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

  「這樣啊,」程恪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你……還挺會挑日子的嘛。」

  「嗯,兒童節,」江予奪很快恢復了狀態,笑著說,「就想找個什麼節,從元旦開始一路數過去,發現還是兒童節比較好。」

  「嗯。」程恪點頭,感覺江予奪這次提到有關以前的事,跟之前有些不同了,雖然他一下還不能判斷是哪裡不同,但這樣的狀態會讓他跟江予奪的相處輕鬆不少,他一邊涮肉一邊又問了一句,「那你出生的年份,應該不是隨便填的吧?」

  「不是,」江予奪笑笑,「我就是這麼年輕。」

  程恪嘖了一聲沒說話。

  「你今天吃完飯……」江予奪想了想,「是回酒店還是回這邊住?」

  「今天……估計來不及,」程恪說,「我下午還要去店裡盯一下裝修,酒店裡一堆東西都沒收拾……我收拾東西你知道的……」

  「很慢,」江予奪點點頭,「可能還會漏拿東西,也說不定同樣的東西怎麼也塞不回箱子裡了。」

  程恪笑了起來:「不至於!」

  酒店訂的是一個月時間,現在還沒到,在江予奪問他之前,程恪都還沒細想要不要搬回來,什麼時候搬回來。

  他雖然這會兒已經被江予奪沖昏了頭腦,但當初要搬走的原因,他還是能記得的。

  他怕是因為自己的出現讓江予奪有了頻繁的異常,所以希望能用離開的方式讓江予奪緩過來,回到以前那種能讓陳慶十年都沒有懷疑過他的狀態裡。

  但現在按他的鴕鳥習慣還有並沒完全想清的問題。

  江予奪是不是因為他的出現才異常。

  為什麼以前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他們」的存在是因為自己的心理問題?

  為什麼現在又突然承認並且馬上去見了心理醫生?

  江予奪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已經「好了」嗎?

  這些問題都還沒有答案,他不是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是……沉迷於眼下這種而又曖昧的氣氛裡。

  哪怕就一頓飯,先吃完了再說吧。

  要不要搬回來,什麼時候搬回來,他並沒有給江予奪一個明確的答覆,但似乎江予奪並不在意,或者說,江予奪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

  今天來不及搬回來,那就明天,或者後天,總之就是會搬回來。

  這讓程恪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不想讓江予奪失望,但如果什麼都沒弄清……這一個月的鬱悶就白鬱悶了。

  「這個酒是不是沒有上回那個好喝?」江予奪給他倒了酒,「上回那個我喝沒了。」

  「我喝著都行,」程恪說,「改天我也自己釀一瓶,什麼葡萄酒李子酒草莓酒的。」

  「你會嗎?」江予奪問。

  「搜一下教程就行,」程恪拿起手機戳著,「照著做應該沒什麼問題,買點兒酒,把東西往裡一扔,然後就等著喝了,差不多就這樣吧。」

  「草莓吧,」江予奪馬上說,「我看超市有草莓賣了,草莓酒。」

  程恪看了他一眼:「你居然相信我能釀出酒來?」

  「不相信,」江予奪說,「我就是……挺喜歡草莓的,你要是想弄,就用草莓吧。」

  「好,」程恪本來只是隨便說說,江予奪一臉期待的樣子,讓他決定把這個隨便說說變成一件正經的事兒,「釀上以後再貼個標籤,三哥牌草莓酒。」

  「老三就可以,」江予奪很愉快地說,「老三草莓酒。」

  「行。」程恪點點頭。

  「那就這麼說定了。」江予奪舉起杯子。

  程恪也拿起杯子,跟他磕了一下,仰頭把酒喝了。

  「這個草莓酒,」江予奪拿過瓶子,一邊倒酒一邊小聲說,「到五六月應該就可以喝了吧?」

  程恪瞬間反應過來,明白了江予奪的意思。

  「應該差不多。」他說,看來這酒打死也得釀出來,釀不出來也得買一份去。

  程恪平時吃火鍋喝點兒酒什麼的,都喝個二三兩就差不多了,但每次跟江予奪吃火鍋喝酒,總會喝到腦子發暈。

  今天大中午的吃個火鍋也喝掉了差不多兩瓶酒,最後一點兒江予奪還想倒,他趕緊攔了一下:「不能再喝了,我下午還要監工,萬一睡著了怎麼辦。」

  「那你還是不行啊,」江予奪把瓶子放下了,「我喝高了還能上街跟人幹仗呢。」

  「屁話,那是一回事兒嗎?」程恪說,「我要喝多了我也能上街跟人幹仗,就陳慶那樣的,我一隻手能打八個。」

  「我能打十個陳慶。」江予奪說。

  程恪往椅子上一靠,笑了半天:「陳慶要打噴嚏了。」

  「你喝多了真會打架嗎?」江予奪把碗裡的火鍋湯麵條扒拉光了,也往椅子上一靠,摸了摸肚皮。

  「不會,」程恪笑著說,「我跟你第一回見面那次,是我第一次跟人在大街上動手。」

  「我在等陳慶過來幫我掏貓呢,」江予奪想想笑了起來,「它一直在裡頭叫,結果你過來就給踢翻了。」

  「我哪兒知道,我也沒聽到它叫,」程恪說,「你真他媽暴躁。」

  「那你還手的時候一點兒也沒猶豫啊,」江予奪一邊說話一邊慢吞吞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我當時還想,這人好像還是個練過的。」

  「那會兒有把握打贏我嗎?」程恪問。

  「有。」江予奪說。

  程恪嘖了一聲。

  「我有把握打贏任何人。」江予奪端了鍋往廚房裡走。

  「哪兒來的自信啊。」程恪提高聲音追了一句。

  「從小,」江予奪轉過頭,「必須得有把握。」

  程恪沒有說話,看著他,腦袋一直發暈,這會兒看著江予奪都帶著晃,過了一會兒,他才不受控制地問了一句:「打不贏會死嗎?」

  「不會,」江予奪笑了笑,「不至於。」

  「哦。」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轉身進了廚房。

  程恪本來就沒什麼心思現在琢磨這些,腦袋一暈就更不想動腦子了,但他還是能感覺得到,江予奪對談起以前的事已經沒有了牴觸,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就在一個多月之前,因為一句小狗,江予奪幾乎瞬間就爆發了。

  那個眼神,程恪記得清清楚楚,這輩子都不一定忘得掉。

  江予奪從廚房裡拿著杯水邊喝邊走出來的時候,他還瞪著那邊發呆。

  「不管做,好歹幫忙收拾一下吧少爺。」江予奪放下杯子。

  「哦,」程恪站了起來,發現大概是吃了火鍋又喝了酒,這會兒渴得厲害,於是把江予奪沒喝完的半杯水拿過來喝了,然後捧起一摞盤子,跟在江予奪身後進了廚房,「要不……我來洗吧。」

  「我這兒沒有洗碗機。」江予奪說。

  「手洗啊。」程恪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行,你洗吧。」

  程恪挽了挽袖子,把碗盤都放進了洗碗池,擰開了水龍頭,等了一會兒之後伸手試了試水溫,凍得他一哆嗦:「這水怎麼這麼久還沒熱。」

  「明天早上也熱不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愣了。

  「這就是個水龍頭,你為什麼會覺得它能出熱水啊?」江予奪看著他。

  程恪又盯著水龍頭看了一眼,有些震驚:「那你用涼水洗碗嗎?」

  「起開,」江予奪從燃氣灶上拎起了一個水壺,程恪讓開之後,他把水壺裡的熱水倒了一半到洗碗池裡,「洗吧,不夠再加,洗完了再用涼水沖。」

  「哦。」程恪點點頭,拿了洗潔精往裡頭一擠。

  江予奪迅速轉開了頭。

  「怎麼了!」程恪趕緊問。

  「沒怎麼,」江予奪說,「用吧,都擠進去吧。」

  「多了嗎?」程恪又問。

  「我就在你邊兒上!」江予奪喊了一嗓子,「不用這麼大聲!」

  「我喊了嗎?」程恪愣了愣。

  「應該給你錄下來。」江予奪說。

  程恪笑了起來:「哎,我可能是喝得有點兒暈……那我放多了怎麼辦?」

  「慢慢洗唄,」江予奪抱著胳膊,「反正不是我洗。」

  「那你就別有動靜了,」程恪說,「你一有動靜我就緊張,怕弄錯了。」

  「嗯。」江予奪點頭。

  程恪試了試水溫,低頭開始洗碗。

  吃完火鍋之後的碗和盤子,他還是頭一回洗,油啊醬啊都不好洗,平時吃個方便麵的碗他都要放洗碗機,這會兒簡直是體驗人生艱難。

  「我覺得你挺奇怪的。」江予奪低聲說。

  「嗯?」程恪掃了他一眼。

  「我覺得你表演啊,拍視頻啊,還有跟人談事兒的時候,都特別有范兒,」江予奪說,「怎麼洗個碗我說一句你就會緊張啊?」

  「因為我不會啊,做不好,」程恪說,「玩沙畫什麼的我知道我能做好,心裡有底兒。」

  「那你沙畫也不是一開始就玩得這麼好的啊。」江予奪說。

  「一開始也沒讓人看,」程恪笑笑,「我自己躲屋裡玩了好幾年。」

  「啊?」江予奪明顯有些吃驚。

  「我……其實很多事兒都沒什麼自信,不到確定沒問題,我不會讓人看到。」程恪說。

  「啊?」江予奪還是挺吃驚,「你看上去不像是……沒自信的人。」

  「那能讓你看出來麼,」程恪說,「再說了,你不也一直說我廢物麼。」

  「我說你廢物,也不是真的覺得你廢物啊。」江予奪說,「我覺得你很牛逼。」

  程恪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不過我爸說我是廢物的時候,他就覺得我是廢物。」

  江予奪看著他半天都沒說話。

  他低頭繼續慢吞吞地洗碗,其實在江予奪面前還行,他無所謂被江予奪知道自己屁都不會。

  「你什麼時候教我沙畫吧。」江予奪說。

  「……你有沒有個准譜,」程恪說,「之前不是讓我教你跆拳道麼。」

  「我以為你忘了呢。」江予奪說。

  「沒忘,」程恪說,「我是28,不是82,答應了的事不會忘。」

  「那再順帶教我沙畫行麼?」江予奪問。

  「嗯。」程恪應了一聲,本來想再點個頭加重一下語氣,但是這會兒挺暈的,怕點頭的時候會直接一腦袋扎到洗碗池裡。

  「還有草莓酒,」江予奪說,「記得住嗎?我感覺你不太靠譜啊,鑰匙都忘帶的人。」

  「鑰匙跟這個兩回事。」程恪說。

  他突然有點兒走神。

  吃飽喝足之後懶洋洋的氣氛裡,狹窄的廚房空間,手裡溫熱的水,以為再也不會見面現在卻靠在旁邊輕聲跟他說著話的江予奪。

  哪怕之前有某幾個話題有些敏感,也都沒有影響到他的情緒。

  眼下這種只有他自己能體會的舒適感,單方面的曖昧心思,做賊心虛卻又有幾分享受的「不想那麼多」……

  他手裡拿著的碗掉回了池子裡。

  江予奪嘆了口氣,站到了他旁邊:「我來洗吧,你這速度能洗到晚上。」

  「不用,你手不還有傷麼。」程恪有些不好意思。

  「這個傷不影響洗碗,」江予奪把手伸進了洗碗池裡,「傷口到這個程度在我這兒就算是好了。」

  「我來我來我來……」程恪趕緊伸手到水裡想撈一個碗出來接著洗。

  碗啊盤子啊勺啊筷子啊,洗碗池裡的東西挺多的。

  這會兒他偏偏一把就撈到了江予奪的手。

  ……這要換一個人,他肯定會覺得這是故意的,瞄著人家手去的,臭不要臉的流氓玩意兒。

  放到他自己身上,他就覺得冤得慌了。

  雖然他很想有點兒什麼不經意的觸碰,可也真沒想著在洗碗池裡抓手。

  但讓他意外的是,他沒有鬆手。

  就那麼抓著江予奪的手。

  更意外的是,江予奪也沒有動,就像是被點了穴似地站在原地,一隻手伸在水裡,一隻手撐在洗碗池沿兒上。

  程恪感覺勁兒就是這一瞬間起來的,溫熱的水裡濕滑的手。

  他轉過頭的時候,江予奪也正看著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有些複雜,以茫然居多。

  程恪也沒有仔細判斷,他放棄腦子為所欲為的性格在酒精的作用下得到了完美的發揮。

  他往江予奪臉跟前兒湊過去的時候能看到江予奪震驚的眼珠子跟著他一塊兒往中間聚攏。

  他吻在了江予奪唇上。

  接下去就有點兒失控了,他一把抓住想要往後退的江予奪的衣領把他狠狠往自己這邊兒一拉。

  江予奪凶狠的防禦大概是被嚇失靈了,居然只是撐著洗碗池繼續往後躲,躲了沒兩下,後背就頂在了案台上。

  程恪手往他腦袋後面一兜,狠狠地吻著沒松嘴。

  正想繼續有點兒什麼動作的時候,他腳底下突然打了滑,也許是踩在了從洗碗池裡帶出來的洗潔精水上……

  他拽著江予奪一塊兒摔到地上的時候非常懊惱。

  放他媽那麼多洗潔精幹嘛呢!

  這一跤摔得挺結實的,雖然程恪是撲在江予奪身上摔的,有江予奪給他墊著,但他為了自己的臉不磕在江予奪臉上,用手狠狠撐了一下地,這個慣性帶來的巨大力量完全由右手手腕獨自承擔。

  摔下去的一瞬間,他就覺得手腕先是一麻,接著就疼得他直接趴到了江予奪身上。

  接著後腦勺上被砸了一下,熱水澆了他倆一腦袋的瞬間他才反應過來這是那壺沒用完的熱水。

  我操!

  還好洗碗洗得慢!

  水已經不是開水了!

  我操!

  混亂其實只持續了幾秒鐘,但一切停止的時候,程恪覺得這是這輩子第二漫長的幾秒鐘。

  第一漫長的幾秒鐘現在才開始。

  他因為X蟲上腦而引發的混亂結束之後,四週一片死寂。

  他趴在江予奪身上,酒勁已經四散逃竄,流氓勁也已經死在地上,現在他連起身走開的勁都沒有了,只希望江予奪趕緊一掌給他劈暈了得了。

  「你手腕骨折了。」江予奪在沉默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之後先開了口。

  「什麼?」程恪愣了愣。

  「我聽到了,」江予奪動了動,抓住了他右手手腕上面一點兒的位置,「別亂動,骨折了。」

  「啊——」程恪在這一秒鐘才又感覺到了之前那種鑽心的疼痛,忍不住嚎了一聲,「我操!好疼——」

  江予奪沒說話,抓著他手腕沒放,又推了他一把,把他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然後坐了起來。

  程恪躺在地上,無顏面對出現在自己上方的擰著眉的江予奪的臉,他閉上了眼睛:「疼!」

  「起來,」江予奪輕輕拉了他一下,「喊個屁啊三十歲的人了!」

  程恪順著勁坐了起來,又慢慢靠著案台站起來,然後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已經腫了。

  江予奪拉著他回了客廳,讓他坐到椅子上,再把他的手放到了桌上:「別動。」

  「嗯。」程恪趴到了桌上,實在尷尬到了極點。

  他能聽到江予奪在給陳慶打電話,讓陳慶開車過來送他去醫院。

  他並不希望陳慶過來,他打個車去醫院就行,他走著去醫院也行,他去不去醫院都行,只要能快一些從江予奪面前消失就可以。

  但他沒有開口,他根本不好意思開口。

  一直到聽到陳慶的車在江予奪家窗戶外面停下了,他才咬著牙抬起了頭:「對不起。」

  江予奪坐在他對面正低頭玩著手機,聽了他這話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嗯?」

  「剛才的事,」程恪咬了咬嘴唇,「我大概是……喝了點兒酒。」

  「嗯,」江予奪皺了皺眉,放下手機,又抬手往自己嘴上摸了摸,「我……沒事兒。」

  程恪沒說話,看著他。

  「就……」江予奪也看著他,「我沒生氣。」

  程恪猛地鬆了口氣,但這個回答的確讓他有些意外。

  「這是第三次了吧,」江予奪說,「我感覺我他媽……都快習慣了。」

  沒等程恪說話,他起身過去給陳慶開了門。

  程恪在一片尷尬和震驚中還是留意到了,他沒有看先看貓眼。

  「怎麼了?」陳慶一進門就看著江予奪一腦袋的水喊了一嗓子,接著一轉頭看到同樣一腦袋水的程恪時,又喊了一嗓子,「我操?樓上漏水了嗎?」

  「漏水漏成這樣得他媽是樓板塌了。」江予奪嘆了口氣。

  「水管炸了?」陳慶震驚地繼續猜測,「我操!不會是下水道炸了吧!」

  「我拿著水壺摔了一跤。」程恪找了個並不算太合理的理由,但對於陳慶來說,這個理由足夠了。

  「你……」陳慶瞪著他,「我服了你了!趕緊的!是不是手腕斷了!走吧去醫院!」

  「是骨折了。」程恪站了起來,看了江予奪一眼,發現江予奪把他的外套遞過來的時候,也拿起了自己的外套。

  「三哥你也去嗎?」陳慶問。

  「我在外頭等你們。」江予奪說。

  「你倆先擦一下腦袋吧?」陳慶說,「這麼出去直接凍個帽子。」

  江予奪沒說話,轉身進浴室拿了兩條毛巾出來,一條隨手搭到了自己腦袋上,然後拿著另一條走到了程恪身邊。

  程恪看出來他是想幫自己擦,正想說不用的時候,毛巾已經被陳慶一把拿了過去:「我幫積家擦,你擦你自己的。」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低頭擦著自己頭上的水。

  「坐下,」陳慶指著椅子,「快點兒,骨折了呢。」

  程恪坐下了。

  陳慶拿著毛巾在他頭上一陣瘋狂的連搓帶揉:「不是我說,你是怎麼能打架那麼厲害的,平地都能摔了的人,你打架的時候怎麼不摔呢?」

  「我打架的時候沒拿水壺。」程恪嘆氣。

  「哦。」陳慶應了一聲。

  程恪聽到了江予奪的笑聲,他抬眼看了看,確定江予奪的確是笑了。

  第52

  程恪外套只套了一隻袖子就出門了,感覺像個殘疾人,而且一出門就覺得冷得不行。

  「忍著點兒吧,上車就好了,」江予奪說,「一會兒到了醫院還得脫。」

  「真他媽疼啊。」程恪咬著牙,一但注意回到手腕上,就會覺得疼得不行,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受過這麼嚴重的傷。

  其實單要就是骨折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鍵是這個骨折的原因。

  他現在不能回憶這個原因,他拽著江予奪往下出溜最後把人一塊兒拽得摔倒在地還給他墊了底的這個場景,實在不堪入目。

  哪怕江予奪現在看上去很平靜,沒有嫌棄也沒有生氣,他也覺得自己身上每一顆細胞裡裡外外都透著丟人現眼。

  陳慶上了車,程恪想要上後座的時候,江予奪在他後頭說了一句:「我倆在後座。」

  程恪非常想說你去副駕坐著吧,但從拉開車門這個動作開始,他才算明白了一隻常用手在日常生活扮演著多麼重要的角色。

  就連上車這種簡單的事,右手不能動之後,他都彷彿小腦受損,下意識想用右手去撐車座,伸手到一半的時候猛地回過神,不能用!

  在他臉衝下趴到後座上之前,江予奪從後頭一把抓住了他後領子,然後一拽。

  趴是沒趴下去,但這突如其來的猛地一勒,程恪覺得自己差點兒要岔氣:「……你勁兒也太大了。」

  江予奪沒說話,關上了車門,往車那邊繞過去。

  「難受吧,」陳慶回過頭衝他樂著,「我以前手腕也骨折過,我靠,我他媽拉屎都擦不了屁股……」

  程恪只覺得一陣無語:「你他媽是僅有的一隻手骨折了嗎?」

  「啊?」陳慶看著他,估計是沒聽懂。

  「你一隻手骨折了,另一隻手還能用啊。」程恪咬牙解釋著,江予奪坐進來的時候他都沒顧得上往邊兒上挪挪。

  「我是兩隻手都骨折了,」陳慶雙手做了個俯臥撐的動作,「我這麼著,從牆上摔下去。」

  「那你是怎麼……」程恪突然有了驚悚的想像,「不會是江予……」

  「你放什麼屁。」江予奪在旁邊說了一句。

  「我媽去買了個智能馬桶蓋,你應該知道吧,那種能往屁股上滋水的馬桶蓋,」陳慶說,「先沖,沖完了把屁股再烤乾……你應該有吧?那你可以……」

  「我!」程恪打斷了他的話,「只骨折了一隻手,基本不會影響生活。」

  「是麼?」陳慶發動了車子,車往前開出去,他又側過臉補了一句,「你剛沒右手上個車都差點兒啃椅座上了,那可是真皮的,啃壞了你得賠。」

  「閉嘴開車。」江予奪說。

  陳慶倒是很聽話,江予奪讓他閉嘴,他立馬就盯著路不再出聲了。

  「帶錢了嗎?」江予奪問了一句。

  「嗯?」程恪愣了愣,然後又點了點頭,「帶了卡。」

  「腫得厲害啊。」江予奪看了他手腕一眼。

  「……很疼。」程恪也看了自己手腕一眼,瞬間就又開始感覺到了疼痛,剛才跟陳慶說話的時候倒是感覺不大。

  「沒事兒,」江予奪小聲說,「一個月差不多了。」

  程恪一想到自己未來一個月,右手都不能動,頓時整個人都有些洩氣,再順便又想到了造成這樣局面的原因,就更洩氣了,一洩到底,話都不想說了。

  醫院這條路江予奪不經常來,偶爾陳慶要是受了傷,他倒是會一塊兒過來,畢竟這是陳慶不是別人,但也都會多叫倆小兄弟陪著進去,他是不會進去的。

  車開到醫院停車場門口,陳慶停了車:「咱倆進去,三哥去停車。」

  「嗯,」江予奪下了車,走到駕駛室旁邊交待陳慶,「掛號做檢查什麼的你都跟著……」

  他看了一眼正抱著自己手腕費勁下車的程恪:「我懷疑他可能不知道怎麼看病。」

  「肯定不會,說不定是叫醫生上家裡去,」陳慶小聲說,「你放心吧,我幫他弄,你車上先睡會兒吧。」

  「嗯。」江予奪坐進車裡,看了一眼程恪,把車開進了停車場。

  在停車場裡轉了兩圈,江予奪在進門不遠的一個拐角那兒看到有個男的準備把車開走,於是他停了下來,等著那個位置。

  但那個男的上車之後把安全帶都系好了卻沒有開車,東摸摸西摳摳的,最後還點了根菸。

  江予奪輕輕按了一下喇叭,那人也不為所動,非常鎮定地抽著煙,還放下車窗往外噴了一口。

  平時江予奪都跟他那幫小兄弟說不要隨便惹事兒,特別是擺不平的時候,但他處理事情的方式其實並沒有好到哪兒去。

  他打開車門下車的時候琢磨著哪天應該問問特別有教養的程恪少爺,這種事兒他們少爺一般會怎麼弄。

  「哥們兒,」江予奪走到車窗旁邊,看著裡邊兒的人,「是等人還是要走?」

  「走。」那人看了他一眼。

  「行。」江予奪點點頭,退到旁邊的樹底下站著。

  那人慢吞吞地抽完煙之後,繼續坐在那兒。

  江予奪又等了一會兒,確定他就是故意的之後,走了過去。

  那人轉過頭,臉上不耐煩的挑釁表情還沒有做全,江予奪已經一把拉開了車門,抓著他的衣領把他上半身從車裡拽了出來。

  「我再問一次,你要是走,我就等,你要是不走,你就說。」江予奪沉著聲音。

  「我他媽走不走關你屁事!」那人掙紮著想伸手往副駕上夠。

  江予奪掃了一眼,副駕上放著一截金屬水管。

  「去拿。」江予奪把他猛地推回車裡,鬆了手。

  那人倒是聽話,解了安全帶,立馬撲過去拿了水管,轉身的時候江予奪就看出來這水管是奔著他臉戳過來的。

  他伸手抄住了水管這頭,把水管從那人手裡抽出來的時候幾乎都沒怎麼用勁,那人手都還保持著握水管往外捅的姿勢,江予奪已經往下把水管一下插在了他褲襠那兒。

  這種人江予奪見得太多,虛張聲勢時間長能把自己都給騙了,他看著這人:「走不走?」

  「走就走!我說不走了嗎?」這人沒敢動,看著他,「你這樣幹什麼!打劫啊!」

  江予奪把水管往車外面一扔,退了一步,關上了車門。

  車很快就發動了,接著就開出車位拐出了停車場。

  江予奪把車停到這個位置上,然後點了根菸,看著停車場裡一輛輛排列得一點兒也不整齊的車。

  無論什麼時候,醫院的停車場永遠都是滿的。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走進醫院,把消毒水的味道都淹沒了,每一張臉上都寫著不愉快。

  江予奪皺了皺眉。

  是啊,醫院怎麼會愉快。

  可是自己為什麼會害怕醫院。

  在他能記得卻不願意去記得的那些記憶裡,醫院是他真的不記得的。

  他輕輕嘆了口氣,看著對面醫院的住院部大樓出神。

  陳慶給他打了個電話過來,說程恪的骨折不算太嚴重。

  但就算不太嚴重,也折騰了很長時間,看到他和陳慶從停車場大門進來的時候,江予奪已經打了三次盹兒,這會兒天都已經黑了。

  他坐直了,閃了一下燈。

  陳慶指了指這邊,程恪捧著已經被捆好的胳膊跟他往這邊走了過來。

  「怎麼樣?」江予奪下了車。

  「船骨骨折,說固定六週,」陳慶說,「然後還開了點兒藥,到時再拍個片子看看愈合得怎麼,沒問題了就拆了,但是之後還得有康復練習什麼的……」

  「船骨?」江予奪問,「船骨在哪兒啊?」

  「舟骨,」程恪嘆了口氣,「沒什麼大問題,走吧,我累死了。」

  「船和舟不是差不多麼,」陳慶上了車,「你還喊累啊,我來回跑著幫你掛號交費拿藥我還沒說累呢。」

  「謝謝啊。」程恪說。

  「哎別謝了,你這幾個小時謝了有八十多回了吧。」陳慶說。

  程恪捧著自己的胳膊上了車。

  江予奪上車之後很有興趣地看著他手上的石膏,又指了指:「骨折就是這一塊兒吧?」

  「嗯。」程恪點點頭。

  「那為什麼大拇指也一塊兒套上了啊?」江予奪問。

  「說是要固定舟骨,大概是連一塊兒的吧。」程恪說。

  「哦。」江予奪又伸手在石膏上彈了彈,「這個跟上回陳慶那個差不多,他上回是什麼骨遠端骨折,倆手都得舉著,這你個算不錯了。」

  「是。」程恪笑笑。

  「這個點兒了,」陳慶一邊開車一邊看了一眼時間,「要不先去吃個飯我再送你們回去吧?」

  「不用了吧,」程恪說,「回去隨便吃點兒就行。」

  陳慶看了一眼後視鏡:「哦對,忘了你手這樣了,那直接去三哥那兒,讓他喂你吧,喂完了你再回你自己那兒。」

  「你開你的車,過什麼保姆癮呢,喂飯都要安排。」江予奪說。

  想到吃飯,程恪還真是有點兒發愁,左手拿個勺吧,拿個叉子也行……這陣外賣估計是少不了了。

  其實不光是吃飯,仔細一想,似乎所有的事都會有麻煩,穿衣服,拿東西,洗澡……算了不想了,到時再說吧。

  回到江予奪那兒之後,陳慶沒下車直接就走了。

  看到車開走的一瞬間,程恪居然有點兒捨不得陳慶,畢竟有陳慶在,他和江予奪就沒那麼尷尬。

  或者說,他就沒那麼尷尬。

  江予奪看著還是挺正常的,開門進屋之後先把喵喂了,然後拿起手機看著他:「點外賣吧,這會兒做飯來不及了。」

  「哦,」程恪猶豫了一下,「其實我……」

  「先吃了飯再看怎麼辦吧,」江予奪看著他的手,「你這傷得也太是地方了。」

  程恪嘆了口氣,把只套了一隻袖子的外套抖著脫了下來,坐到了沙發上,看著喵大口吃貓糧。

  江予奪點完外賣就進了廚房。

  聽動靜是在繼續洗中午沒洗完的那些碗。

  程恪想提醒他地上幹了的洗潔精萬一見了點兒水可能還會滑,但沒好意思開口。

  猶豫了半天一咬牙想著還是說一聲的時候,他聽到了江予奪拖地的聲音,頓時鬆了口氣。

  江予奪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把一個東西放到了桌上:「你一會兒用這個吃吧?」

  「啊。」程恪看到了一個叉子。

  「你晚上還要回那邊酒店嗎?」江予奪問。

  「……是啊。」程恪說。

  「在這邊兒住一晚明天再過去收拾東西吧,」江予奪說,「我跟你過去,你這手也收拾不了了。」

  程恪沒出聲,江予奪已經默認了他明天就會搬回來。

  雖然他想搬回來,但也的確在猶豫,所有的問題都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只是江予奪這麼說的時候,他又不忍心說別的。

  「問你話呢。」江予奪說。

  「好。」程恪點了點頭。

  外賣送來了,江予奪把飯菜都放在了桌上,還挺豐盛的,不是快餐,直接點的菜,大概為了方便他吃,主食還要了一份叉燒包。

  程恪坐到桌子旁邊,把右手放到桌上,左手拿起了叉子,比劃了一下:「說實話,平時我覺得我左手也還算挺靈活的,但是真要干點兒什麼的時候,左手又好像是別人的了。」

  「要我喂你麼?」江予奪看著他。

  「不不不不不……」程恪趕緊一連串地拒絕,「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說一下感受。」

  江予奪笑了笑。

  他開始叉菜的時候,江予奪一直看著他。

  「怎麼了?」叉了幾口之後他忍不住問了一聲。

  「我看會不會掉。」江予奪說。

  「你幼稚不幼稚啊……」程恪又叉了一塊排骨,「看到沒,不會掉。」

  「嗯。」江予奪點點頭,開始埋頭吃飯。

  也就十分鐘,他就放下了筷子,兩碗飯已經吃完了。

  程恪舉著叉子看著他,有些震驚:「你……吃完了?」

  「是啊,」江予奪扯了張紙巾擦了擦嘴,「我吃飯一直挺快的。」

  「你不會是趕著吃完然後看我吃東西掉沒掉桌上吧?」程恪說。

  「你就說你是不是比我幼稚。」江予奪笑了。

  程恪感覺自己挺餓的,也沒跟他多說,低頭繼續吃,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骨折的是手腕又不是胃,他吃了沒多大一會兒就沒什麼胃口了,叉燒包他還挺愛吃的,也只吃了一個。

  也許是今天的事兒吧,這事兒出得太離奇,他有些緩不過勁。

  「我送你回去吧。」江予奪把桌上的餐盒收拾掉之後說。

  程恪猶豫了幾秒鐘:「不用了,也沒多遠,我打個車回去就行。」

  「你打個車回去是沒什麼問題,」江予奪說,「你床上什麼都沒有呢,鋪床單什麼的,你兩隻手都弄不好,一隻手行嗎?」

  程恪差點兒就要說那我回酒店就行了,什麼也不用鋪,但他咬了咬牙沒說出來,江予奪那種跟他平時氣質完全不同的認真地相信和期待他回來的眼神,讓他實在說不出任何會讓江予奪失望和疑惑的話來。

  但他也同樣扛不住江予奪這種關心。

  如果不是他認識江予奪,知道江予奪對同性戀的態度,換一個人他這會兒打死都不會還相信這人是直的了。

  「不行也得行,」程恪咬了咬牙,「鋪個床有什麼了不起的。」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

  「行吧,我就直說了。」程恪又咬了咬牙,別的事兒可以先含糊著,這件事兒不能含糊。

  「什麼?」江予奪問。

  「你說過,我對你有想法可以,但得憋著不讓你看出來,對吧?」程恪說。

  江予奪過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是,但是……」

  「你這麼……這麼……就這麼,體貼吧,對,體貼,」程恪咬了咬嘴唇,「你他媽這麼體貼,我怎麼能憋得住?我倒是想憋來著,你也得配合啊。」

  江予奪看著他,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操。」

  「我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你操了也得承認就是這麼回事兒。」程恪說。

  「換了陳慶我也這樣的,」江予奪擰著眉,「陳慶倆手都骨折的時候我還幫他洗過澡,他也沒跟你似的這麼……」

  「三哥,」程恪走到他面前,指了指自己,「我是陳慶嗎?你幫陳慶洗澡,陳慶會Y嗎?」

  江予奪的眼睛一下震驚地瞪圓了。

  「你……是不是還想幫我洗澡呢?」程恪也有些震驚。

  「是啊。」江予奪說。

  「千萬別!」程恪猛地提高了聲音,「我不想再把哪兒摔骨折了。」

  江予奪瞪著他沒有說話。

  「我不是陳慶,你對陳慶的那些關心,不能用在我身上,因為,」程恪吸了一口氣,「陳慶不會老想抱你,想蹭蹭你,也不會老想親你。」

  江予奪保持著震驚的表情沉默了。

  「我叫個車過來,打車回去就行了,」程恪嘆了口氣,「今天已經夠尷尬的了,就先讓我緩緩吧。」

  江予奪繼續保持著震驚的表情,好半天才恢復了正常的樣子,他擰著眉走到一邊,倒了杯水喝了,然後又倒了一杯:「你喝水嗎?」

  「喝。」程恪接過杯子,把一杯水都灌了下去。

  「我那會兒吧,說那個話,也不是對你有什麼意見,」江予奪說,「主要是從來沒見過……同性戀,有點兒不適應。」

  那你現在適應了嗎?

  程恪放下杯子,沒出聲。

  「說實話你親我,我也沒覺得噁心,」江予奪說,「我都沒什麼感覺。」

  沒感覺?

  你大爺!

  那還不如覺得噁心呢。

  「就這個事兒你不用太敏感,」江予奪說,「我就想吧,你是不是憋時間長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說什麼?」程恪看著他。

  「憋時間太長了。」江予奪又說了一遍。

  還多加了一個字。

  「操?」程恪差點兒笑了,「不是,你憑什麼就說我憋時間長了啊,還太長了。」

  「不知道,反正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就為親別人一口就能摔骨折了的,」江予奪說,「著急忙慌的,要說沒憋著都沒人信。」

  程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他都不知道這個話題是怎麼突然就拐到了他到底有沒有憋時間太長這上頭來的。

  實在是有點兒太神奇了他都反應不過來。

  等回過神之後就感覺尷尬得都快惱羞成怒了,就這種糾糾結結的感受,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如此詳細地體會了一次又一次的。

  他走到江予奪跟前兒,跟他鼻尖對鼻尖地站著:「你這個思維很奇特啊。」

  「啊。」江予奪應了一聲。

  「那我現在,特別不著急,特別不忙慌,慢動作一樣的,再來一遍,你看怎麼樣?」程恪說。

  「來一遍什麼?」江予奪問。

  程恪很慢地湊過去,在自己的鼻尖頂到江予奪的鼻尖並且能感覺到他撲面而來的呼吸之後,再很慢地偏過頭,嘴唇貼在了他的唇上。

  保持了三秒鐘之後,他才又極其緩慢地離開了。

  跟江予奪的視線對上之後,他感覺自己有種勝利了的感覺,揚眉吐氣的。

  但沒等他揚到兩秒,江予奪突然往前湊了過來,頓了頓之後,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

  「你幹嘛?」程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有點兒蒙了。

  「不知道。」江予奪回答得很誠懇。

  「哦,」程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轉身拿起了外套,「我……先回去了。」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程恪叫了個車過來,看著他上車之後,江予奪轉身回到了屋裡,坐到了沙發上。

  喵馬上過來,跳到了他腿上。

  他在喵腦袋上抓了抓。

  想想又皺了皺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

  這種感覺說不上來,前幾次程恪親他,他除了震驚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說不上生氣,也不會覺得特別噁心,今天中午那一下他甚至都沒怎麼感覺到,畢竟程恪碰了一下之後就骨折了……

  但幾分鐘之前,程恪慢動作的那一個吻,他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

  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體會過,不像小說裡提到過的任何一種感覺,什麼飄,什麼暈,什麼混亂,什麼小驢,不,小鹿來回撞的,全都沒有。

  他只覺得,很親切。

  就像很小的時候,有人給了他一個毛線團,他每天晚上都會把毛線團貼在臉旁邊睡覺那樣的感覺,很親切。

  第53

  程恪覺得生活對他很不友好,本來右手不能用就挺悲慘的了,偏偏要做的事兒還這麼多。

  他叫了個車,車本來能一直開到樓下再停車,結果今天離樓下還有一兩百米就過不去了,兩個業主的車不知道怎麼蹭了,正在吵架。

  程恪在這兒住了這麼長時間,只知道兩條路能通到他樓下,這一條,還有從東門進的那一條,這會兒他不可能讓司機再退出去從東門進,只能打開車門下了車。

  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有江予奪在身邊是件很好的事,無論江予奪是出於什麼樣的目標或者生活習慣,很多他會逗留一段時間的地方,他都會知道地形,就現在這種情況,估計江予奪能給司機至少再提供兩種繞過去的方案。

  下車之後他沒走幾步,只套了一隻胳膊沒有拉拉鏈的外套就往後滑開了,風頓時吹得他半邊身子都有些發麻。

  他扭動了半天想用左手繞到身後把外套拉回去,但沒有成功,他只能用左手從右側抓住外套拉到前面,跟穿了件袈裟似的,在自己被凍透之前一路跑著進了樓道。

  好在保安室在左邊,保安又正在接電話,看到他進來只是喊了一聲:「程先生回來了啊。」

  「啊,你忙。」程恪拽著外套飛快地過去進了電梯。

  一到家他就有些煩躁地把外套甩到了地上,然後站在客廳中間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了。

  這個離開了一個月的房子,他要回來住一夜,居然有點兒沒有頭緒的感覺。

  是應該先擦擦灰,還是應該先燒點兒水,還是應該先去鋪床……

  站了一會兒規劃好之後他才開始動手,先把水燒上了,然後打開了掃地機器人,再拆了塊抹布開始擦灰塵。

  擦灰塵大概是所有的事情裡最簡單的了,所有的平面都撲拉撲拉地劃拉幾下就行,對於左手來說沒有什麼難度。

  所有這些事都做完之後,也沒花多少時間,但走進臥室時,他之前那些小小的成就感就全泡湯了。

  吸塵器把床墊吸了一遍之後,他打開櫃子,有種現在就給江予奪打個電話讓他來幫自己鋪床套被罩的衝動。

  但他咬牙忍住了,現在不光是江予奪曾經讓他憋著了,他自己也給江予奪說了別太體貼,話剛說完轉頭就叫人過來鋪床,怎麼想都覺得丟人。

  最後他用了三明治大法,床單隨便抖了兩下,鋪平是不可能的了,只要鋪出個他能睡的面積就行,然後把被罩往上一扔,再把被子拿出來壓上,這就算可以了。

  就是看上去有點兒慘,不過睡著了反正也沒感覺。

  他對自己作品連一秒鐘也不願意欣賞,走出臥室打算去洗漱一下看看電視就睡覺。

  手機響了一聲。

  他過去拿起來看了看,是江予奪發過來的。

  ——收拾好了嗎?

  程恪回了條語音:「收拾好了。」

  手機還沒放下,江予奪的電話打過來了。

  「我不說收拾好了嗎?」程恪接了電話。

  「床也鋪好了?」江予奪似乎有些吃驚,「你能鋪床?」

  「嗯,鋪好了,反正就是……」程恪想了想,「鋪上了反正。」

  「一層一層堆上去的吧。」江予奪說。

  「……是。」程恪看了一眼床上的一堆東西,「不過不影響睡眠。」

  「我是想跟你說,」江予奪說,「你可以……直接從被罩開口那兒鑽進去,再把被子蓋在上頭,這樣就不會滑走了,也不會團成一團。」

  「像睡袋那樣?」程恪愣了愣。

  「對啊。」江予奪說。

  程恪覺得瞬間醍醐灌頂,全身都通透了:「三哥,你真是一個小機靈!」

  「嚇我一跳,以為你要說我是個小可愛,」江予奪嘆了口氣,「明天我過去找你,跟你一塊兒去酒店拿東西吧?」

  程恪心情很好,對於漂亮的小可愛沒顧得上反應,也忘了自己其實一直還沒猶豫明白到底要不要馬上搬回來,直接應了一聲:「好。」

  掛掉電話之後他才回過神,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也只能先搬回來再說。

  比起要不要搬回來,怎麼洗澡是眼下最讓他痛苦的事,今天肯定是不洗澡了,不過洗漱的時候他還是站在噴頭下邊兒模擬了一下,努力把右胳膊舉起來,靠在牆上,左手拿著噴頭,這樣差不多能洗……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把噴頭放回去的時候他腦子裡突然閃過江予奪幫他洗澡的場面。

  而且不是那種嚴肅正經我們只是好朋友的洗澡場面。

  簡直不堪入目。

  他迅速轉身拿起牙刷,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斷提醒著,程恪先生請你稍微收斂一些。

  但說實話,不怎麼管用,特別是畫面還沒消失,又想起了江予奪留在他鼻尖上的那個吻。

  雖然並沒有什麼感覺……對,就是沒有什麼感覺,但這個動作本身就相當炸裂,實際的觸感跟想像一旦結合。

  程恪先生就不太能收斂了。

  好在理智提醒他,左手不是慣用手,他才及時制止了自己。

  江予奪站在窗簾後面往外看著,外面的路燈過年的時候瞎了一盞,一直還沒修好,現在斜對面拐角那裡比以前更暗了,看不清到底有沒有人。

  如果是以前,有感覺那裡有人,他會耐心等待,或者出去檢查,但今天他沒有這樣,在窗簾後頭站了幾分鐘之後,他就轉身走開了。

  羅姐說過,當你覺得擺脫不了的時候,試著忽略他們。

  雖然這句話建立在他「有病」的基礎上,但在對方並沒有進一步行動,而自己如果有突發事件應該可以應付的情況下,他決定試一下。

  試著忽略。

  這對於他來說是有些危險的,一旦他們出現,又脫離了自己的視線,任何事都有可能會發生。

  ……也有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

  江予奪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掌心裡的傷疤。

  傷疤是怎麼來的,他也許清楚,也許並不清楚,有時候他無法判斷自己到底碰到了什麼樣的事。

  也許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

  很多時候他唯一能確定的只有自己的恐懼。

  他可以忽略很多東西,甚至可以忽略掉真相。

  但唯有恐懼,是忽略不掉的。

  恐懼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並不源於所謂的想像和情緒,而是源於真實。

  江予奪從來沒有像這一個月以來這樣渴望「成為」一個「正常人」。

  他一直以來的生活在他看來是正常的,他的朋友,他的那些小兄弟,所有的相處都是自然而正常的。

  那些懷疑和動搖過的人最後都消失了,他的世界不受干擾。

  直到程恪出現。

  跟程恪在一起時的狀態,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也許是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狼狽的少爺,更沒見過連燃氣灶和熱水器都打不著的人,從一開始他對程恪的關注就已經超過了一個正常的沒有危險的陌生人。

  程恪用他從未見過的廢物形象,刷出了強烈的存在感。

  之後的相處看似自然,卻也在他的範圍之外。

  他沒有跟這樣的人,在他世界之外的人,有過這樣的交集,一個有人會花大價錢請他去表演的沙畫高手,一個說夢話都能帶上「白日依山盡」之外的詩詞的人……

  而程恪面對他時也完全沒有面對「三哥」應該有的覺悟,在很多人眼裡也許算得上是輕視,在他這裡,卻感覺到了放鬆。

  他在程恪面前,會在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放下某些偽裝,給出最自然的反應,說出最不加思索的話。

  也許就是因為這些,他希望這個讓他的世界變得更加真實的朋友一直都在。

  他害怕程恪消失。

  雖然程恪沒有正面說出過一個字,哪怕是懷疑,也很少表現出來,但程恪問過的每一個問題,都準確地戳在了他心裡最敏感的地方。

  他不得不開始去做一個「正常人」。

  挺累的,但現在他還沒有後悔。

  這一夜喵上床下床好幾回,還有一次坐在他頭上,他都知道,外面有幾輛車經過,雞打鳴的時候有一對小情侶在後院外頭小聲吵架。

  男的很囉嗦,來回質疑女孩兒跟一個男同事的關係,江予奪還認真聽了一會兒,男同事在情人節那天給全體女同事每人都送了一塊巧克力這種事都被算了進去。

  太無聊了,傻逼。

  女孩兒應該跟他的想法差不多,最後以一個耳光結束了爭吵。

  聽腳步聲,還是倆人一塊兒走的。

  江予奪有點兒想笑。

  談個戀愛也太費勁了……如果是倆男的呢?

  江予奪想到了程恪,程恪都30,不,都28了,一個預備役中年人,肯定是談過戀愛的,跟另一個男人,那會不會也這麼傻逼?

  應該不會吧,程恪工作狀態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就很冷靜,並且乾脆利落,要是談戀愛的話,應該也不會這麼煩人。

  那如果漂亮的……小可愛很煩人,程恪會怎麼處理呢?

  嘖。

  真是閒的,大半夜睡不著覺躺床上操心程恪談戀愛會不會變成傻逼的問題。

  他翻了個身,把喵撈了過來,臉埋到它肚子上,睡不著,好歹也眯一會兒吧,讓身體有個已經睡了一覺的錯覺。

  今天是元宵,一大早程恪就被樓下鞭炮聲給吵醒了。

  雖然小區裡到處都貼著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通知,但鞭炮聲還是比酒店那邊要熱鬧得多。

  程恪打了個呵欠,這動靜只會越來越熱鬧,想再睡是睡不著了。

  他準備起床,今天江予奪要陪他去酒店拿行李,但是他還得去店裡看看,最重要的那一塊休閒區今天要往牆上貼磚,綠植也會有一部分送過來,他得先安排人放好……

  坐起來的時候他習慣性地伸出了右手往床上撐過去。

  在石膏碰到床墊的那一瞬間,手上發木的感覺讓他猛地反應過來。

  啊啊啊啊啊啊!手腕手腕手腕是他媽骨折的!

  他不敢用力,只能立馬撤了手上的勁,讓自己一個側方狗啃屎倒回了床上,然後再用左手撐著床坐了起來。

  「操。」他看了看右手,還好及時反應過來了。

  江予奪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程恪才剛洗漱完,他接起電話,就聽到了江予奪輕快的聲音。

  「起了嗎?別吃早點,我帶過去,」江予奪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要去春遊的小學生,「你還想吃上回那個糯米糰子嗎?」

  雖然程恪覺得這一大早的並沒有什麼特別讓人愉快的事,卻還是被他這個狀態給傳染了:「好啊,能不能給做個大點兒的,上回那個不夠吃。」

  「給你買兩個吧,大的不如小的好吃。」江予奪說。

  「好。」程恪應著。

  「你刷牙了嗎?」江予奪又問。

  「……刷了,」程恪說,「我雖然沒洗澡,但是刷牙洗臉還是沒問題的。」

  「你左手能刷嗎?」江予奪問。

  「電動牙刷,塞嘴裡就行了,」程恪嘆了口氣,「你不會是想幫我刷牙吧三哥?」

  「不是,我是想要不要帶一包漱口水給你。」江予奪說。

  「不用,你就帶兩個糯米糰子過來就可以了。」程恪說。

  掛了電話他才想起來忘了跟江予奪說一下今天他還有一堆事要干,不能去酒店拿了東西就走。

  他皺了皺眉,這次「久別重逢」大概是有些太刺激,他似乎經常會順著江予奪的思路走,說著說著話就能把事兒給忘了。

  也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潛意識裡他就想這麼做。

  「夠嗎?」江予奪進門之後從衣服裡掏出兩個糰子。

  「夠,」程恪接過來,糰子還有些燙手,「你吃了嗎?」

  「沒啊,一塊兒吃,我先吃完了現在看著你吃多難受啊,」江予奪又掏出了三個糰子和兩包豆漿,「還有豆漿。」

  程恪看著他:「你塞這一大堆,不會掉出來嗎?」

  「手擱兜裡抱著啊,」江予奪說,「這都想不明白麼?」

  「為什麼你吃三個。」程恪轉移了話題。

  「因為我想吃三個,你自己說你要兩個,而且一秒鐘之前你剛說過夠了,」江予奪退後了一步,「你是不是想搶。」

  「不一定,」程恪拿起一個糰子咬了一口,「我如果倆不夠,我再……」

  他話還沒說完,一抬眼發現江予奪手裡的糰子已經吃掉了一半。

  「你他媽至於嗎!」他簡直無語了。

  「誰知道呢,萬一你要真搶,我也不能打你一殘疾人。」江予奪邊說邊大口吃著。

  「你回去看到三歲半記著叫人家哥哥。」程恪喝了口豆漿。

  「他四歲了。」江予奪說。

  「哦,那你得叫叔了。」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半天。

  吃完早點,下了樓,看到出租車過來了,程恪才想起來還沒跟江予奪商量今天的行程。

  他突然有一種自己就是故意的感覺,明明已經說了讓江予奪不要那麼體貼,卻一直臨到要上車了才想起來要告訴江予奪今天可能得跟自己在一塊兒泡上大半天。

  「我忘了跟你說了,」他趕緊看著江予奪,「我一會兒不能馬上就走,還得去店裡,今天裝修的工人都不休息,綠植也要送過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沒看懂他這個反應,只能又補充了一句:「你要不要等我忙完了再過去?」

  「那你他媽不早說?我來都來了,給你送倆糯米糰子就走,」江予奪瞪著他,「挺大一個青年了你就騙人給你送個早點啊!你遛他媽誰呢!」

  程恪看著他,突然感覺非常愉快。

  江予奪這種瞬間三哥的狀態非常……可愛,也非常……性感。

  「那一塊兒去嗎?」程恪問。

  「去啊,」江予奪往出租車走過去,「我今天休息。」

  「你還有休息日呢?」程恪上車之後小聲問了一句。

  「不然呢,」江予奪也小聲說,「就這種重大節日,不收租不催租也不打架,我們一直這樣。」

  「哦。」程恪點了點頭。

  「晚上你能忙完吧?」江予奪問。

  「下午肯定就完事兒了,」程恪說,「工人要回去過節。」

  「那就行,」江予奪點點頭,又有些猶豫地問了一句,「那……就陳慶,陳慶讓叫上你一塊兒吃飯呢,去他家。」

  「過元宵嗎?」程恪問。

  「嗯,本來我不想叫你,怕你不習慣,陳慶他爸媽吧,跟我們一樣,都挺……大老粗的,」江予奪看著他,「但是我又覺得,不叫你吧,你又挺慘的,過一個年都沒人理。」

  「你還會不會說話了啊?」程恪說。

  「那你去嗎?」江予奪問。

  「去唄,我都這麼慘了,從三十兒孤苦伶仃到元宵,總算是有個人同情一下我了。」程恪嘖了一聲。

  江予奪笑了起來,偏過頭看著窗外。

  出租車先到了酒店,江予奪幫程恪把東西都給收拾了,雖然看上去也沒多熟練,但比獨臂廢物的效率還是高很多的。

  「我發現你真挺敗家的,」江予奪把兩個箱子都蓋上之後看了看房間,「就一個人住,還要個套間。」

  「我訂房那會兒沒有單人間標間了,」程恪說,「中間退過一次房,又用許丁的會員卡訂的,能打折。」

  江予奪沒再多說,只是嘆了口氣。

  收拾完東西再拿著行李到店裡,時間還差不多,他們到的時候,工人剛進場。

  「師傅今天辛苦了。」程恪說。

  「沒事兒,上午差不多就能弄完了,」工人說,「要不是你們要求特別高,我還能更快點兒。」

  「質量優先,不著急。」程恪笑笑。

  江予奪把兩個箱子拎到一樓裡間放了,又走出來在店裡來回轉了轉。

  「怎麼樣?」程恪問。

  「好看,」江予奪點點頭,「特別高級的樣子。」

  「我過幾天要在樓上做一套桌椅,」程恪說,「但是現在手傷了,你……到時來幫幫忙吧?」

  「你還會做木工?」江予奪有些吃驚。

  「不是用木頭做的,是用水泥……」程恪說。

  「你還會泥工?」江予奪更吃驚了。

  「不是,」程恪想了想,最後放棄了,「你到時看了就知道了。」

  「那我也不會啊,」江予奪皺了皺眉,「怎麼幫忙?」

  「我說你做,很簡單的。」程恪說。

  「好。」江予奪點了點頭。

  正想再問問的時候,門口傳來了一聲喇叭響。

  江予奪轉頭往門外看過去,能看到門口開過來了一輛小貨車。

  「我去看看,」程恪說著就往外走,「可能是綠植送過來了。」

  江予奪看不清駕駛室裡的人,被副駕擋住了,送幾盆綠植還用兩個人?他立馬跟了上去,按理來說他應該走到程恪前頭去,但他還是選擇了跟在程恪身後。

  一出門,正好副駕的門打開,裡頭的人跳了出來,跟程恪打了個招呼:「程哥。」

  「林煦?」程恪愣了愣,「怎麼你……」

  「我不是有個朋友弄了個苗圃嘛,」林煦笑了笑,「上回許哥看到朋友圈照片,他家的綠植比較有特色,就讓我幫著挑點兒過來。」

  「哦。」程恪點了點頭。

  林煦的視線跟江予奪對上時,明顯愣住了。

  江予奪也有點兒找不到合適的表情往臉上擱的感覺,於是只能就那麼看著他。

  「三哥。」林煦愣了兩秒之後笑著衝他點了點頭。

  江予奪扯了扯嘴角。

  他不太笑得出來。

  按理說,林煦應該是沒有問題,畢竟程恪在脫離他保護的一個月裡,林煦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近程恪,但程恪一直沒有過危險。

  可哪怕是這樣,理論上他應該排隊林煦,他也還是笑不出來。

  但有句話是必須要說的。

  「上次的事,」他看著林煦,「不好意思。」

  「啊,」林煦笑著擺了擺手,「沒事兒沒事兒,小誤會,這事兒別放心上了三哥。」

  笑個屁。

  江予奪冷著個臉看著他,又扯了扯嘴角,但連一個應付式的假笑都沒能扯出來。

  第54

  司機下了車開始搬綠植,江予奪往後廂裡看了一眼,都挺大一盆的,比上回他幫盧茜買的那些要大不少,他準備過去幫忙。

  剛邁了一步,就聽到林煦有些吃驚的聲音:「程哥你手怎麼了?」

  江予奪迅速估算了一下時間,從林煦下車到現在大概三十秒,程恪手上的傷挺顯眼的,居然這麼久才看到。

  也許他對程恪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關注?

  但反過來想想,又還是可疑。

  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到,林煦應該也看到了,為什麼過了這麼長時間才一副剛看到的吃驚樣子?

  他扭頭看了林煦一眼。

  「不小心摔了一跤,」程恪說,「沒事兒,過一個月就好了。」

  「我以前騎馬也摔過一次,」林煦拍了拍自己的胳膊,「簡直難受,幹什麼都不方便了。」

  「還行吧,」程恪晃了晃手,「比腿骨折了強點兒。」

  江予奪沒再聽他們聊天,過去給司機幫忙。

  剛接了司機遞下來的一個推車,林煦已經跟了過來:「三哥,我來吧。」

  「一塊兒。」江予奪說。

  「好。」林煦從後廂裡抱下來一盆花,看上去像個發財樹,盆兒很大,估計挺沉的,但林煦抱得還挺輕鬆。

  當然了,人家是模特,平時肯定會健身。

  江予奪也抱了一盆下來,放到了推車上。

  「你們先卸著,」程恪走了過來,「我把這幾盆拉進去。」

  江予奪覺得程恪真的就是個什麼生活經驗都沒有的少爺,以為有個車就萬能了,就推車上這四巨盆的花,沒有兩個人,店門口那個斜坡根本上不去。

  程恪拉了一下推車之後就停下了,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小聲說:「輪子是不是壞的?」

  江予奪往後廂裡看了一眼,林煦正跟司機一起把花盆往外挪,沒聽到程恪的話,這要聽到了不得笑死。

  「這是四坨土,」江予奪也壓低聲音,用腳踩著車子那頭往程恪那邊推了推,「你以為是四個空花盤呢?你是怎麼長大的啊?」

  「喝著露水長大的,你有什麼意見?」程恪又拉了拉車,這回拉動了,他把車往斜坡那邊拽過去,「我們精靈……」

  「你們小仙女吧,精靈喝露水嗎?」江予奪打斷他,「精靈吃蟲子吧?」

  程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三哥,我知道你為什麼沒交過女朋友了,就你這種被陳慶傳染了的腦回路……」

  「別這麼說,」江予奪一臉嚴肅,「陳慶可是有過好幾個女朋友的人,還一個差點兒結婚了。」

  「……哦。」程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於是繼續拉車,江予奪在後面扶著花盆帶推車,把車推到了斜坡上頭。

  「不過我也沒想過交女朋友。」江予奪說。

  「為什麼?」程恪問。

  「不為什麼,就是壓根兒沒想過這事兒,」江予奪說,「看哪個女的對我有點兒意思了,我就想躲著點兒。」

  「那你怎麼沒躲著點兒我,」程恪說,「我對你估計已經不是有點兒意思這個程度了。」

  「你又不是女的,」江予奪想也沒想,「再說了,你跟她們不是一碼事。」

  「哦,」程恪點點頭,「我覺得你是不是可以思考一下……」

  程恪說了一半又停了,江予奪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下半句,於是追了一句:「什麼?」

  「沒什麼,」程恪說,「你大概屬於那種別人都熟透賣出去了你還在樹上開花的晚熟果子。」

  江予奪好歹是聽懂了這句話,他對這個評價不是太滿意:「我不晚熟,我就是沒碰上合適的女的。」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小黃文小黃片兒的我都看,」江予奪補充說明,「我還邊看邊……」

  「擼麼?擼個管兒跟談戀愛有什麼關係?」程恪嘆了口氣,「猴子都會擼呢,你這有什麼好顯擺的?」

  「我操,」江予奪非常震驚,「我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啊少爺!」

  「我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啊三哥,」程恪嘆了口氣,「走吧,拉花去,還有那麼多呢。」

  林煦已經和司機已經把花盆都移到了後廂邊,江予奪過去直接往下搬到推車上就行。

  放好幾盆花,他剛要拉著車走,程恪過來想幫忙,他指了指揮程恪的石膏:「你算了吧。」

  「我來。」林煦從車上跳了下來,幫著江予奪把車往店門推過去。

  江予奪其實不想要林煦幫忙,只是他一個人要想拉上去也不太可能,而且……他不願意讓林煦這個總還是讓他哪裡有點兒不怎麼舒坦的人跟程恪單獨待在一起。

  江予奪跟他一前一後把推車拉進了店裡,然後把花一盆盆地搬下來。

  「三哥,」林煦一邊搬一邊說,「你對我是不是……」

  江予奪一腦子不爽,一聽林煦這個同性戀突然說出這樣的一個句式來,頓時一點兒沒猶豫地就想歪了,頓時嚇了一跳:「什麼!」

  「啊?」林煦被他這反應也嚇了一跳,愣了半天,「什麼……什麼?」

  「沒,」江予奪回過神,「你說什麼?」

  「……哦,」林煦又頓了兩秒才笑了笑,「我是想說……咱們以後可能還會經常見面。」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三哥要是覺得我哪兒做得不對的,」林煦說,「直說就可以。」

  江予奪看著他。

  「我這人也比較直,」林煦被他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感覺三哥你也是有什麼事兒就擱臉上的人,所以……」

  「沒,」江予奪明白了林煦的意思,自己上回那個舉動,加上今天可能一直也沒給林煦好臉色看,讓林煦有點兒茫然了,他把推車往店門那邊踢了一腳,跟在推車後頭往門口走過去,「我就這樣,你不用介意,我對你沒什麼……意見。」

  「哦,」林煦說,「那就好。」

  門口司機已經把花都搬下了車,上車準備走了。

  程恪站在那哆裡哆嗦地扯著外套,擰著個眉看上去挺像個不好說話的老闆。

  江予奪嘆了口氣:「你進屋呆著去不行嗎?這花還有誰要搶啊?」

  「那你們搬吧。」程恪立馬轉身,縮著脖子回了店裡。

  「三哥,你跟程哥認識很久了嗎?」林煦問。

  「也沒多久。」江予奪對林煦依舊保持著警惕,並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覆。

  「我看你倆……挺熟的,」林煦說,「我不敢那麼跟他說話。」

  江予奪扯了扯嘴角,為了不讓林煦察覺到自己笑不出來,他使勁多扯了一下。

  不過說實話,如果他不是先認識的廢物程恪,就程恪表演和工作時的那種狀態,他估計也不敢那麼跟程恪說話。

  「許哥說你倆是……朋友,」林煦把一盆花搬到推車上,有些費勁地說,「我還以為是……」

  江予奪搭了把手,把花盆放正了。

  「我還以為是男朋友。」林煦笑了笑。

  操。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出聲。

  林煦的這個猜測突然讓他品不出自己眼下的情緒來了。

  看他沒有反應,林煦突然也愣住了,一臉尷尬地看著他:「是嗎?」

  「嗯?」江予奪一驚。

  「……啊。」林煦趕緊埋頭拖著只放了兩盆花的推車就走,「我多嘴了……」

  江予奪這兩秒鐘時間裡腦子轉了能有八千多圈,煙都快從耳朵眼兒裡冒出來了。

  他現在需要馬上做出一個決定,到底要不要讓林煦覺得他跟程恪有見不得人的關係,到底怎樣才能讓林煦跟程恪保持安全距離。

  「這個,」江予奪一腳踩住了推車,看著轉回頭來的林煦,「我說了不算。」

  「……哦。」林煦點了點頭。

  把花盆都搬進店裡,都在裡間碼好了之後,程恪和林煦上上下下地跑了兩趟,把每一棵綠植放的位置都計畫好了,等著過幾天工人齊了再慢慢擺。

  江予奪坐在二樓看著貼磚的師傅幹活。

  他對什麼大小什麼形狀的綠植應該放在哪兒,能出什麼樣的效果完全沒有概念,這些跟美和藝術有關的東西都不是他能幫忙的,也不好老跟在程恪屁股後頭轉悠,他能幹的就是盯著貼磚的師傅,線條有沒有直,縫有沒有粗細不勻,這些他還是能看出來的。

  「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你看看你們,」師傅一邊貼磚一邊感慨,「這店弄得多好啊,得投資不少錢了,多能幹,我兒子就不行,啥也不願意學,整天游手好閒的,我家有套房子出租了,讓他去收個租都不願意……」

  江予奪聽得有些不好受。

  這個店,跟他沒什麼關係,他就是來等人的。

  他大概也就比師傅的兒子稍微強點兒,他每個月收租得跑好幾趟……但收的也不是他自己的租……

  「那我先走了,」林煦從三樓下來,跟程恪說著話,「有什麼要幫忙的程哥你就說,許哥那兒之裝修我也湊了熱鬧,後期軟裝需要什麼東西就跟我說,我去找。」

  「行,辛苦你了。」程恪說。

  「三哥,」林煦走到江予奪身邊,「我先走了,你們忙著。」

  「哦,慢走啊。」江予奪應了一聲,接下去該說什麼他也不知道,於是就繼續看著師傅貼磚了。

  程恪把林煦送到樓下,挺長時間都沒上來,江予奪有些不安,起身站到了窗邊往下看。

  店門口沒有人,程恪和林煦都沒在門口。

  江予奪猛地一陣驚慌,轉身就往樓下跑,從二樓到一樓的樓梯他直接跳了下去,店裡的層高比一般居民樓的層高要高不少,落地的時候他順勢滾了半圈,手撐了一下地板想要站起來的時候,發現面前有個人。

  「我操!」程恪抱著個紙袋吼了一聲,「你他媽要嚇死誰啊!」

  江予奪感覺他眼珠子都能發射了,雖然又嚇到了程恪,但看到程恪沒事兒的時候,他還是猛地一下鬆了口氣,站了起來。

  他不能讓程恪再有什麼擔心,他必須立刻馬上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猶豫了一秒鐘,他看著程恪問了一句:「帥嗎?」

  程恪瞪著他,好一會兒才開了口:「我操你大爺。」

  江予奪看了看他手裡的紙袋:「你去哪兒了啊?」

  「對面有個水果超市!」程恪往樓上走,「我他媽去買了點兒橘子!一回來你就給我耍個心臟病級別的帥!你趕緊的,你管三歲半叫爺爺吧,叫叔都體現不出你的年齡了。」

  江予奪笑了笑,沒說話。

  程恪把紙袋裡的橘子拿出來,給正忙著幹活的師傅一人分了幾個,然後走到坐在一邊小桌旁的江予奪跟前兒,把剩下的橘子放到了他手邊:「吃麼?」

  「嗯。」江予奪拿了一個低頭慢慢剝著。

  程恪坐下,也拿了一個在手裡捏著,看著江予奪。

  驚嚇過後,他想到之前江予奪問的那句「帥嗎」。

  帥。

  江予奪長胳膊長腿,從二樓轉角那裡一躍而下的時候動作相當瀟灑舒展,有一瞬間像是要飛起來了。

  非常帥。

  這種帥氣跟他犯狠,跟他打架,跟他是三哥時都不一樣。

  江予奪有很多不一樣的狀態,就像一盞水晶燈。

  看上去挺俗氣,但折射出來的每一片色彩又都會讓人覺得挺好看。

  「給,」江予奪剝好一個橘子,遞了過來,「手裡那個別捏了,都碎了吧?」

  「怎麼會,」程恪捏捏橘子,「這麼捏一會兒能松點兒,好剝。」

  「你連剝個橘子都這麼費勁嗎?直接剝很難?」江予奪拿走了他手裡的橘子,把剝好的那個放到了他手裡,「難怪你們精靈現在絕種了。」

  程恪愣了愣才想起來這茬兒,笑了半天:「我發現你這人真記仇啊,一句話記得天長地久的。」

  「嗯,不是仇也能記挺久的,像那個漂……」江予奪說到一半清了清嗓子,低頭開始剝那個橘子。

  程恪笑著沒說話,慢慢吃著橘子。

  師傅幹活的速度還是很快的,程恪中午叫了幾個外賣,吃完之後也就一個小時,剩下的磚就都貼好了。

  「我跟你說老闆,你只管檢查,有一塊不合適的我全敲了給你重貼。」師傅很有信心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程恪站在貼好的磚前面,很仔細地檢查著,還用手摸了摸。

  江予奪發現程恪有些事分得很清,這一上午程恪跟這幾個工人師傅都挺熟的了,加上師傅做得的確也很細,還敢這麼保證,要換了他,可能不會太仔細。

  但程恪卻一點兒也沒有湊合,連臉上的笑容都沒有了,師傅收拾好東西蹲在旁邊等了半天,他才轉過身點了點頭:「技術的確好。」

  「我就說了嘛,包你挑不出毛病。」師傅一揚臉。

  「以後有朋友要貼磚,我肯定推薦你。」程恪笑笑。

  幾個工人走了之後,江予奪幫著程恪一塊兒把店裡上上下下堆著的材料又整理了一下,順便清點了一下數量。

  「你做事真仔細啊。」江予奪看著他往手機上記材料數量的時候忍不住說了一句。

  「之前是許丁一直在忙,我也沒怎麼管,」程恪說,「現在快收尾了,不能在我手上出差錯啊。」

  「嗯。」江予奪點點頭。

  「幫我把門窗都關一下吧,」程恪看著他,「然後就可以走了,先把行李放回家裡,再去趟商場。」

  「幹嘛?」江予奪問。

  「買點兒東西,」程恪說,「大過年的上陳慶家吃飯,空手去麼?」

  「……我一直都空手,」江予奪愣了愣,「他媽還給我紅包呢。」

  程恪嘆了口氣:「我跟陳慶又不是你跟他那麼鐵的關係。」

  「你是我朋友啊。」江予奪說。

  「你甭管了。」程恪揮了揮手。

  把行李拉回去,江予奪幫著他隨便收拾了一下,把衣服拿出來掛到衣櫃裡。

  「時間……還夠,」程恪在旁邊看了看手機,「你……」

  「知道了。」江予奪看了一眼他床上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我昨天說了來鋪床你不要,現在不還得我鋪麼?」

  程恪嘖了一聲。

  鋪床沒什麼難的,但是被程恪滾成了一團的床,鋪起來就要比平時費勁一些,江予奪折騰半天鋪好了之後,把套好的被子往床上一砸:「好了。」

  「喲,」程恪笑了起來,「小脾氣爆發了嗎?」

  「沒有,」江予奪嘆了口氣,「就是佩服你就一晚上就能把東西滾成這樣。」

  「我一個人睡覺的時候就特別狂野,」程恪說,「一米八的床就得睡夠一米八的面積。」

  「我睡覺老實。」江予奪說。

  「好像是,」程恪回憶了一下,「一晚上也就翻一次身?」

  「嗯,」江予奪點點對,「我還能一個身也不翻呢。」

  「算是你站著睡覺的分支技能嗎?」程恪順嘴問了一句。

  問完之後又感覺不太合適,剛想趕緊打個岔的時候,江予奪笑了笑:「算吧,哪天時間合適了……我給你說說吧。」

  「什麼?」程恪愣了。

  「我小時候的事兒。」江予奪說。

  程恪看著他,過了很長時間才點了點頭:「好的。」

  「走吧,」江予奪往門口走過去,「去商場。」

  「先去批發市場。」程恪追了一句。

  「不是商場嗎?」江予奪回過頭,「怎麼降級了啊?看不起我們陳慶嗎!」

  「去買件外套,」程恪指了指他身上的外套,「就你這件這樣的,我一直找不到。」

  「那個批發市場不在這邊兒,你是不是有強迫症啊?」江予奪嘆了口氣,「我這衣服去年買的了,現在去也不一定還有了啊。」

  「是有點兒吧,就覺得你那件又厚又暖,還不重。」程恪說。

  「要不,」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脫下了外套,「這件……」

  「謝謝!」程恪馬上接了過來。

  「一百塊賣給你。」江予奪說。

  「操!」程恪聽樂了,「你是人嗎?」

  江予奪笑著沒說話。

  「你穿我這件吧,」程恪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了他,「這件不是特別暖,但是還挺輕的,你反正不怕冷。」

  「行吧。」江予奪穿上了他的外套。

  程恪掏了掏江予奪外套的兜,他知道江予奪外套兜裡有刀,但手伸進去之後卻發現裡面沒有東西。

  「你沒帶刀?」程恪感覺有些意外。

  「今天沒帶,過節,」江予奪說,「不打架。」

  程恪這件外套的確不太暖,江予奪感覺程恪買這件外套就是因為好看,這衣服除了好看,就沒什麼別的優點了。

  不過衣服挺香的,程恪櫃子裡的香水好像換了一個味兒,現在的這種帶著青草香,他挺喜歡。

  坐到出租車上之後,他又拉著領子聞了聞。

  「不會吧,」程恪小聲問他,「有味兒?我今天剛穿的。」

  「沒,」江予奪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就聞一下,你是不是換香水了?」

  「鼻子可以啊,」程恪說,「這個跟之前的味道差不多,我基本聞不出來。」

  「那是你鼻子堵了,挺明顯的,」江予奪又聞了聞,「你是不是有鼻炎。」

  「滾。」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笑,轉頭看著窗外。

  坐車的時候他習慣性要看著外面,不是看街景,只是覺得看清外面的東西,讓他覺得更安全一些。

  「哎,我問你個事兒。」程恪靠近他,在他耳邊輕聲說。

  「什麼事兒?」江予奪問。

  「林煦,」程恪清了清嗓子,「你今天是不是跟他說什麼了?」

  「啊?」江予奪先是一愣,接著立馬就想起來了,那話他當時說著沒什麼感覺,但現在猛地回想起來,頓時就覺得充滿了羞恥感,他啃哧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就……他問我來著,問我是不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這三個字他說得非常輕,說出口的時候彆扭得頭髮都快打結了。

  「然後你讓他來問我?」程恪說。

  「我就隨口那麼一說……」江予奪說到一半突然震驚了,「我操他娘的他去問你了?」

  「嗯。」程恪點了點頭。

  「那你……我操!」江予奪感覺自己臉都燒起來了,「這他媽……我他媽服了……那你,你怎麼跟他說的啊?」

  「我說不是啊。」程恪說。

  江予奪愣了愣,看著他,好半天才突然提高聲音:「哦!哦!」

  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哦什麼?」

  「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江予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開了頭。

  太他媽丟人了。

  林煦是個傻子嗎?

  這種事還能真跑去問嗎!

  「你現在給我的感覺,」程恪說,「好像我應該說是?」

  江予奪猛地轉回了頭。

  第55

  其實今天林煦來問的時候,問得挺隱晦的,只是林煦的心思一直也沒太藏著,所以儘管隱晦,程恪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江予奪的回答程恪是猜的,以林煦在他面前的表現,這樣的疑問肯定會先問江予奪,在江予奪那兒如果能得到答案,林煦絕對不會再來問他。

  林煦之所以會來問他,說明江予奪給了他一個含糊不清模棱兩可的回答。

  不過程恪是回答完「不是」之後才慢慢回過勁來,發現江予奪的答案有些讓人浮想聯翩想入非非。

  以他之前對江予奪聞同色變做到不噁心他還是因為把他當朋友了的印象,江予奪對林煦類似的問題應該是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就直接否認,說不定還會有些不爽,比如明明不是漂亮的小可愛為什麼還會覺得他是程恪男朋友之類的。

  但他的回答明顯不是,不僅不是,還給林煦留出了足夠的想像空間,說得誇張點兒,都能算是暗示了。

  程恪不得不刷新了一下對江予奪的判斷。

  江予奪對他回答「不是」的反應也挺奇特的,沒有鬆一口氣,也沒有大罵林煦是個傻逼還真跑去問,而是……尷尬。

  程恪很多時候不是個敏感的人,特別在江予奪面前,他經常感覺自己是個木頭人,但就這種曖昧隱晦的情緒,他卻非常敏感。

  畢竟從他知道自己性向的那天起,他就在這種氛圍裡泡著了。

  哪怕他不介意被任何人知道,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樣,他總能碰到那些隱晦的試探和若即若離的接近,對於這種情緒,他雖然遲鈍並且懶得費神琢磨,卻也比很多人都要敏感。

  起碼比江予奪要敏感得多。

  眼下震驚而尷尬的江予奪,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又為什麼要那麼說。

  「隨便你。」江予奪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說了一句。

  「我已經說完了,」程恪說,「不過如果你對我的回答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可以再跟林煦修正一下。」

  「修正什麼?」江予奪問。

  「告訴他其實你就是……」程恪看了一眼司機,壓低聲音,「我男朋友。」

  江予奪的眼睛又瞪圓了。

  「需要嗎?」程恪問。

  「我其實,」江予奪很艱難地擠出了三個字之後就沒了聲音,轉頭看著窗外,好半天才又轉回頭來在他耳邊小聲說,「我也沒那個意思,我就是……想讓林煦離你遠點兒。」

  「為什麼?」程恪輕聲問。

  是啊為什麼!

  江予奪咬了咬嘴唇。

  因為他對林煦不放心,覺得林煦有目的,覺得林煦還有疑點,但這些他都不能讓程恪知道,他在程恪面前必須也只能是一個「正常人」。

  他不知道什麼樣的回答才會顯得正常,畢竟這麼多年,他從來都是有話直說,不想直說的就不說。

  「我就是不怎麼喜歡他。」江予奪最後選了一個在他自己看來非常幼稚的答案。

  「……哦。」程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又問了一句,「沒了?」

  「沒了,」江予奪說,「還要有什麼?我不喜歡的人我就是這個態度。」

  程恪笑了笑,沒有說話,這笑容也看不出來他對自己這個理由是不是滿意。

  江予奪在這方面沒什麼經驗,他長這麼大還沒有為編個藉口這麼緊張的,他就沒碰到過需要這種經驗的事。

  「我就覺得他是不是想追你,」江予奪想想又補充了一下,「才認識多久啊,也沒見過幾次……」

  「四次吧,」程恪說,「算上今天。」

  「對啊,」江予奪說,「也太不靠譜了,還是讓他……斷了這個念頭吧。」

  「嗯,有道理,」程恪點了點頭,「那我就這麼跟他說吧,你是我男朋友。」

  程恪說這句話的時候沒太收著聲音,前面的司機估計是聽到了,有些吃驚地偏了偏頭。

  「看路。」江予奪沉著聲音沖司機後腦勺說了一句。

  司機的腦袋立馬擺正了看著前方。

  然後江予奪才回到了震驚的情緒裡,猛地轉過了頭看著程恪。

  但程恪已經轉開了著,靠著車窗玻璃看著窗外了,他的震驚一下落了空,只好自己又收了回來。

  這下好了。

  牛逼了。

  生生給自己弄出來一個男朋友。

  而且程恪心裡不定怎麼想呢……程恪平時看著大大咧咧的,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但那天他問出來的那些問題,卻準得很。

  車在商場門口停下,江予奪先下了車,然後轉過身伸出了手。

  「我下得去。」程恪一邊往車門邊挪一邊說。

  江予奪沒說話,直接抓著他的左手一拉,半架半拖地把他拽出了車外。

  「操!」程恪被他拽得連滾帶爬的有些狼狽,「你拉貨呢?」

  「司機老看我們。」江予奪皺著眉。

  「他看就看唄,」程恪說,「你還能不讓人家看了啊。」

  「不舒服。」江予奪說。

  程恪嘆了口氣:「我那句話是說得有點兒大聲了,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他認為你是同性戀,又怎麼樣,到頂了回去跟朋友說今天拉了倆同性戀,轉頭你長什麼樣他都不記得了。」

  「是麼。」江予奪看著他。

  「你看,」程恪隨手往商場裡出來的人群裡指了一下,「那個男的,拎個提袋的,他是同性戀。」

  江予奪往那邊掃了一眼。

  程恪抬手扳著他下巴把他的臉轉了回來:「好了,數十個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江予奪一臉莫名其妙地從一數到了十,「數數幹嘛?」

  「現在我問你,」程恪說,「那人長什麼樣?」

  江予奪沒說話。

  「是不是不記得了?」程恪說。

  江予奪看著他,過了幾秒鐘之後才說了一句:「記得。」

  「……放屁!」程恪有些無語,「就看一眼你記得個屁。」

  「我看過半眼的人就能記得。」江予奪說。

  「吹吧。」程恪對於自己的心靈機湯現場教學被江予奪攪黃了非常不爽。

  江予奪突然抓著他胳膊就往回走。

  「去哪兒?」程恪看著離自己一步步遠去的商場大門。

  江予奪沒回答他,拉著他直接過了街,然後又往前走了一段,再往前一指:「就是他。」

  「什麼?」程恪沒明白。

  「剛你說同性戀的那個人就是他,」江予奪指著前面一個男的,「他鼻子有點兒歪,往左歪,可能小時候摔過……」

  「你他媽……」程恪瞪著前面的那個男人的背影,「你就看一個後腦勺你知道他鼻子是歪……」

  「哎!」江予奪突然吼了一聲。

  程恪被他嚇得一激靈,沒等回過神,四周的人都看了過來,前面的那個男人也轉過了頭。

  你大爺!

  鼻子真的有點兒往左歪!

  操了!

  程恪吃驚完了之後才猛地想起自己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在大街上因為莫名其妙地吼叫被人圍觀的。

  「走走走走走!」他壓低聲音,「我他媽服了你了!」

  江予奪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往回走。

  走了兩步之後,程恪突然頓了一下:「那人手裡沒有手提袋!不是那個人!」

  「有,」江予奪說,「他們有四個人,手提袋給了另一個男的,那人拿著往旁邊……」

  江予奪一邊說一邊往旁邊的一條路看過去:「那邊是停車場,你跟我過去……」

  「不了!不不!不用了!不了!」程恪趕緊拉住他往商場那邊拽,「謝謝你的表演,非常精彩,我現在完全相信了,一點兒都不懷疑。」

  「我還知道袋子是什麼牌子。」江予奪說。

  「閉嘴!」程恪說。

  江予奪馬上閉了嘴,不再說話。

  程恪滿腦子都塞滿了暈菜,一直走回了商場門口,他才找到了他讓江予奪看那個男人的原因。

  每次江予奪都能用各種神奇的腦回路讓話題離題千里馬難追……

  「我剛跟你說那個人的意思,」程恪嘆了口氣,「不是在考驗你的觀察能力。」

  「我知道。」江予奪說。

  「你知道什麼?」程恪斜了他一眼。

  「你是想證明那個司機過一會兒就不會記得我們了。」江予奪說。

  「對,」程恪鬆了口氣,「很多事都是這樣,好事,壞事,痛苦的事,難堪的事,所有的事,其實能記得的只有自己,別人記不住的,無論多大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再記得。」

  江予奪停了下來,轉頭看著他:「是麼。」

  「差不多吧,」程恪說,「你每天手機看新聞,那麼多的新聞,爆炸的新奇的,你能記多久,上星期我還給一個新聞裡說生病的孩子捐了錢,但現在我已經不記得那個孩子叫什麼了。」

  「像你這樣的人很多,對嗎?」江予奪說。

  「挺多的吧。」程恪說。

  「是啊,」江予奪往四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看了一圈,「這麼多人,是好是壞,以前有過什麼痛,現在碰到什麼事,以後會不會好起來,除了自己,不會再有別人知道,是吧?」

  「你這麼說也有點兒極端……」程恪感覺他這個話裡有些消極,想再找補著討論一下的時候,江予奪已經轉身往電梯那邊走過去了。

  「你要買什麼?」江予奪轉頭問。

  「不知道,」程恪說,「酒啊,人參禮盒啊什麼的。」

  「人參?」江予奪愣了愣,「你要打算這麼花錢的話,你不如打個紅包給陳慶他媽了,要不你買完了她還得拎回來退了,退不掉的就找小賣部的人賣掉……」

  「這是什麼操作?」程恪非常吃驚。

  「過年期間變現的操作啊,」江予奪說,「盧茜也收這些東西,然後轉手,你要真送了這樣的東西,可能陳慶他媽會找我幫忙賣了。」

  程恪想想覺得挺逗的,笑了半天:「我還真沒想到這樣。」

  「你家過年收一堆東西,用不上吃不了的怎麼處理?」江予奪問。

  「有些我媽會扔了吧,有些家裡阿姨喜歡的就給阿姨了。」程恪說。

  「阿姨也有可能就賣了。」江予奪說。

  「……滾蛋。」程恪又笑了起來。

  「人間好玩吧?」江予奪嘖了一聲,「小精靈。」

  「滾滾滾。」程恪轉身上了電梯。

  直接打個紅包其實不太禮貌,對方是從來沒見過面的長輩,就算塞個紅包,也不知道要塞多大的,程恪還是覺得買東西合適。

  「那我給你出個主意吧,」江予奪說,「買一套那種特別可愛的什麼貓啊狗啊小熊的那種帽子圍巾手套。」

  「什麼?」程恪看著他。

  「陳慶他媽媽特別喜歡,之前就想買來著,他爸不讓。」江予奪說。

  「不是,換誰都得不讓啊,多大年紀了啊?」程恪說。

  「開心就好啊,」江予奪說,「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那麼多,想要又能得到的東西就買了吧。」

  程恪看著他,覺得這個話說得非常有道理。

  「行吧,就買個三件套的。」程恪點點頭。

  到陳慶家的時候,不知道誰家正在放鞭炮,從六樓一直掛到一樓,從天到地炸得一片暈頭轉向。

  陳慶從樓道里跑出來,跑到眼前了程恪才看清了他是誰。

  「走走走,」陳慶衝他們招手,「我一直在窗檯上趴著看呢,一看你們下車,我就下來了。」

  「這麼隆重。」程恪說。

  「那肯定啊,」陳慶笑著說,「再怎麼說,這是三哥第一次帶人上我家認門來,我特別興奮,老覺得跟誰家媳婦兒見公婆似的……」

  「你他媽!」江予奪一巴掌扇在他後背上,「想長輩兒是吧!」

  程恪覺得情急之下江予奪的重點大概是抓歪了。

  「不是,」陳慶搓著胳膊,「你自己也看看你倆,衣服都換著穿的,下車的時候我都看愣了,你倆要真說是小兩口見家長……」

  「滾!」江予奪吼了一嗓子,估計這回重點抓住了,「上樓!」

  陳慶一溜煙往樓上竄著去了,江予奪回頭:「他家在七樓,沒有電梯,你沒有問題吧?」

  「……怎麼,我有問題你背我上去嗎?」程恪問。

  「我就是問問。」江予奪轉身往上走了。

  程恪跟在他後頭,有點兒想笑。

  陳慶的父母很熱情,應該是嚴父慈母型組合,但陳爸爸的嚴父明顯有些嚴得不太是地方,進門就劈頭蓋臉對著陳慶一通罵,說他下樓的時候沒關門,罵了能有一分鐘之後,才轉頭看到了還站在門口的江予奪和程恪。

  「哎!進來!站那兒幹嘛!」陳爸爸趕緊招手。

  「站那兒看你罵人啊。」陳媽媽說。

  「老三就不用看了吧,看多少回了。」陳爸爸說。

  「我朋友,程恪。」江予奪進了門,介紹了一下身後的程恪。

  「叔叔阿姨過年好。」程恪打了個招呼。

  「過年好過年好,」陳媽媽說,「老三這個朋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啊,跟慶兒他們不是一塊兒玩的吧?」

  「也一塊兒玩,有什麼不能一塊兒玩的,」陳慶非常不服氣,「也沒準兒我們不樂意帶他玩呢?」

  程恪笑了笑。

  這是程恪第一次在自己家和親戚家之外的地方過元宵,不過這一整個年他都過得很別緻,今天這樣也就沒什麼可感慨的了,應該還能算是好的,起碼是在家裡,有人在廚房裡忙活了一桌菜,還能跟一幫人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喝酒。

  哪怕陳慶家的氣氛他並不是特別適應,也還是覺得挺好。

  陳爸爸是個粗人,江予奪沒有說錯,是真的很粗俗,張嘴閉嘴都帶著各種器官和露骨黃段子,陳媽媽也差不多,但是脾氣要好不少,特別是收到程恪送的那套帽子圍巾手套之後,一個晚上都樂呵呵的。

  「陳慶說你是個大少爺,」陳爸爸把酒杯伸了過來,「我看著也像,你看我們這一片兒,你這樣的特別扎眼,一看就不是我們這兒的人。」

  程恪拿起杯子,笑著沒說話。

  「我兒子能認識你這麼一個少爺,大概是踩了屎,」陳爸爸往他杯子上磕了一下,「這個屎……」

  陳慶在旁邊清了清嗓子。

  「怎麼你要吃啊?」陳爸爸轉頭瞪著他。

  「這吃飯呢,你說這個,」陳慶說,「你讓人積……恪哥還吃不吃了?」

  「這都吃完了!這叫結束酒!懂麼!」陳爸爸繼續瞪著他。

  「叔叔阿姨身體健康。」程恪笑著往他杯子上輕輕磕了一下,仰頭把酒喝了。

  陳爸爸也一仰頭把酒喝了。

  吃完飯,江予奪也沒在陳慶家多呆,他家晚上要招待麻友,飯桌一收拾走,陳媽媽就把麻將桌給擺上了。

  「我們走了,」江予奪說,「去看燈。」

  「我也去。」陳慶馬上站了起來。

  「你幫著打打下手,」陳媽媽說,「跑個腿兒什麼的,你看什麼燈,從小到大你也沒看過兩回,那兒有個檯燈你抱著看吧。」

  「操。」陳慶很鬱悶地又坐下了。

  「你看我朋友圈,」程恪說,「我一會兒拍了燈就發。」

  「行吧,你們開車去吧,這會兒肯定打不著車了,」陳慶扔了鑰匙過來,「錄點兒小視頻,聽說今年規模比往年大呢。」

  「好。」程恪點頭。

  從陳慶家出來,回到炮聲震天煙霧繚繞的大街上,程恪鬆了口氣,看了看手裡的鑰匙:「今天這什麼車啊?」

  「陳慶自己的車。」江予奪說。

  「陳慶自己還有車?」程恪頓時震驚了,趕緊又看了看手裡的車鑰匙,「不會是個電瓶車吧?」

  「就那種兩門小車,油電兩用的,」江予奪說,「不到四萬塊吧,他媽給他買的。」

  「哦。」程恪試著按了一下遙控,離他們五米的地方有個車叫了一下,他走過去看清車子之後一下樂了,「這車咱倆能塞得下嗎?」

  「能啊,裡頭挺大的,」江予奪說,「陳慶要跟著去,還能塞後備廂裡。」

  「還有後備廂?」程恪立刻轉到車後頭,試著開了一下,居然打開了,兩個座椅後頭有大約二十釐米的空隙,「這個就是後備廂?」

  「對。」江予奪點點頭,把外套脫下來捲了卷,放到了空隙裡,「你看,還能放衣服。」

  程恪看了看衣服,沒忍住樂了,靠在車後頭一通笑:「哎,還真是……來,幫我脫一下衣服,我也放……」

  這話說出來之後就覺得有點兒彆扭,不過一般來說也只有他自己會彆扭,他看了一眼江予奪。

  江予奪沒說話,幫他把外套脫了下來,捲好了放進了後備廂裡。

  這狀態程恪一看就知道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覺得不對勁了。

  江予奪的直男思維大概已經因為那句男朋友而有了一些變化,平時完全不會在意的一句話,現在居然也能讓他跟著尷尬了。

  程恪嘆了口氣,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坐在了副駕上。

  今天晚上廣場那邊有個燈會,開場是焰火表演,他們開著有後備廂的雙門小車趕到的時候,焰火表演已經開始了,遠遠地能看到高樓那邊有衝天而起炸開的一朵朵金色的花。

  「在這兒先看一會兒?前面這會兒得堵車了吧,」程恪說,「現在這個角度好像還不錯。」

  「往前面一個路口能看得清楚點兒,」江予奪開著車繼續往前,過了這條街之後停了下來,「就這兒。」

  「嗯。」程恪從車窗看出去,這個角度能看得挺全了,下面的小焰火也都能看清。

  陳慶的小車在這種時候就體現出了絕對的優勢,江予奪硬是把車擠進了路邊兩輛車的中間。

  「怎麼樣。」他愉快地點了根菸叼著,把車窗打開了一半,再往椅背上一靠。

  「舒服。」程恪也點了根菸。

  「你喜歡看焰火嗎?」江予奪問。

  「挺喜歡的,」程恪說,「不過我喜歡看純色的,銀的,金色的,特別有質感。」

  「我什麼樣的都喜歡,」江予奪說,「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都驚呆了,有這麼漂亮的東西,特別亮,亮得都看不清黑天了。」

  「你第一次看到焰火是什麼時候啊?」程恪笑著問。

  「從我爸爸媽媽房子裡出來,」江予奪說,「有人帶我們去比賽,正好路過,有一個大樓頂上,有人在放焰火,就幾顆。」

  程恪的笑容僵住了,抽了口煙之後才問了一句:「什麼比賽?」

  江予奪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突然爆發的預兆,看上去很平靜,像是在回憶。

  過了一會兒他才轉過臉,看著程恪:「你知道熬鷹嗎?」

  第56

  江予奪這平靜得跟閒聊沒什麼兩樣的一句話,讓程恪愣了好半天。

  熬鷹?

  他當然知道熬鷹,挺小的時候還看過熬鷹的紀錄片,還有不少的文章,具體的細節已經記不太清了,但大致是怎麼回事他還是知道的。

  為了磨掉鷹的野性,矇住雙眼,站在一根一碰就晃的繩子上,不給吃喝,不讓睡覺,最後鷹快撐不住的時候,主人給點兒水給塊肉,從此鷹就聽話了。

  程恪記得當時那個紀錄片裡,主人帶著鷹去獵兔子,鷹飛向天空久久盤旋,主人不斷吹哨,它也不肯回到主人胳膊上。

  哪怕是被「熬」出來的鷹,也有可能在某一次打獵過程中一去不回。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腦子裡全想的都是,快飛走快飛走,千萬不要回來了……但最後那隻鷹是回來了還是飛走了,他已經不記得了。

  希望飛走了吧,再也不回來了。

  程恪把腦子裡相關的內容都過了一遍,也不知道這些跟江予奪有什麼關係,或者說,他不敢去想這些會跟江予奪有什麼關係。

  只能沉默著等江予奪說下去。

  「我爸爸,玩過鷹,」江予奪叼著煙,手裡拿著打火機,一下下打著了又滅掉,在指間翻轉著,「他最喜歡跟我們說熬鷹的事,說熬鷹熬的不僅僅是鷹,也熬人,對主人也是一種挑戰,人與鷹之間意志力的戰鬥。」

  「戰鬥個屁,他也不吃不喝嗎,」程恪皺了皺,「強迫對方戰鬥的戰鬥算個屁的戰鬥。」

  「後來不讓玩鷹了,他就沒玩了,」江予奪把打火機拋起來,打火機落回他掌心的時候一下握緊了,「他說我們不是鷹,沒有野性,我們是小狗而已,打幾頓就乖了,沒有挑戰性。」

  程恪猛地一下轉過了頭,看著江予奪。

  「但他說那套規矩是有用的,」江予奪看著自己握緊的手,「黑暗,飢餓,寒冷,沒有睡眠……」

  「這有什麼意義嗎?」程恪感覺到了恐懼和憤怒。

  「他說這些都不怕了,我們就什麼都不怕了,」江予奪說,「沒有恐懼就所向無敵。」

  「放屁!」程恪提高了聲音,「這些恐懼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

  「是,」江予奪轉過頭看著他,笑了笑,「一輩子,都活在恐懼裡,我們沒有誰所向無敵,我害怕,我什麼都怕。」

  「我能先問一句嗎?」程恪皺著眉。

  「嗯。」江予奪應著。

  「你那什麼爸爸媽媽,被槍斃了麼?」程恪問。

  「不知道,」江予奪說,「他們被抓住了。」

  程恪鬆了口氣,但江予奪這短短的幾句話裡包含著的巨大痛苦和驚恐讓他沒辦法平靜下來。

  「他這樣對你,你們,是為了什麼?」程恪咬著牙問。

  「我們每天訓練,有比賽的時候就去比賽,」江予奪說,「和別的小狗,或者我們自己。」

  「誰看?」程恪問。

  「不知道,我看不到人,四周都是黑的。」江予奪說。

  「別的孩子呢?」程恪又問。

  「不知道,都分開了,我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江予奪說,「他們也不知道我在哪裡,現在是誰。」

  「那你……」程恪猶豫了一會兒,「是怎麼到這裡的?」

  「坐大巴車,一輛一輛,上車下車,坐了很久。」江予奪說。

  「你一個人嗎?他們都被抓了,會有人管你們吧,都是小孩兒,警察也不可能不管啊。」程恪說。

  提到警察兩個字的時候,江予奪的手一下收緊了,指節蒼白,他輕聲說:「不能再害人了。」

  「什麼?」程恪愣了愣。

  「怎麼樣?」江予奪看著他笑了笑。

  「什麼怎麼樣?」程恪有些緊張。

  「你想知道的,我小時候的事。」江予奪說。

  程恪沒有說話。

  「我出去一下。」江予奪說完沒等他回答,就打開車門下了車,站到了車頭前的人行道邊上。

  程恪沒有跟著下去,坐在車裡看著他。

  江予奪沒有穿外套,就那麼只穿了一件T恤站在風裡。

  但他看上去完全放鬆,身上沒有因為寒冷而僵硬,沒有所有一般人在這種溫度裡會有的聳肩,縮脖子,他甚至還點了根菸。

  程恪想起來自己當初在這樣的風裡把一個打火機都快按成神經病了也沒能點著一根菸,在大風裡點煙也算是江予奪的神奇技能嗎?

  程恪點了根菸叼著,看著同樣在風裡叼著煙的江予奪。

  再也不會問了。

  再也不會去好奇了。

  江予奪的那些過去他都不想再聽了。

  哪怕是江予奪只用了最簡單,最平靜,像是說別人的故事一樣的語氣,他還是不能接受。

  他以前跟劉天成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也聽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法,被這幫人以輕鬆和平常的方式說出來,這些完全沒有根據的東西,他一般聽聽就過了,他不關心那些藏在沒有人能看到的角落裡或真或假或是為吹牛逼而存在的獵奇事件。

  但江予奪剛才說的那些,讓他一直冷到了骨頭裡,車上開著暖氣,他坐在這裡還是能感覺到絕望。

  是的,比起恐懼和憤怒,更多的是絕望。

  江予奪現在已經不再身處於那個讓他絕望的地方,算起來他離開那裡,應該有十年了,他回到了真實的世界裡,回到了可以隨便睡覺,可以隨意吃飯喝水的世界裡。

  但看到他站在風裡叼著煙的樣子,程恪卻並沒有感覺到他的輕鬆。

  他身上的那些印記,那些經歷,並沒有離開,他呼吸著這個世界的空氣,卻不一定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真實。

  兩根菸抽完,程恪打開了車門,回手從後備廂裡拿了江予奪和他的外套下了車。

  那邊的焰火還在不斷躍向夜空,一片片閃著各種形狀的光芒,消失之後視界裡還會有那些光亮的殘影。

  幾個巨大的環形焰火同時在夜空中騰起,四周瞬間被照亮,身邊有人發出了歡呼聲。

  程恪看著焰火,走到了江予奪身邊。

  「穿上衣服。」他哆裡哆嗦地把衣服遞了過去。

  「我不冷……」江予奪轉過臉,看到他也只穿了一件羊毛衫的時候皺了皺眉,先拿了外套幫著他穿上了。

  「你不冷也穿上吧,」程恪說,「我看著冷。」

  「嗯。」江予奪接過外套穿上了,還把拉鏈也拉到了頭。

  「看焰火啊,」程恪仰頭看向他身後,「應該差不多結束了,這會兒都是很大的焰火了。」

  「我……有點兒害怕。」江予奪說。

  「害怕什麼?」程恪單手扳了扳他的肩,跟他面對面站著,輕聲問。

  「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江予奪擰著眉,「你不應該知道這些。」

  「沒關係,」程恪說,「我會忘掉的,我不會記得的。」

  「可是我記得。」江予奪說。

  程恪沒有說話,盯著他的臉。

  江予奪背對著光,但焰火騰空時的光芒還是能照亮他的側臉,程恪能看到他眼角小小的亮點,還有微微顫動著的睫毛。

  「說過的都會忘掉的,」程恪抬起左手摟住了江予的肩,貼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姥姥跟我說,秘密說出來,就會被風吹走了。」

  「我記得。」江予奪輕輕靠著他,低頭把下巴擱在他肩上,「我記得好多,我一直以為我沒記得這麼多。」

  程恪沒再說話,他不會安慰人,更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在這種狀態下的江予奪。

  他只能在江予奪背上一下下輕拍著。

  「我記得我殺了很多小動物,」江予奪說,「我們抓回來的流浪貓,還有流浪狗。」

  程恪手抖了一下,繼續輕拍著。

  他突然明白了當初為什麼江予奪為了垃圾桶裡的一隻小貓跟他大打出手。

  「我很喜歡喵,」江予奪說,「但是我有時候也會害怕它,我什麼都怕,我怕灰濛蒙,我還怕黑……」

  「你怕小精靈嗎?」程恪問。

  江予奪頓了頓,輕聲笑了起來:「是廢物小精靈嗎?」

  「嗯。」程恪點點頭。

  「不怕。」江予奪說。

  「那就行了,」程恪拍拍他後腦勺,「我們去看燈。」

  「好。」江予奪應著。

  程恪側過頭,猶豫了一下,大概兩秒,然後他在江予奪耳垂上親了一下,再用唇咬著他的耳垂輕輕一拉。

  「很Q彈。」他說。

  去你媽的說的這是什麼鬼?

  江予奪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開始笑,笑得都咳嗽了。

  「上車。」程恪推開他,轉身往車上走。

  「我發現你有時候挺傻逼的。」江予奪在他身後說。

  「你,」程恪轉過身指了指他,「說話注意點兒用詞,信不信我現在過去跟你打一架。」

  「不是我說,」江予奪走過來脫了外套往車後頭胡亂一塞,坐到了駕駛座上,「就你這樣少一條胳膊的,我讓你四條腿都能打得過。」

  「你上哪兒再湊兩條?」程恪笑了起來,坐進了車裡。

  「陳慶的。」江予奪一本正經地說。

  「對了,趕緊過去,」程恪拿出手機,「我答應了他拍燈給他看呢。」

  手機上還真有XX汽車美容小陳139XXXXXXXX發過來的消息。

  ——大哥!燈呢!

  程恪把手機伸出車窗外對著路燈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發了過去。

  兩秒鐘之後,XX汽車美容小陳139XXXXXXXX回了一條消息過來。

  ——你倆到底去沒去看燈!

  程恪笑了笑。

  ——剛在路邊看焰火,現在過去看燈了,等著

  ——焰火呢?拍了沒?我在家這邊只能看到一個焰火尖尖

  ——沒拍

  ——你有什麼用?看焰火不拍你看個屁呢

  程恪沒再回消息過去。

  焰火他也沒看全,從江予奪開始說那些事,他就感覺自己什麼都沒看到了。

  他用餘光掃了一眼正開著車往廣場那邊去的江予奪,看上去挺平靜的,不像之前提過那些事的時候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

  程恪不知道這是因為去見了心理醫生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他倆現在坐在車裡,看上去心情都挺不錯的樣子,但程恪知道,自己恐怕這一晚上都只能強顏歡笑。

  在聽到這些東西之後,他不知道自己能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看燈。

  江予奪比他強點兒,也許是因為這些事在他記憶裡已經反反覆覆很多年,在廣場附近的停車場跟另一輛同樣大小的雙門小車一塊兒拼了個車位之後,江予奪下車的時候看上去挺興奮的。

  「這車就這點好了,好停車。」另一個雙門小車的車主下來,看上去也很愉快。

  「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看了一眼在停車位上並排橫著的兩輛小車,又覺得心情稍微揚起來一些,有點兒想笑。

  「一會兒看完燈,叫陳慶還有我那幫小兄弟出來吃宵夜,」江予奪湊到他耳邊說,「你想去嗎?」

  「吃什麼?」程恪問。

  「燒烤啊,我們湊一塊兒就是吃燒烤,傳統節目,從來不創新。」江予奪說。

  「好。」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笑了笑,往前面一大片亮光指了指:「就那兒了吧。」

  「真多啊。」程恪看了看,從廣場一直到四周的街道,全都是各式各樣顏色不同的燈,有大有小,遠遠地看過去都不清是些什麼,只覺得一大片燈海。

  「以前來看過嗎?」江予奪問。

  「沒,」程恪說,「我很少湊這種熱鬧。」

  「我給你買個燈吧,」江予奪說,「你也給我買一個,我以前跟陳慶來玩過,就是這麼送的。」

  「你跟陳慶……」程恪嘖了一聲,「我要不是知道你倆的關係,肯定得以為你們是一對兒。」

  「你不會是,」江予奪轉過頭看著他,「是……」

  「放心我不至於吃陳慶的醋,你倆躺床上摟一塊兒我都不會有什麼想法。」程恪說。

  「操你大爺,」江予奪狠狠搓著胳膊,「你快別說這些,我怕我晚上見著陳慶想打他。」

  「我不說這些你也老打他,」程恪嘆了口氣,「陳慶也不容易。」

  廣場上人很多,從離燈一兩百米的地方就開始全都是人了。

  程恪拿著手機對著各種燈一通拍,因為只有一隻手,他也顧不上取景對焦什麼的了,反正框上了就拍。

  動物燈,花燈,食物燈,抽象燈……無論什麼燈,跟前兒都有一堆人,相互視其他人如無物,也不介意鏡頭裡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堆往不同方向擺著POSE的人。

  「你幫我拍一張吧。」江予奪說。

  「好,」程恪點點頭,江予奪的這個要求讓他有些意外,「在哪兒拍?」

  「那個大貓燈。」江予奪說,「是不是有點兒像喵。」

  「喵是灰白貓,這是個橘貓……」程恪看著他,「你對得起喵嗎,養了這麼久不知道它什麼毛色?」

  「我是說神態!」江予奪說。

  程恪又看了一眼那個大橘貓燈,說實話,做得挺難看的,別說神態了,也就江予奪說了那是個貓,他才看出來那不是個熊。

  「你過去吧,」程恪舉起手機,橘熊跟前兒一堆人,他都不知道江予奪過去了能站在哪兒,「你……」

  他正想給江予奪安排一下站位,江予奪已經走進了鏡頭裡,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頭,然後把外套拉鏈一拉,雙手往兩邊一伸,腿也跟著打開,擺了個大字。

  雖然這個姿勢蠢到了極致,但不得不說,他這大字一擺,後面的人就都只剩了點兒邊角料了。

  「喵嗚!」江予奪吼了一聲。

  程恪按下了快門,拍下了一張江予奪表情為大寫O的照片。

  「我看看。」江予奪快步走了過來。

  程恪有些不忍心:「要不再拍一張吧。」

  「沒事兒,有我就行,」江予奪拿過了他的手機,「我就要那麼個意……這他媽是我嗎?」

  「不然呢。」程恪說。

  「你為什麼能把我拍成一個傻逼?」江予奪瞪著他,「我以為你好歹一個藝術家,水平怎麼也能比陳慶強點兒吧!」

  「你他媽喵嗚個屁呢!」程恪也瞪著他,「你再喵嗚一個你還他媽得是個傻逼!」

  「行吧,」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再來一張。」

  他又轉身站了過去,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再次擺了個大字,跟前兒就是幾個舉著手機的人。

  「這人怎麼又來了啊!」一個正要拍照的大姐很不高興地喊了一聲。

  「我都又來了你怎麼沒走啊?」江予奪看著她。

  大姐斜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江予奪轉過頭看著程恪這邊:「快!我不喵了!你直接拍!」

  程恪看著鏡頭裡的江予奪,無論是拍照的姿勢還是表情,都能看得出來,江予奪長這麼大,估計正經拍照不超過十張,還得算上證件照。

  挺帥挺有范兒的一個人,正經拍照的時候比無意間入鏡的時候要傻了能有三千多倍。

  程恪按下快片,定格了江予奪的一臉傻笑。

  「不是,」江予奪拿過手機看了一眼,「我……我他媽是不是對自己長什麼樣子認識得不夠全面?」

  「你是對到底要怎麼拍照認識得不夠全面,」程恪說,「應該說是一無所知。」

  「那你給我示範一個。」江予奪看了看四周,突然興奮地往右一指,「我操!那就是為你準備的啊!」

  「什……」程恪順著他指的方向轉過頭,看清之後罵了一句,「滾!」

  右邊離他們十多米的地方有一個精靈造型的燈,跟那個橘熊燈一樣看上去有些不知所云,但好歹從尖耳朵上看出來它想說自己是個精靈。

  「快去。」江予奪推了他一把,「小精靈快去找你的小夥伴。」

  「你就說你是不是找抽?」程恪看著他。

  「快,」江予奪笑了起來,「我看看你是怎麼拍照的。」

  程恪有些無奈地拉了拉外套,捧著自己的右胳膊走了過去,站到了「小夥伴」的旁邊,他看了一下四周的光源,調整了一下自己臉的朝向,湊合著選了個側光。

  江予奪舉著手機:「拍了啊!一二三!」

  這一二三數得程恪差點兒都沒聽清,臉上也沒來得及有任何表情,江予奪就已經拍完了,並且衝他揮手:「帥!再來一張!」

  「……你數慢點兒,你那個速度不如不數了呢。」程恪說。

  「好。」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夥伴」以及小夥伴旁邊站著的幾個小姑娘,往旁邊錯了錯,打算讓江予奪拍個小夥伴的側面。

  「拍了啊!不數了!」江予奪說。

  程恪笑了一下。

  「好了!」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正要過去看看照片的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小姑娘:「這位帥哥。」

  程恪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能合個影嗎?」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行。」程恪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這種事兒他碰得不少,以前表演完了也能碰上想合影的小姑娘。

  「謝謝。」小姑娘趕緊站到了他身邊,衝前面指了指,「我朋友在那兒。」

  程恪往那邊笑了笑,兩秒鐘之後,前面一個舉著手機的小姑娘揮了揮手:「好啦!」

  「謝謝帥哥!」小姑娘衝他笑了笑,跑到自己朋友那兒去了,倆人擠成一團地看著手機。

  程恪轉身走回江予奪面前,正想拿手機看的時候,發現江予奪一臉不爽地正看著那倆小姑娘。

  「怎麼了?」程恪問。

  「你還真是一點兒警惕性都沒有啊,」江予奪說,「誰要拉你拍照你就拍啊?」

  「倆小姑娘,也就高中生,」程恪嘆了口氣,「拍個照還能把我打一頓麼?」

  江予奪嘖了一聲,把手機遞給他:「我發現你拍照啊拍視頻啊是真的好看,你往那兒一站,基本也就看不到別人了。」

  「謝謝啊,」程恪笑了起來,「真捨得誇。」

  「要不……」江予奪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那邊的小姑娘,「叫她們幫咱倆也拍一張吧?」

  「嗯?」程恪笑著說,「你也不要警惕性了?」

  「那自拍。」江予奪很快改了主意,舉起了手機,伸手摟著他肩膀往裡收了收。

  程恪靠到了他身上,沒等看清手機裡他倆都什麼德性,江予奪已經按下了快門。

  「三哥,」程恪簡直無奈了,「我求求你了,咱能不能給點兒時間把表情整理一下啊?」

  「哦,那你說拍我就拍,」江予奪又舉起手機,「我沒那麼多事兒,還整理表情,是不是要疊好啊?」

  「閉嘴!」程恪說。

  江予奪沒再說話,跟他一塊兒往鏡頭那邊看著。

  程恪把頭往江予奪那邊偏了偏,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也往他這邊偏了偏:「是這樣嗎?」

  「嗯,」程恪應了一聲,「笑。」

  江予奪笑了一下,程恪的笑容剛展開,江予奪的笑容已經結束了,他忍不住吼了一聲:「保持!」

  江予奪愣了愣之後樂了:「操,我忘了。」

  這個笑容自然而帥氣,程恪迅速抬手在快門上點了一下。

  總算拍出了一張正常的江予奪,他拿過江予奪的手機看了看,把這張照片發到了自己手機上。

  第57

  程恪把照片存好,又把之前拍的一堆各種燈都發給了陳慶,本來想再發一份到朋友圈的,但仔細看了一遍之後又放棄了,平時他基本不發朋友圈,好容易發一次就這樣的質量,實在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邊有賣燈的了,」江予奪指了指前面,「去看看吧。」

  「嗯。」程恪跟著他往那邊走,想把手機收起來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一下,點進了朋友圈看了一眼。

  內容不多,基本都是吃飯喝酒的,然後就是陳慶,陳慶把他發過去的一堆照片一股腦都發在了朋友圈裡,連發三波九宮圖,還配了字,真熱鬧。

  程恪笑著給點了個贊。

  再往下的時候還是一組九宮格的圖,但是一眼過去就能看出來水平非常不錯,起碼構圖和色調都很不錯。

  這肯定不是陳慶的了,程恪看了一眼暱稱,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別玩手機了,」江予奪拉了拉他胳膊,「先看燈。」

  「程懌……」程恪看著江予奪,皺著眉往四周看了看。

  「哪兒?」江予奪愣了愣。

  「不知道,」程恪說,四周都是人,除了燈佔掉的地盤,別的空間都是人,他沒有江予奪那種看人的本事,這一眼過去,他連一張臉都沒看清,「他可能跟我爸媽一塊兒都在這兒。」

  「啊?」江予奪拿過他手機,「這些是他拍的嗎?」

  「嗯。」程恪點點頭,感覺心情一下就有些鬱悶,而且這種鬱悶就像是一把鉤子,一下把他蓋好的一層偽裝撕掉了,下面是好不容易才壓好的江予奪的那些過去。

  「十分鐘之前發的,應該是剛到,」江予奪看著照片,「要不應該會再發點兒焰火……你看這個鯉魚燈,我們過來的時候看到了。」

  「是麼?」程恪挺服氣。

  「我們去那邊吧,」江予奪拉著他往廣場對角線那邊走過去,「他們應該不會直接就往裡走,你媽肯定來了。」

  「你怎麼知道?」程恪問。

  「你看這個手,」江予奪指了指手機屏幕上放大了的照片,「這個大綠戒指,是你媽的手吧,上回我在你那兒見著她的時候就戴著呢。」

  程恪衝他抱了抱拳:「厲害。」

  說實話,他是真沒想到他的家人會來看花燈,往年都嫌人多太亂。

  「也不是專門要記這些,」江予奪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下,「這麼大呢,如果戴在陳慶他媽手上我肯定以為是塑料的。」

  程恪有些不爽的心情被他這句話逗得稍微緩過來一些:「去那邊吧,我給你買個燈。」

  他倆穿過人群,走到了廣場對角。

  這邊挺多賣花燈的,各種小燈還挺可愛,看著都比旁邊的大燈要精緻。

  買花燈的大多是小朋友和小姑娘,也有男的買,但基本都是買給孩子或者女朋友的。

  他們倆往燈跟前兒一站,看上去挺特別的。

  程恪並不介意,他偷偷看了看江予奪,江予奪看上去也挺鎮定,似乎並沒有覺察到兩個男人一塊兒挑花燈送給對方有什麼問題。

  哦,人家跟陳慶互相送過。

  程恪想像了一下江予奪和陳慶站這兒挑花燈的場景,頓時笑了起來。

  陳慶實在是個挺可愛的人,想找點兒醋吃吃,碰上他都吃不起來了,就想笑。

  「笑屁啊,」江予奪在旁邊說,「問你呢,這個小仙女好看嗎?」

  「小仙……」程恪轉過頭看到他手裡拎著的一個燈,是個挺Q的提著燈的古裝小人兒,「這什麼就小仙女了?」

  「沒有小精靈,」江予奪說,四周聲音挺嘈雜的,還有音樂聲,他吼得很大聲,「不過那兒有個小蜜蜂的,還有荷花什麼的,你喜歡哪個?」

  江予奪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旁邊的幾個人都看了過來,一個大姐還笑了起來。

  程恪嘆了口氣:「都行。」

  「那都要了,」江予奪轉頭沖老闆一抬下巴,「這個小仙女,還有那個蜜蜂……」

  「哎哎哎哎,」程恪一聽就急了,趕緊扒拉了他一下,「就小蜜蜂就行吧,小蜜蜂吧。」

  「小蜜蜂。」江予奪說。

  老闆把小蜜蜂燈拿過來遞給了他,他拿起來轉圈兒看了一遍:「嗯。」

  付了錢之後,他把小蜜蜂往程恪面前一杵:「給,送你的。」

  「謝謝。」程恪接過了小蜜蜂燈。

  「到你了。」江予奪說。

  「什……」程恪愣了愣。

  「買一個送我啊,」江予奪說,「我要那個狗子的。」

  「那個DOGE?」程恪問。

  「對。」江予奪點頭。

  「你不要個貓嗎?」程恪順嘴問了一句。

  「沒看到有……」江予奪轉頭又沖老闆吼了一嗓子,「老闆!有沒有貓燈!」

  「……就DOGE吧,」程恪嚇了一跳,旁邊的人再次目光聚焦,他壓低聲音,「狗啊貓啊都一樣。」

  江予奪大概這會兒才注意到旁邊的人,於是又沖老闆擺了擺手:「就那個狗算了,不要貓了。」

  交了錢之後,程恪把DOGE給了江予奪:「給,送你的。」

  「謝謝。」江予奪笑著接了過去。

  從目光中離開的時候,程恪鬆了口氣。

  走了幾步,他又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讓自己不太舒服。

  他看了江予奪一眼,江予奪拿著那個DOGE,心情挺不錯的樣子,時不時會拎起來看一眼。

  但他倆慢慢在賣燈的小攤前溜躂的時候,江予奪的目光更多的時候還是會在小攤上掛著的各式各樣的花燈上停留。

  程恪心裡的不舒服更明顯了。

  在看到一個攤子上有一隻黑白花貓燈的時候,他突然反應過來。

  也許是因為他的「教養」讓他在江予奪毫不在意地衝老闆提高聲音大聲吼的時候覺得有些尷尬。

  因為這份尷尬,他沒有再陪江予奪找到其實應該是最想要的貓燈。

  程恪並不覺得自己的尷尬有問題,但現在他卻覺得有些心疼。

  他拉了江予奪一把,指了指那個掛在一堆燈裡的貓燈:「那個是不是貓!」

  「是!」江予奪點了點頭。

  「我再給你買一個貓燈。」程恪走了過去。

  江予奪沒攔他,心情愉快地跟著他到了貓燈跟前兒:「這是個警長貓!比喵氣派多了。」

  「沒錯,」程恪笑了笑,沖老闆招了招手,「幫我把這個燈拿下來。」

  「好嘞。」老闆過來把貓燈取了下來,遞給了他。

  程恪檢查了一下,燈沒什麼問題,他給了錢,然後把貓燈給了江予奪:「來,這個也送給你。」

  「謝……」江予奪笑著接過燈,眼睛往他身後掃了一眼,話沒說完,但還是保持著笑容,「別回頭。」

  「怎麼?」程恪愣了愣,但他反應挺快,沒有像百分之八十聽到別回頭時都會先回頭的人那樣,他沒有回頭。

  「你弟,」江予奪收回了視線,看著手裡的貓燈,「還有你媽,還有一個年輕女的,就在你後面,五米。」

  程恪皺了皺眉,怎麼還有個女的?

  程懌身邊女孩兒不少,但從來沒有帶過誰回家,這回不僅帶回家了,還帶著跟老媽一塊兒逛燈會?

  「要相認嗎?」江予奪問。

  「操,」程恪笑了,「不相認了,程懌看到我們了嗎?」

  「看到我了,」江予奪說,「但他裝沒看到我,應該沒發現我看到他了。」

  「他什麼意思?」程恪擰著眉。

  「我覺得是想走過來一點兒,」江予奪說,「距離足夠近了,叫你一聲才聽聽得見,也沒時間裝沒聽見走開了。」

  「你心眼兒也不少啊,」程恪笑了笑,「想得這麼全面。」

  「我想別人不會這麼想,你弟就是這種人,」江予奪說,「你要不想相認的話我們現在就走。」

  「不,」程恪看著他,「不走,麻煩你配合一下。」

  「配合什麼?」江予奪問。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程恪轉過了身。

  程懌跟老媽就在離他們四五米的地方,正在看著燈,旁邊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個子很高,感覺踮個腳就能跟程懌一樣高了。

  程恪能感覺得到,程懌的餘光裡已經看到他轉身了,但卻並沒有轉頭,只是摟著著老媽的肩膀慢慢往前移動,一直老媽看到他,驚訝地喊了一聲「小恪」的時候,程懌才猛地轉過了頭。

  江予奪的判斷還是有偏差,程懌大概是想讓老媽自己看到他,他也就沒法說什麼故意不故意了。

  「媽。」程恪走過去,沖老媽笑了笑。

  「小恪你的手……」老媽第一眼就看向了他的手。

  「哥你手怎麼了?」程懌兩步跨到了他面前,有些吃驚地看著他手上的石膏,「嚴重嗎?」

  「沒事兒,馬上就要拆石膏了,」程恪說,「摔了一跤。」

  「阿彌陀佛,」老媽摸了摸石膏,「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可得好好休息,拆了石膏也先別用勁,知道嗎?」

  「嗯,知道,」程恪點點頭,換了話題,「你怎麼在這兒?」

  「他倆,」老媽回頭看了看程懌和那個姑娘,「非拉我來玩,吵得很。」

  「哥,」程懌沖那個姑娘偏了偏頭,「這是我女朋友,黎娜……來見見我哥,程恪。」

  「大哥過年好。」黎娜走了過來,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們……」程懌往他身後看了看,「逛燈會?」

  「嗯,」程恪回過頭,「江予奪,我男朋友。」

  說出這句話之前他有些猶豫,是不是需要跟江予奪先使個眼色,畢竟是江予奪是個直性子,有時候反應比陳慶還要別緻。

  但江予奪相當給面子,甚至連一瞬間的遲疑都沒有,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往前走了兩步,跟他並排站著之後沖老媽說了一句:「阿姨過年好。」

  「過年好,」老媽有些吃驚,眼神裡也有幾分不怎麼愉快,「上回不是說……是房東嗎?」

  「媽。」程懌湊到老媽耳邊壓低聲音,像是想要阻止她說下去。

  程恪覺得跟程懌一塊兒生活了這麼多年,也一直知道他很善於偽裝,但離開家之後才算是真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老媽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

  「老三是吧,我們也見過幾次了,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程懌看著江予奪,「聽米粒兒說……」

  「什麼米粒兒豆豆的,不認識。」江予奪簡單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可能不記得了……」程懌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因為他的態度而有什麼變化,依舊平和中帶著笑。

  「你不想叫名字的話就叫三哥,」江予奪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老三不是隨便叫的。」

  程懌的臉色終於沉了下去:「沒關係,叫什麼都行,以後估計也沒什麼機會叫。」

  「走吧,」程恪說,又看著老媽,「媽你慢慢逛著,我們先走了。」

  「你注意點兒身體。」老媽交待著。

  「嗯。」程恪點點頭。

  轉身要走的時候,程懌在後面叫住了他。

  程恪回過頭,程懌走到他面前,低聲說:「哥,我說真的,你要不然……還是回家吧。」

  「怎麼?」程恪看著他。

  「我有點兒擔心,」程懌看著他手上的石膏,「你說要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兒……」

  「他出過的最大的事兒就是從家裡被趕了出來,」江予奪說,「只要不回家,應該出不了什麼比這大的事兒了。」

  「你說話注意點兒。」程懌冷著臉。

  「我就這麼說話,」江予奪說,「不想聽剛才裝沒看到我的時候就應該把你媽一塊兒拉走。」

  程懌皺了皺眉,看著他:「江先生,能不能讓我跟我哥單獨說幾句話?」

  「你先把旁邊這些人都支走了的,」江予奪說,「要不你倆單獨不了。」

  程懌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程恪本來有些說不上來現在是什麼心情,他並不希望江予奪跟程懌有什麼衝突,但真衝突起來了他也沒想阻止,就覺得心裡有些煩亂。

  現在聽了江予奪這句話,再看到程懌的反應,他的心情瞬間明媚了很多,這種讓人無語的對繞彎子客氣話的直白理解,讓他想起當初跟江予奪的費力交流,頓時就有點兒忍不住想笑。

  大概是嘴角沒壓住的笑被程懌看到了,程懌看他的眼神都有些變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哥,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頭碰上事兒。」

  「我知道,」程恪笑著點頭,拍了拍江予奪,「走。」

  「哥……」程懌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被江予奪再一次打斷了。

  「你別操心了,」江予奪說,「有我在。」

  程恪沒有回頭,一直往前走,走到廣場邊緣,四周的花燈都開始變少了的地方時,他才突然笑出了聲。

  「笑個屁啊?」江予奪看著他。

  「你太可愛了,」程恪笑得不太停得下來,「其實玩心眼兒,你真不是程懌的對手。」

  「我為什麼要跟他玩心眼兒,」江予奪說,「我沒那個閒功夫。」

  「沒錯,」程恪笑著拍拍他的肩,「就只有你這種橫衝直撞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人留的才治得了他。」

  「開心了?」江予奪走到旁邊的垃圾桶邊兒上點了根菸,看了他一眼。

  「還可以吧,」程恪走過去,他一隻手拿著燈,一隻手打著石膏,實在騰不出手了,他沖江予奪抬了抬下巴,「給我點一根。」

  江予奪把自己嘴上叼著的那根菸遞到他嘴邊,程恪叼著抽了一口,江予奪又把煙拿了過去自己抽了一口。

  「你再點一根不行麼?」程恪問。

  「那我得伺候兩根菸了,」江予奪說,「你要不爽一會兒再續一根得了。」

  「主要是這場面不太雅觀,」程恪說,「大街上的。」

  「你事兒真他媽多,」江予奪瞪了他一眼,「抽就抽,不抽閉嘴,你就是因為太雅觀了才總跟你弟扯個沒完,你抽他一巴掌你看他還成天衝你假笑嗎。」

  程恪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也許吧。」

  「我沒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跟家裡人在一起什麼樣,」江予奪靠到旁邊一棵樹上,把煙遞到他嘴邊,「可能你想法跟我不一樣吧。」

  「當著我媽的面兒,」程恪抽了口煙,「我也不想弄得太下不來台,以後大概是真的不會有什麼來往了。」

  「沒事兒,」江予奪說,「你看我一個人,也沒家人,不一樣挺好的嗎?」

  「嗯。」程恪笑笑。

  江予奪猛抽了兩口之後把煙掐掉了,想想又看著他:「我隨便說說的,咱倆的情況還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程恪把燈遞給他拿著,抬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

  江予奪又點了一根菸,遞給他:「來吧,續上。」

  程恪笑了:「沒那麼大癮。」

  江予奪叼著煙,看了廣場那邊一眼:「還有一大半沒逛呢,還逛嗎?」

  「逛,」程恪說,「我媽應該沒什麼心情再呆在這兒了,她本來就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嫌鬧得慌。」

  「那一會兒我們逛逛那邊去,」江予奪指了指,「那邊有個大龍燈。」

  「嗯,」程恪點頭,想想又看著他,「剛才,我說你是我……男朋友的時候,你還挺鎮定啊?我還有點兒擔心你會瞪我。」

  「瞪屁,」江予奪說,「我已經猜到你要那麼說了。」

  「這麼厲害。」程恪說。

  「廢話,不然你還能怎麼說啊,你弟本來就想拿這事兒戳你,」江予奪嘆了口氣,「不過他不一定相信。」

  「為什麼。」程恪看了看手裡的燈。

  「他不是說你喜歡……嗯嗯嗯嗯嗯嗯嗎。」江予奪音調不同的一通嗯,讓程恪差點兒反應不過來。

  反應過來之後忍不住一通樂,差點兒靠到垃圾桶上了:「傻逼。」

  江予奪跟著笑了一會兒,看他一直沒停,嘖了一聲:「沒完了啊,至於嗎,笑這麼長時間,笑點比陳慶都低。」

  程恪慢慢收了笑,深吸了一口氣,單手伸了個懶腰,看著江予奪,過了一會兒問了一句:「你剛說的那句,是配合,還是真的?」

  「哪句。」江予奪叼著煙掃了他一眼。

  「有你在。」程恪說。

  「真的。」江予奪說。

  程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餘光裡似乎沒有人注意他們這邊,於是他湊過去,在江予奪正彈菸灰沒反應過來之前,捏著他下巴狠狠往他嘴上親了一口,舌尖還在他唇上用力舔了一下。

  他退開之後江予奪夾著煙的手都還舉在垃圾桶上方。

  過了好幾秒鐘,江予奪才猛地回過神,抬手在嘴上抹了一把,然後指著他:「你大爺程恪!你他媽能不能別逮著空就親啊!嚇他媽我一哆嗦!還他媽舔上了!你要餓了我帶你買棉花糖去!那邊就有!」

  程恪笑著看著他,沒出聲。

  「操!」江予奪又抹了抹嘴,「不是我說,你還敢說你沒憋著嗎?你這燈火輝煌的就上嘴舔,要沒人你是不是還他媽要脫褲子啊。」

  「沒準兒,」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你不就脫過了麼。」

  「滾!」江予奪說。

  程恪笑著一揮手:「走,哪兒有棉花糖啊?」

  「……剛我們過來那兒。」江予奪說。

  程恪並不想吃棉花糖,也完全沒有興趣,這會兒讓江予奪去給他買棉花糖,單純地就是心情不錯,想玩。

  他一邊走一邊拿出了手機,翻出了剛傳過來的那張自拍,又點開了美圖。

  「幹嘛?」江予奪問。

  「P一下圖發朋友圈。」程恪說。

  「你還會P圖?」江予奪有些吃驚,「不,你發個照片還要P圖?你他媽娘不娘啊?」

  「你再他媽一個信不信我抽你?」程恪轉頭看著他。

  「他媽他媽他媽。」江予奪說。

  程恪笑著在手機屏幕上隨便戳了幾下,亮度和色調調了一下,然後把後面一個狂笑的大媽的嘴遮掉了,再縮小看了看,挺好。

  保存,發到朋友圈。

  很快就收到了一條來自XX汽車美容小陳139XXXXXXXX回覆。

  ——我操!給你倆自己拍的照片拍得這麼好!給我發一堆糊了的!

  第58

  江予奪看了看四周,視線能掃到的地方都沒有再看到程懌他們,也許就像程恪說的,他媽媽本來就不喜歡這種鬧哄哄的場合,加上突然看到大兒子的房東變成了男朋友,還跟她小兒子懟上了,於是走了。

  不過江予奪一開始到廣場的時候也不太適應,人太多了。

  雖然過節期間重要的日子裡,他們一般不會出現,但一直以來人太多的環境都會讓他覺得緊張,以前跟陳慶來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大的規模,他們也只是在外圈轉轉,買個燈,吃點兒烤串兒就差不多了。

  今天因為想躲開程懌,他跟程恪一塊兒穿無數的人和各種阻擋視線的燈中間穿過時,一直都不太舒服。

  他們不會在這種日子裡出現,但是多得看不過來的人還是會讓他呼吸有些困難,好在他的注意力大多數時間都放在程恪打著石膏的手上,程恪給他買了燈,特別是貓燈之後,他就更放鬆了。

  有些東西不去專門注意,也許就不會存在了,可惜對於他來說很難,能做到的時間太少。

  把花燈差不多都逛遍了之後,他們走到了棉花糖攤子旁邊。

  攤子旁邊圍了不少人,都是小姑娘和她們的男朋友,還有小朋友和他們的父母,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轉頭看著程恪:「你在這兒等我,我過去買。」

  「我跟你一塊兒過去。」程恪說。

  「……行吧,」江予奪說,「你想要什麼顏色的?」

  「彩虹的,」程恪說,「你呢?」

  「我要一個粉藍色的,」江予奪說,「我喜歡純色。」

  「好,」程恪笑笑,「以為你會說要個粉紅色的。」

  「粉藍色的好看,」江予奪跟程恪一塊兒擠到了棉花糖機子旁邊,「粉紅色的太土了。」

  旁邊一個拿著剛做好的一大坨粉紅色棉花糖的小姑娘看了他一眼。

  江予奪感覺自己大概是話說得不合適了,但對方是個陌生人,還是個女的,他一下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找補,於是沒理會。

  「看配什麼人吧,」程恪說,沖那個小姑娘笑了笑,「有些女孩兒配粉色特別可愛。」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也笑了笑,拿著棉花糖走開了,給他讓出了一個位置。

  程恪站到這個位置上,跟江予奪並排擠著,小聲說了一句:「你也太不會說話了。」

  「我又不認識她。」江予奪也小聲說,「再說我也的確沒你們這些花花大少會說話,哄小姑娘一套一套的。」

  「放屁。」程恪說。

  「老闆幫我做一個彩虹的,一個藍色的!」江予奪看著老闆,「快!趕火車呢!」

  老闆笑了起來:「還有三個就到你,趕火箭也來得及。」

  江予奪盯著老闆做棉花糖的手一直看著,程恪一直盯著他看,江予奪對很多事兒都會很好奇,平時不太接觸到的東西他有機會都會盯著。

  就是盯著的時候經常是冷著個臉,給人一種對方要出點兒什麼錯他就能一拳掄上去的錯覺。

  好在這個老闆全程都沒有抬頭,做好一個就往前一遞,是誰的自己就拿了。

  彩虹和藍色的棉花糖很快就做好了,比腦袋還大,一大團,江予奪舉著兩坨棉花糖擠出人群,把彩虹的遞給了他,然後對著藍色的那個咬著扯下一大團,品了品之後點了點頭:「我這個是甜的。」

  這個反饋讓程恪突然對自己一直來對棉花糖的認知產生了懷疑,畢竟這種東西就像街頭的糯米糰子一樣,他很少能接觸得到,棉花糖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次也沒吃過……

  他趕緊在自己的那個彩虹上咬下一大團來嘗了嘗。

  就是白糖味兒,除了甜什麼味兒都沒有……齁膩的,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了……

  「怎麼樣?」江予奪問他。

  「嗯,好吃,」程恪點了點頭,「我這個是糖醋的。」

  「什麼?」江予奪愣了,然後沒等他說話,就飛快地一口咬在了他的彩虹上,扯走了差不多半坨。

  程恪嘆了口氣,看著江予奪費勁地在風裡追著迎風飄揚的棉花糖往嘴裡卷,最後還是用了手才全都塞進了嘴裡。

  「你味覺失靈的吧?這不就是甜的嗎?」江予奪吃完這一口之後看著他,「棉花糖哪兒來的糖醋味兒,你怎麼不說孜然味兒啊?」

  「都是甜的你還專門說一句你那個是甜的幹嘛?」程恪問。

  「我就隨便說一句話,」江予奪說,「而且我說的是實話啊,我又沒說這個是孜然味兒。」

  程恪沒說話,被他連著兩句孜然說完,這會兒頓時覺得饞得慌,甜嘰嘰的棉花糖更沒吸引力了。

  「我餓了,」程恪摸了摸肚子,「我想吃燒烤。」

  「那回去吧?」江予奪把自己那個棉花糖兩口吃掉了,拿出手機戳了幾下,「我群裡發個消息,讓他先去店裡等著點好吃的。」

  「群?」程恪愣了愣,「你們還有群?」

  「這有什麼奇怪的,」江予奪掃了他一眼,「要不我平時找人還一個一個戳嗎,我又沒加他們好友。」

  「哦。」程恪湊過去往他手機上看了看。

  江予奪發了什麼他沒看到,已經被一串發言頂上去了。

  ——好的三哥

  ——收到!三哥

  ——三哥過年好!馬上到

  ——是!

  ……

  程恪有點兒想笑,再看到群名的時候他一下樂了:「一個群?這誰起的名字啊?」

  「我,這難道不是一個群嗎?」江予奪說。

  「是一個群。」程恪忍住笑點了點頭。

  「你不是說看別人手機是很沒禮貌的事兒嗎?」江予奪說,「你這都看半天了吧,看完了還嘲笑?」

  「不好意思。」程恪笑著擺了擺手。

  「走。」江予奪把手機放回兜裡,一揮手。

  這個燒烤店應該是江予奪跟小兄弟們聚會的固定地點,他們開著陳慶的雙門帶後備廂的小車到的時候,好幾個一看就是「三哥的人」的人正站在門口抽著煙。

  江予奪把車懟著店門口停下,程恪跟他一塊兒下了車。

  「三哥,」幾個人馬上過來了,「恪哥。」

  程恪對於他們把稱呼從積哥改了回去這個貼心的舉動而萬分感動。

  「恪哥手怎麼了?」大斌看到了他手上的石膏。

  「下樓沒注意摔了一跤。」程恪笑笑。

  「怎麼沒進去,」江予奪問,「在這兒杵著幹嘛?」

  「我們剛到,二禿也馬上到,他……有傷,我們等等他。」一個小弟說。

  「他怎麼傷了?」江予奪轉過臉,「上回被人搶了,這回是不是又讓人打了?」

  「這回真不怪他……」大斌在旁邊說了一句,「三哥這事兒你不用管,本來也不打算告訴你的。」

  「那怪我麼?」江予奪沒好氣兒地說。

  幾個人都沒了聲音,一塊兒愣了一會兒之後大斌才開了口:「上回跟張大齊幹過仗之後,就……一直沒消停,他那幫人基本見著我們的人就要動手,我們都是躲的,三哥你說過嘛,能不惹事兒就不惹事兒。」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

  「上星期二禿喝了點兒酒,正好從他們酒吧後頭經過,就……沒跑掉。」大斌說。

  「傷得重嗎?」江予奪問。

  「大腿骨折了,不過不算嚴重。」大斌說。

  江予奪皺了皺眉。

  「三哥你們先進去吧,風太大了。」大斌說。

  程恪跟在江予奪身後進了店裡,沒等他看清裡面什麼情況,就聽一片聲音喊了起來。

  「三哥!」

  「三哥來了啊!」

  「三哥過年好!」

  ……

  程恪已經挺長時間沒有體會到江予奪是三哥的這種感覺了,跟江予奪現在的接觸,也已經很難讓他再把江予奪和三哥這樣的稱呼聯繫在一起。

  現在猛地聽到這樣的動靜,看到眼前呼啦站起來一片的人,他猛地都有些不適應了,感覺走錯了片場。

  店裡差不多已經坐滿了,而且一眼過去就能看出來,起碼有三四桌都是江予奪的人。

  算上外面沒進來的,這店裡一共也就五六張桌子的面積,差不多全被他們佔了。

  程恪體會了一下這種場面,別說進來吃燒烤的人有可能需要勇氣,就已經吃著了的要想不提前走,也得需要勇氣。

  誰知道這麼一幫人在一起會不會隨時就打起來。

  陳慶坐在最裡頭的那張桌子旁邊,衝他們揚了揚手。

  程恪過去剛坐下,陳慶就隔著江予奪湊了過來:「你給我發一堆什麼破照片!」

  「怎麼了,」程恪說,「不比你拍的那些帶重影的強嗎?」

  「哪兒強了?我哪兒重影了!」陳慶不服氣地壓著聲音,「你還拿個那麼貴的手機……」

  「那你還拿我的圖發朋友圈?」程恪笑了笑。

  「我那不是沒辦法麼,」陳慶飛快地往周圍看了看,「我都說了我要去看燈!我這是被逼無奈,再說了,你拍你倆怎麼拍得那麼好跟封面似的。」

  「我倆長得就像封面。」江予奪推了他一把,「坐好,你怎麼不趴我腿上呢,要不要我抱著你啊?」

  「一會兒咱倆也拍一張吧三哥,」陳慶靠回自己椅子裡,「咱倆都沒有合影……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自拍呢。」

  「是不喜歡。」江予奪說。

  「是啊,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你從來沒自拍過吧?」陳慶看著他。

  江予奪掃了他一眼,掏出了手機:「來。」

  「來就來。」陳慶往他旁邊湊了湊。

  江予奪舉起了手機:「笑一個,我說一二三就笑。」

  「好。」陳慶咧開了嘴。

  程恪看著他倆,感覺這照片拍出來肯定慘不忍睹。

  「一二三。」江予奪說完就按了快門。

  程恪覺得陳慶大概是比較能適應江予奪這種一二三的語速,反應還挺快,在他說到二的時候就已經扯出了笑容。

  「好了,」江予奪看了看手機,又讓陳慶看了看,「怎麼樣?」

  「帥!」陳慶豎了豎拇指。

  「我看看?」程恪有些好奇,就他倆剛才的表情居然能說出一個「帥」來?

  江予奪把手機遞給他。

  屏幕上是兩張大臉,因為距離太近,一人有一隻耳朵在屏幕之外,一個呲牙,一個咧嘴,笑得非常艱辛。

  兩人中間的空隙裡還有模糊的三個字,雖然很模糊,但程恪還是看出來了。

  洗手間。

  他實在非常佩服,這得是異常堅固的友誼,才能讓這兩個人面對這樣一張照片時,一起認同這叫「帥」。

  程恪忍著笑把手機還給了江予奪:「挺好,離遠點兒拍就更好了。」

  「這叫特寫。」陳慶說。

  「哦。」程恪喝了口茶。

  陳慶跟旁邊的小兄弟說話去了,江予奪才湊過來低聲說:「你說剛那照片,你P一下還能有救嗎?」

  程恪低頭笑了起來,好半天才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覺得很好呢。」

  「我操,那能好嗎,倆傻二哥,」江予奪說,「我怕陳慶一會兒一激動要發朋友圈,他朋友圈裡人太多了……」

  「發給我,我試試。」程恪說。

  江予奪把照片發給了他。

  程恪低頭試著拯救這張照片。

  剛才在外面站著的大斌那幫人,大概是等到了二禿,這會兒都進來了,程恪耳朵裡全是各種興奮而愉快的叫喊聲。

  每一個進來的人都得到他們這桌來,站他後頭沖江予奪叫一聲三哥,每一個人的嗓子都很嘹喨,喊得他心驚膽顫的,老覺得這不是來問好的,是來下戰書的。

  不過跟平時聽到這種「沒教養」的動靜不同,今天他聽著這些亂轟轟的聲音,並沒有覺得吵鬧煩躁,倒是有一種從沒有過的對於「熱鬧」這個感覺的全新認知。

  興奮,混亂,每一個人都很高興,大聲打著招呼,相互損著,還有夾雜在其中的一些帶色的內容。

  程恪坐在這些聲音裡,低頭在手機上給江予奪和他的總護法P照片,居然有種從來沒有過的踏實。

  「我還挺喜歡跟這幫人在一起的。」江予奪在他旁邊低聲說。

  「嗯,」程恪點點頭,「是挺好的,熱鬧。」

  「主要是……」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覺得安全。」

  程恪微微偏了偏頭:「是麼?」

  「嗯,」江予奪應著,「他們……是我生活裡的人,全部都是,每一個都是……你明白我意思嗎?」

  「他們都是可控的,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是誰,從哪裡來,要幹什麼,」程恪把P好的照片發回給了江予奪,「對嗎?」

  「對,」江予奪點點頭,「我發現你真挺厲害的,這感覺你一說,就對了,就這麼回事。」

  「我有時候也會有這種感覺,其實就是沒有安全感吧,需要一個完全可控的環境,」程恪笑笑,「可惜我身邊這樣的環境和空間太少了。」

  「有我呢。」江予奪拍拍胸口,「我是可控的,是這麼理解吧?」

  「……嗯。」程恪看著他。

  「我是安全的。」江予奪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

  「是。」程恪應著。

  他不知道江予奪為什麼會要專門補上這一句,也許江予奪和他,對於安全和安全感的理解其實並不完全一樣。

  江予奪一直擔心他的安全,擔心會有人對他不利。

  而這些他不能理解的「保護」,已經被江予奪自己歸類到需要用心理醫生來解決的範圍裡,程恪覺得這是江予奪沒有明說但應該就是那麼個意思了,這兩天江予奪的改變也的確很明顯,不再有那些過度緊張的警惕。

  可現在他又專門補充的這一句,又讓程恪感覺到隱隱有些不安。

  「酒都倒上!」陳慶站了起來,拿起一個鐵盤子,用筷子在上頭噹噹噹地敲著,「快!酒都倒上!」

  「倒上倒上!」一幫人都喊著回應,小店裡立馬響起了一片叮叮噹噹的敲擊聲。

  「今天就過年最後一天了,我代表三哥,祝大家新的這一年裡頭,」陳慶給自己倒了杯酒,「身體健康!這個最重要了,健康!」

  「健康!」一幫人拿著酒杯往桌上敲著。

  「財源滾滾!這個也特別重要!」陳慶說。

  「財源滾滾!」一幫人繼續敲杯子。

  「也沒別的了,反正就是身體好,錢多,一切就都好了!」陳慶一仰頭把酒給喝了。

  一幫人都跟著喊了起來,程恪也聽不清他們喊什麼,反正江予奪拿起杯子的時候,他也拿起了杯子。

  正想湊過去跟江予奪磕一下的時候,江予奪的杯子已經過來了,在他杯子上磕了磕:「萬事如意。」

  「萬事如意。」程恪笑了笑。

  萬事如意。

  這樣的祝福,算是最難以實現,甚至有些虛無的祝福。

  但卻也是很多人最渴望的,不需要萬事,千事,百事,哪怕只有一件事如了意,都是愉快的。

  在燒烤店裡說祝酒詞然後大家舉杯暢飲,程恪還是第一次經歷,不過他覺得挺有意思。

  燒烤店老闆也挺適應他們的風格,大家舉杯的時候,就開始用最大號的托盤堆著各種烤好的肉和菜往他們桌上放了。

  一杯酒下肚,感覺立馬就有人醉了似的,程恪聽到好幾聲杯子掉地上摔碎的聲音,接著就是哄笑,再往下就是一個字也聽不清了的邊吃邊喊著聊天的兒聲音。

  程恪伸手拿了一串不知道什麼肉反正不是豬鞭的肉,咬了一口:「哎,好吃。」

  「你要幫忙就跟我說。」江予奪說。

  「吃燒烤有一隻手足夠了,反正就抓著啃。」程恪笑笑。

  「他們是不是有點兒鬧?」江予奪拿著個雞翅啃著。

  「嗯,」程恪點頭,「吵死了,不過挺開心的。」

  「我一般就只管吃,他們說什麼我也不太聽。」江予奪說。

  「我就想問啊,」程恪湊近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你這些兄弟,都……無業嗎?」

  「都無業吃什麼啊,」江予奪嘖了一聲,「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他們都有工作,不過跟你理解的那些工作不一樣,就打打工吧,小館的廚師啊,幫人拉貨的司機啊……」

  「汽車美容店的員工啊,」程恪看了一眼陳慶,「對吧。」

  「對。」江予奪笑了起來,拍了拍陳慶的肩膀。

  「來三哥,」陳慶馬上拿著杯子轉了過來,「來!積家!走一個!」

  程恪拿起杯子,三個人磕了一下,又是一仰頭都幹了,然後陳慶杯子一放,轉身又跟那邊的一個小兄弟繼續聊了:「我跟你說,胸大不大這個不要放在第一位,還是要看人品!你老盯著人家胸,哪有姑娘看得上你啊對不對!流氓啊那是!」

  程恪聽笑了。

  「都這樣,一喝酒就聊姑娘。」江予奪說。

  「你以前是不是也跟他們聊姑娘?」程恪問。

  「沒,」江予奪嘖了一聲,「姑娘有什麼好聊的,聊出一本泡妞指南來也沒一個姑娘上鉤啊。」

  「喜歡你的小姑娘應該不少吧?」程恪往店裡四周又看了一圈,不少人是帶著女朋友來的,還有幾個挺漂亮的。

  「嗯,」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怎麼?」

  「你就沒有一個喜歡的嗎?」程恪問。

  「沒有。」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江予奪也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像是猛地反應過來什麼,瞪了他一眼:「這也不表示我就喜歡男的!」

  「我說了麼?」程恪樂了。

  「你看著我這個眼神兒,」江予奪指了指他,「就是這個意思!我告訴你,你別自己是同性戀就老想拉個墊背的。」

  「哦。」程恪還是想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沒吃什麼東西就猛地兩大杯白酒灌了下去,這會兒有點兒興奮。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像是突然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連眉頭都擰了起來。

  「怎麼了?」程恪問。

  「你說,我……」江予奪擰著眉,停了一會兒之後又拿起杯子往桌上一磕,「喝酒!」

  第59

  這頓宵夜比平時吃得時間要晚不少,擱以往,江予奪要就提前走,要就會讓這幫兄弟們趕緊結束,但今天他沒出聲,一直坐在那裡看著這幫興奮的人。

  這些人一年裡難得有幾次聚得這麼齊,倒不是說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湊一塊兒熱鬧,有些人估計都沒見過幾次,但聚一次就能熟了,畢竟都是「一夥」的。

  而且江予奪這會兒也不想動。

  程恪一直邊喝邊聽著旁邊的人聊天,時不時樂幾聲,然後跟他磕一個喝幾口,一晚上也喝了不少,看上去應該沒有覺得反感或者厭煩。

  這就行了,晚點兒走也行。

  江予奪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一會兒人都散了之後跟程恪單獨相處的時間。

  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想到自己會去想的問題,隱隱在他腦子裡的某個角落攪得他有些心神不寧。

  「行吧散了散了,」陳慶站起來喊了一嗓子,「都回去睡覺了。」

  店裡頓時喊成一片,一個字兒也聽不清了。

  「今兒都喝了不少,散了以後直接回家,都消停點兒別給我惹事兒!」陳慶扯著嗓子又交待了一句。

  「放心吧慶哥!」有人大聲回應。

  江予奪把錢包給了陳慶,陳慶堅持把自己面前的一串烤肉啃完了才拿著錢包去結賬。

  「喝高了嗎?」江予奪問程恪。

  「有點兒暈,但是還行,」程恪打了個呵欠,「反正一會兒也沒什麼事兒了,倒頭就睡。」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陳慶結完賬之後走了過來把錢包給了他:「三哥你開我車吧,先送積……恪哥回去。」

  「都打個車吧,」江予奪擺了擺手,「我喝了不少,這會兒開不了車。」

  「這片兒的車還不都讓這幫逼打完了啊,」陳慶想了想,抬頭就沖外面喊,「誰叫的車到了的!」

  「慶哥要用車!」外面馬上有人應了一聲。

  沒幾分鐘,就有一輛出租車到了,江予奪站了起來,跟在程恪身後往外走,剛走了一步就踉蹌了一下,腦門兒撞到了程恪後腦勺上。

  「怎麼了?」程恪回過頭,「暈了吧?」

  「沒,」江予奪有點兒沒面子,順手把腿邊的一張椅子拎起來扔到一邊,「椅子腿兒。」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江予奪感覺他也好不到哪兒去,步子也有點兒飄,手裡拿著的燈晃得都不亮了。

  不過還好,沒跟他似的踉蹌。

  以前程恪說自己酒量不錯估計不是吹牛逼。

  出租車司機看到他倆和陳慶上車的時候似乎鬆了口氣,問了地址之後就嗖地把車開了出去。

  「是不是嚇著你了。」陳慶坐在副駕上笑著問了一句。

  「是有點兒,」司機說,「我一過來,十幾個人一塊兒喊起來了……我以為火拚呢。」

  「大過年的誰火拚啊。」陳慶笑得很愉快。

  「也是,都要過年嘛,不過我們過年就沒這麼樂呵了,還得拉活。」司機說。

  「我們是出來花錢,你是出來賺錢,」陳慶說,「還是你牛。」

  司機笑了半天。

  車先開到了程恪家樓下,程恪下了車,江予奪坐著有點兒猶豫,床已經鋪好了,東西也都歸置好了,程恪這會兒回去就是睡覺,應該不需要他再幫忙……

  「三哥?」陳慶回過頭。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你下車啊。」陳慶說。

  「嗯?」江予奪愣了。

  「快,我快困死了,我要回去睡覺。」陳慶說。

  「操。」江予奪下了車。

  出租車開走之後他看了看程恪:「你自己能……行嗎?」

  「下車了才問?」程恪看了一眼出租車消失的方向,「我要說能行,你再走回去嗎?」

  江予奪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說什麼了。

  「陳慶是不是覺得癱瘓了啊,」程恪往電梯那邊走,「我大概應該去請個保姆每天攙著我走。」

  江予奪跟在後頭笑了笑。

  「你一會兒就別回去了,太晚了。」程恪按了電梯按鈕,回過頭。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喵沒事兒吧?」程恪走進電梯。

  「它自己會進貓糧袋子吃東西,」江予奪說,「要不是打不開罐頭,它一天就能把所有罐頭都吃了。」

  程恪笑了起來,看著他手裡拿著的貓燈:「以後估計比這燈個頭要大。」

  「我留著,」江予奪說,「看什麼時候能超過。」

  程恪沒有再說話,江予奪也什麼可說的,這會兒頭有點兒暈,再往電梯裡一站,就感覺都快能暈出聲音來了。

  進了門之後才緩過來一些。

  「喝水嗎?」程恪問。

  「你別管我了,」江予奪攤到沙發上,「我要喝水自己就倒了。」

  「嗯。」程恪倒了杯水喝了,然後進了臥室。

  江予奪瞪著黑屏的電視機出神。

  好半天也沒見程恪出來,他有點兒茫然,這是已經睡了?

  從外頭吃了宵夜回來連臉都不洗,連他都忍不了,大少爺現在居然這麼不講究了?

  ……不會是暈倒了吧?

  江予奪趕緊站了起來。

  臥室門沒關,他走了兩步就看到了程恪。

  程恪正站在打開了的衣櫃面前,用手扯了衣服正聞呢。

  「聞什麼呢?」江予奪看了好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並且非常感慨,程恪遲鈍到門口杵個人杵了好一會兒了居然都發現不了。

  「哎操!」程恪嚇了一跳,趕緊鬆開了自己的衣領,「你怎麼一點兒聲兒都沒有啊。」

  「你怎麼不說你聾了呢?」江予奪說,「還瞎,我站這兒半天了。」

  「是麼?」程恪愣了愣,「怎麼了?」

  「沒怎麼,」江予奪說,「我就第一次看有人聞自己聞得這麼起勁的。」

  「不是,」程恪笑著抖了抖衣服,走了過來,「我怎麼聞著我一身孜然味兒啊?」

  「我聞著你一身酒味兒。」江予奪說。

  程恪今天的確喝了不少,這會兒他首先聞到的就是酒味兒……當然沒準兒是他自己身上的,他也沒少喝,陳慶激動的時候還往他身上晃了半杯酒……

  「那是你身上的……」程恪湊過來想聞聞他衣領。

  大概是頭暈,動作又有點兒猛,腦門直接磕到了他鼻子上。

  江予奪頓時鼻子一陣發酸,差點兒沒控制住自己一胳膊把程恪給掄出去。

  不過程恪很快又扶著門框站穩了。

  「你不光衣服上有孜然味兒,」江予奪揉著鼻子,「你頭髮上也全是。」

  「我靠,」程恪扒拉了幾下自己的頭髮,「這他媽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江予奪看著他,「洗澡啊!」

  這句話說完之後,他倆都沉默了幾秒鐘。

  然後程恪點了點頭:「是,我去洗個澡。」

  「你能行嗎?」江予奪順嘴問了一句。

  問完就後悔了,想起來程恪說過,他不是陳慶。

  程恪轉臉瞅瞅了他一眼:「應該可以,我那天模擬了一下,舉一條胳膊然後拿著噴頭沖就行。」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

  順嘴還想說那你怎麼抹沐浴露,但是控制住了沒有順出來。

  他突然感覺有些尷尬,以前他跟程恪在一塊兒的時候,不太會有這樣的感覺,只會小心翼翼怕有什麼不經意的舉動會嚇著程恪。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就從喝酒那會兒說了一句沒有一個喜歡的姑娘之後,他就怎麼也緩不過勁來了。

  他的確是沒有喜歡的姑娘,街面兒上混這麼多年,總會有姑娘往他跟前兒貼,他一直也沒有跟誰對上眼過,都覺得挺煩的,想躲,哪怕是胸大腿長的。

  是的就算他喜歡的是這型,也不是所有的大胸長腿他都會喜歡,總得講究個緣分……可這緣分就一直也沒來過。

  一次都沒來過,擦肩而過都沒有過。

  這就突然讓他有點兒彆扭了。

  特別是在同性戀大少爺若有所思的眼神面前,他突然就彆扭了。

  雖然那句話他沒問出口。

  但感覺只要不是個傻子可能就能猜到他想問什麼。

  不,陳慶大概猜不出。

  但程恪不是陳慶。

  程恪拿了換洗衣服出來,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才轉過身,猶豫著跟到了浴室門口。

  他並不介意幫一下忙,程恪沒喝醉,但是喝得有點兒暈是肯定的,要再摔一次……但他還是有些介意程恪可能會介意。

  「壯士請留步,」程恪推開浴室的門,轉身衝他一隻胳膊抱了抱拳,「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還是喝多了吧。

  江予奪轉身走開了,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

  程恪進了浴室,關上了門。

  現在已經是夜深人靜了,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能聽到自己因為喝多了酒又一晚上鬧轟轟引起的微微的耳鳴聲。

  這種感覺有些不舒服,就像是被悶在了被子裡,不像是沒有聲音,而像是聽不見聲音。

  他起身去給自己倒了杯水,擰開龍頭聽到水流進杯子裡的聲音時,四周才像是突然通透了。

  他慢慢喝著水,滋溜滋溜地製造出一些聲響,等著浴室里程恪開始洗澡的水聲能夠接上。

  但一杯水喝完了,浴室裡也沒什麼動靜。

  他有點兒不放心,正想過去敲敲門的時候,浴室裡傳來一聲碰撞聲,接著就是嘩啦什麼東西倒了的聲音。

  「程恪?」他趕緊衝到了浴室門口,在門上拍了兩巴掌,「你他媽是不是摔了!」

  「沒,」程恪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說話有些費勁,「我就是把架子碰倒了。」

  「你不摔怎麼能碰倒架子?」江予奪又拍了拍門,也顧不上程恪到底是不是陳慶這個問題了,「開門,我幫你洗!」

  「不用。」程恪很簡單地回答。

  接著又傳來一聲響,這動靜很明顯能聽出來是肉身撞牆,還能聽到PIA的一聲,聽聲音這接觸面積至少得是後背PIA牆上了。

  「我開門了啊!」江予奪擰了擰門把。

  程恪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很憤怒地罵了一句:「操你媽的什麼破J八衣服!」

  江予奪鬆了口氣,從兜裡掏出了一串鑰匙,現在進去程恪起碼還是穿著衣服的,應該不會罵他。

  他隨便挑了一把鑰匙戳進了鎖眼兒裡,擰了幾下,啪的一聲,鎖彈開了。

  推開門的時候江予奪愣了愣,程恪這個姿勢有些狼狽。

  外褲已經脫了,就穿著條褲衩,衝門這邊彎著個腰跟鞠躬似的,上衣脫了一半,腦袋和胳膊都在衣服裡。

  「你不是還有一條胳膊嗎?右胳膊也能打彎啊,」江予奪有些無語,過去拽著衣服袖子先把左手這邊給扯了下來,「怎麼連衣服都脫不了了?」

  「右胳膊脫不下來!」程恪頂著一腦袋被衣服擼得都豎起來了的頭髮,「只能先脫左胳膊!但是右手使不上勁,扯不下來左胳膊的袖子!只能他媽蹭著脫!」

  「我說了我幫你,」江予奪嘆了口氣,幫他把袖口扯開讓他打著石膏的手能退出去,「你這兩天都沒脫過這件衣服嗎?」

  「是啊,我要早知道這樣就帶把剪刀進來了。」程恪說。

  「羊毛衫啊,直接剪了嗎?」江予奪說。

  「你要晚點兒進來我就直接給它撕了。」程恪擰著眉。

  江予奪把倒在地上的架子扶了起來,地上掉著的洗髮水沐浴露的都放回了架子上,一轉臉突然看到馬桶裡還有個瓶子。

  剛要伸手拿的時候,程恪吼了一聲:「幹嘛!」

  江予奪嚇了一跳,轉臉看著他:「怎麼了?你尿完沒沖馬桶嗎?」

  「滾!我沖了。」程恪說。

  「沖了還你喊個屁啊。」江予奪說。

  「這是馬桶啊。」程恪說。

  「那不然呢?」江予奪瞪著他,「要不少爺你再衝一次水咱把這瓶洗面奶沖走吧?」

  程恪沒說話。

  江予奪伸手把那個瓶子拿了出來。

  「不要了,幫我扔一下吧謝謝。」程恪說。

  江予奪把瓶子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其實程恪光個膀子穿個褲衩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這會兒他突然有點兒手足無措,一方面他想幫一下程恪,一方面又怕程恪會尷尬。

  而他自己也的確沒法像幫陳慶洗澡那樣完全無所謂地幫程恪洗澡。

  愣了幾秒鐘之後,程恪點了點頭:「行吧,辛苦了。」

  還沒等江予奪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噴頭開關給打開了。

  噴頭是隨手掛上去的,有點兒松,這會兒水一打開,噴頭猛地一抬頭,對著江予就噴了一臉涼水。

  程恪趕緊把水關掉了:「我操,我不知道噴頭歪了……」

  「就算噴頭不歪,」江予奪抹了抹臉上的水,「你也等我把衣服脫一下吧,我穿的又不是雨衣。」

  程恪看著他,好半天之後轉過身,右胳膊往牆上一架:「從簡吧,你幫我後背涂點兒沐浴露就行,別的地方我能夠得著。」

  江予奪皺了皺眉,程恪似乎並沒有想等他脫衣服的意思,他瞪著程恪後背看了兩秒,只好說了一句:「行。」

  江予奪取下噴頭打開了水,水熱了之後他對著程恪後背開始沖水:「你不用洗個頭嗎?都孜然烤毛味兒了。」

  「你吃過啊?」程恪沒好氣兒地說,「我一隻手能洗頭。」

  「哦。」江予奪沒再說別的,對著他後背一通沖水,然後拿過瓶子往他背上擠了點兒沐浴露,「要拿毛巾搓搓背嗎?」

  「不用了,你隨便抹幾下就行。」程恪說。

  「嗯。」江予奪放下瓶子,伸手抹了抹沐浴露,開始在他背上畫圈。

  剛畫了兩圈,程恪突然往前躲了躲。

  「嗯?」江予奪停下了,「我手不涼吧?」

  「不涼,不過……」程恪偏過頭,清了清嗓子,「你拿毛巾搓吧,就藍色的那條。」

  「好。」江予奪拿過了毛巾,在手上裹了裹,按到程恪背上開始搓。

  從肩到腰就唰地一下,程恪抽了口氣:「三哥。」

  「幹嘛?」江予奪很麻利地又唰的一下。

  「你給陳慶搓背,也這麼痛下殺手嗎?」程恪問。

  「我給他搓用力得多啊,他就喜歡被搓得嗷嗷叫,」江予奪停了手,「你覺得我現在勁兒大了?」

  「太大了,」程恪轉過臉,擰著眉,「主要是我也不想嗷嗷叫。」

  「行吧我輕點兒,」江予奪嘆了口氣,「那你這樣的,去澡堂子怎麼搓啊,師傅一招是不是就能把你給搓暈過去啊?」

  「我沒讓人給我搓過澡,」程恪說,「沒去過澡堂子。」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那你讓我給你搓個屁啊?」

  程恪沒說話,瞪著牆。

  江予奪等了一會兒,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好繼續幫他搓背,用平時給喵梳毛差不多的勁兒。

  如果這樣程恪都還扛不住,就只能用手抹了。

  他頓了頓。

  就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程恪之前的那句話。

  你幫陳慶洗澡,陳慶會Y嗎?

  這句話在耳邊迴蕩的同時,他也猛的反應過來,程恪為什麼非得讓他用毛巾了……我操!

  江予奪非常震驚。

  「快點兒,」程恪催了他一聲,「玩什麼定格呢?」

  江予奪趕緊唰唰地在他背上劃拉了幾下,程恪抽了口氣,但是沒出聲。

  他又放輕了動作繼續唰唰。

  唰唰到腰側的時候,他突然有點兒好奇。

  現在程恪會不會……

  他對自己這樣的好奇心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許是喝了酒,這會兒他就怎麼也壓不住這點兒好奇了。

  唰唰得程恪腰上都有些發紅了,他終於下了決心。

  他從程恪身側微微往前,飛快地掃了一眼,雖然程恪穿著內褲,但如果有什麼變化,也還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

  ……好像沒什麼變化?

  一直沒出聲的程恪突然在他耳邊清了清嗓子。

  江予奪一抬眼就跟程恪的視線對上了,程恪正偏了頭看著他。

  這一下把他驚得差點兒一毛巾抽到程恪臉上。

  「幹嘛!」他吼了一嗓子。

  「沒Y呢,」程恪看著他,「就你這扒皮一樣的搓背,我他媽就算Y了也能讓你給搓趴下了。」

  「我……」江予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感覺挺沒面子的,但又不知道應該說點兒什麼能把面子再收回來點兒,最後只說了一句,「你腰這兒有顆痣啊。」

  「嗯,」程恪抬胳膊往腰上看了一眼,「以前是胎記,小時候挺大一片的,後來慢慢就變成痣了。」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又在他背上繼續搓。

  「行了,沖水吧,」程恪說,「我皮兒都快讓你搓沒了。」

  「就得搓紅了才舒服,活血。」江予奪放下了毛巾,拿過噴頭往他背上衝著水。

  「你衣服都濕了吧?」程恪問。

  「廢話。」江予奪說。

  「你去換衣服吧,我櫃子裡你拿一套先換了,」程恪說,「我可以自己洗了。」

  「……嗯。」江予奪關了水,把噴頭遞給他,然後飛快地出了浴室。

  聽到程恪把浴室門關上了,他站在客廳里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又愣了一會兒才進了臥室,隨便找一一套程恪的運動服換上了。

  然後回到客廳,往沙發上一倒,瞪著天花板出神。

  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但他不太敢細想。

  有些事你不想,它就不存在。

  程恪單手洗頭的難度應該是有點兒大,過了差不多半小時,江予奪才聽到浴室門響了一聲,程恪走了出來。

  大概是穿衣服太有挑戰性,所以程恪出來的時候只穿了條內褲,頭髮上還滴著水。

  「要我幫你穿衣……」江予奪還沒坐起來,程恪已經走到了沙發旁邊,一抬右腿,從他身上跨過去,單腿跪在了沙發上。

  「幹嘛?」江予奪愣住了。

  程恪低頭看了他一會兒,頭髮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臉上,他抹了抹臉:「我他媽問你呢,幹嘛?」

  「別亂動啊,」程恪指了指他,「我手腕可是骨折的。」

  「啊?」江予奪看著他的指尖。

  指尖很快就從他眼前移開了,程恪的手往他腦門兒上一按,猛的低下了頭。

  一直到程恪的唇重重壓到他嘴上時,江予奪才反應過來,呼吸猛的停頓了。

  第60

  在程恪低頭下來的那一瞬間,江予奪腦子裡還有過那麼零點幾秒以為程恪按他腦門兒是想看他有沒有發燒。

  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兒的時候,程恪已經壓到了他身上。

  然後又他媽親了他。

  江予奪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多少回了,感覺多到他都能坦然說出已經「習慣了」的話。

  但這次不太一樣。

  跟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因為程恪親得也跟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江予奪嘗到了他舌尖上的綠茶味兒,確切說是綠茶牙膏味兒,當然,他之前看過牙膏,是綠茶的,要不他也猜不出,畢竟不是往櫃子裡噴香水的少爺,這方面沒那麼多要求……

  舌尖?

  是的,舌尖!

  不光是舌尖……

  江予奪在一陣震驚和混亂中感覺到越來越多的接觸時,整個人都失去了應對的能力。

  他對自己的反應和處理突發情況時的能力非常自信,他知道什麼樣的舉動應該給出什麼樣的反應。

  但所有這些都侷限於攻擊。

  正面,側面,偷襲。

  刀,棍子,徒手。

  沒有任何一種訓練讓他能夠處理眼下的局面。

  有人把舌頭伸進嘴裡時應該怎麼辦。

  這種雖然完全沒有體會過但在書裡看到過能有上萬次往往都伴隨著各種細緻描寫的局面。

  但他畢竟是個男的,那些無論是兩情相悅或者欲拒還迎或者不情不願的都是女的……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第一反應是把程恪掀下去,但他還沒忘了程恪的話。

  我手腕可是骨折的。

  接下去就沒有了第二反應,就覺得自己跟個木頭人似的動不了了。

  也不敢動。

  任何一個動作,大的小的細微的,也許在眼下這種姿勢下,都會變成一種回應,既然不敢有反應,那更不敢有什麼會讓程恪認為是回應的動作。

  一,二,三,四,五……

  江予奪腦子裡轉得跟刮過了狂風,但還沒忘了習慣性地判斷時間。

  讓他吃驚的是也就四五秒的時間而已,自己卻在一片震驚中體會到了這麼多東西,包括程恪舌尖的姿勢和路線。

  以及突然的停頓。

  程恪離開了他大概一秒鐘,盯著他看了一眼。

  江予奪找不到合適的表情和眼神跟他對視,但程恪似乎也沒準備跟他對視,掃了他一眼之後就又吻了下來。

  你大爺!

  是不是喝多了,親一半停下來確定自己親的是人不是沙發啊!

  但也許是有了這麼一瞬間的緩衝,程恪第二次吻下來之後,江予奪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就像是緩衝之後身體開始有了知覺。

  細小的喘息聲,細微的觸覺,甚至只是帶過皮膚的呼吸,都開始讓他彷彿突然甦醒的身體有了感覺。

  ……

  程恪並不想停下,他停下僅僅是因為頭暈,還有因為暈而有些倒不上來的呼吸,再不停下他可能會被憋暈。

  當然,還有個重要的原因。

  雖然洗澡的時候江予奪沒有看到他好奇的場面,但這會兒要是願意,他是可以看到的,或者不用看,再不起來,一會兒江予奪回過神來估計能直接感覺到了。

  他胳膊撐起上半身的時候,江予奪罵了一句:「你他媽能不能找個合適的地方使勁啊!」

  程恪看了他一眼,發現自己左手還按在他腦門兒上,這會江予奪眼睛都讓他抻大了一圈兒。

  他收了手,撐著沙發扶手坐了起來。

  坐在了江予奪腿上。

  然後再站了起來,看著還躺在沙發上的江予奪,用了幾秒鐘來詳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因為X蟲上腦而幹出的除了未經明示暗示就吻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舉動,動沒動手?摸沒摸?蹭沒蹭?

  應該沒有,他現在統共就一隻手,還一直按著江予奪腦門兒了。

  跟江予奪對著看了一會兒之後,江予奪坐了起來,靠在沙發上,半仰著頭看著他。

  「那個……」程恪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道個歉,但又覺得道歉會讓局面更尷尬。

  早知道不他媽起來了。

  幾秒鐘之後,江予奪的視線從他臉上飛快地往下,又飛快地跳回到了他臉上,但沒過兩秒,又飛快地往下,然後再次跳回他臉上。

  在江予奪第三次往下看的時候,程恪嘆了口氣,扯了扯褲子,轉身進了臥室,從櫃子裡扯了條褲子出來套上了。

  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床邊,不太想動了,一想到回到客廳還需要面對現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的江予奪……

  也許應該知道了吧。

  程恪雖然沒往江予奪某個部位看,之前也沒顧得上去感受一下,但江予奪呼吸前後的變化他還是能感覺得到的。

  無論還有沒有別的反應,正常直男應該挺不到這一步……

  程恪有點兒想抽菸,煙在外套兜裡,外套在客廳。

  他猶豫了一下,起身走了出去。

  一直坐在沙發上的江予奪看到他出來,突然站了起來,快步……或者說是移行換影地進了浴室,並且甩上了門。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江予奪這麼的移動速度。

  頓時有點兒鬱悶。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兩口,又點了根菸叼著,坐到了沙發上。

  沙發上還帶著江予奪的體溫。

  他摸過手機戳開看了幾眼,程懌那邊沒有什麼動靜,朋友圈裡又刷了兩波照片,帶著老媽坐在酒吧裡的,還有老媽跟他還有黎娜親切的合影,背景居然是他和江予奪自拍過的那個「小精靈」。

  他嘆了口氣,又看了看,江予奪全球後援會當然是少不了要發點兒宵夜圖的。

  不過第一次在陳慶拍的照片裡看到自己,還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好像在另一個世界裡看到了自己。

  他和江予奪一塊兒靠著椅背坐著,臉都往同一個方向側著,臉上都被燈光打出了黃色光暈。

  這張照片陳慶拍得依舊彷彿座機,但意外的很有感覺。

  泛黃的畫面裡兩個沒有看向鏡頭的人,四周模糊的熱鬧紛繁裡燈光晃出幾條淡淡的軌跡。

  程恪看了一眼今天陳慶給這些照片配的字。

  時光。

  他笑了起來,居然意外地讓他覺得挺合適的。

  他放下手機看了一眼浴室方向,門還是關著的,裡面沒有任何聲音。

  照片裡的兩個人,現在就這麼尷尬著呢。

  江予奪一看到他就躲進了浴室的反應,還是讓他挺……不舒服的。

  但又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站了起來,有點兒不放心。

  「江予奪?」他走到浴室門外叫了一聲。

  江予奪沒有回答。

  「三哥?」他又叫了一聲。

  江予奪還是沒有回答,但是在門裡敲了敲。

  「你沒事兒吧?」程恪試著擰了一下門把手,發現能擰開,「我能開門嗎?」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先深呼吸了一下,然後一擰把手,推開了浴室門。

  門一打開,首先是一陣煙霧撲面而來。

  「我操?」程恪愣住了,「你抽菸了?」

  「嗯。」江予奪低頭坐在馬桶蓋上,手裡還夾著個菸頭。

  「開一下排氣扇啊,」程恪猶豫著走了進去,打開了排氣扇,「不嗆麼?」

  「不嗆。」江予奪還是低著頭。

  程恪沒出聲,看著他頭頂。

  認識江予奪也挺長時間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江予奪頭頂上有兩個頭髮旋,還有……一道細細的疤。

  也許這道疤只是江予奪混跡街頭十年之間留下的,但他說的那些小時候的事,還是瞬間在程恪腦子裡炸開來。

  程恪伸手在他頭上輕輕摸了摸。

  正想開口道個歉的時候,江予奪抬起了頭:「程恪。」

  「嗯?」程恪看著他。

  「你說我……是不是,」江予奪扔掉煙,揉了揉鼻子,「是不是……」

  看著他擰著的眉,程恪感覺差不能猜到他要說什麼了,清了清嗓子想搶答一下,以免江予奪開不了口尷尬。

  但江予奪這個口開得還挺利索的:「你說我是不是也是同性戀啊?」

  「你……」程恪本來已經想好很多回答,這會兒卻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好半天才憋了一句,「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剛Y了啊。」江予奪說。

  程恪愣住了。

  「這是不是說明我也是啊?」江予奪說。

  「你剛說什麼?」程恪忍不住問。

  「你他媽酒精中毒聾了嗎?」江予奪站起來扯了扯褲子,有些不耐煩,「我,Y了。」

  「啊。」程恪被江予奪的直白震驚了,差點兒以為他要把褲子脫了向自己證明,條件反射地往下看了一眼。

  「看屁,」江予奪悶著聲音,又坐回了馬桶蓋上,「下去了,這都多久了。」

  「……自己下去的嗎?」程恪問。

  「不然我還能擼一把嗎?」江予奪瞪著他。

  「當我沒問。」程恪擺擺手。

  江予奪沒再說話,低頭像是跟誰生悶氣似的愣著不再動了。

  程恪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感覺腦袋裡那點兒暈還沒過去,有點兒站不住,他伸手撐了一下牆:「出去吧,坐這兒多悶啊。」

  「嗯。」江予奪站起來,唰一下就從他身邊擠了出去。

  程恪把浴室窗戶打開,然後進了客廳。

  江予奪坐在沙發上,瞪著電視出神。

  「要……看電影嗎?」程恪問。

  「不要。」江予奪說。

  「那……睡覺?」程恪又問。

  「睡不著。」江予奪回答。

  程恪猶豫了幾秒鐘,走過去坐到了沙發上,沒敢挨他太近,怕他彆扭。

  江予奪偏過臉看了看他:「你不睡麼?」

  「你想聊聊嗎?」程恪問。

  「聊什麼?」江予奪還是看著他。

  「聊聊就是隨便聊聊,又不是命題作文,」程恪嘆了口氣,「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問我聊什麼……」

  「命題作文?」江予奪沒聽懂。

  「……你現在想說話嗎?」程恪只好換了個方式問,「想跟我說話嗎?想跟我聊天兒什麼的嗎?」

  江予奪擰著眉沉默了一會兒:「不想。」

  「你大爺,」程恪站了起來,「晚安。」

  「晚安。」江予奪說。

  「你睡沙發嗎?」程恪走到臥室門口回過頭,「睡沙發的話把鋪蓋拿一下,我就一隻手。」

  「哦。」江予奪站了起來,到櫃子裡把枕頭和被子抱了出去,又交待了一句,「別關門。」

  他開口的時候程恪已經順手把門帶了過去,他說完這句話,門正好哐地一下關上了。

  一秒鐘之後門又被江予奪一把推開了:「讓你別關門。」

  程恪這會兒才想起來什麼,小心地開口:「你不是說……」

  「我不是怕你有危險,」江予奪看著他,「我就是……反正你別關門,你要門了門我會覺得你討厭我。」

  「我不會親討厭的人。」程恪說。

  江予奪頓了頓,轉身回到沙發旁邊,抖了抖被子。

  「你不洗澡啊?」程恪問。

  江予奪舉著被子的手停在空中:「我就不能先鋪好被子再去洗澡嗎?」

  「晚安。」程恪說。

  「說過一遍了,」江予奪嘖了一聲,「晚安。」

  這一夜江予奪有沒有睡著,有沒有起來,睡得怎麼樣,程恪都不知道,他上床閉上眼睛連夢都沒做就睡到了天亮。

  手機在床頭叫著,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想摸手機,看到了石膏才知道自己伸的是右手,於是又換成了左手。

  沒等摸到手機,一隻手從他眼前晃過,接著手機到了他眼前。

  「許丁。」江予奪的聲音從他上方傳來。

  程恪這才發現江予站在他床邊。

  「你這麼早就起來了?」程恪問。

  「……十一點了。」江予奪說。

  「啊,」程恪愣了愣,趕緊接了許丁的電話,「喂?」

  「今天進桌椅沙發什麼的,前台也有人去裝,」許丁那邊有些吵,聽著是在外面,「林煦在那兒呢,你下午有沒有時間過去看看?」

  「有時間。」程恪說。

  「那就行,」許丁說,「我明天帶設計師過去再把東西收拾出來,你下午去就清點一下,別動手,你手是不是骨折了。」

  「是,摔了一跤。」程恪嘆了口氣。

  「嚴重嗎?」許丁問,「我認識個主任……」

  「不嚴重,已經固定好了,下月就拆了。」程恪笑笑。

  「那行,」許丁說,「下午你再辛苦一下,開業就好了。」

  「開業更忙吧?」程恪說。

  「你不用忙,我先弄幾場活動,你幫看著點兒就行,」許丁說,「不過手好了就得忙了。」

  「好。」程恪笑著說。

  掛了電話之後,他坐了起來,江予奪一直站在床邊,不知道是在等著扶他下床還是有話要說。

  「怎麼了?」程恪盤腿坐在床上,看著他。

  「你餓嗎?」江予奪問。

  「還……」程恪按了按肚子,仔細體會了一下,「還行,沒什麼餓的感覺。」

  「嗯,」江予奪拉過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下了,「聊會兒?」

  程恪愣了愣:「好。」

  「我昨天半夜就坐這兒了,」江予奪說,「一直坐到剛才。」

  「……你要睡不著可以叫我起來的。」程恪有些吃驚。

  「你起來幹嘛,我那會兒也不想跟你說話。」江予奪說。

  「那你他媽坐我床邊瞅我一夜,」程恪說,「孝子啊。」

  「程恪,」江予奪咬了咬嘴唇,「你之前是不是說對我有什麼想法?」

  程恪盯著江予奪看了一會兒,感覺這一夜江予奪腦子應該一直沒歇著,這會兒說這樣的話題時居然一點兒也沒磕巴,也沒有猶豫。

  單刀直入乾脆利落的。

  「是。」程恪點了點頭。

  「現在還有嗎?」江予奪問。

  「有。」程恪又點了點頭。

  「想法是……哪些想法啊?」江予奪問。

  程恪頓了頓,這個問題就有些不好回答了,他也從來沒有跟人這麼討論過關於「想法」到底有些什麼。

  琢磨了半天他才清了清嗓子:「就是……各種想法吧,包括但不限於想跟你在一塊兒呆著,想摸摸你,親幾口……」

  「包括但什麼?」江予奪皺著眉。

  「也想上個床什麼的。」程恪懶得解釋,只覺得有些話現在必須得說出來,你懂我懂大家懂,特別是江予奪這種腦子不拐彎不知道含蓄是什麼玩意兒的人。

  「那我沒有!」江予奪嚇了一跳一下坐直了,「我沒想跟你上床。」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跟你上床的。」程恪嘆了口氣。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眯縫了一下眼睛,「我不信。」

  程恪簡直無語了:「那你哦個屁啊!」

  「哦就表示我聽到了。」江予奪說。

  「也不能就說沒想過,但是……我這麼說吧,想跟你上床這種想法,跟想跟你上床的想像……怎麼說呢,」程恪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想,和我真的想去做這個事兒,是有區別的,懂我意思嗎?」

  「你就當我懂了吧。」江予奪說。

  「……行吧。」程恪嘆了口氣。

  「除了上床這個,」江予奪說,「我別的都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程恪看著他。

  「就是,」江予奪靠到椅背上想了想,「想跟你在一塊兒呆著什麼的,抱一下……親一下?什麼的,大概吧。」

  程恪愣了很長時間,不得不追問了一句:「你這個差不多,從什麼時候開始差不多的?」

  「昨天晚上,」江予奪說,「你親完我以後。」

  「……哦,」程恪看著他,「你……不用覺得Y了就代表什麼,生理反應不一定的。」

  「我知道,」江予奪揉揉鼻子,「嗯。」

  程恪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江予奪現在的狀態他有些拿不準,他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人,怎麼看都是,但這個「是」又似乎有些懵懂。

  他都不知道這會兒自己是該撲上去摟著再親幾下,還是先留出點兒時間來。

  「你想吃什麼?」江予奪問。

  「聊完了啊?」程恪再次愣住。

  「嗯,」江予奪點點頭,拿出了手機,「我出去買還是叫外賣?」

  「出去吃吧,」程恪想了想,「然後你陪我去買點兒水泥,讓人送到店裡,我把那套桌子做了,許丁說下午開始進別的家具了。」

  「地板都沒鋪呢怎麼進家具啊?」江予奪問。

  「就是水泥地面,」程恪說,「就那種風格。」

  「工地風格?」江予奪問。

  程恪聽笑了:「對。」

  「行吧,我陪你買水泥去,」江予奪站了起來,「是不是還要幫你做桌子啊?就上回你說的那個。」

  「嗯。」程恪下了床。

  剛想往客廳走的時候,江予奪突然伸手摟住了他。

  程恪愣了愣,沒等給出個回應,江予奪又已經鬆了手。

  「操?」他有些無奈,趿著鞋走出了臥室。

  洗漱完出來的時候,江予奪正站在窗戶旁邊往外看。

  程恪沒有叫他,只是過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對於江予奪,他現在有些亂。

  喝完水放下杯子,江予奪走了過來,又一把摟住了他。

  程恪迅速伸出左胳膊往他背後一兜,摟緊了:「你逗我玩呢?」

  「沒。」江予奪沒有鬆手。

  程恪在他背上搓了搓:「那怎麼了?」

  「不知道,」江予奪說,「我有點兒……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就先不管了,不是所有事兒都是馬上能弄明白的,」程恪說,「多少人多少事兒一輩子也沒明白呢。」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但還摟著他沒有鬆手。

  程恪有點兒想推開他,畢竟昨天晚上剛有過一些不太要臉的接觸,現在就這麼摟著不撒手,容易讓他往昨天晚上的感覺上靠,萬一有點兒什麼多餘的反應,就不太合適了。

  「咱倆要不先吃了早點再擁抱吧?」程恪說。

  江予奪鬆開了他,但在程恪準備走開去換衣服的時候,江予奪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程恪回過頭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江予奪已經湊了過來,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然後就那麼定著了。

  程恪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這什麼意思?」

  江予奪咬了咬嘴唇,再一次貼了過來。

  這次就非常那什麼意思了,程恪感覺江予奪的唇剛貼上來,自己就直接被撞到了牆上,後腦勺都在牆上磕了一下。

  也不知道這是要打個架還是接個吻。

  第61

  程恪感覺眼下的狀態讓他在打架和接吻中間選一個,他可能會覺得打架更為貼切。

  江予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度不好意思而變得格外凶殘,這個「吻」基本上是把他掄牆上之後掐著脖子吻的。

  這就是打架,而且出其不意勝之不武。

  還得加上一條兵貴神速。

  在程恪被掐得呼吸不暢之前,江予奪已經鬆手離開了。

  程恪靠在牆邊,捧著胳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愣神的時間感覺都比這個吻的時間要長。

  「走吧。」江予奪悶著聲音說。

  「……你幹嘛呢?」程恪看著他,走進了臥室裡,「蘸料碟兒呢?」

  江予奪沒說話,走到臥室門口靠著門框,過了一會兒笑了起來:「你嘴真他媽欠。」

  「你嘗出來的嗎?」程恪扯出了一件羊毛衫,看了一眼袖子又放了回去,重新拿了件襯衣出來。

  「你穿襯衣啊,你不怕冷了?」江予奪邊樂邊問。

  「襯衣袖子寬一點兒,」程恪說,「不是在屋裡就是在車上,也冷不到哪兒去吧。」

  「嗯。」江予奪走過來,拿過襯衣抖了抖,「你這襯衣是不是一直就沒解過扣子,套頭穿的?」

  「不然呢。」程恪說。

  「真夠懶的。」江予奪把襯衣套到他腦袋上再把他胳膊給拽了出來。

  「你穿襯衣是不是要扣扣子?」程恪問,「反正都要扣上的,還解開幹嘛呢。」

  「……我沒穿過襯衣。」江予奪說。

  程恪看了他一眼:「就那種最土的格子襯衣也沒穿過嗎?」

  「你都說最土的了,我為什麼要穿過,」江予奪皺皺眉,「我很土嗎?陳慶才土吧?」

  「別瞎說,」程恪樂了,「陳慶不土,還行。」

  「那就是我土?」江予奪瞪著他。

  「我哪句話說你土了啊!」程恪說,「我就問你穿過沒!」

  「沒。」江予奪說。

  程恪嘆了口氣:「這不就行了嗎。」

  「關鍵是我不土。」江予奪說。

  「我知道了!」程恪吼了一嗓子,想想沒忍住又笑了,「煩死了,走走走。」

  出門進了電梯之後,程恪靠著轎廂,看著數字,腦子裡開始計畫今天要做的一堆事,江予奪低頭看著手機。

  不過程恪發現他手指一直沒往屏幕上落,手機都黑屏了他還是那個姿勢,順著他視線看過去,似乎是看著電梯門中間的縫隙。

  「一會兒你想吃什麼?」程恪問了一句。

  「隨便,」江予奪說,「我吃什麼都行。」

  程恪也看著門中間的縫隙,聽得出江予奪並沒有發呆走神,那條縫有什麼可看的呢?

  一直到了一樓電梯門打開,程恪也沒看出來有什麼值得一直盯著看的。

  路過保安室的時候,保安站在門口,跟他倆打了個招呼:「出去啊?」

  「嗯。」程恪笑笑。

  「十四樓走廊的燈壞了嗎?」江予奪突然問了一句。

  「啊?」保安愣了愣,「壞了嗎?沒有業主反映啊,我給工程部打個電話吧,他們會叫人去看的。」

  「哦。」江予奪應著。

  「你怎麼知道燈壞了?」程恪輕聲問。

  「不確定,」江予奪看了他一眼,「電梯門縫有點兒漏光。」

  程恪想了想,的確是能在門縫裡看到時不時亮起的燈光。

  「十四樓沒亮。」江予奪說。

  「哦,」程恪點了點頭,「你觀察力真不錯……」

  「如果不是燈壞了,」江予奪說,「就是有人或者東西擋住了,如果是人,為什麼會站在那麼中間而且那麼近的位置?」

  「什麼?」程恪愣住了。

  「如果是有人要下樓,」江予奪繼續說,「為什麼電梯在十四樓沒有停?」

  程恪看著江予奪,突然有些不安:「那你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也沒有,」江予奪猛的抬了一下頭,像是沉思之中被驚醒,「我就是……隨便說說。」

  「我們要不要回去看看?」程恪問,「保安不是說給工程部打電話嗎?」

  「看屁,」江予奪笑了笑,「回來的時候問問就知道了。」

  「嗯。」程恪也笑了笑。

  起床太晚,這會兒吃早點晚了,吃午飯又有點兒早,他倆在對面的一個小店裡隨便吃了碗麵,就直接打車去了店裡。

  路上江予奪的話很少,雖然沒有像以往那樣四處看,一直都靠在車窗上閉著眼睛,但程恪能感覺得出來他沒有睡著,也沒有發呆,沒有走神。

  江予奪身上那種他熟悉的緊張感,在消失了幾天之後重新出現了。

  程恪看著前方的路,也沒有找什麼話題跟江予奪聊,他現在腦子裡有點兒亂。

  那些因為他被各種事沖昏了頭腦而暫時被擱在一邊的問題重新湧了出來,擠得腦子裡坐無虛席。

  我是來見我的心理醫生。

  挺抗拒的……揭我傷疤……

  效果。

  基本上看不見他們了。

  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好了。

  你就不用這麼……躲著我了。

  江予奪的這些話,一遍遍在他耳邊過著,程恪佩服自己還能記得這麼清楚,也許是因為太吃驚,他甚至能記得江予奪當時小心翼翼的語氣。

  也還記得當時自己就曾有過的隱隱不安。

  什麼樣的心理或者精神疾病能這麼短的時間就好了?

  而江予奪在承認了自己去見心理醫生,也變相承認了「他們」並不存在之後,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裡,再見面時,江予奪身上所有曾經讓他產生疑問的行為,都消失了,甚至不會再在開門之前看貓眼。

  程恪看了江予奪一眼。

  江予奪偏過頭看著他笑了笑。

  「笑屁,」程恪說,「一會兒要干活呢。」

  「少爺才怕幹活。」江予奪說。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不敢再跟江予奪正面討論這些問題,可又必須要理清頭緒。

  他因為覺得江予奪的「異常」跟自己有關而選擇離開。

  江予奪因為他的離開而迅速變得「正常」。

  這種因果關係讓他非常不踏實。

  他突然發現,他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

  除了江予奪跟他之間突然變得親密的關係。

  這是他想要的,但不是現在就想要。

  店裡有人,幾個工人正在清理裝修之後的垃圾。

  程恪跟他們簡單說了幾句話之後就上了二樓,回過頭的時候,他看到江予奪扭頭盯著門外看了兩三秒鐘。

  「現在幹什麼?」江予奪上了樓梯。

  「我再確定一下東西擺放的位置,」程恪說,「還有二樓那套桌椅的位置,然後去買水泥什麼的,還要買點兒木板,鋼筋。」

  「還真是工地風啊。」江予奪說。

  「你今天不用巡街吧?」程恪問。

  「不用,」江予奪笑笑,「明天有事兒,明天要去出租房那邊看看,街道什麼的年後還會來檢查,不能讓他們挑出毛病來,然後我還要去給你買生日禮物。」

  「買生日禮物?」程恪看著他。

  「是啊,你過生日,難道不送禮物嗎?」江予奪說。

  「……你可以保密,然後給我個驚喜啊。」程恪說。

  「你覺得我會不送禮物嗎?」江予奪皺了皺眉。

  「我覺得你肯定會送。」程恪回答。

  「那我還保個屁的密啊,你都知道我肯定會送了,」江予奪說,「那我告訴你我明天去買還能破壞驚喜嗎?還能有什麼驚喜啊?」

  「啊,沒有了,」程恪嘆了口氣,「真有道理。」

  江予奪還想繼續說:「我打算……」

  「驚喜還是有的!」程恪趕緊打斷了他的話,「三哥!」

  「啊?」江予奪看著他。

  「你只要別告訴我買什麼禮物,」程恪真誠地看著他,「這就還有驚喜。」

  「我不告訴你怎麼知道你喜不喜歡?」江予奪皺著眉。

  「喜歡,我喜歡的,」程恪拚命點頭,「我求你了三哥,別告訴我,你送我什麼我都喜歡。」

  「行吧,你真麻煩,跟小孩兒一樣。」江予奪說。

  「我是三歲半他弟弟,」程恪說,「你反正別告訴我就行。」

  「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拿著設計圖,在店裡轉了兩圈,轉完之後發現自己對於下午來的東西應該都放哪兒居然一件也沒記住。

  他皺了皺眉,看了一眼背對著他坐在樓梯上抽菸的江予奪。

  沒錯,滿腦子都是江予奪。

  除去全身都是問號的江予奪,還有昨天晚上被他按在沙發上親的江予奪,還有在他床邊坐到他起床的江予奪,還有跟餃子蘸醋一樣的那個吻……

  「好了嗎?」江予奪回過頭。

  「沒呢。」程恪轉身又上了三樓。

  站在三樓中間,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思緒。

  這個店他參與了一部分,許丁對他是相當信任的,他不願意他這一部分出任何問題。

  也許在家人眼裡他是個廢物,但他想做的事都還是會儘量做好。

  無論為什麼被趕出家門,總之是趕出來了,他必須做點兒事,不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廢物,只是不能讓自己真的變成廢物。

  他又認真地從三樓到一樓的轉了一圈,確定所有要擺放東西的空間都已經收拾好,留好了位置,這才看了看江予奪。

  「好了?」江予奪問。

  「嗯,」程恪點點頭,「去買水泥什麼的吧。」

  買水泥應該去哪兒,程恪不知道,但江予奪卻很神奇地知道。

  「就盧茜那幾棟出租房,她怕工人坑她,材料一多半都是我跟著去跑的,」江予奪說,「什麼東西上哪兒買我都知道。」

  「那會兒你多大啊,這麼牛逼。」程恪說。

  「沒多大,」江予奪說,「我總得幹點兒什麼,給盧茜幫點兒忙,不能讓她就是覺得我……可憐,然後養著我。」

  「嗯。」程恪伸手在他背上搓了搓,江予奪的那些過去,哪怕不是最早的那些過去,他想到都會覺得心疼。

  「這個店以後開業了,你是不是就跟上班一樣的,總得過來這邊了?」江予奪問。

  「沒有上班那麼嚴格,但是沒事兒應該都會過來,有時候許丁組織點兒活動也得過來。」程恪笑笑。

  「那你這算是開始幹事業了。」江予奪看著他。

  「算是吧。」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沒說話,低頭往前走著。

  「地鐵直接能到嗎?」程恪問。

  「是,就四站地,」江予奪說,「然後叫個車幫拉過來就行。」

  從店裡一直走進地鐵站,再上了車,程恪一路都悄悄地觀察著江予奪。

  江予奪看上去還行,沒有四處看,也沒有再說什麼奇怪的話,但他身上始終沒有完全放鬆的感覺依然還在。

  在江予奪從心理醫生那裡回來之後,今天之前,江予奪都是放鬆的,而更之前的那些日子裡,只要沒有看到「他們」,不提及過去,江予奪哪怕是警惕的,也很少能這樣在他身上如此明顯地感覺到緊張。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是什麼人?

  什麼時間點?

  什麼事?

  是什麼讓他突然緊張起來了?

  地鐵裡人挺多的,他倆站在門邊,身邊擠滿了人,江予奪靠著門框,左手扶著旁邊的桿子,把面前程恪站的這一塊圈了出來。

  「擠不著的,」程恪抱著胳膊,「我手護著呢。」

  「萬一呢,」江予奪小聲說,「這才剛傷了,要是一個月以前傷的,我也不這樣了。」

  程恪笑了笑。

  車開過一站之後,又上了不少人,江予奪往他面前稍微靠了靠,給後面的人留出位置。

  程恪看著他,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他不願意這樣的關係有任何變化,但就像呆在一個四面毛玻璃的房子裡,有光有空氣有溫暖,但什麼也看不清。

  他想要往玻璃上潑點兒水,想看清那一邊的東西。

  無論是什麼。

  「你是不是困了?」江予奪問。

  「怎麼?」程恪看著他。

  「沒精打采的。」江予奪說。

  「可能睡時間太長了,」程恪笑了笑,低頭看了看,把左胳膊垂了下去,握住江予奪的右手,在他掌心裡輕輕捏了捏,「有點兒迷糊。」

  江予奪看著他,壓低了聲音:「你幹嘛?」

  「嗯?」程恪笑了笑,「拉拉小手。」

  「我手不小,」江予奪往旁邊掃了一眼,「一會兒有人看到了。」

  「誰看得見,低頭都困難。」程恪笑著說,不過還是鬆開了手。

  但過了一會兒,江予奪又悄悄捏住了他一根手指頭,輕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程恪輕聲問。

  「就……」江予奪想了想,「不是嫌棄你。」

  「我有什麼可嫌棄的?」程恪嘖了一聲。

  「是啊,不會鋪床的小精靈也是精靈呢。」江予奪也嘖了一聲。

  程恪笑了半天:「又換一句沒完沒了了啊?」

  江予奪笑著沒說話。

  建材市場後門一條小路,都是賣各種水泥沙子板子的,價格質量都差不多,基本上跑兩個店就能買齊程恪要的東西。

  買水泥的時候江予奪就站在門邊,沒有往裡走,側身對著街,程恪一邊跟老闆說著話,一邊在餘光裡看著他。

  買完水泥之後程恪走出店門,往江予奪的臉一直朝著的方向看了看。

  路上有人,來來去去的好幾個,還有拉貨的車。

  不知道江予奪看的是什麼,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只是普通的路人。

  「買好了?」江予奪往那邊又看了一眼,然後轉頭問了一句。

  「嗯,先放在這兒,一會兒買齊了再過來拿,老闆幫叫車送過去。」程恪一邊說一邊迅速往他看的方向又盯了一眼。

  前面一家五金店門口,站著兩個正叼著煙閒聊的人。

  程恪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來。

  「買木板吧?」江予奪轉身往斜對面的幾個賣板子的店走過去。

  「嗯。」程恪跟著他。

  經過了幾個賣木板的店,江予奪都沒有停,一直往前,走到最後一家木板店才停了下來,再繼續就該出去了。

  「這家吧。」江予奪說。

  「……為什麼?有什麼區別嗎?」程恪進了店。

  「緣分。」江予奪跟他一塊兒走了進來。

  「要挑什麼木頭?」老闆問。

  「水泥倒模,再要點兒防腐木。」程恪說。

  「都有,防腐木你要哪種?」老闆拿了幾塊板子出來。

  程恪接過來,挑了兩種碳化木的,轉頭想問問江予奪哪種好看,剛要開口,江予奪突然兩步往外,猛的跨出了店門。

  江予奪還能看到「他們」!

  這是程恪這一瞬間的判斷。

  他想也沒想,板子都沒來得及放,就跟著衝了出去。

  他要親眼看到。

  這個「他們」。

  江予奪眼裡的「他們」。

  無論是普通的陌生人,還是不普通的陌生人,或者……什麼也沒有。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想要看到,跟江予奪同一時間,同一視角。

  衝出店門的時候,外面沒有人。

  不,有人。

  跟他們隔了兩家店,有人進了一家木板店,但程恪沒有看清,只看到了一角衣服。

  「你看到了嗎?」江予奪問。

  「什麼?」程恪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後背猛地有些發涼,「是不是有人進了那個店裡?」

  「是,」江予奪說,「剛抽菸的那兩個人,後面那個人衣擺上有白色的道子。」

  程恪頓了頓,江予奪這麼一說,他突然想起來之前那兩個抽菸的人,其中一個穿的似乎的確是一件帶白道的運動外套。

  「我一會兒過來。」程恪把板子扔回給一臉茫然的老闆,往那家店衝了過去。

  「程恪!」江予奪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進店的時候,程恪只看到了一個人,應該是老闆,正叼著煙錯愕地看著他。

  「剛是不是有兩個人進來了?」程恪問。

  「……是,」老闆指了指另一邊,「從那個門出去了。」

  程恪馬上又沖向後門,江予奪搶在他前面先衝了出去。

  他跟著跑出後門的時候,江予奪下意識地伸手護了他一下,往兩邊看著。

  後門外面是一片爛泥土,長著枯黃的野草,停著不少車,有小車也有拉貨的車,還有一排三蹦子。

  但沒有看到之前抽菸的那兩個人。

  整個空地上只有很遠的地方有幾個工人在往車上裝貨。

  「是他們嗎?」程恪看著江予奪,「你看到的那兩個人,是他們嗎?」

  江予奪皺著眉:「不是。」

  第62

  程恪沒有馬上放棄,這片荒地是個簡易停車場,一排店舖差不多都有個後門對著這邊,從這裡跑出來的人,只需要跑幾步,就能從隨便某一個店的後門進去,再從前門走掉。

  程恪回到前門這條街轉了轉,沒再看見那兩個人,他又進了店,一家一家打聽,有沒有兩個人從後門進來走掉的。

  問到倒數第三家的時候,老闆點了點頭:「有人從後門進來了,再從前邊兒走了,不知道往哪兒走的,不過就一個人,不是兩個人。」

  「謝謝。」程恪說。

  「怎麼,遭賊了?」老闆問。

  「啊。」程恪應了一聲。

  「這片兒賊不少,」老闆說,「開店的差不多都能認出來,剛那個我沒見過。」

  「……哦,謝謝啊。」程恪說。

  「不客氣,東西注意點兒啊,可別以為建材市場就沒賊了,多呢。」老闆說。

  程恪走出店門,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江予奪:「跑進這家了,往哪兒走了老闆沒看到。」

  江予奪沒說話。

  「看到了也沒意義,」程恪嘆了口氣,「也沒法確定是不是路過,或者是不是跟著我們然後跑了。」

  「我們買完水泥出來的時候,那倆煙還沒有抽完,也沒有聊完了要走的意思,」江予奪說,「我一直走到最那邊的店才進去,就是看他們會不會跟過來,這一排那麼多家木板店,他們跟到了最後,也一直沒進店,我出來了,才突然進的店。」

  程恪皺了皺眉,的確是這麼回事。

  以前江予奪說看到了什麼人,他始終都不太相信,就是因為除了江予奪自己,沒有任何再看到了。

  但今天這兩個人,或者一個人,他是看到了的,也有兩個老闆證實了。

  「你剛說,」程恪看著江予奪,「不是他們?」

  「不是。」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

  「你是怎麼不是他們的?」程恪追問。

  「我知道。」江予奪擰著眉。

  程恪看著他,沒有說話。

  每一次「他們」出現時,江予奪都希望他能看到,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問過。

  你看到了嗎?

  沒有。

  沒有看到。

  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樣的回答江予奪收到過多少次?

  這一次終於有人告訴他看到了的時候,他卻說那不是「他們」了。

  程恪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真的不是「他們」,那會是誰,為什麼這麼可疑?如果就是「他們」,江予奪為什麼否認?

  是因為……他已經說自己「好了」嗎?

  程恪和江予奪買好了板子回到水泥店,老闆已經幫他們叫好了一輛拉貨的車,東西一放,就可以直接拉回去了。

  不過只能坐在後斗裡。

  「這車能到地方嗎?」程恪有些擔心。

  「能到,」司機叼著煙,「不過先說好,我不管卸貨啊,只管拉,卸貨進門爬樓什麼都要加錢的。」

  程恪剛想說那就加點兒錢,江予奪已經一邊上車一邊說了一句:「就這點兒東西我們自己卸了。」

  程恪只好閉嘴,反正拉到門口了,也沒多少東西,叫工人幫忙拿進去也行。

  江予奪伸出手把他拉上了後斗。

  「第一次坐這種地方吧?」他問。

  「嗯,」程恪點點頭,「第一次坐三輪小貨車。」

  「坐得難受嗎?」江予奪又問。

  「不至於難受,」程恪嘖了一聲,「你是不是又想損我呢?」

  「沒。」江予奪笑了笑,往車外面看了一眼。

  程恪也跟著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之前的人,也沒看到什麼可疑的人。

  猶豫了一小會兒,他低聲問:「你說不是他們……那你覺得會是什麼人?」

  「不知道,」江予奪搖了搖頭,「這幾天……」

  「嗯?」程恪等著他說下去。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你會煩嗎?」

  「煩什麼?」程恪沒明白。

  「如果我讓人跟著你,」江予奪咬了咬嘴唇,「你會煩嗎?我覺得不一定是……衝我來的。」

  「衝我麼?」程恪愣了愣,「我也沒仇家啊。」

  「是麼,」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有沒有無所謂,堵著了再說。」

  「我操?你想怎麼弄啊?」程恪嚇了一跳。

  「他們只要敢跟到這兒來,就肯定跑不掉,」江予奪說,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放心吧,就是堵人,不動手。」

  程恪沒有再說別的。

  他們只要敢來,就肯定跑不掉。

  江予奪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肯定,透著屬於三哥的自信和狠勁。

  對於敢到他地盤上來的人,他有把握控制得住。

  他有不少小兄弟,散佈在這幾條街上,跟個人,找個人,堵個人,不是問題,除了總護法,這幫小兄弟的戰鬥力應該不錯,起碼外形上大多都屬於肉眼可見的混混。

  所以。

  為什麼?

  江予奪會拿「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就算因為連江予奪都會被「他們」傷到,所以小兄弟們堵不著人,也不至於連人都沒見到過。

  所以就像江予奪承認的那樣吧,「他們」是只存在於江予奪世界裡的人,一旦他「好了」,就會消失。

  但剛才他問是不是「他們」的時候,江予奪的回答是「不是」,而不是「沒有他們」。

  程恪看著江予奪的臉。

  江予奪真的,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好了」。

  「嗯?」江予奪看著他。

  「沒。」程恪沒有什麼別的想法,什麼想法都沒有,對於繞了這麼大一圈又回到了原處甚至還出現了新的麻煩,他沒有煩躁,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什麼都沒有。

  只在江予奪看著他的時候,覺得有些悵然,還有些心疼。

  他伸手在江予奪臉上輕輕摸了一下。

  江予奪很快地抬手,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上,但沒到一秒,程恪還沒來及享受這突如其來的溫情,江予奪又已經一把把他的手甩開了:「我操,你手怎麼這麼冰。」

  「你他媽!」程恪簡直無語了,「我現在不光手冰,我他媽心都冰涼了!」

  江予奪嘖了一聲,又把他的手抓了過去,放在雙手中間搓著:「行了吧,陳慶我都沒幫他搓過手呢。」

  「我是陳慶嗎?」程恪說。

  江予奪搖搖頭:「不是,你是……」

  「你給我閉嘴,」程恪舉起石膏指著他,「警告你。」

  江予奪笑著沒再說下去。

  從建材市場一路往店裡回去的時候,程恪都留意著後面有沒有人跟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江予奪傳染了,總有點兒疑神疑鬼。

  「程恪,」快到店裡的時候江予奪叫了他一聲,「別看了。」

  「嗯?」程恪也有點兒吃驚,他覺得自己應該偽裝得很好。

  「沒有人知道我們今天要去那兒買東西,」江予奪說,「如果跟蹤,是從家裡或者店裡跟起,會跟過去,但未必還會跟回來了,誰都知道你現在買了東西得回店裡。」

  「……我沒看。」程恪頓時就有些沒面子了。

  「下車吧,」江予奪說,「到了。」

  車停下之後,程恪跟在他後面跳下了車,進去叫了兩個工人出來幫著,跟江予奪一塊兒把東西都卸了搬到了樓上。

  這會兒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他倆吃得太晚,中午都不餓,也就沒吃東西。

  「你給我說說怎麼弄吧,」江予奪踢了踢地上的板子,「你有工具嗎?」

  「有,電鋸打磨機什麼的,在隔壁那屋裡,」程恪說,「我先給你畫個圖吧,然後你先把倒模的木頭鋸出來。」

  「我可沒用過電鋸啊。」江予奪說。

  「沒事兒,要不你給我按著木頭,我鋸就行。」程恪說。

  「……你會?」江予奪問。

  「不會,」程恪說,「試試唄。」

  「那還是我來吧。」江予奪轉身去了隔壁拿工具。

  程恪看著眼前的一堆東西發了會兒愣,他腦子裡對剛才的事還很疑惑,想不明白,但江予奪明顯沒太放在心上。

  這種沒太放在心上,不是不關心無所謂的那種狀態,而是很有自信能應付的狀態,跟面對「他們」時的緊張完全不同。

  如果真的是面對現實和虛幻的不同反應,那從江予奪的表現來看,他是會區別對待的。

  可是……

  程恪皺了皺眉,突然很想見見那個心理醫生。

  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的話。

  江予奪把工具拿了過來,往地上一放:「我看了一下,感覺應該沒什麼問題。」

  「那行,我給你畫出來。」程恪點點頭,拿了粉筆在地上給江予奪畫了一下水泥倒模的形狀,再標出了尺寸。

  「這不就是食堂蒸飯的盤子嗎?」江予奪說,「你直接買個那種盤子往裡倒不就行了。」

  「……那個不夠大。」程恪說。

  「哦。」江予奪點點頭,「行吧。」

  江予奪雖然沒用過電鋸,也沒接觸過這些活兒,不過動手能力還是相當強的,拿起板子第一下就鋸得很標準了。

  「也不難嘛,」他嘖了一聲,「我可以去做木工了。」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你覺得做木工怎麼樣?」江予奪轉頭看著他。

  「挺好的,」程恪點點頭,「手藝好的木工師傅想請都得排隊。」

  「是麼。」江予奪拿著電鋸盯著板子,過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出租房那兒住了個木工,但是估計水平不怎麼樣,要不也不會在那兒租房子了。」

  程恪看著他,過了幾秒才猛地反應過來:「你不會是真想做木工吧?」

  「不知道,」江予奪把電鋸關了,轉身坐到木板上,皺著眉,「我就是……你覺得我是不是……」

  「你不是一直在幫盧茜做事嗎?」程恪問。

  「嗯,差不多吧,她牌舍和出租房有什麼事兒都是叫我去,」江予奪說,「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會給我錢。」

  「錢少?」程恪又問。

  「不少,挺多的,」江予奪揉了揉鼻子,「但是……我以後一直這樣嗎?盧茜應該是想幫我吧,這些事她請別人做,用不著這麼多錢。」

  「怎麼突然想到這些了?」程恪坐到他旁邊,跟他挨著。

  「也不是突然,」江予奪想了想,「我不知道,我也沒什麼手藝,鋸木頭的時候……也算是突然吧,說不清。」

  「你是想學點兒東西或者能幹點兒什麼,對吧?」程恪問。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我的……心理醫生問過我,好了以後,有什麼計畫,我說不上來,反正就……總得有個計畫,是吧。」

  「是,不過不用急,」程恪說,「慢慢來,可以跟我商量。」

  江予奪偏過頭看著他。

  程恪笑了笑。

  「笑屁。」江予奪說。

  「你的心理醫生,」程恪試著問了一句,「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江予奪皺眉看著他,「一個大姐。」

  「叫什麼?」程恪又問。

  江予奪眼神裡閃過一絲猶豫,沒有說話。

  「算了,」程恪趕緊停下,「我……」

  「你不會是吃醋吧?」江予奪突然問。

  程恪嗆了一下,瞪著他:「你說什麼?」

  「她四十多了,」江予奪說,「孩子都上高中了。」

  「什……我沒吃醋!」程恪喊了一嗓子,感覺自己聲音都有點兒變調。

  江予奪沒有說話,眼睛往樓梯那邊看了過去。

  接著程恪就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聲音,正想問是誰,樓梯那邊有人說話了:「程哥!三哥!」

  是林煦的聲音。

  林煦在樓梯上,這兩聲喊得挺大的,像是要提前宣佈自己的到來。

  程恪一聽這語氣,瞬間就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那一嗓子,林煦八成是聽到了。

  「是不是東西運過來了啊?」程恪趕緊站了起來。

  「是,」林煦從樓梯走了上來,臉上有少許尷尬,衝他倆笑了笑,「車在外頭了,裝了三車,還有兩輛車馬上也到。」

  「那……」程恪頓時也有些尷尬,「現在搬?」

  「在搬了,」林煦說,「工人說你在樓上,我就想叫你看看都放哪兒。」

  「我馬上下去。」程恪說。

  「好。」林煦點點頭,又沖江予奪笑了笑,轉身快步下樓了。

  「我先下去看看,」程恪說,「你……」

  「我鋸木板,」江予奪拿起電鋸,「還挺好玩的。」

  「嗯。」程恪拍拍他的肩。

  往樓梯走的時候,江予奪又在後頭說了一句:「那天你說……」

  「什麼?」程恪回頭。

  「你說要跟林煦說……」江予奪想了想,腳往木板上一踩,「沒什麼。」

  程恪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頓時有些想笑。

  他走到江予奪身邊,彎腰湊到他耳邊:「不用說了,他已經知道了。」

  江予奪猛地轉過頭:「他知道什麼?怎麼知道的?」

  「這種事兒,」程恪嘆了口氣,「像你這麼遲鈍的人真的不多。」

  一下午程恪和林煦都在忙活,把所有運來的桌椅和櫃子都放到了設計好的位置上,店裡頓時看上去完整了不少。

  忙完之後,林煦也沒有多呆,說是還要結賬,跟著拉貨的車一塊兒走了。

  程恪看了一眼時間,好幾個小時,江予奪一直都在樓上露台,感覺都沒出現過。

  他趕緊上樓,喊了一聲:「江予奪?」

  「哎。」江予奪很愉快地應了一聲。

  程恪鬆了口氣,林煦這次過來,江予奪似乎沒有什麼不爽的情緒。

  「怎麼樣?」程恪走過去,有些吃驚地發現江予奪已經把用來做長椅的防腐木板都鋸好了,甚至已經釘上了一塊,「牛逼啊?我沒跟你說要做成什麼樣吧?」

  「你那兒不是有圖紙嗎?」江予奪指了指他放在旁邊的幾張設計圖,「我就按那個做的,沒錯吧?」

  「沒錯。」程恪說。

  「怎麼樣!」江予奪有些得意地踢了踢板子,轉頭看著他。

  「厲害。」程恪笑了笑。

  「我算了一下,木頭還有多,」江予奪說,「還能再做點兒東西。」

  「做什麼?」程恪靠著牆,他挺喜歡江予奪現在這種狀態,沒有緊張,沒有警惕,也沒有憂鬱,只是一個二十出頭愣小子的樣子。

  「我那天在商場看到一個燈,是個木頭釘起來的,中間有個大圓燈,」江予奪說,「木頭上有很多圓孔,打開燈,就能照出很多圓的光點。」

  「嗯。」程恪點點頭。

  「我就想買那個給你當生日禮物,你是藝術家嘛,」江予奪說,「那個挺藝術的……」

  「三哥。」程恪打斷了他的話。

  「幹嘛?」江予奪看他。

  「什麼幹嘛?還能幹嘛!你他媽把驚喜說沒了啊!」程恪瞪著他,「我說了別告訴我你要送什麼啊!」

  「啊。」江予奪愣了愣。

  「啊你大爺啊?」程恪說。

  「啊不,」江予奪想了想,趕緊安慰他,「沒事兒啊,我現在不打算送你那個燈了啊,不送了。」

  「……哦。」程恪看著他。

  「我自己……」江予奪指著那些木板,說到一半停下了,看了他一眼。

  程恪嘆了口氣,想想又樂了:「你自己做一個,是吧?」

  江予奪沒說話。

  「自己做一個,比買的好,」程恪說,「我喜歡你做的。」

  「還是有驚喜的,」江予奪想了半天,一拍巴掌,「你不知道我能做成什麼樣,對吧?」

  「嗯。」程恪點頭。

  「萬一我做不出來呢?對吧?」江予奪說。

  「你大爺!」程恪氣笑了,「做不出來也叫驚喜嗎!」

  「叫啊,」江予奪說,「我做不出來然後回頭又把商場那個燈買來送你了。」

  「……快滾!」程恪笑著吼了一嗓子。

  「會有驚喜的。」江予奪補充說明。

  「知道了,」程恪笑了一會兒,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江予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過來讓我抱一下。」程恪張開左胳膊。

  江予奪皺了皺眉,先往屋裡往樓梯那邊看了一圈,然後又回頭往露台外面看了看,這才走到了他面前。

  「你真能打擊人興致啊。」程恪嘆了口氣,伸手摟住了他。

  「我就是不太習慣,」江予奪也抱住他,「我長這麼大,就沒跟人大白天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幹過這種事。」

  「哪種事兒你說清楚了,」程恪說,「別說的好像我在大街上把我幹了。」

  江予奪沒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很小聲地開了口:「怎麼……干?」

  這個問題讓程恪愣住了。

  沒等他想好是要回答還是裝死,江予奪又嘖了一聲:「其實我差不多能猜到……算了不說這個,挺彆扭的。」

  第63

  江予奪這話說的程恪那點兒正想蓬勃一下的興奮勁還沒找著在哪兒就解散了,他嘖了一聲:「這是我起的頭嗎?你讓誰算了啊?」

  「不是你先說的嗎?」江予奪鬆開了他,瞪著他看著。

  「我把我幹了,跟我操你大爺之類的話差不多,」程恪說,「我說要怎麼幹了嗎?」

  江予奪皺著眉不說話。

  「是你說的吧?」程恪抬起石膏指了指他,「是你吧三哥?」

  「換個人敢這麼跟我說話,不給我面子,」江予奪也指著他,「我能打得他四條腿兒都上石膏。」

  「滾。」程恪說。

  「我有點兒餓了,中午也沒飯吃,還幹好幾小時活。」江予奪說,「我要吃午飯。」

  「現在該吃晚飯了,」程恪看了看牆上新掛上的鐘,「回那邊兒吃還在是在這附近轉轉找點兒吃的?」

  「午飯。」江予奪說。

  「現在都五點多了還午飯?」程恪說。

  「嗯,因為午飯還沒吃呢,必須得吃午飯。」江予奪很肯定。

  「那晚飯呢?」程恪問。

  「晚上吃啊。」江予奪說。

  「行吧,就是都往後挪,反正一頓也不能少,對吧。」程恪笑了笑。

  「嗯,」江予奪點頭,「回那邊吃吧,這邊我不熟,萬一還有人跟著,不好處理。」

  「好。」程恪把地上的板子都踢到一邊,「明天你有時間過來幫我倒模嗎?」

  「下午。」江予奪拿過外套。

  「我給你算工資吧?」程恪說,「這一堆東西,本來是要買的,得花不少錢,我想自己做倒不是為了省錢,是覺得有意思,現在活兒都堆給你了。」

  「多少?」江予奪問。

  程恪這話本來也就是隨便問一下,想讓江予奪有一種木工泥工師傅幹活賺錢的感覺,他是估計江予奪可能不會接受,沒想到江予奪很乾脆就開始問價格了。

  「我去查一下,這套東西如果外頭買的話,得多少錢。」程恪笑了。

  「行,」江予奪說,「你就別吃回扣了啊。」

  「我不吃,但是設計費什麼的要扣掉,材料費也要扣掉,」程恪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也嚴肅地數著手指,「你拿的就是手工費。」

  「我手工費挺高的。」江予奪說。

  「……為什麼?」程恪問。

  「我帥。」江予奪把外套往他身上一披,往樓下走過去。

  「不是我打擊你,」程恪跟在他身後,「三哥,你真不算特別帥的,就是個普通帥哥,不……」

  「你說什麼?」江予奪轉過頭。

  「我還有個轉折呢,」程恪說,「不過,要聽嗎?」

  「給你面子。」江予奪說。

  「不過你輪廓特別好,算是能扛住各種角度的那種臉。」程恪說。

  「聽不懂,」江予奪嘆了口氣,往樓下走了兩步又停了停,「上回許丁……」

  話沒說完,他又繼續往下走了。

  「許丁什麼?」程恪問。

  「我估計他是隨便說說。」江予奪說。

  「他說什麼了?」程恪追問。

  「他說……有機會找我拍視頻,」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這算是場面話吧,沒話找話說。」

  「許丁不是這種人,他要沒這麼想,沒話找話也不會這麼說,」程恪看著他,「他什麼時候說的?」

  「你跟林煦拍那個光屁股視頻的時候。」江予奪說。

  「誰光屁股了!」程恪說。

  「林煦。」江予奪說,「跟光屁股差不多了。」

  「放你的屁,」程恪聽笑了,「他不一直穿著件長衣服麼。」

  「敞懷的。」江予奪嘖了一聲。

  「你……」程恪發現自己被江予奪很輕鬆地就帶跑題了,只好掐住,把話題拎了回來,「你想拍嗎?」

  「什麼?」江予奪愣了愣。

  「拍視頻,」程恪說,「許丁那兒挺多拍視頻的活兒,收入比你一個新手木工高,或者你也可以兼職。」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一直到出了店門,把門又鎖好了,程恪都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你是不是沒什麼興趣?」程恪只好又問了一句。

  「你怎麼還當真了。」江予奪說。

  「怎麼不當真?」程恪拉了拉外套,「我說了,許丁不是隨便會說這種話的人。」

  「對你們當然不是啊,」江予奪幫他把外套拉鏈拉上了,扯著他空著的那隻袖子往路口走,拿了手機看了看,「車馬上就到了。」

  「江予奪……」程恪看著他側臉,想問清江予奪的想法,對拍視頻是不是有興趣。

  「我,」江予奪轉過臉,指著自己,「一個混街面兒收租的,去拍視頻?你自己想想啊,逗誰呢。」

  「你是干什麼的跟拍視頻沒什麼關係,」程恪嘆了口氣,「現在這些都不在考慮範圍裡,只有你想,或者不想。」

  江予奪沉默了。

  程恪也沒有再追問,江予奪很明顯是自卑,或者說,他給自己劃了一條非常清晰的線,無論線的那邊是什麼,總之他在線的這一邊。

  叫的車開過來,停在他們身邊,江予奪扯著他的袖子過去把車門打開了,他上車的時候,江予奪很低地說了一聲:「我是不敢。」

  程恪剛想轉頭,已經被江予奪推進了車裡。

  拽著袖子是個很好的方法,跟放風箏似的,可以幫著他使勁。

  坐好之後,程恪發現司機正轉了頭看著他。

  「胳膊沒了?」司機問。

  程恪愣了愣,剛想說話,司機又沖他握了握拳:「沒事兒,小夥子,還有一條胳膊呢!」

  江予奪拉開另一邊車門上了車:「聊什麼呢?」

  「我鼓勵他呢,」司機說著把車開了出去,「這個社會還是公平的,無論是健全人,還是殘疾人,只要你肯努力,都會生存得很好!你說對不對,小夥子。」

  「是。」程恪看到司機這麼熱情友好,有點兒不好意思駁他面子,於是點了點頭。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把外套帽子戴上了,帽簷扯下來擋住了大半張臉,然後靠到了車窗上。

  程恪趕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上車的時候他說的那句話……

  但是……江予奪在笑,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能看出來他笑得肩膀都抖了。

  他伸手在江予奪腿上掐了一下。

  江予奪抽了口氣,搓著腿轉過了臉,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笑,壓著聲音:「操,掐我幹嘛!這麼大勁兒!」

  「你再笑一個。」程恪也壓著聲音。

  江予奪迅速把帽子一拉,轉過頭衝著車窗又笑上了。

  司機是個挺好的人,一路都在鼓勵程恪要努力,不要因為胳膊少了一條就放棄自己的人生。

  下車的時候程恪很認真地向他道了謝。

  江予奪拽著他袖子把他往外拉的時候他沒配合著用力,全靠江予奪的力量把他給拽出去的。

  車開走之後,江予奪罵了一聲:「你他媽是不是腿也斷了!一點兒力都不出是吧!」

  「我殘疾人。」程恪說。

  「滾!」江予奪瞪著他,想想又笑了起來,「哎,你怎麼不告訴他啊?」

  「本來想說的,但是他都已經說了好幾句了,」程恪笑笑,「我怕他尷尬,再說了,這樣的人挺好的,萬一以後他真碰上殘疾人呢。」

  江予奪看著他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伸手在他臉上拍了拍,啪啪的:「你也是個挺好的人,特別……善良。」

  「你手上有沒有點兒數啊!」程恪摸了摸自己的臉,「你他媽要不說我是個挺好的人,我以為你挑釁呢!」

  「挑個屁,你四條腿都打不過我,現在三條半還用我挑釁?」江予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對著空氣拍了拍,「勁兒很大嗎?我沒感覺用了力啊。」

  「啪啪的你聽不見麼?」程恪嘖了一聲。

  「業務不熟練,」江予奪笑了起來,「操,我以前真就跟人打架的時候拍過人家的臉。」

  「……找飯吃去。」程恪說。

  這會兒飯點,無論什麼館子,人都挺多的,最後他倆決定吃簡單些。

  「石鍋拌飯吧,」江予奪指了指前面,「盧茜第一次給我發了工資,我就請陳慶來這兒吃的,非常老的老店了。」

  「你第一次請陳慶吃飯請得還挺時髦啊,」程恪說,「我以為就請個煎餅什麼的呢,倆小孩兒。」

  「我發現你非常厲害啊少爺,」江予奪看著他,「這店以前就是賣煎餅的,還有大肉包。」

  「……一頓花了有沒有十塊啊?」程恪笑了起來。

  「有吧,那會兒也能吃挺撐了。」江予奪說。

  「摳門兒。」程恪說。

  「也不是我摳,」江予奪說,「我不知道盧茜能留我多久,萬一下個月沒錢了呢,就意思意思吧。」

  程恪沒說話,他想了想自己初中那會兒的狀態,其實別說是那會兒了,就是現在,就是當時只有一百塊的時候,他也沒有想過「萬一下個月沒錢了」這樣的問題。

  從小到大他都沒有考慮過跟錢有關的問題……也許江予奪考慮過的那些問題,他一個都沒有想過。

  所以很多時候,他不能馬上理解江予奪的某些想法。

  比如剛才上車時的那句「我是不敢」。

  不敢?

  為什麼不敢?

  是因為害怕而不敢,還是因為沒有自信而不敢,或者是因為有顧慮而不敢?

  江予奪點了兩份拌飯,都另加了肉和菜,往桌上一放,程恪立馬感覺自己吃完這一大鍋有點兒困難。

  「怎麼還加菜了?」程恪費勁地用左手拌著。

  「還加了蛋呢。」江予奪說,「省得你說我摳。」

  「真記仇。」程恪說。

  「嗯。」江予奪點點頭,伸手把他這鍋飯拿了過去,很快地拌著,「不是我說,有時候看你做什麼事兒真是讓人著急啊。」

  「我用的左手。」程恪瞪著他。

  江予奪沒說話,迅速把勺換到了右手,繼續拌著,動作不如左手利索,但比起他的動作那的確是利索了很多。

  程恪衝他豎了豎拇指。

  拌好的飯程恪嘗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放了一個蛋,特別好吃,比他沒殘疾的時候拌的都勻。

  「一會兒吃完我送你回去,」江予奪邊吃邊拿了手機戳著,「我回家。」

  「嗯。」程恪點點頭,聽到江予奪今天晚上不在他那兒守夜了,他有點兒失望,但又很快因為自己這點兒失望而有些尷尬。

  「我叫人在附近轉著了,」江予奪說,「如果那倆人還會來,我想看看他們是衝你還是衝我。」

  「……哦!」程恪恍然大悟。

  江予奪掃了他一眼。

  「也許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嚴重,可能弄錯了也不一定,」程恪說,「老闆說那兒小偷不少,可能想偷東西,以為被發現了。」

  「有可能。」江予奪說。

  程恪感覺江予奪一旦區分出了「他們」和「非他們」之後,對待兩者的態度就有著非常明顯的區別。

  現在江予奪認為那兩個人不是「他們」,就很冷靜,並且也能接受或許是看錯了的判斷。

  一想到這些,程恪就覺得有些堵,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那個心理醫生……」

  問出口了之後,他才感覺有些唐突,他甚至沒想好要問什麼。

  「姓羅,」江予奪一邊戳手機一邊頭也沒抬地回答了他,「我叫她羅姐,你真要有什麼……猜測,你還不如猜盧茜呢,盧茜多漂亮。」

  「……我沒那個意思。」程恪埋頭吃飯。

  江予奪安排在附近轉悠的人還挺能隱藏的,要不是他臨走之前告訴了程恪那倆人是他的人,程恪還真注意不到。

  兩個很普通的人,看著跟路上能看到的任何人都沒有區別,甚至察覺不出他們身上平時恨不得漫出去百米遠的混混氣質。

  而且這倆人並不一直在某一個地方呆著,程恪看著樓下,他倆聊完一根菸的時間之後就不見了。

  後來又來了一輛面包車,又開過一輛摩托,又有個圍巾包著頭的人站了一會兒……程恪分不清哪些是,哪些不是。

  站在窗口看著樓下的時候,他突然有些能體會到江予奪站在窗簾後面看著外面時的心情。

  他現在只是單純地猜測,如果這裡面夾雜著重恐懼,而你需要在恐懼裡分辨出哪些是源頭……

  程恪回到沙發上坐下,今天挺累的,雖然他沒幹什麼活兒,但一整天都來回走著,也沒太坐著休息,這會兒腿有點兒發酸。

  挺長時間沒鍛鍊了,還真體力不支啊。

  程恪拿過手機,看著小楊教練發過來的好幾條催他去鍛鍊的消息,他一直沒回,懶得一遍遍跟人說自己手骨折了,不小心摔的,沒事兒的,過一個月就能拆石膏了……

  手機響了一聲,許丁發了條消息過來。

  ——我在店裡,你居然把東西都安排好了,我還說過來看看要怎麼弄呢

  ——今天工人都在,就全弄了

  程恪給他回覆了一條。

  猶豫了一下,他又打了幾個字。

  你是不是想找老三

  他把這幾個字刪掉了,又重新打了幾個字。

  你覺得老三能

  再刪掉。

  對著空白的輸入框愣了半天之後,他嘆了口氣,在沒弄清江予奪為什麼「不敢」之前,他還是不要跟許丁提。

  如果他提了,許丁估計會馬上安排。

  江予奪拍視頻,其實還挺不錯的,只是可能需要一些時間訓練,那些跟他平時接觸的小兄弟們完全不同的各種人,他也需要去適應,萬一他覺得誰是可疑的陌生人……

  程恪皺了皺眉。

  是因為這個嗎?害怕這樣的情況出現?

  如果江予奪的「不敢」是指這個,那就更證明了他還沒有「好了」。

  程恪把手機扔到一邊,倒在了沙發上,打開了電視,隨便找了個台,聽著電視劇裡的聲音。

  電視劇插播廣告的時候,手機又響了一聲。

  拿起來的時候程恪有些意外,但是更多的是愉快,消息是江予奪發過來的。

  ——沙發要換了

  ——怎麼了?

  程恪飛快地給他回了一條。

  江予奪發了一張照片過來,拍的沙發,能看到沙發上有一塊濕了。

  ——……又尿了?

  ——拉的屎

  ——……

  ——我教育它了,但是它不服

  ——怎麼教育的?

  江予奪又發了一段小視頻過來。

  畫面裡喵被他仰面朝天按在那片水漬旁邊,他手裡拿著根筷子比著喵:「現在我要對你用刑了啊,你現在給我跪下還來得及。」

  但喵完全不受威脅,抱著他的手在筷子上愉快地啃著。

  程恪笑了半天。

  ——你這視頻好意思讓你護法和兄弟們看到嗎

  ——我平時就這麼教訓他們的

  程恪又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之後又嘆了口氣。

  江予奪在不受某些因素干擾的時候,是一個很可愛的人,雖然跟漂亮不沾邊兒,但叫一聲「小可愛」也還是合適的。

  只是更多的時間裡……

  對著天花板愣了一會兒之後,程恪坐了起來,拿過手機點開了,搜索了一下「有對方身份證號碼能查到通話記錄嗎」。

  不能,似乎還得有服務密碼。

  程恪擰著眉。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會不會有些過頭了,江予奪極力想自己看起來已經「好了」,在提及過去和心理醫生時,都表現得很鎮定平靜。

  再在這個問題上,江予奪不會再給他有進一步探究的機會,而他也不想再表現出不信任……

  但查通話記錄找到心理醫生羅姐這樣的事,他實在也很猶豫。

  他沒有任何立場,去做這件事。

  想了很長時間之後,他還是給許丁發了條消息。

  ——知道手機號和身份證號,能查到通話記錄嗎?

  他的確是個廢物,一向對「朋友」這種關係都懶得經營的廢物,在這種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許丁。

  但就算還有別的人,他可能想到的依舊只有許丁。

  畢竟許丁認識江予奪,也可能已經猜到了他跟江予奪的關係,或者說……誤會了他和江予奪的關係。

  許丁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

  ——可以找人幫忙查

  ——好的

  他簡單地回了一句。

  許丁的加復讓他鬆了口氣,這句話給他留了足夠的餘地,沒有問是誰要查,也沒有問是要查誰。

  發了一會兒愣,他又點開了江予奪發過來的那條小視頻,循環看了能有十幾遍。

  「現在我要對你用刑了啊,你現在給我跪下還來得及。」

  「現在我要對你用刑了啊,你現在給我跪下還來得及。」

  ……

  他邊聽邊樂,給江予奪又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給我發張照片看看

  ——幹嘛?

  江予奪回了消息,雖然有疑問,但還是發了張照片過來。

  程恪一看,頓時又笑了半天,江予奪給他發的是之前拍的那張大寫O的大字造型圖。

  「傻逼,」程恪發了條語音過去,「誰要這張了,我是讓你現在給我拍一張。」

  江予奪挺配合地自拍了一張發過來。

  大概是因為想跟喵一合影,但是喵不太配合,所以整個畫面都糊得厲害。

  不過還是能看得出來江予奪這會兒心情不錯,咧著嘴笑得挺開心。

  ——你是不是害怕啊

  ——我的人在你附近呢,有什麼不對你給我打電話就行

  江予奪又發了兩條消息過來。

  ——不是,就是想你了

  程恪這條消息發出去的瞬間就後悔了,趕緊點了撤回,然後盯著屏幕。

  過了幾秒鐘,江予奪的消息回了過來。

  ——我看到了,傻逼

  第64

  程恪那條消息發過來又迅速撤回的時候,江予奪手機都還沒黑屏。

  如果不是程恪瞬間撤回,他估計還沒那麼快能反應過來。

  就是想你了。

  江予奪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並沒覺得它有什麼值得撤回的價值,他也會想程恪,過年的時候他一直看著程恪的朋友圈,等著他發過來的消息,想要去店裡幫著程恪幹點兒什麼。

  因為他想跟程恪在一塊兒呆著。

  沒在一塊兒呆著的時候,就也會想他。

  他給程恪回完消息之後才有些發愣,這句話的意義大概並不像他自己想的這麼簡單。

  想你了。

  陳慶也跟他說過差不多的話,經常說。

  三哥一塊兒吃個飯吧,我想你了。

  三哥出來轉轉吧,好幾天沒見了挺想你的。

  無論是哪種格式,給他的感覺都跟程恪說的這一句不一樣。

  跟他想要跟程恪呆在一起的那種感覺也不一樣。

  手機響了一聲,程恪的消息回了過來

  ——晚安,傻逼

  江予奪看著這四個字笑了,都能想像得出來程恪現在的表情。

  ——晚安

  他給程恪回了消息,正想再發一張喵的照片時,手機突然響了,有電話進來,他掃了一眼,是大斌。

  「怎麼?」他接起了電話。

  「三哥,看到一個,」大斌說,「不過只是在你家附近轉了一圈就走了,別的沒幹,我就沒讓人動手,怕驚了。」

  「嗯,」江予奪應著,「走哪兒去了?」

  「打車走的,」大斌說,「我騎摩托跟了一段,往北走的大街,那邊摩託過不去,我就沒跟了。」

  「沒事兒,真有什麼會再來的,」江予奪說,「那邊呢?」

  「恪哥那邊兒沒有人,」大斌說,「我拍了張那人的照片,給你發過去吧,你看看能不能認出來?就是拍得……有點兒糊,天兒太黑了。」

  「行,」江予奪點了根菸,「你們回去吧,明天有時間再出來。」

  掛了電話之後,大斌發了張照片過來。

  看到照片的時候江予奪就想讓他去跟陳慶學學,比陳慶拍的照片還要糊,陳慶還經常能拍出挺有感覺的,大斌這直接就糊成了一坨,一般人也就能看出上頭有個人。

  不過他能看出來,他對黑暗裡的人影非常敏感。

  這種時候看人不靠細節,只看個輪廓,身體的走勢。

  這個人是今天看到的那兩個人之一,衣服上帶白槓的那個,換了衣服,但整個人的感覺都沒變,因為今天看到他兩次,江予奪印象很深刻。

  他給大斌回了個消息,讓他注意這個人。

  然後放下手機走到了窗戶邊。

  雖然程恪認為自己沒有什麼「仇家」,這個人應該不會是衝他來的,但江予奪差不多能確定,這就是衝著程恪來的。

  如果是衝自己來的,不會是這樣。

  想找老三的麻煩,並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又是跟蹤,又是四周轉悠的,一般都是像張大齊那樣,碰了面兒就開打,或者像八撇那樣,直接送貨上門。

  今天這兩個人,完全不是他們這片街面兒上的風格。

  只是他還沒法確定,衝程恪來的話,是圖什麼,這位少爺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那塊表,已經被他扒了。

  不過無論原因是什麼,又是沖誰來的,他都無所謂,在這裡,這個世界裡,從他當初來到這裡的那一天,到現在,沒有什麼讓他害怕的東西。

  他清楚這裡的風格,瞭解所有這些人的作派,也知道自己在這裡是什麼樣的存在。

  他害怕的……

  他猛地把窗簾拉上了,轉過身。

  忽略。

  忽略掉。

  忽略掉那個人。

  那個在他視線裡迅速躲進黑暗的人。

  他握緊拳,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吐出來。

  忽略。

  他可以忽略那個人。

  可以當沒有看到。

  但卻無法忽略從內心深處慢慢瀰漫出來的恐懼。

  恐懼是無法忽略的,它不受意志控制,來去自如。

  「害怕嗎?你躲不掉的,去面對他,去打敗他!沒得選擇,害怕的打敗就行了!」

  江予奪衝出房門的時候,聽到喵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就像是他跟這個世界此時此刻,最後的交集。

  「三哥!」陳慶的聲音從客廳傳到了臥室,「三哥我進來了啊?」

  「嗯。」江予奪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我買早點了,」陳慶出現在臥室門口,「打你電話怎麼不接啊?」

  「睡著了沒聽見,」江予奪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現在幾點?」

  「八點多,」陳慶說,「今天我休班,是不是要去出租房那邊?」

  「是。」江予奪低下頭,閉上眼睛讓自己緩了緩,好幾秒之後腿才開始有了知覺,一陣陣發麻,他皺著眉輕輕抽了口氣。

  腰和後背也酸得厲害,像是有把鉤子鉤住了肌肉,上下拉扯著。

  他坐在地上,靠著牆,這個姿勢保持了多久,他現在還不能確定,手機就在腳邊,他拿過來想看看的時候,發現屏幕右上角裂成了一張蜘蛛網。

  不過還能用,他點亮屏幕,看了看昨天跟程恪說晚安的時間。

  不到十個小時吧,還行。

  他用手在腿上搓了搓,麻勁過去之後他站了起來,靠著牆輕輕嘆了口氣。

  幸好昨天沒有在座程恪家過夜。

  但他還是很沮喪。

  他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還是不能忽略?

  為什麼就是做不到?

  為什麼想讓自己像個普通的「正常人」一樣,就那麼難?

  為什麼?

  他們除了想要讓他永無寧日,還想得到什麼?

  江予奪撲到床上。

  他一直以為自己比所有人都有更強的控制力,更強的意志力……還是高估了自己。

  「你昨天睡沒睡啊?」陳慶把喵喂了之後又走到了臥室門口,「怎麼又趴下了?」

  「坐著睡的,腰酸背痛的。」江予奪把臉往被子上埋了埋,蹭掉了眼角的濕潤,然後起身下了床。

  洗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手背上火辣辣的,低頭看了一眼,皺著眉又握了握拳,關節上的傷口只是擦傷,但繃緊之後疼痛變得更加清晰。

  他抬起手,兩隻手都握著拳慢慢頂在了牆上,一點點用力,直到所有的傷口都跟牆壁貼合上。

  也許是兩拳,也許不止。

  除去表皮擦傷的疼痛,還有隱隱的鈍痛,不過應該沒有傷到骨頭。

  回到客廳,他拿出藥箱,隨便往手背上貼了幾片創可貼。

  「昨天是不是碰上什麼事兒了?」陳慶邊吃邊看著他貼創可貼。

  「有幾天是不碰事兒的,」江予奪說,「二禿的腿怎麼樣了?」

  「在家養著,」陳慶說,「我去看了,不太嚴重,不過張大齊那逼肯定不是就這麼就能完的。」

  「他想要我過去給他低個頭。」江予奪拿了個包子咬了一大口。

  「說句軟話什麼的,」陳慶皺皺眉,「要去嗎?」

  「不去,」江予奪說,「他沒動手,都是他的人,我去了沒有話頭。」

  「那怎麼辦?」陳慶問。

  「這麼多年,也不是只碰過一個張大齊,」江予奪說,「沒有什麼怎麼辦的,我不急。」

  「也是,」陳慶點點頭,「張大齊也算混得差不多了,過幾年可能該退休養老了吧,那幫老東西不都這樣麼,蹦到最後也就這樣了。」

  江予奪喝了口豆漿,沒說話。

  「咱們多年輕,」陳慶一揮手,「讓他先滾吧。」

  江予奪埋頭吃著,沒再開口接陳慶的話。

  他接不了。

  他突然很害怕。

  這是一種全新的害怕。

  陳慶說出「咱們多年輕」的時候他才第一次體會到的害怕。

  他才21歲,還有好幾個月才22歲,他還有很多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在這裡,就在這樣的生活裡。

  無聊而平靜,波瀾不驚,滿是無望。

  他跟在這裡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雖然他曾經想讓自己相信,他就是這些人裡的一員。

  但陳慶和那些小兄弟們,他們有父母,有家,有融入這裡的一切,他們有來處,有歸處,哪怕無望,也是存在。

  而他,在這裡一年又一年,被淹沒在這片繁華之下,沒有人看得見他,他是那個十年前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小孩兒,他是老三,他是那個傳說中沒有痛覺神經的三哥。

  最後沒有人還會記得他,因為從來就沒有人看到過他。

  他只是自己故事裡的一個路人辛。

  昨天跟程恪一塊兒在店裡忙活的時候,他第一次想要做些什麼。

  羅姐說起這些的時候,什麼頭緒都沒有的他只覺得煩躁和惱火,而昨天他卻突然想要做些什麼。

  實實在在的,在某個地方站著。

  只是……

  可能也只是「想要」而已。

  他想掙扎一下,但卻不知道從哪根手指開始。

  又應該怎麼開始。

  陳慶今天開的是輛甲殼蟲,敞著篷停在門口。

  江予奪上車之後轉過臉看著陳慶,陳慶一邊打著了車一邊也看著他:「怎麼了?」

  「現在幾月?」江予奪看著他,「幾度?」

  「你是說這個篷嗎?」陳慶問。

  「我不是說這個篷,」江予奪說,「我是他媽讓你關上這個篷!」

  「不是,三哥,」陳慶有些不好意思地靠近他,「今天店裡沒有合適的車,就這一輛,這輛車吧它……它是來修車的,它的篷……關不上了。」

  江予奪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你開著它出來的時候是不是還挺感謝老天爺今天沒下雪的?」

  「好幾天都沒下雪了,我估計不會下了吧。」陳慶開著車拐到了大街上。

  「老北風是不是也不刮了啊!」江予奪衝著他吼了一嗓子。

  「你裹好點兒。」陳慶縮了縮脖子。

  江予奪嘆了口氣,把陳慶外套拉鏈拉到了頭,然後把自己外套的帽子扣到頭上,儘量往下扯,把臉遮上了,低頭靠著椅背。

  「三哥,擋臉沒用的,」陳慶說,「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旁邊這人是你。」

  「滾,」江予奪躲在帽子裡,悶著聲音,「萬一人以為是程恪呢,這衣服是他的。」

  「……操,」陳慶愣了愣之後一通狂笑,「哎!我就說你今天這件衣服明明沒看你穿過但又有點兒眼熟呢,是他媽積家的啊?」

  「嗯,他拿這件換了我那件厚的。」江予奪說。

  「他還真是少爺作派,他這件夠買二十件你那件那樣的了,」陳慶說,「缺心眼兒。」

  「關鍵不是買不著麼。」江予奪笑了笑,有時候想想程恪,真是個活得自我而迷瞪的人。

  「你問問他要不要我的,」陳慶說,「我有件更厚的,沒穿過兩回呢,讓他拿他那件厚暱的短風衣來換吧,我看那件他穿著挺好看的。」

  江予奪手指頂起帽簷瞅了瞅他:「你要點兒臉吧,給你肩膀上捆塊木板你看看你能不能把人那件衣服撐起來行嗎?」

  「我增肥了,過年胖了好幾斤呢。」陳慶不服。

  「閉嘴開你的車!」江予奪把帽子拉好。

  出租房外面的地上全是紅色的炮仗碎紙,新的舊的,還有各種被雪水泡濕又被來回的人和車壓成了黑泥餅的煙花筒子。

  江予奪看了看四周,明明滿眼過年的紅色喜氣,卻總讓人覺得頹敗和落寞。

  「先去3號樓。」他往前走。

  「嗯,」陳慶跟著他,「還是一家一家通知讓他們收拾嗎?」

  「不然呢。」江予奪說。

  「應該弄個樓長,就跟人家小區的業主委員會那樣,」陳慶說,「這樣就方便了。」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都不想說話了。

  「我就隨便說說。」陳慶說。

  「以後別老這麼隨便。」江予奪說。

  陳慶笑了半天。

  通知這些租戶各自打掃好樓道,再把樓下的衛生小片區打掃乾淨,這事兒挺煩人的,得解釋。

  「為什麼還要掃樓下啊?我家又沒放炮,」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很不高興,「再說了,那是街上了啊,清潔工應該打掃啊。」

  「這兒清潔工不管,你們不想打掃,我就請人來掃,」江予奪說,「請人的錢就加到這月房租裡。」

  「憑什麼加房租啊!」女人提高了聲音。

  「憑這兒的房租是這片最低的,」江予奪冷著聲音,「別家也一樣自己掃,房租還比你們高,自己決定吧,不想掃的一會兒跟我說一聲。」

  「一家就他媽打掃巴掌那麼大點兒地方,」陳慶跟著也提高聲音,「我一屁股坐下去都比那點兒地方大了,平時都沒讓你們掃,一年就這一回還不樂意呢?不樂意就搬到隔壁去,一月多交50,一樣得打掃。」

  江予奪上了三樓,陳慶一層層往上,他敲開了三樓的一扇門。

  「張叔,」江予奪跟開門的人打了個招呼,「找你有點事兒。」

  「什麼事兒?」張叔問。

  「上回我過來,看你這兒有不少木條木塊兒的是吧?」江予奪進了屋。

  「有不少,」張叔指了指廁所旁邊的一堆雜物,「都在那兒呢,怎麼?你要啊?」

  「我記得有一種木條,花色挺漂亮的,」江予奪走了過去,憋著氣在這堆東西里翻著,從一個破塑料箱裡抽出了一根一指來寬的木條,「就這個。」

  「這個是雞翅木,都是碎料,你要這個幹嘛?」張叔問。

  「做東西,」江予奪看了看,「就這種挺合適的,你有多少?」

  「都在那箱子裡了,你找找吧,」張叔說,「做什麼啊?」

  「做個燈,」江予奪把箱子拖了出來,在裡頭一堆破木頭裡翻了翻,長長短短的找到了七八根,「這些,我買了,多少錢?」

  「你拿去吧,」張叔說,「這是我拿回來做筷子的,你給我留兩根就行。」

  「嗯。」江予奪抽出兩根短的放了回去,「你那工具借我用用吧,就錘子小鋸子什麼的,還有砂紙……桐油有用剩下的嗎,也給我點兒。」

  「你做個什麼燈啊?」張叔一臉莫名其妙。

  「跟你說不清,做好了拍個照片給你看,說不定能啟發一下你的靈感,」江予奪說,「以後去給人做家具的時候提高一下檔次。」

  「你得了吧。」張叔笑了起來。

  江予奪本來想就用程恪那兒做桌椅剩的防腐木做這個燈,但程恪太煩人,什麼驚喜驚喜的,為了好歹讓這事兒還有點兒驚喜,他決定換一種木頭來做。

  算是驚喜吧,材料不一樣了呢。

  他給張叔放了兩包煙,拎著一堆東西出來了,一想到這些東西必須在明天之內變成一個燈,他就有些興奮。

  雖然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做,但他感覺自己已經做出來了。

  把幾個樓的事兒都安排好之後,江予奪跟陳慶一塊兒隨便吃了點兒東西,準備去程恪店裡繼續做那個工地風的水泥桌子。

  「我送你過去吧,」陳慶說,「省得打車了。」

  「就這個車啊?」江予奪看著他,「我都怕你一會兒開回店裡要感冒。」

  「開我自己的車啊!我又不是沒車。」陳慶說。

  江予奪嘆了口氣:「你把車借我吧,我開過去,下午我還能把程恪帶回來,要不還得打車。」

  「也行。」陳慶點點頭。

  江予奪開著陳慶的小車還沒到路口,程恪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我現在過去。」他接了電話。

  「你吃午飯了嗎?」程恪問。

  「吃了,」江予奪看了一眼時間,「這都一點多了,我跟陳慶一塊兒吃的,怎麼?」

  「你一會兒給我帶點兒吃的吧,我吃早飯。」程恪說。

  「……你一上午什麼也沒吃?」江予奪愣了愣。

  「不想吃,」程恪說,「這會兒餓了,手機看了一下外賣,沒有想吃的。」

  「那你想吃什麼?」江予奪問,前面紅燈,他踩了一腳剎車,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後視鏡。

  「不知道,你隨便帶吧,隨緣了。」程恪說。

  「好。」江予奪應了一聲,後面跟著的是一輛很普通的黑色小車,但副駕上坐著玩手機的人卻很不普通。

  江予奪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在假裝玩手機。

  這是昨天跟著他和程恪的另一個人。

  掛了程恪的電話之後,他給陳慶打了個電話:「你和大斌帶幾個人去程恪那個店,地址我一會兒發給你。」

  第65

  陳慶這車哪哪都挺好的,插隊靈活,停車方便,車上還裝了個顯示屏,插上U盤能窩這裡頭看個電影什麼的,但就是車速不行。

  給程恪買了一套煎餅果子和一杯豆漿之後,一路也沒堵,但等他到了程恪店裡的時候,陳慶大斌他們已經到了。

  不過他沒看到人,進門的時候程恪正坐在吧檯旁邊,看到他進來就問了一句:「陳慶和大斌怎麼過來了?」

  「我叫他們過來的,」江予奪把吃的放到桌上,「你先吃吧,按早點的規格買的。」

  「我靠,這麼大。」程恪拿起煎餅果子發出了驚嘆。

  「料足,味道也好,他家能賣到中午不是沒原因的。」江予奪坐到椅子上,從玻璃門往外看了看,這會兒店裡沒有開燈,看外面很清楚,但外面往裡看就基本看不到什麼了。

  「你叫他們過來幹嘛?」程恪咬了一口煎餅果子。

  「我過來的時候有人跟著我,」江予奪說,煎餅果子很香,他雖然吃飽了,聞著還是有點兒饞,於是從程恪手裡扯了一小塊煎餅吃了,「是建材市場跟著我們的那個,一個衣服上有白道的,一個就是他。」

  「你確定嗎?」程恪看著他。

  「確定,」江予奪說,「我記得他倆的樣子,我轉過來的時候他的車往前開了,陳慶他們會去跟著。」

  「然後呢?」程恪看上去有點兒緊張,「不會弄出什麼大動靜來吧?」

  江予奪繃著臉:「動靜大不大不由我控制,要看那人想幹什麼了。」

  程恪沒有說話,表情有些捉摸不定,最後停留在一臉擔心上,他皺眉著:「如果真弄出什麼事兒了,你要跟我說。」

  「幹嘛?」江予奪問。

  「我就說我讓他們幹的,成天跟著我,」程恪說,「我再找人去處理。」

  「找誰?許丁嗎?」江予奪又問。

  「不一定,誰能行找誰。」程恪嘖了一聲。

  「你不是已經被你那些朋友劃出圈兒了嗎?」江予奪說。

  「你他媽真是不會說話啊三哥,」程恪嘆了口氣,「劃不劃出圈兒都可以找人,肯開口就行。」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說動靜大不大不由他控制那句話,只是想逗逗程恪,程恪對他們這些混混不太瞭解,這種事兒他們一般不會在超出了自己勢力範圍的地方干,今天他叫陳慶大斌過來只是以防萬一,只要對方沒有動作,他們也就是跟著,什麼也不會幹。

  但程恪的話讓他突然眼圈兒有些發癢。

  程恪沒有攔著他,沒有讓他把陳慶和大斌叫走,只是告訴他如果出事兒了他去想辦法。

  但程恪找人得「肯開口」,除了許丁,江予奪知道他基本沒有朋友,有時候他會接到幾個除許丁之外的人的電話,但態度基本都是冷淡敷衍,如果「肯開口」,他也不至於這樣了。

  江予奪從他手裡又扯了一塊煎餅吃了:「你別擔心,我就是讓他們跟著,看看到底要幹嘛,如果他們想在這兒就干點兒什麼,陳慶他們才會防衛一下。」

  「嗯。」程恪點了點頭,像是鬆了口氣,然後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煎餅果子遞了過來,「別揪了,咬一口吧。」

  江予奪也沒客氣,抓著他的手往自己面前一拽,低頭咬了一大口。

  過癮!好吃!

  「你這麼餓,就買倆不行嗎?我又不是不給錢。」程恪看著手裡的煎餅果子。

  江予奪也看了一眼,頓時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咬的時候沒覺得能咬掉這麼多:「你要不夠吃的話……我去對面超市給你買個面包吧。」

  「夠了,」程恪說,「我就是感嘆一下。」

  說完這句話,他又猶豫了兩秒,把豆漿拿到了自己面前。

  「幹嘛?」江予奪問。

  「怕你把這個也給我喝沒了。」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起來:「三歲半。」

  「搶食兒的還說我呢?」程恪低頭吃著。

  「摳死了。」江予奪笑著說。

  手機在兜裡響了,程恪很快抬起頭,盯著他的手。

  江予奪把手機拿了出來:「是大斌。」

  「沒事兒吧?」程恪問。

  「沒事兒,有事兒的話肯定是陳慶給我打電話,大斌得跟人動手,」江予奪接了電話,「怎麼?」

  「繞了一圈兒,那車回到店那裡了,就停在超市門口停車位那些,」大斌說,「你在店裡二樓能看到那個車。」

  「好,」江予奪說,「沒發現你們吧?」

  「沒發現,」大斌說,「慶哥開的車,離得特別遠,差點兒跟丟四回。」

  「……那行,」江予奪說,「你們再盯一會兒吧。」

  「放心吧三哥。」大斌說。

  江予奪掛了電話,拿過程恪面前的豆漿一仰頭都喝了,然後站了起來:「我去二樓看看,現在車就停在對面了,我本來以為那個開車的不是一起的呢。」

  「在對面?」程恪抓著沒吃完的煎餅果子和已經空了的豆漿杯子也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操,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不知道,」江予奪上了樓,「你別過來。」

  程恪停下了。

  江予奪順手拿了張椅子,扛著從窗戶面前走了過去,往外看了一眼。

  「在嗎?」程恪站在樓梯轉角那兒問。

  「嗯,」江予奪放下椅子,又拿了張小茶几從窗戶前經過,「在,不用管,先看看吧。」

  「這到底是在跟我,還是跟你?」程恪問。

  「跟我們。」江予奪看著他。

  「什麼意思?」程恪愣了愣。

  「我上午去出租房那邊了,沒有人跟著我,」江予奪說,「你上午到這邊來,也沒有人跟著你,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有人跟著,起碼是我有可能去找你的時候。」

  程恪看著他,過了很長時間才輕輕說了一句:「……程懌?」

  「你覺得是他嗎?」江予奪問。

  程恪並不確定是程懌,而且也不願意相信是程懌,但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實在不能不懷疑。

  江予奪是個老大,但平時也就是收個租,給小弟出頭打個架,就算有仇家,也真犯不上這麼天天跟著。

  從發現有人跟蹤到現在是兩天,但之前有沒有並不清楚,就算是只跟了兩天,但什麼動靜也沒有,要打要尋仇的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現在這樣,倒更像是監視。

  何況他剛租下房子的時候,程懌就曾經在不知道地址的情況下出現在他面前了。

  如果是監視,就有點兒像程懌的風格了,程懌一直來的習慣就是想要所有的事都在掌控之中。

  只是如果真做到了這個程度,對於程恪來說,就不只是一句為什麼了。

  而是憤怒。

  程恪坐到椅子上,吃完了那半個煎餅果子,他的食慾和味覺居然都沒有被影響,煎餅果子還是很好吃,就是有點兒涼了。

  吃完煎餅果子,他喝了一口豆漿,不過一直把腦袋都快仰成九十度了,這口豆漿也沒喝到嘴裡。

  他這才發現豆漿已經沒了。

  「你什麼時候給我喝光的?」他晃了晃空杯子。

  「我去給你買一杯。」江予奪馬上往樓梯走過去。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一把拉住了江予奪的手:「不用了。」

  「我出去買杯豆漿,不會有什麼事兒的,正常行為。」江予奪看著他。

  「不正常行為也沒所謂,」程恪說,「我現在就是不想你走開,也是正常行為,你就站這兒陪我。」

  「……我坐著陪你行麼?」江予奪問。

  「操,」程恪笑了起來,「行,要不你一邊拌水泥一邊陪我吧。」

  「嗯好。」江予奪也笑了笑。

  江予奪把外套脫了扔到一邊,挽了袖子在露台上開始拌水泥倒模。

  程恪拖了椅子坐到旁邊指揮著。

  倒好水泥之後就是打磨防腐木板子,這個比鋸板子容易,就是灰大,程恪拿了個口罩給江予奪戴上,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怎麼了?」江予奪抬頭問了一句。

  「沒,就是……」程恪話說到一半又被打他斷了。

  「我提醒你,在這兒說話可撤回不了啊。」江予奪說。

  「滾!」程恪罵了一句,雖然戴著口罩,他還是能看出江予奪笑了,眼睛都笑眯縫了。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想你,」江予奪低頭拿著砂紙繼續在板子上打磨著,「我要是說了就不會撤回,你也太心虛了。」

  「那你現在給我發一條不撤回。」程恪說。

  「我現在又沒想你。」江予奪說。

  「……我就是讓你發一條,」程恪說,「沒說你現在想我。」

  江予奪看了他一會兒,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拿出了手機,低頭在屏幕上戳了幾下,然後收好手機繼續幹活。

  程恪的手機響了一聲,他笑了笑,拿出手機,點開了江予奪發過來的這條消息,然後愣了愣:「我操你大爺江予奪你幼稚不幼稚?」

  ——一條不撤回

  「我不操你大爺也是你更幼稚啊少爺。」江予奪頭也沒抬。

  程恪看著這條消息,忍不住樂了半天:「我真是小學就沒玩這套了。」

  「你上小學的時候,」江予奪抬起了頭,「是什麼樣的啊?胖嗎?一個胖小子?」

  「不胖,」程恪想了想,「我給你找找啊,我媽朋友圈裡發過我小時候的照片。」

  「快找,還能看到嗎?」江予奪立馬湊了過來。

  「去年發的了,我還在家的時候,不過她朋友圈沒設時間,」程恪一路往下劃拉著,好在老媽不太發東西,一個月也就十多條,沒翻太長時間就翻到了,「就這幾張。」

  照片是收拾書房的時候收拾出來的老照片,老媽就讓人掃瞄了發了朋友圈。

  第一張是張全家福,第二張是程懌,第三張是程懌跟他的合照。

  程恪點開了第三張:「右邊的是我,左邊的是程懌。」

  「你……」江予奪伸手把照片放大了,一直到他單人佔滿屏幕,「你小時候居然這麼可愛?」

  「小孩兒都可愛吧,」程恪看了他一眼,「什麼叫居然?」

  「你小時候長得太像個沒煮的湯圓了!」江予奪說。

  「你這都什麼形容啊,沒煮的和煮了的有什麼區別嗎?」程恪聽樂了。

  「沒煮的是粉的,就是粉嘟嘟的,」江予奪說,「煮了就是光的了。」

  「……哦。」程恪笑著點了點頭。

  「這照片你截一半發給我行嗎?」江予奪問。

  「要這照片幹嘛啊?」程恪把照片縮小,看著左邊的程懌。

  程懌小時候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傢伙,圓臉大眼睛,就是沒有笑容,他記憶里程懌拍照好像一直不太愛笑。

  他皺了皺眉,明明挺可愛的一個弟弟,長大了居然變成了這樣。

  「我也存了陳慶小時候的照片,」江予奪說,「還拍了三歲半的照片存著,就……想看看別人小時候什麼樣,我不知道我小時候什麼樣,沒有照片,都沒照過鏡子。」

  程恪突然心裡一陣堵,一把摟過江予奪的腦袋,在他腦門兒上用力親了一口,因為用力過猛,他感覺到自己牙都磕到了江予奪腦門兒上,有點兒發酸。

  「靠,」江予奪捂著腦門兒,「你是親我還是砸我啊?」

  程恪沒說話,又過去在他嘴唇上用力貼了一下。

  江予奪還捂著腦門兒,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放下了胳膊:「我以為你看到程懌的照片會心情不好呢,看來興致還不錯?」

  程恪笑了笑,低頭把照片戳了一下,把自己的那半邊發給了江予奪。

  「如果真是程懌,」江予奪看著他,「你會生氣嗎?」

  「我現在,」程恪轉了轉手機,左手靈活度太差,手機掉到了地上,他撿起手機,「已經很生氣了。」

  「……我沒看出來。」江予奪說。

  「如果真是他,」程恪笑笑,「我就得跟他算個總賬了。」

  江予奪看著他。

  生氣。

  憤怒。

  但又似乎氣得有些平靜,平靜得都不太在乎了。

  程恪看著在露台上忙碌著的江予奪,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一直到江予奪把所有鋸好的板子都打磨好,刷上了桐油,他都一直那個姿勢坐在椅子上沒動過。

  「好了,」江予奪走到他跟前兒,「暫時沒什麼可干的了。」

  「嗯,」程恪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腿,又蹦了兩下,「我屁股都麻了。」

  江予奪想也沒想,抬手就往他屁股上啪啪啪地拍了好幾下。

  「操!」程恪震驚地看著他,「你幹嘛?」

  「你不說屁股麻了麼?」江予奪說,「拍幾下就好了,加速血液循環,陳慶……」

  「你還幫陳慶拍屁股?」程恪打斷他。

  「他幫我拍過,」江予奪說,「管用。」

  沒等他再說話,江予奪過來又是啪啪兩巴掌:「怎麼樣,是不是不麻了?」

  程恪簡直無言以對:「陳慶也用這麼大勁兒拍的嗎?」

  「勁兒很大嗎?」江予奪愣了愣。

  「不麻都讓你拍麻了……」程恪嘆了口氣,「好了不麻了,別拍了啊,再拍我抽你。」

  「嗯。」江予奪拿過外套穿上了,又幫他把外套穿好一個袖子,「走吧,那車還在下面。」

  「車上有人嗎?」程恪問。

  江予奪走到窗邊,把玻璃上粘著的一點兒膩子摳掉,然後轉身下樓:「有人。」

  程恪跟著江予奪上了陳慶那輛袖珍小車,關上車門之後,江予奪給陳慶打了個電話:「你們跟著,我回家,小街口堵他們。」

  他掛了電話之後程恪問了一句:「堵著人以後呢?」

  「不說干嘛的就打。」江予奪回答得很簡單。

  「我要在場。」程恪說。

  江予奪發動了車子,偏過頭看了看他:「好。」

  車開出去之後,程恪在後視鏡裡盯著,沒看到有車跟上來,過了快二十分鐘,他才在後視鏡裡看到了一輛車,轉了三個路口都在他們後面跟著。

  快到江予奪家的時候,那輛車才從街口拐彎了。

  程恪不知道江予奪是怎麼判斷的,但那輛車轉出去的方向,就是之前他告訴大斌堵人的小街口。

  江予奪踩了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下了車往小街口那邊走的時候他說了一句:「你在我後頭。」

  「嗯。」程恪放慢了腳步,跟在了江予奪身後。

  從這裡轉出去到小街口,經過一條也就三十米左右的小街,因為是單行,車不算太多。

  一轉過去就看到了中間的路邊斜著停了一輛車,前面堵著的是一輛路虎。

  陳慶夠氣派。

  程恪忍不住在心裡給他鼓了鼓掌。

  但是越走越近的時候,程恪心裡又開始有些發慌。

  他不怕發現這是程懌的人。

  他怕的是這些人跟程懌無關。

  「三哥,」陳慶迎了過來,手裡拿了根水管,「人在車裡頭,不開門。」

  江予奪沒說話,從他手裡抽過水管,過去一揚手,水管嘭的一聲砸在了駕駛室的車窗上。

  程恪被突如其來有些沉悶的這一聲響嚇了一跳。

  車裡的人明顯也嚇得不輕,猛地往中間躲了一下。

  江予奪第二棍緊跟著又砸了上去。

  這一棍砸在車窗玻璃的一角,玻璃被砸碎了。

  大斌跟著過去一胳膊肘撞開碎了的玻璃,指著裡面的人:「別他媽亂動!動一下今天你倆橫著出去。」

  「你們幹什麼?有病吧?」副駕駛的人說,「我報警了!今天誰也別想走!」

  大斌沒說話,一直接把車門打開,一把拽出了司機。

  一塊兒的幾個小兄弟一轟而上鑽進了車裡。

  場面有些混亂,程恪看不清車裡狀況,只能確定鑽進車裡的這些人手上都沒有刀。

  不過混亂持續的時間很短,有人從車裡扔出了一個手機。

  陳慶撿起手機看了看:「指紋的。」

  「伸手解了!別他媽等我剁你手指頭!」車裡有人吼。

  手機的主人很堅強,手被人從車裡拽出來的時候是握著拳的。

  江予奪看了一眼,從地上撿了一小坨碎玻璃,往那人手上按了一下:「不松開就切。」

  那人也看不清這邊是什麼壓在了他手上,喊了一聲之後鬆開了拳頭。

  陳慶把手機拿過去解了鎖。

  「看照片。」程恪說。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拿到手機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照片。

  陳慶在手機上戳了幾下,然後猛地轉過了頭:「操!」

  程恪一把搶過了手機。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和江予奪的照片。

  連著翻了好幾張,都是他和江予奪,看起來應該就是這兩天拍的。

  程恪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發抖的手指,感覺全身都因為憤怒而有些發冷。

  雖然這些照片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問題,頂多能看出他倆關係比較近,會在一起過夜,但他這一瞬間還是想要把手機砸了。

  江予奪拿走了手機:「通話記錄要看一下嗎?」

  「不用了。」程恪說。

  他拿出了手機,撥了程懌的號碼。

  第66

  「要不要先看看通話記錄?」江予奪拿著那人的手機翻著。

  「程懌不會讓這人能直接聯繫得上他,」程恪說,「他肯定找人安排,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

  「那你怎麼跟他對質?沒有證據,」江予奪把那個手機扔給了陳慶,「去把這裡頭的照片打印出來。」

  「不需要要證據,」程恪說,「這種時候了,證據就是我說是他就是他,誰說不是都沒用。」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說話。

  手機聽筒裡傳來了振鈴聲,程恪的呼吸跟著有些不怎麼順暢,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手有些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凍的。

  他看著車裡還在連掙紮帶罵的幾個人,手上加了點兒勁,再運運氣,估計手機就能被他給捏爆了。

  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的卻不是程懌的聲音,而是一個女聲。

  「大少爺您好,現在二少爺在開會,沒有拿手機。」這個女聲裡透著些許吃驚,大概沒想到程懌的手機上還能接到他的電話。

  「多久開完?」程恪問,聽出這個聲音應該是程懌的助理小唐,也只有她會用大少爺和二少爺來稱呼他倆。

  「這個不確定,進去快一個小時了。」那邊小唐回答。

  「我一小時之內到公司,讓他辦公室等著我。」程恪說完沒等那邊再出聲,把電話給掛掉了。

  「你去公司找他?」江予奪擰著眉。

  「嗯,」程恪應了一聲,「現在就去,讓陳慶把這大車借我用一下,我就不開他那個小車了,太慢。」

  「你一個人去?」江予奪盯著他。

  「他做戲一向做得很全,不會對我怎麼樣,」程恪說,「而且我是去他公司找他。」

  「那你打算對他怎麼樣嗎?」江予奪問。

  程恪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我跟你去,」江予奪說,「我不管你對他的判斷准不准,我的判斷是不放心,萬一他從演技派轉武行了呢?」

  程恪忍不住笑了。

  陳慶辦事還是很效率的,對得住他大護法的名號,很快把照片打印出來之後又把那人手機內存卡也摳了出來。

  「這倆怎麼處理?」大斌問。

  「讓他們走吧。」程恪說。

  「給你們兩分鐘消失,」陳慶撐著車門看著那輛車裡的人,「這條路沒有監控,兩分鐘內不走,你們和這車就都歸我了,要報警要喊冤隨便。」

  車上的人很快地收拾好,開著被砸爛了一扇窗的車迅速離開了。

  陳慶還給掐了一下表:「效率,不到一分鐘。」

  程恪上了那輛路虎,坐在副駕,江予奪開車,剛發動了車子,後門被拉開了,陳慶和大斌上了車,還有一個挺壯的小兄弟,長著一張出獄臉。

  「你們……」程恪轉過頭。

  「我跟你說積……恪哥,」陳慶說,「這可是我客戶的車,剛補好漆,人家明天上午要取車的,我得跟著。」

  「我得跟著慶哥。」大斌說。

  出獄臉抱著胳膊沒說話,大致的表情就是反正我上來了不會下去。

  「我不是去打架的。」程恪提醒他們。

  「你放心恪哥,我們不進去,」大斌說,「三哥跟你進去,我們在外頭,真有事兒了我們才進去幫解個圍。」

  程恪沒再說話,再說什麼也沒用,江予奪已經把車開了出去。

  從這裡到程懌的公司,挺遠的,比去老爸公司那棟輝煌的大樓要更遠一些,程恪說是一個小時之內會到,估計不會太準時。

  一路都是或熟或不熟的風景,有時候換輛車,看出去的風景就會不一樣。

  程恪一下下轉著手機,偶爾會往手機屏幕上看一眼。

  那兩個人應該已經跟他們的上線匯報了行蹤暴露,程懌肯定也已經知道了,這會兒自然不會聯繫他,也許一會兒還會茫然不知地為他親愛的哥哥中斷了重要的會議坐在辦公室裡等著他,讓所有與會人員都知道程家這個大少爺不僅是個廢物,還是個蠻橫的廢物。

  江予奪車開得挺快的,比他預估的時間應該要短一些。

  車一點點越來越接近程懌公司的時候,程恪的心情有些複雜,從滿腦子的憤怒中騰出來的一點點空間裡放著的是低落。

  他從離開家的那天開始就想過,再也不會回去,但感受都跟此時此刻不太相同,今天之後,他就真的不會也不能再回去了。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江予奪,今天過後,他的生活裡真的還存在的,只有許丁這一個朋友,那個主題餐廳,還有……這個他到現在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判斷精神狀態的江予奪。

  但就這麼少得可憐還有些混亂的生活,卻並沒有讓他覺得慌亂,唯一的情緒只是些許的悵然。

  其實細算起來,他一直以來擁有的生活,才是真的空蕩蕩的。

  「是前面那兒嗎?」江予奪問了一聲。

  「嗯,大廈旁邊有個停車場入口,」程恪給他指了一下,「從那兒下去吧。」

  「這一棟樓都是他的公司嗎?」陳慶在後座問。

  「不是,」程恪說,「頂樓兩層。」

  「那也不怎麼樣嘛!你爸那個什麼集團那麼大一棟樓呢,」陳慶說,「一會兒我們得上去,在樓下等著太遠了。」

  程恪想了想:「一會兒都會客區坐著吧。」

  「好。」陳慶點點頭。

  停好車進了電梯,程恪按下電梯按鈕。

  電梯開始往上走,因為不是上下班時間,電梯中途一直沒停地往上走著,轎廂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電梯快到的時候,陳慶才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我怎麼有點兒興奮。」

  「電梯門開的時候你要還這麼興奮,就直接再坐電梯下去吧,」江予奪說,「車裡等我們。」

  「不了,」陳慶說,「我突然又平靜下來了,現在心如止水。」

  這句話說完,電梯門打開了。

  程恪走了出去,轉過電梯廳,就看到了程懌公司的大門。

  這個大門挺普通的,全玻璃的,一眼能看到前台,和前台後頭站著的兩個小姑娘,跟別的公司沒什麼區別。

  程恪對這兒挺熟悉的,畢竟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他頻繁地跟在程懌身後在這裡和老爸公司出出進進。

  他們剛從電梯出來的時候,前台的小姑娘就已經看到了,其中一個馬上拿起了電話,另一個面帶微笑地往這邊看著。

  程恪往旁邊的牆上看了一眼,映出來的畫面的確有些讓人緊張,他身後的這四個人,怎麼看怎麼是來打砸搶的。

  「程先生,」微笑的前台衝他禮貌地微微彎了彎腰,「程總還在開會,馬上就出來,請您稍等一會兒。」

  這話說的,看意思是連辦公室都不讓進,直接要把他堵在門口了。

  程恪偏過頭,江予奪靠近他:「怎麼?」

  「你們在這兒等我,」程恪說,「我進去。」

  「好。」江予奪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沖陳慶幾個一抬下巴。

  幾個人往會客沙發那邊走過去,一塊兒往沙發上一攤,點了煙,大斌看著前台:「小姐姐,能幫倒點兒水嗎?」

  「稍等,」前台笑得有些勉強,去到了幾杯水放到他們面前,轉過身又看著程恪,「程先生您先坐……」

  「告訴他們你攔不住我,」程恪看江予奪那邊看了一眼,然後扭頭就往裡走,「我在公辦室等他。」

  「程先生!程……」前台跟了幾步,有些著急地小聲喊著。

  程恪沒回頭也沒停,穿過中間的辦公區時,能感覺到四周的目光,這些員工差不多都認識他,也都知道他是程家沒什麼用的大少爺,他們年輕有為的程總操碎了心的哥哥。

  程恪走到走廊上的時候,小唐從走廊盡頭程懌的辦公室裡小跑著出來,估計是接了前台的電話,沒想到他會帶著人過來,這會兒想去攔他。

  看到他之後小唐愣了一下,又馬上放慢了腳步,迎到了他跟前兒,笑著說:「大少爺,你來得正好,二少爺剛回辦公室。」

  「嗯,」程恪點點頭,「我運氣挺好。」

  小唐又轉身快步過去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程總,大少爺來了。」

  程恪沒等門開全,過去一推,走了進去。

  程懌坐在他靠窗的辦公桌後頭,看到他進來才站了起來:「哥,有什麼事兒嗎?怎麼這麼急?」

  程恪沒說話,走到他辦公桌前站下了,跟程懌面對面地看著。

  「大少爺還是喝咖啡嗎?」小唐問。

  「不用,」程恪說,「出去,把門關上。」

  小唐遲疑地看了一眼程懌,程懌點了點頭,她轉身走了出去,把門關好了。

  「哥……」程懌皺了皺眉,撐著桌子,「出什麼事兒了嗎?」

  程恪拉開外套拉鏈,把打印出來的照片扔在了桌上:「沒有拍到我跟江予奪上床的照片,是不是拿不到錢?」

  程懌愣了愣,低頭掃了一眼照片,又伸手翻了翻,眉頭頓時擰緊了:「這怎麼回事?」

  「這個問答環節就跳過吧,」程恪說,「你就告訴我一件事。」

  程懌還是擰著眉,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到底要幹什麼?」程恪說,「我提前了一小時通知你,以你的智商,這一小時足夠你想好不止一條理由了,隨便挑一條打發一下我吧。」

  「哥,」程懌把照片攏到一塊兒,用手指在上頭戳了幾下,「我就問你,我拿這些照片有什麼用?你喜歡男人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照片對你能有什麼威脅?」

  「這要問你。」程恪看著他。

  「哥,」程懌撐著桌子往他面前湊了湊,一字一句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針對我,為什麼你總覺得,我在害你,為什麼?」

  跟程懌面對面的時候,最讓程恪不能忍的就是他這樣的狀態,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比任何人都能忍。

  按程恪以前的性格和習慣,面對這樣的程懌,他多半會沉默走開,甚至已經懶得再去質問。

  但現在,他已經被驅離了從前的生活,他接受這些改變,也不打算再去追究原因,程懌卻像一根藏在衣服裡的刺,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出現,紮在皮膚上,不痛不傷,卻會讓人坐臥不寧。

  有些事,有些人,程恪已經不想再忍,躲不掉的關係,乾脆就打碎。

  程恪沒給程懌任何預兆,也沒有給他任何緩衝的機會,揚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過後,辦公室裡陷入了死寂。

  程懌沒有來得及躲閃,就那麼僵在了原地,眼神裡全是震驚。

  長這麼大,程恪從來沒有主動跟他動過手,永遠都是他挑釁,程恪逼不得已回手反擊,而初中之後,他倆之間就沒再有過肢體衝突。

  這一巴掌,程懌別說一小時,就是給他一年時間,估計也想像不到。

  漫長的沉默之後,程懌終於看著他開了口:「哥?」

  「你在錄音嗎?」程恪也看著他,「還是已經給爸或者媽打了電話?我這麼配合是不是很合你意?」

  程懌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從震驚迅速陰沉了下去。

  「今天沒有你問我,」程恪指著他,「只有我問你,我現在問你為什麼,給你三秒鐘回答。」

  「程恪,你到底……」程懌沒有放棄最後的忍耐,哪怕眼神已經冷得能讓人後脊樑發寒。

  「一二三。」程恪乾脆利落地數完三個數,揚手一拳打在了他鼻樑上。

  那麼多年的拳不是白練的,程恪這一拳雖然用的是左手,卻依舊結結實實,力量分毫不減。

  程懌往後仰著退了兩步,彎腰捂著鼻子,半天都沒有動。

  「我問你為什麼。」程恪又說了一遍,聲音依舊冷靜平穩。

  「程恪!」程懌抬起頭,衝他吼了一聲,表情已經無法再保持慣常的平靜,「你瘋了嗎!」

  「我今天從這裡離開的時候如果沒有得到答案,」程恪盯著他,「那你就能看到我真的瘋了是什麼樣。」

  程懌沒有說話,也死死地盯著他,程恪甚至能聽到他因為憤怒而一點點變得粗重起來的喘息聲。

  「你認定了我讓人拍那些照片是吧?哪怕你想不出來我能用那些照片怎麼害你,對嗎!」程懌的聲音低沉啞沙,帶著掩不住的怒火。

  「沒錯,」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我就是認定了你要害我,就像你認定了不肯放過我一樣。」

  「你現在,就跟你那個下三濫的混混男朋友一樣。」程懌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

  「沒錯,我現在就是個下三濫的混混,跟我男朋友一樣,」程恪也一字一句,「所以你趕緊拿著那些照片,去告訴爸媽,我已經徹底成了一個廢物,不需要再對我有任何期待了。」

  「下三濫的混混,」程懌突然冷笑了一聲,「你真的覺得你說全了嗎?」

  程恪沒有說話,程懌的這句話突然讓他心裡一寒。

  「程恪,」程恪扯了張紙巾,在鼻子上按了按,又看了一眼,然後扔下紙巾慢慢走到了他面前,幾乎跟他鼻尖對著鼻尖,「你對你男朋友就沒有別的補充了嗎?」

  程恪的聲音也冷了下去:「你對我男朋友的興趣超出了我能忍受的範圍,你想出櫃嗎?」

  「程恪,」程懌盯了他一會兒,「你真的不介意我告訴爸媽,你男朋友不僅僅是個街頭打架收租混日子的流氓,還是一個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

  第67

  一個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

  這句話,程懌說出來的時候大概覺得這樣的信息會讓程恪震驚,無論他知道還是不知道,這一句都能戳得他一陣發蒙。

  程恪的確是被戳到了,但戳中的卻是怒點。

  從他能夠對自己的情緒進行控制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沒再有過什麼特別生氣的時候,或者說他不會讓自己達到特別生氣的狀態。

  但現在,如果說從他看到那個手機裡的照片時,就對程懌已經怒火中燒,那麼現在這一句話瞬間讓他的怒火衝破了爆炸的極限。

  他只覺得自己腦子裡一聲轟響,四周的一切都跟炸了似的。

  程懌往後退了一步,拿出了煙:「我是擔心……」

  程恪抄起旁邊一個放著花瓶的木頭架子往程懌身上掄過去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

  他最後的一丁點兒理智是他沒有直接往程懌頭上砸。

  雖然是左手,但因為有怒火加成,這一架子重重地砸在了程懌右肩上。

  程懌被直接砸得往旁邊踉蹌了好幾步,撞到了辦公室中間的一個隔斷書架上。

  書架上放著的書跟著散落下來,唏裡嘩啦地還帶倒了一個花瓶。

  這個花瓶擦著程懌身側掉到地上摔碎的時候,他發出了一聲怒吼:「程恪你是不是也瘋了!」

  程恪衝過去一腳把歪著沒倒的書架給蹬倒了,還靠在書架上的程懌失去支撐,跟書架前後腿倒在了地上。

  這樣的事兒,程懌長這麼大,別說碰上,就連想都不會想到,他就算再能忍,再能裝,這會兒也不可能還繼續保持冷靜了。

  倒地的時候他對著程恪的膝蓋踹了過去。

  程恪在他抬腿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他要動手了,但這一腳是直接對著他膝蓋正面踹過來的,他如果沒有躲開,這比木頭架子砸一下肩膀要嚴重得多。

  他撲過去騎到程懌身上時非常後悔剛才控制了自己,那一架子就應該砸頭!

  現在也不晚。

  他左手掐住了程懌的脖子,右手揚起來,連帶著石膏,重重砸在了程懌臉上。

  程懌是個模範孩子,除了在家跟他打架,出門永遠是個禮貌與冷靜並存的人,從來沒跟人動過手。

  雖然也會健身,但跟程恪這種有過專業訓練和滿點怒氣值的人相比,他眼下除了掙扎,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程恪就這麼卡著他的脖子,一下下往他臉上掄過去,每一拳都很重。

  他對程懌的怒火,已經不僅僅是讓人跟蹤他,讓人調查江予奪,也不僅僅是他用那樣的語氣說出江予奪是個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

  他這每一拳裡,都帶著這麼多年來,被自己強行壓下強行消化掉的對程懌的不滿和憤怒。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時,程恪還騎在程懌身上,拳頭下去,落在程懌的臉上。

  「報警!快報……」小唐衝進辦公室之後大聲喊著,但沒喊完似乎就被人一把從辦公室裡拽了出去。

  在混亂中程恪又聽到了陳慶的聲音:「誰他媽都不許進來!」

  接著是幾聲鐵棍砸在門上的聲音。

  被江予奪一把從地上拖起來的時候,他左手還抓著程懌的衣領。

  「程恪!」江予奪抓著他的手腕,「鬆手!鬆手!」

  程恪終於有些回過神來,鬆開了手。

  在江予奪把他拖開時,地上躺著的程懌突然抬起腿,猛地一腳踹在了他小腹上。

  「我操你媽!」江予奪吼了一身,把程恪往身側拉開,過去一腳踩在了程懌腳踝上。

  程懌發出了一聲慘叫。

  「三哥!」大斌衝了過來,攔在了江予奪身前,「三哥!先走!先把人帶走!」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轉頭看了一眼程恪。

  「我沒事兒。」程恪捂著小腹,臉色有些發白。

  江予奪咬著牙控制住了自己過去把程懌扔出窗口的衝動,扶住了程恪。

  幾個人往辦公室門口走過去的時候,公司的保安衝了進來:「誰也不准走!保護程總!快!把他們幾個控制住!」

  兩個保安跑到了程懌身邊。

  大斌攔在了另幾個保安前面,甩了一下胳膊,袖子裡滑出了一把刀:「來。」

  幾個保安也拿出了電棒,往前慢慢逼了過來。

  「讓他們走。」程懌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江予奪回過頭。

  保安已經把程懌從地上架了起來,程懌現在看上去有些狼狽,臉色蒼白,鼻子和嘴角上都有血,眼睛也腫了,剛被他踩過的腳踝現在應該是情況不太好,腳懸著沾不了地。

  「讓他們走,」程懌又重複了一遍,「都回去上班,圍在這兒幹什麼!」

  堵在門口的保安猶豫了一下,都讓開了,圍在門外的員工也慢慢散開了。

  江予奪扶著程恪往外走,程懌在後面又叫了程恪一聲:「哥。」

  程恪沒停,還是往前走著。

  「今天的事過去就過去了,」程懌說,「你氣也出了。」

  江予奪不知道程懌還要說什麼,他只覺得很煩,要不是因為這是在程懌的公司,又怕程恪有什麼麻煩,他現在就想過去把程懌身上的傷都給他打對稱了。

  「哥,」程懌說,「我還是那句話,我是因為擔心你出事,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都還是希望你回頭……」

  回頭?

  回什麼頭?江予奪皺了皺眉,這人漂亮話說得簡直感天動地沁人心脾……

  「沒有誰會願意自己的親人跟精神病人混在一起。」程懌說。

  精神病人。

  這四個字讓江予奪猛地頓了一下。

  他回過頭,看著程懌。

  程懌也看著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操你大爺你說什麼?」陳慶轉身兩步跨到了程懌面前,舉起手裡的棍子指著程懌,「你他媽是還沒被打夠吧!」

  幾個保安跟著圍住了他,氣氛一下緊張起來。

  「我看你他媽最有病!」陳慶沒怵這些人,還是用棍子指著程懌,只要不打架,他的戰鬥力就很強,「我告訴你,你別他媽以為有倆錢就能張嘴噴糞,我一扒褲子能拉你一嘴,你跟你哥有仇就找你哥,打不過就憋著,憋不住就找個廁所去拉……」

  精神病人。

  江予奪聽不清陳慶在說什麼,他盯著程懌,腦子裡只有這四個字。

  精神病人。

  心裡的驚慌一瞬間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他不是精神病人!

  他沒有病!

  程懌是怎麼知道的?

  「三哥,」程恪抓住了他的手,「看著我。」

  江予奪覺得他聲音離得有些遠,聽上去像是隔著棉花。

  「江予奪,看著我。」程恪又說了一遍。

  他很艱難地收回視線,轉頭看著程恪。

  「我們走。」程恪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慶兒,」程恪又轉過頭,打斷了還在進行演講的陳慶,「走。」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男朋友和他的朋友,」程懌說,「你現在還是決定就跟這樣的人混下去了嗎?」

  「幹你屁事?」陳慶說,「你不服你也找一個有這樣朋友的男朋友去!」

  程恪對陳慶的反應有些意外,他應該是根本沒反應過來「男朋友」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大斌和出獄臉小兄弟估計是聽懂了,臉色變了變,但都沒有吭聲。

  「我現在說的,你聽好,」程恪看著被打他得長相都有些陌生了的程懌,「我從這一秒開始,跟你,跟家裡,都不再有任何關係,我做的事,我喜歡的人,就三個字,我樂意,我是死是活,是混得下去還是流離失所,都跟你沒有一根雞8毛的關係,聽好了嗎?一根雞8毛的關係都沒有。」

  陳慶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著急做,但既然已經說開了,我就提前通知你,」程恪看著他,「你幫我盤的那個店,我打算賣掉,你要願意,我可以低價出給你,你要是沒興趣,我就賣給別人了。」

  程懌臉上僵了一下。

  「走。」程恪說。

  從公司大門到程懌的辦公室,走進去連三十秒都用不著,從程懌的辦公室走到公司大門,程恪卻覺得漫長得讓人心焦。

  他無所謂所有人看他時那種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也無所謂自己右手腕像是睡醒了一樣開始瘋狂暴發的巨痛。

  他唯一焦急的,是他想要快些出去,讓江予奪快一些脫離這種對他來說如同地獄的環境。

  他非常後悔,後悔讓江予奪跟他一塊兒過來,後悔失控打了程懌,讓他報複式地當著江予奪,當著江予奪的小兄弟,說出了那樣的話。

  他現在心裡抽著疼,這種疼,比手腕上的疼,要鋒利得多。

  走出了程懌公司的大門,再走進了電梯之後,他才看了江予奪一眼。

  江予奪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來,只是微微擰著眉。

  「恪哥,」大斌開了口,「你這手馬上得去醫院。」

  程恪這才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手,石膏已經全碎了,手腕……他沒再詳細看,看到手腕的情況時,那種炸裂了一樣的疼痛立刻放大了好幾倍。

  「陳慶一會兒開車直接去醫生,」江予奪一直捧著程恪的胳膊,「大斌你倆打個車回家,沒什麼事兒了,不用再跟著了。」

  「嗯,」大斌點了點頭,「有什麼事兒慶哥你給我打電話。」

  「還能有什麼事兒,你們回去吃飯。」陳慶揮揮手。

  大斌和出獄臉小兄弟在一樓出了電梯,直接打車回去。

  電梯繼續往下的時候陳慶靠著轎廂舒出一口氣:「我操,積家你弟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程恪沒有說話。

  「我也就是打架不行,那幾個保安圍著我,我連碰都碰不到他,」陳慶咬著牙,「我他媽要能碰到他,哪怕就一根手指能碰到他,我都得給他摳下一塊兒皮來。」

  「你這狀態,一會兒能開車嗎?」江予奪問。

  「能,我不光能開車,我還他媽能飈車。」陳慶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我開。」

  「我沒事兒,」陳慶嘆了口氣,「我一摸方向盤立馬就冷靜了。」

  其實程恪並不想要陳慶開車送他去醫院,只是江予奪不進醫院,他自己一個人捧著這隻手會有些費勁。

  他想要跟江予奪有獨處的時間,他不打算安慰江予奪,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沒有意義。

  他只想抱一抱江予奪,用力抱緊,搓搓後背,親親頭髮旋……

  「我還是把車停門口啊,」陳慶說,「三哥你把車開停車場去,在那兒等我們。」

  「不用,」江予奪說,「你開到門口,我跟程恪進去,你去停了車來找我們。」

  程恪愣了愣,猛地轉頭看著他。

  陳慶也吃驚地轉過了頭:「什麼?」

  「你在停車場等著就行,」程恪輕聲說,「應該很快就能處理好了。」

  「我進去。」江予奪說。

  「不是,」陳慶把車靠到路邊,「三哥你……」

  「停門口去,」江予奪看著他,「聽不懂是吧?」

  陳慶猶豫了一下,沒再說別的,把車開到醫院門口停下了。

  江予奪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又馬上回身抓住程恪的右胳膊,好像抓晚一步這胳膊就會掉了一樣。

  程恪下了車,這會兒的確是有些扛不住,下車的時候那點兒震動,都帶得手腕一陣疼。

  「我停好車馬上過來,」陳慶有些不放心地從窗戶探出腦袋,「三哥你帶他去急診,知道急診在哪兒吧?」

  「你不是馬上就過來了嗎。」江予奪說。

  「……行。」陳慶縮回車裡,把車往停車場開了過去。

  江予奪捧著程恪的胳膊往醫院大門裡走過去的時候,程恪感覺他沒有什麼遲疑,腳步也沒有停頓,只是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些僵硬。

  「江予奪,」程恪看著他,「你……」

  「我不會……」江予奪偏過頭看著他。

  「什麼?」程恪輕聲問,之前江予奪臉上一直沒有什麼表情,這會兒眉頭卻緊緊地擰了起來,他趕緊拍拍江予奪的手,「沒事兒,我自己進去就行,你……」

  「我不是……精神病,」江予奪擰著眉,說得有些艱難,「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

  程恪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會傷害你,」江予奪輕聲說,「真的,雖然我之前……但是以後都不會……」

  「我知道,」程恪拍著他後背,打斷了他的話,「我真的知道,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要不我也不會回來了。」

  江予奪沒再說下去,只是沉默地站著。

  身邊的人很多,醫院大門,進進出出的醫生病人,每一個人走過他們身邊都會看上一眼。

  程恪無所謂,只是江予奪也一動沒動的讓他有些意外,就連呆在店裡,在江予奪那兒都算大庭廣眾了,這會兒正的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他卻沒有迴避了。

  「我有點兒害怕。」江予奪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了一句。

  一聽這句,程恪立馬緊張起來,手在他背上一通搓:「不怕,我在呢。」

  「不是,」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急診在哪兒。」

  「……我知道。」程恪笑著嘆了口氣。

  第68

  走進醫院的時候,程恪一直留意著江予奪的狀態。

  江予奪看上去還算平靜,現在已經過了醫院正常上班的時間,相比之下人不算太多,他一進去就快步從人群裡穿過,沒等程恪告訴他急診在哪兒,要去哪裡掛號,直接走到了問詢台。

  然後劈頭就問:「急診在哪兒?」

  問詢台後面站著的導醫看了一眼程恪的手,給他指了一下方向:「就在那邊,先去掛個急診的號。」

  江予奪點點頭:「在哪兒掛號?」

  「……就旁邊那裡,」導醫指了指掛號窗口,「現在人少,趕緊去。」

  江予奪轉身就往那邊去了,程恪跟導醫點了點頭:「謝謝啊。」

  「你這手先去急診,別跟著轉了!」導醫指了指他的手。

  「哦,謝謝。」程恪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目光所及之處的慘狀讓本來已經因為關注江予奪而被忽略的炸裂疼找到了爆發機會。

  他皺著眉頭抽了一口氣,迅速把視線移開,落在了已經在掛號窗口排隊的江予奪身上。

  江予奪回過頭,他趕緊走了過去。

  「你先去急診那邊吧,」江予奪說,「你杵這兒我怕有人碰著你。」

  「沒事兒,」程恪笑笑,「我陪著你。」

  「……疼嗎?」江予奪看了看他的手。

  程恪沒有跟著他的目光再往自己腫得跟個球似的手上看:「不疼。」

  「你……」江予奪伸手在他手臂下托著,「下手也太狠了,自己手傷的不知道嗎?」

  「氣頭上顧不了那麼多了。」程恪說。

  江予奪沒再說話,轉頭盯著前面掛號的人。

  程恪感覺到了他的緊張,說這幾句話大概也是想分散一下自己緊張的情緒,但現在這種情況,估計說話都有些費勁了。

  程恪正有點兒擔心的時候,陳慶連喘帶喊地從後面跑了過來:「我來了我來了三哥我來了……」

  「排隊。」江予奪簡單地說了一句,把位置讓了出來。

  「你們先去急診那邊坐著吧,」陳慶說,「這兒人來人往的別再碰了。」

  急診人也挺多的,程恪和江予奪在急診室外面走廊上挨著牆邊站著。

  江予奪一手托著他的手臂,眼睛一直盯著急診室裡忙碌著的醫生和護士,幾分鐘之前有一個腿上都是血的人剛被推了進去。

  「江予奪。」程恪叫了他一聲。

  「嗯,」江予奪轉過頭,「怎麼?你暈血啊?」

  「……不暈,」程恪看著他,「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江予奪說,「我只是不喜歡醫院這種……環境。」

  「我也不喜歡,都是生病的,受傷的,」程恪笑笑,「很快就能好,你要不去車裡等等?」

  「不,」江予奪搖了搖頭,「我就在這兒。」

  程恪沒再繼續勸說,江予奪的態度很堅決,也許是因為關心他的傷,也許是因為程懌的那句精神病。

  一想到這裡,程恪立馬就覺得自己又是一陣怒火中燒。

  江予奪當時震驚而又茫然無措的眼神,一直在他腦子裡晃著,想起來就有跟有個鏈鋸在心裡來回扯似的。

  不過一直到現在,程恪才注意到了程懌的那句話。

  江予奪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

  精神病院?

  他無法判斷真假。

  到現在,真實真假也不是太所謂了。

  江予奪有精神上的問題,這一點已經能夠確定,程懌就算要刺激他,也不會憑空想出這樣的理由,應該是查到了什麼。

  程恪想到了江予奪說的「羅姐」,他之前並沒想著馬上就去找到這個心理醫生,現在江予奪被程懌殘忍的剝開了偽裝,在所有他需要隱藏的人面前。

  在程恪面前,在陳慶面前,在他的弟兄面前……

  他現在需要知道,面對這樣的意外變化,江予奪會怎麼樣,又該怎麼辦。

  「三哥,」陳慶掛好了號走了過來,「我剛問了,大夫處理完那個人就到積家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陳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估計是在確定對醫院避之不及的三哥身於醫院之中時,情緒是否正常。

  覺得江予奪沒事兒之後陳慶又轉頭看著程恪:「我發現你藏得也挺深啊。」

  「什麼?」程恪愣了愣。

  「你弟還盤了個店送你呢?」陳慶問,「從來沒聽你提過啊,我說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操心錢的事兒呢……你這就不地道了,我們還能算計你麼?有個店都不說!三哥!你說是不是!」

  江予奪沒說話,眼神有些放空。

  當著陳慶的面,程恪不好做出什麼太親密的舉動,比如摟一下江予奪,摸摸頭什麼的,能讓看上去已經明顯有些緊張的江予奪放鬆些。

  現在他只能咬牙忍著痛,用手指在江予奪托著他手臂的手上輕輕摳了摳。

  江予奪過了兩秒才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個笑。

  陳慶還半張著嘴等著他的回答,程恪只好笑了笑:「那個店……其實不是我的。」

  「嗯?」陳慶看著他。

  江予奪也偏了偏頭:「那是誰的。」

  「鬼知道是誰的,」程恪皺了皺眉,「我之前那些朋友都知道他盤了個店給我,就我不知道。」

  「我操?這什麼操作?」陳慶愣了愣,好半天才感嘆了一句。

  「不過既然都知道那個店是我的,」程恪說,「那就是我的吧。」

  陳慶又愣了一會兒:「我他媽小看你了啊積家。」

  「他要是不讓你賣呢?」江予奪問。

  「不會,」程恪說,「他頂多是不買,也不讓那些朋友接手。」

  「不賣也行啊,」陳慶說,「既然這樣,就拿過來自己做。」

  程恪看了陳慶一眼,沒有說話。

  他今天說出要賣店的時候,並沒有細想,就想出一口氣,如果那個清吧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吧,對於程懌來說,是拿不出手的,那肯定是個下了不小本兒的店,無論是強行賣給程懌還是強行賣給別人,都能讓程懌不爽一把了。

  現在陳慶這麼一說,他看了看江予奪,突然覺得也並不是不可以。

  前一個急診病人處理完,護士把程恪叫了進去。

  這個傷讓醫生皺了皺眉:「看著挺斯文的一個人,怎麼也能這樣,你這手腕剛固定沒兩天吧?居然弄成這樣!不想好了是吧!」

  程恪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沒說話。

  「突發事件,臭流氓先動的手!」陳慶在旁邊說。

  醫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出去等。」江予奪說。

  陳慶嘖了一聲,轉身回走廊上去了。

  上回的傷是怎麼處理的,傷成了什麼樣,程恪都挺清楚,這次他就沒太注意,拍片子檢查再重新固定,醫生給他說的時候他都沒仔細聽,注意力都在江予奪身上。

  一開始江予奪還跟在旁邊,後來就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胳膊肘撐著漆蓋,眼睛盯著地板,一直到他的傷全部處理完畢,這個姿勢都沒有變過。

  「不要再傷到這隻手了,要是再弄個開放性骨折,就得手術了,」醫生交待,「回去好好休養。」

  「謝謝。」程恪點了點頭,「我會注意的。」

  從診室出來,他快步走到了還彷彿入著定的江予奪跟前兒,伸手在他腦袋上輕輕扒拉了兩下:「三哥。」

  「嗯!」江予奪猛地抬起頭,像是剛睡醒一樣,愣了一秒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吼了一嗓子,「弄完了嗎!」

  「完事兒了,」程恪被他嚇了一跳,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他放輕聲音,「咱們可以走了。」

  走出醫院大門,進了停車場了,江予奪才又問了一句:「這次怎麼把手都全包上了?上回不是只固定到大拇指嗎?」

  「不知道,可能傷得比上回重了吧。」程恪看了看手上的石膏,感覺比上回看著要粗壯不少。

  「吃點兒東西再回去還是直接回?」陳慶拉開車門。

  「直接回,」江予奪說,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回我那兒。」

  「好。」陳慶上車。

  程恪小聲問:「我住你那兒嗎?」

  「嗯,」江予奪點點頭,「我今天有事兒得在家裡做,你一個人在家衣服都脫不下來,就住我那兒吧。」

  「哦。」程恪應了一聲。

  陳慶開著車往回走,一路都沒怎麼說話,估計是折騰了這麼一天,哪怕是個話槍,這會兒也累了。

  但是離江予奪家還有一個路口,停著車等紅燈的時候,陳慶突然抓著方向盤喊了一聲:「我操!」

  「怎麼了?」江予奪馬上問了一句。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兒,我操!我剛反應過來!」陳慶慢慢轉過頭,一臉的不可思議加難以置信再加震驚。

  程恪一看他這架式,就知道這得是之前程懌那句「男朋友」之後,陳慶遲到了好幾個小時的反應。

  「今天你弟是不是說三哥是你男朋友?」陳慶果然問的是這句。

  江予奪本來已經坐直了身體,一聽他這句,立馬就靠了回去,一臉冷漠地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程恪也沒說話,他不知道陳慶對這種事的態度,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我操!」陳慶又重複了一遍,「我……」

  「看燈。」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

  陳慶回過頭看了一眼,綠燈亮了,他把車繼續往前開了出去,過了幾秒鐘又喊了一聲:「我操!」

  江予奪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對著他後腦勺拍了一巴掌:「閉嘴,想操誰就去操,還他媽在這兒口頭模擬個沒完了!」

  陳慶閉了嘴,車停到江予奪家門口之後,他又像是睡醒了似的,一驚一乍地拿出了手機:「靠,我得給大斌他倆打個電話!誰他媽敢上外頭瞎雞8說去,我弄死誰。」

  「他倆不會說。」江予奪打開車門下去了,把程恪架了下來。

  「那也得警告一下,萬一呢,」陳慶說,「這種事兒要真傳出去,最多兩天,麻煩就得上門了。」

  「什麼麻煩?」程恪問。

  「變態唄!」陳慶看著他,「這種事兒擱那些傻逼眼裡就他媽是……程恪,你說這事兒是不是你帶的?」

  「我帶什麼?」程恪愣了。

  「帶著三哥玩這種時髦玩意兒,」陳慶皺了皺眉,「就你們有錢人家的大少爺……」

  「你回不回去?不會去就在這兒站崗吧。」江予奪說。

  「有時間我會找你聊明白的,」陳慶開車之前又探出腦袋看了看程恪,「你他媽……牛逼。」

  進了屋聽到陳慶的車開走之後,程恪坐到了沙發上,輕輕舒出一口氣,看著江予奪沉默地忙碌著。

  把喵弄亂的東西收拾整齊,然後給喵喂食,再換了貓砂,最後倒了杯熱水,放到了他面前,這才坐下了。

  「陳慶是不是生氣了?」程恪問,他感覺到了陳慶應該是生氣了,但陳慶這個氣生得又不是太明顯。

  「嗯,」江予奪點了根菸,「你看出來了?」

  「差不多吧,」程恪嘆了口氣,「氣得把我名字都叫對了。」

  江予奪笑了笑。

  「你介意嗎?」程恪問,「如果介意,這事兒我可以找個理由糊弄過去的。」

  「……糊弄什麼,不用。」江予奪說。

  程恪看著他,但江予奪一直也沒有跟他視線接觸,等了一會兒程恪伸了伸手:「給我根菸。」

  江予奪把自己叼著的那根放到了他手上。

  「在我那些朋友那兒也就算了,」程恪抽了口煙,「在陳慶他們面前……都是你的小兄弟,這事兒如果……」

  「其實你弟說……那個話的時候,」江予奪轉過了頭,看著他,「我突然覺得……挺好的。」

  「嗯?」程恪也看著他。

  「很特別,」江予奪想了想,「有很多人,有家人,有朋友,還有同學啊同事啊,客戶啊,租戶啊……很多,每一種稱呼下面,都有很多人。」

  程恪沒說話。

  「男朋友只有一個,對吧?」江予奪說,「起碼某一個階段,江予奪是程恪的男朋友,程恪的男朋友,就是江予奪,只有這一個,對嗎?」

  「是。」程恪說。

  「挺好的。」江予奪說。

  程恪沉默了很長時間,一根菸抽完之後,他在菸灰缸裡按滅了菸頭:「江予奪。」

  「嗯。」江予奪應著。

  「你如果想要一個只對應你一個人的身份,」程恪說,「你是我最特別最好的朋友,只有你一個,永遠也不會變,不一定非得是男朋友。」

  「什麼意思?」江予奪問。

  「男朋友這個稱呼不是這麼隨便往腦袋上扣的,」程恪說,「我喜歡你,你也得同樣喜歡我,才能是男朋友。」

  江予奪沒說話。

  「我很喜歡你,但我不要一個只存在於稱呼上的男朋友,對你也不公平,」程恪說,「懂我意思嗎?」

  「你喜歡我嗎?」江予奪問。

  「喜歡。」程恪說。

  「我……如果我……他們都說我……」江予奪咬了咬嘴唇,猶豫了很久,才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聲音很輕,有些抖,「你也喜歡嗎?」

  第69

  對於江予奪來說,今天程懌的那句話,當著那麼多人說出來的那句話,應該算是他最大的打擊。

  程恪一直以來從來沒有直白問過他精神上相關的問題,是因為能感覺得到,江予奪在拚命掩飾和偽裝,無論他自己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他起碼一直想要讓程恪覺得他是一個正常人,或者說,他用承認自己去看心理醫生這樣的方式,來向程恪證明他已經「好了」。

  相比江予奪到底好沒好,又到底怎麼了,程恪更在意的是當他這樣的「秘密」被公之於眾的時候,是有多大的打擊。

  從他理直氣壯地要求有想法也憋好,到覺得被人說是男朋友也挺好,從他說出「我知道有人對我有想法是什麼感覺」,到小心翼翼地問出現在這一句。

  這樣的我,被人說有精神病的我,你也喜歡嗎?

  江予奪指著自己腦袋的那一瞬間,程恪心裡又軟又疼的那種感覺是這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

  「喜歡啊,」程恪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這樣,現在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

  也許對江予奪的心疼讓他的這句「喜歡」超出了現階段真實的份量,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同樣可以說是不公平,但程恪暫時放棄了五秒鐘之前還存在的理性。

  哪怕是不公平,他也想要讓現在,就在他眼前的,小心翼翼的,拚命想證明自己,卻又已經失去自信的江予奪,有哪怕一丁點的撫慰。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麼溫柔善良溫情脈脈的一面,簡直要對自己刮目相看。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稍許放鬆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嘴角挑出了一個很小的笑容。

  「哦。」他揉了揉鼻子。

  程恪沒再繼續就男朋友應該相互喜歡的問題繼續說下去,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明天生日了。」江予奪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嗯。」程恪點點頭,江予奪要是不說,他已經把這件事忘了。

  也非常巧,在生日的前一天,他用出生以來從來沒有使用過的真正的暴力,把自己和自己所有的親人,所有的生活,一刀切斷了。

  「你今天晚上睡我床吧,」江予奪說,「我晚上不睡了。」

  「怎麼?」程恪看著他,「睡不著嗎?」

  「不是,」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送你的禮物……還沒做好呢,本來也是打算今天晚上做的。」

  「我陪你吧。」程恪說。

  「驚喜啊少爺,」江予奪說,「你陪著我還有什麼驚喜啊,都看光了。」

  「……還能有驚喜麼,你不是要給我做個燈,如果做不成就去買一個,」程恪說,「我流程都已經背熟了。」

  江予奪笑了起來:「多少還是有點兒驚喜的,你別看,我在院子裡弄。」

  「齁冷的,就在客廳吧,或者那間屋子,」程恪說,「我不偷看。」

  「我不怕冷。」江予奪還是那句話。

  為了留出「萬一不會做還得琢磨」以及「萬一做砸了還能拆了重來」的時間,江予奪在他洗完澡之後就拿著一大袋東西去了後院。

  程恪坐在客廳裡,穿著一身江予奪的睡衣,裡頭還有一條江予奪拿給他的內褲,看上去是新的。

  今天洗澡還是江予奪幫他搓的背,穿著大褲衩,但是全程他倆都沒有說話,他沒有浮想聯翩,江予奪也沒有好奇地偷看,就好像今天經歷的事有點兒多,他倆因為腦子裡堆的東西太多,都聖潔起來了。

  「你居然還有睡衣……」程恪又看了看身上的睡衣,因為袖子比較寬鬆,他能輕鬆完整地穿上,挺舒服。

  「茜姐送我的,」江予奪在後院說,「我就穿了一次,睡覺太難受了,就再也沒穿過了……你不想睡覺就看電視吧。」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在後院丁哐地開始做燈。

  程恪忍著過去看一看的衝動,打開電視抱著喵盯著一個紀錄片看著。

  但是耳朵裡聽到的全是江予奪那邊的動靜,鋸木頭的聲音,然後是砂紙打磨木頭的聲音,接著又是鋸木頭的聲音,再是砂紙打磨的聲音。

  程恪非常想說你為什麼不都鋸好了再打磨呢。

  又聽了一陣兒,他實在忍不住,往後院那邊看了一眼。

  隔壁房間通往後院的門被江予奪關上了,不過旁邊有窗戶,能看到院子,猶豫了一秒鐘,程恪把喵放到了沙發上:「你在這兒睡,千萬別過去喵喵叫。」

  然後又拿了倆墊子把喵夾在中間。

  起身往後院走過去的時候,他想起來之前江予奪跟他說的……他猛地轉過頭,發現自己剛才坐的地方應該就是上回喵拉了屎的那一塊兒。

  江予奪說要換沙發,看來並沒有換,連沙發罩都還是原來的!

  程恪嘖了一聲,回手在自己屁股上拍了拍。

  走到窗邊,他很小心地一點點地挪過去,看到了後院裡的情況。

  後院掛著一盞挺亮的燈,江予奪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腳邊是長短不一寬窄也不太一致的一些木條。

  應該是雞翅木……不是說用剩下的防腐木做麼?

  這個是驚喜?

  這個驚喜可真大啊……

  江予奪拿起一根長木條,把長木條鋸成了幾段,看上去長短並不固定,很隨意,但打磨的時候都很仔細,費時驚人。

  光把長木條都鋸成一尺左右長短不一的短木條再打磨好,就用了一小時都不止。

  程恪站得腳跟都有點兒疼了,悄悄去拿了張椅子過來坐下之後,江予奪終於換了一種工作。

  他從兜裡拿出了一張紙看了看,又拿起兩根木條比劃了一下,正面交叉,側面交叉,然後開始在木條上鑽眼兒。

  程恪不知道他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燈,但根據他之前的描述,應該是一個木頭的,上面有很多圓洞的燈罩,裡面有一個燈頭,開了燈灑一屋子光斑。

  但現在他手頭的材料看上去,跟這些差了十萬八千六十多里地。

  程恪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今天他們從醫院回來就挺晚了,再這麼一折騰,已經過了12點,他也是這會兒才想起來,他們還沒有吃晚飯……

  江予奪是個對一日三餐有嚴格要求的人,哪怕是往後挪一頓,都得早中晚都吃齊了,今天居然忘掉了晚餐。

  江予奪給兩條木頭擰上了螺絲,看起來沒有標準角度,就是一個隨意的X,還不對稱。

  程恪放棄了猜測,盯著江予奪的側臉,燈光從頭頂上打下來,江予奪的睫毛拉出了一小片顫動著的陰影。

  他很少有這麼專注的時候,也就吃飯的時候看上去比較認真,這會兒在寒風裡專心致志拿著木條比劃的樣子,看上去可愛而性感。

  木條又有一根被打了好眼,跟之前的不規則X擰在了一起,變成了不在同一平面上的Z

  程恪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江予奪的想法。

  不同長短的木條被一根一根地擰上去,有的兩兩相連,有的連接了三根,沒有固定的方向,沒有整齊的邊緣,就像一個橫七豎八被架空了的小型木頭堆,又像一個被拆散了的鳥籠。

  大概是螺絲不夠,江予奪站了起來,到旁邊小花池裡看了看,扯出了一條舊的木欄杆,從上面拆了幾顆螺絲下來。

  程恪已經沒有再去看時間,這種用木條交錯拼搭成一個不規則立體空間的做法,看上去非常簡單,但要做到好看,卻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他不知道江予奪怎麼會想到這樣的結構,對於一個「三哥」來說,實在讓他有些意外。

  江予奪用了很長時間把木條都擰在了一起,中間還拆開過好幾次,抖個被罩都能把被罩給撕了的人,這樣的耐心有點兒驚人。

  最後一顆螺絲擰完,江予奪把做好的這個燈罩……不,燈框放在了地上,退開了幾步,繞著走了一圈,估計是在檢查。

  這個燈框直徑大概有五六十釐米,交錯著的木條上有著漂亮的花紋,燈光下看著,居然並不像程恪之前想的那麼難看,甚至覺得有幾分笨拙樸實的美感。

  這的確是個驚喜,雖然程恪已經提前看到了製作的全過程。

  也就是因為看到了全過程,這份驚喜才會格外的深刻。

  江予奪走到一邊,拿了一個盒子拆開了,從裡面取出一個燈泡,一個很復古的裝逼專用的愛迪生燈泡,還有一根連著電線的燈頭,電線用麻繩裹著。

  把燈放到木條中間,再擰上燈頭,最後固定在頂端的木條上,這個燈就算是完工了。

  看到江予奪把燈拎起來往院子中間架著的一根晾衣桿上掛的時候,程恪站了起來,突然覺得心跳得有些厲害。

  燈做好了,驚喜也很大了,江予奪該進屋叫他了。

  但他沒捨得馬上跑回客廳假裝看電視看睡著了,還是站在窗邊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把燈掛好,電線也插到了插座上,又把院子裡原來亮著的那個燈關掉了。

  程恪正想趕緊拿著椅子回客廳的時候,江予奪突然轉過了身,看著窗戶這邊,說了一句:「生日快樂,程恪。」

  這句話說完的同時,他按了一下開關,燈亮了起來。

  暗黃的燈光從交錯的木條後面投射出來,有些混亂的光斑和陰影鋪滿了整個院子,還有站在燈下的江予奪。

  程恪愣在了原地。

  「生日快樂,」江予奪往這邊走過來,「我……陳慶說我唱歌跑調,我就不給你唱生日歌了……」

  程恪伸手推開了旁邊的門,江予奪站在門口衝他笑了笑:「要不你自己唱吧……不過我沒買生日蛋糕……」

  「你什麼時候發現我在這兒的?」程恪問。

  「你剛過來我就發現了,」江予奪說,「客廳燈開著,你腦袋的影子在窗戶上有一個籃球那麼大。」

  「……操。」程恪說。

  「喜歡嗎?」江予奪回手指著燈,「這個燈?算驚喜嗎?」

  「喜歡,」程恪點頭,「非常驚喜。」

  「沒想到吧,」江予奪有點兒得意地揚了揚臉,「我是不是挺牛逼。」

  「是。」程恪盯著他看了兩秒,然後一抬手抓住了他的衣領,「過來。」

  「嗯?」江予奪往前邁了一步,跟他面對面地站著。

  「我現在要跟你接個吻,」程恪說,「跟以前那些都不一樣。」

  「……啊,」江予奪明顯愣了一下,「這個……還說出來……是不是有點兒……傻逼?」

  「是有點兒傻逼,但是我說出來不是要徵得你同意,我只是想告訴你,」程恪說,「你不要躲,也不要推我,我是傷員。」

  江予奪沒有說話,看上去有些茫然。

  程恪兜著他後腦勺吻了上去。

  第70

  這個吻到底會有什麼不一樣,程恪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特別想要親一下江予奪,不是那種點一下,碰一下,隨便裹兩下的那種。

  他想要一個攻城掠地的,熱情如火的,風捲殘雲的,打架一樣激烈的,喘不上來氣兒的,從未感受過的吻。

  江予奪的唇有些涼,但呼吸很熱。

  暖暖的氣息撫到程恪臉上之後,他就喪失了理智,揮手而去的最後一絲理智讓他感覺自己突然就像個爆發了的獨臂色狼。

  把江予奪扯進屋裡,掄到牆上,再拽進客廳,踢倒椅子,撞開桌子,一系列的操作下來,世界都像是空白了,看不清東西,耳朵只能聽到自己呼哧喘著,混亂之中他甚至分不清江予奪有沒有回應。

  非常過癮,除了右手打著石膏沒辦法配合,而且還一直被江予奪抓著之外。

  不過好歹還有一隻左手,左手的配合非常盡職盡責。

  連摸帶搓,最後一把抓在了江予奪的屁股上。

  江予奪頓了頓,接著胳膊一抬,直接把他掀倒在了沙發上。

  喵從沙發靠背上一躍而下踩著他的臉蹦走的時候,程恪才稍微回過一點兒神來。

  抓了三哥的屁股。

  抓了還弄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想要什麼的三哥的屁股。

  可能要被條件反射揍了。

  但江予奪並沒有揍他,在沙發旁邊站了一秒鐘之後,撲了上來。

  程恪估計江予應該是用了打架的經驗,他打著石膏的右手被江予奪按到了頭頂,接著江予奪一跨,膝蓋直接壓在了他左手手腕上。

  「你他媽咬我了?」江予奪有點兒喘,騎在他身上低頭盯著他問了一句。

  「不知道,」程恪也喘著,「我以為我已經把你撕了呢。」

  江予奪喘了一會兒,猛地低頭吻了下來。

  程恪有一瞬間以為三哥要用腦殼砸他鼻子。

  接著腦子裡就只剩下了四個字。

  暴風驟雨。

  吻了多久,是怎麼吻的。

  腦子裡還想了什麼。

  天知道。

  江予奪鬆開他直起身體的時候,程恪聽到了自己的手機在響。

  兩個人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程恪只覺得耳邊嗡嗡響著。

  手機終於停下了響鈴。

  「怎麼停了?」程恪看著江予奪,由於氣息不穩,他感覺自己說話調子飄得很。

  「什麼?」江予奪問,「手機嗎?你沒接就自己響停了啊。」

  「你他媽陳慶變的吧!」程恪簡直無語了,「我問你怎麼停了!」

  江予奪愣了愣,沒有說話。

  「怎麼了?」程恪很費力地從他膝蓋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嗯?」

  「沒。」江予奪悶著聲音。

  過了一小會兒,他往下一撲,趴到程恪身上不動了,臉埋在他肩窩裡。

  「……我靠。」程恪憋著氣,江予奪這一撲,差點兒把他給砸岔氣兒了。

  江予奪沒動也不出聲,還是那麼埋著頭。

  程恪脖子那兒能感覺到他熱乎乎的呼吸,抬手又在他背上搓了搓:「沒事兒,這個就是……衝動。」

  「沒。」江予奪捂在他肩上說。

  「你……Y了是吧?」程恪感覺到了些什麼,這麼興奮而激動的場景之下,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點兒想笑。

  「你不也一樣麼?」江予奪還是悶著聲音。

  「是啊,」程恪把手摸到他衣服裡,在他背上摸著,光滑的皮膚上能摸到幾條凸起的傷疤,「那我也沒停下啊。」

  「我不是因為這個。」江予奪說。

  「那是怎麼了?」程恪問,「被手機鈴嚇的嗎?」

  「你他媽才會被手機鈴嚇著,」江予奪嘖了一聲,停了停又嘆了口氣,「我是……就,不知道要幹什麼了。」

  「什麼?」程恪愣了兩秒鐘,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狂笑的衝動,他咬牙忍著笑,輕輕推了一下江予奪。

  江予奪側過臉,眉毛擰著:「也不是不知道要幹什麼,我知道要幹什麼……也不是,就反正……不太習慣。」

  「我知道了,知道了。」程恪在他背上搓了搓。

  「你知道什麼了?」江予奪撐起胳膊看著他。

  「……我就隨便說說。」程恪說,他這會兒腦子不太夠用,的確是沒明白江予奪想說什麼。

  江予奪起身,把他的腿往裡推了推,坐在了沙發上,拿了根菸點上了。

  程恪拽著他袖子使了使勁,也坐了起來,靠在沙發扶手上:「你是不是坐在喵拉屎的那塊兒上頭了?」

  「我也不是不習慣……」江予奪叼著煙,想了半天,最後跟下決心似的一咬牙,轉過臉看著他,「我大概是想到後邊的事兒了,就突然不知道怎麼辦了。」

  程恪沒說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江予奪叼著煙,因為煙霧往上走,他眯縫起了眼睛,看上去一臉囂張,程恪實在有點兒無法把他的表情和他想表達的內容聯繫到一起。

  「所以你不是不知道要幹什麼,」程恪說,「你是不知道怎麼幹了。」

  「……滾。」江予奪瞪了他一眼,轉開了頭。

  程恪覺得在這種激情戛然而止但是又還意猶未盡應該繼續再品一會兒的情況下,如果突然控制不住狂笑起來,是一件非常煞風景破壞氣氛的事。

  但他還是沒能忍住。

  偏過頭衝著沙發靠背笑得有些控制不住。

  江予奪轉回頭看著他,看了好幾秒鐘之後罵了一句:「操!」

  程恪笑完之後,感覺自己什麼想法都沒有了,之前的激情和興奮都已經被一掃而空,心無雜念了。

  江予奪進浴室洗了個臉,出來的時候還是一臉不爽。

  「我有點兒餓,」程恪說,「這會兒還有晚飯吃嗎?」

  江予奪掃了他一眼:「你吃屁去吧。」

  程恪本來已經平息下去的狂笑之魂頓時又死灰復燃,摟過喵抱著,又是一通樂,都不知道自己是吃錯什麼藥了。

  「我念你今天是個壽星,」江予奪指了指他,「還是個傷員。」

  「不然呢。」程恪笑著問。

  「抽你。」江予奪拿過外套穿上,「走吧,吃晚飯去。」

  「這會兒還有地方吃?」程恪看了一眼手機,已經三點了。

  「有,」江予奪說,「不過我不帶你找,你肯定找不著。」

  「那走。」程恪放下喵站了起來。

  傷員的生活讓他找回了一點兒之前大少爺的感覺,一伸手,外套就過來了。

  不過這一瞬間的閃念,讓他有些不爽。

  「明天陳慶會不會找你?」出門之後程恪問了一句。

  「會,」江予奪嘆了口氣,「你……不用管他怎麼想,他無論怎麼想,都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應該接受不了吧,」程恪說,「你打算怎麼跟他說?」

  「你甭管了,」江予奪說,「我跟陳慶,我倆之間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實在解決不了打一頓也就服了。」

  「其實你不一定非得說你是我……」程恪猶豫著。

  「我知道你的意思,」江予奪打斷他的話,「我會想清楚的,就……我喜歡你的話,是哪一種。」

  「嗯。」程恪笑笑。

  江予奪帶著他在幾條胡同裡穿過,東轉西拐的到了一條程恪從來沒走過的小小街上。

  看風格跟江予奪住的那條小街差不多,不過這會兒還有幾間臨街的小鋪子開著門。

  「燒烤這會兒也收了吧?」程恪問,「這什麼店?」

  「燒烤店。」江予奪說。

  程恪愣了愣,又一陣笑得不行。

  江予奪皺著眉看他:「你今天是不是被程懌打著腦袋了?」

  「他沒有出手的機會。」程恪邊樂邊說。

  「你28了少爺,」江予奪說,「笑得跟個傻子一樣。」

  「關你屁事。」程恪說。

  「進去。」江予奪往旁邊一個小店推了他一把。

  這個店很小,四張小桌就滿了,靠裡的那桌坐著一對小情侶,正邊吃燒烤邊小聲說著話。

  他倆在靠門這邊的桌旁坐下了,老闆是個大鬍子小年輕,拿了壺茶過來,跟江予奪打了個招呼:「三哥。」

  「隨便幫我烤點兒,」江予奪說,「再拿兩瓶酒。」

  「好嘞。」大鬍子應了一聲。

  他走開之後,江予奪小聲問:「剛誰給你打的電話?」

  程恪這才想起來之前自己電話響過。

  「不知道,這大半夜的,」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電話未接有兩個,一個程懌的,一個劉天成的,他把手機放回了兜裡,「不用管。」

  「程懌吧?」江予奪問。

  「嗯,估計拉了人去喝酒,」程恪說,「然後訴訴苦,再打個電話求和,我以前那些朋友再跟著過來勸,說我對不住程懌什麼的。」

  「累不累啊。」江予奪嘖了一聲。

  「大概習慣了吧,」程恪說,想想又看著江予奪,「今天我說的那個店,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看那個幹嘛?」江予奪接過老闆拿過來的酒,擰開蓋子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他。

  「我一會兒再喝,空腹我喝不了酒,」程恪拿過瓶子放到桌上,「那個店,是個清吧,按程懌的手筆,應該挺不錯,你……有沒有興趣……」

  「沒有。」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

  「你是怕沒經驗嗎?」程恪問,「可以慢慢學,你要是想幹點兒什麼的話,這個店總比你那什麼木工強吧?」

  「我木工活兒不好麼?」江予奪笑了笑。

  「非常好。」程恪說。

  「那個店不要留著,」江予奪說,「這事兒程懌很沒面子,你只要不賣掉這個店,他就不會讓你消停。」

  程恪沒說話,江予奪有時候想得還挺多。

  「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江予奪說。

  程恪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好。」

  吃完燒烤喝完酒,走出小店的時候,程恪感覺天都快亮了。

  「困嗎?」江予奪問。

  「我只要閉上眼睛,」程恪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摟,「當場就能倒地睡著了。」

  江予奪往後看了看,很輕地摟住了他的腰。

  但是摟得有些不踏實,手一會兒往上,似乎不合適,又往下一點兒,接著又往上挪了挪。

  「別瞎摸,有沒有個准地方了?」程恪問。

  江予奪嘆了口手,胳膊收緊,手沒再換地方。

  回到家程恪又去了趟後院,江予奪做的燈還亮著,院子裡暖黃一片,看著比外面要暖和好幾度的感覺。

  「這燈可以掛臥室裡,」程恪說,「就我那個屋,正好我覺得壁燈用著不舒服,可以換成它。」

  「你不用這麼給我面子,」江予奪笑著說,「掛那兒多難看啊。」

  「不難看。」程恪說。

  「隨便你吧,不過還得上點兒桐油,今天不夠時間了,」江予奪走到燈旁邊,手指輕輕撥了一下,燈轉了起來,各種形狀不同的光斑和暗影在院子裡晃動著,「是不是應該弄個綵燈在裡頭啊?」

  「別!千萬別!」程恪趕緊說,「請你務必堅持你現在的審美。」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打了個呵欠:「睡覺吧,困死了。」

  「嗯,」江予奪走過來,在他面前停下了,猶豫了幾秒,「我睡哪兒?」

  程恪看了他一眼:「睡我懷裡。」

  「操!」江予奪瞪著他。

  「來抱抱。」程恪張開胳膊。

  「就二兩酒,」江予奪還是瞪著他,「你就這德性了?」

  「來抱抱!」程恪提高聲音吼了一嗓子。

  「你大爺啊!」江予奪被他吼得退了一步,「是不是傻逼了!」

  程恪沒說話,還是張著胳膊肘,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是喝了酒還是打了架還是親了嘴還是跟過去SAY了個拜拜,總之他現在雖然困得不行,但又有點兒控制不住地興奮。

  江予奪盯了他兩眼,過來抱住了他。

  「困死我了。」程恪用左胳膊摟緊他,下巴擱到他肩膀上,眼睛一閉,頓時就覺得有些站不住了。

  「你別說讓我抱你進去啊,」江予奪馬上警惕起來,「我不是嫌棄你,你這個頭兒我真不敢抱,怕摔了。」

  程恪笑了起來,鬆開他,轉身回了屋裡,洗了個臉之後進了臥室,往床上一躺:「困死了。」

  這句話說完,他就感覺自己彷彿失去了知覺,這種入睡速度讓他非常鬱悶,都沒來得及等江予奪躺下。

  恢復知覺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但是確切時間程恪並不知道。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了,江予奪不知道是已經起床還是跟上回一樣沒睡。

  程恪伸手想去拿手機看看時間,卻發現自己右胳膊似乎不太動得了,他順著看過去,看到了自己打著石膏的右手放在枕邊,但是用了能有三十秒他才看明白了,石膏上捆著一條繩子,繩子那頭拴在床頭的架子上。

  「江予奪!」程恪震驚地吼了一聲。

  「哎——」江予奪聲音從客廳傳過來,接著就人就跑了進來,「來了來了來了,我給你解開。」

  「你這玩什麼呢?」程恪看著他,突然一下眼睛瞪大了,「我操!你玩什麼了!」

  「什麼?」江予奪一邊給他解開繩子一邊看了看他。

  程恪愣了愣,猛地掀開被子,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

  「操你大爺!」江予奪反應過來,蹦起來指著他,「我操!程恪你他媽想什麼呢!」

  程恪想想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是江予奪這個反應又讓他有點兒想樂,憋了半天沒忍住說了一句:「你還能懂我什麼意思啊?」

  「廢話!」江予奪說,「隨便看幾個片兒就能懂了吧。」

  「哦。」程恪笑了起來。

  「起床!」江予奪說,「程懌打了三個電話過來了,許丁也打了兩個電話。」

  程恪皺了皺眉:「幾點了?」

  「快11點了,」江予奪說,「許丁給我也打了一個電話。」

  「說什麼了?」程恪坐起來下了床。

  「就問我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接電話,我說你睡覺呢,」江予奪說,「他就掛了,也沒說什麼事兒。」

  「還能什麼事兒,」程恪站起來,「賣店的事兒唄……非得把許丁也扯進來。」

  「許丁是之前你認識的人裡頭唯一還幫你的了,」江予奪說,「肯定得扯上他。」

  程恪往浴室走的時候,江予奪又跟了過來:「許丁是不是……」

  「嗯?」程恪回過頭。

  江予奪皺著眉:「如果他沒有問題,那他這麼幫你是……」

  「你是不是吃醋了?」程恪問。

  第71

  這個問題程恪是脫口而出。

  以往提到許丁,江予奪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就連林煦,他一開始也認定了林煦有問題,差點兒把人脖子給抹了。

  現在江予奪的意思很明顯,他突然對許丁做出了從沒有過的猜測……

  程恪問完就又有點兒後悔了,江予奪的思維有時候很直,有時候根本就沒有痕跡,飄逸得很,萬一他的猜測跟這些都不挨著,自己就會很沒面子。

  江予奪都還沒想好對他的喜歡是哪一種,他就急不可待地問人是不是吃醋了……

  「我不知道,我又沒吃過醋,」江予奪愣了一會兒,「我就是覺得他對你挺好的,是不是也喜歡你?」

  「誰知道呢,」程恪鬆了口氣,這個回答還行,沒有讓他丟人,他往浴室走過去,「喜歡我的人挺多的,不一定哪個就突然表白了。」

  「許丁是同性戀麼?」江予奪跟過來站到浴室門口。

  程恪正要扯褲子,回頭看到他,嘆了口氣:「哎,我上廁所,你迴避一下。」

  江予奪把浴室門關上了,在門外繼續說:「他如果不是同性戀,你為什麼說他喜歡你。」

  「我沒說。」程恪說。

  「那他是不是?」江予奪繼續問。

  程恪有些無語,尿尿的時候有個人隔著門給你來回提問,太影響尿意了,他轉頭衝著門:「你一會兒再問行嗎?我想聚精會神地尿個尿。」

  江予奪沒了聲音,程恪舒出一口氣。

  馬桶的沖水聲剛剛響起,浴室的門就被江予奪推開了,探了腦袋進來:「他是不是?」

  「操,」程恪褲子都才剛提好,讓他這一驚差點兒撞到洗臉池上,「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許丁女朋友都談好幾年了!」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沒再說話,就靠在浴室門邊看著他。

  程恪把江予奪給他準備好的牙刷放到檯面上,然後拿起牙膏,用牙咬開蓋子,這個過程很慢,左手本來就費勁,再加上他覺得江予奪看到了應該會馬上幫他,結果折騰半天把牙膏擠好開始刷牙了,江予奪都一直沒動,就那麼靠在門邊看著他。

  操,一點兒也不體貼。

  準備牙刷的時候不知道幫擠好牙膏,現在也不知道伸手幫一下忙。

  親完一次狂野的居然退步了……

  程恪沒看他,對著鏡子開始刷牙,左手不利索,又被江予奪一直盯著,就更不利索了,好幾下都戳到了臉上。

  江予奪始終都沒說話,看著他擠牙膏,刷牙,漱口,一隻手洗臉,最後實在是一隻手擰不了毛巾,程恪把滴著水的毛巾掛回了架子上,轉過頭看著他。

  正想問江予奪是不是沒睡醒的時候,江予奪突然站直了,開口說了一句:「我吃醋了。」

  「什……」程恪愣住了。

  「我說我吃醋了,」江予奪說,「我想了半天,我應該是吃醋了。」

  程恪還是愣著,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不用洗面奶嗎?」江予奪指了指架子,「我之前買了一支跟你扔廁所裡那個一樣的,本來想帶過去給你的。」

  「你知道『我吃醋了』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吧?」程恪終於回過神來。

  「意思就是我喜歡你跟你喜歡我是一種喜歡,」江予奪說,「就這個意思,對吧?」

  程恪沒說話,他的心情有點兒起伏。

  「對,」江予奪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沒等程恪再說話,他轉身回了客廳。

  程恪已經洗漱完畢,但他沒有出去,站在鏡子前發愣。

  江予奪這句話說出來,其實他並不是很意外,江予奪是個傻子,他不是,雖然一直覺得江予奪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多少能感覺得到一些東西。

  再說他倆之間的親密舉動都能攢出一籮筐了……

  只是江予奪突然這麼說出來的時候,他突然又有些心裡沒底。

  江予奪沒有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痛苦和恐懼也許是他長這麼大體會得最多的東西,他在感情這方面給程恪的感覺一直很模糊,他對「朋友」的定義,對朋友之前關係的定義……他甚至會因為想要一個唯一對應他的稱呼而去接受「男朋友」這個身份。

  現在的這個「喜歡」,程恪突然有些拿不準。

  有點兒太快了,快到讓他有一種錯覺,就像說自己「好了」一樣,在被程懌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出他是精神病人之後,江予奪會不會又因為害怕失去而用「喜歡」來挽留。

  其實如果不想那麼多,江予奪是個成年人,他既然說出了這樣的話,程恪自然就可以當真……但他做不到,也許是他真的很在意江予奪,所以他第一次,在面對這樣可以說是表白的情況時猶豫了。

  他居然無法判斷出來江予奪是真的確定了,是以為自己真的確定了。

  哪怕是昨天他如果手沒傷,可能他倆都幹出點兒什麼來了,他現在也還是不敢輕易做出判斷。

  因為江予奪的這句「喜歡」說出來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不再是簡單的一句生理衝動就能概括的了。

  那是另一種關係。

  「操。」程恪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有了這麼不一樣的感覺,又第一次因為太有感覺了而糾結不清。

  內心裡無所顧忌的聲音在喊,管他是不是呢,先干了再說!而另一個聲音……

  「不過我有個事兒要跟你先說一下。」江予奪突然又回到了浴室門口,在門框上哐哐敲了兩下。

  程恪內心正翻騰著,「管他媽的」派和「不能不管不顧」派打得正厲害,江予奪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加上哐哐,嚇得他直接吼了一聲:「啊!」

  「就,」江予奪看著他,「別的我感覺我都挺喜歡的,但是那種事兒,我好像還接受不了。」

  「什麼事兒?」程恪看著他,「別的什麼你喜歡?」

  「我喜歡你親我,」江予奪看著他,說完之後又清了清嗓子,「摸我。」

  「現在?」程恪震驚了。

  「你是不是沒睡醒?」江予奪皺著眉一臉鄙視,「能不能不跟個傻子一樣啊?你今天28了,虛一歲29了,虛兩歲就……」

  「你他媽才傻子!」程恪猛地回過神,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行吧我知道了,你喜歡我親你摸你,然後呢?接受不了什麼?」

  「上床。」江予奪說。

  無縫銜接的直白的這兩個字讓程恪再次震驚。

  「聽見了嗎?」江予奪問。

  「……聽見了。」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笑,湊過來在他嘴角親了一下:「走,吃點兒東西去。」

  這個笑容,這個聲音,這個語調,這個在嘴角輕輕的觸碰,程恪感覺自己這會兒都有點兒站不住,就想跪地上撲過去把江予奪褲子給扒了……

  「走啊!」江予奪回過頭吼了一聲。

  算了還是先不扒了吧。

  今天起來的比較晚,所以現在他們吃的不是午飯,是早點,早點就得按早點的吃法,這是江予奪的執著。

  所以程恪雖然有點兒想去吃火鍋,卻還是跟江予奪一塊兒坐在了包子鋪裡。

  「你要給許丁打個電話嗎?」江予奪把一屜包子推到他面前。

  「吃完再打。」程恪拿起一個包子。

  剛咬了一口,他的手機就響了。

  程恪堅持把這個包子都塞進了嘴裡,才摸出了手機,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他愣了愣。

  「誰?」江予奪問。

  「我爸。」程恪塞著一嘴包子含糊不清地說。

  「接吧。」江予奪說。

  「嗯。」程恪嘆了口氣,把包子嚥了,接起了電話:「爸。」

  「你手怎麼樣了。」那邊傳來老爸的聲音。

  「……挺好的,重新固定了一下。」程恪說。

  「練過的是不一樣,帶著傷還能把你弟弟打成那樣。」老爸說。

  程恪沒說話。

  雖然已經決定了不再跟家裡有任何關係,也決定了不再對老爸和程懌有任何的退讓,但在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時,他是習慣性地想要保持沉默。

  「程懌的腳踝開放性骨折,」老爸說,「你男朋友這一腳也很厲害,般配。」

  「謝謝。」程恪說。

  江予奪那一腳用了那麼大的勁,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你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或者讓你男朋友來給我解釋一下。」老爸說。

  沒有。

  這是程恪差點脫口而出的回答,這麼多年來他最習慣的一種回答。

  當解釋只是一句廢話的時候,沒有解釋就是最好的解脫,可以立即結束讓人煎熬的對話。

  但程恪這次沒有像以前那樣選擇脫離。

  「我這兩天很忙,有時間了再給你解釋。」程恪說。

  老爸冷笑了兩聲:「你很忙?你忙什麼?」

  「查賬。」程恪回答。

  老爸在那邊似乎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問:「查什麼賬?」

  「程懌送我的那家清吧的賬,」程恪說,「我打算盤出去。」

  「什麼清吧?」老爸問,「他什麼時候送了你一個清吧?」

  「看來您也不知道,」程恪笑了起來,「我以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呢。」

  老爸沒有說話。

  「沒什麼事兒我就掛了。」程恪說。

  「你跟程懌的事,你打算怎麼解決。」老爸問。

  「我跟他已經沒有什麼事需要解決了,」程恪說,「如果他要買下那個店,我跟他就還會聯繫個一次兩次的,如果他不買,就到此結束了,如果他還敢騷擾我的生活,下次我男朋友會把他另一條腿也打斷。」

  沒等老爸那邊再有聲音,程恪掛掉了電話,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舒出一口氣來。

  「程懌腳斷了?」江予奪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嗯,」程恪點點頭,「開放性骨折。」

  「我有這麼用力嗎?」江予奪愣了愣。

  程恪笑了笑,他還能清楚地記得江予奪衝過去時吼的那一嗓子,還有他往程懌腳上踩過去的那一幕。

  「他怎麼這麼脆啊。」江予奪皺了皺眉。

  程恪一下聽樂了,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

  「有什麼好笑的,」江予奪嘆了口氣,「你兩天是不是吃壞腦子了。」

  「我生日嘛,」程恪笑著說,「高興。」

  「生日快樂。」江予奪說。

  「生日快樂。」程恪說。

  第72

  吃完「早點」,江予奪給陳慶打了個電話,因為要去「查賬」,他讓陳慶開個車過來,再帶倆人。

  「帶人幹嘛?」程恪問。

  「不知道,」江予奪說,「程懌都開放性骨折了,萬一嚥不下這口氣弄點兒什麼事兒出來呢,帶幾個人安全。」

  「有你跟著就夠了,誰敢動手,一個一個開放性骨折。」程恪笑笑。

  「我騰不開手,」江予奪看著他,「我得拉著你,帶著石膏還能打人,我一個人都怕拉不住。」

  「滾。」程恪說。

  「你平時不是挺冷靜的麼,還總怕我衝動給人打出個好歹,」江予奪皺皺眉,「昨天怎麼那樣。」

  程恪沒說話。

  「昨天怎麼那樣。」江予奪又說了一遍。

  程恪抬眼看著他。

  「昨天怎麼……」江予奪打算繼續重複的時候,程恪打斷了他的話。

  「他說你了,」程恪咬了咬嘴唇,「我一下就炸了,控制不住。」

  「說我……」江予奪猶豫了一下沒說下去,「嗎。」

  「嗯,我沒想到他會去查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就炸了,你的事兒輪不著他來管。」程恪拿過手機,給許丁發了條消息。

  ——你找我?

  江予奪趴到桌上,把手伸過來,在程恪右手的石膏上輕輕敲著。

  程恪看了他一眼:「桌子不乾淨。」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還是趴著。

  許丁的消息回了過來。

  ——程懌要買你那個店,讓我到場

  程恪猜到了程懌肯定會自己來買下那個店,幫任性的廢物哥哥收拾爛攤子,真是操碎了心。

  ——為什麼得你到場?

  ——說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讓我幫你

  ——你要到場嗎

  許丁發了語音過來:「我就不去了,我不摻和你們家的事兒,再說我要去了,就成了你認定他會坑你,要防他,面兒上不好看。」

  程恪想說他沒少坑我,但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

  ——沒別的事了吧?

  ——沒了,另外我就想提醒你一下,別咬太狠了,以後能少點麻煩

  ——我會讓他自己開價的

  許丁沒再多說別的,過了一會兒把一個地址發了過來。

  ——你估計不知道店在哪

  程恪笑了起來,他的確是不知道。

  「笑什麼?」江予奪趴在桌上問。

  「你看看那個店嗎?」程恪點開了地圖,輸入了街道地址,「地圖上應該能看到。」

  「你一會兒不就要過去了嗎?」江予奪坐到了他旁邊,往他手機屏幕上看著。

  「先看看,陳慶不是還沒到麼。」程恪說。

  實景地圖打開了,他在屏幕上一點點戳著往前,這片兒他從來沒有去過,是新區,這兩年發展得挺猛。

  這條街兩邊的店看上去都很不錯,綠化也不錯,路邊一條窄巷的巷口掛著一個木牌子,寫著兩個字,午後。

  「就這兒了,」程恪往那個方向點了點,地圖拉近,能看到從窄窄的巷子進去,實景照片是夏天的時候拍的,盡頭滿眼的綠色,看上去面積不小,「挺大的一個店。」

  「你要賣給誰?」江予奪問。

  「程懌要買。」程恪說。

  「就猜到會是他,」江予奪嘖了一聲,「你打算多少錢賣給他?」

  「讓他開價吧,」程恪說,「我也沒想弄他的錢,只是想讓他知道我不忍著他了。」

  「給你十塊呢。」江予奪說。

  「不可能,」程恪笑了,「他會做得很完美。」

  陳慶開著車到了包子鋪門口,是輛奧迪A8,江予奪和程恪出去的時候,他從車上跳了下來:「三哥。」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本來想找輛更好點兒的,但是我熟的那幾輛就這個在店裡。」陳慶說。

  「幹嘛?」江予奪看著他。

  「不是去砸場子麼,」陳慶看了程恪一眼,「總得開輛過得去的車。」

  「是查賬,」江予奪嘆了口,「砸他媽誰家的場子啊,砸完了你買嗎?」

  「買不起,」陳慶轉身拉開了後門,「恪哥你坐前頭吧,三哥開車。」

  「嗯。」江予奪繞過去上了車。

  程恪能感覺陳慶對他有些看法,但車裡還坐著江予奪的小兄弟,他還是給足了程恪面子。

  「店在什麼地方?」陳慶問。

  「新區。」江予奪調了一下座椅,把車開了出去。

  「那得開一陣兒了。」陳慶說。

  程恪看了一眼後座的人,還是大斌和出獄臉,陳慶還是很謹慎的,這事就控制在這倆人範圍之內,如果有什麼事兒傳出去了,找源頭也容易。

  不過對於陳慶來說,應該就是防著「男朋友」這個事兒,精神病對於他來說,就是口不擇言的罵人。

  只是不知道大斌那兩個是怎麼想的。

  從昨天到現在,他和江予奪都沒有正面說起過這個話題,他想讓江予奪自己說,但江予奪似乎並不打算再提了。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

  車快到地方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個座機號,有點兒眼熟,接起來聽到程懌的聲音時,他才想起來,這是程懌辦公室的號碼。

  「有時間嗎?」程懌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似乎是程恪有記憶以來,程懌第一次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叫他哥。

  「嗯,說吧。」程恪說。

  「那個店,我買回來,」程懌說,「你開個價吧。」

  「你看著開就行,也不是外人,」程恪說,「你要我開價,就還得等。」

  「什麼意思。」程懌問。

  「我十分鐘之後到店裡。」程恪說。

  「去店裡幹嘛?」程懌的語氣變得有些硬。

  「看看賬,」程恪說,「再看看店,馬上要盤出去了,好歹看一眼是什麼樣的。」

  程懌那邊沒了聲音,過了好半天才又開口:「程恪,你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程恪說,「誰都知道你送了我這麼個店,我總不能連這店什麼樣都不知道吧……」

  「我說了我買!」程懌提高了聲音。

  「我說不賣給你了麼?」程恪說。

  程懌的情緒有些激動,這是很少見的情況,也許是老爸知道了這個店的事,跟他說了什麼。

  「一百萬,」程懌說,「你別以為能從我這兒訛到多少錢。」

  「成交。」程恪掛掉了電話。

  開著車的江予奪轉臉瞅了他一眼:「程懌嗎?」

  「嗯。」程恪點了點頭,「談妥了。」

  「那還去店裡嗎?」江予奪問,「你說賣,他說買,錢打給你就完事了,本來就扯蛋的事兒,這賬也沒得什麼查的吧,都不知道老闆是誰。」

  「去,」程恪說,「我就是要看看老闆是誰。」

  車到店門口停下時,程恪就知道老闆是誰了。

  劉天成的車幾乎跟他們同時到達。

  「下車,」陳慶一揮手下了車,「穩著點兒,別惹事。」

  程恪伸手準備打開車門時候,陳慶過來把門幫他打開了,面子給得相當足。

  「謝謝。」程恪下了車。

  那邊劉天成也下了車,轉頭看到他的時候,臉上頓時堆出了笑容:「小恪!好久不見!」

  程恪沒說話。

  劉天成快步走了過來,看到他手上的石膏立馬皺起了眉頭:「怎麼弄的這是!」

  「怎麼弄的你不知道?」江予奪走了過來。

  「我怎麼知道,我跟小恪多久沒見了都,」劉天成認出了江予奪,「喲,這不是上回見過面的……」

  「那就接著裝不知道吧。」江予奪打斷了他。

  「我……」劉天成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進去吧,」程恪轉身往巷子裡走,「劉老闆。」

  劉天成頓了兩秒才跟了上來:「小恪,你看,這店你一直也沒管,總得有個自己人打理著,所以……其實吧,你要不想做這個店,你早跟我說就行,我直接幫你盤出去就可以了。」

  「謝謝啊。」程恪說。

  這個店的確是挺不錯,有點兒曲徑通幽的意思,私密性很好,看著格調也高,裝修下了很大的工夫。

  這個時間店裡人不多,服務員迎上來看到是劉天成的時候,馬上彎了彎腰:「劉……」

  「這位是程老闆,」劉天成打斷了服務員的話,「程總的哥哥。」

  「程老闆。」服務員馬上跟程恪打了個招呼。

  「那邊坐坐?」劉天成指了指右邊的一條石子小路,「那邊比較……」

  「不坐了,」程恪往裡走,打算轉一圈就離開,「我隨便看看就走了,還有事兒。」

  「別啊,咱們都多久沒見面了,」劉天成跟著他,「怎麼也得好好聊聊啊,我都讓人訂好桌了。」

  「不了,打包給我帶走吧。」程恪說。

  「小恪,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劉天成嘆了口氣,「你跟小懌有誤會,我們這幫朋友……」

  「你們這幫朋友,」程恪看著他,「哪個夠意思了?」

  劉天成表情有些尷尬,皺了皺眉。

  「行了我走了。」程恪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看到劉天成,會讓他想起太多以前的事兒,那些每天跟他吃喝玩樂看上去關係很鐵的朋友,會讓他再一次體會到自己從前活得有多沒勁。

  「哎,坐會兒再走,」劉天成攔住了他,「我知道你跟小懌那兒放了狠話,沒必要知道嗎!你以後還真不回家了啊!」

  程恪沒說話,江予奪過來把劉天成的胳膊往旁邊扒拉了一下:「讓開。」

  「程懌可能會過來,」回到車上之後程恪說了一句,「劉天成估計是想讓我等他。」

  「他過來幹嘛?」江予奪發動了車子。

  「給錢,或者打我一頓。」程恪說,「開車吧。」

  「不說要看看老闆是誰嗎?」陳慶說,「這也沒看啊。」

  「老闆就是剛那個劉吧,」大斌說,「慶哥。」

  「……哦?哦!」陳慶愣了愣,愣完之後又非常沒有面子地瞪著大斌,「就你最聰明。」

  「我也是瞎猜的。」大斌笑著說。

  「那用得著猜嗎!看那架式就得是他啊,他要不是老闆,怎麼可能這會兒突然跑過來,」陳慶說,「肯定是收到消息過來的。」

  「有道理。」大斌點頭。

  陳慶嘆了口氣:「有道理個屁,就你小子最會說話了。」

  大斌笑著沒出聲。

  車開出去沒多遠,還沒開出小路,前面路口轉出來一輛車,接著就掉轉車頭停在了他們前面的路邊。

  沒等程恪開口,江予奪已經皺著眉踩下了剎車:「程懌的車。」

  程恪愣了愣,轉頭看著他。

  「我記得車牌。」江予奪說。

  「怎麼,堵咱們了?」陳慶在後頭問。

  「不知道要幹什麼,」江予奪打開車門,「程恪你別下來。」

  程恪坐在副駕沒動,把車窗放下來了一半。

  前面的車門打開,程懌下了車,腳上打著石膏,司機下車遞給他一根枴杖,程懌一揚手把枴杖擋到了一邊,然後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司機和另一個程恪沒見過的人護在他左右。

  大概是新請的保鏢吧,以防再被江予奪踩一腳。

  「這他媽是開放性骨折?」江予奪說。

  大斌在程懌走到車頭的時候過去攔在了他面前。

  程懌看著程恪:「怎麼,你現在就是這麼談生意的?」

  大斌轉過頭。

  程恪衝他示意了一下,大斌讓開了,程懌走了過來,手往車窗上一拍:「你的錢。」

  程恪看到了他按在車窗上的一張銀行卡,笑了笑:「我的錢,你的卡?」

  「你的卡,」程懌說,「你把你玩沙畫賺的第一筆錢存在這張卡里,給了媽,還記得嗎?」

  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程懌這句話戳得他有些難受。

  他當然記得,他還記得老爸當時在一邊不屑而又失望的表情。

  這張卡老媽收下了,而且一直留著,程恪不知道程懌是怎麼拿到的,但他不想問,程懌用這張卡給他錢,無非就是要刺激他一下,提醒他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老爸就已經對他失望了。

  「密碼沒有動,」程懌把卡遞進了窗戶裡,「沒有人記得密碼。」

  程恪把車窗放下來,接過了卡,隨手放到了手套箱裡。「要不要再給爸打個電話,」程懌唇邊帶著冷笑,「告訴他我沒有開放性骨折,只是骨裂?」

  「一會兒我查了給你回覆,」程恪說,「你好好養傷吧。」

  「不用給我回覆了,」程懌看著他,「我希望你說到做到,從此以後,你跟這個家,不再有任何關係,也不要再有任何聯繫,說到做到。」

  程懌這話說得一字一句,聲音冷得發硬,盯著他的眼神裡滿滿的全是憤恨。

  說實話,看到這樣情緒外露絲毫沒有掩飾的程懌,程恪有些意外,他知道程懌想趕走他,但他既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沒想到程懌對這一點會如此迫切。

  「該說到做到的,我都會說到做到。」程恪看著他。

  「你不要跟我放屁!」程懌扳著車窗湊近他,壓低聲音吼了一聲,「我要你消失!我要你不再出現在爸面前!」

  程恪沒有說話。

  「我不想再聽見你的名字!」程懌的聲音一點點提高,「我不想再在這個家裡看到你的痕跡!我不想再在我努力做好一切的時候!爸心裡永遠在想如果是程恪會怎麼做!你聽懂了嗎!」

  程恪看著他有些發紅的眼圈,還是沒有說話。

  程懌的這些話,讓他有些吃驚。

  「你是個廢物,程恪你是個廢物,你注定這輩子都會讓爸失望,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讓他滿意,」程懌咬著牙,「所以請你消失,請你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

  「爸的想法沒有人知道,」程恪說,「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我想得一點兒也不多!」程懌嗓子都有些啞了,「我能感覺得到!這麼多年了我能感覺得到!我每天都能感覺得到!」

  程恪皺了皺眉。

  程懌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抓得非常緊,程恪猛地感覺有些喘不上氣來。

  「我希望你從來就沒有出生過!」程懌對著他吼著,發紅的眼睛裡閃著細小的光,「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哥哥!」

  程恪想要扳開他的手,但沒有成功,正想使勁的時候,一把刀從程懌的脖子後面繞了過來,輕輕頂在了他咽喉上。

  程懌猛地停住了。

  「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程懌的司機和保鏢衝了過來,但沒敢靠近。

  程恪覺得那人應該不是保鏢,反應比江予奪慢了太多。

  「放開他。」江予奪說。

  「你還以為你真是個老大?」程懌的狀態瞬間恢復,眼神裡的那些情緒全都消失了,他笑了笑,「我沒松開他,你還殺人麼?」

  「是,」江予奪說,「我殺人不用償命。」

  程懌愣了愣。

  江予奪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你知道的,我有精神病。」

  「三哥。」程恪回過神來,叫了江予奪一聲。

  「放開他。」江予奪說。

  程懌停了兩秒,鬆開了程恪的衣領。

  江予奪收了刀,盯著他。

  「拿好錢,」程懌退開了兩步,「記著你自己說的話,也記著我說的話。」

  程懌的車開走了,程恪靠到椅背上,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腦子亂得有些發脹。

  「你沒事兒吧?」江予奪拉開了車門,探了半個身子進來。

  「親我一下。」程恪說。

  「……現在?」江予奪愣了。

  「現在,下一秒。」程恪說。

  江予奪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後面的陳慶他們幾個,轉過頭咬了咬嘴唇,然後低頭吻在了他嘴上。

  「哎喲我操!」陳慶喊了一聲,跟大斌那倆一塊兒背過身去。

  第73

  江予奪的這個吻非常敷衍,在程恪嘴上啃了一下就趕緊離開了,退開的時候腦袋還在車頂上磕了一下,咚的一聲挺響的,程恪聽著有點兒想笑。

  「走吧。」程恪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繞過車頭跳上了車。

  程恪看了一眼還背對著車子站在路邊認真抽菸的三個人:「這仨不要了?」

  「拉回去沉塘吧。」江予奪皺著眉按了一下喇叭。

  幾個人這才轉過了身,陳慶還說了一句什麼,看口型是「挺快啊」。

  程恪眼角往江予那邊掃了掃,江予奪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別的,坐得非常端正,目視前方。

  陳慶他們上車之後,江予奪都沒等他們坐穩,就把車開了出去。

  「怎麼?」陳慶愣了一下,「要追?」

  「追誰?」江予奪也愣了愣。

  「程懌啊,」陳慶說,「是不是要追他!我操,追!把他那條腿也給他打……」

  「……追他幹嘛?」江予奪有些無奈。

  「不追嗎?操,不追你開這麼猛。」陳慶說。

  「安靜的坐你的車。」江予奪咬著牙。

  後排頓時沒了聲音。

  程恪忍著笑,清了清嗓子,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

  這會的心情說不上來是好是壞,就是有點兒想笑,別的什麼想法都沒有。

  江予奪把車開回了他家,下了車之後陳慶把大斌他們送回去。

  臨上車之前,陳慶叫住了江予奪:「三哥。」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那個……」陳慶皺著眉,非常艱難地說,「什麼時候有空,咱倆吃個飯,咱倆。」

  「明天吧。」江予奪說。

  「好,」陳慶點點頭,又往程恪這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就咱倆啊。」

  「知道了!」江予奪吼了一聲。

  陳慶竄上了駕駛室,把車開走了。

  「要找你談心了?」程恪笑笑。

  「想問問是怎麼回事兒吧,」江予奪說,「畢竟以前我也沒跟誰好過。」

  「嗯。」程恪跟在他身後進了屋。

  燈還在後院掛著,程恪走過去的時候喵也跟了過來,兩三下就順著晾衣桿爬了上去,跳到了燈上,來回晃著。

  「哎!」程恪指著喵,「你別給我晃斷了!」

  「它才多重。」江予奪過去把喵拎了下來,「壞了再做一個,我現在很有經驗了,再做一個肯定比這個強。」

  「明年我生日再做一個吧。」程恪說。

  江予奪沒說話。

  「怎麼了?」程恪嘖了一聲,「明年不給我過生日了嗎?」

  「不是,」江予奪說,「我……沒想過明年的事。」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走到他面前,左手在他臉上搓了搓:「有空可以想想,明年我還在呢。」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明年。

  對於江予奪來說是挺遙遠的詞,或者說,從某些角度,明年是不存在的。

  他想得最多的是「天」,一天兩天,明天后天,就在眼前,他能夠把握的,足夠近的距離。

  明年,以後,將來,這些詞在他腦子裡出現的次數非常少,就算出現時,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一個簡單的時間。

  但現在突然就不一樣了。

  明年,明年不再是一個空洞的詞彙。

  明年有程恪的生日。

  突然有了期待。

  江予奪猛的有些欣喜,但之後又很快陷入了不安。

  一年,有些太漫長,一旦時間不再以小時和天來做單位,會有多少事情發生?

  精神病。

  江予奪耳邊又響起了程懌的聲音。

  「我有精神病。」

  他對程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手都有些發抖,這句話陌生得讓他害怕,不要說對人說出來,就算是自己獨處時,也從來不允許這個詞在自己腦子裡停留。

  程懌是怎麼知道的,他不關心,程恪知道了,才讓他心慌。

  雖然他告訴過程恪自己已經好了,程恪也沒有再問過他任何相關的問題,他努力地忽略著那些根本忽略不掉的人,但在程懌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精神病」三個字的時候,他還是覺得整個人都蒙了。

  他能「好」多久,程恪能相信他多久,又能沉默多久?

  能到……明年嗎?

  江予奪已經坐在沙發上愣了快半小時了,程恪坐在他旁邊感覺都快把喵給摸禿毛了。

  手機響了一聲,程恪點開,是許丁的消息。

  ——解決了?

  ——解決了

  ——那行,下月一號咱們這邊開業,我做了個簡單的安排表,發給你看看?

  ——好

  許丁很快把安排發了過來,大致是開業前需要準備的,開業當天的活動安排,開業之後的一些宣傳。

  程恪看了一遍,補充了幾條,給許丁發了回去。

  許丁又回了一條。

  ——你明天有空過來嗎,順便吃個飯

  ——我下午過去吧

  陳慶要找江予奪問問,許丁估計找他也會有差不多的疑問。

  但重點應該是不一樣的,陳慶大概是「我操三哥跟個男的好了」「我操三哥跟積家親嘴兒了」,而許丁……程懌應該已經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了江予奪是個精神病人,程恪的男朋友是個瘋子。

  說不定程恪也已經瘋了,跟瘋子男朋友一起大鬧程懌的公司,還把程懌給打成了開放性骨折。

  程恪偏過頭,江予奪還在愣著,看上去像是在琢磨事兒。

  他伸手在江予奪的耳朵上輕輕彈了一下。

  手還沒有離開,江予奪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拇指往手背上一壓再往後掀,擰著他的手按在了沙發靠背上。

  不疼,但是非常酸麻。

  但在程恪判斷出這是條件反射還是某種跟「他們」有關的反應之前,江予奪已經鬆了手。

  「你……」他抓過程恪的手搓著,「嚇了我一跳。」

  「不疼。」程恪看著他。

  但江予奪沒有跟他對視,只是盯著他的手:「我走神了。」

  「想什麼呢?」程恪抽出手,在他頭上扒拉了兩下。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你跟程懌的事兒,算是瞭解了嗎?他以後還會再找你嗎?」

  「應該不會了,」程恪笑了笑,情緒又有些低落,「他不是說,最不希望有的就是哥哥麼。」

  程懌說出這樣的話,他並沒有多難受,他們兄弟之間,大概除了最初不記事的那幾年,幾乎沒有過什麼兄弟情深。

  只是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不希望他出生,不希望他存在,儘管在他過往的人生裡,並沒有覺得有誰還在期待他,但聽到這樣直白的話時,多少還是有些鬱悶。

  「出去一趟吧,」程恪說,「去查查賬。」

  「又查?」江予奪愣了。

  「那張卡里的錢,」程恪說,「查查有多少。」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站起來拿過外套,「他應該不會少給吧,這關係到他的面子問題了。」

  「就是想看看。」程恪笑笑。

  「十幾萬的手錶胡亂扔的人,還會為了區區一百萬出去一趟?」江予奪說。

  「區區你大爺。」程恪說。

  「我還真沒見過一百萬這麼多的錢。」江予奪說,「一會兒讓我先數一下個十百千萬的。」

  「轉給你得了。」程恪說。

  「嗯?」江予奪看著他。

  「你不是沒見過麼,」程恪說,「轉給你見見。」

  「好。」江予奪點了點頭。

  程恪已經猜到了他會點頭,江予奪的反應就是這麼神奇,他笑了起來:「那你拿上卡,一會兒就去銀行轉了。」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他。

  「怎麼了?」程恪走了兩步又退回到他面前。

  「你是不在乎這點兒錢呢,」江予奪說,「還是……」

  「我知道這錢真給你了,你也不會亂花。」程恪拍拍他的臉。

  江予奪摟住了他,把臉用力埋到了他肩膀上。

  「……是太感動了嗎?」程恪在他背上搓了搓。

  「感動個屁。」江予奪悶著聲音說。

  「那是什麼?」程恪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江予奪抱得很緊,程恪又搓了搓他的背,「你別哭啊,還要出門兒呢。」

  「你才成天哭呢。」江予奪說。

  「是麼,」程恪笑笑,順手又在他屁股上搓了搓,「走吧。」

  「別瞎摸啊我警告你。」江予奪說。

  「你不說喜歡我摸你麼。」程恪笑了。

  「不是這麼摸,」江予奪鬆開了他,「你摸得跟耍流氓一樣。」

  「本來就是耍流氓,」程恪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要不你給我示範一個不耍流氓摸屁股的姿勢。」

  「程恪!」江予奪轉過身指著他,「傷員牛逼是吧?」

  「壽星牛逼。」程恪笑著出了門。

  這張卡有點兒年頭了,還是磁條的,但大概是保存得比較好,塞進櫃員機的時候居然還能用。

  「你還記得密碼嗎?」江予奪靠在旁邊輕聲問。

  「記得,」程恪說,「是我媽的生日。」

  「哦。」江予奪盯著他的手。

  程恪一邊輸密碼一邊說:「三哥,你知道人家輸密碼的時候你這麼盯著看比你盯著看手機屏幕還欠抽嗎?」

  「那你別按啊。」江予奪說。

  程恪笑著把密碼按完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按了一下餘額查詢。

  「個十百千萬十萬……」江予奪跟他一塊兒看著屏幕,然後愣了一下:「怎麼還有零頭?」

  零頭是五千多。

  五千整,是當初程恪存進去的錢,他沙畫表演賺的出場費。

  程恪突然心裡有些空。

  程懌用這張卡給他存錢,大概就是要這個效果吧。

  讓這份沉睡了許多年的心意,最終用無人認領一般的方式,退回到他手裡。

  「你帶卡了嗎?」程恪問,「我們去轉賬。」

  「我不要,」江予奪趕緊說,「我沒想真要,我就隨便說一下。」

  程恪看著他。

  「真的!」江予奪有點兒急了,「我要你這麼多錢幹嘛啊,我又不是沒有錢。」

  程恪笑了起來:「傻逼。」

  「你最聰明了,聰逼。」江予奪說。

  「滾,」程恪在屏幕上戳了幾下,取出了五千塊錢,「這個給你。」

  「房租嗎?」江予奪問。

  「不是,」程恪把卡收好,把錢放到江予奪手裡,「這個錢……」

  「這是你玩沙畫賺的第一筆錢,對嗎?」江予奪反應過來了。

  「嗯。」程恪點點頭。

  「不是給你媽了嗎?」江予奪問。

  「她沒用,卡一直就放那兒了,」程恪笑了笑,「這五千塊對於我來說……還是挺有意義的,送給你。」

  「好。」江予奪接過了錢,「是禮物嗎?」

  「是禮物,」程恪說,「還有很多別的意義。」

  「什麼意義?」江予奪把錢放進外套內兜裡,又拍了拍。

  「我大概就是從那天起,正式成為廢物的。」程恪笑笑。

  「你不是廢物,」江予奪皺著眉,很嚴肅,「你是……你是……」

  程恪看著他。

  「你是……」江予奪一拍巴掌,「我男朋友。」

  也許這是江予奪琢磨了好半天才想出來的答案,所以有些興奮,音量都沒控制,一嗓子出來,旁邊好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江予奪發現目光之後臉色都變了,扔下他男朋友轉身就跟連了神功一樣閃了出去。

  程恪笑著走出去的時候,他一臉尷尬地站在外頭:「他們是不是聽見了?」

  「是啊!」程恪喊了一聲,「都聽見了我是你男……」

  江予奪一把摟住他的腦袋就往前拽著走:「閉嘴!」

  程恪覺得自己有時候的確挺幼稚,就因為江予奪這句話,他一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心情都挺不錯。

  江予奪一躺下,他立馬翻了個身,把石膏搭在了他肚子上:「哎,我問你。」

  「不行。」江予奪捧著石膏坐了起來。

  「什麼不行?」程恪問。

  「你想說什麼?」江予奪看著他。

  「你說什麼不行?」程恪也看著他。

  「你先問的!」江予奪提高聲音,「快問!」

  「……我是想問你,昨天把我手捆桌上是怕我亂翻嗎?」程恪問。

  江予奪愣了愣:「不是,是你石膏砸我臉上了。」

  「哦。」程恪沒繃住笑了起來,「不好意思。」

  江予奪重新躺下,把他的石膏胳膊又放回了自己肚子上。

  「到你了,」程恪說,「你說什麼不行?」

  「沒,」江予奪閉上眼睛,「關燈睡覺,我困了。」

  程恪沒動,看著他。

  江予奪挺了一會兒,睜開了眼睛:「看他媽什麼看!」

  程恪嘴角控制不住地開始上揚。

  江予奪瞪著他。

  「你是不是,」程恪一開口就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想說上床不行?」

  江予奪沒說話,瞪了他兩秒之後彈了起來,一巴掌拍在床頭牆上,把燈給關掉了。

  程恪一個人在黑暗裡笑了能有一分鐘,感覺臉都笑酸了。

  「程恪,」江予奪開了口,「我以前真沒發現你他媽是個愣球,你笑個屁啊!」

  程恪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收了笑,又搓了搓自己的臉:「哎……」

  江予奪嘖了一聲。

  程恪撐起胳膊,低頭看了看他,然後很慢地往下,藉著窗外透進來的光都能看到江予奪的眼睛跟著他,慢慢對眼兒了。

  這個吻比起昨天的那個吻,要沉穩而清晰得多。

  也許是因為四周很靜,沒有喝酒,心情平穩,從唇齒到舌尖,每一步都像寫在了敏感的神經上。

  離開江予奪的唇躺回自己枕頭上的時候,程恪聽到江予奪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肺活量不行啊。」程恪說。

  「一直沒敢喘氣。」江予奪說。

  「……為什麼?」程恪翻身把胳膊搭到他肚子上。

  「我怕我會喘出聲兒來,」江予奪揉了揉鼻子,「你昨天就出聲兒了。」

  「我鼻子出聲兒?說話了?」程恪愣了愣。

  「你就說你是不是智商讓陳慶吃了!」江予奪嘆了口氣,「你呼呼喘來著!」

  「……哦。」程恪笑了起來,「廢話,那種時候我不呼呼喘那就是興奮過度背過去了。」

  江予奪沒說話。

  「呼呼喘是正常的。」程恪想了想補充了一下。

  「我知道!」江予奪說,「我又不是三歲半!」

  「那你為什麼不敢喘。」程恪說。

  「不好意思,」江予奪說,沒等他說話又馬上補了一句,「敢笑我就扔你出去睡沙發!」

  「晚安。」程恪說。

  「晚安。」江予奪拍了拍石膏,又摸到他胳膊上拍了拍。

  也許是因為這兩天事兒多,程恪睡得不是太踏實,晚上江予奪從床上輕輕起來的時候,他感覺到了。

  他沒動,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一條縫,看到江予奪走出臥室,關上了臥室門。

  程恪這一夜醒了四五次,身邊的床始終是空的。

  江予奪沒有再回臥室。

  早上醒過來之後,程恪坐在床上愣了一會兒,下床走到了門邊,從門縫裡往外看了看。

  江予奪站在客廳的窗前,正往外看著。

  程恪回到床邊坐下,拿過了手機。

  點出許丁的名字之後,他又猶豫了挺長時間才發過去一條。

  ——幫我查一個號碼的通話記錄

  第74

  給許丁發了消息之後,程恪就又睡著了,這兩天以來他的心情一直起起落落,腦子裡全是事兒,這會就好像是把什麼重要的工作完成了,通過了什麼艱難的關卡,整個人感覺都松下去了。

  哪怕江予奪身上仍然有他無法迴避心神不寧的問題,他還是一閉眼就睡著了。

  也許是因為無論還有多大多複雜的問題,江予奪現在就在他面前,在他身邊,頂著男朋友這個稱號,想到這些,他就會放鬆下來。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這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跟誰之間建立這樣的關係,也沒有因為這樣的關係而無比滿足。

  這一覺睡得挺實在,醒過來的時候窗簾外面透進來的陽光都刺眼了,程恪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三點了。

  他舉著石膏胳膊慢慢坐了起來,猛地想起早上站在窗簾後面的江予奪,他頓時又有些緊張,喊了一聲:「江予奪!」

  「這兒。」江予奪的聲音從臥室窗戶外面傳了進來,「我在院子裡。」

  程恪下床走過去,掀開了窗簾,看到之前掛在晾衣桿上的燈被放在了地上,江予奪拿了一把刷子正往上刷著。

  「原來的顏色不是挺好的嗎,還上色?」程恪推開窗戶。

  「桐油,沒有顏色的,」江予奪說,「能保護一下木頭吧,不知道有沒有用。」

  「哦。」程恪看著他,「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江予奪放下刷子,走到窗戶邊兒上。

  「靠,」程恪愣了愣,「你不等我一塊兒吃,也不叫我起來吃?」

  「你睡得跟暈倒了一樣,」江予奪說,「我又餓了,就吃了個牛腩土豆飯。」

  「……我的呢!」程恪本來沒覺得餓,一聽牛腩土豆四個字,頓時就感覺餓得兩眼發直。

  「保溫盒裡,」江予奪往屋裡走,「不知道涼了沒,我給你熱一下吧。」

  「哦。」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看上去一切如常,情緒也不錯,他洗漱的時候,江予奪一直站在旁邊跟他說話。

  「一會兒陳慶過來接我,我就跟他去轉轉然後吃飯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我跟許丁大概四點吧。」

  「你們……去哪兒?」江予奪問。

  「他過來這邊兒,」程恪覺得自己可能有些敏感,江予奪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心裡一緊,眼前晃過那天在酒吧裡,抵在林煦脖子上的那個碎酒杯,「還不知道要去哪兒呢,定了地方我告訴你?」

  「不用,」江予奪笑笑,「在我地盤上,你們去了哪兒我找人問問就知道了。」

  「嗯。」程恪也笑了笑。

  程恪吃著飯的時候,陳慶的車到了,在窗口外面按了聲喇叭,沒有像平時那樣過來敲進屋。

  陳慶非常貼心,也非常懂事,讓明明什麼也沒幹的程恪有些尷尬,好像他跟江予奪這會兒正在幹點兒什麼似的。

  江予奪大概也跟他差不多,像是要證明眼下他倆什麼也沒幹,聽到喇叭聲立馬就蹦了起來,抓過外套就往外走,邊走邊交待:「我跟陳慶就在這片,你要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飛一樣地出了門。

  程恪跟喵面對面地坐著,在喵的注視下吃完了飯。

  「給你點兒罐頭吧,」程恪往喵的食盆子裡舀了兩勺罐頭,「別跟你三哥說啊,他說你最近嘴挑,吃了罐頭就不吃貓糧了。」

  喵沒理他,腦袋埋在食盆裡。

  手機上有許丁回過來的消息。

  ——號給我吧,只查通話記錄是嗎?

  程恪拿著手機,猶豫了一下,給許丁回了消息。

  ——現在出來吧,我起床了,閒著沒事

  跟許丁約好了四點,程恪坐到了沙發上,打開電視聽著。

  查江予奪通話記錄這事兒,讓他有些心虛的不安,他沒幹過這種事兒,一向也非常不屑幹這種事兒。

  可現在他卻糾結而急切的,想要找到江予奪說的那個心理醫生。

  江予奪輕易不會再跟他說什麼,他要想知道,就得自己想辦法,他沒有程懌那麼大的本事去查江予奪,如果不找這個羅醫生,他總不能去問程懌。

  程懌查到了多少關於江予奪的事,沒有人知道,程恪祈禱他只查到了精神問題這一項,江予奪的童年經歷,無論再被誰知道,哪聽只是聽到,他都會覺得這是一種傷害。

  而自己現在要做的事,程恪不敢細想,江予奪知道了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許丁本來想叫他去一家新開的餐廳,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參考的地方,但程恪沒同意,還是選擇了就在江予奪地盤上的一家西餐廳。

  坐下之後許丁也沒有繞圈子,直接笑著先問了一句:「錢到賬了嗎?」

  「直接給的卡,」程恪笑笑,「這回他沒跟那幫人說嗎。」

  「跟天成他們說了吧,」許丁喝了口咖啡,「沒跟我說。」

  「沒跟你說?」程恪有些意外,雖說許丁跟劉天成那幫人走得不是太近,但之前的事兒,他多少都會知道。

  「大概覺得我沒給面子,」許丁說,「不過你帶著人大鬧公司把他打進醫院的事兒……大家都知道。」

  程恪笑了笑。

  「會影響你跟劉天成的那些生意嗎?」程恪問。

  「不會,他是很實際的人,」許丁說,「再說現在合作也不多。」

  「其實我一直想問,」程恪想了想,「你為什麼……」

  「這麼幫你?」許丁笑了。

  「嗯。」程恪點點頭。

  「我也是個很實際的人,」許丁說,「我跟小懌不太有機會能合作,但如果有一天你回家,我跟你合作就會容易得多,機會也大得多。」

  「我……」程恪笑笑,許丁的坦誠讓他心裡舒坦了不少,但又覺得許丁也許押錯了,「應該不太有可能再回去了,更不要說參與生意上的事,你是不是虧了?」

  「不虧,就算只是交下一個朋友,」許丁說,「你也比小懌強很多。」

  程恪笑著喝了口咖啡。

  「你是想查通話記錄嗎?」許丁問。

  程恪頓了頓,盯著杯子看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我只有證件號和手機號,能查到嗎?」

  「大概要多長時間的?」許丁問。

  「兩個月之內。」程恪說。

  「那應該可以,不過只有去電來電,」許丁說,「別的不一定能查到了,我沒有小懌那麼多關係。」

  程恪看了他一眼:「這事兒他也說了?」

  「怎麼可能不說。」許丁皺了皺眉,看得出來他對程懌做的這件事有些反感。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

  「是不是已經好了?」許丁問,「平時看不出來老三有什麼不對勁的。」

  「我不知道,」程恪擰著眉,「其實我就是想……」

  「你查的這個通話記錄是老三的吧?」許丁看著他。

  「嗯,」程恪看了他一眼,「但這事兒不能讓他知道。」

  「他不會從我這兒知道,」許丁說,「你把號碼給我吧,我盡快幫你查。」

  「好。」程恪拿出手機,在相冊裡翻著,他之前拍過合同上江予奪的身份證。

  許丁還是很有分寸,沒有問他是想查到江予奪跟誰的通話記錄。

  「發給你嗎?」程恪問。

  「我記下來就行,」許丁在手機上記下了江予奪的證件號,「電話是他給過我的那個號碼嗎?」

  「不知道,應該是吧,你對一下。」程恪點電話本,把江予奪的號碼點了出來。

  江予奪的名字他第一次存了之後就沒再改過,現在都還是「江腦子不正常」,許丁看到的時候笑了笑:「是這個。」

  程恪看著這個名字,猶豫著要不要給改一下。

  當初他給江予奪存這麼個名字的時候,真沒想過有一天,這個名字會變成現實。

  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決定不改,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我現在就讓朋友幫查,這個好查,」許丁說,「估計吃完晚就差不多了。」

  「嗯。」程恪點點頭。

  「你剛說……你不知道老三好沒好?」許丁問。

  「嗯,不知道。」程恪說。

  「他吃藥嗎?」許丁又問。

  程恪想了想:「沒見他吃藥。」

  「這種……一般不是都得吃藥控制嗎?」許丁猶豫了一下,低聲問。

  「應該是吧,」程恪皺了皺眉,「但我的確是沒見過他吃藥,不過我倆也沒住一塊兒,可能吃了我也不知道。」

  「哦,」許丁停了一會兒,「我可能不該問,但是不問又不太放心。」

  「問吧。」程恪笑笑。

  「他現在的情況,你跟他在一起……」許丁放輕聲音,「會有危險嗎?」

  程恪瞬間就想起了昨天晚上江予奪把他的手按到沙發靠背上的那一幕,還有他迴避的眼神。

  「目前沒有。」程恪說。

  「嗯,」許丁點點頭,「聊聊開業的事兒?程老闆?」

  「這可不是我的店。」程恪笑了起來。

  「平時管理你肯定得多費心,」許丁說,「叫一聲老闆也應該。」

  「到現在為止,活差不多都是你幹的,」程恪說,「我也就幫個忙。」

  「開業以後就都是你了,」許丁說,「我今年給自己安排了不少事兒,這邊我可能沒有太多時間,你看著辦吧。」

  「三哥,」陳慶一邊利索地剝著小龍蝦,一邊皺著眉說,「真的,你他媽也太不把我當朋友了。」

  「我怎麼不把你當朋友了?我要沒把你當朋友,」江予奪拿起一個小龍蝦放進嘴裡咔咔咬著,「就你這腦子我能忍這麼多年麼。」

  「你跟積家這事兒,要不是程懌那逼說出來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陳慶看著他。

  江予奪沒說話。

  「無言以對了吧!」陳慶很不爽地把剝好的小龍蝦放到碗裡,頓了頓之後猛一抬頭,「操,不會是假的吧?你倆假裝是一對兒,氣死程懌?」

  「我倆裝一對兒然後氣死程懌的邏輯在哪兒呢?」江予奪看著他。

  「……那就是真的了?」陳慶嘆了口氣,又繼續剝小龍蝦。

  陳慶剝小龍蝦可以說是出神入化,速度和質量在同類操作中名列前茅,就說話這會兒,他已經剝出了七八個。

  「嗯。」江予奪眼疾手快,一把抄過了他面前的碗,把碗裡的小龍蝦肉一口都吃進了嘴裡。

  把碗放回陳慶面前的時候,他還捏著個小龍蝦一臉震驚地愣著。

  「要說還是這家味道好。」江予奪說。

  「我……」陳慶瞪著他,半天才說了一句,「我也就是真拿你當朋友了,要不這一鍋辣油能他媽都扣你腦袋上去。」

  「就沒見過你這麼吃的,磨磨嘰嘰,行了彆氣了,我幫你剝,」江予奪拿起一個來慢慢剝著,「還一鍋辣油扣我腦袋上,你給自己的定位也太不準確了。」

  「那可不一定,」陳慶不服,「我打架不行,但我腦子還是好用的。」

  江予奪把剝好的小龍蝦放到他碗裡:「這話你是用哪款臉皮說出來的啊?」

  「給你看個東西,」陳慶往後一靠,「你就知道我用的哪款臉皮了,最薄的那款。」

  江予奪沒說話,手裡忙活著,掃了他一眼。

  陳慶從兜裡拿出了一個U盤,放到了桌上:「知道這裡頭有什麼嗎?」

  「小黃片兒。」江予奪說。

  「小黃片兒我就直接擱手機裡了,誰還拿個U盤放啊,」陳慶一邊吃一邊說,「再說了,你現在都跟積家搞到一塊兒去了,我看的小黃片兒已經不合適你了。」

  江予奪一聽這話,頓時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尷尬,不適,彆扭,又隱隱還有些別的什麼感覺。

  「閉嘴。」江予奪說。

  「讓你聽聽,我手機裡也有,」陳慶拿出了耳機插到手機上,自己塞上了一隻耳塞,把另一隻遞給了江予奪,「你聽了就知道了。」

  江予奪嘆了口氣,接過那隻耳塞,塞到了耳朵裡:「放吧。」

  陳慶在手機上戳著,然後抬眼看著他。

  兩秒種之後,耳機裡突然傳出了一個人嘶吼著的聲音:「我不想再聽見你的名字!我不想再在這個家裡看到你的痕跡!」

  江予奪猛地抬起頭,有些吃驚地看著陳慶:「你錄音了?」

  「錄了三段,」陳慶扯下了耳塞,「差不多都錄全了。」

  「操,」江予奪聽完了這一段,扯下耳塞,「你錄這個幹嘛?」

  「萬一有用呢,這王八蛋平時裝得跟人似的,精英范兒,」陳慶說,「背地裡一件人事兒也不干,我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反正錄了,你拿著,以後他再來找麻煩,把這東西扔他爸面前,你說能不能整死他?」

  江予奪看著陳慶:「我是不是一直都小瞧你了?」

  「怎麼樣!」陳慶得意地一拍桌子,「三哥你就說這事我幹得怎麼樣吧!」

  「牛逼。」江予奪把U盤拿起來看了看,放進了外套內兜裡。

  「不過我先說啊,這事兒我不是為了積家,」陳慶說,「我現在看他特別不是味兒,想罵他吧,又覺得他人其實挺好的,不罵他吧,我他一想著你倆……哎喲,我就臊得啊……」

  「你他媽注意點兒用詞。」江予奪指著他。

  「當我沒說,」陳慶揮揮手,「反正這事兒我是為你,我一想起來他那天在辦公室說那些逼話,我就來氣兒。」

  江予奪沒說話,把陳慶杯子裡的酒加滿了,跟他磕了一下,喝了口酒。

  精神病人。

  這句話現在想起來還會在他心裡像針扎一樣,沒有多痛,但卻會心悸。

  跟陳慶吃完飯回到街上,陳慶拉著他去商場,最近陳慶他媽媽愛上了織毛衣,讓他順路去商場給補充幾坨毛線。

  往商場去的時候,江予奪一路沒有回頭看,只盯著自己面前的路。

  但他知道,只要回頭,他就能看到身後的人。

  進飯店的時候是一個,在路對面停著的一輛車後面,從飯店裡出來的時候,變成了兩個,依舊在那輛車的後面。

  在商場裡時,陳慶跟他說話,他都沒怎麼聽清,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去聽陳慶說什麼,他耳朵裡全是聲音,眼睛裡都是人。

  他想要忽略,卻能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

  「去我家坐會兒嗎?」陳慶問。

  「我回去睡覺。」江予奪說。

  「行吧,」陳慶說,「等我過兩天把你跟積家的事兒消化了,我再請你倆吃個飯。」

  「我請你。」江予奪說。

  沒等陳慶再說什麼,他拍了拍陳慶的肩膀,轉身快步走了。

  到了路口,他沒有往回家的方向去,而是轉向了另一邊。

  他要把身後的人甩掉,他不能把他們帶回家,程恪在他家裡,他不能讓程恪發現……他們還在。

  第75

  跟許丁一塊兒吃完晚飯,又聊了一下店裡的事兒,許丁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查到了,我發給你吧,我這邊就刪了。」

  「嗯好,」程恪點點頭,突然有些緊張,「這麼快。」

  「就查個詳情單,能有多難,」許丁說,「你要能拿著他證件,直接過去就查了。」

  程恪笑笑,看著手機上許丁發過來的文件,猶豫著現在點開還是回去了再看。

  他非常想要現在就打開,馬上就查看,在這兩個月的記錄裡把非本地的號碼一個一個找出來,再找到某個春節期間不下雪的城市。

  不過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無論怎樣,他不想表現出太急切的樣子,他不願意讓任何人覺得,江予奪的情況可能不怎麼好。

  許丁還是很細心的,又聊了幾句之後,他叫來服務員結了賬:「我送你回去吧。」

  「嗯。」程恪起身。

  許丁幫他把外套套上一條胳膊的時候,他略微有些不自在,江予奪幫他穿外套的時候,就還不是「男朋友」的時候,他也覺得挺自然的。

  回想起那種感覺的時候,程恪覺得心裡有些發軟。

  許丁把他送回江予奪家之後,他還沒進門,就先摸出了手機,然後才拿出了鑰匙。

  江予奪給了他一把鑰匙,他一塊兒穿在那個貓頭鑰匙扣上了。

  進了門,喵過來蹭他的腿,估計是餓了。

  他一邊點開文件,一邊胡亂舀了點兒貓糧和一坨罐頭放到食盆裡:「你先湊合吃,晚上餓了找你三哥。」

  文件打開之後,程恪都沒顧得上看,手指直接往上一扒拉,想先看看這份詳情單的長度,估計一下工作量。

  表格嘩地往上滑過去。

  連01秒都沒到,就停下了。

  程恪愣了愣,感覺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他又往上扒拉了一下,的確是到底了,於是又往下一滑,01,回到了頂部。

  為了確定自己沒有眼花,他又拉到最後,看了一眼序號,21

  來電去電,一共21條通話記錄。

  自從離開家之後,他的手機也用得很少,但如果按兩個月計算的話,賣房廣告都不止21個了。

  看來江予奪的號碼,用得非常少。

  也好,這樣他的工作量就少得多了,只要一秒就能挑出來外地的號……

  他盯著通話類型那一欄往下看。

  本地,本地,本地,本地,本地……

  21個本地通話。

  程恪看著屏幕,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感覺。

  江予奪沒有用自己的手機聯繫羅姐,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聯繫過這個羅姐。

  程恪不知道哪種猜測是對的,但從這個角度入手,明顯是失敗了。

  他把文件刪掉,把手機放到了茶几上,靠在沙發裡閉上了眼睛。

  江予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程恪內心裡不斷地交戰著,到底要不要問問江予奪,心理醫生的事,如果問了,江予奪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操。」程恪感覺自己有些煩悶,倒在了沙發上。

  想起來自己正好躺在喵拉過屎的地方,他也沒有動。

  人果然是很能適應環境的,現在除非喵過來在他褲子上拉泡屎,否則以他現在的心情,是絕對不會動的了。

  江予奪拐進胡同的時候用餘光往身後掃了一眼,後面晃過的影子一閃,速度非常快,如果不是他知道有人在後頭而刻意留意,這個影子他估計可能就錯過了。

  這次來的人跟以往的不一樣,跟得很緊,行動迅速,而且……甩不掉。

  這一大片是各種商場,酒吧一條街,居民小區,他在各種不樓的樓之間已經繞了快半個小時,哪怕是他這種在這裡生活了十年,一磚一瓦都熟得彷彿自己掌紋的人,想要不跟丟一個人,都有些困難。

  但身後的人還在,如影隨行,無論他選擇什麼樣的路線,都無法甩開,對方跟他保持著始終不變的距離。

  江予奪開始感覺到了恐懼。

  你跑不掉的。

  無論你往哪裡跑,都是跑不掉的。

  他感覺到自己的步伐有些亂了。

  這是大忌,步伐對於進攻和防守來說都非常重要,決定了你出手時的姿勢和速度。

  呼吸有些不順暢。

  身體關節也開始發僵。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提醒他。

  害怕。

  他害怕了。

  他不是害怕跟著他的人傷害他,拍他一板磚,砸他一棍子,捅他一刀,都不會讓他害怕。

  如果甩不掉身後的人,如果回去了這些人還在,那才是他最害怕的。

  程恪會知道。

  程恪從來不說,但他知道程恪會擔心,會糾結,會變得小心,會一直觀察他的反應,他的一舉一動。

  一次兩次,一天兩天,也許不是問題。

  但時間長了,沒有人還會留在這裡。

  他害怕,怕「明年」不再來了。

  前面是酒吧街,江予奪第二次轉回了這裡。

  酒吧街比別的地方亂,這個時間人多,車也多,各種光影交錯,人聲音樂聲從一個個門後溢出來,讓經過的人有時候甚至分辨不出來聲音的方向。

  江予奪決定在這裡擺脫身後的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有不少人,但他一眼還是看到了,在所有人之後的那兩個身影。

  如果只有兩個人,那問題不大。

  前面街邊有一塊凹進去的空地,空地進去是一條窄巷。

  他飛快地轉了進去。

  走了大概十幾步,江予奪聽到了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他皺了皺眉。

  這不是一直跟著他的人。

  那些人是不會發出腳步聲的,不會讓他聽到腳步聲。

  這是……

  江予奪注意到四周的環境時才猛地反應過來。

  這是張大齊酒吧後門的那條窄巷。

  左邊是張大齊酒吧的牆和封閉的窗,右邊是一道圍牆,一直走往前大概五十米,經過大大小小的垃圾桶和並排幾個酒吧扔出來的雜物,穿出去是另一條街。

  江予奪對這裡非常熟悉,這是他們跟張大齊的人起衝突時最主要的場所。

  而他因為緊張和害怕,竟然走進了這裡。

  後面張大齊的人已經堵了上來,抬眼往前看時,也看到了人。

  他被堵在了中間,而跟蹤他的人,現在肯定也在伺機而動。

  「老三,」有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這都轉了半個多小時了,真當我們看不到你麼?」

  江予奪沒有出聲,左手放進了兜裡。

  為了不再讓程恪擔心,他兜裡已經很久沒有放刀了,現在他的手放進去,只摸到了一包紙巾。

  不過往前兩米,有一根鐵管靠在圍牆邊,應該是高腳椅的腿。

  「你手下那幫人呢,今天居然讓他們三哥玩孤膽英雄?」黑暗裡那人聲音裡帶著嘲弄,「要不要給你點兒時間,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他們,五分鐘之後過來給你收屍……」

  江予奪沒有聽他說話,只在他說得最愉快的時候突然往前衝了過去,一把抄起了那根鐵管。

  接著就往身側狠狠一掄。

  張大齊的人還沒有靠近,他們沒有這樣的速度,他這一掄,是對著跟蹤他的人。

  但因為這一下干擾,張大齊的人撲到他面前時,他沒有來得及把鐵管收回來,胳膊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沒有感覺到疼,只覺得害怕。

  四周都是人,卻又一個也看不見。

  燈光只照亮他。

  他拿著鐵棍,向靠近他的對手掄出。

  頭上,肩上,背上,腿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攻擊,任何地方也都會被攻擊。

  沒有感覺到疼不是因為不疼,而是不能去感覺。

  一旦覺察到疼痛,隨之而來的就會是潰敗。

  進攻!抬手打他!不要護頭!打!肋骨!力量不夠!

  ……

  江予奪狠狠地揮動胳膊,抬腿猛踹,放棄了防守。

  如果你處於劣勢,防守只會讓你一敗到底。

  必須掙扎,必須反抗,必須放棄保護去進攻。

  「快跑!江予奪!跑!跑出去!」有個男人的聲音在喊。

  江予奪大口地喘著粗氣,拔腿開始跑。

  往前跑,跳上垃圾桶,躍過圍牆,落地,繼續跑。

  他回過頭,想要看到喊話的人,但身後什麼也沒有。

  程恪拿著手機慢慢翻著,想查一下草莓酒具體的做法。

  其實教程挺多的,各種自釀水果酒應有盡有,但是對於他這種廢物來說,一般的教程還不行,他需要的教程最好能詳細到用什麼樣的草莓。

  不過翻了半天他也沒細看,一眼掃過去就關掉頁面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

  江予奪還沒有回來,雖然他知道江予奪是跟陳慶在一塊兒吃飯,兩個認識了十年的鐵哥們兒吃個飯幾小時不是問題,而且陳慶對於他倆的關係應該有一肚子的疑問,說不定因為腦子轉速別緻而比當初江予奪的好奇寶寶狀態更上一層樓,這頓飯吃到半夜都不奇怪,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心慌。

  程恪點開微信,沒有收到消息,又點開了大寸的名字,確定江予奪的確沒有給他發過消息之後,才心神不寧地把手機放回了桌上。

  三十秒之後又拿了起來。

  他想給江予奪打個電話,但又怕自己的擔心在江予奪那裡是一個負擔。

  猶豫了兩秒,他點開了電話本。

  正要撥號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

  江腦子不正常來電。

  連一秒都沒到,程恪就接起了電話:「喂,三哥。」

  電話那頭江予奪沒有說話,只有細細的窸窣聲。

  「江予奪?」程恪感覺這聲音就像是手機擱兜裡誤碰撥了號似的,「喂!說話!」

  正想掛掉電話給江予奪打過去的時候,聽筒裡傳來了喘息聲。

  這聲音裹在風聲裡有些聽不太清,但程恪還是一耳朵就聽出了這是江予奪的喘息聲。

  「江予奪!你怎麼了?」程恪一下站了起來喊了一嗓子,接著就用石膏把扔在沙發上的外套挑了起來,往門口走過去。

  「程恪。」江予奪的聲音傳了出來。

  程恪一聽這聲音,心裡頓時一陣發緊,江予奪嗓子有些啞,但這並不是重點,讓他緊張的是,江予奪這聲音裡的情緒。

  「程恪你在哪兒?」江予奪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我在你家裡,」程恪打開門走了出去,「你……」

  「救我,」江予奪低聲說,帶著透過聽筒都能清晰感覺到的絕望和恐懼。「程恪,救救我。」

  程恪只覺得自己腦子裡一陣悶響,他猛地往大街上衝了出去,一邊伸手攔車一邊沖電話裡喊著:「你在哪兒!我現在就過去!你在哪裡!」

  江予奪給他的地址他根本不知道是哪裡,只知道大概是個跟他們之前聚會的那個街心小花園差不多的小花園,但江予奪已經把電話掛掉了,程恪再打過去的時候他沒有接。

  一輛出租車停到了距離他五米遠的路邊,一對情侶正拉開車門準備上車。

  程恪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得這麼快,衝到車門旁邊的時候,那個女孩兒才剛彎了腰準備上去。

  「不好意思!」程恪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讓開。」

  「你幹什麼啊!」女孩兒喊了起來。

  「你幹嘛!」她男朋友立馬抬手。

  程恪抓住了他的手,往下拽著狠狠一擰:「我說了,不好意思,這車我要用。」

  「啊——」這男生擰著眉喊了一聲。

  程恪鬆了手,拉開副駕車門,上了車:「麻煩快開車。」

  司機看著他有些猶豫,程恪報出了江予奪給他的地址,然後拿出了錢包,一隻手很難操作,他直接抓著錢包嘩啦一抖,今天出門前剛取的兩千塊錢從錢包裡掉出來,灑了司機一腿:「快開車,要快。」

  司機踩了油門,車嗖地竄了出去。

  「遠嗎?」程恪費力地把外套穿上了。

  「三分鐘就能到,」司機說,「走小路跑過去兩分鐘,你這錢收一下吧,真要不了這麼多。」

  程恪沒說話,車剛一停,他就跳下了車。

  路邊是一片花壇,一條小石子路穿進去,中間有一個圓形的沒有水的噴水池。

  「江予奪!」程恪順著路衝進去,剛想再喊一聲的時候,他看到了右側石雕屏風前的地上,靠坐著一個人,一條腿曲著,胳膊垂在身側。

  是江予奪。

  程恪感覺自己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衝過去跪到了江予奪身邊,左手撐著地,首先就看到了江予奪臉上的血。

  「傷哪兒了?」程恪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要叫救護車嗎?」

  「不用。」江予奪回答。

  程恪抬起手,想要看看他臉上的血是傷在了哪裡,江予奪抬起頭,看著他:「程恪。」

  「我在。」程恪應著,看到了江予奪滿眼的驚恐和淚光,「怎麼了?告訴我,怎麼了?」

  他輕輕摟住江予奪的肩。

  「他們在那裡。」江予奪說。

  程恪的心猛地一沉:「在哪裡?」

  「對面。」江予奪說。

  程恪轉過頭,只看到了空無一人的小花園,噴水池那邊有一排長椅,都是空的,這種天氣也不可能有人坐在這種地方。

  「你看不到,對嗎?」江予奪問,「兩個人,就在噴水池旁邊。」

  程恪看著已經幹掉的噴水池,只覺得心裡堵得難受,這一瞬間鼻子酸得連腦門兒都疼了。

  「我看不到。」他輕聲說。

  「為什麼?」江予奪啞著嗓子,大顆的眼淚從眼角滑了下來,「為什麼你們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程恪的眼淚跟著也湧了出來,怎麼也止不住,他緊緊摟住江予奪,用力在他背上搓著,「沒關係,沒關係的,看得到還是看不到,都沒關係的。」

  「有關係,」江予奪說,「我是個瘋子。」

  「你不是,不是,」程恪一連串地說,「你是江予奪,你是三哥,你是我男朋友,別的都無所謂。」

  「救我。」江予奪說。

  「好。」程恪用力點頭。

  第76

  救我。

  這兩個字像一把叉子戳在程恪心裡。

  沒有刀那麼鋒利,沒有針那麼尖銳,但一連串鈍痛著的口子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腦子裡轉過很多種情形,不會是街頭鬥毆,那種事沒有人比三哥更拿手,就算需要幫忙,大斌那幫兄弟才更靠譜,他更不可能因為這樣的事而求救。

  程恪衝出門的時候已經確定是跟「他們」有關。

  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沒有想到一直迴避,一直努力想要掩飾好不讓任何人發現的江予奪,會突然就這麼沒有預兆地,一把撕開了自己的偽裝。

  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程恪一直緊緊摟著他,一條胳膊不夠用,他把石膏胳膊也用上了,用力地抱著江予奪。

  江予奪傷得不輕,他能清楚地聞到血腥味,江予奪的頭上,臉上,肩上都是血,心裡也許也一樣。

  程恪有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

  只覺得心疼。

  漫長的二十八歲裡,虛一歲二十九,虛兩歲三十了的生活裡,他第一次哭成這樣。

  眼淚滿臉都是,嘴裡也全是鹹的,帶著點兒偏了軌的甜。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鬆開了江予奪,一隻手捧著他臉:「你傷在哪兒了?傷得重嗎?」

  「不重。」江予奪臉上的眼淚也流得亂七八糟,帶著刀疤的臉配著淚水和血跡,沒什麼美感,離梨花帶雨有八百多個地球到月球的距離,但卻能直接一斧子砍在心窩中間。

  「我叫個車過來,」程恪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我們先回去好嗎?」

  「他們還沒有走,」江予奪的視線落到他身後的某一個地方,「不能讓他們跟回去。」

  「跟回去就跟回去了,不怕。」程恪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一刻他強烈地想要看到人,無論一個兩個還是幾個,無論是什麼人,只要是人就可以,但身後依然是空的,只有風吹著枯枝輕輕晃動。

  「程恪會看到。」江予奪輕聲說。

  程恪愣了愣,又抱住了江予奪的腦袋,在他腦袋頂上親了兩口:「沒事兒,無論有沒有他們,程恪都不在意,他不在意的。」

  江予奪的視線收了回來,落在他臉上,過了一會兒才扯著嘴角笑了笑:「你哭了。」

  「嗯,」程恪抬手在臉上胡亂蹭了蹭,「好久沒這麼哭了,沒控制住。」

  「程恪。」江予奪看著他。

  「嗯?」程恪應著。

  「你長得真好看啊,」江予奪輕聲感嘆,「哭成這樣都沒怎麼受影響。」

  「……是麼。」程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走回去吧,很近,」江予奪說,「我這樣子,出租車不會拉咱們。」

  「好,」程恪點點頭,「你能走嗎?」

  「我沒受什麼傷。」江予奪靠著牆站了起來,低頭活動了一下腿。

  「你都傷哪兒了?」程恪問。

  「出血的地方就頭上,」江予奪摸了摸腦袋,摸了一手血,「也沒多大口子,主要是止不住。」

  「那……」程恪看著他一手血頓時又有點兒發慌。

  「回去止止血就行了,」江予奪說,「不行就去……社區那個診所看看,沒事兒,比這嚴重的也都沒事兒。」

  「嗯。」程恪點點頭,把他外套的帽子掀過來給他戴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程恪跟江予奪一塊兒往回走的時候,覺得冷得不行,一路都想哆嗦。

  還好這段路不長,按剛才的出租車司機說的,走小路跑的話比開車快。

  他倆這麼走,五分鐘也就到家了。

  進屋關上了門之後,程恪就迅速甩掉了外套,把牆上的燈開關全按了一遍,客廳裡幾個燈都亮了。

  「我看看你的傷。」他拉過椅子,讓江予奪坐下了。

  「拿水沖一下就都看見了。」江予奪說。

  「會發炎的。」程恪仔細在他頭上看了看,江予奪頭髮短,傷口還是很好找的,一眼過去就看到了。

  三道口子,都集中在腦袋靠後的地方。

  「操,」程恪咬著牙,「都不敢正面來麼。」

  「正面要拍鼻子上了更慘啊。」江予奪說。

  「先消一下毒然後止血吧?」程恪說著過去把江予奪常用的那個小藥箱拿了過來。

  「我自己來吧。」江予奪拿過藥箱打開,拿出了酒精碘伏還有點兒什麼止血的粉。

  程恪知道他的風格,就是拿起瓶子唏裡嘩啦一倒,然後再把止血粉往上一灑,全程用不了五分鐘。

  不過今天他沒有阻止江予奪用這種野蠻的方式處理傷口,只是坐到了旁邊,看著江予奪。

  「這傷……怎麼弄的?」程恪問。

  「碰到張大齊的人了,」江予奪說,「我往他酒吧後頭經過。」

  「你怎麼從那兒……」程恪說了一半停下了。

  「我想甩掉跟著我的那兩個人,」江予奪擰開瓶蓋往自己腦袋上嘩地往上去,「沒注意就走到那兒了。」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這會兒他還沒有緩過勁來,江予奪卻似乎已經開始慢慢恢復,沒有了之前那種無助和絕望的狀態。

  程恪不知道是他真的恢復得快,還是他已經習慣了偽裝,所以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正常」起來。

  但這一次,難度也許有些太大了。

  第二次往頭上倒酒精的時候,一顆很大的淚珠從江予奪眼角滑出來,掛在了下巴上。

  他吸了吸鼻子,輕輕晃了一下腦袋,下巴上的那顆淚珠掉了下去。

  「我幫你吧,」程恪起身拿起止血粉,「是撒上去就行吧?」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嚴重的鼻音。

  程恪用牙咬著打開了止血粉的蓋子,然後拿著瓶子跟撒胡椒面兒似的往傷口上撒著。

  也不知道應該撒多少,撒上去的粉末很快就被血染紅,感覺灑了三四輪,才總算是沒看到鮮紅的血了。

  「還好我不暈血啊。」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笑,又吸了吸鼻子。

  程恪彎腰想看看他的臉,他很快轉開了頭。

  「不看,」程恪站直,從他身後伸手過去,兜著江予奪的下巴,輕輕捏著,「傷口疼嗎?」

  「不疼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和他一站一坐,面對著窗戶,今天他回來的時候拉開過窗簾,這會兒窗簾沒像平時那樣完全關閉,開著一尺寬。

  程恪往外看著,人不多,但時不時就會有人經過,還有車,他猶豫了一下:「我把窗簾拉上吧?」

  「……不用。」江予奪說。

  「我不是,怕你看到他們,」程恪清了清嗓子,「就,你知道吧,現在客廳所有的燈都是打開的。」

  「嗯。」江予奪應著。

  「咱倆就對著窗戶杵這兒,」程恪說,「外面的人看我們看得特別清楚。」

  江予奪抬手在眼睛上抹了抹,笑了起來:「造型還很詭異,有點兒像鬼片兒是吧。」

  「嗯,」程恪點點頭,「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健康,我們把窗簾拉上吧。」

  「好。」江予奪說。

  程恪過去把窗簾拉上了,轉過身的時候看到江予奪剛抹過眼淚的臉上又掛上了淚痕。

  他從來沒想過江予奪能哭成這樣,像個受了委屈的小朋友,怎麼也止不住眼淚。

  程恪去浴室拿江予奪的毛巾正想給他擦擦花貓一樣的臉,江予奪的手機響了。

  「是陳慶。」江予奪又抹了抹眼淚,伸手拿過毛巾,在臉上來回蹭著。

  「接嗎?」程恪問,「你怎麼知道是陳慶?」

  「這會兒這一片都已經知道老三被張大齊收拿了,」江予奪說,「陳慶肯定會打電話來問。」

  「那……」程恪看著他,不知道如果江予奪接了電話,會不會跟陳慶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那陳慶估計得驚出毛病來。

  「沒事兒,」江予奪拿出手機看了看,接起電話按了免提放到桌上,繼續拿著毛巾擦臉,「幹嘛。」

  這一嗓子,讓程恪有些意外,只憑聲音居然聽不出來跟平時有任何不同。

  「三哥你沒事兒吧!我操!你還好嗎!你受傷了沒!我馬上到你家了!」陳慶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裹著風。

  「我沒事兒,」江予奪說,「你過來幹嘛?」

  「今天晚上我不把張大齊酒吧拆了我不姓陳!」陳慶怒吼著,「個扒著棺材不讓蓋蓋兒的王八蛋!」

  「那你想好姓什麼了通知我一下,」江予奪說,「先回家吧,我沒事兒。」

  「回個屁!」陳慶吼,「我他媽帶著人了!」

  程恪愣了愣,看著江予奪。

  「帶了多少人?」江予奪問。

  「來了多少人?」陳慶應該是在問旁邊的人。

  「現在差不多有四十個吧,」大斌的聲音在旁邊說,「還沒到齊。」

  「瘋了嗎?」程恪愣了,「就這麼在街上走,走不出一百米警察就該來問話了!」

  「恪哥?」大斌聽到了程恪的聲音,「放心,我們沒一起走,分開的,身上也沒帶傢伙,他們去酒吧附近等著,我跟慶哥先去看看三哥,一會兒要動手的時候車把東西送過去。」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一聽就急了,分頭聚集,拿車把武器拉過去,這一聽就是一場大型械鬥,出了事兒都不是幾天拘留所能出來的。

  江予奪把電話掛了之後,程恪看著他:「江予奪,這事兒你們以前幹過嗎?」

  「沒,」江予奪抬眼看著他,「以前沒人這麼惹過我。」

  程恪這會兒本來就暈,再加上急,感覺眼睛都要花了。

  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在江予奪眼下這樣的狀態下,江予奪不會讓他這些弟兄們看出來他的異常,可現在明顯他並不能像平時那樣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一但被這些人發現他「不正常」,會有什麼後果,程恪連想都不敢想。

  「一會兒他們來了,」程恪說,「先聽我說。」

  「說什麼?」江予奪問,臉上已經被他擦乾淨了,但程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知道江予奪現在的狀況,所以怎麼看,都覺得他表情裡還帶著幾分委屈巴巴。

  「不要打架,這架要是打起來,事兒就太大了,」程恪說,「陳慶大斌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萬一進去了,怎麼辦?」

  江予奪在意他這些小兄弟,程恪知道。

  果然他說完之後,江予奪就沉默了。

  「用別的辦法,」程恪說,「真想打一頓出氣,也可以之後小規模動手。」

  「什麼別的辦法?」陳慶拍著桌子,指著江予奪的腦袋,「他的人把三哥打成什麼樣了你看到沒!」

  「別指我。」江予奪說。

  「打成什麼……」陳慶指著程恪,猶豫了一下又指向了大斌,「打成什麼……」

  大概覺得大斌跟他是一國的,沒什麼好指的,這屋裡也沒有能指的人了,他只好在桌上用力戳了幾下:「打成什麼樣了!外面現在都知道三哥被打了!三哥!混這片兒這麼多年!就沒有人能把他打成這樣!」

  「聽程恪說完。」江予奪嘆了口氣。

  「行,」陳慶坐下了,「你說吧,反正不管什麼辦法,這口氣必須得出。」

  「你們不是人挺多麼,叫百十來個人進去坐著,他什麼時候開始營業你們什麼時候進去,坐到關門,」程恪說,「每天都去。」

  陳慶看著程恪:「不點東西就那麼坐著?丟人啊。」

  「點一杯橙汁兒。」程恪說。

  「成本有點兒高啊恪哥,」大斌說,「百十來號人坐一晚上,一人一杯飲料吧,這就得……」

  「不是一晚上,」程恪說,「是一直坐到他那兒沒人進去為止。」

  「我操,」陳慶看著他,「你對錢是不是沒什麼概念?」

  程恪從兜裡摸出了那張銀行卡放到桌上:「我出錢。」

  「那怎麼行!」陳慶說,「這錢……」

  「這錢白來的,」程恪說,「歪著來的錢,就得歪著用。」

  「可是……」大斌皺著眉。

  「你們不能打架,」程恪說,「尤其不能打這麼大規模的架,不想用這個法子,有什麼別的辦法解決也行,總之不能打架。」

  陳慶愣住了,半天才轉過頭看著江予奪:「三哥?」

  「能不動手就不要動手。」江予奪說。

  這句話江予奪經常說,陳慶聽了沒再出聲。

  「要是不爽,喝完飲料再把杯子摔了。」程恪說。

  「那得賠,」大斌說,「他一個杯子就敢要一百塊。」

  「報警,投訴。」程恪說。

  「那要他發現了,以後不讓我們進了呢?」陳慶問。

  「鬧啊,憑什麼不讓進?」程恪說,「一個不讓進,兩個不讓進,一百個都不讓進,鬧一百次,他這一晚上也不用進人了,他們敢動手你們就報警。」

  「你是不是這麼幹過啊?」陳慶看著他。

  「……是。」程恪說。

  「操,你們有錢人也這麼無聊?」陳慶問。

  「有錢人才無聊。」大斌說。

  「你們上哪兒找這麼多無聊的有錢人啊?」陳慶又問。

  「請了兩個包工隊,」程恪說,「別管我吧,你們就先這麼幹,不行再說。」

  陳慶看著他,好半天才嘆了口氣:「這是要逼我們從良啊。」

  「慶哥。」大斌提醒他。

  「行了知道,用詞不當。」陳慶擺擺手,又琢磨了半天,最後一咬牙,看著大斌,「通知一下先到了的那些,進去點一杯橙汁,最好一人佔一個桌,怎麼噁心怎麼來最好能把人噁心走了,佔不了桌的就在吧檯坐一溜,後邊兒再站一溜,誰有閒工夫的還可以去廁所佔地兒,完事兒了來找我領錢。」

  陳慶和大斌走了之後,程恪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搓了搓臉。

  「真幼稚。」江予奪說。

  「隨便吧,只要不打架,怎麼都行。」程恪說。

  「你是怕我出事嗎?」江予奪看著他。

  「不是怕你出事,」程恪說,「是不讓你出事。」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咧嘴笑了笑,眼淚就跟著笑容滑了下來。

  「你剛才沒哭完對嗎?」程恪趴到桌上,伸手在他臉上摸了摸。

  「嗯。」江予奪應著。

  「沒事兒,」程恪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想哭就哭吧,你長這麼大,還沒有這樣哭過吧?」

  「沒有,」江予奪蹭了蹭眼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哭。」

  「不需要為什麼。」程恪抱住他腦袋,看著他自己橫七豎八貼上去的幾片紗布。

  「別看我。」江予奪說。

  「好。」程恪應著。

  江予奪扳著他的腰,把他往後轉了過去,然後摟著他,把臉按在了他後背上。

  在程恪還沒反應過來他這是要幹什麼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江予奪的哭聲。

  就貼在他背上,很大聲。

  程恪一直覺得,哭聲是能聽得出情緒的,真哭,假哭,高興哭,難過哭,熊孩子滾地哭,每一種哭泣的聲音,都能聽出不同的情緒。

  江予奪發洩式的哭泣裡,卻沒有發洩過後的輕鬆,程恪聽到的只有難受。

  第77

  程恪第一次失眠失得這麼徹底,一整夜他都沒睡著,就那麼躺床上愣著。

  江予奪一直在臥室裡,但沒有睡覺。

  坐在窗口看著外面。

  程恪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客廳的窗口能看到街,臥室的窗口外面是後院,院牆挺高的也沒有欄杆。

  只能看到那盞燈吧。

  江予奪並沒有在發呆,他發呆的時候都不會抽菸,但這一夜他都在抽菸。

  雖然他非常小心地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嘴對著縫吐煙,菸頭也儘可能地伸到窗外,程恪還是能感覺到屋裡煙霧繚繞的。

  擱平時他肯定會起來打人了,不能不抽嗎,抽的時候不能出去嗎!

  但這一晚上他都沒吭聲。

  天亮的時候,江予奪起身輕輕地走出臥室,大概是洗漱。

  再推門進來的時候程恪聽到他小聲罵了一句:「我操這麼嗆。」

  程恪沒動,能聽到他拿了件衣服開始在屋裡扇著,估計是想把煙給扇出去。

  不過沒什麼用,程恪聽得有點兒想笑。

  「程恪!」江予奪喊了他一聲。

  「嗯?」程恪應著。

  「別裝睡了,」江予奪說,「起床出去,嗆死了你一晚上沒感覺嗎?」

  「……沒有。」程恪坐了起來,他還以為江予奪琢磨事兒沒有注意到他沒睡著。

  「陳慶一會兒帶早點過來,」江予奪說,「先吃了再睡吧。」

  「陳慶?」程恪愣了愣。

  「他媽包了餃子,讓他帶過來。」江予奪說。

  「哦,好。」程恪下了床去洗漱。

  洗漱的時候江予奪照例跟了過來,靠在門邊看著他。

  不過今天比上回要周到得多了,牙膏已經擠好了,程恪洗完臉他幫著擰了毛巾,然後一隻手兜著程恪後腦勺,一隻手拿著毛巾,往他臉上一通搓。

  「哎操,」程恪感覺自己五官都讓他搓移位了,多虧了這毛巾軟,「你幫我蛻皮呢?」

  「太用力了嗎?」江予奪拿開了毛巾。

  「趕上搓澡了,我這是臉不是後背。」程恪嘆氣。

  江予奪笑了笑,把毛巾搓好掛上了。

  陳慶來得很快,餃子還是熱氣騰騰的,放下餃子之後他又捏了倆擱嘴裡:「我就不跟你們一塊兒吃了,今兒老總過來,我不能遲到。」

  「快走吧。」江予奪揮揮手。

  陳慶走了之後,他倆坐桌子旁邊沉默地吃著餃子。

  事兒一忙完,哪怕只是個洗漱,閒下來之後,腦子就會往前倒,昨天的事兒一翻起來,頓時就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程恪看了一眼江予奪,一夜沒睡,江予奪臉上看不出來什麼疲憊和倦容,跟往常差不多。

  但沉默著一個一個吃餃子的樣子,又讓程恪覺得他跟平時有點兒不一樣。

  江予奪平時吃東西樣子特別香,跟餓了三千多年剛出土一樣,吃餃子絕對不會排隊進嘴,都得加塞兒,今天卻吃得挺整齊,一個吃完嚥了才拿起下一個。

  食量倒是沒減,不光沒減,要不是程恪一次往自己碗裡扒拉了十多個,估計早點都吃不飽。

  吃完餃子,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半天,像是下決心似的,最後往桌上一趴:「你之前問我心理醫生的事,不是吃醋,對吧?」

  程恪愣了愣,揣在兜裡的手趕緊捏了一下,確定手機在兜裡,通話清單他已經刪了,而自己這一夜都沒睡,江予奪沒有機會拿他手指頭解了鎖看到他和許丁的聊天記錄。

  一會兒就得刪掉。

  他沒有說話,拿不準江予奪問他這話的意思。

  江予奪似乎也沒等他的回答,從桌子下面摸出了一張煙殼紙,拿了筆往上寫著:「羅姐是我的心理醫生,但是她聯繫不上我,只能等我聯繫她。」

  「聯繫不上你?」程恪問。

  「我從來不用能找到我的號碼給她打電話,」江予奪摳了摳桌上一塊掉了的漆,誇哧一下摳掉了一大塊,「應該買塊桌布了。」

  程恪明白了為什麼通話清單上找不到外地的號碼。

  很心疼。

  江予奪大大咧咧囂張不耐煩的表象之下,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小心翼翼。

  煙殼紙上的字寫完了,江予奪沒有動,拿著筆還是看著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了筆,抬眼看了看程恪,慢慢把煙殼紙推到了他面前。

  「這是……羅姐的,」江予奪說得非常慢,但是沒有停,「電話號碼。」

  程恪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需要用別的電話才能聯繫,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的心理醫生的號碼,就這麼放在了自己面前。

  這不僅僅是信任,更是一種信號。

  「幫幫我,」江予奪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救我。

  江予奪昨天晚上的話還能清晰地在腦子裡回放,也許是因為從混亂中暫時脫離,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離開,這一次,江予奪用了更含蓄的表達。

  幫幫我。

  在程恪看來,這兩者並沒有什麼區別,甚至因為江予奪再一次的收斂隱藏的這句「幫幫我」而更難受了。

  這是江予奪在黑暗裡掙紮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艱難伸出的手,甚至都不敢向四周揮動,只是小心地摸索。

  程恪拿過煙殼紙,江予奪寫了那麼長時間,上面只有羅姐和一個城市的名字,外加一個手機號,每一筆都很重,肉眼都能看到被筆尖深深壓凹的痕跡。

  江予奪寫的「名片」,他看過不止一次,還是頭一回能在背面摸到字跡。

  不過之前程恪的猜測沒有錯,這的確是一個靠南的,過年不下雪的城市。

  「你可以給她打電話嗎?」江予奪問。

  程恪的指尖在煙殼紙背面來回摸著,沉默了兩秒:「我能去見她嗎?」

  江予奪愣了愣:「真的嗎?」

  這句反問讓程恪鼻尖發酸,他點了點頭:「她方便見我的話,我就過去。」

  「嗯。」江予奪低頭趴在了自己胳膊上。

  「如果她方便見我,」程恪說,「你跟我一塊兒去嗎?還是我一個人?」

  「我跟你……一塊兒,」江予奪說,「你一個人,她可能不會見你。」

  「好。」程恪伸手過去,輕輕把他頭上支楞起來的膠條按了按。

  江予奪畢竟經歷的不是普通的傷害,心理醫生也不可能輕易就跟一個陌生人聊自己病人的私事。

  「你有時間嗎?」江予奪抬起頭,「許丁不是說你們要開業了。」

  「開業之前的事兒不需要我天天去店裡,沒時間也會去,」程恪說,「這是很重要的事。」

  「那……」江予奪猶豫著,「我找羅姐嗎?」

  「隨便,你不想找她,就我來打電話。」程恪說。

  江予奪抓著手機,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拿著手機往院子裡走了過去:「我打。」

  程恪看著他走進院子,把跟過去的喵扔回屋裡,再把門關上。

  這個給心理醫生打電話的決定,對於江予奪來說應該挺艱難的,所以他不希望有任何人聽到,連喵也不能偷聽。

  但程恪問他的時候,就希望他能自己打這個電話,更容易說清事情,也更能在某種感覺上把握主動。

  他起身過去倒了杯水,捏了兩顆貓糧喂給喵。

  喵抱著他的手,連貓糧帶手指頭啃得津津有味。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喵天天跟江予奪在一起,他覺得喵吃飯都跟江予奪一個德性,尾巴上放一顆貓糧說不定它就能把尾巴吃掉。

  這種三餐一定要吃夠數,無論有沒有胃口都必須吃而且要吃夠平時飯量的習慣,到底是怎麼養成的,程恪想想都有點兒難受。

  江予奪的電話很快就打完了,拿著手機進了屋。

  「怎麼樣?」程恪問。

  「我說帶個朋友過去見她,」江予奪說,「羅姐說好。」

  「有沒有問我是什麼人?什麼工作之類的?」程恪又問。

  「撿破爛兒的。」江予奪說。

  「……你就這麼說的?」程恪瞪著他。

  「沒,」江予奪笑了笑,大概是電話對於他來說打得很辛苦,這個笑容是生扯出來的,「說你是我特別重要的朋友。」

  「嗯。」程恪笑笑。

  「不過……沒說男朋友,」江予奪說,「沒關係吧?」

  「這能有什麼關係,」程恪說,「男朋友不是說給誰聽的,只是我們倆自己的關係。」

  「嗯。」江予奪蹲到他旁邊,用手逗著喵,「羅姐說可以約在……後天。」

  「沒問題,」程恪拿出手機,「我們可以訂明天的票。」

  「什麼票?」江予奪迅速抬頭問了一句。

  「機票。」程恪說。

  江予奪沒有說話,但表情的變化他還是看到了。

  「你不想坐飛機?」程恪問。

  「能坐……大巴嗎?」江予奪問,「大巴不用身份證。」

  「你……」程恪看著他,「身份證不會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江予奪說,沒等程恪說話,他又很快補了一句,「就坐飛機吧。」

  然後飛快地進了臥室,翻了半天,拿著自己的身份證出來遞給了程恪:「你看,是真的。」

  程恪接過來,盯著上面帶著幾分稚氣的江予奪的臉看了一會兒,慢慢反應過來,以江予奪打電話都要那麼小心的習慣來說,身份證這種使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的東西,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

  「沒事的,」程恪說,「你要不想坐飛機,我們就坐大巴。」

  江予奪搖了搖頭:「不用,我是因為……有病,才會覺得……危險。」

  這話聽得程恪一陣疼,蹲下摟住了他,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是的你有病,但沒關係,不你沒病……無論怎麼說,都那麼不合適。

  最終程恪還是買的機票,江予奪的身份證除了幫盧茜租房的時候複印一下之外,這大概是第一次正式使用。

  「這樣就算訂好票了?」他看著程恪手機上出票成功的短信問。

  「嗯。」程恪點點頭,「到機票拿票就行。」

  「我沒坐過飛機。」江予奪說。

  程恪在他臉上看出了一絲意外的興奮,手指在江予奪臉上勾了勾:「那這次就坐了,回來的時候我們坐頭等艙吧。」

  江予奪笑了笑,沒有說話。

  程恪弄不清江予奪現在的想法,他應該是承認了自己有病,因為看得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他們」,但在這種避開並不存在的危險狀況時,他又依然是相信危險存在的。

  這樣的矛盾讓江予奪在出發前的兩天裡情緒有些波動,一會兒會緊張地站到窗口,一會兒又有些興奮地來打聽。

  「程恪,」江予奪拿出個旅行箱,「多大的箱子能上飛機?這個行嗎?」

  「行,」程恪點點頭,「咱們就去兩天吧?拿個小旅行袋裝衣服就行了,就點兒內衣褲。」

  「我想拿箱子,」江予奪說,「看起來比較像旅行。」

  「那就拿吧,正好我的衣服就一塊兒放箱子裡了,」程恪說,「你幫我把我放你這兒換洗的那兩套擱進去就行。」

  「嗯。」江予奪往箱子裡放著衣服。

  「喵怎麼辦?」程恪問。

  「兩天的話沒問題,可以用那個自動喂食器,如果……耽誤了的話,讓陳慶過來喂一下也可以。」江予奪說。

  程恪不知道他覺得什麼事情會耽誤,但江予奪的情緒很快又揚起來,就這麼反反覆覆,一直到去機場的出租車停到了樓道口,他倆拿著箱子出門的時候,江予奪才說了一句:「我害怕。」

  「不怕,」程恪說,「有我呢。」

  「你沒什麼用,」江予奪大概是情緒緊張,一點兒面子都沒給他留,「還只有一條胳膊。」

  「那你先看看,他們在嗎?」程恪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又往樓道外掃了半圈:「不在。」

  「那走。」程恪拖著箱子走了出去。

  江予奪迅速地跟了上來。

  到了機場,江予奪寸步不離地跟在程恪身邊,程恪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發現是冰涼的。

  「害怕嗎?」程恪輕聲問,「我現在取票,取完我們找個人少的地方待著。」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去抽根菸。」

  「好。」程恪一邊在取票機上點著,一邊點了點頭,「憋不住了?」

  「不是,」江予奪小聲說,「一會兒不就沒得抽了嗎?我看到那邊的箱子了,一箱子打火機。」

  「走,去抽菸。」程恪拿了票,帶著他往外走。

  「我看看票。」江予奪說。

  程恪把票遞給他,他一邊接過票,一臉好奇地飛快掃了一眼,一邊又迅速往四周看了看。

  這種即興奮好奇,又緊張害怕的狀態,讓程恪只想摟著他狠狠搓幾把。

  他帶著江予奪出了門,走到外面空地上,找了沒人的角落,站到了垃圾桶旁邊,正想摸摸江予奪的臉安慰他一下,江予奪點了煙,問了一句:「你說機場,會賣打火機嗎?」

  「嗯?」程恪愣了愣。

  「那麼多呢,」江予奪說,「還有挺高級的,會不會拿去賣啊?」

  「……我不知道,」程恪愣完之後沒忍住笑了起來,「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啊,一百萬的卡甩手就給了陳慶,」江予奪嘖了一聲,「能買多少個打火機啊……」

  「又花不完。」程恪笑著說。

  「沒事兒,」江予奪說,「我以後會賺錢的。」

  「嗯。」程恪點頭。

  「等我……好了。」江予奪咬了咬嘴唇。

  江予奪的興奮和害怕在飛機快到了的時候才終於平緩下來,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程恪在毛毯下一直抓著他的手,這會兒才感覺到他的手慢慢回到了平時的溫度,暖和起來。

  飛機開始降落,江予奪猛地一下坐直了,睜開了眼睛。

  「降落了,」程恪說,「馬上就到了。」

  江予奪沒說話,只是抓著他的手。

  下了飛機一直走到出口的這段時間裡,他始終一言不發。

  「羅姐是在出口等我們嗎?」程恪問,「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

  江予奪搖了搖頭沒說話,只往出口那邊抬了抬下巴。

  程恪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單獨站在出口一側牆邊的一個女人,帶著微笑,正衝他們招手。

  「是那個嗎?藍色衣服的?」程恪問。

  「嗯。」江予奪應著。

  程恪沖那邊笑了笑,跟江予奪一塊兒走了過去。

  「你就是程恪吧?」羅姐迎上前兩步,笑著伸出了手。

  「是,」程恪跟她握了握手,「羅老師您好,還麻煩您跑一趟機場。」

  「肯定要來的,」羅姐笑笑,看了江予奪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江的朋友。」

  「走吧。」江予奪語氣有些生硬,拿過程恪手裡的箱子就大步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程恪。

  「是往那邊出去嗎?」程恪問羅姐。

  「對。」羅姐點點頭。

  江予奪立馬又扭頭往羅姐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程恪有點兒想笑,又有些心疼。

  「我其實沒有想到您能見我。」程恪放低聲音跟羅姐說了一句。

  「小江提出來了,我就肯定會同意的,」羅姐說,「我也很想見見你,你是這麼多年,他提到過的朋友裡,唯一說出了名字的。」

  「是麼。」程恪有些意外。

  「我想,」羅姐看著江予奪的背影,「無論是好,還是不好,你對他的影響應該是非常大的。」

  第78

  羅姐說話很慢,輕言細語,開著車從機場送他們去酒店的路上,一直隨意地聊著,程恪跟她說話的時候覺得很放鬆,但坐在他身邊的江予奪卻始終有些僵硬,這種身體信號程恪能很明顯地感受到,抗拒和緊張。

  程恪一直握著他的右手,指尖在他掌心裡輕輕搓著。

  車在酒店門口停下時,江予奪抓緊了他的手指。

  「我下午和晚上都有時間,」羅姐回過頭笑著說,「如果想明天聊,也沒問題,這兩天我休假的,地點看小江的習慣吧。」

  「好的,」程恪點點頭,「我提前給您打電話。」

  他們下車之後羅姐沒有多停留,車開走了,江予奪輕輕舒出一口氣。

  「我們先把東西放了,」程恪往裡走,「休息一下,什麼時候約羅姐出來你決定就行。」

  「下午,」江予奪跟在他身後,說完下午又很快改了口,「晚上。」

  「嗯。」程恪點頭。

  「不,下午。」江予奪又說。

  「好。」程恪還是點頭。

  在前台辦入住的時候江予奪又輕聲說:「現在……」

  「現在?」程恪有些吃驚,趕緊擺了擺手,「不用這麼著急,下午晚上挺合適的。」

  「現在去吃點兒東西,」江予奪說,「我餓了。」

  「哦。」程恪看著他,點了點頭。

  江予奪明顯對這個城市很熟悉,帶著程恪去吃午飯的時候還能聽懂司機說的方言。

  程恪很想問問他是不是在這裡生活過很久。

  但沒敢問,他不知道這裡是江予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還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

  江予奪沒有帶他去吃有本地特色的食物,只是帶著他去了一家普通的西餐廳,每一個城市都會有的那種。

  「熱嗎?」江予奪問。

  「還行,」程恪把外套脫掉,「我這件外套挺薄的。」

  江予奪沒有再說別的,點了吃的之後就一直埋頭吃,沒有再抬過頭。

  程恪卻沒有什麼食慾,吃了幾口就停了,喝著水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吃光自己盤子裡的牛排,又把程恪沒動幾口的那盤拿過去吃光了,然後才一抹嘴,靠在椅子裡輕輕嘆了口氣。

  「吃飽了嗎?」程恪問。

  「嗯,」江予奪點點頭,「撐了。」

  「餓了可以再吃,」程恪笑了笑,「非得一次吃成這樣。」

  「萬一餓了沒找到吃的呢,」江予奪也笑了笑,抬眼看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程恪。」

  「嗯?」程恪跟著也往外看,外面的天有些陰,行人很多,車來車往的。

  「如果羅姐跟說了什麼,你會相信嗎?」江予奪收回視線看著他。

  程恪猶豫了一下:「我會自己來判斷。」

  「如果我讓你不要相信她,」江予奪說,「你會聽我的嗎?」

  程恪愣住了。

  「信她的,」江予奪咬了咬嘴唇,「不要聽我的。」

  程恪過了很長時間才點了點頭,聲音很低地應了一聲:「好。」

  江予奪打電話跟羅姐約了三點半,就約在了離酒店不遠的一家咖啡店裡。

  「可以擼貓,」江予奪說,「那個店裡有十幾隻貓,什麼花都有。」

  「嗯。」程恪應著。

  「你們聊的時候我就不聽了,」江予奪說,「我去玩貓。」

  程恪沒說話,過去摟緊他,偏過頭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沒事兒的,無論今天我跟羅姐聊了什麼,我們的關係都不會變。」

  「嗯。」江予奪點點頭。

  「我會幫你,會救你。」程恪說。

  「嗯。」江予奪低頭把眼睛壓在了他肩膀上。

  咖啡廳下午客人很少,只有外面露台有兩桌,屋裡是空著的。

  程恪和江予奪提前了二十分鐘進店,挑了靠窗的角落坐下,江予奪沒等羅姐到,就走開了,去洗了個手,坐到了對面窗邊的桌子前逗著貓。

  程恪沒有攔著他,只是看著在旁邊窗檯上打盹兒的一隻小貓出神。

  羅姐三點半準時進了咖啡廳,程恪起身,突然有些緊張。

  「我是不是來晚了?」羅姐笑著走過來。

  「沒,我們提前來的,」程恪給她拉了椅子,「想找個合適的桌。」

  再想接羅姐外套的時候,羅姐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手不方便,坐著吧。」

  程恪坐下,往江予奪那邊看了看,江予奪背對著他們,趴在桌上,一隻白貓跟他頭對頭地在桌上趴著曬太陽。

  羅姐點了杯咖啡,服務員走開之後,程恪沒有繞彎子,直接切入了主題:「羅老師,我不知道江予奪跟您是怎麼說的,也不太清楚我應該跟您說點兒什麼,我只知道江予奪現在很痛苦,他希望我能幫他……」

  羅姐點了點頭。

  「他說的是……救他,」程恪說,「我怎麼救?」

  「我能先瞭解一下你們的關係嗎?」羅姐說,「我認識小江十年了,一直很關注他的狀況,雖然最近幾年他跟我的聯繫很少,但我對他跟對別的病人在情感上是有區別的,我想先對小江這個決定有一個大概的判斷。」

  這個問題讓程恪有些犯難,他倆的關係,肯定是不一般的,羅姐也說了,江予奪從來沒跟她提過任何一個朋友的名字,更沒帶過人來見她。

  好朋友,特別好的朋友,獨一份的朋友,無論哪種朋友,似乎都不合適。

  程恪往江予奪那邊又看了一眼,江予奪沒有跟羅姐說是男朋友,因為這個還怕他會介意……

  「這個,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先問問江予奪的意見。」程恪說。

  「沒關係。」羅姐笑笑。

  程恪起身,走到了江予奪身邊。

  江予奪還趴在桌上,手指捏著一隻貓耳朵,輕輕揉著,程恪一眼就看到他眼圈有些紅,不過沒有眼淚。

  「嗯?」江予奪沒有動,只是看了他一眼。

  「羅姐很保護你,她想先知道咱倆是什麼關係。」程恪輕聲說。

  「男朋友。」江予奪也輕聲說。

  「好,那我告訴她。」程恪拍拍他的手。

  「什麼都可以說,」江予奪說,「你想跟她說什麼都行。」

  「嗯。」程恪點點頭。

  回到桌子旁邊坐下,程恪清了清嗓子:「我是江予奪的……男朋友。」

  「看出來了,」羅姐並不意外,笑著點了點頭,「出機場的時候我就有這個感覺。」

  「是麼。」程恪有些不好意思。

  「說起來我還挺意外的。」羅姐說。

  程恪低頭喝了口咖啡。

  「不是意外小江會交男朋友,」羅姐笑笑,「小江交女朋友我也同樣會意外,他對親密關係有自己的定義,進入他劃定的範圍之內,是很困難的事。」

  程恪想起來江予奪說的關於「朋友」的那些話。

  「但他認定了是朋友的人,會全力以赴地付出。」程恪說。

  「他害怕失去,所有他認為從他生活裡離開了的人,都是因為他的錯誤。」羅姐說,「所以為了儘可能地避免錯誤出現,他會儘可能地把『朋友』的要求提高,範圍縮小。」

  程恪輕輕嘆了一口氣:「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係對吧?」

  「小時候?」羅姐看著他,「小江跟你提過嗎?」

  「嗯,提過一些。」程恪點點頭。

  羅姐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關於哪些?」

  「就是……他說得也不是太多,每次情緒都很不穩定,」程恪皺皺眉,「我現在大概就知道他小時候應該是被關在什麼地方,有很……殘酷的訓練,還有比賽,他提過爸爸媽媽,別的小狗這些……」

  羅姐吃驚地往江予奪那邊看了好半天才轉回頭來看著程恪:「這些都是他跟你說的嗎?」

  「是的。」程恪說。

  「他都沒有跟我提起過。」羅姐看著他。

  程恪愣了愣,猛地坐直了。

  「不過相關的案情我是瞭解的,」羅姐看出了他的疑慮,「我接觸他之前,對他的全面情況都是瞭解的,但是他不會主動跟我說,除了你……應該也沒有主動跟任何人說過。」

  「嗯,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程恪鬆了口氣,但羅姐說出的「案情」兩個字,又讓他心裡猛地抽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才看了看羅姐,「他說的爸爸媽媽,是什麼人?」

  「親生母親和繼父。」羅姐回答。

  程恪感覺到了自己後背一陣發涼,頭皮都有些炸。

  「他是在大約四歲的時候開始『訓練』的,所以母親從可以信任的依靠轉變為恐懼的源頭,對他的傷害是無法想像的,」羅姐說,「所以他會抗拒,建立親密關係對於他來說非常困難。」

  程恪說不出話來。

  「至於別的小狗……是一些買來的孩子,」羅姐捏著手指,「有人喜歡鬥狗,有人喜歡鬥狗,還有些人喜歡看這些,這些人被抓之後,解救出來的孩子,都有很嚴重的問題,小江還算是……比較好的。」

  「是嗎?」程恪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最嚴重的孩子16歲的時候自殺了。」羅姐嘆了口氣。

  程恪愣了很長時間。

  有孩子自殺了。

  那些痛苦如果沒有出路,也許就只有死才能解脫。

  他回過神來,猛地緊張起來:「那江予奪……」

  「我以前給他做過一些測試,」羅姐說,「他並沒有太明顯的自殺傾向,面對精神上的折磨,他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

  「他能看到那些人,」程恪說,「是他面對的方法嗎?」

  「是他逃避的方法,幻聽,幻視,自殘,他讓自己繼續活在之前生活帶來的痛苦裡,」羅姐說,「這讓他不需要去面對在被解救之後依舊會在精神上飽受折磨的事實。」

  羅姐的這句話,程恪用了能有兩分鐘才慢慢反應過來:「自殘?」

  「是的,」羅姐說,「你應該見過他跟『他們』正面接觸之後受的那些傷。」

  「見過。」程恪輕聲說。

  不止一次見過。

  頭上,手上,那些沒有任何人看到過受傷過程的傷。

  「那他……」程恪皺了皺眉,「傷害自己的時候,是無意識的嗎?他並不知道自己弄傷了自己,還是……」

  「他知道,」羅姐拿起咖啡,又放下了,「所以他會有意識地避開人。」

  「他知道?」程恪看著羅姐,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

  「是的,」羅姐喝了一口咖啡,擰著眉,「他知道自己有精神上的問題,知道自己看到的都不是真實的,知道自己會傷害自己,在某些時候他也可能會因為情緒失控傷害其他人。」

  程恪感覺自己的手抖得有些厲害,於是放下了勺子,把手壓在了石膏下面,深吸了一口氣:「我應該怎麼幫他?」

  「他如果能繼續治療,」羅姐說,「是能得到一些控制的,但是……」

  「什麼?」程恪馬上問。

  「他需要面對和配合,」羅姐說,「他接受過不少治療,所以醫生會問什麼,問這些的目的是什麼,什麼樣的回答能讓他得到一個「正常」的判斷,他都很清楚,如果他不能配合……」

  程恪覺得頭有些痛,從腦門兒正中一路跳著往後腦勺疼過去。

  他閉了閉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那這一次,他讓我來見您,可不可以理解為,他開始想要面對和配合?」

  「可以這麼理解,」羅姐說,「不過這樣的狀態能維持多久,能配合到什麼程度,就不能確定了,但這的確是好現象,我非常意外。」

  程恪跟羅姐已經聊了快兩個小時,牆上有個鐘,江予奪沒有看,但他差不多能估計出來。

  他們會聊什麼,他也差不多能猜到。

  所以現在他的手是冰涼的,身體每一個關節都是僵硬的,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

  從他向程恪求救的那一刻開始,不安和慌亂就始終圍繞著他,沒有消失過哪怕一秒。

  他害怕沒有明年,害怕程恪會消失,也害怕自己這樣的一輩子。

  但他也很清楚,程恪對他的一切猜測都只是猜測,羅姐把一切揭開來的那一瞬間,程恪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真實的他,面對的還有那些承諾。

  沒關係。

  沒事的。

  好。

  我會幫你,會救你。

  無論今天我跟羅姐聊了什麼,我們的關係都不會變。

  他已經把自己的後路都斷掉了,甚至已經告訴了程恪,信羅姐,不要信他。

  但程恪會怎麼做,他完全不敢去想。

  還有明年的生日嗎?

  還有草莓酒嗎?

  還有男朋友嗎……

  程恪是什麼時候坐到他面前的他都不知道,一直到程恪輕輕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猛地坐了起來。

  桌上一直在睡覺的貓跳起來跑掉了。

  「想什麼呢?」程恪看著他笑了笑。

  江予奪轉頭看了一眼,那張桌子前沒有人,羅姐已經走了。

  他轉回頭看著程恪:「聊完了?」

  「嗯。」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說話。

  程恪看上去很疲憊,臉色也有些蒼白。

  「你餓嗎?」程恪問,「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不餓,」江予奪說,「我們回去嗎?」

  「嗯,」程恪點點頭,「回去,今天晚上住在酒店,我剛訂了明天一早的機票。」

  「回去以後呢?」江予奪問。

  「回去以後我就該忙那邊店開業的事了。」程恪說。

  江予奪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輕聲問了一句:「那我呢?」

  「你還跟我在一起啊,」程恪說,「開業以後應該會挺忙的,你要不要去幫幫忙?」

  「真的嗎?」江予奪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抖。

  「真的,」程恪往他面前湊了湊,「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從現在開始,你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程恪說,「都要告訴我。」

  江予奪看著他。

  「我會抓著你,拉著你,救你,」程恪說,「我不會放手,但是你要讓我拉著你,知道嗎?」

  江予奪點了點頭。

  「都說喜歡一個人,付出不求回報,」程恪說,「那是屁話,我付出了,你就得回報我,我拉著你,你就不能甩開我,懂了嗎?」

  「懂了。」江予奪說。

  第79

  走出咖啡廳的時候,一直陰著的天下起了小雨。

  「有點兒冷了吧?」江予奪仰起臉看了看天,「下雨比下雪冷啊。」

  「還行,」程恪把外套拉鏈拉上,「打個車回去?」

  「坐公交車行嗎?」江予奪問,「我好久沒有坐公交車了。」

  「行,這附近有嗎?」程恪看了看兩邊。

  「前面。」江予奪帶著他順著路往前。

  沒走多遠,就看到了一個公交站台,他倆一塊站到了遮雨篷下,都沒有說話。

  程恪深吸了一口氣。

  早春的雨,聞起來跟別的季節不一樣,沁涼的,帶著淡淡泥土味,哪怕是這樣的陰天裡,還有北風吹著,那些濕漉漉的地面,樹幹,行人的傘面,頭髮,都會閃著細細的光芒。

  「我在這兒住了一年。」江予奪說。

  「是嗎?」程恪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愣了愣。

  「跟另一個小孩兒,」江予奪說,「羅姐想要幫我們。」

  程恪轉過身,跟他面對面地站著,抬手在他肩上輕輕捏著。

  「後來我跑了,」江予奪說,「跑得很遠,不太回來,我給那個小孩兒打過一次電話。」

  「說什麼了?」程恪輕聲問。

  「他說他想自殺。」江予奪說。

  程恪心裡猛抽一下,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羅姐說的那個自殺的孩子。

  「我沒有告訴羅姐,」江予奪抬眼看著他,「後來他死了。」

  「你……」程恪愣了愣,趕緊用力抓了抓他肩膀,「這不是你的錯。」

  「我沒有覺得這是我的錯,」江予奪低頭摸出煙點了一根叼著,「他自己的事,自己決定,死比活著更舒服,就去死了。」

  程恪沒說話,手還是一下下地捏著他的肩,江予奪把煙遞到他嘴邊,他抽了一口,偏開頭吐出煙霧,低聲問了一句:「那你……」

  「我不想死,」江予奪叼著煙眯縫了一下眼睛,「我不會讓他們弄死我,我不會死在他們手上。」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沒再說別的,往前靠了靠,低頭把下巴擱到了江予奪肩上,手往他背後摟緊了。

  程恪跟羅姐加了微信,回到酒店之後,羅姐給他發了消息,告訴他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都可以找她。

  江予奪坐在旁邊看著他,他沒有馬上給羅姐回消息,把手機放回了兜裡:「我讓酒店送點兒吃的到房間吧?」

  「我想吃麵包,」江予奪說,「帶甜餡兒的,他們有沒有?」

  「要不直接去餐廳吃得了,就在二樓。」程恪看著他。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行吧。」

  酒店的餐廳環境還不錯,程恪要了一碗麵,江予奪想吃的甜餡兒面包居然也有,是豆沙的。

  「好吃嗎?」程恪問。

  「好吃,」江予奪把咬了一口的面包遞到他面前,「你嘗嘗。」

  程恪咬了一口:「嗯,好像是不錯。」

  「你跟羅姐聯繫,不要當我面。」江予奪說。

  「嗯?」程恪愣了愣。

  「我會……緊張。」江予奪皺了皺眉。

  「好,其實我跟她不會有什麼太多聯繫。」程恪說,他能感覺得出來,江予奪哪怕是現在願意面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卻也依舊會無法控制地不安,會懷疑。

  本來程恪想著,如果晚上沒什麼事兒,他可以跟江予奪出去轉轉,但現在知道了這個地方對於江予奪來說,不沒有什麼多美好的回憶,他就沒提這個事兒。

  在餐廳吃完東西回來,他倆洗了個澡,程恪就躺床上打開了電視。

  訂房的時候程恪沒有要雙床房,怕前台有什麼想法,就要了個標間,這會兒他躺床上又有點兒後悔了。

  他想跟江予奪擠著睡,但又覺得叫江予奪過來跟他擠,會有一種不太正經的感覺,雖然他沒有什麼不正經的想法,只是眼下這種狀態,這種感覺顯然不太合適,如果是一張床,就不用糾結了。

  江予奪在窗口站了一會兒,轉過身。

  程恪沒看他,盯著電視。

  江予奪走到靠窗那張床邊兒上站了一會兒,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又走了過來,然後往床上一躺,又往他身邊蹭著擠了過來。

  一直擠到緊緊貼上了,才側過身抱住了他。

  「困了嗎?」程恪低頭看他。

  「他們在樓下,」江予奪把臉貼到他腰上,「我看到了。」

  程恪看窗口看了一眼:「沒事兒,現在不就看不到了麼。」

  「嗯。」江予奪悶著聲音應著。

  程恪把電視的音量調大了。

  江予奪沒再動,很安靜地摟著他躺了挺長時間。

  程恪想看看這人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江予奪抓著他衣服往下拽了拽:「你下來點兒。」

  程恪往下蹭了蹭,躺到了枕頭上:「怎麼了?」

  江予奪沒說話,撐起身體,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小心地把他打著石膏的右胳膊拿起來,往上放到了枕頭邊:「放這兒。」

  「為什麼?」程恪動了動胳膊,「我還沒睡呢,不會碰到的。」

  江予奪盯著他。

  「行行行,就放這兒。」程恪把手放了下去。

  江予奪低下了頭,嘴唇在他嘴角輕輕蹭了一下。

  程恪愣住了。

  江予奪的唇又往下壓了壓,舌尖在他嘴角舔了舔。

  程恪瞬間回過神,左胳膊往他脖子後面繞過去往下一勾,狠狠回吻了過去。

  但接下去江予奪的回應卻著實讓他有些吃驚,呼吸幾乎是一秒之間就有了變化。

  江予奪的手順著他的腰摸進了衣服裡。

  就像是把一顆定時炸彈放進了他腦子裡。

  轟的一聲響。

  程恪翻身把江予奪壓過去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石膏的存在,一直到江予奪把他又按回枕頭上,他才感覺到自己手腕隱隱有些發酸。

  「讓你放這兒!」江予奪喘著粗氣,把他的手放回了枕頭旁邊按著。

  「這他媽還能放得住嗎?」程恪也喘得厲害,「你就差扒我衣服了,你放一個我看看?」

  「我沒扒啊,」江予奪指著他,「我就掀了一下!」

  「有區別嗎?」程恪往下看了看自己被掀起來的衣服。

  江予奪很快伸手把他衣服扯了下去,還在他肚子上拍了兩下。

  「你這什麼行為?」程恪沒忍住笑了。

  「就告訴你我沒扒你衣服。」江予奪說。

  「那我扒你的吧。」程恪抓著他衣服往上一掀,在他腰上用力抓了一把,手往他屁股上過去的時候,被江予奪一把抓住了。

  「別瞎摸。」江予奪把他左手按到了床上。

  「操,」程恪有些無奈,「行吧,那還能瞎親嗎?」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低頭吻了下來。

  挺煎熬的。

  程恪覺得人是種挺神奇的動物,越是心情不好,情緒糾結,滿腦子迷茫的時候,被勾起來的火就越難滅。

  就好像等誰能把自己點著了燒起來,把所有不需要的情緒都燒掉。

  不過江予奪已經趴在旁邊睡著了……就算沒睡著,就沖江予奪這個抗拒的樣子,他目前也只能自焚。

  好在今天他的確很累,腦子很累,心裡也很累,窗簾被猛的拉開之後所有思維都被抽空的疲憊充斥在他身體裡。

  他很快就伴著江予奪的呼吸聲睡著了。

  程恪早上沒有聽到自己定的鬧鐘響,讓他意外的是,一向那麼警醒的江予奪,居然也沒有聽見,好在他昨天叫了早餐,服務員打電話來問現在能不能送到房間的時候,他和江予奪才驚醒了。

  「幾點了?」程恪問。

  「七點半,」江予奪看了一眼手機,「不會晚吧?」

  「來得及,」程恪鬆了口氣,「八點之前出發都來得及。」

  「半小時收拾東西洗漱吃早點再出門叫車,」江予奪一下從床上直接蹦到了地上,「時間挺緊的了。」

  程恪往他胯下那兒看了一眼,笑了笑。

  江予奪低頭:「笑屁啊,你沒有嗎?」

  「我有沒有我也沒端著槍到處蹦。」程恪說。

  「你肯定沒有。」江予奪進了廁所。

  程恪坐床上笑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也許還是感覺到了輕鬆,就算前面都是黑的,但是牆已經沒有了,只要往前走,腳底下就能踩著路。

  江予奪沒坐過飛機,當然也更沒坐過頭等艙。

  上了飛機之後他坐在位置上看了半天,湊到程恪耳邊小聲說:「這個頭等艙,也不怎麼樣嘛。」

  「你覺得應該怎麼樣啊?」程恪問。

  「不知道,」江予奪說,「感覺也就比來的時候寬敞點兒了。」

  「那下回挑個牛逼點兒的頭等艙坐坐。」程恪笑了笑。

  「下回?」江予奪馬上問,「什麼時候?去哪兒?」

  「……下回是一個大概的意思,就是一下次,有機會,或者我們去旅行的時候……」程恪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去哪兒旅行?」江予奪問。

  程恪笑了起來,靠著椅背樂了半天:「隨便,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江予奪想了好一會兒也沒出聲,最後眉頭都擰起來了:「沒有。」

  「沒有嗎?」程恪問。

  「沒有,」江予奪突然有些失落,低頭嘆了口氣,「我哪兒也不想去。」

  「為什麼?」程恪又問。

  「害怕。」江予奪皺著眉。

  「知道了,」程恪抓住他的手,「那就不去,等你什麼時候不害怕了,我們再去旅行。」

  「嗯。」江予奪閉上了眼睛。

  這種害怕的情緒,江予奪並沒有太流露出來,但回到家之後,程恪能明顯地感覺到他一下放鬆了。

  癱在沙發上跟喵親來親去的時候,江予奪看上去挺愉快。

  熟悉的,可以把控的環境,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離開這個環境,他就會處於緊張之中,緊張到會在陌生的環境裡倒頭就睡,緊張到睡著了連鬧鐘都聽不見了。

  雖然江予奪下了決心要去面對黑暗,但這不是戒菸,也不是改掉什麼壞習慣,甚至也不是直面什麼心理陰影。

  江予奪要對抗的是一生都不會消彌的那些傷害。

  剛把行李收拾回櫃子裡,陳慶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晚上吃飯。

  「我不想動了,」江予奪說,「你自己吃吧。」

  「三哥你傷怎麼樣了,好點兒沒?」陳慶問。

  「還能好不了麼,」江予奪說,「挺好的。」

  「你不想出來就不出來吧,」陳慶說,「我一會兒跟大斌吃完飯去酒吧。」

  「效果怎麼樣?」江予奪問。

  「還不錯!」陳慶一提這事兒聲音就揚起來了,「沒動手,話都不說,昨天我們去了能有七八十個人,杵了滿場,今兒晚上還能再多點兒。」

  「嗯。」江予奪笑了笑。

  「本來吧,要真想再多,也沒問題,一聽三哥的事兒,全都來了,」陳慶說,「我控制著了,畢竟是積家的錢,雖說歪著來的歪著花,也不能歪一次就花太多了。」

  「張大齊有沒有什麼動靜?」江予奪問。

  「兩天都沒見著,不過昨天他們保安都出來了,盯著我們呢,」陳慶說,「估計再去兩天,真就能包場了。」

  「去夠一星期再說。」江予奪說。

  「沒問題。」陳慶說,「噁心人我的強項。」

  掛了電話之後程恪走過來檢查了一下他頭上的紗布:「這得換了,有血出來。」

  「坐飛機的時候覺得有點兒脹。」他摸了摸頭。

  「要我幫你換嗎?」程恪問。

  「不用,」江予奪拿出小藥箱,「一會兒咱倆去趟超市吧。」

  「買什麼?」程恪問。

  「要買的多了,冰箱都空了。」江予奪剛看了一下冰箱,基本已經沒什麼能吃的了,得去補充一下,要不他跟程恪天天都得吃外賣……

  他和程恪。

  他看了一眼程恪。

  「怎麼了?」程恪說,「也不全是我吃的啊,我才吃了幾口啊?」

  「你還吃嗎?」江予奪問。

  「怎麼還不讓吃了啊?」程恪說,「收伙食費唄?要不今天我給錢得了。」

  江予奪心裡猛地一松,感覺嘴角有些拽不住:「你今天不回去吧?」

  「起碼開業之前我都住這兒,」程恪在他鼻尖上彈了一下,「這幾天有點兒忙,我一條胳膊,需要有人伺候著。」

  「我麼?」江予奪馬上問。

  「不然陳慶嗎?」程恪嘖了一聲。

  「他才不會伺候你,」江予奪也嘖了一聲,「他對你意見大了。」

  「我對他意見也不小,」程恪說,「我都佩服你倆能好這麼多年。」

  江予奪笑了笑,正想說話,程恪的手機響了。

  「誰啊?」他隨口問了一句。

  「不知道,可能許丁……」程恪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就沒了聲音。

  「誰?」江予奪湊過去看了一眼,手機上只顯示了一個電話號碼,並沒有名字,但程恪突然變得有些難看的臉色說明這個號碼他不存都能記得。

  「操,」程恪咬了咬嘴唇,抬眼看了看他,「我爸。」

  江予奪愣住了:「你爸?找你幹嘛?」

  沒等程恪說話,他一下站了起來:「為了程懌那個傻逼嗎!」

  「我先接了聽聽,你先把去超市要買的東西列個單子。」程恪拍了拍他的臉,如果只是為了程懌,老爸真不一定會再打電話過來,他打傷程懌的事老爸已經知道,他拿了程懌一百萬的事,在老爸眼里根本不算事。

  只有一個可能。

  老爸是因為江予奪。

  江予奪滿臉不爽地拿出一張煙殼紙,坐在桌子旁邊開始寫清單,程恪走到後院,接起了電話:「爸?」

  「你有沒有時間。」老爸的聲音傳了出來,沒帶什麼情緒,聽著冷得很。

  「什麼事兒?」程恪問。

  「我就在你男朋友家門口,」老爸說,「你如果有時間……」

  「你在哪兒?」程恪猛的提高了聲音。

  「你男朋友家門口,」老爸報出了江予奪家的地址,「這兒有個書報亭,五分鐘之內我希望見到你。」

  「就在電話裡說。」程恪的聲音一下也冷了下去。

  「五分鐘。」老爸掛掉了電話。

  程恪愣了一會兒,轉身往屋裡走的時候,看到江予奪正站在窗邊,他趕緊快步走過去:「你……」

  「那是不是……你爸的車?」江予奪往外指了指,轉回頭看著他,「車牌看不全,三個1。」

  「你怎麼……你聽到了嗎?」程恪一陣心疼。

  「我聽到你問他在哪兒了,」江予奪扯扯嘴角,「那麼吃驚,我估計他只有在門口,你才會是這個反應。」

  程恪有些鬱悶地把手機扔到沙發上:「讓他在那兒等著吧。」

  「車上還有人,」江予奪說,「你不去,他就會過來了……去吧,我沒事兒。」

  程恪沒說話。

  「真的,」江予奪說,「我現在心情還可以,沒事兒。」

  「你就在這裡,」程恪指了指窗邊,「就站在這兒,看著我。」

  「嗯。」江予奪點頭。

  「一直看著我,到我回來為止。」程恪說。

  「嗯,別怕,」江予奪捧著他的臉搓了搓,「我在這兒盯著呢,沒人能在我這兒把你怎麼樣。」

  程恪笑了笑,穿上外套出了門。

  他讓江予奪看著他,是想讓江予奪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這件事上,沒有機會去分神想別的。

  但江予奪的這個回答,實在讓他有些鼻子發酸。

  第80

  走出江予奪家樓道之後,就能清楚地看到老爸的車,停在前面拐角的書報亭旁邊。

  江予奪那些讓人不能細想的「訓練」,讓他在某些方面的確是比普通人要厲害得多,江予奪的意思是車裡還有別的人,但程恪這會兒連駕駛室裡那個模糊的影子都不能確定是不是個人……

  他回頭往江予奪家窗戶看了看,窗簾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是拉著的,但他知道江予奪就在窗簾後頭看著他。

  正想轉頭往車那邊走的時候,窗簾縫裡伸出了一伸手指頭,衝他晃了晃。

  程恪笑了起來,心裡一陣暖洋洋。

  今天的天氣還成,風也沒有前段時間那麼刺骨了,他拉了拉衣領,往老爸的車走過去。

  離車只有幾米距離了,程恪才看清車裡的確還有別人,駕駛座上是司機老胡,他認識,副駕上坐著的一個男人是老爸的助理之一,老爸出門都會跟著,其實就是保鏢,老媽一直覺得直接說是保鏢不吉利,反倒會招來麻煩,所以這些人就一直都是老爸的助理。

  程恪一直走近車子的時候,副駕的助理下了車,站在車旁看著他。

  程恪沒看這人,走到了後門停下,看著車窗。

  幾秒鐘之後,車窗放了下來,老爸的臉露了出來,看到他手上的石膏皺了皺眉:「上車說吧,風大。」

  「我不冷。」程恪說。

  「開著窗說話我冷。」老爸瞪著他。

  助理過來打開了車門,向程恪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

  程恪嘆了口氣,彎腰上了車。

  「大少爺,」司機老胡回過頭跟他打個了招呼,「瘦了不少啊。」

  「是麼?」程恪摸了摸自己的臉,老胡跟著老爸有二十年了,跟老爸的配合非常默契,這個招呼無非就是想提醒他,離開家就肯定吃苦,他笑了笑,「我以為會胖了呢,這半年我心情特別好。」

  「心情特別好,」老爸冷笑了一聲,「把自己過成這樣子就是你想要的嗎?」

  「過成什麼樣子了。」程恪說。

  「你看你穿的是什麼?頭髮什麼樣?還有你這手……」老爸說到這兒就停了,大概是想起來這手跟程懌還有點兒關係,「我看你現在跟這兒很搭調嘛,要說你現在是個收保護費的,我一點兒也不吃驚!」

  程恪看了看自己,身上是江予奪的那件外套,因為要坐飛機,下面穿的是條牛仔褲,看上去的確……沒以前那麼講究,不過挺舒服。

  至於頭髮,頭髮也挺好,年前就在樓下小理髮店剪的,為了省事兒理得比較短,程恪覺得理髮師手藝還行。

  其實一切都挺好,老爸看不順眼,一是跟他以前不太一樣,二是跟老爸要求的也不太一樣。

  第一點就算了,第二點……他長這麼大,有十幾年都是這樣了。

  「您找我有什麼事兒嗎?」程恪問。

  「你那個什麼男朋友,有精神病,是嗎?」老爸也沒繞彎子,直接切入了主題。

  程恪對這個問題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聽到的時候並不吃驚,他往江予奪家窗戶那邊看了一眼:「非要這麼說,也可以算是。」

  「就問你是不是!」老爸說。

  「是。」程恪回答。

  「你喜歡男人,沒誰管你對吧?」老爸說,「你想交男朋友,也沒誰說過什麼吧?」

  程恪沒說話。

  「但你也不能玩得這麼過頭吧!」老爸提高了聲音吼了一聲,「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非得給人找點兒不痛快!」

  「我沒玩,」程恪說,「我以前的日子過得不算太舒坦,我也沒想給誰找不痛快。」

  「我來不是聽你狡辯的。」老爸往後一靠,冷著聲音說。

  「我沒有狡辯,」程恪說,「我長這麼大,連正常辯解都很少,哪兒來的本事狡辯。」

  老爸沉默了一會兒,拿起保溫杯喝了兩口水,放下杯子的時候說了一句:「回家吧。」

  程恪愣住了。

  這句話他從來沒期待過,根本也沒有想過老爸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這句話如果是在幾個月前,在用不了熱水器打不著燃氣灶超市裡會迷路認定了自己就是個廢物的那些日子裡,可能會讓他驚喜。

  但現在,經過了那麼多事,嘗過了那麼多種滋味,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的現在,聽到這三個字,他沒有任何感覺。

  只覺得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知道老爸說出這句話的原因,不是因為想要他回家,願意接受這麼一個廢物兒子,只是不能容忍他交了一個精神病男朋友。

  雖然他能理解,無論放在什麼樣的家庭裡,這樣的事情都不會被接受。

  「你媽媽因為這件事,現在晚上都睡不好覺,總在擔心你會出事,」老爸說,「小懌瞭解過,這個人的情況不像普通精神病那麼簡單!」

  「瞭解過,」程恪笑了笑,「他是怎麼瞭解的?他又有什麼權利去瞭解?我如果去瞭解瞭解他女朋友,你們是不是也覺得理所當然?」

  「他要是沒有問題!誰會去關注這麼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混混!」老爸看著他,「你現在到底是怎麼了?」

  「我沒怎麼,」程恪皺著眉,「如果就是這個事的話,就這樣吧,我快三十了,我自己的生活自己負責。」

  程恪說完打開車門準備下車。

  「你的生活就是要跟一個精神病人,在這樣亂七八糟的環境裡生活?」老爸的聲音裡帶上了焦急,「這就是你寧可再也不回家選擇的生活嗎!」

  「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嗎?你問過我嗎?你來看過嗎?」程恪說,「你知道的不過是程懌告訴你的所謂我的生活,如果你真想知道我過得怎麼樣,你可以親自問,親自聽,親自看。」

  程恪說完下了車。

  「小恪!」身後車門響了一聲,老爸跟著也下了車,「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程恪看著他。

  「你從小到大,沒有心機!善良,心軟!你無論怎麼隨心所欲,你都有靠山,你身邊有人!」老爸說,「你現在呢?你哪兒來的自信你能就這麼一個人!混跡在這種環境這種人堆裡不被人坑!不被人害?」

  程恪沒有說話,還是看著老爸。

  這些話讓他有些意外,儘管老爸說出這些話時帶著對他的鄙視,但這的的確確,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聽到老爸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他。

  沒有心機。

  善良。

  很意外,除了廢物,沒用,不上進,混日子……一大堆鄙視和不滿的評價之外,老爸對他還會有這樣的定義。

  他甚至感覺到了老爸語氣裡的擔心。

  太意外了。

  「爸,」程恪輕輕嘆了口氣,「我在這兒已經挺長時間了,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不堪,我在這兒認識的朋友……」

  「什麼朋友?」老爸打斷了他的話,「什麼朋友?我本來還覺得也許你出來了能幹出點兒什麼來,結果呢?你簡直讓我失望透頂!除了許丁,你還有一個正經朋友嗎?那個洗車的?還是那個跑長途的?你自己能混出個什麼樣?」

  程恪愣了。

  洗車的?大概是陳慶。

  跑長途的?是大斌嗎?大斌是開長途車的嗎?

  他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他,大斌也從來沒提過。

  程懌調查了多少關於他的事?

  既然調查得這麼全面,為什麼沒有告訴老爸他跟許丁合夥的店要開業了?

  就為了向老爸證明他無論是在家混吃等死,還是出來自己過,都不過是個廢物嗎?

  「找了個精神病男朋友,住在這種破地方!就是你給我看到的你混出來的樣子嗎!」老爸指著他吼了一聲。

  這句話實在太刺耳,讓程恪皺了皺眉。

  「別的我都可以不管,」老爸說,「你就告訴我,你那個男朋友,你打算怎麼處理?」

  「陪他治療,」程恪看著老爸,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有兩個兒子,有一個失望了,至少還有另一個,不至於……」

  程恪這句話沒有說完。

  老爸重重的一個耳光扇在了他臉上。

  他從小到大,挨過父母不少數落不少罵,但沒挨過打。

  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扇得他整個人都晃了一下,眼前一片金花,扶了一把車門才站穩。

  「我在今天以前,都沒有對你失望,在你非要跟這個精神病在一起之前,我都沒有對你失望,」老爸喘著粗氣指著他,「但是從現在這一秒開始,我才對你真的失望!」

  程恪沉默著,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辣,冷風吹在臉上都無法緩解。

  「無論你自己認為自己過得有多完美,」老爸說,「我不想聽到有人說程家大少爺跟個瘋子在一起!」

  「我打算跟他在一起,所以他是不是瘋子,我說了算,」程恪咬了咬牙,「我要跟誰一起,我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我要在哪裡,我要說什麼,我要做什麼,全部,都是我說了算。」

  老爸眼裡的火幾乎要燒成紅色,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之後,老爸打開車門上了車。

  程恪正想轉身離開的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助理突然上前,抓住了他上著石膏的右手,往下一壓。

  右手連續兩次受傷之後,程恪一直很小心,猛地被抓住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順著這人的勁往下,想要避免對抗時再傷到。

  但緊跟著助理就抓住了他的肩,往車裡狠狠一推。

  程恪本來注意力就都在右手上,這一下沒有防備,加上右手不能用力,他被推進了車裡。

  接著車門就被關上了。

  他再想打開車門的時候,老胡把車門鎖了。

  「什麼意思?」程恪轉頭看著老爸,心裡的震驚簡直無法形容。

  這他媽是什麼霸道總裁是我爸的劇情?

  「開車。」老爸說。

  老胡把車往前開了出去。

  「我不想聽你那些口號,」老爸看著前方,「我也不管你什麼什麼做主,你是我兒子,我就不允許你幹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大少爺,」老胡在前面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先回家,冷靜一段時間,你從小就沒接觸過這些人,想騙你想蒙你,太容易了……你現在就是頭腦發熱……」

  「我現在頭腦一點兒也不發熱,」程恪沉著聲音,「我現在全身發冷。」

  老爸沒說話,在旁邊冷笑了一聲。

  「停車。」程恪說。

  沒有人說話,車速也沒有減慢。

  程恪出來的時候沒有拿手機,這會兒想給江予奪打個電話都沒辦法。

  他看著越來越近的江予奪家的窗戶,急得手都開始有些發麻,心臟就像一顆被放在鍋裡煎著的雞蛋。

  嗞嗞響著。

  他讓江予奪在窗口那兒看著他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樣,而江予奪一定會聽他的話,會在窗口那裡看著他被老爸扇了一個耳光,再被人推上了車帶走。

  他不敢想像江予奪現在的狀態,整個人都像是要炸了一樣的害怕。

  為什麼要讓江予奪站在那裡看!

  從報刊亭到江予奪家,距離非常短,車的速度都還沒起來,就已經開到了樓道口。

  再往前五米,就是路口,往右一轉,就會回到酒吧那條大街上。

  程恪死死盯著樓道。

  腦子裡亂得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江予奪出來攔下車讓他脫身,還是希望江予奪不要出來跟老爸發生什麼衝突。

  但樓道里沒有人,車經過的時候,裡面並沒有人出來。

  程恪鬆了口氣,但緊跟著又緊張起來。

  江予奪為什麼沒有出來?

  這樣的情況,按江予奪的性格和風格,在他被搧耳光的時候就應該已經衝出來了,但一直到現在,江予奪都沒有出來。

  為什麼?

  出什麼事了?

  「停車!」程恪吼了一聲,感覺自己嗓子都喊劈了。

  隨著他這一聲吼,車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叫聲,猛地停了下來。

  「程總。」前面的助理跟著回過了頭。

  「怎麼回事!」老爸的聲音裡帶著吃驚。

  程恪收回盯著樓道口的目光,轉頭往前看過去的時候,愣住了。

  路中間被人扔了幾根木頭,每根木頭上都帶著長長的鐵釘,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又有幾根帶著鐵釘的木頭從拐角處飛了出來,落在了車前方。

  緊跟著幾個人從拐角走了出來,手裡都拿著木棍,直接走到了車頭前一攔。

  最前面的是陳慶和大斌,後頭跟著七八個江予奪的小兄弟。

  「這就是你的那些朋友!」老爸指著前方衝他吼了一聲,「這就是你的那些流氓朋友!對吧!」

  「倒回去。」助理跟老胡說了一句。

  不可能讓你們倒車了。

  程恪心裡接了一句,回過頭往後看過去。

  果然,從報刊亭那邊也轉出來幾個人,手裡都拿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拆開的椅子腿兒椅子面兒,一看就是工地上撿來的帶釘子的木板木條……程恪實在佩服他們能這麼短的時間裡找到這麼一堆破爛。

  幾個人走到路中間,把東西稀里嘩啦往地上一扔,站在那兒不動了。

  老胡倒了兩米也停了下來。

  江予奪從樓道里走了出來。

  程恪看到完好無損,臉上帶著三哥慣常囂張表情的江予奪時,整個人都鬆了下來,靠到了椅背上。

  沒事就好。

  只要沒事,怎麼樣都行了。

  江予奪空著手,沒拿任何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徑直走到了車旁,一隻手往車頂上一撐,敲了敲車窗。

  「他想幹什麼!」老爸看著窗外,「報警!」

  「放人!」江予奪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了一聲,「這兒監控壞了一星期了,警察來之前我已經把你車砸碎了!」

  助理拿出手機開始撥號。

  程恪第一次發現自己能這麼敏捷如閃電。

  他一把從後面搶下了手機,對著車窗狠狠地拍了上去,一下,兩下,三下,手機屏幕碎成了冰花。

  他把手機扔回給助理:「開門,我要下車。」

  「我不知道你們想幹嘛,」江予奪還是撐著車頂,「但是這是我的地盤,從我這兒帶我的人走,就得我同意,我不同意,誰也別想走。」

  車窗放下來一半,老爸看著江予奪:「你知道後果嗎?」

  「我做事從來不管後果,」江予奪說,「你要覺得你能把我怎麼著,就放馬過來。」

  老爸盯著江予奪。

  「你想把程恪帶走,除非先收拾了我,」江予奪說,「不過程懌既然查過我,你們就該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想收拾我沒那麼容易。」

  「瘋子。」老爸吐出兩個字。

  「我數三個數,」江予奪說,「放人。」

  車裡的人看著他。

  「一二三。」江予奪數完了數,退後了一步,一腳踹在了車窗上。

  開了一半的車窗頓時碎成了一片。

  「放人!」江予奪從窗口探進來半個身子,衝著老爸鼻尖吼了一聲。

  助理迅速回身想要抓住他,江予奪頭都沒回,反手抄過去抓住了他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擰一按。

  助理的手被擰著按在了手套箱上,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

  「我是個大麻煩,」江予奪說,「不是用錢能解決的那種,你不要惹我。」

  老爸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抬了抬手。

  老胡把車鎖打開了。

  江予奪拉開車門,把程恪從車裡拽了出去。

  第81

  程恪活了快三十年,他風平浪靜得都算得上是沉悶的生活裡,最刺激的事兒大概也就是在酒吧跟人亂戰過那麼幾次,被老爸罵,跟程懌的矛盾因為他的忍耐也就只能算是一點調味劑。

  離開家的這些日子裡的經歷,已經能吊打之前那麼多年裡所有的「衝突」,而現在他又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事,他在被老爸強行押回家的路上,江予奪帶著人攔車搶人。

  被江予奪從車上拽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老爸的表情。

  震驚。

  江予奪的行為對老爸來說大概是難以想像的,連之前的憤怒和鄙夷都已經被淹沒了。

  程恪並不願意跟老爸回家,也不願意配合著用老爸的方式去解決任何問題,但也完全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意外。

  江予奪用最出人意料但卻又非常符合他風格的方式強行打亂了老爸的計畫。

  江予奪沒有父母和家庭的概念,他的父母帶給他的是一生的傷害和痛苦,他從普通孩子上初中的年紀開始就混跡街頭,他沒有規矩,沒有長幼尊卑,他是三哥,他是這裡的老大,敢放狠話,敢下狠手,「能不動手就不能手」就是他的克制。

  在他最敏感焦慮不安的眼下,面對本來就沒有好感的程恪的家人,他大概根本就不會再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合適」。

  程恪並不希望江予奪這樣解決問題,他不想讓老爸對江予奪的印象得到「印證」,但他不會指責江予奪,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以這一點去指責江予奪。

  他甚至可以承認,江予奪身上這種他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的,在他的家人和他那些朋友眼裡非常「不妥」的氣質,對他來說就是一開始最致命的吸引。

  「三哥,」程恪抓住江予奪的胳膊,「讓陳慶他們先撤了。」

  江予奪看著他的臉,皺了皺眉。

  「我沒事兒,」程恪低聲說,「不要讓這些事干擾你。」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沖陳慶他們揮了揮手。

  堵在車前後路上的雜物被拿開了,但人並沒有走,拿著東西還是蹲在路兩邊抽著煙,往這邊看著。

  「我還有話要跟你爸說。」江予奪看著車裡的老爸。

  程恪愣了愣。

  助理下了車,堵在了車門前。

  「讓他說,」老爸在車裡冷著聲音說了一句,「我倒想聽聽,這種人能說出什麼玩意兒來。」

  助理讓開了一些。

  江予奪扶著車頂彎腰,盯著老爸看了一會兒:「叔叔下午好。」

  這句問候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老胡都轉過了頭,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程恪突然非常想笑,對於江予奪想要說什麼,他已經完全不關心了。

  「我今天對你這麼不客氣,是因為我討厭你,你和程懌,」江予奪說,說的內容有些直白,但聲音很穩,「你想就這麼把程恪帶走是不可能的,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三歲,你別說是他爸,你就是他爺爺,也不能這樣。」

  程恪沒敢看老爸的表情,只是迅速轉開了頭,怕自己會笑出來。

  老爸沒有說話,一般這種情況下,他都是冷著臉一言不發,讓說話的人不知道是該繼續下去還是該停下。

  不過江予奪明顯沒有受到影響,他根本不需要老爸有任何反應。

  「我不知道今天這是為什麼,估計又是從程懌那兒聽到什麼了,別的我不說,就這一點,」江予奪指了指街兩邊人行道上或蹲或站的他那幫兄弟,「我們混街面兒的,出了什麼事兒,都不會只聽一方說,得找到個中間人,雙方當面兒說清楚,是錯是對當場分清,是砍手是捅刀,大家都有數……」

  程恪一聽這句,趕緊往老爸臉上掃了一眼,老爸還是冷著臉,但皺了皺眉,能讓老爸有表情,也算是江予奪有本事了。

  「你這一大把年紀了,活得還不如一幫混混,你要繼續裝傻,當我沒說,你要想兩邊兒都聽聽,我這兒有錄音。」江予奪直起身拍了拍車頂,「行了我說完了。」

  這句話讓老爸終於有了大的反應,他轉過頭看著程恪:「什麼錄音?」

  程恪沒說話,震驚中保持了沉默,他不知道江予奪說的是什麼。

  「你問他沒用,他不知道,」江予奪說,「他要能有這心機,就不至於讓家裡趕出門了。」

  「關於什麼?」老爸擰著眉問了一句。

  「放心,」江予奪退了一步站到程恪身邊,「不是什麼商業機密,也不是什麼敲詐勒索,只是他可能不想讓你聽到的東西。」

  老爸轉臉看著江予奪。

  「但這東西要不要給你,程恪說了算。」江予奪從兜裡摸出了一個U盤,放到了程恪手裡。

  程恪差不多已經猜到了這是什麼錄音,大概就是在離開清吧時被程懌堵的那一次。

  程懌二十多年裡唯一一次,撕下了偽裝,剝去了「好弟弟」的笑容,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這的確不是什麼可以拿來做文章的東西,但對於老爸來說,哪怕曾經有所覺察,也依舊可能是他從未見過的程懌。

  「聽完了給我打電話。」老爸說。

  「好。」程恪把U盤放到了自己兜裡。

  「開車。」老爸說。

  助理關上車門,回到副駕,車就那麼破著一扇玻璃開走了。

  「三哥!」陳慶跑了過來,「沒事兒吧?解決了嗎?」

  「嗯,沒事兒了,」江予奪應了一聲,「你就不能拿一把三角釘扔過去嗎?弄這一堆破爛。」

  「講點兒道理啊,你那麼急,我上哪兒找去,這都一路過來的時候去工地上撿的,」陳慶說,「反正能攔著車就行。」

  「行吧,」江予奪看了看四周的人,「讓他們散吧,要不一會兒警察真該來了。」

  「行,那我們先走了,」陳慶轉身揮了揮手,「散了,東西帶上,我跟斌哥請大家吃下午茶去。」

  「先進屋吧?」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捏著兜裡的那個U盤,走了樓道。

  江予奪一直屋就直奔冰箱,從冷凍室裡拿了個冰袋出來,用毛巾包了:「你用這個。」

  程恪坐到沙發上,感覺疲憊得很:「不用了,我不想動。」

  「我幫你,」江予奪坐到他旁邊,指了指自己的腿,「來。」

  程恪猶豫了一下,躺下去,枕在了江予奪腿上。

  「你現在別照鏡子,」江予奪把包著冰袋的毛巾輕輕按到了他臉上,「你爸手太重了。」

  「是麼。」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不說他還沒覺得,這會兒他發現自己左臉大概是腫得有點兒嚴重,老覺得左眼被腫起來的肉擠得視野都縮小了。

  「那一巴掌下去,」江予奪皺了皺眉,「這條街都能聽見響了。」

  「放屁。」程恪笑了笑,又抽了口氣。

  進屋暖和起來以後,臉上的燒灼感變得清晰起來,這一笑,扯得他從嘴角到太陽穴都是疼的。

  他真沒想到,老爸這個年紀了,手勁兒居然還能這麼大,他要是陳慶那種體格,估計能被一掌扇飛了。

  「那個錄音,你錄的?」程恪問。

  「不是,陳慶錄的,」江予奪說,「我都不知道他錄了音,就程懌衝你吼的那一段,他都錄了,你要願意,就拿給你爸聽聽,讓他知道程懌背地裡都他媽想什麼呢,你要不願意,就扔了,陳慶那兒沒有留底,我讓他刪掉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

  「你爸今天找你什麼事兒?」江予奪把毛巾拿起來,換了個方向重新按在了他臉上。

  「他就是……想讓我回家。」程恪說。

  「為什麼?」江予奪問。

  「大概……」程恪這會兒腦子還是有點兒亂的,居然不能馬上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是因為我吧?」江予奪說。

  「什麼?」程恪立馬緊張起來。

  「程懌把我是……精神病的事兒告訴他了吧。」江予奪說,說到「精神病」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一下低了很多。

  「你是什麼都不關他們的事。」程恪說。

  「沒有誰願意自己兒子跟個精神病在一起吧,」江予奪說,「別說兒子了,就陳慶要是談個姑娘是精神病,我肯定……肯定會罵他。」

  程恪抓住了江予奪的手:「我不是陳慶,我也不是那些『誰』的兒子,我當然知道我爸會擔心,我也能理解他會擔心,但是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不是任何一個別人。」

  「嗯。」江予奪沒再多說別的,拿著冰毛巾在他臉上換了個地方按著,輕聲說,「如果我是別人就好了。」

  「放什麼三角釘屁!」程恪說,「你是別人嗎?你不是!這種改變不了的事兒不去做假設,沒意義,你就是江予奪,我就是程恪,咱倆就是碰上了,現在就這個情況了,有什麼事兒就解決什麼事兒,假設個屁呢。」

  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半天,輕聲說:「多虧是你,換個人這麼跟我說話我直接給你掄出個三角釘屁來。」

  程恪扯著另一邊嘴角笑了笑:「這話我信,今天你可真是……讓我爸開眼了。」

  「我不知道怎麼辦,」江予奪皺了皺眉,「我要不攔著,我怕你就被帶走了,萬一……要是不回來了怎麼辦。」

  「怎麼可能不回來。」程恪抬手在他臉上拍了拍。

  「我就是害怕,」江予奪低聲說,「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就是控制不住,我不知道還能怎麼樣。」

  「沒事兒,你也沒怎麼樣,」程恪說,「不就是塊車窗玻璃麼,用不了倆小時他就會讓人給換好了。」

  「他會覺得我真的就是個……瘋子,」江予奪很小聲地繼續說,「但我害怕的時候就控制不住,我那會兒還看到有別的人在,我知道沒有人,但是我就是看到了,就算我知道別人都看不到……」

  「江予奪,」程恪坐了起來,一隻手捧著他的臉,「你聽我說……」

  「我要是好不起來一直這樣怎麼辦?」江予奪抬眼看著他,「你會一直跟個精神病人在一起嗎?」

  「說了不做假設,」程恪說,「我們不做假設,只看眼下,沒到眼前的事你不用管,你知道你現在要做的是什麼嗎?」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配合治療。」

  配合治療。

  很簡單的四個字,但程恪知道對於江予奪來說,卻是用了十年都無法做到的事。

  配合治療的前提就是他必須直面痛苦,跟他給自己營造出延續出的虛幻的痛苦不同,這是真實的痛苦,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裡卻也依舊如影隨行的痛苦。

  羅姐的意見是讓江予奪自己做出決定,不要強迫,因為江予奪面對心理醫生時能很好地偽裝應對,只要不是他自己情願的,治療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程恪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看眼下。

  眼下他陪著江予奪,眼下他還有一些事需要好好做。

  他並不想向誰證明什麼,只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去做。

  一直到許丁和他的那個店開業,老爸那邊都沒有什麼動靜,程懌也風平浪靜,開業的時候許丁出於禮貌邀請了他,他也只說有時間就來。

  「開業啊,你不用穿得正式一點兒嗎?」江予奪坐在沙發上,看著程恪。

  「怎麼正式?我最正式也就這樣了,」程恪說,「許丁問我要不要穿西服,我實在不願意,石膏還打著呢。」

  程恪今天穿的是件羊毛衫,江予奪快把袖口都撕了才把袖子從石膏上套了過去,再擼到胳膊肘上,外套是件薄呢短大衣,可以披一條袖子。

  「我就不去了吧,」江予奪把喵撈過來放到自己腿上,「我去了也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添亂。」

  「你昨天晚上不還鬧著要去嗎?」程恪看著他。

  「我改主意了。」江予奪低頭看著喵。

  「給你十分鐘想想,」程恪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腦袋,紗布已經拆掉了,還留著幾條沒有完全癒合好的疤,「去還是不去都聽你的。」

  程恪去倒了杯水喝完,江予奪站了起來:「我還是想去。」

  「那就走。」程恪笑笑,「三樓那個休息室你知道吧?」

  「嗯。」江予奪點點頭。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去那兒呆著,」程恪說,「把門鎖上,不會有人打擾你的。」

  「好。」江予奪說。

  「如果要我陪,我就跟你一塊兒呆著。」程恪說。

  「不用,」江予奪笑了起來,「那多……不好啊,人以為我們在裡頭幹嘛呢。」

  程恪嘖了一聲。

  開業挺熱鬧的,哪怕是這種看上去很高級的店,開業的時候也差不多一個樣,鞭炮,花籃,音樂,很多的人。

  江予奪還沒有下車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緊張,店裡開始不斷地有人進來時,他就已經退到了角落,等到店裡全都是人而程恪準備開始表演的時候,江予奪看到了在自己斜對角牆邊站著的人。

  他開始後悔自己就這麼跟了過來,他只是覺得,今天對於程恪來說是挺重要的日子,這是程恪想做的事,他只想跟著看看,在程恪重要的日子裡留下自己的痕跡。

  但他衝動了,這樣的環境他並不適應,幾乎每一個人,每一張臉,都是陌生的,強烈的不安讓他有些混亂,除了程恪和許丁,還有林煦之後的每一個人,都讓他覺得可疑。

  他慢慢移到了後門邊上。

  「今天手不方便,只能用左手……」程恪一直往江予奪這邊看著,他站到門邊之後,程恪的目光也跟了過來,他晃了晃手裡的煙盒,程恪笑著點了點頭,「家裡有孩子在學的話可以錄下來鼓勵一下孩子,看,你的水平跟玩了十幾年沙畫的叔叔差不多……」

  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江予奪在笑聲中出了後門,靠著牆愣了一會兒之後點了根菸。

  後門外面是一塊小的空地,許丁他們自己人的車都停在這裡。

  幾輛車的後面,有一個人。

  江予奪盯著手裡的煙,沒有抬眼,沒有往那邊看。

  沒有人。

  沒有別人能看到。

  假的。

  但他依舊能感覺到目光,死死地釘在他臉上的目光。

  他的手有些發抖,抽了幾口之後,他在地上滅掉了剩下的半根菸,回到了店裡。

  程恪抬眼往這邊看了看,他衝程恪笑了笑。

  程恪很不明顯地勾了勾嘴角,低頭撒了一把沙子。

  左手玩沙子的程恪也還是很帥。

  江予奪慢慢走到一邊,拿起了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套,趁著程恪低頭的時候,再次從後門走了出去。

  第82

  程恪的沙畫表演還沒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江予奪不在一樓了。

  他知道江予奪去後門外面抽了煙,抽完煙從後門進來的時候他也看到了,但他低了幾次頭之後再往人群裡看過去的時候,就看不到江予奪了。

  上樓了?

  這會兒人挺多的,音樂聲說話聲笑聲,很熱鬧,這種充滿了「陌生」的環境對於江予奪來說可能有些扛不住。

  他不知道江予奪只是想避開,還是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雖然他已經告訴江予奪可以去三樓,但猛地發現江予奪真的走開了的時候,他心裡還是一陣發慌。

  手上的沙子撒下去的時候愣了好一會兒才又把手指從上面劃過,但想畫的東西這一瞬間突然想不起來了。

  好在今天這個表演只是助個興,用的又是左手,程恪指尖在沙上的停頓沒有人注意到,就是站在吧檯邊的許丁抬了抬頭。

  程恪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表示沒事兒。

  心不在焉的表演結束,程恪退到一邊,工作人員過去收拾他的東西,四周的客人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程恪在一邊只停了幾秒,就穿過人群往樓梯那邊走。

  「小恪。」許丁走過來叫了他一聲。

  「嗯。」程恪停下。

  「沒事兒吧?」許丁問。

  「沒事兒,」程恪說,「有事兒?」

  「那邊李總,能來還挺不容易的,」許丁往身後看了一眼,「你現在……要不一會兒吧。」

  程恪沖許丁身後站著的李總歉意地笑了笑,低聲跟許丁說:「我上樓一趟,馬上下來,你剛看到老三了沒?」

  「表演之前看到了,」許丁愣了愣,「不見了?」

  「可能在樓上,這裡人多,他可能不適應,」程恪有些不好意思,「我上去看看。」

  許丁在他肩上拍了拍:「好。」

  程恪快步走上樓梯,跟幾個臉熟的人點頭微笑,過了二樓之後就沒人了,他直接拔腿往三樓跑上去。

  三樓相比樓下安靜了很多,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了。

  「江予奪!」程恪等不及過去打開隔間的門就先喊了一聲,然後過去在門上敲了兩下,「江予奪?你在嗎?」

  裡面沒有人回應,程恪推開門:「江予奪!」

  屋裡空的,沒有人,空氣裡聞起來的味道都能判斷出沒進過人,帶著靜置過後的沉悶的氣息。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程恪感覺到心慌。

  他迅速跑到窗邊,幾個窗戶挨個往外看了一圈,都沒有看到江予奪,於是一邊往樓下跑,一邊拿出手機撥了江予奪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他聽到了振鈴音,但一直到他跑到一樓,江予奪都沒有接電話。

  程恪出了店門外,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發現江予奪,也沒有看到哪裡像是有過什麼混亂,他拉開了街邊一輛出租車的門坐了進去,報了江予奪家的地址。

  出租車往回開的這一路,程恪都在撥江予奪的號碼,一直沒有人電話。

  他又撥了一次,如果這次還是沒有人接,他就打算給陳慶打個電話讓他馬上去找江予奪。

  雖然他知道江予奪不願意讓他身邊的人知道這些,但程恪實在不放心,以陳慶的腦回路,不一定能反應得過來。

  這次電話還是沒有人接,但也沒有一直響到停,而是被掛斷了。

  程恪抓著手機的手一下收緊了,他咬了咬嘴唇,飛快地江予奪發了條消息。

  ——在哪?

  江予奪給他回了一條。

  ——家

  程恪整個人都揚了起來,還能看手機,能回消息,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但肯定有小問題。

  「師傅麻煩快點兒,有急事。」程恪沖司機說了一句。

  「馬上就要起飛了。」司機說著又踩了踩油門。

  車在江予奪家樓道口停下,程恪抓了錢往儀表台上一放就打開門下了車:「謝謝不用找了。」

  一隻手摸鑰匙讓人煩躁,偏偏這會兒手機還響了。

  程恪叼著鑰匙,接了電話。

  電話是許丁打過來的,開業的時候他就這麼突然跑了,都沒跟許丁說一聲,這會兒電話不能再不接。

  「喂許丁啊,不好意思,」他往樓道里走,「我這兒突然有急事兒……」

  「是老三嗎?」許丁問。

  「……嗯,」程恪猶豫了一下,「沒什麼,我就是回來看看。」

  「那行吧,我到處找不著你,」許丁說,「那我跟李總說一下吧。」

  「真是不好意思啊,」程恪有些過意不去,一邊開門一邊小聲說,「跟李總說一下改天約個飯我給他賠個罪。」

  「沒事兒,你先處理你的事,要幫忙給我電話。」許丁說。

  「謝了。」程恪掛掉電話。

  推開門的時候屋裡很靜,但是非常明亮,一向關著窗簾大開著,客廳和兩間屋子都被陽光鋪滿了,程恪甚至覺得有些晃眼睛。

  「江予奪!」他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喵坐在沙發上叫了一聲。

  「你哥呢!」程恪沖喵喊了一嗓子。

  喵又叫了一聲。

  程恪跑進了後院:「江……」

  他愣在了門邊。

  江予奪坐在後院靠牆的花壇邊上。

  低著頭,胳膊肘撐著膝蓋,手機抓在手裡。

  滿手的血。

  程恪甚至能看到血滴到地上。

  「怎麼了?」他走過去蹲到江予奪面前,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抖得厲害。

  「耽誤你事兒了吧?」江予奪說。

  「沒,我那邊沒什麼事兒了,我就回來了。」程恪盯著江予奪,不敢上手碰他,只能一寸一寸在他臉上身上檢查著,看哪裡還有傷。

  「我聽到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愣了愣。

  「你要跟人約飯賠罪。」江予奪說。

  程恪有些意外,江予奪在這裡居然聽到了他打電話。

  「這就是個客氣話,」程恪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臉,低下頭想看清江予奪臉上有沒有傷,是什麼樣的表情,「本來應該一塊兒聊聊,我先走了。」

  「不是客氣話。」江予奪說。

  程恪嘆了口氣:「我……」

  「我會一直,」江予奪抬了抬頭,「一直耽誤你的事。」

  「什麼?」程恪問。

  「我是個大麻煩。」江予奪說。

  「你不是,」程恪看著他,「就算你是個麻煩,那也是我能處理的麻煩,能處理好的麻煩就不是麻煩。」

  「如果今天,」江予奪說,「我沒有回來。」

  「嗯?」程恪看清了江予奪的臉。

  江予奪臉上有擦傷,眼角下,額頭上都有,但傷得不是太嚴重,幾顆小血珠子已經凝固了。

  讓程恪更心疼的是他的眼神,無奈和絕望裡滿是歉意。

  「如果我就在你們店裡,」江予奪抬起手,手背上幾寸長粗糙的一條口子出現在程恪眼前,湧出的血流向手臂,劃出長長的幾道紅色,「你敢想像是什麼場面嗎?」

  程恪沒有說話,抓住了他的手。

  「給。」江予奪把手機遞到了他眼前。

  「什麼?」程恪接過手機。

  「看看,」江予奪嗓子突然啞了,「我錄下來了。」

  程恪愣了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錄了什麼?」

  江予奪慢慢站起來,走到水池邊,擰開了水龍頭,用冷水洗了洗臉,又對著手上的傷口沖了一會兒,然後撐著水池沿兒轉過頭看著他:「自殘。」

  程恪的呼吸猛地停了一下。

  「我去處理一下傷口,」江予奪關掉水龍頭,轉身往屋裡走,「你去臥室看吧,關門。」

  程恪蹲在原地沒動,盯著手裡的手機。

  江予奪的手上全是血,所以手機上也沾滿了血印,黑著的屏幕上還有幾個帶血的指紋。

  程恪愣了一會兒,從兜裡摸了張紙巾出來,到水池邊沾了點兒水,把手機上的血跡都擦掉了。

  紙巾也變了顏色。

  他拿著手機進了屋,江予奪脫了上衣,光個膀子正坐在客廳的桌子旁邊,手上的傷用他的野蠻包紮法已經處理完畢,貼上了紗布,不過血沒完全止住,就這麼一會兒紗布上已經有紅色滲出來了。

  江予奪對傷口滲血完全不在意,這會兒正在往手臂的傷口上倒酒精。

  程恪這時才發現他衣服袖子上也都是血,手臂上的一條口子看上去是刀傷。

  他在江予奪身後站了一會兒,江予奪肯定能知道他就在身後,但是一直沒有回頭。

  程恪進了臥室,按江予奪的要求關好了門。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劃亮了屏幕,點開了視頻。

  最新的視頻文件名稱顯示這個視頻大約半小時前錄的,應該是在江予奪給他回完消息之後。

  也許是知道程恪很快就會到家,而「他們」還沒有離開……

  視頻開始播放。

  程恪的手抖得厲害,加上鏡頭也在瘋狂晃動旋轉,他不得不把手機放到床上,然後坐在一邊,胳膊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誰。」

  畫面還是在晃動,黑色的暗影和白色的光交錯著,程恪聽到了江予奪的聲音。

  「出來……」

  「我看到你了!」

  江予奪吼了一聲,接著程恪就看到了從屏幕上一閃而過的江予奪的臉,帶著憤怒,眼睛發紅,像是要噴出火來。

  程恪能感覺到自己的肌肉在一點一點收緊,不是為江予奪的憤怒,而是他的迷亂的眼神,怒火之下,他的眼神是一片茫然。

  鏡頭晃動中,程恪看出來這是在後院。

  他看到了被江予奪挪到屋簷下掛著的那盞燈。

  手機裡傳出了沉悶的一聲響,像是江予奪撞到了什麼東西。

  接著鏡頭慢慢抬起來,應該是江予奪舉起了手機。

  畫面晃得厲害,程恪看到了江予奪的臉。

  貼在牆上,一點點往後蹭著,已經破了眼角在牆上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紅色,江予奪痛苦地擰著眉,大口喘著氣,一顆淚珠滑下來,在他蹭上了牆灰的臉上劃開一條清澈的道子。

  手機掉在了地上,畫面靜止,只能看到江予奪腰往下的部分。

  他靠在牆上,腳不斷地蹬著地,像是在努力地想要站起來。

  最後還是一腳蹬空,摔坐到了地上。

  程恪在鏡頭裡看到了他抓在右手手背上的左手,指尖緩慢而大力地一點點滑過,手背上先是出現了一背發白的口子,接著就湧出了鮮血。

  「不是真的……不是……我看到你了……你不要躲!」

  江予奪聲音從低到高,最後吼了一聲,狠狠地揮了一下胳膊跳了起來。

  如果不是在這樣詭異的場面裡看到這個動作,程恪一定會喊一聲「帥」。

  江予奪躍起時的姿勢非常帥氣,腰和腿繃出漂亮的弧度……可這樣帥氣的動作之下,卻是他陷入瘋狂的另一面。

  江予奪的左手回到畫面裡時,手上多了一把刀,接著就一點也沒有猶豫的,刀尖扎進了右手手臂裡。

  程恪猛地往前撲了一下,向屏幕上伸出了手。

  他想要拉住江予奪。

  他的手就那麼伸在手機屏幕前,從指縫中看著刀尖在小臂上乾脆利落地劃過,再看著鮮血從傷口中滲出。

  江予奪扔掉了刀,抓住了受傷的手臂,像是想要止血。

  他喘息著,擰著眉。

  很長時間都沒有動,就那麼靠在牆邊。

  「不是的……不是不是不是……」

  鏡頭裡看不到江予奪的臉,但能聽到江予奪的聲音。

  「是程恪,是程恪,是程恪……他馬上要回來……是程恪……就在這裡,不要過去……不去,不要碰他……是程恪,不要碰程恪……」

  江予奪低聲不斷地說著話,不知道是在跟別人說,還是在跟自己說。

  接著就靜了下去。

  程恪盯著畫面上的時間,過了差不多兩分鐘,江予奪帶著血的手伸了過來,拿起了手機,鏡頭對向了自己。

  「我會弄傷你。」鏡頭裡的江予奪看著他說了一句。

  畫面定格在了這裡,視頻被關掉了。

  程恪差不多過了能有十分鐘,才慢慢從臥室走了出來。

  江予奪已經包紮好了自己的傷,正趴在桌上往煙殼紙上寫東西,看到他出來,江予奪放下筆,把煙殼紙攏到一起,放回了兜裡。

  「看完了?」他問。

  「嗯。」程恪把手機放到桌上,坐在了椅子上。

  江予奪起身去給他倒了杯水。

  程恪拿過來仰頭全灌了下去,然後抹了抹嘴,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臉上已經洗乾淨了,衣服也換了,除了手上和臉上的傷,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而三哥身上有傷幾乎是常態,如果不是看到視頻,程恪無法想像,坐在他對面,看上去一如平常的江予奪,在二十分鐘之前經歷了這樣一場掙扎。

  哪怕程恪已經從羅姐那裡知道江予奪有自殘行為,他也依舊覺得震驚得無法思考。

  「如果你早十分鐘到,」江予奪點了根菸叼著,「我可能會拿刀捅你。」

  「你有意識對嗎?」程恪感覺自己說話都很艱難,「你知道你把我誤認成他了。」

  「不是誤認,」江予奪抬眼看著他,「我知道你是程恪,但我還是會覺得你很危險,你可能被人控制了,被人威脅了,被人騙了利用了,你是來殺我的。」

  程恪沒有說話。

  江予奪把煙遞了過來:「要嗎?」

  程恪接過煙,狠狠抽了兩口,迅速地整理了思路之後他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能提前知道自己可能會感覺到危險,並且有可能會控制不住?」

  「大部分時間能。」江予奪說。

  「那好,」程恪看著他,「下次,無論在哪裡,無論什麼時間場合,你感覺到了,就告訴我,不許跑。」

  江予奪也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點了點頭:「好。」

  「我們可以一起面對,」程恪說,「無論你看到的是什麼,我們都一起,你只要記住,我才是真實的,我是你跟這個世界的聯繫,我還在這裡,你就在這裡。」

  江予奪看了他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聽到了嗎?」程恪追了一句。

  「聽到了。」江予奪說。

  「我去洗個澡,」程恪站起來,過去在江予奪腦門兒上用力親了一下,他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一些,不讓江予奪覺得這是件多大的事,「我一身炮仗味兒。」

  「我幫你。」江予奪說。

  「不用,」程恪笑笑,「你傷口不要碰水,我就隨便沖一下。」

  江予奪沒出聲。

  程恪拿了換洗衣服進了浴室。

  脫了褲子之後他扯著自己的羊毛衫有些發愁,這衣服早上江予奪幫他穿的時候都差點兒把袖子撕了,這會兒他自己估計不太可能脫得下來。

  正琢磨著要不要叫江予奪幫忙,浴室的門被推開了。

  「你怎麼……」程恪回過頭。

  江予奪進了浴室,回手把門一帶,撲上來摟著他就狠狠吻了上來。

  程恪猝不及防,被他壓在了牆上。

  接著江予奪就這麼亂七八糟在他臉上脖子上一通連親帶啃,程恪甚至能感覺眼皮兒都被江予奪叼了一口。

  這樣的江予奪,他只在春夢裡見過,真實的,帶著濕度的,還是第一次。

  程恪的呼吸被燒得有些混亂的時候,江予奪貼在他耳邊啞著嗓子問了一句:「要嗎?」

  「……什麼?」程恪的思維在這上頭格外敏捷,迅速回了一句,「你不是不接受上床麼?」

  「不上床,」江予奪說,「手,要嗎?」

  程恪幾乎能聽到自己身體深處爆炸的聲音,感覺氣浪都能把他掀上天了,他連01秒的猶豫都沒有:「要。」

  第83

  不知道是誰碰到了開關,噴頭裡猛地噴出了的水兜頭灑了下來。

  程恪靠著牆,江予奪靠在他身上,腦門兒頂著牆。

  兩個人的動作都已經停下,但喘息在他耳邊依然混亂著,噴頭裡噴出來的涼水都沒能馬上讓一切冷卻。

  水溫開始升高之後,程恪才抬手對著噴頭拍了一巴掌,噴頭轉了個身,對著馬桶那邊繼續噴著。

  江予奪的喘息聲低了一些,說了一句:「我幫你……」

  「什……」程恪對於這個句式現在敏感,哪怕他倆現在剛完事,他的第一反應依舊不堪入目,好在江予奪說這句話的同時往噴頭那邊伸了伸手,他趕緊抓住了江予奪的手,「不用,我就沖沖,一隻手夠了,你……幫我脫一下這只袖子。」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幫他把羊毛衫的袖子給扯了下來,然後在他眼角親了一下,轉身帶著一身水出了浴室。

  程恪把噴頭移回來對著自己,石膏架到牆上,低頭閉上了眼睛。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江予奪脫得只剩了一條內褲坐在椅子上,看到他出來,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有些尷尬地用手遮了一下。

  就見過幾次面的時候都敢光著給人開門,這會兒擼都擼完了穿著內褲還要遮……臭不要臉大概是按年齡排的吧。

  程恪轉開了臉,去給自己倒了杯水,聽到江予奪進了浴室之後才轉過身,坐到了沙發上。

  江予奪打開了電視,正在動畫片,喵坐在茶几上看得很投入,程恪也就沒換台,跟它一塊兒看著。

  反正現在看什麼都一樣,腦子裡不亂,是空的。

  江予奪洗澡比平時用的時間要長,程恪有些不放心,中途喊了他一聲,他應了,又過了十分鐘才頂著一腦袋水出來了。

  「你睡著了嗎?」程恪問。

  「沒,」江予奪抓毛巾在頭髮上胡亂搓著,「我就是……不好意思。」

  「……哦,」程恪愣了愣,「沒事兒,就當沒發生過。」

  「怎麼可能,」江予奪說,「就算都忘了,它也發生過。」

  程恪沒有說話,他感覺江予奪說的已經不是這件事了。

  「沒有什麼事是不留痕跡的,」江予奪坐到他身邊,低頭擦著頭髮,「就算你假裝看不見,它們也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留個記號。」

  程恪伸手到江予奪脖子後邊兒想捏捏,但手指剛碰到他皮膚,江予奪突然猛地回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程恪反應很快地馬上喊了一聲。

  江予奪的手頓了頓,鬆開了,低頭繼續擦著頭髮。

  程恪猶豫了一下,還是在他脖子後面輕輕捏了捏。

  在發生了視頻裡那樣的事之後,哪怕中間經歷了兩人從未有過的親密接觸,江予奪壓抑著的緊張情緒卻依然沒有消散。

  有些東西,是發洩不掉的。

  就像江予奪說的那樣,有些事發生了,就永遠都會在那裡,留下一道道的痕跡,你看得到看不到,都不會改變。

  「去趟超市嗎?」江予奪說,「屯點兒吃的。」

  「沒了嗎?」程恪問。

  「還有,但是沒多少了,我想……出去走走,」江予奪揉揉鼻子,「順便吃點兒東西。」

  「好。」程恪點點頭。

  正要站起來的時候江予奪又轉過身摟住了他,臉埋到他肩窩裡用力蹭著。

  「撒嬌啊?」程恪問。

  「沒,」江予奪悶著聲音,「不好意思。」

  程恪笑了起來,在他背上搓著:「你這個不好意思大概需要多久才能緩得過來?」

  「不知道,」江予奪靠他身上用力蹭著,最後把他按倒在沙發上,趴到他身上,「你都沒有一點兒……不好意思嗎?」

  「沒有,」程恪說,「我覺得我左手技術也還不錯,以前都沒注意。」

  「閉嘴。」江予奪拱了他一下。

  「你要說你沒舒服,我就會不好意思了,」程恪在他背上一下下拍著,「畢竟我……年頭長不少了……」

  「程恪!」江予奪抬起頭瞪著他,「你他媽能不能總跟個老流氓一樣。」

  「說話注意點兒啊,」程恪說,「流氓可以,老流氓不行。」

  「操。」江予奪笑了起來,呼吸撲了他一脖子,暖暖的,頓了一會兒之後又清了清嗓子,「那你……」

  「爽,」程恪說,「就是一開始我有點兒擔心,不知道你幹這事兒跟幫人搓背會不會的同一檔力度。」

  「……我發現你說這種話題的時候反應特別快。」江予奪說。

  「廢話,剛幹完。」程恪說。

  「閉嘴,」江予奪從他身上跳下了沙發,「起來,換衣服去超市。」

  程恪不知道江予奪為什麼突然想去超市,平時不到吃得面包渣都掃不出來了他一般不會去買東西。

  出門之前程恪看了看,吃的還挺多的,塞了半個冰箱。

  不過他沒有多問,如果他倆繼續單獨呆在屋裡,估計這一晚上江予奪的尷尬勁都過不去,去超市轉轉,能讓注意力從他此生經歷的第一次臭不要臉活動中轉移開去。

  「你是不是說過這種曲奇好吃?」江予奪推著車,拿起一盒曲奇問。

  「嗯,」程恪點了點頭,「拿兩盒吧,有時候沒到飯點餓了可以吃。」

  江予奪直接放了四盒到車裡,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了:「這個小蛋糕呢?」

  「沒吃過,」程恪看了看,「那個蛋捲吃過,還不錯。」

  江予奪放下小蛋糕,拿了幾盒蛋捲。

  「拿這麼多干嘛啊?」程恪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吃啊,」江予奪說,「一會兒再拿點兒方便麵方便米飯什麼的,你以前不是一箱一箱買嗎?不想吃外賣又懶得出去的時候可以吃。」

  「不想吃外賣又懶得出去的時候你可以做啊。」程恪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我要不想做飯呢,我現在手還有傷。」

  「哦,」程恪笑笑,「那行,屯點兒吧,要不再拿點兒火腿腸午餐肉什麼的,可以加進去一塊兒煮。」

  「行。」江予奪點頭。

  今天也許是江予奪的心情有些不一樣,買東西都跟平時不同了,無論拿什麼都跟上貨似的拿一堆。

  程恪想買條洗臉毛巾的時候都有些猶豫,看了半天沒敢伸手,就怕一伸手,江予奪給他批回去二十條的。

  「毛巾這麼難選?」江予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手往他腰上一放,下巴直接擱到了他肩上。

  程恪有些吃驚地偏了偏頭,又低頭掃了一眼江予奪放在他腰上的手,相當穩,一看就是沒打算有人來的時候拿走的。

  「怎麼?」江予奪問。

  「突然這麼大方了?不說大庭廣眾了?」程恪輕聲問,伸手在毛巾上抓著,想挑一條又厚又軟的。

  「我就想試試,」江予奪笑了笑,「這樣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程恪問。

  「舒服,」江予奪說,「大家好這是我男朋友。」

  程恪笑了起來,回手在他鼻尖上彈了一下。

  「要這種吧,」江予奪指了指架子上的毛巾,「我也換條這樣的,咱倆用一樣的。」

  「行。」程恪拿了毛巾放到車裡。

  「牙刷什麼的那些也都買一樣的吧,」江予奪說,「不過我用不慣電動的,你跟我一塊兒手動吧。」

  「行。」程恪說。

  今天江予奪有著超乎尋常的採購熱情,在超市裡轉來轉去,購物車裡都堆滿了。

  「差不多了吧,」程恪看了看兩邊,感覺這是第三次走過內衣區了,「這一大堆我感覺保質期內吃完都夠嗆。」

  「吃不完可以扔了,」江予奪也看了看兩邊,「哎,程恪。」

  「嗯?」程恪應著。

  「你還記得那會兒在超市碰見我嗎?」江予奪問。

  「記得啊,」程恪說,「你撞了我一下,還很囂張。」

  「你連句沒關係都不說,」江予奪嘖了一聲,「誰囂張啊?」

  「我看到是你了,要換別人我就說了。」程恪笑了起來。

  「你那會兒那麼討厭我麼?」江予奪問。

  「也不是,」程恪想了想,「我那會兒看誰都挺煩的。」

  「你給我寫了個東西……你還記得嗎?」江予奪又問。

  「什麼?」程恪愣了愣,猛地想起來那會兒好像是在江予奪的煙殼紙上寫了個利培酮來著,「我那是隨便寫的,我就知道那一個藥……江予奪你……」

  「你說,是不是有點兒巧,」江予奪笑了笑,垂下眼皮,「結果我真的是……」

  「江予奪。」程恪打斷了他的話。

  「你會不會後悔?」江予奪抬眼看著他。

  「後悔什麼?」程恪問,「後悔喜歡你嗎?這東西不由我控制啊,我就算後悔了,再重來一次,該喜歡了還是會喜歡。」

  程恪不知道擼個管兒的後勁兒會這麼大。

  江予奪自從擼完之後就一直跟塊膏藥一樣粘著他,從超市粘到吃飯再粘到回家看電視,最後上床睡覺的時候也貼在他後背上。

  但這些都沒什麼,讓程恪有些不踏實的,是江予奪說的話。

  江予奪沒有打開新世界大門應該有的興奮狀態,或者說,他的狀態跑偏了。

  「程恪,」江予奪緊緊地摟著他,貼在他耳後小聲問,「你要是沒認識我,現在是不是已經回家了啊?」

  「不會,」程恪說,「有程懌在呢,他不會讓我回家,可能……會一直跟他沒完沒了地折騰吧,畢竟也沒有一個三哥來幫我犯狠。」

  江予奪笑了起來:「他反正又不是我弟弟。」

  「嗯,如果不認識你,我可能得再被他氣個一年兩年的才會爆發吧。」程恪說。

  「所以說,無論多能忍,」江予奪說,「如果總有破事兒跟著,早晚都會撐不下去爆發的,對吧。」

  程恪沒說話,翻了個身面對著他:「江予奪,你今天怎麼了?」

  「沒怎麼。」江予奪說。

  「你要感覺有哪裡不對勁就告訴我,」程恪說,「我說了,我們一起面……」

  「你能扛多久啊?」江予奪小聲問。

  「我不知道,我也不會去想這個問題,」程恪皺了皺眉,「我做事只看大方向,只看有沒有進展,別的不管。」

  「我害怕。」江予奪還是很小聲。

  「你以前害怕的時候只有一個人,現在害怕的時候還有我。」程恪說。

  江予奪沒說話,坐了起來,看著他:「如果今天我捅了你一刀,你還會說這樣的話嗎?」

  「但是你沒捅。」程恪說。

  「萬一……」江予奪皺著眉。

  「沒有萬一,只有事實。」程恪說。

  「我不是沒傷過你,」江予奪看著他,「我能傷你一次,就會傷第二次,第三次,這次我控制住了,下次呢?一次兩次三次,你能扛多少次?」

  「你已經想要努力了,」程恪也坐了起來,「你如果治……」

  「治療要是沒有用呢!」江予奪突然吼了一聲,「治好之前呢!治好之前我就把你殺了呢!」

  程恪被他吼愣了,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衝著江予奪也吼了一嗓子:「那你殺一個看看啊!你說了讓我救你!幫你!但你得讓我拉著你!」

  江予奪盯著他,沒有說話。

  程恪倒回了枕頭上。

  今天的那個視頻,程恪已經傳到了自己手機上,把江予奪手機裡的那個刪掉了,他知道這件事對江予奪的打擊。

  想要努力改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依舊是個不定時炸彈。

  自殘不是江予奪害怕的點,他差點兒捅了程恪才是他的恐懼。

  程恪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江予奪的這些恐懼,他今天沒有機會聯繫羅姐,明天去店裡的時候,他打算問問羅姐。

  現在他看著還呆坐在身邊的江予奪,只想抱抱他。

  「江予奪,」他叫了一聲,伸出手,「過來。」

  「嗯。」江予奪躺下來,把臉貼在了他手心裡。

  他在江予奪臉上摸了摸,正要摟過去的時候,江予奪抓住他的手,在掌心裡親了一下:「程恪。」

  「嗯?」程恪輕聲應著。

  「你生氣了嗎?」江予奪問。

  「沒。」程恪說。

  「那你現在累嗎?」江予奪又問。

  「還行,」程恪說,「怎麼了?」

  江予奪拉著他的手塞進了被子裡。

  「我操,」程恪愣了,「你……」

  江予奪湊過來親了親他:「你要是不行了就……幫我……」

  「你他媽才不行了。」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笑。

  這個笑容特別乾淨,沒有擔心,沒有恐懼,也沒有糾結,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笑,讓人心動。

  程恪最近半個月睡眠一直都還挺規律的,但昨天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有消耗,晚上睡著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第二天自己估計能睡到中午。

  所以睜眼摸過手機看到是下午快三點的時候,他也不是特別吃驚。

  「江予奪。」他往旁邊摸了一把,空的。

  江予奪跟他不一樣,無論什麼情況,他差不多都同一個時間起床,有時候還根本不睡。

  「你是不是又一個人把午飯先吃了啊,還有早點……」程恪打著呵欠下了床,趿著拖鞋往客廳走,「我現在應該吃早點……」

  客廳裡沒有人,程恪進廚房看了看,又往浴室裡瞄了一眼,喵從他腳邊走過,他彎腰摸了摸喵:「你三哥呢?」

  喵叫了一聲走開了。

  「江予奪!」程恪又往後院走。

  後院也沒人,江予奪受傷時滴的血還凝在地上,已經變成了黑色。

  程恪站了一會兒,往院牆邊走過去,仔細看了看,找到了昨天視頻裡的那一抹淡淡的紅。

  跟地上的血跡不同,這一處已經變得很淡,跟斑駁的牆皮混在一起,幾乎已經不出來了。

  院子裡今天陽光不錯,但程恪突然覺得四周的光線在一點點變得暗淡下去,整個人像是被冰慢慢包裹,開始發涼。

  「江予奪!」他吼了一聲,往屋裡跑去,衝到臥室裡拿起了手機,撥號的時候手抖得戳了兩次都沒戳到江予奪的號碼上,他又吼了一聲,「操!」

  終於戳准了。

  但電話還沒有拿到耳邊,他就已經聽到了聽筒裡傳出的聲音。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操你大爺!」程恪狠狠地把手機砸到了床上。

  兩秒鐘後又不死心地撲過去拿起手機重新撥了一次號。

  聽到的還是同樣的內容。

  「我他媽!」程恪咬著牙,又拔了陳慶的號碼。

  這回聽到了正常撥號音,那邊陳慶的聲音響起:「積家?」

  「江予奪呢?」程恪從臥室裡走出來,在屋裡亂轉著,又拉開窗簾往外看著。

  「什麼?」陳慶愣了。

  「三哥呢!他有沒有跟你聯繫過!」程恪提高聲音。

  「沒有,」陳慶一下也提高了聲音,「他怎麼了?」

  「我不知道,」程恪站在客廳中間原地轉了好幾圈,「他不見了,手機關機……」

  桌上放著幾張煙殼紙。

  程恪突然覺得自己呼吸有些不暢,陳慶還在電話裡說著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慢慢地走到了桌子旁邊,往煙盒紙上看了一眼,坐到了椅子上。

  愣了一會兒之後他猛地一腳踹向桌子,吼得嗓子都劈了:「操!我操你大爺江予奪!」

  第84

  可能是去買午飯了。

  可能去收租了。

  可能去門口買菸了。

  可能是手機沒電了。

  ……

  在看到桌上那些煙殼紙之前,程恪還能忽略儘管江予奪有無數不在屋裡的理由,但他手機從來沒有關過機這一條,安慰自己,他可能一會兒就會回來了。

  現在好幾張煙殼紙就那麼放在桌上,程恪甚至在沒有看清上面寫了什麼的時候,就馬上想起了昨天他看完視頻出來的時候,江予奪正在往煙殼紙上寫東西時的場景。

  他頓時就明白了。

  後悔。

  為什麼當時他沒有在意!

  江予奪除了給人發名片,很少會主動寫東西,自己為什麼沒有在意!

  當時問一句,哪怕看一眼,可能就不需要面對今天這樣的場面了!

  「操!」程恪咬著牙又罵了一句。

  低頭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次之後,他把被他踹移位了的桌子挪回原處,再慢慢把煙殼紙一張張地排列在了桌上。

  這是程恪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江予奪的字。

  很大,很難看。

  江予奪寫得最好的幾個字大概就是租房協議上他的簽名了。

  程恪。對不起。

  我不是不讓你拉我。我覺得你拉不住。

  吃的有很多。吃完了你再自己買吧。

  喵給陳慶。

  算了不給他。你幫我養著吧。

  不想養的話就給他。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喜歡你。

  我怕我還沒有好你就走了。

  我特別怕我還沒有好你就走了。

  我好起來的時間太長了。

  我還是自己來吧。你等不及就走吧。沒關係。

  告訴陳慶我走了。可能要很久才回來。他知道怎麼處理。

  毛巾和牙刷我拿走了一半。

  程恪。我很喜歡你。

  不知道你能喜歡多久。不喜歡了就走吧。

  ……

  很多,感覺用光了江予奪平時放在茶几下面的那一摞煙殼紙。

  字都又大又醜,一張寫不下幾個,有些寫得還算工整,有些寫得差點兒都認不出來是什麼。

  也許江予奪長這麼大都沒有寫過這麼多字,寫到後面字跡就亂了,不過每一句話後面,他都認真地寫了一個句號。

  程恪不知道江予奪是用什麼時間,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下了這麼多話的。

  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煙殼紙他還沒有看完,上面的字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了,他狠狠在眼睛上抹了兩把,但眼淚很快又重新溢滿了眼眶。

  他一向很注意江予奪的情緒,但這次卻把江予奪所有的反常都只歸結到了自殘和……擼管上了。

  程恪你腦子是他媽一塊兒被射掉了嗎!

  「積家!」窗口傳來了陳慶焦急的聲音。

  程恪被一嗓子喊醒,趕緊把桌上的煙殼紙都攏好,放進了自己兜裡,然後應了一聲:「在!」

  飛速進浴室擦了擦臉之後,陳慶拿著鑰匙打開了門進了屋。

  「你怎麼來了?」程恪問。

  「我能不來嗎!」陳慶說,「你沒頭沒尾地說了兩句,我再給你打過來你不接電話了!給三哥打又是關機的!」

  「他……」程恪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這才發現陳慶連續給他打了三個電話,而他全都沒聽見,「他說他要很久才回來,說別的事兒你知道怎麼處理。」

  陳慶愣了半天:「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程恪說。

  「你倆吵架了?」陳慶問。

  「沒。」程恪回答。

  「那他為什麼突然走了?」陳慶問,「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程恪猛地發現陳慶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他趕緊看了陳慶一眼:「慶兒……」

  「你就說他突然這麼走了跟你有沒有關係!」陳慶眼睛紅了,瞪著他追問,「跟你有沒有關係!我他媽總得找個人發火啊!」

  程恪沒有說話。

  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

  但他不敢說出來,他可以在心裡,在腦子裡,一千次一萬次地想,但讓他說出來,就像把想像拉進現實一樣,他有些接受不了。

  陳慶盯著他,兩個人就這麼僵在屋子中間,最後陳慶拉了張椅子坐下了,低頭抹了抹眼淚:「算了,罵你也沒意義。」

  程恪站著沒動。

  「你臉色挺難看的,」陳慶又抹了抹眼淚,「你坐著吧。」

  程恪看了他一眼,坐下了,手放到兜裡,緊緊捏著那一摞煙殼紙。

  「他是不是給你留話了?」陳慶問,「還說什麼了沒?」

  「……沒了。」程恪說。

  「說了還要回來嗎?」陳慶又問。

  「說了。」程恪點頭。

  「那你覺得……」陳慶看著他,「他還會回來嗎?」

  程恪愣了愣,轉過頭,他沒想到陳慶會問出這麼一句來,頓時就覺得自己手有些發涼。

  「你為什麼,」程恪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這麼問?」

  陳慶皺著眉又在眼睛上蹭了蹭:「我一直覺得三哥早晚會走。」

  程恪看著他。

  「有時候我覺得他跟我們就是一樣的人,街面兒上混著,他是老大,帶著我們,出了事兒有他罩著,」陳慶聲音有些抖,「但有時候我也能感覺得到,他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跟你也不一樣,跟誰都不一樣。」

  「是麼。」程恪輕聲說了一句。

  「他拿我當兄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陳慶說,「我倆在一塊兒什麼都說,但是我知道,我什麼都跟他說,他很多事兒沒跟我說,這輩子也不可能跟我說。」

  程恪手指在煙殼紙上輕輕搓著。

  陳慶坐在一邊,沒再說話,沉默地哭了一會兒,然後進浴室去洗了洗臉。

  「這房子他不住著,茜姐也不會收回去,」陳慶坐回椅子上,抹了抹臉上的水珠,「你要不把那邊房子退了,先住這兒吧。」

  程恪愣了愣,他腦子里根本還沒想到這一塊兒。

  「倒不是為了省錢,」陳慶說,「我們還一幫兄弟呢,要知道三哥不知道哪兒去了,肯定得亂,張大齊那邊兒剛壓下去……你跟三哥關係不一般,大家都看得出來,你要是在這兒,就還能穩一陣兒,是聚是散,總得留出時間來。」

  「嗯。」程恪應了一聲。

  「他之前幫茜姐做事,那塊兒我接著弄就行,」陳慶停下了,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突然哭出了聲音,聲音很大,邊哭邊說,「三哥還說了什麼沒有啊……」

  「慶兒,慶兒,」程恪被他這突出其來的嚎啕大哭弄得手足無措,「你別哭啊。」

  「你不也哭了嗎你當我沒看見啊!」陳慶邊哭邊說,「我進門的時候你眼睛還紅的呢!」

  程恪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了。

  擱平時,他肯定不會再管,最多坐一邊兒看著,等陳慶哭完了的。

  但今天不一樣,江予奪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裡,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像走了一萬次都不需要看路了的樓梯突然消失,他直接一腳邁出就摔進了茫然裡。

  現在看著陳慶,就像還能抓住江予奪的一絲絲痕跡似的。

  「別哭了,」程恪說,「他要是回來,聽說你哭成這樣,肯定得罵你慫貨。」

  「罵唄我都習慣了。」陳慶哭著說。

  沒等程恪想好下一句安慰的話,他突然站了起來,抓了兩張紙巾按著眼睛:「算了我回去再哭,你要有什麼事兒給我打電話。」

  「……好。」程恪看著他。

  「他要是聯繫你,第一時間告訴我。」陳慶說。

  「肯定。」程恪說。

  「要是他聯繫我……」陳慶說到一半停下了,轉身往門口走過去,哭聲變大了,「算了他肯定先聯繫你……」

  聽到陳慶開著車離開之後,程恪在屋裡愣了很長時間。

  屋子裡安靜得他有些無法忍受,就像是被捂在了果凍裡,明明是大白天,窗外就是來來往往的路人和說著話的鄰居,他卻什麼都聽不到。

  他起身走到窗邊,站在江予奪慣常站的位置,從窗簾縫裡往外看出去。

  一切如常。

  就像他無數次走過這條小街時一樣,午後的陽光,已經沒有那麼冷了的北風,看上去髒兮兮的垃圾桶……

  他想哭。

  但是哭不出來。

  回到桌子旁邊,他想把江予奪寫的那些煙殼紙拿出來放回桌上,但卻沒有勇氣。

  他沒有勇氣把江予奪那些有些生硬直白卻又帶滿滿無奈的話再次放到眼前。

  最後他進了臥室,把煙殼紙都放到了枕頭下面,然後點了根菸。

  在後院裡抽完一根菸,他拿出手機,點開了電話本。

  羅姐。

  這個名字下面的電話號碼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打過一次電話,微信裡的聯繫也只有之前簡單的幾句話,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給羅姐匯報過江予奪的情況。

  江予奪就這麼走了。

  乾脆利落。

  不不,不一定幹脆利落……昨天江予奪一直在跟他道別,是他沒有聽見。

  在給羅姐打電話之前,程恪帶著無望的掙扎又撥了江予奪的號。

  您撥號的號碼……

  「去你媽的。」程恪掛斷。

  又抽完一根菸,他在羅姐的名字上點了一下,撥了號。

  「喂?」那邊傳來羅姐的聲音。

  「羅老師您好,」程恪吸了口氣,「我是程恪。」

  「你好,小程。」羅姐說。

  「您現在有時間嗎?」程恪問。

  「嗯,」羅姐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你說。」

  「是這樣的,」程恪咬了咬嘴唇,「今天早上……不,今天下午,江予奪突然……不見了。」

  「不見了?」羅姐愣了愣。

  「就是……他給我留了一堆紙條,可能是……怕傷著我,他昨天……昨天給我錄了視頻,」程恪說得有些吃力,這一件件的事每一句說出來都像是在他心裡扎刀子,「他的……他的自殘行為,他錄下來了……」

  「視頻可以發給我看看嗎?」羅姐說,「還有字條。」

  「嗯,本來就想給您發的,沒來得及,我今天起來他就……已經走了。」程恪感覺自己呼吸有些困難,心跳也完全亂了。

  他用了好半天才猛地找到了自己這種慌亂的源頭,聲音都控制不住地有些發顫:「羅老師,他沒有聯繫過您嗎?」

  「沒有,」羅姐說,「我手機號和座機號他都知道,我看看座機有沒有沒接到的來電……沒有。」

  程恪的手撐了一下牆才站穩了,但隨之而來的是右手腕一陣痠痛,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撐在了牆上。

  「那他可能……」程恪轉身靠著牆,「他會去找您嗎?」

  「這個不確定,」羅姐說,「我們現在不知道他離開的時候是什麼精神狀態,如果他覺得緊張,不安全,他是不會相信任何人的,包括我。」

  「如果他,如果他沒有去找您,只是躲起來了,」程恪輕聲說,「他會有危險嗎?」

  「我要先看看那個視頻和他留下的字條才能大概判斷出來,」羅姐說,「按以前他的狀態來說,不會有危險,他會有意識控制自己受傷的程度,並且我說過,之前他沒有自殺傾向。」

  「嗯,」程恪感覺自己嗓子都快出不了聲了,「我馬上把這些都發給您,如果他聯繫您……」

  「我會通知你的,」羅姐說,「你放鬆一些,他聯繫我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

  「好的,謝謝。」程恪說。

  掛掉電話之後,程恪一秒鐘也沒有耽誤,先把視頻給羅姐發了過去,又跑到臥室,從枕頭下面把煙殼紙都拿了出來,排列好拍了照片。

  從鏡頭裡看到江予奪寫下的那些話時,程恪的視線再次模糊了。

  他把照片發給羅姐,也沒敢再看那些又大又醜都快寫到紙殼外面去了的字,把它們都攏好放回了枕頭下面。

  接著他扔下手機,開始在房間裡檢查。

  江予奪的衣櫃基本是原狀,他衣服不多,扒拉幾下就能差不多數明白了,除了身上穿的那套,他只拿走了跟程恪換過來的那件外套。

  「傻逼!」程恪咬著牙罵了一句。

  但除此之外,江予奪還帶走了什麼,他就看不出來了。

  他還不夠變態,沒有每天盯著江予奪,沒有每天都在他屋裡來回轉著東看西摸,因為他相信江予奪,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顯然,江予奪並不相信他。

  或者說,江予奪並不相信自己。

  即不相信自己能「好」,也不相信程恪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直陪著他。

  「傻逼!」程恪實在找不到別的詞來發洩自己心裡說不上來又難受又生氣又無奈還他媽非常擔心的感受,只能惡狠狠地又罵了一句。

  非常凶惡。

  口水都噴到了衣櫃門上。

  他去抽了拿了張濕紙巾把門擦了擦。

  江予奪不在家裡放濕紙巾,但程恪喜歡用,所以昨天他買了八包。

  擦完櫃門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滿臉都是淚水。

  這讓他有些憤怒,對著門踢了一腳,坐到了床沿上。

  羅姐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五點了。

  江予奪說得果然沒錯,時間是打發不掉的,也根本不需要打發。

  「羅老師,怎麼樣?」程恪接起電話,有些急切地問,問完之後卻又開始膽怯得想要在羅姐說話之前掛掉電話。

  「我看了一下,他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程度跟以前差不多,」羅姐說,「這一次他逃避的關鍵,或者說不同……還是跟你有關。」

  「逃避?」程恪愣住了,「他怎麼會逃避?他下了很大的決心去面對自己的病情,他帶了我去見您,現在又錄了視頻讓我看到他的現狀,他怎麼會逃避?」

  「在這一方面他並沒有逃避,」羅姐輕緩地說,「他逃避的是你,他沒有辦法面對你消失。」

  「我不會消失!」程恪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說過我會在這裡!一直在這裡!」

  「小江極度缺乏安全感,這樣的保證是無法讓他保持情緒穩定的,」羅姐說,「他認定自己會傷害你,也認定就算沒有傷害你,治療的過程中你也會無法承受,最終會離開。」

  「他就認定了我會消失,對嗎?」程恪說。

  「可以這麼說,沒有安全感,沒有自信,」羅姐說,「也可以說,他是希望能躲開你消失的這個過程,不過這些只是我目前很匆忙的一些判斷,如果他能來找我,跟他談過之後,我才能進一步瞭解他的想法。」

  「他還沒有聯繫過您是嗎?」程恪無力地問出了一句廢話,可明明知道是廢話,他卻還是忍不住問了。

  「還沒有。」羅姐說。

  「我知道了。」程恪說,「如果他聯繫您了,如果這句話您覺得合適,麻煩您幫我轉告他,我哪裡都不去。」

  我哪裡都不去。

  我就他媽在這裡等著。

  擼完了就想跑,去你媽的想玩始亂終棄!沒這麼容易!

  有本事就不要再回來!

  你敢回來我就他媽敢一二三都不數直接干死你!

  程恪抱著頭蹲到了地上,把臉埋到膝蓋裡,接著就聽到了自己壓抑著的,不怎麼動聽的哭聲。

  第85

  程恪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習慣獨處的人。

  他可以一整天都自己呆在房間裡,看書,聽音樂,玩沙,家裡花園最隱蔽的角落裡看天。

  就算跟朋友出去,熱鬧的酒吧和KTV裡,他也可以游離在所有的聲音和畫面之外。

  他會有喜歡的人,感興趣的人,也會曖昧試探,可一旦私人領域被一點點侵佔,他就會開始迴避。

  程恪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面對現在這樣尖銳得無法忽略更無法忍受的孤單。

  就現在。

  眼下。

  他一個人坐在已經沒有了江予奪的江予奪的房子裡。

  坐在江予奪床前經常會被彈上菸灰的地板上。

  屋裡沒有聲音,入夜之後外面偶爾傳來的各種響動,會讓四周更寂靜。

  一個人的強烈孤獨感覺讓他窒息,喵輕輕走過在他腳邊躺下時,他幾乎會喘不上氣來。

  因為聲音而更安靜。

  因為有喵的陪伴而更孤獨。

  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江予奪的消失。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對江予奪的感覺,從一開始的「有那麼點兒想法」,到有些興趣,到喜歡,再到現在。

  每一步邁出,都源自於真實的內心。

  他不知道江予奪害怕失去,害怕在意的人消失到底是什麼樣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現在面對的就是失去,經歷的就是消失。

  不好受。

  時間彷彿停下了一樣。

  他腦子裡不斷地思考著,從那些煙殼紙一點一點往回,一分一秒,像是看不到頭的害怕遺漏任何一幀的卻又會一瞬間就結束了的一場電影。

  手機一直握在手裡,江予奪的手機一直沒再開過機。

  而他的手機也一樣沒有再響起過。

  羅姐,陳慶,都像是跟著江予奪一塊兒消失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程恪承認自己現在心情非常複雜。

  前一秒還強烈地想念擔心著江予奪,下一秒就會憤怒,前一秒他還能理解江予奪是個病人,會有很多無法控制的想法和行為,下一秒就會想摔手機。

  於是就摔了。

  手機被他砸在地上,彈到了牆邊。

  喵嚇得竄上了床。

  手機被砸得響了起來。

  盯著手機亮起的屏幕看了快十秒,程恪才反應過來這是有電話進來。

  他撲過去撿手機的時候肩撞到了牆上,挺重的,但沒什麼感覺。

  手機上的來電是許丁。

  他的肩膀開始疼。

  「喂。」他接起電話。

  「明天你到店裡嗎?」許丁問。

  已經開業了,今天一天,他不僅沒有去過店裡,甚至連電話都沒有給許丁打過。

  「我去,」程恪清了清嗓子,「今天有點兒事耽誤了,不好意思。」

  「小恪,」許丁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碰上什麼事兒了?要不要幫忙?」

  「我……沒什麼事兒。」程恪說。

  「明天店裡會有幾個面試,這個月米粒兒都來幫忙,具體時間她都知道,」許丁說,「你如果……我去也行的。」

  「不,」程恪趕緊說,「我去。」

  這店一開始就說好了他平時主要負責管理,許丁還有個公司要打理。

  「那行,」許丁說,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小恪,我不打聽你私事,但是有麻煩要幫忙你得說,咱倆畢竟算朋友。」

  「我知道,」程恪笑了笑,「謝謝。」

  掛了電話之後他又愣了很長時間,站起來的時候感覺腰部以下都不屬於自己了,先是完全感覺不到存在,接著是發麻,再過了一會兒就開始酸。

  他靠著牆站了能有五分鐘才慢慢走出了臥室,慢慢走進浴室。

  浴室裡還是老樣子,江予奪的毛巾牙刷都還在原處,沐浴露洗髮水也都原樣放著,還看到了扔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洗的江予奪的一件T恤。

  看到眼前這些東西的時候他甚至還能聽到那天浴室裡的喘息。

  程恪擰開了水龍頭,把臉埋到左手裡,冰涼的水撲到臉上。

  再抬起頭時他感覺自己清醒了很多,就是鏡子裡的自己看上去,帶著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疲憊。

  他打開洗手池下面的櫃子,拿了新的毛巾和牙刷出來。

  這些東西買了兩套,江予奪拿走了一套。

  用毛巾擦臉的時候他有點兒不爽,江予奪想跟他用一樣的東西,所以買了一樣的,走的時候帶走了。

  他不想配合。

  他時隱時現的怒火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平息。

  但他還是用了。

  從浴室出來之前他把自己的新牙刷架在了江予奪那把舊牙刷上頭。

  想想又把江予奪那把的刷頭衝下擺了擺。

  「就先用這個姿勢,」他說,「等著哭吧,傻逼!」

  程恪出了門,現在吃晚飯有點兒晚了,但他還是打算隨便吃點兒。

  在熟悉的酒吧街上慢慢轉了轉,小店裡買了碗關東煮吃了,感覺舒服了不少。

  剛走出店門,就聽到有人叫了他一聲。

  「恪哥?」

  程恪轉過頭,看到是大斌帶著幾個小兄弟。

  「恪哥吃東西呢?」大斌走了過來,幾個小兄弟停在了幾步之外。

  「嗯,隨便吃了點兒,」程恪看了一眼他們幾個,「你們……」

  「張大齊酒吧,」大斌說,「慶哥在那兒等著了。」

  「怎麼?不是說已經解決了嗎?」程恪問。

  「是,」大斌點點頭,「今天是張大齊約了過去,說清以後誰也別惹誰。」

  「那……會有問題嗎?」程恪有些不放心。

  「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大斌說,「約的是……三哥,三哥不是出門兒了嘛,就我們過去。」

  「我去。」程恪說。

  「慶哥說不用。」大斌說,「就是聊會兒,我們帶著人呢,真要還能打起來,我們也有人。」

  「這事兒我投資了。」程恪說。

  「投……」大斌愣了愣,然後嘆了口氣,拿出手機給陳慶撥了個電話。

  程恪並沒有接手三哥大業的想法,也沒打算跟他這些小兄弟走得太近,但他知道這些人對於江予奪來說,都是安全感的一部分,是他存在的證明,是他這麼多年生活裡的一部分。

  如果江予奪回來,程恪希望這裡還是原來的樣子。

  陳慶,大斌,那些小兄弟,江予奪數過的的垃圾桶們。

  再說這個解決方式也是自己提出來的,既然也已經有效果了,那就好好收個尾結束掉。

  ……

  其實也許只是想幹點兒什麼分散一下注意力,平復一下自己過度低落的情緒,而這些人,也還能讓他感覺到江予奪的存在。

  酒吧裡這個時間人應該已經挺多了,但張大齊這間酒吧裡人卻很少,大廳裡有一半桌子都是空著的,看來之前的包場,對酒吧還是有影響的,誰也不願意上個酒吧還擔心吊膽,這生意起碼得再有個把月才能恢復。

  陳慶坐在角落的一個卡座裡,蹺著腳。

  看到程恪過來的時候他迅速站了起來:「恪哥。」

  程恪挺佩服他在對自己稱呼的自如轉換並且永遠也沒有一個固定的。

  「其實你不用來,」陳慶說,「張大齊這次就是想確定一下以後相互不找麻煩。」

  「我反正閒著。」程恪坐下了。

  「他現在生意淡得很,」陳慶說,「估計也不想再跟咱們折騰下去了。」

  程恪沒見過張大齊,不過這人走過來的時候,他一眼就確定了這個就是張大齊。

  同時又想起了就是他的人,在江予奪最無助最慌亂的時候,把江予奪堵在了這個酒吧的後面……

  「老三呢,」張大齊帶著兩個人,過來之後皺著眉,也沒有坐,語氣不太客氣,「我約的老三,不是你們。」

  「這個是我們恪哥,」陳慶說,「跟他說一樣。」

  「老三不來免談。」張大齊冷著臉轉身就要走。

  「我不來,老三跟你談完了也是放屁。」程恪靠在沙發裡說了一句。

  張大齊轉過臉冷笑了一聲:「我認識你,你跟老三混了一陣兒了,怎麼,奪權了?牛逼,不過奪權了那也得我認啊,我就認老三。」

  「我姓程,」程恪看著他,「程恪。」

  張大齊一臉「我他媽管你是誰」的表情。

  「你這兒是租的吧,」程恪拿過杯子喝了口橙汁,「你回去問問,這條街姓什麼。」

  張大齊轉過了身,雖然依舊是一臉不爽,但冷笑收了起來:「什麼意思?」

  「你要開你的酒吧沒人管你,」程恪說,「也沒人收你保護費,你不沒完沒了,也不會有誰吃飽了撐的找你麻煩。」

  張大齊身後站著的一個人打了個電話湊過來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張大齊眯縫了一下眼睛,看著程恪。

  「這事兒到這兒就算過了,都消消停停大家都好說,」程恪站了起來,「這酒吧不想幹了也就一句話的事兒,張老闆想試試也行。」

  說完他把手裡的杯子往地上一扔:「走。」

  「走!」陳慶一揮手。

  程恪往前走了兩步,跟張大齊面對面站著,沉默了幾秒之後,張大齊往旁邊讓了讓。

  程恪踢開了滾到腳邊的杯子,從他身邊走出了卡座。

  走出酒吧大門之後,幾個人都沉默著,跟在程恪身後,也沒有散的意思。

  程恪正想說話,聽到了大斌帶著笑的聲音:「操。」

  接著是另一個小兄弟的聲音:「過癮,操。」

  「文明點兒。」程恪笑了笑,從兜裡摸了煙出來。

  「恪哥,」陳慶拿出打火機幫他點了煙,「你行啊!裝逼裝得比三哥還地道啊?」

  「不是一個風格。」大斌在旁邊說。

  「今天這要是三哥……」陳慶說到一半眼神突然暗了一下去,沒再繼續往後說,只是壓低聲音換了個話題,「不過這管用嗎?這條街是你爸的沒錯,人家一問就知道你他媽都被掃地出門了……」

  「兩回事,」程恪說,「我就是被趕到月球上去了,真低頭跟我爸打個星際電話,這事兒也能辦了。」

  陳慶笑了起來:「爽!」

  「爽!」幾個人跟著喊了一聲。

  「我要回去了,我明天還得忙一天。」程恪說。

  「行,」陳慶點點頭,「我跟他們吃點兒東西去。」

  程恪轉身要走的時候,陳慶又兩步跟了過來:「積家。」

  「嗯?」程恪看著他。

  「有……什麼消息嗎?」陳慶問。

  「還沒有。」程恪說。

  陳慶沒說話,失望寫了滿滿一臉,看上去有些難受。

  「有消息我保證第一時間通知你,」程恪說,想想加了一句,「你要有消息也要告訴我。」

  「嗯。」陳慶點頭。

  程恪拍了拍他的肩,轉身走了。

  江予奪逃跑的第一天。想幹他。

  程恪坐在吧檯後頭,聽著米粒兒給他說今天要來面試的幾個人的情況。

  「彈鋼琴的倆都是學生,我不太會聽,這個得你聽聽判斷,」米粒兒說,「約的都是十點。」

  「嗯。」程恪點點頭,「我也就裝假聽得明白。」

  他跟米粒兒不算太熟,但米粒兒自來熟,話挺多的,不需要他費神出聲。

  「服務員什麼的你就不用管了,我來挑就行,我擁有多年服務員從業經驗,」米粒兒笑著說,「資深主題餐廳服務員。」

  程恪點頭:「好。」

  「沙畫表演的三個,」米粒兒說,「約的下午,這個就必須得你了。」

  「嗯,」程恪看了她一眼,「安排得這麼緊湊。」

  「趕緊弄完了還能看看工作情況,不行可以馬上換人。」米粒兒說。

  「謝謝了,」程恪說,「沒你在的話,我還真有點兒沒有頭緒。」

  「沒事兒,我剛辭了職想休息一陣兒,每天也沒什麼事,」米粒兒說,「不過換了別的店,我可不白干。」

  程恪抬眼看著她:「白干?」

  「嗯,許哥問我要不要過來做,我說現在不想上班,不過可以免費幫忙,」米粒兒笑著說,「我可是你頭號粉絲。」

  程恪扯著嘴角笑了笑,沒說話。

  「我以為老三會跟你一塊兒過來呢,」米粒兒往門外看了看,「他不總過來幫忙的嗎?開業那天我還看見了他了呢。」

  程恪心裡抽著疼了一下:「出去旅遊了。」

  「哇,羨慕。」米粒兒說。

  門被敲響。

  坐在窗邊的江予奪沉著聲音問了一句:「誰。」

  「小夥子,我給你送晚飯過來了,」老闆娘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還是給你放在門口桌上吧?」

  江予奪沒說話,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用腳頂著往外看了看。

  只有老闆娘一個人在門外。

  看到他開門,老闆娘笑了笑:「趕緊吃吧,一會兒涼了。」

  「嗯。」江予奪打開了門,接過了老闆娘遞過來的托盤,上面有兩盤炒菜,一小碗湯,門外的小桌上還有一大碗飯。

  「我幫你拿進去。」老闆娘拿起了那碗飯。

  江予奪猶豫了幾秒,拿著托盤轉身往屋裡的桌子旁邊走過去。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已經三天了,沒有危險。

  沒有危險。

  「你這也不出門,」老闆娘嘆了口氣,跟過來把飯放到了桌上,「不知道你碰上什麼事兒了,年輕人,還是打起精神來,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江予奪沒有說話。

  「明天早上我還是八點幫你送早點過來啊。」老闆娘說。

  江予奪點了點頭。

  看著老闆娘出門再把門關上之後,他才在桌子旁邊坐下了。

  老闆娘應該是個好人,江予奪在這個又小又破的旅舍裡住了三天,給她交了伙食費,她每天都會按時把一日三餐送到門口。

  每天都會跟他說幾句話。

  江予奪並不想跟老闆娘說話,但他並不會阻止老闆娘說話。

  他知道,老闆娘的聲音,是他生活裡唯一真實的響動。

  除此之外,他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是程恪輕輕的呼吸聲。

  真實的,溫柔的,讓他聽著會感覺到暖意的呼吸聲。

  他扯了扯身上程恪的外套。

  有點兒熱了,這裡一直在下雨,但氣溫對於這件外套來說,還是有些太高了,不過他一直穿著,睡覺都沒有脫下來。

  吃飯之前他又起身到窗外往外看了看,只要雨天不結束,他們就會一直在那裡……

  你可以試著給他們一個期限,告訴自己,他們會在某一個時間離開,幾點幾分,天亮時,天黑時,都可以。

  江予奪盯著外面樹下的身影。

  雨天結束的時候,他們就會離開。

  江予奪沒有試過這樣的方法,他知道自己拒絕了各種嘗試。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長時間了還沒有擺脫他們,也是他第一次,急切地想要擺脫他們。

  第86

  江予奪逃跑的第四天,想幹死他。

  程恪給喵換貓砂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弄了一地。

  「我把你放到陳慶家去吧,」他嘆了口氣,「伺候你實在是太煩人了。」

  喵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

  「你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說不定就……不回來了,」程恪把地上的貓砂掃乾淨,坐到沙發上,「我不是特別喜歡小動物,我特別沒有愛心。」

  喵跳到他背上,又順著趴到了他肩上。

  「一直沒有他消息,」程恪拿過手機點開,習慣性地先撥了江予奪的號碼,聽到「您撥」的時候就把電話掛掉了,「你覺得他會不會沒有走遠,就在附近躲著?」

  窗外的樹上已經能看到一片片比陽光還要明媚的綠色嫩芽,程恪站在窗簾縫後頭,盯著四周所有有可能藏人的角落和拐角都看了一遍。

  什麼也沒有發現。

  喵在他肩頭叫了一聲。

  「他就不擔心嗎?」程恪說,「他不在的時候,會有人來伏擊我。」

  喵沒有回答他。

  是啊,不擔心嗎?

  不擔心吧。

  羅姐說過,江予奪是知道自己有病的,潛意識裡也知道哪些是幻覺,所以……江予奪知道他不會有危險。

  也許對於江予奪來說,程恪需要面對的危險只有他。

  只要他走了,程恪就安全了。

  手機在桌上響了一聲,窗口前站著好半天的程恪閃現一般出現在桌子旁邊拿起了手機。

  「喂!」接起電話的時候鈴聲第二聲都還沒響完,他甚至都沒看清來電話的是誰。

  「你有時間嗎。」聽到裡面傳來老爸聲音的時候,他才愣了幾秒,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一眼。

  顯示的的確是老爸的號碼。

  他定了定神,撈住自己瞬間一落千丈的情緒,以免在聲音裡帶上了低落:「爸,什麼事?」

  「你有時間的話,出來聊聊。」老爸說。

  「今天我……挺忙的。」程恪猶豫了一下,這兩天店裡的事還沒上正軌,他每天都得過去,一直到關門了才離開。

  「我在路口,」老爸說,「這裡有個咖啡館。」

  程恪皺了皺眉,他已經猜到老爸找他的原因了,大概是為了程懌的那份錄音,老爸讓他聽完了聯繫,但他一直沒有聯繫過老爸。

  他並不想把錄音給老爸,他不知道老爸聽過之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處理,如果處理得不合適,會進一步激化他和程懌之間的矛盾,他實在已經不願意再跟程懌有哪怕一根蜘蛛絲的聯繫了。

  再說他現在的狀態,也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情緒去跟老爸談話。

  他每天都失眠,好容易睡一會兒,早上睜眼的第一個感受就是鬱悶。

  「五分鐘。」老爸說。

  「改天吧,」程恪捏了捏眉心,「我現在……」

  「我已經在咖啡館了,」老爸說,「你是讓我走嗎?」

  程恪擰著眉沒有說話。

  「就耽誤你十分鐘。」老爸說。

  程恪猶豫了一下,還沒開口,老爸已經把電話掛掉了。

  他拿著手機愣了一會兒,還是出了門。

  這是很多很多年以來,自打他成為了一個廢物以來,老爸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

  強硬中帶著妥協。

  這讓程恪非常吃驚。

  不過走進咖啡館見到老爸的時候,老爸臉上的表情顯然比他要吃驚得多。

  「你是去搬磚了嗎?」老爸皺著眉上下打量著他,「還是去黑煤窯了。」

  「掏垃圾桶了。」程恪坐下,他知道自己看上去狀態是有些頹。

  「你就忙你跟許丁的那個店麼?」老爸看著他問了一句,「忙成這樣?」

  程恪沒說話,也沒問老爸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事兒的。

  「這事兒不用專門查,你們開業的時候老李都去了,我還能不知道麼,」老爸說,「許丁這小子,就是想讓我知道。」

  程恪還是沉默著,他倒真沒想過許丁把李總請過來是為了這個。

  「現在沒有人查你,我也讓小懌不要再查你了,」老爸說,「你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聽見你威脅人。」

  「我威脅誰了?」程恪皺眉。

  老爸笑了笑,沒說話。

  程恪回憶了一下那天的經過,在說到程懌查他的時候,他就說了一句如果他去查查程懌女朋友什麼的……

  這話在老爸聽來,應該就是隱晦地威脅了吧。

  程恪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跟江予奪在一塊兒呆久了,適應了他的直來直去。

  去你大爺的江予奪。

  「關於小懌,」老爸說了正題,「你有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你需要我說什麼?」程恪說,「我只覺得你跟他應該好好談談。」

  「談什麼?我跟他天天見面,晚上一起吃飯,還有什麼需要專門談的?」老爸說。

  「那就算了。」程恪低頭喝了口檸檬水。

  「你說說吧,咱們父子倆,很久沒聊過了。」老爸說。

  「爸,」程恪看著他,「咱倆其實從來就沒聊過。」

  老爸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會兒:「我發現你……變了不少,今天第一次覺得你可能真的不打算回家了。」

  程恪放下杯子,這大概是他會感覺到老爸語氣裡有妥協的原因吧。

  「你覺得怎麼樣才算聊?」老爸問,「或者說,需要聊什麼?現在我要跟你聊,還得求你!怎麼,又覺得我沒聊了?」

  老爸生意上一向強硬,白手起家,時間長了,家裡家外都是同樣的狀態,哪怕是現在,他已經能感覺到有些事情已經變了,態度卻依舊鋒利。

  「晚了,為什麼我會覺得你偏心,為什麼我覺得我在你眼裡一無是處,」程恪說,「為什麼程懌也會覺得你偏心,為什麼他也會覺得他永遠不能讓你滿意,需要把我趕出家門,打到再也起不來才能安心?現在才來聊,太晚了!」

  老爸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競爭哪裡都會有。」

  「這不是競爭,」程恪壓著聲音,卻有些控制不住這幾天本來就很不穩定的情緒,他盯著老爸,「這是廝殺!你在我和程懌之間挑起戰鬥,我不想加入,我就是廢物,而他一直戰鬥,在你心裡也永遠無法獲勝!」

  老爸皺起了眉頭。

  「他希望我從來沒有出生過,」程恪說,「我希望這輩子都不再跟他有一分一毫的關係,這就是你要的,競爭?」

  老爸看著他,眼神裡有不滿,也有疑惑。

  「我的確是不會再回家了,」程恪說,「我現在很舒服。」

  「跟你那個男朋友?」老爸聲音立刻冷了,「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是你的反抗,還是你的選擇?」

  「我從來沒反抗過。」程恪笑了笑。

  老爸說:「你跟那個江予奪,是認真的嗎?」

  「你上星期問我,我說不定還不敢這麼確定,」程恪說,「現在你問我,我就可以答一句,我認真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是個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難聽點兒就是武瘋子,」老爸說,「你把自己放在一個多危險的環境裡你知道嗎?」

  「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危險了,」程恪提到江予奪頓時就覺得胸口發悶,「他走了。」

  老爸愣了愣。

  「就這樣吧,爸,」程恪站了起來,「我沒什麼心情再聊了,我還要去店裡,這幾天真的忙。」

  「把那個U盤給我。」老爸說。

  「你真的想聽嗎?」程恪說,「如果你不能保證對我失望到底,就不要聽了,你給程懌的任何一點壓力,都會變成他不放過我的動力,我對這種無休止的廝殺沒有興趣。」

  程恪摸了摸兜,摸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出來在空中揮舞了兩下,然後放到了老爸面前:「這是我的白旗。」

  沒等老爸再開口,他轉身走出了咖啡館。

  「今天我買了點兒橙子,」老闆娘站在門外,「給你們每個房間都拿了幾個,嘗嘗吧,挺甜的。」

  「嗯。」江予奪把飯菜拿進屋裡。

  老闆娘跟進來,把四個橙子放在了桌上:「小夥子,你別怪我煩人啊……你這樣的孩子我見得挺多的。」

  江予奪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失戀了吧?要不就是工作不順心了,」老闆娘說,「跟家裡鬧矛盾了,年輕人,無非就這些煩心事兒。」

  江予奪扯了扯嘴角,拿過一個橙子慢慢剝著皮。

  「沒什麼過不去的,時間就是最好的大夫,」老闆娘說,「關鍵你自己得打起精神來。」

  「嗯。」江予奪應付著點了點頭。

  「今天放晴了,」老闆娘說,「出去走走吧,老悶在屋裡,沒病都憋出病來了,起碼把窗簾拉開,屋裡亮堂點兒,人也舒服些嘛。」

  老闆娘過去想幫把窗簾拉開的時候,江予奪抬了抬頭:「別動。」

  老闆娘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他,臉上吃驚的表情下帶著隱隱的害怕。

  「我要睡覺。」江予奪知道自己聲音和眼神估計都不太友善,於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那你……睡吧。」老闆娘站在原地愣了幾秒鐘,轉身走了出去。

  江予奪繼續剝橙子。

  吃完一個橙子之後他才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從窗簾縫裡往外看了看。

  不下雨了,陽光很明亮。

  他的視線掃過角落。

  所有的陰影都被陽光塞滿了,有些晃眼睛。

  但一直站在陰影裡的人,已經離開了。

  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

  他們走了。

  江予奪吃光了老闆娘拿來的午飯,又剝了一個橙子,然後打開了房門。

  這是他住進來幾天時間裡,第一次邁出這個房間。

  走廊裡有些暗,空氣很陌生。

  關門的時候,對面的房門打開了,一個大姐探頭出來打量了他一下:「喲,這屋還真住著人啊?」

  江予奪沒說話,看著她。

  「你這會兒出去穿這身可不行,」大姐又說,「今天升溫了,你這出去就得出一身汗。」

  江予奪把程恪的那件外套脫了下來,搭在胳膊上轉身走了。

  「哎這人可能是個啞巴……」身後傳來大姐壓低了的聲音,估計是在跟同屋的人說話。

  老闆娘在一樓那個破舊的迎賓台旁邊坐著,看到他的時候很吃驚,但沒有說話。

  江予奪猶豫了幾秒,轉頭看著她:「橙子很甜。」

  「啊是嗎?」老闆娘笑了起來,「我這兒還有,一會兒你回來了我給你再拿幾個。」

  江予奪點點頭,走出了小旅店。

  這邊的太陽不太一樣,哪怕還是春天,稍微一放晴,陽光立刻就有些刺眼,江予奪拿出墨鏡戴上了。

  他走到對街,轉過身。

  這裡能看到他住的那間房子的窗口。

  從外面看,這棟房子比裡面更破舊,旁邊的燈箱都已經碎光了,只剩了一個架子。

  幾年前他來過這裡。

  他想來看看那隻小狗自殺的地方。

  這個地方幾年前就是現在的樣子,現在看上去,還是原來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破敗,一年兩年,往前往後,既沒有比現在更新,也沒有比現在更舊。

  就彷彿凝固在某一段日子裡,再也不會往前一步了。

  江予奪盯著窗口看了很久。

  老闆娘已經換了人,但她並沒有告訴他那個屋子裡死過人,他指定要住那一間的時候,老闆娘也並沒有吃驚,江予奪看得出來,她不是刻意地隱瞞什麼,她也許根本不知道,也許因為不在意而根本不再記得。

  一個人,就這麼消失了。

  不再有一點點痕跡。

  就連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那隻小狗的名字。

  江予奪抽完一根菸,順著這條街一直走到街口,才看到有一家雜貨店的櫃檯上放著個座機。

  其實他並不需要再用座機打電話,但他現在沒有手機,手機放在了家裡……不知道程恪發現了會怎麼想。

  他皺著眉輕輕搖了搖頭,走進店裡,撥了羅姐辦公室的電話。

  「你好。」那邊傳來羅姐的聲音。

  「羅姐,是我。」江予奪低聲說。

  「小江?」羅姐的聲音裡帶著些許驚喜,「我終於等到你的電話了。」

  「程恪跟你聯繫過嗎?」江予奪問。

  「是的,聯繫過,他很擔心你。」羅姐說。

  「我需要保密,」江予奪說,「不向任何人透露我在哪裡。」

  羅姐頓了頓:「好的。」

  「你保證。」江予奪說。

  「保證。」羅姐回答。

  江予奪看了一眼門口站著抽菸的老闆,放低聲音:「我要入院治療。」

  「他在哪裡,就哪個城市都不能告訴我嗎?」程恪站在店裡三樓的窗前,這個時間只有三樓沒有客人,他壓著聲音,焦急地問,「他是離開本地了還是沒走,這我都不能知道嗎?」

  「我得為病人保密,」羅姐說,「我可以告訴你的,就是他現在的狀態基本還是穩定的,你不用太擔心。」

  「那他還回來嗎?多久能回來?」程恪咬著嘴唇。

  「這些我不能確定,也不能告訴你,」羅姐很溫和,「小程,你理解一下我,我們之間關於小江的交流,是在小江允許的前提條件之下進行的……」

  「所以現在是他不讓說對嗎?」程恪迅速找到了重點。

  「他要求對他所有相關的情況都保密。」羅姐說。

  「他怎麼不直接要求您告訴我讓我滾蛋啊!」程恪無法形容自己的焦慮。

  「小程,你冷靜一些,」羅姐聲音依然溫和,「他是個病人,你不能強求他完全理性以及符合我們思維方式地考慮所有事情,在他看來,這樣是保護你。」

  「我知道,」程恪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這樣已經非常理性了,我只是……」

  「我認為對於他來說,你是非常重要的,」羅姐笑了笑,「他做出的所有決定和改變,都是因為你。」

  掛掉電話之後,程恪對著窗外的街發了半小時的呆。

  羅姐第一時間告訴了他江予奪聯繫上了,但這也是她唯一能讓程恪知道的信息了。

  江予奪在哪裡,要怎麼樣,會怎麼樣,所有的一切,他都無法得知。

  他能做的,只有等。

  等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三年五年。

  你等不及就走吧。沒關係。

  江予奪寫在煙殼紙上的這句話,讓他突然有些恐慌。

  這一瞬間,他感受到了跟江予奪同樣的不安。

  去你媽的。

  他轉身離開窗口。

  去你媽的江予奪。

  程恪走到旁邊的沙畫台前,左手隨手抓了一把沙子,撒了上去。

  他需要干點兒什麼來分散一下注意力,或者說他需要專注地做點兒什麼能讓自己恢復正常的思考。

  他相信江予奪的決心,他相信江予奪會全力以赴地配合,他相信江予奪會在「程恪會消失」這個假定期限之內回來。

  他能感覺得到江予奪在這一點上的急切。

  但他為什麼要保密!

  保他媽什麼屁的密!

  程恪還能耽誤你治病嗎!

  還是怕程恪知道你治療的難度會跑了!

  到底是什麼給他媽你這樣的錯覺!

  程恪現在開始就等你!等你回來!領死!

  有人在一邊清了清嗓子。

  程恪猛地從憤怒的情緒裡回過神來,看到了站在一邊有些尷尬的米粒兒。

  「就……」米粒兒往沙畫台上掃了一眼,視線又很快閃開了,指了指樓梯那邊,「有個客人,想談一下週末在這裡做個小型沙畫愛好者聚會……」

  「嗯……」程恪看了一眼檯子,愣了愣之後頓時一陣驚天尷尬,但也只能不動聲色,看著檯子上這兩個擺出臭不要臉姿勢的人,「我練習一下。」

  「啊,」米粒兒趕緊點點頭,「左手練習人體……藝術,還挺……棒的。」

  第87

  米粒兒先下了樓,程恪把沙畫台上不堪入目的畫面抹掉了,還好他左手用得不熟練,畫得有些抽象,這要是右手……

  他到三樓的衛生間裡洗了個臉,整理了一下情緒,下了樓。

  米粒兒帶著新來的前台慧慧已經跟客人談得差不多了,只留了幾個需要他確認的細節。

  程恪確認之後客人交了預付款就離開了,他坐在桌子旁邊,聽著米粒兒和慧慧敲定了一些要準備的事之後就開始商量釀酒的事兒了。

  「我們要釀酒嗎?」程恪問了一句。

  「許哥說可以弄點兒,少量,來熟了的客人可以送點兒,自釀的什麼啤酒啊果酒啊葡萄酒啊,」米粒兒說,「挺有意思的,客人想自釀我們也可以讓他們放在這裡,來的時候就可以喝了。」

  「嗯。」程恪點了點頭。

  沉默地聽了一會兒,米粒兒是不會,主要是慧慧來操作,聽意思她業餘愛好就是釀酒。

  「那個,」程恪猶豫了幾秒,開了口,「慧慧。」

  「什麼事程哥?」慧慧看著他。

  「你……釀過草莓酒嗎?」程恪問。

  「釀過啊,差不多能用來釀酒的材料我都用過,」慧慧轉頭跟米粒兒商量著,「那再加個草莓酒吧。」

  「你能教一下我嗎?」程恪說,「我想……試試。」

  「你是想玩還是要喝啊,」慧慧說,「要喝的話我釀好給你就行,要不還得自己買瓶子什麼的,挺麻煩的。」

  「我要做了送人。」程恪說。

  送給某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的王八蛋。

  江予奪逃跑的第八天,想用各種姿勢折磨他。

  程恪蹲在地上,跟喵面對面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一筐草莓,一袋冰糖,一個釀酒的瓶子,一個裝酒的瓶子,還有幾包果酒酵母。

  草莓和冰糖是他剛從超市買的,酵母是慧慧給他的,釀酒瓶子網購的,釀好之後用來裝酒的瓶子是托許丁幫他從一個玩玻璃的朋友那裡求來的,非常簡潔清亮的圓圈造型。

  今天東西齊了,可以開始製作了。

  「洗草莓,去蒂,然後晾乾,」程恪看著手機裡慧慧寫給他的製作方法,「我長這麼大,除了現在學會煮方便麵和雞蛋,從來沒做過這些,而且還是釀酒這麼高級的活兒。」

  他拿起草莓,捏了一顆,遞到喵嘴邊:「吃嗎?」

  喵湊過來聞了半天,然後伸出爪子扶著草莓開始啃,啃得還挺投入,眼睛都啃眯縫了一隻,下巴毛上全是汁兒。

  「貓還吃草莓啊?」程恪有些吃驚,「你哥知道你這麼饞嗎?」

  喵沒有理會他,繼續啃著。

  但程恪就沒有什麼說下去的興趣了,一個人說話,跟一隻貓聊它的主人,讓他覺得很寂寞,特別是這個貓也不給個回應,只顧著吃。

  他要跟個貓似的就好了,你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你回來了我用尾巴繞繞你腳脖子,你要不回來,我就吃別人給我的草莓。

  草莓洗好晾好,用了挺長時間,他左手本來就不靈活,洗就算了,還要去蒂……帶著蒂吃了能中毒嗎!最後每一個草莓蒂都是他用牙咬下來的。

  程恪按照差不多已經背下來的製作方法,把咬好的草莓放進了釀酒的瓶子裡,十斤草莓,兩斤糖,嘩啦都倒進去,酵母用溫糖開水活化……

  然後就是捏碎草莓。

  他戴上手套,在瓶子裡捏著。

  廚房窗戶外面有一小塊空地,三歲半正騎了個小車在那兒兜圈子,嘴裡不知道唱著什麼。

  程恪看得有些出神。

  他不怎麼喜歡小孩兒,不過三歲半長得挺可愛,不招人煩,主要是……江予奪經常會提起這個孩子。

  於是三歲半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跟江予奪聯繫在了一塊兒。

  草莓都捏碎泡好之後,程恪把瓶子放到了暖氣片兒旁邊,這就算弄好了。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等。

  等草莓酒釀好。

  等喝草莓酒的那個人回來。

  陽光很好,江予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最近怎麼樣?」羅姐坐在小桌子對面。

  「挺好的,」江予奪說,「睡覺還挺正常,昨天沒吃藥也睡著了。」

  「這是你想聽的歌,」羅姐把一個MP3放到桌上,「我都存進去了,聽膩了我再幫你換。」

  「嗯。」江予奪點點頭,拿過來插上耳機聽了聽。

  「煙我沒給你買,下次來的時候帶給你吧,」羅姐笑著說,「李大夫是不是讓你少抽?」

  「嗯,」江予奪伸出四根手指,「我答應他了,一天就四根。」

  「能堅持嗎?」羅姐問。

  「能,」江予奪說,「這些不算事兒……你陪我到院子裡走走吧?」

  「好的。」羅姐站了起來。

  走到院子裡,江予奪明顯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

  醫院,無論是什麼樣的醫院,就哪怕這樣的非常不像醫院的醫院,都會讓他害怕。

  他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主動要求住進來。

  一直到昨天,他才能不靠藥物勉強入睡,頭兩個晚上他甚至是坐在床角度過的。

  李大夫跟他聊過,關於對醫院的恐懼。

  他有很多東西不願意去想,而他明明清楚地記得卻又已經被強行抹去再也想不起來的這一段,他不得不去面對。

  他選擇了住院,選擇了撕開傷口,選擇了告訴自己這是一生都會如影隨行的記憶,他就得承擔現在每一秒鐘都不會停歇的痛苦。

  在聊過之後的當天晚上,他一整夜都在清醒和幻覺之間交錯著,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畫面真實得他呼吸都變成困難。

  他躺在明亮的房間裡,有雜亂的聲音,晃動的人影,他吃力地轉過頭,能從沒有拉嚴的簾子中間看到另一張床。

  很多血。

  李大夫告訴他,那是一個警察。

  他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臉,長什麼樣,多高,是胖是瘦,叫什麼名字,甚至已經不記得喊出那句「江予奪快跑」時的聲音。

  但他記得那些血,記得護在他身體之上的溫度。

  還有那聲拉長了的「滴——」。

  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因為他而無法挽留,一點一點逝去的生命。

  明亮的燈光,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滿眼的白色中晃動的人影,儀器「滴滴」的聲響,所有的這一切,都因為他而跟死亡而聯繫在了一起,並且成為了唯一的聯繫。

  他害怕這些,更害怕會有下一個這樣的人。

  後來日子裡那些跟他一天天熟悉起來,又一個個離開消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都讓他不安,讓他恐懼。

  從程恪開始成為他生活裡慢慢固有的一部分時,他開始緊張,再一次的「消失」似乎變得不可避免,而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讓程恪真正「消失」時,這種不安達到了頂峰。

  離開了他的程恪才是安全的,才是不會消失的,但離開了他的程恪,也同樣再也無跡可循。

  「最近,」江予奪和羅姐順著院子裡的小路慢慢走著,他點了一根菸,給自己計了個數,今天第三根,「程恪……有沒有聯繫過你?」

  「沒有,」羅姐說,「那天跟他打完電話,他就沒有再聯繫我了。」

  「你告訴他了嗎?」江予奪問。

  「告訴他什麼?」羅姐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告訴他你在哪裡?還是告訴他我不能說你的情況?」

  「不能說。」江予奪說。

  「告訴他了。」羅姐點了點頭。

  江予奪聽到這句話時,猛地有些失望,但停了一會兒,又鬆了一口氣:「所以他想找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找,對吧?」

  「是的,」羅姐笑了笑,「他因為很擔心你,所以我說不能告訴他的時候,他有些不高興。」

  江予奪扯了扯嘴角。

  「我是……不想讓他看到,」他皺了皺眉,「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是怎麼治療的。」

  「嗯。」羅姐點頭。

  「他只知道我有精神上的問題,」江予奪咬咬嘴唇,「但是看到我在精神病院裡住著,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吧。」

  「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羅姐笑笑。

  「我不願意讓他有那麼直觀的感受,」江予奪輕聲說,「會嚇跑他的。」

  「他未必沒有直觀感受,」羅姐說,「你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掩飾得住,對不對?」

  「你說,」江予奪轉過頭,「我回去的時候,他會不會……已經走了?」

  「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羅姐問。

  「我讓他等不了就走,」江予奪擰著眉,低頭看著路面上的小石頭,一顆一顆的,第一看到的那一塊,眨一眨眼睛,就找不到了,「他是個大少爺,一直都挺……他對我特別好,但是這種事……」

  「小江,」羅姐停下了,「他之前告訴我一句話,讓我在合適的時候轉告給你。」

  「什麼話?」江予奪有些急切地盯著她。

  「小程說,他哪裡都不去。」羅姐說。

  「他哪裡都不去。」江予奪輕聲重複了一遍。

  「嗯。」羅姐點點頭。

  江予奪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腦子裡一直重複著這一句話,他能想像得出來程恪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語氣。

  「我哪裡都不去。」

  如果不是對著羅姐,他可能會說:「我他媽哪裡都不去。」

  江予奪笑了笑。

  這是他悄悄跑掉之後第一次想笑,沒有硬扯嘴角,沒有生擠笑容,想到程恪的語氣時,他就這麼自然而下意識地笑了。

  但眼淚跟著也滑了下來。

  他迅速偏開頭,手很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在不需要眼淚的時候,他可以做到在幾秒鐘之內恢復情緒。

  這種源自於痛苦的技能,他還擁有很多,就像痛苦本身一樣,鑲嵌在他的生命裡。

  轉回頭時,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眼淚,但還是沒有忍住那句話。

  「我很想他。」江予奪輕聲說,「特別特別想他。」

  「我知道,我知道,」羅姐的聲音輕柔,「這句話要不要我告訴他?」

  「不,」江予奪抬眼,拒絕得很乾脆,「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可憐,也不想讓他心疼我。」

  「好的。」羅姐點點頭。

  江予奪逃跑的第二十天,想對他使用不要臉的工具。

  程恪坐在三樓的小房間裡,對著窗戶,今天客人挺多,下午有沙畫表演,到時可能三樓也會坐滿。

  他抱著筆記本,左手在鍵盤上戳著,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有右手的人了。

  習慣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就打個石膏,居然就能讓他忘了右手的存在。

  這麼算起來,他看了一眼日曆,也難怪自己現在無論如何都不適應沒有江予奪在身邊的孤獨感覺。

  也許是等待的時間還不夠長。

  看完慧慧這個月的總結之後,他在幾條改進的想法後面加上了自己的意見,然後關上了總結,打開了另一個文檔。

  這上面羅列了全國各地的精神病院,名稱地址和大致的情況。

  羅姐不能把江予奪在哪裡告訴他,這其實就說明,江予奪沒跟她在一起,而且江予奪做出這樣的決定,就肯定不會只是簡單地再找羅姐,而羅姐也說過,之前江予奪是有過很多治療的,以致於一直抗拒的他能夠應付很多治療方式。

  程恪覺得江予奪肯定有過入院治療的經歷,而且這一次,他選擇了回到醫院。

  所以他的目標其實只需要定在羅姐所在的城市就行了,江予奪被救出來之後,呆過的只有那,而當地也有相當不錯的醫院。

  他之所以還會這樣一家一家地把所有能查到的醫院都列出來,就是在打發時間。

  他需要在空閒的時間裡,在情緒煩亂的時間裡,做一些跟江予奪有關的事。

  草莓酒已經發酵得差不多了,慧慧告訴他,再過一陣就可以喝了,但再放兩個月,味道會更好。

  他還跟陳慶去吃過兩次飯,帶喵去洗過兩次澡。

  下周他還打算跟陳慶一塊兒去收租。

  他需要不斷地跟江予奪產生聯繫,需要不斷地讓江予奪在自己的生活裡出現,他的痕跡,他的氣息。

  江予奪害怕他會離開。

  我特別怕我還沒有好你就走了。

  你等不及就走吧。

  沒關係。

  而江予奪害怕的事,他也同樣害怕。

  他長這麼大,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過現在這樣的感情。

  時間之久,程度之深,都已經出乎了他自己對自己的瞭解。

  對江予奪的興趣源自他的特別,源自他的性格,源自他神奇的思維,甚至源自他開門時全果的身體……

  但之後呢。

  江予奪對自己認真的程度並不懷疑,他害怕的是變化。

  時間對於江予奪來說是殘忍的。

  對於他來說是不安的。

  以現在的他,無法想像自己會離開會消失,但他同樣害怕時間。

  他害怕有一天江予奪回來的時候,他會不在這裡。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感情有了如此大的期待和恐慌,所以他需要江予奪存在的一切痕跡。

  哪怕是他一直覺得智商稅偷稅大戶陳慶,也會讓他覺得親切。

  「要不這樣吧,」第三次帶著他去收租的陳慶做出了一個決定,「下月的房租你過來收得了。」

  「嗯?」程恪愣了愣。

  「你這架式我看著你像是打算繼續三哥未竟的事業,」陳慶說,「今兒這趟你出來都接三個電話了吧,店裡一堆事兒呢,你還跑這兒來跟著我收房租。」

  程恪頓時有點兒尷尬,陳慶要不說,他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跟著收了倆月的房租了。

  「收個租還事業,」他嘆了口氣,「你對事業的要求是不是有點兒低。」

  「別嘴硬了,」陳慶看著他,「你就說你接不接手吧。」

  「接。」程恪說。

  「那不得了,其實我發現你來收租比三哥來收效果還好,」陳慶說,「三哥看著吧,就是橫,都知道他是這片兒老大,你看著吧,就摸不清,沒準兒涉黑,這就很嚇人了。」

  「……我看著有這麼可怕嗎?」程恪愣了愣。

  「比這可怕得多,」陳慶說,「自打張大齊那事兒之後,那幫兄弟對你可都是服氣的,你現在要有點什麼事兒,一句話,都會跟你上。」

  「我還是不挖三哥牆角了吧。」程恪說。

  「挖不走,這不是一回事兒,」陳慶擺擺手,想想又嘆了口氣,「操,他還是沒有消息嗎?」

  「嗯,沒有。」程恪靠到了旁邊的牆上,情緒有些低落。

  三個月了,江予奪沒有任何消息,羅姐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快到三哥生日了,兒童節,你知道吧?」陳慶說。

  「知道。」程恪說。

  「他要那時還沒回,」陳慶想了想,「咱倆還是給他過個生日吧?」

  「……是不是有點兒傻?」程恪愣了。

  「這有什麼傻的,」陳慶嘖了一聲,「那還有新郎來不了新娘自己舉行婚禮的呢!」

  程恪嗆了一下,咳了好一會兒:「你先別急,我打算……再等等吧。」

  江予奪逃跑第不記得多少天總之好幾個月就快生日了,想從清晨幹到半夜。

  草莓酒已經很香,清澈的紅色,放在陽光下,會在白色的牆面上摺射出晃動著的淡紅色波紋。

  程恪把酒放回冰箱裡,拿出手機給許丁撥了個電話。

  「我打算出差幾天,」他看了一眼日曆,「考察一下別的主題餐廳。」

  「去哪兒?」許丁問。

  「……好幾個地方呢,」程恪清了清嗓子,隨便報了幾個地名,「大概一週。」

  許丁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笑了:「行,那店裡的事……」

  「你不用管,就這幾天,我讓慧慧盯著點兒,她挺能幹的。」程恪說。

  「那行吧,」許丁說,「祝你……考察順利。」

  第88

  程恪沒有買機票,買的是大巴的票。

  他要帶著喵,坐飛機實在有些不放心,於是選擇了大巴。

  他也一直想體會一下,江予奪坐大巴時是什麼樣的感覺,看到的,聽到的,都是什麼樣的。

  不過上車之後就有些後悔了,矯情個什麼屁呢?

  時間太長了,而且環境不舒服,還會有味兒。

  他選的已經是最貴的票,但也沒有多少改善……好在司機讓他把喵的小包拎上了車,沒有塞進行李箱。

  上車找到自己位置以後,程恪就拿出耳機塞上了,偏著頭看著窗外。

  其實這個動作會讓他強烈地想念江予奪。

  江予奪對觀察窗外的執著已經像是刻進了他的記憶裡,他想起各種各樣的江予奪時,一定會有窗。

  他有時候也會往窗外看,但多數是因為無聊,或者是想避開他並不願意的交流,江予奪卻是習慣性警惕。

  那樣的話,看到的東西也應該是不一樣的吧,江予奪每次看著窗外的時候,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那些風情各異的招牌,不一樣的樹和花,在陽光裡顏色不同的樓。

  如果江予奪回來,在幹完該干的事兒之的,也許應該再帶他出去重新看一下新世界。

  程恪其實這會兒也沒有什麼心情看風景,他基本就是對著玻璃發愣。

  許丁大概是已經猜到了,他這次的考察真實的目的地肯定不是他報出來的那幾個地方,倒是慧慧,還很細心地把他說要去的幾個城市有特點的主題餐廳又補充了一些。

  他這次當然不是考察餐廳,他這次是去考察精神病院。

  但是能考察到什麼程度,考察能不能達到最終目的,他並沒有底。

  他甚至都沒有提前給羅姐打電話,就怕羅姐在電話裡就會阻止他出發。

  不過他這次並沒有多衝動,算是考慮了挺長時間。

  江予奪那個王八蛋偷偷摸摸開始治療已經有一陣兒了,從初春到初夏,這段時間,如果他配合,應該已經有效果。

  如果大夫能同意他見見江予奪,也許能給江予奪繼續好好配合下去的動力。

  程恪拎著喵從大巴車上來來的時候,感覺全身都有些發木,腰也挺酸的,身上似乎還沾上了奇怪的什麼味道。

  他直接打車去了上回跟江予奪一塊兒住的那家酒店,只可惜訂房的時候沒訂著上回那一間。

  這次他行李比上回多,畢竟天兒熱了,而且他還塞了一個小號的摺疊貓籠子在箱子裡。

  進了房間之後,服務員看著他把喵放進籠子,這才離開了。

  「這幾天委屈你一下,」程恪把水和貓糧放進籠子裡,「明天帶你去看你三哥,要是能見著他……大夫要同意,你就可以陪他一塊兒住院了。」

  喵坐了一天車,看上去情緒不是太高漲,貓糧只吃了幾顆就趴下了。

  「要是不行,你就還得跟我回去。」程恪摸了摸它。

  要是見不著人,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程恪突然有些忐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麼緊張期待又害怕失望的情緒了。

  本來覺得睡了一夜之後能平靜一些……抱著喵走出酒店的時候的確還挺平靜的,但上了出租車報出羅姐的地址時,他又開始不安。

  到了地方之後他給羅姐打了個電話。

  「小程你好。」羅姐接起了電話。

  「羅老師您好,」程恪清了清嗓子,「我……出差路過您這裡,不知道您有沒有時間出來坐坐?」

  「啊!」羅姐有些吃驚,「你在哪裡?」

  「我就……就在……」程恪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您辦公室樓下。」

  「樓下?」羅姐更吃驚了,「好的好的,我這就下來。」

  程恪的尷尬在羅姐從門裡走出來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他快三十的人了,按江王八蛋的虛歲制度,他已經三十了,結果乾出這麼一件跟小屁孩兒一樣的衝動事兒來。

  雖然他說的是出差,但羅姐看到他手裡抱著的喵時,眼神就已經告訴了他——天哪這是千里追夫嗎。

  「我是不能跟你說小江在哪裡的,」羅姐跟他在旁邊的小咖啡館坐下之後就先說了一句,「只能跟你說他現在的狀態還比較穩定,治療的效果也是不錯的。」

  「我不是來問您他在哪裡的,」程恪笑了笑,在手機上打開地圖遞到羅姐面前,上面已經設好了的目的地,「我是打算直接過去,所以……主要是想先跟您瞭解一下,他現在的狀態,合適見我嗎?畢竟已經幾個月了,如果他一直覺得我會等不及會走,我又一直不出現,我怕他會失望。」

  羅姐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他大概是有這樣的擔心,我說要不要跟你聯繫一下,他說不用。」

  程恪突然就覺得心疼。

  有些久違了的感覺。

  這段時間,他從焦慮中平靜下來之後,就是等待,所有跟江予奪有關的東西都能讓他恍惚,而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他開始不再恍惚,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種早已經養成的習慣。

  現在在羅姐口中聽到江予奪相關的內容時,這種心疼竟然會讓他有一絲喜悅。

  他跟江予奪同樣的害怕,他會扛不下去去,會離開,很多事都會淡下去。

  而現在他這一瞬間的反應,讓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覺察但又確實存在的焦慮都沉了下來,整個人都安寧平靜。

  他看了看自己緊緊捏著杯把的手指:「那……」

  「我覺得你可以去試一下,跟他的醫生先聊聊,聽聽他的意見,是不是會對小江會有幫助,或者有沒有別的更合適的方式。」羅姐說。

  「謝謝您。」程恪捏了捏喵的耳朵,可能因為激動而沒太掌握好力度,喵拍了他一爪子。

  看得出羅姐的確是很關心江予奪,程恪去醫院之前,羅姐先給江予奪的醫生打了個電話,簡單先介紹了一下情況。

  「你直接過去就行,李大夫在那邊等你。」羅姐說。

  「謝謝羅老師,」程恪有些著急地站了起來,「那,那我……」

  「你快去吧,」羅姐笑了笑,「咖啡我請。」

  程恪沖羅姐彎了彎腰,話都沒來得及再說,拎著喵快步走出了咖啡館。

  出租車司機一聽地址就知道他要去哪兒,估計是考慮到病人家屬的心情,一路都沒跟他說話。

  到了地方停下車,司機才說了一句:「以前沒來過吧?就進去,左邊是接待家屬的,你上那兒登記什麼的就行。」

  「謝謝您。」程恪點點頭,拎著喵下了車。

  喵今天格外老實,除了剛才拍了他一爪子之外,所有的時間裡無論他是拎是抱,喵都乖乖地並著爪子。

  江予奪的醫生姓李,五十多歲的大叔,是個口碑很好的醫生,之前程恪在查醫院資料的時候看到過。

  他跟接待的護士說明情況之後,護士讓他在旁邊大廳裡坐著稍等。

  大廳裡有不少小桌子和椅子,有電視,這會兒正在播著新聞,程恪坐下之後看了看四周。

  有幾個人,男女都有,穿著印有醫院名字的衣服,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生正對著桌子不停地小聲說著話,其餘幾個都很安靜,不過程恪有些尷尬,因為這幾個人都歪著頭好奇地盯著他。

  程恪衝他們笑了笑,把視線放到走廊那邊,沒有繼續跟他們對視。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樣的場面,他有些揪心。

  這些就是病人,他們都擁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世界,有些人一輩子都被困在另一個世界裡。

  而直觀地感受到時他才突然驚覺,江予奪跟他們一樣。

  江予奪也是這裡的病人。

  哪怕在跟他相處的大多數時間裡,江予奪都不會讓人感覺到異樣,但那也只是因為他用痛苦掩蓋了痛苦。

  不自知也許會更輕鬆些。

  游離在兩個世界之間的人,承受的絕望也許更多。

  李大夫從走廊裡走出來的時候,程恪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站了起來,這一瞬間的緊張讓他忘了腿上趴著的喵,喵迅速抓住了他的衣服掛在了他身上。

  「是程恪吧?」李大夫走過來,離著好幾步就笑著伸出了手。

  「是的,」程恪迎了過去,跟他握了握手,「李醫生您好,打擾您好。」

  「坐,」李大夫說,「我們先簡單溝通一下。」

  「好的。」程恪坐了下來,雙手抓著喵,以免自己因為激動和緊張而手發抖。

  「小羅跟我說了一下情況,」李大夫說,「我覺得江予奪見見你會有比較正面的效果,他尤其是這段時間,有些想出院,我是希望他情緒能穩定一些,還想再觀察一週。」

  「他能出院了?」程恪一下坐直了。

  「現在是結合了藥物,幾個月下來,基本是穩定了,完全恢復不太可能,」李大夫說,「但我還是比較樂觀的,他的自我控制能力和意志力相當強。」

  「那他現在……」程恪小心地問。

  「情況還不錯,比剛來那會兒強很多了,」李大夫想想又笑了笑,「當然不排除他蒙我,這孩子以前應付我們可溜了,不過這次他主動提出要配合治療,我相信他的狀況的確是穩定的。」

  「那就好,」程恪鬆了口氣,「謝謝您。」

  「我去跟他談談,然後叫他過來,」李大夫站了起來,「你稍微等一下。」

  「好。」程恪起身點了點頭。

  李大夫走開之後,喵叫了一聲,程恪把它從腿上撈起來放到桌上,扯了扯它的鬍子:「怎麼辦,我有點兒緊張,萬一一會兒我一緊張哭了怎麼辦?」

  喵端坐著看著他。

  「應該不會,」程恪說,「我覺得你三哥可能會先哭,我看到他哭,可能就沒什麼機會哭了,得安慰他。」

  喵舔舔爪子。

  「估計順利的話,能趕上他生日之前出院,」程恪拿出手機看了看日曆,「但是這個時間就要長不短的了,我是先回去還是一直呆在這兒呢……」

  喵放下爪子,一臉漠然地看著他。

  程恪感覺自己有點兒停不下來:「我……」

  「喵~~~」一聲貓叫從前方傳了過來。

  喵回過了頭。

  程恪跟著猛地抬起了頭,哪怕是這麼一聲捏著嗓子不標準的貓叫,也足夠讓他聽出來了。

  是江予奪。

  看到江予奪的時候,程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凝固的。

  因為沒有歸期,所以這段時間的等待已經讓他習慣了麻木,不去多想,也不敢多想,關於江予奪的各種想像他都只能停留在字面之上。

  甚至在聽到江予奪聲音的前一秒,他都沒有具體想過他們見面的場景。

  直到看見江予奪帶著笑容的臉時,四周就像一直接收不好的電視突然有了信號,猛地一下變得真實而清晰起來,連旁邊那個男生小聲的念叨也像是被放大了。

  所有的色彩都變得明亮飽滿,所有的聲音都開始湧進耳朵,還聞到了窗外飄進來的泥土和青草香。

  「你……」程恪看著江予奪,半天才說出來一句,「居然沒胖?」

  「我挺注意的,二樓有健身房,我每天都去,」江予奪走到他面前,一隻手在喵袋上摸著,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我……」

  這句話沒有說完,就像程恪猜測的那樣,江予奪的眼淚就在這一秒鐘之內滑了下來,淚痕在臉上閃著光。

  「我以為你走了,」江予奪擰著眉,努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眼淚,還用力扯著嘴角笑著,「羅姐說聯繫你,我不敢,我怕你已經走了……」

  「我說了我不會走,」程恪一把摟住了他,「我說了不走的啊,羅姐有沒有跟你說?」

  「說了,」江予奪緊緊地抱著他,把臉埋到他肩上,「但是太久了,這麼久我怕你說話不算數了……」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程恪在他背上狠狠地搓著,這種實實在在的觸覺讓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餓了兩年每天只能吃白水煮青菜的人塞了滿嘴的紅燒肉。

  踏實而滿足。

  「你為什麼沒有瘦啊,」江予奪壓著聲音,小聲地邊哭邊說,「你不想我嗎?」

  「想啊,怎麼會不想,我每天都想……」程恪也小聲說,聲音都有些抖。

  「那你為什麼沒瘦?」江予奪執著地問。

  「我每天向你學習,一日三餐一頓不少,每頓都吃得挺多的,」程恪說,「我總在店裡吃,伙食太好,瘦不下去。」

  江予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捂他脖子上笑了起來:「傻逼。」

  「你。」程恪跟著笑了。

  江予奪一直笑,他也跟著一直笑。

  並沒有什麼好笑的,但就是想笑,程恪甚至笑出了聲音。

  一直笑到想哭了,他才停了下來。

  江予奪鬆開了他,盯著他的臉又仔細地看著。

  程恪發現江予奪臉上的眼淚已經沒有了,連淚痕都看不見了,大概都擦在他肩膀上了。

  「去院子裡走走嗎?」江予奪輕聲問。

  「嗯。」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抱起喵往裡走,穿過門,帶著他走進了院子:「怎麼樣,風景還不錯吧?」

  「嗯,」程恪看了看四周,「挺舒服的。」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開了頭,手揣在兜裡低頭順著小路慢慢走著。

  程恪似乎有相同的感覺,也許是太久沒有見面,他居然跟著有些不好意思。

  走了一小圈,江予奪在噴水池旁邊坐下了,抬眼看著他:「給我根菸。」

  「好,」程恪摸出煙盒,又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在吃藥,能抽菸嗎?」

  「能抽,不過我跟李大夫約好了一天四根,他每天給我,」江予奪說,「今天的抽完了。」

  程恪笑了起來:「那現在是偷偷抽麼?」

  「嗯,」江予奪也笑了笑,「給我。」

  程恪遞了一根菸給他,幫他點上了。

  江予奪抽了一口,輕輕地吐出一根菸柱。

  程恪盯著他,終於開始慢慢找到了熟悉的江予奪的模樣,抽菸時眯縫起來的眼睛,依舊是三哥囂張的樣子。

  但還是有些變化,微妙的,也許只有他才能感覺得到的變化。

  那就是放鬆。

  江予奪比起以前來,放鬆了很多,如果沒有比較,程恪覺得自己都不會發現,以前的江予奪,會始終帶著一絲緊張。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江予奪問,「你是不是給羅姐行賄了?」

  「沒,她是個好同志,」程恪笑了笑,「我猜的。」

  「猜得這麼準。」江予奪說。

  「看是猜誰了,猜你的話就這麼準。」程恪說。

  江予奪眯縫著眼睛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抓著程恪的衣服往自己面前拉了拉,仰頭看著他:「我真的……每天都在想,你會不會走了。」

  「說了不會就不會,你也太不瞭解我了,」程恪低頭捏了捏他下巴,「我還有未竟的事業呢。」

  「什麼事業?」江予奪問。

  程恪看了看四周,沒有人,他壓低聲音:「幹你。」

  第89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江予奪覺得程恪這個士別了都不知道多少個三日了,居然還是個流氓,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不,也不是沒有長進,按流氓的程度來說,他長進還是不小的。

  不過自己的長進也不小,如果是以前,程恪說出這樣的話,他可能多少有點兒不習慣,衝擊力有點兒太強了。

  但現在程恪說出這倆字兒的時候他除了老流氓這個總結之外,居然沒有什麼別的感覺了,沒有不習慣,也沒有不自在。

  也許是因為他現在很想親程恪一下。

  只是環境條件不允許,旁邊就是病房,還有醫生辦公室,所有的窗戶都對著這個院子。

  「李大夫說再觀察一陣兒你就可以先出院了。」程恪說。

  「我現在就可以出院。」江予奪看著他。

  「還是要配合,」程恪說,停了停又有些猶豫地小聲問,「你現在還能……看到他們嗎?」

  「很少,」江予奪說,「吃著藥呢,偶爾看到了,或者聽到了什麼,我都還行,不去看也不會注意去聽。」

  「嗯。」程恪在他旁邊坐下。

  「李大夫說我比很多別的病人症狀還輕一些,不過……」江予奪咬了咬嘴唇,轉過頭看著程恪,「控制穩定和好了,是兩回事。」

  「我知道。」程恪笑笑。

  「我這輩子可能都好不了,有可能會復發,」江予奪說,「還得吃一些藥。」

  「我知道,」程恪轉過頭也看著他,「你不用擔心這些,我真要跑,你第一次跟我動手的時候我就已經跑了。」

  「李大夫說我還有很多認知上的問題,得慢慢來。」江予奪抱起喵,把喵的肚子捂在自己臉上。

  喵的肚子很軟,有很多絨絨的細毛,捂在臉上很舒服。

  而且大概是剛洗了澡,喵聞起來就像一個香粉糰子。

  就是拿下來的時候,沾了一臉毛。

  「又到了它掉毛的季節了,」程恪拿了張濕紙巾給江予奪,「不過它冬天也掉,一年四季都掉,它為什麼總掉毛?」

  「你掉頭髮也不分季節啊,」江予奪一邊擦臉一邊說,「只是你頭髮沒他毛多而已……這問題你都糾結大半年了。」

  「我糾結過嗎?」程恪問。

  「你都糾結得說夢話了……」江予奪笑了笑。

  「……是麼?」程恪愣了愣,想想也笑了,「你偷聽我說夢話。」

  「有機會給你錄下來。」江予奪說。

  「你……」程恪突然想起來,「你現在手機用著嗎?是不是換號了?你是怎麼跟羅姐聯繫的?」

  「羅姐直接過來看我,或者打電話到李大夫辦公室,」江予奪揉了揉鼻子,「我手機放家裡了,你都沒找到嗎?」

  「放家裡了?」程恪非常震驚,「放哪兒了?」

  「你都沒找吧,」江予奪一臉不滿意的樣子,「你慢慢找吧,找不著就給我買一個。」

  「你藏起來我找不著我還得賠你一個?」程恪瞪著他。

  「我沒藏!特別好找!」江予奪也瞪著他,「你就沒找才找不著呢!」

  「放你的屁,」程恪說,「我回去找找吧,我壓根兒就沒想著你還能藏東西。」

  「沒藏,」江予奪說完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什麼時候回去?」

  程恪馬上明白了江予奪的意思:「我請了一星期的假,如果你想要我來看你,我就每天過來,你要是……」

  「好。」江予奪沒等他說完就迅速回答了。

  醫院的探視時間有限制,程恪陪著江予奪在小院子裡呆了一陣兒就得走了,約好了明天再來的時間。

  「給我帶點兒吃的,」江予奪說,「零食奶茶什麼的。」

  「……是不是不讓你吃這些?」程恪看著他,「你讓我偷偷帶?」

  「我又不是在減肥中心,我一直想吃,就是沒好意思老讓羅姐給我帶,」江予奪說,「你現在來了,我不得好好支使一下麼,我一個病人。」

  程恪笑了起來:「我看你現在挺好的。」

  「比以前好點兒吧,」江予奪想想又嘆了口氣,「不知道能好多久。」

  「太遠的不去想,現在穩定著就行,」程恪說,「沒什麼解決不了的。」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你真的來看我了。」

  「廢話,我不僅來看你了,我還想來打你,」程恪嘖了一聲,「也就是現在這個環境不方便動手。」

  「你是知道打不過我。」江予奪說。

  「滾,你可以試試,」程恪想了想,「你以為我陳慶呢?」

  江予奪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猶豫。

  程恪知道他想大概是想問陳慶的情況。

  今天他倆聊了挺長時間,但江予奪一直沒有問過陳慶和他那幫小兄弟的情況,特別是陳慶,也許是不敢。

  江予奪對於朋友的定義無論有多麼奇特,陳慶都是他最重要的朋友,離開這麼長時間,陳慶會怎麼樣,他估計也都沒敢想。

  「我能不能給陳慶說一聲有你消息了,在旅行什麼的?」程恪說,「他急得眼淚兒都快哭幹了,每次收完租都上盧茜那兒哭一會兒,盧茜都不讓他去了。」

  「屁。」江予奪笑了笑。

  「真的,」程恪說,「一下成熟了很多,要不知道的得以為他失戀了。」

  「那盧茜……」江予奪想了想,「盧茜應該沒事兒,她特別看得開。」

  「她沒事兒,就說你會回去的,」程恪說,「房子還讓我住著呢。」

  「要不……」江予奪猶豫了一會兒,「你告訴陳慶我回老家處理以前的事兒了,最多半個月就能回去。」

  老家。

  以前的事。

  這兩個點會從江予奪嘴裡說出來,程恪是有些意外的,這是江予奪一直迴避,拚命想遺忘的過去。

  但其實也不應該意外,江予奪想要往「好」的那一邊走,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他的過去。

  「嗯。」程恪點點頭。

  「他在哪兒?我操!他老家在哪兒啊?」陳慶在電話裡扯著嗓子邊哭邊喊,「我他媽哪知道他老家在哪兒啊!他也沒跟我說過他是哪兒人啊他說話又沒有口音……」

  「在哪兒都行啊,又沒讓你過去,他馬上就回來了。」程恪嘆了口氣。

  「哦。」陳慶愣了愣。

  「不是,慶兒,我以前就覺得你打架廢物,配不上你這個總護法的名號,」程恪說,「現在看看,你這個總護法其實是你跟江予奪那兒哭來的吧?」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裡怎麼哭!」陳慶說。

  「我怎麼哭的?」程恪問。

  「你怎麼哭的你問我!我上哪兒知道去!」陳慶喊了一聲。

  「……行吧,」程恪嘆了口氣,「我現在出差呢,還有事兒,不跟你多說了。」

  「你出個屁的差你出差,」陳慶說,「你當我真傻呢,你倆在一塊兒呢!出差!出遊吧你倆!」

  程恪沒忍住樂出了聲,掛了電話之後還躺床上笑了半天。

  他其實真沒怎麼哭,就江予奪剛走的那天他哭了一頓狠的,後來就不怎麼哭得出來了,就像被蓋上了蓋子的一瓶水,漫長的等待之後,蓋子被打開,水都已經幹了。

  沒怎麼哭,但也真的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

  談不上如釋重負,心裡卻的確是一下開闊了很多,一馬平川的,能一眼看到地平線上升起來的太陽。

  喵留在了醫院,李大夫特批的,第二天程恪過去的時候除了江予奪想要的零食奶茶,還拎著貓籠子,裡頭放了一包貓糧和幾個罐頭。

  「昨天我給它吃的饅頭,護士還給拿了點兒肉醬,它吃得還有點兒嫌棄,」江予奪蹲在地上看著正吃罐頭的喵,「是不是跟你住習慣了啊,挑嘴。」

  「我挑嘴?」程恪問。

  「不光挑嘴還窮講究。」江予奪說。

  「我不窮。」程恪提醒他。

  「哎對了有錢人,」江予奪站了起來,「你們那個店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按部就班吧,還可以,」程恪說,「你回去的時候,要不要去參觀一下?」

  「嗯,」江予奪點點頭,「還得……想想以後怎麼辦了。」

  「以後?」程恪看著他。

  「到時候再說吧,」江予奪想想又一揮手,「我才22歲。」

  程恪笑著沒說話。

  「你給我準備生日禮物了嗎?」江予奪突然想起來,「你是不是忘了我生日了?」

  「你生日想忘都難吧。」程恪說。

  「那你準備了嗎?」江予奪追問。

  「準備了。」程恪點點頭。

  「是什麼?」江予奪繼續問。

  「……現在告訴你了不是沒有驚喜了麼?」程恪嘆了口氣。

  「我不要驚喜,」江予奪說,「你們這種矯情大少爺才喜歡驚喜。」

  「所以我現在不會告訴你啊,」程恪說,「我們矯情大少爺都得等到送禮物的時候才揭曉。」

  「哎——」江予奪又蹲下,看著喵吃東西,幾秒鐘之後他猛地一抬頭,「程恪!」

  「嗯?」程恪被他嚇了一跳,「怎麼?」

  「你送我的生日驚喜!」江予奪壓低聲音,「不會是……吧!」

  「吧什麼吧?」程恪看著他。

  「上床啊?」江予奪說,「給自己扎個蝴蝶結……」

  「你他媽閉嘴!」程恪忍不住壓著嗓子吼了一聲,吼完又趕緊看了看四周,怕讓哪個醫生護士看到了以為他欺負病人。

  「小說裡不是經常有……」江予奪還想說,被程恪打斷了。

  程恪瞪著他:「江老三你跟我說,你到底看了多少小黃文小黃片兒的啊?」

  「這種不一定得是小黃文吧,正常小說裡也有啊。」江予奪說。

  程恪看著他嚴肅正經的樣子頓時就說不下去了,嘆了口氣:「我沒打算到你生日的時候才收拾你。」

  「……收拾?」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又繞回去了吧,你打不過我。」

  「那可不一定,」程恪點了根菸,「有些事兒能讓我充滿力量。」

  程恪把一星期的考察延長了兩天,沒跟許丁說,只給店裡打了個電話通知慧慧。

  考察結束的時候,李大夫給江予奪做了一些檢查和測試,同意他出院。

  程恪本來琢磨著要不要跟江予奪坐大巴回去,從他出院開始就帶著他體會不一樣的美景。

  但回憶了一下自己坐大巴過來時的感受之後,他決定暫時把這個體驗之旅延期。

  不僅僅是因為時間太長有些扛不住,還因為時間太長,有些憋不住。

  每天去醫院陪江予奪就那麼一兩個小時,能看不能動的。

  他一直在觀察江予奪的狀態,但更多的時候腦子裡裝的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所以他最後還是直接訂了機票,出院之後請羅姐吃了一頓飯,然後就打車直奔機場。

  「跟陳慶說了我今天回去嗎?」江予奪問。

  「沒有,」程恪說,「一會兒下了飛機直接打車回家,要讓陳慶知道了,從他知道的那一秒開始,起碼一星期除了睡覺時間,他都會出現。」

  江予奪笑了起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你手什麼時候拆的石膏?」

  「早拆了,我都記不清了,」程恪想了想,「一個人去醫院的時候還有點兒鬱悶。」

  「讓陳慶陪你啊。」江予奪說。

  「別廢話,」程恪說,「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對不起啊程恪,」江予奪湊到他耳邊,「我以後不這樣了。」

  「不用道歉,我也沒怪你。」程恪說。

  雖然他的確是沒怪過江予奪,但這幾個月來他的鬱悶也的確是真實的,現在聽到江予奪的道歉,他也的確很開心。

  「一會兒回去我請你吃飯。」江予奪說。

  「不用,」程恪說,「到家先休息一下,也不急這一頓飯,我不是都沒瘦麼,少吃一頓爭取瘦下去吧。」

  「我沒在的時候你不瘦,我回來了你就瘦了,」江予奪說,「你什麼毛病。」

  什麼毛病。

  一點兒毛病都沒有。

  你回來了,運動量增加了,不瘦才怪呢。

  程恪捏了捏眉心,控制了一下自己噴薄欲出的瘋狂想像。

  現在還在飛機上,還有半小時才降落,從機場到江予奪家,打車需要至少一小時,再算上下飛機之後還得去把喵領出來再加上找車的時間,隨便耽誤一下都得將近三個小時了。

  這三個小時如果一直這樣,到不了家裡他就得從精神上先虛脫了。

  他看了一眼江予奪,江予奪正偏著頭看他,衝他笑了笑。

  這個笑容放鬆而隨意,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暫時看不出有什麼不要臉的想法,這讓程恪非常內疚。

  分開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見面了,一塊兒回去了,他腦子裡想的卻全是不健康的內容。

  也許是老天也不太健康,總之程恪覺得他們還是挺幸運的,一路飛奔到家,只用了兩個半小時。

  一路上江予奪都抓著他的手,直到進了屋才松開了。

  「都是汗了。」江予奪甩了甩手,把喵從包裡放出來,把水和貓糧都放好。

  「江予奪,我有個事兒跟你先說一下,」程恪站在客廳中間,在江予奪過來摟住他的時候,他開始一氣兒說了下去,「從你走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想著要收拾你,每天我都想一遍,一直想到數不明白到底多少天了。」

  江予奪偏頭看著他。

  程恪推開他,一揚手把上衣脫掉了,伸手抓著江予奪的衣領就把他拽進了臥室:「我有九九八千一百多種想法。」

  江予奪被他一胳膊掄到了床上,愣了半天:「九九是八十一。」

  「衣服脫了,」程恪蹬掉自己的褲子一邊指了指他,「我沒功夫跟你數一二三,你趕緊的。」

  「你幹嘛?」江予奪有些震驚,但眼神和表情裡都已經能看得出來他問這句話並不需要回答。

  「收拾你,」程恪跳上床,跨到他身上,吼了一聲,「脫衣服!」

  「操,」江予奪嚇了一跳,把衣服脫了,「你他媽是不是憋瘋了啊?」

  「是!」程恪繼續吼,「褲子!」

  江予奪趕緊把褲子也脫了,往旁邊地上一甩,也吼了一聲:「程恪你他媽找操呢!這麼囂張!」

  程恪沒說話,撲上去摟著他就親。

  劈頭蓋臉一通親完了之後,他抓著有些發蒙的江予奪的胳膊,狠狠地把他翻了個面兒,臉衝下按在了床上,然後伏身貼在他耳後:「你說誰找操?我找操呢,你會嗎?」

  江予奪喘息著沒有說話,只是偏過了頭。

  「我現在就教你。」程恪在他肩膀上用力咬了一口。

  第90

  程恪一直覺得自己不至於憋著,但很多事都是無法預料的,大白天的把江予奪撲倒在床上之後,他才確信自己的確是憋著了,而且憋得還挺厲害。

  也許是這幾個月分別的焦慮,也許是從第一天對江予奪「有想法」到現就一直有意無意地會想到……

  總之在貼緊了肌膚,壓實了溫度的那一瞬間,程恪就非常謙虛地承認了自己的確是憋著。

  這感覺就像是抱著一盆火,火一直燒進身體裡,把每一根神經都燒得滾燙,所到之處都是沉迷。

  江予奪應該是反抗了的,但是反抗的程度跟蒙圈兒的程度相比,估計差了八千多檔,以至於是乎程恪記不太清了,倒是一聲不情不願抽著氣兒帶出來的「啊」一直在他腦子裡盤旋著。

  後來高低錯落的喘息,都及不上這一聲短促。

  喵是在戰火平息之後才慢慢走進臥室的,彷彿一個懂事而又負責的衛生檢查人員。

  先圍著床轉了兩圈,然後跳上來,在還半摞著的兩個人身上細細地聞著。

  程恪推開喵,從江予奪身上翻下來躺著,感覺氣兒到這會兒了才剛喘勻,他偏過頭看著還趴在枕頭上的江予奪:「你……」

  「別說話。」江予奪迅速打斷了他。

  程恪愣了愣,想問為什麼,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開口,只是把手伸過去放在了他背上。

  江予奪又很快地反手把他的手拿了下去。

  程恪再次愣住,突然有些不安,把趴到他肚皮上的喵拎開,坐了起來,這小子生氣了?

  不至於吧?

  氣量這麼小?

  可是應該也沒弄疼他……不是還哼哼來著麼……

  「三哥,」程恪小心地一隻手撐著床,往他那邊傾過去,為了表示誠意,還用了尊稱,「三哥你……」

  江予奪嘆了口氣,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再次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往下一拉。

  程恪趴到了他身上。

  「別說話,」江予奪把臉埋回枕頭裡,「我緩緩。」

  「……哦。」程恪猛地反應過來,對於江予奪來說,這一場激戰大概是衝擊有點兒太大了,可能還有點兒沒面子?

  他沒再出聲,側身摟住了江予奪。

  過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鐘,程恪感覺自己都快睡著了的時候,江予奪才動了動。

  程恪趕緊支起腦袋看著他。

  「洗個澡吧?」江予奪翻過身仰面躺著,看著他。

  「嗯。」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看了他一會兒,抬手兜著他後腦勺把他往下按了按。

  程恪低頭吻在他唇上。

  這個吻非常認真溫柔以及拼盡全力,有點兒像是做錯了事的人在努力尋求原諒。

  好在江予奪緩過來的時間不算太長,程恪鬆開他的時候,他還咬著程恪的嘴唇,過了一會兒才放開了。

  「洗澡。」江予奪跟著他一塊兒坐了起來,看上去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

  「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程恪看著他。

  「你是不是覺得你技術不怎麼行會讓我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江予奪下了床,站在床邊。

  「……我就是體貼關心一下。」程恪說。

  「你是對自己技術沒信心。」江予奪笑了一下,笑容裡帶著抓住把柄的得意洋洋。

  程恪嘆了口氣:「我收回剛才的話。」

  「晚了,」江予奪打開櫃子找換洗衣服,「我記憶力非常好。」

  程恪笑著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想起來才又問了一句:「你手機藏哪兒了?」

  「你找都不找一下就問我嗎?」江予奪說。

  「我根本不知道往哪兒找,」程恪說,「我主要是……我也沒有在別人家翻箱倒櫃的習慣……」

  江予奪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我放我外套兜裡了。」

  「你外套兜裡?」程恪愣住了。

  「嗯,」江予奪從櫃子裡拿出件外套,扔到床上,「就這件的兜裡,我隨便放的……我以為……」

  程恪想起來江予奪走的時候也只拿走了跟他換的那件外套,大概覺得程恪也會跟他一樣,會穿他的衣服……

  這讓程恪頓時有點兒心疼,跳下床抱住了他。

  「其實我倒是沒想著要你發現,我手機裡也沒留東西,」江予奪在他背上摸了摸,「我不拿手機就是怕自己會給你打電話,如果聽到你聲音,我可能立馬就回來了……」

  「嗯,」程恪點點頭,「我知道。」

  「要是我一走,你就看到手機了,會不會把我手機砸了啊?」江予奪問。

  「不會。」程恪說。

  「那你會怎麼樣?」江予奪又問。

  「我會哭吧,」程恪想了想,「也不一定,你走當天我就已經淚流成河了。」

  「你哭了嗎?」江予奪看了看他,擰著眉。

  「不然呢。」程恪嘆了口氣。

  「真的嗎?」江予奪還是看著他。

  程恪感覺江予奪就像個正在求證自己重要性的小孩兒,他笑了笑,點點頭:「真的。」

  「成河了?」江予奪問。

  「哭得氣兒都喘不上來了。」程恪說。

  江予奪沒吭聲,盯著他好一會兒才一把抱緊了他:「對不起,程恪。」

  「不說這個,」程恪說,「你沒做錯什麼。」

  江予奪沒說話,又用力摟了他兩下才松開了,轉開頭往臉上抹了一把,拿了衣服往浴室走:「一塊兒洗嗎?抓緊洗完了去吃飯,我餓了。」

  「好。」程恪應了一聲,江予奪也是個神奇的人,一開始還得緩緩,緩過來之後倒是很放得開。

  拿了換洗衣服進浴室的時候江予奪已經站在噴頭下衝著了,程恪看著從他身上滑下的水流,忍不住又回味了一下之前的場景。

  辦事兒的時候真就跟嗑了藥似的,總像是看不清也聽不清,心裡還挺著急,就這什麼都不清的狀態,有種白幹一場的錯覺。

  但是回味的時候才猛的發現,什麼都清得很。

  看到的每一眼,聽到的每一聲,摸到的每一寸,全都清清楚楚,不光印在腦子裡,還刻在身體裡,讓你再看到看聽到再碰到的時候能瞬間準確找到讓自己呼吸急促的那一秒。

  「我這兒是不是破了?」江予奪反手指著自己肩胛骨,「怎麼覺得有點兒痛。」

  「我……看看啊。」程恪清了清嗓子,裝模做樣地走過去看了看。

  看個屁呢,當然是破了啊,狠狠咬了一口能不破嗎,當時這一口疼得江予奪肌肉都繃緊了呢。

  「是破了一點兒,不嚴重。」程恪說。

  「操,你真牛逼,」江予奪偏過頭看著他,「瘋起來下這麼重的手……的嘴。」

  程恪笑了起來,站到噴頭下貼著他後背:「我真不是故意的。」

  江予奪嘖了一聲,低頭沖了一會兒水,轉過了身,跟他面對面站著,噴頭的水從他倆臉中間灑過,濺得眼睛都有點兒睜不開。

  「程恪,」江予奪開了口,聲音很低,「你剛才……」

  「嗯。」程恪應了一聲,抹了抹臉上的水,但沒什麼用,看不清江予奪的表情,只覺得他這聲音和語氣裡有點兒什麼一時半會兒判斷不出來的情緒。

  「剛才算是在給我上課嗎?」江予奪問。

  「……你要這麼理解也行。」程恪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不是我要這麼理解,是你自己說的,」江予奪說,又貼到他耳邊學著他的語氣說了一句,「我現在就教你。」

  程恪頓時感覺一陣臊得慌。

  流氓啊這是!

  居然說得出這麼不要臉的話!

  「現在教完了是吧?」江予奪說。

  「嗯,」程恪聽出江予奪有點兒不服氣,嘖了一聲,「第一課,Lesson One……」

  這句話還沒說完,江予奪突然伸手抓住了他肩膀,狠狠一捏。

  「啊!」程恪喊了一嗓子,這一捏實在有點兒狠,他只覺得肩膀上一陣痠痛,想忍著不喊都不行,簡直髮自肺腑。

  沒等他弄明白江予奪這是要打擊報復還是要幹嘛,江予奪捏在他肩膀上的手已經往他背上一掠,反手一胳膊就把他拍到了牆上。

  要不程恪反應夠快,用手撐住牆,這一下他的臉都能直接扣到牆上。

  「你幹……」程恪吼了一聲,但沒吼完就被江予奪打斷了。

  「就是我幹,」江予奪貼到他身後,胳膊往他腰上一摟,「我現在交作業……」

  說完又有些感慨地補了一句:「我長這麼大還沒交過作業呢。」

  「滾!」程恪怒吼。

  「不滾!」江予奪也怒吼,然後對著他肩膀一口咬了上去。

  「啊——」程恪感覺自己疼得有點兒想蹦。

  但在疼痛的尾巴梢上,已經帶上了某種情緒。

  窗戶外面響起喇叭聲的時候,程恪正窩在沙發裡玩手機,腿搭在江予奪身上。

  「我操,不會是陳慶吧?」他猛地一下坐直了。

  江予奪正給喵剪指甲,頓時手就抖了一下,倒是沒剪著喵,但是拽了喵的爪子一下,喵對著他的手就是一通閃電連擊,然後竄下沙發跑開了。

  「陳慶不知道我回來吧?」江予奪轉過頭。

  「我沒跟他說你今天回來,但是……」程恪跳下了沙發,「但是他猜到咱倆在一塊兒了,這會兒看家裡有人,肯定就……」

  沒等他跑到窗邊,外面就傳來了陳慶的聲音:「積家!積家!你是是回來了!三哥是不是也回來了!三哥!」

  「真是陳慶!」程恪壓著嗓子。

  江予奪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衝到門邊的速度刷新了程恪對他速度的認知。

  他啪地一下把門給反鎖上了。

  果然下一秒,門外就傳來了鑰匙響,接著就是擰鎖的聲音。

  程恪和江予奪面對面地瞪著,保持著安靜。

  陳慶打不開門開始敲門了,程恪才猛地回過神來:「咱倆幹嘛呢?」

  「嗯?」江予奪愣了愣。

  衣著整齊地坐在沙發上,怎麼突然就一副偷了情被正室當場捉姦的架式了?

  大概是因為一小時前他倆連干兩場,流氓耍得太足有些心虛……

  「開門!」程恪壓低聲音,「要不他該以為我們進行時了!」

  江予奪嚇了一跳,趕緊撲過去把門給打開了。

  門開的一瞬間,陳慶就衝了進來,吼了一聲:「三哥!」

  「哎。」江予奪應了一聲。

  「我操!你回來了!」陳慶一腳把門踢上,眼眶頓時就紅了,「你他媽可算回來了!」

  「別哭啊,」江予奪指著他,「你敢哭一個我抽你。」

  「回來了也不告訴我!」陳慶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瞪著江予奪,然後又轉頭瞪著程恪,「你說了回來的時候告訴我的!」

  「剛到家,」程恪說,「還沒來得及打電話給你呢。」

  「出發的時候就應該打電話了啊!」陳慶說,「你腦子呢!」

  程恪無言以對,腦子倒是有,但是裝的都不是這些,而且也沒想著一回來就通知陳慶,畢竟憋了那麼久……

  但是現在看到陳慶的樣子,他又有點兒內疚,畢竟陳慶是江予奪真心實意的鐵子。

  「不好意思啊,我見著他就……忘了……」程恪看了江予奪一眼。

  「這也沒分開幾個月,」江予奪在陳慶背上拍了拍,「怎麼跟生離死別了一樣。」

  「主要不是你也沒說一聲麼,以前出門你都說。」陳慶總算平靜了一些。

  「正好,」江予奪說,「叫上大斌幾個,吃個飯去。」

  「何止吃飯啊,還要喝酒,今兒通宵了。」陳慶一拍腿。

  「通宵。」江予奪點頭。

  「我現在通知他們,先去訂桌,你們想吃什麼?」陳慶拿出手機,「你倆吃午飯了……哎!」

  陳慶話沒說完,突然猛地一抬頭,盯著他倆來回看。

  「怎麼了?」程恪頓時一陣緊張,趕緊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沒有問題。

  「你倆剛是不是……我說怎麼還把門反鎖了呢,哎喲我就操了,」陳慶捂著臉轉過了身,一連串地說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太急了……」

  「你他媽閉嘴!」江予奪甩了他後背一巴掌,「你看這樣像是……」

  「那不好半天才開的門麼。」陳慶嘆氣。

  「打你的電話!」江予奪吼了一聲,「就你洞察世間一切真相了是吧!」

  「喂大斌!」陳慶把手機拿到了耳邊,「你,就現在,趕緊去訂個桌,哪兒都行,酸湯魚吧就酸湯魚吧,就咱之前去過的那家……三哥回來了!剛回來……」

  江予奪站在客廳時,看著有些興奮地打著電話的陳慶,突然有些眼睛發酸。

  他悄無聲息地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想過很多,他曾經生活過存在過的這裡,會不會因為他的離開而有什麼變化。

  這些人,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是證明他存在的所有,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裡,會不會有人在意,會不會有人發覺,會不會有人記得,一直記得。

  程恪伸手在他肩上抓了抓,他轉過頭。

  「他們肯定得瘋,」程恪笑了笑,「都著急你什麼時候回來。」

  「嗯。」江予奪也笑了笑。

  「你還是三哥,」程恪說,「他們還是你的小兄弟,陳慶還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

  「你呢?」江予奪笑著問。

  「我是你貨真價實的男朋友。」程恪低聲說。

  「我也是你……」江予奪往陳慶那邊掃了一眼,「貨真價實的男朋友。」

  陳慶打完電話,咳嗽了一聲才轉過了身。

  程恪對於他如此細心體貼的行為簡直無奈了,坐到沙發上嘆了口氣。

  「大斌跟二禿他們在一起呢,馬上就過來,」陳慶說,「一會兒一車擠擠過去吧,後排坐三個再趴倆。」

  「趴得下嗎?」江予奪說。

  「趴不下也得趴啊,肯定都要上車。」陳慶說。

  「我開車。」江予奪馬上說。

  「你倆坐前頭,」陳慶說,「還能讓你倆趴後頭嗎!」

  江予奪笑了笑。

  「三哥,」陳慶看著他,「我跟你說,下回你要再回老家回哪兒的,你必須得告訴我,你這也太不夠朋友了。」

  「嗯。」江予奪應著。

  大斌他們幾個估計就在附近,接了陳慶電話都沒到十分鐘,就聽見了他們在窗外興奮說話的聲音。

  「走。」江予奪站了起來。

  大斌這幾個畢竟不是總護法,見到江予奪的時候明顯要節制得多,沒有大喊大叫。

  「三哥,」大斌走過來,揉了揉鼻子,「可算是把你盼回來了。」

  「吃飯去。」江予奪拍拍他肩膀。

  一幫人往車上擠的時候,江予奪看了偏過頭往路口那邊看了一眼,一個影子飛快地消失在牆角。

  「怎麼?」程恪低聲問了一句。

  江予奪有時候覺得程恪比他還要敏感,他搖了搖頭:「沒事兒,可能是幻覺,李大夫說我回到原來的地方,可能還會看到。」

  「嗯,」程恪往那邊也看了看,「還在嗎?」

  「跑了。」江予奪說。

  「他們怕你了。」程恪說。

  「也許吧。」江予奪笑了笑,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握著方向盤,又看了一眼後視鏡。

  這次沒有看到人。

  「都趴好了沒?」他問了一句。

  「好了,」二禿在後頭回答,「三哥你開快點兒,我這個姿勢實在撐不了多久。」

  「好。」江予奪發動了車子。

  第91

  江予奪「旅遊」的這幾個月裡,程恪有時候也會跟陳慶大斌他們這幾個人聚聚,吃個飯,吃個宵夜,偶爾還會在街上溜躂一圈,數數垃圾桶。

  畢竟是代理三哥,他得讓這幫小兄弟踏實,也得讓別的人知道,三哥雖然沒在,但這還是三哥的地盤,並沒打算送人。

  不過陳慶和大斌他們看到江予奪時那種興奮的樣子,程恪能看得出來,三哥在他們心裡誰也代替不了。

  江予奪是個很好的人,哪怕就是街面兒上混混,他也能混得讓一幫人死心塌地只認他這一個老大。

  程恪忍不住會有些遺憾,如果江予奪從小就有一份正常普通的生活,一個正常普通的家庭,受過正常普通的教育,那他現在……

  不,也許不一定。

  江予奪的魅力和他待人處事的方法,他所有能讓追隨他的小兄弟感覺到踏實的風格,都來自於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經歷。

  但程恪很希望,他知道江予奪也一樣很希望,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淡的,人群裡一絲光芒都沒有的,像所有路人一樣匆匆走過的普通人。

  沒有刻骨的痛苦,沒有一生甩不掉的黑暗,沒有分分秒秒的驚恐,只有淹沒在人群裡的平淡的小小的幸福和滿足。

  程恪偏過頭,看著江予奪,也許他永遠也「普通」不了,永遠也「正常」不了,但至少從現在,是他開始一步步接近的開始。

  江予奪剛才又看到了人,程恪沒有多問,回到之前的環境裡,有可能會有一些反覆,但只要保持情況穩定,就不會有太大影響。

  不過剛江予奪說的是「可能」是幻覺,這讓他有些在意。

  李大夫和羅姐都認為,江予奪能分得清「他們」和普通陌生的區別,哪怕他之前並不知道,但跟「他們」正面衝突時,他下意識裡會挑選能夠避開被身邊的人目擊到的場合。

  這一點程恪也能感覺到,所以江予奪這次不能確定是幻覺還是真實,讓他有些意外,不知道這是不是治療效果。

  現在一車人,他也沒辦法問。

  接下去就更沒機會問了。

  酸湯魚的店停車的地方離了有二百多米,他們停好車之後得走一段路過去。

  這個店還在三哥的地盤上,往那邊走的時候,程恪能感覺得到目光,各種各樣的。

  跟江予奪在一塊兒的這些日子裡,他已經慢慢瞭解這個就在人群之下的世界,能夠從看到的各種各樣的人裡大致分辯出哪些是混的,哪些是以為自己在混的,哪些是這片兒的,哪些是外來想落腳的。

  挺有意思,以前他絕對不可能分別得出這些,而他的家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事除了無聊,再也沒有別的意義了。

  但現在程恪覺得挺好,他並不希望江予奪就一直這麼混下去,但也並不介意一點一點去瞭解他的生活。

  江予奪的兄弟很多,有些甚至可能都沒跟三哥說過話,但江予奪離開和回歸,依舊會讓他們波動。

  而站在酸湯魚店門口等著三哥的人,場面就波動得有點兒大了,路過的行人每一個都要盯著他們看半天。

  程恪感覺再晚到五分鐘就得有人要報警,這裡有不明身份的社會人員聚集。

  門口站著的服務員也是一臉迷茫加緊張的。

  「操,」三哥本哥都有點兒吃不消,「幹嘛呢這是?是不是挺長時間沒過黑社會的癮了啊?」

  「……我不知道啊,」陳慶也愣了愣,「我就讓他們先過來。」

  「過來了肯定不能先跑包廂裡坐著,」大斌在後頭說,「得在門口候著……主要是今兒人多,平時站幾個人也沒事兒,今天這一傢伙站了……」

  「得有三十個了。」二禿說,「靠,這陣仗,這還是沒來齊呢,人要都齊了……」

  「都齊了就一塊兒坐警車去吧,」江予奪說,「慶兒。」

  陳慶快走了幾步到前面去了,把站在門口搞不好要一塊兒齊聲喊「三哥好」的一幫人都推進了店裡。

  陳慶訂了個會議包,裡面四張大桌,還加了位,這會兒已經差不多滿了。

  一進去程恪就聽到一片的「三哥好」「恪哥好」「慶哥好」……感覺腦子瞬間就被塞滿了,屁股都隱隱作痛……

  他瞄了江予奪一眼,這人看上去還挺正常,坐下的時候也很平靜,自己技術還是可以的。

  但說實話,江予奪的這個作業交得實在不怎麼樣。

  程恪也就是想給他留點兒面子才表示嗯嗯啊啊很棒棒。

  其實除了疼,他的快感都他媽屬於精神快感。

  這個就只能怪自己了,教得暴風驟雨下一秒就能幹仗,那學的自然也是狂風暴雨下一秒就打上了。

  程恪坐到江予奪身邊的時候,江予奪偏頭看了他一眼。

  「看什麼?」程恪問。

  「看帥哥啊。」江予奪說。

  「也是,挺久沒看了,好好看看吧,畢竟不多見。」程恪說。

  江予奪點了根菸,湊到他耳邊低聲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哪裡不太……舒服的。」

  「沒有。」程恪趕緊回答,以免傷了江予奪的自尊。

  「哦,」江予奪看著他,「那你技術不如我啊?」

  「什……」程恪愣了愣,「技術?」

  「我現在就有點兒不舒服,」江予奪聲音低得都快聽不見了,「就坐著有點兒……不那麼太……」

  「閉嘴。」程恪嚇了一跳,江予奪居然能當著一屋子幾十個人的面討論技術好壞的問題,他實在是有些意外。

  江予奪低頭嘿嘿嘿地笑了幾聲。

  程恪看著他,又趕緊看了一眼四周,好在這幫人每次聚會,喊完三哥好就開始瘋狂吹牛逼,沒有人往這邊看,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向囂張霸氣的三哥居然低頭衝著自己胯下傻笑。

  不過程恪抬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漏掉了一個最大的目標,總護法陳慶,這會兒正一臉嫌棄加悲痛地看著江予奪。

  「慶兒,」程恪趕緊拿起自己面前不知道誰給倒了一滿杯的酒,「咱倆先喝一個。」

  陳慶嘆了口氣,拿起杯子很不情願地跟他碰了碰:「你倆還真是……甜蜜蜜啊。」

  「不服找一個去。」江予奪說。

  「三哥!我可不喜歡……」陳慶很緊張地壓低了聲音,「男的!我找什麼找一個!」

  「我讓你,」江予奪看著他,一句一字的,「找一個,女朋友去。」

  「哦!」陳慶尷尬地喊了一聲,「哦!」

  「喝你的酒,哦個屁。」江予奪說。

  陳慶仰頭把酒喝了,嘖了一聲,又嘆了口氣:「哎,女朋友,談何容易……」

  程恪看他那樣子都差點兒想說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不過看到江予奪的笑容時,他又分神了。

  「你今天心情很好啊?」程恪問。

  「還行,」江予奪叼著眼又笑了笑,眯縫著眼睛打量了他一下,「程少爺小三十年的技術也就……」

  程恪迅速用空杯子往他杯子上磕了一下:「三哥,喝一個。」

  「一杯酒喝倆人,」江予奪一臉不爽,「換別人這麼跟我喝我肯定得摔杯子了。」

  「那不也不是別人麼。」程恪說。

  「嗯,」江予奪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男朋友呢。」

  程恪頓時又一陣緊張,他知道江予奪今天心情肯定挺放飛的,出院了,見面了,上床了,干與被幹都經歷了……

  雖然他一向無所謂被人知道性向,但江予奪肯定不同,他所處的環境,他所面對的人,他的精神狀態,都不能冒這個險。

  「三哥,」程恪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江予奪的手,「我懇請你。」

  「說。」江予奪看著他。

  「好好吃飯喝酒,」程恪說,「你就差個喇叭了。」

  江予奪笑了起來,反手在他手上捏了捏:「好,我知道了,我就是……興奮。」

  程恪看著他。

  「特別高興,」江予奪說,「也說不上來具體有什麼高興的,但就是高興。」

  「嗯。」程恪點點頭。

  「不過李大夫說了,」江予奪放低聲音,「我還是得注意情緒管理,不能讓自己情緒起伏太大了。」

  「那你得照做。」程恪說。

  江予奪用力一點頭:「你放心。」

  其實江予奪的自制力應該算是非常強的,以前完全沒有治療的時候,他面對自己的異常,靠的全是自我控制,不讓人發現自己的緊張和恐懼,感覺自己要失控的時候會迅速脫離人群。

  程恪提醒過他之後,他也就迅速恢復了常態,回到了三哥的身份裡。

  一直到吃完飯,挨個兒拍完來跟他道別的小兄弟的肩之後,才又變回了江予奪。

  而且還不是慣常狀態的江予奪,而是自我感覺床上技術第一次就相當了得的江予奪。

  「是吧!」江予奪看著程恪。

  「是什麼?」程恪問。

  「我技術比你好。」江予奪說。

  「哎——」程恪無奈地彎腰撐著膝蓋,「三哥,你沒完了是吧?你這個結論到底是怎麼得出來的?」

  「因為我不舒服,你沒有不舒服。」江予奪說。

  「我……」程恪嘆了口氣,「行吧,你技術最好了,宇宙第一。」

  江予奪得意地笑了兩聲之後突然停下了,一把抓住他胳膊:「程恪。」

  「嗯?」程恪愣了愣。

  「你是不是安慰我呢?」江予奪說,「其實挺不舒服的吧?」

  「……也沒有。」程恪說。

  「猶豫了,」江予奪指了指他,「你猶豫了。」

  「咱們不討論這個話題了好嗎?」程恪簡直要瘋,他怎麼也想不到之前還跟他說接受不了上床的江予奪在上完兩回床之後會突然如此大方,逮著個舒服不舒服技術好不好的來回研究。

  「沒事兒,」江予奪擺擺手,「下回我注意。」

  「下回?」程恪看著他。

  「你要想輪流的話我就下下回。」江予奪說。

  「回去吧,」程恪拽著他胳膊往前走,「閉嘴走路。」

  江予奪終於停止了這個問題的討論,跟程恪一路說著這幫小兄弟沒什麼變化,沒跟他們去吃宵夜改天得補上之類的。

  程恪聽得出他心情很好,那種生活依舊還在的輕鬆感。

  他的朋友,他認識的人,他熟悉的環境,一切都還在那裡等著他。

  程恪笑著抬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

  江予奪笑著偏過頭,正要說話的時候突然又猛地往後轉了過去。

  「怎麼?」程恪愣了零點幾秒也趕緊跟著轉過頭往身後看。

  身後是他們之前拐進來的路口,程恪轉頭的時候只看到了一輛車開過去,路邊還有兩個正說著話的大爺,他們過來的時候大爺就已經在那兒了。

  「你看到了沒有?」江予奪問。

  程恪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全身的血都凝固了,瞬間被拉回了幾個月之前的那種擔憂裡。

  但他不相信江予奪的反覆能反覆得這麼嚴重,他知道江予奪現在每天都按時吃藥,他拉了江予奪一把:「去看看,往哪邊去的?」

  「右邊。」江予奪跟著他跑了兩步又停下了,「程恪。」

  「怎麼?」程恪看著他。

  「算了,」江予奪皺了皺眉,「我可能看錯了,也可能是……幻覺。」

  「是不是幻覺你是知道的,對嗎?」程恪問,「你分得清。」

  「嗯,」江予奪還是擰著眉,「但是……我挺長時間沒有看到過他們了,有可能……就算不是幻覺,這會兒也跑沒了……」

  「你在這兒等我,」程恪說,「我去問人。」

  沒等江予奪說話,他轉身就往路口那兩個大爺那兒跑了過去。

  「大爺,」程恪沖兩個大爺笑了笑,「我想問問,您二位剛聊天兒的時候有沒有看到有人從這兒過去?」

  「有嗎?」胖大爺看著瘦大爺。

  「好像……」瘦大爺這個像字拉得特別長,撐滿了他的整個回想過程,最後他一皺眉,「有吧,沒過來……也不是沒過來,就往這兒晃了一下又走了?像是走錯道了。」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看著了這麼一個人,」胖大爺在肚皮上拍了兩下,「是不是挺瘦的。」

  「是不胖,但是個兒頭我就記不清了,就那麼一晃。」瘦大爺說。

  「謝謝,謝謝大爺。」程恪衝他倆彎了彎腰,又快走了幾步到了路口,就像江予奪說的,就算有人,也肯定跑沒了,右邊拐出去緊接著就又有倆路口。

  轉身準備往回走的時候,江予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你問了嗎?」江予奪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程恪也看著他:「問了,他倆不是特別確定,但是說像是看到了有人……」

  「從那兒出來然後又退回去了,對嗎?」江予奪搶著先問了,像是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看到的並不是幻覺。

  但這句話一問出來,程恪猛地鬆了一口氣。

  「是的,」他說,「說像是走錯了路的。」

  江予奪沒有說話,一直擰著的眉頭雖然沒有鬆開,但臉上的表情一下鬆弛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了一句:「程恪,要沒有你,我這一夜可能又要睡不著了。」

  「怎麼會,」程恪拍了拍他的臉,「去問問就知道了。」

  「我怎麼敢問?」江予奪還是輕聲說,「我怎麼敢去問……」

  「我敢,」程恪說,「我去問就行。」

  江予奪看了他半天,笑了笑,張開胳膊抱住了他:「嗯。」

  回到家裡,喵非常不滿地叫著,他倆回來以後給喵喂了半個罐頭,但是出門之前忘了給它準備晚餐,現在喵雖然已經把剩下的罐頭扒拉到地上吃光了,卻依舊對於食盆子裡沒有晚餐表示不爽。

  「小寸,」程恪給它放了貓糧,「你這種不講理的行為是不對的。」

  「你叫它什麼呢?」江予奪嘖了一聲。

  「大寸的弟弟小寸。」程恪說。

  「大吧?」江予奪突然一揚眉毛。

  「……你是不是中毒了啊?」程恪簡直無語了。

  江予奪喝了口水,靠沙發裡笑了半天,但笑完之後又有點兒走神。

  「怎麼了?」程恪問。

  「那人肯定不是走錯路,」江予奪說,「我今天看到他兩次了,沒看清臉,但是衣服是一樣的。」

  第92

  程恪覺得今天一天的好心情都被這個兩次出現的非幻覺弄砸了,但他實在想不出來會是什麼人又在跟著江予奪。

  應該不會再是程懌,這樣的招已經沒有殺傷力了,他能讓老爸知道的,不能讓老爸知道的,所有的事都已經攤開在了老爸面前,再說這幾個月,都相安無事……江予奪一回來,就有人跟著,可要說仇人,也實在可能性不大……

  不過江予奪在得出一個結論之後似乎就沒再想這個問題了,只要沒有幻覺,對於他來說就是件愉快的事,他並沒有太受影響,拿著充好了電的手機玩著。

  程恪逗了一會兒喵,打了個呵欠,開始有些犯困了。

  「你看小說呢?」他看了一眼還在盯著手機的江予奪。

  「沒,」江予奪抬眼看了看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本地的招聘信息呢。」

  程恪愣了愣:「要找工作嗎?」

  「嗯,住院的時候就琢磨這事兒了,」江予奪說,「回來了就想找個正經活兒幹著。」

  「想找什麼樣的?」程恪靠到他身邊,往手機上瞄了一眼,幾個招聘的內容都是服務員和保安。

  「不知道,」江予奪說,「現在不是我要找什麼樣的,是什麼樣的能要我。」

  程恪笑了笑:「那現在你估計什麼樣的能要你?」

  「就這些吧,不過就保安啊服務員也要初中學歷,這還是那種不怎麼樣的小店,」江予奪說,「我連個幼兒園學歷都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江予奪的聲音和眼神裡都帶著明顯的失落。

  「你要不去我們店裡試試?」程恪說,「我們服務員都是小姑娘,招個帥哥也挺好。」

  「不了,」江予奪很乾脆地拒絕,「我還在吃藥,我不想……給你找麻煩,如果出什麼狀況,我還是去禍害別人的店比較合適。」

  程恪雖然很心疼,心裡不好受,但還是聽樂了,笑了好一會兒。

  江予奪跟著他樂了一會兒,低頭繼續看著手機。

  程恪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用腳在他肩上磕了磕:「三哥,我給你指條明路。」

  「指。」江予奪說。

  「自己開個店吧。」程恪說。

  「開店?」江予奪偏過頭看著他,「我也想過,但是……我錢不夠。」

  程恪其實一直以為江予奪根本就沒錢,沒想到他說的是不夠,而不是沒有。

  「你有多少?」程恪問。

  「六七萬吧,」江予奪想了想,「這開店不夠,擺攤兒還行。」

  「開個奶茶店吧,」程恪說,「你不是挺喜歡喝麼。」

  「……錢不夠。」江予奪說。

  「程懌給你投資。」程恪說。

  「什麼?」江予奪聲音一下提高了好幾度,眉毛也擰了起來,「你是不是……」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那卡里還有錢?」江予奪跟他對瞪了幾秒之後反應過來了。

  「廢話,你以為就陳慶他們帶著人酒吧一人點一杯橙汁兒就能把一百萬用光了啊?」程恪笑了笑。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

  然後就沒再繼續說了。

  程恪等了一會兒,又捏了捏他的臉:「怎麼了?我說程懌投資,就是開個玩笑,錢都在我手上了,當然是廢物大少爺給你投資了。」

  「我不想……」江予奪看著他,有些猶豫,「這不跟你養我一樣了嗎?」

  「……操,」程恪笑了,「我養你?你想得美,我就給你投點兒錢,我要分錢的。」

  江予奪嘖了一聲。

  程恪在他鼻子上彈了一下:「也就是你,像我這麼精明的人,換了別人,我就是出錢開個店,然後你過來打工……」

  「可以。」江予奪馬上接了一句。

  「嗯?」程恪愣了愣。

  「你開店,我給你打工,」江予奪說,「這個可以。」

  「那這麼又繞回去了麼,你不說要去禍害別人的店麼?」程恪說,「所以我說給你投資,你自己算半個老闆,你禍害自己。」

  江予奪沉默著陷入了思考。

  「先睡吧,」程恪摟了摟他的肩,「慢慢想想,明天我得去店裡匯報考察結果。」

  「你能匯報出個什麼玩意兒來?」江予奪站了起來。

  「太小看我了,」程恪起身伸了個懶腰,「我之前每天沒去醫院的時間都在寫。」

  「……是編吧?給許丁看的還是給店裡的人?」江予奪問。

  「編個屁,不用給誰看,我就是寫計畫,明天給他們說一下,」程恪說,「考察這事兒裝死就行了……明天你去參觀嗎?你幫著做的那套桌椅你自己還沒好好體驗一下屁感吧?」

  「屁感是什……哦懂了,不過我現在屁感就是不怎麼舒服,可能體會不出別的來了。」江予奪說。

  「滾。」程恪轉身進了臥室。

  「程恪,」江予奪很快地跟在了他身後,「你……」

  「今天晚上就睡覺,沒有別的工作了。」程恪迅速回答。

  「我知道,我也沒想怎麼著!」江予奪說。

  程恪終於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一絲不好意思,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乖。」

  江予奪的確很乖,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心情放鬆,他入睡的時間很短,程恪還在玩手機,他已經趴在枕頭上睡著了。

  程恪躺下的時候沒忍住手欠,很小心地捏著他的睫毛揪了一下,他動都沒有動。

  「晚安。」程恪輕聲說。

  這兩個字已經很久沒有跟江予奪說過了,現在說出來的時候他心裡一陣感慨,這幾個月的事一下全湧了上來。

  江予奪動了動,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晚安。」

  店裡一切如常,程恪進店裡的時候發現店裡又多了幾盆綠植,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不是他們自己買的,他們店裡自己買不會要這樣的盆,太貴了,浪費。

  「哪兒來的?」程恪問。

  「許哥說是金主送的。」慧慧說。

  「……許丁的金主?」程恪有點兒無法想像。

  「不知道,」慧慧笑了起來,「他就是這麼說的。」

  「估計上哪兒找了點兒錢,」程恪說,「之前他不是嫌這兒小了麼,我一會兒問問吧。」

  給店裡的員工介紹江予奪的時候他挺想說這是我男朋友的,但看江予奪似乎有些緊張,於是就只說了是哥們兒,然後帶著江予奪上了三樓。

  「上午一般就一樓有人,樓上都空著。」他邊上樓邊跟江予奪說。

  「嗯,」江予奪跟在他後頭,「我剛有點兒緊張,但是又不知道緊張什麼。」

  「沒事兒,」程恪回身在他臉上摸了摸,「慢慢習慣了就好,一會兒我跟他們開個小會,你在三樓玩會兒?」

  「我就在那個露台,」江予奪說,「屁感一下。」

  「好。」程恪笑了笑。

  跟員工開了個短小的會之後,程恪一邊上樓一邊給許丁打了電話:「你上哪兒找了個金主?你想投錢自己投不就行了,用得著再找人嗎?」

  「金主找的我,不過現在沒打算出錢呢,」許丁笑了笑,「你有時間可以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合適的地方,這邊要是順利的話,我是想再弄一個,你覺得呢?」

  「我沒意見,這些你決定就行。」程恪說。

  「考察這趟順利嗎?」許丁問。

  「挺順利的,」程恪說,「你哪天有空出來吃個飯。」

  「嗯,叫上老三一塊兒吧。」許丁說。

  「行,」程恪猶豫了一下,「我問問他。」

  江予奪正坐在露台那套椅子上看著手機,聽到他說話抬起頭:「你要請許丁吃飯嗎?」

  「他讓叫你一塊兒,你去嗎?」程恪坐下,看了一眼江予奪放在桌上還沒有黑屏的手機。

  一眼過去看到好幾個標紅的「奶茶店」,他笑了笑。

  「你想叫我去我就去,」江予奪把手機鎖了屏,「笑什麼!」

  「想好了沒?」程恪問。

  「……我看了一下,難度不是很大,主要還是地點,」江予奪說,「咱們這兒冬天冷,要是不進商場,冬天生意就很少了,但是進商場成本就高,也不是想進就能進得了的。」

  程恪其實有點兒意外,江予奪比他想像的要認真細心得多。

  「進商場沒什麼大問題,」程恪說,「你可以請許丁幫忙,他算是你朋友,他商場有不少關係。」

  江予奪看著他,愣了一會兒之後笑了:「我沒想過許丁是我朋友。」

  「三哥,這種時候朋友的意思就不是你自己定義的那麼……」程恪想要給他解釋。

  「我知道,」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點了根菸,「我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能對許丁這樣的人說一聲『朋友』。」

  「那你要這麼說的話……」程恪從他那兒摸了根菸,「你沒想過的事兒多了。」

  「嗯,沒想過還能認識你這樣的人,還能有你這樣的男朋友……不,沒想過最後居然交了個男朋友……我操,」江予奪皺了皺眉,「這他媽真是打死都沒想過,打成泥都沒想過……」

  「後悔可以走,」程恪叼著煙眯縫了一下眼睛,「也不是沒走過,你看我連瘦都沒瘦。」

  「傻逼,」江予奪看著他笑了起來,「記仇要記多久啊?」

  「十年二十年的吧。」程恪說。

  「真能那麼久嗎?」江予奪看著他。

  「我有些事兒特別能記仇,你只要還在我面前晃,這仇我就一直能記著。」程恪說。

  「真的?」江予奪問。

  「嗯。」程恪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那太好了。」江予奪笑著說。

  在仔細分析了找工作和開一個店各自的優勢之後,江予奪選擇了要開一個店,並且拉了陳慶給他當店員,但在奶茶店和炸雞店之間猶豫不決。

  程恪本來想提醒他,這倆不衝突,賣奶茶的店裡也能賣炸雞,但是為了讓江予奪能充分體會自己做主開個店的愉悅,他並沒有開口。

  在絞盡腦汁琢磨了一天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我想好了,」江予奪一拍桌子,「兩樣一起賣!」

  「好。」程恪鼓掌。

  「是不是很有創意。」江予奪一臉得意。

  「非常有想法。」程恪繼續鼓掌。

  江予奪愉快地拿了手機去給陳慶打電話。

  一分鐘之後他有些鬱悶地走回了客廳:「操。」

  「嗯?怎麼了?」程恪看著他。

  「我是不是中邪了,」江予奪指著窗口,「就那邊,我給你買奶茶的那個店,他家就賣炸雞,還他媽賣什麼章魚燒啊關東煮的。」

  「哦?真的嗎?」程恪本來還想繃一下,實在沒繃住,說完就笑出聲了,「不好意思我不是在笑你。」

  「那你他媽笑誰呢?」江予奪瞪著他,「我這兒琢磨兩天了,你就跟旁邊看笑話吧!」

  「但這是你親自想出來的對不對,不是學人家。」程恪邊笑邊說。

  「這跟我他媽想出來了人出門兒得穿褲子一樣,意義在哪兒呢?」江予奪說。

  程恪本來還沒那麼想笑,一聽這話,頓時笑得坐不住了,躺到了沙發上。

  「這位少爺,」江予奪看著他,「你都多大年紀了,還這麼欺負人呢?」

  「滾!」程恪瞪他,「我三十都沒到。」

  「你三十的時候你等著,我肯定給你慶祝場大的,讓這一片兒全知道你看著不顯成熟其實都四十多了。」江予奪說。

  「今兒晚上給你干趴下了。」程恪惡狠狠地說。

  江予奪沒說話,低頭點開手機看了看:「沒輪到你呢。」

  「你大爺,」程恪無語了,跳起來想拿他手機,「你還計數呢?」

  「我就隨便計一下,」江予奪迅速閃開,把手機揣進了兜裡,「年底的時候匯個總……」

  「……我離家出走了。」程恪拉開門。

  「出走到哪兒?」江予奪問。

  「拐角菸酒店。」程恪說。

  「那再讓老闆送一箱啤酒過來吧,」江予奪說,「冰箱裡沒有了。」

  「行。」程恪點點頭,走了出去。

  其實買菸買酒都可以打個電話讓老闆送過來,程恪還想順道買張彩票,以前他從來不玩這些,但是陳慶每期都買,特別來勁的樣子,最高中過二百塊,所以他也跟著買了,每次都用江予奪的生日和自己的生日混合。

  主要目的不是為了中獎,而是為了攢彩票。

  每一張彩票上都有他和江予奪,日期一天一天往後,攢夠一千張送給江予奪,或者等不及的話就……三百張,總之挺有意思的。

  江予奪一直沒有安全感,總害怕沒有人會記得他,這些彩票也許能讓他看到,他們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都是真實的。

  程恪覺得自己真是非常有創意,真是一個非常貼心的男朋友。

  想到江予奪看到一堆彩票時的表情,他就忍不住對著樓道里站著的一個陌生人微笑了一下。

  但這個人的反應有些過度,看到他微笑的瞬間,轉身就往外跑,還撞到了樓道口三歲半他奶奶放的一張破椅子。

  程恪在愣了半秒之後拔腿就追了出去,路過窗口的時候吼了一聲:「江予奪!」

  這人跑得很快,程恪覺得自己已經很能跑了,但這人給他的感覺,速度都能趕上江予奪了。

  剛追了幾步,就已經轉進了斜對面的窄巷裡。

  程恪對這條窄巷有陰影,他第一次看到江予奪追「他們」,就是在這裡。

  但這個人肯定不是他們,更不是一個普通路人。

  程恪狂追出去的時候想過,這也許只是一個來踩點的小偷,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能放過。

  這人對地形可能不是太熟,被一道已經拆掉但還有幾公分高的水泥坎子絆了個踉蹌。

  程恪趁機緊追幾步幾乎是撲出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放開我!」這人被他撲倒在地之後反手一胳膊肘對著他臉就砸了過來。

  程恪還帶著往前的慣性,沒能躲開,但也還是抓著他沒鬆手。

  這人第二下就抓在了他手腕上,一捏一擰往下一按。

  程恪頓時感覺手腕一陣酸麻,被他掙脫了。

  但在這一瞬間程恪已經判斷出來,這人不是個普通的小偷,也不是個普通的混混!

  這種熟悉的一氣呵成但並不標準的招式……

  那人沒等程恪緩過神,就已經從地上一躍而起往前繼續跑了出去。

  接著一道黑影帶著風從他身邊掠了出去。

  程恪聽到了江予奪的聲音:「是個小狗。」

  「操。」程恪猛地跳起來,緊跟在江予奪身後。

  江予奪比他快不少,轉出巷子比程恪快了一截,等程恪衝過去的時候,看到江予奪已經把那個人按在了牆上,一手抓著衣領,一手拿著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的鐵釘,頂在了這人眼皮上。

  「江予奪。」程恪趕緊壓著聲音叫了他一聲。

  江予奪手裡的鐵釘移開了,盯著那人的臉:「你是誰?」

  「你認不出我了,對吧?」那人也看著他,「不過我也……認不出你了。」

  「你是誰。」江予奪收緊了手,又問了一遍。

  「我是小螞蟻。」那人說。

  江予奪愣了愣。

  第93

  我是小螞蟻。

  什麼小螞蟻?

  小螞蚱小屎克螂的小螞蟻嗎?

  程恪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兒蒙,臉上被這只小螞蟻的胳膊肘砸過的地方還在疼著,又燙又辣的。

  但他顧不上臉上的感覺。

  江予奪跑過他身邊時扔的那句「是只小狗」讓他後背發冷。

  如果這人真的是當年跟江予奪一起的小狗……一直以來,幻覺也好,他的回憶也好,江予奪的恐懼都藏在腦子裡,但現在卻有可能因為這只小狗而突然變得真實起來。

  這是讓所有恐懼一下變成真實起來的證據。

  程恪死死盯著江予奪,餘光裡也留意著那個小螞蟻。

  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和眼神他都不能放過。

  「……小螞蟻?」江予奪愣了很長時間之後輕輕問了一句。

  「是啊,」小螞蟻回答,「我是小螞蟻啊。」

  江予奪抓著他衣領的手慢慢鬆開了,然後後退了一步,盯著他又上下打量了很久:「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找了你很久,」小螞蟻說,「我找了幾個人,只找到了你,小磚頭自殺之前說過你可能在這裡,我一直……沒敢過來。」

  「現在為什麼又敢了?」江予奪問。

  小螞蟻看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吃飯了嗎?」

  「昨天到現在都沒吃過。」小螞蟻回答。

  江予奪看了程恪一眼,猶豫了幾秒鐘:「我帶你去吃點兒東西。」

  「好。」小螞蟻低頭扯扯衣服,一點兒都沒客套地點了點頭。

  程恪想說點兒什麼,但沒說出來,這個小螞蟻的風格跟江予奪有些相似,但也有很大不同,具體他也說不上來。

  「你去買菸吧。」江予奪低聲跟程恪說。

  「不。」程恪很簡單地拒絕了,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讓江予奪跟小螞蟻這個基本代表了江予奪黑暗童年的人單獨在一起,一秒鐘都不行。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沒再說別的。

  小螞蟻應該是餓得不輕,江予奪就在旁邊隨便找一家小館子,他一進去就嚥了嚥口水。

  江予奪點了幾個菜,沒要酒。

  小螞蟻大概也不需要酒,盛了一大碗飯,壓實了之後又加了一勺,然後就開始埋頭吃,也不說話。

  現在比程恪他們平時吃晚飯的時間要早,程恪還沒有感覺到餓,加上小螞蟻這吃相,他跟江予奪都沒動筷子,可能都有點兒擔心這幾個菜不夠小螞蟻吃的。

  吃下去三大碗飯,把幾個菜都掃乾淨之後,小螞蟻才抹了抹嘴:「飽了,有煙嗎?」

  江予奪把兜裡的煙和打火機拿出來放到他面前。

  小螞蟻拿了一根點上了狠狠抽了兩口,把煙盒放進了自己兜裡,然後看了江予奪一眼:「我來這兒也沒敢打聽,就一直找,找了差不多兩個月吧,總算碰上你了。」

  「之前跟著我的是你吧?」江予奪問。

  「嗯,」小螞蟻吐出一口煙,「我都快記不清你長什麼樣了,就記得你臉上那道疤,所以得先確定,你剛追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能跑得過我的只有你了。」

  江予奪沒說話。

  小螞蟻又抽了兩口煙,看了程恪一眼:「這是你朋友嗎?你混得不錯啊。」

  程恪剛想開口,江予奪已經搶在他之前回答了:「我房東。」

  「嗯。」程恪馬上順著江予奪的話應了一聲。

  他估計江予奪有自己的判斷,所以迅速地配合了,雖然「房東」這個藉口比以前他在老媽面前用的並沒有高明到哪裡去。

  小螞蟻笑了笑。

  江予奪結了賬,小螞蟻跟他們一塊兒走出了飯店,沒說要去哪兒,也沒說找江予奪是有什麼事兒,只是沉默地跟著他倆一直走回了路口。

  「你住哪兒。」江予奪問。

  「我能住哪兒,」小螞蟻說,「我吃飯的錢都沒有,還能住得起店嗎?」

  程恪看了他一眼,小螞蟻身上還算整潔乾淨,現在這種天氣,如果幾天沒洗澡,身上肯定得有味兒,但程恪並沒有在他身上聞到異味。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轉過身,「那我先回去了。」

  「江予奪,」小螞蟻叫住了他,「我去你那兒歇歇腳吧,晚點兒我再走。」

  江予奪回過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小螞蟻對他的這個回答似乎並不意外,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偏了偏頭,「我們好歹一起吃過苦,在你那兒歇會兒不過份吧?」

  「不行。」江予奪重複了一遍。

  程恪跟他一塊兒往回走的時候,小螞蟻沒有跟上來。

  江予奪沉默著,走得挺快,程恪回頭看了一眼。

  小螞蟻還站在飯店門口,點了根菸叼著,遠遠往他們這邊一直盯著看,程恪回頭的時候,他從嘴裡噴出了一口煙。

  「你是要去買菸嗎?」江予奪問。

  「嗯,」程恪應著,「明天買也行,你那兒還有吧?」

  「現在去買,沒事兒。」江予奪說。

  買了煙之後,江予奪沒讓老闆給送酒到家裡去,跟程恪一人拎了一件啤酒回去了。

  路過彩票站的時候為了不錯過日期,程恪還是進去買了一注。

  「你這摳的,」江予奪嘖了一聲,「陳慶都不會只買一注。」

  「陳慶指這個致富呢。」程恪說。

  「你買的什麼數?」江予奪問。

  「不固定,想起來什麼買什麼。」程恪笑笑。

  「那你這中獎機率比陳慶今年之內找到女朋友還要低了。」江予奪說。

  回到家進樓道的時候江予奪往兩邊路上看了看,然後才走了進去,進屋之後把門給反鎖上了。

  「怎麼了?」程恪問。

  「防著點兒。」江予奪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

  「那個小螞蟻,」程恪皺了皺眉,「真的是小狗嗎?你們小時候……一起的?」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把啤酒拿進廚房,一罐罐碼進冰箱裡,「他是拐來的,來的時候四歲吧,很小,都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了,警察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他家人。」

  「那……」程恪不知道應該問什麼。

  他能感覺得出,江予奪和小螞蟻的相遇,跟那種小時候一起經歷過黑暗掙紮著一塊兒活下去的模式不同,除了在聽到「小螞蟻」三個字時的那一愣,他再也沒有因為小螞蟻的出現而有過跟「久別重逢」「共患難」相關的任何情緒。

  相反的是緊張和防備。

  程恪對小螞蟻的印象不算好,小螞蟻比江予奪稍瘦一些,武力值跟江予奪不相上下,程恪感覺剛抓住小螞蟻的時候要是他沒有跑而是正面反擊,自己肯定得受傷。

  武力值倒也算了,關鍵是眼神和他全身散發出的氣場,都跟江予奪不一樣。

  江予奪無論再橫再三哥,都不會像小螞蟻那樣,陰鷙的眼神裡帶著殺氣,不是三哥身上那種我是這片兒老大你要惹我我就抽你的那種殺氣,而是我真的會殺人的那種殺氣。

  「小狗都很危險,」江予奪拿了個冰袋出來,用毛巾包好輕輕按在了程恪臉上,「每天縮在一起抱團取暖,但也隨時可以攻擊任何一個。」

  程恪臉上一陣冰爽,感覺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你覺得……這個小螞蟻,他來找你是為什麼?」他問。

  「不知道,」江予奪皺了皺眉,「他說找不到別的小狗,只找到了我。」

  「如果這話是真的,他就是在找小狗,不是專門來找你,對吧?」程恪問。

  「嗯。」江予奪開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口。

  「他找小狗是要幹什麼?」程恪皺了皺眉,「都這麼多年了。」

  「也許這麼多年一直在找呢,」江予奪笑了笑,手抖了一下,啤酒灑了喵一身,「一直也找不到……不,他找到過小磚頭。」

  程恪盯著他的手看了一會兒,走過去拿走了他手裡的啤酒罐,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江予奪的手在發抖。

  程恪一陣緊張,趕緊蹲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臉:「江予奪。」

  「我有點兒……害怕,」江予奪擰著眉,抬眼看著他,「他說的是小磚頭自殺之前。」

  「你覺得他跟……那個小狗自殺的事有關?」程恪問。

  「不知道,哪個小狗想自殺都不奇怪,」江予奪說,「活著才最艱難。」

  「你現在有什麼想法,這個小螞蝗……小螞蟻,」程恪說,「你要怎麼處理?要不要讓你的人盯著他?」

  「不,」江予奪很快地搖了搖頭,「他會發現的,他不是一般人,大斌他們盯他用不了十分鐘就會被發現,太危險了……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跟蹤了我多久了。」

  之前的晚飯他倆都沒吃,但這會兒小螞蟻還不一定在哪兒貓著,也不知道想幹什麼,所以他倆也沒出去吃,程恪叫了幾個菜回來在家吃的。

  江予奪的情緒還算穩定,沒有爆發,也沒有出現幻覺,但一直有些害怕。

  以前的江予奪也會害怕,但跟現在不同,以前面對恐懼時,江予奪的身上會像是戴著盔甲,這盔甲就像是不斷受傷的傷口上的疤,由痛苦和恐懼本身組成,而現在那層盔甲,已經被拿掉了。

  眼前的江予奪明顯脆弱得多,卻也真實得多。

  程恪一晚上都跟江予奪一塊兒窩在沙發裡看電視,他知道江予奪沒認真看,一直在留意窗外和後院的動靜,喵在旁邊舔舔小寸他都會看一眼。

  不過程恪狀態也跟他差不多,很警惕。

  睡覺的時候江予奪把喵拎進了臥室,關上門反鎖上了,在窗檯和臥室門下放了幾個啤酒罐,都是斜靠著的,這樣哪怕只是有一絲移動,罐子都會倒。

  江予奪坐在床頭櫃前,拿了藥吃了。

  程恪知道他在正常需要吃的藥之外加了一顆安眠藥,伸手摸了摸他的背:「怕睡不著嗎?」

  「嗯,」江予奪躺下,「我不想一夜睜著眼睛,不過晚上要有動靜,我能醒得過來。」

  「我知道。」程恪笑笑,翻身抱住他。

  這一夜小螞蟻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再出現,一直到江予奪生日這天都風平浪靜。

  唯一不靜的是陳慶。

  上午十點開始半小時一次電話,問中午幾點過來接他們。

  三哥旅行消失好幾個月之後的生日,陣仗必須得大,從中午開始就得吃,晚上還得吃,後續的宵夜也不能少。

  程恪一開始就沒想著這個生日能跟江予奪單獨過,但也沒想到會從中午開始。

  「我操,你改個生日吧,」他坐在床上嘆了口氣,昨天晚上他倆奮戰來著,今天本來想睡到下午,但總護法成功把他的瞌睡一掃而光,渣都沒給他剩下,「反正你生日也是隨便定的。」

  江予奪笑著起身穿上衣服:「要不查查陰曆生日是哪天,以後咱倆單獨過陰曆的。」

  「可以,」程恪一拍巴掌,「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我的禮物呢?」江予奪站到他面前,「我以為你零點就會給我呢。」

  「我倒是想零點給你,」程恪嘖了一聲,「零點的時候咱倆在幹什麼你自己不知道麼?」

  「那幹完以後你也沒給我啊。」江予奪說。

  「幹完以後你睡得跟豬一樣!」程恪瞪著他,「我還給個屁啊!」

  「屁你也沒給啊。」江予奪說。

  「閉嘴啊我警告你。」程恪說。

  「禮物。」江予奪說。

  「等著!」程恪穿好衣服下了床。

  「在哪兒等?」江予奪問。

  「客廳吧,坐直了等。」程恪說。

  那瓶草莓酒,程恪放在酸奶盒子裡一直就擱冰箱最當眼的地方,江予奪居然一直沒發現。

  他從酸奶盒子把草莓酒拿了出來,又拿了早就買好藏在櫥櫃裡的一個禮盒,把酒小心地放了進去。

  這酒的顏色跟之前又有些不一樣了,清澈的紅色非常漂亮,配上系在瓶身上的黑色蝴蝶結,顯得非常高級,一看就不是超市開架貨。

  「快點兒!禮物!」江予奪在客廳裡喊。

  「來了!」程恪吼了一聲,端起托盤走了出去。

  江予奪端正地坐在桌子前,看到他出來的時候想起身,猶豫了一下又還是保持了坐姿,眼睛一直盯著他手裡的禮盒。

  「是什麼?我靠,這盒子一看就得好幾百,」江予奪有些興奮,嘴裡一直沒停,「你是送了我一個盒子嗎?盒子裡有東西嗎?是什麼?手錶嗎?還是手機?手機我的確是想換一個了有點兒卡……不會是貓糧吧?還是皮帶?手工的嗎?」

  「你閉嘴。」程恪說。

  江予奪迅速停止了念叨。

  程恪把禮盒放到桌上,推到了他面前:「江予奪,生日快樂。」

  「謝謝。」江予奪雙手把禮盒一圈,衝他笑了笑。

  「這是咱倆第一次給你慶祝生日,」程恪說,「所以我還是花了點兒心思的,希望你喜歡。」

  「嗯,我喜歡,」江予奪笑著說,「能打開了嗎?」

  「等我說完,」程恪看著他,「我希望你以後的每個生日都跟我一塊兒過,每一個生日裡都有我……」

  「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想了半天,沒想出下一句還該說點兒什麼,於是只好一揮手:「打開吧。」

  江予奪都沒等他話音落地,就已經一揚手把盒蓋給打開了,然後吼了一聲:「我操!真漂亮!」

  「好看吧?」程恪笑著問。

  「好看!」江予奪小心地把酒瓶子拿出來,對著光晃了晃,「這拿什麼顏料調的啊!你們藝術家對顏色……」

  「等一下?」程恪瞪著他,「顏料?」

  「墨水?」江予奪也看著他。

  「你以後能不能離陳慶遠一點兒?」程恪說。

  江予奪愣了愣,又盯著酒瓶看了幾秒,突然蹦了起來:「草莓酒?是嗎!我操!是草莓酒嗎?」

  「是。」程恪回答。

  「你真的做了草莓酒嗎!」江予奪又晃了晃酒瓶,「草莓酒居然是這個顏色的!太漂亮了!你居然能做出草莓酒?你什麼時候做的草莓酒啊!我怎麼不知道!」

  「你跑了以後做的。」程恪嘖了一聲。

  江予奪頓了頓,盯著酒沒說話,過了好半天才把酒瓶小心地放回禮盒裡,然後過來摟住了他:「程恪。」

  「嗯?」程恪應了一聲,在他背上輕輕搓著。

  「謝謝。」江予奪說。

  「老說謝謝不是你的風格啊。」程恪笑了笑。

  「我都不敢想,你居然真的做了草莓酒,」江予奪緊緊摟著他,「我以為你都不記得了。」

  「我答應過你的啊。」程恪說。

  「那你再答應我一次好嗎?」江予奪說。

  「嗯,答應你什麼?」程恪問。

  「明年釀點兒高粱酒吧。」江予奪說。

  「……好。」程恪有些無奈地笑著點了點頭。

  第94

  江三哥的生日排場也是很大的,跟他「旅行」歸來的時候一樣拉風。

  從中午就算開始了,吃飯,跟他關係近一些的小兄弟們吃完以後就拉著他去喝茶,到下午再繼續吃,吃完了就去嚎歌,嚎餓了又燒烤。

  說實話,程恪還真從來沒這麼連軸轉的玩過,感覺鬧得腦漿子都有點兒沸騰了。以前就算要連著吃,也一般會在誰家裡,能休息,江予奪這幫兄弟全都不需要休息,硬是從中午到半夜沒有停過。

  江予奪心情一直都挺好的,沒有像以前那樣不耐煩,也許是幾個月沒見這幫兄弟,還沒來得及開始嫌棄。

  吃完燒烤,大斌他們一幫人打算找個地方打牌,江予奪擺了擺手:「你們自己玩吧,我要回去睡覺了。」

  「我送三哥和恪哥,」陳慶說,「你們打牌就打牌,打完就回去睡覺,都別在外頭瞎晃了。」

  「放心吧慶哥。」一幫人笑著說。

  陳慶開車送他倆回去,後備箱裡放著一個大箱子,是兄弟們給江予奪買的生日禮物,一直擱陳慶車上都沒打開過。

  「他們弄了個什麼玩意兒?」江予奪回頭看了看箱子。

  「不知道,我沒問,大斌他們弄的,」陳慶一邊開著一邊不停地打著呵欠,「商量了好些天呢,一幫人湊錢買的,我這兒有名單,一會兒發給你。」

  「……這還有名單?」程恪被他傳染了,跟著也打了個呵欠。

  「那肯定,有些還是小孩兒有些沒工作,這些就沒讓出錢了,」陳慶說,「出了錢的都得記一下。」

  「哦。」程恪點點頭。

  「三哥,我送你這手機怎麼樣?」陳慶問。

  「挺好的,」江予奪點點頭,「比我原來那個強多了。」

  「我本來想買個跟積家那個一樣的,」陳慶說,「讓你倆用個情侶款,太貴了,明年吧。」

  「就這個就行了,」江予奪說,「你想得真多。」

  「我去換個跟你的一樣的就行了。」程恪說。

  「你手機認識我們那陣兒剛買的吧,」陳慶嘖了一聲,「我跟你說積家,別擺譜,你跟我們這幫人你還擺什麼譜啊!現在這片兒都知道你是這條街的少東家。」

  「你們沒少宣傳吧。」程恪笑著說。

  「也沒專門宣傳,但是有機會肯定還是要提一提的,」陳慶說,「要裝逼於無形,是吧三哥。」

  江予奪給他鼓了鼓掌。

  回到家,江予奪還是按之前的習慣把門反鎖好,站窗前看了看,洗完澡之後把臥室門也關了,放好啤酒罐。

  程恪有些無奈,心裡隱隱還有些煩躁:「這個小螞蟻,到底想要幹什麼?」

  「沒準兒什麼也不干,就是來看看,」江予奪坐到床邊,認真地數了藥吃了,「但是他要幹什麼的話,不會超過十天。」

  「為什麼?」程恪問。

  「我的感覺,」江予奪笑笑,「時間再長些,人就會麻木了。」

  程恪躺到枕頭上嘆了口氣:「你們那幾個小狗,是不是後來都沒什麼消息了?」

  「嗯,」江予奪點點頭,「除了小磚頭自殺前聯繫過我,就沒有別的消息了,我們又不是同學發小,我們只是在一個窩裡睡覺的鬥狗,能離遠點兒最好。」

  「你覺得……」程恪猶豫著,「用不用……」

  「報警嗎?」江予奪躺到他旁邊,手撐著腦袋側身看著他。

  程恪看了他一眼。

  「現在報警也沒理由,」江予奪說,「他什麼也沒幹呢。」

  「嗯。」程恪應了一聲,摸了摸江予奪的鼻尖。

  「我以前特別怕報警,」江予奪閉上眼睛,「怕醫院。」

  「嗯,我知道。」程恪點點頭,「現在還怕嗎?」

  「怕,」江予奪說,「救我們出來的時候有個警察叔叔,犧牲了。」

  程恪看著他閉著的眼睛沒有出聲。

  「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他是臥底還是別的什麼,」江予奪說,「我就記得他護著我讓我跑,流了很多血,我身上都是他的血。」

  程恪翻了個身抱住了他。

  「醫院的味道會讓我想他,」江予奪說,「如果不是為了我,他不會死。」

  「但他是個好警察,他肯定要救你,」程恪輕聲說,「錯的不是你,他是因為那些養小狗的人犧牲的。」

  江予奪睜開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伸手摟住了他,湊過來在他嘴上鼻子上邊蹭邊親著。

  「睡覺啊,」程恪說,「我挺困的了。」

  江予奪嘖了一聲,躺平了。

  雖然江予奪睡前還想幹點兒什麼,但其實他睡著的速度比程恪快多了,程恪還在烙餅的時候他那邊已經有小呼嚕聲了。

  程恪迷糊中往他身邊挨了挨,手放到他肚子上摸了摸,又怕壓著他喘不上氣兒,於是又把手放到了他胳膊上。

  半夜的時候程恪聽到了炸雷聲。

  今天天氣預報到是說了會有雷雨大風,但睡覺之前還一片安靜,半夜突然這動靜,他從夢裡被吵醒了。

  一道閃電劃過,接著又是一聲雷響。

  迷迷糊糊裡,他聽到這聲炸雷裡似乎還有別的聲音。

  ……是啤酒罐倒地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江予奪已經坐了起來,手從他眼前晃過時,他看到了江予奪手裡握著刀。

  這一道寒光讓他瞬間清醒,猛地一下坐了起來,迅速往屋裡看了一圈,沒有看到什麼人。

  「怎麼?」程恪很低地問了一聲。

  江予奪指了指窗戶。

  窗簾後面排著四個啤酒罐,中間的兩個,倒下來掉在了地上。

  「人呢?」程恪頓時一陣緊張。

  窗外是傾盆大雨,根本聽不清動靜,閃電一會兒一個,屋裡忽明忽暗,第一次面對這種未知危險時身上只有一條內褲,讓他頓時感覺有些慌亂。

  窗外已經開始下雨,感覺雨點能有一顆喵腦袋那麼大,打在屋簷和玻璃上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音,跟有人敲窗戶似的。

  讓人非常不安。

  程恪下了床,又看了一眼江予奪手裡的刀,這種情況下他似乎也應該弄個武器,畢竟這不是家裡進了個賊,這有可能是進了個比江予奪武力值更高的危險分子。

  但他在床邊快速地看了兩圈,也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用來當做武器的東西,最後迫於無奈地抄起了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喵玩進來的逗毛棒。

  還挺結實的,抽臉差不多夠用。

  江予奪站在窗邊,看了看他手裡的逗貓棒,又指了指他床頭櫃。

  程恪飛快地跳上床彈了一下跳到對面,拉開床頭櫃的抽屜,看到了一個細長條的強光手電,金屬的,拿在手裡沉甸甸,砸人的效果應該跟水管差不多了。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窗簾縫裡能看到大雨滂沱的後院裡沒有人。

  「也有可能是風吹的,」江予奪在他耳邊低聲說,「那倆罐子在窗戶縫旁邊。」

  「前幾天晚上也有風。」程恪說。

  「我去客廳看看,你就在這兒。」江予奪往臥室門邊走。

  「一起。」程恪馬上跟上了他。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走到門邊把地上的幾個罐子很輕地挪開了,然後手抓在了門把上,輕輕一擰。

  就在他擰門把的這一瞬間,門突然猛地一下被人從外面撞開了。

  這一下來得太突然,江予奪甚至手都還握在門把上沒有放開,門已經直接撞在了他身上,臉也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被撞得往後踉蹌了一步,手裡的刀也掉到了地上,程恪在他身後扶住他的時候,他突然感覺一陣心慌。

  要放在以前,他在開門之前就已經能想到,如果要突襲,開門這一瞬間是最好的機會,可現在的他已經連續吃了幾個月的藥,無論是反應還是判斷力,多多少少都會被藥物的副作用所影響。

  他可能不是小螞蟻的對手。

  他早已經不是小狗,而小螞蟻一直都是。

  臥室門撞到他之後彈了回去,江予奪沒有跟著衝過去拉開門,而是把程恪往身後窗邊推了一把。

  果然,門彈回去之後又被猛地一腳踹了回來,如果他衝過去了,這一下肯定躲不開。

  「去報警,」江予奪壓著聲音對程恪說了一句,「馬上。」

  隨著門再次被撞開,小螞蟻衝了進來,速度很快。

  江予奪看不太清他的狀態,但還是迎上去,對著他胸口大概的位置狠狠踹了一腳。

  這一腳踹得很重,加上小螞蟻衝過來的慣性,震得江予奪腿都有些發麻。

  可惜了,他是光著腳的。

  所以這一腳沒有對小螞蟻造成太大影響,只減緩了他衝向程恪的速度。

  他跳上床飛撲向了程恪。

  江予奪反手抄到了他的腿,胳膊肘狠狠往他膝蓋外側砸了一下,小螞蟻跪到了床上。

  程恪衝過去揚起手裡的強光手電對著小螞蟻的頭就掄了上去。

  平時打架他絕對不會對著對方的頭招呼,但小螞蟻這架式,一看就是亡命徒,不下狠手,他跟江予奪都會有危險。

  這一下砸在了小螞蟻耳側,很重。

  但小螞蟻彷彿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晃了一下,接著就回手一掌劈在了江予奪咽喉上。

  江予奪正控制著他的腿,沒有辦法躲,生生地挨了一下。

  窗外閃電亮起時,程恪看到了他臉上有些痛苦的表情。

  程恪感覺自己幾乎是飛身而起,手電對著小螞蟻的鼻樑狠狠又砸了一下。

  他手上已經沒數了,只想快點兒把小螞蟻放倒。

  他低估了這個人的武力值,也低估了這人帶來的恐懼和壓力。

  這人到現在為止,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過,甚至打鬥時的喘息聲都沒有。

  直到鼻樑被砸中他才有了一點變化,江予奪躍起,一胳膊也掄在了他的咽喉上,把他從床上掄到了地上。

  小螞蟻的頭磕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但江予奪撲上去時,他居然還是清醒的。

  「報警。」江予奪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有些沙啞,對著小螞蟻狠狠掄出了一拳。

  如果換個人,這一拳就能讓人老實了,但小螞蟻似乎沒有感覺,揚手對著江予奪的太陽穴也是一拳。

  程恪想要幫忙,但江予奪執著地重複讓他報警,於是他選擇了聽江予奪的,跨到床邊就近拿起了江予奪的手機。

  江予奪不設鎖屏密碼是個很好的習慣,程恪迅速撥了110

  電話接通,他迅速地報出了地址:「有人入室搶劫,非常危險,已經打起來了……」

  打完報警電話,把小螞蟻按在地上的江予奪看上去似乎已經佔了上風,一手卡著小螞蟻的脖子,一手撿起了刀。

  「江予奪!」程恪吼了一聲,看到江予奪揚起手時,他感覺整個人都有些發軟。

  江予奪握著刀的手頓了頓,但還是猛地落了下去。

  程恪撲到他身邊的時候,刀扎穿了小螞蟻的上臂,把他的胳膊釘在了地板上。

  「控制住他!」程恪顧不上鬆了這口氣,邊喊邊跳起來,從床頭扯下了之前手上打石膏時江予奪用來捆他手的那根繩子。

  他想要把小螞蟻的手捆起來,但發現無從下手。

  江予奪一隻手握著刀,一隻手卡在小螞蟻脖子上,小螞蟻一隻手抓著他這隻手腕,阻止他進一步用力,並且手裡應該是有什麼東西已經弄傷了江予奪,血不斷地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來。

  現在這樣的僵局,任何一點動作都有可能讓小螞蟻搶到反擊的機會。

  程恪只能狠狠壓著小螞蟻的一條腿,把這條腿捆在了床腳上。

  「為什麼。」江予奪問了一句,聲音沙啞。

  小螞蟻的臉已經憋得通紅,盯著江予奪,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你們都要死。」

  江予奪的呼吸明顯地開始加重,眼睛也有些發紅:「為什麼。」

  「比賽。」兩個字從小螞蟻的齒縫中艱難吐出。

  江予奪的手猛地一下收緊了。

  小螞蟻頓時沒了一絲聲音,腿在地上不斷蹬著。

  「江予奪!」程恪抓住江予奪的手腕狠狠拽著,「江予奪!冷靜!」

  江予奪力量很大,程恪拽了兩下都沒能拽開他的手,但能感覺到他沒有再繼續用力。

  「松點兒勁!」程恪捧住了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江予奪!鬆開點兒!警察馬上就到!你只要按住他就行!」

  江予奪喘得很急,瞪著他。

  「你不是小狗!你沒有比賽!」程恪對著他喊,「江予奪!你是三哥!你是這片兒的老大!三哥!」

  「我知道。」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兩秒,手上終於鬆了鬆。

  小螞蟻猛地抽了一口氣,很長時間才呼出來,接著又猛倒了一口,來回四五次,才像是緩了過來。

  雖然是半夜還下著暴雨,但警察來得還是挺快。

  「這個人交給我們。」兩個警察進了屋之後看到這樣場面都愣了愣,其中一個馬上拿出了手銬。

  「我不能鬆手。」江予奪喘著氣。

  「我們來控制他,」警察說,「你鬆手!」

  「江予奪,」程恪抓住他的胳膊,「交給警察。」

  一秒種之後,程恪才知道江予奪為什麼要說「不能鬆手」。

  程恪剛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他的手剛從小螞蟻脖子上離開,小螞蟻立刻就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從地上躍起,一腦袋撞在了彎腰拿著手銬的那個警察臉上。

  要不是腳還被捆在床腳上,他可能下一秒就能攻擊另一個警察。

  江予奪和程恪幾乎是同時撲了回去,把小螞蟻按回了地上。

  小螞蟻掙扎得很厲害,程恪和警察一塊兒按著他的時候,感覺他就像一頭絕望的困獸,爆發出來的力量驚人。

  一直到跟著警車一塊兒回了派出所,警察幫著江予奪把傷口包紮好了之後,江予奪才坐在椅子上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喝點兒水,」一個認識江予奪的警察走了進來,「老三,沒事兒吧?」

  「謝謝叔叔,」江予奪轉頭看了看警察,「沒事兒。」

  警察拍了拍他的肩:「一會兒配合一下做個筆錄。」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然後偏過頭看著程恪。

  「怎麼樣?」程恪輕聲問他。

  「還好,」江予奪擰著眉,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很低地說了一句,「他還在比賽。」

  「是的。」程恪在他背上輕輕拍著。

  「他是不是……」江予奪咬了咬嘴唇,「我看上去,是不是就像他那樣?」

  「不,」程恪馬上反應過來,「不一樣。」

  「真的嗎?」江予奪看上去不太相信他的話。

  「不一樣,」程恪說,「他還在原地,你已經逃出來了。」

  江予奪沒有說話,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拖鞋,過了很長時間才輕輕嘆了口氣:「我是不是穿了一隻你的拖鞋啊?」

  「嗯?」程恪愣了能有五秒鐘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一眼,發現他腳上的拖鞋一隻藍一隻灰。

  灰的那只是程恪的。

  程恪趕緊看了一眼自己的腳,發現自己穿的居然是江予奪的跑鞋。

  「挺講究啊少爺,」江予奪說,「這種時候居然還有時間穿個要提後幫的鞋?」

  程恪看著他,突然有點兒忍不住想笑。

  「操。」江予奪笑了起來。

  第95

  做完筆錄可以回家的時候,程恪覺得自己腦袋都已經開始有些發暈了,繃了好幾個小時的勁猛地一鬆下來,他走路都有些飄。

  江予奪看著狀態還行,畢竟他是可以幾天不睡覺連眼圈都不黑的人,這會兒拖著兩隻不同款也不同色的拖鞋跟認識他的那個警察叔叔在前面走著。

  「你趕緊讓門口那幫人走,」警察說,「要不我一會兒就出去把他們叫進來一個一個問話了。」

  「馬上走。」江予奪說。

  出了門口程恪發現街對面的花壇邊或站或坐的有二三十個人,一看他倆出來,立馬都站了起來,往這邊迎了過來。

  「這怎麼回事兒?你叫來的?」程恪問。

  「那麼大動靜,最多半小時,這片兒我的兄弟就全都知道了,」江予奪說,「肯定得過來守著。」

  陳慶走在最前頭,大概是直接從床上跑出來的,身上只穿了件背心,腳上穿的也是拖鞋。

  「怎麼回事兒?」陳慶這回沒有大喊大叫,看了江予奪的手一眼,低聲問,「我聽說屋裡進人了?」

  「嗯,」江予奪說,「跟他們說,進了個賊,亡命徒,帶著傢伙,差點兒打不過。」

  陳慶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轉身揮了揮手:「沒事兒,進賊打起來了,流竄犯,不是我們這片兒的人,沒事兒,先散了吧,回去睡覺。」

  江予奪站在原地,一直等所有的小兄弟都走了之後,才看又看了看陳慶:「你是要去我那兒睡嗎?」

  「我等你跟我說怎麼回事兒呢。」陳慶說。

  「已經說了。」江予奪說。

  「跟我就別這樣了吧三哥,」陳慶說,「『跟他們說』,這意思就是官方通報。」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轉頭看了看程恪:「你餓嗎?」

  「去吃點兒東西吧,」程恪低頭看看手機,「吃慢點兒能把早點省下了。」

  「走。」江予奪一揮手。

  陳慶多少知道些江予奪小時候的事兒,只是並不清楚那些事給江予奪帶來了多嚴重的後果。

  「我操,」陳慶咬著一個雞翅,皺著眉,「這他媽也太危險了。」

  「還好程恪在,」江予奪說,「要不我一個人可能真有點兒麻煩了。」

  陳慶看了程恪一眼:「你倆……」

  這話沒說完,他嘖了一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又嘆了口氣,嘆完了又搖搖頭:「我這輩子大概都沒法去三哥那兒過夜了。」

  程恪一時之間居然沒找到可以說的話,只能尷尬地咬了一口羊肉串。

  「去,今天就去,」江予奪說,「你一會兒要不去,我抽死你。」

  「我不去,」陳慶說,「你抽死我吧。」

  江予奪沒理他,拿起杯子喝了口酒:「你跟店裡說了辭職了嗎?」

  「說了,」陳慶點點頭,「就等你一句話,我就過來跟你幹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就今天這人,」陳慶吃了幾口又停下了,「還有同夥嗎?」

  「沒了。」江予奪說。

  「真沒有了嗎?要不要找幾個人轉轉,」陳慶有些不放心,「就今天這事兒,要能提前哪怕幾分鐘知道有人在,也……」

  「不,」江予奪馬上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們不要摻和這個事兒,千萬不要。」

  陳慶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拿起杯子一口把酒喝光了:「知道了,聽三哥的。」

  「也就只有他了,不會再有別的人。」江予奪輕輕嘆了口氣,「這事兒過了,也就真的過去了。」

  「積家,來喝一個,」陳慶衝程恪舉了舉杯子,「今兒要沒有你……你沒受傷吧?」

  「沒。」程恪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

  「你那手可注意點兒,醫生說過,再傷一次可就真麻煩了。」陳慶說。

  「嗯,天天捧著呢。」程恪笑著把酒喝了。

  陳慶開車把他倆送回家,江予奪下了車打開駕駛室的門就把陳慶給拽了下來。

  「來來來,」江予奪拉著他胳膊往樓道里走,「反正馬上要天亮了,你就在我這兒睡吧。」

  「三哥!」陳慶奮力掙紮著,「你快饒了我吧,我就那麼一說……」

  「抽你啊。」江予奪說。

  「抽吧。」陳慶繼續掙扎。

  江予奪放開了他,在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趕緊回去。」

  陳慶轉身一溜煙跑回了車上。

  看著他的車拐了彎,江予奪才低著頭進了樓道。

  程恪打開門,沒有看到喵出來迎接他們。

  「喵呢?」他在屋裡轉著。

  「沙發底下吧,要不就是櫃子底下,或者抽屜裡,」江予奪坐到沙發上,點了根菸,「它膽兒太小了,剛那麼大動靜。」

  程恪往喵的食盆子裡舀了點兒罐頭,倒了杯水坐到了江予奪身邊。

  陳慶的車一開始,江予奪整個人就都沉了下去,在陳慶和小兄弟們面前撐著的那股勁兒一下就沒了。

  程恪能看到他夾著煙的手指在發抖,飄起來的煙柱都不是直的,跟條波浪線似的,短短地波了幾下就給抖散了。

  小螞蟻從出現的那天開始,就給江予奪帶來了不安,一直到今天,小螞蟻雙目通紅要把人置於死地的樣子,程恪現在想起來都心有餘悸,對於江予奪來說,這衝擊就更大了。

  「喝點兒水嗎?」程恪把杯子遞到他手邊。

  江予奪接過杯子,仰頭一口氣把水全喝了,拉長聲音嘆了口氣。

  「睡會兒吧,」程恪說,「折騰一晚上。」

  「嗯。」江予奪抽了口煙,「我現在又累又困的,很少會這樣。」

  「這事兒的確是……太大了。」程恪說。

  「我剛想再見見小螞蟻,他們沒讓,」江予奪說,「不過……我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不見也好,」程恪抓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搓著,「你是想跟他說什麼嗎?」

  「我想問問他,」江予奪靠在沙發上,看著頭頂的燈,「他在比什麼賽,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知道這些會讓你舒服點兒嗎?」程恪問,「可以問問羅姐或者陳大夫,他們多少都接觸過當初你們那幾個孩子吧。」

  「我覺得我能猜到,」江予奪說,「我那時就希望比賽快些結束,比賽結束了,我就能不那麼害怕,但是一直都有比賽。」

  「嗯。」程恪應著。

  「我那時就想,」江予奪偏過頭看著他,「如果別的小狗都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再跟他們比賽了。」

  程恪愣了愣,突然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我們比賽不會死,」江予奪擰著眉,輕聲說,「倒了起不來了就算結束,所以對手永遠都在,比賽永遠都不會結束。」

  「你覺得小螞蟻……也是這麼想的,對嗎?」程恪問。

  「嗯,」江予奪扯了扯嘴角,「我們都死了,他就沒有下一個對手了。」

  程恪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也許是這樣吧,不過……你的比賽已經結束了,從你決定去住院那天開始,你就沒有比賽了。」

  「有,」江予奪說,「我還有對手。」

  「誰?」程恪有些不安。

  江予奪笑了笑:「我自己。」

  「……要這麼說的話,也可以,」程恪想了想,「你……」

  「是不是很雞湯,」江予奪說,「很文藝,自己的對手是自己什麼的。」

  程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嘖了一聲:「你是不是對這個結論還挺得意的啊?」

  「嗯,是不是很有哲理。」江予奪挑了挑眉毛。

  程恪點點頭:「是。」

  「虛偽,」江予奪嘖了一聲,「這就跟你是你自己故事的主角一樣那麼俗。」

  程恪笑了起來:「這也得看具體是什麼事兒吧。」

  「我會羸的。」江予奪說。

  「嗯。」程恪湊過去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江予奪似乎說得很輕鬆,看上去似乎也的確還算輕鬆,但躺到床上之後,程恪就能感覺得出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

  畢竟之前煙柱都是波浪線,沒有那麼快能走得出來。

  他躺下之後,江予奪就立馬翻了個身摟住了他,睡到第二天中午都過了也沒鬆手。

  程恪醒過來半小時了,江予奪還在睡,他不敢動,江予奪難得能睡得這麼實還沒有做噩夢,他想讓江予奪多睡一會兒。

  不過就這麼一個姿勢保持了快一小時之後他有些扛不住,覺得自己整個後背都是麻的,一開始是酸,後來就麻得沒知覺了。

  失蹤了大半天的喵從衣櫃下邊走了出來,跳到了床腳,抬著一隻手很警惕地看著他倆。

  「喵,」程恪很小聲地叫了它一聲,「沒事兒了。」

  喵看著他沒動。

  「去踩你三哥臉一下,」程恪說,「我快不行了。」

  一邊想讓江予奪繼續睡,一邊實在無法繼續再保持這個姿勢,所以矛盾之中他決定把這個重任委託給喵。

  江予奪是被喵踩醒的,不是被他吵醒的。

  喵不太配合,本來就不是一隻肯配合的貓,今天受了點兒驚嚇,更不願意配合了,只是坐在床腳一動不動。

  就在程恪決定推開江予奪的時候,江予奪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

  感謝!

  感謝這位不知名的朋友的來電!

  江予奪在他耳邊發出了一聲很不情願很不爽的即將醒來的哼哼。

  程恪猛地鬆了口氣。

  「接電話。」江予奪嘟囔了一聲。

  「嗯。」程恪輕輕推開他,手伸過去拿起他的手機看了一眼,「是羅姐,是不是警察知道小螞蟻的身價聯繫她了?」

  江予奪睜開了眼睛。

  「你接吧。」程恪說。

  「哦。」江予奪拿過手機,猶豫了一下接起了電話,「羅姐……嗯,是的,是……小螞蟻……我沒事兒……」

  程恪起身下了床,他沒打算聽這個電話,江予奪想「羸」,這些事兒就儘量讓他自己處理自己做決定。

  他穿上衣服,抄起喵走出了臥室。

  客廳裡還放著昨天大斌他們送的那個大紙箱,一直都沒拆。

  箱子挺沉的,搬下車的時候加上陳慶他們三個人都感覺不輕鬆,也不知道放了個什麼玩意兒在裡頭。

  程恪洗漱完了出來,江予奪還在跟羅姐打著電話,他猶豫了一下,拿了把剪子,走到臥室門口,示意了一下江予奪他想拆那個箱子。

  江予奪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應該是對他還要請求一下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程恪走到箱子旁邊,用剪子把膠帶劃開了。

  江予奪的作風的確是不講究什麼驚喜不驚喜的,拆禮物也不需要倆人一塊兒……程恪倒是有點兒想一塊兒拆,但這會兒他一想到江予奪正在跟羅姐通電話,可能會談到病情,他就有些坐不踏實,得幹點兒什麼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且他的確也很好奇,一幫小混混,會送給他們老大什麼樣的生日禮物。

  三下兩下劃開膠帶之後,程恪打開了箱子,然後就愣住了。

  「是什麼?」江予奪從臥室裡走了出來。

  「打完電話了?」程恪回過頭。

  「嗯,」江予奪點點頭,「他們送了我個什麼玩意兒?」

  「一,一個……」程恪本來想先問問他跟羅姐聊得怎麼樣,但箱子裡這個禮物實在讓他有些吃驚,「一個喵?」

  「什麼?」江予奪也愣了愣,走到他旁邊往箱子看了一眼,「我操!」

  他倆一塊兒把箱子給撕開之後看清了,箱子裡用木托架著的,的確是一個有半人高的大招財貓。

  程恪震驚過後靠著桌子一通樂:「大斌他們是不是知道你要開店了啊?」

  江予奪蹲到招財貓跟前兒看著:「一個奶茶店而已,至於嗎還要放個這麼大的招財貓,這哪有地兒擱啊?」

  「放牆邊就行啊,」程恪笑著說,「一般都那麼放,只是沒這麼……大。」

  「行吧,店面都沒找好呢,」江予奪摸了摸招財貓的頭,「你要不……不,還是我自己吧,我給許丁打個電話?問問他能不能有關係能進商場?我打給他……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程恪說,「他人很好,能幫肯定會幫你。」

  「我有點兒緊張,」江予奪拿出手機看了看,「我……我沒有找人給我幫忙過什麼正經事兒。」

  「那你過會兒再打,」程恪說,「想想怎麼說。」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喵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在招財貓旁邊小心地轉圈兒看著。

  「這是你姐姐,」江予奪說,「跟你姐姐打個招呼吧。」

  「為什麼是姐姐?」程恪問。

  「就……隨便說的,這屋裡全是男的,多沒意思啊,有個招財小姑娘貓不好麼?」江予奪說。

  程恪笑了起來:「挺好的。」

  江予奪蹲那兒逗了一會兒喵,轉過頭看著他:「警察找羅姐問情況了。」

  「是麼,」程恪愣了愣,「這麼快?」

  「小螞蟻有前科,一查就查到了。」江予奪說。

  「有前科?」程恪有些吃驚,走到他身邊蹲下,「什麼前科?」

  「持刀傷人,」江予奪說,「傷的是誰,跟小狗有沒有關係,羅姐都沒有跟我細說,只是問了一下他在我這裡的情況,感覺她是想看看我狀態怎麼樣。」

  「你狀態怎麼樣?」程恪問。

  「挺好的,」江予奪說,「心裡有點兒亂,但是……還行。」

  程恪放鬆了一些,在他腦袋上摸了摸。

  「我其實……有點兒害怕,」江予奪皺著眉,「不過,你在我旁邊,我就踏實些。」

  「我會一直在你旁邊的。」程恪馬上說。

  「那……」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我也不想總提,但是……就……高粱酒……」

  「什麼?」程恪看著他。

  「你答應了的,是吧?」江予奪說。

  「答應了,」程恪嘆了口氣,「你說吧,你還有什麼要求,你先提個五年的,咱拿個本兒記下來,一樣一樣打勾。」

  「高粱酒,喵毛圍巾……」江予立馬開始數。

  「等等!」程恪喊了一聲,「什麼圍巾?」

  江予奪抓過喵,手指往喵的毛裡一戳一帶,抓下來一大把毛,然後搓了搓:「就這個,織圍巾。」

  程恪感覺自己像是給自己刨了個坑,好半天才硬著頭皮應了一聲:「哦。」

  第96

  江予奪是什麼時候跟許丁聯繫的,又是怎麼說的,程恪都不知道,江予奪沒有跟他說,他也不打算問。

  只知道江予奪拉著陳慶來回跑了一個多月,已經開始準備裝修了。

  他能感覺得到,這大概是江予奪長這麼大,第一次為自己做主去做這樣一件在他自己看來不可能的事,這件事對於江予奪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在他朋友的眼裡也是非常重要並且充滿期待的。

  程恪希望他能完全按自己的意願和方式來把這個店開了。

  至於程恪自己,挺忙的。

  這個月主題餐廳的生意開始有些小火爆,許丁一直催著他去找新場地,還要做新的計畫,增減項目什麼的一堆事兒。

  私事也不少。

  江予奪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給他開出了三年的生日禮物清單,還有兩年的沒想好,但是就這三個已經讓他很頭大。

  高粱酒不知道怎麼做,喵毛圍巾是個什麼屁玩意兒,一個手工花瓶又要怎麼弄?

  程恪沒有頭緒,但他還是從能做的環節開始了。

  每天給喵梳毛。

  喵是個串串,大概有長毛基因,每次梳毛都能刷下來一個蓬鬆的小毛團,但離一條圍巾的用量……程恪仔細看了看喵的毛,慶幸喵雖然有些雜毛,但總體來說是只白貓,白色的什麼羊毛線應該差不多。

  梳了半天,喵都睡著了,程恪停了手,這感覺就跟種地似的,收得不能太狠,總得留點兒生長空間。

  「我要出去一趟,」程恪揉了揉喵的腦袋,「今天你三哥的店要進裝修材料,我去看看。」

  喵彈了彈耳朵。

  程恪給慧慧打了個電話,問了問那邊有沒有什麼事兒,然後換了套衣服出了門。

  今天他休息,本來想在家裡睡覺,但又想給江予奪一個驚喜。

  雖然江予奪對驚不驚喜的沒有什麼特別愛好。

  他出門打了個車,江予奪的這個店有點兒遠,在市中心那邊的商業廣場,前門對著街,後門對著新開業的商場,地段挺好,要沒有許丁的關係,這個店肯定拿不到。

  不過為了充分讓江予奪感覺到這個店是他自己獨立操辦起來的,程恪還一次都沒去看過。

  別說看江予奪的店了,市中心這邊他都很久沒來了,感覺離開家之後一共就來過一兩次。

  下車的時候都感覺有些陌生了。

  江予奪的店很好找,商場側面那條街就是,一溜的小店面,全是吃的,不少都還在裝修,不過一眼過去的二十米裡已經開始營業的就好幾家奶茶店,還有各種烤翅之類的。

  客流量挺大的,來來往往吃東西的歇腳的,哪怕挨著的三家都是奶茶,門口的陽傘下也都坐滿了。

  程恪慢慢地一家家店門口走過去。

  店面都不大,除去吧檯操作台的位置,基本就能再放四張小桌,所以門口這一塊兒都撐著陽傘,差不多坐滿了,後門靠商場裡面也能放兩三張桌子,不過這會兒不少客人還是願意在陽傘下坐著。

  奶茶,烤翅,奶茶,裝修,奶茶,串串香,裝修,奶茶,漢堡,奶茶,裝修……這家裝修的人好像有點兒多?

  程恪停下的時候,看到了黑著臉坐在門口陽傘下的陳慶。

  陳慶看到他的時候非常吃驚,站了起來,接著又往店裡看了一眼,聲音很大的打了個招呼:「恪哥?你怎麼來了?」

  程恪一聽這稱呼,立馬就反應過來,店裡站著的那幾個人,應該跟裝修沒什麼關係。

  陳慶這一聲「恪哥」,主要是為了撐場面,顯示出這個店是有X哥輩兒的人撐腰的,不管這個X哥是個什麼來頭,也能讓人迷惑一下。

  「怎麼回事兒?」程恪問了一句。

  「要債的,」陳慶抱著胳膊冷笑一聲,「前任店主還沒開業就跑了,這幫哥們兒找不著正主,就拿我們出氣了。」

  「他前腳跑,你們後腳就開始弄了,」裡面走出來一個人,非常不面善,彷彿每個褶子裡都寫著個操字,「沒點兒關係能交接得這快?」

  「這什麼地段?你信不信我們前腳走了後腳跟兒還沒抬起來呢這兒就有人接上了?」陳慶說,「你少他媽說這些沒常識的話,一聽就知道沒混兩天兒呢,你們樂意在這兒杵著就杵著,我正好歇會兒。」

  「那就試試。」操字說。

  「您隨意,」陳慶擺擺手,「一會兒別跑就行。」

  「三哥呢?」程恪看了一眼,發現店裡這會兒就陳慶一個人,裝修的材料倒是進場了,但沒看到工人,估計也讓這幫人趕跑了。

  「吃飯去了,」陳慶說,「你坐會兒吧,大斌他們帶著人一會兒就到。」

  「……還沒開始裝修呢,就打算暴力解決?」程恪問。

  「不暴力,」陳慶說,「按你的思路,非暴力不合作,這幫人不是混的,玩橫不不是對手,就是煩,來了兩天了。」

  「他也沒跟我說。」程恪嘆了口氣。

  「這事兒我們能解決,跟你說了也就是添點兒堵,」陳慶遞了煙給他,「這比收保護費的容易處理多了。」

  「這兒還有人收保護費?」程恪有點兒吃驚。

  「沒有,」陳慶看了他一眼,「就打個比方,你是不是傻。」

  「……大概吧。」程恪說。

  店裡幾個人就那麼一直站著,時不時踢幾踢裝修的材料,一袋水泥被踢破了口,灑了一地。

  程恪點了煙,感覺這幾個人暫時也弄不出什麼動靜來,於是坐在陽傘下仔細看了看江予奪的這個店。

  聽說是找了人專門設計的,不過這會兒什麼設計也看不出來,就能看到已經掛上的招牌是很簡單的黑白配色,看著挺酷。

  招牌上掛著紅布,隱約能看到店名。

  就一個字。

  喵。

  「慶兒,」程恪覺得自己大概是看錯了,指了指招牌,「上面就一個字兒?」

  「嗯,就一個字兒,」陳慶點點頭,拿出手機戳開了相冊,「我給你找找啊,掛上那天我拍了照片。」

  「誰想的?」程恪問。

  「那還能有誰,三哥唄,」陳慶把手機往他面前一遞,「看,酷吧。」

  黑白相間的底子上還真就一個黑白相間的喵字,旁邊有一個很可愛的卡通貓圖案,只有一個腦袋和一條尾巴,乍一看跟顆蒜頭似的。

  「很酷。」程恪點點頭。

  「我感覺三哥是想紀念一下你倆……那什麼……緣分的開端,」陳慶說完就搓了搓胳膊,嘖嘖好幾聲,「哎喲……受不了。」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算是吧,因為喵認識的?

  江予奪等著陳慶來幫他掏貓,他過去踹了垃圾筒,於是就認識了。

  差不多,總比說是因為搶垃圾桶認識的要強。

  這麼一想,他突然發現,那天的事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當時的心情,看到江予奪時的感受,都變得有些模糊。

  也許當下太深刻,回憶就會淡吧。

  說不定等哪天所有的事都穩定下來,他們平靜地過著波瀾不驚的日子時,過去才會慢慢地回到記憶裡,每一個細節都像是預言,一一對應時就會變得濃烈起來。

  一輛路虎開過來,停在了程恪和陳慶坐的這把陽傘旁邊的停車位上。

  「你們客戶這車你乾脆跟人商量買個二手得了,」程恪看到了駕駛室裡已經滿臉驚訝笑容的江予奪,「一個月起碼一星期都在你這兒。」

  「現在不是我客戶了,是我朋友了,」陳慶說,「他正琢磨換車呢,我還真讓三哥考慮一下買了這輛得了。」

  「你怎麼過來了?」江予奪下了車,沖這邊喊了一聲。

  「看看。」程恪說。

  車上又下來了幾個人,大斌打頭,帶著他們從旁邊繞上了人行道。

  幾個人過來一塊兒衝程恪彎了彎腰:「恪哥好!」

  「……哎,好。」程恪被這整齊劃一的排場弄愣了,「幹嘛呢這是,昨天大斌碰見我也就傻笑一下……」

  「這會兒就得有這個架式,我們都這樣,配合默契。」陳慶站了起來。

  店裡踢材料玩的人一看大斌他們,頓時氣氛就有點兒不對,緊張起來了。

  操字帶著人就想往店門走,大概是覺得要打起來在店裡施展不開。

  但沒等他們出來,大斌那幾個已經過去堵在了門口。

  他帶過來的幾個小兄弟應該是精心挑選過的,膀大腰圓,穿得都像不良健身教練,幾個人連推帶擠,把操字給堵回了店裡。

  接著江予奪過去就把卷閘門往下拉了一半。

  「幹什麼!」操字喊了起來,「你們想打架是吧!」

  江予奪彎腰進了店裡。

  程恪趕緊站起來跟了過去,陳慶拉了他一把:「沒事兒,不會打,你就在外頭。」

  程恪只能站在半截卷閘門外頭,聽著裡面的動靜。

  「我昨天就說了,想找麻煩就別怕麻煩,」江予奪的聲音從卷閘門下邊兒傳出來,「你們要直說了就想訛點兒錢,我還能誇你們一句敢做敢當,找這麼個破藉口,就別怪我看不起你們了,我跟人幹仗的時候你還在你爹褲襠裡甩著尾巴尋找光明呢……」

  程恪挺長時間沒聽過江予奪這種粗俗的很有三哥風格的語言了,這會兒頓時就有點兒想笑。

  看著陳慶一臉嚴肅,他又把笑給憋了回去。

  「我數三個數。」江予奪一把抬起了卷閘門。

  程恪看清了裡面的情況,發現大斌幾個人手裡都有刀,頓時緊張起來,等著想聽江予奪說說數完三個數之後大家要面臨什麼樣的挑戰。

  江予奪老說自己每天吃藥,很多時候會覺得腦子有些轉不動,程恪一直也沒太感覺到有什麼區別,江予奪開口的時候他才感覺可能還真是有這個症狀。

  「一二三。」江予奪很利索地以他一貫的風格把三個數給數完了,直接跳過了挑戰內容。

  這個突如其來的報數讓所有人都愣了愣。

  大斌最先反應過來,拋了拋手裡的刀:「怎麼,不動?」

  操字看了江予奪一眼,又跟他的同夥交換了一下眼神兒,從店裡走了出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

  「一二三。」江予奪說。

  「你們等著。」操字說。

  「我等你個屁的,」江予奪一挑眉毛,「要就滾要就站這兒,我他媽沒工夫跟你玩不見不散。」

  操字盯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程恪鬆了口氣,再往大斌幾個人身上掃了一眼,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手裡的刀都收起來了。

  「叫裝修的過來,」江予奪說,「你們幾個順便幫忙吧,去把我訂的桌子拉過來,讓人送貨還要給錢。」

  「好。」大斌應著。

  江予奪從錢包裡抽了錢出來給大斌:「一會兒你們先吃點兒東西再去,不是說還沒吃午飯麼?」

  「三哥你現在有點兒見外啊。」大斌說。

  「滾,」江予奪說,「哪次給你們錢吃東西你們沒接的,現在跟我裝什麼江湖人士。」

  大斌沒說話,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過錢帶著幾個人開了車走了。

  「你不是休息嗎?」江予奪這會兒才湊到了程恪面前,「我以為你要睡到下午呢?」

  「哎——」陳慶迅速轉開頭,拉長聲音喊著嘆了口氣,進了店裡。

  「都要開始裝修了,我總得過來參觀一下,」程恪笑笑,「你這什麼體質,店剛開始弄就碰上這麼幾個人。」

  「這都不算事兒,我就是懶得給警察叔叔添麻煩,嚇跑就得了,」江予奪說完一抱胳膊,衝著店面抬了抬下巴,「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一個空店,一個看不見字的招牌,」程恪笑著說,「能怎麼樣啊?」

  「這招牌可是我花了大心思的!」江予奪拿出手機,「我給你看個全貌。」

  「我看到了,」程恪抓住他的手,捏了捏,「喵~

  江予奪立馬得意地笑了起來:「是不是很有創意!到時再把招財喵小姐姐往裡一放,再給喵捧到店裡來……」

  程恪看著江予奪一臉興奮地說著,突然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

  「怎麼了?」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我操,你沒事兒吧?你是不是要哭?」

  「有點兒感動,」程恪說,「不至於哭,我又不是你。」

  「你注意點兒啊,我現在跟你一樣,是老闆了。」江予奪說。

  「你比我牛,我那邊大老闆是許丁。」程恪笑了起來。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招牌看了一會兒,又搓了搓手,然後嘿嘿笑了兩聲。

  「你這兒是不是還要請人?」程恪說,「總護法不會做奶茶和小吃什麼的吧?」

  「有人,找了大斌他表妹的高中同學,」江予奪說,「那小姑娘之前一直在奶茶店做,什麼奶茶都會,而且就旁邊那些店弄的那些炸這個煮那個的,她都知道怎麼操作。」

  「熟手啊這是,高薪挖來的吧?」程恪說。

  江予奪嘖了一聲,想想又嘆了口氣:「大斌跟她聊過,她不願意過來,陳慶說讓我去見見……結果她就同意了。」

  「……操?」程恪感覺自己突然明白了點兒什麼。

  「我沒怎麼著啊,你不要衝我來!」江予奪馬上壓低聲音喊。

  「我不衝你,人小姑娘衝你啊三哥,」程恪退後一步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可以啊三哥。」

  「你大爺。」江予奪瞪著他。

  程恪笑著正想說話,兜裡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慧慧的電話:「我先接個電話,一會兒再繼續跟你聊那個小姑娘。」

  「聊屁。」江予奪說。

  「喂,慧慧?」程恪接起了電話。

  「程哥,我跟你說啊,」慧慧聲音很低,「許哥帶了個老先生過來,這會兒上三樓去了。」

  「什麼老先生?」程恪問。

  「許哥沒給我們介紹,我聽著他叫那個人程總,我看著……跟你長得特別像……」慧慧說,「不知道許哥有沒有跟你說,反正我就告訴你一下有這麼個事兒。」

  程恪愣了愣。

  慧慧在店裡幹了挺長時間了,人很機靈,多少知道些他跟老爸的事兒,她會打電話過來基本就是能確定許丁帶過去的人就是老爸了。

  老爸跑他店裡去幹什麼?

  第97

  掛掉電話之後程恪愣了挺長時間,一直到江予奪把一杯冰奶茶貼到他臉上,他才回過神來。

  「你店裡的?」他接過奶茶看了一眼。

  「你想什麼呢,」江予奪說,「我店裡現在只有水泥和瓷磚。」

  「隔壁買的嗎?」程恪笑了笑。

  「隔壁送的,」江予奪壓低聲音,一個大姐開的店,「陳慶已經跟人家混熟了。」

  「陳慶可以啊,」程恪往旁邊店裡看了一眼,陳慶正坐人家吧檯面前跟一個大姐聊天,「以前沒發現他這麼友善。」

  「友善個屁,大姐的女兒今年上大一,現在放假回來了,有時候過來幫忙,」江予奪說,「要沒這個,你看他能不能跟大姐多說一句話。」

  「那你們店不也有麼,小姑娘,長得不好看?」程恪問。

  「挺好……」江予奪說到一半停下了,「少爺你套我話呢?」

  「我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嗎?」程恪說。

  「我哪知道啊,我跟你在一塊兒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跟小姑娘呆著呢,」江予奪說,「我哪知道這種事情上你心眼兒是大是小。」

  「挺大的,」程恪說,「我畢竟是虛好幾歲都快四十了的人。」

  「小姑娘長得挺好看的。」江予奪說。

  「哦,」程恪點點頭,喝了口奶茶,「那陳慶怎麼不衝自己店小姑娘去啊,天天見著,天時地利人和。」

  「我不知道。」江予奪看著他。

  「我告訴你,我知道。」程恪笑著說。

  「我不想聽。」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我他媽知道你想憋什麼屁。」

  程恪笑得不行,指了指他:「你文明點兒啊江老闆。」

  「你敢說我就敢揍你,數都不給你報的。」江予奪說。

  程恪笑著到陽傘下坐下,慢慢喝著奶茶,看著店裡的材料。

  「剛誰給你打電話呢?」江予奪過來在旁邊坐下,「發半天呆,我叫你你都沒聽見。」

  「慧慧給我打了個電話,」程恪皺了皺眉,「剛好像許丁把……我爸帶到餐廳去了。」

  「你爸?」江予奪愣了,「許丁跟你爸很熟嗎?」

  「以前不熟,」程恪說,「但是後來熟沒熟我就不知道了。」

  「這是要幹嘛啊?」江予奪問,「許丁叛變了?」

  「不可能,許丁不是那種人,」程恪點了根菸叼著,「之前不是說有金主往餐廳送了點兒高級綠植嘛,許丁也沒跟我說這金主是誰。」

  「那就是你爸要叛變了?」江予奪轉過頭,「靠,那他要這麼一弄,程懌能放過你嗎!好容易消停了。」

  「不知道我爸後來怎麼處理的關係,我一直也沒再跟家裡聯繫過。」程恪說。

  「錄音你讓他聽了嗎?」江予奪問。

  「沒有,」程恪說,「他其實也不是不知道,聽不聽都能猜得到程懌的想法了,他就是……大概就想要這種效果吧,競爭。」

  「你問問許丁吧,」江予奪嘆了口氣,「你爸到底想幹什麼,說真的,程懌要再找你麻煩,我真的會把他打廢了。」

  「這麼囂張啊,三哥。」程恪笑了笑。

  「得了吧,認識你以後我都差不多能去評我們社區優秀居民了,」江予奪擰著眉,低頭大口大口地嘬著奶茶,「可別讓我找著機會。」

  程恪笑著揉了揉他頭髮。

  許丁一直沒跟程恪提過金主的事兒,不過程恪也沒問,每月一號主題餐廳例會的時候許丁都會過來聽聽,總能見著。

  程恪一直等到了一號,在二樓小露台上開完會大家都走了之後,他和許丁一塊兒坐著沒動。

  「這麼沉得住氣。」許丁喝了口茶,笑著說。

  「我就在想我爸這是怎麼了。」程恪說。

  「他找我之前,」許丁低聲說,「就已經來過幾次了,只是你一直沒發現。」

  「……他什麼時候來過?」程恪愣了,他差不多天天都會上店裡來,但從來沒發現老爸來過。

  「之前不清楚,最近一次是上個月,那會兒生意不是挺火爆的麼,」許丁說,「他就又找我了。」

  「拿錢了?」程恪問。

  「財迷,」許丁笑了起來,「他問過我,這店走什麼風格,我說小恪的意思是不端著,有品質但是也接地氣。」

  「嗯,」程恪點點頭,「就這個意思,太端著吧,真懂的看不上,裝懂的不敢進。」

  「程總覺得這個思路對,」許丁說,「我又說了一下你最近想擴大一下,另外再找個合適的地方開一個,他就讓你上這兒看看去。」

  許丁把一張名片放到了他面前。

  程恪看了一眼,名字不認識,但名片上的地址他倒是很熟,這是老爸去年新開發的一個商業廣場,確切說,是他被程懌扣鍋趕出家門的那個項目。

  「交不起租。」程恪說。

  許丁笑著沒說話。

  「他這是要刺激程懌還是要刺激我啊?」程恪嘆了口氣。

  「都不是吧,」許丁說,「這地段本市最佳了,我感覺是和解,你出來都這麼長時間了,估計是看你也沒有低頭的打算。」

  「我還有什麼頭可低,」程恪看了看許丁,「他跟你還說什麼了沒?」

  「他跟我能說什麼,百分百投資人的姿態,」許丁說,「一句多的都沒有……哦,也有,讓我別告訴你。」

  「那我就繼續裝傻嗎?裝我不知道。」程恪說。

  「裝吧。」許丁點頭。

  程恪拿起名片晃了晃:「這都給我了,還能裝得下去嗎?」

  許丁笑著站了起來:「你看著辦吧,我就一個請求,多賺錢。」

  喵的裝修很快,大概是因為面積統共就那麼一點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裝完了,程恪第二次過去的時候,連招財貓小姐姐都已經放好了,角落裡還有個貓爬架。

  「這是給喵準備的嗎?」程恪問,「什麼時候買的啊?我都不知道。」

  「這個是……」江予奪猶豫了一下,指了指在店門口跟陳慶一塊兒撐陽傘的小姑娘,「就那個,她買的。」

  「喲。」程恪看了那小姑娘一眼。

  長得的確挺白淨秀氣,幹活的樣子看上去比陳慶利索多了。

  「陳慶是不是……」程恪盯著看了一會兒,感覺陳慶的視線跟種人臉上了似的,一直就盯著沒離開過。

  「你看出來了?」江予奪立馬湊過來,「他現在都不去大姐店裡蹭奶茶喝了。」

  程恪笑了起來:「你覺得有戲嗎?」

  「沒戲。」江予奪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

  「我看也是,」程恪說,「畢竟人姑娘是衝著老闆來的。」

  江予奪嘖了一聲,拿了塊抹布去擦桌子了。

  小姑娘進店來的時候看到坐在吧檯前的程恪愣了愣:「我們還沒開業。」

  「你看他像是來喝奶茶的嗎?」江予奪說。

  「哦。」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是孫琴琴,」江予奪給程恪介紹了一下,「我們店唯一的技術支持。」

  「沒有沒有。」孫琴琴趕緊擺手。

  「這個是我……」江予奪指了指程恪。

  程恪一看他這表情,就已經感覺到他想說什麼了。

  不過就算是有心理準備,江予奪說出口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暈,還有些興奮,還有些滿足,還有些……說不上來的……他很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會在這種事兒上不好意思。

  「我男朋友,程恪。」江予奪說。

  「哦,」孫琴琴似乎並不是特別吃驚,「恪哥吧,老聽陳慶說你。」

  「嗯。」程恪笑了笑。

  江予奪對於孫琴琴的淡定也有些意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我以前打工的炸雞店,」孫琴琴到吧檯後面整理著杯子,笑眯眯地說,「老闆也是男的,有個男朋友,在一塊兒好多年啦,天天吵架,一直也沒分手。」

  「啊。」江予奪應了一聲。

  「這一箱沒有喵標的杯子,」孫琴琴說,「做點兒貼紙貼紙上去吧,就這麼不用了多浪費啊,反正我們不是也打算做貼紙嗎。」

  「行。」江予奪點頭。

  跟孫琴琴說了幾句之後,江予奪和程恪走到了店門外面,陳慶一看他倆出來了,立馬進了店。

  「下午這兒沒什麼事兒了,」江予奪說,「咱倆去商場轉轉吧,我想買衣服。」

  「你不是批發市場買衣服的麼。」程恪說。

  「不是咱這個商場,」江予奪指了指路那頭,「一直往那邊走,有個服裝批發市場,陳慶發現的,說東西便宜得跟白送一樣。」

  程恪嘆了口氣:「不去,就在商場裡買。」

  「你是不是覺得我開了個店就有錢了啊?」江予奪說,「少爺,還沒開業呢,一直都在往外數錢,連一毛線都還沒進來過。」

  程恪沒說話,拿出錢包翻了半天,在角落裡找到了放在這裡頭有好幾個月了都沒用掉的一個一毛錢硬幣。

  他拉過江予奪的手,把硬幣放在了他手心裡:「一毛,進來了。」

  「操,」江予奪笑了半天,「行行行行,商場,就這個商場。」

  逛商場也就逛了半小時,剛給江予奪挑了兩件T恤,程恪的手機就響了。

  他拿出來看了一眼:「餐廳打過來的,不知道什麼事兒。」

  「程哥,」一接起電話,慧慧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兩分鐘之前程總過來了。」

  「哪個程總?」程恪一下沒反應過來。

  「你爸爸,」慧慧說,頓了一下又重新說了一遍,「您父親。」

  「哦,他一個人嗎?」程恪有點兒想笑。

  「一個人,在二樓,」慧慧說,「芳姐上去點單了。」

  「二樓今天下午是不是有表演?」程恪問。

  「嗯,已經在表演著啦,」慧慧說,「這會兒可能就在看著呢吧。」

  「好我知道了。」程恪掛掉了電話,看了江予奪一眼,「我得過去一趟,我爸在店裡。」

  「我也去。」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

  老爸一個人去了,估計就是想找他,但又放不下架子跟他說,只能偶遇,他如果現在不過去,老爸大概就會走人,還有沒有下一次偶遇就不好說了。

  因為老爸肯定知道店裡的人會通知他,他要不去,估計老爸一怒之下能把那邊已經開始找人在設計了的店面給收回去。

  「我一會兒就在外頭,不進去了,」江予奪開著陳慶的私人電動小轎車,帶著程恪往那邊開,「我怕你爸看見我會不爽。」

  「有什麼不爽。」程恪說。

  「我還吃著藥呢。」江予奪皺了皺眉。

  「你以前沒治療都不怵他,」程恪說,「現在治療著呢怎麼還怕了。」

  「我不想影響他對你的印象,這剛有點兒轉機。」江予奪說。

  「我跟我爸,」程恪捏了捏眉心,「無論有沒有你,無論努力不努力,都不可能像正常父子那樣親密無間,我們這麼多年都沒有親密無間過,能差不多不冷戰就可以了,有些東西錯過了,有些事發生了,是彌補不了的。」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沒聽明白。

  「你要是不想跟他說話,就在一樓喝點兒東西吧。」程恪說。

  「好,那我就在一樓。」江予奪說。

  車開到餐廳門口,在他們自己的員工專用停車位上停下了。

  這個停車位,程恪還是第一次用,他沒有車,店裡也沒誰有車,許丁來的時候停一下,平時都是客人用了。

  兩人下了車,江予奪看了看旁邊:「我們打個車來多好呢,為什麼要開陳慶的車?」

  「……不知道,」程恪看著只有旁邊的車一半大小的陳慶的小車,「我……」

  「你爸出來了。」江予奪突然壓低聲音很快地說了一句。

  程恪愣了一下,轉頭往店門那邊看過去。

  果然看到老爸正站在門口,一臉說不清什麼情緒地看著他倆和這輛車。

  「爸,」程恪往前走了兩步,跟老爸打了個招呼,「你怎麼來了。」

  「明知故問。」老爸走了過來,擰著眉看了江予奪一眼。

  「叔叔下午好。」江予奪說。

  這似曾相識的一句問候大概勾起了老爸不怎麼美好的回憶,程恪看到他眉頭擰得更緊了。

  「我先進去了。」江予奪說完就快步走進了店裡。

  「聊幾句吧。」老爸一直盯著江予奪的背影直到他進了店,才轉頭看著程恪說了一句。

  「嗯,」程恪猶豫了一下,拉開了車門,「車上聊吧。」

  「車上……」老爸明顯有些震驚。

  程恪也沒看他,坐進了車裡。

  老爸過了好幾秒鐘才像是下了決心似地坐了進來,第一句估計就是沒忍住:「這是你的車?」

  「不是,」程恪放下車窗,側臉衝著窗外,「江予奪朋友的車。」

  「上回帶頭攔車的那個小瘦子吧。」老爸說。

  「嗯。」程恪點點頭,「這車挺好的,新能源,還有補貼。」

  老爸看著他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是在氣我嗎?」

  「不是,」程恪轉回頭,「我沒打算買。」

  老爸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那邊連鎖還是分店的,開始弄了嗎?」

  「在設計了,那邊空間大,有些功能區還在跟設計師討論。」程恪說。

  「嗯,」老爸點了點頭,「你……不要覺得我有什麼陰謀。」

  「我從來也沒覺得過。」程恪笑笑。

  「也不要覺得許丁有什麼事瞞你,也就這兩個月,我跟他之前並不認識,只是知道有這麼個人,」老爸說,「合作還是要講個信任。」

  「我知道。」程恪看了看老爸,說出這些話,對於老爸來說,是非常難得的,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到老爸跟他解釋什麼。

  「你那個男朋友……」老爸往店門那邊看了看,然後一愣,「他怎麼又跑過來了!」

  「嗯?」程恪也愣了愣,趕緊往那邊看。

  江予奪拿著兩個大馬克杯過來了,一直走到車門邊,把杯子往車頂上一放,直接拉開了老爸那邊的車門。

  「喝東西嗎?」江予奪問。

  老爸瞪著他沒說話。

  「叔叔下午好。」江予奪說。

  程恪感覺老爸可能要瘋。

  江予奪跟別人不至於這樣,只有面對老爸的時候,別人未必能知道,但他能感覺得出來,江予奪很緊張,連笑容都沒能擠出來一個。

  看上去非常像一個強買強賣你要不買下一秒就讓你橫著走出這條街的黑店老闆。

  「喝,你拿這兩杯什麼?」程恪趕緊接了話。

  「西瓜汁。」江予奪把車頂上的杯子拿了遞進來。

  程恪把兩個杯子都接了,然後遞了一杯給老爸:「爸,你喝點兒西瓜汁吧。」

  「嗯。」老爸接過杯子,低頭喝了一口。

  江予奪哐地一下把車門給甩上了,轉身離開。

  老爸被這完全沒有減震消音的一聲巨響嚇得差點兒站起來,咳了半天。

  「那個,他……」程恪也被嚇了一跳,拿過老爸手裡的杯子,「有點兒緊張。」

  「看出來了,」老爸皺著眉,「沒什麼大出息。」

  程恪沒說話。

  第98

  沒什麼大出息。

  程恪有些意外,不是意外老爸會說這樣的話,老爸說這樣的話一點兒也不會讓他意外,畢竟從小到大他聽過太多,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因為老爸給了江予奪一個這樣的評價而生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笑了笑。

  他的這個反應大概讓老爸也挺意外的,看著他好半天。

  「挺解渴的。」他把西瓜汁遞迴給老爸。

  老爸接過了杯子,喝了兩口之後皺了皺眉頭:「看來這個評價你也是認同的。」

  「認同什麼?他沒什麼大出息麼?」程恪說,「就像你對我的評價一樣。」

  老爸沒說話。

  「我現在不在乎這些評價了,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他,」程恪說,「以前我挺在意的,從不滿到麻木,我以前麻木了就是我不在乎了,其實不是,到現在我能笑得出來了,才是真的無所謂。」

  老爸擰著眉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廢物,有沒有出息,能有多大出息,」程恪也看著他,「你說了不算,你的標準,你的判斷,都沒有意義。」

  「是麼。」老爸冷笑。

  「特別是江予奪,」程恪說,「對於他來說,你就是個八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你的評價如何,你對他是否滿意,跟他都沒什麼關係。」

  「你現在話很多啊。」老爸說。

  「你到這兒來,應該不是想跟我一塊兒發呆的吧。」程恪笑笑。

  「他現在還瘋著嗎?」老爸往店門那邊看了一眼。

  江予奪站在門邊的牆角,叼著根菸,一直看著這邊,陽光很耀眼,他眯縫著眼睛,雖然程恪知道他並沒有這樣的情緒,但看上去還是一臉不耐煩。

  「在治療,目前很穩定。」程恪說。

  「行吧,我也不想多說,你自己的事兒,你覺得沒問題就行。」老爸說。

  「嗯。」程恪應著。

  老爸又低頭喝了兩口西瓜汁:「這車也沒個空調?」

  「有。」程恪開了空調。

  「這車還有空調?」老爸說。

  「……有,」程恪有些無語,「這不是老年代步車,這是輛新能源車。」

  老爸轉過頭。

  「我沒想買,就是給你介紹一下,」程恪說,「這是個車,介紹起來很簡單。」

  「什麼意思。」老爸說。

  「如果是個人,」程恪說,「我就不會多說什麼了,你對這車的判斷,就像對人。」

  「你是想說我很武斷?」老爸看著他。

  「沒,」程恪笑了笑,「我是想說你太自信了。」

  老爸沒說話,沉默著轉過頭看著那邊叼著煙的江予奪。

  江予奪一直往這邊看著,因為看不到車裡的情況,他大概沒想到老爸一直也在看他。

  程恪感覺差不多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他跟老爸幾年來說話最多的大概就是現在這會兒了。

  在他想結束聊天的時候,老爸轉回頭問了一句:「你不問問小懌情況嗎?」

  「他有什麼需要我知道的情況嗎?」程恪說。

  老爸沉默了一會兒:「他接手新公司那邊的事兒了。」

  「哦。」程恪點了點頭。

  老爸的新公司不在本地,這麼說來程懌是已經離開了,也許老爸是想讓他知道程懌不會再對他有什麼動作,也許是希望他們兄弟倆之間的關係有所改善,也許是告訴他程懌有所妥協,畢竟程懌這一走,需要放棄他在這裡這麼多年的打拚……

  不過程恪感覺自己可能只能讓老爸失望了,有些事大概是真的很難有什麼改善了,他給不出老爸想要的反應,他跟程懌的關係恐怕最好的程度也就是一塊兒長大的陌生人了。

  「我走了。」老爸打開了車門,「你有空給你媽媽打個電話,不忙的話偶爾也回去看看她。」

  「嗯。」程恪應了一聲,也打開車門下了車。

  他不是沒有聯繫過老媽,母親節的時候他給老媽發過祝福,還有一個紅包,老媽領了紅包卻沒有給他回覆一個字,他現在並不是太明白老媽對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

  但他也真的從來都沒有想唸過老媽,不過老爸讓他回家看看老媽,他覺得也沒什麼問題。

  很多事只能慢慢地跟著時間了。

  老爸剛下了車,江予奪就已經到了車門旁邊,一把拿走了他手裡的杯子。

  「我爸要回去了。」程恪把自己拿著的那個杯子也給了江予奪。

  「叔叔慢走。」江予奪馬上說。

  「你是不是盼我快點兒走盼半天了?」老爸忍不住說了一句。

  「沒,」江予奪說,「我又不用車。」

  「……走了。」老爸轉身往停在對面路邊的門走過去。

  「叔叔慢走,」江予奪又說了一遍,「叔叔再見。」

  老爸沒說話也沒回手,只是擺了擺手,背影裡都能看出無奈。

  老爸的車開始了之後,程恪聽到站在他旁邊的江予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沒事兒吧?」程恪笑著拍了拍他後背。

  「有點緊張,」江予奪說,「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就緊張,怕說錯話……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沒有,」程恪說,「說得挺好的。」

  「以後你倆見面我還是不跟著了,太難受了。」江予奪說。

  「我跟他……也沒什麼太多見面的機會,」程恪笑笑,「其實剛才你可以在店裡坐著,二樓不是有表演麼。」

  「我不放心。」江予奪皺了皺眉。

  「你是……怕我爸再把我抓走麼?」程恪看著他。

  「我知道他不會,」江予奪說,「但是我就是信不過他。」

  「嗯,」程恪捏捏他的肩,「進去吧。」

  「你是不是說有些事,是彌補不了的。」江予奪跟他一塊兒往店裡走。

  「怎麼?」程恪問。

  「我身上的所有事,都是彌補不了的,」江予奪輕聲說,「比如我明明知道你爸不可能再把你綁走,他都給你投資了,還放下面子來找你了……但我還是懷疑他。」

  「嗯,我知道,」程恪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江予奪一直就在牆角那兒站著,「這是正常的,你不用覺得有壓力。」

  「我也有能相信的人,」江予奪說,「你,陳慶,盧茜,羅姐,陳大夫……不,羅姐和陳大夫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必須相信。」

  「這些都沒什麼,」程恪說,「其實如果你現在讓我說出幾個能相信的人,我可能除了你之外一個都數不出來。」

  「是麼?」江予奪停了腳步。

  「嗯,我其實根本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江予奪你是我可以無條件相信的人,」程恪說,「別的人我也會有信任,但都是有條件的,比如我信任許丁,是基於我對他的判斷,比如許丁說是這兩個月才跟我爸有聯繫的,我就會相信,因為我可以判斷出他沒有騙我的必要,他也一向不摻和我家的事……你懂我意思嗎?」

  「懂。」江予奪點了點頭。

  「所以這麼說起來,」程恪笑了笑,「你比我強啊,我,陳慶,盧茜,可以說是你能無條件相信的人,三個呢。」

  「比你多倆。」江予奪挑了挑眉。

  「嗯。」程恪笑笑。

  「你被掃地出門的時候,連一個都沒有吧,」江予奪想了想,又嘖了一聲,「很慘啊少爺。」

  「……是啊。」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心情好了不少,進店裡的時候都是揚著眉毛進去的,跟之前對著老爸一臉黑店老闆的凶相形成強烈對比。

  可惜了,老爸大概沒什麼機會能看到這樣的江予奪。

  江予奪對開業大吉沒有什麼概念,店裡裝修好之後他連個開業儀式都不想弄,直接就打算營業。

  但陳慶和孫琴琴明顯跟他不同,兩個人先是查了黃曆,然後準備了一堆東西。

  「花籃得有,一邊六個?」孫琴琴坐在陽傘下的桌子旁邊,拿著筆在紙上邊寫邊問。

  「六個?」江予奪皺了皺眉,「這中間過人的地方才多寬啊,六個都能擺到對面街去了。」

  「那去掉兩個吧,十全十美。」孫琴琴說。

  「好,很好。」陳慶點頭。

  「哎。」江予奪嘆氣。

  程恪在一邊笑著不說話。

  「日子的話,就是後天,」孫琴琴說,「最近的一個合適開業的日子,正好是週六,人也比較多。」

  「好,我看可以。」陳慶點頭。

  「然後優惠活動的海報已經做好了,一星期奶茶類都打五折,」孫琴琴繼續說,「還有買一送一的,然後叫幾個人去發喵卡,不發傳單了,就發喵卡,喵卡上有咱們地址。」

  「喵卡是什麼?」江予奪愣了愣。

  「就那個會員卡,買一杯蓋個戳的,滿十杯送一杯,」陳慶說,「那個就是喵卡。」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

  孫琴琴一直說,陳慶一直叫好配合,江予奪一直有點兒蒙,從喵卡到貼紙再到各種優惠,他都不太明白。

  程恪在旁邊聽著有點兒想笑。

  「江老闆,我問你啊,」他湊到江予奪耳邊小聲說,「您真是這兒的老闆嗎?」

  江予奪笑了起來:「操。」

  「怎麼什麼都不知道,」程恪笑著繼續小聲說,「你是不是每天來這兒就裝裝樣子。」

  「也不是,有時候他倆自己說著說著就定了,我不是都交給陳慶了嘛,」江予奪放低了聲音,「而且我的確是……有些記不住。」

  「嗯?」程恪看著他。

  「吃藥呢,副作用吧,」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我下月要去找陳大夫,他說看看情況有一個藥可以換,副作用小一些。」

  程恪一聽就心疼得不行,後悔自己沒想到這一層,平時他倆在一塊兒也沒什麼明顯的感覺。

  「沒事兒,吃藥都這樣,」程恪摸了摸他的臉,「吃個感冒藥還犯迷糊呢。」

  「嗯。」江予奪往兩邊看了看,「別瞎摸。」

  「摸你怎麼了,」程恪又摸了一下,「還不讓摸了啊?我幹都干多少回了你是不是也記不清了……」

  「你大爺!」江予奪壓著嗓子。

  「這些記不記得清都沒事兒,」程恪說,「你記得我就行。」

  「放心吧你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你。」江予奪說。

  「……我真感動。」程恪說。

  「三哥,」陳慶轉過了頭,「叫多少人合適啊?」

  「什麼多少人?」江予奪愣了愣。

  「就我們那些弟兄啊,叫點兒過來發喵卡,然後怕打折人多,再幫著收拾收拾的,」陳慶說,「還有安保……」

  「安保?」程恪忍不住插了一句,一個奶茶店開業用到了「安保」這個詞讓他感覺到了隆重。

  「怕有人找麻煩,就上回那個想訛錢的,還有我們以前不對付的那幫人,」陳慶說,「雖然離得挺遠的,但這兒畢竟也不是咱們地盤了。」

  孫琴琴聽得有些震驚:「你們以前是黑社會嗎?」

  「不是,」陳慶說,「我們是地頭蛇。」

  「啊?」孫琴琴繼續震驚。

  陳慶瞬間打開了吹牛逼不要錢模式:「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叫他倆哥?三哥!恪哥,你上城東酒吧街問問,有誰不知道的,特別我們三哥,這十年不是白混的……」

  「操。」江予奪無奈地嘆了口氣。

  程恪忍著笑,拿過手機,對著店門拍了張照片,低頭看了看:「你過去站那兒,我拍個有你在裡頭的照片。」

  「幹嘛?」江予奪問。

  「發個朋友圈,給你們宣傳宣傳。」程恪說。

  「得了吧,你那個朋友圈裡的人加一塊兒有沒有二十個,」江予奪很不屑,「十幾個人還有一半都是壕,誰會來喝街邊小店的奶茶。」

  「不止二十個,」程恪說,「我這裡加了不少餐廳的熟客,都普通年輕人,逛街一定要喝奶茶的那種。」

  「我看看。」江予奪湊過來往他手機上看。

  「你去不去!」程恪壓著聲音吼了他一嗓子。

  「去你大爺。」江予奪被嚇了一跳,站了起來,「去就去。」

  「幹嘛?」陳慶看著江予奪,「拍照啊?」

  「嗯,」程恪應了一聲,拿手機對著江予奪,「你別過去啊,我要拍個江老闆單人的。」

  「你跪下求我我都不去。」陳慶嘖了一聲。

  「一會兒,」程恪低聲說,「你跟小孫去拍一張。」

  陳慶立馬站了起來:「三哥,三哥,就面對我們這邊站著正好,光線合適。」

  江予奪站在站門口,猶豫了一下,轉身正面衝著程恪:「快!」

  「擺個姿勢啊,別光杵那兒!」程恪說。

  「姿勢?哦。」江予奪這回一點兒也沒猶豫地橫跨一步,再唰的把胳膊往兩邊伸平了。

  孫琴琴一下沒忍住笑出了聲。

  「……操!」程恪忍不住笑著罵了一句,「你他媽有沒有別的姿勢了啊!」

  「三哥就適合抓拍你知道吧,你讓他擺姿勢,他就跟螺絲上太緊了一樣。」陳慶嘆了口氣。

  「那再抓拍幾張。」程恪先對著擺成了大字的江予奪按下了快門,「三哥,你現在就進店裡……」

  「哦。」江予奪轉身往店裡走。

  程恪一邊按下快門一邊繼續說:「再出來再進去再出來再進去……」

  「我他媽抽你啊。」江予奪回過頭看著他。

  「抓拍嘛,」程恪按下快門,江予奪回頭這張非常帥,臉上帶著金色的輪廓,「進去再出來!快點兒!再進去再出來!」

  江予奪罵罵咧咧一臉不耐煩,但還是按他的要求進了店裡再走出來,再轉身進店裡,再走出來。

  折騰了幾個來回之後,程恪點了點頭:「的確是抓拍更好。」

  「我說了吧,」陳慶很得意,「你看我以前朋友圈裡發他照片,那從來都是不打招呼,直接吧唧就是一張。」

  「吧唧?」程恪對他神奇的擬聲詞用法表示佩服。

  「繼續啊,三哥你還沒說叫多少人呢?」陳慶回到了之前的主題上。

  「就隨便……」江予奪猶豫著。

  「五十個吧。」陳慶說。

  「五十個?你他媽開業還是遊行啊?慶哥?」江予奪看著他。

  「我還怕就叫五十個會得罪人呢,一幫人全都想來,我一直壓著,要不這兒天天都得有五十個,」陳慶說,「要不分批吧,開業三天,讓他們輪著來。」

  「至於嗎。」江予奪坐下嘆了口氣。

  「至於,」陳慶突然很嚴肅,「三哥,這麼多年,說實話,你這老大當得挺正能量的了,不讓他們惹事兒,但真惹了事兒你肯定幫扛事兒,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你全給撐過腰,你現在在這麼好的地方開了個正經的店,你說他們至於不至於?這是三哥的店啊,這不是別人的店,你看積家開個店有人去嗎?」

  「……沒人去。」程恪說。

  「三哥,這是歲月啊。」陳慶說。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腿蹬了一下地,把椅子往後滑到了陽光裡,然後搓了搓胳膊。

  「操!」陳慶有些不服,轉頭看著程恪,「積家你說是不是!」

  「先換個稱呼行嗎?」程恪說。

  「恪哥你說是不是!」陳慶說。

  「是。」程恪笑了笑。

  第99

  開業這天程恪和江予奪都醒得特別早,倒不是興奮,開個業不至於,主要是手機一直在響,不停地有消息進來。

  「你那幫兄弟,一會兒我見著了,有一個打一個,一個都不會漏!」程恪把臉埋在枕頭裡,「一個奶茶店開業,他們這勁頭我怎麼覺得這他媽是開了個六星酒店。」

  江予奪拿著手機邊笑邊看:「已經有人到了。」

  「吉時不是十一點十八分麼,」程恪嘆了口氣,「現在八點都沒到,他們幹嘛呢?是不是還打算封路啊?」

  「二禿昨天晚上打牌乾脆就沒睡,打完直接拉著人就過去了。」江予奪笑著說,「傻逼。」

  「高心嗎?」程恪偏了偏頭看著他。

  「還行,」江予奪掃了他一眼,「也就那樣吧。」

  「真的啊?」程恪笑了笑。

  「高興,」江予奪本來已經坐起來了,又躺下摟住了他,湊到他耳朵邊兒上,嘿嘿笑了兩聲,「非常高興。」

  「傻逼。」程恪笑著說。

  「你醒了嗎?」江予奪又在他耳朵旁邊小聲問。

  「……沒有,」程恪馬上反應過來,「今天要忙一天呢三哥我提醒你……」

  江予奪沒再說話,手已經摸到了他腰上。

  「滾啊,」程恪迅速翻身把他推開了,往床邊蹭了過去,「我……」

  「滾就滾。」江予奪迅速地滾了兩圈壓住了他一條胳膊。

  「你是有什麼毛病嗎!折騰完還去不去開業了?」程恪卡著他下巴。

  「我有什麼毛病你不知道麼,」江予奪嘖了一聲,「我可是個病人,我一會兒起床就得吃一堆藥呢,你現在讓我不高興了我一會兒出門就能看到人。」

  「靠,」程恪笑著往他臉上拍了一下,想想又問了一句,「這陣兒看到他們了沒?」

  「就上星期跟你說的那次,然後就沒再看到了,」江予奪把臉埋到他肩窩裡,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你別打岔啊。」

  沒等程恪再說話,他的手已經往下摸了過去。

  陳慶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程恪和江予奪剛出門,車開到路口正等紅燈。

  「我們在路口呢。」江予奪說。

  「哪個路口?」陳慶問。

  「就……那個路口。」江予奪看了程恪一眼。

  「看我有屁用?是我不讓你出門的麼?」程恪一邊吃著糯米飯糰一邊湊過去喊了一聲,「慶兒,我們剛出門。」

  「我操!」陳慶喊了一嗓子,「我他媽就知道你倆剛出門,還路口,哪個路口也不敢說!」

  「怎麼不敢說了,就你右轉闖了八千多次紅燈的那個路口,」江予奪說,「來得及,你緊張個屁。」

  「我沒緊張!我就知道你倆不靠譜,我跟小孫都已經準備好了!」陳慶說,「我打電話就是提醒你倆該他媽起床了。」

  「已經起了。」江予奪說。

  「那我就放心了。」陳慶說完掛掉了電話。

  「要沒總護法你今天這業怎麼開。」程恪笑著說。

  「要沒他我早上肯定就……不忙活別的事兒了。」江予奪說。

  「給他寫個感謝信吧,」程恪說,「感謝他賜你清晨鍛鍊身體的時間。」

  「給我吃一口。」江予奪看了一眼他手裡的飯糰。

  「你剛已經吃了一個了,」程恪咬了一大口,「還喝了豆漿。」

  「給我吃一口!」江予奪提高聲音喊了一嗓子。

  程恪嘖了一聲,把手裡的飯糰遞到了他嘴邊:「吃吃吃。」

  江予奪咬了一口,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們可以賣飯糰,」程恪說,「你邊賣邊吃。」

  「我還真想過,不過店面就那麼一點兒,」江予奪看了一眼後視鏡,喵正趴在後座上睡覺,「什麼桶啊機器的都快放滿了,以後再說吧。」

  「嗯,現在店員就你們仨吧,」程恪說,「還招人嗎?」

  「先不招了,平時就他倆,他倆休息的時候就我,」江予奪說,「或者我倆。」

  「……給我開工資麼?」程恪看著他。

  「不開,」江予奪說,「你是投資人啊,你還拿什麼工資,你不是分紅麼。」

  「哦,那給我分紅是吧?」程恪問。

  「再說吧,」江予奪說,「看生意情況。」

  「惡霸。」程恪說。

  江予奪的手機在兜裡響了,程恪幫他掏出來看了一眼:「是盧茜發的語音。」

  「我聽聽,她這幾天陪老太太旅遊呢,開業來不了。」江予奪說。

  程恪把手機放到他耳邊。

  「老三!恭喜發財!開業大吉哈!姐今天去不了,等我回去了再帶人過去給你捧場!」盧茜的聲音聽著很愉快,「哎你可算是出息啦,記得給我算個VIP啊!這個紅包你收著,這些年多虧有你幫著,姐謝謝你。」

  「她是不是給我轉賬了。」江予奪問。

  「嗯,」程恪看了一眼手機,「三萬八千八。」

  「這麼多。」江予奪說。

  「收嗎?」程恪問。

  「收,」江予奪笑了,「不收她會罵人的,過年她給我打紅包也都很大,說算年終獎。」

  「你說你這麼多年,」程恪說,「盧茜也給你開了不少錢吧,都花哪兒去了?」

  「不知道,」江予奪想了半天,「真不知道,請小兄弟吃飯,誰缺錢了給點兒應急……我以前也沒想過要存錢,有了就花,沒了就不花,過日子按天算吧反正。」

  「以後得記賬了。」程恪說。

  「嗯。」江予奪點頭,「你幫我管錢吧?」

  「……我自己的錢都花哪兒了我也沒數呢,」程恪想想又笑了起來,「操,咱倆都不太靠譜啊。」

  「算了,還是我來吧,我起碼不會把十幾萬的手錶隨便扔給不認識的人。」江予奪說。

  提到那塊表,程恪突然有些恍惚。

  那天江予奪一驚一乍還很囂張的樣子在他眼前突然出現。

  「再不拿開我要硬了啊。」

  江予奪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語氣都清清楚楚。

  只是當時程恪真沒想到,能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的江予奪,其實單純得彷彿三歲半。

  當然,現在已經非常不單純了。

  「想什麼呢,笑得一臉流氓的。」江予奪在旁邊說了一句。

  「我笑了麼?」程恪回過神,摸了摸臉。

  「笑了啊,跟個傻子似的。」江予奪嘖了一聲。

  「我那塊表呢?」程恪笑著轉過頭看著他。

  「不是給我了嗎?」江予奪說。

  「就問你呢,」程恪說,「給你以後呢?還在嗎?」

  「在,」江予奪說,「怎麼,你要拿回去啊?」

  「不是,我就問問。」程恪說。

  「還在我那兒呢,就櫃子裡,我放內褲的那個盒子裡,」江予奪說,「你別拿回去了,我已經想好用途了。」

  「用途?」程恪愣了愣,「什麼用途?」

  「反正你也不稀罕,還是程懌送的,但是如果拆掉重新做個東西,就不一樣了。」江予奪說。

  「拆掉?」程恪還是愣的。

  「嗯,我打算拆開,然後做個小玩意兒,明年你生日的時候送你個驚喜。」江予奪說,「怎麼樣?」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驚喜啊?」程恪簡直無語了。

  「就是你沒想到的啊,唰,突然就送給你了。」江予奪說。

  「是啊!明年生日的驚喜,我他媽現在就知道了,」程恪說,「那明年我生日的時候你還唰!唰個屁啊?」

  「啊,」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是啊?」

  程恪嘆氣。

  「但你不知道是個什麼,也是驚喜,對吧。」江予奪說。

  程恪聽到這話就感覺自己今年生日的那一幕正在重演,他捏了捏眉心:「三哥,從現在開始到明年你送我生日禮物的那一秒,你一個字都不能再提。」

  「好,明白了。」江予奪嚴肅地點了點頭。

  喵開業比起上回程恪餐廳開業要簡單得多,請的都是江予奪的朋友,主要就是撐撐場面。

  但是車剛轉進商場的這條小街,還沒開到店門口,程恪就感覺這場面好像不是普通地撐一撐。

  「不說五十個人三天輪著來嗎?」程恪看著從街口就三步一個一路排過去正在發喵卡的一幫人,「這光發卡的都不止五十個了吧!」

  「是一天五十個三天輪著來,」江予奪看了看窗外,笑了起來,「操,這架式不知道的以為商場這一層都歸喵了呢。」

  停車下來之後,程恪才又看了看,門口花籃倒是只有十全十美的十個,但是人都擠滿了,對街都還站著不少。

  江予奪一下車,一幫人就一塊兒沖這邊亂七八糟地喊了起來。

  除了一聲「三哥」是整齊的,後面就都聽不清了。

  「三哥生意興隆!」

  「三哥發財!」

  「三哥開業大吉!」

  「三哥前程似錦!」

  程恪抱著喵下車的時候,甚至聽到了一句「三哥吉祥」……

  「趕緊的!」江予奪沖陳慶招了招手,「時間差不多了沒?」

  「還五分鐘,」陳慶跑了過來,轉頭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後的孫琴琴,「鞭炮你讓他們擺好吧。」

  「哦,好的!」孫琴琴一臉緊張,不知道是不是被四周這一群怎麼看都不太像好人的人給嚇的。

  「三哥,致個詞吧?」陳慶說。

  「滾!」江予奪嚇了一跳,「致你個屁的詞啊!時間到了告訴我,我去把炮點了就完事了,你過癮呢?」

  「那行,你過來準備了,時間一到就點了。」陳慶說。

  「我過去了啊,」江予奪看著程恪,「你在哪兒?」

  「我就在這兒看。」程恪站到陽傘底下,拿出了手機準備拍照片。

  「好。」江予奪點點頭。

  四周這會兒擠了不少人,旁邊店裡的人也都過來看熱鬧,這條街估計沒哪個小店開門的時候能把人行道堵得走不了人的。

  許丁從人堆裡擠過來的時候,程恪愣住了:「他把你都叫來了?」

  「那肯定得叫我來啊,」許丁笑著說,「這店還是我的關係租下來的呢。」

  「跟這幫小屁孩兒湊熱鬧感覺怎麼樣?」程恪問。

  「挺好的,」許丁說,「特別簡單的滿足感。」

  「一會兒喝一杯再走啊。」程恪說。

  「嗯,老三那朋友,是叫陳慶吧,給推薦了招牌奶茶,說一定要喝。」許丁笑著點頭。

  「招牌?招牌是哪一款喵?」程恪問。

  江予奪這個店裡所有的奶茶都不叫奶茶,全叫喵,一眼看過去喵喵喵喵的。

  「薑汁鮮奶喵。」許丁說。

  「聽著跟賣萌似的……」程恪笑著捏住喵的耳朵,「準備點了吧?」

  喵很不老實地甩了甩腦袋,把他的手指從耳朵上甩開了。

  沒等他再捏過去,那邊江予奪點著了鞭炮。

  鞭炮和歡呼哨聲同時響起,四周跟炸開了鍋似的,程恪顧不上再找喵的耳朵,趕緊一把抓緊了它的爪子,怕它受了驚嚇跑掉。

  但喵不愧是畫在招牌上的喵,居然只是輕輕蹦了一下,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一直瞪著眼睛看著地上炸出的火星。

  江予奪把招牌上蓋著的紅布扯了下來,然後捂著耳朵跑了過來,湊到程恪面前扯著嗓子吼了一聲:「真他媽響啊!」

  大概是因為興奮,他這一下湊得有點兒猛,差點兒都能貼到程恪鼻子上了。

  程恪往後讓了讓,也喊了一聲:「操!不知道的以為你要親我呢……」

  話還沒喊完,江予奪已經湊過來在他嘴上親了一下。

  「我靠!」程恪嚇了一跳,趕緊往旁邊看了看。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鞭炮上,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但許丁肯定是看見了,程恪轉過頭的時候許丁正一臉笑地看著那邊地上的鞭炮。

  放完鞭炮,揭了紅布,就算開業了,陳慶和孫琴琴開始在吧檯後面忙活。

  江予奪把喵抱進店裡放在了貓爬架旁邊的貓窩裡,拿個小背帶拴好了,喵非常淡定,也不跑,從窩裡出來坐在架子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你們先走開,」陳慶指著擠了一屋子的那幫小兄弟,「先讓顧客買了的!你們跑這兒湊什麼熱鬧!一會兒有空了再給你們做!」

  因為打折,大概也因為場面有點兒誇張,這會兒買奶茶的人居然就排起隊來了,江予奪坐在門口陽傘底下,笑得不行:「操,生意這麼好。」

  「開門紅嘛。」程恪說。

  「我去做兩杯給你們,」江予奪站了起來,「我之前跟小孫學了一下,我會做招牌喵。」

  「三哥你別添亂了,他倆夠忙的了。」許丁笑著說。

  「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親手給你做的奶茶你不想嘗嘗麼?」江予奪說,「以後肯定輪不上我做……做了估計也沒人喝……」

  這個薑汁鮮奶喵做起來挺複雜的,江予奪在吧檯後面杵了半天才摸到了打汁機,但是馬上又被孫琴琴攔住了。

  「三哥,你幹嘛?」她很緊張地問。

  「我做個招牌喵啊。」江予奪說。

  「別了吧,」孫琴琴更緊張了,「我做就行,你去招呼那些朋友吧。」

  「我做給許丁和程恪的,」江予奪說,「不賣。」

  「哦,」孫琴琴鬆了口氣,從旁邊拿了一個量杯過來,「你用這個吧,打好了的,機子現在很忙,你快點兒做好出去吧。」

  「……誰是老闆啊?」江予奪問。

  「你,」孫琴琴又拿了鮮奶過來遞給他,「趕緊的,去旁邊做。」

  江予奪只得把材料拿到了旁邊招財貓小姐姐的桌子上,折騰了半天做好了兩杯招牌喵。

  「嘗嘗!」他把兩杯喵放在了許丁和程恪面前。

  「謝謝江老闆。」許丁拿過去喝了一口。

  「怎麼樣?」他馬上問。

  許丁叼著吸管衝他豎了豎拇指。

  他頓時得意地一挑眉毛,又看著程恪:「怎麼樣!」

  程恪喝了兩口,靠到椅背上笑了起來,怎麼都停不下來了。

  「笑屁啊!」他一看程恪這樣子就知道,這估計做得不怎麼招牌,於是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那杯喝了一口。

  味道的確有些艱難。

  大概是記錯比例了?

  「你這個虛偽的人,」江予奪看著許丁,「就這味道你還給個大拇指呢?」

  「你讓程恪做一杯,比較一下,肯定還是得給你豎拇指,」許丁笑著說,「他在餐廳自己榨個果汁兒都費勁。」

  「許哥,恪哥,」孫琴琴拿著兩杯奶茶走了過來,「這個是我們的招牌奶茶,薑汁鮮奶喵,你們嘗嘗。」

  「你什麼意思啊?」江予奪看著她。

  「慶哥讓我做了拿過來的。」孫琴琴笑著說完就跑回了店裡。

  江予奪往店裡看過去,陳慶站在吧檯後頭衝他招了招手。

  「我帶著喝吧,」許丁拿著兩杯奶茶,「我還得回公司,明天我要出差,一堆事兒呢。」

  「你忙你的。」程恪說。

  「三哥,生意興隆。」許丁沖江予奪笑笑。

  「謝謝。」江予奪今天聽這句話聽了很多遍,但每次聽到的時候都還是會覺得愉快而新奇,特別是聽到許丁這樣的大老闆說出來,格外地滿足。

  許丁走了之後他都還在回味。

  「江老闆,」程恪一邊玩手機一邊說,「給想個詞兒。」

  「什麼?」江予奪看著他。

  「我發朋友圈,喵開業九宮格,」程恪說,「說點兒什麼比較好呢?」

  「你問我啊?」江予奪指了指自己,「我都不發,發了也就說句廢話……我看看都什麼照片。」

  程恪把手機放到桌上,他湊過去看了看。

  一堆圖,之前拍的他出來進去瞎折騰的幾張,喵的招牌,放鞭炮的時候,排隊買奶茶的人,還有一張招牌喵奶茶特寫。

  「這廣告真硬。」江予奪說。

  「這可不是廣告,」程恪笑了笑,「這是……炫。」

  「炫什麼?」江予奪看著他。

  「炫一下我的幸福。」程恪清了清嗓子,「這麼說好像有點兒肉麻。」

  「還行。」江予奪笑了起來,看著這些圖,「要不就不配字兒了,說明幸福得無言以對。」

  「……你這用詞不對啊。」程恪說。

  「反正就那個意思吧。」江予奪嘖了一聲,「趕緊的,快發了炫。」

  「嗯。」程恪點點頭,加了個笑臉把圖發了出去。

  江予奪迅速拿出手機,去點了個贊。

  「這麼積極。」程恪笑著說。

  「嗯。」江予奪收起手機,看著他。

  「幹嘛?」程恪頓時有些緊張,「現在人少了,你幹什麼可都有人看得見!」

  「沒想幹什麼,」江予奪還是盯著他,「就是想說……」

  「嗯?」程恪看著他。

  江予奪咬了咬嘴唇,這話要不趕著興奮勁兒還在,他實在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愛你。」

  程恪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輕輕地也說了一句:「我愛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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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番外1

  自釀高粱酒的方法。

  程恪坐在餐廳二樓露台角落的椅子上,認真地低頭看著手機,旁邊有一桌客人正在玩沙畫。

  「程哥,」一個女孩兒沖這邊轉過頭,「能不能幫我修一下這幅的細節啊,我想拍個照片。」

  「好。」程恪放下手機站了起來,走過去看了看沙畫台上的畫。

  畫的是個貓,確切地說,他猜出來這是個貓,畢竟家裡有隻貓,每天以各種形態趴在各種它想趴的地方。

  「眼睛這兒,」程恪捏了沙,在貓眼睛的位置抹了一下,重新補了兩小點沙,「這樣就亮了……耳朵的邊緣……這麼帶一下就更好……」

  「啊,」幾個人小聲驚嘆,一直點頭,「高手隨便兩下就能看出樣子來了,厲害。」

  「差不多就這樣吧,」程恪把這隻貓修了一下,又隨意在四周撒了點兒沙,「這麼拍出來也挺能蒙人了。」

  幾個人拿手機拍照的時候,程恪又坐回了椅子上,繼續查看自釀高粱酒的方法。

  離江予奪的生日還有大半年,但對於他來說時間很緊迫了,他得在幾個方案裡先挑出一個最簡單的,最有可能成功的。

  高粱泡24小時,每隔六七小時換一次水?

  上鍋蒸至開花……上什麼鍋?怎麼蒸?開花?開什麼花?

  晾涼,拌曲。

  這個還能明白,跟做草莓酒的時候要放酵母一樣吧。

  發酵。放進桶裡,什麼桶?蒙鮮膜,再蒙塑料布……靜置兩三個月?這麼久?

  程恪迅速又計算了一下時間。

  應該差不多。

  然後是……蒸餾。

  蒸餾器?什麼鬼?還要用這東西?

  程恪又趕緊查了一下蒸餾器,看到由N根管子連接起來的幾個巨大的不鏽鋼桶的時候,他退出了製作教程。

  就這套東西買回來能把江予奪家那個小後院全佔滿。

  放棄。

  還是從貓毛圍巾下手吧。

  新店這邊開業沒多久,事兒還挺多,他一直到晚餐差不多結束了出了餐廳,也不知道是餓還是不餓。

  從這兒去江予奪那裡,距離不太遠,地鐵四站,程恪給江予奪發了條消息問他吃飯了沒,江予奪沒回他。

  自打喵的生意走上正軌之後,江予奪就一直挺忙,小孫和陳慶休息的時候,他就得頂上。

  程恪眼睜睜看他幾個月瘦了一圈,他倒是沒什麼感覺,每天都興致勃勃去店裡,彷彿春遊。

  程恪快走到喵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江予奪站在街邊的垃圾桶旁邊,叼著根菸,看著斜對面的一個丁字路口出神。

  程恪往那邊看了一眼,沒看到什麼特別的。

  不過江予奪並不是在發呆,他離著還有四五米距離的時候,江予奪就轉過了臉,衝他笑了笑,喊了一嗓子:「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這麼厲害,怎麼感知到我過來的?」程恪笑著走了過去。

  「聞到味兒了。」江予奪說。

  「什麼味兒?」程恪扯著衣服聞了聞,「天兒都冷了,應該沒什麼味兒吧。」

  「香水,」江予奪說,「你最近不是換了個香水噴櫃子麼。」

  程恪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正一個人在店裡忙著的陳慶:「怎麼沒給他幫忙?」

  「剛一直是我,他吃了飯才進去換我出來吃的,」江予奪說,「你吃飯了嗎?」

  「……沒呢,想叫你一塊兒,你沒回我消息。」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趕緊摸出手機來看了看:「我沒聽見,那會兒正吃呢……我給你買點兒吃的,現在隔壁的滷肉面超級好吃,就是給得太摳了,拳頭那麼大點兒。」

  「嗯。」程恪點點頭。

  「進去吧,裡頭有位置,外頭冷。」江予奪說。

  「不佔客人的地盤了,」程恪笑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就這兒吧。」

  江予奪跑到隔壁店裡給他買了三個拳頭的滷肉面,放在了一個碗裡端了過來。

  程恪嘗了一口,味道還不錯,挺香。

  「你還吃點兒嗎?」他挑了一筷子面問江予奪。

  「我吃撐了,」江予奪摸了摸肚子,「現在看著你吃我都頂得慌。」

  「那你別看。」程恪低頭繼續吃。

  「看還是得看的,一天到晚也看不著幾眼,」江予奪盯著他,「你要不過來陪我,也就晚上那幾小時。」

  「再請一個人就行了,」程恪說,「這樣你們都不用這麼累。」

  「不行,」江予奪說,「陳慶不讓。」

  「為什麼不讓?」程恪愣了愣。

  「說成本太高了,」江予奪笑笑,「三個人也差不多了,就是吃飯的時間人會多一點兒,別的時間就是做點兒奶茶什麼的。」

  「你一會兒去稱個體重吧,」程恪說,「瘦了好多。」

  「瘦了怕什麼,」江予奪往椅子上一靠,掀開衣服,在肚子上啪啪甩了兩巴掌,脆響的,「看到沒。」

  這兩巴掌拍得有點兒太響,旁邊路過的人都看了過來。

  「哎,」程恪趕緊把他衣服拽下來,「我看什麼,我天天看,我不光看還摸。」

  「還咬了,還舔。」江予奪說。

  「閉嘴啊!」程恪壓著聲音吼了一嗓子。

  江予奪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趴到桌上,湊到他旁邊:「我挺喜歡這樣的。」

  「……哪樣?」程恪狠狠吃了一口面。

  「你咬我肚子。」江予奪說。

  程恪一口面差點兒嗆到鼻子裡,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江老三,上回李大夫給你換的藥裡是不是有什麼春天的成分啊?」

  江予奪很愉快地笑得停不下來。

  程恪吃完了面,趁著江予奪看起來心情很放鬆,他才問了一句:「你剛站那兒,看什麼呢?」

  「你來的時候嗎?」江予奪問。

  「嗯。」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又往那邊看了一眼:「我最近可能太忙了,壓力有點兒大……」

  「你看到他們了?」程恪問。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皺了皺眉,「不過跟以前不太一樣,就是……我看到的是小螞蟻。」

  程恪愣了愣:「跟李大夫說了嗎?」

  「說了,」江予奪說,「李大夫說小螞蟻沒有出來,還關在之前轉過去的那個醫院裡……其實我當然知道他沒出來,也出不來。」

  「他那次出現,對你不可能一點兒刺激都沒有,」程恪摸摸他的臉,「別說你了,我有時候聽到窗戶響還會一激靈。」

  「廢物,」江予奪說,「我聽到窗戶響就知道是喵或者風。」

  「……哦。」程恪嘖了一聲。

  「我看到小螞蟻的時候,」江予奪抓過他的手,低頭在他指尖上咬著,「就馬上告訴自己,不是真的,是幻覺,對我不會有威脅,程恪也不會有危險……但是還是會害怕。」

  「嗯。」程恪輕輕應著,「要不要再去跟李大夫好好聊一聊?」

  「等年後吧,你生日過完,我現在還好,聞到你味道的時候小螞蟻就走了,」江予奪說,「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是看不到他的。」

  「那我請一段時間假吧,天天陪著你。」程恪說。

  「用不著,」江予奪笑了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一輩子可能都會這樣,吃藥,看醫生,偶爾看到小螞蟻或者別的誰,然後會緊張害怕,但是這就跟吃飯睡覺耍流氓一樣,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吧,想明白這一點,就好很多了。」

  「三哥,」程恪看著他很長時間,「我發現你突然成熟了很多啊。」

  「本來就挺成熟的,」江予奪一挑眉毛,「特別是跟你比。」

  「哦。」程恪看了一眼還被江予奪在嘴裡的自己的手指,「是比我成熟。」

  「你今天出來沒洗手吧?」江予奪鬆開他的手指,偏過頭呸了一聲。

  「……沒洗,」程恪說,「怎麼,咸嗎?」

  「不是,我咬到沙子了,」江予奪說,「你玩沙子了吧?」

  「嗯,」程恪抽回手站了起來往店裡走過去,「我去洗個手你再接著啃。」

  「晚上也啃啃吧,」江予奪跟在他後頭小聲說,「給我壓壓驚。」

  「這個理由真棒啊?」程恪轉過頭。

  「是不是很充分?」江予奪問。

  「……是。」程恪很無奈。

  壓驚這個理由自從被江予奪開發出來之後,利用率就很高,平時忙也就算了,過年休息的那幾天,程恪覺得自己根本就沒休息,基本都在給江予奪壓驚。

  你幫我壓壓驚,我幫你壓壓驚,BGM是鞭炮和煙花的炸響。

  「明天開始又要忙了,」程恪靠在床頭,看了一眼自己肚皮上被咬出來的一個牙印,「今天晚上睡覺就是睡覺,沒有別的活動啊,我明天上午要開會。」

  「我也要開會,」江予奪趴在他旁邊,「陳慶說要開個碰頭會,討論一下年後的經營計畫。」

  程恪沒忍住笑了半天:「他很有幹勁啊。」

  「那肯定有幹勁,」江予奪說,「給他算了股份呢,也是拿年終分紅的人了。」

  「你們年後有什麼計畫?」程恪問。

  「我們要吞併樓上那家魚丸店,」江予奪說,「他們在二樓,在商場轉角那裡,一般人逛街都看不到那一塊兒,生意不太好,可能有點兒想轉手了,要是我們接過來,面積擴大了,還能賣點兒別的。」

  「不錯。」程恪點點頭。

  「轉讓費估計不低。」江予奪嘆了口氣。

  「我出。」程恪說。

  「不要,」江予奪很乾脆地拒絕了,「我還差那點兒轉讓費麼。」

  程恪笑著在他臉上搓了搓。

  年一過完馬上就是程恪生日,江予奪除了忙著商討吞併魚丸店的大業之外,晚上有時間都趴在旁邊那屋的桌子上拆手錶。

  程恪挺無奈的,這屋子就這麼點兒大,江予奪要給他的生日驚喜,基本上他想看不到都很難,特別是江予奪也沒有什麼保密意識,做到一半要休息了也不收拾,他就餘光裡掃了一眼就已經看出來江予奪要做的是什麼了。

  表已經被全拆掉了,一個個零件整齊地排列在桌面上,中間放著個上了漆的黑色方茶盤,旁邊還有膠水鑷子什麼的。

  這一看就知道,大概是要做一幅畫。

  「你別偷看啊!」江予奪在門口喊了一聲,「偷看完了又說驚喜沒了!」

  「我他媽不想看,你就差杵我臉上來了,我能看不到嗎,」程恪非常無奈,「我去晾個衣服都得從這兒過吧!」

  江予奪拿了一張報紙,過來打開了蓋在了那一堆東西上面:「這樣行了吧?」

  「……行。」程恪嘆了口氣。

  「我的生日禮物呢?」江予奪問。

  「保密。」程恪說。

  「保什麼密,都是我點的,」江予奪說,「你是不是做不出來?」

  「你生日到了嗎?」程恪瞪著他,「到了嗎?」

  「沒有。」江予奪說。

  「那你怎麼知道我做不出來?」程恪問。

  江予奪嘖了一聲走開了。

  還真是有可能做不出來,程恪放棄高粱酒之後,就轉向了喵毛圍巾,但是查了很久,光把貓毛織成線,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他已經把圍巾改成了毛球。

  他打算就用貓毛戳幾個喵頭,給江予奪做個鑰匙扣什麼的。

  但這玩意兒難度也非常高,喵的毛攢了幾個糰子,他的計畫是按著江予奪他們奶茶店招牌上的那個喵來做,一個腦袋,倆耳朵,後面再粘個尾巴,他還畫了個分解圖,買了點兒羊毛,沒事兒就在餐廳裡練習,畢竟喵的毛不敢浪費,但練習了這麼久,做得最好的也就只是一個球,還不怎麼圓。

  倒是江予奪做的禮物似乎是已經完工了,零件都已經消失,桌上放了一個黑色的盒子,上面還紮了個紅色的蝴蝶結。

  江予奪把沒有驚喜的驚喜貫徹得非常徹底,程恪甚至看到了他用金色漆筆在盒子上寫的告白。

  程恪你好。

  生日快樂。

  這是給你的第二個生日禮物。

  是一個畫。

  拆了不止一塊表,我還去買了好幾塊來拆,要不零件不夠用。

  希望你每天都像那些花一樣快樂。

  我愛你。

  大概是拆了一堆表,做了一幅很多花的畫。

  程恪對於驚喜消失並沒太在意,江予奪讓他著迷的理由之一,就是這種無語的直白。

  何況這些話,笨拙而真誠得讓人心都快化了。

  這個生日只有他倆自己過,沒叫朋友,也沒出門。

  飯菜也都沒叫外賣,是江予奪自己做的火鍋。

  程恪吃的時候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兒,味蕾彷彿是跟記憶聯繫在一起的。

  吃完了飯,江予奪站了起來:「我有一個驚喜給你。」

  「嗯。」程恪笑笑,等著他進屋去把那個黑色的禮盒拿過來。

  但是江予奪卻走進了廚房,接著捧出來了一個蛋糕盒子。

  「還買了蛋糕啊?」程恪愣了愣,這個可以算驚喜了,畢竟他並沒有吃蛋糕的打算。

  「不是買的,」江予奪把蛋糕放到桌上,打開了蓋子,「當噹噹噹!看!」

  驚喜。

  這絕對是驚喜了。

  「我靠,」程恪一下跳了起來,「你做的?」

  「嗯,」江予奪點頭,但是又有點兒驚訝,「你怎麼看出來是我做的?」

  「這不是廢話麼,哪個蛋糕店會賣這麼醜的蛋糕啊。」程恪說。

  「你大爺,」江予奪一下樂了,「很醜嗎?」

  「丑,」程恪看著這個蛋糕,笑了一會兒又有點兒想哭,他拿出手機給蛋糕拍了幾張照片,「太醜了。」

  「喜歡嗎?」江予奪問。

  「喜歡得不得了。」程恪走到他跟前兒摟緊了,在江予奪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太喜歡了。」

  「這個是驚喜了吧?」江予奪一邊抽氣一邊抬手在脖子上狠狠搓了幾下,「操!你他媽嘴裡有沒有點兒數了!」

  程恪笑著又親了他一下,轉過身看著蛋糕。

  蛋糕是方形的,非常簡潔,全白,中間有兩顆挨著的紅心。

  奶油糊得非常不平整,上面的奶油花也是忽左忽右忽大忽小,不過中間的兩顆心,畫得很好。

  「裡面有水果,我放了特別多的水果,」江予奪胳膊從他身後繞過來,拿出了蠟燭,只拿了一根「3」點著了,插在了蛋糕中間,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三歲了少爺。」

  「嗯。」程恪點點頭。

  「許個願吹蠟燭。」江予奪摟住他的腰,低頭把下巴擱他肩膀上,看著蛋糕。

  程恪閉上了眼睛。

  其實他並不知道想要許什麼樣的願。

  想要的生活,想要的人,就在他眼前。

  還要許個什麼願呢?

  程恪往後靠到江予奪身上,閉著眼想了想。

  那就,許個長久吧。

  第101番外2

  「再來,」程恪看著江予奪第三次用極不標準的姿勢甩過來的側踢,嘆了口氣,「重心太前了。」

  江予奪嘖了一聲:「我覺得差不多了啊。」

  程恪沒說話,側身抬腿,一個側踢踢在了他胳膊上:「跟我差不多?」

  江予奪嘆了口氣。

  「再來,」程恪抬抬下巴,「腦子裡先過一遍姿勢再出……」

  「哈!」江予奪沒等他話說完就已經一聲吼,又一個側踢過來,依舊不標準。

  勁兒倒是挺大的,踢得程恪晃了一步。

  「我讓你腦子你先過一遍姿勢再出腿!」程恪瞪著他。

  「我過了。」江予奪說。

  「你過什麼了?」程恪走到他身後用手扳著他的肩,「側身!右腳蹬地!重心放到左腳,轉!髖關節帶著腿!膝蓋起來!小腿踢出去!」

  江予奪被他扳著踢到一半就往後倒著撞到了他身上。

  「這姿勢太彆扭了,」江予奪皺著眉,「踢就踢,還這麼多講究。」

  「正確的姿勢能讓你一腳出去更有力量,」程恪有些無奈,「要不先放一下橫踢,你換換腦子,先來幾個後踢吧,就上回教你的。」

  「你不是說橫踢是最常用的麼,不會橫踢就他媽不會跆拳道。」江予奪有些不爽。

  「那你橫了半天也他媽沒橫對啊,」程恪說,「換個動作……」

  「不。」江予奪打斷了他。

  「……操,」程恪有些無語,「行你再……」

  「啊噠!」江予奪再次一腳橫踢過來,踢在了他後背上。

  程恪頓時有些來氣兒,轉頭看著他:「噠你大爺!我他媽讓你想明白了動作再出腿!你踢了這麼多次有一次想了嗎!」

  「想了!」江予奪也有些不爽。

  「你想了個屁了!」程恪提高了聲音。

  江予奪沒吭聲。

  「你要就想好了再出腿,要不就先練一下別的。」程恪轉身走到一邊。

  「不練了,」江予奪不耐煩對著地上的一塊腳靶踢了一腳,腳靶往前飛出,砸在了程恪腳後跟上,「煩死了,這麼多屁事。」

  「是我讓你練的嗎?」程恪被砸得生疼,頓時就有點兒竄火,轉過身瞪著他,「是他媽誰天天說我答應了又不教啊?」

  「有你這麼教的嗎!」江予奪也瞪著他,「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怎麼都不對!我他媽踢了這麼半天有一次對的嗎!」

  「沒有啊!」程恪說,「你哪怕對一次給我看看啊!」

  「不練了。」江予奪一甩手。

  「嚇唬誰呢?」程恪說,「你當我很想教啊?」

  「我他媽不練也一腳能踢飛你。」江予奪說。

  「來來來,」程恪火了,轉過身衝他張開胳膊,「讓我飛一個來,三哥多牛逼啊,還他媽用學嗎,吹口氣就能讓人上天了。」

  江予奪衝了過來,對著他胸口就是一腳踹了上來。

  程恪第一反應就是這腳正踹依舊姿勢不對,第二反應……就沒反應了,江予奪速度非常快,哪怕是他吃了一年的藥,每天都喊著自己反應遲鈍記不住東西,這撲上來的速度還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而且力量很足。

  程恪被他一腳踹得退出去好幾步,扶了一下旁邊的架子才站穩了。

  「你不是挺牛逼麼?姿勢標準動作優美!重心!直線!髖關節!膝關節!」江予奪一臉不痛快地指著他,「我這麼不標準不也……」

  程恪沒讓他把話說完,抬腿就是一個標準的下劈,狠狠砸在了江予奪肩膀上。下劈是程恪很喜歡用的,殺傷力很大,這一下他沒太用勁,但也砸得江予奪往旁邊錯了兩步。

  「下劈!我他媽教過你!」程恪沒有給江予奪站穩的機會,猛地轉身一個後擺踢在了江予奪臉上,依舊沒用勁,但還是把江予奪給踢倒在了地上,「現在是後擺!」

  「操你大爺!」江予奪腿一蹬,從地上躍起,彎腰撞了過來,一肩膀撞在了程恪肚子上,接著狠狠一扳,把程恪掀倒在了地上。

  接著又一拳砸在了程恪臉上,雖然也沒用力,但程恪臉上沒有護具,還是被砸得挺疼。

  「你他媽反了啊!」程恪吼了一聲,抬手右衝打在江予奪左側肋骨上。

  江予奪勁兒鬆了鬆,被他掀開了。

  程恪翻身起來,左膝跪地,沒站起來直接就一腳蹬出去,把江予奪踹倒。

  江予奪倒下的時候抄住了他的腳,狠狠一拉。

  接下去的場面就很混亂了,兩人在地上打成一團。

  江予奪向來沒有章法,怎麼順手怎麼來,程恪在他的無賴打法之下努力保持讓動作不變形,每一下出手都力求標準。

  雖然打到後邊兒他也不知道自己用的都是什麼招了,總之難捨難分,為了公平,程恪還在混戰中一把扯掉了江予奪頭上的護具。

  「你倆怎麼回事啊!」旁邊傳來了教練小楊的聲音,「別打了!多大的人了啊!」

  接著幾個教練都跑了過來,一撲而上。

  程恪根本不想停手,江予奪估計也沒有停的意思,被人強行架開的時候他倆相互又往對方身上踢了好幾腳。

  「程哥!」小楊衝程恪吼了一聲,「搞什麼啊!冷靜點兒!」

  「三哥,三哥,」那邊江予奪也被三個教練拽著,就差抱腿了,「你跟程哥怎麼還能打起來啊!別打了!自己人啊!」

  「你問問他是怎麼教人的!」江予奪指著程恪吼,「破教學水平還冒充教練!」

  「生源就這麼次!我他媽能教出個屁來!」程恪也吼。

  「什麼生源?」江予奪愣了愣。

  「自己查去,」程恪甩開了架著他胳膊的人,「行了沒事兒。」

  江予奪沒再說話,旁邊的人看了他倆一會兒,又勸了兩句,三步兩回頭地走開了。

  程恪和江予奪站在原地杵了一會兒,誰也沒理誰。

  程恪不想說話,跟江予奪打了一架倒不是主要的原因,跟江予奪在健身房當著十多個健身人和一堆教練的面打了一架,才是讓他不想說話的最大原因。

  丟人。

  他跟江予奪很少吵架,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就這麼竄火。

  江予奪個傻逼估計是太久沒跟人動手了,一開始就沒憋著,雖然雙方力量上都有數,但招式上都一點兒數也沒有,除了沒用太大勁之外,一拳一腳打哪兒都不含糊。

  操。

  挺疼的。

  還丟人。

  程恪覺得非常不爽,過去拿了外套穿上扭頭就往健身房門口走。

  路過江予奪身邊的時候他一眼都沒往江予奪臉上瞅。

  「你不洗澡啊?」江予奪在他身後問了一句。

  「洗個屁。」程恪頭也沒回地說。

  「操。」江予奪說。

  小楊站在門口,程恪出來的時候他愣了愣:「程哥,走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

  「哎,你……」小楊嘆了口氣估計是還想勸,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三哥也走了啊?」

  「挨頓揍還不走麼。」江予奪的聲音在後頭。

  「哎。」小楊又嘆一口氣。

  程恪走了幾步,想想有點兒不服氣,轉過了頭。

  江予奪在後頭跟得挺緊的,他這一停,江予奪差點兒沒剎住撞他身上,一挑眉毛:「幹嘛!」

  「你挨頓揍?」程恪說,「你是抱腦袋趴地上扛著了還是滿場跑了?挨頓揍?你沒動手是吧!」

  「那你就說你揍沒揍我吧!」江予奪瞪著他。

  「你揍我了沒?」程恪問。

  「揍了啊,」江予奪說,「那你也沒少揍我啊!你他媽還把我頭盔掀了揍呢!」

  「那叫護頭。」程恪說。

  「我就叫它頭盔,」江予奪說,「頭盔,頭盔,頭盔。」

  「滾蛋。」程恪轉頭繼續往前走。

  江予奪繼續跟在他身後往前走,一路誰也沒說話,程恪好幾次想回頭看看江予奪還在沒在後頭,但咬牙挺住了沒有回頭。

  藉著轉彎的時候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

  看到了氣焰囂張甩著胳膊走路的江予奪的影子。

  突然有點兒想笑。

  江予奪肯定還在不爽,氣得走路都走出八爪魚的姿勢了。

  不過程恪忍著沒笑,依舊沒回頭。

  他知道自己今天有點兒急了,但江予奪學東西明顯一點兒耐性也沒有,態度一點兒也不端正,連起碼的……尊老愛幼都沒有,他不想慣著。

  他又不是陳慶。

  進了屋之後程恪直接拿了衣服去洗澡,江予奪跟過來想說什麼,他把浴室門關上了。

  「你真生氣了啊?」江予奪在門外說。

  「廢話,」程恪把門打開,看著他,「你想說你沒生氣?」

  「我氣完了啊。」江予奪說。

  「我還沒氣完呢!」程恪吼了一聲,把門又關上了。

  「這門攔不住我。」江予奪擰了擰門把手。

  「敢進來我就敢拿噴頭抽你個不要臉的。」程恪脫了衣服,狠狠地放髒衣籃裡一摔。

  話剛說完,門就被江予奪打開了,他手裡拿著一根小鐵絲,靠在門邊看著他。

  程恪取下了噴頭。

  「我沒進去,」江予奪說,「我就是把門打開了。」

  程恪拿著噴頭的手舉在了空中。

  停了幾秒之後,他把噴頭放了回去,脫光了開始洗澡。

  「你怎麼氣性這麼大,」江予奪說,「氣了半小時了。」

  「要學跆拳道的是不是你,動作做不標準的是不是你,做不標準還不肯好好練的是不是你,不肯好好練還動手先打人的是不是你?」程恪說。

  江予奪沒說話。

  「我現在就是還在生氣,」程恪說,「我也沒什麼耐心,但是我一直忍著了,結果忍完了你上來就跟我動手,我氣半小時你覺得久了?我告訴你我打算再氣二十四小時的,你慢慢等著吧。」

  江予奪沒有聲音,程恪也沒回頭看他,繼續洗澡。

  過了好半天,江予奪才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是故意的。」

  程恪沒理他。

  「我長這麼大,」江予奪說,「好像從來沒學過什麼東西,就覺得……一遍又一遍的,很煩。」

  「學東西又不是玩。」程恪說。

  「所以我就急了,」江予奪停了幾秒,「而且我覺得……挺沒面子的。」

  程恪愣了愣,轉過頭。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什麼沒面子?」程恪問。

  「老學不會,」江予奪皺了皺眉,「明明你打不過我,還老挑我毛病,明明我打架誰也不怵,結果還怎麼也學不會了,就挺沒面子。」

  程恪看了他好一會兒:「你現在不是學打架,我也不是在教你打架,這是兩回事,這個跟誰打架厲害沒有關係。」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

  「哦個屁。」程恪轉頭繼續洗澡。

  「那你還教我嗎?」江予奪問。

  「等我氣兒消了。」程恪說。

  「什麼時候能消氣兒。」江予奪馬上問。

  程恪嘆了口氣,又轉頭看著他。

  「你要我給你道歉嗎?」江予奪問。

  「不用,」程恪說,「我知道你道歉費勁,我聽著也費勁。」

  「那不道歉你什麼時候消氣兒。」江予奪執著地又問。

  「洗完澡就消了,」程恪說,「你別吵我。」

  「嗯。」江予奪轉身回了客廳。

  程恪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江予奪正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個喵腦袋看著。

  這個喵腦袋是程恪做的,用盡了畢生的並不存在的DIY能力,趕在江予奪生日之前做好了。

  一個大圓毛球上面頂著倆小圓毛球,中間用兩顆小扣子做了倆眼睛,除此之外鼻子嘴都沒有,連鬍子都沒有。

  「米老鼠!」

  「倉鼠!」

  「竹鼠!」

  「金絲熊!」

  「豬!」

  「我!」

  「你!」

  江予奪猜了一圈也沒猜到是喵。

  這些答案,程恪一點兒也不意外,他自己做完了也沒覺得哪兒像個貓。

  不過喵毛圍巾變成了這麼個東西,江予奪倒是完全不介意,喜歡得不行,晚上睡覺都要放在枕頭邊兒上,有時候還要蹭著臉。

  想到這兒他就一陣心軟,過去伸手在江予奪腦袋上扒拉了兩下。

  「氣完了?」江予奪馬上抬頭問了一句。

  「嗯。」程恪嘆氣,拿了洗好的內褲去後院晾了。

  「我剛想了一下,」江予奪跟了出來,「我把動作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哪個動作?」程恪進屋。

  江予奪又跟了進來:「先過了一遍橫踢。」

  「橫踢你的問題就是重心不對,」程恪走進臥室,從衣櫃裡拿了件T恤出來套上了,「其實我也覺得挺奇怪的,你打架的時候無論重心還是方向都特別穩,怎麼一到橫踢,就找不著平衡了。」

  「現在找到了,你看啊!」江予奪迅速擺了個架式,沒等程恪阻止,他已經一個橫踢掃在了櫃子上,「啊噠!」

  櫃門上掛著的一個黑色方盤子摔到了地上。

  「噠你大爺!」程恪吼了一聲,「腳給你噠斷了!」

  「怎麼樣!」江予奪抬起腳,在腳背上搓了搓,「對了吧?」

  「……對了,」程恪簡直無語了,但江予奪這一踢的姿勢的確是對了,不僅對了,而且非常帥氣,「腳疼嗎?」

  「不疼,我沒用力……」江予奪看到了地上的盤子,「哎操,沒壞吧?」

  「你比喵還煩人。」程恪撿起了盤子,這盤子掛這兒之後被喵扒拉下來至少五次,摔得角上都有點兒脫漆了。

  盤子是江予奪做的,每次看到,程恪有會覺得驚訝。

  各種拆出來的手錶零件凌亂地排列著,上半部用的差不多都是圓形的零件,大大小小的齒輪,擺輪,大大小小的表盤,下半部分是各種形狀不規則的軸承,指針,彈簧,或交錯或重疊。

  雲和蒲公英。

  這是江予奪給這個畫起的名字。

  上面是一朵一朵的蒲公英,下面是雲。

  雖然這東西就跟江予奪做的燈一樣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程恪還挺喜歡江予奪這種亂七八糟的創意。

  有時候感覺就跟他這個人似的,複雜混亂,卻又很單純。

  「沒壞。」江予奪拿走盤子,掛回到櫃門上。

  「去洗澡吧。」程恪說。

  「我剛是不是挺帥的。」江予奪問。

  「……是。」程恪點點頭。

  「你真不生氣了吧?」江予奪又問。

  「不氣了。」程恪說。

  「那我去洗澡,」江予奪挺愉快地拿了衣服,轉身走出了臥室。

  程恪伸了個懶腰躺到床上,看著那個盤子出神。

  江予奪很快洗完澡回到了臥室,拿著毛巾胡亂在頭上擦著,走到他身邊:「程恪。」

  「嗯?」程恪看了他一眼。

  「你生氣的時候……挺帥的。」江予奪說。

  「……所以呢?」程恪說,「下回繼續?」

  「不是,」江予奪笑著在他肚子上摸了一把,「就……」

  程恪嘖了一聲:「先吃飯,我餓……」

  「餓了吃我。」江予奪沒等他說完就把毛巾往地上一甩,撲了上來。

  第102番外3

  「你不用去接我了,」江予奪在電話裡打了個呵欠,「我直接回去就行。」

  「開車去機場直接接了你就回來多方便,」程恪把睡在他枕頭上的喵拎起來扔到江予奪枕頭上,「不用打車也不用去等大巴了。」

  「你這幾天不是特別忙嗎,程總,」江予奪說,「你就別跑了。」

  「是不是跟我記仇呢?」程恪嘖了一聲。

  江予奪每年兩次去見李大夫,每次程恪都會抽時間陪他一塊兒去,今年因為第四家餐廳正好這幾天開業,江予奪就沒要他陪,自己過去的。

  程恪倒不擔心,江予奪一直狀態都還可以,隔一兩個月會有些小波動,但基本調整幾天都差不多能穩定下來,所以讓他一個人過去,倒也問題不大。

  不過現在聽江予奪這意思,還是有點兒不爽了。

  「我記什麼仇啊,」江予奪說,「你堂堂一個總,還能讓你接送嗎。」

  「別廢話了,」程恪說,「我在出口等你。」

  「嗯,既然你這麼有誠意,就來吧,」江予奪應了一聲,想想又問了一句,「我沒在這幾天你沒碰上什麼麻煩吧。」

  「能有什麼麻煩。」程恪笑了笑。

  「你不是說程懌回來了麼,」江予奪說,「按他那性格,他不得每個餐廳都走一遍,向人宣告一下他對他哥有多上心。」

  「沒跟他聯繫,他也沒找我,」程恪說,「這都好幾年了一直也沒聯繫,沒什麼理由再找我麻煩了。」

  「嗯,那你明天接我的時候,」江予奪說,「帶束花。」

  「……花?」程恪愣了愣。

  「紀念日啊你不送我花嗎?」江予奪說。

  程恪還是有些吃驚:「我知道紀念日……」

  「花。」江予奪說。

  「……行吧花。」程恪說。

  明天是他們認識六週年暨第一次打架紀念日。

  這個紀念日是程恪定的,定的時候也只是隨口一說,但江予奪就特別認真,非常認真地過了三年了。

  不過要花還是第一次。

  程恪本來是想就把之前攢的那些彩票給他就行,相比生日禮物,紀念日禮物江予奪一直沒有要求,一般都是吃一頓,今年還是第一次提出要東西,不知道是從哪本小黃書裡學到的。

  這個要求倒是不高,一束花而已,就是他既然開口說出來了,意思就肯定不是把花放車裡,上車的時候再給他,而是要抱著花在出口杵著,看到他出來的時候就得抱著花迎上去。

  這場面,程恪覺得十年前自己幹干還行,現在三十好幾的人了,抱一束花,等了半天接了個老爺們兒。

  他躺在床上想想就樂了。

  不知道為什麼,年紀越大,倒是越放不開了。

  以前自己從來不會在意這些,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現在居然會想像一下場面了。

  「我覺得你三哥挺神奇的,」他翻了個身,在喵的鼻子上按了一下,「讓我明天拿著花去接他,突然一下倒回去十年的傻逼感。」

  喵沒理他。

  「挺好的,」程恪說,「我挺長時間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江予奪的飛機十一點到,程恪八點起床,先去買了張彩票,再去隔壁的花店買好了一束玫瑰花。

  彩票站的老闆說下個月要回老家了,不做了,程恪打算把手頭攢出來的那些彩票這次紀念日送給江予奪,然後再物色另一家彩票站。

  不過從他來這兒的時候開始,這家彩票站兼小賣部就一直在,他買了好幾年的彩票,雖然除了買彩票從來不多說話,但就每次等打票的那兩分鐘裡,別說老闆了,就是常來買彩票的那些人還有那些人家裡的事,他都快瞭如指掌了……現在猛的一下說這店馬上就沒了……他還真是有些感慨。

  有時候日子過得就是不知不覺。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就變了,又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就適應了。

  就像他一直不願意自己的空間裡多出一個人,但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就多出了一個江予奪,又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他就適應了。

  不僅適應了,還非常愉快。

  雖然有時候打架……江予奪真是個神奇的人,跟他在一塊兒時間長了,就不太能吵起來,容易直接打起來。

  程恪開著車拐出小街,然後就被一輛面包車堵在了路口。

  車牌他非常熟悉,這是江予奪和陳慶的車,給喵奶茶拉貨用的,平時一般是陳慶開著滿處跑。

  這會兒在自己的地盤上停車停得非常囂張,離路邊能有一米距離。

  程恪按了一下喇叭。

  過了能有一分鐘,陳慶才從旁邊一個小超市裡一臉不耐煩地走了出來。

  「操,」看到他的車,陳慶愣了愣,走了過來,「你怎麼往這邊走?」

  「我去機場,」程恪說,「把你那破車挪開。」

  「那也是三哥的破車,」陳慶說,「你去接三哥嗎?」

  「嗯。」程恪點點頭。

  「等著,我往前點兒,」陳慶轉身快步往面包車走過去,邊走還邊扯著嗓子,「早讓你倆搬家,就不搬,非得在這兒擠著,你看這路,過個車都過不去……」

  面包車往前開了點兒,挨著人行道邊停下了。

  程恪把車開過去,經過陳慶身邊的時候放下車窗:「晚上過來吃飯吧。」

  「你倆那個踢垃圾紀念日是吧?」陳慶問。

  「嗯,」程恪應了一聲,「帶上小孫。」

  「行。」陳慶愉快地點頭。

  喵奶茶的生意現在挺火的,無論什麼時候過去,店裡一樓二樓都一堆客人,但是江予奪對於擴大經營沒有什麼興趣,不願意費神,所以這幾年一直就這麼做著,陳慶也沒什麼意見,三哥的話就是真理。

  店裡現在唯一的變化就是多請了幾個服務員,江予奪和陳慶還有孫琴琴就不用每天都守在那兒了,主要是能給陳慶和孫琴琴騰出談戀愛的時間。

  程恪覺得這樣也挺好,江予奪喜歡待在在習慣的軌跡裡生活,「熟悉」對於他來說就是安全感,這也是這麼多年他倆一直住在盧茜那套舊房子裡的原因,等哪天江予奪想搬家了,再一塊兒去看房子。

  在機場停了車,程恪從後備箱裡把那一大束玫瑰捧出來的時候,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

  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買過玫瑰,更沒送過玫瑰。

  往出口一站,他就覺得自己立刻成為了焦點。

  「接女朋友的。」旁邊有個大姐笑著小聲跟同伴說了一句。

  接女朋友?

  一會兒「女朋友」出來的時候千萬別受驚。

  「女朋友」可是掌管著好幾條街的老大,一米八多一臉凶相臉上還有疤。

  不過大多數時間裡,還是很可愛的,非常幼稚,這麼多年了一點兒都沒有成熟。

  程恪掃了一眼前面的玻璃門,發現門上正好映出了自己的臉。

  ……臉居然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狀態下擅自露出了傻笑。

  他清了清嗓子,收起笑容,看了一眼時間。

  飛機晚點了二十分鐘,江予奪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程恪基本是秒接。

  「我看到有人出來了,是你們那班嗎?」他問。

  「不是,」江予奪聲音有些顫,聽得出是在小跑著,「我現在跑在第一個,馬上出去了。」

  程恪笑著:「好,我就在出口這兒站著了,靠玻璃牆這邊,我穿……」

  「你面基呢?」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能認不出來你麼!」

  「……那你快出來。」程恪笑了笑。

  「讓你帶花,你帶了嗎!」江予奪邊跑邊問。

  「帶了啊。」程恪說。

  「什麼樣的花?」江予奪繼續問,「康乃馨嗎?還是月季?」

  「康什麼乃馨,你是我媽嗎?玫瑰啊……」程恪說出這倆字兒的時候突然驚了一下,「我操,你不會……你不是想要玫瑰嗎?」

  「你買玫瑰了?」江予奪聲音一下提高了,帶著笑,「你真的買玫瑰了?」

  「廢話啊,你專門……」程恪壓低聲音,「讓我帶花,我不帶玫瑰我帶什麼啊?」

  「其實玫瑰就是紅月季。」江予奪很愉快地邊跑邊說。

  「操你大爺你能不能有點兒情調啊?」程恪壓著聲音罵了一句。

  「程恪!」江予奪吼了一聲。

  程恪感覺自己耳膜都要哭了:「幹嘛!」

  「看我啊!我出來了!」江予奪又吼了一聲。

  這回程恪倆耳朵裡都聽到了他的聲音,趕緊抬眼往出口裡面看過去。

  江予奪揮著胳膊跑了出來。

  程恪盯著他,餘光裡能看到旁邊等著接人的一堆人都看了過來,那個說他接女朋友的大姐眼睛都瞪圓了。

  「想我了沒!」江予奪衝過來連人帶花一把摟住了他。

  「想,」程恪感覺到玫瑰花被壓扁了,「特別想。」

  「我也是。」江予奪鬆開了他,一把拿走了他手裡的玫瑰,「你買的打折花吧?都扁了。」

  「你再使點兒勁,它們還能都掉了呢。」程恪有些無語。

  江予奪非常滿足地笑了笑:「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

  「比我牛,」程恪說,「我還沒收過玫瑰花。」

  「是麼?」江予奪看著他,「那你沒什麼魅力啊。」

  「我主要是不好意思跟人要。」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半天,邊笑邊往旁邊看了看,然後猛地收了笑容:「我操,都在看我們。」

  「看就看唄,」程恪說,「又不難看。」

  「走吧。」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晚上我叫了陳慶過來,」程恪打開後備箱,把江予奪的包扔了進去,「他倆上星期是不是吵架了?」

  「何止吵架,」江予奪抱著花,把半張臉都埋在花裡頭,「陳慶的臉都讓小孫撓了。」

  「是麼?我剛過來的時候碰到陳慶了,」程恪回憶了一下,「沒太注意……我好像就沒往他臉上看。」

  「你看我的臉就行了,」江予奪拉開駕駛室的門坐了進去,「我開。」

  程恪坐到了副駕:「過癮呢?我說給你買一輛你又不要。」

  「我又不跟你似的要享受,」江予奪說,「面包車能拉貨能拉人,上天入地去哪兒都不心疼。」

  「那你別開。」程恪看著他。

  「閉嘴啊。」江予奪發動了車子。

  「三哥真威風啊。」程恪笑著說。

  江予奪突然把車熄了火,轉頭看著他。

  「操,怎麼了,要打架啊?」程恪說。

  「親一下。」江予奪抓著他領口湊了過來,用力吻在他唇上。

  一直到旁邊的車響了一聲,有人走過來了,他倆才分開了,江予奪抹了抹嘴,重新發動了車子。

  「李大夫說什麼了沒?」程恪問。

  「還算穩定,」江予奪說,「不過他想給我介紹個這邊的心理醫生。」

  「你拒絕了?」程恪問。

  「沒,我就是……先見了聊聊吧,」江予奪說,「我是信不過,但是也願意見個面,李大夫說這個心理醫生對我這種情況比較有經驗,有過類似的病人。」

  「嗯,」程恪摸了摸他的臉,「那約個時間去見見吧。」

  「你陪我去。」江予奪說。

  「好。」程恪應了一聲。

  「會不會覺得煩啊?」江予奪說,「這輩子都這樣,穩定的時候還好,不知道什麼時候一發作就……」

  「還行,」程恪說,「要說特別愉快肯定是騙你,不過也沒到煩的程度,你也不是沒發作過,我的感覺主要就還是擔心。」

  「嗯。」江予奪看了他一眼。

  「其實你說也沒誰一輩子什麼事兒都沒有,發個燒感個冒得點兒什麼病的,不都一樣麼,」程恪說,「要這就煩了,有幾對兒能一直在一起啊。」

  「你都沒怎麼病過。」江予奪說。

  「我手還折過呢,你要特別期待我生病的話,」程恪笑了,「我也不是不能配合……」

  「沒,你千萬別配合。」江予奪皺了皺眉。

  「我病了你伺候我麼?」程恪看著他笑著問。

  「廢話,」江予奪說,「你問的這叫什麼屁話。」

  「那你以後也就別問我會不會煩了,」程恪說,「跟屁話也差不多。」

  「……哦。」江予奪笑了笑,伸手在他下巴上用力捏了捏。

  「好好開車!」程恪搓了搓下巴。

  晚上有紀念日大餐,中午他倆就不打算吃得太麻煩,到家之前在小店裡吃了碗麵就回家了。

  喵年紀大了以後變得非常像狗,從江予奪進門開始就一直粘在他身邊,一會兒喵喵一會兒蹭腿,江予奪坐到沙發上之後,它直接爬到了江予奪肩膀上,腦袋一個勁兒往他臉上蹭,就差搖尾巴了。

  「哎,」江予奪把它拽下來放到腿上搓著,「你恪哥要有你一半粘人就好了。」

  程恪進了臥室,從櫃子裡拿了個盒子出來,放到茶几上,然後坐到他身邊,一邊往他身上擠一邊摸手到他衣服裡摸了好幾把:「夠粘人嗎?」

  「不夠。」江予奪笑著說。

  程恪把他按倒在沙發上,壓了上去,手往下:「那這樣夠嗎?」

  「湊合夠吧。」江予奪偏過頭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擼蘑菇這種進行了好幾年的流氓活動,對於喵來說似乎永遠充滿新奇,每次都會全神貫注地在一邊看。

  活動進行完畢之後才會不屑地離開。

  「靠,」程恪坐起來,看著往廚房走過去的喵的背影,「這貓為什麼對這種事兒這麼有興趣。」

  「因為一直是單身,」江予奪扯了扯褲子,看著茶几上的盒子,「那是什麼?」

  「紀念日禮物。」程恪說。

  「一盒玫瑰花?你不是送了一大捧了嗎?」江予奪坐了起來,拿過盒子放到腿上。

  「花是你要的,」程恪說,「這個是我送的啊。」

  「你給我準備禮物了?」江予奪猛地有些興奮,在盒蓋上敲著,「是花嗎?」

  「你能不能有點兒想像力啊?」程恪嘆了口氣。

  「不能,」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把拿子拿起來晃了晃,「是什麼?這麼輕,是喵的毛嗎?」

  「我求你直接打開。」程恪說。

  「也不繫個蝴蝶結,」江予奪笑著把盒蓋打開了,「還說我不浪漫……彩票?」

  「嗯。」程恪看著他,「彩票。」

  「你……」江予奪非常吃驚地在盒子裡扒拉了幾下,「全是彩票?你買了幾百張彩票送我?我操,彩票站是不是讓你買空了啊?你錢是不是有點兒沒地方花了啊少爺……能中獎嗎?」

  「不是一次買的,」程恪看著他,「這些是好幾年攢下來的。」

  江予奪吃驚地也看著他。

  「不是天天買,有時候會漏買,不過……我也沒數,」程恪說,「反正都在這兒了,有個幾百上千張吧。」

  「中過獎嗎?」江予奪瞪著他。

  「……沒有。」程恪如實回答。

  「一次都沒有?」江予奪還是瞪著他。

  「沒有。」程恪回答。

  「五塊都沒有?」江予奪震驚了。

  「沒有,」程恪說完自己都笑了,「手氣好像有點兒差啊。」

  「別讚美自己了,這是有點兒差嗎?」江予奪說。

  「滾。」程恪說。

  「你……把這些送我幹嘛?報銷?」江予奪問。

  「上面都有日期,我本來想按日期順利整理出來,」程恪說,「但是又懶得弄,太多了,找不著。」

  「嗯,我來整理,整理出來幹嘛?」江予奪看著他。

  「這些是……時光。」程恪說。

  江予奪沒說話,還是看著他。

  「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光,」程恪拿了一張彩票出來,「你看,有些後面我做了標記,本來想寫字,但是太麻煩了,所以就用符號了,打勾的,就是這一天咱倆出去吃飯了,一個圈就是今天心情特別好,一個叉就是吵架了,兩個叉就是打架了……」

  江予奪低頭一張一張地從盒子裡拿出彩票來慢慢看著,還吸了一下鼻子。

  「一張就是一天,有一些漏掉了,不過大部分都在這裡了,」程恪說,「你的,我的,我們倆的,實實在在的每一天。」

  江予奪抬起頭。

  「喜歡嗎?」程恪問。

  「喜歡。」江予奪說話的時候,眼淚沒忍住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畫了三角型的是你那天哭了,」程恪從兜裡拿出今天買的那張彩票,用筆在背面畫了個三角,「說實話,三角還挺多的,你作為一個老闆兼老大,這個頻率有點兒高。」

  「關你屁事。」江予奪說。

  「哭吧。」程恪說

  「我這是高興。」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

  「以後還買嗎?」江予奪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

  「買啊,」程恪說,「日子還在一天天過呢。」

  「我以後也要在上頭做記號。」江予奪說。

  「好。」程恪笑了笑。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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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