閣下欲傷我臨安城民,何來閑事一說?”

  “可笑!鬼怪素來以生人魂魄靈體為食,我族吞吃魂魄,就如你們吃肉吃菜,有何不同!等你死了,你便會看得清楚!”

  楚洵應答自如,手下琴聲亦不停歇:“那便看閣下有無本事取我項上人頭了。”

  言語間指下弦聲愈急,趨於高亢,最後竟是龍光漫照,映徹長空,直刺雨夜里那一只猙獰血眼!

  “啊——!!!”

  淒厲可怖的嘶吼聲震得天地都像在顫動。

  那只眼睛被楚洵術法灼傷,腥臭的血花四下飛濺,剎那間天雨血,鬼夜哭。對方盛怒之下一束強過之前數倍的光刃自血雨腥風中橫斬劈落。楚洵振袖出招格擋,然而此一擊乃是鬼王的暴斬,兩方抗衡之下,楚洵被掀起的氣浪振得接連後退,手下弦音亦有凝滯。

  “公子——!”

  “裂縫!有裂縫!結界要破了!”

  “阿娘——阿娘——”

  粥粥眾人一片驚慌失措,有親眷的哭喊著抱做一團,孤苦伶仃的則蜷在角落處瑟瑟發抖。

  楚洵銀牙咬碎,目光如炬,卻是不願輕易放棄。艱難膠著間,忽的身邊左右各有一道光芒亮起。他微側目,見墨燃與楚晚寧已迎身而上,金色的光與紅色的光源源不斷地奔湧而至,與他匯聚融合,再次將結界封嚴。

  天幕中發出猙獰的暴喝。

  鬼眼消失了。

  三人落於地面,天空中腥臭的血水又繼續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複成透明的雨。

  楚洵面色蒼白,朝墨燃二人行了一禮:“多謝二位襄助。”

  “不必客氣。”墨燃擺了擺手,“你快休息一下,你臉色好難看。”

  楚洵點了點頭,他確實已耗損了極大的法力,於是墨燃扶他到廊下歇息。方才驚亂的人們見到楚公子重新補了缺漏,救他們於水火之中,都甚是感激。紛紛圍過來,更有遞水披衣者。

  有人說道:“楚公子,你衣衫都濕透了,去火堆那里烤一烤罷。”

  楚洵都一一謝過了,但因著實疲憊,實在不願再走動,便婉拒了對方的邀請。那些人並不氣餒,幹脆又抱了些松木枝過來,在楚洵身邊升了個火塘。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唯剩火堆間劈啪爆裂的聲響。忽然有城民問他:“公子,我們布置的這麽周密,怎麽還是被鬼王看穿了?唉,這該如何是好啊。”

  “是啊是啊。”

  “怎麽就知道我們要搬走呢?公子明明說過這鬼怪無法辨別傀儡人和活人的,這是怎麽回事啊……會不會是……”說話的人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轉而偷乜楚洵一眼。顯然是想說是不是楚洵弄錯了,是不是楚洵沒有弄清楚。

  這個眼神被太守府的白衣近衛們瞧見了,立刻有人擰眉怒道:“想什麽呢!定然是有人口風不嚴走漏了風聲,叫鬼王知道了!”

  那人嘀咕道:“誰會去跟鬼怪走漏風聲?又不會有什麽好處……”但見周遭之人都在對他怒目而視,便悻悻地不再多舌。

  靜默一會兒,又有人問:

  “公子,那個鬼老頭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楚洵很累了,並未睜眼,但依然和聲溫語道:“撐過天亮就好,天亮之後先出城趕路,白日里他們作不了祟。”

  “可是我們這麽多人,有老有少,還有些受了傷的,一天趕得到普陀山嗎?”

  楚洵溫聲道:“你們別擔心,都歇下吧。明日你們只管趕路,辦法有我來想。”

  一直以來都是公子護佑著他們,既然他這麽說,眾人都諾諾地應了,有小孩子蹭過來,捧著一小塊麻糖,要給楚洵吃。楚洵淺淺睜開眼眸,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忽然有一近衛驚慌失措地跑將過來,喊著:“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麽了?”

  “小公子、小公子——小滿——城隍廟外面——”那人顯是受了極大的刺激,竟是無法說出個整句來,他磕巴講著,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楚洵倏忽起身,原本尚存的一絲血色也消殤殆盡,朝著大雨里奔去。

 

 

67 本座心惻

  城隍廟是楚洵法力所能及的邊緣, 城隍廟臺階仍能受結界護禦,但廟宇本身卻已經無法被結界籠罩。

  廟堂內, 燈火昏幽。

  十余個已重修出肉身的鬼魅分立兩邊,一個紅衣女子被綁縛著, 背對著眾人, 仰頭正望著案幾上供奉著的神像。

  在她身邊, 小滿垂眸而立,手下制著一個稚嫩小兒。

  楚洵失聲道:“瀾兒!”

  這孩子不是別人, 正是楚洵的兒子楚瀾。墨燃心中一緊, 那半塊花糕的滋味似乎仍在唇齒之間,他見小公子受制,欲上前去, 卻被楚晚寧攔下。

  “別去。”

  “為什麽!”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都是兩百年前就死了的人了。如今這幻境已化現實,我恐你會受傷。”

  “……”墨燃這才想起確實如此, 無論自己再做什麽, 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什麽都無法更變。

  小公子在結界外哭喊著, 含混不清地直嚷:“阿爹!阿爹救我!阿爹救瀾兒!”

  楚洵嘴唇微微發抖,朝小滿厲聲道:“你這是做什麽?我並不曾虧待於你,你放開他!”

  小滿卻置若罔聞, 兀自垂著臉,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一樣,只是抓著楚瀾的那雙手卻能瞧出他內心的猶豫, 他左手虎口一點黑痣,手背青筋暴突,不住顫抖著。

  此時太守府聚著避難的城民也都紛紛追來了,眾人瞧見廟內景象,都不住又驚又怒,紛紛私語道:

  “那是公子的兒子啊……”

  “怎麽會這樣……”

  小滿手起刀落,松了紅衣女子的繩索,那女子回神,緩緩轉過頭來,她生的極其美艷,清若芙蕖,延頸俊秀,只是面色蒼白若紙,嘴唇卻嫣紅如血,朝著楚洵莞爾一笑的模樣,竟是瘆人大過嫵媚。

  虛無縹緲的燭火照亮了她顧盼生情的容顏,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楚洵也好,身後人群里年歲稍長的一些人也好,全都僵住了。

  那個女子笑容中染著一縷淒楚,她柔聲道:“夫君。”

  墨燃:“!!”

  楚晚寧:“……”

  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楚洵已故的發妻!

  楚夫人眼波流轉,要從小滿手里牽過兒子。小滿初時不肯,然而楚夫人身為鬼族,脫開禁錮後力量遠勝於他,稍加用力便把孩子奪了過來。可惜她在孩子未曾滿月時就染了疫病去世了,因此小公子從未見過娘親模樣,一時間仍是哭鬧不止,口中直喊爹爹,要讓楚洵救他。

  “乖孩子,不要哭了,娘親帶你去尋你爹。”

  楚夫人一雙纖若秋葦的玉臂摟起孩子,將他抱起,緩緩走出廟門,沿著被雨水浸濕的青石臺階,一路行至上清結界前,立在楚洵面前,眉間似喜似愁,似悲似歡。

  “夫君,一別經年,你……你過得好不好?”

  楚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垂落著的指尖在不住顫抖,一雙鳳眸望著結界後面的女子,眼眶漸漸地便紅了。

  楚夫人輕聲道:“瀾兒都這麽大了,你也沈穩許多,和我念想里的,有些不一樣了。……讓我好好瞧瞧你。”

  她說著,伸出手,貼在結界上,卻因鬼魅之身,不能越過,只隔著華光流淌的一層屏障,默默瞧著後面的人。

  楚洵合上眼眸,睫毛卻已濕潤。

  他也擡起手,隔著結界,與楚夫人手掌相貼,複又睜眼,兩人生死相望,宛如昨日。

  楚洵哽咽道:“夫人……”

  一家人自多年前便陰陽相隔,所度天倫之日,卻是掐指亦能算清。

  “院旁那年我栽下的海棠花,可活了麽?”

  楚洵笑著,眼中卻是淚光漣漣:“都亭亭如蓋了。”

  楚夫人似有喜色,溫聲道:“那真好。”

  楚洵也盡力而笑,說道:“瀾兒最喜歡那棵海棠樹,春天的時候,總是在樹下玩耍。他和你一樣喜愛海棠花,每年……每年清明……”他說道這里,卻再也無法再作歡顏,額頭抵著結界邊緣,淚水不斷滾落,已是泣不成聲,“每年清明,他都摘一朵最好看的,要放在娘親墓前。婉兒,婉兒,你看到了嗎?每年……每年你都看到了嗎?”

  到最後,哽咽破碎,字句泣血,竟是愴然慟哭,再無君子之姿。

  楚夫人亦是紅了眼眶,只不過她因是鬼身,無淚可流,但神情淒楚,卻也令觀者扼腕。

  一時間四下寂靜,再無人說話,都默默看著眼前景象,有人在低低啜泣。

  然而這時,空中卻傳來一個森然冰冷的嗓音。

  “她當然是知道的,不過很快,就會不知道了。”

  墨燃臉色陡變:“是鬼王!”

  楚晚寧亦是陰沈至極:“無恥小人,竟是不敢現身!”

  鬼王嘶嘶而笑,猶如尖銳的指甲撕拉鍋底,聽得人毛骨悚然。

  “林婉兒已是我鬼族一脈,原本我並不願傷她,但你要與我作對,毀我一目,我便要挖你心肝,讓你痛勝於我!”

  話音落下,廟宇中的十余名鬼族森森開口,各念咒符。

  “凡心已死,前塵泯滅——”

  楚夫人驀然睜大雙眼,顫聲道:“夫君,瀾兒,接過瀾兒!!”

  “凡心已死,舊人泯滅——”

  “瀾兒!快!快去你爹那里!”

  楚夫人推搡著孩子,想要把他遞過結界,可是小公子卻是與鬼怪一般被那層薄膜阻攔在外,竟是不得返還。

  小滿立於廟欄前,自上而下俯視著他們,面目似是悲傷又似痛快,原本還算俊秀的臉幾近扭曲。

  “沒用的。我依照鬼王的吩咐,在他身上打了鬼族印記,他現在和鬼怪一樣,進不去上清結界半步了。”

  身後的咒聲猶如潮水誦弘,不斷起伏著:“凡心已死,明識泯滅——”

  “夫君!!”楚夫人已是驚慌至極,她摟著懷中的孩子,在結界外敲打著,“夫君,你撤了結界,你撤掉結界,讓瀾兒進去,你護住他,你護住他——我——我快要……我……”

  “凡心已死,慈心泯滅——”

  “夫君——!!!”

  楚夫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目圓睜,不住顫抖著,臉上已有血紅咒印漸漸爬上,“孩子——瀾兒……你答應過我的,要照顧好他……撤掉……求求你……撤掉……夫君!!”

  楚洵已是心腸俱碎,幾次擡手欲施術,卻終究複又垂落。

  楚瀾在外面嚎啕大哭著,滿面是淚地仰著頭,伸出小手哭喊著:“阿爹,你不要瀾兒了……嗎……阿爹,抱抱瀾兒……爹爹抱……”

  楚夫人不住地摟著他,親著孩子的臉頰,母子倆一個跪著,一個哭著,都在求楚洵打開上清結界,讓孩子過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公子!不能啊!不能撤了結界,臨安的余下的數百城民都得死——這是鬼界的奸計!公子!你不能撤啊!”

  “是啊,結界不能撤!”求生之欲令一個又一個的布衣紛紛跪下朝楚洵磕頭,也都是期期艾艾一片哀聲,“公子,求求你,結界不能撤!撤了大家都會死的!”

  “夫人,求你了……”更有人朝楚夫人跪拜起來,“夫人,你慈悲為懷,你菩薩心腸,我們都會感恩戴德一輩子,求求你,不要讓公子撤了結界,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求求你……”

  剎那間,除了太守府近衛和極少的一些百姓沒有跪地懇求之外,剩余的人都哭喊一片,聲勢頃刻蓋住了結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於尖錐之上,又如被上萬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里生出逆刺,把五臟六腑都搗碎。

  前面是妻兒,身後是百人之命。

  他在這樣的煎熬中,仿佛已經死了,被烈火吞沒,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誦吟之聲不停,卻愈發尖銳。

  “凡心已死,七情泯滅——”

  “凡心已死,六欲泯滅——”

  楚夫人臉上的紋咒越來越多,從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幾乎覆蓋了整個面容。浸入到她眼睛里。

  她喉嚨里似乎已經很難發出完整的聲音,只絕望地看著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會……恨你……你……把瀾兒……我恨……我……”

  咒紋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顫,似是劇痛難當,緊緊閉上雙眸。

  “我——恨!!!”

  陡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尾音卻成了獸類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睜開雙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里竟並生出四個瞳仁,密密實實地挨著,擠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兒!!”

  楚洵悲痛至極,一時間竟忘了上清結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與愛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將邁出結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聲既準又狠地紮入了他的肩膊,將他本欲伸手的動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個青年,仍保持著挽弓射箭的姿勢。

  青年兜鍪獵獵,朝楚洵義正辭嚴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們有道者,眾生為首,己為末,難道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為了一人生死,賠上百人性命嗎!”

  青年旁邊一個老嫗顫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傷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擇,公子已經仁至義盡,又、又怎麽可以……你們這是忘恩負義啊!!”

  然而這邊未及爭執完,忽聽得前方一陣驚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樣慈愛地摟著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時卻與野獸無異,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齒陡然增長。

  楚瀾在她懷中,已經哭啞了,然而破碎哽咽間,卻斷續地喊了一聲:“阿娘……”

  回應他的是楚夫人血紅的利爪,整個紮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間,就此沒了聲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飄飛。

  仿佛那一年,海棠花開了,楚夫人抱著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著院中芳菲溫柔,嫣紅散落。

  娘親溫柔地搖著臂彎里的孩兒,輕聲哼唱:“紅海棠,黃海棠,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紅海棠……黃海棠……

  當年她憐愛地撫摸過楚瀾的手,此刻卻在撕裂著楚瀾的頭顱,四肢,皮肉。

  一朝風吹多悠揚。

  大雨瓢潑,鮮血橫流,母親吃了孩子的肚腸。

  小童相和在遠方。

  城隍廟閣檐角巍峨,寶相莊嚴,萬法慈悲。

  那年小兒新生,娘親在城隍閣前跪下,溫熱纖長的素手合十,鐘聲響起,雀鳥四散,香燭氤氳間她長身磕下,祝願她的孩子福壽安康,長命百歲,一世安寧……

  令人牽掛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瀾的心臟被掏出來,被楚夫人貪婪地嚼食著,新鮮的血水順著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終是崩潰了,他跪在地上,他抱著頭,不住地磕著地面,血流入註。他撕心裂肺支離破碎地嗥哭著,他跪在雨里跪在血里跪在妻兒面前跪在臨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里,跪在聖潔中。

  跪在感恩里,跪在仇恨中。

  他佝僂到塵埃里,魂魄都撕裂了,都泯滅了。

  同悲萬古塵。

  過了很久之後,才有人終於顫顫地發聲。

  “公子……”

  “公子節哀……”

  “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楚公子大義,真是好人吶!真是好人……”

  有人摟緊了自己的孩子,捂著孩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這猙獰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松下了,蒼白著臉對楚洵說:“公子,我們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極樂……”

  另有人唾罵道:“抱著你的的孩子滾遠點!你怎麽不和你孩子升入極樂?!”

  那人便怯怯地退遠了。

  只是這些爭吵,都隔得那麽遠,楚洵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聽他們的聲音,就好像隔著前塵汪洋傳來。

  暴雨里那個男人一身汙臟,那一層透明的薄膜將他和他的妻兒長遠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縱橫。墨燃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輩子,自己濫殺無辜時,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個的楚洵,不止一個的楚瀾,不止一個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間,恍惚看到了滿手的鮮血。

  可是一眨眼,又發現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匯聚成流。

  他微微發著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從噩夢中猛然驚醒,轉眸看到小師弟正關切地望著自己。那個孩子的模樣和死去的楚瀾是如此相像。

  墨燃緩緩跪下來,與他齊平。似是罪人在魂歸者面前請罪,一雙沾染著雨水和淚水的眸子望著他。

  楚晚寧沒說話,擡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頭。

  “都過去了。”楚晚寧輕聲說,“都是往事了。”

  “是啊。”過了半晌,墨燃才淒然一笑,垂下眼簾,喃喃著,“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過的,他雖不曾殺害楚瀾,但又多少個與楚瀾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驚,越想越痛苦。

  為何會心狠手辣至此……為何會一意孤行至此……

 

 

68 本座不忍

  幼小的楚瀾死去了。虛境卻沒有結束。

  黎明尚遠, 噩夢般的長夜仍未過去。僥幸得存的城民們回到府內,準備在天大亮之後啟程前往普陀山。

  很難相信有人在這樣的苦痛過後, 還能堅持著把先前的事情繼續下去。事實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軀殼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內走了一圈, 聽到不少人在憂心忡忡, 畢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 且不說他會不會心生怨恨,即便他依舊願意帶著大家突出重圍, 但以這樣的神智, 怕也是兇多吉少。

  不過倒也並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實意替楚洵難過的,雖然不多, 但至少是有的。

  眾人在這樣的惴惴中捱著,等待著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來的,是那熟悉的冷酷聲音, 在沈甸甸的夜色里爆裂開, 隆隆回蕩在結界上端。

  這一次鬼王並非在和楚洵對話,而是說給城內百姓聽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 本座知道你們想趁著白晝,舉城離開。然而,你們可當真想清楚了?普陀離此相去甚遠, 一日之內絕無可能到達。等到天黑,你們又要靠著楚洵之力得以庇護。可是楚洵,真的能護得住你們嗎?”

  “娘親——”

  有孩子聽到這可怕的聲音, 嚇得哭了起來,蜷進了母親的懷中。所有人都仰頭看著天幕。

  楚洵立於府前,卻恍若未聞,他背靠著那株海棠花樹,垂閉著眼眸。

  “他的妻兒是因為你們才死,你們以為,他還會真心護著你們?恐怕他另有謀劃,會讓你們生不如死,好為妻兒報仇。這才是人性……本座也曾活過,也曾是人。人世間雖有仁善者,但不過只為了謀個好聲名,人性本惡,所謂善人,皆有所圖。若是被逼到絕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掛齒?”

  鬼王森森的聲音在不斷地回響。

  “本座先前便說過,我原本不欲取你們全城性命。須知即便身為活人,也同樣可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們且看看他——”

  隨著他話音落下,結界外一片黑雲滾滾湧動,卻是小滿站在上端。他身邊還立著一個男子,四五十歲的模樣,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驚呼道:“是小滿的爹!”

  “是小滿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嗎?”

  “屍身都被肢解了,當時大家都瞧見了,怎會這樣?!”

  鬼王道:“本座既為鬼族九王之一,雖不能於閻羅帝君般掌控生死,卻也能讓亡人恢複生前面貌。爾等效力於我,便可以與逝去的親眷長伴。而忤逆於我,便會如你們的楚公子一般,親眼見到妻子殺了孩子,痛徹心扉,卻無力回天。”

  結界內一片死寂。

  “你們當真要信他嗎?信他不會害了你們,給妻兒報仇?”

  “你們當真要信他能帶你們逃出生天,遠去普陀?”

  有人朝著楚洵看去,眼中已開始躍著陰森的光澤。

  楚洵終於擡起頭,他一個人立在花樹下,靜靜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良久之後,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們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回蕩在結界上空,“好極了,好極了,他不會害你們。若是信他,便隨著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聲音愈發高亢,幾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紮進心里。

  “若你們信我,便會即刻得到褒賞。我可以讓你們死去的親人都回到你們身邊,只要你們交出楚洵,只要你們把他——給我交出來!我與他怨仇深刻,與你們並無瓜葛,交出楚洵,你們不必背井離鄉,交出楚洵,你們可以闔家團圓,把他叫出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鬼王幽幽道。

  “天亮前,我在城隍閣等。”

  聲音消失了。

  人群從死寂,慢慢生出一絲異樣的喧鬧,所有人都往楚洵那邊看。而楚洵也看著他們,神情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安寧。

  有人開始無助地喃喃:“怎麽辦……”

  “怎麽辦,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壓低聲音道:“鬼王說的也不錯……所謂善者,皆有所圖,我們以前見多了這樣惡心的狗官,楚……楚公子雖然眼下什麽都沒做,但你看他的樣子,魂不守舍的,誰知道他之後會不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有人聽到了他的話,竟不曾反駁,反而竊聲應和:“你說的不錯,別到時候他報複心起,坑害我們所有人!臨陣反水,這種事情前朝又不是沒有過……”

  忽然間有個漢子沖出去,嘴里喊著:“抓住他!抓住他我們就能活下來!”

  四下竟無人響,良久之後才有一個年輕女子站出來,攔在了他面前,聲音細軟卻很堅決:“大丈夫怎能恩將仇報至此?”

  “滾開!”那漢子一把將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濃痰,“你一個陪男人睡覺的臭婊子,無牽無掛的,有你說話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讓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對不住了!”

  說著就要去擒楚洵。

  豈料沒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漢子一低頭,勃然大怒:“臭婊子你還敢攔著?你是要大家陪著你送死嗎?”

  姑娘憤然道:“我雖是個勾欄女子,卻也能分是非對錯。貓貓狗狗都知道報恩,何況是人?”

  “去你媽的!”

  那漢子又是幾腳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這時候其他人也都朝著楚洵圍了過來,盡管人群中有少數人像這青樓姑娘一般想要阻攔,但終究綿薄無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葉,很快被沖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嫗顫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罷!走罷!莫要再為這群牲畜留著了!走罷!”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們不要打了,阿娘,阿爹,不要去傷公子,你們不要去傷公子——”

  一片人頭攢動,喧嘩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厲鬼從地獄深處爬了出來,有那麽一瞬,他是想離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著的活人身上,看著嚎啕勸阻爹娘的孩童,看著最早站出來,已經鼻青臉腫的那個姑娘,看著老婦人在風雨中顫抖著的白發,還有零星十余個背朝著他,極力阻止著的城民。

  想離開的腳步,卻又停住了。

  他們是沒有錯的,若是撤了結界,這些人也將死去。

  原來世上最惡心的不是惡魔,而是那些懦弱禽獸,沒有本事,為了茍且地活著,他們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當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麽都做的出來,什麽都說的出口。

  末了,還會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憐,很無助,我又有什麽罪過呢。”

  他曾經以為他庇護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錯了。

  時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脫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張又一張鮮紅色的、醜陋的、獰笑著的臉……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為那些衣冠禽獸流血流淚了,可他們是那樣狡詐,藏在良善的人當中,一張張臉笑得恣意而痛快,笑著楚洵的無能為力。

  ——你必須救我們,若是你撤了結界,我們就拉著你想救的人,拉著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獄。

  你惡心死也沒有辦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個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那獻出自己的命來拯救大家,便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偽君子,就是騙子,你就是假清高,你豬狗不如。

  他仿佛聽到那些人在嘯叫,在高聲尖笑:

  你別無選擇。你別無選擇!

  楚洵在那潮汐般紛亂的爭吵聲中,緩緩仰頭,在風雨崔巍中,看了看蒼穹。

  天,終於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將城隍閣石階上的血水沖刷殆盡。楚洵和那些相護於他的人,都被縛住了手腳,朝著廟堂走去。

  這場景委實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將楚洵捆縛的那樣牢,沾沾自喜於擒到了這樣厲害的角色。可卻不知道其實楚洵只要一個法咒,就能將這些繩索都摧為灰燼。

  但他並沒有那麽做,他最終也沒有將上清結界撤去。

  臨安流的血,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為了報一己之仇,再累得無辜之人喪命。

  於是那層薄膜,便把恩將仇報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護在其中。他來到廟堂前,鬼王並未現身,只有一盞燭火散發著滾滾黑煙,盤扭成虛無的人形。

  “為何——不撤去結界!”在見到楚洵的一刻,那聲音是憤怒出離的,“撤去結界!!”

  楚洵平靜地說:“除非我死。”

  那團黑氣發出一聲淒厲的嘯叫,嘶啞道:“楚洵你瘋了!你們……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否則入夜後,我要了你們所有人性命!”

  黎明來了。

  一層一層白晝之光虛弱地點燃了無盡長夜。

  鬼王在光芒中無法支撐自己,他竄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燒著黑煙的燭火猛然顫了一下,便熄滅了。

  楚洵回過神,城隍閣建得頗高,遠遠望去,河山籠在煙雨里,看不清傷痕,竟是風月如舊,江南春好。

  “楚公子,對不住。”

  “非是我們心狠手辣,實在是你毀去鬼王一目,他與你積怨太深……我們迫不得已……”

  “還說那麽多做什麽!遲則生變,老子全家都等著活命呢,是他一個人重要,還是大家夥兒的性命重要?有道者,眾生為首,己為末,他自己說的!”

  楚晚寧立在遠處,遙遙看著這個不知與自己究竟是何關系的男人,心中滋味複雜難當。

  忽而一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寧小聲問:“做什麽?”

  “不讓你看。”

  “……為何?”

  “會難受的。”

  楚晚寧靜了一會兒,睫毛在墨燃的掌心里簌簌顫動:“不會,都說了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輕輕嘆息著:“……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麽就濕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炷香,一個時辰,或是一個轉瞬。

  時間在這瘋狂與混亂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寧睜眼的時候,上清結界已經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里,周圍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魎披著人皮,在嗅著新鮮的血跡。

  喜悅愧疚劫後余生,痛苦罪惡人心如獸。

  空氣里彌漫著死的味道。

  人間,亦或者地獄。

  都已不那麽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晝里是不會有鬼魅的,他們急著去果腹,急著去歇息,急著去等著夜晚鬼王再次降臨,去驗查廟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後給予他們親人歸來的封賞。

  廟宇中,就漸漸只剩下了那十余個悲泣著的活人。

  有那個青樓女子,有那個滿頭華發的老嫗,有被孩子勸阻下來的一對夫妻,一個乞兒,一位書生,一個說書人,一個昔日的富家公子,一個懷抱著幼子的寡婦,教書先生,農人。

  再無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們撫屍痛哭的時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卻睫毛輕顫,慢慢睜開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顫,不忍道:“沒用的……這是……”

  這個法咒於現世業已失傳,卻不料能在這個虛境中再次看見。

  “這是遺聲咒。他已經死了,死之前對自己施了這個咒法。”楚晚寧頓了頓,道,“他有事沒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牽掛。”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無焦點,只淡淡地說:“鬼族險惡,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後失卻上清結界,必然魑魅橫出,四下屠殺。萬望諸位,逃離此處,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無緣再伴諸位左右,然已凝畢生靈力,結法咒於靈核之中。諸位攜我靈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聲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與楚晚寧更是悚然色變。

  靈核……

  那是與心臟同生的結晶啊……

  死去的楚洵緩緩擡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著生前布下的咒訣,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來。

  而後——

  “公子!!!”周圍的人都哀叫著,嗓音扭曲嘔啞,浸滿血淚,“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死人的手指撕開自己胸膛的裂口,紮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動的心臟,緩緩的,一寸一寸地,扯將出來。

  那心臟在淌血,在跳動著金紅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靈核之力,是蠟燭燒到最後的光明。

  “拿……著……”

  他把那顆燃燒著的心舉起,平直地遞到前面,不住重複:“拿著……拿……著……”

  血珠滾落,卻都成了一朵一朵紅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燒,絢爛奪目。

  “長路漫漫,險阻難料,楚洵命淺,不能再盡綿薄之力,萬望諸君……萬望諸君多自……珍……重……”

  墨燃駭然看著眼前這一切,忽覺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傷疤……這傷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寧的胸口,貼著心臟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寧極其敏感的地方,他怎麽會忘?每次纏綿床笫,當他舔舐那道淡淡的傷痕時,楚晚寧素來清冷寡意的臉龐上都會流露出隱忍的愛欲,墨燃覺得這樣的神色看起來很刺激,所以總願意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當時,他從未關心過楚晚寧的過去,對於這道傷疤究竟從何而來,到死他都沒有開口問過。

  而這輩子,要問,也沒有資格了。

 

 

69 本座跟你學呀~

  是巧合?還是……

  如今師尊的胸口, 當然不是他想看就能看的,他只能憑著記憶回想那道創傷, 淡淡的月牙色,應當純粹只是刀刃的劃痕沒錯, 而不像楚洵, 五指聚力刺入, 留下猙獰的血窟窿。

  終究是不一樣的。

  這樣想著,墨燃稍稍松了口氣, 楚洵和楚晚寧雖然是性格上迥然不同的人, 但他們身上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從長相,到“有道者, 眾生為首,己為末”,再到胸口那一道傷痕, 巧合堆積在一起實是令人生疑。

  可不知道是為什麽, 或許是因為楚洵太過溫柔,與楚晚寧的暴戾恣睢全然不同, 又或許是因為楚洵是個有妻有子的人,所以如果楚洵是楚晚寧的轉世,或者就是楚晚寧, 墨燃覺得自己會受不了,會崩潰。

  幸好並不是這樣。

  失去了楚洵護佑的臨安城會面臨怎樣的災劫,自是不用多言。

  鬼王當然不會信守承諾, 入夜之後,血雨腥風,天地愀然。護城河被鮮血染紅,活人失智後的嘶嘶咆哮響徹夜幕。

  城內到處是遊走的喪屍,掏吃著鮮嫩的血腸,大嚼腦花。

  墨燃帶著楚晚寧避身在一個破落的小屋內,屋主人早就死了,家具器皿都結著一層厚灰。

  墨燃關緊了房門,四下封嚴,只留廚房里的一扇小窗,可以探查外面的情況。

  外面時不時傳來尖利的慘叫,還有不祥的吞嚼聲。

  墨燃把楚晚寧抱到角落的小柴堆上,摸摸他的頭:“按十八姑娘說的,擊敗鬼王我們就可以離開了。所以你乖乖待在這里,不要亂動。”

  楚晚寧聞言,倏忽擡起頭:“你要出去?”

  “現在不走,等鬼王現身了我再出去。”

  “可是外面很危險。虛境已經實化,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抵擋?”

  “那我也不能帶著個小孩子去打架啊。”

  楚晚寧搖了搖頭:“我與你一起走。”

  “哈哈哈,師弟真可愛,但你還小,跟我出去會拖了我後腿的。等你再大一些,遇到這種事情我就不攔著你出頭了,但這次你要先聽師兄的。”

  “我不會拖你後腿。”

  “一般拖後腿的都會這麽說。”墨燃道,“你乖乖的,不要胡鬧啦,好不好?”

  “……”

  見楚晚寧終於不再說話,墨燃稍稍松了口氣,目光透過木窗的棱紋朝外望去,神色漸漸凝肅。

  本是用作試煉的虛境究竟為何會突然實化?小師弟說的不錯,有人要害他。上輩子想要讓他死的人不計其數,但這輩子他尚未開罪任何厲害角色,思來想去,唯一可能要他性命的便是當初在金城湖遇到的那個假勾陳。

  可那個假勾陳的原身究竟是什麽人?能熟練地運用珍瓏棋局到此地步,上輩子為何不曾嶄露頭角?

  莫非這世上重生的,不止他一個人……

  這個想法令他陡的不寒而栗,甚至目露兇光。

  重生之後,他只想把過往掩埋,若是有第二個轉世之人,那事情恐怕就棘手得很了。

  他眉頭越蹙越深,卻忽聽得楚晚寧又道:“……墨燃,我……”

  “怎麽了?”

  楚晚寧暗自咬牙,權衡利弊之後,便把心一橫,想幹脆把真相告知於他算了。

  “你聽我說,其實我可以幫你的,我是……”

  可墨燃聽到“我可以幫你的”,只覺得小師弟是想再和自己掙紮一番,於是打斷了他的話頭,說道:“好啦好啦,說不讓你出去,就不會讓你出去的。你就別再逞強了,聽話。”

  “不是,你聽我說——”

  墨燃正心煩著,於是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

  見楚晚寧面色難看,墨燃大約覺得自己方才語氣差了些,便拿手指戳了戳他眉間,複又笑道:“你小小年紀,怎的如此苦大仇深,又不愛聽長輩的話。那,我跟你說,你既然叫我一聲師兄,咱們倆師出同門,遇到這樣的險情,我便要護你周全,可明白了?”

  楚晚寧閉了閉眼睛,低聲道:“……明白。”

  “明白就好,那你——”

  “可我擔心你。”

  墨燃一楞,懸凝在他額前的手指尖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竟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活了兩輩子,“我擔心你”四個字,卻是從未聽人講起。縱使師昧待他溫柔,卻也不曾這樣單刀直入地表述過對他的關心。

  他怔忡地望著眼前柴堆上那個小小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過了許久,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很溫柔,然後他戳著楚晚寧的指尖輕輕上拂,落到對方柔軟的發頂,揉了揉。

  “不要擔心,師兄答應你,會活蹦亂跳地回來的。”

  “墨燃,你能不能聽我先把話講完……”

  墨燃莞爾笑了:“好吧,你要說什麽?”

  “其實我是——”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

  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尖叫著沖了進來,他渾身是血,一條大腿已經被扯得零碎稀爛,身後跟著一群被血腥味引過來的屍群。

  男人拖著條爛腿踉蹌滾進房間,抄過旁邊一切能抓到的東西朝低嗥咆哮著的僵屍丟擲過去,邊丟邊喊:“滾開!別過來!快滾!快滾開!”

  墨燃暗罵一聲,將楚晚寧攔在身後,手中紅光亮起,召出見鬼持護於前,半側過臉道:

  “師弟,你躲好了,千萬別過來!”

  說著提藤迎將上去,與那些闖入屋內的屍群廝殺起來。見鬼雖然與天問相似,但楚晚寧的招式並未完全傳授於墨燃,而墨燃上輩子的武器是刀,對於軟兵器頗不適應,因此廝殺起來初時雖不落下風,可漸漸的就有些力不從心。

  正將見鬼舞得混亂一片,忽聽得背後稚子聲響,脆然清冷道:“左邊繞腕擊三下,然後騰空起,繞背甩出去。”

  墨燃一時也不及思考,便按著他的指點打了一套,柳藤抽在左邊一個僵屍身上,只一下那僵屍就被神武打得臂斷見骨,尋常人決不會無聊到再在它上面抽另外兩次。但既然小師弟說了,那麽權且試一下也無妨,當即又照著那僵屍打了兩次,而後騰身而起,腰背軟下,翻身徑直將藤鞭朝背後一甩——

  刷!

  這時候不早不晚,正好趕將到下一波屍群湧來,蓄積了三次力道的見鬼驀得燃出一道灼烈赤焰,轟然朝著它們撲殺而去,屍群頓時被暴烈的神武攔腰劈斬,那些僵屍齊齊身首異處,掉落在地上的腦袋還冒著縷縷黑煙。

  墨燃愕然,略顯吃驚地望了冷然端坐在柴火堆上的小師弟一眼。

  這家夥……可以啊?

  “接下來怎麽打?”墨燃來勁了,興高采烈道。

  楚晚寧面無表情:“接下來……拿你的左手,拍一下你的右邊衣擺。”

  “哦哦,這路數高深莫測,是什麽招式?”

  楚晚寧淡淡道:“沒什麽高深莫測的,你剛剛揮的太得意,自己袖子被武器燎著了而已。”

  墨燃“啊”了一聲,低頭一看,果然如此,連忙手忙腳亂地把見鬼撩出來的火給拍滅了。這人臉皮也真的厚,居然絲毫不尷尬,還笑吟吟地擡起頭,朝對方說:“我家師弟好生厲害,我喜歡。”

  楚晚寧輕咳一聲,默默地把臉轉開,對著灰禿禿的墻壁,耳朵根有些薄紅。

  這時候屋子里只剩下六具還能活動的僵屍了,楚晚寧也不願再瞧著墨燃,依舊扭著頭,對著墻壁指揮道:“手腕放松,藤柳往天頂揮,旋轉六次蓄力後,一字斬。”

  墨燃依言照做,但轉到第五圈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字斬怎麽斬?”

  “……你平日用劍怎麽斬就怎麽斬。”

  “啊,原來如此!”墨燃恍然大悟,一擊揮下,烈火灼灼,那柔軟的藤蔓仿佛瞬間淬燒成了堅不可摧的長刀,刷的將六具僵屍一刀切!

  “哇——”

  這次墨燃的眼睛都睜得滾圓了。

  “你哪里學的?我怎麽覺得你用藤鞭,都要與我師尊一般純熟了?不對,沒準你還比他厲害,你教我的這些,他可從來沒有跟我講過。”

  “……”

  墨燃笑逐顏開:“好好好,好極了,往後我都不用看師尊臉色了,我跟你學,豈不是快活?”

  楚晚寧瞪了他一眼:“你嫌玉衡長老給你臉色看?你怎麽不嫌棄我給你臉色看。”

  墨燃收了藤鞭,重新將門堵上,又拖過張桌子擋在入口,笑道:“你給我臉色,那也是對我好呀。咱們倆呀,這也算是患難與共過了,你待師兄的好,師兄可都記得,往後就拿你當親弟弟疼你。莫說你甩我臉色了,就是不開心了打我兩下,我也不生氣。”

  楚晚寧黑著臉:“誰要當你弟弟。”

  說著跳下柴堆,不願再理睬墨燃,而是去查看闖進來的那個男人的傷勢。

  豈料一探之下,楚晚寧竟是微微睜大了眼:“……怎麽是他?”

  “是誰呀?”

  墨燃把頭探過來一看,也是呆住了:“那個……那個小滿?”

  躺在血泊里斷續呻吟啜泣的正是小滿,他受了極重的傷,楚晚寧探查之後,搖頭道:“人鬼從來不可共生,想必是鬼王將其利用之後就不管他了。此人真是……”

  墨燃道:“罪有應得。”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墨燃打了個哈哈,忽然有些心虛,要說罪有應得,最應該遭報應的人,不該是他自己嗎?

  墨燃岔開話題,問道:“對了,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麽來著?你其實是什麽?”

  楚晚寧垂落睫毛,頓了頓,低聲道:“其實我是——”

  話未出口,忽然間感到背後風起,楚晚寧猛然心驚,回身迎擊,但是他畢竟是孩童身軀,力道遠不足成人來得大,竟是脫逃不能,被對方緊緊鎖住了咽喉!

  小滿不知何時是掙紮著,憑一口氣從血泊里爬了起來!

  他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死卡住了楚晚寧的脖子,另一只手則反剪了楚晚寧的雙臂,汙臟不堪的臉龐有瘋狂的火焰在焚燒,求生欲讓他整個人都扭曲了,像是蠟化的塑像,在熱焰烘烤下變形。

  他滿眼血紅,對著墨燃嘶聲道:“帶我……離開這里……”

  “你放開他!”

  “帶我離開這里!!”小滿怒號道,目眥盡裂,“不然我要了他的命!走!”

  “你要我救你,我便救你,你跟一個小孩子過不去做什麽?你先放了他——”

  “你再說我現在就殺了他!!反正我已經做盡了壞事,不缺這一樁!你到底走不走!”

  楚晚寧被他掐得發不出聲來,一張清秀的小臉漲得通紅。墨燃見狀急了,雖然此刻一擊過去就能要了小滿性命,可是在這虛境實化之處,萬一小滿當真暴怒,只怕在自己動手擊殺前,對方就可能已經重傷了師弟。

  墨燃道:“好好好,我聽你的,你別激動,你先松一些手,我這就……”

  話音未落,血花四濺!

  作者有話要說:  墨燃:小師弟待我好,小師弟機智聰明又可愛*^o^*跟師尊完全不一樣!

  楚晚寧:呵。瞎。

 

 

70 本座歸來

  楚晚寧哪里會是隨意就能受制於人的軟柿子, 只見得金光一閃,墨燃隱約看到他手中有某一種武器掠過, 但那武器收放極快,只在瞬間, 就將小滿雙手絞殺, 連腕截斷!

  小滿慘叫著往後倒退, 這下他除了一只腳,便連雙手也廢去了。

  那掐制著楚晚寧的手跌落在地, 楚晚寧站起來, 似乎是怒極,面色難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他一時間似乎想說什麽, 但是嘴唇動了動,最後似乎是氣得無言,只鐵青著臉, 忿然轉身。

  墨燃連忙過去抱起他:“師弟, 你怎麽樣?有沒有哪里受傷?”

  楚晚寧在他懷里搖了搖頭,也不吭聲, 竟是惡心地說不出話來。

  不過再怎麽說,這個小滿也是兩百多年前活著的人了,眼前這個不過是衍生出來的傀儡而已。楚晚寧抹去臉上噴濺的血汙, 低聲對墨燃道:“你也瞧見了,我留在這里,未必周全, 不如隨你一同出去迎戰。以我的術法,不至於會拖你後腿。”

  小師弟的能耐,墨燃之前只聽薛蒙說過,並未眼見。但方才的變故卻著實令他開了眼。

  “你厲害是厲害,可是……”

  楚晚寧道:“我熟知各種兵刃的運用,還能在旁指點你。”

  “但是……”

  楚晚寧擡起眼眸:“你就信我這一次吧。”

  “……”

  “師兄。”

  楚晚寧原意是加深語氣的懇切,豈料孩童脆生生的嗓音念來,竟是軟糯可愛,仿佛在撒嬌,聽得楚晚寧自己都有些被驚到。

  墨燃聽了也是一楞,隨即糾結地“啊啊啊”直撓頭,把臉埋到掌心半天後,才說:“這個、主要我怕是……你那什麽……”

  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被一個小家夥這樣軟綿綿地喚,令墨燃當真覺得此人與他同氣連枝,如若親兄弟。

  墨仙君要恨一個人,便會恨的入骨,可對珍視之人卻是格外心軟,因此撓了半天頭發,再蹲著擡起眼去瞧楚晚寧,默默的耳朵尖就紅了。

  要是真有個弟弟就好了,總也不會那麽孤獨。

  偏生楚晚寧見墨燃反應,猶豫了一會兒,又試探著小聲念了句:“師哥。”

  師哥與師兄不一樣,更是親切。

  墨燃扶著額頭,覺得自己有些扛不住:“……”

  楚晚寧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便對此人弱點了然於心,反正他現在是孩童身形,墨燃又不知道他本尊是誰,也不嫌丟人,於是又開口糯糯地喚了聲:“哥。”

  “……………………”

  “哥哥。”

  “………………………………”

  “墨燃哥哥。”

  “啊啊啊啊!!!好了好了!帶你!帶你!別叫了!”墨燃跳起來,直搓雞皮疙瘩,面紅耳赤道,“走走走,你跟我走,你厲害,你最厲害了。我的天啊。”

  楚晚寧負著手,微側過腦袋,淺然一笑:“走吧。”

  說著慢悠悠地往門口走去,身後墨燃小聲的嘀咕傳來:“哪兒學的這一招啊,可肉麻死我了,哎喲餵……”

  原本眼見了楚洵之事,楚晚寧心情甚是糟糕,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胸臆中的陰霾漸漸淡去。忽聽得墨燃問:“哎,對了,師弟剛才要跟我說什麽?”

  楚晚寧轉過身來,非常淡定地說:“啊。那個啊。”

  “嗯?”

  “我忘了。”

  “……”

  “等我以後想起來再跟墨燃哥哥說……”

  “啊啊啊別!別叫!叫師兄就好!叫師兄就夠了!”墨燃連連擺手。

  楚晚寧目如深潭,唇邊帶著絲微笑,淡淡道:“那好啊。師兄,時候差不多了,這個幻境是按幸存之人的記憶化成,眼下那些人已經離開臨安,我想這個幻境也支持不了太久。鬼王應該很快便要出來了。”

  “也是……擊敗了他,就能出去了吧?回頭我一定要盤查清楚,看究竟是誰把幻境實化了,要取我倆性命!”

  楚晚寧點了點頭:“所幸的是,之前鬼王與楚洵對招,看得出這個鬼王並非是十分厲害的角色,可能是九大鬼王之中實力最弱的一個。雖然這里已經實化,但我想,對手或許是當真把我當做尋常六歲小兒來對待的,他不曾料到我能幫忙擺平這個幻境。”

  墨燃聽得連連點頭,道:“不錯。”

  楚晚寧道:“所以與其說幕後之人想害我們,不如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我計入其中。他想害的人,其實只有師兄你一個。”

  墨燃更是點頭如搗蒜:“你說的很有道理。”

  “出去之後,師兄定要把這件事跟薛蒙講清楚,這桃花源內恐有險惡,凡事都要留心了。好了,先不說這個,我們走吧,我不拖師兄後腿,還請師兄帶我破困而出。”

  楚晚寧預料的果然不錯。

  時至寅時,城內屠殺已盡尾聲。

  天空邊沿忽然裂開一道血色縫隙,青煙散入墟場,凝成了一個佝僂男子。

  那男子雙目赤紅,皮膚青白,身體一半仍有血肉覆蓋,一半卻全是森森白骨。他拖著黑色大麾,在屍橫遍野的臨安古城踽踽而行,沿途吸收著新死之人的怨氣與痛苦。

  墨燃避身暗處,看清了他的相貌。

  “是他?”

  聲音里有一絲慶幸。

  楚晚寧是明白這慶幸究竟為何的,但是他既然此刻不打算表明身份,那作為一個六歲孩童,總不能知道的太多。

  於是便佯作不知,擡頭問道:“什麽?”

  “你猜的很靠譜,鬼界九王,實力懸殊,其中最弱的應當就是這一位。”墨燃側身立在軒窗邊,看著那個人影由遠及近,低聲道,“我們運氣不差。”

  “師兄有幾成勝算?”

  “九成,話嘛,總是不能說的太滿。”

  楚晚寧於是笑了笑。

  他當然知道鬼界有九大鬼王,以“骷髏皇”為最弱,但強弱是相對的。墨燃這個年歲閱歷,即使有神武見鬼在側,要單獨應對骷髏皇還是勉強了些。

  只不過那個想要暗算墨燃的人,千算萬算,還是沒有算到陪在墨燃身邊的並不是死生之巔隨隨便便一個幼齒小兒,而是楚晚寧。

  “救我……”

  兩人正欲破門而出,殺個對方措手不及,卻聽得身後一聲微弱的呻吟。

  “啊,他還活著?”墨燃睜大眼睛,回頭看到蜷縮成一團的小滿。

  “我不想死……阿爹……我不想……”

  楚晚寧看著那個猶如一團破布爛麻的少年,搖頭道:“當年,這個人應當在進屋子的時候就死了,但在這個幻境里,他之所以仍然活著,大概是因為我們藏身在此,除掉了追殺他的僵屍,改變了些許幻境中的事情。”

  “唉……若是他不曾叛變,你說兩百年前,楚洵會不會並不會死?臨安也或許並不會成為一座廢墟……”

  “也許吧。”

  但是兩人都明白,無論再說什麽,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此刻重要的應是戰勝骷髏王,脫離幻境。無需再躊躇,墨燃與楚晚寧從藏匿之地掠身而出,一路大殺四方,不曾示弱。

  脫離虛境比他們想象的要更容易。

  墨燃目標明確,很快便與骷髏王交上了鋒。但是看著兩人全力廝鬥,楚晚寧卻隱隱覺得一陣不安。

  那不安並不是因為墨燃落了下風,事實上墨燃在他的指點下,一直穩占優勢,可是楚晚寧卻越來越清晰地覺察到——

  躲在暗處的那個人,將情況控制得實在太過精準。

  也就是說,那人清楚地算到了,若是這個幻境只有墨燃和另外一個資質平平的人困於此處,想要脫險是極其困難的。但對方又沒有啟用更厲害的手段來至墨燃於死地,顯然是不想讓人知道這是一起有所蓄謀的他殺案。而是想要營造出一種墨燃因為試煉時出了意外,死於幻境之內的假象來。

  到底是誰如此精心安排,要去墨燃性命?

  當真是當初金成湖的那個假勾陳嗎……

  楚晚寧看著墨燃與鬼王的鏖戰,隨著時間的推移,此時墨燃已占盡鰲頭。天色漸漸將亮,鬼王的法力在逐漸減弱,很快就要撐不住,勝負已分了。

  可就在這時,楚晚寧猛地在那片被墨燃法咒封鎖住的鬼怪僵屍之中,看到一張屬於活人的臉!

  “誰!!”

  那個人離得很遠,混在屍群之中,戴著鬥篷的帽兜,半張臉籠在陰影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色澤甜蜜的嘴唇,還有一管弧度柔和的鼻梁。

  只一眼,楚晚寧便覺察出這個人的行為舉止不似兩百年前的虛景——此人並未作出任何攻擊的態勢,只是幽幽地掩在帽兜之下,面朝著楚晚寧與墨燃的方向。見楚晚寧註意到他,他竟是微微一笑,而後擡起手,在自己頸脖子邊劃拉兩下,做出了一個類似於“殺”的動作。

  楚晚寧暗罵一聲,猛地掠過去,要擒住此人。

  可那人仍是笑著,帽兜之下,嘴唇嫣紅,白齒森森,朝他了個口型,看上去很像是“告辭”。

  閃身沒去。

  “站住!”

  沒有用的,天光透亮,層層魚腹白翻騰而起。

  墨燃與鬼王的廝鬥已最後一擊絞殺告終——當鬼王的頭顱被墨燃手中的見鬼整個勒下,汙血狂湧,眼前的景象便急速掠飛起來,楚晚寧和墨燃的身體被驟然拋起,兩百年前的臨安日出、斷壁殘垣,統統成了一道道光怪陸離的虛影。

  “砰!”的一聲。

  當楚晚寧重新墜落到地面時,已經返回到了試煉之窟中。

  墨燃也已經回來了,正摔在他身邊,渾身都是打鬥時留下的斑駁血跡。但他自己受傷卻不重,正側著臉躺在地上,顯然還無力起來,只一雙漆黑的眼睛側望著身邊的楚晚寧。

  過了一會兒,擡手,拿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

  “出來啦。”

  楚晚寧嗯了一聲,臉色卻很難看:“……我剛剛,在里面看到一個人。”

  “什麽?”

  “很可疑,應該就是施法咒的那個人。”

  墨燃一咕嚕爬了起來,瞪大眼睛:“你瞧見了?你瞧見了!那你看清他是誰了嗎?長什麽樣子?”

  楚晚寧蹙眉搖頭道:“他戴著帽兜,我看不太清楚,但是看身形應是名男子,歲數不大,偏瘦,下巴很尖……”

  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他覺得這半張臉看上去,隱約有些熟稔的感覺,似乎很早之前,在哪里見到過。可是又覺得只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只是下半張臉而已,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他一時也難以判斷。

  正沈吟著,忽覺得墨燃拍了拍他的肩膀。

  “師弟。”

  “怎麽了?”

  “……你看那邊。”

  墨燃的聲音有些低沈,微微帶著絲涼意。

  楚晚寧擡起頭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十八。

  試煉之窟的入口,十八姑娘雙目暴突,懸於窟頂,一雙穿著絲緞繡鞋的腳晃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打著擺。

  她已經死了,這里沒有風,看她晃動的幅度,殺她的人應當剛剛離去沒多久。

  但是最讓楚晚寧和墨燃色變的,還是那個緊緊勒在她脖間的兇器。

  是一道柳藤。

  葉如刀裁,周身流竄著烈紅色光芒,時不時還有火舌爆裂,星火和血花一同濺落。

  見鬼。

  勒死十八,並把她懸在洞窟頂部的,居然是神兵見鬼!

  作者有話要說:  馬甲:唉?你上一章不是還急著脫掉我的嗎?現在我給你脫……

  楚晚寧:過了這村沒這店了,你在我身上好好待著吧(冷漠臉)

  今天微博有丘丘的餵魚師尊初見圖~海棠樹炒雞美麗~歡迎去瞅瞅~

 

 

71 本座冤枉

  墨燃臉色蒼白, 難以置信地召喚出剛剛才收攏的武器,看著一簇火光在自己掌心亮起, 見鬼應召而出,躺在他的手心。

  兩相比對, 殺死了十八的那個武器, 除了沒有握柄, 簡直和見鬼一模一樣,就像從見鬼上絞下了一段——難道這世上, 還有第二把見鬼?!

  不及深思, 忽有腳步聲自遠而近,以極快的速度飛掠而來。楚晚寧比墨燃沈靜些,略微沈吟, 目光陡然一凜:“墨燃,先把見鬼收起來!”

  “什麽——?”

  來不及了。

  一群人已經掠至了試煉之窟門口,有羽民, 有各個門派在桃花源修煉的修士, 人群中甚至還有薛蒙、葉惜君、師昧的身影……似乎是有人覺察了試煉之窟這邊的異樣,召集了幾乎所有的人, 趕來此處。

  於是當眾人陸續到達時,看到的是慘死的洞外的十八,脖子上勒著柳藤, 擠到血肉里。而墨燃與一個半大孩童狼狽不堪,顯然經歷過一番惡鬥,墨燃渾身是血, 手中拿著的,正是躍淌著危險火光的見鬼……

  鴉雀無聲。

  不知是誰忽然喊了句:“兇、兇手!”

  人群中慢慢喧鬧起來,驚慌,憤怒,竊竊私語匯聚成流,嗡嗡地震顫著骨膜。“殺人了”“兇手”“是何居心”“喪心病狂”“瘋子”破碎的字句不斷地重複著,攢動的人潮就像方才幻境里的屍流,這給了墨燃一種錯覺,就仿佛幻境還沒有結束,噩夢還在繼續。

  臨安城兩百年前的血,仿佛還在流淌著。

  “不是……”他喉嚨發幹,往後退了一步,“不是我……”

  腳步一頓,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擺。

  墨燃混亂間低下頭,看到楚晚寧的一雙清冽眼眸。

  他無意識地喃喃著:“不是我……”

  楚晚寧點了點頭,欲將他護在身後。可是他此刻那麽小小一個孩子,又能做什麽?

  正焦灼著,忽然感到墨燃又往前走了一步。

  喊叫的人越來越多:“把他抓起來!還有那個小孩!抓起來!兇手!”

  “不能讓他們逃了,太危險了!快抓起來!”

  墨燃反手拉住楚晚寧,將他帶到自己後面,擋住他,而後低著頭緩了一會兒,逐漸平複下來。

  “十八姑娘不是我殺的。你們聽我解釋。”

  人群中那一張張臉都是如此模糊,和前世某個他不忍回憶的時候重疊在一起。他勉強在那些人影中看到了薛蒙,薛蒙一臉的難以置信,然後他看到了師昧,師昧睜大了眼睛,臉色白的可怕,正不住搖著頭。

  墨燃閉上眼睛,沈聲道:“人不是我殺的,但我沒打算逃。你們在抓我之前,總該聽我一次申辯吧?”

  然而,即使墨燃這麽說了,也並沒有人會聽他的。不安和憤怒彌漫在人群之中,有女冠尖聲道:“你、你殺人被抓了個現行,還有什麽可辯的!”

  “就是!”

  “不管怎麽樣把他們兩個都抓起來!要是真的冤枉他們了,到時候再放出來也不遲!”

  “抓起來!抓起來!”

  薛蒙從最初的驚駭中回過神來,他出了人群,面朝著那些憤懣扭曲的臉孔,背朝著墨燃,大聲道:“請諸位靜一靜,聽我一言。”

  “你誰啊你!”

  “憑什麽聽你的!”

  “等等,這位好像是鳳凰兒?”

  “鳳凰兒?天之驕子?就是那個薛蒙?”

  “是他啊……”

  薛蒙的臉色十分難看,近乎是蒼白的,他緩了口氣,慢慢說道:“請諸位聽我一言。這兩位都是我死生之巔的弟子,我信他二人絕不會做出殘殺無辜的事來。還請各位先冷靜一下,好歹先聽一聽他們的解釋。”

  “……”

  一時的沈寂之後,忽有人喊道:“我們憑什麽信你?是死生之巔的弟子又怎麽樣,你就一定對他們知根知底,了如指掌了?”

  “就是,人心隔肚皮,就算是同門,又能有多少了解!”

  薛蒙的面色越來越差,嘴唇緊抿著,手指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在他身後,墨燃拉著楚晚寧站著,他其實從薛蒙出來時就略感詫異,前世和這個堂弟也無甚深厚情誼,總是互相瞧不上眼,後來他成了人界帝尊,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自然就和“鳳凰兒”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兩個陣營。

  因此他怎麽也沒有預料到,原來在這樣千夫所指的情況下,薛蒙居然會是背朝著他,而面朝著別人的。

  墨燃心頭忽的一熱,說道:“薛蒙,你……信我?”

  “呸!狗東西,誰信你了?”薛蒙半側了張臉,沒好氣道,“你看看你這都攤上的什麽事兒!明明還比我大一歲,卻要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

  罵完之後,轉頭卻以更兇惡的嗓音,朝那些人嚷道:“怎麽著?我怎麽就不了解他們了?他們一個是我師弟,一個是我堂哥!是你們懂,還是我懂?”

  “薛蒙……”

  “你們聽幾句解釋會死嗎?這麽多人看著,難道耽擱一會兒,他倆便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這時候,師昧也走了出來,不過他就顯得沒有氣勢多了,柔柔弱弱的,惶然道:“諸位仙君,我也能為他二人作保,十八姑娘定然不是他們所傷,請諸位聽一聽解釋,多謝……”

  葉忘昔竟也挺身而出,他雖不為二人作保,但卻比那些烏煙瘴氣的人們要冷靜得多。

  葉忘昔道:“即便要暫且拘禁他們,也當給其辯白的機會。如若不然,豈不是便宜了真正的兇手,萬一那人正隱匿於你我之中,又該如何是好?”

  他這樣一說,其他人頓時面面相覷,眼神中都多了一絲警惕。

  “……好吧!那便先容你們解釋!”

  “但抓還是要抓的!謹慎為上!”

  “寧可抓錯,不能放過!”

  墨燃嘆了口氣,以手加額,過了半晌,居然笑了。

  “沒想到四面楚歌,竟也有人願意信我。好,好,就算被抓,就沖你們三個人,我也不生氣了。”

  他簡單地把虛境實化,境內所遇之事,以及出來之後就看到十八被害一事給說了一遍。

  可惜修羅境打破之後,其他人再進去就完全是一個新的幻境了,因此也不能考證墨燃所說究竟是真是假,不過若是他編造的,那他要在短時間內拼湊出這樣一個故事,也實在是難了些。

  因此等他講完之後,人群之中已有大半人,顯得有些動搖。

  一個身份較為尊貴的羽民低聲和下屬耳語了幾句,然後道:“墨燃,夏司逆,你二人雖有說辭,但終究沒有證據。再一切查清之前,為了桃花源的周全,還是得委屈你們被關押一段時日。”

  墨燃無奈苦笑:“行行行,我就知道會這樣。你們給我吃喝供好,我也就不說什麽了。”

  “這個自然。”羽民頓了頓,又道:“即日起,桃源內的修士需嚴加戒備,以免再生意外。眼下沒有及時趕到的修士,一會兒我都會派人一一盤查詢問,以排除嫌疑。另外,這件事情我會通知各派掌門,尤其是涉事最深的死生之巔,若是可以,我想請二位的師尊前來一敘。”

  “師尊?!”墨燃一聽,臉色就變了。

  楚晚寧默默的沒有吭聲。

  “我不想請師尊來!換我伯父行不行?”

  “弟子有恙,應稟明其師。這是修真界自古以來的規矩,難道你死生之巔竟是不同?”

  “不是,我……”

  墨燃焦躁地直撓頭,連連嘆氣,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弟子有恙,事稟師尊,這當然沒有錯。

  可是想到楚晚寧那神色寡淡的臉,那冰冷清寒的眼神。墨燃就覺得他即使來了,也肯定是不分青紅皂白,先把自己教訓一頓,還不如不要相見。

  但是無論他說什麽,事情都難以改變了。

  他和小師弟一同被關了起來。

  桃花源的幽禁之地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洞,洞口生著只聽羽民命令的遠古荊棘,里頭終日昏暗,好在有個火塘,里面燃著施了法咒、不會熄滅的火焰。

  洞內一切從簡,只有一張寬大粗獷的石床,鋪著羽翼織成的金紅色軟墊,一張石桌,四只石凳,一面銅鏡,幾套碗碟茶具。

  墨燃和楚晚寧便一同被軟禁在了此處。

  雖說事情並未下定論,但負責監管二人的羽民似乎與十八交好,她無端喪命,那個羽民便遷怒墨燃二人,因此生活起居上多給人使了些絆子。

  第一天晚上,那羽民還知道送些飯菜來,菜色不豐,但也夠吃。然而第二日,便只隨意往洞內丟了些生肉菜葉,米面鹽巴,說是沒功夫照顧他們的夥食,讓他們想吃什麽自己打理。

  “自己打理就自己打理,做飯而已,誰不會?”

  墨燃說著就氣哼哼地蹲在地上,挑揀起了好用的食材。

  “小師弟想吃什麽?”

  “……都可以。”

  “唉,這天下最難做的菜便叫做‘都可以’。讓我看看,這里有五花肉,白菜……嘖嘖,這鳥人可真摳門,給的白菜全是梆子。給了些面粉和粳米,量挺多,也不知道是幾日份的。”他叨叨地數著,擡頭問楚晚寧,“想吃飯還是吃面?”

  楚晚寧正伏在石床上歇息,聞言略微思忖,然後說:“面。”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排骨面。”

  “……啊哈哈,你這可難為我了,哪里來的排骨?”

  “那就隨便了,都可以。”

  墨燃盤腿坐在地上,手支著膝蓋,拖著腮,想了一會兒說道:“這里料也不多,我給你做碗臊子面吧?”

  “臊子面?”

  “喜歡嗎?”

  “還好吧,辣嗎?”

  墨燃笑了笑:“你看,那鳥人給的東西里,連半點辣椒影子都沒得見。”

  既然已經商量好了吃什麽,墨燃便動手開始和面。楚晚寧個子矮,力氣也不夠,他便懶得惺惺作態去幫忙,只趴在床上,懶洋洋地看著墨燃揉著白軟的面團,漸漸的目光溫柔起來。

  突然覺得這樣也很好,墨燃不知道他是誰,他便能一直這樣待在墨燃身邊,做飯的時候,會問他一句想吃什麽,真的很好。

  甚至有些不安,覺得自己得到了太多,像是從一個叫“夏司逆”的小孩子身上偷來的。

  墨燃煮好了面,將炒熟的肉末碼上。羽民給的佐料少的可憐,他也著實做不出什麽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來,但面條扯的很筋道,軟硬也剛剛好。五花肉切下了一層肥膘煸出豬肉,茲拉一聲趁著滾燙澆在面上,拌勻了也很香。

  “師弟,吃……”他一擡眼,看到楚晚寧已經睡著了,依然是趴著的姿勢,腦袋枕在臂彎,側著臉,睫毛很長,神情安詳。

  “飯了……”他喃喃地把後半截話說完,然後走到床邊,摸了摸楚晚寧墨玉般的頭發。

  “這樣看起來,你還真的挺像師尊的。不知道你和師尊,到底跟臨安楚家有什麽淵源,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想害咱們,唉……更不知道師尊此刻在做什麽,知道這里出的事情,會不會不分清紅皂白又怪罪我。”

  說到這里,墨燃的眸色微暗,手指尖卷著楚晚寧的一縷黑發,幽幽嘆了口氣。

  “你是不知道他,一有事情,便總是數落我……他特別不喜歡我。”

  可惜楚晚寧睡著了,這句話像前世今生,他們糾葛了數十年的誤會一樣,輕飄飄地散落寂夜,無人應答。

  墨燃等面條差不多涼一些了,不至於燙嘴時,便把楚晚寧叫了起來。

  “師弟,吃飯啦。”

  楚晚寧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睡眼朦朧地發了一會兒呆。

  “哦,吃飯……”

  墨燃把面條端過來,他愛做飯,卻不愛洗碗,為了少洗一個器皿,他幹脆把面條全部盛在了剛剛炒肉燥的鍋里。

  楚晚寧對於這樣豪放不拘小節的吃飯略感吃驚,微微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一大鍋面條:“這……怎麽吃?”

  “一起吃呀。”墨燃把一雙筷子遞給他,自己則雙手合十,笑道,“比誰撈得快大賽,馬上開始啦!誰能吃到更多的面呢?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

  墨燃念叨完,瞇起眼睛笑得更開心。楚晚寧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你好像只要有的吃,就會特別……”

  “特別高興對吧?”

  “嗯。”

  “哈哈,民以食為天嘛。”

  墨燃說著,也不客氣,先撈了一大筷子面條,吸溜吸溜吃的腮幫子直鼓囊:“醜是醜了點,但素味道還爽素不錯滴。”

  “……”楚晚寧臉色不好看,“吃飯,別吸溜。”

  “哈哈哈!”墨燃拍著大腿笑,“你這孩子,跟我師尊也太像了點兒。他也讓我別吸溜,但是你猜怎麽著?有一次我和他吃飯,故意甩了根骨頭到他碗里,氣得他喲,哈哈哈哈哈——”

  楚晚寧咬牙切齒道:“你當真放肆!”

  “對對對!就是這個反應,你怎麽知道?唉喲還學得挺像,哎師弟我覺得你倆可能是遠親啊,說真的,等師尊來這里了,你找他好好問問唄?哎哎——你別跟我搶那半個煎蛋啊——”

  作者有話要說:

  餵魚兒:師弟弟想吃飯還是吃面?

  大白貓:天冷了,不如吃狗肉(冷笑)

 

 

72 本座燉湯

  是夜, 兩個人躺在寬敞的石床上,被軟禁的時光實在難捱, 功也練了,飯也吃了, 別的也沒什麽可做。

  走來走去, 就那麽方寸大的洞窟, 楚晚寧心靜,倒也還好, 但墨燃不一樣, 他真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覺。

  “唉,無聊啊,無聊啊, 玩什麽?玩什麽呢?”

  楚晚寧閉目道:“睡覺。”

  “還早得很啊。”墨燃看了一眼滴漏,搖了搖頭,“早得很。”

  楚晚寧不理他。

  墨燃在床上打了幾個滾, 突然間來扯他的臉。

  “師弟。”

  “……”

  “師弟~

  “……”

  “師弟!!”

  楚晚寧驀地睜開眼, 怒道:“做什麽!”

  墨燃厚顏無恥地拉著他的手來回搖晃:“陪我玩。”

  “……到底你是師弟還是我是師弟?”楚晚寧怒不可遏,甩開他的手, “誰陪你胡鬧!”

  墨燃甜絲絲地笑起來,當真十分的厚顏無恥,他說:“當然是你陪我胡鬧呀。不然還能有誰。”

  楚晚寧:“……”

  發帶是從墨燃頭上拆下來的, 紅色的窄窄一根,兩頭系住,繃在墨燃手指間, 繞成了一種獨特的結。

  楚晚寧到底還是從床上坐了起來,沒什麽好脾氣地問:“這是什麽?怎麽玩?”

  “這是花繩。女孩子玩得比較多,男孩子通常不玩這個,不過我以前不是在樂坊長大的麽?那里女孩多,所以也就學會了。”

  “……”

  “其實還挺有意思的,你看著,你來把這根線勾到手指上……不對,不是這根,是小拇指,嗯,就是這樣。然後大拇指和食指勾住那邊兩根線……”墨燃慢聲細語地說著,很耐心也很安寧。

  燭火劈啪,暖黃的光暈映照著他們的身影,一大一小,低頭專著地繞著那段由發繩繞出的紅線,彼此的神情都經不住的漸漸溫柔。

  楚晚寧的手繃著線,他在墨燃的指點下繞著花樣,冷不防繞錯了,紅線轉手的時候一扯,並沒有如預料中扯出新的樣式,反而複又拉成了原形,簡簡單單的兩道。

  他怔怔看著,手仍舉在半空,卻是一臉不解地喃喃:“怎麽散了?怎麽能這樣……”

  “哈哈,你又繞錯了吧。”

  “……再來。”

  “不來了不來了。”墨燃笑道,“總玩一個沒意思,換些別的。”

  “不行。”這回換楚晚寧不樂意了,肅然道,“再來一次。”

  “……”

  兩人在洞內待了三日,第四天晚上,墨燃照例準備給楚晚寧做些好吃的。這幾日他已經琢磨出了些門道,自己這位小師弟和師尊果然是同鄉,飲食的喜憎如出一轍。

  今晚羽民送來的是一只母雞,幾枚菌菇。墨燃打算煮一鍋鮮菇雞湯,加上些自己搟成的面條,滋味想必不會太差。

  “晚上喝雞湯?”

  “嗯。”墨燃應了一聲,側眸去看楚晚寧。這孩子雖然於武學一道天賦異稟,但卻完全找不準翻花繩的門道,偏偏又一根筋特別死心眼兒,沒事情就拿根頭繩在手上琢磨,固執的樣子也是令人忍俊不禁。

  墨燃笑道:“你坐在旁邊慢慢玩,不過怕是我湯都燉好了,你卻還沒把這繩子鉆研透。”

  楚晚寧冷哼一聲,頓了頓,淡淡道:“剩的食材里頭,可有姜片?”

  “我看看……喲,有的,特別多,昨天給了一堆姜。”

  楚晚寧滿意道:“多擱一些進去,去腥。”

  墨燃摸著下巴:“哦……該不會還要放些枸杞子吧?”

  楚晚寧眼前一亮:“有麽?”

  “噗。當然沒有,只是覺得你與師尊口味真像。他喝湯也愛擱姜,放枸杞。”

  “……你記得他愛吃什麽?”

  “哈哈,是啊是啊,我乖巧唄。”墨燃也懶得多做解釋,總不能和小師弟講什麽前世今生吧?於是便順著桿子應道,“我可是二十四孝好徒弟,可惜師尊看不到我一顆赤子之心,拳拳仰慕。”

  墨燃隨口說著,便開始處理禽肉,於是完美錯過了楚晚寧的神情,他麻利地拔了毛去了臟器,正準備煮水去血汙,這時候忽聽得小師弟輕聲道:“他未必就不會知曉。”

  “啥?”

  楚晚寧見墨燃擡頭,倏忽耳朵尖就紅了,扭頭幹咳幾聲,說道:“我說你待玉衡長老的好,他未必就不會知曉。”

  “哦,這個啊,其實也沒關系。反正我都習慣了,雖然有的時候也妄想過他能像別人家的師父一樣,跟我說些體己話,或者偶爾能像我知道他喜歡吃什麽一樣,知道我喜愛什麽就好了。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剛入門那會兒,受了他漂亮皮囊的蒙蔽,還以為他是個溫柔的人,現在想想真是……唉,他老人家高不可攀日理萬機,我哪敢入他的眼啊,哈哈,啊哈哈哈。”

  楚晚寧聞言,本有些慍怒,然而仔細一想,自己平日對墨燃雖有關心,但確實總擺出一副疏離姿態,不由地慍怒又成了窘迫,便默默地垂頭不語。過了一會兒,從床上跳下來,不聲不響走到墨燃身邊。

  “做什麽?”

  “你都做了好幾天飯了,今天的簡單,換我做給你吃。”

  墨燃一楞,隨即笑道:“怎麽忽然有這念頭?你小小個子,怎麽做飯?連竈臺都夠不到。更何況我是你師兄,你既然都這樣喊我了,幾頓飯算什麽。”

  楚晚寧搬了個板凳過來,站在凳子上不出聲,執拗地望著他。

  墨燃:“……你瞪我幹啥?”

  “你看我夠不夠得到竈臺。”

  “……”

  “玉衡長老不知道你愛吃什麽,我卻不似他那般沒良心。”楚晚寧面無表情道,“你休息去吧,我給你做飯。”

  忙忙碌碌半天,楚晚寧也不讓墨燃插手,而是氣勢洶洶眼神兇惡地舉著菜刀分割者母雞的屍首,神情專註,手法僵硬,場面令人不忍直視。

  墨燃原本還想搭把手,奈何小師弟的臭脾氣和師尊也很像,專註做事情的時候特別討厭別人打擾,於是幾番自討沒趣後,墨燃只好撓著腦袋躺床上發呆休息去了。

  雞肉終於下了鍋,楚晚寧蓋上湯鍋的泥蓋,轉頭剛想對墨燃說些什麽,忽聽得牢洞門口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

  “阿燃,夏師弟,你們在嗎?”

  墨燃一聽這嗓音,如被雷擊,驀地躍下床來,他沖到門口,透過縫隙,先是看到一位羽民冷冷立在外面,但目光稍轉,便看到在她身後,師昧一身素白,面露憂愁地立著,不由得大喜過望:“師昧!你……你怎麽來了?”

  “我有要事要與你說。”師昧道,“尊主已經接到了稟奏,趕來了桃花源,此刻正在同羽民交涉。你怎麽樣,這些天可受苦了?”

  “我好得很,能吃能喝能跳。”墨燃頓了頓,又問,“師尊呢?他人在哪里?”

  “說是仍在閉關清修,不曾前來。”

  “哦……”墨燃目光閃爍,隨機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不來也好……不來也好。”

  “不過璇璣長老到了,說是來擔保夏師弟的。”師昧問道,“夏師弟在睡覺?”

  墨燃道:“沒呢,他在燉湯。師弟——你快過來!

  楚晚寧放下煽火的小竹扇子,走到門口,看了看外面兩個人,並沒有什麽意外的表情,淡淡道:“怎麽了?”

  師昧還沒說話,就聽那羽民先哼了一聲,反問道:“還不是你們死生之巔的人來了,你師父說要保你,正同我們的仙尊商計著。”

  “……我師父?”

  “璇璣長老啊。”

  “哦。”楚晚寧頓了頓,面無表情,“甚好。”

  那羽民撇撇嘴,說道:“你們倆出來吧,眾位尊上都已聚在飲露閣,等著聽二位解釋。”

  楚晚寧回頭看了看正燉著的雞湯,說道:“我不去了,湯煮了一半,我走不開。墨燃,你代我說去。”

  那羽民聞言,心道果然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講話居然如此不靠譜,於是冷笑著嚇唬他:“你要是不去,就錯過了辯解的機會,若是判你殺了十八姑娘,那可是要殺人償命掉腦袋的。”

  豈料楚晚寧聽了一點兒也不怕,反是神情漠然,冷冷瞧了他一眼,轉身就走了。

  師昧待要叫住他,墨燃卻笑著搖了搖頭:“隨他吧,我去就好。”

  “可是璇璣長老遠道而來,他不去問候,未免失了禮數……”

  墨燃還未開口,就聽得楚晚寧遠遠道:“墨師兄,你代我向師尊問好。”

  “……”自己話說的那麽小聲,居然還被他聽到了,師昧不禁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待羽民打開了牢洞外的荊棘叢,便拉著墨燃準備離開。

  豈料這時,楚晚寧卻反身折回,叫住了他:“師兄。”

  “師弟可是改了心意,要同我一道去了?”墨燃笑著問。

  楚晚寧小短手揮了揮衣袖道:“我自是不去的。過來是叮囑你一聲,記得早些回來,晚了湯就冷了,不好喝。”

  墨燃楞了一下,失笑道:“好,那你等我。”

  “嗯。”楚晚寧便不再說話了,只是待墨燃走得遠了,身影消失在拐角處不見,他才轉過了頭,專心熬湯去了。

  飲露閣與牢洞不遠,走過去的路上,師昧有意無意地問道:“阿燃,你這些日子,與夏師弟似乎又熟悉了些?”

  墨燃笑道:“對啊,我與他也算是患難與共了。怎麽,師昧該不會是吃小孩子的醋了吧?”

  “……胡言亂語。”

  “哈哈哈,師昧不用擔心,我最喜歡的呀,還是師昧,不會變的。”

  “……莫要再胡說,我只是覺得夏師弟有些奇怪……”

  “奇怪?哦……”墨燃想了想,點頭道,“他是挺奇怪的。”

  “你也覺得了?”

  “是啊。”墨燃笑道,“小小年紀講話成天和大人一樣,法力也不容小覷。另外之前在幻境中遇到的事情更離奇,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你知道嗎?我懷疑他和咱們師尊是遠方親戚。”

  師昧眸色微動,問道:“此話怎講?”

  “我們在幻境里看到一個人,是兩百年前臨安城的太守之子,也姓楚,長得和師尊特別像,他有個兒子,容貌也是……”

  正要說到關鍵處,忽然間聽到前面一陣激越的咒罵之聲,擡眼一看,竟是薛蒙滿面怒容大步而來,嘴里還不停咒罵著:“畜生!禽獸!不要臉的狗東西!”

  

 

73 本座糊塗了【倒v結束】

  冷不防撞見墨燃, 薛蒙楞了一下,這還是墨燃被關押之後兩人第一次照面。

  想起在眾人面前薛蒙對自己的回護, 墨燃不禁朝他露出了一個笑臉,可薛蒙卻足足被這笑臉嚇了一大跳, 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牙酸道:“你幹什麽?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我和你打招呼啊。”

  “惡心!”

  墨燃:“……”

  他這一來, 打斷了墨燃的話頭,師昧若有所思地沈吟一會兒, 卻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而是笑著朝薛蒙道:“少主,又是誰惹你了?”

  “還能有誰?還能有誰!!臭不要臉!恬不知恥!猥瑣卑鄙,下流無恥!”

  墨燃嘆道:“不夠押韻。”

  “你管我!有本事你來!”

  “沒本事沒本事, 不是文化人。”墨燃笑道,“說吧,誰惹了你啊?”

  師昧微笑道:“我猜又是大師兄。”

  “什麽狗屁大師兄!禽獸!登徒子!他這麽隨便, 怎麽就沒染上花柳病?!我他媽願意花十年壽命祝他頭頂生瘡, 腳下流膿,爛鼻子爛眼睛我看誰還瞧得上他, 這個卑鄙無恥,臭不要臉,猥瑣下流……”

  墨燃:“…………”

  眼見著薛蒙要陷入滔滔不絕的死循環, 師昧忙打住他,指著後面喊了一聲:“噓,快看, 喜愛大師兄的那些女修們來了——”

  “嚇!”薛蒙一驚,素來驕奢的面容居然出現了一絲惶然,他低聲罵了句“淫亂骯臟”,竟就夾著尾巴頭也不回地遁走了,當真急如喪家之犬,末了還頗要面子地喊了句:“我想起另有要事要做,先行一步!”

  墨燃看著他一溜煙跑沒了影,怔道:“哇,可以啊這個大師兄,居然能讓他怕成這個樣子。”

  師昧忍笑道:“從他前天無意中在酒樓撞見人家,起了些沖突,回來就這樣了,算是遇到了克星。”

  “佩服佩服,有機會必須得見識一下。”嘴上雖這樣說著,但墨燃心里卻大概有了些數賬,能讓薛蒙躲成這個樣子的,想必這個“大師兄”就是他猜的那個人沒錯了。

  但此時卻不是看薛蒙熱鬧的時候,飲露閣里,薛正雍和璇璣已經到了,正與桃花源的主人,羽民的上仙緩聲論討著十八被殺一案。

  羽民上仙近乎仙軀,周身環繞著瑩瑩靈光,她雖看上去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但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大歲數了。

  她正緩緩同薛正雍講著事情的原委,外頭走進來一名近侍,低聲道:“上仙,人帶來了。”

  “請他進來吧。”

  墨燃跟著師昧進了暖閣,環顧一圈,瞧見了薛正雍搖著那把聞名遐邇的文人扇,與人相談,立刻喊道:“伯父!”

  “孩子,孩子。”薛正雍聞聲扭頭,眼睛一亮,忙招呼他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來,在伯父身邊坐下……”

  “人不是我殺的……”

  “當然不會是你,當然不會是你。”薛正雍連連嘆息,“也不知怎樣生出的誤會,剛剛上仙都與我說了。我這次來,便是要想法子證你清白,唉,天見可憐,瞧瞧你灰頭土臉的樣子。”

  他拉著墨燃,羽民上仙也並未阻攔,只淡淡瞧著兩人。

  墨燃同璇璣長老也打了招呼,隨即坐在薛正雍旁邊。但讓墨燃覺得奇怪的是,璇璣並沒有立即註意到自己的徒弟夏司逆不在,只自然而然地和墨燃點了點頭。

  反倒是羽民上仙問了一句:“咦?另一個孩子呢?那個姓夏的。”

  “啊,是啊。”璇璣這才回過神來,“……我的徒兒呢?”

  墨燃見他對夏司逆並不上心,有些不滿,說道:“我師弟還在天牢,他讓我代他向你問好。”

  “這樣。”璇璣點了點頭,“他怎的不來?”

  墨燃沒好氣道:“做飯。”

  “……”

  薛正雍楞了一下,哈哈笑了:“做飯比澄清自己重要?”

  璇璣也莞爾道:“當真是任性胡鬧,待散會之後,我去瞧瞧他。”

  “不用了,散了之後我們還要吃飯。”墨燃說,“你們想怎麽審,趕緊地審了吧。”

  薛正雍便道:“上仙,我們接著方才的話說,你看這樣,本門另有一長老善煉丹藥,來此地前,我特地請他煉了數枚赤子丸。”

  “赤子丸?”上仙聞言微微一怔,施染著豆蔻丹霞的手指輕點唇邊,“就是那個可令凡人開口吐真言的丹丸?”

  “正是如此。”

  上仙略有驚訝:“此丹所需材料複雜且極為難煉,就是在我桃花源中,要制成此丹也需要不下半月,想不到仙君門下竟有如此藥宗能人,怎地不帶他一同前來?”

  “他性子偏孤,不愛與人同行。”薛正雍道,“丹藥已經在煉了,十日之內便可飛鴿送至桃花源。到時候請上仙驗明丹藥效用,給小徒們服下,真相便可大白。”

  “……”上仙思忖片刻,頷首道,“此法可行。”

  薛正雍松了口氣,笑道:“那既然這樣,我這就去牢洞接另一個門徒出來。”

  “慢著。”

  “怎麽了?”

  上仙道:“事情未曾辨明之前,墨微雨和夏司逆尚有嫌疑。縱使有尊主擔保,本座也不能放他二人自由。”

  薛正雍聞言,啪的一聲合了折扇,臉上雖帶笑容,但目光卻有了些沈冷:“上仙如此做事,就有些不地道了。”

  羽民上仙擡起眼眸,一雙赤紅眸子盯著他:“薛尊主對本座的決議有所不滿?”

  “是啊,既然我門下二徒均未定罪,又有我與璇璣長老看管擔保,上仙再執意關押他們,又是什麽道理。”

  “談不上是關押吧。”上仙清冷道,“我未曾苛待他們,每日供食亦不曾斷,只是限了他二人活動,並不過分。”

  薛正雍此時雖仍在笑,但已是冷笑了。

  “不過分?據我所知那牢洞不見日月,是關押明定犯人的地方,上仙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說不過分,也真是厲害極了。”

  旁邊立刻有羽民護邑厲聲阻攔:“薛尊主,你請註意言辭!”

  “怎麽了,我言語之間有什麽不妥嗎?我未曾辱罵你家上仙,講的事情也字句屬實,只是少些客套敬意,並不過分。”

  那羽民聽薛正雍如此說,不禁更氣:“你——!”

  一只瑩白如玉的素手伸出來,攔住了他。上仙擡起了頭,沖著薛正雍冷冷一笑:“曾聽人間傳聞,死生之巔的薛尊主乃是一屆螓首,法力雖盛,學識卻略有欠缺,更不善玩文字,然而今日一見,卻覺得傳聞欺了本座。薛尊主,好有道理呀。”

  薛正雍也沖她微微一笑,眼里卻已毫無笑意:“粗人一個,上仙莫要介意。”

  那羽民上仙莞爾,擡手取了個橘子,細細剝了,遞到薛正雍面前:“那麽你我各退一步。令他二人自由如故是決計不可能的,但牢獄里住著確實不妥。本座即刻就令人帶夏司逆出來,墨微雨和夏司逆轉居淩霄閣,那是招待賓客之地。只是我須得派人好生盯著,不能讓他二人出閣半步。這樣如何?”

  薛正雍沈默幾許,擡手,於半空中微微凝頓,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只橘子。

  淩霄閣雖說是待客之地,但桃花源並不是常常有客人來的。因此閣內已是荒僻許久。既然上仙首肯了讓他們先遷至此處,墨燃便打算自己先去清理一番屋舍。等打掃好了,再去接楚晚寧過來。

  薛正雍和璇璣還有要事要談,墨燃就在幾個羽民的盯梢之下,和師昧一同先去了淩霄閣。

  淩霄閣地處桃花源西北處。外頭繁花成林,煙霞如錦。

  “好地方,這樣住著也不委屈了。”墨燃笑瞇瞇地說。

  師昧嘆了口氣:“怎麽會不委屈?人明明不是你們殺的,卻冤枉好人。可惜師尊不能來,要是他來了,用天問審上一審,也用不著什麽赤子丸,真相便昭然若揭了。”

  “哈哈,師昧想的太簡單。天問乃是神武,雖然有套出真言的作用,但奏不奏效,全看施術者是否有心審問。你覺得那些鳥人會願意讓我的師尊來審我嗎?他們會信嗎?”

  “……這倒也是。”

  眼見著即將日暮,墨燃便開始著手收拾屋子,師昧在一旁幫忙。

  說來也是奇怪,當墨燃打掃完屋子,坐下來喝了口茶水稍作休息的時候,他才忽然發覺自己居然沒有因為能夠單獨與師妹相處而感到竊喜,更沒有生出什麽旖旎念頭。

  這個認知不由令墨燃一噎,茶水差點沒有噴出來。

  師妹嚇了一跳:“怎麽了?”

  “沒、沒什麽。”墨燃連連擺手,心里卻叫苦不叠。

  難道自己是跟著楚晚寧修煉久了,也成了個柳下惠?瞧瞧這淩霄閣,地處荒僻,周遭無人,桃花搖曳,孤男寡男,換做以前他肯定先要好生與師昧膩歪一番,然後才會著手幹正事兒。

  最近這是怎麽了?如此地清心寡欲,不應該啊……

  墨燃撓撓頭。

  師昧眨眨眼。

  四目相對,墨燃憨厚地咧嘴笑了,梨渦融融很是可愛:“外頭的桃花好看,我去摘一枝給你帶走。”

  師昧道:“草木亦有情,讓它們好端端在枝上開著吧。”

  “嗯……你說的對,那,那就不摘!”

  枯坐一會兒,墨燃挖空心思想再與他說說話,卻發現相見的日子少了,竟也沒什麽可提的。

  擡起眼,忽見得師昧因為幫著自己打理房舍而沁出的細汗,心下不忍,從懷中拿出了塊帕子遞給他。

  “擦擦汗。”

  “……”師昧垂眸看了一眼,見墨燃緊張兮兮的捏著手帕,不由微微一笑,溫聲道,“謝謝。”

  於是接了手帕,輕輕拭著額頭。

  那帕子觸感輕柔薄軟,是極好的天蠶絲織成,師昧用過之後,便道:“帕子我帶回去,洗好了再還給你。”

  “好好好。”墨燃一疊聲地應了,他對師昧的逢迎簡直深入骨髓,成了本能,“你要是喜歡,不還也成。”

  師昧笑道:“這怕是不妥,你看這帕子做的那麽好……”他一邊說,一邊展開手帕,準備撫平細褶,重新疊好。

  然而纖細白嫩的手指抹過剛剛展開的帕身,師昧就怔住了,輕輕“咦?”了一聲。

  “怎麽了?”

  師昧頓了頓,擡眼笑道:“阿燃真要把這帕子贈給我?”

  “你喜歡就拿著嘛。我的就是你的。”墨燃很大方。

  師昧眼底的笑意幽幽的:“借花獻佛,你也不怕師尊知道了抽你。”

  “啥?”這回輪到墨燃怔住了,“什麽借花獻佛?這跟師尊又有什麽關系?”

  “你自己看啊。”師昧語氣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偌大的一朵海棠花,師尊何時把自己的帕子送你了?”

 

 

74 本座不好

  “……”

  墨燃呆若木雞。

  過了老半天, 他才抓耳撓腮面紅耳赤地回過神來,連連擺手:“不是、那個、我不知道啊, 這不是我的手帕,那我的手帕上哪兒去了?……我我我, , 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他瞪著那塊繡著淡淡海棠花痕的天蠶絲手帕, 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怎會多了這樣一個物件。著急上火琢磨了半天,忽然一拍腦袋。

  “啊!”

  “……怎麽了……”

  “我想起來了!”墨燃松了口氣, 從師昧手中把手帕拿回來, 笑道,“不好意思啊,這帕子確實不是我的, 不能給你。”

  師昧:“……”

  我也沒說要啊。

  “不過這也不是師尊的,別看到海棠就是師尊呀。”墨燃把手帕疊好,自己揣回懷里, 顯然因為自己沒有錯拿師尊的帕子而感到無比輕松和寬慰, “這帕子是夏師弟的。”

  師昧若有所思:“夏師弟的?”

  “是啊,我這些日子和他住在一起, 興許是帕子洗了,早上拿的時候拿錯了,哈哈, 真是不好意思。”

  “……嗯,沒關系。”師昧依舊是溫柔地微微一笑,而後起身道, “時候不早了,走吧,我們去接夏師弟過來。”

  兩人出了屋舍,徑直往牢洞行去。

  然而未行出太遠,師昧的腳步卻漸漸緩了下來,初時還不明顯,可冷不防絆倒了一塊碎石,竟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而墨燃走在旁邊,及時抓住了他。

  墨燃見他面色蒼白,毫無血色,不禁驚愕道:“你怎麽了?”

  “不妨事。”師昧緩了口氣,“午飯吃少了些,沒什麽力氣,歇息一會兒便好。”

  他越是含含糊糊地想要混過去,墨燃便越是在意,仔細一想,師昧輕功不佳,這桃花源的吃穿用度都需要翎羽來換,以前都是自己拔了羽毛來送給他的,這些日子自己被關,薛蒙這個沒腦子又不知道照顧人……

  墨燃越想越不放心,說道:“你以前在門派內,時常也不吃午飯,卻也從不見你虛成這樣。你這哪里是一頓飯沒吃?跟我說實話,餓多久了?”

  “我……”

  見他囁嚅不語,墨燃臉色愈發陰沈,拉著他就往反方向走。

  師昧慌忙道:“阿燃,去、去哪兒?”

  “帶你吃東西去!”墨燃惡聲惡氣地,回過頭的時候眼神卻很心疼,“我不在,你就不會好好照料自己嗎?每次心里都惦記別人,做什麽都先考慮別人!但你呢?你考慮過自己嗎?”

  “阿燃……”

  一路拖著師昧去了酒肆,照理說師昧隸屬療愈系,沒有令牌是無法來到墨燃他們慣住的攻伐系駐地的。不過自從十八出事後,人心惶惶,為了應對突發情況,羽民早就將各系之間的禁制給取消了。

  “要吃什麽?自己點。”

  “隨便吃一些便可以了。”師昧顯得有些內疚,“對不起,本想著是來幫忙的,最後還是拖了你後腿……”

  “你我之間有什麽對不起對得起的。”墨燃伸手彈了彈他的額頭,放緩了語氣,“點菜吧,點完我把錢付了,你坐著好好吃。”

  師昧一怔:“那你呢?”

  “我得去接夏師弟,兇手未曾抓到。牢洞附近雖有看守,但我仍不放心。”

  聽得墨燃要離開,師昧眸中似有一瞬黯淡光韻閃動,但很快又道:“買兩個包子就好,我與你一道去,邊走邊吃。”

  墨燃正想勸阻,忽聽得酒肆外一陣鶯聲燕語,十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修嘻嘻哈哈地進了樓。

  “掌櫃的,我向你打聽個事兒。”為首的一個女子嬌笑著問道,“大師兄……今晚是不是定了這家酒樓的宴席?”

  “是啊,是啊。”掌櫃的眉開眼笑地應道。這些日子這些羽民都摸清楚了,大師兄愛喝酒愛聽曲兒,每晚都會找個酒肆開宴。而只要“大師兄”在的地方,就會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修提前蜂擁而至。

  果不其然,那些女修立刻愈發興奮,忙不叠地要定桌子,時不時有三兩句話飄入墨燃耳中。

  講的都是什麽“小芳,你看看我今天的眉毛畫得好不好看?大師兄會不會歡喜?”“好看好看,那你瞧瞧我的眼妝可是艷了些,他會不會覺得我輕薄?”,以及什麽“你這麽美,大師兄定然喜歡你啦,昨天我都看見他瞧了你好幾眼呢。”“哎呀討厭,怎麽可能,還是姐姐氣質華貴,大師兄喜歡的必是姐姐這般腹有詩書的才女。”。

  “……”

  如此非常時期,這些人還能為了個男人這樣煙霞陶醉,墨燃抽了抽嘴角,轉頭對師妹道:“包子就包子吧,我們買了就走,留你一個人在這虎狼之窟里,我也是不放心的。”

  師昧看他表情,忍不住輕輕笑著搖了搖頭。

  這樓內滋味最好的就是止不住涎大肉包,墨燃一口氣買了十個,全都給了師昧。走在路上,時不時瞧一眼吃的香甜的師昧,墨燃總算是心情放松了些。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包子,把師昧給吃傷了。

  他原本就腸胃羸弱,粒米未盡久了,腹內空空,陡然吃了這重膩的油包,很快胃就受不住陣陣絞痛起來。

  這下墨燃徹底無法去接楚晚寧了,趕忙把痛的面色蒼白滿頭大汗的師昧抱回淩霄閣,放在剛剛收拾好的臥房床榻上,就去外頭叫人請大夫。

  開了藥,餵了暖水,墨燃坐在榻邊,看著師昧憔悴不已的模樣,自責不已:“還疼?我幫你揉揉。”

  師昧聲音很是低軟無力:“不用……不妨事……”

  但墨燃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已經搭了過來,隔著被褥按在他的胃處,輕輕按揉著。

  許是他按得力道正好,很是舒服,師昧終究沒有再說什麽,便在這體己的撫揉下逐漸放松了呼吸,沈沈睡了過去。

  墨燃直守到他睡沈,這才準備離開。

  然而尚未起身,手卻被捉住了。

  墨燃眸子陡然睜大,黑中帶著幽紫的眸光微微閃動:“師昧……?”

  “疼……不要走……”

  榻上的美人依舊閉著眼,似是夢囈。

  墨燃呆呆地立在原處,師昧從來不會求人幫他做什麽事情,從來都是他不計回報地幫著別人,也只有睡熟了,才會這樣軟聲央著墨燃不要走。

  於是又坐回了榻邊,一邊專註而留戀地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面繼續緩緩幫他揉著胃,敞開的軒窗外,桃花點點飄落,天色終大暗。

  待墨燃猛然想起還答應了小師弟晚餐一事,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完了!”墨燃倏忽跳了起來,直拍腦袋,“完了完了完了!!”

  這時候師昧也已經深眠,墨燃一個箭步躥到外面就想往牢洞跑去。天空中卻忽然亮起一道藍光,璇璣長老懷中抱著個孩子,孩子懷中揣著個小瓦罐,兩人從天而降。

  “長老!”

  璇璣略有責備地掃了墨燃一眼:“怎麽回事?不是說你去接他了嗎?要不是我不放心,過去看了看,玉……咳,我徒兒恐就要在牢內等到明日天亮了。”

  “是弟子的錯。”墨燃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擡眼去看楚晚寧,“師弟……”

  璇璣把楚晚寧放下來,楚晚寧抱著瓦罐,安靜地看了墨燃一眼:“你吃過晚飯了嗎?”

  怎麽也沒有料到他開口第一句竟然是這個,墨燃怔怔道:“沒、還沒有……”

  楚晚寧就走過來,把瓦罐捧給他,平淡道:“還是熱的,喝些吧。”

  墨燃站在原地,良久沒動。待他自己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小家夥和瓦罐一起抱了起來,抱在懷里。

  “好、我喝。”

  那傻孩子怕湯冷了,就把外袍除了下來,包在了罐外,因此小小的身子抱起來微微有些涼。

  墨燃抵著他的額頭,輕輕蹭了蹭,兩輩子都沒有說過的真心話脫口而出:“對不起,是我不好。”

  告別了璇璣,兩人返回屋內。

  外袍已經皺巴巴的不能再穿了,墨燃怕孩子冷,去里屋翻一條小毯子給楚晚寧。楚晚寧打了個哈欠,抱著小瓦罐爬到板凳上,正準備拿兩個小碗盛湯。忽然眼睛眨了兩下,目光落到了師昧吃剩了的肉包上。

  “……”

  跳下凳子,楚晚寧踱到臥房,面無表情地看著榻上躺著的美人,沒有生氣也沒有吭聲,只是覺得骨頭縫里冒出些絲絲縷縷的冷意,把方才還溫熱的一顆心徑直凍到冰冷無波。

  等墨燃回到廚房的時候,楚晚寧仍靠窗坐在桌邊,一只腳踩在條凳上,一只腳垂落著,胳膊隨意搭枕著窗欞。

  聽到動靜,他淡淡回過臉,瞥了墨燃一眼。

  “來,找到一塊火狐毛毯,你披著先,夜里涼。”

  楚晚寧沒說話。

  墨燃走過去,把毯子遞給他,楚晚寧也沒接,只是搖了搖頭,緩慢合了眸子,似是閉目養神。

  “怎麽了?不喜歡嗎?”

  “……”

  “那我再給你找找,看還有沒有別的。”

  墨燃笑著道,揉了揉楚晚寧的頭發,轉身準備再去尋一塊來,卻忽然發現桌上的瓦罐不見了。不禁楞了一下:“我的湯呢?”

  “誰說是你的了。”楚晚寧終於說話了,聲音清冷,“我的。”

  墨燃抽抽嘴角,還以為他鬧小孩子脾氣:“好好好,你的就你的,那你的湯呢?”

  楚晚寧漠然道:“扔了。”

  “扔、扔……?”

  楚晚寧再不理他,輕巧地躍下長凳,轉身推門出去。

  “哎?師弟?師弟你去哪兒?”墨燃顧不得拿毯子了,兇手未明,外頭不安全,他連忙跟了出去。

  卻見得桃花樹下,那只裝著燉湯的小瓦罐還笨笨地擱著,並沒有被扔掉。墨燃松了口氣,心想總歸是自己做的不對,小師弟剛剛不生氣可能是在強忍,忍到後面發現忍不住了,發發脾氣也沒什麽過錯。

  於是走過去,坐在楚晚寧旁邊。

  楚晚寧在桃花樹下,抱起他的小瓦罐,也不理睬墨燃,一個人打開了封蓋,拿了比自己臉還大的湯勺,想伸進去舀湯,發現根本伸不進去,不由得更怒,啪的一下把湯勺摔了個粉碎,坐在那里抱著罐子發呆。

  墨燃支著臉頰,側過臉在旁邊給他出主意:“你直接對著喝嘛。反正這里就我們倆,不丟人。”

  “……”

  “不喝啊?不喝我喝了,這可是我師弟第一次給我熬湯,不能浪費。”他有心逗他,說著笑吟吟地就要去奪罐子。

  豈料楚晚寧卻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滾開。”

  “……”墨燃眨了眨眼睛,總覺得這對話的感覺有種似曾相識,但隨即又厚著臉皮笑著貼過去,“師弟,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啦。我本來很早就想來接你,但是你明凈師兄忽然間身體不適,所以我便耽擱了。不是故意讓你久等的。”

  楚晚寧仍是低著頭不說話。

  “那你看看,我忙到現在,晚飯也沒有吃。真的很餓啊。”墨燃可憐巴巴地拉拉他的袖子,“師弟,好心的師弟,我的好師弟,求你了,就賞你師兄一口湯喝唄。”

  “……”

  楚晚寧動了一下,總算把湯罐子擱在了地上,微微擡起的頭稍許偏了偏,依舊轉開去。意思是讓墨燃要喝自己拿。

  墨燃就笑了:“謝謝師弟。”

  小瓦罐里裝的滿滿當當的,只消一眼就知道師弟自己吃的很少,卻把大半的肉都留給了他,以至於肉很多,湯很少。

  墨燃盯了一會兒,眉眼彎彎,溫聲道:“這哪里是湯呀,分明是一鍋子燉肉。師弟真厚道。”

  “……”

  閑話也不多說了,墨燃照顧了師昧半天,是真的餓慘了,何況又是師弟一番心意,更是不能浪費。他折了兩根桃樹的細枝,指端聚氣將粗糙的枝條削修整齊,充作筷子,夾了一塊雞肉塞到嘴里。

  “哇,好香。”

  墨燃含著雞肉,眼里熏染著薄霧,他笑道:“真好吃。我家師弟真能幹。”

  其實這罐湯做的並不美味,太鹹了些,可為了哄小師弟高興,墨燃還是很努力地啃著,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雞肉,而楚晚寧自始至終沒有去看他一眼,沈默地坐在旁邊。

  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湯,湯比肉還鹹,入口甚至有點兒苦,不過還能忍受。

  墨燃又撈起一根雞腿,正準備塞到嘴里,忽然楞了一下:“一只雞有幾條腿?”

  自然沒人搭理他。

  墨燃自己答道:“兩條。”

  然後他看看筷子夾著的雞腿,又看看剛剛自己已經吃掉的一個剩下的骨頭。

  “……”

  這個遲鈍的人總算擡起頭來,怔楞地問楚晚寧:“師弟,你……是不是……”後半句話卻是沒有勇氣問出口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沒有吃晚飯。

  這一罐湯,都是肉,是不是你在等我,等到湯都快幹了,只剩了肉,打起來之後只有那麽可憐的一點點,而我還以為……

  還以為是你吃過了……給我留了一些……還以為是你手藝不好,把好好的雞湯,做成了燉雞……

  墨燃默默放下了瓦罐。

  可是他發現的太遲,罐子里已經不剩下幾塊肉了。

  楚晚寧終於說話了。

  聲音依舊是平靜好聽的,帶著些稚子的柔嫩與清朗。

  “是你說,要回來吃飯的。所以我才等著。”他慢慢道,無喜無悲,“如果你不吃了,至少請人帶個信,不要讓我一個人當傻子。可以嗎。”

  “師弟……”

  楚晚寧依舊不去看他,側著臉,墨燃瞧不見他的神情。

  “你讓人帶個信給我,跟我說你去陪師……跟我說你去陪明凈師兄了。很難嗎?”

  “……”

  “你拿我的瓦罐,你喝湯之前,絮絮叨叨說了那麽多,你多問我一句有沒有吃過飯。很難嗎?”

  “……”

  “你吃之前先看清楚這罐子里有幾個雞腿,很難嗎?”最後一句不免有些好笑,聽起來令人羞愧間仍會忍俊不禁。可是墨燃的梨渦尚未融開,便凝住了。

  小師弟,在哭。

  若是成年形態,他決計不會因為這般小事而掉淚,可是眾人都不知道,摘心柳導致他形體變小,心智雖不會受到太大影響,但終究還是會有一定波及。若是氣若體虛時,就更易接近稚子心性。

  這一隱蔽性質極難察覺,因此王夫人和貪狼長老診脈時均未發現。

  “我也會餓,也會難受啊,我也是人啊……”縱使是孩童心性占了上風,楚晚寧仍是壓抑著的,他無聲地低啞哽咽著,只是肩膀不住地顫抖,眼淚簌簌滾落,雙目一片濕紅。

  那麽多年,當玉衡長老都是隱忍著的,沒人喜愛,沒人陪伴,總是佯作不在意,疏冷清高地自敬畏的人群之中走過去。

  可是只有心性染上些許孩童意念時,才會說實話,才會崩潰,才會把堆積了那麽久的沈郁說出口。

  他不是不對旁人好,只是許多事都默默做著。

  可是默默做著,沒人看到,沒人在意,時間久了,也是煎熬的啊。

  墨燃看到小師弟的肩膀微微顫抖,心中難受,伸手去摸,可是還未碰到就被對方毫不容情地一巴掌打開了。

  “師弟……”

  “不要你碰我。”楚晚寧畢竟是要強的,不管是年長還是年幼,他狠狠抹了抹眼淚,倏忽站起來,“我去睡了,你便去陪你的師弟吧,給我滾遠點兒。”

  “…………”

  他一氣之下,竟然連師昧其實比墨燃年歲更大都忘了。

  墨燃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楚晚寧已甩手走人,很快就進了另一間臥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可這淩霄閣,一個院落就只有兩間臥房。

  墨燃原本的打算是讓師眛自己睡一間,自己和小師弟擠一間,可是小師弟那麽生氣,還落了鎖,看來師弟的房間是去不了了。

  師昧的床榻,他也不願亂睡。更何況被楚晚寧一番指責,還把對方給弄哭了,墨燃腦中一片混亂,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那些個風花雪月,只呆呆坐在開滿桃花的院子里,手中捧著楚晚寧一路給自己帶來的瓦罐。良久之後,他嘆了口氣,擡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低聲罵道:“不是東西。”

  於是這一晚,墨燃幹脆就以天為蓋,以地為席,躺在落滿桃花的地上,茫然望著天穹。

  小師弟……師昧……師尊……薛蒙……金成池下那個假勾陳、未曾露面的兇手……幻境里的楚洵父子……

  許多模糊的影子劃過眼前,他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但那種感覺太微弱,甚至他自己還未曾註意,便一閃而逝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擡手接住一朵殤落的桃花,墨燃迎著月光細細看著那緋色的亡魂。

  一瞬間仿佛又回到前世的最後,自己躺入事先鑄就的棺槨之中,那天也是滿山的花謝雕零,芳落無聲。

  只不過落下的是海棠。

  海棠……

  為什麽他明明,前世今生,喜愛的都是師昧,但臨死之前,卻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葬在了海棠樹下,葬在了通天塔前,葬在了和楚晚寧最初見面的地方。

  前世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如今想來都是心驚肉跳,重活一世,活得越久,就越無法理解自己當年為何會如此殘暴行事。

  屠城、強欺、弒師……還逼著楚晚寧和自己做出那樣的事情……

  墨燃丟掉桃花,以手遮額,緩緩閉上了眼睛。

  小師弟剛才說“我也會餓,也會難過,我也是人”,這句話一直縈繞在耳邊,說話的人是小師弟,但有一瞬間,墨燃腦海中猛然映出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是個身著雪色衣冠的男子。一轉眼,白衣又變成了緋色鳳袍曳地,像極了鬼司儀幻境中與他拜堂冥婚的模樣。

  “我也是人啊……”

  也會難過,會痛的。

  墨燃……

  我也會痛的。

  墨燃忽然覺得心臟一陣劇烈的窒悶,似乎有某個東西要呼之欲出,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閉著眼睛,緩緩喘著氣。

  喃喃著:“……對不起……”

  不知是在向誰道歉,小師弟,還是那個緋衣鳳袍的故人……

  臥房里,師昧坐了起來。

  他沒有亮燈,赤著晶瑩剔透的雙足悄然來到窗邊,透過窗縫,遠遠看著外面躺倒在花瓣間,一手還攬著瓦罐的墨燃,眸色黯淡,不知在想些什麽。

  第二天清晨,躺在花草間的墨燃皺了皺鼻子,呼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伸了個懶腰準備起床。

  然而懶腰還沒伸一半,陡聽得一聲尖叫劃破了淩霄閣的闃靜。

  “啊——!!!”

  墨燃猛地睜眼,一咕嚕起身,眼前的景象霎時令他骨血冰涼,目瞪口呆!

  負責看守淩霄閣的十五個羽民精英,竟在一夜之間統統被絞殺殆盡,死法和十八一模一樣,每人頸間都勒著一條紅光璀璨的柳藤。

  ——見鬼!

  那十五個人被懸掛在淩霄閣繁盛的桃花林中,紅袖飄飛,長裙及地,身子隨著吹過林間的風而微微打著擺,看上去就像十五朵風幹的鮮花,端的是淒艷詭譎,陰森精美。

  發出叫聲的正是來送早餐的一位低階羽民,她嚇得瑟瑟發抖,手中竹籃早已掉在地上,里面粥面點心灑了一地。

  見墨燃站在院子里,那羽民抖得更厲害了,哆哆嗦嗦地背過手去,在身後掏著什麽東西。

  墨燃下意識地上前道:“不是,你聽我說……”

  已經來不及了,那個羽民觸響了自己腰背處紋著的崩臨咒符。崩臨咒乃是羽民第一重要的傳訊方式,幾乎是一瞬間,桃花林四海八方的羽民都化出火紅的翅膀自天空黑壓壓地降於此處。

  而眼前的一切,令每一個人都驚呆了。

  “阿姐!!”

  “姐——!”

  死寂之後,羽民之中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聲。這浩大的動靜把桃花源的修士們也都陸續引來了。驚呼和質疑,憤怒與嘶嚎,很快便將整個淩霄閣團團圍住。

  “墨燃!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

  “殺人兇手!喪心病狂!”

  那些羽民已是怒發沖冠,尖利地嘯叫哭嚎著:“殺人償命!殺了他!殺了他!”

  墨燃當真是百口莫辯,他說道:“我若是兇手,既能殺遍他們,又為何還要留在這淩霄閣不走?等著你們來抓?”

  一個頭發火紅的羽民涕泗縱橫地唾罵道:“呸!都、都已經這樣了,你居然、你居然還有臉……”

  亦有人怒道:“你若不是兇手,為何那兇手殺了所有的守備,卻獨不殺你?”

  “就是!”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兇手哪怕不是你,也絕對是與你有幹系的人!不然他為何不殺你!你說啊!”

  “血債血償!”

  墨燃真是要氣笑了。

  前世他殺人如麻,沒幾個敢跟他提什麽“血債血償”,這輩子人不是他殺的,他卻反而被冤枉了個透,這世道啊,真是……他閉了閉眼睛,正欲說什麽,突然間天邊一道紅色霞光飛掠而來。

  羽民上仙飄然自雲端落下,冷冷環顧周圍,面色十分難看。

  “墨微雨。”

  “上仙。”

  羽民上仙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走到其中一具屍首前,撩起屍體頸脖子處染著血珠的柳藤。

  “你的武器呢?拿出來我看看。”

  “……”

  “你不願嗎?”

  墨燃嘆了口氣,他的兵刃是見鬼,這段時間的修煉中,不知已有多少人見過,十八出事時更是有大一批人瞧見。這時候拿出來,把見鬼和那些死去羽民脖子上的柳條兩相對比,無疑給他的罪狀又添一記重錘。但若是不拿,那就更是做賊心虛了。

  “嗖”的一聲,一道烈紅色的光芒出現在他掌中,見鬼從他骨血里化出形態,流淌著嘶嘶爆裂的紅色華彩,“上仙要看,那便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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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更七千五,晚上十點第二更,也有近四千字嗷,萬更啦萬更啦~筒子們我們晚上見~

 

 

75 本座就是文盲,不服憋著

  眾人盯著見鬼, 再看那死去羽民脖子上的火紅柳藤,不由地愈發群情激奮。

  “就是你!跟害死十八的時候一模一樣!”

  “你為何要下此狠手?”

  “殺了他!”

  羽民上仙似乎被這樣那樣的聒噪吵得十分頭疼, 她扶著額角,冷聲道:“墨微雨, 我最後問你一遍, , 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好。”羽民上仙點了點頭,墨燃原本以為她要放過自己, 正松口氣, 準備感謝她深明大義。豈料下一刻,羽民上仙便淡淡擡了下手,冰冷道。

  “此人作惡多端還欲狡辯, 抓起來。”

  師昧從屋子里洗漱穿戴整齊,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墨燃被十多個高階羽民拿法咒禁錮著, 有人正往他手腕上纏捆仙索。

  “你們這是做什麽?!”

  師昧顏色頓失, 忙跑到墨燃跟前:“出什麽事了?”

  沒有人回答他,但桃林之中森森飄動著的屍首已經準確無聲地告訴了他答案。師昧倒抽一口冷氣, 往後退了一步,正撞在墨燃胸膛上。

  “阿燃……”

  “不要著急,冷靜一點。”墨燃盯著羽民上仙, 壓低聲音對師昧說道,“去把伯父和璇璣長老請來。”

  眼下這般情況,這些羽民未必還能保持理智, 如果羽民不管不顧要活撕了他,以他現在的實力根本毫無勝算,必須盡快把薛正雍和璇璣拖過來救場。

  師昧走了之後,墨燃孑然而立,目光沈熾地逐一掃過那一張張憤怒扭曲的臉孔。

  “呸!”

  突然一口唾沫星子從人群中飛噴出來,墨燃側身避閃,但朝他吐口水的羽民離得很近,他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濺到了。

  他緩緩回頭,對上一雙赤紅雙目。

  “你害死這麽多人,還想搬救兵?我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說著掌中驟然聚起一叢炎陽烈火,朝著墨燃直擲而去!

  墨燃往後側挪一步,那噴薄著熱氣的火焰燒過他的鬢角,砸在他身後的一株桃樹上,瞬間將粗壯的樹幹齊腰焚斷。

  轟——

  桃樹倒了,花落滿地如同風雪飛散。

  墨燃看了看那棵倒下的樹,又轉頭看向那個羽民:“我再說一次,人並非我所殺,十日之後赤子丸煉成,你若要尋仇,那時候也不遲。”

  “十日後?再等十日恐怕整個桃花源的人都要被你殺光了!”那人怒吼道,“你換我姊姊的命來!”說著又朝墨燃撲將過去。

  墨燃再一次避開他的攻擊,目光卻落向了在旁邊袖手旁觀的羽民上仙,對方並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墨燃更是一口惡氣在心里憋的慌,高聲朝他吼道:“餵!老鳥兒!你倒是管管你的人啊!”

  “……”

  “媽的。”墨燃見她依舊巋然不動,忍不住咒罵一聲,“在這節骨眼上裝聾作啞,你是想看我活活被燒死嗎?早知道你們這群臭鳥半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沒有,我就不來什麽狗屁桃花源修煉了!還要平白無故受這般委屈!”

  上仙聽了這番話,微微動容,只見得她擡起袖子,衣袂一揮,猶如彩練掠出,啪的一聲又狠又準——

  卻抽在了墨燃臉上。

  羽民雖與凡人形貌相似,但思想上卻仍舊與人不同。

  在修真界,莫說一族之主了,哪怕是個小小的武館,其首腦也不會在一切尚未有確鑿證據時妄下定論。但羽民畢竟一半血統是獸,骨子里仍帶著濃烈的獸性。

  只見得那上仙一頭黑發變得赤紅,根根都像在散發著滾燙的熱氣,她美目圓睜,森然道:

  “你師父是誰?竟教出如此不幹不凈的徒弟!且把嘴給我放幹凈了!”

  她這一說,其他羽民紛紛引吭高鳴,一雙雙猩紅色的眼睛寫滿殺氣,朝著墨燃逼近。

  嗖的一聲!

  一枝火焰凝成的橙色箭鏃破空而出,直刺墨燃心窩。

  墨燃不敢怠慢,抖開火光流竄的見鬼閃身格擋,但那箭鏃其實只是障眼之術,在他偏身去阻時,一個痛失摯親的羽民橫劍而出,劍光如水,朝著墨燃後背遞去!

  前有箭鏃,後有長劍,原本是決計逃不掉的。

  墨燃知道這些半獸之人終是起了殺心,把心一橫,腦中想起楚晚寧先前使用天問的招式,擡手揚腕——

  見鬼被甩上半空,再猛然掣緊,血紅色的柳藤被舞出一道模糊虛影,以迅雷不及掩耳形成一股強大的氣團,而藤條上的柳葉瞬息成了一把把鋒銳的尖刀,將周遭空氣與實物吸入、割裂。

  楚晚寧的絕招之一——“風!”

  以藤為風葉,以靈力吸納身邊萬物。

  卷入風中,皆為齏粉,葬於風中,殘骸難剩!

  “啊!!!”那羽民發出一聲尖叫,之前擲出的箭鏃早已被見鬼絞成碎渣,她的長劍也因離墨燃太近而被猛然卷了進去。

  “錚!”金屬斷裂的聲音尖銳刺耳,未及反應,她自己也被吸至“風”的猩紅色邊沿,她嘶聲道:“放開我!瘋子!你這個瘋子!”

  見自己族民受苦,羽民上仙勃然大怒,紅衣招展,飄然而起。

  她掌中籠起一枚極純的嫣紅色結晶,袍袖鼓動,靈力灌入其中,桃花源驟然風急雲湧,草木倒伏。

  一只虛無的火鳳在她的感召之下隱隱現於其身後,上仙的雙瞳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原本艷麗無雙的面孔甚至有些扭曲。

  “畜生。”她嘶嘶道,“還不住手?”

  “你都把鳳凰虛影召喚出來了,我現在停手是等死嗎?”墨燃的臉在火鳳龐大的陰影下被映得一暗一明,“你先停下我就停手!”

  “你——”

  羽民上仙緩緩上升至半空。

  “沒有——”

  她一字一頓,血瞳死死地盯著墨燃。

  “資格——”

  “與我——”

  “論要求!”

  隨著她話音落下,空氣中爆裂出一聲巨響,鳳凰虛影清啼長鳴,盤旋著朝墨燃俯沖而去!

  “砰!!”

  又一聲轟鳴,比剛才的更加可怖,仿佛一條蒼龍結束了自亙古以來的沈眠,自地心深處破石騰出。

  一道金光與火鳳猛烈相擊,掀起層層駭人的驚濤風浪。實力微弱的普通羽民紛紛尖叫著被這暴風掀翻在地,有的直接口吐鮮血,被斥出數十丈遠。

  淩霄閣一時間飛沙走石,狂風亂作,屋舍植樹瞬息夷為平地!

  待到塵煙散開,一個熟悉的修長背形出現在半空中,擋在墨燃身前。

  “師、師尊……?!”

  那人一襲白衣若飄雪,廣袖在風中滾滾翻拂,聞聲微微側過半張清冷剔透的俊臉,一雙鳳眸掃過跪坐在地的墨燃。

  楚晚寧嗓音沈涼,像是仲夏時古井里清澈的水。

  “可有傷著?”

  墨燃睜大眼睛,半天都反應不過來,只呆呆地張著嘴:“…………”

  楚晚寧來回打量他一圈,見他身上並無明顯傷痕,便轉頭對羽民道:“你剛才,不是問他師父是誰嗎?”

  他降下自己駭人的強大靈力,緩緩自半空落於地面。

  他甚至都懶得多說一個字,只冰冷極簡道:“死生之巔楚晚寧,請教閣下高招。”

  “什、什麽?”

  楚晚寧蹙起眉,目如沈玉。

  看來客氣的話這些鳥人聽不進,那正好,反正他的耐心已經所剩無幾了。

  “我說,他師父是我。”頓了頓,“你傷我徒弟,可得了我首肯?”

  羽民上仙雖被尊為上仙,但只因其血統高貴,離真正的仙人差距尚遠。這一擊之下,鳳凰虛影被楚晚寧擊碎了不說,自己的胳膊也被天問劃破了。她捂著傷口,指縫里不住滲出粘稠的黑色血水,面色十分難看。

  “你、你區區一介凡人,竟敢如此放肆!還有,誰允許你私闖桃花源的!你怎麽進來的!!”她有些癲狂,“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

  “刷!”

  天問應詔而出,徑直抽在了她臉上,打得她頓時口角破裂,鮮血直流。

  “不知天高地厚的什麽?”楚晚寧冷笑,撫平方才揮柳藤時稍有淩亂的衣袖,而後單手揪著墨燃的領襟,把他提著站了起來,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羽民上仙半寸,“你倒說說,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什麽?”

  “你、你你竟敢這樣做,你——”

  “我為何不敢。”楚晚寧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有何不敢的。”頓了頓,他拎過旁邊的墨燃,“你聽著,這個人我的,我帶走了。”

  墨燃還沒有從楚晚寧突然天神般降臨的驚駭中反應過來,就又被“這人我的”給擊了個粉碎。

  “師……師尊啊……”

  “閉上你的狗嘴。”楚晚寧雖仍無甚表情,但墨燃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正透著怒意,“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盡給我添亂。”

  說著一巴掌拍在他腦後,帶著他騰空而起,一掠便再數十尺之外,待墨燃回過神來,他和楚晚寧已經來到桃花源荒僻的城郊了。

  “師尊!我師弟還在那邊——”

  楚晚寧瞥了他一眼,見他面色焦急,冷哼道:“師弟?姓夏的那個?”

  “對對對,他還在淩霄閣,我要去救他……”

  楚晚寧擡了擡手,打斷他:“我早已施咒將他傳至璇璣那里了,你不必擔憂。”

  聽他這樣說,墨燃這才松了口氣,擡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楚晚寧:“師尊你怎麽……來了?”

  楚晚寧原是被屋外的喧嘩吵醒,見情況危急,便吞服了貪狼給他的一粒丹藥,暫時得以恢複正身。但他此刻卻不便和墨燃解釋,只冷淡道:“我怎麽不能來。”說罷擡起指尖,聚起一朵金色海棠。

  “西樓簾葦繁花瘦,一夜春風到錢塘。”

  睫羽低垂,楚晚寧朝著含苞待放的海棠輕輕吹了一下,剎那間骨朵綻放,溢彩流光。楚晚寧細長冷白的指尖一彈,低聲道:“去探。”

  海棠花立刻隨風飄遠,很快消失在了山林之間。

  墨燃好奇道:“師尊,這是什麽法術?”

  “扔花術。”

  “啥?”

  “扔花術。”楚晚寧神情肅穆,絲毫不像在開玩笑,“本來沒名字,你問我,我才取的。”

  墨燃:“……”

  這人再懶,也不至於這樣吧?

  “你的事,尊主已與我說過。”楚晚寧看著海棠飄遠的方向,聲音一如既往的沈冷如溪石美玉,“此事應與當時金成湖系出同一人手筆。這桃花源內,恐怕也早已布下了珍瓏棋局。”

  “怎麽可能?”墨燃一驚。

  珍瓏棋局乃是前世他登峰造極的法術,十八出事之後,墨燃自己就已經試著感知過是否有這種法咒的痕跡,因為這一禁術往往伴隨著殺伐血腥,一旦發動,必然殺人,所以只要仔細探查莫名而生的強烈怨氣,就能知道周遭是否有人擺出了珍瓏棋局。如果那個神秘人真的再次使用了這門禁術,除非他做到極致,不然墨燃沒有理由會毫無覺察。

  見楚晚寧略帶懷疑的目光掃過來,墨燃忙解釋道:“我是說……這桃花源內好歹都是半仙,怎麽可能讓人輕易在里面設下禁術而毫無所知。”

  楚晚寧搖頭道:“當時在金成池底,那個神秘人就操控了所有的上古靈獸,上古靈獸的戰力雖不能與神獸相提並論,但跟散仙相比已是不遑多讓。他既然當時就能控制金成池,現在就極有可能在桃花源故技重施。”

  “這樣……”

  “嗯。”

  墨燃擡起頭,頗為羞澀地一笑,露出深深酒窩:“師尊,不遑多讓是啥意思?”

  楚晚寧:“…………”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提示:您好,您的好友【夏司逆小正太】已經下線,您的好友【北鬥仙尊楚晚寧】已經上線,您有任何困難,需要任何幫助,都可以召喚其來到身邊,如需打鬥,場地破壞費楚晚寧概不負責,請在空曠場合進行召喚,且保證附近沒有會使北鬥仙尊報廢的危險分子【踏仙君墨微雨】,祝您召喚愉快!

 

 

76 本座又見到了那家夥

  楚晚寧向來不是那種循循然善誘人的師父, 墨燃也不是五六歲的開蒙稚子,問出這種耍寶問題, 楚晚寧根本懶得搭理他,垂眸冷然不語。

  他拋出去的海棠花施加了疾風咒, 很快便將整個桃花源探查了一番。不消片刻, 一張金色的符咒從天而降, 落在他手中。

  “始祖深淵?”

  始祖深淵就是那個每日都會有怒梟竄出、修士趕著去拔毛的地方。羽民先前說,那深淵地下是無盡的赤焰真火, 除了自古以來生活在深淵中的那些怒梟, 無論誰失足掉落,都會被熔得連渣都不剩下。

  楚晚寧在自己和墨燃身上施了一層結界,以隱匿蹤跡, 不讓羽民覺察。

  兩人到了始祖深淵,見里面深不見底,透著詭譎紅光, 崖壁上密密麻麻棲宿著成千上萬的異鳥, 這時這些鳥獸都在沈睡,一個個腦袋埋進翅膀里, 遠看就成了無數密集的小點。

  按楚晚寧的意思,若是珍瓏棋局就設在深淵內,那麽羽民說的什麽烈火, 什麽掉進去就會燒得連灰都不剩下,就應該全是編出來的。

  “可怎麽確定這下面的火不會把人燒死?”墨燃盯著底下蟄伏著的幽光,喃喃道, “怎麽看怎麽都像是真的。”

  “先丟個東西下去。”

  “那我去打只兔子。”

  “不必。”楚晚寧起身飛掠,白衣招展間已遠在旁邊的桃林之中,不消片刻,他宛如九天謫仙般飄然落回原處,手中多了一枝桃花。

  墨燃明白了,桃花自然是比兔子更加嬌嫩,若是這桃花能承受住所謂的“烈焰”,活人進去顯然是毫無危險可言的。

  楚晚寧指尖撫過桃枝,默念咒訣,只見灼灼夭桃瞬間被一層柔和的晶瑩藍光所籠罩,他點了點深淵,低聲道:“去吧。”

  桃花慢慢飄落,一尺,兩尺,十尺,百尺。

  花枝的影子是早已瞧不見了,但楚晚寧施的法咒可以讓他感知到桃花的情況,他闔著雙目,過了一會兒,睫毛簌簌重新舒開眼眸。

  “桃花無恙,可行。”

  既然楚晚寧如此肯定,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墨燃立刻與他一同飛身掠至始祖深淵,兩人身法都不差,十分順利地就一路來到了最底部。在看清大深淵底下的光景時,縱使心理早有準備,墨燃依舊感到一陣惡寒。

  他知道深淵內的紅光究竟是什麽了。

  只見得大深淵內部,密密實實地杵著幾千個木架,每個木架上都吊著一個羽民,那些羽民渾身赤·裸,姣好的胴·體鮮血淋漓。他們每個人嘴里都塞著一只散發著刺目紅光的淩·遲果。幾千道紅光匯聚在一起,從上面往下看,很容易相信這就是深淵底下的赤焰真火。

  楚晚寧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博聞廣識,自然知道這種紅色果實是修真界人人談之色變的禁果,把它含在將死之人的口中,就可以將最後一口氣延長三百六十五天。

  也就是說,明明瞬間就可以解脫的人,卻要經歷極其漫長的死亡,原本一眨眼的心臟猝停,會變成無休無止的折磨,是謂淩遲。

  墨燃盯著那叢林般層層疊疊的羽民活死人,喃喃道:“……鎖魂陣。”

  以活物作為人柱,將怨氣禁困其中,縱使珍瓏棋局中困了成千上萬的死魂靈,也半點氣息都不會漏出去!

  難怪他百般探查,卻連一點點珍瓏棋局的禁術怨氣都覺察不到。

  墨燃不禁愈發栗然,他在想,上次在金成池的那個假勾陳,和桃花源的幕後黑手是同一個人嗎?

  從金成池的經歷看來,假勾陳僅僅能使用珍瓏棋局簡單地操控水底精魅,應該只學了些皮毛而已,但這次桃花源外頭遍布的假羽民,除了頭腦蠢笨,情智不高,和本尊已毫無區別,甚至還能施展羽民法術,這禁術的水準完全堪稱中上流,難道假勾陳竟然精進得如此迅猛?

  楚晚寧來到鎖魂陣的正中央,那里矗著一根晶石磨成的石柱。

  石柱上面也綁縛著一個羽民,只不過這個羽民已經死了,她嘴里含著的淩遲果早已萎縮,身體也開始腐爛。不過從她身上披著的明黃色金絲繡鳳袍、還有她眉心呈星芒狀的咒印,可以看出來她先前的身份。

  “這是……”

  墨燃驚道:“這是真正的羽民上仙!”

  “不錯。”楚晚寧望著那舉目難盡的人柱陣,薄唇輕啟,“這里被抓來做鎖魂陣的羽民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羽民上仙還活著,又怎能忍受如此血海深仇。更何況方才我與外面的那個上仙交手,卻覺得她實力不如彩蝶鎮的鬼司儀。若我沒有猜錯……只怕桃花源的羽民早已被滅族,外面那些都是受了珍瓏棋局掌控的走屍。”

  “!”果然如此!楚晚寧想的和他不謀而合!墨燃大驚之下,返身就要回去。楚晚寧寬袖一揮,攔住了他。

  “你去哪兒?”

  “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伯父他們,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危險了。”

  “莫要輕舉妄動。”楚晚寧搖了搖頭,“如今人在暗處,我在明處。桃花源內修士眾多,我們並不知道背後的人究竟是誰,貿然行事只會讓情況變得更棘手。”

  “嘻嘻。好久不見,楚宗師還是那麽謹慎呀。”

  一聲輕笑帶著幾絲俏皮,自半空中傳來,卻像驚雷一般炸響在始祖深淵。兩人色變擡頭,一個血肉模糊的羽民幼童晃蕩著雙腿,坐在崖壁探出的一根樹枝上。見他們回頭,這死去的孩童歪過腦袋,一雙流著血淚的眼珠子軲轆轉了幾圈,嘴角露出了燦笑。

  墨燃驚道:“珍瓏棋局!”

  楚晚寧暗罵一聲,陰沈道:“又是一枚白子。”

  “嘻嘻嘻,對呀,就是一枚白子嘛。”那羽民小孩瘆然撫掌道,“不然你們以為我會用真身守在這里嗎?我又不傻。”

  墨燃道:“你果然就是金成湖那個假勾陳!你這個瘋子,你到底想做什麽?”

  “嘻嘻,你算什麽,區區一個築基小修,也配質問於我?叫你師父來問。”

  “你——!”

  楚晚寧廣袖輕揮,伸出纖長手指,摁住氣得頭頂冒煙兒的墨燃。擡起眼簾,他冷聲問道:“閣下所謀,究竟何為?”

  那羽民晃蕩著雙腿,明明已是個死人了,卻因為受到禁術操控,像是牽線木偶一樣不住做出各種花樣。

  “我謀的呀,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

  楚晚寧聲音更涼:“那閣下為何幾次三番要取我徒兒性命?”

  “雖然不是什麽大事,可湊巧要你小徒弟的靈核來完成呀。”孩童笑瞇瞇地說,“千怪萬怪,怪他靈核奇佳。甚至比宗師你都要好得多。在金成湖我就知道,他是絕妙的木靈精華,若非如此,恐怕我更中意的還是宗師你呢。”

  他講話油膩膩的,如此稚嫩的嗓音,言語間卻又是成人腔調,不由地令墨燃大為惡心,怒道:“我要倒了八輩子血黴被你抓住,就他媽立刻自爆靈核,你想都別想碰我!”

  “我也沒想碰你呀。”小孩子還是那副氣死人的甜蜜腔調,“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追著你跑。世間男子均愛美人,你師尊長的比你好看,我更樂意碰他。”

  “你!!!”墨燃毛都要炸了,“就你個連面都不敢露,整天拿白子當傀儡的醜東西,你也配碰我師尊?”

  但那小孩子白了他一眼,似乎壓根懶得再搭理他,扭頭又盯向楚晚寧:

  “楚宗師,當初在金成湖,我就勸宗師莫要再追查下去。但宗師偏偏不聽,叫我好心痛呢。”

  “既然我已知曉此事,哪怕閣下不再對墨燃下手,我亦會究查到底,決不姑息。”

  “噗,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小孩沈默一會兒,笑道,“怎麽你們這些大宗師,都這麽一根筋?……好,既然楚宗師不聽勸,那就走著瞧吧,我其實也想看看是你的天問厲害呢,還是我的禁術強悍。”

  楚晚寧劍眉怒豎,陰沈道:“閣下所圖,當真非要濫殺無辜至此嗎?”

  “天下之人皆如淮南之枳。”

  “何意?”

  “酸呀。”小孩子咯咯笑了起來,“酸死了,這些死鬼爛人,一個個酸的很,讓我討厭,恨不能捏扁了,統統踩爛掉。”

  墨燃:“…………”

  楚晚寧聲音里滿是殺氣:“閣下當真,無藥可救。”

  “宗師覺得我無藥可救,我還覺得宗師無法可醫呢。原本道義就不同,何必糾結於此。”小孩搖頭晃腦道,“宗師就當是與我在下一盤棋,金成湖那一局算你贏,桃花源這一局,宗師既已找到了始祖深淵,見到了我這枚白子,我也是黔驢技窮,得不到你身邊的小徒弟啦,自然還是算你贏。”

  他頓了頓,眼睛倏忽瞇了起來,明明是在笑,卻擠出了更多血漿。

  “不過,你可得護好他了,我倒想看看,宗師能護得他一時,但能不能護他一輩子。”

  “……”

  “至於這始祖深淵下的秘密,二位最好還是不要走漏。”小孩子說著,指尖不知何時撚出了一枚金紅相間的羽翼。

  墨燃愕然道:“這是桃花源充當貨幣的金羽?”

  “不錯。”他微笑道,“此種金羽已散布在桃花源各處,若是二位保守秘密,自行離去。桃源中各位便就可安然無恙,但若兩位不乖,要把我的行跡公之於眾,這些羽毛上附了羽民怨氣,雖不能要了那些修士的命,但也能散掉他們大半修為。”

  墨燃震怒道:“你從一開始就設計好的?!”

  “那不然呢?”孩童驚奇道,“難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般愚蠢粗暴?”

  墨燃:“……”

  真、真的氣死他了!!他承認他做事是不太會繞彎子,也不懂那麽多進退算計的道理,可被這小畜牲這樣堂而皇之的說出來,他就很想召出見鬼呼這畜牲一臉,讓對方見識一下什麽叫真正的愚蠢粗暴。

  “楚宗師,說與不說,你心里應該清楚得很。就算他們知道真相,但屆時修為大損,恐怕也不會感激楚宗師除魔衛道。”

  楚晚寧冷冷道:“你方才也偷聽到了,我原就不打算現在驚擾他們。”

  “現在?哈哈,看來宗師原是打算以後說出去的,不過,以後說也沒有用啦。”小孩子笑嘻嘻道,“等這批修士一走,桃花源就將和金成湖一樣被我徹底毀滅。到時候死無對證,你看誰信你。”

  楚晚寧目光冰涼:“閣下如此行徑,又有何顏面,說墨燃粗暴愚昧。”

  那孩童毫不在意楚晚寧的冷嘲,起身原地轉了幾個圈,腳下忽然騰出一捧火焰,慢慢地把皮肉骨血焚燒掉。

  “等你抓到我,再對我說這句話吧。楚宗師,我敬你是個君子,今日且最後提點你一句,莫要再插手,你要不聽呀,咱們……就總還是會再見的……”

  轟的一聲,火焰驀然騰空爆裂。

  那個充作傀儡的羽民小孩焚盡了,天空中掉落一粒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在地上滾了兩下,停住了。

  許久死寂。

  “……”墨燃知道那幕後的神秘人所言不虛,但又實在不甘心,問道,“師尊,真的就這麽走嗎?可有別的主意?”

  “謹慎為上,先離開桃花源。”楚晚寧臉色也不好看,郁忱道,“既然那個人費勁心機做了鎖魂陣,為的就是不讓別人探查出他在操控珍瓏棋局,便至少能說明他暫時不想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尊主那邊我會傳音於他,讓他設法帶薛蒙和師昧盡快離開,不要打草驚蛇。至於你……”

  楚晚寧頓了頓,繼續道:“金成湖和桃花源兩次事件,他都是沖著你來的。此番他設計栽贓於你,便是希望能讓你陷入孤立無援。這件事你權且不用管,尊主是一派之主,由他出面調停再好不過。”

  “那我能幹什麽?”墨燃說道,“總不能把事兒都推給別人,自己什麽都不做吧。”

  “你此時逞什麽能耐?那個神秘人目的很明確,金成池的神木倒伏之後,他一直在尋找用來替代的精華靈體。你是木靈精華,最為合適,但若是一直得不到你,他也當會退而求其次,去尋其他替代的上品靈體。”楚晚寧頓了頓,說道,“要是被他找到了,只怕又是一場血雨腥風,須得阻止他。”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師尊,精華靈體又不是這麽容易就能被找到的,他就算想要找替代者,也必須得……”

  墨燃說到這里,忽然頓住了,倏忽擡起頭,一雙絲緞般柔黑的眼眸瞪著楚晚寧,半晌道:“那個小畜牲想要探得誰是精華靈體,就得前往每個門派探查,而修士不會無故釋放自己的靈根,只有在挑選武器或是精煉石的時候,才會以靈根進行感知。所以驗測靈體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兜售武器和靈石。我們只需要多觀察近日各大山門前的武器市集,就有可能發現那畜牲的蹤跡。”

  說完這番話後,他見楚晚寧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看,不由地又心虛起來。

  “呃……我猜的。”

  “你猜的不錯。”楚晚寧慢悠悠地說道,過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他知道的東西多了些,於是瞇起眼睛問,“墨燃。你是不是有什麽瞞著我?”

  “我、我能有什麽瞞著師尊啊。”話雖這麽說,墨燃卻連背後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只覺得楚晚寧那雙琉璃般幽淡的眸子,似乎隔著自己那具重生的皮囊,鎖住了里面蜷縮著的真實魂靈。

  好在楚晚寧靜了片刻,就沒有再說什麽了。

  他淡淡垂下了眼簾,沈聲道:“即日起,你與我一同去暗查各大門派。暫不回死生之巔。”

  作者有話要說:  桃花源boss:我這人看臉,你師尊長得比你好看,所以我對他態度比較好。

  墨燃:mmp,作者不是說我才是長得最好看的嗎?

  肉包:對啊,可是呀,第一,你還是少年體態,沒有長開。第二,boss雖然是個直男,但他如果是個基佬,屬性和你是相同的,你覺得他會看你這款順眼,還是師尊那款順眼?

  墨燃:就沒有受氣滿滿的boss嗎?

  肉包:有的。

  肉包(扭頭):薛萌萌,你堂哥邀請你當boss!!!

  今天微博有大寶貝畫的可愛的背鍋俠師昧昧呀~歡迎去我的微博肉乎乎大魔王,或者大寶貝的微博投酒斂芳顏觀看~

  接下來,師尊狗子主線就要展開嚕~~

  暫時沒有刀,但是看到回憶殺統統都要小心,反正回憶殺出現一般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飛刀。

  第二種,飆車。

  前世就不做任何預警了,看到前世在這兩個里面做好心理準備就好了23333

 

 

77 本座十分尷尬

  楚晚寧和墨燃離開了桃花源後, 四處打探大小門派的集市何時開,趕了幾天路, 這天晚上,他們在一個小鎮的客棧里落了腳。

  自桃源出來, 好不容易才得了休息, 墨燃早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楚晚寧坐在桌前,撥亮了燭蕊, 在明亮起來的暖黃色光暈里細細打量著手中的一只瓷瓶。

  那白玉瓷瓶里, 裝著三十余枚金光粲然的丹丸。

  所幸璇璣來的時候,把這瓶藥帶給了他,不然他還真的不知道該以何身份與墨燃相處。

  “這是貪狼新煉的藥, 大概有三十來顆。”當時在桃源山洞中,璇璣是這樣對楚晚寧講的,“他查閱典籍, 改了些配料。一顆能支持你恢複七日正常體態, 這瓶藥夠你用很久了,拿著吧。”

  “替我謝過貪狼。”

  “不用說謝。”璇璣擺手笑道, “我看貪狼自己臉上繃的嚴肅,心里指不準有多好奇你的病狀。對了,他讓我叮囑你一句, 這個丹藥藥性還不穩定,莫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失效, 可記好了。”

  楚晚寧正出神想著璇璣說過的話,忽聽得客棧的門被篤篤叩響,立刻把瓷瓶收起來,熄滅了青瓷爐內燃著的熏香,這才緩緩道:“進來。”

  墨燃剛洗完澡,披著件細葛浴袍,擦拭著一頭黑玉般的長發進了楚晚寧的房間。

  “……”楚晚寧咳嗽一聲,所幸臉上仍是淡淡的,“怎麽了?”

  “我那個房不好,我不喜歡。師尊,我今晚能湊合在你這里打個地鋪嗎?”

  見墨燃言辭含糊,楚晚寧又不傻,自然覺出蹊蹺,問道:“有什麽不喜歡的?”

  “反、反正就是……就是不好。”說著偷偷瞄了楚晚寧一眼,咕噥道,“隔聲太差。”

  楚晚寧素來秉性高潔慣了,皺著眉頭居然不明白墨燃指的是什麽。他徑自披了外袍,赤著足來到墨燃房間,墨燃沒法兒阻攔,只得跟在他後面。

  “雖是簡陋了些,但也不至於無法安睡。”楚晚寧站在屋內看了一圈之後,如是責備道,“你怎的如此嬌氣了?”

  話音未落,忽聽得一墻之隔的地方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聲,似乎是什麽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墨燃實在沒臉聽,趁著事情尚未更糟,上前拉住楚晚寧的袖角央道:“師尊,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楚晚寧蹙起眉:“你這是怎麽了?有何不妥嗎?”

  墨燃張了張嘴,然而還沒等他整理好措辭,就聽得隔壁又傳來一陣嬌笑:“常公子好討厭,盡會欺侮人家,嗯啊,別、別這樣……啊!”

  “嘿嘿,寶貝兒,你胸口的牡丹真漂亮,讓我好好聞聞是不是有香味。”

  墻板果真是薄得很,連那邊衣衫簌簌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男人粗嘎的喘息聲和女子甜膩的嚶嚀混雜在一起,簡直不堪入耳。

  楚晚寧最初居然沒有聽懂,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雙流麗美目驀地睜大了,緊接著他的臉迅速由白轉紅,由紅變青,最後鐵青著臉罵了句:“不知廉恥!”忿然甩袖而去。

  “噗。”

  墨燃沒忍住,低低在他身後笑出了聲。所幸楚晚寧十分尷尬,連走路都是同手同腳的,沒有聽到墨燃的嘲笑。

  待到回了房,他默默喝完一盞茶,這才勉強可以故作鎮定,對墨燃點了點頭:“如此汙言穢語確實對修行不利,今晚你便留我這里吧。”

  “哦。”其實在桃花源陡然見到楚晚寧出現,而且對方絲毫不疑他,還百般護著他,墨燃便是驚喜的,此時安頓下來,不由得心情大好,燭光下師尊那張素來清冷的臉似乎也顯得可愛了許多。

  墨燃彎起眼睛,盤腿坐在地上,支著下巴仰頭望著楚晚寧。

  “……你看什麽?”

  “好久沒見到師尊了。想多看看。”少年的嗓音帶著盈盈笑意,目光也是溫亮的。

  仔細瞧來,楚晚寧……真的長得好像夏師弟啊。

  楚晚寧瞪他:“有功夫看我,不如去擦擦你的頭發,濕漉漉的怎麽睡覺。”

  “毛巾忘在隔壁啦。”墨燃笑道,“師尊幫幫我?”

  “……”

  薛蒙以前受過一次傷,胳膊好些日子擡不起來,那段時日他洗了頭,都是師尊幫忙擦拭的,師尊擦頭發總是很快,因為他可以很好地控制靈力,把手中的巾帕給迅速捂熱蒸幹。

  楚晚寧垂眸看了手腳俱全的墨燃一眼,冷哼道:“沒病沒痛,我為何要幫你?”

  但卻還是招手讓他過來了。

  夜間燭火正暖,映照著墨燃俊美無儔的年輕臉龐。

  墨燃坐在床榻上,重生已近一年,正是少年竄個子的時候,這幾個月來,他已經不知不覺地長高了很多,此時與楚晚寧的身高竟也所差無幾。

  這樣的高度,讓楚晚寧替他擦起頭發來並不方便,於是墨燃就雙手向後撐著,矮了矮身子,楚晚寧則立在床邊一臉不耐地揉搓著他的長發。

  墨燃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瞇起眼睛享受這難得的安寧。

  窗外偶有三兩聲蛙鳴。

  “師尊。”

  “嗯。”

  “你知不知道,我在羽民的幻境之內,回到了兩百年前的臨安,見到了一個叫做楚洵的人。”

  擦拭的動作絲毫不停頓:“我怎會知道。”

  墨燃揉著鼻子笑了起來:“他和你長得好像哦。”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有什麽好奇怪的。”

  “不是的。”墨燃認真道,“他跟你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師尊,你說他會不會是你的先祖啊?”

  楚晚寧淡淡道:“也有可能。不過,這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有誰說的準。”

  “他還有個兒子。”墨燃自顧自道,“長得跟夏師弟也好像,我覺得這事兒太湊巧了,師尊,你說夏師弟會不會是你失散的親戚?”

  “我沒有親人。”

  “都說了是失散的嘛……”墨燃嘀咕道,他靠楚晚寧靠的很近,能聞到那令人安心的海棠花淡淡幽香。

  真好聞,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楚晚寧身上的氣息對他而言似乎總有安定心神的作用,前世他在血雨腥風中歸來,唯有把臉埋進師尊的頸間,才能賺取那片刻人世喘息。

  無論他自己願不願意承認,他已對楚晚寧的氣息上了癮,戒也戒不掉。

  他閉上了眼睛,在這樣熟悉的寧靜里,漸漸放空神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上輩子,空曠無人的巫山殿里,他殺了人回來,淋了渾身的雨,明明是那樣罪孽深重,卻反倒濕漉漉得是無家可歸的棄犬。

  那時候他就坐下來抱著楚晚寧的腰,把臉埋在對方腹部,一遍一遍地要讓楚晚寧撫摸他的頭發,只有這樣才能勉強鎮住他趨於瘋狂的內心。

  那些舊夢明明都已經隔著前塵,往事如海了。

  可合了眸子,又好像就在昨天。

  楚晚寧見這個一直在念叨的家夥不說話了,於是垂下眼簾,看到的是一張在昏黃燭火中沈靜的臉。

  雖然眉宇間仍有些青蔥稚嫩,未脫孩子氣,但五官已經長開,能看到那種輪廓分明的英俊。就像是雲蒸霞蔚間模糊顯露的花骨,帶著年輕人要命的新鮮和朝氣。

  楚晚寧的手微微一頓,心跳似乎快了些許。

  鬼使神差的,他輕輕喚了一聲:“墨燃。”

  “嗯……”

  出神的墨燃也含糊地應了,似乎有些疲憊,把臉貼過來,和上輩子一樣靠在了楚晚寧腰間。

  楚晚寧:“……”

  咚。咚。咚。

  密集的心跳像是沙場上的戰鼓,震得他有些頭暈目眩。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繼續擦拭著墨燃的頭發,把最後一點水汽蒸幹。

  就這樣過了許久,他丟了毛巾,順手再把墨燃額前的幾縷碎發捋了捋,沈聲說道:“好了。去睡吧。”

  墨燃睜開眼睛,黑得發紫的眸子有須臾的恍惚,而後才逐漸變得清明。

  他終於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居然慣性地靠了楚晚寧的腰,而楚晚寧竟也沒有推開他,不由得猛吃一驚,呆楞楞睜大眼睛的樣子,很像一只傻狗。

  楚晚寧原本還有些不自在,見他這樣,反而忍不住笑了。

  墨燃見他居然在笑,雖然笑容淺淡,但確確實實是在笑的,不由地眼睛睜得更圓滾了,他坐直了身子,頂著稍顯淩亂的頭發,忽然很認真地說:“師尊,你身上有一種香味,很好聞。”

  “……”

  頓了頓,他忽然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什麽,然後他想到了,神情便有些愕然,喃喃道:“好奇怪,夏司逆身上……怎麽也有這個味道?”

  楚晚寧的臉色倏忽一變。

  還沒等墨燃反應過來,他就把毛巾甩在墨燃頭上,直接把人拎著丟下了床,冷聲道:“我乏了,滾下去睡覺。”

  墨燃冷不防被丟了個四腳朝天,躺在地板上楞了半天,才一骨碌坐起,揉著鼻子,也沒生氣,老實地起身打地鋪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天問:薛蒙和主人睡一個房間會怎麽樣?

  肉包:薛蒙不可能睡得著覺,他會忐忑一晚上,等著清晨跟你主人請安呢2333

  天問:師昧和主人睡一個房間會怎麽樣?

  肉包:墨燃會砸客棧。

  天問:墨燃1.0和主人睡一個房間會怎麽樣?

  肉包:如文所示。

  天問:墨燃0.5和主人睡一個房間會怎麽樣?

  肉包:這種問題還用問?你主人睡床上,墨燃睡你主人身上。

  天問:墨燃2.0和主人睡一個房間會怎麽樣?

  肉包:呸,休想讓我劇透。

  天問:???說好的我能套出世間真心話呢???

 

 

78 本座的師尊做噩夢了

  這天晚上, 楚晚寧和墨燃共處一室,墨燃沒心沒肺, 很快就躺在地上睡著了,楚晚寧卻不免有些心意飄忽, 翻來覆去好久, 才勉強睡了過去。

  合著眼簾, 耳邊好像有大風吹雪的呼嘯聲。

  楚晚寧睜開眸子,發現自己正跪在雪地里。

  ……夢?

  可是為何會如此真實, 好像在某個時候親身經歷過一樣。

  這是個隆冬時節, 天空是鉛灰色的,雲層雍容厚重,自遠山寒黛淌來, 一路曳入大地肺腑。大雪積了尺許,足以沒過腳踝,天寒地凍的, 縱使他身上披著大麾, 依然敵不過砭骨的寒意。

  楚晚寧低頭看著天青色的裘衣,上面用銀色絲線繡著精巧的卷草紋, 他覺得這件大氅有些眼熟,但這種熟稔轉瞬即逝,很快就捕捉不到了。

  “……”

  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活受罪的夢, 楚晚寧準備站起來,可是身體卻不像屬於自己的,他照舊紋絲不動的跪在地上, 直到霜雪落滿肩頭,睫毛也凝了冰珠,依然沒有起身的意思。

  “楚宗師,日頭暗了,今夜陛下是不會見您了,咱們還是回吧。”

  有個顫巍巍的蒼老嗓音在身後響起。

  夢里的自己並沒有回頭,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有人吱嘎吱嘎踩著積雪,打了把傘在他左右。

  楚晚寧聽到自己說:“多謝劉公。你年歲大了,自己先回水榭歇息吧,我還撐的住。”

  “宗師……”

  那個蒼老的聲音還想再說什麽,楚晚寧道:“回吧。”

  衰微的嗓音嘆了口氣,拖著沈重的步子,悉悉索索地行了幾步,複又折了回來,替楚晚寧掌著傘。

  “老奴陪著宗師。”

  楚晚寧感到夢境中的自己微微闔了眼眸,不再說話。

  他不由得愈發奇怪,這當真是個十分荒誕的夢境。自己和那個老者都說著令人聽不懂的對話。

  什麽“陛下”,什麽“劉公”的,不是他熟悉的修真界,倒像是深宮院闈。

  他努力試圖透過這具軀體,從垂下的眼簾里去張看這個夢里的場景。這里瞧上去似乎像是死生之巔,但是又有些不同。

  屋舍大致都還是老樣子,只是添了許多奢靡的小物件。院落四周的回廊垂著雪青色繡星辰幔帳,系著瑞獸含珠八角香鈴,風一吹叮當作響,細碎鈴音似從鴻蒙幽幽淌來。

  他面朝著正殿而跪,殿前立著一排侍衛,也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打扮,不知是哪個門派的人。

  天色逐漸大暗了,偏門魚貫行出一列高髻宮女,她們素手纖纖,將殿廡下一左一右兩支青銅立燈點燃,那燈臺足有一人高,共九層,每層散開七七四十九盞細枝銅海棠,海棠芯蕊處燈火璀璨,燭光次第散落,猶如天上銀河星子熠熠生輝,映得殿前一片輝煌。

  點了燈,為首的大宮女瞥了楚晚寧一眼,陰陽怪氣地冷笑道:“這大晚上天寒地凍的,弄這麽苦情給誰看?陛下和娘娘正享樂著,你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沒人同情你。”

  何其放肆!

  楚晚寧活到現在,哪有人敢這樣與他說話,不由盛怒,然而開了口,聲音是自己的聲音,但卻身不由己地說了另一番話。

  “我此番前來,非是為攪他雅興,實是有要事相談,還請姑娘通稟。”

  “你算什麽人,我憑什麽要替你通稟?”那大宮女鄙夷道,“陛下與娘娘正是情誼濃時,誰敢打擾他們?你要見陛下,就一直跪著吧,明日陛下起來,沒準還能有心看你一眼,哼。”

  楚晚寧身後的老奴聽不下去了,顫聲道:“知是你家娘娘得寵,但你也不看看是在與誰言語?口下竟不留三分德嗎?”

  “我在與誰言語?這死生之巔,誰不知道陛下最厭煩的就是他?我和他說話,需得什麽敬重!你這老東西也有膽子來教訓我!”那大宮女美目圓睜,惱怒道,“來人!”

  “你要做什麽!”蒼蒼老朽不由地上前兩步,佝僂著擋在了楚晚寧跟前。

  那宮女瞪了他一眼,嬌聲道:“熄去外頭兩盆炭火。”

  “是!”

  立刻有人過來,將庭院內生著的炭盆給澆熄了。

  楚晚寧心想,這宮女雖然嘴上硬,但到底也不是個笨人。這天寒冰堅的,她根本無需直接與對方動手,落人口舌。只要滅了兩盆炭,這院子便和冰窟一樣,再好的身子骨恐怕都承受不了半宿。

  夜更深了,殿內華筵春暖,笙歌陣陣,舞樂絲竹不絕於耳。

  楚晚寧依舊跪著,腿腳都已麻木了。

  “宗師……回吧……”

  老奴的聲音都已帶上了哭腔。

  “回吧,您的身體要緊,您也是知道陛下的,要是您凍著了,恐怕也不會派醫官來瞧上一瞧,您自己要珍重啊。”

  楚晚寧輕聲道:“殘軀一具,何足掛齒。若能阻他進兵昆侖踏雪宮,我死不足惜。”

  “宗師!你、你這又是何苦……”

  夢境中的楚晚寧已極虛弱,他咳嗽幾聲,目光卻依舊清明:“他有今日,皆我之過。我……咳咳。”

  話未說完,又是令人心驚肉跳的一陣劇烈嗆咳,楚晚寧以袖掩口,喉中腥甜一片,待他放下袖子,卻見得滿手鮮血,淋漓刺目。

  “楚宗師!”

  “我……”

  楚晚寧還想再說什麽,然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撲通倒在了漫天冰雪之中。

  耳邊混亂無止,像是突然間兵荒馬亂,又像隔著層層幔帳滔天海水,令他聽不清周圍的喧嘩。

  他只模糊地聽到老奴在驚慌失措地喊叫,零星幾句飄入耳中。

  “陛下!陛下——求求您……”

  “楚宗師,楚宗師他快不行了,求您見他一面,老奴願以死——”

  四下里漸漸亂了套,腳步繁雜,燈火大亮。

  鼓樂聲和女子甜膩的歌聲都驟然停了,似乎是殿門大開,一陣馥郁香風裹著室內的暖意沖了出來。楚晚寧感到有人抱起了他,將他帶到了溫暖的殿堂內。一只大手摸上他的額頭,只探了一下,便被刺著了般猛收回來。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低沈男音在危險地嘶嗥。

  “為何不稟本座?”

  無人回答。

  那男子陡然暴怒,砰的一聲似乎掀砸了一堆重物,他憤怒地吼著,蓄積著雷霆之威。

  “你們是反了嗎?他是紅蓮水榭的主人,是本座的師尊!他跪在這里,你們竟沒有一個人來跟本座通稟?為什麽不通稟!!”

  撲通一聲有人跪了下去,瑟瑟發抖,正是先前耀武揚威的那個大宮女。

  “奴婢死罪,奴婢見陛下與娘娘興致正好,不敢打擾……”

  那個男子來回疾步兜了幾圈,火氣卻不消反增,他黑色滾金邊的袍子在地上如黑雲般拂動,最後停將下來,嗓音已扭曲到了極致。

  “他身子不好,怕冷。你不來報我,讓他在雪地里等著,你還……你還熄滅了院中的炭火……”

  他的聲音因為太過憤怒而發著抖,最後他深吸一口氣,喉間隆隆滾淌出一句話來。

  那句話聲音不響,那其中殺意,卻令人遍體生寒。

  “你是想讓他死。”

  那宮女嚇得花容失色,以頭砰砰搶地,磕的額前一片青紫,抖著嘴唇尖聲道:“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怎敢有這樣的心思!陛下!陛下冤枉啊!”

  “拖下去。著善惡臺處極刑。”

  “陛下!陛下——”

  那尖利的嗓音像是血色的指甲刮過耳廓,夢境在她淒厲的慘叫聲中開始晃動、瓦解,周遭的景象猶如雪片般紛紛散落崩塌。

  “本座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他從鬼門關外撈回來。除了本座,誰都不許傷他哪怕一根手指……”

  喑啞的嗓音很沈冷,但就是因為極度的沈冷,反生出些猙獰的瘋狂來。

  楚晚寧感到那個人走近了,在自己跟前停下。

  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模糊地睜開眼睛,試圖去看清那個人的相貌,在那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影之中,他瞧見一張模糊的面目,那人有著漆黑濃深的眉眼,鼻梁挺直,眼睛黑如墨緞,燭火中隱約透著絲縷幽紫。

  “……墨燃?”

  “師尊!”

  聲音驟然清晰起來。

  楚晚寧倏忽睜開眼,見自己仍然躺在客棧的房間里,天色仍是暗的,一豆孤燈在燭臺上顫動。

  墨燃坐在榻邊,一只手正覆在他額頭,一只手撐著床,正有些焦急地看著他。

  “我怎麽……”

  一時間有些恍惚,方才那個夢太真實了,令他半晌回不過神來。

  “你做噩夢了,一直在發抖。”墨燃替他拉著薄被,“我看你好像很冷的樣子,害怕你是發燒了,還好沒有。”

  楚晚寧唔了一聲,扭頭看著微敞的窗子。外頭的天色仍是沈重的灰黑,夜仍深重。

  “我做了個夢,夢里下著大雪。”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便又不說了。

  楚晚寧坐了起來,把臉埋到掌中,靜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大約是累到了。”

  “我去給師尊煮碗姜茶吧。”墨燃憂心忡忡地瞧著他蒼白的臉,“師尊,你的臉色好差。”

  “……”

  見楚晚寧不吭聲,墨燃嘆了口氣,也沒多想,習慣性地拿自己額頭抵了抵他冰涼汗濕的前額。

  “你要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願意了。”

  楚晚寧因這樣突然的親昵而微驚,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嗯。”

  墨燃也是睡的糊塗了,和前世一樣順手揉了一下他的頭發,這才披了外套跑去樓下借用廚房。不出一會兒,就端了個櫸木托盤上來。

  墨燃非是心如草木之人,楚晚寧趕來桃花源救他,還護他周全,無論他之前對這個人有多少怨恨,但此時此刻,總歸是感激的。

  托盤里擺著一壺熱氣騰騰的姜茶,還有個小罐子,里面是土家黑糖。他記得楚晚寧不愛吃嗆口的東西,卻喜好甜味。

  除了姜茶之外,他還另外跟廚房要了個白面饅頭。饅頭切成薄片,浸過鮮奶在油鍋里炸酥,撒上一層糖霜,就是一碟簡單卻味道不差的點心。

  楚晚寧捧著姜茶慢慢喝著,臉上逐漸有了血色,白如瓷胎的指尖揀了塊奶香饅頭,打量了半晌問道:“這是什麽?”

  “隨手做的,還沒起名字。”墨燃撓撓頭,“師尊嘗嘗,甜的。”

  楚晚寧不喜炸物,厭煩油膩,但聽到“甜的”兩個字,還是猶豫了一下,拿了一塊湊近唇邊,咬了一口。

  “唔……”

  “好吃嗎?”墨燃試探著問。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然後又拿了一塊就著姜茶慢慢吃著。

  一壺茶一碟點心很快見了底,夢魘也在這樣的溫暖中如煙消雪散,楚晚寧打了個哈欠,複又躺回床上:“睡了。”

  “等一下。”墨燃忽然擡手,手指揩過楚晚寧的唇角,“點心渣。”

  “……”

  看著眼前那個青年笑得坦蕩,楚晚寧禁不住有些耳根發燙,偏過臉“嗯”了一聲,便不再理他了。

  墨燃收了碗碟,去樓下還掉,再上來時見楚晚寧面朝著墻睡著,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他上前,輕手輕腳地放落了紗簾,忽聽得楚晚寧說:“夜里涼,別睡地上了。”

  “那……”

  楚晚寧垂著纖長的眼簾,很想讓他留下來陪著自己,但是“睡旁邊吧”糾結了半天也說不出口,耳朵尖卻愈發燙熱。

  心疼他不想讓他睡地板,喜歡他不想讓他離開。

  可是一張臉皮那麽薄,明明知道即使開口了,對方也定然只會拒絕自己,到時候面子里子都輸得徹底,僅是想象都覺得可悲。

  還是當夏司逆的時候比較好,小孩子的模樣,總歸是可以任性些的。

  ——可是墨燃今日待他也不錯的,甚至記得他喝姜茶的時候,喜愛擱足黑糖,那他可不可以認為,其實墨燃也多少是在乎他的呢……

  這樣的念頭讓楚晚寧禁不住有些心口燙熱,腦袋一昏,脫口而出。

  “你上來睡吧。”

  “那我去看看隔壁消停了沒,消停了就回自己房間。”

  幾乎是同時說出這句話,墨燃講完後才意識到楚晚寧說了什麽,微微睜大眼睛。

  “那再好不過。”

  楚晚寧近乎是不假思索地應允了,像是在著急掩蓋著之前的那句話。

  “你回去吧。”

  “師尊你……”

  “我乏了,你走吧。”

  “…那好吧,師尊早些休息。”

  青年離開了,房門吱呀推開又合上。

  楚晚寧在茫茫黑夜中睜開眼睛,心跳很快,掌心都是汗濕的,忍不住為自己剛才的失態而尷尬。

  果真是獨自一個人久了,別人一點點的照顧關心,都會讓他以為那是不可多得的溫情。

  就像傻子一樣。

  他懊惱地翻了個身,把臉埋到枕席間,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棄里。知道墨燃喜歡的是師明凈,與自己不過是疏冷客套的師徒一場,但是……

  夢里的那個人似乎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一模一樣的五官,只是較如今的墨燃似乎年歲更長。

  看著自己的時候神情乖戾偏執,瞳水深得令人無法觀清。

  “吱呀”一聲,門又開了。

  楚晚寧瞬間僵住,背脊繃得緊緊的,像是一張被拉扯到極致的角弓。

  一個人走到床前,尺許靜默,他感到那人在榻邊坐下,歸來處帶著些衣料上獨有的氣息。

  “師尊,你睡了嗎?”

  沒有人搭理他。

  墨燃便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很平和,像是話著家常:“隔壁還鬧著呢。”他輕輕地笑了一聲,俯身支著側臉,躺在了楚晚寧身邊,目光掠過那人明顯又僵硬了幾分的背脊。

  “師尊剛剛讓我睡上來,還作數嗎?”

  “……”

  “師尊總是不愛搭理人。要是不說話,我就當師尊是又願意了。”

  “……哼。”

  聽到床榻深處,那人一聲不輕不響的冷哼,墨燃彎起眼眸,黑紫的眼瞳里笑意盈盈。

  如果說寵愛師昧是一種習慣,那麽逗弄師尊便是他百般不膩的遊戲。

  對於楚晚寧的感情,墨燃自己從來都沒有一個清晰的界定,只不過時不時看到這個人就會心尖發癢,想要露出虎牙,齜牙咧嘴地啃上去,弄他到忍不住哭或者忍不住笑——雖然這大多數時候都只是墨燃一廂情願的妄想。

  但只要那張清寒若冰雪的臉龐,有那麽絲毫情緒的變化,是因為自己而起的,墨燃就會感到格外的激動興奮。

  “師尊。”

  “嗯。”

  “沒事,我就喊喊你。”

  “……”

  “師尊。”

  “有事說,沒事滾。”

  “哈哈哈。”墨燃笑了起來,忽然想到了什麽,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我剛剛在琢磨,覺得夏師弟和師尊實在太像,師尊,他是不是你兒子啊?”

  “…………………………”

  楚晚寧大概也是一晚上心情起伏太多了,此時正氣悶著。忽聽得墨燃這樣尋他開心,不由地有些惱怒。

  “噗,我逗師尊玩呢,師尊不必——”

  “對啊。”楚晚寧冷冷地應了,“他是我兒子。”

  墨燃還笑瞇瞇的:“哦,我就說嘛,原來是兒子呀——等等!兒子??!”

  登時如遭雷擊,墨燃猛地睜圓了雙眼,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

  “兒兒兒兒——兒子?”

  “嗯。”楚晚寧幹脆側了個身,轉過來一本正經地看著墨燃,一張臉龐嚴肅淩厲,絲毫不像有假。

  今晚做的錯事太多了,恐令人生疑。既然墨燃要開這個玩笑,不如趁亂使個壞,反正決計不能讓墨燃看出自己喜歡他。

  這樣想著,楚晚寧冷淡地拾回自己剛才掉落的尊嚴,森然道:“夏司逆是我私生子,這件事連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如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個人知曉,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

  墨燃:“……………………”

  作者有話要說:  咩qaq z最近真的好冷,筒子們不要感冒惹

  那麽我們來看看大家是怎麽取暖的吧~

  墨燃0.5:楚晚寧,你來給本座抱一會兒。

  楚晚寧:你不是有皇後嗎?

  墨燃0.5:來人,把皇後拖下去炸了。

  楚晚寧:……

  墨燃0.5:現在只有你了,來給本座暖暖。

  楚晚寧:冷血魔頭,滾吧你。

  墨燃1.0:好冷,想取暖,怎麽沒人管我……那我還是多喝熱水吧。

  餵魚2.0:沒事,我能忍。

  薛蒙:冷?不存在的,我年輕力壯。

  師昧:好冷啊……少主阿燃你們多穿一點,呼……

  楚晚寧:【此人怕冷極了,窩在被子里不肯出來】……說什麽下修界供暖,騙子,恬不知恥!

 

 

79 本座的師尊是戲精

  如果不是對楚晚寧了如指掌, 看他講話時一本正經的模樣,墨燃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會相信他的一派胡言。

  夏司逆是楚晚寧兒子?

  開什麽玩笑, 真當他傻嗎?

  不過師尊的面子總是不好拂的,於是接下來的日子, 墨燃時不時要配合著楚晚寧演戲, 做出一副“天吶”“竟是這樣”“想不到師尊竟是這樣放蕩不羈的男子”, 諸如此類的反應。

  不得不說,雖然不知道楚晚寧究竟想幹什麽, 但這番體驗還算有些意思。

  墨燃隔三差五就去逗他, 日頭里在茶館打尖兒,墨燃就托著腮,睜著圓溜剔透的眼睛喚道:“師尊師尊。”

  楚晚寧咽下一口陽羨茶, 掀起眼簾淡淡看他:“嗯?”

  “你為什麽不和夏師弟相認呀?”

  楚晚寧道:“非是不認,緣份未到。”

  “那什麽時候才算緣份到了呢?”

  “看他造化。”

  墨燃看他高深莫測的模樣,憋笑憋的肋骨都疼了, 還得做出一副憐憫之態:“夏師弟真的是好可憐啊。”

  再比如並轡趕路時, 墨燃擡手折一枝楊柳,一路上招貓逗狗敲敲打打, 閑著無聊了,便又喚楚晚寧。

  “師尊師尊。”

  “何事?”

  “我悄悄問你個事兒啊。”墨燃笑瞇瞇地說,“師娘……是什麽人呀?長得可美嗎?”

  楚晚寧嗆了一下, 隨即用一聲輕咳掩蓋過去。

  “尚可。”

  “噯?只能到尚可麽?”墨燃驚訝道,“我還以為能讓師尊青眼有加的,定然會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呢。”

  “……”

  墨燃按著轡頭, 將自己的黑馬與楚晚寧的白馬挨近了,賤兮兮地湊過去問:“師尊和師娘還有往來嗎?”

  “……什麽往來?”楚晚寧陰冷地瞥了他一眼,上下嘴唇一碰,森然道,“你師娘已經死了。”

  這才兩句話就把自己媳婦兒給弄死了?墨燃差點被口水嗆到:“死、死了?……怎麽死的?”

  楚晚寧面無表情:“難產。”

  “……”噗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墨燃估計自己都要笑得從馬背上栽倒在地了。

  這般有趣的話題,墨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第二天趕路前洗了一袋子新鮮飽滿的櫻桃,裝在褡褳里給楚晚寧路上吃,忽悠他再跟自己聊兩句。

  “師尊,我能不能知道師娘是誰,叫什麽名字?”

  楚晚寧拿起一只漿糖櫻桃,不動聲色地吃了,而後清冷道:“逝者已矣,知道她名字又有何用。”

  墨燃從善如流地演戲:“尊主教過孝悌之道,師娘縱使紅顏薄命,當徒弟的也應銘記其姓氏,冬至清明,要行祭拜。”

  楚晚寧繼續吃著他的櫻桃,淡淡道:“不必。你師娘不是這般俗人,不喜歡香火味。”

  墨燃撇撇嘴,暗自翻了個大白眼,心道:明明是你自己一時編排不出師娘的身世,居然還有臉一本正經地說師娘飄然出塵不食人間煙火。臉上卻仍笑瞇瞇的:“師娘如此脫俗,想必也是修仙之人吧?”

  楚晚寧頓了頓,白似霜雪的指尖又拿了只櫻桃,慢悠悠地嚼了,才道:“不錯。”

  墨燃眨巴著好奇的眼睛:“師娘是哪個門派的呢?”

  楚晚寧估計了一下夏司逆的年歲,算來當時自己仍然身在臨沂,便毫無波瀾道:“儒風門。”

  “哦……”墨燃略微挑眉。這倒是給楚晚寧賺了個空子,儒風門一貫以男弟子為尊,女弟子雖然在武學教授上並無虧待,但卻從來沒有拋頭露面的機會,出門行事也絕不留下芳名,因此儒風門女修雖然也頗有本事,但江湖上也只知道“儒風女修”四字,卻無人知曉她們各自的名號生平,因此由得楚晚寧胡編亂造,反正也無從核實。

  不過墨燃又豈是輕易廢止之人,立刻重整精神,鍥而不舍地問道:“那師尊和師娘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又是怎麽認識的?”

  “這……”

  楚晚寧一時編不出來,正猶豫著,目光觸及墨燃晶亮燦然的眼睛,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回答他的問題,立即抿了抿唇,廣袖一甩,冷聲道,“為師的私事,你過問這麽多做甚?”

  說著擎韁策馬,一襲白衣絕塵而去,把墨燃遠遠拋在了後面。

  兩人在外頭遊蕩了十余日,一連跑了好幾個小仙門,在市集的武器和靈石攤子附近一一尋查,卻並未發覺任何蛛絲馬跡。

  這一日,楚晚寧照例以棠花傳信,與薛正雍互通消息後,便與墨燃一同出了客棧,去隸屬孤月夜門下的市集察看情況。

  孤月夜是天下第一大藥宗,也是薛蒙生母王夫人的師門。

  這座仙門建在一座名為“霖鈴嶼”的海島上,但事實上霖鈴嶼並不是一座真正的島,而是一只巨型玄武的背脊。那只玄武壽數百萬年,與孤月夜的始祖長老曾訂下血契,駝著整座仙門遨遊大海,以其獨有仙氣滋潤島上萬木百花。

  孤月夜的門徒素來神秘莫測,與世不爭。門派本身與外界交流並不頻繁,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玄武會駝著整個仙門靠近揚州口岸,這時候其他門派的人就會來到島上采購藥物,也會有商人向他們兜售武器靈石,以及一些海島上日常買不到的商品。

  不過,霖鈴嶼上最有名的並不是孤月夜,而是“軒轅閣”,軒轅閣隸屬於孤月夜門下,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一處商行。

  這家商行每月開門兩次,售賣的是孤月夜最頂級的藥物,以及各個賣家出手的稀世珍寶。雖說商品時常觸及修真界禁忌,但並沒有人會吃了空和孤月夜為敵,畢竟整個修真界一大半的靈藥都產自於這個門派,從某些角度來看,孤月夜的實力並不低於當今的第一大派“儒風門”。

  “此處人多眼雜,你把鬥篷戴上。”

  來到霖鈴嶼的人越來越多,楚晚寧自己拉低了鬥篷的帽兜,輕聲提醒墨燃。

  雖然軒轅閣為表尊敬,給各大門派在競買場都設立了包廂雅座,但由於這里是銷贓與灰色買賣的交易所,大多情況下,修士往往都不會以真面目示人,唯恐讓人摸出些底細,或是平白惹上殺身之禍。

  墨燃和楚晚寧進了軒轅閣,閣內分為三層,第一層的中心矗立著一座九瓣蓮花白玉臺,罩著九重堅不可摧的防護結界,這就是屆時會展出貨品的地方。

  以白玉臺為核心,朝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延展出紅酸枝做成的數百張長椅,是最普通的席位。

  第二層是隔間雅座,每一個隔間前都有扇金色楠木大窗,窗前落著一層紗簾,那簾子乃是銀月紗所織,從里頭看外面一清二楚,但外面卻看不到里頭的場景,極好地保護了客人的私密。只不過價格昂貴,每個時辰九千金。

  楚晚寧不喜愛與人擠,拿著薛正雍寄來的金葉子,花的半點兒都不心疼。

  軒轅閣侍奉客人的奴僕都是與閣主訂了生死契的,不會走漏半點客人私事,但即使這樣,楚晚寧仍不放心,他要了位置最佳的一個隔間,讓那僕人端了兩壺雪地冷香,八鮮果八蜜餞,四糕點四糖果,然後就讓人退下了。

  隔間內只剩下他與墨燃兩人,楚晚寧擡了擡手,落了鬥篷,站到窗前看著下面攢動的人頭。

  “聽尊主說,這次的軒轅會將掛售一樣武器,名叫歸來。”

  “歸來?”墨燃搖了搖頭,“從沒聽說過。”

  “是一把神武。”

  墨燃吃了一驚:“神武?但金成池不是已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據說這把歸來是在萬神嶺的一個無名墓里被人發現的,應是它的前代主人死去時沒有子嗣可傳,就讓神武隨了葬。”

  “……原來是這樣。”

  但是神武只認賜名之主,當賜名之主死了,神武就會轉認其子嗣。其他人就算拿到了神武,也難以發揮其力量的萬一,在墨燃看來,這種武器買了也沒有太大意義。

  楚晚寧看出了墨燃的心思,便道:“雖說神武不認主就不能發揮真正實力,但不管怎樣,力量仍是會比尋常武器強上數倍。這些人照舊會趨之若鶩。”

  墨燃心下了然:“我明白師尊的意思了,尋常人窮極一生都難得見到一把神武,既然說了這把‘歸來’是無名墓里頭發現的,且年代久遠,那麽大家多半會引出自己的靈力相試探,萬一自己是原主的後代呢?試一下又不會怎樣。”

  “確是如此。”

  墨燃思忖道:“神武難得一見,偏偏這時候有一把無主的出來競買。這怎麽看都像那個假勾陳的路數,拿個高仿贗品騙得大家釋放靈力,好讓他知道在場眾人有沒有他在找的精華靈體。”

  楚晚寧施施然在軟椅上坐下,斟了一盞雪地冷香,慢慢喝完。他看著下面攢動的人海,低聲道:“確是如此。無論這神武是真是假,是不是假勾陳設下的局,探一探總是沒錯的。”

  話音方落,忽聽得樓下一陣喧嘩。

  楚晚寧和墨燃往下望去,俱是微怔——

  只見軒轅閣金門大開,一片帽兜覆面的修士里,兩排藍衣飄飛,頭束玉冠的少年磊落行來,為首的男子身形修長,英武俊俏,半點不為自己逛黑市的行徑加以遮掩。

  墨燃驚疑道:“葉忘昔?”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歡迎來到蘇富比拍賣會,各位先生們最希望出現在拍賣會的東西是什麽?》

  墨燃:能讓人不再做夢的藥。

  楚晚寧:我沒有什麽想要的,聽說隔壁的隔壁有一把著名的黑金古刀,可以拿來給薛蒙當神武用,那就黑金古刀吧。(行了,知道你是張起靈走錯場子了,下一個。)

  薛蒙:黑金古刀(張起靈你走不走!!)

  師昧:黑……

  肉包:住嘴!!

  師昧:黑鍋消除器,我還沒說完呢。

  肉包:……哦。

  梅含雪:賣美人嗎?自古黑市交易行都會賣各色美人的,姿色上佳的我都要了,拿回去放在宮里頭擺著當裝飾品。

  葉忘昔:(踹門)……都靠墻,蹲下。警察。

 

 

80 本座的前妻……來了

  來者正是之前在桃花源與墨燃共住一院的謙謙君子葉忘昔。

  他今日披著儒風門藍底繡銀絲的鶴麾, 系著寶藍色發帶,腰間配著瑞獸含珠銀香囊, 或許是因為卸了戎裝,眉眼間雖英氣仍在, 但也添了幾分秀雅之意。

  軒轅閣的大總管迎將上來, 垂眸低首道:“葉仙君。”

  葉忘昔點了點頭, 說道:“我奉義父之命前來競拍一樣東西,勞煩總管引我上樓。”

  “閣主已知仙君蒞臨, 儒風門的包間早就備下了, 這就帶您上去。”

  葉忘昔帶著那十來個儒風門的弟子上樓去了,留下廳堂內一眾遮頭蓋臉的人竊竊私語。

  “儒風門的人今天也來了?”

  “那個仙君是誰?以前怎的沒有見過……”

  墨燃一面心道,你們沒見過他, 自然是有沒見過的理由的。一面也忍不住好奇,一路看著葉忘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這才對楚晚寧說道:“師尊, 你以前也在儒風門待過, 認識這位葉仙君嗎?”

  “不認識。”楚晚寧微微皺起眉頭,“但總覺得有些面善……”他頓了頓, 閉上眼睛思索了一會兒,仍是搖了搖頭,“想不起來了。”

  墨燃撓頭道:“這位葉仙君之前在桃花源與我同宿一院, 實力不差。眼下又代替儒風門來競買東西,想來在門派內的地位也不低,師尊竟然不認識他?”

  “儒風門共有七十二城, 人員分散得厲害。我不愛走動,也懶得去過問門內的事,因此不識得他也不奇怪。”

  兩人正說著,第三層的儒風門包廂亮起了明黃色的燭光,想必是葉忘昔一行人已經進去落座了。這軒轅閣的最高一層是專門留給各大門派的,不過平日里極少會有使用到的時候,因此眾人紛紛擡頭去看,也覺得非常稀奇。

  有了儒風門公開參與,大家對這場競買會的期待頓時又高了好幾度。一盞茶的光景之後,中央的白玉蓮花臺突然光芒大盛,軒轅閣穹頂上拋下一道溢彩流光的紅綢緞,一個披著雪色鮫紗,約摸只有十一、二歲的俏麗女娃赤著腳丫,拉著綢帶從空中轉落,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冰涼的白玉蓮臺上。

  “諸位仙君久等了,我是軒轅閣的二閣主。”那個俏麗的小女孩嬌笑道,“承蒙眾仙君看得起,自五湖四海來赴會。軒轅閣自當秉持慣例,以上佳珍品回饋諸位。”

  墨燃耳力好,聽到下面有人在議論著:“軒轅閣的二閣主竟然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

  “哎喲,兄弟你這可就真是沒見識了。你知道這個‘小丫頭’多少歲啦?”

  “十?十五?總不能有二十歲吧。”

  “嘿,傻眼吧你,人家一百多了,你喊她太奶奶還差不多,還小丫頭。”

  “什麽?!劉兄你是在逗我吧?這小東西怎麽可能有一百歲!”

  “這里是孤月夜,天下第一藥宗,有什麽是不可能的,不過是配個青春永駐的丹藥而已。”

  “哇——”

  那個低低驚呼的人想必是第一次來,聽了這番話後激動地伸長了脖子,手不住掂著自己隨身的荷包,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軒轅閣都會拿出些什麽靈藥寶器來進行售賣。

  二閣主也沒有讓大家失望,隨著她的一個響指,石蓮中心裂開一道口子,一個花蕊狀的小臺子緩緩升起,上面擱著五只手掌大小的絲絨錦盒,每個盒子都大大方方地打開著,露出里面泛著珍珠母光澤的藥丸。

  立刻有人笑著喊了一聲:“這不是癡情丸嗎?有什麽稀奇的?”

  “就是,就算第一個拿出來賣的不是奇珍異寶,也不能用癡情丸湊數啊。”

  二閣主聽到下面的嚷嚷,也不氣惱,反而笑瞇瞇地彎著雙眼睛,朗聲道:“諸位真是好眼力,這確實是癡情丸不錯。但眾所周知,癡情丸雖難煉,卻也不是什麽十分稀罕的什物,我軒轅閣自然不可能拿尋常物品來消遣客人。”

  她說著,拿起了其中一只錦盒,托在掌中,哢噠一聲把盒子關了。

  眾人坐的距離雖有遠近,但面前都備了靈鏡,可以秋毫不差地看清寶物的細節,這時大家才註意到盒蓋上的蛇形紋章。

  “寒鱗聖手?!”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二閣主笑道:“不錯,這五盒癡情丸,每一盒都出自我派長老——寒鱗聖手的丹爐內。尋常癡情丸雖可蠱惑人心,令服用者癡戀自己,但效用只能持續半年,且極易配制相應解藥。但這五枚……”她纖嫩的指尖將錦盒托起,慎重其事道,“可管足足十年,且無藥可解。”

  “什麽?”

  “天吶,這怎麽可能……”

  “寒鱗聖手真是太可怕了……”

  二閣主待下面的喧嘩聲稍稍平息,才又微笑道:“為了將其與普通癡情丸區分,寒鱗聖手將這五枚丹藥取名鐘情丸。只消買下一枚,融入水中勸人飲下,十年之間,保準對方癡心待你,絕無動搖。”

  有個女修在下面高聲問道:“這個吃了之後真的沒有解藥可以解開嗎?那萬一十年不到,我就不喜歡他了,豈不是還要任他一直糾纏我?”

  眾人都吃吃笑了起來。二閣主也禮貌地笑了笑,說道:“姑娘所言極是,因此軒轅閣在此提醒各位一句,鐘情丸世間無藥可解,除非十年期滿,否則惟死可破。若不是苦苦癡戀而不可得,還是莫要給對方下藥的好。”

  介述畢,便開始競買逐價了。墨燃看著下面此起彼伏喊價的人,大多都是女修,不由咋舌。

  “真是太可怕了。”

  “不錯。如此賺來的感情,確實乏味。”

  聽到楚晚寧的應聲,墨燃回過頭,來回看了他兩眼,笑道:“師尊你要當心,你這麽好看,恐怕這里混了死生之巔的女修,買回去偷偷下在你喝的水里,要你鐘情她。但你是個有婦之夫,可不能再和別人好上了。”

  “……”

  此人出言笑話他,楚晚寧想要動怒,但生平第一次聽墨燃說自己好看,又怒不起來了,便將嘴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線,偏過臉懶得搭理他。

  “不過真給對方吃了這種藥,肯定是喜歡對方喜歡慘了吧。”墨燃嘀咕著,看那五盒丹藥很快都被買走,嘆了口氣,搖搖頭,“真可憐。”

  楚晚寧盯著雪白的墻壁看了一會兒,而後平靜道:“若是真的喜歡對方,又怎會忍心給他下這樣的藥。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還小?

  墨燃扭過頭,笑得酒窩深深:“我不明白,師尊就明白啦?那師尊是不是又打算和我聊聊師娘呢?”

  “你給我滾。”

  “哈哈哈哈哈哈。”

  笑鬧間,第二件物品被擺上了展臺。

  “貘香露。”二閣主脆生生地介紹道,“依舊出自寒鱗聖手的爐內,這是寒鱗最新釀成的藥露。孤月夜一代弟子均以嘗試過,十分好用。”

  修士甲頗有文化:“墨香露?”

  修士乙有點餓了:“饃香露?”

  修士丙色迷迷的:“摸香露?”

  楚晚寧略一思忖,睫簾微顫,朝臺上那五只瓷瓶瞧去:“貘香露……食夢貘麽?”

  二閣主沒有刻意掉大家胃口的意思,見眾人迷惑不解,便立刻笑著解釋道:“之所以叫貘香露,是因為藥材中用了異獸食夢貘的爪尖血。只消一滴混入茶中飲下,便能持續七日,日日好夢。這對普通修士意義不大,但因受心法、修為影響,有些仙君噩夢不斷、難得安寢。時日久了極易走火入魔,因此這貘香露便是上上之選了。”

  楚晚寧聽了,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做的那個逼真的夢境,雖不算是噩夢,但也確實令他隱約感到不安……

  二閣主還在不遺余力地推著她的藥:“另外,這貘香露還有調理靈氣,襄助修行的作用。”

  楚晚寧依舊深思,不為所動。

  “若是家中有孩童在修煉,貘香露對他們也是極好的。寒鱗聖手思及應會有師長替童修購買,特意將這五瓶貘香露做成了五種口味。紅瓶子是荔枝味,黃瓶子是橘子味,白瓶子是乳糖味,紫瓶子是葡萄味,黑瓶子是桑椹味。這些甜味極純,滋味勝過尋常糖果百倍,且喝一次,味道可以在唇齒間留上一整天,十分美妙。”

  話音剛落,二樓雅座落下一根銀簽。

  二樓和三樓因為離得遠,叫價不便,因此都是在銀簽上寫了價格,再把簽丟下去,那些銀簽覆著法咒,會準確地飄到閣主面前。

  二閣主撚住了飄來的簽,看了一眼:“…………”

  與此同時,雅間里,楚晚寧隨意將用完的毛筆擱下,悠閑地喝了茶,墨燃在旁邊瞧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樓下二閣主的聲音響了起來:“二樓天字號雅座,出價五十萬金,有加價的嗎?”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這貘香露好是好,但顯然沒有剛才的鐘情丹受歡迎,五盒鐘情丹一共賣了三十萬金,而這五瓶露水要五十萬,這價格已是虛高了。

  “應該是哪位小公子的爹娘給買的吧。”有人嘀咕道。

  “肯定是買給富家小公子修煉的。”

  人群中有些飽受走火入魔之苦的修士狠了狠心:“這五瓶打包,我出五十五萬。”

  “貘香露,現在的價格是五十五萬,還有沒——”

  二閣主的話未說完,空中又悠悠地飄下一支銀簽,依舊是天字二樓雅座丟下來的。她看了一眼,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抱歉諸位,我先前理解錯了,在此更正一下,方才二樓那位客人說的是,一瓶他出五十萬,總共二百五十萬……”

  這個價格除非傻子才會跟楚晚寧搶,看著侍從將五瓶貘香露送進來,墨燃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二百五十萬……

  楚晚寧他買了個甜點……

  感到墨燃見鬼般的眼神,楚晚寧不動聲色地問了句:“怎麽了?”

  “啊哈哈,沒什麽,只是想不到師尊會喜歡這種東西。”

  “小孩子玩意兒,我怎麽會喜歡。”楚晚寧安然道,“買給夏司逆的。”

  “……”

  裝。

  墨燃眉心抽了抽,我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售賣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來,後面的雖也是難得一見的靈藥或是珍寶,但對於墨燃和楚晚寧而言都沒有什麽價值,兩人便一面喝茶,一面等著神武“歸來”的出現。

  墨燃靠在窗邊,黑色衣衫裹著他勁瘦腰肢,顯得愈發肩寬腿長,他看看下面熱鬧的情形,又擡頭望了望樓上儒風門包廂。

  “對了師尊,桃花源的事情伯父是怎麽擺平的?你都還沒跟我細說過。”

  “也不算擺平。這件事不能鬧大,恐會打草驚蛇。尊主知道真相卻也不能伸張,不過他和羽民翻了臉,把師昧和薛蒙都帶回了死生之巔。當時吵的厲害,幾個門派的弟子都看在眼里,有的人覺得桃花源不靠譜,已經離開了。這位葉忘昔想必就是如此。”楚晚寧吃完一塊丹桂花糕,又伸手去拿第二塊,“尊主對外稱你闖了禍,正在死生之巔閉門反思,這樣多少可以掩蓋一陣子你的行蹤。”

  墨燃撓了撓頭:“聽起來就很麻煩,真是辛苦伯父了……”

  正咕噥著,九重蓮花臺上的軒轅閣閣主忽然以擴音術清了清嗓子,昆山玉碎般動聽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每一寸罅隙。

  “下一件賣品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上佳珍品,可位列本閣三年競賣圖鑒的前十名。”

  僅此一句,四下死寂。

  過了半晌,就像燒熱的油鍋里潑入一勺清水,嘩的一聲就炸的沸反盈天。幾乎所有人都目露精光,交頭接耳。

  軒轅閣三年賣品中可以排到前十,這是怎樣級別的寶貝?這樣的東西別說是買了,對於很多人而言,有生之年能親眼見一次都是莫大的幸運。買家們越來越激動,空氣中的緊張甚至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

  下面的人在翹首企盼,包廂里的人也都掀起了眼簾,目光聚向蓮臺。

  墨燃輕聲道:“是神武歸來?”

  楚晚寧則沒有說話。

  隨著石臺中央再次裂開,軒轅閣二閣主清亮的嗓音四下回蕩。

  “請上這一件珍品,蝶骨美人席。”

  “什麽?”

  墨燃一驚,手驀地捏住了窗欞:“不是神武?!”

  楚晚寧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他倏忽起身,來到墨燃身邊,與他一同朝樓下望去。只見蓮臺中央緩緩升起一張石榻,榻上交疊著八根手腕粗的禁錮鐵鏈,鎖著個不斷掙紮的活物。但那活物整個被毛氈蓋著,一時間無人能看清下面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可這絲毫不影響沸騰激動的氣氛。

  “蝶骨美人席”,無論品貌,本身就已名動天下。

  鴻蒙時期,天地未分,魔族和人族共同生活在修真大陸上。當時有一支魔叫做“蝶骨族”,他們武力不高,但體內卻著蘊含著極大靈氣。直接生食蝶骨族的血肉,或者與他們合·歡,都可以助人修為大增,沒有靈根的人可以瞬間築基,有靈根的人甚至可以直接進階宗師。正因為如此,蝶骨族在天地戰亂的初期就慘遭滅族,不是被抓去當交合之奴,就是直接殺了吃肉喝血。

  到了現今,世上早就沒有真正的蝶骨族了,但茫茫人海中,還是會存在流著蝶骨血統的後嗣,他們中大部分人的骨血毫無作用,與尋常修士並無不同。但是,仍有極少數人會出現返祖的情況,那些人的血肉雖沒有洪荒時的先輩那樣效力強勁,但仍然可以極大地提升修士稟賦。

  這些人就被稱為“蝶骨美人席”,這個“席”有兩個意思。

  枕席。或是宴席。

  意思是可以把他們放在枕席間交姌,或者活生生地吃掉,前者後者,就看買家的癖好。

  出現蝶骨族返祖的人,修真界並不會把他們當做“人”來看待,雖然他們與尋常人等無異,但是出於一己私欲,修真界把他們定義成了“商品”。因此售賣蝶骨美人席的行徑雖然可怖,但卻沒有觸犯任何禁忌。

  只是像楚晚寧這般清正的宗師,臉色就很難看了。

  “這具蝶骨美人席並非孤月夜所得,乃是委托售賣,因此軒轅閣將收取成交金價的三成作為傭金,請諸位仙君出價時計清數額,量力而行。”

  二閣主說完之後,打了個清脆響指,覆蓋在榻上的毛氈布應聲滑落。

  樓閣內,剎那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在凝神看著石榻上那具被鐵鏈鎖著的軀體,偌大的軒轅閣,連呼吸和心跳聲都近乎可聞。

  那是個身緞纖儂,膚若白雪的妙齡女子。她披散著絲緞般的長發,渾身赤裸,只包裹一層透明綃紗,飽滿瑩潤的胴體微微顫抖著,像是凝凍的新雪,浸水的脂玉,在光線下散發著柔亮光澤。

  八道鐵鏈緊緊勒著她嬌嫩的身軀,隨著她的掙紮而當啷作響,卻輕而易舉地點起了男子們的獸欲。縱使閱人無數的風流之人,也會毫不猶豫地承認,這個女子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妙人。

  “絕佳上品。正值豆蔻年華的雌性蝶骨美人席。”二閣主嫣然笑道,上前解開一道鎖鏈,在那個女子反抗之前便疾如閃電掐住了她的手腕,舉到半空中,“寒鱗聖手點下的護宮砂,好教諸位看清。她乃是個處子。”

  那姑娘的口中勒著雪白的布條,發出嗚嗚的可憐聲音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唯有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那金色的眼淚無疑昭示了她蝶骨族的返祖血統。

  有人在抽著涼氣,有人在吞咽著饑渴的口水,這樣的氣氛讓軒轅閣有那麽瞬間不像是坐滿了修士,而像是擠滿了饑腸轆轆的狼群,口角流涎,貪婪地盯梢著獵物。

  “啪”的一聲。

  楚晚寧清冷的目光收回來,落到墨燃身上。

  但見墨燃臉色蒼白,指甲陷入木欞,竟是生生捏斷了窗臺一角。

  “怎麽了?”

  “沒、……沒什麽。”墨燃深吸了口氣,才勉強平靜下來,朝楚晚寧搖了搖頭,“覺得這樣買賣活人……很惡心。”

  他沒有說實話。

  余光悄然又瞥回了那個蝶骨美人榻身上。

  這個女子,是他前世登峰稱帝之後,迎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宋秋桐!

  作者有話要說:

  肉包:軒轅閣有求必應叮當貓,給你一堆小藥丸~

  餵魚:可你這個藥又不是讓人不做夢的。

  肉包:軒轅閣有求必應叮當貓,給你想要的黑金古刀。

  楚晚寧:刀呢?沒瞧見。

  肉包:軒轅閣有求必應叮當貓,給你想要的絕代佳人。

  梅含雪:她是男主的前妻,你在逗我?

  肉包:本次拍賣結束。

  葉忘昔:太好了,一堆妨礙社會秩序的刁民,把軒轅閣給我封起來……哎?局長你也在?

 

 

81 本座的不歸!

  與此同時, 三樓儒風門包廂里,葉忘昔長身玉立, 站在鏤空陰刻桐花花紋的雕欄邊,亦是眉頭緊鎖, 嘴唇抿成薄薄一道。

  “葉公子, 徐長老讓我們來買的是那把神武, 您若是真的要逐價蝶骨美人席,恐怕到時候余錢不夠……”

  “無妨, 我自己出就是。”

  左右見葉忘昔執意如此, 暗自互相看了看,便不再吭氣了。

  軒轅閣二閣主脆生道:“蝶骨美人席一千萬金起,諸位仙君可加價競買。”

  “一千一百萬。”

  “一千兩百萬。”

  一樓的喧嘩一陣高過一陣, 價錢迅速飆升。

  “一千九百萬!”

  “我出兩千五百萬!”

  瞬間拔高的六百萬,讓不少修士都望洋興嘆,搖頭坐下。這時候二樓幾個雅座的銀簽紛紛落至軒轅閣閣主面前, 她迅敏地一一接了, 依次夾在指縫間,猶如展開折扇一般, 打開了那些寫著價格的銀簽。

  “目下最高。”二閣主閱後,清晰無比地說道,“玄字第一號雅座, 出價三千五百萬。”

  “三千五百萬?!”

  眾人齊齊抽了口涼氣,回頭去看二樓玄字號雅座,但見得那里燈火朦朧, 銀紗飄飛,卻壓根看不到里面坐著的是什麽人。

  “三千五萬都夠在仙島上買座宮殿了啊。”

  “誰出的價,這也太離譜了……”

  “這麽有錢,肯定是十大門派的人,不知道是哪一家?”

  楚晚寧闔著眼,聽到這個報價,便問了墨燃一句:“你身上錢兩可帶夠了?”

  “沒帶夠!”不成想會在這里猝然見到宋秋桐,墨燃極度震驚,聽楚晚寧喚他,才猛的回神,警覺道,“師尊要幹嘛?”

  “買她。”

  墨燃瞪大眼睛,連連擺手:“不能買不能買,這女的就是個累贅,買了她我們把她安置到哪里?以後趕路還要多租一匹馬,睡覺還要多訂一間房,不要,不買。”

  “誰說要與她一同趕路了?買了之後放她自由就是了。”楚晚寧睜開眼睛,神色淡然地一伸手,“拿錢。”

  墨燃捂緊了錢袋:“沒、沒有!”

  “回去我還你。”

  “這是買神武的錢!”

  “你不是有見鬼了嗎?要神武做什麽?拿錢!”

  “…………”

  墨燃簡直一個頭兩個大,這個宋秋桐,前世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拜在儒風門之下,當時墨燃屠城,瞧她模樣頗有幾分像是師昧,心中一動就饒了她性命,後來見她乖巧和順,性子也與師昧極其相似,便最終封她為後。

  然而這卻是墨燃做的最後悔的決定之一。

  眼下楚晚寧這個面冷心慈的家夥,居然想買她,這讓墨燃如何能夠答應。這個女人別說四千萬了,就算四個銅板墨燃都不要。

  不對!倒貼他四千萬他都不稀罕!

  兩人正僵持不下,忽見得三樓飄落一張簽,卻是金色的。

  封頂簽!

  軒轅閣價目最高的簽就是這種金簽,上面不用寫字,一張相當於五千萬金,這種價格一旦報落,幾乎再也不可能有人再有實力去較勁,所以又稱為“封頂簽”。

  眾人一楞之下,紛紛嘩然。

  “儒風門!”

  “儒風門出了封頂簽!”

  楚晚寧也不再去搭理死死捂著錢袋的墨燃,而是轉頭瞧向外面。從他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三樓的第一間廂,葉忘昔是個懶於掩飾的人,早就把軒轅閣用來確保客人私密的雪月紗給束了起來,負手而立,站在雕欄邊。

  他神情肅正,英俊的臉龐上沒有什麽多余的表情,看了下面喧鬧的場景一眼,似乎是有些無語,轉身走進了包廂深處。

  墨燃松了口氣,對楚晚寧道:“師尊可以放心了,這位葉公子在桃花源和我同住,我對他多少有些了解,他為人仁善,蝶骨美人席被他買走,他是做不出什麽喪盡天良的事的。”

  三樓儒風門包房內,葉忘昔坐到鋪著金花銀葉繡緞的桌邊,斟了一杯香茶。待茶飲盡時,外頭傳來了叩門的聲響。

  葉往昔嗓音溫和端正:“請進。”

  “葉仙君,蝶骨美人席給您帶來了,請您視驗。”

  “有勞你了,下去吧。”

  軒轅閣侍女退下了,屋子里一時闃靜。蝶骨美人席手腳都被禁咒捆縛著,跪在地上,目露驚慌,瑟瑟發抖,一雙桃花眼眸因為哭得淒慘,尾梢染著淡淡紅暈,令人見之心動。

  但葉忘昔看了她一眼,清正明透的眼底竟毫無雜念,擡手淩空便解了禁制。

  “地上涼,姑娘受驚了。坐下喝杯熱茶。”

  “……”那蝶骨美人席顫巍巍地,睜著雙琉璃般晶瑩的眉目,依舊蜷著身子,不敢說話,更不敢動。

  葉忘昔嘆了口氣,讓左右侍從拿了一個鬥篷,過去遞給了她。

  “姑娘莫要擔心,葉某贖下姑娘,並非為了修煉。這件衣服你先穿上,有什麽事起來再說。”

  “你……你……”

  葉忘昔見她還是不動,仰頭怯怯的模樣甚是可憐,於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單膝蹲下,與她平齊。

  “我叫葉忘昔,敢問姑娘姓名?”

  “我……我姓宋。”她猶豫地望了葉忘昔一眼,瞳水朦朧,甚是委屈,“小女宋秋桐,謝過葉公子……”

  樓下,墨燃在暗自思忖著。

  前世自己見到宋秋桐的時候,她已是儒風門的弟子,想來她就是在這次軒轅閣競買時被葉忘昔救下的。

  蝶骨美人席不會被當作正常人對待,可一旦拜入某個仙家大派門下,成為派中弟子,那就另當別論了。

  墨燃心中嘆了口氣,他對葉忘昔的了解不算太深,只知道此人十分清正,是當年全天下除了楚晚寧之外最厲害的人物。墨燃屠絕儒風七十二城的時候,與葉忘昔有過一次交手,那氣勢澎湃的劍術,浩氣淩雲的身姿,著實令人難忘。

  浩浩蕩蕩七十二城,其余仙城墨燃拿的不費吹灰之力,那些名號冗長,威名遠播的儒風城主們在他眼里不過草芥耳。

  惟有這葉忘昔,只有這葉忘昔,他守的那七座城,墨燃竟是久攻不下。哪怕最後城池破了,這人一身血汙地跪在嶙峋屍骨中,也是目光清明,此心不改。

  當時儒風門的南宮掌門都逃跑了,許許多多的人都在磕頭求饒,求墨燃放他們一條生路。

  但葉忘昔卻長眉蹙鎖,合著眼眸,神情冷戾。

  墨燃還記得自己在殺他前,曾有心問了他一句:“可降?”

  “不降。”

  墨燃笑了,坐在儒風門尊主的鎏金龍鳳交椅上,睫毛簌簌顫動,目光掠過黑壓壓的人群,撇去尋常弟子不說,六七個城主,十余個護法,他們都匍匐到塵埃里,瑟瑟發著抖。

  鉛灰色的天空中有寒鴉在謳啞盤桓,血紅色的旌旗獵獵,墨燃擡了擡手,說:“都殺了罷。”

  葉忘昔在臨死之前,曾說了一句話:“煌煌儒風七十城,竟無一個是男兒。”

  血光欺天。

  墨燃懷中抱著新得的美人宋秋桐,那絕代佳人面如金紙,看著眼前的修羅地獄,軟嫩的身子不住打著寒戰。

  “乖,不怕。不怕。以後,你就跟著本座。”墨燃撫過她的頭發,微笑道,“來,再跟我說一遍,你叫什麽名字?原本在這儒風門是做什麽的?方才聽了一次,並未熟記。”

  “小女……宋秋桐。”她惶然道,“原是……原是葉忘昔門下……侍女……”

  葉忘昔門下侍女。當時她是這樣回答墨燃的。

  但宋秋桐作為一個蝶骨美人席,究竟是因何機緣際會拜入儒風門門下,又是怎麽被葉忘昔收作侍女的,墨燃並不知道。直到今日,重生後來到軒轅閣,墨燃才恍然明白,原來最初竟是葉忘昔散了千金,才將她從虎視狼顧中救回。

  可顯有人知,葉忘昔最終敗於墨燃刀下,有很大一部分緣由,竟是拜宋秋桐告密所賜。

  思及這一節,墨燃不禁皺起眉頭,對於宋秋桐的厭憎更是多了幾分——自己當年大概是鬼迷了心竅,才會覺得這個女人竟與師昧相像。

  “本次競買會的最後一件交易品,是一把無主神武。”二閣主娓娓道來,打斷了墨燃的思緒,“這把神武亦非孤月夜所有,也是代為寄售。”

  每次競買會的壓軸珍寶,在大會開始前都會透露出些風聲,因此比起剛剛聽到“蝶骨美人席”的激烈反應,下面的修士雖然也躍躍欲試,卻冷靜了不少。

  白玉蓮花再次打開,石臺托著一只日月山河紋銀緞盒緩緩浮起。

  那錦盒狹長,表面繡樣十分精細,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上面的金線圖騰乃是出自姑蘇最有名的繡坊銜雲閣。撇開里頭的神武,僅是這個盒子就已價值百金。

  “這把神武是在君山亂葬崗被發現的。其先代主人已歿,經我軒轅閣核證,神武並不曾認新主。”二閣主頓了頓,繼續道,“眾所周知,神武的器身上均有鐫刻銘文。但這一把由於器主故去多年,武器上的文字已有磨損,唯一可辨的,乃一個歸字。”

  有人在嘀咕道:“說這麽多,也不先把盒子打開。”

  “哎喲算了吧,習慣就好,軒轅閣一貫的作風不就這樣嘛。先廢話幾句,再給大家看貨。”

  “說的也是。”

  墨燃聽著覺得好笑,轉頭想跟楚晚寧講幾句話,然而轉身卻看到楚晚寧劍眉緊蹙,冷玉般的細長手指支著額角,臉色如霜霧般蒼白。他嚇了一跳,忙問:“師尊,你怎麽了?”

  “突然間……覺得不舒服。”

  “怎麽會不舒服的,是不是又著涼了?”墨燃湊過去,摸了摸他的前額,“也沒熱度啊。”

  “……”楚晚寧搖頭卻不說話,神情懨懨的。

  墨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我給你倒杯茶。”說著斟滿了一盞熱茶,想了想,又往里面倒了一點剛剛拍下的貘香露。

  這寒鱗聖手所煉的藥天下聞名,楚晚寧把混了貘香露的茶水喝完之後,果然好了一些,臉色總算沒那麽難看了。他擡起眼眸,複又去觀樓下的競買。墨燃在旁邊收拾茶具,又給他倒了第二杯。

  “軒轅閣無法得知該神武之全稱,但因其機緣巧合,重返世間,且它本身銘文里就有個歸字。故而暫時擬了個名,稱其為‘歸來’。”

  終於有性急的人耐不住了,在下面喊道:“閣主,說了這麽多了,你也吊足咱們的胃口啦,快把盒子打開,讓我們看看這把神武的模樣。”

  軒轅閣二閣主微微一笑:“仙君莫急。按修真界的規矩,神武原主死後,武器應按血緣親疏,歸其後嗣所有。‘歸來’是在亂葬崗被發現的,本閣無法得知它原主身份。不過盒身開啟之後,諸位可釋放靈力進行感知,若是有與神武交相輝映者,便是這武器原主的血親。那麽無需競價,‘歸來’自當歸其所有。”

  “哈哈哈,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

  場內的修士們大多都笑了起來。

  “是啊,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試白不試嘛,碰碰運氣也不錯。”

  二閣主笑盈盈地看過臺下的人,脆聲道:“不錯,試試運氣總是好的。請諸位仙君凝神,這就開蓋了。”

  她打了個響指,左右立時上來兩位孤月夜的弟子,都是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她們身形一飄飛上蓮臺,嫩蔥般的纖纖玉手搭上日月錦盒,兩人手中各有一把水晶玲瓏鑰匙,小心翼翼地插進盒上的鎖孔中。

  只聽得“哢”“哢”兩聲,鎖扣應聲而落。

  墨燃看到這開鎖的情形,莫名想到了在金成池,自己獲得‘見鬼’的場景。當時明明說是“唯有世上深愛之人”才能打得開長相思,也不知道為何最後錦盒會開在楚晚寧手里。

  周圍的人凝神屏息,無數雙掩藏在帽兜下的眼睛都盯著那細狹的盒子看。金絲繡線的盒蓋緩緩打開,空氣中緊張的氣氛繃到了極致,猶如一張拉滿的弓弦。數千人雲集的閣內,靜到連發絲落地的聲音都能被聽見。

  所有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盒子里露出的那一段古拙鋒芒。或是貪婪,或是好奇,或是欣賞……

  只有墨燃,在看到盒內武器的瞬間,他驀地睜大了雙眼,血色在須臾褪的一幹二凈。

  他已活了兩輩子,前世今生擁有過兩把神武,和十余位神武主人交過手。對於這次軒轅閣拿出來競買的東西,他原以為自己定然會毫無波瀾。

  可是他想錯了。

  “神武歸來。”二閣主清脆的嗓音打破了寂靜,“陌刀形態,長四尺,寬三寸。無鞘,通體深黑,日間亦無反光。”

  墨燃的指尖都在微微發著抖,兩個字含在唇間幾乎要脫口而出。

  “不歸……”

  不歸……

  碧野朱橋當年事,又複一年君不歸。

  ——

  “墨燃,你得了神武,卻又為何要讓我封去它的靈識,不給它起個名字?”

  “稟師尊,弟子沒什麽學問,這名字只能起一次。我怕起難聽了,以後用的不順心。”

  “阿燃,你的這把陌刀,怎麽還沒把名字想好呀?總不能一直管它叫‘刀’啊‘刀’啊的。”

  “沒事,慢慢想嘛。這可是把神武,我要給它想個世間第一好聽的稱號,這才配的上它,哈哈哈。”

  後來,師昧死了。

  墨燃曾想讓楚晚寧解開封印,想給自己的神武起名“明凈”。

  但是那時,楚晚寧說自己因與鬼界抗衡,靈力有損,實在沒有余力去松開刀刃上的禁咒,於是這件事不了了之。

  再後來,墨燃與楚晚寧徹底決裂,墨燃不願再去求他解封,於是那把染滿了血腥陌刀,那麽多年縱橫捭闔,卻一直無名無姓。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那時天下無人不知墨微雨,無人不曉他手中飽飲恨血的修羅刀。

  到最後。

  楚晚寧也死了。

  與他一同消散的,是鎖在墨燃刀刃上十余年的禁名咒。

  那天晚上墨燃喝了很多的梨花白,有些醉了,撫摸著冰涼的刀身,已不知是快慰還是悲涼。他彈著刀刃,聽著那里面的鼓角爭鳴,海棠冷透。他躺在巫山殿的屋頂上,哈哈笑得淋漓,從痛快到癲狂。

  他也不記得那晚上自己有沒有流眼淚,只是早上醒來的時候,那把無名了十余年的陌刀上,鐫刻了兩個清冷的字。

  “不歸。”

  君不歸。

  不再歸。

  可是這把上輩子跟他百戰成魔的武器,為何會出現在重生後的世界,又為何會出現在軒轅閣的競買會上?!

  還未及墨燃多想,場內數千名修士便紛紛釋放了自己的靈流,爭先恐後地要與不歸相互感知。

  墨燃:“…………”

  沒用的,既然是不歸,那麽既然墨燃在此,除了他本人,世上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能使喚得動這把陌刀。

  可它的出現,和一直躲在幕後的那個小畜牲有關系嗎?如果有關系,那個人此時把不歸放出來,分明就是知道墨燃和楚晚寧在追查他的蹤跡,那麽他的目的就絕不是在測試誰是精華靈體。

  他究竟又想做什麽?!

  還有,這把不歸,是真的嗎?還是和金成池的那些贗品一樣,只是一個誘餌呢?

  懷著這樣的疑問,墨燃稍稍探出了一些靈流。

  如果不歸並非偽造,那麽定然會和自己產生些許呼應,這個呼應不能太明顯,否則恐會被人覺察,只要一點點就……

  然而,他才剛剛釋放出非常微弱的一絲靈力,就忽聽得背後一聲輕微悶哼。

  “……師尊?!”

  墨燃一回頭,見楚晚寧眉心緊蹙,嘴唇發青,已然伏倒在了桌幾邊,他雪色衣衫鋪落如煙,一張英挺俊美的臉龐更是比霜雪更蒼白,睫簾落下,雙眸緊閉,似乎是什麽痼疾發作,竟在這當口昏迷了過去。

  墨燃怎麽也沒料到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由得大驚失色,驀地收回了試探歸來的靈力,跑回楚晚寧身邊,抱起他來:“師尊,你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doublesaya小寶貝的餵魚師尊求婚圖~(特大霧)師尊皺眉的表情我可以自動腦補成師尊嫌棄餵魚了233333敲可愛~蟹蟹~附上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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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忘昔

  字:無

  謚號:無

  職業:儒風門第一長老關門弟子

  說簡單點:後爹養的

  社會面貌:掌門的左膀右臂,可靠的儒風公子

  說簡單點:跑腿的

  目前最愛:儒風門少主

  最喜歡的食物:烤魚

  討厭:懦夫

  身高:176

 

 

82 本座不敢置信

  霖鈴嶼的凝香客棧外, 老板娘穿紅戴綠,雪嫩的腕上珠釧叮咚, 一束腰肢纖如楊柳,正倚在門堂外磕著蛇膽炒瓜子兒。

  軒轅閣每次拍賣, 來她這兒住店的人總是最多的, 因為她貌美聰明會來事兒, 那雙黑白分明的美目滴溜一轉,就能猜到客人想要些什麽。

  此時日頭正高, 過了晌午, 老板娘啐了一口瓜子皮,估摸著競買會再過一個時辰就該結束了,霖鈴嶼住店價格高, 一般修士們並不會多留,今日房費賺不了太多。不過不妨事,仙君大俠們總是要吃了晚飯再走的, 飯錢還能再撈一筆。

  老板娘撣了撣裙擺上沾染的果皮屑, 回頭對店里的夥計喊了聲:“二福,把大堂的桌椅再擦一遍, 再把老娘炒的蛇膽瓜子拿一筐出來,每桌都擱上一碟。咱們要準備晚上的生意啦。”

  “好叻掌櫃的,這就去拿咯。”夥計顛顛地跑遠了。

  老板娘滿意地笑了笑, 她太陽也曬夠了,瓜子也磕完了,正欲回店去監工, 忽看到道路盡頭有一黑白迅影乘風而來,離得近了,才發現是個面容俊俏的黑衣仙君,懷中抱著個人,火燒火燎地沖進了她的客棧。

  “住店,住店住店住店!”

  “……”

  大約是他來的突兀,舉止又奇怪。店里頭的小二驚到了,張著嘴巴半天回不過神來。

  墨燃怒道:“住店!聾了嗎?掌櫃的呢!!”

  “哎喲仙君。”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三分笑意七分歉意,聽起來讓人發不起火,墨燃倏忽轉身,對上老板娘那張八面玲瓏的笑臉,“不好意思,怠慢您了。我這小二是新來的,您有事找我,我就是掌櫃的。”

  墨燃揚著漆黑的俊眉,急急道:“住店!”

  老板娘迅速且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見此人披著鬥篷,想來是去參加軒轅會的仙君,但因他行來時甚急,帽兜都已落下,露出了一張猶帶少年細膩的英俊臉龐,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腕上還系著一只繡著玄武圖騰的錦袋,正是軒轅閣賣出商品後贈給客人裝東西的乾坤囊。

  有錢。

  老板娘眼中精光一閃。

  非常有錢。

  再一瞧他懷中抱著的人,由於外頭罩著大麾,臉又是朝里面靠著的,並不能教人看清相貌,不過老板娘眼神何其毒也,她迅速掃過那雪色綃紗織就的衣袍,目光落在了自廣袖袖口垂落的那只手上。

  勻長細瘦,膚若瓷胎,指端修尖,骨骼分明。

  美人。

  老板娘頓時了然於心。

  雖然是個俊美的男人,但修真界男子雙修也並非稀罕事,沒什麽好奇怪的。

  “大福,開房。”老板娘反應迅速,旁的不多問,打了個響指利落吩咐,“要最舒服的那間日月上房。”

  楚晚寧這病來勢洶洶,毫無預兆。所幸這里是孤月夜的地界,良藥聖手一抓一大把,墨燃請來大夫給楚晚寧號了脈。

  那修為頗深的仙門大夫閉著眼睛,結著細繭的手指在楚晚寧腕上點著,半晌不吭聲。

  墨燃忍不住了:“大夫,我師尊他怎麽樣?”

  “問題倒是不大,不過……”

  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說話九曲十八彎的人。墨燃瞪大眼睛:“不過怎樣?”

  “不過老夫覺得甚是奇怪,令師修為高強,世間罕有。可方才細細診來,他的靈核卻十分脆弱,連剛剛築基的小修士都比不過。”

  如果將修為比作水,靈核就是載水的容器。

  靈核是天生的,修為是後天慢慢蓄養的,所以先天靈核越強的人,修煉起來就會越發容易。不過,當修為到達一定境界,就會反哺靈核,所以通常而言這兩者都是相輔相成的。

  像楚晚寧這樣的大宗師,靈核必定十分強悍,因此普通醫師診脈時都不會去特別註意這一點。

  墨燃聞之驚道:“這怎麽可能?!”

  “老夫也覺得不可能。因此反複診了多次,但次次如此。”

  “我師尊的靈核連個築基的都比不過?這、這怎麽可能,簡直是笑話!大夫你再仔細看看,會不會是哪里弄錯了?”

  “老夫行醫向來謹慎,話既出口,必然有十成把握,小仙君若是不信。尋別人來診一診他的靈核,結果也是一樣的。”

  墨燃呆住了。

  那大夫道:“正是因為令師的靈核十分脆弱,方才應是受到了某種強大武器的感知,那武器屬性應與他有些許呼應,但並非他所擁有。所以他受到了反噬,靈核無法承受,這才昏迷不醒。老夫給他開些湯藥,服下之後多多休息,很快就無恙了。

  送走大夫,墨燃坐在楚晚寧床榻邊,托著腮楞楞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靈核薄弱?

  這怎麽可能呢……

  可是剛剛那老頭子根本不知道在軒轅會發生了什麽事,卻能準確地說出楚晚寧先前遇到過強大武器,也確實不像是在張口說瞎話。

  另外還有“不歸”,方才在軒轅會,墨燃只釋放了一點點靈力,楚晚寧就突生異樣,昏迷過去。因此他也來不及判斷那把陌刀是否真就是自己前世的神武。如果是的話,為何“不歸”會和楚晚寧產生呼應?還會對楚晚寧進行反噬?

  他一面雜亂無章地想著,一面怔仲地看著楚晚寧,不知過了多久,床榻上的人似乎又被噩夢所魘,蹙起了好看的眉頭,睫毛也不住簌簌顫著。

  鬼使神差的,連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墨燃伸出手,輕輕撫過他的眉心:“師尊……”

  “……”

  “師尊……楚晚寧……活了兩輩子,難道你身上,還有我不知曉的秘密嗎?”

  掌櫃的很快把藥在後廚熬好了,給墨燃端了上來。

  嘗了口,果然苦的厲害,是楚晚寧最討厭的滋味。墨燃嘆了口氣,叫住正準備離開的女人。

  “掌櫃的,有糖果嗎?”

  “哎……小店的糖都是現熬的,今日的都已用完了。不過仙君若是想要,我這就著人去街上買。”

  墨燃看了看那冒著熱氣的湯藥,搖頭道:“那算了吧,時候久了藥就冷了,喝下去沒效用。多謝了。”

  “啊,仙君不必客氣,有什麽事再叫我就是。”

  掌櫃說完就識趣地走人了,順手帶上房門。

  把藥端到床頭放下,墨燃坐回榻邊,一手搭在膝頭,一手去扶楚晚寧起身:“師尊,吃藥了。”

  餵他喝藥也是前世熟門熟路的事情,墨燃抱起他,讓楚晚寧靠在他懷里,拿過藥盞舀了一勺,湊在唇邊吹涼了,而後慢慢遞到楚晚寧口中。

  算來這已經是他重生後第二次照顧楚晚寧了,也不知是怎麽搞的,雖然討厭這個人,可是看他生病,自己竟依然會如此緊張。

  “苦……”

  懷中的人雖然未醒,但卻也有感知,半夢半醒地皺著眉頭,把臉轉開不肯再喝。

  此舉墨燃簡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舉著勺子又把他掰回來,耐著性子哄道:“還有一口,喝完就好了啊,來。”

  說著又遞了一勺。

  楚晚寧喝了一半咳了一半,眉頭卻皺的更緊了。

  “好苦……”

  “甜的甜的,下一勺是甜的,來來來。”

  “呃……”

  “下一勺!保證!甜到你難以置信!本座命人找到的天下第一甜的糖汁兒!”哄著哄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墨燃順嘴把前世的詞兒又拉出來溜了一圈,“很好吃的,不張嘴會後悔喲。”

  就這樣連哄帶騙灌完了整一碗,最後一勺餵掉,墨燃松了口氣,正準備起身收拾一下,忽然眼前白影一閃,未及反應,臉上便“啪”的一聲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

  “騙子,你滾!”

  楚晚寧厲聲說完這句話,頭一偏,又睡熟過去了。留下憑白無故挨了一巴掌的墨燃半張著嘴,半晌委屈巴巴地捂住臉頰。正欲發作,懷里的人悶哼一聲,應是夢到了什麽特別難受的事情,臉色愈發難看。

  墨燃見他這樣,也實在是沒啥脾氣了,左右沒有糖果,看到乾坤囊還擱在床頭,心下一動,取了一瓶貘香露出來。他拍拍楚晚寧的臉頰,不輕不重,算是報複。

  “一個人躺一會兒,我去兌點水,給你甜甜的香露喝。”

  “……”

  見楚晚寧安靜,墨燃托著他,打算讓他靠回枕上。誰料離得近了,卻聽到他低啞模糊地喘了口氣,而後喃喃道:“是……薄你……”

  墨燃一楞:“什麽?”

  楚晚寧雙眸緊閉,扇子般的睫毛不住顫抖著,似乎按捺著極大的痛苦,血色一點一點褪的幹凈。他顯然是墜入了另一個夢境之中,另一個更可怖,更猙獰的夢境里,他微微搖著頭,素來清貴冰冷的臉龐竟難得出現了一抹悲色。

  “我……是我……”

  有那麽一瞬間,墨燃忽然覺得心跳失速,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胸膛,好像某個秘密就在眼前,只差最後一層薄紗遮掩,他即刻就要參透。他不由盯住楚晚寧,低聲道:“是你什麽?”

  “是我……薄……你……”

  須臾間神識恍惚,不知是不是那燭火太黯淡,教人看錯,墨燃瞧見楚晚寧深密的睫毛里似有水光閃過。

  是我薄你。

  這四個字,出君之口,輕若霧靄,入他之耳,驚若炸雷。

  墨燃猛地從床邊彈起,整個人瞬間僵住!他瞳孔收縮,難以置信地死盯住榻上人那張清俊的臉龐,神色瞬息驚變,心中震撼如萬馬千軍奔踏而過,手捏成拳,血液仿佛在一夕間沸為烈火,又在一夕間凝為玄冰。

  “你說什麽?……你……”

  震愕半晌,墨燃猛地掐住楚晚寧的喉嚨,眸色暴虐,重生後佯作的稚氣天真蕩然無存,“楚晚寧,你方才說了什麽?”

  “你再說一遍!你再給我說一遍!!”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這是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詛咒,是煎熬了他兩輩子的夢魘。

  多少次他閉上眼睛,耳邊都是這帶著嘆息的四個字,說話的人卻已不在人間。

  可這句話分明是前世楚晚寧到死才說出口的,為何現在他會——為何他會——

  莫非楚晚寧,也是重生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早點更新,因為在打存稿時發現不小心寫出了一個支線bug,改後文太難了不如改前文,所以一會兒要修個前文。平時也沒有在非更新時間修文的習慣,怕跳出更新會打擾大家,所以不如早點更了23333~修改的內容不重要,只是一個小細節而已,大家也不用回頭去看,不影響閱讀,麽麽紮~

 

 

83 本座想要你

  瘋狂的念頭令墨燃眼中一片血紅。他渾身顫抖, 失去理智,緊緊扼著楚晚寧的咽喉, 低吼著不住逼問對方。

  只要他說出下半句,只要他再說出那句“死生不怨”。那就定然是……定然是……

  “唔!”

  一聲悶哼在他耳邊響起, 楚晚寧呼吸不能, 臉漲得通紅, 掙紮終歸於微弱。

  墨燃楞了一瞬,赤紅眸子睜得大大的, 癲狂與清明都在里面閃爍, 忽然間他反應過來,忙松了手,楚晚寧重重跌回榻上, 頸脖五道勒痕猙獰可怖,漸漸喚回墨燃的魂靈。

  “……”他張了張嘴,想要喚一聲師尊, 但又喚不出口, 想叫楚晚寧,也叫不出聲, 猶豫不決間,沙啞地漏出聲,“你……”

  喉間像被火燒過一樣幹渴, 墨燃艱難地咽下口水,稍微緩過意識,昨日種種在眼前掠過, 這輩子楚晚寧從來沒有異樣,絕不會是重生的。

  那他為何會在此刻,就說出那句前世臨死前的遺句,“是我薄你”。

  這句話,難道不是當初楚晚寧為了保住薛蒙,為了保住那些假仁假義的修士,迫不得已對他說的一句虛言嗎?

  他一直都不信,一直都不願意相信楚晚寧會真的向他認錯,會對自己說句軟話。反正楚晚寧一定是在騙自己,一定不喜歡自己。反正這個師尊從來都看不起他,從來都沒有真心對他過。

  弒師,他一點都不後悔。

  一點都不……

  墨燃別過臉去,緩緩合上眼簾。

  他片刻都不想再待在這里,楚晚寧是生是死,跟他有什麽幹系!

  他轉身欲走。

  欲走。

  卻怎麽也挪不開腳步。

  是我薄你。

  記憶里鮮血淋漓的那張冷俊容顏,最後看來,竟是有些溫柔的。昆侖天池邊,那個人在血泊中,緩緩擡起手,指尖點住了自己額頭,那手指已經冰涼了,鳳眸里卻有些溫度。但墨燃當時覺得,應該是自己看錯了。

  死生不怨。

  楚晚寧輕聲道,血淚順著眼眶緩緩淌下。

  “墨燃……”

  榻上那人在夢中呢喃,輕微的兩個音,卻讓被喚的人整個都震顫起來。待自己回神時,墨燃已站在床邊,一手撐著床壁,俯身緊盯著楚晚寧蒼白的臉。

  那淡薄帶著水色的唇,微微開合著,又是一聲入耳。

  “墨燃……”

  合眸,墨燃緊鎖長眉,指尖卡進硬冷的花梨板,似乎在極力按捺著什麽。最後卻還是忍不住,沙啞道:“楚晚寧,你是真心的嗎?”

  “你說的,都是真心的嗎……”

  胸口好像疼的快要爆裂,既然楚晚寧絕不會是重生,那麽他現在就說出這樣的話,只會是因為他從這個時候起,就覺得自己待他不厚,心中愧疚。

  是真心的嗎?

  楚晚寧乃是夢囈,自然是不會答他的,但墨燃仍舊癡心想等個答案。

  “……”

  閉著眼睛等了半晌,仍是毫無動靜,墨燃暗嘆一聲,有些不甘地緩緩擡起睫簾。

  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煙雨朦朧的鳳目。

  半睜半闔,將醒將寐。

  楚晚寧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但從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意識並未清明,只是煎熬中暫時的醒轉,那雙夜色的眼眸依舊空洞恍惚,里頭似盛了千千歲歲。

  晚夜玉衡平日里總是如雷霆般淩銳,鮮少有這般茫然的時候。

  少去慣有的鋒芒,躺在那里的人居然是那麽美,眼尾眸梢,染著些氤氳薄紅,就那麽不設防地看著他。

  心臟劇烈顫了一下,墨燃覺得喉嚨有些發緊,低聲道:“你……”

  這般場景,與自己前世與他歡愛的樣子實在太像,墨燃思緒顫震,一時間似乎覺得自己仍在巫山殿,楚晚寧是他的階下囚,是他的禁臠男寵,只這樣想著,就忍不住口幹舌燥,呼吸漸漸沈重起來。

  我不能……

  我不喜歡他。

  不要再碰他。

  往日的冤孽,都過去了。這一世我們只是師徒而已。

  墨燃便這樣單手撐著床板,低頭俯視著楚晚寧,隱忍著不曾越矩。他束成馬尾的長發順著肩頭垂下,千絲萬縷,末梢落在對方枕邊。

  楚晚寧合衣躺著,長發散落,初時神情尚有麻木,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底漸漸映出了墨燃的倒影,楚晚寧微微怔了一下,而後似乎是夢魘未消,仍不知今夕何夕。他緩緩伸手,在半空停了片刻,終是觸上了墨燃的眉心。

  “是我薄你……”

  他說這句話時,一如前世,難得溫柔。

  墨燃只覺得轟的一聲,腦海里有什麽東西,猛然坍塌了。

  心潮翻湧,頭腦發熱,他好不容易喚回的神識土崩瓦解,什麽都不及思考,熟稔的欲望已讓他俯身壓在了楚晚寧身上,狠狠吻住了那雙微微啟著的雙唇,手顫抖著不受控制地去撕扯他的衣服。剎那,往事如滄海覆浪,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霜雪消融。好像又在那軟紅千丈的巫山殿,龍鳳紅燭高照,這個人在他身下掙紮怒罵,喘息受辱。

  “唔……”

  濕熱膠著間,楚晚寧發出的悶哼讓墨燃愈發癡狂。什麽不喜歡,什麽恨,什麽不再碰他,統統都碎成了泡影。

  墨燃只覺得自己還沒有身死,身下這具微微顫抖的軀體,也還是他的。

  想要親他,想要抱他,想狠狠地撕裂貫穿他,讓這個高不可攀、清寒若仙的人在他身下哽咽求饒,被他幹到高潮。

  “楚晚寧……”他沙啞地喃喃。

  滅頂的快感沖刷過魂靈,連指尖都是燙熱的。

  再次含住那微涼柔軟的唇瓣,齒間還猶帶藥汁的苦澀,卻讓他心如擂鼓,意亂情迷。對這個人,他已太過熟悉。重生之後因為怨恨,一直不願再去與他親熱。可是在吻著他的時候,只有墨燃自己才知道那是這樣一種銷魂蝕骨的舒服,好像大漠中行將枯死的旅人嘗到甘露,像是冷極的寒夜裹上了在火塘上捂熱的衣裘。

  原以為重活一世,自當與他斷絕。

  卻不料,終究還是情難自禁,竟被他一句話就撩得會把持不住,就這樣擅自親了他。

  如果不是撕了半天,楚晚寧身上那件衣服撕不開,以及忽然從衣襟里掉出來的某樣東西紮到了墨燃,也許他頭腦一昏,會不計後果地直接要了自己師尊也未可知。

  “當啷!”

  紮了墨燃手指,又掉在枕席上的金屬滾了兩下,停在原處不動了。

  墨燃正在興頭上,渾不在意這點小傷,只怒氣沖沖地瞪了那東西一眼,繼續回過去和楚晚寧身上那難纏的衣服較勁。不親不抱到還好,一壓在他身上,上輩子的感覺就都回來了,僅是回想楚晚寧腰上纖細緊窄的觸感,都讓他有種無法自拔的激動。

  可楚晚寧身上那件綃紗白衣像是施了咒法一樣,竟然扯了半天根本扯不開!

  墨燃暗罵一聲,狠狠捶了下床板,起身準備去拿佩刃劃開那纏了三道的腰封。

  坐起來的時候,余光又掃到了掉在旁邊的那個金屬物件。墨燃初時沒管,但忽然間烈火紛擾的腦海中閃過一絲清明。

  他一楞,猛地回頭再去看那東西。

  那是一只流光溢彩的金色蘭蝶發扣,是他在桃花源的時候,攢了好幾天羽毛買給夏司逆的。

  當時他還親手把發扣扣到了夏司逆的馬尾束頂,哄那一臉不高興的小師弟,說:“小孩子就要用金色啊紅色的,你看,多活潑。”

  墨燃拿起那枚發扣,只覺得兜頭被潑了盆冷水。整個人都驚呆了。

  不是……這什麽情況?

  他送給夏司逆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楚晚寧懷里?!

  難道說……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墨燃腦中逐漸浮現,他緩緩回過頭,猶帶著濕潤情欲的目光落到了楚晚寧身上,師尊已經昏沈過去了,墨燃盯著他的臉龐,看著那被自己吻得有些嫣紅的嘴唇,心跳驀地漏了幾拍。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覺得自己定是瘋了……

  難道楚晚寧沒騙他?

  難道、難道……夏司逆——真的是楚晚寧兒子?

  這個猜想讓墨燃不寒而栗,只覺得自己頭皮都要炸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餵魚:(舉手)不能全壘?我抗議。

  楚晚寧:抗議無效,做你的夢去吧。

  薛蒙:抗議無效,做你的夢去吧。

  肉包:抗議無效,做你的夢去吧。

  晉江審核員:抗議無效,做你的千秋大夢去吧。

 

 

84 本座偷親你,你也不知道

  等楚晚寧醒來的時候, 就看到墨燃正托腮坐在桌邊發呆,一豆燈花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 亮到有些空洞。

  “……”

  想坐起來,但卻沒什麽力氣, 楚晚寧只得作罷。

  雪青色的回紋帳簾輕輕飄蕩, 他側了個身, 無聲地盯著墨燃,可那二傻子還在自我沈浸, 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師尊已經醒了。

  這不怪他, 任誰知道自己情人,居然早就和別的女人有了個兒子,受的刺激都不會小。

  夏司逆真的是楚晚寧私生子嗎?這怎麽可能……楚晚寧他如此清高挑剔, 世上哪個女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更何況,如果私生子一事是真的,上輩子楚晚寧肯定也有這個孩子, 可是他們相處那麽多年, 楚晚寧無論是平日的言行舉止,還是床笫情事, 都跟“為人夫君”四個字完全不沾邊。

  可是這個金蝶發扣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墨燃苦惱地拿額頭撞桌面,都快糾結瘋了!

  他本來就不聰明,最不擅長想這種七彎八拐的事情, 越想頭越大,最後幹脆“嗚”的一聲抱住腦袋,徹底癱在桌上不動了。

  “墨燃, 做什麽?”

  一個昆山玉碎般幽沈好聽的嗓音在屋中響起,帶著幾分沙啞。

  倏地一下彈起來,墨燃愕然道:“師尊,你醒啦?”

  “嗯。”楚晚寧輕咳數聲,擡起眼皮看他,“這是在……霖鈴嶼的客棧?”

  “是、是啊。”墨燃站起來,走到床邊,忽的看到楚晚寧下唇似乎有些破皮,想到剛才自己一時意亂情迷,竟然沒有把控住,險些釀成大錯,臉刷的一下就漲紅了。

  見他神思不屬,楚晚寧道:“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墨燃連連擺手,岔開話題,“是這樣,師尊在軒轅閣突然昏過去,我就抱……咳,帶你來了這里休息。又找郎中開了藥,然後就……”

  就聽到你說夢話,想到曾經的往事,忍不住,親了你。

  但這些話哪里能說出口,墨燃聲音漸漸輕下去,目光難得慌亂,顯得愈發窘迫。

  楚晚寧聽到他找了郎中,又見他神情有異,心中咯噔一聲,恐他已經知道自己中了毒、身體會變小的事情。不由悄然捏緊了被縟,啞聲問:

  “大夫說什麽?”

  “大夫說師尊受了那神武影響,所以才會支持不住。”墨燃猶豫一會兒,繼續道,“師尊,你的靈核……”

  “無妨,較常人更為脆弱罷了。”

  墨燃一楞,他原本還在想楚洵和楚晚寧胸口都有傷疤這碼事兒,猜測兩人之間有著某種聯系,但聽楚晚寧這樣說,又好像並非如此。他忍不住問:“怎麽會這樣?師尊這麽厲害,靈核肯定不會是天生薄弱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很久了,自從多年前受過一次傷,就一直都這樣。”楚晚寧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他關心的並不是這個——“大夫還說了別的話嗎?”

  墨燃搖頭道:“沒別的了。”

  燭光朦朧,楚晚寧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那你方才,拿頭撞桌子做什麽?”

  “……”墨燃憋了一會兒,橫豎憋不住了,幹脆豁了出去,從袖中掏出了那枚金蝶發扣,攤在掌心里。

  “我發現了這個。”

  “……”

  “在你身上。”

  發扣明晃晃地閃著金光,楚晚寧的心卻不斷下沈。

  果然他還是知道了,到頭來,還是藏不住。

  輕輕嘆了口氣,許久沈默,兩人均未再說話。最後,楚晚寧閉了閉眼睛,正欲訴出真相,卻聽得墨燃小聲咕噥道:“師尊,夏師弟……真的是你兒子呀?”

  楚晚寧:“……”

  睜開眼,方才凝凍成冰的血液好像又重新流淌起來。一時無言,楚晚寧只沈默地凝視著床邊一臉複雜的墨微雨,眼神逐漸凝成兩個明明白白的字:“白癡”。

  “對。”楚晚寧冷漠地擡手,不等墨燃反應就把金蝶發扣收走了,“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麽,緣何又問一遍。”

  墨燃捂臉道:“我只是……再確定一次……”

  雖然楚晚寧幾次三番承認了夏司逆是他的血肉,但墨燃終究還是半信半疑,他忍著強烈的不適感,暗自下了決心,等見到了夏司逆,一定要好好盤問對方。不給他倆搞個滴血認親,他是死都不會信的!

  又緩了一會兒,楚晚寧體力漸漸恢複,能從榻上起身了。

  “我的衣服……”

  他撫過自己的衣襟,怔了一下,皺起眉頭:“怎會如此亂?”

  墨燃:“咳。”

  唯恐他想起之前一些零星的片段,墨燃忙去扯開話頭:“師尊,你餓了吧?這家店的菜色聽說不錯,文思豆腐做的尤其好吃,咱們下去嘗嘗鮮?我請客。”

  楚晚寧冷冷乜了他一眼:“還不是我給你的錢?”

  雖這麽說著,但還是寬袖一拂,推門下樓去了。

  霖鈴嶼的菜色與揚州相近,清鮮別致,口味頗甜,這倒是合了楚晚寧的心意。

  這時候軒轅會已經結束,修士們大多都已啟程離開。他們要了個包廂,倒也不必刻意再披上鬥篷隱瞞身份,兩人落座之後,店小二給上了兩杯碧螺春,呈了菜單便退下了。

  “師尊先看吧。”

  “你挑便是,江南一帶的菜,我都還入得了口。”楚晚寧說著,拿起杯子淺淺飲了口茶。

  然而茶水一碰到嘴唇,他就驀地皺起眉頭:“……”

  墨燃:“怎麽了?燙到了?”

  “……無妨。許是天氣太幹,口角有些皸裂。”楚晚寧說著,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奇怪,什麽時候破的?

  “……”

  墨燃立即心虛地低下了頭。

  菜上齊需要一段時候,楚晚寧便和墨燃談起了軒轅閣的事情,兩人提前離場,均不知道最後神武花落誰家,不過這也不礙事,到時候出門打聽一下就好了。

  閑談之間,桌上漸漸擺滿了琳瑯滿目的揚州菜,楚晚寧覺得再問下去也不會有更多的訊息,於是作罷,不再聊這個了。他目光掃過滿桌的碗盞碟杯,頓了會兒,眼簾擡起幾寸,視線落到對面那個笑得有些忐忑的青年臉上。

  楚晚寧問:“以前來過江南嗎?”

  墨燃重生前自然是去瞧過那杏花煙雨的,但他可沒忘記自己如今才十七,方進入死生之巔兩年許,於是立刻搖頭:“之前從沒來過。”

  楚晚寧垂了眼簾,神色平淡,嗓音清和,說道:“但你卻點了一桌好菜。”

  “……!”

  他這一說,墨燃才猛地反映過來,自己這一席佳肴,都是按著楚晚寧的喜好點的。原是想讓他吃的好一些,恢複恢複體力,但卻忘了自己本不該對淮揚菜如此了如指掌。

  “我小時候在樂坊的後廚打雜,很多菜沒有嘗過,但多少聽過。”

  楚晚寧倒也沒細究:“吃飯吧。”

  江南吃水,霖鈴嶼更是蒲筐包蟹,竹籠裝蝦,柳條穿魚,因此櫸木四出頭方桌上,河海鮮貨比比皆是。酥炸澆醬的梁溪脆鱔,酸甜脆嫩的松鼠鱖魚,琵琶對蝦,菊花海螺,拆燴鰱魚頭香溢四座。

  至於鮮蔬肉食,冷盤甜點,亦是做的精致細究,十分雅觀。

  清燉蟹粉獅子頭、水晶肴肉、雞汁煮幹絲、灌湯小籠包、文思豆腐,不勝枚舉。

  墨燃拖著腮,看小二把最後一碟桂花糕擺上了桌,而後悄悄看了眼楚晚寧。心道:不知今日這麽多菜,他會先吃哪一個?

  想了想,暗自跟自己打賭:

  肯定是蟹粉獅子頭。

  這是楚晚寧最喜愛的揚州菜,果不其然,待菜肴布好,他的筷子毫無懸念地首先往那邊探了過去。

  墨燃心中暗嘆,這個人啊,總是那麽好猜,吃飯做事,都是一成不……

  咕咚。一個滾圓可愛的獅子頭落到墨燃碗里。

  ……變?

  墨燃愕然擡頭,臉上逐漸有了些受寵若驚的神情:“師、師尊。”

  “我這幾日身體欠恙,勞煩你照顧了。”

  他沒聽錯吧??墨燃愈發駭然。

  楚晚寧居然跟他說——勞煩你照顧??

  這句話他上輩子都沒開尊口講過!!

  楚晚寧見對面那個青年的臉慢慢漲紅,眉宇舒展,眼睛緩緩睜得滾圓,額頭上一根頭發翹著,顫巍巍地晃動。不由地有些無措,但面子還是要的,楚宗師又高冷地抿了口茶。

  嘴唇好痛……

  其實變成夏司逆陪在他身邊的那些時日,楚晚寧心里已隱約有了些自責。中夜反思,也會覺得自己為人確實太過苛嚴,對墨燃更是不假辭色。從那時候起,他就告訴自己,等恢複正身,萬不可再如此行事,多少要改一些。

  璇璣來桃花源時,楚晚寧咳了半天,勉強開口向他詢問,該怎麽讓徒弟不那麽畏懼自己。

  璇璣楞了一下,爾後說道:“首先,你要適宜地對徒弟表達關愛。”

  表達關愛……

  楚晚寧想到墨燃或許從未吃過蟹粉獅子頭,於是淡淡開口,娓娓道來:“清燉蟹粉獅子頭,以上等五花肉細細剁碎,和以蝦籽、蟹肉、蟹黃,各個飽滿滾圓。捏好肥瘦相間的獅子頭,煨在清湯里,湯羹中浮著翠碧青菜,盛於紅泥砂鍋,色澤甚為好看。”

  “……”

  墨燃呆住了。

  吃飯就吃飯,做什麽背起了菜譜?

  偏偏楚晚寧覺得自己這是耐心介紹,是對徒弟的一種關愛,於是一餐飯下來,墨燃挨個兒菜都嘗了個遍,還聽了一堆聽上去就像是從《江淮食記》上背下來的菜肴梗概。

  若不是楚晚寧嗓音沈冷好聽,恐怕墨燃都要掀桌子走人了。

  “哎,聽說了嗎?軒轅閣最後一件拍品,被臨沂儒風門的人拍走啦!”

  雅座之間以竹簾相隔,旁邊那間說話的嗓門響了些,毫無阻礙地被墨燃他們聽了個清楚。

  楚晚寧倏忽停止了“水晶肴肉”的介紹,與墨燃互看一眼,凝神側耳。

  一個粗獷的男子在說話:“怎麽沒聽說?是把神武吧?三億萬金的價格,當場付清。哎喲真的是天價啊,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錢。”

  “瞧你那點出息,你難道不知,除了這把神武,儒風門還花了五千萬買了個蝶骨美人席呢!”

  “天啊,蝶骨美人席不就是用來生吃或是雙修的嗎?此等為人不齒的修煉行徑,天下第一大派居然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去做,這也太不像話了!”

  “蘇兄所言差矣,蝶骨美人席乃是合乎情理的修煉方法,並非禁術。美人席雖長得與我等相似,但到底不是凡人。這就好像吃仙果來助精進,也沒什麽好詬病的地方。”

  “哼,恕我不能茍同……”

  另一個則輕笑道:“買美人席的似乎是個儒風門深居簡出的年輕弟子,叫葉什麽昔的。長得聽說還挺人模狗樣,沒想到竟是這種靠睡女人提高修為的人。我看儒風門也是日暮黃昏了。”

  旁邊有人嘿嘿笑道:“這有什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鄰座的人圍繞著倫理道義爭論起來,不值得再聽。

  楚晚寧輕聲重複:“神武被儒風門買走了?”

  “聽上去是這樣。”

  楚晚寧不由地面露憂色:“難辦。此事若有追蹤下去,必然得去儒風門一查究竟……”

  他這一說,墨燃便想起來了,“啊”了聲,輕輕道:“師尊原是儒風門的人。”

  “嗯。”

  “不想回去?”

  提到回儒風門,楚晚寧神色厭倦,眉心一抽,說道:“此一門雖為上修界名門大派,但我曾經……

  他話說一半,突然間大廳內傳來一陣人馬喧嘩,有人高聲喝道:“老板娘,給你五百金,立即把場子清了,這些客人都給我趕出去!今日我們小公子要包場!”

  作者有話要說:  蒲筐包蟹,竹籠裝蝦,柳條穿魚。這個描述出自鄭板橋集,由於不是特別大眾的摘詞,為了免去誤會,申明一下非原創,並附上出處。

  附上諸君最愛和最討厭的食物:

  楚晚寧

  最愛:蟹粉獅子頭、荷花酥

  討厭:麻辣火鍋

  墨燃

  最愛:紅油抄手

  討厭:鹹豆花

  薛蒙

  最愛:麻辣火鍋

  討厭:鹹豆花

  師昧

  最愛:臊子面

  討厭:冰糖葫蘆

  葉忘昔

  最愛:糖醋鯉魚

  討厭:煎餅裹大蔥

  梅含雪

  最愛:折耳根

  討厭:豬肉(這很好,這很清真)

  下一章出場的儒風門少主

  最愛:各種肉,尤其豬肉(這很不好,這很不清真)

  討厭:文思豆腐

  好餓……溜了溜了

 

 

85 本座豈是一千五就能打發的

  老板娘的聲音賠著笑傳來:“哎喲道爺好闊氣, 出手就是五百金,你可真叫奴家開心死了。但是小店開門做生意, 是要講個和氣的。哪能趕別的客人走呢?您看這樣好不好,里頭最大的一間歸霧閣雅間, 是專門給像道爺這般闊綽的尊客留的。我引您過去瞧——”

  還有個“瞧”尚未出口, 下面就響起板凳桌椅亂砸的聲音。

  “瞧什麽瞧!我管你是歸霧閣還是烏龜閣——你奶奶的, 這名兒取得忒糟踐。不要、不要,給你一千金, 趕他們走!”

  “道爺不要給奴家出難題嘛, 您一看呀,就是那明白事理的飽學之士。”老板娘毫不猶豫地睜眼說瞎話,脆生生地嬌笑道, “左右都是客,您要不滿意歸霧閣,我也可以給您換另一間, 地方小一些, 但雅致漂亮,再免費送您一段琵琶歌舞, 您看這樣好嗎?”

  “不好!不好!一千五!讓人滾!”那粗獷的聲音怒吼道,“別磨磨唧唧的!一會兒我家公子來了可要生氣!”

  “哇——”千金對於旁人來說或許是多的,但對於當過人界帝君的墨燃而言, 聽著就著實好笑了。需知他前世隨便打發給宋秋桐一些珍玩,那都是價值連城的。因此他咬著筷子,眼睛睜得圓滾滾地咕溜轉, 低聲和楚晚寧笑道,“師尊師尊,你聽這人,一千五就想趕我們走耶。”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撩開雅間竹簾,朝樓下望去。

  只見飯堂大廳之中烏泱泱的擠滿了一大群人,雖然他們穿著常服,看不出是哪個門派,但每人腰間都配著一柄寒光凜冽的上品寶刀,人手牽著一只口角流涎的妖狼。寶刀的價值或許不好判斷,但這妖狼卻是有價無市,尋常修真小派能得一只都不容易,但他們卻每人都有一條,顯然出身極其顯赫。

  原本在吃飯的賓客都驚恐交加地瞧著這些人,廳堂內一時鴉雀無聲。

  突然間,一道雪色白光飛進了客棧內,眾人看清之後先是一楞,然後轟的一下全部往後縮,有膽小的還尖聲叫了起來:“有大妖、有大妖啊!”

  躍進來的是一只足有三人高的雪白狼妖,眸色腥紅如血,毛發光亮如綢,一對狼牙寒光熠熠,足有成年男子手臂那麽長。

  然而,這只兇獸龐大的身軀上,卻有個眉目俊俏、眼神囂張的青年翹著二郎腿悠閑坐臥,那青年獵甲凜冽,甲胄下是一件鮮紅衣裳,袖口盤繡著嚴整的金線,他頭戴兜鍪,一簇柔軟紅纓自銀獅含日的冠頂垂落,膝上臥一張碧玉弓,應當就是他的武器。

  那些耀武揚威的修士一見他,立刻單膝跪下,手錘於胸,齊聲道:“恭迎公子!”

  “好了。”青年一臉不耐,揮了揮手,“要你們辦點事情磨磨唧唧,還恭迎,恭迎你們的狗頭!”

  “噗。”墨燃失笑,低聲和楚晚寧道,“他說他們恭迎狗頭,那他自己豈不是就成了狗頭?”

  “……”

  青年坐臥在妖狼柔軟的頸項間,神情乖戾:“這破客棧的掌櫃的呢?是誰?”

  老板娘雖然害怕,但仍就強打鎮定地走上前,賠笑道:“有辱仙君尊眼,這小店的掌櫃正是奴家。”

  “哦。”青年看了她一眼,“本公子要住店,但不習慣人多口雜。你跟他們說一下,損失的錢兩我補上。”

  “可是仙君……”

  “知道你為難,這個給你,替我挨桌倒個歉。要實在不肯的,那就算了。”青年扔給了老板娘一個錦囊,打開來里面竟是一堆金燦燦的九轉歸元丸。這丸子在一旬內可助修為大增,市面上一顆就要兩千余金,老板娘接了,先是因對方的闊綽而色變,然後才悄悄松了口氣。

  沒有修士會拒絕如此好物,這樣請人走,總還是說的過去的。

  老板娘挨個兒道歉送禮去了,青年打了個哈欠,頗有些嫌棄地低頭蔑視那群跟班,說道:“都是廢物,還不是要我親自來。”

  左右互相看了一眼,連聲道:“……公子英明,公子威武。”

  人很快就散了,除了楚晚寧和墨燃並不在意錢財和丹藥,其他人都拿了東西毫無怨言地離開了客棧,到別家住去了。

  老板娘說:“公子,都走了,但有兩位客人說夜已深濃,他們中有一位身體抱恙,不想另尋他處,您看……”

  “算了算了,不跟病秧子計較。”青年痛快地揮揮手,“別打擾我就好。”

  病秧子楚晚寧:“………………”

  老板娘立刻喜笑顏開,熱情道:“公子真是個善人。時候晚了,公子是要歇息還是先吃些東西?”

  青年說:“餓了。不休息,我要吃飯。”

  “公子要吃飯,那小店肯定得拿最好的菜肴來款待,咱們廚子最擅長做蟹粉獅子頭,水晶肴肉……”

  “泄憤獅子頭?”青年顯然不是南方人,也不愛吃南方菜,聽了這菜名楞了一下,然後皺著眉頭擺擺手,“不要,聽不懂。什麽亂七八糟的。”

  原本以為是個世家子弟,現在看來卻可能是個暴發富商。

  老板娘:“……那公子想用些什麽,只要小店會的,都可以做。”

  “好說。”青年指了指他那些跟班,“給他們每人切五斤牛肉,另外單獨給我來十斤牛肉,一斤燒酒,兩只羊腿兒,差不多就這些吧,太晚了不能吃太多,稍微墊一下肚子。”

  墨燃:“哇……”

  回頭想和師尊嘲笑一下這個青年食桶般的飯量,卻見楚晚寧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青年看,眼神中似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薄煙霧靄。

  墨燃下意識問道:“師尊好像認識他?”

  “嗯。”

  他原本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楚晚寧還真的認識,不由驚道:“什麽?那、那他是?”

  “儒風門掌門獨子。”楚晚寧輕聲道,“南宮駟。”

  “……”墨燃心道,難怪楚晚寧會認識,楚晚寧畢竟之前是臨沂儒風門的客卿,掌門的兒子,他肯定是見過的。也難怪自己不認識,自己前世血洗儒風門的時候,這個南宮駟已經患病去世了。

  他當時還道這掌門的兒子是個病歪歪的半殘,沒想到今日一見,竟然是這樣一個活蹦亂跳身康體健的囂張青年。

  ……怎麽就病死了?突罹惡疾?

  南宮駟在樓下吃的開心,不一會兒就風卷殘雲般把兩條羊腿十斤牛肉啃了個精光,又喝了好幾碗酒,看得墨燃在樓上不住咋舌。

  “師尊,儒風門不是最講究儒雅嗎?這少主是怎麽回事?看起來比我們薛萌萌還不著調。”

  楚晚寧把他湊過來的頭摁回去,自己仍舊偏著臉,瞧著下面的景象:“不可給你同門亂取諢名。”

  嘿嘿笑了兩下,墨燃正想說什麽,卻因楚晚寧指尖點著他的頭,煙雲般飄逸的袖子正落在他面上,布料輕盈,似綃非綃,似緞非緞,觸感溫涼似水。不由一時想到了什麽,楞了一下。

  方才在屋里,自己意亂情迷去扯楚晚寧衣衫,扯了半天沒有扯開,他還以為是楚晚寧穿的嚴實。

  但此刻細看那衣服的料子,墨燃卻突然認出來這是昆侖踏雪宮產的“冰霧綾”。

  昆侖踏雪宮是上修界眾仙家里最為高冷避世的一個門派,凡其弟子,五歲入門,一年後即須進入昆侖聖地閉關修行,直到結出自身靈核後,才能出關。雖說靈核本身就是自帶,修行不過為了將它召喚出來。但這個時間十分漫長,往往長達十年到十五年之久,期間不得有無關人等入內。於是弟子的吃穿就成了麻煩事,吃的還好,因為昆侖聖地毗鄰王母湖,踏雪宮弟子們每日吃食都可以自行入湖捕撈,可是衣服總不能自己織吧?

  於是乎,“冰霧綾”應運而生。

  用這種綾羅裁出的衣服,非但輕柔如煙,且本身附著避塵咒訣,灰塵沾染不上,除非濺到了血水一類的汙漬,否則不需清洗。

  但最妙的是“冰霧綾”會隨著主人的身體形態改變而進行變化,這點對於踏雪宮弟子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他們五歲入禁地,可能要到十五二十才能出關,這期間漫長的歲月,從垂髫小兒到玉立青年,冰霧綾織就的衣服正好能與他們一同生長,免去了衣不合身的尷尬。

  ——可楚晚寧沒事穿著這種料子做的衣服幹什麽?

  墨燃瞇起眼睛,腦海中忽然有一簇火花擦亮,他猛然覺得有哪里不對,似乎某個東西,自己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是什麽呢……

  “叨擾了,請問掌櫃何在?”

  一聲中氣十足,但和藹客氣的青年嗓音驀地打斷了墨燃的思緒。

  往下看去,竟是日間在軒轅閣出現的那群儒風門弟子,為首的鶴麾飄飄,手持佩劍,那劍柄掀開門簾,探了半個身子進來。

  “這不是葉忘昔的跟班嗎?”墨燃瞬間來了精神。

  儒風門有七十二城,弟子之間通常不會認識。至於南宮駟,他單獨坐在一個雅間里,背朝著門口,因此那群少年掃了眼客棧里穿著常服的同門弟子,也沒有認出張熟臉來。

  葉忘昔對上南宮駟,這可有好戲看了。

  “實在是對不住了,今晚小店被包了場子。”老板娘一邊匆匆迎將過去,一邊暗罵自己竟然忘了關門落鎖,“幾位仙君去別家看看吧,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

  為首的少年面露難色:“唉,怎會這樣?別的店家我方才也去看了,烏泱泱的都是人。我們這里帶了位瘦弱姑娘,她已經許久不曾休息了,想著找個好些的住處讓她睡一覺。掌櫃的,煩勞您去問一下那位包場的大爺,能不能讓出幾間房來?”

  “這……人家恐怕是不願意的。”

  少年作了一禮,彬彬有禮地懇求道:“只消老板娘去問一問,他若不願,那便算了。”

  老板娘還未來得及說話,靠門那桌忽然有南宮駟的隨從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氣沖沖道:“問什麽問!出去,出去!別打擾我家公子吃飯!”

  “就是!身上穿著儒風門的衣服,居然好意思帶個姑娘睡覺,也不嫌給自己門派丟人!”

  少年沒料到他們竟如此誤會,霎時臉漲得通紅,忿然道:“這位道友何故含血噴人?我儒風門堂堂正正,自然不會行這茍且之事,這姑娘乃是我家公子好心所救,豈容你這般胡言亂語?”

  “你家公子?”南宮駟的隨從瞟了一眼雅間,見少主仍舊漫不經心地喝著燒酒,似乎默認了自己趕人的行徑,於是放寬了心,提聲冷笑道,“世人皆知儒風門的公子就一位,你家那位又是誰啊?”

  “在下儒風門葉忘昔。”一個溫雅的嗓音自門簾外響起。

  眾少年紛紛回頭:“葉公子——”

  葉忘昔一身黑衣,英俊的面容在燭火中無端多出幾分清秀,他負手進了客棧,身後跟著個戴著面紗,露出雙惴惴不安柔眸的女子,正是宋秋桐。

  “……”墨燃一瞧見她,頓時額頭青筋暴跳兩下。

  冤家路窄,怎麽又是她……

  南宮駟的隨從看到來的人竟是葉忘昔,先是紛紛一楞,隨即就有幾個沈不住氣的,臉上露出了嫌惡之色。

  這葉忘昔是儒風門第一長老的養子,隸屬於儒風門七十二城的“暗城”。顧名思義,暗城擅育暗衛,儒風門掌門原本將他教養成為下一任暗衛首領,但因葉忘昔根骨不適宜暗衛心法,漸漸的也就轉至主城,成了尊主的左膀右臂。

  因為葉忘昔早年暗衛的身份,他行事低調,知道他名號的人極少。不過尊主倒是很器重他,這些年,派中甚至流傳出葉忘昔是尊主私生子的風言風語來。或許是因為這原因,正牌少主南宮駟素來與葉忘昔不睦。

  少主不喜歡他,底下的隨從又哪里能對葉公子有什麽好印象呢?

  原本作為小輩,他們是萬不能得罪葉公子的,但是這群人各個都是南宮駟的親信,直接受命於南宮,因此氣氛僵凝許久,還是有性子粗獷的人冷笑兩聲,開口了:“葉公子還是請回吧,今日這客棧之中,恐怕騰不出給你的位置。”

  “公子,既然他們說沒有空處了,那、那我們再尋別處吧。”宋秋桐伸出纖纖玉指,拉住葉忘昔的衣擺,惶然道,“何況這里用度奢貴,我實在不敢教公子再破費了……”

  墨燃在樓上聽到這兩句話,翻了翻白眼,心道這家夥當真走哪兒都是這柔弱可憐的腔調,當初坑他,現在又來坑葉忘昔。

  葉忘昔正要說話,忽然間,一道龐大的白影從里間竄了出來,猛地襲至葉忘昔身後。

  宋秋桐失聲驚道:“公子小心!!”

  “嗷嗚嗚!嗚嗚嗚!!”

  隨著嘹亮的啼嗥,一只通體雪白的妖狼發足狂奔,繞著葉忘昔就瘋狂地轉起了圈兒來。

  “…………”

  在眾人一片靜默中。

  葉忘昔垂下眼眸,對那個足有三人高,此刻卻黏在地上打滾的白毛妖狼詫異道:“瑙白金?”

  這只妖狼正是南宮駟的坐騎,因為瞳赤若瑪瑙,毛白如飄雪,爪尖一抹金,故而得名瑙白金。

  既然瑙白金在這里,南宮駟肯定也已大駕光臨。葉忘昔擡手摸了摸瑙白金湊過來的白絨絨大腦門,四下環顧。

  沙——

  竹簾被一只手撩開,衣袖鮮紅,沿口還纏著金絲包邊。

  半張透著不耐的臉龐露出來,南宮駟雙手抱臂,閑閑靠在雅間里,掌里還拎著一壺燒酒,他看了葉忘昔兩眼,嗤道:“有趣兒,怎麽走哪兒都能碰到你。你跟我跟得這麽緊,若是惹得別人說起咱倆的閑話,你讓我的臉往哪里擱?”

  作者有話要說:  狼崽子:給你五百,走。

  狗崽子:不走。

  狼崽子:給你一千,走!

  狗崽子:不走!

  狼崽子:給你一千五!你到底走不走!

  狗崽子:上輩子這個天下都是本座的,你這個早死鬼可以閉嘴了!

  狼崽子:你敢咒我!*&#&*嗷嗚嗚嗚!!!!

  狗崽子:汪汪嗚嗷嗷嗷!!

  老板娘:歪?野生動物防疫站嗎?我店里有兩只瘋狗吵架,對,一只是哈士奇,另外一只是阿拉斯加……對對對,那只阿拉斯加還隨身帶著一只叫瑙白金的薩摩耶……對,看上去三只都沒有打過疫苗,很危險吶……

 

 

86 本座前妻不是省油的燈

  “……”葉忘昔被他說的明顯一堵, 但竟不動怒,隱忍片刻道, “你誤會了。我並非想要跟著你,而是受尊主之命, 來軒轅閣買一樣東西回去。”

  墨燃和楚晚寧聽到此處, 互相看了一眼。

  ——神武。

  南宮駟晃著手中的紅泥酒壺, 面色更陰沈:“父親要買東西,麻煩你做什麽?難道我沒手沒腳, 不會替他做嗎?”

  “……阿駟, 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讓你這麽叫我了?”南宮駟眉宇壓得極低,目光如電,“葉公子, 你不要以為父親他瞎了眼親近你,你就能在我面前肆無忌憚……你難道自己就不惡心嗎?”

  “我如此稱呼你,是尊主的意思。你若反感, 自行與他說就是了。”葉忘昔沈默幾許, 說道,“沖我發怒又有什麽用。”

  “你別拿父親來壓我!”

  南宮駟吸了口氣, 稍稍捺下自己的怒火,黑瞳兩點亮色極寒,恰似銀月高懸, 狼煙彌漫。

  “葉公子。”他似乎特別拖長了這三個字,“父親讓你叫我阿駟,恐是他對你在派中的地位會錯了意, 但你自己心里要有點自知之明。別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了染坊,要知道,縱使你染的一身大紅大紫,出身在這兒,你也無法與我比肩。”

  葉忘昔君子如風的臉龐上,似乎閃過一絲黯淡,他篾子般濃密的睫毛垂了下來,靜靜道:“少主說的是,但葉某……也從未想過要與少主比肩。”

  稱謂上的切換讓南宮駟稍微舒服了一些,他擡手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辛辣的燒酒,卻是海量不醉,又盯著葉忘昔看了一會兒,從鼻子里嗤了聲,擺擺手:“量你也是不敢的,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哪里能當……”

  他忽然意識到這里人多口雜,自己差點說了不該說的話,倏地抿住嘴唇,不再言語了。

  “……”

  反觀葉忘昔,縱是受了這般辱沒糟踐,他依舊垂著眼簾,沒人能看到他眼里究竟是憤怒還是屈辱,他只給了眾人一張平和溫柔的臉龐,三分英氣,七分內斂。

  氣氛一時尷尬到極處。

  南宮駟別扭地左右看了一會兒,視線落到了葉忘昔身後的女人身上,似乎為了掩飾方才差點造成的失誤,他咳了一聲,下巴沖那女人揚了揚,問葉忘昔道:“你救的?”

  “嗯。”

  “她原是哪里人?來路不明的別亂救。”

  “沒事,是軒轅閣拍來的。”

  南宮駟對軒轅閣的競買並不在乎,也沒費神去打聽,但他一聽說宋秋桐竟然是拍來的,不由吃了一驚。原本懶散敷衍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盯住了宋秋桐的臉,半晌道:“這東西是奴骨,還是蝶骨美人席?”

  修真大陸只有兩種人可以被公然販賣,除了蝶骨美人席之外,還一種就是奴骨。

  奴骨是人族與妖誕下的子嗣,由於人們畏懼此類異族的妖性,一旦覺察,就會毀掉他們的真元,並在他們的琵琶骨打上奴隸咒印,讓他們淪為僕從。

  不過奴骨的售價都不高,也沒什麽稀奇的,一般就是給大門派端茶倒水,或是被富商巨擘買回家玩弄。既然是軒轅閣賣出來的,應該不會是這種品級的東西。

  果不其然,葉忘昔說:“是蝶骨美人席。”

  南宮駟變得饒有興致起來,繞過葉忘昔,走到宋秋桐面前,看貨品似的繞著她看了一圈兒,爾後皺了皺眉頭道:“這東西怎麽腿是瘸的?殘品?”

  “……她被捉到的時候受傷了,塗了藥,還沒好透。”葉忘昔頓了頓,“所以我們也走不遠,想在這里住一晚。”

  南宮駟不置可否,瞇起眼睛,忽然湊到宋秋桐頸邊猛地一嗅,動作很像是野性未馴的狼。宋秋桐被他這個登徒子般的舉動嚇得花容失色,在原處攥著衣襟,搖搖欲墜。

  “和普通人聞起來,也沒什麽不同嘛。”他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還有股脂粉香……”

  擺了擺手,南宮駟隨口問道:“多少錢?”

  “五千萬。”

  “銀?”

  “金。”

  南宮駟驀地睜大眼睛:“葉忘昔你瘋子?五千萬金你知不知道夠淬煉多少頂級磨石了?他媽給我買個女人回來?你當我儒風門的錢不是錢?”

  “我沒有花門派的錢兩。”葉忘昔停頓片刻,接著道,“也不是給你買的。”

  “你——!”剛降下的火氣又蹭得上來了,南宮駟面目豹變,“你好得很!”轉頭瞪著宋秋桐,越瞪越不順眼,尤其遮著面目的副輕紗,怎麽看怎麽不爽,當即命令道,“你,臉上那個破布,摘下來!”

  宋秋桐受了驚嚇,緊緊攥住葉忘昔的袖子,往他身後更縮了一些,聲音極其可憐:“葉公子,我……我不想……”

  葉忘昔修長身形,不及南宮駟結實高大,但微微揚頭看著南宮駟的時候,卻無畏懼:“她既不願意,少主就不要勉強她了。”

  “羅羅嗦嗦,她是你救的,那就是欠了我儒風門一條命,必須得聽我的。摘下來!”

  “她是我救的,從我救她的時候起,就還她自由了。”葉忘昔道,“還請少主,莫要強人所難。”

  “葉忘昔!就你是個好東西!”南宮駟氣的把門框捶得砰砰響,“你把我當什麽?今日我還就跟你杠上了,我說要她摘就要她摘,摘了面紗,就讓你們住這兒,不摘就他媽給我滾!”

  葉忘昔幾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轉頭對宋秋桐道:“我們走吧。”

  這下被嗆到的可不止南宮駟一個人了,葉忘昔身上帶著神武,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就這麽走掉,楚晚寧當即道:“去把他攔下來。”

  “好好好。”墨燃也正有此意,但好了半天,忽然一楞,“師尊,攔下來讓他住哪兒,人家可是要住店休息的。”

  “把我們房間讓一半給他。”

  “……呃。”墨燃不知為何,忽然神色變得有些尷尬,“這恐怕有些不妥。”

  楚晚寧微微擡起眼皮:“怎麽了?”

  “師尊有所不知,我們倆最好別和他呆在一間房,而且他也不會同意的,因為這葉忘昔吧,他其實是個……”

  正說到關鍵,忽聽得下面南宮駟砰地踹翻了張桌子,杯盞碗碟劈啪落地,又猛地拽了張條凳,一腳架在上面,怒道:“誰允許你說走就走的?!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給我滾回來!”

  “……”這下連南宮駟的親隨們臉上都有些尷尬了。

  這不是……少主你讓人家趕緊滾的嗎?

  葉忘昔似乎對南宮駟的無理取鬧早已習慣,打算佯作沒聽到他的咆哮,拍了拍宋秋桐的肩,示意她不要去睬後面那個失心瘋。

  “葉忘昔!”

  “……”

  “葉忘昔!!”

  “……”

  “葉——忘——昔!!!”

  葉忘昔額角青筋不住跳了兩下,終於忍不住回頭,豈料迎面就是一只酒壺甩了過來,瞳孔驀地一縮,葉忘昔正欲閃避,忽然間眼前白影閃過。

  “啊——!”

  一聲嬌弱的痛呼令在場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葉忘昔和南宮駟更是色變。

  原來電光火石之間,竟是宋秋桐迎身擋在了葉忘昔身前,那沈甸甸的紅泥酒壺正狠狠砸中了她的額頭,剎那間鮮血直流,她一雙瑩白玉手顫抖著撫過血跡,當即疼得落下淚來。

  “別碰,我看看傷。”

  “我沒事,沒有傷到公子就好……”

  “你說話就說話,扔什麽瓶子?”葉忘昔語氣沈熾,責難地看了南宮駟一眼,隨即與自己的侍從道,“拿金創藥。”

  “公子,帶來的金創藥都用完了。”那侍從小聲道,“要不我這就跑去外頭再買些。”

  南宮駟也沒成想到會有這一出,雖然強作淡定,但眼神里卻依然透出一絲愧歉。他板著臉支吾道:“我、我這里有。……阿蘭,拿我的藥囊來。”

  葉忘昔卻有些怒意,抿著嘴唇不去搭理他。

  拿著小藥瓶,在原處僵了半天,不見葉忘昔回頭看自己一眼,南宮駟面子上過不去,幹脆把藥瓶粗暴地塞給宋秋桐:“給你的,愛用不用。”

  宋秋桐猶如驚惶失措的小鹿,先顫巍巍朝著葉忘昔瞧去,見他未曾阻攔,只是沈默,這才息事寧人般收了金創藥,還對打傷自己的人低了低頭,輕聲道:“多謝南宮公子。”

  沒料到這差點被自己開瓢兒的姑娘竟還會出言感謝,南宮駟一楞,然後才回神擺手,尷尬地咳道:“沒關系。”

  是夜,葉忘昔一行人最終留宿於此。

  一家客棧,數點燭火,明明滅滅,星辰紛亂。

  墨燃托腮坐在窗邊,頗有些心不在焉。重生已近兩年,許多事情的進展與前世已大不相同,看同樣的人做不同的事,總有些微妙的。

  宋秋桐,葉忘昔,不歸……

  這些前世再熟悉不過的人和物,都隨著時光推移,再一次出現於他的生命里。只不過這一生他絕不會再娶宋秋桐為妻,至於葉忘昔,這個人很快就會名動天下,成為修真界僅排於楚晚寧之後的第二大高手。

  還有不歸。

  想到這把伴過自己前生的陌刀,他心里就是一陣躁動。

  “師尊啊。”

  “何事?”

  “你這個咒符都已經畫了半個時辰了,怎麽還沒畫完?”

  “就好了。”楚晚寧說著,借著一豆孤燈,仔細地拿蘸著朱砂的筆尖點了最後幾筆,一個極其繁複的騰龍躍然紙上。

  墨燃湊過去看。

  “這是啥?”

  “升龍結界。”楚晚寧道。

  “做什麽的?”

  “可以洞察周圍或大或小的所有法術痕跡。那個神秘人若要以神武測試靈根精華,必然要在武器上留印。這把武器的出現是巧合還是他的精心設計,立刻就能知道了。”

  “哇,有這樣的好東西,師尊為何不在軒轅閣用?”

  “……我喚醒升龍結界,你看了就懂了。”

  只見得楚晚寧刺破自己指尖,在其中一片龍鱗上抹過,紙上的小黃龍霎時間金光流溢,眼珠和尾巴都開始靈活地擺動起來。

  楚晚寧道:“你是真龍?”

  紙面上居然傳出個尖聲尖氣的嗓門:“對呀對呀,本座是真龍呀。”

  “何以見得。”

  “愚蠢凡人!怎的不信!”

  “你要是能從紙上跳出來,我就認你是真龍。”

  “這有何難!你給本座等著!嘿!”

  金光閃過,一條巴掌大小的威武小龍驀地躍出紙面,搖頭擺尾,張牙舞爪,洋洋得意地繞著楚晚寧飛了一圈,咋咋呼呼地鬧騰道:“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一只大真龍,大真龍,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我有許多的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就不告、訴、你!”

  楚晚寧用那雙清若冰湖的眼眸冷冷地掃了那小泥鰍一眼,覆手將它蓋在桌上,面無表情地對墨燃說:“懂了?”

  “懂了……”

  “放開我!你這愚蠢的凡人!你弄亂本座的須須了!”

  楚晚寧擡起手,毫不客氣地點了一下它的逆鱗,就是那片染了血色的鱗片:“閉嘴,幹活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青龍bgm暴露童年哈哈哈哈~這個童年曲子年輕一些的兄弟們就不知道聽過沒了,捂臉~

  更新人物小卡貼:

  南宮駟

  字:無拘

  謚號:無

  職業:儒風門掌門嫡公子

  說簡單點:官二代

  社會面貌:率領眾多擁躉的上修界青年修真俊傑

  說簡單點:有一群小弟的大哥

  目前最愛:瑙白金

  最喜歡的食物:肉骨頭

  討厭:蔬菜

  身高:185

 

 

87 本座不想你再收徒

  小龍來去如風, 只一盞茶功夫,便嗖地從窗戶口竄回來, 嘴里大聲嚷著:“查到啦,查到啦, 這客棧里頭好多法術痕跡吶, 哇哈哈哈。”

  “小泥鰍, 你喊這麽大聲,莫不是怕隔壁聽不著你在說什麽?”墨燃趴到桌邊, 伸出手指捋了捋小龍的身子, 那龍尾巴刺溜一甩,拍在他手背上,但終究是紙做的, 非但不痛,反倒是有些癢。

  “你這討人厭的小白臉,別碰本座, 本座尚未婚娶, 平白讓你摸了,以後怎麽做龍?”

  墨燃大笑道:“什麽什麽?你一只紙頭做的龍, 還要婚娶?”

  “哇——!呸呸呸!你才是紙頭做的呢!狗東西!”

  “怎麽你也喊我狗東西,你該不會是姓薛吧?”

  “本座姓薛?哼,小子愚昧, 本座乃是開天辟地空前絕後赫赫威名的銜燭之龍,睜眼為日,閉眼為夜, 吐氣為夏,吸氣為冬。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燭九陰是也!”

  “……聽不懂。”

  “哇呀呀呀!”小龍氣的直打轉,拿自己兩指寬的腦袋去撞燭臺,撞得燈火潼潼,紅淚搖曳。墨燃忙去扶,偏生手一伸過去就被小龍啊嗚咬住,可惜紙牙齒不痛不癢,燭九陰被墨燃拽著尾巴扔到一邊,淩空啪地貼在了楚晚寧襟口,蔫頭耷腦的。

  “楚晚寧。”小龍軟趴趴地擡起一根須須,有氣無力地戳了戳楚晚寧的衣服,“那狗賊打我。”

  楚晚寧懶得與他廢話,把他揪下來,隨手拍在桌上:“外頭都有些什麽結界?”

  “哼哼,你敢喊本座三聲龍太子嗎?你喊本座就——”

  楚晚寧冷冷盯著他:“說。”

  “……”

  小龍受了埋汰,氣的身軀鼓脹,龍須沖天,一雙綠豆眼怒不可遏地瞪視著楚晚寧,那尊貴的龍嘴巴也半張著,呼呼往外粗喘,過了一會兒,竟哇的吐出一大口墨汁來。

  楚晚寧瞇起眼睛:“你要再浪費筆墨,我就把你燒了。”說著就去提它尾巴,作勢要把它拎到火上去,“讓你成為真正的燭龍。”

  “好好好!你厲害!你厲害!我說!我說還不成嗎?真是的!”

  小龍連呸數聲,又吐出幾點墨汁兒星子,並不小聲地嘀咕道:“兇得要死,難怪那麽多年,每次見你,都沒媳婦兒!”

  “哎?”墨燃眨眨眼,偷著去看楚晚寧,不懷好意地壞笑道,“師尊不是說有師娘嗎?”

  “……”楚晚寧並不睬他,劍眉一沈,對小龍怒喝道,“就你話多,還不快寫!”

  “哼!臭男人!”

  噗通趴在早就已經鋪好的宣紙上,小龍用法力將墨汁凝於爪心,哼哼唧唧地在紙端畫起了歪七扭八的狗爬符來。

  無怪他不能直接口述都看到了哪些法咒,因為紙頭腦袋智力有限,無法只通過余痕就辨別出原本的咒訣究竟是什麽,只得依葫蘆畫瓢兒把所見到的東西都抹出來。所幸楚晚寧能識會辨,低眸垂眼間,緩緩道出了每個法咒的名字。

  小龍畫了個殘月。

  楚晚寧:“安神訣。此處有人失眠。”

  小龍畫了個七星陣。

  “星禦訣。此處有人設了戒哨防禦。”

  小龍畫了個胭脂盒子。

  “……煥顏訣。”

  墨燃噗地笑出聲來,舉手道:“這個我清楚,小姑娘晚上美容養顏的小咒訣,是那個蝶骨美人席吧?”

  楚晚寧不置評,似乎因為連畫幾個都是那麽無關痛癢的法咒痕跡而有些心焦,他細長的手指在木桌上叩了兩下,蹙著眉道:“畫下一個。”

  小龍又畫了顆心臟。

  墨燃奇道:“這是什麽?”

  “清心訣。”楚晚寧煩躁道,“沒用的,有人在打坐而已。下一個。”

  小龍唧唧歪歪地又畫了個狗頭。

  “…………馴獸訣…………”楚晚寧扶著額頭,“你,挑重要的畫,這種敷臉的,逗狗的,哄人睡覺的,都別畫了。下一個。”

  小龍仰頭吹胡子瞪眼道:“你還真挑剔!”

  “畫!”

  怕被扔到燭臺上成為真正的“燭龍”,紙頭小龍只得氣歪歪地又拿著倆小軟爪子,在紙上抹開了,這回畫了個十分複雜的陣型,一看就讓人覺得很玄妙高深。

  “看起來是兩個圈,然後又打了個叉,然後又一根豎條直貫而下。有點陰陽八卦的意思。”墨燃睜大眼睛,“師尊,這不會就是神秘人留在武器上的……”

  “不是。”楚晚寧只瞥一眼,額角就有些抽疼,“換音術。”

  “哦?做什麽的?”

  “有人天生對自己嗓音不滿意,或者出於其他需要,想要改換自己的聲音,換音術就可以辦成,不是什麽很難的術法。”楚晚寧頓了頓,說道,“不過換音術用久了對喉嚨有損,往往再難恢複到原來的嗓音……這個法術有些蹊蹺,不知是誰在用。”

  墨燃聽了,卻笑了:“這樣啊,那不奇怪。”

  楚晚寧嘆了口氣,剛想說下一個,忽然一怔,似乎想到什麽,眼眸里霧起風動,忽然側頭去看墨燃。

  “怎麽不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能知道什麽呀,我只是覺得有人對自己聲音不滿意,這挺正常的,沒準就是那個宋姑娘,或許她原本嗓音粗啞,特別難聽,想變得悅耳一些呢?”

  “………”楚晚寧拂袖道,“整日就胡思亂想。”扭頭又對小龍說:“看下一個。”

  小龍又畫了一顆心臟。

  墨燃道:“哎呀,師尊不是都說清心訣不用畫了嗎?”

  “呸,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麽?”小龍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拿尾巴猛地一拍,在心臟上拍出了個墨印子,再碾了碾抹開,將整顆心塗黑。

  “這是啥?黑心訣?”

  楚晚寧似有尷尬,沈默一會兒道:“不是。應該是鐘情訣。”

  “那是什麽?”

  “跟軒轅會賣的那種鐘情丸差不多。”楚晚寧道,“蠱惑人心智,讓人對自己產生情愛之意,諸如此類。一般都是女子用的。”

  墨燃猛地睜大眼睛:“不會吧?該不會是宋秋桐那邊……”

  “這種事情我怎麽知道。”楚晚寧顯得很忿忿,一甩廣袖道,“別人感情的事情,管那麽多做什麽,他們要亂來,由得他們去。”

  “可是楚晚寧啊,這個鐘情訣你真的沒有興趣嗎?”小龍甩著尾巴開心道,“我覺得這個法咒有意思,你要是願意喊我三聲龍太子,我就……”

  楚晚寧垂下眼,殺氣騰騰:“閉嘴,畫下一個。”

  “哼!你會後悔的!”

  “你畫不畫?”

  小龍卻不畫了,一咕嚕坐下來,拿短小的爪子撓了撓自己的肚皮。

  楚晚寧陰冷道:“怎麽,莫不是沒墨了?”

  “蠢,沒陣了。”小龍翻了個白眼,“都畫了這麽多法咒了,你還嫌不夠呀,沒啦沒啦,就這麽多,除了這些,這客棧里頭幹幹凈凈,什麽法術都沒有。”

  聽它這麽說,楚晚寧和墨燃神色都是微變,墨燃道:“這就沒了?”

  “沒了呀。”

  楚晚寧道:“沒有量測靈根的咒訣?”

  “沒有呀。”

  師徒二人互看一眼,彼此臉上都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須知道,若是那個神秘人想要借著軒轅會找出新的靈體精華,必然得在神武上留下量測咒印,但現在看來,那神武幹幹凈凈,居然什麽咒訣都沒有附著——難道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誤會了,這把陌刀的出現,其實與神秘人半點幹系都沒有?

  小龍見二人沈默,倏地又騰到半空,左右轉圈,哼唧道:“餵,你們倒是理理本座啊,本座畫東西很累的。有沒有人給本座鼓個掌?”

  許是楚晚寧心中正煩躁著,見它還這般吵嚷,幹脆揮袖擡手,淩空召出一張黃符,小龍見狀,慘叫一聲,連連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卻眨眼間被靈符吸了進去,成了紙面上的一張畫,楚晚寧指尖再點一下,畫上的龍也慢慢消失了。

  消失前它還沖著楚晚寧屈辱地直眨眼。

  楚晚寧道:“有事再叫你。”

  小龍痛哭流涕道:“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楚晚寧,楚晚寧,你好生薄情……”

  “滾回去吧你!”原本還好好跟它講話的楚晚寧聞言,黑眉怒豎,啪的一聲把符咒對折一掌拍扁,收回了袖間。

  夜間,楚晚寧睡床,墨燃睡地。

  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沒有想到神武上竟然沒有任何符咒,是神秘人掌握了他們所不知的量測靈根之法,還是那人根本就不急,不打算現在就找到所有靈力最盛的人?

  “墨燃。”

  黑夜里,他喚他。

  墨燃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嗯?”

  “我們明日先回死生之巔。”

  倏忽睜開了眼。

  “什麽?”

  “那人連軒轅會都可以錯過,應該是另有他法可尋。這樣查下去恐不會有結果。我們先回死生之巔,我讓尊主密信另外九大門派,讓他們先徹查自己門下有沒有靈體精華,若是有,便先行保護起來,總好過守株待兔。”

  “這怎麽行?萬一那個神秘人,就是十大門派的某個掌門呢?”

  “可能甚小。即使是也沒有關系,他早就知道我們在追查他,不差這一樁事。”

  “那師尊如何能教那些掌門都聽伯父的話?”墨燃茫然道,“難不成,師尊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們?”

  “這倒不用,且他們未必會信。”楚晚寧淡淡道,“我自有他法。”

  墨燃好奇道:“什麽方法?”

  “收徒。”

  “!!”

  “我自會與尊主說,讓他告訴另外九大門派,鬼界結界常有缺漏,為害四方。死生之巔玉衡將收至多五名弟子為徒,傳授上清結界、弒殺結界等術法。”楚晚寧靜靜道,“那些門派多次邀我去當幕卿,為的就是這些結界之術。我若放話出去願意相教,不怕他們不來。我只收上等靈體為徒,那些掌門為了挑選人才,必然就得乖乖測試門下所有弟子的根骨,我們的目的就達成了。”

  墨燃卻不答應,黑暗里,臉都青了:“你、你要再收徒?”

  “隨緣。”

  楚晚寧翻了個身,似乎終於有些困倦了,聲音輕了下去。

  “我讓他們找到之後先把名字報上來,然後再讓他們自行修習普通結界術,過個三年,要是他們之中真有人能堅持,那收就收吧……”

  黑暗里,聽到榻上那人漸漸迷糊的言語,墨燃只覺得當胸踹翻了個醋壇子,酸得他心都疼了。

  又收徒?

  前世你只收了三個,挑剔得很,這輩子你怎麽不挑了?怎麽可以收就收呢!

  幾次想跟他說說話,但到了唇邊,卻又變得緘默。

  楚晚寧渾然不知墨燃的醋海翻波,終於睡著了。

  夜里很涼,墨燃披衣起身,低低喚了他三兩次,見他沒有反應,便悄然推門出了臥房。

  客棧的走道里一片靜謐,只有些許紅綢燈籠安然亮著微光,倒映在木地板上,一輪輪漣漪般的橘色倒影。

  楚晚寧雖然已經驗完了神武。

  但墨燃,卻還沒有驗過他的不歸。

  要知道神武若距主人百尺之內,施個法術就能召回自己身邊。當時在軒轅閣墨燃沒有來得及感知出這究竟是不是他前世的武器,此時又哪能錯過這個機會?

  指尖浮上一層血紅之光。

  緩緩落睫,墨燃低聲道:“不歸、召來!”

  幾許凝頓,忽的一聲沈悶刀鳴在遠處響起,那聲音極輕,但又直震耳鼓,像重錘擂過他的心臟。

  墨燃猛地睜開眼睛:“不歸!”

  是不歸,那把陌刀在爭鳴,在泣血,低沈的喝吼像隔著重重血浪,滾滾紅塵,朝他奔來。他簡直能聽到不歸在哀哭,在嘶啞地喊叫,它被困住了,被某種墨燃並不知曉的東西所禁錮。

  它能感覺到主人在呼喚他,卻不能應詔而來,有什麽東西缺失了,把他與它的聯系生生斬斷。

  可是他們曾有契約,曾一同見過高處河山錦繡好,也曾一起等過死,聞巫山殿最後一點余溫。

  人與神武藕斷絲連,血肉被某種力量撕開,可筋脈卻還連在一起。

  墨燃雙目濕紅,喃喃道:“不歸……”

  是你。

  你為何不能歸來。

  是誰阻了你。

  是……

  “吱呀”

  輕輕的推扉聲。

  卻在這令人無法喘息的黑暗中,猶如驚雷炸響。

  作者有話要說:  師尊:祝大家平安夜快樂。

  狗子:雞年大吉吧!

  孔雀:樓上胡說什麽!我在這里給大家拜個早年了!

  師昧:聖誕節還沒到,先說一聲聖誕快樂~

  狼崽子:攜同瑙白金恭祝大家狗年愉快!

  葉忘昔:我怎麽覺得狗年愉快聽起來像在罵人……

  梅含雪:祝大家每日都有美人相伴^_^

  小紙龍: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楚晚寧你這個薄情郎!你快放我出來!!!

 

 

88 本座遇到第二個重生者

  驀地擡頭, 循聲望去。

  一個披著及地黑錦繡金紋鬥篷的人出現在了盡頭。他身形高大挺拔,渾身都被布料遮蓋, 就連面部都蒙著黑紗,只露一雙黑夜里並不能看得太清晰的眼睛。

  那個人的手里, 握著一把刀。

  修狹的刀身, 通體沈黑, 銳不可當。

  不歸。

  “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那個人冷冷地說, 嗓音很古怪, 像是刻意扭曲過的,“你只消我知道你。”

  墨燃一凜,但仍作鎮定, 蟄伏自己。

  “我不過就是死生之巔的一個弟子,你知道我做什麽,有意思嗎?”

  “死生之巔的弟子?呵, 不錯, 但是,你莫非忘了, 你也是踏仙君,是人界帝君,是殺師證道的厲鬼, 黃泉路上逃回來的亡魂。”

  他每說一個字,墨燃渾身的血液就更冰一寸。

  整個人都像墜入冰窟。

  踏仙君。

  屠遍儒風七十二城。

  人界帝君。

  娶了世上最美的女人,殺師滅親, 登頂人極。

  那人冷然道:“你是,墨微雨。”

  墨微雨。

  十惡不赦,萬死不能超生。

  墨微雨,合該在死生之巔被碎屍萬段,挖心摳目,死無全屍!

  “你是誰!!”

  墨燃的雙目一片赤紅,臉上稚子之氣蕩然無存,剩下的唯有惡鬼般的狠戾兇煞,與走道盡頭的那個人嶽峙著,下一刻就要鎖住對方的喉嚨,把那些他再也不想聽到的稱呼,統統撕碎在喉管里!

  那個人擡了擡裹著黑紗的手,冗長的走道,剎時凝起層層冰晶,將他們倆所在的空間全然隔開。

  “你如今,召喚不了這刀了吧。”那個人緩緩走來,停在他面前十余步的地方,“人界帝君……或許現在叫你墨燃會比較好?真是可笑,你可曾好好看過現在的自己?”

  “一顆心不再冷硬如鐵,跟著楚晚寧身邊,倒真對他有幾分好來。”

  “重生,重生,前世說要保護的人,他在哪兒?”

  墨燃臉色遽變:“師昧?!你對師昧做了什麽?!”

  那人不答,只是冷笑:“知道為何你無法召回不歸嗎?”他的指尖緩緩撫摸過那沈濃的刀身,“只因,你魂靈將變,恨意,將散……你死前,悔那一生,不能保你明凈師兄無恙,曾願若有來世……定不負他。”

  那雙淩厲駭然的眼眸倏忽擡起。

  “墨燃,你做到了嗎?!”

  “我——”

  “鬼界結界將破,當年之事,便要重蹈覆轍,你還要再看他身死魂滅,再跪著求楚晚寧慈悲心腸?——你是在辜負這一世重來的機會,你不配再碰不歸。”

  “不用你說!”墨燃怒道,“我與師昧的事,輪不到他人插手!你既知我是重生之軀,你又是誰?假勾陳?還是哪個與我一樣死而複生的老鬼!”

  “呵……”那人輕笑,“死而複生的老鬼……對,我是死而複生的老鬼,不然你以為,如今這世道,得上天眷顧重生之人,就只有你一個嗎?”

  是誰!

  腦中瘋狂地過著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面目。

  前世死在他生前的那些人。

  薛正雍、王夫人、楚晚寧、宋秋桐、葉忘昔……

  還是前世逼上巫山殿,為他送葬的人。

  薛蒙、梅含雪、十大門派的梟首……

  是誰……是誰!!!

  誰知曉了他的秘密,扼住了他的七寸,這些隔著一場生死的魍魎魑魅,是誰踏過黃泉追來,又要把他往絕路上逼!是誰!

  轉念只在片刻間,忽的眼前身影一動,那個男人衣帛飄飛,竟已移至他身前。此人重生之後,實力竟依然如此強悍,墨燃頓時心驚。

  不歸的刀刃已抵在的他的胸口,稍一用力就能刺破血肉,損去心脈。

  “墨微雨,原以為你是個癡情種,但或許是你明凈師兄福薄,你重活一世,依舊沒把他放在眼里。”

  墨燃咬牙道:“胡言亂語。”

  “我胡言亂語?”那人森然冷笑,一手抵上墨燃的咽喉,慢慢滑下,落到胸口,“你這心里頭,可留了多少位置給他?你那一點點懷念,恐怕早就消磨光了,還有剩的嗎?”

  墨燃怒道:“我心里有誰,我難道不比你清楚?啰里啰嗦那麽多話,何不摘了面紗於我一看!”

  “想看我,倒也不急。”那人的嗓音如煙似霧,目光也很飄渺,似乎帶著些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譏嘲,“等你這輩子要死的時候,我就給你瞧。”

  “你才要死了呢,你——”

  話未說完,忽然感到足下一陣冰寒刺骨。墨燃低頭一看,那人的冰刺不知何時已攀上了他的身體。

  冰咒,冰刺……水屬性……

  是誰,前世有誰會施這樣的法術……

  遇過的敵手太多,急著想要回憶的時候腦中就是一片淩亂。

  薛蒙,火。

  楚晚寧,金、木。

  葉忘昔,土。

  薛正雍,土。

  到底是誰,怎麽想不起來誰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去操控寒冰。

  “你說的不錯,我也是要死的。不過,墨微雨,那必定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玄冰迅速凍上了全身。

  這個人的實力太可怕了,墨燃稍微放出靈力與冰對抗,就感到一股蠻橫的巨大力量猛朝他撲殺而來。

  眼前這個人,實力甚至不在楚晚寧之下!!

  水屬性的。

  誰!!

  電光火石之間,似乎閃過一張模糊的臉,但他還未及想清,喉管就被那人扼住。

  黑紗覆蓋的手指尖摩挲著他的咽喉,那人眼底陰沈沈的,沒有光亮。

  “我的壽數,就不勞帝君陛下操心了。”他慢悠悠道,“還是先讓我,替你喚回些生而為人的情誼,免得你不做正事,壞我大計。”

  “唔——!”

  噗嗤一聲。

  不歸悲鳴著劃破了前主人的血肉。

  “傷口不深,只取你的血,結個印。”

  那人果真只在他傷口處抹了些鮮血,而後點在了他的眉心上,喃喃而念。

  墨燃只覺得頭顱一陣劇痛,破口大罵道:“操、你、媽!你上輩子是被我剁餡兒了還是他媽被我殺了祖宗十八代?你姥姥的,你到底要做什麽!”

  “噓,別動。善心咒而已。”

  “我他媽管你是善心咒還是惡心咒,你能別惡心我了嗎?滾開!!”

  “墨燃啊。”那人一邊慢慢地在他眉心畫著符,一邊輕聲嘆道,“你怎麽忍心讓我滾開。”頓了頓,複喃喃念咒,“心不若水,意不能止,心門……洞開。”

  胸口驟然絞痛!

  “你……”

  冰咒驀地解除,墨燃踉蹌不穩,青白著臉,緩緩跪在地面。

  “你還不謝謝我。”那個黑衣人垂下眼簾,神情漠然,睥睨了他一會兒,淡淡道,“我將你心中情感,盡數擴大。所愛所憎,便更分明,如此一來,你總能看清自己的內心了吧?若是這樣你還不知為護師昧而竭盡所能,萬死不辭,那你……便當真毫無用途,不過個棄子而已!”

  原來這善心咒,是讓心中的愛恨更為強烈,愈發鮮明嗎?

  這個人為何要如此費心,保住師昧性命……

  水屬性……

  這是他意識歸離前,腦海中閃過的最後幾縷紛亂思緒。

  “撲通”一聲,墨燃跌在了地上,落下兩簾濃深睫羽。那黑衣人兀自冰冷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才緩緩俯身,先是探了探他的脈象,沈吟片刻,才又擡手,掌心凝出一團藍色輝光。

  “皆忘。”

  黑衣人低聲吐出這兩個字。藍光更甚,墨燃緊鎖的眉心,慢慢松開了。

  待他醒來,只會記得自己出門召喚了神武,而神武不來。其余事情,一概都不會想起,他不會知道世上還有另一個重生之人。

  而善心咒的效用,雖然只能維持數日,但卻能很好地給迷茫中的人們指明心路。

  “感情擴大,只怕你醒來後,就會發現自己愈發喜歡師明凈,喜歡到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他了。”黑衣人涼涼地說道。

  “回見了,踏仙帝君。”

  一夜風波過去,諸事定,第二日清晨,墨燃睜開眼,發現自己仍躺在楚晚寧床邊。他側過頭,客房的窗子似乎半夜被風吹開了,正半開半掩著,隨著晨風輕輕開合,拍在木棱上發出吱呀的響。

  屋子里很靜,墨燃沒有往床上看,但知道楚晚寧應該尚未睡醒。

  半櫳軒窗外,是蟹青色的天空,旭日尚未破雲高照,清晨往往是蒼白而缺乏血色的,陽光未曾給它太多的溫情,早起的人不多,她也懶於打扮,懶為自己憔悴的倦容加熱。

  吹進來的風里,有一點點青草與露水的腥氣。

  墨燃就這麽躺了一會兒,讓意識回籠,然後坐起身子,肩膀卻傳來一陣疼。

  奇怪,衣服何時破了個口子,底下透出些幹涸的血色。

  他呆了半晌。

  昨晚不是出門去探不歸的嗎?只記得不歸並無反應,應該是把贗品。再後來,好像就……

  嘶,想不清了。

  左右看看,暗褐色的地板上突出了一枚粗釘,許是那釘子劃到的,自己睡得這麽沈嗎?居然毫無知覺。

  披衣起身,看向床榻。

  楚晚寧依舊高臥,雖然早已習慣了他高高在上,享受著好位置,自己只能揀他剩下的,比如床尾地板,茍且將就一晚。但今天莫名十分火大,瞪著那人的側影,有些牙癢癢。

  “憑什麽總是我睡地板你睡床,尊師沒錯,但不還有愛幼一說?”

  墨燃很是不悅。

  想到地板上還有一枚突出來的釘子,把自己平白無故地劃傷了,就更加不忿。

  左右時辰尚早,他也不想再委屈自己窩地上了,幹脆也往床上一躺,閉眼睡個回籠覺。

  兩個人,一個朝左,一個朝右,寬大的床,倒也不會碰到對方。

  曾經相擁入夢,如今劃界而眠。

  明明上輩子肌膚相親肢體相疊,最瘋狂的日子里,甚至他每夜與他歡愛之後都不願意退出來。而就是這樣親昵過的兩個人,如今卻躺在了一張大床的最兩端,如此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聖誕快樂大兄弟們!!明日有前世開來的車車~

  今天有doublesaya大可愛畫的聖誕賀圖,餵魚師尊現代師生設定,白貓偷吃蛋糕,狗子偷親白貓2333~還有師昧和萌萌的q版,萌萌的眼神一百分一百分~~

  附上地址: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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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本座與你當年事

  等墨燃再次醒來時, 已是天光大盛,日頭很高了。

  墨燃翻了個身, 眨眨眼,看到楚晚寧竟還在睡。

  或許是喝了貘香露的原因, 又或許他最近身子不太好, 總是多夢不安, 都這個時辰了,居然還夢得沈濃, 他背對著他, 一頭墨色長發散落,流淌於枕席之間,好一盞夜晚的顏色。

  墨燃:“…………”

  既然師尊不起床, 當徒弟的就更加沒必要奮發圖強了,床鋪很舒服,不如高臥。

  但臥著又無趣, 墨燃便蹭過去玩起了楚晚寧的頭發。

  師尊的發間總有些淡淡的花香, 柔軟如煙,綿密如霧, 是墨燃最喜歡撫摸的事物之一。

  手指在那霧靄薄流中穿過,綢緞般細膩的觸感,繞在指間泛起抓心撓肝的酥癢。

  墨色的回紋床簾隨著窗口漏進的風, 微微擺動。

  瞇起眼睛,晨起時的精力總有些旺盛,何況指端的滋味那麽好, 那麽熟,那麽……

  他掠起楚晚寧的一縷長發,細細聞嗅。

  這溫軟的長發,將過往時光,慢慢從前世搭了過來。

  雖說重生後,他就盡量少去回憶從前跟楚晚寧那些太過香艷的風流爛賬,但不知為何,今天早上就是有些想。

  喉間,也似乎有些渴。

  不願再去碰眼前人的身體,但頭發總是可以的,他閉上眼睛,輕輕吻過指間的墨色。

  這墨色……

  死生之巔的巫山殿,也是這樣的墨色,千絲萬縷地垂下來,把墨燃籠在其中。他握著男人勁瘦的腰,指腹下面是一層薄薄的肌肉,和女人全然不同的觸感。

  楚晚寧坐在他腰胯之間起落著,他一定是很痛的,一直蹙著那雙銳利的眉,鳳眸碎光點點,狠戾絕望間,卻也染著一抹稠艷桃紅,他是那麽恨,那麽不甘,可是又那麽無助可憐。

  墨燃以勝者之地位,好整以暇,又無不惡意地命令著他。

  “動得再快些。”

  “……”

  “這麽緩,你是沒力氣嗎?”

  即使是這樣,楚晚寧依舊是不屈的,他微微喘了口氣,含恨的眼睛,濕潤薄紅,而後咬住嘴唇,近乎是自殘般地粗暴動作起來。

  太痛了。

  他重複著,弓起的背部漸漸有些痙攣,冷汗濕透了身子,他不求饒,也不吭聲。

  眼前是墨黑的長發垂落,墨燃的眼睛在夜色中顯得熾亮,獸欲、瘋狂、喜悅,舒適在眼底交織著。

  “……唔!”

  忽然一聲悶哼,身上的男人似乎終於疼得支撐不住,墨燃眸色一沈,驀地坐起來,抱住那具汗涔涔的軀體,那人在微微地發抖,忍得那麽辛苦,還是忍不住顫抖……可是墨燃坐起來之後,只進入地更深,臟腹都像要被刺穿。

  那個施兇行暴的人,無不溫柔地撫摸著他,卻是極盡惡毒。

  “楚晚寧,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我這樣幹?”他鎖住懷里的人,緩緩抽插著,耳鬢廝磨,親昵至極,不寒而栗。

  “晚夜玉衡,北鬥仙尊……呵,還不是,要這樣主動分開腿,要我操你。”

  手在對方腰上遊弋,他一邊向上頂著他,感受楚晚寧將自己含的那麽緊,明明興奮到胸腔里火花四濺,卻仍不住故作鎮定,百般折辱。

  “你不是說我卑劣,不是看不起我嗎?可是楚晚寧,現在是你在討好我呀。”他飽含惡意地嚙咬著對方的下巴,“你低下頭,你看看自己是怎樣吮吸我的,嗯?咱們倆,究竟是誰更下賤啊,我的好師尊?”

  “……”楚晚寧顫抖著,閉上眼睛,不願再聽這樣的汙言穢語。

  這……是他的第一次啊……

  是和曾經喜歡的人,但卻如酷刑一般。生不如死。

  “睜眼。”

  耳邊是他冷冷的命令。

  “你要再閉著,薛蒙還在我手里,你知道我會怎麽做。”

  無法可施,他最終還是緩緩睜開了水光瀲灩的眸子。

  被他掐著,逼迫著低頭去看自己吞吐著徒弟的性器,啪啪的肉體碰撞,帶出粘膩的血和稠液,淫靡不堪。

  “起來點。”

  他軟著腿腳,最後一點尊嚴讓他不願借著墨燃的攙扶,緩緩起身。體內的性器抽出大半,還剩一點點怒猙的頭抵在穴口。

  墨燃握著性器,淺淺地捅了幾下,並不深入,只讓楚晚寧看著自己被弄,楚晚寧的睫毛一直在簌簌顫抖,不知是痛,是屈辱,還是刺激。

  “你真的奸淫蕩啊。”墨燃輕聲說,“早知這樣,在當你徒弟的時候,就該搞你了。”

  他到底是個痞子,不識風雅,總也不入流。

  這樣粗鄙的句子像是刀刃一樣,紮去楚晚寧的心臟。

  他忽然仰起頭,閉上眼睛,沙啞的嗓音第一次響起。

  他說:

  “墨燃,你殺了我吧。”

  那人握著他腰的那只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隨後墨燃笑了,笑容依舊是甜蜜可愛的,梨窩深深。

  “好啊。”

  楚晚寧倏忽睜開眼。

  墨燃在那雙讓他欲火焚身的濕潤眸子里,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笑意。

  “你要求死,我不攔著。只是死法卻由不得你選。我要讓你在你的好徒兒薛蒙面前被千人騎萬人操,哦,最好讓薛蒙也參與進去。你說,是不是夠好?”

  “你——!”

  狠話像毒蝥刺向男人的軟肋,這只叫墨燃的蠍子張牙舞爪,欣賞自己的成果,看見楚晚寧瞬時臉色煞白,雖然極盡忍耐,但微張的嘴唇依舊不自覺地細細顫抖著,墨燃忽然覺得又是饜足,又是憐憫,又是痛快,又是刺激,他再次攬過楚晚寧,深深地埋進他體內,開始急促又密室地抽插起來,近乎是瘋魔地:“呵,怎麽這麽傻,當真了?”他低沈地笑著,而後用力親吻他,揉搓著他,喘息道,“別亂想,我騙你的。”

  楚晚寧在他懷中被撞得幾乎破碎,但魂靈,更像是早已成了齏粉。

  “騙你的。”墨燃粗重地喘息著,覺得幹的不過癮,又把他推倒在地,壓在他身上,擡起腿來侵入他,臀部快速而用力地聳動著。

  “我哪里舍得了你……你只能是我的……只能被我要……”

  細長冷白的手指反抓著地面,卻什麽也抓不住。

  楚晚寧終是無助的,只能任由他擺布,被他幹的失神,眼眸中的光亮漸漸渙散。

  忽然間,他擡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眸。

  楚晚寧輕輕道:“墨燃……”

  “墨燃,如果,你還有一點點情分……還有一點點良知……”

  他的睫毛在手背下微微顫抖著。

  “就請你……不要再這麽做……”

  “墨燃……”

  聲音驀地哽咽了。

  那是墨燃,前世,第一次聽到他哭。

  “墨燃,我受不住了……”

  “疼……”

  忽然,楚晚寧一個翻身,把墨燃從腥甜的回憶里驚起,往事如鴉雀散,只留心臟砰砰。

  指間的長發已溜走,但那人側身睡了過來,一張面容近在咫尺,墨燃甚至瞧得清那根根纖長睫毛。

  真好看。他想。

  平心而論,楚晚寧並不是那種陰柔相貌,他五官英挺,有著刀劈斧削般的濃烈,其實較尋常人更有男子氣概。

  可偏偏越是這樣,便越是叫人心癢。

  墨燃太想看這鐵骨錚錚、不可一世的男人在自己身下雌伏,銷魂蝕骨。

  心跳越來越快。

  他盯著楚晚寧的臉,目光一寸寸移,落到那色澤淺淡,因為熟睡而微微張開些許的嘴唇上。

  不由自主地靠近。

  只要再近一點,就能親到。

  甘露般的滋味。

  墨燃喉結聳動,感到無盡的幹渴。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快要碰上了。

  忽然,欲火焚灼的腦海中閃過一絲清明,他猛地僵住,臉色煞白。

  他在幹什麽!!

  驀地坐起來,墨燃死死凝視著床上的那個男人——楚晚寧,楚晚寧,再習慣與他纏綿,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己這是做什麽?瘋了?

  難不成真的喜歡他嗎?

  猛然被這個念頭驚駭到了,墨燃面色青白、神思不屬。

  最後他深吸了口氣,把臉埋在掌心里狠狠揉搓,暗罵一聲,逃也似的披衣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boss:tm大費周章給你開個心眼,你居然完全沒有想起師昧,腦子里還全是你和你師尊的小劇場?我看我就是個聖誕老人,來給你這傻子送車鑰匙的吧!怒不可遏!

  前世有車也必然伴隨著玻璃渣,前世刀子我就不預警了,說過全是車刀車刀刀車刀車的,哈哈,另外看到字數是不是很害怕23333

 

 

90 本座的成語解釋沒毛病

  等楚晚寧終於一覺睡醒, 已是晌午時分。

  貘香露倒真是個好東西,昨晚一夜好眠, 再無夢魘攪擾,他打了個哈欠, 緩緩坐起身來。

  “墨燃?”

  一向比他更愛賴床的徒弟竟然不在昨晚睡的位置, 楚晚寧微怔, 如是喚道。

  沒人搭理。

  他起身,整頓衣冠, 一邊束起霧靄般的長發, 一邊往廂房的隔間走。描繪著雲雁山巒的蘇繡屏風後頭蒸騰起薄薄水汽,似乎有人在後面沐浴。

  “……墨燃。”

  楚晚寧立在外面,複又喚了一次。

  還是沒反應。

  不禁起疑, 楚晚寧叩了叩屏風木沿,多次無果後,他皺著眉頭轉到了屏風後面。

  這是房里頭專門用來泡澡洗漱的地方, 中間好大一個樟木澡桶。楚晚寧瞥了一眼, 里頭水是熱的滿的,還灑著店家早已擺好的中藥花草, 但唯獨不見泡澡的人。

  可左右再瞧,墨燃那家夥的衣服倒是脫了好好疊在木架上。

  他該不會是洗了澡,沒穿衣服就跑出去了吧?

  楚晚寧的額角抽了抽, 把這可怕的念頭摁下去,抿了薄唇,臉色頗有些難看。

  正轉身欲走, 忽聽得身後“咕嘟咕嘟”兩聲。

  楚晚寧回頭,只見得花瓣草藥覆蓋的大木桶里,冒起了好幾個泡泡。

  ——里頭有人?

  此念方出,就聽到“嘩”地聲響,一個赤裸的青年像是蛟龍出水一樣,從桶里躥出來,驚得楚晚寧退後兩步。

  青年方才似乎是在水下憋氣,因此沒有聽到外面楚晚寧在叫他,憋不住了才站起來,露出上半個身子,猛甩著頭發上的水珠兒,像上岸的犬,水花全濺在了楚晚寧衣上。

  “墨燃!”

  “啊!”甩著腦袋的人一楞,驀地把眼睛睜得圓溜,顯是沒有想到一出來就會看到他,吃驚極了,“師尊!”

  “你……”

  視線掃過青年矯好的體型,逐漸長開的肩背已經顯得很寬闊,線條流利緊實,極富年輕張力,水珠順著他胸膛結實的肌肉一叢叢匯聚成流,緩緩淌下,陽光里泛著令人目眩的光澤。

  他像是那些漂亮極了的鮫人,一半浮在水上,頭發和眼睛都是濕漉漉的,發間甚至還沾了幾片花瓣。

  墨燃一抹臉上的水珠,笑著朝楚晚寧那邊弋去,雙手疊在桶邊,肩胛骨豹子般舒張著,仰頭粲然看他。

  楚晚寧一時感到頭暈臉燙,下意識地道:“你在做什麽?”

  “洗澡啊。”

  “早上?”

  “嘿嘿。”有些心虛。其實自己一開始是為了壓住那股邪火,所以就想沖個涼,後來火是壓住了,卻也覺得衣服都脫了,不如再好好洗個澡。洗著洗著開心了,就潛進了水底練屏息之法,豈料讓楚晚寧撞了個正著。

  “傻笑什麽?”楚晚寧皺起眉頭,語氣漸冷,以圖掩蓋自己的腦熱,“起早了也不知道叫醒我,自己在這里亂七八糟地瞎折騰,衣服東扔一件西丟一件,成合體——”

  “師尊。你……這里有水。”

  他嘩啦一下擡手,揩去楚晚寧的側臉。

  “統。”

  墨燃笑了,他忘了自己的手本就是濕的,給楚晚寧擦臉,只會越擦越濕。

  楚晚寧僵立原地,周遭的空氣盡是涼涼的,面容繃得很近,唇也微抿著,唯有睫毛間或一顫。

  這感覺就像明明在訓個獵犬,卻被那狡黠的狗崽子擡起腦袋拱了拱,討好似的。

  “……穿好衣服,滾出來。我們要準備回門派了。”

  最終楚晚寧冷著臉丟下這麽句話,甩袖而去。

  只是墨燃沒瞧見的地方,他的耳朵尖紅了。

  就像他沒有瞧見的地方,也有一雙濕潤的,複雜的,卻依舊猶帶渴望的眼睛無法自制地尋著他離開,直到轉角消失不見。

  墨燃臉上笑吟吟的可愛消失了,轉而是一種惱恨。

  他憤懣地拍了下水,掬起一把狠狠搓臉。

  真是見鬼。

  今天是怎麽回事?

  只是在泡澡的時候見到他,只是擡手摸了一下他的臉。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欲望,竟然又硬了……

  “你衣服怎麽穿了這麽久?”

  窗邊,楚晚寧回過臉來,他衣袂飄飄,細碎的發絲吹過玉色臉頰,略有不耐地責備道。

  墨燃咳嗽幾聲,打著含糊:“我用法術蒸幹頭發,用、用的不利索,慢了些。師尊勿怪。”

  難得見他講話如此規矩,楚晚寧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才道:“既梳洗好了,就去收拾東西,我們一會兒租個仙舟回去,我不想禦劍,馬也騎厭了。走水路,樂得清靜。”

  “哦,好啊。”墨燃不敢多看他,又掩飾性地咳嗽幾聲。

  楚晚寧皺眉道:“你喉嚨怎麽了?”

  “……沒什麽。”

  轉身去整行李,兩人又在店里買了些幹糧小食,便到碼頭租船上路了。

  舟楫走長江,至行不通的地方,便起了木翼,以法術為托,遨遊高天。行的雖不算快,但勝在舒適僻靜。

  八日後,兩人抵達了死生之巔,木舟在山門前停了下來。

  墨燃撩開竹簾,讓楚晚寧先自艙里出來,而後才跟在他後面,此時明月高懸,正是深夜,玉衡長老曾於函信中令薛正雍不必派人相迎,故而兩人拾級而上,到了正門入口,才遇到四位守門弟子。

  “玉衡長老!”

  “墨公子!”

  那四名弟子見了他們,不知何故臉上竟閃過一絲惶然,未及二人反應,這幾人就撲通跪了下來,仰頭急稟道:“長老,公子,眼下派中正有人來尋二位仇呢!尊主派了飛鴿傳書讓二位暫避,看樣子這胖鴿子還是飛得慢,竟沒有送到!長老,公子,你們快去無常鎮躲一下風頭吧,可千萬別進去!”

  楚晚寧瞇起眼睛,問道:“何事驚慌至此?”

  “是上修界的人,說長老欲修邪功,要把您帶去天音閣問審啊!”

  “天音閣?”墨燃驚道,“那不是十大門派一同組建的牢獄,專門審十惡不赦之徒的嗎?”

  “是啊!他們沖、沖著彩蝶鎮那件事來的!”其中一個女弟子惶然道,“長老還記得嗎?就是您被杖責的那一次!”

  “那頂多算是濫用仙術、累及凡人。師尊都已經受過罰了,怎的突然翻起了舊賬,居然還要驚動天音閣。”墨燃皺著眉頭,“還有,邪功是怎麽回事?”

  “具體的我們也不太清楚,但聽來的人說,彩蝶鎮的鎮民在一夕之間竟都死光了,殺人的是個半仙半鬼的東西,好像受了某人的指使。那鬼仙法力高深,尋常散修絕不可能驅使得了她,所以上修界的那些人他們懷疑……懷疑這事是玉衡長老所為!”

  楚晚寧:“……”

  “噗。”墨燃笑了,“我還當是什麽,這種誤會,說清楚就好了,何必躲呢。”又轉頭朝楚晚寧笑吟吟道,“師尊,你瞧他們這腦子,你除個小怪吧,說你和後輩爭風頭。你斬個大妖,又懷疑你練邪功,養著鬼仙去傷人。那咱們幹脆啥都別幹了,學他們專心在家打坐修仙最好。”

  楚晚寧卻沒有笑,他神色難看,沈默一會兒,問道:“彩蝶鎮的人,都死了?”

  “據說是這樣的,無一活口。”

  “……”

  楚晚寧閉了閉眼睛。

  那女弟子見他神色有異,不安道:“長老?”

  “此事雖非我所為,卻或許因我除魔不徹所致。於我有責,豈可回避。”楚晚寧緩緩睜開眼眸,“墨燃,隨我進去。”

  巫山殿內,十二尊纏枝青銅燈分列兩旁,每一尊均有十尺高,九層銅枝舒展開來,自上而下,由短及長,統共三百五十六盞燭火,將死生之巔的大殿照的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殿堂上,薛正雍戎裝肅立,豹目如環,像一尊鐵築的雕像,正盯著下面的人。

  “李莊主,我最後與你說一遍。玉衡長老此刻並不在派中,且薛某可以項上人頭擔保,彩蝶鎮一事,絕非他刻意為之。你莫再信口雌……那個……”

  王夫人在旁邊掩著衣袖,輕聲提點道:“黃。”

  “咳,你莫再信口雌那個黃!”薛正雍一揮手,氣勢凜然道。

  王夫人:“…………”

  除了死生之巔的值守弟子外,殿堂之下還站了三十余人,幾乎都身著碧色錦袍,臂挽拂塵,頭戴天蠶進賢冠,正是上修界這些年來的新起之秀“碧潭莊”的門徒。為首的男子約莫五十來歲,兩撇胡須狀若鯰魚,在風中飄擺著,不是碧潭莊莊主李無心又是誰?

  李無心撚著長須,冷笑道:“薛掌門,我敬貴派亦屬正道,因此才與你講理。彩蝶鎮是在貴派玉衡長老攜其弟子除妖後,生此驚變。除了他們三人,陳員外一家並不曾和任何修仙之人有所往來,人證物證皆在,你是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侍立在父親身旁的薛蒙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你們他媽的還有臉說?下修界的事情你們幾時管過了?平日里一個個袖手旁觀管自己升天,出了事就栽我師尊身上,哪來的道理!”

  “薛公子。”李無心並不動怒,而是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曾聽聞公子賢名在外,人稱鳳凰之雛,今日一見,呵呵,竟是如此涵養,倒真讓老夫開眼了。”

  “你——!”

  李無心悠悠翻過眼皮,轉而瞧向薛正雍:“薛掌門,我上修界法度森嚴。一旦插手此事,必將徹查到底。你若執意不肯交出玉衡、墨燃等人,老夫便只好去請天下第一大派儒風門,前來主持公道!”

  薛正雍脾氣素烈,聽他這麽說,頗為不齒:“謔。知道你碧濤山莊與儒風門交好,但就算今日南宮柳他本人站在我面前,我還是那句話——不交人、此事與玉衡無關。”

  薛蒙亦道:“李莊主請回。走好不送。”

  “瞧見了吧?都瞧見了吧!他們就是如此蠻不講理、藏汙納垢!”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個男子顫抖的嗓音,“當初那個姓墨的,偷了我朋友東西,我們客客氣氣上山來尋個說法,他們也是這樣粗暴地哄了我們走!李莊主,您都瞧見了吧?若是由著死生之巔繼續為非作歹,下修界可就完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廳處一個輕輕的笑聲。

  眾人回頭,只見光影暗處,一位藍衣輕鎧的青年靠著朱漆雕門,正神情慵懶地瞧著殿內場景。

  青年長得極俊,皮膚在這樣的燭火下依然緊繃細膩,像是會發光。

  “常公子呀,我什麽時候偷了你朋友的東西了?”那青年笑得溫柔可愛,“你倒跟我說說,那位容三兒……不,或許是容九,我記不清了。總之那位妙人兒,究竟是你的朋友呢,還是你的姘頭?你做人好不坦誠,他恐怕是要傷心的。”

  在那邊哭訴的不是別人,正是早前說要跟死生之巔沒完的益州富商常氏。

  常公子猛地回頭,循聲瞧見墨燃竟出現了,先是神色一變,隨及目中精光一閃,再而慘然嚎道:

  “墨微雨,你這畜生,九兒與我乃是杵臼之交,與我清清白白,如今他受你們這群妖人毒害,橫遭慘死,你——竟還血口噴人,誣陷於他!”

  “什麽?”墨燃一凜,眼睛微微睜大,“容九死了?”

  常公子憤然,雙目含淚:“他爹娘亦是彩蝶鎮上人,前些日回鄉探親,遭此變故。若不是他去了,我又怎會知曉你與你師尊行的這些惡事!也不會前去求李莊主討個公道!”

  但墨燃對容九毫無好感,驚訝過後隨及不耐地擺了擺手:“杵臼之交是什麽,你是杵,他是臼?以杵搗臼,你們哪里清白了?”

  “墨、墨燃!”常公子沒料到他竟這樣說話,驚怒道,“你、你這大字不識的氓流!你、你——”

  “咳……”王夫人臉上也掛不住了。

  倒是薛正雍眨巴眼睛沒吭聲,杵臼杵臼,一聽就不是什麽好詞兒,他覺得侄子說的很有道理,沒毛病呀。

  夜幕里忽然一聲嘆息,那聲音如昆山玉碎,冰湖始解,說不出的低沈動聽,而後一只骨骼勻長,線條極美的手……

  毫不客氣地扇在了墨燃臉上。

  “汙言穢語,杵臼之交說的是公沙穆吳佑不論貧貴的交情。”楚晚寧黑著臉出現在門口,沒好氣兒道,“就會給我丟人現眼,杵在門口作甚,還不滾進去!”

  “師尊!”

  “師尊!”

  薛蒙和師昧冷不防見到他,俱是又驚又喜,前來相迎。

  薛正雍則睜大眼睛,又是著惱又是無奈:“玉衡,你怎地突然就回來了?”

  “我若不歸,你打算一人撐到幾時?”楚晚寧款步邁入巫山殿,一張容姿俊逸的面容在點點燭火中更顯得如仙人般清雅無儔。他在大殿金座前站定,同薛正雍點了點頭,而後翩然轉身,寬袖輕拂。

  “死生之巔楚晚寧,忝居玉衡長老之席,聞諸位有事相詢,卻之不恭。”對上李無心大驚大愕的目光,楚晚寧鳳目如煙,一瞥而過,淡淡道。

  “請教高見。”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沒有上船的今天可以登船了,微博【肉乎乎大魔王】,明早刪除船票~

  不知道有沒有人忘了容九和常公子,就是餵魚重生之後欺負的那個小倌,和那個小倌的姘頭。

  小劇場【各個角色的請教高見】

  楚晚寧:聽說大家覺得我不夠攻,呵呵,請教高見。

  餵魚:聽說大家覺得我技術不好,呵呵,請教高見。

  薛蒙:聽說大家覺得我不夠直男,呵呵,請教高見。

  師昧:聽說大家覺得我是黑心蓮,呵呵,請教高見。

  葉忘昔:聽說大家覺得我是女孩子,呵呵,請教高見。

  梅含雪:聽說大家覺得我已經出場了,呵呵,請教高見。

  肉包:最後那位姓梅的兄弟,沒有人覺得你已經出場了,呵呵,不服打我。

 

 

91 本座的師尊是大神

  大殿上, 此人華衣若雪,負手而立, 綃紗如雲,廣袖及地。神情看似端莊慎重, 然而眼仁微擡, 睫簾微垂, 客氣中透著三分鄙薄,三分傲慢。

  李無心沒想到玉衡長老竟然是他, 霎那間悚然色變:“楚、楚……”

  楚晚寧安然道:“李莊主, 別來無恙。”

  “怎的是你!”方才還巧舌如簧的李無心半天說不出話來,面如枯蠟,“你從儒風門離開後就音訊全無, 我們還道你是去四海雲遊,誰知你竟、你竟然明珠暗投!”

  楚晚寧嗤地笑了,眼神挺冷的:“承蒙你看得起, 覺得我是明珠。”

  “……”

  “好了, 閑話也不必多聊,先說正事。聽聞你覺得我為練邪術, 殺害彩蝶鎮五百戶居民。此事實非我所為,但李莊主既然迢迢而來,必然已生誤會。我尚有要事在身, 天音閣就不陪莊主去了,莊主有什麽要問的,就在這里問吧。”

  說罷他也懶得站著, 一揮衣袖,自行落座於長老席上。巫山殿給每個長老都設有專席,楚晚寧的席位在薛正雍左側,鋪著細篾湘竹席,垂著半卷竹簾,比起再旁邊祿存長老花里胡哨插滿新鮮花朵的席位,實在太過寡淡。

  這些年楚晚寧雖未刻意隱姓埋名,不過也確實行跡低調,因此碧潭莊的小輩們雖有耳聞,卻並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厲害。但李無心不一樣,他混跡江湖多年,對晚夜玉衡的赫赫威名又豈會不知?

  他的拳頭在衣袖里捏緊,余光不由地掃向常公子。

  要不是自己收了常家萬貫錢兩,又何苦來攬這個苦差事。原以為死生之巔的玉衡長老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的修士,誰知道會是久不露面的楚晚寧!

  如果知道是他,給再多好處自己都不會來趟這灘渾水,眼下進退不得,騎虎難下,又該如何是好……

  李無心面上不變,心中卻叫苦不叠。

  偏偏手下一個親傳弟子不明事理,還以為是這玉衡長老蠻橫不講理,因此師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竟自作聰明地出頭道:“楚長老,你日前可曾去過彩蝶鎮伏魔降妖?”

  楚晚寧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不錯。”

  “那麽,那個鬼新娘,也是你鎮的邪?”

  “你說的是羅纖纖?”

  “我……”那少年失語,他只知彩蝶鎮暴走的邪魅是一個鬼新娘,卻並不知道更多,因此楚晚寧稍以反問,他竟答不上來,只面紅耳赤道,“總之是個女鬼就是了!你問這麽多做什麽?很年輕,十五六歲的樣子,冤死的新嫁娘一個鎮子里能有多少?”

  楚晚寧冷笑:“彩蝶鎮以冥婚為俗,鬼新娘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我倒還真不知你說的是哪位。”

  “你——”

  “什麽你啊我啊的,沒規矩。逆徒還不退下!”

  呵斥完強自出頭的弟子,李無心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對楚晚寧道:“楚宗師,我這徒弟第一次出山,不通曉規矩,你別見怪。他說的鬼新娘確實就是那羅纖纖。”

  楚晚寧微微皺起眉頭:“羅纖纖的冤魂暴走了?”

  “是啊。”李無心嗟嘆道,“那女鬼失了神智,殺盡了陳家滿門不說,後又在鎮內大肆屠戮。我率弟子前去鎮壓的時候,彩蝶鎮幾乎已經沒有活人了。”

  楚晚寧喃喃道:“怎會如此……”

  “我聽聞曾經涉及此事的,乃是死生之巔的玉衡長老,事出蹊蹺,因此才尋上門來。另外,在彩蝶鎮,我還得到兩樣東西。楚宗師,還望你仔細看看,是否與你有關。”

  他說著,先是從袖中取出一塊染血的黃綢絹帛,欲遞給楚晚寧。

  豈料薛蒙一步攔在面前,沒好氣道:“給我!”

  “這……”

  “我師尊有潔癖,外人碰過的東西他不愛碰!”

  薛蒙說的倒也實在誇張,其實楚晚寧不過是不願碰厭惡之人沾染過的東西,倒也真沒什麽潔癖。不過楚晚寧本就看李無心不順眼,因此也由得薛蒙胡鬧,並不多言,只垂眸喝了一口師昧奉上的熱茶。

  李無心憋著口惡氣,但也沒辦法,只得冷笑著把黃絹交給薛蒙。

  燭火下,眾目睽睽。

  楚晚寧抖開絹帛,只掃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送渡咒……”

  “正是如此。楚宗師,據我所查,羅纖纖冤魂曾由你暫時封印,在你走前,你把一份送渡咒交給了陳家的獨女,讓他們一家每日抄誦,往複十年,是也不是?”

  “不錯。”

  “那這份送渡咒,正是楚宗師的字跡,對也不對?”

  “……確實如此。”

  “可是楚宗師,您這一份送渡咒,每章結尾多了個咒印符文,那是什麽意思,您不會不懂吧!”李無心的聲音陡然高亢起來。

  “萬濤回浪紋,是反咒啊!——陳家的人每抄完一次送渡咒,都會畫個反咒符號,硬生生將渡人之咒,變成害人之咒,催得封印破除,羅纖纖厲鬼狂暴!陳家滿門無人懂道,除了親手將這絹帛交給他們的玉衡長老,老夫實在想不到第二個人,能教他們畫出這樣厲害的符咒!”

  “老匹夫休要含血噴人!”薛蒙勃然大怒,“我師尊若要殺他們,何須繞這麽大個彎子!什麽正咒反咒的,筆跡不能模仿嗎?你懷疑是我師尊畫的,我還懷疑是你這龜兒子半路偷著畫在上面,用來誣陷人的呢!”

  李無心皮笑肉不笑道:“薛蒙公子,長輩說話,你這小輩插什麽嘴?”

  薛正雍開口了:“李莊主,你單憑一張絹帛就說此時系玉衡所為,未免偏頗。小兒說的沒錯,字跡是可以模仿的,萬一有誰想栽贓玉衡,照著他的符文畫幾遍,也就很像了。”

  “那就要問問,楚宗師何處有如此宿敵,花了這麽大心思,要來害他。”

  一旁沈默許久的墨燃,此時忽然笑了兩聲。

  李無心看向他,想到他剛剛那番以杵搗臼的粗鄙言論,不由皺了皺眉頭:“你又笑什麽?”

  “我笑你們討論了半天,卻忘了一件事呀。”

  薛正雍奇道:“什麽事?燃兒你想到了什麽?”

  “我雖然讀書不多,但恰巧對萬濤回浪有一些了解,剛好會畫。”墨燃笑道,“喏,你們看,這個是不是。”

  說著,他指尖凝上一抹泛著紅光的靈力,閑閑地靠著柱子,淩空細細抹開,不一會兒,一個精妙絕倫的萬濤回浪咒文赫然映在半空中,煙花一般好看。

  薛蒙驚道:“狗東西,厲害啊,什麽時候學的?”

  墨燃笑道:“師尊的書譜上就有,覺得好玩,記下來了。”

  說著隨意點了點那鮮紅的符咒,讓它緩緩升上高空,淩駕於眾人頭頂。紅色的回紋迷離閃爍,流溢著點點碎光。

  “怎麽樣,不如你們去比較一下,看看我畫的這個符號,和絹帛上的是不是也筆勢結構,都一模一樣。”

  死生之巔的弟子最不怕熱鬧,見楚晚寧面無表情地將絹帛扔在桌前,顯是默認了墨燃的做法,便立刻呼啦湊過去,圍成圈仔細比照。

  碧潭莊的那些人一開始還繃著,後來也忍不住好奇,或是抱著挑刺兒的心態,也圍過去看。

  那麽多人烏泱泱地瞧了半天,最後得出個結論。

  墨燃畫的,和絹帛上的咒符分毫不差,幾乎是出自一人之手。

  方才那個李無心的蠢徒又開口了,他指著墨燃,大驚失色道:“好啊!好啊!不打自招啦!看來人是你殺的吧!”

  墨燃:“…………”

  楚晚寧忽然淡淡道:“這位小兄弟,怎麽稱呼?”

  “嗯?你問我?”那蠢徒一楞,旋即昂首挺胸,無不自傲道,“無心坐下親傳第十三弟子,甄淙明。”

  墨燃:“噗。”

  楚晚寧倒是對“真聰明”反應寡淡,畢竟他自己也有個名字叫“嚇死你”,只冷漠道:“長輩說話的時候,小輩要學會閉嘴。”

  這一句顯是在嘲諷先前李無心對墨燃的批評,李無心聽了,臉漲成豬肝色,十分懊惱但也無計可施,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哼”了一聲道:“楚宗師的弟子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好能耐,這咒符竟繪得和宗師分毫無差。”

  “李莊主,豈止是我,你要是會畫這個符咒,肯定也和我師尊畫的一個樣子。”

  李無心瞪著墨燃:“你這是什麽意思?!”

  墨燃笑道:“萬濤回浪,筆法繁複,力道深淺,墨色濃淡,都不能有半天相差。因此無論是誰畫的,都會和始創者毫無區別。這和筆跡其實一點關系都沒有。要是稍微畫的有一點點不同,這個反咒都不會生效的。”

  “一派胡言!”被一個後生這樣當眾提點,李無心不禁惱羞成怒,胡須吹得四下飛,“世上哪個咒符要求會如此刁鉆!老夫雖未曾習過此術,但也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你這小子莫要造謠!”

  “他沒有造謠。”

  李無心此時已有些鎮不住了,怒道:“楚晚寧,口說無憑!你怎麽能知道!你怎麽會知道!一個咒法的特性弱點,往往只有始創才最為清楚,你難道敢說自己是萬濤回浪的始創嗎?!”

  楚晚寧掀起眼皮,無甚表情地望向他,又喝了一口茶,這才緩緩道。

  “怎麽不敢。我現在就說給你聽。”

  李無心:“???”

  “萬濤回浪咒,是我創的。”

  李無心:“…………”

  作者有話要說:  【附上各位角色的蛇精病小號】

  楚晚寧:夏司逆

  墨燃:鐘權恭

  薛蒙:步紫蓮

  師昧:甄白蓮

  葉忘昔:南海梓

  梅含雪:步昊瑟

 

 

92 本座再赴彩蝶鎮

  此言一出, 滿座皆驚。

  尤其是碧潭莊那些弟子,俱是如遭雷歿, 神情大變!

  需知在修真界,三流術士死記法咒, 二流術士參悟法咒, 一流術士改造法咒。

  但還有一種人, 和這一二三流都不沾邊兒,那種人往往遙不可及, 他們不需死記, 早已參悟,不滿足於改造,而是掌握了最後一步:

  創生。

  他們或擅於煉制獨門仙丹, 或長於制造絕世兵甲,或能畫出前無古人的靈咒圖譜,凡此種種, 是謂宗師。

  這些宗師, 對於仙門小修而言,往往是活在卷軸里的那一筆落款里, 或是珍寶靈器上的一個紋章上。碧潭莊那些年輕弟子哪里想的到他們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抓去天音閣問罪的人,竟是這樣天神般淩厲的人物。

  李無心額頭已布滿冷汗,但身為一莊之主, 硬撐也要撐下去。他勉強擠出個笑容,稻殼皮般蠟黃的臉上起著一層油光。

  “沒想到竟是這麽巧,這萬濤回浪竟是宗師所創, 那老夫真是……呵呵,真是誤會楚宗師了。不過,在彩蝶鎮與羅纖纖冤魂交手時,老夫拿到了另一件東西,這個東西,就不知與楚宗師有沒有關系了。”

  楚晚寧皺眉道:“什麽東西?”

  李無心揮了揮手,“真聰明”立刻就捧了個錦盒過來。

  “是一件武器。”

  楚晚寧沒說話,望著那個錦盒,過了一會兒,忽然道:“是一段柳藤嗎?”

  “!!”

  這回莫說其他人,就連墨燃都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李無心顫聲道:“你、你怎麽清楚——難道真是你,不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道金光於楚晚寧掌中亮起,寸寸蔓延,盤繞在地面,隨著光芒柔和下來,一段枝葉舒展的柳條現於眾人面前。

  楚晚寧倒是波瀾不驚,他此時已確信彩蝶鎮一事必然和“金成湖”、“桃花源”一樣,出自一人所為,因此道:“李莊主,盒子里的,是這武器沒錯吧?”

  “正、正是。”李無心幾乎啞然。

  錦盒打開了,里面果然是一束一模一樣的藤脈。

  楚晚寧瞇起眼睛。

  在桃花源的時候,那把殺死了羽民,栽贓墨燃的“見鬼”就讓他心生懷疑,如今看來果然沒錯。

  “李莊主,這柳藤,可容我一觀嗎?”

  李無心想了想,暗自琢磨著今日情況不妙,還是不要再得罪楚晚寧為好,於是道:“楚宗師客氣,我本就是來問個狀況的,你願意細看,老夫高興還來不及,又哪有攔著的道理。”

  旁邊常公子一聽,不樂意了,他不惜重金請了碧潭莊來給自己撐腰,找場子。眼見情況不妙,這老東西是要倒戈的節奏啊?

  連連給李無心使眼色,怒瞪他。

  李無心哪里還願意搭理,倒是墨燃在旁邊看得清楚,打趣兒道:“常公子,你是眼睛不舒服嗎?老擠什麽啊?”

  那邊,楚晚寧接過錦盒里的柳藤,細細打量。

  果不其然,那柳藤與“天問”“見鬼”雖形貌相同,但氣息極弱,與認了主人的神武不同,它顯然是個“死物”。

  “摘心柳……”

  薛蒙耳朵尖,聽到這三個字,一楞:“什麽?”

  “這段柳枝,還有在桃花源殺死羽民的那一段,都是從摘心柳上折落的。”楚晚寧道。

  “啊!”師昧驚呼一聲,“竟是這樣?”

  “當初在金成湖,老龍死之前說過,假勾陳的某個法術需要以強大的木靈作為維系。想必是金成湖覆滅前,他留下了數段神柳。神木倒伏後雖然靈力減弱,但也可以強撐一段時日。”

  楚晚寧細長的手指撫過那些金光燦燦的葉片。

  “而像這種靈力損耗殆盡的,他也不曾浪費,能陷害的就拿來陷害,能交給手下傀儡作武器的,就拿去做武器。”

  他說著,手里忽然生起一從火,將那與“天問”像極了的柳藤探去點了,火苗立刻燒了起來,映在眾人或是驚懼、或是茫然的眼中。

  “此物並非我的武器。”楚晚寧燒了一點枝梢,就把火給掐滅了,將柳藤一扔,淡淡道,“天問靈力充沛,莫說尋常火咒,即便是三昧真火,也燒他不得。”

  李無心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不甘心,複又張開。

  “桃花源的事,老夫也略有耳聞,聽說死生之巔的墨公子誤殺了羽民仙君……”

  “哎,我可沒殺過。”墨燃連連擺手。

  薛正雍臉上不悅,態度更是堅決:“此事我已與眾仙門解釋,非我侄兒所為。李莊主,你若再提,休怪我不客氣。”

  墨燃見他這樣,也不知觸起了什麽心頭事,忽地一楞,一貫笑盈盈眼眸中似有什麽幽深的東西流過去了。他喃喃:“伯父……”

  楚晚寧道:“桃花源一事,原有陰謀誤會。但當時情形,我也無從替我徒兒辯白。但今日諸位找上門來,要問個究竟。我倒也願意將事情始末告與碧潭莊諸君。”

  燈影憧憧,楚晚寧將金成池,桃花源的事情刪繁就簡地說了一遍。等他講完,碧潭莊的弟子們已是目瞪口呆,李無心更是汗濕重衫,支吾半晌,才澀然道:“楚宗師的意思是,如今世上有一人,已近乎掌握了三大禁術之一的‘珍瓏棋局’?”

  “不錯。”

  “這怎麽可能!那可是禁術!連、連天下第一大派的儒風門,他們的掌門都不可能得到禁術卷軸——”

  楚晚寧道:“我此言字句非虛,但信與不信,由諸君自行分明。”

  “不可能。”李無心臉色溏白,抖著嘴唇大笑起來,好像只要把這當成一個笑話,就能夠說服自己一樣,“要是有人真的能精通珍瓏棋局,天下豈不是要亂套,上下修界的一切,豈不都要改寫!”

  作為前世的踏仙帝君,墨燃有些不樂意了:“那家夥只是‘會’,又不是‘精通’。要是他真的精通了,如今這世道還能這麽太平?”

  李無心長須一抖,待要說什麽,忽然門口一道劍光閃過,一個渾身是血的碧濤莊弟子從禦劍上滾落,哇地吐了一大口猩紅,然後才擡起布滿淚痕的臉,朝李無心喊道:“莊主,不好了,不好了。您設在彩蝶鎮上方的結界破了!兇靈湧出,師兄們以、以血肉築界,暫得以保鎮內厲鬼不往外逃,但……我碧濤莊三十名守界師兄已全部身死,我茍活下來,前來報信……”

  他喘了幾口氣,忽地失聲嚎啕。

  “莊主!快引信通報上修界所有門派!那鎮子里的所有死人都受了操控,是禁術,是禁術啊!”

  “什麽!!”

  李無心踉蹌著後退,撞到了墻柱上,整個人就像剛從棺材里倒出來的屍體一樣蒼白枯槁。

  “光靠我們撐不住的……”那弟子臉上被淚水沖出道道血汙,涕泗橫流,“莊主!”

  忽然看到薛正雍,又朝薛正雍連連磕頭。

  “薛掌門,求你們也一同去吧!我師兄們……我……對不住……”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會兒,忽然閉上眼睛,仰天慟然。

  “他們都……都死了!!”

  大殿內一時死寂,旋即嘩然。

  薛正雍臨危不亂,立刻著王夫人去引信通知上修界的其余八大門派,令點薛蒙去集結各個長老。

  “楚晚寧?”

  “時不容緩,我先過去。”

  “可你不會禦劍術……”

  未等楚晚寧回答,墨燃搶了過來,他也著實很想會會那個“掌握”了珍瓏棋局的家夥。

  “伯父不必擔心,我控劍與師尊同往。”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算是默許。

  兩人一同步出殿外,師昧臉色蒼白地在原地杵了一會兒,忽然回神道:“我、我也……”

  但跑出巫山殿,楚晚寧他們已經禦劍行遠了。恰巧薛正雍這時又叫他回來,不要一個人亂跑,師昧只得又返身去尋薛蒙,等著和薛蒙他們第二批走。

  再觀那碧潭莊,李無心養尊處優久了,何曾突遇如此大事,但老頭子頗要面子,緩了一口氣,也立刻吩咐人照顧那名送信弟子,又傳音本派其余長老,也點兵點將,準備再赴彩蝶鎮大幹一場,挽回威嚴。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出死生之巔,如百余道颯沓流星,自死生之巔飛赴彩蝶鎮。李無心立於劍首,行於雲端,忍不住側眼用余光悄悄去打量這個下修界第一大派的弟子們。

  他怎麽也料不到,自己有一天揮師而戰,竟會是與這幫他最瞧不上的“烏合之眾”為伍,一時間心情有點複雜。

  但劍行千里,只在轉瞬,當前方重雲破開,一道血紅色邪光沖天飛起,李無心便再也無心去計較什麽上修界下修界的事了——

  天空中,一張足有整個彩蝶鎮那麽大的紅色光陣在不斷地閃耀,巨陣被光束劃分成整齊的棋盤格子,在棋盤上,一個個死去鎮民的虛影猶如木雕泥塑,淩空而立,五百戶人家,上千居民,望過去就和一片茂盛的人肉叢林一般。

  李無心失聲道:“這、這真的是……珍瓏棋局!”

  薛正雍臉色也極為難看,他對李無心道:“李莊主,我帶人去東南方,勞煩你去西北方,其他八大門派的人還沒來,彩蝶鎮得先靠咱們撐一陣子。”

  李無心也實在無心和他計較這個“咱們”了,點頭道:“好,好。”

  薛正雍朝他一抱拳拱手,禦劍而落,率眾從天而降,紛紛落於彩蝶鎮的東南方,碧潭莊守鎮弟子用血肉結出的防護結界此時已危在旦夕,氣場極弱,透過半透明的結界障壁,可以看到里面暴動的屍群。

  “楚晚寧!”

  看到一個白衣飄飛的男子和一個藍銀輕鎧的青年正立在前方,薛正雍大聲喊道:“怎麽了?這個結界不能補嗎?”

  楚晚寧已來多時了,天下第一結界宗師在此,但這個陣法依舊是破損之態,讓薛正雍萬分不解。

  豈料楚晚寧並不理他,薛正雍正欲再喚,墨燃卻忽的回過頭來,朝他比了個手勢。

  “噓,伯父不要出聲。過來。”

  薛正雍過去了:“怎麽說?”

  “不要擾他。”

  墨燃指了指楚晚寧。

  只見他雖站著,確實閉目合什,嘴唇蒼白,毫無血色。

  薛正雍一驚,拿手指一探他的頸側,悚然道:“離魂術?”

  “對,里頭都是鬼,幾千個,但瞧不見羅纖纖,應該是在最里面。事情尚未查清,他不知道那個背後的人這次又想做什麽,因此他想親自去找羅纖纖盤問。”

  “都是厲鬼了,還問什麽啊!”薛正雍氣的直拍大腿,“加固結界要緊啊!”

  “千萬不能!”墨燃厲聲道,“師尊以離魂術暫時讓魂魄分離出來,進到其中,就是因為里面全是死人,這樣才不會打草驚蛇。若是此時加固,會害死師尊的!”

  “什麽?!”薛正雍忙道,“侄兒你在這守著,我去與李無心說!”

  墨燃點了點頭,又道:“若是師尊回魂了,我便即刻以藍色法咒在空中點燃,屆時東南西北四方一同封補。但若我沒有點燃,伯父就萬萬不可讓他們修補結界,否則萬鬼吞噬,師尊在其中只有魂魄,絕無可能自保。”

  “知道了知道了!”薛正雍話音還未落,人以掠出丈外。

  墨燃擡起眼眸,看向那行將坍塌的結界。

  “時間差不多了,師尊,你也應該找到羅纖纖了吧。”

  他轉過臉,竟因擔憂而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楚晚寧冰涼的手,自己卻渾不覺察。他凝視著楚晚寧,輕聲道。

  “就快了……”

  這時,師昧與薛蒙等人降於周圍,立於人群之中,誰料剛一擡頭,就望見了結界前雙手交扣的兩人。他先是一楞,旋即面色逐漸蒼白,繼而咬緊了嘴唇,緩緩將頭扭了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唔,預警!

  下面的內容會解開第一波前世真相,也會展開本文的一個重要高潮劇情,兩位主角都會面臨這輩子人生重要的轉折點,弱弱提示一下,虐師尊的最後一波大刀子,和虐狗子的第一波刀子,都要來了。為了不影響劇情緊湊性,到這段情節結束,小劇場基本不更。

  答應我,不管接下來看到什麽劇情,都不要表演危險節目生吞肉包,謝謝!謝謝!有任何不滿請發泄在狗子1.0身上qaq或者跟萌萌組成打狗小分隊……肉包是無辜的= =

  謝謝各位總裁!!!膽戰心驚地遁走……

 

 

93 本座的師尊誰敢動!

  楚晚寧的生魂, 此時正在結界內穿行。

  所過之處盡是鬼影憧憧,魍魎遊蕩。但蹊蹺的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身軀, 每一個人在死前,心臟都被挖了出來, 他們的胸腔是空的, 或還有血管肉塊掛在外面, 有的還能瞧見白森森的肋骨。

  楚晚寧心知有異,但懸罩在彩蝶鎮四周的防禦之界越來越微弱, 他不能多作停留, 只迅速往陳家宅邸掠去。

  到了陳宅外,但見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架著一口半人高的鼎爐。四只鼎, 每一只都在往外飄散著越來越濃的煙霧。但那煙霧並非純白,而分別為紅、藍、褐、金四種顏色。

  鼎下生火,里面灌滿了鮮血, 然而近前一看, 卻發現翻滾的血水下面堆擠著一團又一團的紅肉。

  人心!

  那四口鼎爐,每一口都塞得滿滿當當, 正是鎮上亡人遺失的心臟!

  “聚沙成塔……”

  楚晚寧喃喃。

  他忽然明白為何自己與墨燃追查多日,卻並不見那神秘人繼續追尋精華靈體——那喪心病狂的家夥,他竟能做的出這一招!

  所謂聚沙成塔, 就是把同一屬性的心臟挖出來,上百個堆在一起,雖不如精華靈體那般厲害, 但因枉死之人怨戾沖天,短時內也能激出非同小可的力量。

  可為什麽偏偏是彩蝶鎮?

  為何是偏偏是羅纖纖……

  邁進桌倒椅伏的陳家門院,廳堂里,陳員外和陳老夫人已雙雙自縊於梁,他們的心臟也被摳了出來,但是卻沒有像外面的鎮民一般起了屍,兩人自腰部以下都被某種強悍的力道撕扯成了肉條,早已看不出腿腳原來的模樣。

  大廳中逡巡一圈,不見羅纖纖身影,再往里,進了祠院,看到陳家的祖宗牌位前挨個供著一碗肉泥。細瞧了,肉泥里還混著半顆眼珠,一截手指……

  楚晚寧看得一陣惡心,正欲離去,忽然間,他聽到頭頂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驀地擡眸,白紙燈籠飄飛,熄滅的燭火依次亮起。

  羅纖纖坐在梁上,赤著一雙瑩白如玉的小腳,穿著大紅喜服,正一邊晃蕩,一邊歪頭瞧向楚晚寧。

  “哎呀,發現我啦。”

  她嬌笑起來,雖然是記憶中的長相,但眉飛色舞間,卻與當時楚晚寧見到的那個羞澀靦腆的亡魂渾然不同。她囂張,火焰一般熾熱,眼睛還是圓滾滾的眼睛,卻閃著妖異的血光。

  羅纖纖,魔化了。

  天問審鬼,唯有一次機會。楚晚寧之前來彩蝶鎮伏魔時,已經用天問審過她,此法不能再行第二次。唯一辦法,就是將她魂內魔性壓制,喚回她的本心,再做盤問。

  楚晚寧道:“羅纖纖,你何置於此?”

  袖中卻已暗結陣法,蓄勢待發。

  “啐。”嬌小玲瓏的姑娘脆生道,“我高興,要你管。”

  楚晚寧搖了搖頭,眉頭蹙得更深,眉心間一道痕,像是刻上的。

  “那碗里的,是陳伯寰的胞弟?”

  “哦,你說他啊。”羅纖纖滿不在乎道,“左邊那一列的才是,右邊那一列,是老娘用姓姚的那個小賤人剁的。”

  “……!”

  “誰要她好死不死,不看上別人,偏偏仗著自己是縣令千金,要和老娘搶丈夫。就該剁成爛泥才好!”

  羅纖纖此時已全然失智,脾性與生前迥然兩人,更認不出眼前這位是曾替自己鳴冤昭雪的“閻羅哥哥”。

  楚晚寧聽聞陳姚氏也遭分屍,心下更冷,沈聲問:“那……陳家小妹……”

  “她待我好的,我不薄她。”

  羅纖纖說著,莞爾笑了起來,嘴唇嬌嫩艷麗,像甫染過血。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粲然道:

  “所以她在這里。”

  “我把她吃進去啦。這樣小妹與我在一起,就不會受人欺負了。”

  “……你當真是瘋了。”

  話音未落,手中焰電光起,金色的鋒芒剎那間照的滿室長明。楚晚寧飛身而起,在羅纖纖的驚叫聲中將一道咒法拍於她前額。

  厲鬼暴喝!

  兵貴神速,楚晚寧身手淩厲,只在片刻間劃下十道金光熠熠的鎖鏈,將羅纖纖捆縛。

  他纖長冷白的手指尖,點著她的眉心。眼中精光閃動,猶如熾電,面目陰郁肅冷,沈似雷雲。

  水色薄唇輕啟,法咒默念。

  羅纖纖雙目暴突,口角流涎,一張原本很是秀美的臉在誦念中變得猙獰扭曲:“住口,放開我!我血債血償,又有何錯!”

  楚晚寧不加理睬,一雙清冷眸子垂落,指尖光芒更甚。

  “啊——!”羅纖纖歇斯底里地哀號起來,“放開我!放開我!!我的頭好疼!我受不了了!!!”

  她淒聲慘叫著,忽然喊聲停住,眼底血光彌漫,嘴角幽幽彎起。

  兩聲詭譎的輕笑抖落。

  “你是希望我這麽喊的吧?這位仙君?”

  “!”

  楚晚寧鳳目倏忽睜大,幾乎在收手須臾,長身掠出丈外。

  白影迅疾,堪堪避開羅纖纖擊來的一道碎魂掌,飄然立於遊廊之下,白帛翻飛之間。

  羅纖纖緩緩直起身子,佯作的苦痛盡數消失,她竟絲毫未受楚晚寧方才凈化咒的影響,反而靈力較先前更甚!

  “就憑區區凈化之咒,也想傷我。”

  羅纖纖冷笑。

  “老娘吞噬了這鎮上千條活人之氣,煉化凡人之身只在最後一夕。到時候我便可以將陳郎自地府救回來,我們雙宿雙飛,遠離紅塵之外。我怎可能功虧一簣,毀在你這道士手里!”

  她本性泯滅,心中唯一執念,便是和陳伯寰永世不分離。

  楚晚寧心下一動,沈聲問道:“是誰與你說,這樣就可以煉化凡人之身的?”

  “與你何幹!”

  楚晚寧冷然道:“此人一派胡言,你原身已灰飛煙滅,再要重修凡胎,必須再入輪回。哪有什麽吸取上千條活人之氣就能重生的道理。他騙你屠盡鎮上所有人,只為湊齊心臟,好聚成靈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羅纖纖驀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他不會騙我!”

  “‘他’是誰?”

  “他……他是……”幾許沈凝,羅纖纖尖聲長嘶,抱著頭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肉身!我要活!我不要死!!!!他沒有騙我……他沒有騙我……是你騙我……對,是你!!!”

  紅帛凜冽,女鬼嘯叫著伸出利爪,朝楚晚寧撲面襲來!

  與此同時,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道不祥的雷鳴,楚晚寧避過羅纖纖的攻擊,擡眼一瞥,但見禦守結界已被彩蝶鎮的沖天煞氣撕開了一道細長裂口,外面活人的氣息湧進來,四野八方,僵屍吭吼!

  結界要破了。

  來不及了!

  若再不能將羅纖纖神識喚回,便只能選擇誅殺其於此。

  那麽所有線索就都斷了……

  禦守結界外,李無心望著半空中那一道駭人的裂口,朝薛正雍厲聲喝道:“還不補嗎?補啊!此界若破,上千死屍蜂擁而出,你我攔的住嗎?”

  “再等等!”薛正雍的臉色也不好看,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千萬別補,玉衡還在里面。再等等。”

  李無心暗罵一聲,見那結界已如破了道口子的雞卵,心臟怦怦直跳,便怒道:“若是待會兒結界損毀,必然是惡鬥一場,流血漂杵,我看你如何與整個修真界交代!”言畢扭頭朝弟子大聲責問,“引信發了嗎?其余八派何時到?”

  那負責傳訊的弟子急得滿頭大汗:“八大門派均說此時重大,需先稟奏各自掌門。掌門長老商議公決後,才可前來平亂。”

  “……”李無心頓時更加臉黑如鍋底,“儒風門呢?南宮仙長一向魄力驚人,怎的也會如此婆媽?”

  “這……”那弟子正不知如何應答,忽見得傳音靈符閃動,讀過之後大喜過望,連聲道,“儒風門來了!儒風門方才傳訊,說即刻便派弟子前來鎮邪!”

  果不其然,未及一盞茶的功夫,天際邊忽然一層青雲滾滾淌來,離近了,哪里是什麽雲團,而是黑壓壓上千人,各個青藍鶴麾,整齊劃一,如破空雁陣,禦劍前來。

  為首兩人,正是南宮駟與葉忘昔。

  南宮駟騎著他的妖狼瑙白金,臂挽玉弓,背挎箭囊,威風凜凜,少年人的囂張輕狂盡數寫在臉上。

  葉忘昔則依舊一襲黑衣,裹著一件繡著儒風門仙鶴圖騰的披肩,眉目間七分英俊,三分秀麗。

  “這什麽情況?!”

  南宮駟一看到那破破爛爛的禦守結界就炸開了,竄著火花的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一圈,直接略過了下修界死生之巔那群人。落到了唯一還配和他對話的碧潭莊莊主身上。

  “李無心!這結界都裂成這樣了,你們傻站著,不知道補嗎?!”

  李無心雖然年紀遠比南宮駟大,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大派掌門的獨子,竟被訓的老臉漲紅,卻硬憋著,憋出個笑臉來。

  “南宮少主,你有所不知,不補結界,乃是薛掌門的意思……”

  一句話,把燙手山芋丟給了薛正雍。

  “死生之巔?”

  南宮駟看了薛正雍一眼,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冷笑還是別的意思。

  而後他揮了揮手,對自己的親隨道:“去他媽把這破鍋給補了,啰里啰唆,還以為多大點事兒。”

  葉忘昔想要攔他:“少主——”

  南宮駟卻根本不正眼瞧他,更奇怪的是,宋秋桐也來了。但她今日卻沒有站在葉忘昔身邊,而是侍立於南宮駟左右,依舊是白紗遮面,低眸斂氣,極乖順的模樣。

  儒風門的弟子行事毫不拖泥帶水,且只聽自己門派首領的吩咐。尤其是南宮駟那匹野馬養出來的親隨,一行人根本不聽勸阻解釋,齊刷刷上前就開始布陣結印。

  “住手!”

  薛正雍方才打斷四五個人的招式,一回頭,卻見另一個弟子已經結了個修補之印,一道藍光朝著結界裂縫處打去。

  薛正雍陡然失色,喊道:“玉衡!!”

  “砰!”的一聲,火光四濺。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有一道血紅雷霆劈落,硬生生將那修補之印截殺在裂縫前!

  眾人擡頭,只見一個青年持著柳藤禦劍立於空中,正守著結界的位置。那青年眉眼原本生的很是燦爛和氣,像生來帶著暖意,然而此時他目光淩厲,眼神如炬,手中擎著的柳藤更是血光流溢,每一片葉子都濺著火焰。

  墨燃眉鋒壓得極低,於空中,森然道:“我他媽說了,誰都不準動這個結界。你們這些新來的是聾嗎?聽不懂人話?!”

  他雖厭憎楚晚寧,但那怎麽說都是他們兩個人的私怨。

  無論前世今生,除了他自己,誰要動楚晚寧一根頭發,墨燃都會想要了那個人的狗命。

  他說過,他討厭的人,只能他來殺,他來毀,他來欺負。

  他盛怒之下,不免透出幾分上輩子的暴戾,整個人氣場又哪是平時那個嘻嘻哈哈,招貓逗狗的紈絝公子?

  莫說儒風門的人,便是連薛正雍、薛蒙、甚至是師昧,都看著這樣的墨燃,一時楞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1.0在這一章的最後簡直是被狗子0.5上身了,拾回了他的王八之氣哈哈哈哈,那就算他是狗子0.75~

 

 

94 本座再見天裂

  南宮駟面色不悅, 目光沈熾,像翻滾著鐵水。

  他的視線逡巡而過, 在墨燃烈紅色的神武上停駐片刻,旋即移開。

  “這誰?”

  葉忘昔道:“他是死生之巔的公子, 姓墨。”

  “墨?”南宮駟皺了皺眉頭, “幾年前剛撿回來的那個?”

  “嗯。”

  南宮駟瞥了葉忘昔一眼:“你認識他?”

  “桃花源曾同住一院。”

  南宮駟冷笑一聲, 也不知是什麽意思。只是葉忘昔見他這般反應,清俊臉龐蒼白了幾分, 睫毛垂落, 而後抿唇不語。

  “既然他要再等,那買他個面子好了。”南宮駟說道,“小小年紀就是神武之主, 我倒想看看是他有什麽能耐。”

  墨燃卻沒空理會儒風門,他回過身去,衣袂在風中獵獵翻抖。結界已經破了, 剩下的時間不會太多——

  楚晚寧, 你還沒好嗎?

  唰!羅纖纖的指爪勾破了紗簾,白帛飄飛, 素色緞子被震成千片落雪。

  楚晚寧只覺一陣極為熟稔的氣息襲近,驀然反應過來,睜大了雙眼:“天問?!”

  不。

  不是天問。

  他與她交手, 她身上有種似極了天問的靈力。

  陳家大宅內帳如薄靄,鎖著一個生魂,一個厲鬼。堪堪交手十余招, 楚晚寧心中謎團逐漸雲開霧散,陡然間想通一節,醍醐灌頂,驟時明白。

  “摘心柳……”

  羅纖纖早已死了,火化成灰,當時就只能依靠著陳老夫人的肉體作祟。沒理由現在反而能化出原貌。

  那個神秘人,是拿了一段摘心柳的枯藤,給她暫塑了個居舍,用以還魂。

  外頭烹熟的人心,蒸騰的煙霧。金,水,火,土,都在等著羅纖纖這個“木”,摘心柳之身。

  那人究竟要做什麽!

  難道他費盡心機,只為讓羅纖纖能重得肉體,殺去鬼界與陳伯寰雙宿雙飛嗎?誰能為了她做到這個地步?

  她的親人早就都死了。

  親人……

  親人!!

  楚晚寧心中一動,血液激湧。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當時見到羅纖纖時,她與自己說過的一段話——

  她有一個哥哥,很多年前,便走失了……

  是他嗎?

  “擋我者,不可活!”

  羅纖纖是實體,楚晚寧是生魂,雖然她的靈力遠不及他,但以實對虛,終究一時難分高下。

  眨眼間,她鮮紅的指爪又直朝著他的心腔刺來,恐魂魄受損,楚晚寧驀地閃避開,反手在她額角一點。

  “沒用的,你試多少遍都一樣!凈化咒傷不到我!”她獰笑著,仰天長嘯,引召四面八方的彩蝶鎮屍群。

  “爾等孤魂野鬼,何不聽我號令!鹹集於此,飲血屠戮!”

  可怕的嚎鳴聲驟然響起,彩蝶鎮雜亂無章,胡亂暴動的無心僵屍聽到她的召喚,紛紛朝著陳宅湧來。

  僵屍如潮水,此起彼伏,嘶吼如驚濤,淬於風中。這令人遍體生寒的吼喝聲,便如那沙場吶喊,剎那間傳遍百里,無論結界內外,皆能聽清。

  界外,眾仙士盡是悚然。

  界內,楚晚寧孤身應戰。

  他只影一人,魂魄伶仃,一襲白衣立於羅纖纖對面。她在縱情長笑,眼底盡是瘋狂與兇煞。他君子如竹,聞百鬼行來而不色變,只是眉宇壓得很低,眸間似籠一層陰霾。

  “羅纖纖,你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一些話嗎?”

  “嗯?”她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不由微楞。

  楚晚寧在她出神間,已是白衣招展,掠上了陳宅庭院之頂,一雙纖塵不染的絲履落在檀黑瓦沿。

  “你曾說過,你從未想過要當個厲鬼,也說過,你並不曾想害人。”

  余音落,四野風颯。

  楚晚寧舉目望去,黑壓壓的屍潮自八方湧來。他微微蹙起眉,忽然間廣袖一召,陰風吹著生魂的衣擺簌簌翻飛。

  他兩手之間,驀地亮起一籠金色輝光。

  “得罪了。”

  忽然間,萬道柳藤拔地起!!

  彩蝶鎮血水橫流,死屍遍布的地面,瞬時裂開千萬道口子,一根又一根粗壯的柳樹破土而出!它們無不流溢著耀目金光,猶如成千上萬的鎖鏈,將疾奔的屍群一一扼住!

  楚晚寧雙目闔實,長發在溪石寒雪般的面容前吹得紛亂。

  他低沈道:“天問,萬人棺。”

  驀然擡眼,目如焰電。

  那排排金色垂柳,忽然光明大熾,無數茂密的枝葉叢叢生出,將那些猶在咆哮掙紮的僵屍困頓其中,緊接著,每一棵柳樹都裂開了一道縫隙,隨著裂縫洞開,樹木將死人統統裹挾其中,猛然封印。

  萬人棺。

  最大的一株垂柳,自陳家宅院中心拔起,似利箭逐風,追著不斷閃躲的羅纖纖而去。

  但那羅纖纖得的是摘心柳做的身子,摘心柳、天問、見鬼,乃出一體,都是勾陳上宮自神界帶入凡間的樹種,一時間天問化出的萬人棺竟追不上羅纖纖那嬌小迅敏的身影。

  她艷紅的繡金鳳袍在風中翻滾如浪,巨柳隨之越拔越高,刺破結界,直沖霄漢。

  結界外的人被這裂空之木驚得啞然,有靈力弱的,已經支持不住,被宗師級強悍的氣息鎮得雙膝發軟,撲通跪地。

  隨著天問之靈化出的柳樹越長越高,幾可上接皓月,楚晚寧的靈力已釋放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彩蝶鎮周圍的修士有的已眼瞳流血,就連南宮駟這樣的修為,竟也難以呼吸,胸悶心慌。

  南宮駟咬著牙:“死生之巔,竟有這樣的人物?玉衡長老?”

  李無心在旁邊定著心氣,他畢竟是一莊之主,尚且能撐,說道:“南宮公子,這個人,是楚晚寧啊!”

  “什麽?!”

  南宮駟在如此強壓下,陡然驚駭,竟“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是楚……宗師?”

  “少主,莫要再多言。”

  見他受傷,葉忘昔擡起手,點了南宮駟兩個穴位,又輸與他些許靈力。豈料南宮駟並不領情,猛地掙開他,狠狠一抹唇上的血,道:“你別碰我。”

  “……”

  “葉公子,還是我來吧。”宋秋桐是蝶骨美人席,所受影響不大,她盈盈上前,一雙眸子嬌怯地望了望葉忘昔,小聲自薦道。

  葉忘昔卻不似與她初見時那般友善,竟然沒有去理睬她。

  宋秋桐在他這里碰了釘子,又轉頭去水眸汪汪地看南宮駟,南宮駟對她的態度卻比初時好了不少,但也道:“不需你幫忙。我只是多年未見故人,一時吃驚。沒那麽虛弱,你要有閑暇,照顧別人去。”

  這邊宋秋桐與儒風雙公子的事情,墨燃卻是沒有註意到。

  他已落回楚晚寧的軀殼旁邊,仰頭見楚晚寧的生魂與羅纖纖鬥得正酣,再看那枚被幾千株柳樹暫封的屍群,不由心驚肉跳。

  需知這樣的法術,即使是正常狀況下,用起來也是極耗靈氣的。何況楚晚寧尚在靈魂出竅?

  這個人的實力,究竟是多深不可測……

  未及想完,忽聽得一陣裂空驚呼。

  摘心柳的枯藤終是敵不過天問,羅纖纖在高空孤月之下被柳藤縛住,繁茂的枝葉很快將她吞噬到無法看見,參天巨木將她包裹到裂開的樹洞里,然後那直參雲霄的古柳才慢慢地低矮,慢慢地降下,最終於尋常古木大樹齊平。

  此時結界已盡數碎裂,然而天問化成的萬人棺鎖著那一具具僵屍,因此一時間並無危恙。

  薛正雍不敢松懈,指揮死生之巔其余人等分別鎮守於每棵柳木前,以防萬一。而其他人則隨大流直奔陳宅大院。墨燃因情況緊急,也沒有多想,打橫抱起了楚晚寧冰涼的身體,也朝那邊過去。

  眾人趕到時,鎖住羅纖纖的那株古柳已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一口棺材,她躺在其中,面目時而猙獰,時而悲切,眼神時而兇狠,時而哀傷。

  她口中不斷變換著兩種嗓音,一種是瘋狂的,直喊著:“為何阻我!!為何阻我!你們都該去死!都該死!!”

  一種又是柔弱無助的:“閻羅哥哥,是你嗎……來的人是你嗎?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傷人……求求你……”

  那兩種嗓音往複交替,良久後,棺內一片死寂。

  到此時,楚晚寧生魂的靈力已近極限,不能支撐,但他竟靠著心念,最後往棺內女子的眉心一點。

  “汝乃何人?”

  女鬼合著的眼眸緩緩睜開了,里頭依舊一片猩紅。

  李無心失聲道:“不好!!”

  正欲劈身上前,取了卿卿性命,卻被楚晚寧淩空一點,一道雷霆落下,阻了他的路。

  “楚晚寧,你——!”

  楚晚寧不曾理他,盯著棺中緩緩坐起的那個嬌弱少女。

  她舒開血紅眼眸,然而里面卻沒有半寸殺氣,反倒是茫然慌張的,低聲道:“妾身,羅纖纖。”

  楚晚寧聽到她的回答,終是松了口氣,睫毛垂落,生魂渺去。

  過了一會兒,墨燃懷里的男人輕輕動彈了一下,墨燃忙把他放下,讓他靠在廊柱旁,單膝跪地,與他平齊,說道:“師尊,你回來了?”

  楚晚寧的鳳目有瞬間失神,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籠起焦點。

  他看了墨燃一眼,靈力耗得多了,他又是靈核單薄的人,因此顯得有些虛弱,臉色並不比生魂出竅時好多少,還是那麽的蒼白。

  “嗯……”楚晚寧應了,原地靠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地扶著廊柱起身。

  他緩步走到羅纖纖面前,低眸望著她。

  羅纖纖微微張大了小嘴,怔楞地看著他:“閻羅哥哥……我怎麽會在這里?發、發生了什麽?”

  “旁且不多說。”楚晚寧雖有些虛弱,但目光卻炯然銳利,他單刀直入地問,“告訴我,給你做了這個身體的人是誰?此事事關重大,你可還記得?”

  “我……”

  楚晚寧等待著,指甲因為緊張,而近乎掐斷在石柱上。

  “不是很清楚,但有些印象……”羅纖纖喃喃道,“是個男子,他……他……”

  一邊的薛蒙也著急:“再想想!”

  羅纖纖費力地回憶著:“我當時混混沌沌,實在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是我聽到他的聲音,有點北方的腔調……好像是……好像是……”

  “啊!!”她忽然驚呼,面露恐懼之色,“我想起來了!是他!是他!!!橘子!!偷橘子!!!”

  “什麽橘子偷橘子,亂七八糟的……”薛蒙嘀咕道。

  但楚晚寧卻當即明白了——她說的是,她小時候遇到的那個砍掉了橘子樹的瘋子!

  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是誰……

  臨沂,難不成會是儒風門?

  是……

  然而此時,天空中忽然炸響一聲驚雷,籠在彩蝶鎮上方的珍瓏棋局忽然紅光大盛。

  薛正雍道:“不好!”立刻高喝道,“看緊了身邊的萬人棺!!恐是那個布棋局的人已經發覺,要動靜了!!!”

  彩蝶鎮霎時飛沙走石,煙塵四起。

  眾修士嚴陣以待,以背相抵,長劍當胸。

  楚晚寧眸色一暗,對羅纖纖道:“起來!你體內有那人留下的一枚白子,莫要再受制於他,我替你驅出,白子落後,你馬上離開,自去地府輪回,絕不可再於凡間久留!”

  說著掌心凝光,朝羅纖纖心口淩空拍去。

  然而靈力過處,竟並未感到珍瓏棋局的白子之力。

  楚晚寧驀地一凜,忽然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電光火石間,他幾乎是下意識覺察到危險,朝羅纖纖道:“快走!”

  來不及了。

  “啊!!!!”

  只聽得一聲尖銳慘叫。

  天空的珍瓏棋局陣心,一道血光擊落,以雷霆之勢劈在了羅纖纖柳藤做成的軀體上。

  “轟!”

  火光欺天!

  “羅纖纖!”

  少女的身影在火海中很快變得扭曲,渺然,一縷香魂升上天空,與焦臭的濃煙混在一起。

  魂與煙顫繞,煙與魂凝合。

  原本羅纖纖站著的位置,忽然沖天而起一道碧色光陣——

  “木靈精華?!”

  楚晚寧剎那間血色褪的幹凈,目光狠極兇極,他想錯了——他想錯了!!想必羅纖纖生前必是個木靈氣極高的人,那個幕後推手根本不是在以金火水土供養木屬性的摘心柳,而是在等著怨氣聚合成驚雷,劈於羅纖纖身上,讓她的怨魂,成為暫活·摘心柳的源泉!

  金木水火土,五靈俱全。

  他要做什麽,眼下都可以做了……

  楚晚寧仰頭看著天空,每個人都看著上方,木葉蕭瑟,一時間平靜得可怕。

  而後,忽然之間。

  大地震顫!!

  幾乎是和墨燃他們曾經在桃花源幻境中看到的臨安古城一樣。

  彩蝶鎮的上方,撕開了一道巨大的紫黑色裂口,里面像是裹挾著無數血雨腥風,死病怨痛,猶如一道惡魔之眼,緩緩睜開。

  李無心指著那個裂口,顫聲大喊:“無間地獄——無間地獄的結界——破、破了!!!!”

  “彩蝶鎮上方的天穹已裂,鬼界之門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元旦快樂~~新年快樂~

  狗子:是狗年呢……大家狗年快樂~~

 

 

95 本座前世之劫

  陰陽兩界的薄膜早已不如上古時期穩固, 小破小漏是常有的事,並不會引起修士們莫大的驚慌。

  然而此時, 一道血瞳橫貫高空,剎那間天地色變, 飛沙走石。

  竟是百年一遇的浩大天裂!

  在場諸人, 除了墨燃, 誰都沒有真正親身經歷過這樣的無妄災劫。因此無論是蒼髯皓首的李無心,還是百經沙場的薛正雍, 是上修界的儒風門, 還是下修界的死生之巔,粥粥上千人,俱是駭然無措, 不知該如何應對。

  而墨燃更是如遭雷殛,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似乎從他前世撲來,磨牙吮血, 殺人如麻——

  就是這場天裂!

  前世, 師昧就是死在這場天裂之中,他那時與楚晚寧共補結界, 卻因靈力不支,被蜂擁而出的萬鬼反斥,自高天墜落……

  可是那分明是三年後才該發生的事情!墨燃是那麽清楚地記得那個雪夜, 除夕方過,空氣中猶還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雪地上尚有細碎的爆竹殘紅。前一夜他才與大家一同守了歲, 飲了屠蘇酒。

  墨燃喝得微有醉意,擡起眼眸。

  融融暖燭下,師昧的眼眸似泛著盈盈春水,無論從哪個角度瞧去,都是含情的。

  死生之巔好熱鬧,觥籌交錯,笑語歡聲。

  他那時候想,這樣真是好極了,哪怕不去驚擾自己喜歡的人,就一輩子這樣遠遠看著,陪著,也是好的。

  華筵散去,眾弟子相攜歸家。他與師昧一同打孟婆堂回去,滿地霜雪流淌月華,他見師昧有些冷,於是脫了外袍,不由分說披在對方肩上。借著些許酒意,他小心翼翼地多看了他兩眼。

  美人如新雪,皎皎不可唾。

  “阿燃。”

  “嗯。”

  “你今日喝得有些多啦。”

  “哈哈,有嗎?”墨燃笑,笑了沒兩下,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師昧微涼的雙手溫柔地捧了他的臉,於是滾燙的臉頰變得更熱,墨燃睜大眼睛,那一瞬間有些顫栗。

  師昧微笑著,對他說:“怎麽沒有,你看你,三杯熱酒入喉,臉都紅了。”

  “是、是熱的吧。”

  墨燃笨拙地撓頭,臉上卻愈發燒得厲害。

  那時他是多好滿足,喜歡一個人,不用得到,不敢奢想。

  那人只是摸了摸他的臉,他就覺得已是上天厚待,惶得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楞楞的。

  墨黑溫潤的眸,溢著驚喜與感激。

  二人在寢居前別過,師昧披衣離去時,曾逆著那滿地瀲灩雪光,側過臉朝他又笑一下。

  “阿燃。”

  他本來都欲走了,聞言像個陀螺似的,倉倉惶惶急急忙忙轉過了身,唯恐錯過什麽。

  “在,我在!”

  “謝謝你的衣裳。”

  “沒什麽!反正我熱!”

  “還有啊。”師昧目光愈發溫柔起來,近乎可以讓長冬過去的那種暖,“阿燃,其實我……”

  砰的。

  遠處有煙花炸了一朵。

  墨燃沒聽清他說什麽,又或許其實師昧當時並沒有再說下去。

  待周遭寂靜下來的時候,師昧已經推開了自己寢居的門扉。

  墨燃急了,忙要喊住他:“等等,你剛剛說什麽?”

  對方卻難得捉弄,眨了眨眼:“好話只講一遍。”

  “師昧——”

  但那勾魂攝魄的人,卻依舊不遂墨燃心願,只留了半張露在暖簾下的清麗容顏。

  還有讓墨燃一輩子都忘不掉的淺笑。

  “不早了,我去睡了。明早醒來,我若還是想與你說。”

  他頓了頓,柔軟的睫毛含羞草般垂落。

  “我就再告訴你……”

  豈料,天裂與黎明接踵而至。

  墨燃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師昧的那句話,他一生中最柔軟的舊夢,被染成了猩紅色。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猶記得師昧半卷暖簾後微笑的臉,那麽好看,那麽溫柔,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甚至覺得那是無限深情的。

  他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余生里,繼續那悠長的夢。

  夢里師昧對他說了喜歡,他笑著醒過來,很開心,甚至開心到忘了師昧死了,忘了往事匆匆不可回頭。

  他就那麽開心地笑著,想著從今往後,要給心愛的人做一些什麽吃的好,這般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值得苦惱一番的。

  可是總是,笑著笑著,淚水就滾滾淌落。

  他把臉埋到掌心里。

  那一年除夕雪夜,散在風中的話,他終究是再也不得知了。

  萬里重雲破,無間地獄開。

  無數惡鬼邪煞自裂縫中奔湧而出,猶如千軍萬馬掠地攻城。周遭的慘叫把墨燃猛然從回憶中驚起。

  他幾乎是瘋了一般,在渾沌湍急、章法全失的人群中焦急地喊,淒惶地尋——

  “師昧!!”

  “師昧——!!師明凈!!”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為什麽三年後的天裂會驟然提前。

  我不知道現在的我還能不能保護好你。

  但是我不能看你再受傷,不能看你再死去……

  求求你活下去……

  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立刻強大到足以庇護你,是我太笨,沒有把一切想的周全,你在哪里……

  “阿燃……”

  兵刃交疊中,忽有個模糊的聲音,渺渺傳來。

  “師昧!!”

  他看到他了,在薛蒙身邊,正以水靈為屏,阻著撲殺而來的惡鬼亡魂。墨燃幾乎是不管不顧地朝他奔了過去,嗓音哽咽,眼眶盡紅。

  “狗東西你,你快過來搭把手!”薛蒙以一當十,但那一波波屍潮猶如流水般無止無息,他額頭漸漸滲出細汗,銀牙咬碎,“快來!”

  何許他再言,墨燃縱身掠起,紅光閃過,見鬼應召而至。

  手起藤落,面前一排鬼魅被神武抽得魂魄盡散,霎那碎為齏粉。墨燃扭頭朝師昧喊道:“你別走遠,過來我身後!”

  “我想去幫師尊……”

  “別過去!!!”墨燃聞言,幾近悚然!

  他決不能讓師昧再在這場混戰中與楚晚寧靠近。

  前世的畫面在不斷地和眼前場景融會交疊。

  ——當年,也是同樣一句話。

  “我想去幫師尊……”

  “好,你快過去,師尊那邊會安全些,別離開他,讓他護好你。”

  多麽荒謬……

  讓他護好你。

  楚晚寧,楚晚寧,墨燃算盡了一切,卻忘了那人是楚晚寧啊!

  無情無義,冷血至極。

  滿心滿腦子的天下蒼生,自己徒弟死了卻都不管!

  “別去他那里!他自己能應付!”

  兩世的重疊讓他頭皮發麻,墨燃雙目赤紅,朝師昧怒喝道,“哪兒都別走,留下!”

  “可是剛剛師尊法力損耗那麽大……”

  “死不了!管你自己!”

  他說著,眉目怒豎,朝著滾滾襲來的僵屍又是狠狠一鞭抽去。剎那血肉橫飛,腦花四濺。

  靈力雖遠不如前世,但一招一式盡是純熟,這百戰之軀,曾與葉忘昔、楚晚寧這般高手交鋒,縱使兇屍百萬,竟也無懼。

  天空中的裂痕越來越大。

  無間地獄里沈浮了百年的鬼魅便如狂沙暴雨般泄入人間,更混入那些趁著陰氣大盛,掙脫了柳藤束縛的彩蝶鎮僵屍,場面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可怖。仿佛是滾油里傾了水,鍋鑊里沸反盈天,好不熱鬧。又像是蝗蟲撲向了谷子地,惡鬼抓著活人啃噬,死生之巔的人因往日小打小鬧不少,尚能應對。但儒風門和碧潭莊卻徹底遭了殃,多少修士慘呼哀號,鮮血一飈數丈高!

  楚晚寧離得遠,墨燃暫且看不到他的狀況。

  倒是無意中在滾滾人海里看到了葉忘昔和南宮駟,那兩人雖不對盤,但打起架來招式卻像得驚人。

  只見得葉忘昔棄了長劍,手中藍光起,召出一把長弓,南宮駟亦是臂挽彎月,兩人相互看了一眼,錯肩而過,各自奔赴兩邊,朝著屍群最密處搭箭撐弓,拉滿弦。

  嗖!

  二人幾乎同時落箭,白羽裂空,聲如雁鳴。

  箭鏃淬靈,四下散著風刃,所過之處,邪靈紛紛被撕裂絞殺……

  南宮駟面露得意,反手去背後箭囊抽箭。

  豈料卻摸了個空。

  “沒了?”

  “這里。”

  未等他惱火,葉忘昔已丟了一束白羽箭給他。

  “你總不願多帶一些。”

  “……哼!”

  南宮駟嗤了一聲,但情況危急,他也沒這心思與葉忘昔擺譜,接了箭,兩人又沈入了各自的廝鬥中去。

  轉眼間半個時辰已過,兇靈擊退得多,但從鬼界湧來的更多。

  李無心一劍斬殺十余個魂靈,扭頭朝薛正雍喊道:“再這樣不行,招架不住的。讓人補結界啊!”

  薛正雍看了一眼彩蝶鎮遠處,四個方向分別有四面金色光陣。

  他喘了口氣怒道:“說的輕松,這個結界你能補嗎?你這里還剩會補結界的人嗎?”

  “我——”李無心黑著臉道,“結界一術,非我派所長。”

  “那你他媽的就閉嘴!你當有幾個玉衡?楚晚寧在守著四個陣腳,不然這些死鬼沖出重圍,很快就會殺遍整個蜀中,修仙的都支撐不了,不修仙的豈不馬上就完了?”

  “蜀中完了總比修真界大亂要好,你再不讓人過來補天裂,恐怕這事情就再難收場!”

  薛正雍聞言大怒,鐵扇一甩,罡風斬向厲鬼時,也似是無意地擦破了李無心的臉頰:“就你們上修界精貴,下修界天生就該為你們死嗎?”

  “你不要胡說八道!我說的是棄卒保車!這天裂要是發生在我碧潭莊,我也一樣會犧牲全門,保天下太平!”

  “好大的口氣,李莊主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薛正雍虎目圓睜,怒極反笑,“鬼界入口在我蜀中,千世萬世都不會移到你碧潭莊去,看來死生之巔是可滅門千萬次,來保一個天下太平了!李莊主,你可真會說。”

  兩人正邊打邊爭,膠著不下時,忽見得一道雪色光輝自西方天際拂掠而來。

  未及看清來的是什麽敵是友,就聽得雲端傳來急風驟雨般細密緊湊的錯雜琴音,陣陣爭鳴,弦弦掩映,猶如天降瓢潑,又似萬箭穿林,明明未見兵刃,卻覺刀光劍影無所不在,鐵騎長嘶烽火連城。

  “昆侖踏雪宮!”

  薛正雍倏忽擡頭,望著那滾滾而來的一片雪色,離得近了,果見是一群禦劍而來,身穿著雪霧綃衣,身邊飄卷著桃花花瓣的仙君。他們無論男女,長相都極為柔美,因心法原因,容貌也盡數停留在二十出頭的模樣。

  踏雪宮的人或立或坐,半數人懷里抱著琵琶,半數人膝前橫著古琴,那嘈嘈切切泠泠清清的樂聲便如此自天穹流下,令滿地惡鬼僵屍都不由地發出痛苦哀鳴,卻又如被天羅地網所籠,不可脫身。

  為首一男子,淺金發色,碧玉雙眸,五官極是深刻。他穿著雪色綃衣,襯著一水滴額墜,衣領里探出一枝纖細脖頸,宛如瓷瓶里扡著的芳菲。由昆侖雪冷,素衣之外還披著一件狐裘,更顯沈靜雍容。

  此人懷中也抱著一張玲瓏剔透的琵琶,蹙著眉頭,修尖長指撚攏琴弦,無數灼灼桃花在他琴聲中繞他而舞。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高功成。”

  琴聲微緩,他垂眸看到薛正雍等人,正欲稍作言語,忽聽得遠處一個人怒喝道:“梅含雪!怎麽是你這狗東西!”

  喊話的人正是薛蒙。他一邊怒喝著,一邊掠身到梅含雪禦劍之下,仰頭罵道:“昆侖踏雪宮怎的派了你這麽個不靠譜的玩意兒來幫忙?”

  葉忘昔聞聲回頭,見了那飛花飄雪的撫琴男子,亦有薄怒。

  “……是他?”

  南宮駟:“什麽?這個你也認識?”

  “算不上認識。”葉忘昔見了梅含雪也不高興,不過薛蒙是沖上去罵人,他是轉頭就走,只丟下一句話來,“打過一架而已。”

  南宮駟有了些興趣:“哦,他身手如何?”

  “呵。”葉忘昔冷笑一聲,“他打架全靠女人,你說如何。”

  南宮駟:“……”

  作者有話要說:  來嚕!

  上輩子讓狗子從一個普通人,黑化成踏仙君的天裂之戰,狗子把頭伸出來!落刀!

 

 

96 本座今生之恨

  無怪葉忘昔鄙夷, 這梅含雪正是當時在桃花源,那位引得無數女修爭風吃醋的“大師兄”。

  本以為來的是個厲害的, 誰知道卻是個靠皮相吃飯的小白臉,南宮駟頓時又沒了興致, 掉頭殺敵去了。

  梅含雪看了一眼薛蒙, 目光里透著些無奈, 卻也沒有理會他,而是低眉信手, 撥動數次琴弦, 踏雪宮百名修士聽了琴聲,四下散開——

  “琴部,奏瑤光曲;琵琶部, 行破陣舞。”

  隨著他令下,那些撫琴弄弦的人瞬時改了手下樂章,無數湍急的金石之聲在半空匯集, 響徹行雲。

  一時間鬼魅迷迷瞪瞪, 竟都停下了廝殺,在原處伸長了脖子, 茫然顧盼著。

  李無心見此情形,想起昆侖踏雪宮的人不但擅樂,也頗懂結界修補之道, 心下大喜,仰頭喊道:“梅賢侄,你可會補這天裂?”

  梅含雪也不在意他這聲“梅賢侄”喚得惡心, 只答道:“無間地獄的天漏,非我之力能夠補全。”

  “啊,這……”李無心的臉色白了白,終是拂袖長嘆,“唉!”

  “含雪,彩蝶鎮四面結界,你可鎮守的住?”

  說話的人是薛正雍,因死生之巔與踏雪宮素來交好,梅含雪見了熟悉的長輩,先是抱著琵琶行了一禮,而後道:“可以一試。”

  “太好了!”薛正雍擊節道,“你去守著四方結界,別讓鬼祟湧到外面去。再把玉衡喚回來——”

  “玉衡長老?”

  “啊,瞧我這記性,都忘了你從沒見過玉衡。但沒關系,你過去就知道了,就是那個正守著結界的人。”

  “好。”梅含雪頗為沈穩,劍勢一偏,猶如颯踏流星,往彩蝶鎮邊緣飛去。

  南宮駟一搭三箭,朝三個方向射殺出去,弓弦嗡鳴間,見梅含雪翩如驚鴻,踏雪宮諸人以琴音亂敵,不由吃驚,對葉忘昔道:“此人實力如此了得,怎麽被你說成了靠女人打架的小白臉?”

  “……”

  葉忘昔也頗為不解,但這時鬼祟行動正緩,是扼殺良機,因此他也不去多想,只對南宮駟說“大約當時對招,他未用盡全力”,而後便專於斬敵,不再多話。

  十大門派,此時四大已至,應對天裂便不再那麽狼狽不堪,但仍是十分吃力。

  地上亡魂雖因踏雪宮的琴聲而凝滯,但鬼界血眼中卻有更多的兇煞嘶吼著湧出。踏雪宮諸人皆立於半空中,且奏樂時不能分出手來自護,因此那些妖邪紛紛沖向了雲層四方的琵琶陣和古琴陣。

  踏雪宮諸人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另換禦陣之樂彈奏。於是退敵驅魔的曲聲霎時弱了不少,地面上的兇靈頓時又如急蟻般湧動而起。

  更可怕的是,隨著鬼界之門開得越來越大,一些戴著鐐銬的高階厲鬼,也因吸取了大量人界元陽,居然掙開了禁錮,轟然湧入凡間。

  這些鬼怪與先前不同,他們屍身與怨靈合一,更為兇暴,靈力更高,尋常修士根本無法單獨阻攔,更有落單的弟子被他們一掌掀翻,白骨森森的指爪猛地插入活人胸肺——

  噗的一聲!

  腥血四濺,修士飽含靈氣的心臟被這些高階兇靈饕食大嚼,血水順著兇靈腐爛的臉龐不住滑落。

  嘴里叼著殘肉碎血,兇靈實力更甚,又猛地撲入人群中,像獵豹般尋著新的獵物撕咬。

  霎時間紛亂一片!

  薛正雍喝道:“結陣抱團,不要亂跑,不要落單!”

  但還是有驚慌失措的人一邊哭喊著,一邊四下逃竄。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重,潮水般的邪祟,潮水一般的死人……

  南宮駟正開弓拉弦戰得酣暢,忽有一吊死鬼吐著血紅舌頭,猛地纏住了他的腰身,利爪朝他當胸直刺。

  葉忘昔離得遠了,回頭時一向沈靜的臉龐,霎時變得蒼白——

  “阿駟!!”

  “公子!”

  危急關頭,宋秋桐持了佩劍掠來,猛地紮進那吊死鬼的臂膊。但她先前連人都沒有殺過,何況是這樣猙獰的鬼怪,一劍刺下就駭得松了手,長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吊死鬼狂怒之下猛地朝她揮出一擊,南宮駟收弓換劍,格擋在她身前,朝她喊道:“你躲遠點,快走。”

  宋秋桐淚光瑩瑩,說道:“秋桐之命是儒風門救的,此時又怎能離開……”

  南宮駟不擅應對女人,但見她身姿柔弱,目光堅毅,心中一動,卻不由暗罵一聲,“葉忘昔!!”

  “葉忘昔!你給我滾過來!把她給我護好了!”

  葉忘昔浴血而來,英俊的臉龐上盡是汙漬,他一把抓住宋秋桐的胳膊,嚴厲道:“找秦師兄去,不可亂跑。”

  “我不走,我還是能幫上忙的。”她哀求道,“少主,我想留在你們身邊。”

  “葉忘昔你護著她!”

  葉忘昔的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他如此君子之姿的人,顯少會有如此憤怒形於色的樣子。

  “南宮駟。”齒間每個字都是顫抖的,破碎的,“我看你是昏了頭。”

  說罷再不理睬他們二人,自己持劍掠起,遠匿在了滾滾屍潮中。

  高階兇靈愈來愈多,它們混在人群中,猶如尖刀劃破魚腹,剝去魚鱗,粘膩閃光的鱗甲染著幽紅血絲,浮浮沈沈。

  每個人都變得自顧不暇,惡鬼包圍著活人,想要把他們每個都拆吞入腹,拖入無間地獄。墨燃、薛蒙、師昧三個人以背相抵,抵擋四方,然而圈子卻越發窄小,刷的一聲薛蒙斬斷了一具兇靈的胳膊,汙血尺高。

  進攻的鬼祟見這人強橫,便繞過去,都撲往師昧那邊,師昧雙手結印,但因氣力漸弱,水光之陣時暗時明……

  眼見著再難抵禦住,墨燃將心一橫,道:“師昧,你開個守陣,薛蒙躲進去。”

  “什麽?”薛蒙一聽大怒,“你要我做縮頭王八?”

  “聽我的躲進去!都什麽時候了還較勁,這麽多鬼我們殺的過來嗎?”

  師昧道:“阿燃你要做什麽?”

  “別多問,按我說的去做。”墨燃放緩語氣,“沒事的。”

  包圍圈漸為逼仄,墨燃催促道:“快點,再遲就來不及了。”

  師昧只得轉化咒符,升起一道藍色的禦守光陣,將自己和薛蒙籠在其中。墨燃見他陣成,忽得抽出袖箭,一抹手掌,將滾滾鮮血灑在陣上,以留下自身靈力。而後他目光沈熾,低喝一聲:“還不幹活?!”

  見鬼聞聲,光焰大盛,每一片柳葉都被血紅的靈氣裹挾著,猶如墜在藤上的尖刀,整段柳藤忽然延出丈長,墨燃閉上眼睛,腦海中是楚晚寧幾次使出殺招的模樣,再睜眼時,眸中映著無數魑魅魍魎猙獰的嘴臉。

  他持著見鬼淩空抽了一擊,火星爆裂,四下飛濺。

  墨燃揚起手,衣擺獵獵。

  那一瞬間,他的身影似乎與腦海中楚晚寧的身影重疊,兩個人的動作近乎貼合,毫無二致。

  “風。”

  摧枯拉朽!雲急天低!

  在墨燃身後的兩個人,只看到一朵巨大的猩紅色光陣猶如地獄紅蓮灼灼盛放,強風過地,猶如千萬片無影之刀,見鬼在墨燃手中舞成虛影,所過之處飛砂揚礫,無數兇靈被這裂岸驚濤的氣流席卷裹入,瞬間絞成碎末肉渣!!

  楚晚寧天問群殺之“風”。

  墨燃竟已學得九分相似……

  狂風漸止,周遭茫茫一片,俱是屍骨無存,片甲不留。

  回過頭,薛蒙和師昧臉上盡是驚愕之色,墨燃來不及高興,只覺得自己平日里學得還遠不夠好,若能即刻回複當年修為,這區區鬼界缺漏,又哪兒會讓他們這般捉襟見肘。

  “看那邊!”

  忽然遠處有人這樣喊了一聲。

  眾人齊齊擡頭,但見天空中好幾個方向,各有衣著不同,靈氣不一的幾個禦劍之陣襲來。

  無間地獄的天裂終於驚動了上修界的所有門派,隨著那一柄柄光劍落地,或是霖鈴嶼諸人靈秀清麗,或是無悲寺大師寶相莊嚴……凡此種種,應接不暇。

  十大門派的人,終於到齊了。

  更強大的兇靈還在不斷出世,蝗潮般無休無止,但隨著修士的陡然增多,場面漸漸不再處於劣勢。

  於此同時,梅含雪與楚晚寧的靈力交替終於完成,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結界,從金色變成了藍色。

  邊緣交由梅含雪鎮守,楚晚寧禦風而行,飄然掠至激戰的核心。

  他仰頭看了眼已經全然張開的天穹裂口,那後面隱隱有著某種巨大的、悚然的邪佞之力。

  楚晚寧幾乎可以感到那種力量的瘋狂,像是飽飲了成千上萬的血漿,喝了億萬生靈的腦漿……

  再不把結界封上,只怕無間地獄里鎮壓的某種巨邪之靈就要掙脫鉗制,來到人間!

  楚晚寧忍不住想,難道那個幕後之人,費勁千辛萬苦,是想把煉獄里的某個巨靈放來紅塵里?

  可他圖什麽呢?

  “師尊!”

  師昧焦急地喊他。

  楚晚寧聽到聲音,側過臉來。

  前世的景象又重合了。

  “師尊!”

  那時師昧也這樣喊他。

  楚晚寧聽到聲音,側過臉來。

  雪地里師昧喘著氣,滿身血汙,目光卻很堅定:“師尊要去補這個天裂?”

  “嗯。”

  “可是這……這不是一般的天痕,這是無間地獄的裂口,師尊你一人怎能抵擋?”

  “……”

  “我來助師尊一臂之力。我好歹在桃花源習過禦守之術,不會拖師尊後腿……”

  經年前兩人決定了生死的對話仿佛就在耳邊。

  墨燃心驚肉跳,頭皮都快麻了,驀地將師昧拽至身後,猛地塞給薛蒙,大聲道:“薛子明你看著他!看好他!”

  薛蒙睜大眼睛:“狗東西你要去哪里?”

  “我……”

  大風起兮,四野腥甜。

  天空中沒有落雪,一切終是和前世不一樣的。

  墨燃目光落到了茫然無措的師昧身上,心中一陣酸澀一陣寬慰。

  這個結界,單靠楚晚寧一人之力絕無可能補上。

  但是除了他們幾位徒弟,又無人熟知楚晚寧靈氣心法,能與他配合到天衣無縫,所以這一劫,必須有一個人走。

  朔風正怒,萬里蕭殺。

  墨燃忽的把心一橫,攬過師昧,第一次這樣直接地把他抱到懷里,停頓須臾,複又猛然推開。

  師昧。

  這次死的人,恐是我了。

  “我去助師尊封印結界。”墨燃鏗鏘,語氣里有著不容置否的決絕。他瞇起眼睛,又深深望了師昧一眼。

  忽然間,他便不想再在乎別人怎麽看,不在乎薛蒙就在旁邊,不在乎會被拒絕,他等了兩輩子,喜愛了兩輩子,現在他要走了,或許再不能回來。大風里他立著,想與心愛之人最後說幾句話。

  “師昧,其實我……”

  可是臨了頭,方開口時,厲鬼惡獸的嗥叫又掩去了他的聲音。

  那種熔巖般滾滾翻湧的沖動在這凝頓中漸冷,到最後止息。

  “阿燃,你想說什麽?”

  墨燃眼前忽然又掠過了前世的倒影,那半卷暖簾下,是師昧溫柔微笑的臉。

  好殘忍。

  他記了一輩子,從生到死,碧落黃泉。

  墨燃眼眶微微有些紅了,但卻笑起來。

  “沒什麽,好話不講第二遍。”

  師昧:“你……”

  “我去幫師尊的忙,回來之後……如果仍舊想要跟你說。”他梨渦深深,目光繾綣,“我就再告訴你……”

  言罷,轉身朝著楚晚寧掠去。

  師昧不會死了。

  至少不會死在他面前。

  墨燃忽覺得天高地廣,眼前那白衣飄飛的身影,便就是這一世重生的終點了罷。

  他的師尊,素來胸懷天下。

  師昧死時,為了完成最後的補缺,為了肅清那些橫行的魑魅魍魎,楚晚寧選擇了狠心離去。

  這一次同·修結界的人換做了自己。楚晚寧如此鄙薄自己,討厭自己,更不會放著自己北鬥仙尊的清譽不要,來成全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死活。

  “師尊。”

  他在他面前站定。手中見鬼光起。

  “此界難補,我來幫你。”

  情況危及,楚晚寧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即是默認。

  他飛身躍上天穹,立於陳府檐頭角牙,墨燃跟著躍了上去。

  楚晚寧道:“結陣,觀照。”

  墨燃依他之意,與他同時擡手,兩人一左一右,指端凝上觀照結界的咒印,緩緩擡起。

  “陣開!”

  兩人的靈力隨著這一聲低喝驀地自體內洶湧而出,他們分別站住陣腳,攜手砥礪,以滾滾修為凝成一道不斷擴大的金紅色結界。

  那結界觸到剛剛湧出的兇靈,兇靈猶如被烈火燒炙,慘叫著退回鬼界之眼中,那結界越來越清晰,光陣越來越刺目,楚晚寧和墨燃腳下各自升起兩座靈咒凝成的蟠龍高臺,將二人往天穹最上拖去。

  鬼眼在金紅光陣的逼迫下緩緩合攏,卻似不甘,里頭怨靈更甚。

  每合攏一寸,里頭洶湧而出的煞氣就越發濃烈,當兩人距離結界裂口不過幾里時,那里面的妖風邪氣近乎到了實化的地步。

  墨燃重生後的身子漸漸覺得肩上似有百萬重量,胸口更好像壓著千鈞巨石,喘息不得。

  而那邊,楚晚寧的靈力卻平穩而強悍,源源不斷地輸出著。

  一寸,再一寸。

  天地間的邪風已匯集一處,化作尖刀利刃,淩遲著他的每一寸皮肉骨血。

  “師尊……”

  意識漸漸模糊間,他又好像看到了當年的場景。

  師昧與楚晚寧攜手修陣,陰陽兩界關閉只在須臾,那些無法還陽的厲鬼見師昧那邊的力量薄弱,便統統匯在一處,朝著師昧撲殺而來。

  “唦!”

  只是瞬間,便將竭盡全力維系著結界平衡的師昧刺穿!

  重演一般,幾乎什麽都沒有變。

  只是這一次,萬鬼誅心的人,卻換做了墨燃。

  天裂處,黑色的邪煞穿破重雲,在瞬間貫去了墨燃的胸腔,墨燃只覺得眼前一抹腥紅,回過神來,明白那是自己胸口噴湧而出的熱血。

  他在這樣窒悶的氣流中,艱難地側過臉來,但見楚晚寧衣冠若雪,神情肅冷,竟是半分余光都不曾分給自己。

  胸中忽湧無數怨懟。

  終是恨深。

  他自蟠龍高臺上墜落,唇角滲出血水,胸口淒紅烈焰。

  掉下去其實是很快的,可是忽然覺得那麽漫長,就好像溺死的人漸漸沈入海底,再聽不到人間喁喁私聲。

  楚晚寧,沒有擡手相互。

  沒有阻攔。

  甚至,都沒有分心去瞧他一眼。

  在他墜落時,紅色靈力陡然缺失,楚晚寧一如前世,選擇了用盡全部的法術,將墨燃未曾補全的結界,以一人之力——

  轟然封合!

  但留在人間的邪祟失了鬼界陰氣的滋補,本能感到焦躁,愈發狂暴,怒起修士們相敵,剿殺血肉之軀只在眨眼之間,多少門派的陣列須臾潰不成軍。

  楚晚寧自空中落下。墨燃墜落時,底下蟠龍柱結了層光陣將他護住,摔在地上並未粉身碎骨。

  但整個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流滿地,卻與師昧當年並無不同。

  楚晚寧一擊抽退朝著墨燃湧來的兇靈,反手落下一道結界,將墨燃護在其中。

  “師尊……”

  身後的人似是這樣輕微地喃喃。

  “你要走嗎……”

  墨燃咳著血,臉上卻是笑著的。

  “你又要走嗎?”

  流淌著金色輝煌的結界外,那個人的身影依舊背對著他立著,墨燃張了張嘴,喉間卻猛地湧上一大口腥甜。

  “楚晚寧,你是木頭做的人嗎?你不會難過,沒有私心的,對不對……”

  “楚晚寧……”

  “楚晚寧……”

  他感到眼前越來越模糊,一番激戰下來他早已渾身上下都是傷,額頭不知哪里劃破了,血水流下來,流到眼眶里,隨著他仰天肆意的長笑,近乎瘋狂的大笑里,血淚滾滾而落。

  他哽咽道:“楚晚寧,你回頭啊!你看我一眼……你還要走嗎……”

  你再看我一眼啊。

  我就要死了。

  師昧當年,你好歹,還最後瞧了他一遍。

  你……

  是不是真的……

  一點都不喜歡我?一點都看不上我?

  不然你為什麽連最後一眼都不看我,你為什麽,再也不肯回頭。

  “師尊……”

  血淚滿眶。

  最後的印象里,是金色結界外,那個人白衣孑然,孤身遠去的背影。

  他去鎮邪了。

  原來,在他心里,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比墨微雨,更重要。

 

 

97 本座……

  “墨燃, 墨燃。”

  似乎有人在喚他。

  他模糊地睜開眼,昏沈沈的視野里倒映出一個雪白的影子, 他依稀覺得這個人很像楚晚寧,可又不敢相信, 只覺得那人雙手疊在他胸口, 不斷地往他鮮血橫流處輸送靈力。

  好暖……

  是誰?

  他努力地眨著眸子, 試圖張看那太過模糊的身影。

  “墨燃……”

  “師、師尊?”

  他咽著喉中淤血,喃喃而問。

  有溫熱的水珠滴在他的臉頰, 漸漸的, 他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雙如江南杏花的鳳目,臉色是蒼白的, 還沾著血跡。墨燃怔忡地望著他,從來沒有在楚晚寧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他的師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 在哭。

  墨燃伸出手, 想去觸摸,想知道這究竟是真的, 還是將死之人瞧見的幻覺。可是指尖離了那人的臉頰數寸,便又停住。

  有的時候恨一個人,是一種習慣。如果驟然間不該恨他了, 就會變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他看到楚晚寧身後盡是屍山血海,不知是鏖戰過後的彩蝶鎮,還是他已處於修羅地獄。他知道自己作惡多端, 死有余辜,命沒了之後當墮無間,萬世不得超生。

  可楚晚寧……

  他是個善人。

  怎會來陪自己,永困阿鼻。

  “還有最後一點。”楚晚寧的聲音像是自深海傳來,那麽朦朧,“你不能睡過去,否則……”

  他看到楚晚寧的嘴角有血水滲出。

  金色的光芒越來越盛,忽然間眼前的人被光暈所籠,竟變成了孩童的模樣。

  “否則,我玉衡座下,就再沒你這個徒弟。”

  “夏師弟!”

  親眼看著楚晚寧變成了夏司逆,墨燃極驚之下,傷口驟然劇痛,不及多想,再次昏迷過去。

  “墨燃。”

  那溫柔地近乎是嘆息的聲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他留在耳邊的呢喃。

  “對不起啊,是師父的錯……”

  又是這句話!又是這句話!

  楚晚寧,我不要你認錯,我要你——

  怎樣?

  忽然頓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他認錯,那要他怎麽樣呢?

  猛然睜開眼睛,劇烈地喘著氣。墨燃汗濕重衫,舉目望去,見到整潔幹凈的一個屋子,未有過多裝飾。

  他已經躺在死生之巔的寢屋里了。

  他竟還活著……

  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擡起略顯冰涼手,摸了摸心口受傷的地方。那里裹著厚實的繃帶,血色透過紗布洇染而出,碰上去有些疼,但紗布底下,那顆心臟依然砰砰跳動著,那麽有力,湧動著劫後余生的狂喜。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血流在年輕的軀體內瘋狂地奔湧,震得他魂靈觳觫,指尖顫抖。

  忽然間聽到暖簾卷起的聲音,墨燃坐在榻上猛地擡頭,正對上掀簾進來的一個美人,或是外頭有些涼,他披著件白色的裘袍,烏黑的頭發垂著,微微掀起柔亮的眼來,尾覺自染三分薄紅,勝卻多少胭脂俗色。

  師昧沒料到墨燃已經醒了,驚了一下,而後才道:“阿燃?你、你……”

  “師昧!師昧!”

  墨燃一連喊了他好幾聲,眼睛很亮,黑曜石般發著光,他躍下床,也顧不得傷口疼痛,齜牙咧嘴地抽了兩下嘴角,撲過去把師明凈抱了個滿懷,喜不自勝地一叠聲道。

  “太好了!你沒死!我也沒死!過去了,都過去了!”

  這場天裂是他前世的大劫,魑魅魍魎從天而降,帶走了師昧,也將墨燃推向了罪惡深淵。

  他重生之後惴惴不安的就是這場紛亂,恐會重蹈覆轍,到最後再一次孑然一人,踩著至親至愛的嶙峋白骨,獨自走向空空蕩蕩的巫山殿。

  但是上蒼未曾薄他,在他站出來,甘願為師昧赴死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他不會再孤單一人,不會再眾叛親離,不會被逼夜奔梁山,淪為天涯孤客,從今往後,惡詛破除——

  他真正地擺脫了前世的夢魘,他真正地重生了。

  墨燃抱著師昧,抱了好久才分開,眼睛里煙花流溢,那麽明亮,像是綴著兩簾閃爍星河。

  師昧仍楞楞在原處站著,直到墨燃籠著他的肩膀,低眸笑看著他,看了很久,他才逐漸回過神來,額頭探去,竟是主動抵住了墨燃的下巴。

  “阿燃。”

  “嗯嗯。”

  師昧再擡臉時,帶著淺淺笑痕,眼眶卻有些濕了。

  “幸好你還活著。”

  墨燃笑著搓了一把他的頭,拉住他的手,說道:“傻瓜,我怎麽會有事?我……”

  欲再多言,忽而外面又有一個驀地掀了簾子,大步進來。

  “薛蒙?”

  “……”薛蒙倒真是個小心眼,大約是彩蝶鎮驅魔時被搶了風頭,臉色不免陰郁,嘴唇也抿得緊緊的。見墨燃醒了,也只是停頓須臾,而後扭頭對師昧道,“他什麽時候醒的?”

  師昧猶豫片刻才開口,語氣里有些心憂:“剛剛。”

  “……嗯。”薛蒙應了一聲,依舊不願去看墨燃。

  墨燃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被比下了風頭就跟被搶了糖果似的,半天沒有一張好臉。

  不過他心情正好,也不願跟薛蒙計較,而是笑道:“看樣子我昏睡了好久了吧,是誰把我帶回來的?”

  “還能有誰。”薛蒙甩袖負手,臉色極差,“還不是師尊?”

  “啊。”

  聞言墨燃倒是一楞,昏迷時些許零碎不清的片段又自眼前閃過,只不過醒來之後乍驚乍喜,那時看到的東西就愈發不確定是真是假。

  他沈思道:“師尊……夏師弟……”

  聽他這樣說,薛蒙身子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而後生硬道:“你瞧見了?”

  “什麽?”

  “夏師弟就是師尊。”

  墨燃原本只是猜測,此時驟然驚聞,不禁失色:“什麽!!”

  薛蒙猛地轉頭,神情似有古怪,像是在極力摁抐著什麽:“怎麽?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墨燃驚叫道:“我怎麽可能知道!我只是昏迷時……模糊好像看到他們倆的人影交替在一起……我……”

  想到夏司逆與自己在桃花源的種種陪伴,兩人同榻而眠,又想起自己在霖鈴嶼時情難自禁,與楚晚寧糾纏時他衣襟里掉出的金色發扣。

  海棠手帕。

  會隨著身形改換大小的衣裳。

  抱在夏司逆手里的瓦罐湯。

  他仰著頭喊他師兄,而他則摸著他的腦袋,笑著說以後我們就是兄弟,師兄疼你。

  樁樁件件都像青煙般聚散眼前,一會兒是楚晚寧太過寡淡的臉,一會兒又是夏司逆抿唇不語的模樣。

  他曾當著夏司逆的面說楚晚寧不好,不喜歡他。

  他也曾耐心替夏司逆梳著長發。

  發質那麽柔軟,流在指間像墨一樣。

  仔細想來,確實是如此相像……

  墨燃只覺得頭都要炸了,原地逗了幾圈,喃喃道:“師尊是夏師弟……師尊是夏師弟……師尊是……”

  他猛地停下來,近乎是抓狂地。

  “開什麽玩笑!師尊怎麽可能是夏師弟啊!!”

  “阿燃……”

  墨燃哭笑不得道:“他、他們雖然有很多地方很像,但……但總歸是不一樣的。夏師弟那麽好的人,怎麽就——”

  “你什麽意思。”

  薛蒙忽的打斷了墨燃的話頭,一雙銳目盯住了對方的臉。

  “夏師弟那麽好的人?怎麽,那麽好的人就不會是師尊嗎?”

  墨燃道:“我自然不是說師尊不好。只是夏師弟待我素來真誠,我都已拿他當親弟弟來看了,你忽然間跟我說他是師尊,你讓我怎麽能接受……”

  薛蒙怒道:“夏師弟真誠,師尊就假了?”

  聽出他聲音里風雨欲來的味道,師昧忙去拉他的衣袖。

  “少主,你想想伯父交代過的話!阿燃他剛醒,還……”

  薛蒙卻倏地甩開師昧的手,褐色的眼珠子依舊死死盯著墨燃的臉龐,脖頸的青筋甚至因為氣憤而微微聳動著,宛如一條嘶嘶吐信,隨時準備嚙噬獵物、淬出劇毒的蛇。

  “墨微雨,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了,師尊怎麽就不能是夏司逆了?他怎麽就配不上真誠倆字了,嗯?你告訴我,他在你心里怎麽就假了?!”

  墨燃被他一股腦兒的逼問弄得有些不厭其煩,薛蒙天怒人怨的模樣,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上輩子他當了踏仙帝君,後來每次見到薛蒙,每次都是這麽個吃了嗆藥般的脾氣。

  不由也有些惱,蹙著眉道:“我和他的事情,你管這麽多做什麽。”

  “你和他的事情?”薛蒙道,“你心里有他嗎?”

  墨燃都氣笑了:“你有病吧薛子明,閑著沒事你發什麽瘋。走了師昧,我們去丹心殿找伯父和師尊問清楚。”說著就拉過師昧,與薛蒙錯身而過,欲往外走。

  薛蒙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麽,可臨了墨燃出門,他依舊沒有忍住,回頭怒吼了一句:“墨微雨,你心里有他這個師尊嗎?!”

  “……”

  墨燃被他吼的沒來由一陣心煩意亂。他頓住腳步,原本舒展明朗的眉宇,漸漸壓得沈熾。

  師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聲道:“別理他,他這些日子脾氣不好。我們走吧。”

  “……嗯。”

  可手才觸上暖簾,還未掀開,薛蒙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窒悶的,燥熱又滾燙,像是從火焰里竄出來。

  “墨微雨,你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沙”的一聲,簾子放落。

  墨燃閉了閉眼睛,而後睜開。

  “阿燃……”

  師昧欲拉住他,卻被他輕輕擋開了。

  他側過臉,轉過身,兩個青年正是一般年紀,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這人陰鷙冰冷的樣子,著實是很駭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卻沈沈的,毫無笑意。

  他說:“好一個不是東西。”

  “薛子明,平日里我不曾輕視師尊,天裂時也不曾袖手旁觀。無間地獄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補,我便自請去幫他,我問你,作為他的徒弟,我做錯了什麽?”

  “……”

  “我與他實力懸殊,修補結界終不能支撐,自蟠龍柱上墜落,但他卻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問你,換做你,你不心寒嗎?”

  “墨燃……”

  兩世心結,說到痛處,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頓道:“我自以為已仁至義盡,與他無愧。不知你又有何顏面站在我面前,說我不是東西。……薛蒙,你以為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他?你錯了,我在乎過的。”

  “可是這個人是石頭做的。”墨燃低聲道,每一個字都像砍刀砍在心頭,鮮血淋漓,“薛蒙。你給我聽著,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長,是多厲害的宗師,是晚夜玉衡北鬥仙尊,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時,我性命難保。求他回頭,他卻連哪怕一眼,都沒有分給我。”

  明明是那麽寒涼,那麽憤怒的事情。

  可是他說出來,竟能算平靜,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紅了。

  “還有,薛蒙,我能告訴你。當時從蟠龍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誰,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師昧。他都不會救你們。”

  因為我親眼見過。

  彌天大雪里,他轉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屍骨冷透。

  “沒什麽比他北鬥仙尊的好聲名更寶貴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線昏暗,他的笑容少許有些淒涼。

  “命大的活下來,命薄的,死。”

  最後一個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攢動,勁風襲來。

  屋子里狹窄,墨燃雖已覺察,但卻因師昧在自己身後,此時閃開恐會傷及無辜,便站在原處,硬生生擋了他這一擊。

  薛蒙獵豹般撲了過來,猛地攢住了墨燃的衣襟,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燒,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銀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麽?!”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這個畜生!”

  他混不講理,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根本沒有神智可言,與墨燃在這空寂小屋里抵死纏鬥,猶如兩只困獸,恨不得撕碎對方渾身的皮毛,將骨頭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燈澀然搖曳,將他們狂怒的側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飲血的皮影戲,像惡鬼圖騰。

  忽然間,墨燃聽到薛蒙的一聲哽咽。

  不算太響,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聽錯了。

  可剛這麽想完,就有幾滴淚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開墨燃,猛地把他往後面一推,就這樣抱住膝蓋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來。

  墨燃臉頰猶帶紅腫,卻被他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沒有下殺招,不至於弄得他這麽痛,再說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麽突然間……

  未及想完,就聽到薛蒙泣不成聲地悲號著,嘶吼著。

  “你怎麽可以說他不救你!你怎麽可以說他不救你!”

  淚水滾滾而下,再難將息。

  一邊師昧見薛蒙終究難以暫瞞此事,不由一聲嘆息,終是垂眸不語。

  薛蒙哽咽道:“你這樣說,他在地下聽到了該有多難過……”

  這句話出來的太突兀,墨燃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楞楞地:“什麽?”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進了墨燃的脖頸,但也紮傷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麽傷心,期期艾艾支離破碎,他不住抹著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眼神時而兇狠時而悲慟。

  他蹲在地上不起來。

  臉埋進臂彎里很久很久。

  墨燃漸漸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湧上,逐漸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動,聽到自己在問。

  “薛蒙,你說什麽……”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許並不是那麽久,只是墨燃覺得自己等那個驚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師尊……”薛蒙最後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時竟是無言,渾身發涼,只茫然聽著,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麽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誰不在了……誰不在了!!

  誰不在了!!!

  薛蒙緩緩擡起頭來,眼底似有恨,有嘲諷,有最深的痛惡。

  “你知道他那時候為什麽沒有回頭嗎?”

  “……”

  “我爹說,補完天裂他已靈力衰竭,你以為鬼界的煞氣只打在了你一個人身上?觀照結界是雙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損傷,他也受了一樣的!只是他撐住了,也不與人說。”

  墨燃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

  難道前世他不救師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發著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麽自若……”

  “他幾時在人前不自若過?”薛蒙說著說著,眼眶又紅,眼淚又落,“他下來之後,早就氣力衰竭,給你打下了防禦咒符後,他離開你,不看你,你以為是因為什麽?”

  薛蒙字句泣血。

  “師尊是知道自己撐不了太久了。他靈氣很高,一旦露出破綻就會引來很多惡鬼……墨燃,墨燃……你以為他走,是不要你嗎……”

  墨燃:“……”

  “他走是為了不連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無間地獄關合後屍群暴走,十大門派血戰至黃昏,死傷無數,誰顧得上你?我爹都是帶著受了重傷的璇璣長老回了死生之巔,才發現你不見了的。”薛蒙喘息一會兒,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帶回來的……是他服了恢複身形的藥,然後拖著你,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是他渾身是傷,還把最後的靈力都給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帶你回家,那時候你還沒有醒,他靈力透損,已與凡人無異,不能再用法術,也傳不了音,只能背著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巔的臺階……”

  “不……”

  “三千多級長階……他一個……一個靈力散盡的人……”

  墨燃閉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著的楚晚寧背著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無盡頭的階上緩緩爬行,渾身血汙,白衣斑駁。

  那個人,曾是那樣高不可攀,纖塵不染。

  北鬥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頭哽咽,顫聲道:“不可能……怎麽……做得到……”

  “是啊。”薛蒙講到此處,也怔忡了,紅著眼眶。

  “我看到他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瘋了,見到的是幻覺。因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嘆的,“怎麽……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發出一聲嗚咽,抱住自己的頭,無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長階血未盡,那是他帶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極,而殘忍至極,“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不可能!!!”

  極度的駭然與無措讓墨燃陡然暴怒,他猛地拽住了薛蒙,把人從地上拽起來,抵到墻上,面目豹變。

  “不可能,絕無可能!他怎會救我?他從來不喜愛我,從來看不起我!”

  “……”

  薛蒙沒有說話,靜了須臾,忽然慘然笑了。

  “墨微雨,不是他看不起你。”

  流動的燭火中,薛蒙濕潤的眼睫毛擡起,無不恨生地看著他。

  “是我看不起你。”

  墨燃:“……”

  “我看不起你,璇璣長老看不起你,貪狼長老看不起你……你算什麽東西。”薛蒙幾乎是咬碎了把這些話朝墨燃臉上啐去,“賤種。”

  “你——!”

  薛蒙忽地笑了,他仰頭看著黑沈沈的屋頂:“墨燃,這死生之巔,要說有個人最看得起你的人,就是他了。但你就這樣報答他。”

  他笑著笑著,忽然閉上眼睛,又是淚水滾落。

  這次是輕聲的哽咽。

  “墨燃,你的夏師弟,我的師尊,死了。”

  墨燃是真的被世上最惡毒的蛇咬中了,他被燙著,被驚著一般猛地松了手,後退兩步,像是第一次聽懂了這個句子。

  他渾身上下都發起抖來。

  薛蒙忽然喚他:“哥。”

  墨燃往後退,但是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墻,端的是無路可逃。

  薛蒙最後終於不再哭。

  只是語調,像死去一般平靜無波。

  “哥,我們再也沒有師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子:“……”

  算了,二狗子1.0現在面臨崩潰,1.0系統已經完全紊亂,讓他一個人去消化一下真相吧。萌萌,你來。

 

 

98 師尊,求你,理理我

  死生之巔有一座峰巒, 名字頗有些好笑,叫“啊啊啊”。

  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 門派中有著許多種說法,最尋常的一種, 說是因為這座峰巒奇陡, 常有人不慎摔落, 因此取名“啊啊啊”。

  但墨燃知道並不是。

  這座峰巒高聳入雲,猿猱愁度, 山巔終年積雪, 極為寒冷。死生之巔若是有人死了,棺槨都會停在此處,等待發喪。

  墨燃上輩子只來過這里一次。

  那一次, 和如今的情形差不了太多。也是在無間地獄裂開後,一場血戰帶走了無數性命,師昧亦喪生其中。他不願接受這個現實, 於是跪在師昧的棺槨邊, 看著冰棺內那人如生的臉,一跪就是好多天……

  “之所以叫啊啊啊, 是因為那一年,你爹去了。”前世,薛正雍陪在他身邊, 在寒冷的霜天殿里,這樣對他說道。

  “我就只有一個兄長,死生之巔是我們兩人攜手創下的, 但是你爹……他與你像,是個極任性的人。清福享了沒幾天,大約是膩了,在一次與邪祟的交鋒中失了手,就走了。”

  霜天殿太冷了,薛正雍帶了一壺燒酒,自己悶了一口,又把羊皮酒囊遞給墨燃。

  “給你喝一點,但別跟你伯母說。”

  墨燃沒有去接,也沒有動。

  薛正雍嘆了口氣:“這個峰,叫啊啊啊,是因為那段日子,我也難受極了,心都像被挖了出來,整個人就在山上守著你爹,想到傷心處,忍不住大聲地哭。我哭起來難聽,總是啊啊啊地嚎,所以有的這個名字。”

  他看了墨燃一眼,拍了拍對方的肩。

  “伯父沒讀過幾天書,但也知道人生如朝露,一眨眼就沒影了。你就當明凈是先行了一步,下輩子再當兄弟。”

  墨燃緩緩閉上眼睛。

  薛正雍道:“節哀順變什麽的都是空話,你要難過,就哭出來。要是不想走,就在這里多陪陪他。但是飯要吃,水要喝。一會兒去孟婆堂吃些東西再回來。那之後你要跪,我不攔你。”

  霜天殿寂冷無聲,偌大的寒室內,白綢輕輕飄擺,像溫柔的手指拂過額前。

  墨燃緩緩睜開眼睛。

  依舊是記憶里的那種冰棺,昆侖玄雪鑄成,棺身晶瑩剔透,縈繞著絲縷寒氣。

  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換作了楚晚寧。

  墨燃說什麽都沒有想到,這輩子,在這場天裂里,死的人會是楚晚寧。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應不過來。

  面對這個人冰冷的遺體,居然沒有太多的波動,沒有仇人死去的喜悅,也沒有師尊仙逝的悲傷。

  墨燃幾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寧良久,那個人的臉龐比平日更薄涼,如今當真是覆著一層寒霜了,連緊合的睫毛都凝著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膚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細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麽會是他呢?

  墨燃擡手,去摸了摸楚晚寧的臉頰,觸手很涼。

  一路往下,咽喉,脖頸,毫無脈動。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節已經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覺卻很粗糙。

  墨燃覺得奇怪,楚晚寧雖然指腹有細小的繭,但手心總是柔和細膩的,他忍不住細細去看,瞧見的卻是皸裂破碎的傷疤,雖然已被擦拭過了,但創口卻再也不會愈合,皮肉仍翻開著。

  他想起薛蒙說的。

  “他靈力透損,已與凡人無異,不能再用法術,也傳不了音,只能背著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巔的臺階……”

  支撐不住了,站不起來了,匍匐在地,跪著,拖著,直到十指磨破,滿手是血。

  也要帶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來的嗎?”

  “……”

  “楚晚寧,是你嗎……”

  “……”

  “你若是自己不點頭,我是不會信的。”墨燃對棺槨里的人說,面目竟是平靜的,好像篤信眼前人真的會醒來,“楚晚寧,你點個頭。點頭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點個頭,好不好。”

  可楚晚寧還是那樣躺著,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個問心無愧,留得別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這個人,活著或死了,都教是人惱,遠勝過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他說,“你何時聽過我的話。”

  他望著楚晚寧,忽然覺得很荒唐。

  一直以來,他都因為楚晚寧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為楚晚寧當年未救師昧而恨深。

  兜兜轉轉,這種恨綿延了十余年,卻忽有一日,有人告訴他——

  “楚晚寧當時轉身離開,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訴他——

  “觀照結界是雙生的,你受了多重的傷,他也一樣。”

  他靈流耗竭,他無力自保,他……

  好,當真是好極了。楚晚寧什麽都是對的,那他呢?

  蒙在鼓里,像個傻子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像個醜角一樣被耍的團團轉,齜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這麽久。

  算什麽?!

  誤會這種東西,若是短暫的,那就好像傷口愈合時粘上的一團汙臟,及時被發現,清洗掉再重新塗抹膏藥,是再好不過的。

  但若是一場誤會,續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網里的人在這誤會里投入了漫長的恨,投入了漫長的在乎,投入了漫長的羈絆,甚至是命。

  這些情感都已經結痂,長成了新的皮肉,和軀體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說:“不是這樣的,一切都錯了。”

  那此時該怎麽辦才好?當年的汙臟都已經隨著歲月,長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開,才能冰釋前嫌。

  一年的誤會是誤會。

  十年的誤會,是冤孽。

  而從生到死,一輩子的誤會,那是命。

  他們命里緣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門緩緩開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著載滿了燒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沈重地踱至墨燃身邊,席地而坐,與他比肩。

  “聽人說你在這里,伯父來陪你。”

  薛正雍一雙豹目亦是通紅的,顯示不久前剛哭過。

  “也來陪陪他。”

  墨燃沒有說話,薛正雍就擰開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而後才猛的停將下來,狠抹了一把臉,強作歡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見了總是不高興,現在……唉,罷了,不說了,不說了。我歲數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卻一個接一個。燃兒,你知道這是什麽感受嗎?”

  “……”

  墨燃垂落眼簾。

  前世,薛正雍也問過他這個問題。

  那時候他眼中只有師昧雕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麽?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會不明白?

  重生前煢煢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淺寐中驚醒,夢到了舊時求學玉衡門下的情形,醒來後有意回自己當年的寢居看看,可推門進去,那狹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許久,四壁蒙塵。

  他看到一只小熏爐打翻在地,卻並不知是誰打翻的,在什麽時候打翻的。他把熏爐拾起,下意識想放回它原來的位置。

  可是歲月湍急,他握著小爐,忽然楞住。

  “這個爐子,原來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記得了。

  鷹隼般的目光掠過跟在他身後的擁蹙,可那些人都長著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誰叫張三誰叫李四。

  而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時的那只香爐,究竟擺在在房間的哪個位置。

  “這個爐子,原來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記得,而能記得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會不明白薛正雍此時的感受。

  “有時候忽然想到年少時的一句笑話,不自覺地說出口,卻發覺能明白這句笑話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頭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師尊啊……”

  他碎光流淌,問:“燃兒,你知道這座峰巒為什麽叫啊啊啊嗎?”

  墨燃明白他要說什麽,但他眼下正是心煩意亂,並不願意再聽薛正雍講起亡父之事,因此開口:“知道。伯父在這里哭過。”

  “啊……”薛正雍一楞,緩緩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訴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淚,深吸口氣:“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說的是,難受的話你就哭好了,沒關系。男兒有淚為君彈,不丟人。”

  墨燃卻不曾流淚,或許是因為兩世趟過,心硬如鐵,比起師昧故去時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樣平靜。平靜到他甚至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驚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涼至此。

  飲完酒,枯坐一會兒,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為跪久了腿有些麻,還是喝多了略顯蹣跚。

  他寬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雖補了,但幕後的人是誰,卻還沒揪出來。或許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又或許很快就有第二場大戰。燃兒,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東西吧,莫要餓壞了身子。”

  他說罷,轉身行遠去。

  此時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輪殘月高懸,薛正雍踏著終年不化的積雪,提半壺濁酒,破鑼般的粗噶嗓音起了個調,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為鬼,唯今醉里可相歡。總角藏釀桂樹下,對飲面朽鬢已斑。天光夢碎眾行遠,棄我老身濁淚含。願增余壽與周公,放君抱酒去又還。”

  終是和前世不一樣,死去的不是師昧,是楚晚寧,因此薛正雍會有更多的感慨。

  墨燃背對著霜天殿洞開的大門,聽著那沙啞的喉嚨悠長呼喝,男兒鏗鏘,卻道淒涼。曲聲像是兀鷹漸漸行遠,最終被風雪吞沒。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什麽都被沖刷得很淡很淡,唯剩一句,往複回寰。

  “棄我老身濁淚含……棄我老身濁淚含……”

  不知過了多久,墨燃才緩步下了霜天殿。

  伯父說的沒錯,天裂雖補,事情卻未必就此停息。楚晚寧已經不在了,若再有一次鏖戰,當剩他自行抗禦。

  來到孟婆堂,時辰已遲,除了煮宵夜的老嫗,什麽人沒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面,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來。面是麻辣的,吃進胃里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間擡頭,氤氳四散的熱氣里,孟婆堂燈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輩子師昧死後,他遠比現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離去,亦未曾進食。

  後來終於被勸得離開霜天殿,去吃些東西,卻在廚房里瞧見楚晚寧忙碌的背影。那個人手腳笨拙地在搟著面皮,和著餡料,案幾上擱著面粉和清水,還有整整齊齊碼好的幾排抄手。

  “哐當”。

  案幾上的東西被一掃而下,那暴虐的聲音隔著滾滾前塵傳來。令如今的墨燃舉箸難投,食不下咽。

  他那時候覺得楚晚寧是在嘲諷他,是不懷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來,也許楚晚寧那時,真的只是想代已經死去的師昧,再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麽東西?你也配他用過的東西?也配做他做過的菜?師昧死了,你滿意了嗎?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瘋,你才甘心?楚晚寧!這世上再也沒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錐心。

  他不願再想,他吃著他的面。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憶不會輕饒了他。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寧的臉,無喜無悲,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時候的每一個細節。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絲輕顫,臉頰邊的一點面粉屑。

  想起飽滿雪白的抄手滾了滿地。

  想起楚晚寧垂下眼簾,俯身慢慢將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撿起來,再親手倒掉。

  親手倒掉。

  豌雜小面還剩大半碗。

  墨燃卻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開,逃也似的離開這個會把他逼瘋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巔奪路狂奔,像要把這十余年的誤會都甩在身後,像要追回這荒唐的滾滾歲月,追上當年那個獨自離開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說一句。

  “對不起,是我恨錯了你。”

  墨燃在黑夜里毫無章序地跑著,跑著……可哪里都有楚晚寧破碎的身影。善惡臺,教他識字,練劍。奈何橋,與他舉傘,同行。青天殿,受盡杖責,獨自行遠。

  他在夜里越來越淒惶,越來越無助。

  驟然之間,跑至一開朗處,忽覺雲開霧霽,明月高懸。

  墨燃喘息著停下腳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與楚晚寧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里馬亂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閃不得,最後逼至這里。

  月白風清處,與君初見時。

  墨燃終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可能逃出生天,他這輩子,都註定是要欠了楚晚寧。

  他緩緩走上臺階,走到那株兀自風流的海棠花樹下。伸出手,撫過幹枯的樹癤,硬邦邦像心頭的繭。

  此時距楚晚寧身死,已近過了三天。

  墨燃仰頭,忽看到花樹溫柔,依稀如舊。直到這時候,才陡然湧起一陣無盡悲傷,他將額頭貼在樹幹上,終是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師尊,師尊……”他哽咽著喃喃,口中反複的,是初見楚晚寧時的那句話,“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個人,誰都沒有理他,誰都不再會來。

  重生之後的墨燃雖是少年身形,殼子里載著的卻是三十二歲踏仙君的魂靈,他看過了太多生死,嘗遍了人間酸甜,是以複活以來,他心中的喜怒哀樂表露的並不那麽真摯鮮明,總像是有一層假面覆著。

  可這一刻,他臉上忽然流露出這樣的迷茫與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純粹的、青澀的。

  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像個失去了師尊的平凡少年,像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像一個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歸途的孤犬。

  他說,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應他的,終究只有那婆娑枝葉,繁茂花影。

  而當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卻是再不會、也再不能擡起頭,去看他,哪怕最後一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子:“qaq

  二狗子程序持續崩潰中,大白貓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拿過了他手中的稿子。

  日常蟹蟹追文的小夥伴~麽麽紮!

 

 

99 師尊的第三把武器

  這天晚上, 墨燃是倚著海棠樹睡著的。

  死生之巔有許多地方,都有楚晚寧生活過的痕跡, 若要憑吊,去紅蓮水榭再好不過, 但他卻唯有靠著這棵花樹, 心才不那麽疼, 才能感知到一點點人間的氣息。

  曾經他以為,拜楚晚寧為師, 是自己莫大的不幸, 這一拜,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 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頭兀自沈思的楚晚寧。

  “仙君,仙君, 你理理我。”

  他依稀記得自己與師尊說的第一句話, 好像是這樣子的,或許有些許字句偏差, 時間太久了,他記得不再那樣清楚。

  但他卻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寧擡起睫毛時,那一張茫然和微愕的臉龐。

  眉眼間, 瞧上去很溫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樹下,他想,如果時光能夠倒回到擇師的那一天, 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該再纏著楚晚寧,讓他收自己為徒。

  因為那瞬間的擡眸,要送上的代價,是之後無窮無盡的糾葛,是楚晚寧的性命。

  兩輩子了。

  他都毀在自己手里。

  兩輩子了……

  他喉頭攢動,哽咽著閉上眼睛,他在萬蟻噬心的痛楚里,過了很久很久,才淺淺睡去。

  然後,重生以來他從不敢輕易觸碰的那段回憶,在睡夢中掙開枷鎖,舉著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時的自己已經登頂人極,楚晚寧也早已被廢了靈核,軟禁深宮不得自由。

  可接連遭受了幾次暗殺,最後一次暗殺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聯手的,墨燃雖因法力強悍,沒有命殞當場,但也受了重傷,在宮闈里養了足足一月有余,這才恢複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時日,更是淅淅瀝瀝終日不停。

  墨燃披著厚重的錦袍,玉色五指捏著袍襟,站在廊廡下看著外頭天色晦暗,臉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癲狂,他不吭聲,但誰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長了一張極英俊的臉,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陰沈暴虐的,沒有半點溫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這種陰沈就越明顯。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只說:“來了?”

  “你要去滅昆侖踏雪宮?”楚晚寧的聲音在大殿內幽幽響起。

  墨燃說:“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你說過不會再去傷及薛蒙性命。”

  墨燃心平氣和道:“師尊前來,也不問問我傷勢如何,站在這里吹著風冷不冷,就只關心我殺誰不殺誰嗎?”

  “墨微雨,我來是為告訴你,莫要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

  “呵,後悔?該後悔的人是師尊你吧,當年我屠儒風門,你與我生死一戰,靈核粉碎,如今我要屠踏雪宮,你已與凡人無異,連和我對決的能力都不再有,你後不後悔自己當年的多管閑事?”

  墨燃說完,側過臉,回頭看,嘴角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眼底閃動著精光;“楚晚寧,你如今廢人一個,還能拿什麽來阻止我?”

  或許是因為真的一無所有了,楚晚寧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轟然一聲驚雷炸響,大雨滂沱,順著屋瓦房梁漏下。

  楚晚寧最終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輕聲說了一句話:“別去。”

  黑袍翻飛,墨燃轉過身來。

  他的身後是鉛灰色的天,是淒風楚雨,他看著殿內的楚晚寧,然後說:“為什麽不去?我給過薛蒙機會,那一年你為了他甘願在我身下雌伏,我守了承諾,要了你的人,放了他性命——如今是他要殺我,你倒說說,我憑什麽不去?”

  “……”

  “怎麽?說不出話來了?”墨燃冷笑一聲,“訓斥我啊,辱罵我啊,楚晚寧,你不是很能耐嗎?我知道,薛蒙是你的心頭肉,是你最得意的門徒,你覺得他是赤子之心,我就是他鞋底的一塊爛泥。”

  “夠了。”楚晚寧臉色蒼白,眉心緊蹙,似在極力按捺著什麽。

  “不夠!怎麽夠?”墨燃見狀,心中殘忍的快意愈勝,暴怒、狂喜、仇恨、嫉妒,諸般激烈的情感如同烈火烹油,煎熬著他的內心。

  他眼睛極亮,透著精光,他來回踱步。

  “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楚晚寧,他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我要殺了他,把他的皮剝下來踩在腳下,拿他的頭骨載酒喝!我要掏去他的肝腸,剁碎了他的血肉去燉湯!你攔不住我!——楚晚寧,你攔不住我!”

  他眼睛熏著紅,越說越痛快,幾乎是喪心病狂。

  忽然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瘋夠了嗎!”

  楚晚寧的臉離得那麽近,他看到對方的睫毛在顫抖,眼底有淚光。

  “墨燃……你醒醒吧,你醒醒……”

  “我醒著!”臉頰火辣辣的疼痛卻令他越發癡狂,他瞪著楚晚寧的面容,忽然怒焰滔天,“我醒著呢!睡的人是你!你是瞎嗎?”

  他一把推開對方,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下面洇著血色的紗布。

  “你是瞎嗎楚晚寧!”他怒吼著,戳著自己的胸襟,又覺得不夠,竟發了狠一把將那紗布撕扯下來,掀起一片模糊血肉……

  “這是誰做的?你的好徒弟!薛蒙!他的龍城再偏一點我就死了!你告訴我,我憑什麽放過他!”

  “在你眼里只有他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對不對?!”恨生之下,墨燃猛地抓起楚晚寧的手,往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上貼,“你不是要阻止我嗎?好,我給你機會,把我的心掏出來啊!——楚晚寧,你他媽的有本事把我的心臟掏出來啊!!”

  “……”楚晚寧的指尖在顫抖,那麽冰,那麽冷。

  墨燃盯著他,狂怒的,暴戾的,脖頸的青筋都在不住顫抖。

  他嘶啞道:“你掏啊。”

  外面大雨瓢潑,敲在瓦上檐間,忐忐忑忑如癡如狂。

  死寂。

  誰都沒有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墨燃終於松開了楚晚寧的手,低低地喘著氣,沈聲道:“薛子明和梅含雪的性命,我要定了。”

  “……”

  “你恨我吧,師尊。”墨燃說道,“反正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們都回不了頭,那就黑燈瞎火地走下去吧。黃泉路上,我多拖些故人作伴。”

  那天,楚晚寧看著他遠去的黑色背影,最後說了一句話。

  他說:“墨燃,若是你毀去踏雪宮,殺了薛蒙,我便也會死在你跟前,我沒什麽可以跟你交換的了,但我至少可以選擇死。”

  墨燃聽了,頓了頓,然後側過半張英俊的臉,在昏沈風雨里,展顏一笑。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

  “……”

  “你鮮血流盡我都能把你從閻羅殿里撈回來,你這輩子就算再惡心我,也得和我過下去。”墨燃的癲狂釋放之後,臉上漸漸恢複了平素沈冷殺伐的從容,他說,“我的好師尊,你就乖乖待在死生之巔,待我捉了薛蒙回來,我讓他好好看看,他日夜牽掛的天神,如今在我身下是什麽淫·蕩模樣。好歹同門一場,我總該讓他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墨燃怎麽也沒有想到,楚宗師終究還是楚宗師。

  一個月後,墨燃兌現了自己說過的豪言,他傲立於昆侖山巔,天池湖前。梅含雪和薛蒙已被他擒住,束之冰柱上,而後以珍瓏棋局控去踏雪宮千人神智,讓他們在梅、薛二人眼前自相屠戮殘殺。

  潔白巍峨的雪山霎時間染作霞紅,血染紅了天池,浸透了山巒。

  墨燃好整以暇地坐在踏雪宮的宮門前,一邊吃著僕從遞上的葡萄,一邊笑吟吟地看著眼前景象。

  他問目光近乎失焦的薛蒙,他說:“萌萌,好不好看?”

  “……”薛蒙沒有什麽反應,好像已喪失了聽覺。

  墨燃對此很滿意,便笑得愈發親昵,他又問:“堂哥給你瞧的表演,你喜不喜歡?”

  “……你放過踏雪宮。”

  忽然聽得這樣微弱的呢喃,墨燃眨眨眼,問道,“什麽?”

  “你放過踏雪宮。”薛蒙一向灼灼的雙目再也沒有了光亮,“放過他們,放過梅含雪……那次暗殺,要你命的人是我,你殺了我吧,別誅連他人。”

  墨燃失笑:“你在與我談條件嗎?”

  “不是。”薛蒙空洞地睜著雙目,他說,“我是在求你。”

  天之驕子說,我是在求你。

  心中的惡魔被猛地取悅了,墨燃眼中發著光彩,似是來了興趣,他捏住薛蒙的下巴,迫使對方仰頭看著自己,正欲說些什麽,忽見得天邊亮起一從碧色光華。

  “怎麽回事?”

  他帶來的隨扈還沒來得及作答,就瞧見崔嵬雪峰上方,一道華光四溢的法陣綿延數千里,將整個昆侖山都覆蓋在其中。

  法陣上方,楚晚寧白衣如雪,衣袂飄飛,立於雲端。

  他面前懸著一把形狀奇異的古琴,通體烏黑,琴尾上揚翻卷,散開繁茂枝葉,上頭海棠泣露,光華流散。

  ——楚晚寧的第三把神武,“九歌”。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狗子0.5喪心病狂無藥可救,但是莫名就是很喜歡寫0.5有關的劇情,哈哈哈哈~

  歡迎幫前世的師尊瘋狂打前世的狗子,哈哈哈~

 

 

100 師尊的最後一句話

  墨燃悚然。

  他此生只見過楚晚寧的九歌一次, 便是生死對決那一回,楚晚寧召喚出了古琴九歌, 琴聲裂帛破空,纖音入雲。

  被珍瓏棋局操控的活人精怪, 異獸飛禽, 便在九歌琴聲中被召回神識, 一曲長歌,大亂了墨燃百萬棋子雄兵。

  可召喚神武需要調動靈核, 需要消耗大量靈力。

  楚晚寧連他慣用的天問都已經無法喚回了, 又怎麽能突然召喚出比天問還要強悍的“九歌”?

  天池之上的那一場惡戰,聲勢並不亞於當年的師徒殊死對決。

  但墨燃卻記不太清那麽多細節了,這場血戰後, 他的身邊,終於不再剩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其實,到前世墨燃身死, 他也沒有明白為何楚晚寧可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召喚出九歌。

  這是任何神武與主人都不會有的牽絆, 但是楚晚寧做到了。

  那一天,墨燃所制的珍瓏棋子在琴聲中紛紛碎裂成灰, 九歌之力比他多年前初次見過的更為純粹強悍,強悍到令他甚至懷疑楚晚寧的靈核根本沒有破碎,那麽多年, 都是楚晚寧在裝,在忍辱負重,要一血前恥。

  他後來甚至會忍不住想,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如果楚晚寧真的是裝的,那麽或許事情還不會走到那最後一步。

  那該多好。

  九歌摧毀了墨燃的禁術,讓淪喪在互相廝殺中的修士們猛然驚醒,甚至擊碎了禁錮著薛蒙和梅含雪的法咒冰柱。

  墨燃掠至雲端,衣袍獵獵,眼中震怒與喜悅並生,他想看看楚晚寧到底還有多少令人驚駭的招式不曾使出。

  他踩在結界上端,走近了,站在楚晚寧跟前。

  他看到那雙蒼白修長的手緩了下來,撫過九歌琴弦,琴聲停了。

  楚晚寧擡起頭,臉色白的像是陽光映照下的冰雪。

  他說:“墨燃。你過來。”

  鬼使神差的,他就朝他走過去。

  楚晚寧指端輕動,幾縷碧色華光朝著墨燃翻飛而去,湧到他心口,墨燃猝然吃驚,原以為楚晚寧要殺自己。

  但那光華不痛不癢,在他胸前縈繞著,緩緩滲入皮膚肌理,竟是說不出的溫暖。

  “薛蒙傷你的那一劍,我替你療了。”楚晚寧輕輕嘆了口氣,“放過他吧,墨燃,若是他也不在了,你以後想找個人說說往事,還能找誰呢……”

  墨燃還未及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腳底強悍的結界便陡然消失了,與之一同不見的還有楚晚寧召喚出的九歌古琴。

  他立即擡手喚來陌刀不歸,這才在雲端立住,只是楚晚寧卻如一片落葉般飄落雕零,好像方才那一曲,已耗盡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後力氣。

  “晚寧!”

  他驀然色變,禦劍長掠而下,在那人將要墜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將他搶在了懷里。

  “楚晚寧!你——你……”

  楚晚寧閉著眼眸,口鼻,雙目,耳朵里不住有鮮血淌出。

  尊嚴於他而言極是重要,哪怕囚於巫山殿,也依舊是脊梁不彎,極少會讓自己顯出難堪模樣,但是眼下他卻七竅流血,素來清正修雅的容姿顯得那樣狼狽,那樣失態。

  楚晚寧咽下一口血沫,嘶啞道:“你說……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終究還是小瞧了你師尊,我若是決心要走,你便是攔……也是攔不住的……”

  “……師尊……師尊……”墨燃看著他,只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間,頭皮發麻,竟是無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寧笑了起來,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茍活著,是懷有一絲不甘,總想著,想著要再陪你幾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發著抖,捧著懷里的人,他忽然覺得很害怕。

  害怕。

  這種情緒十多年都不屬於他,如今陡然襲來,摧枯拉朽,幾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卻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許能換你……不再為惡……”

  他說到這里,似乎是痛極。強行召出九歌,讓他的身體根本無法負荷,臟腑又有哪處碎裂了,大口的血湧出來,墨燃抱著他落在了天池邊,神色瘋狂隱痛,不斷地往他胸口送著靈力。

  可是那雄渾的力道到了楚晚寧身上,卻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摟著懷里的人,死死地摟著,一次次地失敗,卻又一次次地嘗試著把靈流分給他。

  “沒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後召來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絲清明……便就請你……放過……”

  放過誰?

  薛蒙,梅含雪?

  昆侖踏雪宮,還是整個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過他們!只要楚晚寧活下去,只要這個自己恨極了人,不要就這樣死去。

  楚晚寧顫抖著擡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憐憫,又似是親昵,在墨燃的額前,輕輕地點了一點。

  他說:“就請你……放過……放過你自己……”

  墨燃臉上的猙獰,便在這瞬息間凝凍住了。

  放過誰……

  他在死前,記掛著的是誰?

  放過……你自己……

  他是這樣說的嗎?

  踏仙君抱著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劇痛,又好像心滿意足。

  “放過我自己?你的遺願,是讓我放過我自己?”

  墨燃喃喃著,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忽然大笑起來,那笑聲猶如獰動的烈火,穿透了雲霄,燒去了所有的理智與神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過我自己?楚晚寧,你比我瘋!你好天真吶——哈哈哈哈哈——”

  整個昆侖山顛都回蕩著他嘔啞嘲哳的慘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寧在墨燃瘋狂的笑聲中,咽下血沫,他如果還有力氣,神情當是極痛苦的,可是他連皺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雙鳳目……那雙曾經或是鋒利,或是決絕,或是嚴厲,或是溫和的鳳目,載著滿池悲涼。

  純澈如天池雪,朦朧如瓦上霜。

  楚晚寧的眸子漸漸失焦,漸漸渙散,那雙曾經精華璀璨,明銳如電的眼睛,漸漸的什麽也瞧不真切。

  他最後輕聲對墨燃說:“你別笑了,你這樣,我心里難受的很……”

  “……”

  “墨燃,這一生,無論後來怎樣……最初都是我沒有教好你,是我說你質劣難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寧那張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張看墨燃的面龐,他睜著眸子,他想要流淚,可是眼眶里緩緩溢出來的,是血,順著臉頰,淌下去。

  楚晚寧哭了,他說:“但你……便真的那麽恨我……到最後……連片刻安寧,都不願給我嗎……”

  “墨燃……墨燃……別再這樣了,你醒醒,回頭吧……你回頭吧……”

  你醒醒……

  他讓他醒一醒,可自己,卻茫然地睜著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願意相信,楚晚寧就這樣死去。

  一代宗師,高山仰止,自己的師尊,自己恨極了的人,就這樣死去了。

  躺在他懷里,在鮮血浸染的天山天池邊。

  一點一點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寧臉上都是血,墨燃低頭看了一會兒,擡起袖子,胡亂地要擦幹凈。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張原本清冷潔凈的臉龐就越汙臟。墨燃抿著嘴唇發了狠,用力擦拭著。

  卻得到了一張血跡斑駁的面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終於不笑了。

  他合上眼簾,輕聲說:“這次是你贏了,楚晚寧。我阻不了你死。”

  頓了頓,他複有睜開眸子,那里頭看似深黑沈冷,卻燒著大深淵的火光。

  他說:“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攔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樣攔不住我。”

  墨燃沒有宣布楚晚寧的生死,他把人帶回了死生之巔。

  彼時他已有了通天的法術,可以保屍身永遠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寧的軀體存置於紅蓮水榭,他逼楚晚寧這樣“活著”。

  要他承認他殺了世上最後一個掛念著他的人,太難了。

  只要楚晚寧的肉身一日不成灰燼,只要他還能每天瞧見他的樣子。

  他就可以覺得楚晚寧沒有死。

  他那瘋狂的恨也好,扭曲的愛也罷,就都還有一個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終於徹頭徹尾地瘋魔了。

  楚晚寧走後,他每天都會前往紅蓮水榭看他的屍首,最初一段日子,他眼眶閃著惡毒的光澤,在那屍體前,不住地唾罵,他說:“楚晚寧,你活該。”

  “你渡盡天下人唯獨不渡我,你偽善。”

  “你算什麽師父?我當初瞎了眼才拜了你為師!混賬!”

  再後來,他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問:“怎麽睡這麽久?什麽時候醒?”

  “薛蒙我已經放過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給我起來。”

  每次說這種話,他身邊的僕從都會覺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瘋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覺得他是瘋了。她很害怕,所以趁著一次難得的歡好過後,她在他枕邊對他說:“阿燃,人死不能複生,我知道你難過,但你……”

  “誰難過?”

  “……”

  宋秋桐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人,這些年在墨燃身邊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見他臉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錯。”

  “別啊。”墨燃這次卻沒有輕易放過她,他瞇起了眼睛,“你把話都吐出來了,吞下去做什麽?你告訴我,誰難過?”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里積壓著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纖細的脖子,把方才還在與自己纏綿的女人單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面目豹變,好一張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臉。

  “什麽人死不能複生,誰死了?誰又要複生?”墨燃一個字一個字咬著,那麽狠,那麽用力,“沒有人死,沒有人要活,更沒有人難過!”

  宋秋桐嘴唇顫抖,想要掙紮,可她才剛說出“紅蓮水榭……”這半截話語,墨燃便雙目赤紅,暴怒而起。

  “紅蓮水榭只有一個昏睡的楚晚寧,你想說什麽!你想提點本座些什麽!孽畜!”

  宋秋桐見他盛怒失去束縛,心中栗然,不知再這樣下去墨燃會做出什麽瘋狂之舉,便下賭註一般豁了出去,拔高聲音道:“陛下,紅蓮水榭里躺著的終是故去之人,你終日沈湎於此,妾身……妾身怎能不憂心?”

  她說的巧妙,為了不讓墨燃怪罪,最後還將自己的一腔私欲,說做是對墨燃的關切。

  墨燃盯著她,呼吸漸漸穩下來,似乎是多少聽了些進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緩了一會兒,說:“倒讓你掛懷了。”

  宋秋桐松了口氣,道:“妾身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顧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應當如此意誌消沈。”

  “那你說本座又當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來,著日將楚……楚宗師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軀殼這樣空留著,只會教陛下觀之更痛。”

  “還有呢?你言之未盡,不如今日都說出來。”

  宋秋桐見他神色漸緩,心中稍寬。

  她放下半卷眼簾,微微側過頭,她知道自己這個模樣與師明凈最像。

  她篤信師明凈是墨微雨的軟肋,雖然她並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精細地修飾模仿著師明凈的容貌細節,卻總挑不起墨燃的興趣。

  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雖喜愛自己陪著,但成親以來除非極是苦悶,或是喝醉,他才可能碰自己。宋秋桐覺得或許是因為墨燃並不那麽喜愛女色,總之與師明凈顯然沒有關系。

  別說是她,整個死生之巔都清楚那個多年前死去的男人,才是踏仙帝君的摯愛。

  楚晚寧算什麽。

  宋秋桐想,那不過是個踏仙君用來發泄愛欲的玩物,操都操膩了的男人。雖說楚晚寧用性命換來了死後墨微雨的坐立難安,日夜沈念,但她明白這不過是一時的愧疚,一時的不習慣。

  她自信憑著像極了師明凈的一張臉,紅蓮水榭里那個活死人,就不會是自己的對手。

  但墨燃不能再這樣癡狂下去,如今天下紛亂,兵戈四起,她恐跟錯了主,若是墨燃大勢去了,她如今不再青春年少,大約是再也找不到可以攀附的通天樹木。因此她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墨燃重新振作精神,別再這般瘋魔。

  所以她想了想,權衡利弊,還是鼓起了勇氣,說道:“楚宗師走後,也再無人配的上紅蓮水榭了。”

  墨燃道:“不錯。你接著說。”

  “妾身想,既然如此,陛下去到水榭里,只會觸景生情,不如……”

  “不如?”墨燃瞇起眼睛。

  “不如將紅蓮水榭就此封去了吧。一榭只住一主,也算是佳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宋姑娘作大死。

  宋姑娘畢業論文《論不會透過現象看本質能死的多慘》

 

 

101 師尊,世間的最後一捧火

  墨燃沒有說話, 良久後,粲然笑了。

  “好一個一榭只住一主。好個一段佳話。”

  他施施然赤著腳趾修勻的雙足, 踩在冰冷的石面,腳背青筋隱綽, 停在宋秋桐面前。

  然後墨燃擡起一只腳, 用足尖, 點起宋秋桐的下巴,令她仰頭看著自己。

  “這些話, 你在心里頭, 憋了很久了吧?”

  他望著她驚慌失措的臉,笑瞇瞇的:“宋皇後,過去有許多事情, 我都還沒好好問過你呢,既然你今日對我說了些掏心窩子的體己話,那我們不如坦白到底, , 我跟你聊聊。”

  “就從最近的事情聊起吧。去踏雪宮那天,我明明是把楚晚寧鎖在寢宮里的, 你告訴我,他怎麽會出現在昆侖山?是誰給他解的禁,讓他來找的我?”

  宋秋桐身子猛然一顫, 說:“我不知道!”

  她太急著辯解,甚至忘了說妾身,而是用了“我”。

  墨燃便笑了, 他說:“好,這件你不知道,那我就問你下一件。那年我敕封你為後,讓你協理死生之巔,後來我有事前往陰山,走的時候,楚晚寧因為不聽話,正被我關押在水牢之中反省……”

  他提起這件事情,宋秋桐的臉色禁不住青白起來,嘴唇也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你借由探查監牢,去看望他。卻被他一通鄙薄……”

  “是,是。”宋秋桐忙著道,“可是陛下……阿燃,這件事我當年都跟你說過,楚宗師他讓我滾出天牢,且言語間多有侮辱,他不但罵我,還連著陛下一起責罵,我當時是氣不過……我……”

  “本座知道。”墨燃微微笑了,“你當時氣不過,但楚晚寧乃是重罪之人,未經本座允許,又不能妄加懲戒。於是你便小施責罰,命人生生拔去了他的十枚指甲,並在他每個指尖,都釘了荊棘刺。”

  宋秋桐滿眼驚惶,爭辯道:“陛下您當時回來,是誇我做的好的!”

  墨燃微笑:“哦……是嗎?”

  “您……您說言語不幹不凈之人,就當如此對待,您那時候還跟妾身說,說罰的輕了些,若是他下回再出言不遜,大可……大可斷了他的十指……”她越說聲音越輕,最後望著墨燃瘆人的笑顏,頹然軟倒在了地上,眼中噙著淚花,“阿燃……”

  墨燃輕輕嘆了口氣,他笑道:“秋桐,日子過去太久了,本座當年說了些什麽,沒說些什麽,都已忘了。”

  “……”女人明明從方才就已猜到了墨燃的心思,但聽到這句話時,身子依然劇烈地抖了一下。

  “本座這幾天總是做夢,夢到那天,本座自陰山回來,進了水牢里,看到他雙手潰爛,盡是血汙……”墨燃慢吞吞說著,到最後,聲音驀地擰緊,眼中亮著寒光,“本座,並不高興。”

  宋秋桐無措道:“陛下,陛下……不,阿燃……你聽我說……你冷靜一些聽我說……”

  “本座並不高興。”

  墨燃卻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面無表情地垂下臉,冷淡地看著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女人。

  “你哄哄我,好不好?”

  他霜雪般的神色,配上這樣驕矜的央求,縱使宋秋桐伴君伴虎這麽多年,也不禁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連頭皮都是麻的。她嗅到狂風驟雨的氣息,擡起深褐色的眸子,做小伏低地仰視著他,她爬過去,伏在墨燃的腳踝邊。

  “好,阿燃說什麽都好,阿燃想要我做什麽才會開心?我一定好好地……好好地……”

  墨燃俯身,掐住她的下巴,擡起了她的臉。

  他笑了,很是可愛天真。

  就好像他第一次在儒風門瞧見她的時候,甜絲絲地露出兩池深酒窩,拉著她的衣袖央道:“小師妹,你叫什麽名字?……哎呀,你不要怕,我不傷你,你跟我說說話,好嗎?”

  不寒而栗。

  時隔多年,他幾乎是用了同樣的神情,同樣的語調,說的卻是另一番話。

  他甜蜜而溫柔地說:“秋桐,本座知道你是真心的,為了哄本座高興,什麽都願意做……”

  他的指尖摩挲過她柔軟的唇瓣。

  她整張臉上,與師明凈極像的地方。

  墨燃睫毛輕顫,不動聲色地望著那兩瓣花朵般的嘴唇,終於還是說:“那你,就去黃泉路上,先等一等本座。”

  “!”

  他無不和緩地問:“好嗎?”

  宋秋桐的眼淚剎那溢出眼眶,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恐懼。她早知道墨燃現在提起當年她淩虐楚晚寧的事情,自己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可她最多也只能想到杖刑,想到貶黜,她用盡了她全部的勇氣,都想不到墨燃居然會……

  他竟然會!他竟然忍心!

  他……他……

  瘋子。

  瘋了……瘋了……

  墨燃仰頭低沈地笑了起來,他笑得越來越放肆,越來越囂張,他笑著一腳踢開寢宮的門扉,笑著大步走到殿外。

  他屐履風流,踩碎萬千人的性命,如今輪到她。

  瘋了……瘋了!!

  墨微雨瘋了!

  宋秋桐跪跌在冰冷的金磚寒石上,寢宮內歡好燕爾的激情尚未散去,地獄的火光已經燒了起來,她張著嘴,仰著頭,掙紮著去張看殿外灑進的天光。

  破曉來臨,天光是血紅色的。

  染得她滿眼紅絲。

  她聽到墨燃遙遙喝了一聲,隨意地就像吩咐今日晚膳該用什麽一樣。

  “來人,把皇後拖出去。”

  “陛下——!”外面是隨扈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反應,“陛下,這……”

  “丟到鼎爐里,油煎活烹了吧。”

  宋秋桐忽然便什麽都聽不到了,整個人猶如沈入大海汪洋,什麽都聽不到了。

  “活烹了,活烹了熱鬧,活烹了痛快,哈哈……哈哈哈……”

  他越走越遠,唯有笑聲和喝聲像是兀鷹,盤繞在死生之巔,彌久不散。

  朝陽將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長,孤零零的一道痕跡,洇在地上,他緩緩地走著,慢慢地走著。

  一開始好像身邊站著兩個少年裘馬的虛影,還有一個高大挺拔的白衣男人。

  後來,那兩個虛影不見了,只剩下那一襲白衣陪著他。

  再往後走,那個白衣男人也消失在了金色的晨曦里。

  旭日是純澈聖潔的,帶走了同樣純澈聖潔的人,只留他一個人在地獄,在血海里,在魑魅魍魎中沈淪。

  只剩他一個人,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清冷。

  走到最後,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越走越瘋魔。

  墨燃記得,自己自盡前的最後一年,有時候對著銅鏡看,他都會認不出那里面映照的是怎樣一個怪物。

  他甚至記得自己將死前的那個晚上,他倚坐在紅蓮水榭的竹亭里,旁邊只陪著一個老奴。

  他就問那個老奴,懶洋洋地開口:“劉公,你跟本座說說,本座原本是個怎樣的人?”

  還沒等對方答話,他就望著池水里的倒影,自顧自道。

  “本座年少時,似乎是不曾束過這樣的發辮的,這樣旒珠冕,更是碰也沒有碰過,你說對不對?”

  劉公就嘆著氣回答:“陛下說的不錯,這旒冕和發辮,都是您登基之後,宋娘娘給您思索的。”

  “哦,你說宋秋桐啊。”墨燃嗤笑,仰頭喝了口梨花白,“原來我當初竟還聽過她的指使嗎?”

  或許是時日無多了,不怕簡在帝心,稍不如意就要了自己的項上人頭,那垂垂老者說的也盡是實話。

  劉公垂眸籠袖道:“是,陛下初登帝位時,宋娘娘極受恩寵,有一段時光里,娘娘說什麽,陛下就照著做什麽,這些……陛下都忘了麽?”

  “忘?”墨燃笑道,“沒有忘,怎麽會忘呢……”

  自己娶了宋秋桐之後,不知是誰走露了風聲,告訴她陛下之所以偏寵於她,只因為她的容貌與故去的師明凈有五分相似。

  她是個機靈人,便無時無刻不在打探師昧的行為舉止,在夫妻生活間若有若無地透出來,似是故人歸。

  怎麽會忘呢。

  墨燃惻側笑著,忽然摘下了髻上旒冕,看也不看,丟入池水之中,驚起一片錦鯉踴躍,照的湖中的人影越發歪扭猙獰。

  他在這片猙獰里,拆了發辮,披散下如墨的頭發,斜側在湖邊,任由粼粼水光將他臉龐映得陰晴不定。

  “好啦,發冠丟了,發髻也散了,老劉,你再幫我想想,還差些什麽,本座才能回到登基前的模樣?”

  “這……”

  “是發帶吧?”墨燃看著倒影,說道,“死生之巔弟子最普通的那種藍色發帶。宮里還有嗎?”

  “有的,陛下登基第一年,脫下死生之巔的弟子服時,曾交代老奴放好。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就幫您去拿過來。”

  “好極了,你去吧,除了發帶,其他的也一並取來。”

  劉公去而複返,手里捧著一疊陳舊的衣物,墨燃便坐起身,指尖觸上棉麻的質感,忽悠悠的往事翻上來,像是枯葉一般落在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上。他一時興起,隨意拎起一件外袍,想要披在身上。

  可是少年時的衣衫,已經太小了,任憑他怎樣擺弄,都再也穿不回身上。

  陡然暴怒。

  “為何穿不上!為何回不去!!”

  他猶如困獸在籠中兜著圈子,臉上神色瘋狂,眼中精光駭人。

  “這是本座的衣衫!這是本座的衣衫嗎??!!你可曾錯拿!若是本座的衣衫,為何會穿不上!!!為何會穿不上——!!”

  老奴已見慣了主人瘋魔的模樣。

  曾經也覺得墨燃這樣很可怕,但是今日卻沒來由的,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憐。

  他哪里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個再也回不來的自己。

  “陛下。”老人幽幽嘆息著,“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少年人了。”

  “……”墨燃原本正在發著滔天的怒火,聞言惡狠狠地回頭,盯著老人枯木般的臉龐,卻像被噎住了,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是眼尾發紅,不住喘著氣,很久後才說,“不再是……?”

  “不再是。”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個三十二歲的男人臉上,便第一次浮現一種孩提時才會有的茫然無措,他閉上眼睛,喉結攢動,垂頭立在旁邊的老奴原以為他睜開眼時會暴戾地露出臼齒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墨燃再睜開眸子時,眼眶卻有些濕潤了。

  或許是這樣的濕潤,淬滅了他心頭的烈火。

  墨燃開口,嗓音是沙啞疲憊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無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邊坐下,把臉埋進掌心。

  過了很久,他才說:“那就綁個發帶吧。”

  “……陛下……你這又是何必……”

  “本座命已該絕,死的時候,不想太孤獨。”墨燃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沒有放下手掌,沒人瞧得見他臉上的神情,“想換身行頭,覺得還有故人陪著。”

  劉公嘆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墨燃說道。

  “假的,也比沒有要好。”

  長發束起,一繞再繞,然後他從那堆舊衣物里,捏起一枚邊緣褪色的發扣,他想如少年時般扣在發側,可是看著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動作卻又停下來了。

  是左邊,還是右邊?

  太久沒有用這枚發扣了,記憶變得那樣模糊,墨燃閉了閉眼,他說:“老劉,你知道我當年的頭發,是怎麽梳的麽?”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後第二年,才來宮里頭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說:“可我想不起來了,我想有個人告訴我。”

  “……”

  “你說,哪里有這麽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墨燃喃喃,“誰可以告訴我,我當初……是什麽模樣。”

  老劉長嘆了口氣,卻說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來,墨燃其實心里也知道這個老人是沒有答案可以給他的,他就疑惑地拿著那枚黑色的發扣,左邊,右邊,最終扣在了左邊。

  “好像是這樣。”墨燃說,“我去問問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處,來到了紅蓮池邊,楚晚寧的屍骸躺在那里,和睡著了也沒有什麽區別。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著腮,說:“師尊。”

  風送荷香,他看著滿池酡紅沈醉里,那個閉目闔眸的男人,忽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對於楚晚寧,他似乎總有一腔很飽滿的情感,但那情感太雜糅了,里頭酸甜苦辣那麽多,他嘗不出來自己對這個人是恨多一點,還是別的感情多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該待這個人怎麽樣。

  他曾經告訴自己,留楚晚寧在身邊,只是為了發泄仇恨,為了饜足私欲,可是後來楚晚寧死了,自己卻留下了這具不可能再與之纏綿悱惻的屍身,墳冢都已立好,卻不舍得埋葬。

  其實留著這冰冷的、不會動、不會說話的屍體,又有什麽用呢?

  他大約自己也不清楚。

  經歷的太多,最初那一點點幹凈的東西,已經徹底被淹沒了。

  楚晚寧活著的時候,他兩人極少有心平氣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寧死了,死人與活人之間,倒生出些殘忍的溫和來,墨燃常來看望他,拎著一壺梨花白,只是看著,話也不多。

  此刻,義軍圍山,他知自己壽祚將盡,而楚晚寧的屍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唯一長伴他左右的舊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這具冰冷的屍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寧已是屍首一具,反抗不了,責罵不了,不管自己說什麽,他都得乖乖地聽著。

  可是他動了動嘴皮,喉頭哽咽。

  到了最後,也只說出一句。

  “師尊,你理理我。”

  作者有話要說:  喪心病狂0.5,日常又在發瘋了,捂臉……誰把這只狗子拖下去打個狂犬疫苗233333

 

 

102 師尊的師尊

  師尊, 你理理我。

  這是他們在通天塔初見時,墨燃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 楚晚寧閉著眼,墨燃喚他, 他掀起了睫毛簾子。

  這也是他們在紅蓮水榭別離時, 墨燃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候, 楚晚寧閉著眼,墨燃喚他, 他卻再也沒有擡頭。

  一句話, 從通天塔飄零了半生,飄到荷花池邊,終於塵埃落定。

  這些年的恨也好, 愛也罷,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墨燃喝完了最後一壇梨花白, 走下了死生之巔的南峰, 走到了自己的末日余暉里。第二日,義軍攻上巫山殿, 卻發現為禍天下十年之久的踏仙君自裁身亡,享年三十二歲。

  到如今,兩輩子過去了。

  墨燃睜開眼睛。

  他在通天塔前的花樹下睡了一宿, 醒來時,整個人尚是茫然無措的,不知今夕何夕。

  他只是下意識地喃喃著:“師尊……你理理我……”

  然後他才想起來, 這一生,楚晚寧,也已不在了。

  前世他過慣了苦日子,楚晚寧是陪他走到最後的一個人,這輩子他不想再當個惡人,可是楚晚寧也看不到了。

  大概是上蒼也於心不忍,又或許冥冥中自有天定,前世楚晚寧早已惡心透了他,所以這輩子,他做了第一個離開的人。

  墨燃把胳膊遮住眼瞼,忍著喉頭細碎的哽咽。

  他聽到遠處傳來薛正雍焦急的喊聲,伯父在找他,伯父在喊:“燃兒——你在哪里?燃兒!”

  師昧也在喚著他:“阿燃,你在哪里……你快出來吧……”

  “燃兒,你回來陪陪玉衡!你不要做什麽傻事啊,燃兒!”

  陪陪玉衡。

  陪陪他……

  墨燃於是從地上爬起,踉蹌著,跌跌撞撞地循聲而去。

  他不能垮掉,他不能垮掉——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幕後黑手尚未揪出,且不說天裂之變隨時可能再一次重演,便說遭此劫難,死生之巔損失慘重,百廢待興……薛蒙已經痛的失去了神智,痛的再也爬不起來,他不能垮掉。

  他便忍著,捺著。

  他告訴自己,不痛了,不痛了。

  楚晚寧的死,他經歷過不止一次,不痛了。

  不痛……

  可是怎麽可能不痛!

  三千多級長階,他背著他匍匐著爬回來,怎麽可能不痛……

  耗盡最後一點靈力,把全身的靈流都給了自己,怎麽可能不痛……

  明明自己也受了一樣的傷,為了不拖累徒弟,做出一副斷情絕意的模樣,自行離去……怎麽可能不痛……

  還有前世,楚晚寧受的傷其實與師昧無異,只是他不說而已,他不說,墨燃也就不會知道。

  他依然對著楚晚寧怒吼,對著楚晚寧發泄無盡的恨意,他把楚晚寧傷病未愈時辛苦為他包的抄手統統翻落在地。

  楚晚寧在他面前矮下了身,低下了頭,去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全部丟掉。

  怎麽……可能……不痛……

  怎麽可能不痛啊!!

  他挖了楚晚寧的心!怎麽可能不痛啊!!怎麽可能……

  墨燃走不下去了,他在原處忍了很久,平複了很久,渾身都在顫抖,渾身都在戰栗。

  好痛。

  他把臉埋進掌心,咬緊了嘴唇,把哭聲和著淋漓鮮血一並吞下去。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才把自己的心緒勉強撫平。

  他仰起頭,眼眶通紅,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走下了無盡長階。

  不能垮掉。

  “伯父。”

  “燃兒,你到哪里去了?你可要急死我了,要是你出了什麽三長兩短,我以後九泉之下,還有什麽顏面去見玉衡?”

  “是我不好。”墨燃道,“我沒事了,讓伯父掛心了。”

  薛正雍搖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拍著墨燃的肩膀,半晌之後道:“不怪你,不怪你,你比蒙兒強很多了……唉……”

  墨燃沙啞地問:“薛蒙呢?”

  “病了,高燒不退,剛剛喝了藥睡下,幸好睡了,他醒著就哭,怎麽勸都勸不住。”薛正雍顯得很疲憊,“無間地獄天裂一事,在修真界激起軒然大波。上修界也開始派人糾察事情始末,但幕後之人處理得極為幹凈,彩蝶鎮在血戰中幾乎已被夷為平地,竟是半點線索也不得知。”

  聽到這個消息,墨燃卻不覺得有什麽好奇怪的,那個人的本事顯然已經在眾人的預料之外,甚至在他的意料之外。

  能要了楚晚寧性命的人,做事情又豈會輕易落下把柄。

  “上修界,他們打算怎麽辦?”

  薛正雍道:“為了這件事,他們決定各派表率,於靈山之巔商談。我明日就要啟程……但是蒙兒這般模樣,我實在放心不下……”

  他說的不錯,彩蝶鎮一事,就連天下第一大宗師楚晚寧都命殞其中,上修界就算再是冷漠,也不可能坐視不管了。

  “布下陣法打開結界的人究竟是誰。”

  “他緣何要這麽做。”

  “此人下一步動靜又該是什麽。”

  這三個詰問猶如兀鷲般盤繞在每個人心里,誰都想知道答案,但調查了半天,仍舊是一籌莫展,沒辦法,只能攜起手來。

  墨燃道:“伯父放心去吧,派中諸事,我會幫著伯母一並打理。”

  “那就好,那就好……唉……苦了你們了。”

  薛正雍走了,而薛蒙整日介魂不守舍,積壓的宗卷委托就全都落在了墨燃肩上。

  墨燃全身心地浸淫到案牘之中,不敢有片刻倦怠,因為只要他停下來去想,停下來稍作休息,那強烈的苦痛與後悔就會把他拖下深淵,拷問著他殘破不堪的魂靈。他恨不能日夜俯首卷前,借以擺脫內心無休無止地愧疚與折磨。

  無間地獄裂時,凡間陰氣大盛。許多蟄伏許久的妖邪們借此東風重出江湖,為害四方。這些日子,向死生之巔求援的委托函簡直堆成了小山。墨燃忙碌其中,廢寢忘食,往往是黎明時就趕往丹心殿,到了深夜才回去休息。

  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會在汪洋書海中,冷不防地,被楚晚寧留下的碎片紮中。

  “……青僵興風作浪,鳳陵村八十二戶老弱,不勝其擾。幸有貴派長老所制機甲‘夜遊神’,可暫禦邪祟。然終非久長之策,還請……”

  燭淚緩緩滑落,燈蕊爆出一串花火。

  待墨燃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竟已對著這一張書函發了良久的呆,手指摩挲著“夜遊神”三個字,想起的是紅蓮水榭里楚晚寧紮著馬尾,咬著銼刀,專註地給機甲人上桐油的模樣。

  墨燃長嘆一口氣,指尖點上額頭,輕輕揉過。

  忽聽得有人敲門。

  “師昧?”

  披著素淡白衣的秀美青年走了進來,把端在手中的托盤在墨燃案卷旁放下,卷袖撥亮了蠟燭,而後溫聲道:“阿燃,忙了一天了,吃些東西吧。”

  “……也好。”

  墨燃苦笑著,把卷宗放下,捏了捏隱隱抽痛的眉心。

  “我燉了一碗參雞湯,炒了幾碟小炒。”師昧將菜布好,隔著碗試了試溫度,“還好,都還暖著。”

  兩人吃著飯,師昧見他額角一縷碎發散落,襯得一張英俊臉龐頗有幾分憔悴,便伸出手來,替他撚好。

  “阿燃。”

  “嗯?”

  “那天……你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墨燃心里頭亂得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了他一眼問道:“哪天?”

  “……”師昧抿了抿唇,垂下眸道,“就是天裂那天。”

  “……”

  “你說你去幫……幫師尊補天裂,有一句話,如果等你回來,還想跟我說,就……”聲音漸漸輕下去,頭也低下去。

  燈花燭海里,師昧晶瑩如雪的耳墜似乎有些紅了。

  墨燃久久凝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對師昧,他覺得自己無疑是深愛的,可他眼下真的沒有這個心思,一點都沒有。

  他確實是臭不要臉,是不拘小節,他也確實不把世人詬病放在眼里,不知道義禮數為何物。

  可這不意味著他沒有心。

  “對不住啊。”良久沈寂後,墨燃輕聲道,“我心里難受,我想……如今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所以那件事,我以後再告訴你,好嗎?”

  師昧驀地擡起臉來,一雙秀美眸子滿是愕然。

  墨燃苦笑一聲,伸出手,猶豫片刻,揉了揉師昧的頭發:“我這個人總是很笨,這些天又有那麽多事情要處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靜下來把所有事情都捋清楚。我怕我太草率。”

  饒是燭火溫暖,也遮不住師昧面色漸漸蒼白。

  “草率?”

  頓了頓,他忽的笑起來。

  “阿燃,那時生死離別,性命攸關,我原以為你要說的,是深思熟慮透了的事情。”

  “是。”墨燃蹙起眉頭,“那件事我在心里揣了很久,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可……”

  “可?”

  “……可不是現在。”

  手在袖間捏成拳,墨燃說。

  “不是現在,師昧。你不知道,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不想在這樣難受倉促的情形下告訴你,我……”

  “少主!”

  忽然一位下屬冒冒失失闖進來,卻見到在丹心殿處理門派事務的人是墨燃,又忙低頭行禮道:“啊,墨公子。”

  遭此打斷,師昧臉上的薄紅也退了,甩齊了衣袖,前傾的身子複又坐回去,整個人變得淡淡的,顯得很素凈。

  墨燃沒註意到他情緒的變化,擡起眼簾:“什麽事?”

  “山門外有貴客來訪,特、特來稟奏。”

  “貴客?”墨燃說,“十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眼下都在靈山,哪里來的什麽貴客?”

  那弟子似是畏懼似是激動,整個人都有些語無倫次,過了半晌才漲紅著臉說:“是、是無悲寺的懷罪大師!!”

  “什麽?!”

  縱是踏仙帝君,墨燃也不由得驀地站起,師昧也驚到了。

  “懷罪大師?”

  無怪墨燃如此震愕,這個懷罪大師,在修真界根本是個形如傳說的人。

  這個人,早已修成正果,理當飛升。然而當天界大門向他敞開時,他卻立地合什,說自己堪不破滾滾紅塵,放不下一生執念,洗不清早年罪惡。最終天光消失,蓮華雕敝,懷罪大師袈·裟破舊,芒杖輕點,飄然而去,終是未曾成仙。

  在他拒絕飛升之後,便去無悲寺閉關冥思,轉眼人間已過百年。

  百年後,修真界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江湖上見過他的前輩,已然屈指可數。

  墨燃上輩子將人間鬧了個翻天覆地,卻也和懷罪大師無緣一面。因為懷罪真的已經太老太老了,在墨燃登頂人極的前一年,他已於一場春雨中圓寂,無人知他享年仙壽。

  豈料重生之後,懷罪大師竟會深夜造訪。

  一時間腦中閃過無數念頭,雖不知他究竟要來做什麽。但一時間,墨燃卻想起那些關於懷罪大師的傳聞。

  懷罪……懷罪!

  他怎麽就忘了懷罪大師!

  前世師昧喪命時,他因學識淺薄,竟不知道修真界還有這樣一位通天徹地的前輩,後來登基之後,聽下面的人稟報,才知道三大禁術之一的“重生”之術,世上是有人練成的。

  那個人便是懷罪。

  他急著去無悲寺請人前來,想要替師昧回魂,可是派去的人返回時,卻告訴他,大師已經圓寂了,他錯失了讓師昧重生的最後機會。

  可此刻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還活著!還活著!!

  他怎麽就忘了!怎麽就能忘?

  墨燃心頭大顫,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他驀地起身,眼中光焰亮起,急道:“快請大師進來!”

  那前來稟奏的弟子還沒來得及答應,墨燃又道:“不,還是我去外頭迎他。”未走兩步,卻忽見得外頭黃影一閃。

  燭未動,火未動。

  半點風未起。

  沒有任何人看清,甚至眼力如墨燃,也沒有瞧見他是怎麽進來的,一個頭戴鬥笠、袈·裟半舊的僧人已巋然立於丹青殿內。

  他形影如雷電,停的位置正好在墨燃跟前,距離近的有些突兀。

  “深夜叨擾,不勞墨施主移步。”

  一道低沈和緩的聲音自竹笠檐口緩緩傳出,墨燃和師昧聽了,俱是一驚。

  這聲音,哪里像個百歲老人該有的?

  不及思索,便見得那僧人除了青笠,大殿燈火中,只見得那是位約莫三十余歲的男子,生的形相清臒,豐姿雋爽,雙目灼灼,銳利卻不逼人,而是平和清朗的,仿佛江海凝光。

  “……你是……”

  僧人雙手合十,低低行了一禮:“阿彌陀佛,貧僧懷罪。”

  誰都沒有預料到,懷罪大師最起碼一百多歲的人了,瞧上去居然比薛正雍還要年輕,一時四下啞然。

  但墨燃與修行一道,卻並不笨。他想到懷罪本就是放棄了飛升,自留凡間的人。除了最後的脫胎渡劫,本就已與神仙無異,因此心下稍緩。但目光卻更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懷罪不欲驚擾更多人,於是只他們三個在丹心殿坐了。墨燃親自給大師奉了熱茶,懷罪接過,低低謝了,卻不喝,只將茶水擱在紫檀小幾上,而後緩然擡頭。

  他雖十分溫和客氣,卻並不繞彎,但是單刀直入道:

  “墨施主,請恕貧僧冒昧,但貧僧今日前來,是為了一個故人。”

  墨燃心跳猛地快了起來,他覺得眼前陣陣發暈,指節猛地捏住了案角,力道那麽大,幾乎要將桌幾捏碎。

  他緊盯著懷罪大師的臉,前世的種種言語再次雪片般襲來——

  “據說世上唯有一人曾成功使出過三大禁術中的重生之術,但傳聞終究是傳聞,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懷罪大師人在何處?就算付出再多代價我也要救師昧回來!”

  “陛下有所不知,懷罪……已在多年前歸寂了。他一生未有任何著述,關於重生,只留下一句‘逆天換命,兇險之至。’,除此之外,片語未存……”

  那些零碎的言語湍急地刮過耳廓。

  “懷罪大師深杳人鬼輪回。”

  “傳聞中他可與鬼界互通有無,若他尚在人間,明凈師兄或許可以還魂,只可惜,唉……”

  “懷罪大師便是那尚在陽間的鬼,陰陽之事,皆不出其左右。”

  墨燃深吸一口氣,驚覺自己嗓音居然有些顫抖。

  “故人……故人……”

  他喃喃著,目光逐著懷罪大師的一雙清澈眸眼。

  墨燃輕若蚊吟,背襟甚至滲出細密的汗,他低聲問:“誰為故人?”

  僧人緩緩立起,昏暗的燭火中,他腳下竟然沒有影子。

  單薄的黃袍袖角垂落,衣裳半舊,卻也不見褶皺,飄在風里像是憧憧鬼影。這大師當真是教人看不透路數的。

  墨燃簡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也不由得跟著懷罪站了起來,兩人對面相看著。

  “大師。”若是此刻能有一面明鏡高懸,他便可瞧見自己眉眼間,竟不自覺地生起一絲奢望,又因這奢望,再起一縷哀求,“誰……為故人……”

  是他嗎?

  是他嗎?

  懷罪忽地打下睫毛,嘆息合十:“小徒楚晚寧,七日前歿。今夜是他回魂之夜,貧僧不忍白發人送黑發人,特來死生之巔,求墨施主憐憫,還老僧一個徒兒。”

  作者有話要說:

  薛萌萌:“……”

  薛萌萌重病不起。

 

 

103 師尊,我來尋你了

  竟是……如此……

  徒兒……

  墨燃怎麽都沒有想到, 眼前這個人鬼難分的高僧竟會是楚晚寧的授業恩師,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師昧反應快, 他立時行了莊嚴大禮,肅然道:“不曾想大師竟與先師有此溯源。晚輩見過懷罪師祖。”

  懷罪大師卻說:“師祖不必稱, 楚晚寧早已被貧僧逐出師門。”

  “啊!”師昧微微睜大眼眸, 更是吃驚, “這……”他生性謹慎,雖感詫異, 但見懷罪大師神情間有薄薄悵然, 便知人家不想多提,於是就沒有再沒問下去。

  但墨燃的心思卻不在此處,他心如火烹, 急著道:“大師,你方才說你是為了師尊前來,那你……你可是有法子, 讓師尊回魂?!”

  “阿燃……”

  “你是不是有法子讓他回魂!你莫要誑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他心血激蕩, 加之連日疲乏,一時間竟是頭暈目眩, 半句話哽在喉頭,竟是再也說不出來,眼眶卻已紅了。

  懷罪大師嘆了口氣:“墨施主珍重自己要緊, 是,老僧確是為此而來。”

  墨燃的臉色本已蒼白如紙,聞言忽地泛上一層血色, 他直勾勾地看著懷罪大師,嘴唇青白,抖動了片刻,才道:“你……你可……當真……”

  “老僧深夜造訪,總不會是為了捉弄兩位施主。”

  墨燃還想再說什麽,喉結攢動,卻唯有沙啞哽咽。

  靜默良久,懷罪大師才道:“重生之術,逆天改命,極為困苦,若非老僧實在欠了楚宗師良多,也不會貿然行之。造訪死生之巔,也是這些天思量許多才做的抉擇。”

  “逆天改命……?”墨燃喃喃著,把這四個字在唇齒間咀嚼,然後慘然道,“逆天改命……像我這般惡人,都有逆天改命的機會,他那樣的好人,又怎麽可以沒有?”

  他此時已近半癲狂,因此竟說了自己“逆天改命”這件事,所幸言辭模糊,倒也沒有人聽出他言語間有“自己也是重生的”這個意思。

  師昧道:“師祖,既然是逆天改命,且重生之術又是禁術,想必施展起來十分困難,也……未必就能成功……對嗎?”

  “不錯。”懷罪道,“此一術,所涉之人不僅是施術者和死者,還必須有個人,去找全死者魂魄。重生途中處處是難,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魂飛魄散。”

  師昧:“……”

  “因此老僧來此地,旁人也不需叨擾,只問楚宗師的三位弟子,若是你們不願為他赴湯蹈火,受此風險,那麽縱使老僧開啟重生法門,楚晚寧,亦是回不來的。”

  其實懷罪還沒有講這番話前,墨燃就已經猜的八九不離十。

  三大禁術之所以為禁術,總需要祭上一些尋常法術所不需要的東西,冒一些尋常法術所不需要冒的風險。

  他心中早有明斷,前世他為了師昧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這輩子為了報楚晚寧恩情,他亦不會猶豫。

  墨燃是有心的,只不過上輩子,他從來不肯把心分出來,給楚晚寧一點點。

  燭火下,他看著懷罪大師的臉,說道:“大師不必再問薛蒙了,師尊本就因我而死,此事不必累及他人,若施術有任何險阻,墨燃願一力承受。”

  “阿燃……”師昧喃喃,而後扭頭問懷罪,“師祖言重,不知所謂劫難,會是怎樣的?”

  懷罪道:“雖說墨施主願一力承擔,不過這術法的第一步,卻是越多人願意獻身,就越容易成功。還是等薛施主來了,老僧再與你們講個清楚吧,老僧在上山的時候,已經著人去請他了。”

  他頓了頓,又對師昧笑了一下。

  “另外,切記莫要再稱老僧為師祖了,方才就已說過,老僧已不再忝居楚宗師師尊之位。”

  墨燃此刻總算稍稍冷靜下來,便問:“大師當年……為何要逐我師尊出門?”

  師昧無語道:“阿燃……”

  “無妨,非是不可言說之事。”懷罪嘆息,“貧僧年少時,曾受恩人照拂。然而恩人命短,於一次大劫中為護他人性命而魂飛魄散。百年過去,貧僧每思及此,依舊惴惴不安。因此我門下素有戒律。其中最重一條,便是弟子須潛心修行,未得正果前,斷不可妄涉紅塵中事,插手凡俗,以免殃及自身性命。”

  墨燃澀然思忖半晌,說道:“師尊做不到的。”

  “是啊。”懷罪苦笑,“我那小徒,和我的恩公一個性子。他於寺院中長至年少,涉世未深且天資極高,本可安然修至飛升。只是弱冠那年,他去山下采集礦石,正巧撞見了避難的流民……”

  師昧嘆氣道:“若是這樣,師尊定不會袖手旁觀。”

  懷罪點了點頭:“非但沒有旁觀,還在安頓了那些流民之後,擅自離山,去下修界查看。”

  “……”

  那時候死生之巔才剛剛開山,下修界遠比此刻更亂,楚晚寧能看到什麽自是不必多說。

  “回來後,他告訴我,想要暫且結束清修,去紅塵中扶傷救死。”

  師昧問:“那您答應了嗎?”

  “沒有。”

  “……”

  “他那時只有十五歲,秉性純然,性子又烈,極是易讓人騙了去。我又怎會答應他擅自出山。更何況他修為雖高,體質卻弱,世間險惡重重,高手如雲,貧僧身為他的師父,實是放心不下。”

  墨燃道:“可他最後還是沒有聽你的話。”

  “不錯,他聽了之後,與我大吵一架。說是凡世疾苦就在眼前,師尊何以終日高坐,閉目升天。”

  “啊!”師昧一驚。

  這話就算是其他人對懷罪講來,也是極為刻薄的,何況楚晚寧當初是他的關門弟子,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懷罪神情淡淡的,眉目間卻有些淒涼,“貧僧當年心境亦非空非靜,一怒之下,便對小徒說道,你尚不能度己,又怎能度人?”

  “那師尊又是怎麽說的?”師昧問道。

  “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此言一出,大殿驟靜。

  因為這八個字,並非出自懷罪之口,而是墨燃輕聲道出的。聽他突然說出楚晚寧當年說過的句子,懷罪大師目光灼灼,默然望著面前的這個青年,半晌才長嘆一聲。

  “他還是這麽教你們?他……唉,他當真是……分毫未改,九死不悔。”

  懷罪心下複雜,墨燃卻也不比他寧靜多少。

  須知他曾一直對楚晚寧這八個字嗤之以鼻,覺得是假道義,大空話。可眼下再說出口,卻覺心如火焚,飽受煎熬。

  良久後,懷罪空幽的嗓音才重新在丹心殿內響起。

  “說來慚愧,當日,我也是被氣到了,就對他說,若他固執己見,踏出寺門,我便與他師徒緣盡,恩斷義絕。”他頓了頓,似乎被那段過往給鯁住了咽喉,想細講,又不想細講,幾番猶豫後,他還是搖了搖頭。

  “如今你們也清楚了,楚晚寧最後斷義離師。多年過去,我與他所謀不同,雖共處這滾滾紅塵中,卻是再也不曾相見。”

  師昧道:“這也不是師……這也不是大師的過錯。”

  懷罪道:“孰對孰錯,是耶非耶,本就不是輕易能教人參透的事情。但楚晚寧與我師徒一場,貧僧聞他於前夕血戰中身死,想起當年事,竟日夜不能寐。所以才會想要來這里,盡我所能,一試運氣,看能不能救回宗師一命——”

  “咣當。”

  朱漆雕門被猛力推開。

  薛蒙立在外頭,不知是何時來的,但顯已把最重要的幾句話聽了個徹底,他原本只聽說懷罪大師來了,並不知道這老和尚要來幹什麽,因此也只懨懨地抱著一缸中藥,邊喝邊慢慢地走過來。

  此時,他聽見了懷罪的話,手中捧著的器皿已砸了個粉碎,熱湯汁濺了滿身。

  鳳凰兒卻也不覺得燙,失聲道:“救回來?救回來?師尊還能——還能回來嗎?!”

  他踉蹌著奔進屋內,一把拽住懷罪。

  “禿驢,你說什麽?你可是在開玩笑?”

  師昧忙道:“少主,他是……”

  “不對……是我失態,是我失態。”薛蒙雖不知眼前人便是楚晚寧的恩師,但想到此人是來救師尊性命的,便慌忙松了手,“大師,只要您能讓師尊回來。往後如有所需,薛蒙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求您……只求您不要誑我。”

  懷罪道:“薛施主不必如此,貧僧深夜造訪,便是專程為你師尊而來。”

  他側過臉,瞧了瞧窗外月色:“時辰差不多了。既然三位小施主都已來齊,那就由貧僧,與你們細說一遍重生之法,還有難行之處吧。”

  師昧道:“懇切大師言明。”

  薛蒙卻急著道:“還有什麽好講的!救人啊!先救人啊!”

  懷罪道:“薛施主性急,但需知道,若是其中出了差池,非但施主要喪命,恐怕楚晚寧的魂靈也要溢散,到時候六道輪回都進不去,你可忍心?”

  “我……”薛蒙霎時間漲紅了臉,捏緊了衣袖,半晌才慢慢松開,說道,“好,我聽大師說就是了……”

  懷罪便從儲物囊中拿出了三個素白綢燈,那綢燈融著金絲細線,中央以十三彩絲繡出繁冗咒紋,深深淺淺一繞三折,像是蜘蛛的網,要捕住誰離去的魂。

  “這是引魂燈。”懷罪大師把三個綢袋分給三個青年,“拿好這個,貧僧接下來的話,諸位都要記清了。”

  墨燃將燈籠接了,捧在手里。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別為地魂、識魂、人魂。死後三魂碧落黃泉,各自離分。這個你們都清楚,但是人死後,每個魂魄去往哪里,我猜你們並不知曉。”

  師昧道:“還請大師言明。”

  “地魂、人魂入地府,識魂殘留屍身內。凡間所說頭七回魂,其實能到陽間和識魂重聚的,也只有人魂而已。人魂回來,往往是有心願未了,待它心願了卻,它就會和屍身內殘留的識魂合二為一,再歸地府,重聚魂胎,等待轉世。許多人一知半解,尋求重生之法,但最後招回的只有半縷殘魂,自然很快就會消散。”

  前世師昧死後,墨燃也曾試過招魂,然而卻如懷罪所言,白幡月影里只有那人薄薄的影子,頃刻便又化作點點流螢。

  墨燃喃喃道:“竟是這樣……”

  懷罪道:“楚晚寧的識魂,還在他的屍身里,諸位施主不必管,重要是找到他的人魂,以及地魂。”

  薛蒙忙問:“怎麽找?”

  懷罪道:“用這引魂燈。這個燈只能由靈力點亮,你們註入各自靈流後,拿著它走遍死生之巔。若是楚晚寧並不抗拒於三位施主,這引魂燈的火光就能照出他的人魂。”

  墨燃聞言,不由心中一涼:“那,要是師尊並不想見我們呢?”

  “這便是第一難處,也是為什麽越多人願意找他,便越容易成功的緣由。需知道,若是他無心戀世,去意已決。”懷罪說道,“那麽引魂燈也就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重生之術若要施展,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去找他的人,亡者都不眷戀,自身不願重歸紅塵,誰也強求不得。”

  “……”墨燃不禁握緊了手中的魂燈。

  薛蒙急道:“師尊最是心疼我們,又怎會不願回來?大師,用這引魂燈找到師尊人魂後,又當如何去做?”

  “找到人魂之後,便需你們去個地方。”

  “哪里?”薛蒙問。

  “地府。”懷罪答。

  三個人誰都沒有想到竟然真的要去地府,不由都是一驚。

  師昧輕輕“啊”了一聲,微舒美目,低聲問道,“這……活人怎麽可以入地獄?”

  “這個我自有辦法,施主不必擔憂。”

  懷罪不疾不徐地朝他望了眼,繼續說道:“但是你們三人,無論誰先找到了楚晚寧的人魂,那麽都必當殷切期盼他返回陽間,願為其上求碧落,下溯黃泉。若是心中意念不堅定,半路楚晚寧的魂魄就會散去,再也不能聚攏。”

  師昧:“這……”

  薛蒙道:“師尊於我恩深義重,即便要我去無間地獄尋他,我也沒什麽可說的。”

  “……師尊因我身死。”墨燃擡起眼眸,亦道,“我欠他良多,也沒什麽可說的。”

  懷罪道:“好。那麽你們便記清楚,楚晚寧的人魂被第一個人尋到後,其他人即便前往,也無法再瞧見他的身影。而那個尋到他的人,需得在天明前都確保引魂燈不滅,且一直照著他的魂魄。”

  薛蒙道:“這有何難?”

  “難。”懷罪說,“三魂分離後,每個魂魄往往都會缺失一部分東西。可能是聽覺,可能是心智,可能是記憶……總之若是運氣不佳,你們見到的師尊並不會那麽輕易聽你們的話,得想法子哄他。”

  薛蒙:“……”

  墨燃心中一緊,甚是不安:“……要哄他?可萬一……說錯了什麽話呢?是人的時候都很難猜他心意,何況成了鬼。”

  他原本是真心實意的擔憂,可薛蒙與他不睦久了,竟以為墨燃是在嘲笑楚晚寧,因此對他怒目而視,繼而轉頭道:“哄有什麽難的,反正記清楚,不讓師尊離開引魂燈周圍就是了。”

  師昧問道:“那黎明之後呢?”

  “黎明之後,楚晚寧的人魂會飄入引魂燈內。屆時貧僧會備好竹筏,在橋邊等待二位。這里地處鬼界入口,奈何橋下滔滔流水正好連著黃泉,竹筏會載著那個找來了殘魂的人,前往鬼界。”

  薛蒙:“坐竹筏去鬼界?”

  師昧問:“只能一個人去嗎?其他人都不能再幫忙?”

  “不能,所以誰找到了楚晚寧的人魂,誰就要孤身入鬼界尋他的地魂。若是那人半途而廢,或者臨陣退縮,楚晚寧的人魂就會被引魂燈吞噬,再也無法投胎轉生。”

  薛蒙一驚,幾乎是立刻扭頭對墨燃說:“你別去了,我信不過你!”

  墨燃緘默不語,只由他質疑著,並不去爭執。

  師昧見狀去勸道:“少主,阿燃他並不是那種臨陣脫逃的人,你……”

  “不是又怎樣?!”薛蒙厲聲道,“他已經害死了師尊一次,我憑什麽相信他不會害死師尊第二次?他就是個瘟神!”

  師昧輕聲道:“大師還在這里,你怎麽能這麽說。”

  “我怎麽不能說了?難道不是嗎?多少次師尊受傷都是因為他!每次有他在,準沒有好事情。”薛蒙這樣一說,眼眶又紅了,嘴唇哆嗦著,發著抖,忽然就有些失控,伸手去拽墨燃手里的引魂燈,“把燈給我,別再給師尊尋晦氣。”

  “……”

  “給我!”

  薛蒙罵著,墨燃不還嘴,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薛蒙說的對。

  鬼司儀面前也好,金成池湖底也好,哪一次楚晚寧不是因為他而受的傷,楚晚寧的身上有多少疤痕,是為他留下的?

  瘟神。

  呵……

  對,真對。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愧對師尊,即便知道自己不配再去央求師尊由黃泉歸來,他還是不願放下手中的引魂燈,就那麽固執地,死死地抓著那蒼白的燈籠,由著薛蒙唾罵自己,撕扯自己。手背被抓出了血痕,依舊低著頭,動也不動。

  到最後,薛蒙喘著粗氣,終於松開了他,雙目赤紅地說:“墨微雨,你還要害他到什麽時候……”

  墨燃沒有去看他,只是低著頭,看著那空蕩蕩的燈,沈默著。

  沈默到別人都以為他不會再作答的時候,他忽然輕聲說了一句:“我想帶他回家。”

  他的聲音太低了。

  被愧疚和羞赧壓得那麽低沈,那麽卑微。

  以至於薛蒙一開始都沒有聽清,過了一會兒,才猛地意識到墨燃說了什麽。他“呵”的一聲就冷笑開了。

  “你帶他回家?”

  “……”墨燃閉上眼睛。

  薛蒙啐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在齒間撕得粉碎:“你怎麽有臉。”

  “少主——”

  “別拉著我,松手!”薛蒙猛地把袖子從師昧手中抽出,眼中閃著悲傷與憤恨,他死死盯著墨燃,嘶啞道,“你怎麽配。”

  墨燃的手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睫毛簾子垂得更落。

  那一瞬間,忽然生出一種微妙的錯覺,好像楚晚寧還活著,楚晚寧下一刻就會說:“薛蒙,別再胡鬧。”

  原來,他一直都在替自己遮風擋雨。

  是自己受之泰然,竟以為那是理所應當的。

  墨燃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捧著那引魂燈,像抓著最後的稻草。

  他低著頭,重複著說:“我想帶他回家。”

  “你是不是只會說這句話啊你!我看你——”

  “好了,薛施主。”

  懷罪大師終於有些看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說道,“墨施主有心,你便讓他去做吧。若真有恙,再算不遲,如今一切尚無定數,薛施主又何必咄咄逼人。”

  薛蒙郁沈著臉,想說什麽,最後還是看在懷罪的面子上,忍住了。

  忍了須臾,又落下一句。

  “若是師尊有恙,我定殺了你去祭他。”

  懷罪嘆息道:“兩位施主的恩怨,日後再算吧,時辰也無多了,找到人魂要緊。”

  墨燃道:“還請大師施法。”

  “引魂燈上的法咒已經施好了。”懷罪見墨燃著手就要灌入靈流亮起魂燈,擡手阻了他,“施主且慢。”

  薛蒙急道:“還有什麽事?”

  “貧僧想再說一遍,如果有人找到了楚晚寧的人魂,那人就無路可退了,必須要前往地府。貧僧雖會在那人身上打下護咒,但活人入死人之地,終究兇險至極。稍有不慎只怕會難以生還。”懷罪大師意味深長地依次望過三人面孔。

  “所謂險惡,並不是一句空談。找到楚晚寧在地府的地魂,或許不難,但是,難的是孤身前往地獄,面臨未知。運氣若好,地魂很快就會找到,運氣若是不好,出了意外,就會……”

  “會死?”師昧問。

  “死是輕的,恐怕到時候楚晚寧也好,施主也好,都會灰飛煙滅,再無投胎轉世之際遇。”

  懷罪說:“所以,若是三位施主猶豫不決,還是將這魂燈歸還於我。這世上本就沒有誰是定然要為誰付出至死的,惜命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此刻後悔,還來得及。”

  “我不悔。”薛蒙最是年輕氣盛,更兼一腔熱血,當即道,“誰悔誰孫子。”說罷惡狠狠地去瞪墨燃。

  但他終究是不懂墨燃的,他的這位堂哥,和他根本不一樣,或許是因為打小受過的折辱,墨燃的愛恨都被磨成了極尖銳的指爪,若有人傷他,他就將那人掏腸挖肚,可若有人待他好,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恩情,他也絕不會忘。

  墨燃瞥了眼薛蒙,複又望向懷罪:“我亦不悔。”

  懷罪點了點頭,接下去說道: “那好,到了鬼界之後,盡快找到他遺落的‘地魂’。當人魂和地魂在燈中融為一體後,引魂燈會點亮返陽之路。再接下來的事,交於老僧便好。”

  他說起來好像還算容易,但聽得人都知道這一串事情,每一環節都極易生變,極為險惡,尤其是到了地府後,若是尋不到楚晚寧的地魂,或者因為魂魄缺了心智或是記憶,不肯乖乖融為一體,那麽只怕下去尋他的人都要賠在里面。

  因此,在三人點亮引魂燈前,懷罪最後緩言沈聲問了他們一遍。

  “燈一亮,就再也無可回頭了。此事並非兒戲,貧僧再問一次,諸位施主,可有悔意?”

  三人俱答:“無悔。”

  “好……好……”懷罪慢慢地揉開一道笑意,半是苦澀,半是欣慰,“楚晚寧,你啊,你比我這個師尊當的好……”

  他默念咒訣,魂燈忽幽幽地閃爍兩下,亮了起來,只見薛蒙墨燃手里的燈籠,幾乎同時竄出兩道赤焰火舌,將那白綢燈籠浸為紅色。再過片刻,師昧手下的燈燭也微弱地亮起,水性的靈流點亮的光芒是藍色的。

  “去吧。”

  懷罪道。

  “成敗與否,歸來與否,都在今夜可見了,若今夜不成……那……唉……”

  墨燃想到楚晚寧生前待自己的種種好,心中隱隱作痛,竟是不忍聽懷罪再說下去,只道:“大師不必多言,我便是跪著,爬著,肝腦塗地,也要把師尊帶回人間。”

  只要,他還願意。

  只要……他還願意與我回來。

  三道光輝分別出了丹心殿,很快就各自被浩瀚無際的黑夜吞沒,消殤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醫院人巨多,我到晚上六點才順利到家,捂臉……

  最近回評論經常要花一倆小時,工作又忙,所以有的時候實在回不過來,請不要覺得我敷衍了事,鞠躬。

  另外我在回帖的時候,有些東西實在是不能說,所以就會格外難回,只想叨叨一句,雖然我水平有限,這篇卻依然不想寫傻白甜文,所以過程看起來會有些痛苦,真是抱歉23333

  總之,這篇文章里有些真相埋得很深,有些人物也戴著不止一張面具,當大家以為“厚,這小兔崽子的真面目總算露出來了”的時候,沒準他露出來的,只是第二張假面。所以希望各位小夥伴能有耐心,能等著每個角色都把臉上的油彩洗掉,露出每個人的最終容貌,還原每一個秘密~

  然後年底了,如果有的時候我沒有回評論,那應該是我真的忙不過來了t t或者就是我寫到了後文的關鍵轉折,怕被評論區情緒感染,所以那種時候我也會不作回複,請多多包涵!感謝!

  第二件事情就是昨天,評論區好像有姑涼木有明白狗子為何仍喜歡師昧。其實很簡單。

  第一,師尊之死與師昧無關。

  第二,狗子只知師尊待自己好,不知師尊是愛自己的。

  第三,不管師昧其實怎麽樣,至少狗子目前沒有覺得他有任何變化。

  仔細想一想,以他的人設,在保持上述三個條件的情況下,他對師昧的感情會產生疑問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如果這里處理成狗子因為師尊死了就轉而愛上師尊,那這個人物就完全崩了,變成一個誰死就愛誰的角色。狗子心里是什麽?是愧疚和後悔,是遲來的尊敬和愛護,什麽都可以有,唯獨再此階段不會有愛情。

  換而言之,他對師尊的愛,不能是因為師尊的死亡而萌生醒悟的,如果是這樣,豈不是誰為他死了,他就會去愛誰麽?那反倒是對師尊的侮辱。

  狗子執著於認為他喜歡師昧,在師昧未有任何改變,也沒有其他參照的情況下,他怎麽能明白自己對師昧的不是愛情?

  師尊的死帶來的變數,會影響他的三觀和今後的作為,會讓他把師尊當成最親近的人,但不會讓他想到愛情。他此刻覺得自己上輩子軟禁師尊等等事情,都是極為惡心的,所以這個時候要他把師尊與情與愛聯系在一起,他根本不願意,在不知師尊真正愛欲的情況下,妄自肖想師尊,以情愛揣度師尊,這個階段的墨微雨只會覺得那將是對師尊的褻瀆。

  另外,再想一下,師尊為他死了,前世真相揭開,這個時候對於當事人而言刺激最大的是什麽?是自己他媽的竟然這樣誤會了一個真心對待自己的好師尊,主角應當陷入一種大腦極度的混亂和崩潰里,能清晰意識到的只有“我竟做了這樣的事情”“我他媽簡直炸了”“師尊是真心對我好的,那麽好的師尊我居然誤會他,是我的錯”“我前世都做了些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

  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妄想“師尊為什麽要救我?那他肯定喜歡我,癡戀我,愛慕我,所以才救我。”——不可能,如果他這樣想,這個腦回路就很清奇了,那該自戀到什麽地步。

  在師尊新喪,三觀盡碎,自責不能拔的情況下,他怎麽可能會那麽跳脫地想到愛情,揣測師尊是不是愛他,肖想“師父為我死了,那一定是因為暗戀我吧”,而只會想“師父為我死了,他是最好的師父,是我對不起他。”

  至於和師昧斷念,那也不會,師昧在這件事里很好地做到了站在矛盾的漩渦外面,不管從上帝視角怎麽看,在文中師尊的死,與他沒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系,這件事根本波及不到他身上,換而言之墨燃現在再怎麽揪心後悔,那都是他和楚晚寧兩個人的事情,並未牽扯第三人。

  “因為師尊死了,墨燃就忽然發現自己愛的是師尊,要和師昧揮手拜拜”——這個……這個簡直有毒= =哈哈哈哈,如果這樣處理,就完全是用上帝視角在寫角色,角色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站在局外演戲的傀儡了。

  所以知道有的小夥伴很氣,但我也木有辦法呀,尊重讀者和評論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尊重角色,才是一個在碼字的人第一件該做到的事情啊qaq所以抱歉啦抱歉啦

  如今的墨微雨,他的其余觀念都已破損,但他的愛情觀念還需一擊。

  這是我盡力站在墨微雨的角度,令他去做出的反應,或許這個解釋不能讓所有的小夥伴滿意,但是……解釋還是要解釋的嘛,摳鼻。

  耐心!耐心!耐心!

  本文充滿了打臉!

  昨天有多少站了懷罪和師尊的?被打了吧23333333,懷罪是全文底牌最容易猜到且反轉端倪最快露出來的可憐人,而主角配角欄那一排,每個人手上都捏了不止一張牌,等著往下打哈哈哈哈

  好了啰嗦完了……感謝看完老阿姨的碎叨叨,悄咪咪遁走繼續去碼存稿。

 

 

104 師尊的抄手

  一盞風燈幽幽地在死生之巔遊蕩, 尋覓著那歸來的半縷孤魂。

  引魂燈亮後,活人便再也瞧不見墨燃, 他好像也成了半個鬼,踏遍青石小階, 行遍廊廡樓臺, 張看著。

  紅蓮水榭, 霜天殿,三生臺……

  哪里都走遍了, 卻都瞧不見他的身影。

  墨燃忍不住想, 會不會是師尊生前已是萬般疲憊,死後便再也不願見他?

  這個念頭令他如墜冰窟,他腳下愈急, 衣擺掠過荒草,冷不防窺見奈何橋頭立著一人,清清冷冷, 淒淒楚楚, 剎時掌心冒汗,心如擂鼓, 急著向那人跑去。

  “師尊——”

  回頭的卻是個並不識得的魂魄,大約也是在那場天裂中喪生的弟子,偏過半張臉, 盡是鮮血,呆滯迷茫地望著墨燃。

  “……對不起,認錯了。”墨燃囁嚅, 匆匆走過他身邊。那亡魂丟失了神智,只僵硬地瞧著墨燃打他眼前經過,並未有任何舉動,屍白的軀殼凝在原地,像是遺留在世上的蠶蛻。

  墨燃不禁心頭更緊。

  若是師尊的人魂也像他一樣,變得行屍走肉,又當如何?就算自己找到他,又能守他到天亮嗎?

  心中金戈鐵馬倉皇踏過,腳下步子越來越快。

  擡起眼,忽覺自己竟不知在何時,已經走到了孟婆堂門口。

  墨燃心下思忖,師尊平日對飲食並無執念,想來他回魂之後,也不會特意來這庖廚之地一趟。

  正欲反身離開,卻聽得孟婆堂內一聲輕輕嘆息。

  那聲音很薄,卻猶如一道驚雷炸響在墨燃顱內。

  他幾乎是踉蹌著破門而入,顫抖地提起手中引魂燈。那魂燈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溫暖卻熹微,照出一個白衣翩躚的側影。

  關節死白,指甲幾乎沒入掌心。

  墨燃喃喃:“師尊……”

  楚晚寧半縷魂魄,孤孤單單地立在偌大的廚房里。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卻是他的模樣沒錯。

  他身上穿著死去時的霧綃白裳,衣角染著大團血漬,極為淒艷,於是更稱得皮膚蒼白至極,煙霧般的顏色,似乎只消一陣卷地風,他的魂魄就將消散不見。

  墨燃掌著燈,看著眼前的鏡花水月。

  想走得快些,生怕遲了,他就走了。

  想走得慢些,又怕急了,夢就碎了。

  萬念交織,眼眶卻不由得微微發紅,多少愧疚湧上心頭,他只覺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無地自容。

  燈籠輕輕擺晃著。

  離近了,瞧見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麽笨拙。

  楚晚寧在做什麽?

  他來到他身後,原想幫那可憐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見眼前一幕的時候,卻如遭雷殛,待巨大的驚駭消散後,一陣劇痛猛地張開鮮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頸。

  墨燃驀地退後兩步,緩緩搖頭,卻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此刻,便是拿錐子紮入胸膛,把心臟生生攫出,連著血管碎肉一起,也不會更疼了。

  他看到,楚晚寧一雙手,因為死前拖著自己,生生爬過三千多級臺階的那雙手,那雙早已皮開肉綻,鮮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幾上摩挲著。

  案上,有面粉、調料、餡肉。

  旁邊一口鍋內煮著水,水早已沸騰了,楚晚寧這個笨蛋不知道將火熄得弱一些,氤氳的水霧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又或許並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濕潤了。

  楚晚寧的那一縷人魂,在慢慢捏著抄手皮,他原是有一雙極靈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細長指下走,萬丈結界自他雙掌之間起。

  可如今那雙手殘破不堪,微微發著抖,在小心翼翼地包著一個又一個滾圓的抄手。

  “……”

  墨燃猛地擡起胳膊,奮力擦過通紅的雙目,卻仍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楚晚寧背對著他,似乎終於想起鍋內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幹涸了,於是又尋著鍋去。

  他摩挲著。

  是,他摩挲著。

  墨燃終於在能將他溺死的痛楚中回過神來,他快步行去,繞到師尊身邊。

  他瞧清了。

  三魂分離後,各自都會缺失一些東西。或是記憶,或是神智,或是血肉骨頭。

  而這縷自陰間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歸來的楚晚寧,雙目模糊,聽力似乎也不那麽好,碰掉了東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縱使這樣,他依舊那樣努力地去做這一碗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抄手。仿佛這是他生前最喜歡做的事,他能在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溫柔。

  墨燃看著,只覺得心疼欲裂,只覺得天旋地轉,一時間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著面前一切。

  “哐當。”

  雙目已近渺的魂魄,因為實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鹽罐。

  楚晚寧似是被驚了一下,默默收回手來,沾染斑駁血跡的臉龐流露出那樣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麽……”

  一道沙啞的嗓音在他身側響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極,肝腸寸斷。

  “我幫你,好不好?”

  楚晚寧微微訝然,但或許因為魂魄不全,心緒也不會太動蕩,很快又複寧靜。

  墨燃卻每吐一字,都近乎艱難,近乎哀求。

  “師尊,讓我幫幫你,好不好……”

  水在鍋里翻沸,廚房里的死物是溫暖的,熱鬧的,活人卻是淒惶的,沈寂的。

  過了很久,終於聽到楚晚寧熟悉的聲音,昆山玉碎般,低緩沈穩。

  “你來了?”

  “……是。”

  “來了就好,你在旁邊稍等一會兒。待抄手下鍋煮好了,給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並不明白楚晚寧在說些什麽。

  但見得楚晚寧摩挲著將一只只雪玉飽滿的龍抄手放進鍋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淩厲,顯得格外柔和。而後道:“昨日我罰得他那麽重,該恨我了。聽薛蒙說他一直都不肯吃東西,你送過去給他的時候,就不要說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會願意吃。”

  墨燃腦海中一片混亂,似有什麽蟄伏了半生的隱秘,即將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師尊……”

  楚晚寧苦笑道:“我怕是對他太苛嚴了些。不過他這般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性子,總是要改的。……罷了,不說了,你幫我尋個碗來,要厚實些的。外頭風寒,端過去不要冷了。”

  將破土,將破土。

  仿佛聽到腦海中輕微的破碎聲,某段回憶終於用它尖銳的齒爪啄破了殼兒,尖叫著厲鬼般向墨燃撲殺而來!

  霎時間,天昏地暗。

  抄手。

  師昧。

  師尊。

  ……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師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誤折了王夫人栽種的名花而被楚晚寧責罰,天問將他打得皮開肉綻,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來,只想著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贈與師尊,卻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覺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會看上楚晚寧,是豬油蒙了心才會覺得楚晚寧溫柔,覺得楚晚寧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師昧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油抄手,翩然來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溫暖的語調,還有燙心暖肺的龍抄手,讓他對師尊的失望,都盡數成了對師昧的好感。

  可誰知……

  可誰知!!

  那一縷亡魂佇立在他身邊,每個死者的人魂歸來時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如羅纖纖,是為去看一眼死後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橋邊的人,無牽無掛,只楞楞再往生前活過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寧這一縷人魂,失了雙目,亦辨不清身邊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間,大約是生前覺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錯了,覺得遺憾。

  想要彌補。

  於是,楚晚寧最後做了一個與生前不再相同的決定。

  抄手盛出來,裝在碗盞里。碧綠蔥絲,奶色湯汁,紅油澆頭。

  他把碗遞給“師昧”,卻忽的在最後停住。

  “我終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寧喃喃著。

  幾許沈默。

  “罷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與他道聲歉。”

  墨燃呆呆看著,臉色已和魂魄一樣蒼白。

  原以為是師尊太冷,冷如寒鐵,令自己的心凍成了冰。可誰曾料師尊竟是對自己好的……

  他在塵世間放不下的遺憾,竟是自己。

  ——再與他,道聲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緩緩擡手,將臉埋入掌中。

  肩膀微顫。

  心硬如鐵?心硬如鐵?

  不是的……

  墨燃喉頭哽咽,複而慟泣,他跪下來,他跪在那個看不到自己的殘魂跟前,引魂燈擱在腳邊,他斷斷續續期期艾艾,他聲嘶力竭幾欲泣血,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失聲嚎啕。

  他跪在楚晚寧跟前。

  不是的……

  他俯進塵埃里,他捉住楚晚寧染血的衣擺。

  君非心如冷鐵,我亦難為頑石。只是前塵算錯,誤君良多……只是……

  “師尊、師尊……”他悲慟著,蜷縮著,“是我對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師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錯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對,總惹你生氣,你以後再是打我罵我,我也絕不還手,師尊,只要你回來,我什麽都聽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寧的衣擺那樣縹緲,捏在手里隨時像會碎掉。

  墨燃恨不能將將自己的胸腔剖開,將自己的心臟換給他,只要能再聽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將血液流盡,奔淌至他的血脈里,只要能再瞧見他臉上有顏色。

  他恨不能做盡一切,去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過錯。

  “師尊。”他終是泣不成聲。

  “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樹下。

  溫柔如白貓兒的宗師擡起頭,鳳眼微微睜大,枝頭蟬鳴三兩聲,面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轉眼二十年,兩輩子。

  都過去了。

  端的是厚顏無恥,狼子野心,也要把這句話說出來——

  師尊,我們重頭來過。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抄手君以特殊的方式上線了,恭喜猜對的小夥伴們~

  那麽長的文,節省點霸王票啊,留著看正文就夠啦,心意收到了,謝謝~謝謝qaq

 

 

105 師尊的人魂

  燈花粲然, 照一雙人。

  此刻不是在孟婆堂了,楚晚寧已至墨燃寢居。他瞧不清路, 墨燃便拉著他的手,帶他走。

  楚晚寧二魂已失, 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道與自己十指交扣的人究竟是誰, 迷迷糊糊由他領著,墨燃帶他進了屋, 擦了擦臉上的淚, 關上了房門。

  楚晚寧將那一碗抄手放下。摸索著,來到床頭,輕聲問道:

  “墨燃還睡著?”

  “……”

  楚晚寧見沒有反應, 便就當墨燃確實還在睡著,便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悵然。

  墨燃於心不忍, 又怕他複要離去, 便坐到床邊,說道:“師尊, 我醒了。”

  聽到他喚自己,楚晚寧眉頭微微一動,而後“嗯”了一聲, 便有些猶豫,沒有再說話。

  墨燃知他臉皮薄,若是覺得師昧在場, 大約說不到兩句又是要走的,於是拾起桌上一枚發扣,淩空打在房門上,作出師昧掩門離去的動靜,而後道:“師尊怎麽來了?是誰帶你來的?”

  果不其然,半魂之下的楚晚寧比平日里好騙的多,他怔楞片刻,說道:“師明凈帶我來的,他走了?”

  “走了。”

  “嗯……”

  沈寂一會兒,楚晚寧終於說:“你背上的傷……”

  “背上的傷,不怪師尊。”墨燃輕聲道,“是我擅折珍草,師尊理應罰我。”

  沒有想到他竟會這麽說,楚晚寧微有一怔,而後兩扇細軟睫簾簌簌輕顫,嘆了口氣:“還疼嗎?”

  “不疼了。”

  楚晚寧擡手,冰涼的指尖摸索著,觸上他墨燃臉皮,半晌:“對不起,你不要記恨師尊。”

  當年,他絕無可能說出這樣的軟話,可是身死之後,亡魂在陰曹地府飄飄蕩蕩,回首往事,只覺得其余皆無憾恨,唯獨對徒弟太過不近人情。因此,再得一次舊景重現的機會,這曾經礙著臉皮怎麽也說不出口的話,便這樣自然而然地輕訴出來。

  墨燃覺得心口像是被溫暖的泉水淌過,那些重生以來殘存的仇恨、經年的舊傷,彌留的不甘,原本就已碎成齏粉,此刻更在這一聲誠摯至極的道歉中被沖刷殆盡,再無絲毫剩余。

  引魂燈火中,他凝望著師尊的臉,血汙像是瞧不見了,蒼白面目也好像又有生氣起來。他似乎又隔著那一去不複還的時間,看到了人生中初見楚晚寧時的那張柔和容顏。

  墨燃情不自禁地擡手,溫暖的手覆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恨你。”他說,“師尊,你待我好。我不恨你。”

  楚晚寧出神須臾,忽而笑了。

  即使是死去的人,即使臉上有著斑駁汙臟,他笑起來仍是冰泉始解,滿室盈春,他眼睛閉著,卻似有珠璣璀璨,在睫毛間熠熠生輝。那是個放下了死後夙願、燦爛至極的笑容。驕而不縱,艷而不妖,像是最繁茂穩重的那一株海棠開了花,枝頭樹梢,莊嚴又慎重地戴上千萬朵溫柔薄色,璀璨芳菲,星子般披滿葉間。

  墨燃不由得看呆了……

  這是他兩次人生里,第一次瞧見楚晚寧這樣放松明快的神情。墨燃笨笨地,忽而想到“笑靨如花”,又覺得不合適,再想到“一笑百媚生”,覺得更荒唐。

  到最後,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半個字句來形容他瞧見的這一瞬美景。

  只知道重複感嘆著,好看。

  那麽好看的人,以前怎麽就……從來沒發現呢?

  福至心靈般,墨燃忽而輕聲道:“師尊,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嗯?”

  “王夫人的那朵海棠,我原不知如此貴重,那天摘下來,是想送給你的。”

  楚晚寧似乎有些驚訝。墨燃聲音輕下來,有些赧然,甚至有些孤立無援地重複:“是……是給你的。”

  “你給我折花做什麽?”

  墨燃的臉不由得紅了:“我我我也不知道,就,就是覺得挺好看的。我……”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心中隱隱覺得詫異,原來,自己竟然還記得那麽久之前,為楚晚寧摘花時的心情?

  失去了其余兩魂的楚晚寧當真好溫柔,就像貓兒失了指甲,只剩下馴順細軟的皮肚皮,渾圓飽滿的雪爪印。

  他摸了摸墨燃的頭,笑道:“真傻。”

  “……嗯。”墨燃眼眶驀地熱了,仰頭望著他,吸了吸鼻子,“真傻。”

  “下次別再犯了。”

  “下次不再犯了。”

  墨燃想了想,回憶起自己前世自暴自棄後,四處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寧氣的不輕,到最後師尊心灰意冷,丟給他那句讓他曾恨了一生的判詞“品性劣,質難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說道:“師尊,我答應你,以後不會再教你失望。要做好的,不做壞的。”

  他讀書不多,說不出太多鏗鏘有力的許諾來,但只覺得胸口一陣熱血翻湧,年幼時曾經質樸單純的那片魂靈,似乎終於自沈睡中蘇醒。

  “師尊,徒兒愚鈍,竟時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寧跟前,長磕而下。

  再擡起時,青年眉宇肅穆,莊重至極。

  “從今往後,墨燃不再教你丟人了。”

  師徒二人促膝長談,但多半都是墨燃在說話,他存了心要心疼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很可愛的,楚晚寧靜靜聽著,時不時搖頭微笑。不覺間窗外漸漸泛起魚腹白,好像濃重的徽州墨被稀釋。

  長夜將央。

  懷罪大師立在石橋邊,湍急流淌的河水濺濕了他僧衣的衣擺,但他卻渾然不覺,只岑寂地等著。

  一輪旭日緩緩東升,萬丈光芒穿林透葉,照在奔流不息的黃泉水上。剎那間河流成了金色,浪花點點猶如蛟龍身上的細鱗,翻波處光華瀲灩,溢彩流光。

  他此時已處於虛無之境,唯有尋到了楚晚寧殘魂的人,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師昧和薛蒙都已來過,卻並未瞧見河邊的老僧。他看似不急,但手中撥動的念珠卻不住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嘩——”

  驟然間,盤繞了無數輪的念珠散了,星月菩提如雨而墜,劈里啪啦散了滿地。

  懷罪驀地睜眼,抿唇,失色。

  如此不祥之兆。他雙手摩挲著佛珠的斷線,瞧著河里的珠子濺到岸上,岸上的珠子滾入河中……良久出神,臉色漸漸蒼白。

  “大師!”

  忽然有人這樣喚著他。

  “大師!!”

  雀躍的,熱烈的。

  懷罪立刻循聲望去,只見墨燃提著一盞金光和紅光交匯的引魂燈,飛一般地自遠處奔來。

  晨曦本耀眼,可這個青年的眸子卻比初陽更亮,水晶般粲然生輝。他跑到懷罪面前,臉頰微紅,微微喘著氣,卻是抑制不住地興奮。

  “找到了。”墨燃拂開額邊碎發,把載著楚晚寧人魂的燈籠緊緊揣在懷里,“他沒有不願意見我,他在……在這里。”說著指了指懷中的燈,又似有些不舍得,猶豫片刻,想把燈遞給懷罪,但手伸出沒幾寸,又收了回來。

  懷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既然是你找到他的,你抱著就好,不用給我。”

  墨燃便很小心地繼續抱著了。

  懷罪拾起樹邊靠著的芒杖,朝河水里輕輕一點,一張通體碧綠、翹頭處系著白線的竹筏憑空出現在岸邊。

  “事不宜遲,請施主上船吧。”

  死生之巔的泉水通著鬼界,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不過因為有結界相阻,並不是說順著河流就能成功去到陰間的。

  懷罪大師的竹筏施了符咒,令其可通陰陽,因此船行千里,墨燃孤身一人坐在上面,不出半日,就來到一個瀑布前。

  黃泉瀑布。

  這瀑布上臨寰宇,下接九幽,竟是無邊無際,浩浩渺渺。一卷珠簾飛流直下,水霧飛濺,渺如薄煙。

  墨燃還沒細看,那竹筏就載著他直挺挺地朝那史前巨獸般龐大的水簾俯沖而去。未及他反應,剎那間強大的水柱像無數把尖刀似要將活人的血肉撕裂!擊穿!

  “師尊——!”

  危難之際,墨燃卻只掛心懷中引魂燈,他將魂燈緊緊護在懷里,任由渦流急旋,天昏地暗,也不曾松開……

  不知過了多久,那震耳欲聾的瀑流聲倏忽消失了。

  淩遲般的急雨也忽然收勢。

  墨燃緩緩睜開眼睛,看那引魂燈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擡頭一看,卻被眼前景象震得無言。

  那橫貫陰陽二界的瀑布不見了,一葉竹筏漂泊在浩瀚無垠的寧靜湖泊上,那湖泊是深藍色的,流淌著點點星光,無數微弱的精魂猶如魚群,在其中遊曳穿梭。兩岸蘆葦叢生,縈繞著朦朧光華的蘆花四下飄蕩。

  左右兩端,葦葉深處,有一男一女的幽歌夢一般飄來,似是哀愁,又似安詳。

  “我身入雷淵,四肢糜盡成泥膏。我顱落曠宇,目漚發枯碾作塵。食我心腸,赤蟻煌煌。啄我腹臟,兀鷲茫茫……唯魂來歸……唯魂來歸……”

  黃泉碧水東流去,身前種種不得追。

  墨燃在竹筏上又飄了很久,忽然間,一座高聳入黑天的牌樓出現在沈重夜色里。

  離得近了,他看到那牌樓整一座碩大無朋,恢弘壯闊。但細小處卻是鬼斧神工,飛金走彩。它猶如一只披滿蜜蠟串珠,金石玉片的惡獸,輝煌璀璨卻陰狠詭譎,它蹲伺在黑夜里,張開腥臭血口,等著古往今來無數孤魂野鬼送入腸胃。

  再近了,瞧見角樓猙獰,如獠牙穿日,獸首威嚴,似俯聽世冤。

  再近了。楚晚寧的殘魂似乎感到不安,燈籠里金色的光輝時明時暗,微微搖曳著。

  “沒事。”墨燃感覺到他的不安,抱著燈,嘴唇貼近了紙面,小聲安慰著,把自己靈力送入更多去陪著他。

  “師尊,不要怕,有我呢。”

  燈花輕顫,過了片刻,歸於寧靜。

  墨燃垂下濃深的睫毛,往燈里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摸了摸燈緣,而後抱的更緊了。

  黑魆魆的暗夜里,“鬼門關”三個大字遒勁入里,鮮亮刺目,仿佛剛剛才蘸著活人的鮮血寫成。

  竹筏靠岸了,墨燃踩在了連泥土都泛著血腥味的黃泉路上。

  他往前走,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還有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屍嬰,在哀哀啼哭著,他們都飄往地府深處去。

  無論生前是帝王將相,富貴榮華,還是布衣黔首,一貧如洗。無論帶著多少盤纏,陪葬。

  到了這時,到了這處。這條路,都只有自己硬著頭皮獨自走完。

  墨燃跟著熙熙攘攘的魂流,來到鬼界入口。

  那里坐著一個人,手中搖著把蒲扇,看衣著像是個士兵,死的時候肚子被劃開了,所以腸子時不時會流出來。

  這守門士兵就極不耐煩地用扇柄把自己肚腸又捅捅回去,擡眼懶洋洋地盤問新死的鬼魂。

  “叫什麽名字?”

  “孫二五。”

  “怎麽死的?”

  “俺,俺是老死的。”

  守門兵就拿個大戳,漫不經心地在鬼界的照身貼上蓋個印“老死”,遞給孫二五:“牌子不要丟掉,丟掉了要去十七殿補辦,走了,下一個。”

  孫二五很緊張,大概每個剛死的人,饒是他生前多英勇,多百事通,都會緊張。“那俺、俺是不是要去受審啊?俺是個好人,生前連雞都木有傻過,俺就香瞎杯子能不能偷個好胎,至少給俺有錢曲上一房媳婦兒……”

  老頭子叨叨叨個沒完,惴惴不安的。

  守門兵聽得耳朵起繭子,擺手道:“審判?沒到日頭呢,鬼界的魂魄那麽多,排隊投胎都須得等個十年八年,沒輪到你的時候你就在鬼界待著吧,和陽間也差不了太多。等輪到你了,你再去跟判官老爺講你生前殺沒殺過雞,娶沒娶過媳婦兒。下一個。”

  孫二五驚呆了,磕磕巴巴地,一口鄉音:“十年八年?”

  墨燃排在不遠處也聽得很吃驚:“什麽?要待上這麽久才能受審投胎?”

  “當然,不過要是罪大惡極,或者不太對勁的魂魄,那就另外一回事啦。”守門兵聽見了,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他一笑,腸子又流出來了,他再把它塞回去,“進十八層煉獄的,從來不需要久候。”

  墨燃:“……”

  孫二五這個二五眼兒,還想再問,但那官兵的耐心似乎到了盡頭,不住擺手道:“走了走了,魂去。大家都趕著投胎,您老人家別堵著,下一個,下一個。”

  孫二五被他的蒲扇一扇,趕遠了。

  下一個是個妙齡女子,臉上脂粉敷面,仍是漂亮,她一開腔,眼波里就透著某種行當獨有的自若與風情,柔聲道:“官爺,小女子金花兒,是被惡霸打死的……”

  眾鬼喁喁,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死法,每個人都懷每個人的心思。

  諸生亂像,皆沈澱於此。沒什麽比這更熱鬧,更混雜的情景了。但墨燃只抱緊了懷里的燈。

  他欠他師尊的,旁的他什麽都不管。

  他只要找到他師尊剩下的那段孤魂。

  “名字?”

  守門兵打了個哈欠,擡眼看墨燃。

  墨燃正欲開口,那守衛卻忽然一凜,似乎覺察到此人不太對勁,竟忽的站起來,猛盯住他的臉。

  “……”

  墨燃暗道不妙,且不說他是個死過一次的人,不知道自己魂魄有沒有古怪,就算沒有,他懷里抱著另一個人的殘魂,也十分值得盤問了。可鬼界沒有第二個入口,這註定是逃不過的。

  因此只得硬著頭皮,和那守衛對望。

  守衛瞇起眼睛。

  墨燃佯作鎮定,自報家門:“墨燃。”

  守衛不吭聲。

  墨燃心如擂鼓,面上卻是八風不動:“修道走火入魔,就這樣死了。請官爺發我照身貼。”

 

 

106 師尊何處尋起

  “走火入魔死的……?”守衛慢慢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而後哼了一聲,“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紀輕輕就來這兒了, 你可真冤枉。”

  守衛皮笑肉不笑的,凡人介里許多人沒慧根, 結不了善緣, 嘲諷道士時, 總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魂魄不太對, 不純澈。”

  懷罪大師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 讓他掩去活人氣息,並能與魂靈接觸,所以守衛窺不破他, 但多少總有些不舒服,於是施施然又坐下,翹起二郎腿, 從屜里摸出個通體烏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洋洋得意的說道, 雖不知他有什麽好得意,尺子又不是他的, 但官兒越小,越愛擺譜,守衛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鎮, 翻起眼皮盯著墨燃,“手伸來,讓本官測測你陽世的功德如何。”

  墨燃:“……”

  他陽世的功德?

  測出來會不會直接把他扭送到閻羅大神那邊捏成碎渣?

  但眾目睽睽, 他也無處可逃,只得嘆了口氣,一手抱著引魂燈,一手伸了過去。

  守衛將尺子往他脈上一貼,幾乎是剛一碰到,丈罪尺就尖聲嘯叫起來,黑色尺身冒出汩汩鮮血,伴隨著千萬人的哀哭。

  “我死不瞑目……”

  “墨微雨你萬死不得超生!!”

  “阿爹!娘親!!狗東西你為什麽!!為什麽!!!”

  “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墨燃猛地將手抽了回來,剎那間臉色慘白如紙。

  那一圈鬼都在幽幽望著他,守衛的目光尤其晦澀,他虎狼一般盯著墨燃,過了一會兒,又低頭去看尺子。

  尺子上的紅光消失了,鮮血也仿佛是方才的幻覺,不知流去了哪里,桌面上幹幹凈凈的,唯有尺身漸漸浮出一行字。

  ——

  罪無可赦,押解第……

  第幾層地獄?

  因為墨燃還沒等丈罪尺測完就收手了,上頭沒寫完。

  守衛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兇又狠,極其毒辣地死盯著他,就好像無聊了許久的獵戶,終於逮到一只稀世珍禽。他鼻翼忽閃,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腸子幾乎流了大半出來,但這回他卻連塞都懶得塞回去了。

  “別動,你給我再測。”

  他急不可耐的,貪婪的,近乎已經是在向閻羅邀功的嘴臉。

  他的鬼爪深深掐住墨燃的手腕,強行把他拽過來,如癡如狂地把丈罪尺又狠狠戳住對方皮肉。

  要是讓他抓住個能下十八層地獄的鬼,那可就是極大的功勞一件,他至少可以坐地平升三級,再也不用每日在這城門口撰記著每一縷孤魂的往來了。

  “測!好好測!”

  丈罪尺又亮了。

  依舊是鮮血直流,哭喊漫天。

  墨燃殺過的人,造過的孽,仿佛都被擠壓在這狹小的黑尺內,沖天怨戾幾乎要把尺子都撐破。

  “好恨……”

  “墨微雨,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墨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垂下眼簾,嘴唇緊抿著,眸中不知是怎樣的色彩。

  “你沒有良心!!你把人間變成煉獄!”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啊啊啊——!”

  哀哭著,嘶嚎著,詛咒著,怨恨著。

  忽然那麽多聲音里,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對不起啊,墨燃,是師父的錯……”

  墨燃猛地睜開眸子,眼中一片哀痛。

  他又聽到了前世楚晚寧彌留之際的聲音,那麽輕柔,那麽悲傷,卻像一把尖刀狠狠鉆入他的頭骨,幾乎要把他魂靈都劈開。

  那些聲音漸漸輕弱,丈罪尺複歸平靜。

  上面一行小字重新出現:

  罪無可赦,押解至第……

  這次墨燃沒有把手提前拿開,可這行字依然沒有寫完!

  守衛一楞,拍拍黑尺:“壞了?”

  豈料一拍之下,黑尺微微顫動,過了一會兒,那行字竟自行消散了,尺面上飄起一縷薄薄仙氣,無限燦爛的輝光熠熠閃出。

  這回尺子里沒有哭聲傳來,而是百鳥朝鳳,纖音入雲,仿佛九重天上的雅樂聲降臨地府,眾魑魅俱是陶然若醉,就連守衛也不禁跟著出神。

  等仙音止歇,守衛才驀地回神。

  再一看,丈罪尺上已落下了六個大字——

  尋常魂魄,可行。

  守衛失聲道:“這不可能!”

  剛剛不還是罪不可赦麽?怎麽就又尋常魂魄了?

  他不甘心,又拿尺子丈量了許多次,但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先是慘叫,再是佳音,到最後無不例外,都寫著尋常魂魄,可行。

  守衛失望至極,他是沒有理由阻攔一個尋常魂魄進入地府的。

  他又開始惡狠狠地塞自己的腸子了,邊塞邊說:“啐,我看你還真是走火入魔死的。”

  墨燃也頗為意外,並不知道是為什麽,他想了想,猜測大約是懷罪大師的符咒混淆了尺子,便稍稍松了口氣。

  “滾吧,照身貼拿著,耽誤你爺爺半天,還不快滾!”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著引魂燈欲走,忽地守衛眼光一亮,高聲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很快,臉上卻還鎮定著,似是無奈道:“又怎麽了?”

  守衛擡了擡下巴:“你懷里抱著的,是什麽?”

  “哦,這個啊……”墨燃摩挲著魂燈,心中念頭閃的飛快,轉而笑道,“是我的陪葬。”

  “陪葬?”

  “對,是個法器。”

  “呵。有些意思。”守衛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閃動,“把你的陪葬擱這兒,再測一遍。恐怕是你這法器,把丈罪尺給混淆了。”

  “……”

  墨燃心中早已把這犢子罵了個遍,但卻無計可施,只得將魂燈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

  守衛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

  ……

  結果,卻還是一樣。

  依舊是六個字,清清楚楚:尋常魂魄,可行。

  別說守衛了,連墨燃都是渾不知所以然,但這樣測過,對方總算是徹底死了心,極為意懶得擺手放他進去了。

  墨燃不敢久留,抱起引魂燈,穿過長長的甬道,直到盡頭,光線變幻。

  鬼界,浩浩蕩蕩地展開在他眼前。

  這是地獄第一層,乍一眼根本望不到盡頭。天空是猩紅色的,像燒沸了的霞光。奇藤異木拔地而起,近處屋瓦嶙峋,遠邊宮舍林立。入口一塊通天巨石,上書“爾曹皮歸塵,魂歸南柯鄉”。旁邊巍峨矗立著紅漆牌樓,金水融了描灌出“南柯鄉”三個大字,每個都有成年男性那麽高。

  原來這地獄第一層,就叫南柯鄉了。死去的人若無異樣,就全都暫居於此,十年八年,等候著判官喚到自己,再去第二層審判發落。

  墨燃抱著引魂燈,邊瞧邊走。

  過眼處,布局與人間竟無太多不同,街道、住戶、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橫九縱。鬼男、鬼女、鬼童四下穿行,笑語桀桀,哭聲哀哀,端的是群魔亂舞,百鬼夜行。

  東邊兒聽到有新喪的婦人在抽噎:“怎麽辦,怎麽辦,都說改嫁的女人要被截成兩半兒,頭和腳,各歸得那兩個死鬼男人,這可是真的?誰能與我說說,這可是真的?”

  她身邊也有衣襟袒露,鬢發淩亂的姑娘在抹淚:“非我要做那暗門子,實在是生活不起,死前我去土地廟里頭捐了塊門檻,想要千人踩萬人踏,替我贖罪。但村長偏生說要我付他四百黃金,才能允了我把門檻換上,我要有那麽多錢,又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西邊兒也有漢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說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兒殉情的,怎的我都在這里待了四百零四天了,她還是沒有跟著下來。唉,她這般柔弱,該不會是黃泉路上迷了道,若是真迷了道,又該如何是好?”

  新死的鬼嚶嚶,三五成群都集在南柯鄉門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

  但再往前,卻都是已經回過魂,認了命的老鬼了。

  他們從容都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營生,窮打發日子,捱著那漫長的時光,等著審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鬧市嚷嚷,不亞紅塵。

  到底都是沒有斷了肉骨凡胎的鬼,孟婆湯未喝,仍是人鬼不分。生前是梨園的,仍在街頭演著雜耍,活著當繡娘的,死了還扯了地獄的雲彩在織衣裳。屠戶倒是不敢再殺生了,但總可以接些磨刀、嗆剪子的營生。

  叫賣聲,叫好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墨燃走到一個賣字畫的鬼面前,那鬼生前大概是一張畫也沒有賣出,活活餓死的,因此面黃肌瘦,顴骨高出,肋腹凹陷。

  見有人坐到他攤子前,瘦小的書生擡起昏花的眼,神情卻是熱切:“公子,買畫?”

  “我想讓你替我畫一張像。”

  書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總缺意境,你瞧瞧這張泰山煙雲圖……”

  墨燃道:“我不喜山水畫,就勞你給我畫個人。”

  “不喜歡山水?”書生看了他兩眼,不太高興,“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公子年紀輕輕,合該陶冶情操,多聞些丹青香味。我這副泰山煙雲圖,原本是舍不得賣的,但你既來我攤前問了,想來也不是慧根全無,這樣,我便宜些與你——”

  “我想畫個人。”

  書生:“……”

  兩人目光對峙,書生又哪里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便慫了,但慫了之後卻又頗為生氣,一張死鬼臉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惱怒血色。

  “我不畫人。要畫,十倍價。”

  墨燃道:“鬼界也要錢兩?”

  “家人朋友,捎來紙錢,總是有的。”書生冷然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雖不愛沾得那銅臭味,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與我非親非友,也無伯牙子期之識,我為何平白無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叨說了一堆,可苦了墨燃這讀書不多的人,當即皺眉道:“我剛來,還沒人給我燒錢。”

  書生道:“無錢不賣。”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個主意,便指著那泰山煙雲圖道:“好,不賣就不賣。但我左右閑著無事,能聽你跟我講講這山水畫嗎?”

  書生一楞,轉怒為喜:“你想聽這個?”

  墨燃點點頭:“聽你說些學問,總不用付錢吧?”

  “不用。”書生很是矜傲,臉上有些可笑又可憐的光彩,“學問不言錢,言錢便臟了。讀書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氣。”

  墨燃又點點頭,心道,他算是清楚這小書蟲為何餓死了。雖然覺得好笑,但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澀,不然還真想給他些許銀兩。

  書生興沖沖把那裱好的畫從架子上取來,擺開架勢,清清並不需要清的鬼喉嚨,忐忑又驕矜地說:“那我開始了。”

  眼見著小書蟲上鉤,墨燃笑道:“請教高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諸多設定和臺詞,在向傲嬌又愛發牢騷的中產階級青年魯迅先生致敬,鬼怪女人和鬼怪書生的人物原型和部分臺詞原型來自於祥林嫂和孔乙己,在此標明,免生誤會。

 

 

107 師尊的肖像

  書生一說就是兩個時辰, 之乎者也孔孟曾朱,直把墨燃聽得頭暈眼花沈沈欲睡, 偏還得做出一副興趣深濃的模樣,也是辛苦。

  對於裝聽課, 墨燃頗有一套。

  初時先來一聲“哦?”, 皺著眉頭, 似乎不解、存疑。

  等對方講了一會兒了,再來一聲“哦……”, 眉心稍展, 仿佛略微得道,漸漸領會。

  最後記得一定要睜大眼睛,目光灼灼, 一聲“哦~”必不可少,要的就是讓說話的人明白,自己是在他一番教導之後茅塞頓開, 醍醐灌頂。

  三個“哦”, 他沒在楚晚寧課上少用。

  可惜楚晚寧不吃這套,總是冷冷看著他, 讓他閉嘴。

  可小書蟲哪里受過這般禮待,講到後面,兩眼發光, 雀躍不已,大有和墨燃相見恨晚之意,哪里還有半點方才的矜持高傲。

  “我明白了。”墨燃笑道, “聽你說完,再看這山水圖,才知道丹青可貴,千金不換。”

  小書蟲如果還是個活人,必然面紅耳赤,但他現在除了臉紅,別的興奮可是半點不差,他高興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放,只像個小孩似的笑著,瘦小的臉龐滿是光芒。

  墨燃第一次瞧見做鬼做的這麽開心的。

  差不多了,他起身,朝對方行了個禮,說道:“時候不早,我再四處轉轉,找個落腳處。先生明日若是有空,我再來尋你。”

  書生冷不防被叫了先生,更是喜形於色,半是惶恐半是極樂:“不不不,先生不敢當,我考了好多次,連個秀才都不得中,我……唉……”

  墨燃笑道:“品學高低,不在利祿功名,而在於心。”

  書生大為吃驚:“你,你竟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我師尊說的,拾人牙豐而已。”

  書生:“……拾人牙慧。”

  “是嗎?哈哈哈哈。”墨燃笑著撓撓頭,“又記錯了。”

  書生見時辰不早,今日想來也不會有人再來問畫了,便收拾筐篋褡褳,說道:“左右閑著無事,難得遇到個能說話的。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講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看……”

  見他又開始酸溜溜掉書包,墨燃笑著截去他的話,道:“你是不是想說,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去喝一杯?”

  “啊,對、對,小酌怡情,好不好?”

  “好。”墨燃點點頭,“先生付錢。”

  書生:“…………”

  油膩膩的小桌子上擺著一碟子花生米,零碎十來顆,兩盞小酒,局促半杯滿。酒肆里只亮一根燭,忐忑寒酸地燃燒著,尖嘴猴腮的老板在櫃後擦一只豁了口的碗。

  “地方是破了些。”書生顯得有些不安,“但我也沒收到過什麽紙錢,去過的統共就那麽幾家店,這家還過得去……”

  “挺好的。”墨燃拿起酒盞,仔細瞧了瞧,“鬼還吃東西?”

  “都是虛的,給祭品一樣。”書生咂吧了一口花生米,但花生卻並沒有消失,他說,“你看,就像這樣。嘗個味道。”

  墨燃不動聲色地把酒盞放下了,他可不是個死人,吃東西會露出破綻。

  書生酒過三旬,郁郁不得誌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和墨燃聊了一會兒,他問:“墨公子之前要小生幫忙畫一張人物,是意中人吧?”

  墨燃忙擺手:“不是不是,是我師尊。”

  “啊。”書生一楞,“我在陰間擺攤兒也有好多年了,見過要來索美人圖的,卻沒見過要我畫師尊的。你師尊待你很好?”

  墨燃心下慚愧,說道:“好,特別好。”

  “難怪。”書生點點頭,“畫他做什麽?”

  “尋人。”

  書生又“啊”了一聲,面露訝異:“他也在地府?”

  “嗯。”墨燃道,“我聽聞死去的人要在南柯鄉待上十年八年,我放心不下他,想尋到他,與他做個伴。”

  書生渾然不疑,甚至還有幾分感動,沈吟半晌,終是嘆息道:“難得見桃李情深。好!墨公子,我就幫你這個忙!”說著就起身去開箱篋,取了畫具。

  墨燃大喜過望,連連與他道謝,又問了他名字姓氏,暗自記在心里,想著重返陽間定要給這位窮苦兄弟多燒些金銀細軟。

  兩人你感懷,我激動,熱熱鬧鬧地鋪紙研墨。

  結果開工之後沒兩句,嗆了。

  “我師尊……他吧……”墨燃手握成拳,在膝上敲擊數下,還是沒敲出個所以然來,憋了半天,這言辭貧瘠的人最後憋出一句,“他總之是個美人,你畫吧。”

  書生瞪著他。

  墨燃:“畫呀。”

  “……怎麽個美法兒?”

  “這不是很簡單,就是美,往好看里畫。”

  “我知道往好看里畫,可是……算了算了,你說,他是什麽臉?”

  “什麽臉?”墨燃一楞,怔怔道,“……臉就是臉啊。”

  書生有些氣惱了:“瓜子杏仁木字鵝蛋,你倒是說一個啊?”

  “我不知道這些有的沒的,反正挺俊的。”

  書生:“…………”

  墨燃:“算了,你不知道就照我的臉畫,咱倆臉型差不了太多。”

  書生:“…………”

  然後是眼睛。

  “什麽眼睛?”

  見墨燃欲開口,忽的止住他,補充道。

  “別說眼睛就是眼睛。”

  墨燃擺手道:“我清楚你意思了,他眼睛長得吧……這個,怎麽說呢?又兇又……媚?又冷漠又溫柔。”

  書生把筆一摔,怒道:“我不畫了!你另請高明去!”

  “別啊!”墨燃忙拉住他,“其他人畫的沒你好。”

  書生忍了忍,瞪著他,但見墨燃滿臉真誠,便硬邦邦道:“那你好好說,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墨燃也委屈著,他心想自己剛才不也答得挺好嗎?不也是人家問什麽他答什麽嗎?但有事求人三分軟,於是只得乖巧地點點頭,可憐巴巴地抱緊自己懷里的引魂燈。

  書生道:“還是眼睛。他是豹目?三白眼?杏眼?鳳眼?還是……”

  墨燃聽得發暈,搖頭道:“縫眼?那豈不是很小,不是的,他眼睛往上挑,我也不知道叫什麽,總之就是……呃,就是往上飛,還挺好看的……”

  “那就是鳳眼。”

  墨燃張張嘴,但見書生面色不悅,於是悻悻又閉嘴了:“行,你說縫眼就縫眼吧。”

  書生接著問:“鼻子是高是矮?”

  “高。”

  “嘴唇是薄是厚?”

  “薄。”

  “眉毛是濃是淡?”

  “濃。”

  “粗細?”

  “還好吧……眉毛我知道,應當是劍眉。”

  “好。”書生又添幾筆,再問,“臉上可有痣印?”

  墨燃偏著頭想了想,想著想著,臉卻紅了,囁嚅道:“有……”

  “在哪里?”

  “左耳邊。”墨燃慢慢道,“小小一點,顏色挺淺的,然後……”

  然後親他這里的時候,會額外敏感。

  書生挑挑眉:“然後?”

  “沒。”墨燃頭搖得像撥浪鼓,臉更紅了,“沒有然後。”

  書生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所幸光線黯淡,瞧不見他臉上血色。筆尖潤了潤墨,又問:“貫留裝束?”

  “他喜歡穿白衣服。束青玉冠,或是高馬尾。”墨燃想了想,補道,“有時也披著,披著的時候,特別……”

  “別再說好看了!”書生有些受不了。

  “嗯,那就俊俏吧。”

  書生:“…………”

  好不容易磨了半天,總算是畫完了。墨燃吹了吹墨,舉起來細看,覺得雖不如楚晚寧俊美,也不十分相似,但勉強湊合著能用,便笑道:“多謝先生。挺好的。”

  “我只差畫了潘安範蠡,西子貂蟬。”

  “哈哈哈。”墨燃樂了,說,“待我找到師尊,一定好好再謝你。”

  又陪著書生喝了些酒,聊了會兒天,待天色更暗,兩人於酒肆前分道揚鑣,墨燃揣著楚晚寧的肖像,據書生說,南柯鄉第五街有棟樓,叫做“順風樓”,專門給新來的孤魂野鬼打聽各種消息的。

  他準備去看看。

  順豐樓外紅招子幽幽飄擺,上頭繪著一個黑色蛇形圖騰。墨燃推門進去,見大廳內橫貫一張長櫃臺,櫃臺後頭坐了十來個穿著赭紅衣袍的鬼魅,俱戴著沖冠怒目的木漆面具,看不清真實容貌。這些面具鬼前頭,各自蜿蜒著長長的隊伍,都是些神色各異、別有所求的死人。

  樓宇頂端漂浮著幾百枝白色蠟燭,重重疊疊的燈影照著重重疊疊的亡人。鬼來鬼往,端的是忙碌非常。

  “小師傅,您能幫我查查看我弟弟在哪里嗎?他叫張八一,姑蘇人,死的時候二十一歲……”

  “可有畫像?”

  “沒、沒有。”

  “沒有畫像也能找,費用需貴十倍。”

  “大哥——”

  面具人咳嗽一聲,聲音清脆。

  “啊,對不住,原來是大妹子。大妹子呀,是這樣的,俺死的時候,家里頭那口子跟俺說她絕不會改嫁,但我總瞅著她跟俺弟弟眉來眼去很久咯,俺死也咽不下這口氣,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看看她在陽間是真的規規矩矩守寡咧,還是跟俺弟弟好上咧!”

  “查陽間事,價目是這張,您先瞧著。”

  “叨擾了,小生上輩子喜歡過一位姑娘,但她千金貴體,瞧不上一個不及第的讀書人。小生膽小,也從未與她表露過心跡。後來她嫁人了,小生原也替她高興。誰料得她所托非人,竟是個已成了親的男人。……唉,後來發生變故,她……比小生先行一步。因此小生想查兩件事,第一便是這姑娘現在何處,第二便是……想知曉我二人下輩子的緣分……”

  “來生事,可查,但不收錢兩。需以來生壽命換取。至於姑娘身在何處,勞煩公子報上姓名,呈上肖像。”

  “哦,好、好。畫像是有的,在這里。姑娘姓姚,單名一個蘭字……”

  每個櫃面前都是唧唧鬼語,身體都成腐爛了,執念卻還放不下。

  墨燃抱著燈,左顧右盼地走了一圈,發現問什麽的都有,順風樓的人或是收錢財,或是收陽壽。

  他沒有錢,若是讓他們收陽壽,又會被覺察出自己是個混入陰曹地府的未亡人。一時惴惴,也不由暗罵懷罪大師沒頭腦,不知道往自己兜里提前塞些紙幣元寶。

  但看了看價目,打聽個人似乎並不算貴。墨燃把心一橫,跑回酒肆附近,好不容易追上了那書生。好說歹說借來些微薄銀兩,又回到順風樓。

  排了半天的隊,好不容易輪到他了。

  墨燃急著道:“我尋人。這是畫像。”

  他把楚晚寧的肖像交給對方,正欲接著往下說。豈料那人看了之後,竟是輕笑一聲,將畫卷一合,問道:“你尋他做什麽?”

  “啊?”墨燃一怔,“只看畫,你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是啊。不過你先告訴我,你尋他做什麽?”

  “他是我一個故人。”

  對方又瞥了他一眼,然後道:“你等一下。”而後俯了身去,和旁邊一個同僚低聲私語幾句。等他再轉回來時,語氣和善不少。

  “既然是楚先生的故人,錢兩就不收了。”那人起身,向他招了招手,“你隨我樓上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開頭三個哦,來源於各圍脖段子和小品的爛梗,非原創梗,但是因為用的太多,我想找起源,已經找不到了。。。。最早居然好像是出現在春晚小品上的?驚呆,這麽鄉土喜氣的麽?為免誤會,在此申明qaq

 

 

108 師尊的地魂

  墨燃稀里糊塗地跟著他上樓, 腳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階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怪響,他忍不住問:“你們叫他楚先生?”

  “是啊, 他是閻羅親派了來打理這座樓的,是我們的尊長。”

  “……”

  墨燃沒吭聲, 心里頭卻有些驚訝。

  “到了。”面具人停下腳步, 在二樓一扇半月形的拱門前停下, 輕輕叩響了虛掩著的朱紅色雕門,“楚先生, 有您的故人來尋您。”

  里頭先是靜了一下, 而後想起溫和的嗓音,猶如爐上暖酒,枕間柔發。

  “故人?又是他?我說過, 我不想再見他。你讓他回去吧。”

  面具人輕咳一聲:“不,楚先生誤會了,這回不是他。”

  “那還能是誰?”里頭沈默片刻, 說道, “罷了,請進。”

  暖閣里頭十分淡雅素凈, 桌椅陳設甚至簡單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卻鋪著豐奢的軟氈,墨燃走進去,半個腳立刻沒入其中, 空氣中也有些野獸皮毛刺鼻的腥味。與這氣息格格不入的,是軒窗邊正修剪著花枝的那個男子。

  他披著墨色長發,白衣廣袖, 猩紅色的花蕾在他瑩透指尖簌簌輕顫。或許是因為順豐樓一貫地規矩,他臉上也戴著一張藏青色的鬼臉面具,獠牙猙獰虎目暴突。可就算這樣一盞面具,戴在他臉上,也莫名的溫柔起來。

  他剪下多余的殘枝,攏到一處丟棄,而後才轉過頭。

  墨燃覺得喉頭發幹,剛剛面具人和楚晚寧的對話讓他摸不著頭腦,隱約覺得不安,他不知道這縷魂魄失去的是什麽。要是楚晚寧不記得他……

  正這樣想著,男人擱下花剪,向他走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墨燃,竟覺得有些心慌,背心處起了細細的汗。

  “師尊。”

  男人停下腳步,距離有些近了。墨燃聽到他似乎笑了一聲。

  “什麽師尊?”他說,“小公子可認錯了人?”

  果然……

  怕什麽來什麽。

  墨燃心中咯噔一聲,胸腔里似乎有塊巨石轟然砸落,把他帶入無盡深淵。他怔怔望著眼前的男子,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才好。

  那人見他沒反應,便將修長白皙的手覆在面具上,輕輕把濃墨重彩的鬼臉摘落,露出張清俊端莊的容顏。

  墨燃覺得那千鈞重的巨石,在倏忽間消失。

  他驚訝地,卻絲毫沒有懷疑地望著摘了面具的男人,脫口而出:“楚洵?”

  難怪樓下的小師傅會把畫像弄錯。楚洵和楚晚寧長得原本就有八分相似,不過楚洵柔和,楚晚寧冷冽。但也只有極其熟悉的人才能辨出他二人的區別。

  比如墨燃。

  眼前男子正是他在兩百多年前的幻象里見過的臨安城公子楚洵,因此不假思索就報出了他的名字。

  但真實的楚洵卻並沒有見過他,因此有些訝然,笑道:“……你還真認識我?”

  墨燃忙擺手:“不不,我是找錯人了。但我也確實知道你……”他說著,有些好奇地張望著對方,楚洵是百年前就死去的人,但如今還沒有往生,顯然是閻羅委了他任務,讓他暫脫輪回之外。

  沒想到居然還能瞧見楚晚寧的先祖,墨燃只覺得十分玄妙。

  楚洵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又笑道,“小公子要找的人是誰?既然有緣上了樓來,我便幫你尋一尋。不然茫茫南柯鄉,千萬鬼魂,也不知要找到何年馬月去。”

  墨燃原打算解釋兩句就去樓下再重新找人蔔算過,誰知楚洵那熱心腸,做了鬼也沒有改,竟願意親自幫他,不由得很是高興,說道:“那真是太好了。就有勞楚先生了!”

  說著就把畫像遞給了楚洵。

  楚洵展開一看,笑道:“難怪底下的人會弄錯,倒真與我有幾分像。他叫什麽名字?”

  “楚晚寧。”墨燃道,“他叫楚晚寧。”

  “也姓楚?……倒是巧了。”

  墨燃心中一動,問道:“會不會是先生的親眷?”

  “說不好。要看陽間百態,需得去鬼界第九王那邊。我……與九王有生死冤仇。自身不願求他,紅塵事就沒有再過問了。”

  他說的自然是當時破了臨安結界,害死他一家性命的那個鬼王。戳到瘡疤,縱使是他這般自若的人,神情也不僅有些晦澀。

  墨燃原以為此番可以確認楚晚寧與楚洵之間的關聯,卻不料竟是這樣,只得搖了搖頭:“倒是可惜了。”

  楚洵笑了笑,沒再說話,去博物架上取了一只鎏金陰陽紋羅盤,請墨燃落座。

  “用這個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十有八九。”

  “還有一二是什麽情況?”

  “有些人的魂魄之力總會有些奇異,尋不到也是有可能的。”楚洵道,“不過不常見,小公子應當不會這般倒黴。”

  蔔算落定,羅盤里頭一尾金色的小針顫巍巍指向了北,但過一會兒,又轉向南,再忽而往東,忽而往西,最後竟又滴溜溜地旋了起來。

  楚洵:“……”

  墨燃小心道:“怎麽樣?”

  “咳。”楚洵輕咳一聲,神色有些尷尬,“小公子……確實有些倒黴。”

  墨燃:“……”

  其實墨燃運氣時常不佳,就知道不會這般順遂。他嘆了口氣,謝過楚洵,準備重新投身茫茫人海,繼續去尋楚晚寧的下落。

  豈料這時,那羅盤瘋狂的轉動忽然停了下來,指針指向某個方向,顫巍巍的,似乎並不那麽確定,過了一會兒,又指到了偏一些的位置。

  楚洵忙喚住他:“小公子,你再等等。”

  墨燃立即站住,在桌邊凝神屏息看著那羅盤,指針左右搖擺,就是不停下來,但大約指出了一個方向。

  楚洵皺眉道:“怎麽回事……”

  “這是代表著什麽異象嗎?”

  “異象倒不至於,但是很奇怪。”楚洵看著那羅盤,眉心蹙得越來越深,“好像在兩個方向,都有他的身影?”

  墨燃猛地一驚。

  怎麽可能?

  如今識魂在楚晚寧的屍身內,人魂在引魂燈里,鬼界剩下來的,應當只有一個地魂而已,楚晚寧怎麽可能在兩個地方同時出現?

  楚洵道:“總之一個東南,一個東北,小公子都去尋一尋,看一看,沒準羅盤受了些法術影響,指的不準,也不好說。”

  墨燃十分心焦,謝了楚洵,急急地就出順風樓,往東邊奔去了。

  跑了很久,陡然遇到一個岔路口,墨燃猛地停下了腳步。

  東南還是東北?

  他擎著引魂燈,心急如焚,但過了一會兒,他望著手中那聚攏了人魂的燈籠,心中竟似忽然生出有一種模糊而奇異的感知。

  他循著這種若離若即的感知,在一條一條阡陌交錯的窄街深巷走著。

  越往前,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他甚至覺得楚晚寧的地魂,在無形中召喚著他手中的引魂燈,或者說召喚著他,往一個地方走去。

  墨燃最終停在了一棟二層高的古舊木樓前面。

  “病魂館。”

  他仰起頭,目光掃過碩大沈重的懸匾。那匾額終日介風吹日曬,黑漆都已經剝落,上面紅色浮文更是掉了一大塊顏色,露出下面斑駁黴爛的腐木來。

  墨燃皺了皺眉,心中栗然,覺得這三個字讓他很不安。

  病魂……什麽意思?

  楚洵的羅盤失靈,是不是因為這個緣由?

  他推開門,邁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病魂館內擺著幾百張床榻,上面躺著的都是一些並無意識的魂靈。十余位戴著白色面具的鬼魂在其中穿梭,往病榻上遞送靈氣。

  所謂病魂館,便是鬼界的坐醫堂。

  墨燃尋到最里頭那個在統籌全局的鬼醫官,向他拱了拱手,道:“大夫,我想……”

  大夫很忙,頗為不耐地說:“抓藥二樓,診斷左邊排隊。”

  “那尋人呢?”

  “尋人往……啥?尋人?”

  墨燃將畫卷拿給他看:“大夫可曾見過這位仙君?”

  鬼醫官拿過畫卷瞧了瞧,複又擡起頭望著墨燃,黑洞洞的面具窟窿下,一雙眼睛似有些憐憫:“你親人?”

  “嗯,是啊。”

  “他地魂有損。”鬼醫官指了指樓梯,“在樓上最里頭那個隔間躺著。這種病癥我們醫不好,只能權且拖著,你自去尋他吧。”

  墨燃一驚:“地魂有損?怎麽會損壞的?”

  “誰知道?六道輪回本就是極痛苦的事情,沒準他前幾次投胎的時候魂魄就損傷了,但他這輩子是修道的,也沒準是走火入魔傷了魂魄。總之就是不完全了。你問我我問誰。”

  墨燃焦急道:“那……那地魂有損會影響到什麽?”

  “影響?”鬼醫官想了想,“也還好,畢竟只是三魂當中的一魂有些不全,影響不到他的輪回轉世。要說真的有什麽……大概也就是下輩子活得短一些,運氣差一些,或是身體弱一些。”

  “……”墨燃聽了,雖然頗有不甘,但也苦於無計可施,只得先謝過了鬼醫官,便往樓上走去。

  上頭的布局便不像下面那麽緊湊密實,令人喘不過氣來。

  或許因為停放的都是病魂館無法救醒的殘魂,也不需要太多看護。就只有一個醫官閑散地睡在門廳的藤椅上小憩。

  墨燃沒有去叫醒他,徑直往里頭走。

  偌大的空處,只擺了十張二十張病榻,靠著紅酸枝窗戶,彼此之間拉一張素色屏風。

  四下岑寂。

  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吱呀嘎呀的脆響,墨燃的目光落在了最里面的那一段隔間,那里臨著半月狀的拱門,拱門外便是露天樓臺,月色透過垂著的薄薄紗簾透進來,清風搖曳著。

  明明這里有二十余個病魂,但墨燃偏生不知為何,就有一種強烈的感知。

  或許是引魂燈在冥冥中領著他一路向前,他心無旁鷺地,就往最里頭的那間走去,走到那片純凈朦朧的月夜中。

  他擡手,掀開簾子。

  楚晚寧的最後一片孤魂果然躺在那里,他閉著眼睛,臉色很蒼白,和霜天殿里停放的屍身是如此相似。

  饒是找到他了,饒是重生在望,墨燃看到這樣血跡斑斑、清冷單薄的身影,還是忍不住心中隱痛,鼻尖酸澀。

  他走過去,把引魂燈擱在床頭。

  而後坐到楚晚寧地魂的床榻邊,想輕輕握住對方冰冷的手。

  但這個殘魂和先前的人魂不一樣,或許是因為損耗得厲害,他的靈體竟是虛無的,墨燃的指尖碰不到他,就那麽穿過了楚晚寧地魂的虛影,落到了潔白的床褥上。

  墨燃因這樣的虛無,生出些苦澀不堪的失落來。

  若是稍有差池,若是懷罪大師不曾出現,若是楚晚寧的魂靈破碎得再多一些,若是師尊心灰意懶,天上人間不相見……

  他低下身子,明明知道無法抵住楚晚寧的額頭,卻依舊忍不住,合著眸子,像是要擁住那縹緲的地魂一般,俯在了衽席之上。

  “師尊。”

  他與他的亡魂交疊,月光灑落,不分你我。

  墨燃喟嘆一般,長籲了一口氣,心里卻是苦澀沈甸。

  他見過了楚晚寧的屍身,見過了楚晚寧的人魂,如今又見到了這病了的地魂,每見一個,個中感受都不盡相同。他在屍身跟前下跪,罪惡與愧疚幾乎要把他撕碎,他在人魂前懺悔,牽著手懇求楚晚寧來歸。

  而地魂。

  他試圖去相擁,卻什麽都捉不住,什麽都碰不到,他忽然心中一種無邊無際的惶然,竟覺得這才是他理應擁有的結局。

  他滿身怨罪,滿手血腥。他何德何能,能再與故人常相伴,不離分?

  墨燃合著眸,睫毛似乎有些濕潤,浸暖了單薄的枕被。

  曾以為上蒼薄待於他,而今看來,竟荒謬得像一個笑話。原來事實並非如此,原來上蒼待他很厚,只是他心太薄,看什麽都是陰暗的。

  是他不好。

  他驚覺自己曾走了那樣一條不歸路,他想此刻回頭,他想用余生去補,用後半輩子來還,不知道這樣做,還能不能來得及回到原點。

  什麽踏仙君,什麽人界帝尊。

  都不要了。

  他只想好好來過,做個楚晚寧一直希望他去做的端正之人。

  有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但他的過錯太深了。

  他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償還,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他依舊擺脫不了這無盡的悔恨。畢竟劃在水里的痕能複歸平靜,而紮入木中的傷,卻永遠透骨三分。

  “師尊。”良久後,他浸在月色下,浸在楚晚寧近乎透明的魂魄里,他說,聲音像是在哄一個孩子,“走啦,我們回去了。”

  他直起身子,提起引魂燈。

  咒訣默念,地魂入燈,淡薄的疏影,很快就沈入燈蕊中消散無蹤了。

  墨燃等著。

  可是等了半晌,當地魂與人魂完全融為一體,又過了很久,仍是沒有動靜。

  墨燃的臉色驀地蒼白下去。

  怎麽了?!

  不是說地魂與人魂融合之後,他就能帶著楚晚寧重返人間的嗎?

  懷罪大師的法咒,莫不是失效了?!

  作者有話要說:

 

 

109 師尊的第二個地魂

  腦中一片混亂, 嗡嗡發麻,墨燃只覺得手腳冰涼, 怔忡地抱著楚晚寧的魂魄,下了樓。

  “大夫……”

  “是你?又怎麽了?”

  “您確定, 樓上那個……是我師尊的地魂, 沒有錯吧?”

  鬼郎中有些不耐:“當然是, 我還能有錯?”

  墨燃不甘心,問道:“會不會是識魂, 或者……”

  “或者什麽呀。”鬼郎中嘖了一聲, “一個人就三個魂,地、識、人,我都在這里行了一百五十年的醫了, 這三個魂我要是分不清楚,閻王還不早就讓我滾蛋輪回去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生出一種並不確定的想法。

  “大夫, 你行醫一百五十年, 有沒有見過一個人……會有兩個地魂?”

  “你有病吧!”鬼郎中怒道,“我看你腦子也不好使, 要不留下來,讓我給你號號脈!”

  他當然不能讓鬼郎中給自己號脈,懷罪大師雖然施了法咒, 但是若不小心,大概還是會被瞧出端倪來,墨燃連忙道了歉, 抱著裝滿了人魂與地魂的燈籠,匆匆跑出了病魂館。

  鬼界的天空一向昏暗,要辨別晨昏,只能仰頭去看蒼穹。若是叆叇紅雲後頭是一輪半溫半涼的太陽,那就是晝,若是寒月高懸,那就是夜。

  這時候已經是夜了,道路上也漸漸清冷起來。

  墨燃懷抱著引魂燈,低著頭,在街頭孤孤單單走著。越走就越覺得茫然無措,越走就越覺得孤立無援。

  這種無助和茫然在他很小的時候一直常伴他左右,這感覺令他很不好。他甚至想起了一些自己還在勾欄瓦肆里混日子時認識的人,當年醉玉樓一場大火,人都死光了,只有他活了下來……

  算算年歲,除了他的阿娘,其他人應當尚未輪回,他不知道再這樣走下去,或許會遇到誰。

  繼而他又想到了薛蒙。

  他想起薛蒙怒喝著要奪他手里的引魂燈,他罵他:“瘟神!”

  ——“你怎麽配,你怎麽有臉。”

  墨燃抱著魂燈,越走越慢,最後停在墻邊,眼眶忍不住紅了,他低頭望著那溫柔的金色燈火,小聲喃喃道:

  “師尊,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回去?”

  那燈火沒有作答,只是無聲地燃燒著。

  他原地站了很久,才逐漸平複下來。

  這茫茫地府,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去找個認識的人,忽然想起了楚洵,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忙忙地就往順豐樓跑。

  跑到那邊的時候,正好順豐樓要打烊了,有戴著面具的鬼魅正準備關門落鎖,墨燃忙止住了他,惶然道:“抱歉,請等等!”

  “是你?”

  那面具人正是先前引他上樓的那個,楞了一下,說道,“你怎麽又來了?”

  “我有急事,勞煩你……”墨燃跑的急了,喘著氣,目光明亮焦灼,他咽了口唾沫,沙啞道,“我想再見楚洵先生一面。”

  楚洵正在閣中瞧著一枝插在細口白瓷瓶中的海棠花出神,忽見得墨燃去又複返,甚是驚訝。

  “小公子怎麽回來了?可是尋不到人?”

  墨燃道:“尋是尋著了,但是我……我……”

  楚洵見他惶惶急急,似有難言之隱,便請他進屋,掩上了房門,所:“坐下講。”

  墨燃因擔心引魂燈拿在手上,會被楚洵看出異樣,便收入了乾坤囊里。

  他並非覺得楚洵是惡鬼,但活人入地府這種事情,不到迫不得已,還是不要讓這里的鬼魅知道比較好。

  “小公子去了東南方向?”

  “嗯。”

  “……”楚洵略微沈思,說道,“是在病魂館里吧?”

  墨燃點點頭,斟酌一會兒開口道:“先生,我在病魂館里見著了他,卻是個不完全的地魂,不會動,也不會說話,甚至和其他鬼魂不一樣,是半透明的,看得見,卻摸不著。”

  “地魂有損,大抵都會如此。”楚洵的神情有些黯淡,“有些受了刺激的亡靈,也會魂魄離散,再難重聚。”

  墨燃咬了咬嘴唇,囁嚅著開口:“地魂館的醫官說,魂魄不全的人,投胎轉世命里都會有些薄處。但我要尋的那人……生前分明好端端的,所以我想,會不會是有哪里弄錯了。”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會兒,擡頭望向楚洵。

  “楚先生,這世上會不會有人,擁有兩個地魂?”

  楚洵一怔:“兩個地魂?”

  “嗯。”

  他倒沒和病魂館的醫館那樣立即否去墨燃的說法,而是垂眸沈思,仔細想了片刻,道:“我覺得……倒也不是沒可能。”

  墨燃一凜,猛地擡頭,目光在房間昏幽的燭火里顯得很亮。

  “先生當真?!”

  楚洵頷首:“尋常人都只有三魂七魄,但我曾一個女子,她有兩個識魂。”

  “願聞其詳。”

  楚洵搖了搖頭,睫毛簾子垂落,輕輕顫抖,他靜了一會兒,才說:“過去很久的事情了,不想再提,如今那個女子也沈入第七層地獄,飽受煎熬之苦。魂魄有恙的人,一旦被閻羅發現,都是要送去第七獄,緩慢剝離的。”

  聽他這麽說,墨燃更是心焦,光線暗淡,他沒有發現楚洵眸中已有隱痛,問道:“那個女子,是為何多了一個識魂?尋常人頭七後重聚魂胎只需要三魂七魄,那若是有人多了個地魂,是不是就要把四個魂魄都聚攏了,那才有用?”

  “應當是如此。”

  “那先生說的那個姑娘……”

  “她是死了之後,因受九王利用,被迫去陽間……”楚洵頓了頓,擱在膝頭的細長手指緩慢捏成了拳,“去陽間,生食了親生孩子。”

  “!”墨燃驀地想起了桃花源中瞧見的臨安舊事,這才意識到楚洵口中的“女子”,其實就是他的妻子,那應當是楚洵心中最痛的一段往事。

  那麽楚洵如今留在南柯鄉,不去轉世,莫不是就在等著發妻剝離多余的那縷魂靈,從第七層歸來,與之重聚,共赴輪回?

  墨燃頓時不忍心再問下去。

  楚洵也不再說了,“生食了親生孩子”這短短一句話,隔了兩百年再輕描淡寫地提起,饒是鬼魅之身,喉間也壓抑不住顫抖。

  他合上眼睛。

  “那女子魂靈紊亂撕裂,與孩童的識魂融為一體。”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講下去,“所以她多出來的,其實是那個孩子的識魂,卡在她的三魂七魄之間,慢慢與她同化,最後徹底衍生為她的模樣,難以分離。”

  這個人無論生前死後,只要有人求助於他,他總會自己隱忍著痛楚,盡力地去幫助別人。

  墨燃見狀,更是難受,他不好明言,只得道:“先生不必再細說,我都,已經清楚了。”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想告訴你,若是你尋的那位楚公子當真有兩個地魂,還有一個,原當不是他的。”

  墨燃思忖一會兒,問:“就不可能會是一個地魂,分作了兩半?”

  “可能,但你這種情況,不可能。”

  “為什麽?”

  楚洵道:“一個魂靈分作兩半,這種事情我也見過,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這種人往往因為罪大惡極,殺人如麻,三魂如果無法承受,就會破碎。但這種情況下碎裂的都是主掌善良人性的人魂,絕不可能會是地魂或者識魂。”

  “……原來是這樣。”墨燃喃喃。

  聽到罪大惡極、殺人如麻,墨燃就覺得已覺得跟楚晚寧絕無幹系了,反倒是自己,他想,等著這輩子自己真的死了,來到地府,會不會人魂分裂為二,得到應有的報應?

  楚洵又道:“更何況,如果真的是一魂兩半,那麽另外半個地魂肯定也無法行走,就會被送到病魂館。既然小公子在地魂館只瞧見了一個殘損的地魂,我想,另外一個應當是個完整無缺的魂靈,不會有恙。”

  墨燃被他這麽一提點,頓覺得醍醐灌頂,忙道:“多謝楚先生!那我……那我這就再去找找看!”

  “好,方才司南除了指向病魂館方向,還往東北方向偏移過,小公子不如往東北走著看看,不過茫茫南柯鄉,來來往往,熙熙攘攘,都是等待發落的亡魂……”

  楚洵嘆了口氣。

  墨燃瞧他那雙溫柔的眼眸之中,隱約透著憐憫,心中已知他想說什麽。

  茫茫南柯鄉,萬千流離鬼。

  哪怕知道要往東北方向走,又豈是那麽容易能找到一縷地魂的。

  人若無緣,便是燈火通明,不夜天街,兩人擦肩而過,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都不會看到對方,瞧對方一眼。

  如今寂靜幽冥,更是談何容易。

  但楚洵終究還是溫和的,他擡起手,拍了拍墨燃的肩:“小公子誠熾之心,定能與之重逢。”

  他的容貌和楚晚寧極像,說這番話的時候,燭淚流淌,燭火搖曳,照的他面目更是有些模糊。

  在這模糊之中,墨燃好像瞧見了楚晚寧溫柔時候的臉,好像聽到了楚晚寧在對他說,還會相見。

  墨燃一時難受,眼眸里便蒙上一層潤濕水汽。

  他忙低頭作了一揖,啞聲道:“先生,多謝你。”

  楚洵卻沒有作聲,直到墨燃轉身離去,替他掩上了房門,他還怔忡地立在原處,鳳眸眸底閃動著一絲愕然。

  他……剛剛看見那個少年眼里……好像有淚?

  鬼是不會哭的,是他瞧錯了嗎?還是……

  他回過頭,望著花瓶里那束靜靜盛開的海棠花,凡間的花朵,極難按捺地獄陰氣,縱使悉心呵護,還是飄了一片花瓣,落在了古拙的木案上。

  楚洵走過去,撚起那瓣芳菲,花葉很快便碎了,零落成泥,碾作齏粉,從他指端散去。

  “來人。”

  “楚先生。”立刻有面具人推門進來,恭立於側。

  楚洵並沒有回頭,他望著海棠花,輕聲問:“那個人,最近自己有再來過順豐樓嗎?”

  “沒有,還是老樣子,十天來一次,帶一株海棠花。順豐樓他是不敢進的,從來都只遠遠地托人送來。”

  “……”

  “先生,怎麽了?是不是方才來的那個公子有哪里不對勁,要是那個人敢在派人來叨擾先生,先生自可向閻羅……”

  “沒有。”楚洵回過神,打斷了他的話頭,轉頭淡淡朝屬下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道,“沒什麽,他應當不是那個人派來的,就算是,那個孩子只想找人,與我也是無關的。”

  “可他若是那個人送來鬼界的,那先生何必——”

  “罪不累及他人。”楚洵衣冠如雪,安靜地立在花枝邊,“由著他去吧。”

  街頭淒清一片,墨燃出了順豐樓,往東北方向去,他拿著楚晚寧的畫像,挨家挨戶地問過來,但卻如海底撈針,問不出個所以然。

  那些看了畫像的人,大部分都連連擺手,甚至有的連瞧都不願多瞧,就避開了他。

  “畫像上這個人?沒見過。”

  “沒見過沒見過,別打擾我做生意。”

  “別擋著!煩死了!沒看到都這麽晚了嗎!滾出去滾出去!什麽畫像?不想看!拿走拿走!”

  雖說南柯鄉的都是鬼,但這些鬼七情六欲未曾根斷,群居在一起,大多都漸漸又活回了人間模樣。他們也會在這十年八年漫長的等待中,尋些朋友、親眷。再不濟養只死貓死狗,總之就要如凡世一般活著。因此他們雖並不需要睡眠,卻也會在月上柳梢的時候,躺回床上歇息。

  夜幕降臨,愈發沒人願意搭理他,更沒有人可以給他一點訊息,一條明路。

  東北方向漫長無止盡的街道上,他一個人逐門逐院地訪過來,低著頭,賠著笑……

  “都說了!!我看錯了!仔細想了一下好像根本不是畫上這個人,你能不能別煩了!”

  這個絡腮胡子的男人準備和鬼界的老婆孩子歇息了,要關院門。

  他先前從外頭回來,墨燃在街上遇到他,就問了他是否見過畫像上的人,他想了一會兒,說了句幾天前好像在東市附近見過,可是他老婆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就立刻住了嘴,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立刻擺手說不知道。

  墨燃覺得他是清楚的,因此不願意放棄,一路求著他,跟他到了門口。

  男人粗暴地把他抵在門外,拉扯著木栓,墨燃焦急道:“你能不能再想一想?東市哪里?畫上的人,後來去了哪里?拜托你……”

  “我不知道!”

  周圍一群鬼聽到喧鬧,往此處張看,而男人則粗著嗓子怒吼著,也不管墨燃的手還掰在門框上,兇暴地要閉門。

  五指被狠夾到,裂心的疼。可他顧不得,只死撐著,不願意把手指從逐漸嚴合的門縫里抽出來,而是竭力地再去推,再去掰——

  “勞煩你,求你再想一想,我只想知道他後來去了哪里……”

  可是男人猛地開了門,也沒註意到墨燃的手指都被夾出了血,重重把人一推,而後喝道:“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滾!”

  作者有話要說:

 

 

110 師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獨自在街上走著, 路上還是有鬼的,飄飄蕩蕩, 幽幽怨怨。腳下青石臺階生出些寂寞的青蘚,踩在足底又濕又滑……

  激烈地爭執過後, 冷靜下來, 才發現手指已經全部磨破了, 那個門框制得粗糙,毛刺很多, 紮在血肉里, 一片模糊,幸得周遭昏暗,沒被鬼怪發覺。

  他垂著睫毛默默地看了一會兒, 大抵是因為心里頭難受得厲害,這樣猙獰的瘡疤,竟不覺得疼。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緊閉的院門, 清楚門後的男人不會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這樣的拒絕, 他其實並不陌生。墨燃是個對惡意司空見慣的人,這使得他從別人的一個眼神, 兩三話語里,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實在男人改口跟他說“沒見過”的時候,墨燃就已經本能地明白了這個人不會再對自己講哪怕半句真話, 只是事關楚晚寧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直到被推出門外, 直到大門緊閉。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過了,但有的時候,歲月長短並不能決定什麽,時運轉機也改變不了根本,有些東西是鐫刻到骨骸里的。

  薛蒙曾經罵他,賤種。

  說來好笑,墨燃覺得天之驕子這兩個淬毒的字,卻並不能傷及他的自尊。

  對啊,他原本就是眾人口中的賤種,比這更惡毒的話都聽得如雷貫耳,還有什麽不習慣的。

  他最後又回頭看了那嚴合的木門一眼,在圍觀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遠。

  嘲笑聲,謾罵聲,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難得又是這樣落魄無助的場面,和腦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記憶重疊在一起,墨燃走著走著,大抵因為境遇實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們還不在樂坊,而是流落在臨沂街頭,徘徊在儒風門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還有母親。

  母親疼愛他,不願意讓那麽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總是把他安頓在荒廢的柴房里,自己上街去賣藝,賣唱。

  她底子好,憑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總能賺些銅板回來,買一個餅,兩碗粥,母子倆分著吃。做娘親的總想讓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總是咬了幾口就說餅子太硬,粥沒有味道,說肚子已經填飽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實每次她嘆著氣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個餅、半碗粥時,蜷縮在旁邊佯作睡覺的稚嫩孩子,都會瞇著眼偷偷地看著她,看她吃完吃飽,他才終於放心,即使饑腸轆轆,心里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實每天她離開,去往臨沂東市賣藝後,自己的孩子就會從柴草堆里爬出來,偷偷去與自己隔了兩條街的地方討食。

  娘親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著,十尺高桿撐起,單薄的身子在上頭翩躚。下面鋪滿了碎石殘瓷,若是不慎跌落,這些瓷片都會盡數紮到她的血肉里,但是看的人覺得刺激,覺得新鮮。她就用一條賤命,竭盡全力去博得那些闊少闊太的一笑。

  而兩條街遠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討,在每家每戶前和人咧嘴笑著,臉臟兮兮地,說著千篇一律地吉祥話,想討一點東西吃。可是並不會有,並不常有。

  有一日,一個富家少奶奶懷著身孕,嫌悶,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閑逛,瞧見了墨燃的母親在作竿上舞。

  她覺得有趣,過去瞧了片刻,就讓隨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說:“你在地上鋪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這其實也就是裝個樣子,不夠誠意。我家太太說了,要是你願意把這些碎石破瓷都換成刀子,豎在地上,然後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賞給你十兩黃金。”

  面對這樣苛刻,幾乎是要了窮人性命的要求。

  這個母親的反應,居然只是說了一句:“可是我沒有錢,我買不起刀子來鋪。”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時命人去鐵器鋪買了百把尖刀,豎在地面。

  “跳吧。”

  珠光寶氣的女子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興致勃勃地說道。

  周圍很快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魑魅魍魎,絲綢和珠翠的光華在日光下灼灼閃耀,他們像撲食屍首的兀鷲,聞到了血腥味,於是一個個伸長著脖子,眼里閃著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賞你錢。”

  “給錢的,給錢的。”

  儒風門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這樣豁出命的刺激與熱鬧。

  那些綾羅綢緞,金銀珠璣環繞過來,將持著竹竿的母親團團圍住。圍住這個窮困潦倒,衣衫襤褸的女人。

  那個命如草芥的女人,就這樣帶著笑,朝食腐的兀鷲們作著萬福,謝過他們的捧場,而後,撐著桿子,燕雀一般輕盈地躍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討得歡心。

  可是她雖功夫好,落地的時候,卻因低頭看了一眼那一排排開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絲驚惶。於是竹竿偏了數寸,隨著眾人的驚呼,她落下來——

  避過了刀鋒森密處,卻仍然擦著了邊,劃破了腿,剎那間鮮血飛濺,惹得一眾驚呼。

  女人顧不得疼痛,忙倉皇站起,賠著笑臉,低頭謝罪。

  那些看熱鬧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還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來混飯吃,總得有兩把刷子,三腳貓的本事可是會路出馬腳的。”

  有幾個人心善,眼角噙著淚花,頗為不忍:“唉,快別說了,你們看看,這可憐姑娘,傷的那麽厲害,快去藥鋪抓些藥,敷上去吧。”

  女人囁嚅道:“我沒有……沒有錢買藥……”

  那些人一楞,有的嘆氣,有的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卻不說話,有的則擦擦眼角,似是感懷良多。

  “真可憐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這麽難過,我給你些錢吧。”有個大腹便便的老婦人說著,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從里面掏出一把金葉子,捏在手上,然後繼續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個銅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兩個,鄭重其事地把一個銅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婦人施舍了她錢財,便名正言順地淌下了兩行淚水,無不慈悲地說道:“姑娘,這是你應得的,快收好了罷。”

  女人就握著自己用性命換來的一個銅板,茫然地喃喃著:“多謝……”

  多謝……

  而那個說要給她十金的闊太呢?早已怒罵著走遠。

  腿腳流血的女人蹣跚著走過去,想要追上去問她要錢,卻被她帶著的隨扈一把推倒,罵罵咧咧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能聽到——

  “真晦氣!”

  “太太要安胎呢,怎麽就見了血光之災,這要讓老爺聽見了,不得心疼死?”

  “你還好意思要錢啊,你跳的那是什麽東西?也虧你血沒濺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著走的!”

  “滾!”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為那一家是臨沂大戶,一時竟沒人願意為她出頭。她疼的在地上抽搐著,卑賤的螻蟻般蠕動著。

  沒人願意扶她一把……

  沒人願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換來的只有一個冷冰冰的,腥臭的銅板。

  給她銅板的善女人說,這是她應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賺得一個銅板,能買什麽呢?只能換到一個不帶餡兒的餅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傷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該怎麽辦……他還那麽小,那麽瘦,他又要餓肚子了……

  想到這里,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間哀哀哭嗥起來,聲音嘲哳嘶啞,聽人不忍卒聽,周圍人嘆著氣,各自都準備散去了。

  這時候,人群里忽然沖過來一個渾身臟兮兮,散發著惡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過來,像困獸般哭喊呼喝著:“阿娘!阿娘!!”

  他抱住她。

  卑賤的孩子,抱住卑賤的母親。

  像螻蟻抱住草芥,芻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里閃過驚惶和訝異,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她立時不再痛哭,日子已經太難了,每天都像在地獄里睡去,在煉獄里醒來,她不願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軟弱無助的模樣。

  她臉上淚痕未幹,卻匆忙整出一個笑,說:“哎呀,你看你,你怎麽來了?阿娘沒事,一點點小傷……你看……”

  她把手心里揣著的那枚汗津津的銅板塞給他。

  墨燃不住地搖著頭,小小的臉上被沖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夠你買個餅啦,去……你去買回來,阿娘在這里等你,咱們回家。”

  家?

  家是哪里?

  那個破敗的柴草屋?

  還是睡了兩天就被趕出來的一個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里閃著熱火,他說:“阿娘,你坐著,你等著。”

  “你要做什麽——你可別亂來——”

  墨燃沖到旁邊,撿起把刀子,稚嫩的聲嗓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引得將要散去的眾人側目而觀。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請別走!請別走!還有一門絕活,請諸位貴人官人賞個臉,看一眼——”

  他自幼體內就有靈氣,雖不曾修煉,卻也比尋常毫無資質的人強去太多。

  墨燃將那結實而銳利的刀鋒握在手里,雙手用勁,低喝一聲,便將那刀子一折兩半,扔在地上。

  周圍的人一驚,圍觀者里有些修士,更是覺得詫異。

  “這小孩兒可以啊。”

  “再來一把!”

  墨燃說著,這回拿了兩把,也是如法炮制,將兩柄刀刃一並斷去。

  “好!!”有人鼓起掌來。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疊起來,刀刃越來越厚,越來越難折斷,於是人群複又熱鬧起來。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給點賞賜,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熱鬧,就把最不值錢的銅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為了這些銅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後滿手是血,再也折不動了。食腐的兀鷲們便就撲騰著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錢都撿起來,用臟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走到怔楞含淚的母親身邊。

  他笑了:“阿娘,夠給你買藥了。”

  女人的眼淚再也遏制不住,滾滾而落:“孩子……好孩子……讓阿娘看看你的手……”

  “我沒事……”他的笑容燦爛,純澈,燙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將他摟緊懷里,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娘沒本事,照顧不好你……讓你這麽小,就跟著受苦受罪……”

  “沒關系啊。”墨燃在母親懷里安靜地說,“阿娘,和你在一起,我不覺得苦……我會好好的地陪著阿娘,等我長大了以後,就讓阿娘過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過不上好日子也沒有關系,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長大,那就好了……就夠了。”

  墨燃用力點了點頭,忽而又輕輕地說:“阿娘,要是我以後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誰都不能欺負你,方才那些人,我都要讓他們過來,一個個地跟阿娘道歉,他們要是不肯,我就也讓他們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別這麽想。”這個善良溫馴的女人摸著他的頭發,喃喃道,“千萬別這麽想,別去恨任何人,阿娘想瞧你成為一個好孩子,答應阿娘,要做一個好心人,好不好?”

  那時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澀的秧苗,只消一點點的外力,他便會朝那個方向傾去。他那位文識不深,但心地質樸的母親做了他的第一盞燈塔,於是那個時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會兒,最後認真地說:“好。”

  他說:“阿娘,我答應你。”

  “那,那要是以後,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給沒有家的人住,種很多很多的糧食,都給吃不飽飯的人吃……”他對母親這樣說道,“阿娘,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今天這樣了。”

  女人出了會神,最後她嘆息著說:“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著點了點頭,說:“那就好了。”

  他們那時都沒有想到,說出這樣話語的人,最後會滿手血腥,踩著遍地骸骨,在漫天盤旋的兀鷲黑鴉中踏著腥風走來,成為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

  而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也極少,甚至根本不會願意去再回首這段往事,他再也不會去兌現當年於母親懷抱里,用稚嫩聲嗓,清澈目光,認認真真許下的承諾。

  那時候的墨燃因為有娘親的勸導,哪怕活得再艱難,也從來沒有過仇恨,但卻多少,總會有些不甘。

  日子依舊這樣一天天過著,雜耍賣藝,看一次是熱鬧,看兩次是無趣,第三次,便是厭煩了。他們漸漸連一個銅板賞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討為生。

  墨燃記得有一家富賈巨擘的孩子與他差不多年紀,嘴角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門口,手中捧著個碗,大約是筷子使得還不利索,就拿竹簽子戳著里頭金黃酥脆的煎餃吃。孩子很挑剔,啃掉里頭的餃子餡兒,然後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旁邊看著。

  那孩子被他渾身的惡臭和汙臟瞎了一條,驚叫起來:“什麽人?!”

  墨燃就輕輕地問他:“小公子,這個餃子皮……能……能給我嗎?”

  “給你?我為什麽要給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問問……”

  “我不吃,我們家旺財也要吃啊。”孩子指著地上兩條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氣呼呼道,“狗都養不活呢,怎麽可以給你?!”

  墨燃就盡力地賣著笑臉,說:“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麽可能吃不下!它們每日餵紅燒肉都不夠,餃子皮而已,兩口就沒了,沒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聽到紅燒肉,目光落到那兩只狗上,忽然覺得那麽肥的狗,要是煮來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對著那兩只狗,吞了口口水。

  這舉動盡數落入了孩子眼里,那孩子先是一楞,而後大驚:“你在打什麽主意?”

  “我沒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財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餓了,忍不住想想,對不起……”

  小公子哪里管他說什麽,聽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駭的變了臉色。

  他這樣富貴人家的孩子,怎麽能理解有人會對著看門的可愛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驚失色,只覺得眼前的人變態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來。

  “來人啊!快!快把他給我趕走!”

  僕從圍過來,不由分說,將墨燃拳打腳踢,他在那些沒輕沒重的拳腳中盡力多抓了幾枚地上的煎餃皮子,緊緊揣在手里,任由別人又踢又趕,也沒有松開。

  小公子像是嚇傻了,手中剩下的餃子也不要了,連著竹簽子一起丟在地上,然後跑掉。

  墨燃就往那邊努力地爬著,瘦小的身軀被打的青紫,一只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睜不開,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餃子時,他還是開心地笑了。

  還剩了兩只呢。

  是裹著餡兒的……

  一只自己吃,一只給娘親……

  或者兩只都給娘親,自己吃餃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來不及揣著餃子走,混亂中就有一只家丁的腳踩下來,把他竹簽上串著的餃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餡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著那根汙臟斷裂的簽子,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痛,但看著餃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淚就怔楞流了下來,從腫脹的眼皮縫里,淌到那張臟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臉上。

  他只是想吃一點別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東西啊。

  為什麽浪費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屬於他。

  後來,墨燃成了死生之巔的公子,門派中許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壽誕之時,還會有根本談不到幾句話的人來給他送禮,祝賀。

  那些曾經連個餃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搶的孩子,終於收獲了沈甸甸的褒贊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選出的賀禮前,心里卻生出一絲模糊不清的畏懼來。

  他怕這些禮物很快就會不見掉,怕會被砸碎,怕不知哪里能飛來一場橫禍,眼前的一切就會和當初握在手里的餃子一樣,還沒到嘴邊,就被踩得稀爛。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東西里,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實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里挖出一小塊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禮物都仔仔細細地藏好,每天數一遍,再數一遍。

  薛蒙那時候還指著他哈哈大笑,笑話他,說:“哈哈哈,不過一盒臨安清風閣小食鋪的糕點匣子而已,浪費了就浪費了,你瞧你,跟餓死鬼投胎一樣,一頓就全塞肚子里了,誰會跟你搶呀?”

  那個時候他剛來死生之巔,其實內心深處,還有著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對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著點心屑,然後埋下頭繼續去拆另一盒糕點吃。

  薛蒙很驚奇:“你胃口好大,不撐嗎?”

  他只顧著吃。

  “……實在吃不下就別吃了,我每年過壽誕,都能收到好多糕點,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臉頰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實有些噎住了,濕潤漆黑的眼睛望了對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時遇到的那個小公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挑剔著,把煎餃的餡兒吃掉,皮子都拿去餵狗。

  薛蒙也是這樣長大的吧,所以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吃不掉就丟掉”“沒有人跟你搶”這種話。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羨慕他們。

  如今他終於也成了可以錦衣玉食的名門公子,理應舒舒坦坦,肆意揮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後做的,也只是抓起旁邊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把噎著的點心咽進胃里,又繼續硬撐下去。

  再後來,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個時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銀珠璣,華翠寶器,都會有五湖四海的人,絡繹不絕地給他送過來。

  有一天,臨沂來了一戶銅礦巨商,說掘礦時得了一塊極為難得的萬年火玄玉,要呈送給踏仙帝君。

  這種拿著寶物來求個一官半爵,或者求個蔭蔽照拂的尋常人實在太多了,墨燃其實沒什麽興趣理會。

  但那天,恰巧楚晚寧病了,寒癥。墨燃皺皺眉頭,想著火玄玉最能驅寒,不如早點把那病秧子救得鮮活了,省著整天躺在床上,看著就晦氣礙眼……於是就那麽鬼使神差的,接見了那個來送寶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歲,生的微胖,嘴角下頭有一顆碩大黑痣,帶著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寶座上,修長雙手交疊,指尖點著下巴,默不作聲地瞧著他,直把那肥膩的商人看得腿腳發軟,汗濕背心。

  半晌才打著哆嗦,嘴唇抖動,忽地噗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囁嚅著:“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肥大的身軀在融著金絲線做成的衣衫下頭,簌簌抖動著。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這個人只有一面之緣,他也不會忘記。

  那年輝煌氣派的富庶宅邸前,那個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種墨燃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著那一碗竹簽戳起的金黃餃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著說:“你知道嗎,你家的煎餃特別好吃。”

  雖然他根本沒有嘗到,卻惦念了半輩子。

  墨燃坐在寶座上,看著下面那個人由惶恐到驚愕,由驚愕到茫然,又由茫然變為獻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討好著自己,說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廚子請來死生之巔,贈與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清醒地認識到,原來這世上有很多人,寧願跪著去舔強者的鞋面兒,也不肯低下頭,去給予弱者一點點的憐憫與善意。

  墨燃搖了搖頭,努力把腦海中這些往事甩掉。

  他其實已極少回去回憶過去的這些事情,那是他的軟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戶詢問,挨家挨戶被拒絕的情形和過去是那麽像,不由地就解開了腦海深處的枷鎖,讓他暫沈於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發了一會兒呆。

  他想,原來自己年幼時,是曾答應過母親,“不會去記恨”,答應過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麽……

  他卻沒有做到。

  到最後,害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寧,害死了自己的師尊。

  楚晚寧……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陣疼,他下意識地從懷里摸出繪著楚晚寧肖想的那張薄紙。紙已經有些皺了,他抿著嘴唇,不做聲地默默擡手,想把紙張撫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頭。

  他幾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畫像弄臟了,不敢再去碰。

  從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繼續不甘心地一個一個問著,可那些鬼怪都說“沒有見過畫像中這樣的男子”。

  他一個人在無極長夜里走著,夜色那麽濃,那麽長,好像再怎麽努力地行走,也永遠無法行至破曉時分。墨燃終於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進,粒米未食,實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趕好瞧見牙子口有一家雲吞攤子支出來,有人在賣宵夜,他便去買了一碗,趁人不註意悄悄吃進肚子里。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涼的,連雲吞都不冒熱氣。

  墨燃把引魂燈拿出來,兜一勺子,往引魂燈前遞:“師尊吃不吃?”

  師尊當然不會有反應。

  墨燃就自己吃了,邊吃邊道:“不過你一向不喜歡雲吞,你就愛吃甜的。回頭我尋到你,咱們回去了,我天天給你做糕點吃。”

  寂靜夜色里,一個人伴著一盞燈坐在孤寂的夜宵攤子前,晚風沙沙的,偶有幾片枯葉打著卷兒追逐而過,地府在此時竟也顯得很安寧。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雲片兒糕……”他一樣一樣和魂燈掰數著,好像楚晚寧聽到了,就會願意搭理他似的,數了一會兒,墨燃苦笑,“師尊,你的另一個地魂,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修長的手伸出,輕輕摸了摸引魂燈的綢面,就像他三十歲那年,楚晚寧死了,他抱那屍身在懷里,出著神,發著楞,他說“楚晚寧,我好恨你啊”,卻低下頭,親了親他的臉。

  “娃兒,剛來這里吧?”

  忽然,一個破鑼似的嗓音響起。賣餛飩的老頭老眼昏花,摸索著坐到他身邊,他應該是壽終正寢老死的,一張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楊木一般幹癟皺縮。他從壽衣里摸出一桿煙,咬在嘴里,而後帶著老年人獨有的慈祥和多事兒,挨過去與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頭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問一句,怎麽年紀輕輕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頭子嘬著並沒有火的煙,“是位仙君吶。”

  “嗯。”墨燃點點頭,看了看他,並不怎麽懷著希望,但還是掏出懷中的畫卷,說道,“老伯,我想尋個人,這位是我師尊,也是不久前下來的。不知道您有沒有瞧見過他?”

  老伯接了畫,佝僂著湊到燈下,瞇著結著陰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著,打量了很久。

  墨燃嘆了口氣,想把畫收回來:“沒事,我問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沒關系,反正大家都是這麽……”

  “我見過他啊。”

  “!”墨燃一驚,幾乎瞬間激動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見過他?!?您、您不是看錯?”

  “沒看錯啊。”老頭子盤腿坐在條凳上,摳了摳腳,“長這個模樣的,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跑不了,就是你師尊嘛。”

  墨燃已經站起來了,覺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擡頭懇切道:“老伯指點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這麽客氣。大家做了鬼,轉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輩子能有的記憶,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頭子兒子去的早,見你們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淚,又用袖子撚了次鼻涕,這才道:“前頭第一街,那個特別氣派的宮殿,你瞧見了吧?”

  “瞧見了,師尊在那里?”

  “對咯,就是在那里。”

  “那是什麽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別宮。”老頭子嘆了口氣,“四鬼王不住在這里頭,但卻特意讓手下在南柯鄉修了個行宮,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搜羅陰曹地府的美人,都軟禁在里頭。四王性主淫,每過一陣子,他就親來宮里挑選侍妾,男女不忌。選上的被他直接帶去地獄四層,若是沒有選中,據說就賞給手下玩弄,唉,你說這世道——”

  他話沒說完,就見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燒火燎地抱起旁邊的燈籠,如同狼犬一般闖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楞了一下,隨即有些羨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輕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111 師尊如刀君如水

  四鬼王行宮只有一個入口, 外有禁衛把守。墨燃自然不會傻到往正門去走,他掠上房梁, 又擔心引魂燈的光芒會招來不必要的註意,因此又把燈匿到乾坤囊中, 於縱橫交錯的屋瓦頂頭飛檐走壁, 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閃電。

  這座行宮從外頭看上去就很宏大, 里面更是曲院回廊,重重疊疊。墨燃飛身躍至一座闕樓樓頂, 輕巧地伏下身來, 與黛色磚瓦融為一體。他擡眼向下看去,整座行宮猶如一方小城,竟是一眼難望到邊。

  墨燃心中無限焦躁。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先前那個男人不肯告訴自己師尊的去處了, 想來也是怕得罪鬼王。但他此刻雖知楚晚寧在這行宮里,卻依然束手無策——

  這里的宮室沒有一千也有九百,楚晚寧會在哪里呢?

  他好像一個快要尋到珍寶的人, 心和手都比初時顫抖得更厲害。

  師尊……

  你在什麽地方?

  正思索著, 忽見得拐角處有一行人提著幽紅色的風燈,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他們都披著金黃甲胄, 著戰靴。一個挨著一個從東門行至主步道,十彎八拐後,來到了一間並不起眼的偏室。

  那偏室生著一株參天老槐, 正好遮去了墨燃的視線,他只能看到一半院落,還有一半掩在繁盛的枝葉後頭。

  那些陰兵進到里頭, 先是傳來一陣桌椅乒乓,呼呼喝喝,亂作一團。陡然間一聲淒銳尖叫劃破長空,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被揪著丟到院子里,她衣袍半敞,在陰兵粗暴的推搡中滑落大半,露出雪一般的肌膚。

  “讓你逃!我讓你他媽的逃!”

  鞭子狠狠抽在女人身上,那應當是鬼界的刑具,即使是鬼怪也會被抽得痛不欲生,死去活來。

  女人爬在地上發著抖,她似乎是想跑,但到處都是官兵,她沒有地方去。

  “臭娘們,進了四王宮,你還想著要出去?”

  “我活著的時候清清白白!我沒有罪孽!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女人尖叫著,“放我出去,我要去投胎,我不要待在這里!!”

  又是一頓鞭笞,打的她哀聲連連。

  “服侍四王可免遭輪回之苦!你可真是給臉不要臉!”

  “他沒瞧上我!我憑什麽不能走?我——啊——!”

  又是一道鞭子迎著她的臉抽落,女人痛哭起來,不住發著抖,卻還是想要往外爬。

  她獸一般的困頓似乎愈發取悅了四王手下的那些陰兵,男人們在大笑。偏室內的“貢品”們接二連三地被拽了出來。

  領首的那個陰兵道:“諸位同僚辛苦,這院子里頭的都是四王挑剩下不要的。知你們平日憋的難受,各自挑些喜歡的把玩去。要有特別喜歡的,來我這里登記,帶回自己家里也成。”

  四王手底下的那些淫鬼便嘯叫著,放肆地笑著,去屋里頭挑揀極漂亮的貨色。外面那個女人自然也不能幸免,就在樹下被幾個人圍住,餓狼一般撲向她,像是要把她的靈魂都嚼碎。

  屋里頭霎時間喘息浪語一片,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在求饒。

  還有人實在受不住這樣的酷刑,想要解脫,便豁出了魂靈去曲意逢迎,賣力討好。蕓蕓眾生之醜,無論是地獄還是人間,都是一樣的。

  墨燃輕巧從闕樓落下,借著夜色潛至偏殿屋頂。他心道,按餛飩攤老伯的說法,楚晚寧剛來,應當還沒有受過鬼王遴選,並不會在這里,但仍有些放心不下,便掀開小半片黛瓦,悄然朝下望去。

  屋內的欲望雲蒸霞蔚,一派荼蘼亂象中,他看到一個人的臉。

  容九。

  那個前世他頗寵愛,卻借著他的寵愛算計他,想奪他修為的小倌,竟也在其中。

  他是最機靈的,知生也知死。

  這屋內的許多人在掙紮,不願相從。有的死人在迷離亂象間,口中還喚著陽世自己愛人的名字,有的則是顧全名節,不斷唾罵。但容九不一樣,墨燃清楚這個人,他愛財,愛命,當然,死了之後沒有命可以愛了,但他也珍視自己的魂,並不想再飽受虐待。

  淩亂寬大的床榻上,他周圍的那些落選了的“貢品”幾乎都在告饒,掙紮,唯獨他闔著眼眸,任由男人馳騁,口中綿軟的叫喚和貓兒一般柔膩。

  墨燃望著他那張布滿了春潮的臉,冷不防自心底漸漸生出寒意。

  他想到了楚晚寧。

  容九是繞指柔,楚晚寧是百煉鋼。

  乍一看來,仿佛玄鐵一般冷硬,誰也摧他不得。可是在這般情形下,容九會討好,會逢迎,會願意俯下身來用自己的柔軟來為自己築起堅不可摧的城堞。

  可楚晚寧呢?

  墨燃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那人會怎麽樣,寧願魂飛魄散,寧願墜入十八層地獄,誰能動得了他?

  流水從不會斷,折的唯有鋼刀。

  “砰!”

  端的是一聲驚響,令屋內的人和屋頂的人都是悚然。

  墨燃臉色煞白,擡頭朝院中望去。

  方才那個烈火般的女人當胸被陰兵刺了個窟窿,她的魂魄漸漸變得透明,眼睛里有淚水流下。

  而後,凝頓須臾。

  倏忽散為點點塵埃。

  魂飛魄散。

  毀了她魂魄的那個陰兵咒罵著站起來,他臉上有一道猙獰鞭痕,想來是剛才那女人奪了他的鎮魂鞭,抽在了他的身上。陰兵唾道:“真他娘的、晦氣!都做了鬼,還這麽想不開,呸!臭老娘們!”

  墨燃如墜冰窟。

  他覺得自己方才看到的不是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他仿佛也看到了楚晚寧會做的抉擇。

  容九還在和那些淫鬼顛鴛倒鳳,這是他求生的絕活,絲蘿般依附著比他剛硬的對象,天羅地網般用他的溫柔把人吞沒。

  屋子里的那些貢品漸漸都開始屈從了,腥爛的臭氣熏得人喉頭發緊,幾欲作嘔。

  不知過了多久,一場糜艷大戲才款款落了帷。

  容九果真是教人依依不舍的,有官兵披上了衣衫,就去頭兒處登記,待給四王過了目,就可以將人領回自己家里頭去了。

  這些人都是四王手下的鬼,不入輪回,跟著他們雖不如跟著四王好,但也總是個免去折辱、還能舒服過日子的去處。

  容九為此很是饜足。

  那要帶他回去的陰兵又與他調笑一番,時候不早,還要去換崗,便先走了。那一行惡魔漸漸行遠,偏殿內淒清淩亂,宛如一場酣宴散了,殘酒和人情都灑了一地,緩緩涼透。

  他懶洋洋地坐起來,身為一個男子,反倒是這些人里頭最從容的。

  梳妝畢,對著銅鏡張看,覺得自己死後臉色憔悴,並不如活著時白里透紅,不襯他眉眼春意。

  於是容九不理會那些在抽泣,在發呆,在瑟瑟發抖的女人們,他欣然整理好衣冠,穿上絲履,踱到院子中去。

  地獄里頭也開胭脂花,甚至比凡間的更為紅艷燦爛。他折了一串,纖細指尖點著花汁兒,在唇尖暈染,在腮邊抹開。

  每個人在乎的東西不一樣,他容九生來就苦,在他看來,所謂情誼,那都是吃飽了飯,高高在上的貴人們才能追求的東西。他本就是泥土里的臟種,在乎不了什麽禮義廉恥,他懷里揣著的只有自己的命,命沒了,就揣著自己的魂。

  忽而身後有細微的簌簌聲,似乎有人碰到了花葉。

  他以為是那與他歡好的官人去而複返,於是將眼波里的春情毫不吝嗇地捐出來,萬般皆貴,只有春意不要錢。

  他嫣然回眸,端的是風華絕代,雌雄莫辯。

  只是瞧清楚花叢邊冷然立著的人時,容九猛地後退一步,眸子睜大,嘴唇輕啟,似是遭了雷殛——

  “是你?!”

  “是我。”墨燃道。

  容九一張柔媚臉龐換過千姿百態,驚訝、猶豫、幸災樂禍、惱怒、忐忑、故作張弛。

  最後定在一種清冷冷的神情上。

  他做慣了笑臉人,那種太過張牙舞爪的狠勁兒,戴在臉上嫌沈,他不想太出挑。

  “墨公子怎麽也來了?”兩人上次見面十分不愉快,容九站直了身子,顯得很漠然。

  墨燃道:“尋人。”

  容九似乎是嗤了一聲:“想不到墨公子這般風流人物,到了鬼界竟還有放不下的。”

  墨燃不想與他說太多話,將畫卷取出,交予容九:“見過他嗎?”

  容九煙視媚行,瞥了一眼,冷笑道:“不過如此姿色而已,又是誰家的倌兒?”

  墨燃皺眉道:“什麽倌兒不倌兒的,你就說見過他沒有。”

  “沒有。”容九淡淡道,“有也不願告訴你。”

  “……”

  “我乏了,回去歇息。墨公子打哪兒來上哪去吧,不送。”

  墨燃喊住他:“容九!”

  纖細的身影頓了頓,側過半張嫵媚的臉來,帶著些得意:“怎麽?”

  “我要救他去。你若願意,我也一並救了你。此間無道,你總不可能真的跟那些陰兵廝混。”墨燃說,“早些輪回去吧。”

  容九偏過大半張臉來了,媚聲道:“瞧墨公子說的,此間無道,哪間又有道呢?容九命苦,人間活了二十歲,覺得和這里也沒什麽不同,只不過恩客從人變成了鬼,輪不輪回,又有什麽分別?”

  “……你這是在刀尖下頭討日子。”

  容九這回是真的笑了。他笑著回過神來,打量著墨燃:“我哪天不是在刀尖下頭討日子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遇到些好人,能多賞些銀兩。若是遇到墨公子這般的‘大好人’,錢不付是小事,卷了些細軟跑了,轉頭還當不認識我。墨公子,你先是刺了我,回頭再勸我小心刀子,你可真有善心吶。”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他年幼時,曾經決心要做一個不懷仇恨,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人,而也就是這個人,最後成了滿手血腥罪孽洗不清的魔頭。如果狗子的娘親還沒有輪回,泉下有知,定當是十分傷心的吧。

  以及昨天的更新看起來可憐,其實也不算可憐,因為那其實是狗子前十五年里最好的一段日子呀。

  他一開始回憶的時候便說了,那時候,至少還有娘親。

  而後來,娘親也沒有了。

  其實希望不用特意分個是非對錯,辯個善惡忠奸,有人會從良善變為險惡,有人會從地獄爬回人間。一個人會有他的可愛之處,可恨之處,可憐之處,可憎之處,才可能有血肉,一個世界會有錯失,會有悔過,會有不公,會有公正,才可能變得完整。

  如果一個故事里全是清一色的好人,清一色的三觀,沒有感情猶豫,人物對峙,道義相悖,一路高唱改(咳)革春風吹滿地,世界人民可歡欣,道不拾移夜不閉戶,我在馬路邊撿到五毛錢等了一年的失主,那不如七點半打開電視機,準時收看十萬八千集連續劇《新聞聯播》,包您滿意……

 

 

112 師尊不可辱

  他說的是墨燃重生第一天, 滿身怨戾之下的所作所為。

  此時想來,雖說容九前世是對不起自己, 與常公子合起夥來要謀自己性命,但那終究是上輩子的事情。這輩子的容九尚未與常公子做到這一步, 墨燃當時拿他銀兩, 確是解釋不清的。

  “是我不好。”如此情形下, 墨燃也不願與他相爭,只道, “當時拿你的, 往後都捎來還你。”

  “你怎麽還我?”容九問道,“再者說,我眼下要那些金銀珠寶又有什麽用?”

  墨燃:“……”

  “那些珍珠手釧, 你能還給我,那我的命呢?”

  “什麽?”墨燃一怔,“你的命?”

  “對, 我的命。”容九似乎觸到了心口某處傷痛, 神情漸漸沈下來。

  “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

  “……”

  他大約是壓抑已久了, 此時忽然揭蓋,底下騰騰的蒸汽就都瘋狂地冒出來,再也按捺不住, 未及墨燃做聲,他就繼續惻惻地道來,神情忽然變得激憤, 繼而漸趨扭曲。

  “那個姓常的歹毒,他見你不再喜歡我,就覺得我不值什麽價了,便騙我說——他待我是真心的,但無奈他家里嫌我是館子里的人,不幹凈,今後還是少來往的好。我當時眼瞎,還以為他情深意重,做此決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無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該怨姓常的,怨我做什麽。”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錢財,是夠自己贖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當時心灰意冷,不想繼續再在館子里待著,但沒錢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來。你要沒拿我的,我何至於如此狼狽!”

  “……你逃走了?”

  “對,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給我開門,館子里的人又追了上來。最後我掙紮無用,還是被他們帶了回去,一頓毒打折磨,重新關了起來。”

  墨燃沈吟道:“可是姓常的說,你是去彩蝶鎮探親戚的時候,遇上鬼界破漏,這才喪了命。”

  “哈!”容九陰陽難分的臉上皺起一絲嘲諷,“他可真有臉說。親戚?我在彩蝶鎮,哪有什麽親戚!”

  “……”

  “你不是跟我說,這是在刀尖底下過日子嗎?我來告訴你什麽叫真的刀尖底下過日子!”容九越來越激動,五官幾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厲鬼了,“我來告訴你我是怎麽死的!你們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館子里呆了那麽久,被關著,沒飯吃,受苦受難。沒人來管我死活。過了好多天,我都快絕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來,哭著跟我說那天他之所以不給我開門,是因為他爹娘正發脾氣,怕我一進去,就要被他家的僕廝活活打死!”

  這樣昭彰的謊話,墨燃聽著直搖頭:“你總不會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發著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沖天里,盤出一個笑來,嘴角扭曲,“我為什麽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談的。我算什麽?一個賣皮肉的,別人拋出什麽我信什麽,不然連個一線生機都沒有。”

  他緩了緩,繼續道。

  “姓常的跟我說,他會兌現承諾,把我接進他家。但說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讓我先跟他去附近一個小鎮上暫住。”

  “彩蝶鎮?”

  “對。彩蝶鎮。”

  墨燃已隱隱猜到發生了什麽,神情便沈了下來。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歡天喜地地收拾了東西,哦對,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了。我這些年賣血賣肉得來的錢財,都被你一時高興盜了個精光。但沒關系,我那時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靜默些許,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將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狠嚼,“常公子。”

  “是他騙你去了彩蝶鎮之後,在那里害死了你麽?”

  “……不。”容九桀桀笑著,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們一條一條堵死了我的路,我才與他上的賊船。是你們,是你們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氣,繼續道:“到了彩蝶鎮之後,我跟著姓常的,進到了一個大宅子,但里頭清冷冷的,也沒有什麽傭人,他跟我說還沒來得急置辦,讓我在那宅子里先休息,他出去買些東西。我就呆在那里等,過了沒一會兒,我看到他跟個一男人走進了院里來——”

  墨燃聽到這里,驀地色變:“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沒。”容九道,“那男人戴著面具,披著鬥篷,我什麽都瞧不見。……然後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個男人面前跪下來,一張臉笑得比我接客時還諂媚。他真該看看自己那時候的模樣,教人惡心極了。他跟那個男人說,說我身上有什麽木靈精華的殘存,說我先前與你親熱過——是個好祭品。誰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墨燃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他固然清楚,他與容九親密過,容九身上多少會存著些木靈精華。那個假勾陳一直在找合適的替代品,容九體內縈繞的靈氣雖然微乎其微,但畢竟純澈,確實適合拿來施法。

  “後來的事,也沒什麽好說了。”容九那輕浮慣了的臉上難得浮現一絲徹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見,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剛剛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但此刻墨燃卻有些笑不出來。

  他是憎惡容九,容九也確實不擇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謀他性命。可是他先前與容九雖有肉體之歡,卻從未有過坦誠相言。忽在這陰曹地府聽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卻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覺得千絲萬縷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容九,這件事,對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對不住,忽的一楞,像是全然不認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來回打量他一番,而後道:“即便你如此說,我也不會告訴你畫像上那個人在哪里。”

  墨燃道:“與畫像無關。”

  容九低著頭,頓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與我在盤算,說是要殺了你,奪你修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點頭:“我知道。”

  容九出了會兒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凜然擡頭,眼中閃動著憤恨:“早知最後如此,我還不如聽他的,殺了你。總還有些好日子可過,不至於死的那麽慘。”

  墨燃望著他:“別人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那能怎麽樣?”容九道,“我只想過好日子。比如我出賣身體,有錯嗎?就和別人賣魚賣肉一樣,為討口飯吃。知道你們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沒關系,自尊、臉面,有什麽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塊燒肉。所以如果當初殺了你,我就能活下來,我為什麽不對你動手?”

  墨燃嘴唇微動,原要反駁,但卻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為,竟是說不出否認的話來。

  容九憤然道:“人為了活著殺禽吃肉,為什麽不能為了活著殺人?”

  墨燃嘆了口氣,喃喃著問:“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像是問容九。

  又像是隔著紅塵,去問上輩子高座上的那個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麽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從十六歲就被賣到館子里接客,第一個客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士。你問我什麽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著的時候就想有錢,有錢就能贖身,我就不用再拉著笑臉伺候別人。可是我到死都沒有自由身,都是你們這幫畜生害的。”

  墨燃沒說話,過了良久,才問他:“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選跟姓常的夥同,殺了我?”

  “不錯。”

  墨燃道:“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回頭,卷盡你所有錢兩,讓你沒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憤,臉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紅似乎更艷了,他身形搖晃一會兒,而後才慢慢穩將下來。

  過了些許,自知失態,他擡起手撚過額邊鬢發,又隱忍著,重新掛上他慣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閃爍著怒氣。

  “隨你怎麽說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願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遙。”

  容九瞇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遙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換來輪回永脫,不再受苦,我比屋里頭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願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實還得憑上面一句話。”

  容九一震,隨機警惕起來,一雙美目盯著他。

  “你什麽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實在不願再與他這般撕扯膠著,但容九性子雖軟弱,恨起來卻也是油鹽不進,只得沈下氣來,與他說:“你覺得畫像上那人不過如此,但我卻覺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誰都說不好鬼王會不會瞧中他。”

  “這般冷冰冰的相貌,誰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歡柔軟之人,何不當時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聲了,神色卻有些難看。

  墨燃趁熱打鐵:“他這個人,脾性駿烈,若是讓他選上了,恐怕會將這鬼界掀個底朝天。到時候問罪下來,四鬼王這邊難逃其咎,殺幾個陰兵那是沒跑的事兒。你要做絲蘿,總得要樹立得穩妥。要是你才剛纏上去沒幾天,樹就倒了,沒有依靠是小事,連著你藤藤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飛魄散的結局。”

  容九原本蒼白的臉色,好像愈發蒼白了。

  但他仍無不嬌媚卻又狠毒地說:“我不信這邪。”

  墨燃:“……”

  “墨公子,我賭了,我偏生看不慣你過得比我好。”

  幾許沈默,墨燃忽然也狠了,他盯著容九的臉:“我不跟你賭。容九,這個人我是一定要救的,你非要這麽玩,我跟你玩命。”

  容九仰起頭,目光灼灼,忽而蛇蠍般把手貼上墨燃胸膛:“他是你的誰?跟你相好多久了?有我久嗎?他在床上,有我好嗎?是花樣玩的更多,還是叫的更好聽?”他頓了頓,睫毛悠然垂落,“墨公子,你不是會替人玩命的那種癡情主,你這人心底是沒情意的,瞞不過我。”

  話音未落,臉頰被墨燃狠狠捏上。

  墨燃將他拎開,漆黑的眉目豎著,眸中躍動著焰火:“從前沒有心,現在有了。”

  容九猛地擡眼,對上他的面龐,忽然發現這個人是熾熱的,甚至有些陌生。

  人好像還是那個嬉笑怒罵的墨微雨,魂卻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像是被這樣的墨燃燙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想轉身跑走,卻被對方死死掐住。

  “還有。”墨燃說,“我與他……從今而後,清清白白,我敬他愛他,不存妄念。你莫要辱他。”

  他說著,這才把容九一推,容九撞在柱上,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甚至也沒有仔細琢磨這個“從今而後,清清白白”是怎樣古怪的表達。若是他神智清明時,是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微妙的。

  從今清白,就是說,曾經不清不楚,有情有色。

  但容九沒琢磨過來。

  “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墨燃道:“不是,他是我師尊。”

  容九便不吭聲了,只是他這樣的人,總能從字里行間嗅出些細微極了的情誼來,那種情誼墨燃自己或許都沒有發覺,但容九卻聞得到。

  他幾乎能確定,墨燃是愛畫像上的那個人的,這念頭讓根本得不到任何愛戀的他,不禁生出一股苦澀的妒意。

  最是風流墨公子,也會為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豁了命要去救。

  他忽然想,如果當初對墨公子真心一些,掏的是真肺腑,那墨燃會不會……也為自己露出些純澈的真情來?

  然而他還來不及想完,就聽墨燃複又開了口,聲音又狠又冷,不似玩笑:“容九,我最後問一遍他在哪里,你若還是不知道。我是修道的人,該怎麽樣下藥或是施法蠱惑一個人的心智,還是清楚的。你信不信我豁出去自己去見鬼王。”

  這下容九是徹底驚呆了:“你……”

  “我為非作歹了一輩子,現在我想好好來過。但要是沒人成全我,我便還是那個墨微雨。”他輕聲說,“容九,你想清楚了,我是不怕死的,也不怕魂飛魄散。你要這麽絕,什麽我都做得出。”

  兩人便都沒再說話了。

  只是目光相對,剛毅的碰上怨憎的。執著的碰上不甘的。燙的碰上冷了。

  而後容九眼里的冰化了,他幾乎是在墨燃這樣燎原的逼視下,頹然敗下陣來。他的妒恨很深,墨燃的執念也不淺,兩相對峙,他不會是踏仙帝君的對手。

  容九面如死灰,即便胭脂花嬌艷,也蓋不住一臉枯槁,如斷壁殘垣。

  “你為什麽,要為他做到這份上?”

  “他待我最好,我卻拿他當最恨的人來欺負。我欠他的。”

  “……”

  “我確實,沒有見過這個人。”半晌之後,容九輕聲道,但見墨燃神情,又慢慢補上一句,“我沒有騙你。但是,新捉來的鬼都關在東邊最大的那個殿里。一人一個窄小的房間,和籠子沒什麽兩樣,上著鎖。有戒嚴衛在來回巡邏。你去那邊,應當能找得到。”

  墨燃哪里還能再等,他轉身就要往夜色里奔。容九怔楞地立在原處看著,不知是怎樣的苦澀情緒湧上心坎兒,他忽然無法遏制地朝著墨燃的背影喊起來:“墨微雨,你——你想好好來過了?誰能好好來過!咱們都是汙泥里頭浸過的人!誰都不能好好再來過!”

  “墨微雨!你瞧著,我容九就是要過好日子,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我賣身賣肉賣了魂魄我整個人都爛掉,我也要穿金戴銀!你瞧著吧!你以為你臟到骨子里擦一擦嘴角就能把腥味擦掉了?你想得美!你從你的良,我做我的娼,看誰日子能過得好啊!墨微雨!”

  他嚷著,直到墨燃的背影都瞧不見了,他才忽然擡手,猛地捂住臉,蹲下來哽咽道。

  “憑什麽你能重來啊,憑什麽你這麽爛的人,也有人待你好啊……憑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知道你們想師尊,師尊明天上線2333

  然後就是……文名已經不止一次被吐槽了,捂臉,而且這個名字好像自帶萌效果?好像和文章風格不符合?

  所以想問問大家的意見,我要不要換回《本座已從良》,或者幹脆叫《從良》,請大家給一個不會起名字的廢柴指一條路,謝謝!躺平……

  劇情提示:

  死生之巔是一家貓咪咖啡館,里頭養著豹貓薛萌萌,布偶貓師昧昧,大白貓師尊尊,有一天,店主的哥哥把他家的二狗子寄養到了貓咪咖啡屋……

 

 

113 師尊被囚

  東邊第一大院, 果然如容九所言,上下三層, 每層都是房間挨著房間,雖然場子最大, 但也最為臟亂, 院口一棵老樹頹唐, 上頭棲息著無數死鴉,每個烏鴉嘴里都銜著一顆眼珠, 滴溜溜地瘋狂打轉, 掃視著四下的異狀。

  兩小隊陰兵在來回穿梭著,踢踢踏踏,看守著準備獻給四鬼王的“貢品”們。

  墨燃側身隱在拐彎後面, 一邊算著這些鬼怪行進的路,一邊打量宮室的死角。

  那些格子般的小房間都亮著燈,里面時不時傳來鬼魂的哭泣聲、輕嘆聲, 嘔啞嘲哳匯集在一起, 夜幕里猶如亙古傳來的頌吟,令人毛發倒豎, 不寒而栗。

  這里頭的房間粗略算來有三百多間,下頭的巡邏每一盞茶就重複一輪,他絕無可能在一盞茶的功夫內就輕而易舉尋到楚晚寧, 更何況每層樓梯口還立著個鬼守衛,持著碎魂鞭,脖上掛著戒嚴哨。

  墨燃暗自焦灼, 這時候,忽見遠處獨自行來一個鬼,他腰間懸著黑底紅字的令牌,穿著和那些守衛制式相同的衣裳。墨燃往暗處隱了隱,看著他從自己跟前走去,到了階梯口。

  那鬼與杵在階梯邊的守衛點了點頭。夜晚很是岑靜,於是墨燃輕而易舉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七哥,你換老三的崗來啦?”

  “嗯。你也快了。”

  “我還得再待一會兒,人還沒來呢。等他來了我就歇息去。”

  換崗的陰兵轉到樓上去了,一樓的那個守衛百無聊賴地打了個打哈欠,繼續守在風里。

  見他們如此交接,墨燃忽然靈機一動,想到個有些涉險的主意……

  遠處傳來了三兩聲梆子響,篤篤篤。

  枝頭烏鴉“哇——哇——”地喊了兩聲,似乎發現了什麽異動。

  守著入口的看守清醒過來,四下張望,瞧見薄薄夜霧里,緩步行來一個人影。

  離得近了,發覺是個他從沒瞧見過的青年,守衛愈發警惕。

  “什麽人?”

  “來換崗的。”那人說道。

  紅雲飄過,露出天幕里一輪月色,照亮他的臉,好一個俊俏的鬼侍衛。

  可他五官挺拔周正,眉梢眼角盡是天生有情,這個來換崗的“鬼”,不是墨燃又是誰?

  他也不知哪兒弄來一件陰兵的甲胄,披在身上,腰間黑紅相間的令牌不住晃蕩,戒嚴哨掛在胸前,散發著寒涼銀光。

  守衛說:“以前沒見過你。”

  “新來的。”

  守衛將信將疑地伸出手:“牌子?”

  墨燃將牌子解了,遞給他。臉上八風不動,內心卻已繃到了極點。

  所幸那守衛將令牌翻來覆去看了好多次,沒覺察出哪里不對,便也懶得再管,拍拍他的肩道:“那後半宿靠你,我回家去了。”

  “前輩好走。”

  這聲前輩叫的舒坦,那鬼怪嘎嘎怪笑兩聲,擺了擺手:“好小子,再會、再會。”

  “哎……前輩,等一下!”

  “怎麽啦?”那守衛回頭。

  墨燃笑了笑,很是自然地問了句:“這批貢品里,有幾個姓楚的呀?”

  鬼守衛有些提防:“你問這個做什麽?”

  “幫順風樓的楚先生問一問。”墨燃道,“他有個遠方親戚,說是也下來了。但順風樓卻找不到他,不知是不是在這里。”

  果然楚洵的名聲還是有些震懾的,守衛猶豫了一下,指了指二樓:“最靠里頭的那三間,關的三個都是姓楚的。你可以去看看。”

  墨燃笑逐顏開道:“多謝前輩指點了。”

  “不客氣。”前輩十分蠢笨,“應該的。”

  那守衛說完,哼著小曲兒悠閑地走了,路過角落時,他並沒有發現本該來與自己換崗的真正同僚早已被禁縛咒捆著,丟到了陰溝里。那可憐鬼渾身鎧甲都被扒光,露個薄薄單衣,滿目憤怒,奈何嘴巴被堵了個徹底,竟是哼也哼不出來,只能幹生悶氣。

  墨燃並不放心容九,雖說那些落選了的“貢品”被成了群地關在偏殿,也沒人看管,只在外面施了禁咒結界,但保不好有陰兵巡邏。以容九對自己的厭惡,到時候必然會將自己的行蹤捅出去。

  事不宜遲,必須速戰速決。

  墨燃原地站了一會兒,等來回走動的那一波兵卒過去,便立刻閃身直奔二樓,二樓也站著一個守衛,橫過長槍攔住墨燃。

  “站住,幹什麽的?”

  “我是今天新來換崗的,在一樓。”

  那守衛擰著眉頭:“那你就在一樓待著,跑到我這一層來做什麽?”

  墨燃還是擡了楚洵來當敲門磚,豈料這個守衛非但不買他的帳,反而厲聲道:“即便是順風樓的楚先生又怎樣?只要進了行宮,就都歸了四王所有。他要是想救自己親戚,自個兒找四王說去。我可不攬這事兒!”

  墨燃暗自叫苦,心道這個家夥比樓下那位可機靈多了,他只得硬著頭皮道:“我也沒非要今日就把他帶走。但我總得看一看我有沒有找錯人吧?”

  “這還不好辦?你跟我說了名字,我幫你查。你又何必要進去。”

  “……”墨燃覺得焦躁萬分,壓捺著怒火,說道,“楚晚寧。他叫楚晚寧。”

  守衛本來是要拿名冊查的,一聽這三個字,卻反倒把名冊放落了。

  墨燃見他如此,心中陡然生起一簇不安,問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有什麽問題?”守衛冷笑著反問,而後道,“你還真是新來的不知天高地厚。四王今日來行宮賞玩美人,早已看中了這位楚仙君。若不是此人頭七未過,三魂還未聚全,不能帶到地獄四層去,只怕今天晚上他就要被獻與鬼王。你跟我要他?你說有什麽問題。”

  墨燃聽到一半時就已臉色鐵青,等守衛說完,半天才道:“四鬼王看中他了?”

  “怎麽?”

  “……沒怎麽。那就算了,叨擾。”墨燃無不陰沈地轉過身,往樓下走了兩步,然後在對方未及反應過來時,神武見鬼已凝於掌心,猛然翻身勒住守衛的脖頸!

  紅光刺目,一閃而過。

  所謂神武,能傷鬼能殺神,那守衛只來得及瞧見眼前猩紅色柳葉翻飛,聽到這個新來的青年無不憤恨地說了句:“你還真當老子不敢和鬼王搶人!”便瞬息神消智散,昏迷在地。

  墨燃擡手施法,將他捆嚴實了,嘴也給封上,踢到一邊,便急不可耐地朝走道盡頭跑去。

  盡頭三間,每間都是楚姓孤魂。

  但墨燃不知為什麽,仿佛心中有所感應一般,甚至自己都沒有細覺究竟是為什麽他會有這樣的異感,他就砰地推開了門,因為跑得太急,微微喘著氣,在第二間小閣前站定。

  他喘息著,一縷細碎的墨色長發垂落在眼前,他忘了去拂開,只定定瞧著里面——

  容九說的不錯。

  這是個與獸籠差不多大小的單間,四壁淒清,一切都是死一般的灰白色。

  唯里頭的那個人,顯得很溫暖,像茫茫冷白里的火焰。

  並不是每個“貢品”都是被鎖縛著的,至少楚晚寧沒有。或許因為他已經被四王看上,守衛不敢得罪,在他房間的地上甚至還鋪著雪白的獸皮毛氈,厚實柔軟,猶如隆冬里的一場新雪。

  楚晚寧躺在氈子上睡熟。這個人看似殺伐果敢,其實內心總有些不安寧,睡著的時候這一點最明顯,他總習慣蜷著身子,把自己縮的很小。

  好像在給自己取暖,又好像怕占了誰的空處,薄薄的人,顯得有些可憐。

  這個魂魄和人魂不一樣,臉上沒有血汙,清俊英挺。身上的衣衫也換了,穿的是一件晚霞般織錦燦爛的紅色綢裳,寬袍,大袖,盤龍飛鳳,金蝶漫舞。

  墨燃幾乎是踉蹌著上前,在他身邊跪落,伸出顫抖的手,去撫摸楚晚寧的臉。

  “晚寧……”

  脫口而出的不是師尊,而是前世他最後一段時光,慣於喚他的那兩個字。

  仇恨血海,入骨纏綿。

  楚晚寧被他抱起,昏沈沈的,良久才醒。

  睜開眼睛,卻瞧見自己靠在墨燃懷里,眼前那張青年稚氣未脫的臉,何曾有過如此關切。他覺得這或許是夢,於是眉頭緊蹙,半晌嘆了口氣,複又把眼簾合上。

  “師尊!”

  耳邊有人喚他。

  這回喚的不是晚寧了。

  “師尊!師尊!”

  楚晚寧驀地睜開鳳目,面色雖然未有多變,但指尖卻出賣了他,微微顫抖起來。

  下一刻,墨燃就捉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又是哭又是笑,明明如此英俊的五官,卻在情切之下變得那樣狼狽、失態。

  “師尊。”他哽咽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好像什麽都不會說了,只會不住重複,“師尊……”

  楚晚寧被他緊緊抱著,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就覺得不妥,於是掙開墨燃,起身瞪著他。

  怔楞良久,一語不發。

  忽然怒極。

  墨燃未曾反應,楚晚寧的手便抽走了,而後反手一巴掌抽在了墨燃臉上,黑眉怒豎,劍拔弩張。

  “混賬,你怎麽也死了?!”

  墨燃張了張嘴,正想解釋,卻忽然瞧見朦朧月色下,楚晚寧怒意雖盛,但長睫毛下的那雙眼睛卻是隱忍的,悲傷的,似乎有不甘,似乎還有一碰就碎的無邊水色。他罵完之後,便緊咬著下唇,要把那些讓他覺得屈辱、覺得丟人的哽咽都死鎖住。

  有的人破了個口子,就恨不得五花大綁讓全天下知道他受了傷。

  但有的人心高氣傲,那些委屈苦痛,縱使會紮得滿喉嚨鮮血,也要生生吞落,不與人說。

  他不說,墨燃從前也就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只覺得很心疼。

  他想去抱楚晚寧。

  但楚晚寧推開他,沙啞地:“滾。”

  楚晚寧側過臉,一層冷硬覆去萬重心傷。

  “你年紀輕輕就死了,還有什麽臉面來見我。”

  “師尊……”

  “滾出去。”楚晚寧把臉側得更偏了,“你我師徒情誼已斷,我玉衡座下,不收盛年夭亡的廢物。”

  盛年夭亡……

  墨燃原本難過,聽他這麽一本正經地斥責自己,忽然覺得心頭一暖,似有春水汩汩流出。他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而後覆到眼睛上,忍不住又是苦甜,又是酸澀地笑了。

  楚晚寧聽到他輕笑聲,更是大怒,回頭厲聲道:“你笑什麽,你——”他惱火之下又要去扇墨燃巴掌,手卻被墨燃捉住。

  青年溫潤的眼睛緩緩眨了眨,沒說話,而是帶著他的手,鄭重其事地覆在自己胸膛。

 

 

114 師尊,答應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沈又緩。

  楚晚寧也跟著眨了眨眼睛, 目光中驚訝和喜悅,尷尬和局促一閃而過。玉衡長老真不愧是玉衡長老, 十年如一日地清冷著,要收拾顏面當真比誰都從容不迫, 很快便斂了過多的情緒, 似乎方才對墨燃失望怒斥的人並不是他。

  “你既沒死, 下來做什麽。”

  這話問出口,楚晚寧便後悔了。

  瞧墨燃這樣子, 當是來救自己的沒錯。但若是墨燃親口對自己說出這句話, 楚晚寧覺得自己恐怕會心跳失速,一派馬亂兵荒。

  他緊張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經死了, 哪里還能有一顆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著他,卻沒有這樣講話。

  他大約是明白如果自己說“我來是為了你”,會讓楚晚寧尷尬無措。

  所以他略微沈吟, 最後抿了抿唇, 反倒是垂著睫毛,溫和地問:“師尊猜我下來做什麽?”

  “……你下來找不自在。”

  “師尊什麽時候改了個名兒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 “都不告訴我。”

  楚晚寧像是被他從未有過的溫柔紮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極又怒:“胡言亂語, 當真放肆。”

  墨燃總算是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發現楚晚寧的怒,是他的一張假面。這人太別扭,情願把這張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臉上, 遮掉下頭所有波瀾,無論是溫柔的、喜悅的、開懷的、羞澀的、悲傷的。

  好傻。

  楚晚寧傻,假面戴了一輩子,不嫌累。

  自己也傻,從頭活了兩輩子,方覺察。

  但這樣說了一番話,氣氛總不再像方才一般凝重了。楚晚寧四個魂都已尋到,重生再望。

  墨燃心情也好,又拉住楚晚寧不松手,跟他絮絮叨叨地講了自己為什麽會到地府來,講了懷罪大師,說到一些事情的時候,總忍不住停下來,待喉頭哽咽消散,才複又紅著眼眶,繼續說下去。他這一番解釋,里頭出現最多的三個字,便是“對不住”。

  楚晚寧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待人好,並不是想要拿這種好來換取什麽,也怕別人收了他的好,從此惴惴不安。

  其實他是怕自己一腔熱血,奉上熱氣騰騰的心肺,卻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擱在一旁,兀自涼掉。

  所以他雖然光明磊落,卻獨在與人為善這一節躲躲藏藏。

  他戴了一輩子面具。

  可是有一天,自己喜歡的人伸出手,直突突地就把他臉上濃墨重彩的憤怒摘掉了,好像摘掉了他的螃蟹殼。

  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出神間,墨燃已經在他跟前跪了下來,一只手仍然握著他的手,好像怕他會消失一樣。

  楚晚寧有一瞬間荒謬不羈又羞恥的念頭。

  他這徒弟素來膽大妄為,且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被墨燃握住手又這樣對待,竟覺得對方似乎是想做些什麽。

  “……”他有點被自己這個念頭駭到了,臉色愈發陰沈,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面對,只好習慣性地高冷。

  但墨燃沒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牽著他,像牽著失而複得的珍寶。

  那是他前世棄之如敝屣的人。

  “師尊。”

  一切仇恨放落後,他跪在他跟前,是誠懇,恭敬,甚至熾熱的。

  “從前都是我不對,以後你說東我就往東,你說西我就往西,我只想你好好的。”許是用情深了,墨燃雖然仍笑著,眼眶卻有些濕潤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楚晚寧沒說話,臉上寡淡如水,心中烽火狼煙。

  “師尊。”

  青年的聲音很柔和,軟糯的,帶著些少年余韻。

  墨燃恨一個人的時候,那是真恨。

  但要待一個人好,那就是掏心窩子的好。

  他從來偏執,向來極端。

  “跟我回去吧,你答應我,好不好?”

  楚晚寧依舊沒動靜,只淡淡低眸望著他,不知在想什麽。

  墨燃怕他不高興,因此心中雖然難過,但臉上仍掛著笑,盡力不讓自己太難堪,憑白給師尊添堵。他拉著他的手晃了晃,逗他哄他:“師尊要是願意,就點個頭。”

  “……”

  墨燃又怕他一直不點頭,想想又道:“我數三下,可以麽?”

  “……”

  “師尊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是答應了啊。”墨燃局促而溫柔地說,頓了頓,他慢慢數。

  “一,二,三。”

  可楚晚寧就像一個凍久了的人,驟然把他放到溫水里,他感到的不是暖,而是疼。

  他以前是個沒人稀罕的,因此凍得時候也不覺得難受,而一旦有人待他好了,溫熱裹住了他,他才好像終於有了痛的權力,忽然每一寸血肉都疼起來,每一寸皮都在皸裂。

  才覺得好疼。

  他的手指尖,在墨燃逐漸汗濕的掌心里微微發著抖。

  墨燃見他不吭聲,愈發緊張,怕他心灰意冷,並不想回到陽間。

  可他不敢動,怕一動,楚晚寧便會棄他而去。他維持著融融笑意,說:“剛才數得太快了,你應該沒有準備好,我再數一遍。”

  “一,二,三。”

  楚晚寧:“……”

  墨燃喉結滾動,他也在發抖了。他近乎是笑著哀求:“師尊,你聽到了嗎?”

  楚晚寧的鳳目似乎終於有了些神,但依舊顯得茫然,定定地看著墨燃的臉,沒有任何表示。

  “我再慢慢數一遍,我怕你聽不著。”墨燃說,“一、二、三。”

  “……”

  “我再數最後一遍哦……”

  “一、二、三。”

  “真的是最後一遍了。”

  “一、二、三……”

  楚晚寧似是無情地瞧著跪在他跟前,一遍又一遍,和傻瓜一般掰數著一二三一二三的人,好像這樣一次又一次地重新來過,就能讓時光倒回,讓枯木開花,故人複生。

  眼前的那個徒弟,執拗又賣力地數著,笨拙又固執地數著,他好像在數著自己的罪,數著師尊待他的好。

  數到最後,聲音是顫抖的,笑容是惶然的。

  “師尊。”

  墨燃仰起頭,他眼眶是紅的,但他都已害的楚晚寧到了如此地步,他不想在意識清醒的楚晚寧面前哭,再惹師尊難過。

  於是他忍著,依舊笑著,商量般輕松的口吻。

  “我再數一遍,你理理我,好不好?”

  楚晚寧忽然被他這樣的懇求,刺得心如刀割。

  他幾乎是觳觫地,要把手從墨燃指尖抽出。

  但這一次墨燃握緊了他,說什麽也不放開。

  青年堅定地,緩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類似犬一般的執著。

  他說:“一、二、……”

  外頭忽然傳來了湍急的腳步聲,喊叫聲,咒罵聲,楚晚寧驀然擡頭,遠望去樓下燈火如海,浩浩蕩蕩的陰兵大軍追了過來,直撲他們的所在。

  容九終究還是逮到了機會告密了。

  “在那里!樓上!樓上!”

  “抓住那個小賊!”

  “反了天了這是!”

  惶惶急急翻天覆地,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樣從遠處滾滾而來要把他們兩個人吞吃抹殺掉打入無間地獄萬四不得超生。

  墨燃卻沒有回頭,那一刻他握著楚晚寧的手,忽然很寧靜。

  雖然楚晚寧不是他的愛人,但卻是他愛著的,敬重的人,是愛著他的,待他好的人。他看著他,心是穩的。

  楚晚寧斥他:“你昏了頭嗎?!還杵著做什麽?”

  他說著,一把反拉住墨燃的手,將他從地上拽起來,飄零燈火中他目光灼灼,與生時別無不同,楚晚寧蹙眉怒道:“走啊!”

  墨燃楞了一下:“我們嗎?”

  楚晚寧氣惱至極:“還能是誰?!”

  墨燃怔忡地,他顫抖著閉上眼睛,複又睜開,而後忽的笑了,那笑容很好看,眼眸里還染著水霧,像是蘸著露珠的繁花,錦繡無邊。

  他終於、終於松了口氣,緊緊扣住楚晚寧的手指。

  十指交握。

  他抵住楚晚寧的額頭,小聲地,莊重地,說:“三。”

  “三什麽三!快走!”

  外頭無盡的厲鬼追來了,墨燃這才回頭看,啊呀一聲有些急了:“師尊,先開個結界擋一擋!然後我把你渡到引魂燈里去!”

  “不會。”

  “……啥?!”墨燃呆若木雞。

  楚晚寧冷著臉,但依然有些尷尬,惱羞成怒的:“我若還有法力在,豈能被困在這破籠子里?”

  “……”

  得了。

  楚晚寧的這個魂魄,缺掉的是“修為”。

  由於把魂魄收入引魂燈中,需不受打擾地吟唱一段咒訣,用時雖不長,但眼下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的,墨燃便只能拉著楚晚寧跑。

  所幸楚晚寧修為雖失,但身手仍在,並不會拖墨燃後腿。兩人奪路而奔,後頭是滔滔無止的陰兵狂流,跑到正殿門口,楚晚寧問:“你認路嗎?”

  墨燃道:“不認得。”

  楚晚寧:“……”

  墨燃卻並不泄氣,指了指高聳的宮墻:“走上面,看得清楚些。”

  所幸楚晚寧輕功底子紮實,即便沒有修為支撐,飛檐走壁仍然不是問題。他飄然踩上檐瓦,低頭見屍群已怒嗥著撲殺過來,便對墨燃說:“你將見鬼召出來!”

  墨燃依言照做,手掌相擦,一道刺目凜冽的猩紅色光輝如同騰蛇吐信,猛地竄將出來,緋紅柳葉泠泠拂動,神武柳藤盤繞在他腳邊。

  “靈氣過五里,入曲池,匯集商陽,抽下去。”

  刷!

  楚晚寧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補充道:“少灌些靈力。”

  墨燃聞言一怔,待要收勢已來不及。

  只聽得轟的巨響,嘶嘶遊蛇在甩出的瞬間天火爆裂,猶如吞吐著焰電的騰龍,怒吼著自墨燃掌心直貫屍潮。那烈焰渾熊的火舌幾乎燎盡了整個廊道,帶火移星陸,升雲出鼎湖。幾乎眨眼間將咬在最前頭的幾十個兵卒連帶磚瓦草木,焚了個幹凈!

  楚晚寧:“……”

  墨燃:“……”

  “不是讓你少灌些靈力麽!”楚晚寧蹙眉怒道。

  “你說的時候我都已經……”突然想到不能和師尊頂嘴,要恭敬,墨燃悻悻閉嘴了,道,“師尊教訓的是。”

  “罷了。”楚晚寧一拂衣袖,“也是我說的遲了些。”

  墨燃一楞——原來要師尊服軟,只需自己先把過錯攬過來就好了麽?

  他眨了眨眼,不由地笑了起來。

  楚晚寧瞥他:“傻笑什麽,還不走?”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蟹蟹諸位小夥伴的意見~如果哪天我心血來潮改書名的話,多半改《本座已從良》,如果改了別跳出更新不認識我呀23333~

 

 

115 師尊已婚

  “走走走。”墨燃應著, 忽然想到什麽,面露憂色, “師尊,我殺了這麽多陰兵, 鬼界恐怕要和我們玩完兒。”

  “無妨。”楚晚寧說, “方才那個招式並不會令對手魂飛魄散。他們只是靈魂被震碎了, 過個幾日自己又會聚起來。”

  墨燃聞言仔細再看,果然看見焦灼余燼中有點點魂靈碎光在飄浮湧動, 像是螢火蟲一般。未及多瞧, 楚晚寧已經拉過他,說:“跑。”

  斷壁殘垣後是更為暴怒的一群兵卒狼奔豕突,楚晚寧和墨燃在碧瓦飛甍上疾行, 墨燃邊跑邊問:“師尊,既然他們不會死,就得罪不了鬼界, 為何不讓我多灌些靈力把他們都擊退了?”

  楚晚寧冷言道:“你再試試方才那招。”

  墨燃雖不知他為何這樣說, 但還是照著試了一下。豈料這次揮出去的,卻只是一小簇煙火, 見鬼似乎很是疲憊,哪里還有方才吞日月鎮山河的氣勢。

  “所灌靈力越多,所需休整越長。”楚晚寧道, “過猶不及。可記得了?”

  “記得了。”

  頓了頓,墨燃又說。

  “師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猜我想到了什麽?”

  “什麽?”

  “我想到在桃源幻境里, 你也是這麽教我使藤鞭的。那時候你特別矮。”墨燃咧嘴笑了起來,拿手比劃一下,“連我腰都不到。”

  楚晚寧聞言,陡然被絆了一下。

  “小心!”

  “滾開。”要是還活著,楚晚寧的耳根就該紅了,他惱羞成怒地,“你就那麽點出息,與夏司逆比身高,怎麽不和我比?”

  墨燃笑笑,他不和他比,如今自己雖拔高了身段,不再像彩蝶鎮時明顯不若師尊高挑,但也不過是平起平坐而已。

  他余光瞥著師尊,暗暗記下一筆,心道再過幾年等自己這具軀體徹底發身完成,一定要再把拉著楚晚寧好好比較比較。

  這邊踏仙帝君打著小算盤,那邊晚夜玉衡心情複雜。

  他雖多半猜到墨燃已經清楚自己就是夏司逆的事情,但親耳聽他這麽說,還是覺得大跌顏面,臉沒地方擱。

  畢竟……他可是脆生生地仰著頭喊過墨燃“師哥”啊。

  越想越尷尬,越想越氣憤,楚晚寧跑得更快了,把墨燃甩在後頭。

  墨燃知他心思,也不急著追,只留著半步之遙,牢牢跟在他後頭。他們迎著呼嘯的夜風奔逃,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個男人,紅衣欺血,如墮楓流霞,衣袍上金蝶繡得栩栩如生,隨著袍擺愈發溢彩流光。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絲苦澀又甜蜜的饜足。

  這一刻他是感恩的,他還能見到楚晚寧,還能像往日一樣受楚晚寧的指教。

  再過幾年,要是順遂,他還能低下半個頭,笑瞇瞇地氣楚晚寧:“徒兒與師尊比比身高,徒兒乖乖站著,師尊可以墊腳。”

  他心里很暖很熱的,只想,上蒼真的待他不薄。

  並不是每個人犯了錯,都能有過從頭再來的機會,也並不是每個人受了傷痛,都能去包容去原諒。

  他的師尊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他竟花了這麽久才知道。

  又驅了兩撥追兵,行宮入口正門咫尺在望。

  往後看一眼,那些兵卒都被甩的很遠,已經追不上他們了。墨燃稍微松了口氣,然後這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就聽得前面忽劈一道驚雷。

  雷火之中,出現一張巨大肩輿,肩輿下跪著八個肌肉糾結的勇夫,穩穩扛著。一位裹著白色獸裘,披散長發,舉止慵懶的微胖男子躺在上頭,左右各摟著個美人,一個在給他捶肩,一個在餵他櫻桃果兒。

  這大腹便便的男子雖是魂魄,但已修成肉身,因此果子竟是和活人一般吃下,並不只是穿過去嘗個味兒。

  男子舔了舔嘴唇,掐住那美人的下巴,膩乎乎地親了一口,這才掀起眼簾,不緊不慢地看了楚晚寧和墨燃一眼,嗤笑道。

  “這可真是不妙。本王相中的寶貝兒,竟有不識相的來搶了。”

  他說著,悠然道。

  “小仙君,是誰給你的膽色呢?”

  楚晚寧臉色鐵青,神情極其難看。

  他居然當著墨燃的面,被這麽一個油膩膩的淫鬼叫了“寶貝”……若是他法力尚在,天問恐怕已經將這混賬絞成碎渣兒了。

  墨燃臉色也不好看,但知自己如今修為,尚不足以在保護楚晚寧的同時與鬼王交手,因此只能言談。

  他上前一步,抱拳道:“王爺,對不住,毀了你宮舍屋瓦那麽多間,但這個人,我是要帶走的。”

  “哦喲,你說帶走就帶走啦?”四鬼王笑道,“你瞧他身上穿的那是什麽?我教你個乖,那個呢,叫做冥婚之袍,換句話說,就是咱們鬼界的吉服。他穿了我的吉服,就是我手下的鬼了,他是邁不出行宮之門的,不信你試試。”

  頓了頓,補上一句:“你若是強帶他出門,只怕在行宮口就會被這喜袍上的靈力粉碎魂靈,可要想清楚了哦。”

  墨燃這才陡然明白為何容九說大家在正殿內都是被綁縛著的,而楚晚寧卻沒有。原來他身上這件紅衣……

  捏指成拳,墨燃道:“我要帶他走,自然是不能讓王爺吃虧。王爺想要什麽,我盡力奉上。”

  “本王只想要美人。而且最近啊,溫柔乖順的食膩了,本王還偏偏就喜歡你旁邊這種,冰冰冷不愛搭理人的,這才有滋味。”

  “……”

  看墨燃和楚晚寧如此顏色,四鬼王也覺得有趣兒,慢條斯理地坐起來,說道:“不過,說句實話,本王在地府待了這麽許多年,第一次瞧見有人會闖進我行宮里頭撒野。倒是有些意思,能好奇問一句嗎,你是他什麽人?”

  墨燃道:“他是我師尊。”

  “師尊而已嘛。”鬼王一攤手,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麽要死要活的關系。”

  墨燃道:“……他又不喜歡你,你強留又有什麽用。”

  鬼王懶懶擺手:“幼稚,喜歡不喜歡的,哪有那麽重要。本王瞧中的是他的皮肉,又不想要他的心。”

  “……”

  “再者說了。”鬼王笑吟吟道,“他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嗎?他要是你的結發之人,我倒還真沒了興趣。本王雖愛美人,卻還真不愛那喝了交杯合倉的。可惜啊,他不過是你的師尊而已。”

  這番話,墨燃聽了先是一楞,而後忽然笑了。

  “王爺可是說認真的?”

  “本王堂堂地府第四層之主,騙你個小鬼做什麽。”

  “那我多問一句,師尊若早有婚許,再穿上王爺這件吉服,可還有效用?”

  “自然是沒用的,本王從來不喜玩弄人·夫·人·妻。”四鬼王皺皺眉,“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麽?你師尊成家了?”

  楚晚寧要臉,說道:“沒成。”

  墨燃不要臉,說道:“成了。”

  四鬼王:“……”

  未及楚晚寧再多言,墨燃忽然拽過他的手,拉著他就往正門處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對四鬼王道:“王爺,你別理他,我師尊記性不好。你看你剛剛說了,他要是成了親,這吉服就不會作效。咱們不磨嘴皮子,我自帶他出去,若是順利走出,便請王爺放我們一條生路,若是我說謊,則是生死不怨。”

  楚晚寧道:“墨燃——你瘋了?當初在彩蝶鎮,不過是逢場作戲,根本不會算——”

  “怎麽不會算。”墨燃毅然決然,倒是很篤定,“酒也喝了,頭也磕了,上有高堂下有後土,怎麽就不算了。”

  “墨燃……!”

  鬼王在地府百年千年如一日,待得著實有些膩味,忽然見到這樣的爭執,覺得十分好笑,坐下來托著腮倒也瞧得起勁。他拍拍旁邊那美人的大腿,讓她再餵自己吃顆果脯,邊嚼邊道:“成啊,你們走啊。要是順順當當走出去了,我便不攔你們。若是死了,也是自找的。”

  墨燃道:“多謝。”

  行宮正門布著一層閃動著淡淡紫光的結界。顯是困頓鬼魂用的。楚晚寧離得那結界越近,便越是不情願。那種半吊子的冥婚,怎可能會作數……

  可墨燃卻在這時靠近他,低聲與他說了句:“師尊莫要擔心,你我婚契,定是奏效的。”

  “如何就作效了?!”

  “你聽我一次。這件事,我心里有數。”他說著,反手扣緊了楚晚寧的手指,掌心里有細汗。

  “若是萬分不幸,我也陪著師尊。”

  楚晚寧渾身一震,睜大了鳳眼,愕然瞧著他,好像從來沒有瞧清過眼前這個人。

  墨燃沖他展顏而笑,梨渦融融:“我欠師尊好多,這一回,不會再留師尊獨身。”

  “……”楚晚寧沈默良久,低聲道,“何必。”

  “那師尊呢?又是何必。”

  楚晚寧垂睫,而後輕輕嘆息一聲,終是不再推卻。二人攜手站在紫電流竄的結界當口,身後是閑坐著看熱鬧的魑魅魍魎。

  “走嗎?”

  “走。”

  不知是誰先扣緊了誰的手,那麽用力,冰冷的疊著滾燙的,汗濕的裹著幹燥的,蒼白的貼著麥色的。

  天火在奔騰,雷電在嘶吼。

  那結界仿佛巨大的洪流與瀑布,他們幾乎是同時邁入,電光火石撲殺而下,氣吞山河勢如破竹,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這兩個膽敢踏出生死門的人撕碎,劈成片,燒成灰。

  那雷火爆出灼目光華,耀眼到近乎成了白色。

  眼見著就要劈落在二人身上,墨燃雖在此之前,心中想的一直都是從今往後要敬師愛師,不可再忤逆,更不能存有旖念玷汙師尊。

  可是在這存亡未知的瞬間,他猛地扭頭,忽然就很想再看看楚晚寧的臉。

  卻發現,結界形成的湍流密雨中,楚晚寧竟也在望著自己。

  那雙鳳眼曾經淩厲、決絕、痛惜、憎惡、隱忍……而這一刻卻好像有萬事將熄時的寧靜。

  還有,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還有深情。

  墨燃從未看過楚晚寧這樣的眼,他的腦袋嗡的一聲轟鳴作響,感到城堞樓宇皆在坍塌,他的胸腔中忽然有一股熱烈的愛意,頂開堅實灰黑的巖層,破土而出。他甚至沒能來得及思考那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只覺得心是滾燙的,血是沸騰的。

  雷鳴電閃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將楚晚寧緊緊擁在懷中。

  狂亂的心跳撞上顫抖的魂靈。

  胸膛撞上胸膛。

  他在下鬼界之前,其實也並沒有過要與楚晚寧一起死這種念頭,他一直覺得自己愛的人是師昧,要同生共死,也只會是和師昧。

  可是當死劫真的降下。

  他便不由多思地,將他摟在了懷里,似乎想要將對方的血肉揉進自己的血肉里,將他的魂靈藏進自己的魂靈里。

  楚晚寧。

  我陪著你。

  我……

  “哎呀,沒想到還真是對苦命鴛鴦。”耳邊忽然傳來悠悠然的戲謔聲響,“本王竟抓錯了鬼?這位仙君,居然真是已婚許拜堂過的有主之魂了?”

  墨燃倏忽睜眼。

  那本該將他們撕碎的雷電竟不知何時化成了千朵萬朵蒲公英,繞在他們身周輕舞飛揚,飄颻回雪。

  四鬼王笑吟吟地站了起來,在離宮門不遠處站定,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無聊幾百年,今日倒是看了一出好戲。”

  楚晚寧:“……”

  墨燃還未回神,腦袋仍是昏沈的,看看四鬼王,又扭頭去看懷里的人。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抱著師尊實在不像話,便倉皇收了手。楚晚寧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側過臉,面上不知是怎樣神情。

  過了一會兒,整頓衣冠,一語不發地立在旁邊。

  墨燃為了打破尷尬,擡頭問四鬼王:“如何,不曾誆騙王爺吧。”

  “不曾,不曾。”

  四鬼王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

  “一日複一日,多久沒有見過這般熱鬧了。好罷,就沖你們讓我看了一場好戲,自行去吧。本王美人那麽多,也不缺個已經成親了的魂魄。”

  墨燃立刻心下開朗,想道:這四王比曾經楚洵遇到的那個九王可坦蕩多了。雖說是個淫·魔,但好歹言出必行,有個王爺模樣。

  他這樣想,拉著楚晚寧就要走。

  豈料這時,天空中雲霧飄散,月光照在墨燃身上,不動聲色地,投下一道濃黑陰影。

  四王初時不曾反應,仍是笑吟吟的,因看著了一出難得熱鬧而自喜,他轉過身,示意旁邊的美人再餵給他一顆葡萄。

  美人的指尖剝開幽紫果皮,將鮮甜晶瑩的果肉遞到四王唇邊,四王正欲張嘴,猛地覺出不對,驀然回頭厲聲道:“站住!”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面的陰影,目光一寸一寸擡起,最終落到了墨燃臉上。

  “……你看看,地上那是什麽?”

  墨燃垂眸,這才猛地發現自己腳下竟還殘存著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四王戲謔貪玩的神情一掃而空,他瞇起狹長的眼,那里面閃爍著兀鷲撲食前的光澤。

  “你一具活人血肉,竟也能下得了地獄?”

 

 

116 師尊遇容九

  楚晚寧看到鬼王手里光亮凝聚, 當即推了一把墨燃,道:“快跑!”

  哪里還用得著他再講第二遍, 墨燃拽起楚晚寧的胳膊,兩人掠地而起, 往宮門奔去。

  墨燃氣的直罵:“懷罪大師的咒法真不細致, 怎的還給我留了影子, 教人看出把柄!”

  聽到自己徒弟罵自己師父,楚晚寧不知為何居然沒有太大反應, 只余光瞥了墨燃一眼, 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說。

  “想逃?”四王在後頭哼道,“哪有這麽容易。”

  他們倆輕功都極好, 眼見著宮門將要完全關閉,兩人一踩墻垣,扶搖而起, 與此同時四王手中召來雷霆, 他一揮手,天空中劈斬驚雷, 落在宮門之上,剎那間原本只有數十尺高的宮墻瞬間拔地而起,似要上接天日。

  而宮門也以極快的速度轟然關閉, 四下封死。

  墨燃暗罵一聲,拉著楚晚寧掉頭跑,出不了宮門就先不出, 不被四鬼王抓住才是正經的。

  這可算他歪打正著,鬼界諸王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四鬼王雖法術強悍,但大概是荒淫千年,身子骨還真不比其他王強勁,別說讓他跑一里地了,就是讓他跑個五十步,他都能呼哧氣喘。

  秉持著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的享受鐵則,四鬼王懶了幾千年,把自己懶成了個輕功廢物。

  他見楚晚寧和墨燃越跑越遠,不由大怒,但因為這貨經常在地獄其他王的領地上搜羅美人,跟其他八王關系不算太好,因此出了這樣的事情,竟也不願意通告眾王合力圍捕。

  “跑得快有什麽了不起,本王雖豐滿!但你們一樣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四鬼王摸著自己的肚腩,竟氣的有些委屈,一回頭看到替自己扛著肩輿的八個勇夫巋然不動,更加不悅,“站著幹什麽?本王腿腳高貴,不方便追,你們難道也不追嗎?”

  “……”

  這四鬼王據說清瘦時是個美男子,因為太久沒有嘗過人間美味,所以修成肉身之後終日暴飲暴食,坐著吃,躺著吃,走路吃,蹲著吃,哪怕地府最繁忙的時候要趕奏折,寫字都來不及寫了,還要左右兩個人立在,不是負責研磨鋪紙,而是負責給他切鮮果餵糕點吃。

  就這樣,好端端一個風華絕代美男子,硬生生把自己塞成了個胖子,雖然他底子好,再怎麽吃也不會胖的太離譜,但總歸是走了模樣。這之後四鬼王把行宮里所有鏡子都叫人丟了出去,平日里最不高興聽到的也是“胖”“肥”這兩個字,據說曾經有俏麗侍妾給他唱小曲兒,開頭三句唱的是“月半彎,月半彎,月半……”

  最後一個彎還沒說出口,就被四鬼王當胸一腳踹了出去,還罵道:“胖胖胖!忍你兩個胖還不夠,還要唱第三個,別以為你拆開了本王就聽不出來你在拐彎抹角地貶損我,膽大包天的東西!”

  所以這些擡轎子的鬼漢子雖然勇猛,卻也不敢去追楚晚寧與墨燃,一個個低著頭,由著四鬼王抱怨,最後還是其中一個機靈些,說道:“王爺身手矯健,王爺都追不上的人,我們哪里追得上呢。”

  四鬼王這才喘了口氣,幹脆也不追了,扭頭對隨侍道:“嗯,此話倒也有些道理……算你們有自知之明。行了吧,就這樣,去傳本王諭令,行宮所有大門全部關閉,宮墻布滿封禁之咒,連個蒼蠅都別放出去。”

  他啐了口,把方才一直含在嘴里的葡萄籽給吐了出來,陰惻惻道:“我看他倆能跑到什麽地方去。”

  墨燃和楚晚寧身手迅敏,且宮殿內七彎八拐,很快就將追捕他們的鬼魅拋在了後頭。兩人藏匿於一個幽窄的小巷子里,楚晚寧是鬼,跑再久也不會覺得累,倒是墨燃肉體凡胎,靠在墻上緩著呼吸。

  楚晚寧郁沈地往外看了一眼:“他把行宮封死了。”

  墨燃緩著氣,擺了擺手:“沒關系,師尊,你進到引魂燈里來,這樣我們就能直接返回陽間,他定然沒有辦法攔著。”

  楚晚寧點了點頭,但不知道為什麽,眉宇間卻顯得有些憂心。

  墨燃沒有註意,將引魂燈拿出,默念咒訣,然而金光閃了幾次,就都迅速熄滅了,楚晚寧的地魂依然好端端地立在他跟前,紋絲不動。

  “怎麽回事?”墨燃一驚,“怎麽沒有用?”

  楚晚寧眉間的悒郁就更明顯了,他嘆了口氣,道:“和我想的一樣,在這里傳送法咒是失效的,我們恐怕得出了行宮,才能再施法回陽間。”

  “……”墨燃聞言,咬緊了嘴唇,眼神固執,半晌才啞聲道,“不管怎麽樣,我都要帶你出去。”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說:“得快一些,行宮廣大,鬼卒要找你並不容易,但是這里無水無食,我權且無恙,你卻撐不了太多日子。”

  墨燃笑了:“我受得住餓,從小這麽過來的。”

  緩了一會兒,等周圍完全陷入靜謐,兩人出了巷子,走在空蕩蕩的青石長街上,涼月如水,浸著歸人。一個有影子,一個沒影子,並肩走著。

  墨燃道:“師尊。”

  “……”

  “剛剛在門口,冒犯你了,對不住。”

  楚晚寧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垂落睫毛,目光冷了下去:“無妨。”

  “情況所迫,言語上……也有冒犯,也對不住。”

  楚晚寧:“……”

  “說你婚配,更是不對,還是對不住。”

  楚晚寧忽然停下腳步,冰冷道:“你要道歉至何時?就不會說些別的?”

  “別的?”墨燃怔忡的,頗為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還真換了個詞,“那……真抱歉?”

  “……”

  楚晚寧拂袖而去。

  可憐墨燃並不知道自己又那句話惹的他不高興了,但終歸是生怕攪擾了他,又怕再說更多讓師尊更惱,原地撓了撓頭,老老實實地跟了上去。

  “師尊。”

  “嗯?”

  墨燃走了一半,忍不住問道:“你之前……是不是有過什麽因緣際遇?”

  楚晚寧一頓,回頭問道:“怎麽說?”

  “我在鬼界,找到了你的另一個地魂,也就是說,你比尋常人多了一個魂魄……我先前在順豐樓,見到了楚洵,我就問了他,他說一般多出來的那個魂魄,應該不會是你自己原本就有的。”墨燃有些猶豫,“但加上人間的軀體,我確確實實見著了四個師尊,所以我想……師尊是不是之前結了什麽緣……”

  楚晚寧沈默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麽,眸底光亮微動,但隨即他閉上眼睛,說道:“應當不會。”

  他頓了頓,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有些猶豫,又接著問:“我當真有四個魂?”

  “嗯。”

  “……”

  楚晚寧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他思忖一會兒,嘆了口氣:“此事非我所能解答,左右也沒什麽影響,由著他去吧。”

  兩人一邊繼續小心謹慎地沿著偏僻小路走,一邊探查著四鬼王用以封死整座行宮的法術靈力。

  “凡是結界,必有軟處漏洞。”

  楚晚寧說著,來到一座闕樓前,手指撫過粗糲墻垣,那墻垣上流淌著細碎的藍色光澤,他闔眸捕捉著磚石下湧動的靈流,但是因為他眼下毫無法術之能,感受起來十分費力,半晌之後楚晚寧有些懊喪地垂下手,搖了搖頭。

  “我魂靈不全,力量有損,一時半會兒還不知該如何突破。”

  墨燃道:“要不師尊你教我,我來試試看?”

  “不成,結界之術精神複雜,非一兩日就能習得。”

  墨燃問:“那通常而言,法術結界的弱點都會是什麽呢?我們要不一個一個試過來。”

  “……每個結界的弱點都不盡相同,沒有什麽通常不通常的,要是一個一個測過來,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不試試怎麽知道。”墨燃笑道,“沒準我運氣特別好呢?”

  楚晚寧正欲開口說什麽,忽然余光瞥到拐角一個晃動的白影,他眉峰一壓,習慣性地就要召喚天問,結果一伸手,什麽都召喚不出來,不由地臉色更差,厲喝道:“什麽人?!”

  那白影立刻就要逃。

  墨燃哪里會給他這個機會,立即飛掠過去,猛地將那鬼祟擒住,一把蒙住那鬼怪口鼻,讓他無法呼叫,而後把他雙手扭到背後,踹其跪於地面。他定睛一看,不由地怒火中燒。

  “容九……!”

  跪在地上的少年嬌嫩白皙,如扶風之柳,眼里卻淌著一絲不甘,他別著頭,不吭聲。

  墨燃怒道:“你又要去告密?你真當我不會殺了你?!”

  楚晚寧走過來,他沒有見過容九,低頭看了一眼,問墨燃道:“你認得他?”

  墨燃不知該說什麽,心道當年犯下竊、淫二罪,被楚晚寧押至善惡臺公審,就是因為容九這件事,當時他只覺得楚晚寧心狠手辣,對其含怨頗深,但這個舊賬本此時又攤在了面前,他卻無地自容起來。

  楚晚寧卻沒有覺出異樣,只道此人是墨燃的舊識,說道:“既然跟你跟來了,那就別把他留在這行宮里,等找著了出去的法子,帶他一起走吧。”

  他說著,又仔細打量了容九一番:“挺好一個人,早日輪回才是正事。”

  墨燃:“……”

  容九原本還有些慌張,聞他所言,先是一楞,而後忽地笑了,斜過柔媚眼兒,去瞧墨燃:“這便是師尊了?”

  “什麽師尊,師尊也是你叫的?”墨燃氣著了,“我師尊!”

  容九心懷怨懟,存心給他添堵,便慢條斯理道:“哦,我師尊。”

  “你——!”

  這一來二去,楚晚寧琢磨出不對勁來了:“墨燃,你與他有過節?”

  “我……”

  容九微笑道:“好師尊,你可別兇他,我與他算不上過節,有些舊交情罷了。”

  他說的模棱兩可,語氣間卻極盡曖昧,楚晚寧沒作聲,眼睛微瞇,嘴唇也漸抿起,瞧上去挺淡漠,但眉宇間的陰郁卻是無從掩藏。容九大小在瓦肆里頭泡大,最善察言觀色,楚晚寧這秉純性子,眼底眸梢間的情緒,又如何能逃得過他的眼?

  心中微微驚訝,他原倒是墨燃這個風流種子,膽大包天地貪戀自己的師尊,豈料見了真人,卻好像並非是墨燃一廂情願的單戀。

  ……死生之巔真臟啊。

  即便情形危迫,容九還是忍不住感嘆,覺得又是惡心又是驚奇——修真界男子間雙修並不算奇聞,但也已經十分不入流,墨微雨身為死生之巔的公子,居然和自己的授業恩師搞在了一起,這要是傳出去,掌門薛正雍的臉真不知該往哪里擱。

  容九睜著一雙嫵媚含情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著楚晚寧,正準備再說幾句添把火,對方卻先開口了。

  “死都死了,舊交情還有什麽可拿出來談的。”

  “這不是仙君問我嗎?”容九笑道,“我如實作答而已。”

  “誰問你。”楚晚寧冷冷道,“我從一開始問的就是他。”

  “他”指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語氣中迸濺著星火味兒,要和容九劃清界限的意思簡直不能再分明。墨燃聽楚晚寧偏著自己,心下微寬,胸腔一熱,想和他說幾句話,豈料人還沒走近,楚晚寧就怒而回首。

  “你自己怎麽處理,自己瞧著辦。”

  但墨燃心里頭其實沒底,放了容九吧,怕這人回頭就給他倆使絆子,通風報信,不放他吧,帶在身邊就跟個火藥桶子似的,萬一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恐怕能把楚晚寧給嗆死。糾結一會兒,見楚晚寧又到旁邊去查看四鬼王的術法結界了,墨燃一把搙起容九的衣襟,壓低聲音道:

  “你究竟想怎麽樣?”

  “我心里堵,不平靜。”容九睫毛細細的顫著,里頭閃著微光,“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種惡人能從頭來過。”

  墨燃卻知道容九並非這種損人損己的貨色,這家夥從來只幹損人利己的事情,哪怕再怨恨,舒坦安分地過日子對於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沒有理由會冒著灰飛煙滅的風險跑出來跟著他們。

  他的視線一掃,落到了容九的腳上。

  那雙過於纖細白皙的腳一只穿著鞋,一只卻沒有穿著,腳上沾著汙泥,顯然是匆匆忙忙出逃才會有的結果。

  墨燃瞇起眼睛:“說實話。”

  容九:“我不是說了麽?實話就是我看不慣——”

  “你要再打主意撒謊要挾我,我立馬就把你眼睛蒙了嘴堵住找口枯井丟進去,你已是魂魄之身,在里頭餓也餓不死,逃也逃不出,運氣好的話過個三五天就有巡邏的發現你,運氣不好,你就準備在井里頭待個十年八年。”墨燃頓了頓,低聲道,“你自己看著辦。”

  容九果然色變。

  半晌,他說:“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留在這里,你得帶我出去。”

  “怎麽,不打算做你的鬼相公了?”

  “……”容九緊咬嘴唇,而後憤然擡頭,“我也要過正常日子,也能重頭開始。”他深吸了口氣,說,“我要輪回。”

  “好。那我再問你一聲,之前是不是你跟巡邏告的密,讓他們知道了我的蹤跡?”

  “……”

  “你不說,我也有法子審你。”墨燃手中紅光閃動,低聲道,“說。”

  “是啊,是我告密,但那又怎樣。”容九仰起下巴,眼里閃著絲絲怨惱,“要不是趁著給他們指路的功夫,我能跑出來?”

  墨燃猛地把他衣襟松開,怒極反笑:“你倒是會落井下石,你大爺的。”

  “我還會含血噴人呢。”容九慢慢地將自己的衣冠整理清爽,往不遠處楚晚寧那邊瞥了一眼,“墨仙君,那人你特在乎吧?你從前是怎麽待我哄我的,我跟他仔細說一遍,都不需要添油加醋,你覺得他會怎麽樣?”

 

 

117 師尊讓我滾出去

  容九說這話的意思, 是指楚晚寧定然會難受,會吃醋, 會受不住。

  但墨燃卻不知道楚晚寧一直對他存的感情其實是愛意,他琢磨了這番話, 覺得容九是要把自己那些破賬都交代給楚晚寧看, 徒弟這麽多荒唐事, 一件一件掰數給師父聽,那師父臉上還掛不掛得住?不得氣死?

  當即道:“你別打他的主意!”

  容九笑了, 很是嬌媚, 明明是個男人,卻有著雲鬢花顏,他柔聲道:“那你連我一起護了, 帶我一起離開,我就乖乖的,保證什麽都不說, 也不添亂。”

  墨燃實在沒轍, 暗罵一聲,轉頭就走。容九知他這是默許, 喜滋滋地跟了上來。墨燃沒走兩步,猛地回頭,手指淩空朝他點了點, 低聲道:“容九,你要是不老實,我保準你連輪回井都摸不到就魂飛魄散。”

  容九煙視媚行, 嫣然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不欺負我,我保準老實。墨仙君,我是怎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你可是我的老恩客了呢。”

  “……”要說前世墨燃有多吃他這軟聲軟語的一套,眼下就有多惡心,但他又沒辦法,眼瞅著容九飄飄然走到楚晚寧旁邊去了,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當初是瞎了?

  宋秋桐容九……這些都是什麽貨色,怎麽就看得上,能喜歡?

  若是他能重生到上輩子的自己面前,他可真想卡著踏仙君的脖子,把那家夥的腦袋開個瓢,看看里頭究竟浸了多少的水,這一件件的,這都叫什麽事兒?

  好在容九方才話沒說滿,楚晚寧這人在感情一事上又是一張白紙,容九這種老手跟他笑盈盈地解釋了一番,楚晚寧緊皺的眉頭便緩緩松開了。

  他甚至還想,原道是自己心思不純澈,竟誤會了這少年方才的“舊交情”之意,雖然臉上神色不變,但內心卻頗有些尷尬。

  容九既然加了進來,就不能不幹事,他對這宮闈熟悉,說道:“這條街雖然人少,但也不算隱蔽,如果要安心探測結界該怎麽破的話,我帶你們去另外一個地方。”

  他所說的另外一個地方,事實上是一個存放鬼界織衣布料的倉庫,白麻布匹堆得很高,用來掩飾行蹤再好不過。

  三人找了個偏僻位置,楚晚寧的手指像是給病人號脈一般觸上墻面,盡力去感受那個此刻布滿了行宮的結界之術。

  然而過了很久,依舊是無法探知,反倒是楚晚寧的魂魄愈發虛弱,墨燃覆住他的手背,將他的手掌從墻體上移開,說道:“你休息一下。”

  楚晚寧又是著惱,又是無奈,盯著自己的手掌生悶氣:“為何我這魂魄偏偏少了靈力?”

  “我的分給你,可不可以?”

  “用不了。”楚晚寧看了遠處的容九一眼,稍許放輕了聲音,“你是人,我是鬼,陰陽相阻隔。”

  原處休憩了片刻,楚晚寧便又開始試著探測,如果他三魂俱全,法術在身,那麽只消將強大的靈流探入結界之中,便能覺察到四鬼王的法咒薄弱在何處,但他現在靈力微乎其微,勉強融入結界,就像在大海汪洋之中要捕撈一片浮葉,實在是太難了。

  等了一個時辰,容九變得有些焦躁。

  他跑過來拉住墨燃:“到底出不出得去?”

  墨燃道:“你別鬧,老實坐這里。”

  “我都要急死了,你給我一句準話,到底出不出的去。”

  “急也沒用,等著。”

  容九道:“你師尊不該是很厲害的?為何這麽半天了,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三魂未聚全,這個魂魄正巧缺了法術。你能不能安靜些?”

  容九聽了,顯得有些懊喪,睫毛忽閃著,重新坐回了白麻壘起的布堆上。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容九站起來,走到楚晚寧身邊:“仙君,你還有別的法子嗎?”

  楚晚寧沒有睜眼,指尖依舊貼著墻面,說道:“沒有。”

  “那,那有沒有其他方法,讓你多少恢複些法術?”

  楚晚寧聽了,沈吟片刻,反問道:“你有靈力嗎?”

  “沒有……”容九微怔,“仙君為何這麽問……”

  “你要有,傳我一些就能用。”

  容九喜道:“竟是這樣容易?那趕緊讓墨仙君……”

  楚晚寧打斷他:“他的沒用。”

  容九當然不知道墨燃並非鬼魅之身,他聽到墨燃的不能用,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為什麽?”

  “沒為什麽,屬性不同。”墨燃知道楚晚寧不擅說謊,自己並非鬼魅的真相最好也別讓容九知道,於是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勞駕你能不能到外頭去守著,要是有人來了,請你跑回來報個信。”

  容九氣惱地瞪了他一眼,無奈三個人此時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他便只好去了倉庫大門附近,不情不願地靠在門邊兒,一邊剝著手指甲,一邊擡著雙煙雨朦朧的桃花眼兒往外掃蕩。

  墨燃看了他一眼,而後在楚晚寧身旁坐下。

  猶豫了一會兒,仍是覺得不想蒙騙楚晚寧,便開口:“師尊,我想……我想跟你認個錯。”

  “你何錯之有?”

  “就是,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你把我押送善惡臺懲戒,因為我犯了……”墨燃頓了頓,沒有好意思說淫戒。人的臉皮當真是十分微妙的事物,無所謂的時候可以厚得像萬里長城,一旦在意了,卻又和紙張一樣輕薄,一戳就破。

  墨燃低下頭,很是赧然,輕聲道,“因為我犯了第四,第九,第十五條戒律。”

  第四戒,盜竊。

  第九戒,淫亂。

  第十五戒,誆騙。

  楚晚寧當然不會不記得,他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墨燃,只道:“嗯。”

  瞧著那張清俊禁欲的臉,墨燃更覺無地自容,半晌就把眼簾垂下了,低聲道:“師尊,對不起。”

  楚晚寧其實已隱隱猜到他要說什麽,心中雖然惱恨,但他大事面前素來分得清輕重緩急,何況墨燃那一陣子的混賬事,他又不是此刻才知曉,便冷冷道:“不都已經罰過你了?後來也不曾再犯,如今拿出來重提做什麽。”

  “因為外頭那個容九……他其實……”

  墨燃沒有再說下去,楚晚寧也良久不做聲。

  半晌,墨燃聽到楚晚寧冷笑一聲:“原來是他?”

  “嗯。”

  他完全不敢擡頭去看楚晚寧,雖說死生之巔從不禁弟子欲念,年輕的修士雙修或在外頭有相好的戀人,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楚晚寧不一樣,楚晚寧修的是清心之道,他素來鄙薄那些男歡女愛的風流債。

  何況自己當年不是尋常規規矩矩找個戀人,而是逛瓦子……

  薛正雍寵溺侄兒,或許會覺得無所謂,反正墨燃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修的又不是清心之道,成天清心寡欲多不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了,但楚晚寧是忍不了的。

  他會惡心,這種反應在那年善惡臺懲戒的時候,墨燃就已經清清楚楚地從楚晚寧眼中看到了厭惡、鄙薄、嫌憎。

  盡管過去這麽多年,自己也沒有再做過同樣的事情,但如今容九居然在鬼界和楚晚寧撞上了,楚晚寧心頭能舒坦嗎?墨燃覺得這可真應了一句話: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他倒也不怕楚晚寧打他罵他,甚至恨不得楚晚寧能再拎著他拿天問狠抽一頓,只要別出什麽岔子,只要別因這陳年舊賬,把這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魂給氣跑了,要是楚晚寧負氣離去,那墨燃恐怕真能自個兒殺了自個兒。

  所以他越想越不安,與其留著容九這個行走的火藥,不如自己先去跟楚晚寧再認個錯,坦個白。

  他想好了,說這話的時候站的位置是靠門那個方向的,要是楚晚寧聽了起身就走,他就立刻冒大不韙,把人給抱了捆了,事後楚晚寧怎麽生氣都沒關系,總之說什麽也不能讓這人撂下自己消失。

  這邊墨燃腦袋里正演練著該怎麽堵楚晚寧的路,那邊楚晚寧衣衫微動,金紅絲鍛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發著亮光。

  墨燃的心都在顫抖,他小聲道:“師尊……”

  楚晚寧道:“罰也罰過了,事情也都過去這麽久,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他側過眸子,眼神冷淡,薄嘴皮子一開一合,甚至有些諷刺,“與我何幹?”

  沒想到他竟會說出一句與我何幹……

  墨燃楞住了。

  楚晚寧那滿腔的醋味兒,他竟是沒有嘗出來,他只覺得很慌亂,以為師尊對他失望透頂,不願意再管他了,不再在乎他了,登時就急了,說道:“師尊,從前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

  “我為何要生氣,有什麽可生氣的。”口頭雖然這麽說,但心里頭卻越想越不痛快,到最後楚晚寧怒道,“我就知道你們沒那麽幹凈,什麽舊交情,還想著要蒙我?……給我出去。”

  “……”

  “出去!”盡管知道說出口就泛著一股酸味兒,也知道這都是陳年舊賬了,但楚晚寧仍是不自覺地低聲罵道,“真不知羞恥。”

  墨燃沒滾,呆呆地坐在他旁邊,一雙黑白分明的透亮眼睛就那麽直勾勾不繞彎的盯著他。

  半晌說:“我不走。”

  楚晚寧怒道:“走!我這會兒不想瞧見你!”

  “我不走。”墨燃嘟噥道,他堅持著,像一塊破石頭似的埂在那里,明明是那麽可恨的一個人,可他望著楚晚寧,眼圈卻紅了,那可恨里,無端又生出些微弱的可憐與固執來。

  “我怕我走了,你就跑了……師尊,你別丟下我。”

  “…………”

  楚晚寧不知道他會這樣想。

  這件事情,雖然是提一次惡心一次,可他畢竟也不是頭回知曉了,修真界的風氣他是知道的,弱冠之後,但凡不修清心一道的人,男子也好,女子也罷,幾乎人人都難免一段風流,沒什麽好奇怪的。

  墨燃不是薛蒙,薛蒙從小受著最優良的栽培與呵護,父母端正,家學嚴格,這才沒有和別的世家子弟一般胡來。但是墨燃呢?

  任性隨意的性格。

  從小在瓦肆勾欄長大。

  沒有父親,母親又是個樂坊伶人。

  他就是個沒人管的狗崽子,成天操天日地,頑劣不堪長到了十五歲,才被伯父從爛泥潭里叼回來,嗲著毛,一身的泥水。

  要說他清清白白,美玉一塊,楚晚寧除非是傻了才會去信。

  但清楚歸清楚,真的見到當年和墨燃亂搞的這位容九容美人,楚晚寧還是被膈應到了。

  他趕不走墨燃,就幹脆轉頭閉著眼睛管自己探測結界。

  測著測著,卻忍不住想到容九那張白皙細膩的瓜子小臉盤兒,摸起來特柔膩吧?還有那張談吐討喜的淡粉色小嘴兒,墨燃那孫子鐵定親過,還有那腰,那身段……他都忍不住想到墨燃是怎麽樣在床上和那娘們唧唧的玩意兒糾纏不清的了,真惡心!

  有的東西,聽起來是一回事,真的瞧見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瞧見了就忍不住想,越想越受不了。楚晚寧驀地睜開眼睛,端的是怒火中燒,他起身狠推了墨燃一把:“滾出去。”

  “師尊……”

  “滾。”

  墨燃沒有辦法,只得低著頭,慢慢地來到倉庫門外。

  容九瞧他來了,有些詫異。

  “喲,墨仙君,怎麽,和你師尊吵架了?”

  墨燃壓根不想理他,這會兒他看到容九就頭疼,上輩子自己喜愛他,那是因為容九與師昧有幾分相似,這輩子重生後與他糾纏,那是存心懷恨,想要給容九整不自在。

  但是不管怎麽樣,走過的路就和劃在木樁上的痕跡一樣,都是再也無法還原的東西。

  墨燃道:“你別坐這兒,我想一個人守著,你到別的地方去吧。”

  倉庫門口最是危險,容九樂得離開。

  但他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看墨燃,他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墨燃是怎麽死的,怎麽幾年不見,性子好像變了那麽多,像受了什麽重大的刺激似的,真是奇怪。

  長睫毛忽閃忽閃,這妙人兒將墨燃的背影上上下下一通打量,忽然覺乎哪里不太對,再仔細又瞧了一遍,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墨燃腳下微渺的影子上……

  容九一下子怔住了。

 

 

118 師尊偶爾也會上當

  墨燃有影子。

  他……不是死人?

  腦海中電光火石, 剎那閃過許多細節,若是容九還有血肉之軀在, 那他這會兒一定先是被這真相驚得渾身發冷,繼而熱血湧上顱間, 沖撞頭腦一片混亂。

  容九木僵地立了一會兒。一個人遇到大事的反應, 往往和他平日里所處的環境有很大關系, 比如有些人,平常就是驚弓之鳥, 遇到變故就極易嚇破膽子, 再比如薛蒙那種天之驕子,素來從容不迫,尋常事情根本驚不到他。

  而容九這種活在泥淖里一輩子的人, 他經歷過的苦難讓他在大事面前,第一個想到的是——此事會不會危害到自己,如果不會, 那該怎麽樣從中撈到一些好處。

  他很快就意識到, 墨燃是個混入鬼界的活人,這對自己的好處, 那可真是太大了。

  他只消把墨燃的身份抖露出去,那便是大功一件,鐵定能在這地府撈到個一官半職, 到時候揚眉吐氣,意氣風發,生前以色侍人又怎樣, 只要抓住機會,死後照樣能平步青雲,不枉這男兒之身。

  這可真是天上掉落的餡餅。

  他還需要去輪回做什麽?立即就能過最舒心的日子,徹底翻盤,一洗前恥,重新來過。

  桃花眸子微微瞇起,里頭碎光瀲灩,容九幾乎都能瞧見自己封官進爵,和那些鬼界的官差一樣,坐著垂落青紗的竹肩輿里,老神在在,自魑魅魍魎間從容而過。

  容九愈想愈欣慰,但轉念思索,自己生的柔弱無力,若要從墨燃眼皮子底下溜掉去告密,幾乎是不可能的。需得尋個法子,讓墨燃自顧不暇……

  他腦筋一動,目光落到了穿著金紅色吉服的楚晚寧身上。

  “楚仙君。”

  容九在楚晚寧身邊落座,托著腮,和人打招呼。

  楚晚寧卻只管自己探著結界,一聲都不吭,雙眸冷冰冰的閉著,睫毛都像是凝了層霜雪。

  “還沒探出來呢?”容九試著問。

  等了片刻,見楚晚寧還是不搭理他,但也沒趕他走,容九就自顧自地坐在那兒,有的沒的,說了好幾句,然後輕聲道:“楚仙君,其實剛才吧,我有件事兒沒有跟你說實話,怕你聽了瞧不起我,不願意可憐我,撂我一個人待在那里。”

  楚晚寧漆黑的眉心蹙得很嚴實,他雖不曾言語,眉宇之間卻攢著一叢火,只是如今他還捺著,還克制著,沒打算發泄。

  但這火光,又哪里逃得過容九的眼睛呢?

  容九細軟的小嗓音,柔柔弱弱地說道:“我方才在外頭仔細想了想,覺得實在不該跟仙君撒謊。心里頭過意不去,所以想來跟仙君認個錯……”

  他這開場也真是巧了,歪打正著和墨燃一樣,都是想要“認個錯。”

  楚晚寧原本還沒那麽惡心,但一聽容九這麽說,終於郁沈地睜開了眼,卻沒有看容九,冷冷問道:“你生前是哪家館子里的。”

  容九一楞:“仙君……知道了?”

  他下意識往墨燃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不妙,姓墨的居然沒有打算再和楚晚寧瞞著,竟先一步坦白了,自己這會兒再添一把火,還能燎得動嗎?

  “我和墨仙君……”

  他話未說完,就被楚晚寧打斷:“我問你,生前是哪家館子里的。”

  容九咬了咬嘴唇:“紫竹鎮的仙桃樓。”

  “嗯,仙桃樓。”楚晚寧重複一遍,冷笑,又不做聲了,臉色瘆得厲害。

  容九偷眼瞄了他好幾遍,抿了抿嘴唇,試探著說:“楚仙君,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楚晚寧:“……”

  “我命苦,身子又弱,打小被變賣到館子里,要是有的選,我又何嘗不想像仙君這樣,颯爽英姿,除魔殲佞。”容九說著,嘆了口氣,似是惆悵地喃喃道,“要是輪回轉世之後,我也能成為仙君這般的俊傑,那就好了。”

  “靈魂性格不會因輪回而改變。”楚晚寧淡淡道,“抱歉,但我們不是一路人。”

  容九被他一堵,臉上笑容竟是不曾動搖,他低頭道:“我知道,我和仙君是不能比的,這也只是心里頭奢望而已。像我們這種人,若是不給自己一點盼頭,不給自己一點念想,恐怕在館子里挨不過一年半載,就想著要自盡了。”

  見楚晚寧漠然不語,容九先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墨燃,估摸著他應當聽不見自己和楚晚寧的對話,而後才輕聲嘆道:“畢竟啊,館子里來的客人,往往都是粗鄙兇狠,不把我們當人對待。那個時候,能接像墨仙君這般的恩客,已算是令人眼饞的活兒了。”

  楚晚寧依舊一句話也沒說,但貼著墻的手背卻仿佛經脈暴突,若是他有靈力,恐怕這墻面都能被他生生戳出五個窟窿。

  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極低沈地說:“有何可眼饞的。”

  容九那張柔媚可人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情意,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墨仙君是個好人啊,雖然他最後是犯了糊塗,拿了我的錢兩,但我想,大約是我之前不曾將他服侍妥當。他往日里總還是講理的,性子也討喜。”

  楚晚寧一臉冷淡,默默聽著。

  “我們那樓里,但凡是陪過他的人,都念著他的好,不少倌兒後頭都盼著他能再來呢。”

  “……他經常去嗎?”

  容九佯作苦笑:“怎樣算經常呀?仙君這麽問,我心里也沒數。”

  “那你就說他多久去一次,去了都找誰,最後一次去是什麽時候。”楚晚寧薄薄的嘴唇跟刀子似的上下一碰,一個個問題都濺著寒光,能要了墨燃的命。

  容九裝看不出楚晚寧眼底的森森雪光,添油加醋地答道:“多久來一回,這我也沒有記,但一個月三十天,十來天總是能瞧見他的,至於找誰……也不固定,哎,但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楚仙君就莫要再怪罪他了……”

  “我問你最後一次去是什麽時候。”楚晚寧的臉龐簡直冰凍三尺,“說。”

  其實墨燃自重生那日之後,就再也沒有去拜會過容九了,也再不曾去過館子窯子。

  但容九瞧楚晚寧的臉色,心知當然不能答一句真話,便佯作糊塗,又添一把柴火:“這我也……說不好,但直到我死之前,館子里也偶爾能瞧見墨仙君的身影……應當,也離得不遠吧。”

  話音未落,楚晚寧驀地站起,纖長五指撤回,廣袖落下。

  朦朧夜色中,他整個人都在細微地發著抖,眼中濺落一片灼熱星火。

  容九心中竊喜,暗道這單純仙尊果然好騙,自己是風月場廝混的小倌,最知拿捏他人心思,只要一開口,楚晚寧這種正派的人,保準會上鉤。

  但容九臉上卻端出早已準備好的惶然,忙道:“楚仙君,怎麽了,是我說錯了什麽嗎?如、如今這都是前世冤孽了,可千萬別再責怪墨仙君……他……他不是個惡人……”

  “他是不是惡人需要你還跟我說?”楚晚寧氣的發抖,厲聲道,“我教訓徒弟,又輪得到你來管?!”

  “楚仙君……”

  楚晚寧根本不理他,他眼里騰騰的全是涼意,涼意里卻又飛濺著熾烈的怒火。他一把推開攔在自己面前的容九,大步朝倉門口走去,一把搙起墨燃的領緣,將他拽起。

  墨燃吃了一驚,忙回頭:“師尊?”

  楚晚寧收了手,似乎覺得碰了他的衣領都是臟的,他像是低低喝吼伺機撲殺的獵豹,緊盯著墨燃的臉,半晌,竟是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還能說什麽?

  善惡臺那樣一番懲戒,都沒能讓墨燃警醒,明明已認過錯,在自己面前一副人模狗樣的姿態……

  誰知道竟還會偷偷去什麽分桃樓斷袖樓的,召小倌?!

  墨燃渾不知道自己被陰了,但見楚晚寧眉目間滿是慍色,神情又是憤慨又是嫌惡,不知是不是瞧錯了,竟還有一叢壓抑著的悲忿。

  “墨微雨,你說過的話,究竟幾句是真的,幾句是假的?”

  楚晚寧的嗓音嘶啞,睫毛簌簌,半晌低沈道。

  “……你……當真是品性劣,質難琢……!”

  這句話猶如磐石落海,激起萬丈水花。

  墨燃猛地一震,後退兩步,搖著頭茫然看著他。

  不對……

  不對……

  這是楚晚寧上輩子對自己失望極了,才說出口的話。

  為何好端端的,他會再這麽說一遍?

  墨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登時就急了,他想開口,卻被楚晚寧生生打斷,楚晚寧眼中的惱恨之意像是野火,似要把他的眼眶燒紅。

  他沙啞道:“你還要騙我到幾時?!”

  墨燃頭腦一片混亂。

  什麽騙?楚晚寧知道了什麽?

  他有太多汙臟不堪的往事,不能拿出臺面,因此見楚晚寧如此可怖的眼神,墨燃竟一時也沒有想到是容九搗鬼。楚晚寧步步緊逼,墨微雨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背脊貼上了墻。

  楚晚寧停下腳步,他望著墨燃的臉,幾許死寂,墨燃聽到自己師尊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你要我回去做什麽?繼續被你騙,被你氣,被你蒙在鼓里耍的團團轉?……我以為你從善了墨燃——我以為孺子可教我以為你變好了!我以為我可以教好你……”

  他緩緩閉上眼睛,半晌,輕聲道。

  “朽木不可雕。”

  “師尊——”

  “滾。”

  “……”

  “你聽不懂滾嗎?!”楚晚寧驀地睜眸,里頭盡是寒涼,“墨微雨,你太讓我失望。你讓我如何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再與你一同返回陽間?”

  墨燃心都揪緊了,不顧他惱恨,抓住他的寬袖之下的手腕,搖了搖頭,眼眸濕紅了:“師尊,你別生氣,發生了什麽你跟我說,好不好?我要是哪里又錯了,我改,好嗎?你不要趕我走……”

  改……當時墨燃就說要改,改了嗎?如果不是遇到容九,自己能知道這些個破事嗎?!

  都說關心則亂,楚晚寧原是最冷靜不過的人,但他性子烈,於感情上更是意氣用事,加上容九和墨燃先前關系確是不堪,容九演得又像,因此竟硬生生把楚晚寧騙了進去。

  楚晚寧被墨燃拽著不能脫身,盛怒之下,擡手欲召天問,可是哪里又能召的來呢?

  他氣的搖搖欲墜,若是活人,都該吐出血來了。

  忽然亮起一從耀眼璀璨的紅光,墨燃喚來了見鬼,把見鬼遞到了楚晚寧手里,自己在師尊面前跪下,只是另一只手仍然緊緊攥著楚晚寧的手腕,生怕他會隨時離去。墨燃道:“師尊,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惹你生氣,讓你難過的事情……但是來鬼界之後,我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

  他擡起頭來,忍著淚,望著他:“都是真心的,我沒有騙你……”

  楚晚寧攥著見鬼,心中怒焰灼燒,卻也覺得難受極了,墨燃握著自己的力道是那麽大,不住地顫抖,近乎是絕望的,卻又死死不肯松開。他的痛楚似乎就要這樣紮到自己的魂魄深處,又怎麽可能感受不出來?

  墨燃道:“師尊要是不開心,要是不願意原諒我,那就打我,罵我,都可以。如果真的不想再見我……覺得我……覺得我……品性劣,質難琢……”

  他說到這里,驀地哽咽了。

  墨燃低下頭來,跪在楚晚寧跟前。

  “如果師尊真的不想……再要我……”

  他不想讓楚晚寧瞧見他哭,可是肩膀卻忍不住顫抖,眼淚落下來,滴在地面,無聲地洇染。

  “我以後,就……離開死生之巔……再也……再也不出現在師尊面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

  他跪著,額頭幾乎要貼上泥濘的地,可那只握著楚晚寧腕子的手,卻攥的那麽緊,那麽固執,死也不松開。

  “求求你,別走。”

  “……”

  “師尊……”

  楚晚寧閉上眼睛。

  “你答應過我的,要跟我一塊兒回去,求求你,不要走……”

  心口又疼又酸,明明只是一縷殘魂而已,為何會如若刀割,烈火灼心。

  楚晚寧驀地睜開眸子,近是憤恨的:“我答應過你?那你答應過我的呢?善惡臺上你明明已說知錯,青天殿你也跪地說過自己不會再犯——你為何就做不到!墨微雨,你真當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不會再罰你嗎?!”

  “……!”墨燃一驚,卻覺得雲里霧里,倏忽擡頭,睜著濕潤的眼,“什麽?”

  話音未落,見鬼已是紅光閃過,刷地照著墨燃的臉頰便狠抽下去。剎那間火光劈啪飛濺,血花也灑落一串,濺在墻上地面。

  楚晚寧是真的氣狠了,氣噎了。

  這一藤鞭抽下去,竟是分毫力氣都沒省。

  墨燃側顏劃開一道猙獰血口,不住往下淌著血珠子。

  但他全然顧不上疼痛,他攥著楚晚寧的手,睜大眼睛追問道:“什麽善惡臺?什麽青天殿?……我……我瞞了你什麽?騙了你什麽?”

  他這一叠聲的疑問,讓楚晚寧愈發氣的暈眩,想甩開他,卻又甩不開。

  墨燃忽然覺出哪里不對了,猛地扭頭,往倉庫里頭看去——

  容九那家夥,趁著兩人爭得如火如荼,彼此眼里渾然融不進第二個人的時候,竟偷偷地溜出去,跑得沒影了!!

  醍醐灌頂,墨燃立刻反應過來,神色大變:“……師尊,咱們著了他的道了!快跟我走!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快走!”

  說著拉著楚晚寧就奪門而逃,跑出去沒兩步,就見遠處容九引著一隊陰兵過來,口中還不住道:“在這邊,那個活人,帶著一個殘魂……他們倆……”

  墨燃極怒:“怎的沒殺了你!”

  來不及解釋更多,墨燃緊緊握著楚晚寧的手,帶他在宮墻巷陌之間穿行,後頭追兵越來越多,宮闈內梆子和哨聲徹響,楚晚寧往後看了一眼,見四五道燈火從幾個主巷子里匯集到一處,猶如嘶嘶吐信的火蛇,向他們蜿蜒撲殺而來。

  容九面上放著光彩,那具因昔日里備受欺淩而羸弱至極的身體,極力追逐楚晚寧和墨燃,猶如餓慘了的豺狼追著獵物,他因覺得自己首告有功,心中極美,竟迸發出些揮斥方遒的豪傑意氣來。

  “抓住他們——抓著那個擅闖鬼界的活人——!”

  跑了一半,胳膊忽然被擰住。容九怒而回首,卻看見是先前羈押自己的那個衛隊長,不由心里一虛,但還是慍怒道:“捉我做什麽!還不去抓前面的人?”

  “他們擅自逃跑,你不也擅自想跑嗎?”那衛隊長瞇著眼,不懷好意地望著他。

  容九大驚,說道:“我、我跑是想替四王爺抓人,是我發現的活人……是我發現了墨微雨不是鬼,你莫想著把我抓了,好在四王爺面前搶功!”

  衛隊長先是微楞,而後琢磨過來了,便大笑:“你先發現的?有功?哈哈哈我搶你的功勞?”

  那肆意的大笑驀地擰緊。

  “我看你是想出頭想瘋了吧!那個活人是四王爺親自瞧出來的!不然你以為,為了阻個尋常小鬼,四王爺用的著把整個行宮都用結界封死?哈,還搶功,我看你瞎了眼,要和四王爺搶功吧!”

  容九大震,腳下一個趔趄,猛地栽倒在地。

  眼前是滾滾的陰兵大軍洶湧而過,追著墨燃和楚晚寧的背影,容九嘴唇顫抖,不住哆嗦打顫,喃喃道:“早就發現了?鬼王早就……自己瞧出來了?我……我不是第一個?沒,沒有功勞?我……”

  那屐履風流,夾道相迎的富貴景象似乎轟然墜地,又被周遭的陰兵狂流踩得粉碎。

  容九楞了一會兒,忽然癲狂起來,掙紮著要往前撲,他身影渺弱,如同卑微卻不肯認命的蜉蝣,如同趨燭而死的蟲蛾。

  他的生活從來不易,就只有一張床,男人,富太,往往來來的恩客。

  一個不見天日的小屋子,瑞腦金獸,晨昏難辨,那是他的一輩子。

  太黑了,夜永遠沒有盡頭,他想要明天,他願意為了明天,為了那一線生機半點希望,豁出自己的尊嚴、肉體、顏面、善意、良知……這些是他僅有的東西。

  為得寸光,只身擁火。

  “等等!等我!楚仙君,救救我——!”

  “把他抓起來!私自叛逃,過後押給四王爺親審!”

  “不——不要!”容九蒼白無血色的手指緊緊扒著地面,頭發在掙紮中散亂,一張花容月貌的俏臉在慘然月色下顯得格外陰森可怖,他雙目暴突,顛三倒四地嘶吼著,“不要!楚仙君,救我!”一會兒又歇斯底里地嚷道,“是我先發現的!我先發現的活人!是我!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沒有我,你們根本找不到他們倆!你們都要搶我的好處,你們都要搶我的功勞!”

  他被拖曳著,拉遠,瘋癲的尖叫很快就被隆隆腳步聲淹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出鬼界啦~~

  關於容九,就不寫結尾了,他在絕路而無人給他當燈塔,也缺了向善的契機,最後就到這里吧,心疼他的妹子,可以腦補容九被拖下去之後和四鬼王的互動啊23333

  要不今天給補個eg小劇場?

  鬼卒甲:大王!抓到一個私自叛逃的!!!給您扭送來了!!!

  四鬼王:咕嘰咕嘰咕嘰(蹲著扒飯中,豬油醬油拌飯雖然簡單但真好吃!)

  鬼卒甲:大王,別吃啦,會月半的……

  四鬼王:嗝!!(怒摔碗)胖什麽!本王這叫結實!威武!懂不懂你!

  容九:(我不想魂飛魄散,我想升官發財qaq)……依我之見,大王還不夠結實威武,大王這才多重呢?若要結實威武,胳膊似腿腿似腰,這才是對的,大王何不再多吃一點?

  系統提示:玩家容九【get了正確拍橘貓四鬼王馬屁的方式】

 

 

119 師尊四魂聚齊

  楚晚寧雖然沒有聽到容九在後頭喊了些什麽, 但就這陣仗,不需更多解釋, 他也明白過來方才在倉庫里是容九故意激他,要他生氣, 好看準時機逃去告密。

  想到自己遇事總會三思, 但如今碰上與墨燃有關的事情, 卻變得不再那麽冷靜,竟能讓一個二倚子三言兩語騙上了勾, 楚晚寧有些噎著了。

  他看著墨燃的自己前頭咫尺遠的地方跑著, 忍不住問了句:“你後來……有再去過仙桃樓嗎?”

  冷不防聽到這個都快被自己淡忘的名字,墨燃腳下趔趄,氣的大罵:“容九這個畜生!他說我後來又去了仙桃樓?!我怎麽可能再去過!師尊你是因為這個氣我, 說我騙你?”

  “……”

  “善惡臺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那些……那些地方,我不曾誆騙師尊,若是師尊不信, 便用見鬼捆了我再審問。”

  “……不用了。”

  楚晚寧垂下眼簾, 看著自己手中仍緊握著的見鬼,想到自己不管不問, 就用灌註著靈力的柳藤將墨燃抽了個皮開肉綻,實在是……

  等一下,神武?!

  見鬼的火光將他的眉眼在夜色里映照得極為明亮, 楚晚寧盯著瞧了片刻,心中已翻起驚濤駭浪,試著將見鬼里的靈流往自己的掌心之中灌註, 登時感到一道強悍充沛的力量源源不斷的奔來。

  楚晚寧忽地明白該從哪里取得靈力源泉了——

  活人與死人之間,雖不能再互傳靈流,但是神武的靈力卻無所謂人鬼神魔,只要武器本身不抗拒,那便都是共通的!

  墨燃跑了一半,忽覺楚晚寧停下了腳步,他立馬回頭,焦慮不安地問:“師尊,怎麽了?”

  他臉上還掛著彩,淌著血,襯著那雙黑亮的眼睛,愈發有些可憐。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既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忍,但骨子里的自尊自傲又讓他覺得雖然自己冤枉了墨燃,但這小子從前確實是和那些張三容九的糾纏不清,該打。

  如此思量片刻,楚晚寧也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語氣,什麽表情面對他,於是只好簡單著來,繼續沒有語氣,也沒有表情地說:

  “墨燃,你站著,退到宮墻邊上去。”

  “……做什麽?”

  楚晚寧淡淡道:“給你變個戲法。”

  “……”

  還沒反應過來師尊這話是什麽意思,就瞧到見鬼的紅光源源不斷地湧流到了楚晚寧的殘魂里頭,將他整個魂魄籠上一層炙熱火焰。墨燃睜大眼睛,看楚晚寧與見鬼如此呼應片刻,忽然間火焰消失,那金紅衣袍的男子擎著絲絲吐焰的柳藤,回頭對自己道:

  “墨燃,對見鬼下個命令。”

  墨燃已隱約知道他要做什麽了,雖難以置信,但仍立刻喝道:“見鬼,師尊如我,聽其號令。”

  柳藤在楚晚寧手中嘶啦流竄,爆裂出一串晶瑩的紅色火花,藤身上的柳葉流光溢彩,發出灼灼光芒。

  楚晚寧擡起另一只手,指尖一寸一寸擦過見鬼的藤身,所過之處,光華湧動。數千陰兵此時已趕至二人身前不遠處,他們倆身後就是高聳入雲,被結界封死的宮墻,無路可退。

  但是,楚晚寧也沒打算退。

  只見得他目光里濺落一道輝光,浮起千層漣漪,罡風驟起,衣袍狂舞,楚晚寧持著柳藤淩空狠狠一抽,剎那間見鬼如騰龍掠出,金光大盛,照徹夜幕!

  見鬼聽從了墨燃的指令,再也不排斥楚晚寧,而是把自身強悍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匯聚到楚晚寧的地魂之中。

  楚晚寧眸里閃著那刺目耀眼的光華,聲音既沈且穩:“見鬼,萬人棺!”

  “轟——”剎那間無數道金紅交錯的柳藤破土而出,將恢宏磅礴的殿堂撕扯成殘磚碎瓦,一道道粗壯的古藤緊扼住那些陰兵鬼怪,把他們拖曳到柳藤中央死死封住。

  墨燃愕然瞧著眼前這一切,看著神武與殘魂相呼應,相融合。

  看著楚晚寧衣袍翻飛,墨發如煙雲。

  生前死後,都是這驚天動地的熾烈英氣,無人可擋。

  乘此良機,楚晚寧猛地掠後,將手抵在宮墻上,只是一個閉目的功夫,就立即斷出了結界的薄弱點。

  “往上九尺,向右四寸,你用火攻!”

  墨燃立即按他所說的一躍而上,在行宮內眾鬼魅尚未來得及反應之時,掌中匯集烈火之咒,朝著楚晚寧所指的位置猛地砸下去!

  剎那間,地動山搖,通天的宮墻迅速委頓瓦解,恢複成原來的高度樣貌,那鎮守著四周的封印結界也瞬間四分五裂,崩為齏粉。

  “出去!”

  用不著再說第二遍,墨燃躍至墻頭,回身將拉住隨後上來的楚晚寧,兩人從四鬼王行宮府破困而出,身形極快,頃刻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窄小的巷陌里,楚晚寧和墨燃一人靠著一面墻,彼此互相望著,什麽話都沒有說,最後是墨燃沒有忍住,先笑了出來:“那老鬼怕是要氣死……嘶!”他一咧嘴,臉頰上的傷口就扯得疼。

  “……”楚晚寧說,“你別笑了。”

  墨燃就不笑了,昏暗的巷子里,他睫毛輕動,漆黑溫潤的眼睛望著對方:“師尊,你還氣不氣我?”

  他若是說“師尊,你冤枉我了吧”,那楚晚寧聽著或許會不舒服,但他卻問自己還生不生氣,楚晚寧踟躕片刻,默默繞開了這個話題:“……你快施法,我們是從四鬼王行宮里頭逃出來的,他一時半會兒還沒臉去跟別的鬼王說,但拖得久了就未必了。”

  一聽這話,他就知道楚晚寧不走了,不離開了,從方才起就一直緊揪著的心總算是放松了下來。

  墨燃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嗯。”笑著笑著又疼,不由地捂著臉。

  楚晚寧:“…………”

  墨燃拿出引魂燈,捧在手中,低頭默默吟念著咒訣,往複三輪後,引魂燈忽然發出耀眼刺目的光華,照的人根本睜不開雙眼。

  他仿佛聽到了懷罪大師的頌吟之聲,隔著奔流雄渾的黃泉之水傳來,隔著靜謐安詳的忘川蘆絮傳來。

  “何時來歸……何時來歸……”

  那聲音很渺遠,幾乎難以分辨,過了一會兒,“何時來歸”的吟唱似乎離得近了一些,繼而懷罪大師的聲音在墨燃耳中響起。

  “為何會有兩個地魂?”懷罪大師朦朧的嗓音里帶著一絲疑慮。

  墨燃閉上眼睛,便在腦中把事情都跟懷罪說了一遍。

  那渺渺嗓音靜了片刻,說道:“你見到了順豐樓的楚洵?”

  “嗯。”

  “……”

  “大師?”

  “沒什麽,既然楚公子說了有兩個地魂也是正常,那應當便是如此了。”懷罪道,“只是貧僧從未嘗試過同時從鬼界召回過兩個地魂,所需時間會更長一些,勞煩墨施主再多等片刻。”

  墨燃看了四王行宮一眼,問:“要多久?我們方才從四鬼王行宮里頭出來,不知他們何時會追上……”

  “不會太久,請墨施主寬心。”

  懷罪落下這句話,聲音就更加淡去了,過了一會兒,完全被“何時來歸”的頌度聲給淹沒。

  楚晚寧聽不到懷罪的聲音,微微蹙著眉頭:“怎麽了?”

  “師尊魂魄特殊,大師說需再等一等。”墨燃說,“這里離行宮太近了,我們走遠些吧。”

  楚晚寧點了點頭,兩人行至一拐角處,這個時候天已快亮了,先前那位指路的老人正準備收攤,見到墨燃,“哎呀”一聲,很是詫異。

  “尋著人啦?”

  墨燃也沒有想到會再次碰上他,楞了一下,而後道:“尋著了,尋著了,多謝老伯。”

  “這有什麽好謝的,是小仙君自個兒福運好。哎……你臉咋破了?”

  “哦,被……被陰兵的散魂鞭打的。”墨燃胡謅道。

  “難怪呢,我就說尋常東西應當是傷不到鬼的,唉……這該多疼啊。”

  老伯想了想,把收拾好的屜子又放下,煮了兩碗小餛飩,捧給他們,“左右這些剩下的今日是賣不出去的,請你們吃一些再走吧。”

  墨燃道了謝,目送老伯複又挑起擔子,悠悠遠去,這才把湯碗擱到旁邊的小石凳上。

  楚晚寧不愛吃蔥韭,老伯的餛飩湯里頭灑了些蔥花,墨燃將自己面前那碗的蔥都舀掉了,然後和楚晚寧面前的對調,說:“師尊,吃這碗吧。”

  “……”楚晚寧瞧了他一眼,也沒有推卻,拿起勺子慢慢嘗了起來。

  墨燃就看著他吃,鬼界冰冷的湯頭觸及他色澤淺淡的嘴唇,餛飩和湯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兒。

  “好吃嗎?”

  “還成。”

  “沒你做的龍抄手好吃。”

  “咳!”楚晚寧猝不及防,像是被嗆到了,他驀地擡起頭來,錯愕地瞪著眼前托著腮、笑吟吟瞧著他的人,忽而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強掰了殼兒,暴曬在烈日下的河蚌,半點秘密都沒了。

  “……什麽龍抄手?”

  玉衡長老蹙著眉,神情莊嚴,試圖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師威。

  “不要裝啦。”可那一地師威還沒拾起來,就被墨燃伸出來揉他頭發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寧對此很震怒,也很沮喪。

  “我都知道了。”

  “……”

  墨燃把裝了人魂的燈籠從乾坤囊里拿出來,擺到石凳邊,說道:“師尊活著的時候別扭,來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實的。”

  “我給你做,不過是……”

  墨燃揚起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不過是什麽?

  心懷內疚?怕你餓著?頗為後悔?

  這些話他都說不出口。

  楚晚寧覺得自己內心是有隱疾的,他總有著強於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對別人好”“喜愛一個人”“有所依戀”都看作是一種羞恥的事情。多少年風里雨里,他孤身慣了,成了一株挺拔森嚴的參天巨木。

  這種巨木,從不會像花朵一般枝頭亂顫,惹人情動,也不會像藤蔓絲蘿,隨風搖曳,勾人心癢。

  他只那樣沈默肅穆地立著,很穩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聲地給路過的人遮風擋雨,為靠在樹下的人納陰乘涼。

  或許是因為生的實在太高了,太繁茂,人們必須要刻意仰起頭,才會發現——啊,原來這片溫柔的樹蔭,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過客來來往往,誰都沒有揚起過頭,誰也沒有發現過他。

  人的視野總是習慣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於自己持平,所以他漸漸的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實本沒有誰是天生是依賴者,天生是被依賴者。

  只是總是攀附在強者身上的那些人,會變得越來越嬌媚,越來越柔和,舒展開無骨的腰肢,以逢迎、諂媚、蜜語甜言來謀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種人,比如楚晚寧,自他出山以來,他都是被依賴者,這種人會變得越來越剛毅,越來越堅強,後來容顏都成了鐵,心成了百煉鋼。這些人看慣了別人的軟弱、瞧盡世間奴顏媚骨,便極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柔軟來。

  他們是握劍的人,須得全副武裝,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軟肋,更不知何為溫柔鄉。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實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剛有柔的,孩提時也都會哭會笑,會跌倒了自己爬起來,也會渴望有一雙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個人來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沒有,第二次,還是沒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當中,漸漸習慣。待到真的有人來扶他的時候,他只會覺得沒有必要,覺得恥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沒斷,何必矯情。

  那要是腿斷了呢,這種人又會想。

  哦,只是腿斷了而已,又沒死,何必矯情。

  那要是死了呢。

  當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說再多都是矯情。

  他們在努力擺脫生為弱者的矯情,但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另外一種矯情里,一個個罹患自尊病,且無可救藥。

  墨燃就瞧著這個無可救藥的人,看他要說什麽。

  楚晚寧終究是什麽也沒說,抿了抿嘴唇,幹巴巴地把湯勺放下了。

  他很不開心。

  於是半晌後,他驀地站起,說:“你再試著施個法,我要進引魂燈里去。”

  “啊……”墨燃楞了一下,笑了,“引魂燈是海螺殼嗎?不好意思了就躲進去。”

  楚晚寧神情威嚴,衣袖一拂:“不好意思?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師尊不好意思當然是因為……”

  “!”沒料到他真的能臉皮厚到講出來,楚晚寧宛如被針紮了般,怫然道,“你住口。”

  “因為對我好。”

  “………………”

  墨燃也站了起來,鬼界的紅雲飄過天空,遮掩著的昏沈彎月探出頭來,在地上灑一層清霜,也照亮了墨燃的臉。

  他不再笑了,神情是莊嚴的,鄭重其事的。

  “師尊,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眼下說的這些話,不知道你回魂之後,還能不能記得,但是……不管怎麽樣,我都想告訴你。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徒兒從前做了許多荒唐事,明明有著全天下最好的師尊,卻還心存怨恨。如今想來,只覺得後悔得很。”

  楚晚寧望著他。

  墨燃道:“師尊是最好最好的師尊,徒兒是最差最差的徒兒。”

  楚晚寧原本內心是有些不安的,但聽到墨燃用他可憐巴巴的詞藻在努力表達著自己,竭盡全力,卻依舊那麽笨拙。

  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於是淡淡笑了。

  “哦。”他點了點頭,重複道,“師尊是最好最好的師尊,徒弟是最差最差的徒弟。你倒終於有了些自知之明。”

  楚晚寧從不是個貪心的人,他給別人的很多,自己索要的總是很少,他雖沒有得到墨燃的情誼,但能把他當最重要的人,當最好的師尊,那也不錯。

  他本是個感情上窮得叮當作響的人,那麽窮,卻不願意乞討。

  有人願意給他一小塊熱乎乎的燒餅啃著。

  他覺得很開心,小口小口啃著餅,就很滿足了。

  倒是墨燃這個蠢家夥,怔怔地瞧著這一片魂魄也被自己逗笑了,心里草長鶯飛,說不出的歡喜,他說:“師尊,你該多笑笑,你笑起來比不笑好看。”

  楚晚寧反倒不笑了。

  自尊病。覺得“好看”是那些野花野草賣弄風情才該得到的褒贊,比如容九之流,他不要。

  可墨燃那個沒眼力介地還在苦思冥想地贊揚他的好師尊:“師尊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呃……只有那個詞能形容……”

  他在努力想著怎樣的詞能表述出方才看到的美好景致。

  與笑有關的。

  地府的梆子又響三聲。

  此人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對!含笑九泉!”

  “……”

  楚晚寧這次是真的怒了,他再也不肯理睬墨燃,倏忽揮開衣袖,捧起引魂燈,厲聲道:“墨微雨,你啰里啰嗦的還不施法?你若再多講一句廢話,我便自行回那四王宮去,也好過重返人間終日聽你的胡言亂語!”

  墨燃楞住。

  含笑九泉……他用錯了嗎?

  在陰曹地府含著特別好看的笑,沒、沒毛病啊……

  在路口爭執終究有些張揚,墨燃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話,但既然師尊讓他閉嘴,他就閉嘴好了。這樣想著,墨燃撓了撓頭,把楚晚寧拉到了一個角落。此時他腦海中那緩慢的吟唱已經越來越響了,墨燃試著問懷罪:“大師,快好了嗎?”

  那邊靜了片刻,傳來篤篤的木魚聲,懷罪的嗓音似乎就在耳邊,已變得無比清晰。

  “馬上了。”

  懷罪話音方落,點點金光就從楚晚寧的第二個地魂里飄散而出,面前立著的魂魄隨著金光流散變得越來越淡,到最後驀地化作萬道流螢,星河般盡數淌入了魂燈之中。

  墨燃聽到了大師的頌吟之聲,隔著奔流雄渾的黃泉之水傳來,隔著靜謐安詳的忘川蘆絮傳來。

  “何時來歸……何時來歸……”

  一切苦厄都在這悠長到近似於嘆息的佛音中被漸漸洗到蒼白。墨燃懷抱著引魂燈,只覺得身體越來越輕盈,越來越虛無。

  “咚!”

  一聲脆硬的木魚響。

  像是一把利刃,猛然間擊碎了這恍惚渺然的誦度。

  墨燃猛地睜眼,似被驚醒!

  鬼界的一切都消散了,就好像是不久前做的一場大夢。他發現自己躺在竹筏上,竹筏停靠在死生之巔的奈何橋邊,竹片子底下是滔滔無止的水流在湧動,浪花在飛濺。

  天空是蟹青色的,但已洇染了些薄紅,大河兩岸竹葉紛飛,萬葉千聲都是鮮嫩的。

  黎明好像要來了。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忽然發現自己懷里的引魂燈沒有了,驚得心神俱散,猛然坐起。

  “師尊——!”

  “別喊。”

  有人淡淡的說。

  墨燃喘著氣,猶如歷經了噩夢的人,面色蒼白地轉過臉,瞧見懷罪跽坐於岸上,敲了敲擱在青石上的木魚,掀起眼皮子。

  “你喊,他此刻也聽不見。”

  引魂燈擱在木魚邊上,溢彩流光,金輝瀲灩,楚晚寧的靈魂之力,說不出的漂亮。

  懷罪拎起引魂燈,從巖石上站起,朝墨燃點了點頭:“墨小施主,你做的很好。”

  墨燃一咕嚕爬起來,從竹筏上跳到岸上。拉住懷罪急著問:“大師,咱們去霜天殿找師尊的凡身吧?快一點快一點,我怕晚了魂魄就又散了。”

  懷罪忍不住笑了:“哪有這麽容易散?”然後又道,“你別著急,貧僧已經讓薛施主去和貴派掌門言說了,楚晚寧的凡身此刻應已被移至紅蓮水榭,貧僧要在那里閉關施法,將你師尊的魂魄再次渡入軀體之內。”

  墨燃說:“那快走,咱們快走!”瞧見懷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忙道:“大師慢來,不急、不急。”

  可分明眉毛皺著,腳下意識地往前邁著,還有些想伸手去拉懷罪衣袖,哪有半點不急的模樣。

  懷罪搖搖頭,嘆了口氣笑道:“小施主急也沒有用啊。”

  墨燃連連擺手:“不急不急,不急不急,穩妥要緊。”

  “是啊,穩妥要緊,魂靈離體,不能瞬息附回肉身,否則逆天而行,極易魂飛魄散。貧僧自然是慢慢來。”

  “對對對,好好好,慢慢來。”墨燃一叠聲附和,但還是忍不住,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問,“那得要多久師尊才能複生?”

  懷罪很平靜:“五年。”

  “原來如此,五年就五……五年??!!”

  墨燃大驚失色,覺得自己被噎到了。

  “最快五年。”

  墨燃:“……………………”

  作者有話要說:  師尊正式蘇醒的時候,看到的就會是墨燃2.0~~來吧!準備系統升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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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