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5 (月) | 編集 |
文化似乎走的是一條消亡之路。
古來之道被時間與歷史所泯滅,就像沙漠中的一條河,流著流著,便漸漸消失,或隱入地下,或化為水汽。它從哪裡來?流經何處?沿途有哪些風景?不得而知。
所以要去找,沿著古老的佈滿沙礫的河床一步一步往回走,於是看見傳統,看見人文,看見思想,見證每一次的輝煌與沒落。
文物只是一個物而已,它身上所承載的過去,才是目的。
這就是考古。
第一章
1979,復甦年代。
父母兒女,不必互相揭發,大義滅親;不必高喊著毛主席萬歲,同時打斷親人的腿在高喊著毛主席萬歲的同時,打斷親人的腿;不必再把毛主席像別在肉上;不必抓住教師無論男女先剃了陰陽頭再說。於是李長生教授從噩夢中醒來,平反了。平反後做通了學校的工作,組織考古小分隊遠赴西南邊陲。
李教授六十歲,伏櫪之老驥,××大學歷史研究所文革後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人(其餘的都投了湖),在上級面前拍了胸脯:一絕不要國家一分錢;二絕不佔用正常學習時間,充分利用暑假。
他在歷史系裡精挑細選了十個人,有男有女,行李包打好,浩浩蕩蕩準備出發,連火車票都買了,結果被一場壯行酒放倒了九個——據說是那盆炒螺螄不新鮮。
李教授嗜食螺螄,拉得幾乎脫水,躺在醫院裡打吊針,挨個看著學生們蠟黃的小臉,嗟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啊淚滿襟!
倖存的是個男生。
但此君不安心吃飯,意圖調戲飯館服務員,被服務員她爸也就是炒菜師傅高舉鍋鏟追出去兩公里,慌不擇路一腳踩空,光榮骨折。
於是一位前來蹭飯的小朋友脫穎而出了。
夏明若小朋友,漂亮而和善(?),一個人吃掉了半盆螺螄,毫髮無傷。
精鋼鑄就的腸胃鋼精鑄就的腸胃。
李教授兩眼無神地望天花板:「不甘心啊不甘心……」
同病相憐的學生小史幫著他數藥片,也嘆氣:「唉……」
夏明若顛兒顛兒地來探病夏明若屁顛屁顛地來探病:「李老師~~」
李教授有氣無力:「坐……」
夏明若假惺惺噓寒問暖說老師呀今天怎麼樣啊御體是否安康啊。
李教授翻翻白眼說夏明若,真不巧,你剛剛在走廊上望著掛水的同學們幸災樂禍我全都聽見了,他說夏明若我現在突然有個主意。
夏明若把水果罐頭放下,說:「什麼?」
李教授問:「你們所文革期間受到上級保護,並沒有停止田野考古行為,你覺得你經驗積累得如何?」
夏明若想了想,眯起眼睛一笑,也不客氣:「領隊應該沒問題。」
「你真是不吹破牛皮心不死,」李教授掐著他的臉說:「那就請你當個領隊,你代替我去雲南吧。」
夏明若連笑容都不變,說李老師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李教授一聲咳嗽,小史立刻把夏明若撲倒在地上。
李教授說:「求求你。」
「你別撓我,哎呦,小史你這吃裡爬外的……」夏明若手忙腳亂和小史糾纏:「李老師,我不騙你,我真有事,四川盆地那邊發現了幾顆疑似人類的骨骼化石,報告剛剛打上來,我們得和古生物所的一起去看看。」
李教授下床,趿著拖鞋、捂著肚子往護士值班室跑,一分鐘後跑回來:「奇怪了,夏明若,你們錢老師電話裡怎麼說四川最近沒發現化石呢?」
夏明若拚命推著小史:「哦,那我記錯了,是新疆。」
「不巧我也問了,」李教授說:「新疆似乎也沒有。」
夏明若說:「是遼寧。」
「小史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夏明若談談。」李教授說。
夏明若唧唧歪歪說我真有事,忙死了忙死了,李教授不管不顧地命令小史帶上門。五分鐘後門裡傳出夏明若壞絲絲的笑聲。
小史把腦袋探進去:「笑什麼?」
夏明若翹著二郎腿,叼了半隻蘋果對他做鬼臉。
李教授慈愛地摸著夏明若的頭:「好,好。」
夏明若問:「就我一個去?除了我還有誰?」
「沒有了,就你,」李教授說:「但考古所有幾個人在那邊,其中有我的學生,我事先已經聯繫過了,他會來接你。」
夏明若點點頭算知道了。
小史上下打量夏明若,悄悄對李教授說:「就算雲南那邊有人接應,但您真打算派這小白臉去?」
李教授示意他附耳過來,語重心長:「野外生存,會遇見很多不確定的食物。你我吃了都會死,他吃了沒事。」
小史恍然大悟。
夏明若吃完蘋果,繼續與李教授討論本次活動的細節,直到護士進來趕人。
兩天後,考古單人小隊要上火車了,夏明若卻差點遲到,一路氣喘吁吁,手裡還抱著只大花貓,看起來足有二十斤重。
「……」小史凝視著他:「我說,夏明若同志。」
夏明若摟著貓深沉地問:「什麼事?史向東同志。」
小史說:「我向毛主席保證雲南餓不死你,不用帶口糧。」
夏明若邊打背包邊說:「這貓不能吃,能吃我早吃了。」
小史問:「為什麼不能吃?」
夏明若把貓塞進旅行袋,咕嘟嚥了口涼開水,神秘豎起一根手指:「史向東同志,因為那不是一隻普通的貓。」
拖著病體前來送行的李教授這時沒好氣地說:「因為那不是一隻貓,那是一隻蠱。」
小史說:「啊?」
李教授指著夏明若說:「別問我,問他。」
夏明若特別得意,拉開旅行袋拉鏈,捧著貓臉問:「老黃,革命導師我可以指點這個迷茫的青年嗎?」
大貓打個呵欠,懶洋洋看了小史一眼。
夏明若於是莊嚴地咳嗽一聲:「那麼史向東同志……」
小史突然站起來說你們坐,我先回去了。
夏明若抱住他的腿哀求:「聽聽嘛!話說了一半我憋著難受!憋到雲南我就死了!」
小史寸步難行,只好妥協:「好吧,好吧,一隻蠱。」
一隻貓蠱。
這要從夏明若他爸說起。
夏老爸是明裡頭的無線電廠職工,暗裡頭的神秘文化愛好者,下班沒啥事就鼓搗迷信的幹活。十年後創辦了國內第一批氣功培訓班,鼎盛時一人在台上發功,三千人接功,齊聲顫抖著宣稱師父啊俺終於開了天眼了云云。
就是這麼一個介乎騙子和江湖術士之間的人物,竟然還是個作家,專攻地下文學。
由於剛剛經過文革的衝擊,國內知道蠱的人少得可憐,出於啟蒙人民考慮,夏大師嘔心瀝血,批閱三載,完成了《怎樣科學養蠱》這部科普巨作,共計五千餘字。刨去抄襲《怎樣科學養豬》一文三千字以外,夏大師在書中傾注了他的思想。
比如蠱到底是什麼。
蠱,據說是苗寨特產,從蟲,從皿,所謂器久不用而蟲生。也就是說蠱是一種蟲,被傳得神乎其神令人聞之色變的毒蟲。
夏大師則把它科學化了,他說蠱就是作用於人體的有毒寄生蟲。於是,中蠱就有兩種情況:不小心吞食了寄生蟲,不小心吞食了蟲卵。
那麼如何解蠱毒?
自然是吃腸蟲清。
夏大師解決了這個終極問題後開始著手實踐。
按照《本草綱目》的傳統做法,夏大師找來蚊子蒼蠅蟑螂臭蟲屎殼郎等毒蟲數十種,放進一隻大罐,等著這些只蟲大的吃小的,最後剩一只活的,蠱就煉成了。
結果時間到了跑去看,蟲沒有了,剩一隻耗子。
夏大師對罐底的大洞視而不見,一個勁嗥叫「嗷嗷嗷!成了!我煉成了!」,這時半路殺出了自家的貓,啊嗚一口把耗子吃了。
於是夏大師便煉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隻蠱,屬貓科動物,哺乳類。
蠱是有了,但如何施蠱又是個問題。
按照夏大師的理論,只有兩種方法,一,吞貓;二,吞小貓。
第一不可能,貓二十來斤呢,還那麼多毛。第二也不可能,是只公貓。
夏明若挺真誠地問問小史:「你說怎麼辦呢?」
小史也挺真誠地衝他微笑,然後指著檢票口說:「請您滾吧。」
李教授真是病得很受傷啊很受傷,兩條腿虛得直打顫,偏還要拉著夏明若說個沒完沒了。
夏明若說:「您快回去吧,別累著了,我保證完成任務。」
李教授說不行啊,我還有好多事情要交代,說話間便要跟著上月台。夏明若拍拍他的肩:「您就信任我一回行不行?」
李教授看看這個學生的眼睛,突然鬆了口氣微笑起來:「行啊,信你一回。」
他站在等待檢票的人群中與夏明若揮手告別,不時被人推搡一下,胖胖的身體看起來有些笨拙,有些可憐。
夏明若一邊走一邊跳起來喊:「李老師再見!老師再見!」
李教授也踮起腳:「路上當心!」
夏明若把手圈到嘴邊:「知道了!您回去吧!」
那胖老頭揮手示意你去吧,然後目送著學生通過檢票口向地道走去。幾乎快看不見了,他又跳起來,衝到欄杆邊上喊:「考古是科學!不是挖寶!你給我記住了!」
夏明若停住腳步,回頭:「嗯!!」
上了火車,夏明若把行李塞在床鋪底下,偷偷摸摸把貓抱出來,問它:「老黃,剛才老師說什麼了?」
老黃喵了一聲。
「你沒聽見?」夏明若笑嘻嘻:「其實我又沒聽見其實我也沒聽見。」
老黃在他懷裡蹭蹭,又打了個呵欠,扭頭看著窗外。
鐵路沿線是一望無際明鏡般的水稻田,在太陽下閃著光。
夏家的貓第一個竄出昆明站,夏明若背著接近五十斤的裝備艱難地追:「老黃!老黃慢點!別亂跑!」
老黃才不管他,一溜煙小跑,樂滋滋的樂滋滋的跑開了。
夏明若大怒,咬牙快跑幾步,一把揪住老黃的後脖子,剛想喘口氣,卻看見駛向博物館的公共汽車絕塵而去,只好又接著玩命兒狂奔,不久便被行李壓垮,撲通一聲倒在大馬路上。
街上人呼啦啦圍過去:「死了沒?死了沒?」
夏明若猛然抬頭,伸手:「車——————!!」
「還活著。」昆明人民鬆了口氣。
夏明若艱難地撐起身子,幾乎被壓扁的老黃殘喘著從他身下爬出。
人們把夏明若從地上搬起來,有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問:「小同志你要去哪兒?」
夏明若說:「省博物館。」
「嗯?」那人說:「巧了,我也正是去博物館開會,來來,我幫你拿行李。」
說著推了輛自行車來,不容人客氣便把大包小包全捆在車架上,夏明若抱著貓忙不迭道謝。
知識分子樣的中年人問:「你也去博物館開會?」
夏明若搖頭:「去找人。」
中年人剛想問找誰迎面便走過來一個人,遠看像撿破爛的,近看才發現年紀輕輕,是個挺好看的青年。
這青年高個子長腿,拎著網兜扛著蛇皮袋背背掛掛不知道多少行李,正埋首走路,一抬頭見了夏明若便猛退數步,「嚯」一聲大叫:「他媽的竟然是你!!」
夏明若趕忙揉揉眼,一看:「他媽的!」
那人說:「你奶奶的!!」
夏明若說:「你舅舅的你爺爺的!」
中年人低頭:「咳……」
那兩人立刻不吵了,一人看一個方向:「哼!!!」
青年對中年人畢恭畢敬喊了聲:「孫明來老師。」
孫明來問他:「楚海洋,你這是要去哪兒?」
楚海洋看看夏明若,然後斜眼望天:「我突然不想去了。」
夏明若也眼白多眼黑少:「去了也是個累贅。」
楚海洋說:「我都懶得理你!」
夏明若說:「我又不認識你!」
楚海洋說:「你誰啊?斷奶沒?」
夏明若說:「你爸滿月時我還去喝酒來著。」
孫明來說:「咳!!」
夏明若找幫手,跳到他身後問:「孫老師,這人是誰?」
孫明來說:「你們都吵半天了還來問我?科學院考古所的楚海洋同志唄。」
楚海洋這才想起來還沒有介紹師長,便壓著夏明若的頭對孫明來一鞠躬:「這位是省博物館的孫明來老師。」
夏明若喊聲「老師好」,便強著脖子與楚海洋拼蠻力。
孫明來也沒有辦法,苦笑:「我會議要遲到了,你倆到底怎麼說?」
夏明若把自己的行李卸下:「老師您先去吧,別擔心我們了。」
孫明來遲疑說:「真沒事?」
「沒事。」
「……那好吧。」孫明來騎上車,走了十來米又對他們喊:「別吵架!」
夏明若和楚海洋異口同聲:「哎!」
結果孫明來一掉頭倆人就打起來了。
穿開襠褲的交情也有好與不好兩種,夏明若和楚海洋明顯就是屬於不好的。
楚海洋的臉盆突然從天而降,夏明若還沒注意就眼前一黑,白娘娘於是永鎮雷峰塔。
街上人群又聚攏:「死了,這下肯定死了。」
楚海洋長吁一口氣,拍拍手上的灰,扭頭看見貓,動情大喊:「老黃!!!」
老黃也喊:「喵嗚!!!」
楚海洋展開雙臂,老黃伸直前腿,背景有光芒四射,二者慢動作奔向對方,緊緊抱住後連轉數圈:「老黃你受苦了!」
「喵嗚!」
「哥哥沒有照顧好你!哥哥對不起你!但革命勝利了!你解放了!你站起來了!」
老黃熱淚盈眶:「喵嗚……」
「從今往後!你就是為自己而活了!」
老黃眼中對自由的無限憧憬被一隻蒼白而孱弱(??)的手掐斷了,夏明若站直身體,不說話,陰森森的。
老黃從楚海洋懷裡奮力掙脫,跑了。
楚海洋說:「你這就是赤裸裸的壓迫。」
他撓撓頭說:「等什麼呀,走吧。」
夏明若擺譜:「我不去。」
楚海洋自顧自走:「我們此行先去雲縣,然後再往擁翠山一帶走,路上至少要十天,上山還要三天,你可別撂挑子,你這人最擅長臨陣脫逃了。」
夏明若小快步追他,一邊追一邊還嘴硬:「你才當逃兵呢!」
省城到雲縣還沒有公共汽車,兩人決定先到楚雄地區再想辦法,誰知到汽車站一問,說是到楚雄的車已經開了,下一班得等明天,楚海洋只好把夏明若帶回宿舍。
楚海洋他們一批從科研院所趕來的年輕考古學者,共計七人,都在博物館一間空屋裡睡辦公桌,中間用布簾子一拉,就算隔出了男女宿舍;廁所在五百米外,一來一回挺鍛鍊人。
夏明若一去,引起了轟動。
夏明若小時候在大院裡有個外號,叫「別信」,意思是這孩子說話不靠譜,就是一張臉騙人,所以說什麼你都別信。楚海洋不知道吃過他多少虧,以至於養成了口頭禪:
「你怎麼跟我們家夏別信一樣!」
「得了,別蒙人了,你當你是別信啊!」
如今別信本尊駕到,楚海洋的同事們自然爭相參觀。
有個二十來歲梳大辮子的姑娘問夏明若:「你幹嘛帶著貓來?」
夏明若問她:「你想抱抱嗎?」
姑娘急切點點頭,夏明若把貓遞給她,然後笑嘻嘻說:「這貓有毒。」
姑娘嚇得一撒手,楚海洋連忙在夏明若頭上鑿個爆栗,把貓抓回來放在姑娘手上:「你別信。」
一旁站著個民族學者叫小朱的,一聽來了勁,問:「真有毒?」
夏明若說:「你給舔一口試試。」
說著便要拉小朱的手,小朱哎哎哎叫,楚海洋一邊替夏明若鋪褥子一邊說:「小朱你別信,別信。」
孫明來開完會來請科學隊的人吃飯,問夏明若:「你多大了?」
夏明若說:「和海洋同歲啊。」
孫明來求證,楚海洋還是說:「別信。」
夏明若發作了,要掀桌,楚海洋用筷子點著他:「你掀,有種你掀,我告訴你往後路上還不一定能吃上飯。」
夏明若只好叼著只饅頭,夾了幾筷鹹菜氣鼓鼓坐台階上看夕陽去了。
孫明來說:「這小同志多有趣啊。」
楚海洋哭笑不得,低頭喝粥。
吃罷了飯,一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孫明來拉著楚海洋塞給他十斤糧票。楚海洋說:「您開什麼玩笑,我不要。」
孫明來說:「嫌少是不是?拿著!路上省著點用。」
楚海洋急了:「我哪能要您的呢!我們有!」
「你就安心拿著吧,」孫明來說:「我答應要帶你們去,現在卻走不開,算是對不起老李的託付了。總之你們先走,我三天後和小朱一起出發,肯定能追上你們。」
楚海洋問:「小朱?」
「嗯,他要去拉祜族自治縣,正好順路帶去。」孫明來說:「我們此去是探查,不發掘,不用帶太多人,再說老李說的這個事情,暫時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的好。」
楚海洋點點頭,孫明來吩咐他早點睡,兩人便散了。
楚海洋迷迷糊糊睡到五點半,死拽活拉把夏明若弄起來,穿了衣服往汽車站走,正好趕上。
趕上也沒能買到座位票,夏明若挺委屈地盤在發動機蓋上,身邊堆滿了竹籃扁擔麻袋雞鴨鵝。老黃蹲在他頭頂,毛茸茸的尾巴掃得夏明若直打噴嚏。
司機膚色黝黑,鬍子拉渣,人倒和氣得很,說一口四川話。他打著方向盤問楚海洋:「要去雲縣?」
楚海洋說:「嗯,從楚雄轉車過去。」
司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中途休息時卻對他倆說:「我看你們還是別去的好。」
夏明若問:「為什麼?」
司機說:「據說那邊路又壞了,只能走哀牢山。但最近暴雨多,山裡都是土路,十條倒有九條塌過方,事故出了不少。別說是汽車,連騾馬都不敢走。」
夏明若一吐舌頭:「媽呀。」
楚海洋笑問:「準備退縮了?」
「放屁!」夏明若對司機拍胸脯:「有車,咱們有11路。」
司機嘆口氣:「你們這些娃娃。」
山高路陡,又是大雨傾盆。汽車一路顛簸,從天色濛濛亮始發,下半夜才到楚雄。
司機抹去滿頭冷汗連連說毛主席保佑,平平安安,這樣的天氣汽車竟然一次都沒拋錨。楚海洋要幫他卸貨,司機擺手說:「別磨蹭,快去打聽往雲縣的車還開不開快去打聽去雲縣的車還開不開。」
楚海洋此時飢渴難忍,卻也不敢耽擱,吩咐夏明若看行李後就去敲車站值班室的門。有個老頭披著衣裳出來說:「不開嘍,塌方嘍!」
楚海洋急了,夏明若背起包抱起貓:「走唄!怕什麼!」
楚海洋說:「你省省吧,憑你一年都走不到!」
司機點了支菸興沖沖過來:「快,快,我兄弟答應帶你們過去。」
楚海洋一聽一喜:「真的?」
「哎!」司機說:「其實我兄弟正巧遇著幾件怪事,你們是城裡來的文化人,都是唸過大學的,給他說說就行。」
司機的兄弟是個運貨的,開一輛「解放牌」大卡車。
夏明若樂滋滋把行李扔進車斗,爬上副駕駛座要和楚海洋擠,楚海洋說:「滾一邊去,別坐我腿上。」
夏明若死賴著不肯走,鬧了三分鐘後睡著了,楚海洋只能抱著他和司機聊天。
司機姓張,很喜歡說話,對楚海洋神秘兮兮說:「哎呦,小同志,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鬼喲!」
楚海洋心裡想笑,問他:「什麼鬼?」
司機說:「娘娘鬼!」
「啊?」
司機說:「我們這兒的老人都知道娘娘墳。這墳可大了,幾十畝地!裡面埋的全是寶貝!」
楚海洋問:「哪來的娘娘?」
「漢朝的娘娘!皇后!」
楚海洋笑了,東西漢都是中原文明,要真是皇后,應該在咸陽原裡埋著呢,說是古滇國的娘娘還有幾分靠譜。
第二章
司機說:「娘娘鬼,可了不得喲,穿一身大白衣裳,飄過來飄過去,可嚇人喲!」
楚海洋敷衍他:「嗯,嗯,哪兒看見的?」
「擁翠山!哎喲媽!聽說老狗就被活活嚇死了喲!」
楚海洋突然不笑了:「娘娘墳在擁翠山?」
司機點頭。
「你真看見了?」
司機臉紅了紅:「其實吧,是寨子裡的人看見的。」
「老狗是誰?」
「壞東西喲,坐過牢,五十多了還娶不到老婆。」
楚海洋好一陣不說話,過會兒把話題引開,與司機扯些雞零狗碎。
西線戰事吃緊,一路上關卡不斷,每走數公里每走幾公里,就有解放軍戰士荷槍實彈攔車盤查,提醒不要隨意走動,楚海洋便在這顛簸中漸漸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司機搖醒他:「大學生,下車喲。」
楚海洋迷迷濛濛揉揉眼,司機說:「我的車只到這兒喲。」
楚海洋問:「不開了?」
司機點頭說:「我是幫前線送物資的,前頭就是塌方地段,我過不去了。」
楚海洋把睡成死豬一般的夏明若推開,下車查看,只見土路就依懸崖而建,懸崖下是深達千米的河谷,瀾滄江激流滾滾,而路中間橫著數塊兩人多高的巨石,車子是無論如何過不去了。
楚海洋問司機:「那物資怎麼辦?」
司機說:「我在這裡等,兵站會派人來取。」
楚海洋他們自然不可能陪著等,便就此與司機告別,步行前進。
夏明若一邊走一邊喊餓。
楚海洋遞了塊壓縮餅乾他:「你煩死了。」
夏明若一聽乾脆不走了,坐在路邊逗貓玩。楚海洋也只好休息:「老師怎麼就選中你了呢?」
夏明若咬了口壓縮餅乾:「因為我最好唄。」
楚海洋嗤之以鼻,從一旁的山崖上用小鍋接了泉水,加明礬沉澱後煮開,自己喝了一口,又給夏明若喝了幾口,便將剩下的灌進水壺。
夏明若小心翼翼往懸崖下看,一陣眩暈後感慨:「壁立千仞!精彩,精彩!」
楚海洋說:「這兒的路是解放後才開鑿的,以前人們上山,靠的都是籐條。」
夏明若咯咯笑:「籐條,我擅長啊。」
楚海洋說:「你等著吧,用籐條的時候多著呢,擁翠山是沒路的,到時候我可不管你。」
不一會兒他便催夏明若上路,說是要天黑前趕到渡口宿營。夏明若磨磨蹭蹭背包,卻是懶人有懶福,一隊馬幫依次鑽過巨石的間隙,伴隨著鈴聲叮噹,緩緩走近。
夏明若歡叫一聲撲過去,領頭馬馱了兩袋的糙米,散發出糧食特有的清香。
楚海洋懂幾句少數民族語言,當即便與馬幫頭領——當地人叫馬鍋頭——商量,給了點零錢,把行李捆紮在馬背上。
夏明若也想往馬上爬,楚海洋攔住他說:「你今天騎了明天就不會走路了。」
夏明若問:「為什麼?」
楚海洋說:「儘是山路,你沒那水平很容易摔著。再說這裡的少數民族不用馬鞍,就放一塊毛氈子,一天下來你的尾椎骨都要磨沒了。」
夏明若只好跟著馬走,楚海洋抱著貓走在他身後,時不時提醒他小心腳下。
夏明若問他:「到渡口還有多久到渡口還要走多久?」
楚海洋對照著科學院內部的手繪地圖,目測說:「二十公里。」
夏明若又要往馬上爬:「磨平了屁股總比走斷了腿好。」
「你還考古呢,回家養養鳥,澆澆花,聽聽戲,不是挺好?」楚海洋說。
「那不就是我爸干的事?」夏明若被馬脊骨硌得齜牙咧嘴,仍然堅持:「不行,我至少要青出於藍勝於藍吧……哎!海洋!」
「啊?」
夏明若指著河谷對面的大山說:「那懸崖上黑黑的是什麼?懸棺?」
楚海洋舉起望遠鏡:「懸棺。」
「這兒也有懸棺?」
楚海洋說:「在很多少數民族的思想中,凶死者的鬼魂是特別凶惡的,必須埋葬在特殊的地點——一般都是遠離寨子的荒山上——才能使他們遠離人間,不能為害生人。前陣子小朱在佤族地區考察時,也看到過懸棺,並且那些骨殖都被砍去了頭。」
夏明若搶過望遠鏡也看了一陣,突然垂下頭在楚海洋耳邊輕輕問:「擁翠山有大墓?」
楚海洋愣了愣,點頭:「有可能。」
夏明若左搖右晃望天說:「發掘我可不擅長啊。」
「沒讓你挖,」楚海洋把貓也放在馬背上:「而且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已經讓別人挖了。」
「盜墓賊?」
「對,」楚海洋說:「所以我們要快點過去看看,如果真被盜了,得上報國家,進行保護性發掘。」
「得!」夏明若說:「到頭來還是要我挖。上回那個什麼越王墳,挖得我連死的心都有!」
楚海洋不聽他囉嗦,這才發現路越走越窄,等拐上一個岔道,便僅剩尺把來寬。並且這隊馬幫也是要過江的,一路都在下行,土路泥濘又濕滑,還要提防山上的落石,險象環生。
楚海洋把夏明若扯下馬,強迫他跟在自己身後步行。天黑前一行人馬抵達江邊,便在江灘上露宿。
馬鍋頭是彝族,能磕磕絆絆講兩句漢話。他讓自己兒子多造一鍋飯,又給楚海洋和夏明若一人倒了一大碗水酒,便坐下來與他們談論些當地風土人情。
彝老爹啪嗒啪嗒抽水煙,十分健談,還給他們演示了怎樣用羊骨頭卜卦,怎樣是吉,怎樣是凶,但楚海洋問起擁翠山情況時,他卻搖頭說不清楚。
飯快熟了,香味四溢,夏明若圍著火塘直搖尾巴,口水流成了河。彝老爹看他好玩,便先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夏明若搬起碗來就吃,吃完就睡,乾淨利索。楚海洋對其視而不見,他已經讓自己充分相信了本次野外考察同行者乃是一隻貓一隻豬。
雖然是大夏天,但谷底卻冰冰涼。江灘上半夜開始起霧,夏明若睡在石頭上冷得受不了,便擠進楚海洋的被子裡去。
楚海洋踹他:「滾!滾!」
夏明若可憐巴巴望著他
楚海洋毫不猶豫把被子往身上一卷,翻個身繼續睡。
夏明若拱到他身邊:「洋洋哥~~」
楚海洋雞皮疙瘩從頭頂心起到腳底心,人僵得綁梆硬。
夏明若覺得這樣大好,連忙貼著楚海洋的背繼續睡。楚海洋沒有辦法,只好展開被子把他裹進來,一晚上又是苦不堪言一晚上睡得是苦不堪言。
早上五點開始渡江,夏明若要跟著馬隊坐渡船,楚海洋卻非要用溜索。
「我怕高!」夏明若賴在渡船上。
「你不懂!」楚海洋把他強行拉走,繫緊在溜索上:「野外趕路是寧翻山,不泅水,水裡是最危險的。」
果不其然,兩人已經到了江對岸,馬幫的渡船還在江心打轉,幾個船工奮力控制著平衡,看來水底的確密佈暗流漩渦。
「海洋,厲害啊,」夏明若亮出崇拜的眼神,楚海洋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卻一轉身跑了,只剩下老黃高舉爪子「喵喵」兩聲,以示讚賞。
楚海洋垂頭喪氣說:「謝謝黃領導鼓勵。」
半個小時候馬幫也過了江,兩人繼續與他們同行,路上又是一天。晚上借宿在大山裡一戶彝族老鄉家,男男女女睡一屋,屋頂上一個大洞,抬眼就是星空;床鋪旁邊則是牲畜欄,是牛吸溜一下鼻子夏明若吸溜一下鼻子,豬呼嚕一聲夏明若呼嚕一聲,結果楚海洋又沒睡好。
第二天強打精神走路,終於遇見了一輛往雲縣去的拖拉機。
夏明若把行李隨手一扔,靠著車板哼江南小調:「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做管簫……蕭中吹出鮮花調,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
又教同車的兩個彝族小姑娘唱:「問鍋鍋呀,則管簫兒好勿好……」
小姑娘望著夏明若咯咯笑,夏明若也笑著扯閒話說阿詩瑪啊你們上學沒?幾年級了?去過北京沒?我就在北京上學,到了北京就來找我,我帶你們去看天安門。
楚海洋向老鄉買了三斤紅薯,停車休息時用泥裹著烘得香噴噴的,分給拖拉機司機一個,彝族小姑娘一人一個,夏明若一個,雖然語言不通,但不能阻止他們共同享受烤地瓜。
路上風光宜人,大山青翠欲滴,拖拉機突突前進,微風則夾雜著泥土的清香徐徐吹來,還看見數隻野猴子從樹梢上吱呀呀躍過,可惜路況實在差,真要把人骨架子都顛散了。
夏明若下車時踉蹌了好幾步才學會走路,楚海洋看看表,說是又錯過了宿頭,縣招待所是絕對不有空床的了。夏明若滿不在乎,找了家還沒打烊的麵攤坐下,說:「連夜上山不就得了。」
楚海洋想想也行。
誰知麵攤老闆卻做個張牙舞爪的姿勢:「去擁翠山?要不得!山裡有豹子!」
楚海洋一聽他說話,便問:「您好像有點北方口音啊?」
「可不是!」老闆說:「祖上山東人,抗日戰爭時,我爺爺打鬼子打到這兒來的!」
「英雄!」楚海洋豎起大拇指:「老英雄!」
老闆被哄得一高興,在他們麵碗裡又多加了幾勺辣子,夏明若都被辣哭了,眼淚汪汪問:「山裡真有野獸?」
「野熊,豹子,野豬,」老闆說:「前些天剛剛有好些人進山,都沒回來,鄉里報告縣上,縣上就派人去找,結果就找著一個,被吃得只剩骨頭!」
「好些人進山?」
「哎,都是外地人,我們本地人是不大敢進擁翠山的。」
「為什麼?」
「山裡可邪門了!」老闆問夏明若:「小哥,還要不要辣子?」
夏明若慌忙擺手,老闆接著說:「鬧鬼!一到晚上鬼火飄啊飄的,十幾里外都能看見!」
正說話麵攤前又坐下一人,老闆立刻拉著他對楚海洋說:「問他,他最清楚,他是鄉里的人。」
那人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有些摸不著頭腦:「問什麼?」
「鬼火啊!」老闆說。
「可別問了,嚇死我了。」青年說。
楚海洋問:「你看見了?」
「我真巴不得我沒看見!」青年說:「你們這些人一個個不要命似的往山裡跑,到頭來都喂了野獸,害得我們滿山裡地找屍體。」
夏明若問他:「鬼火什麼樣?」
「藍的綠的唄,」楚海洋替他回答:「你看得還少啊?」
「問問而已嘛,」夏明若低頭吃麵:「萬一這邊的磷火是花的呢。」
「那叫焰火。」楚海洋沒好氣,繼續問那青年:「進山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青年停了喝湯,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跟你們一樣,背大包的。」
楚海洋一瞪眼睛,亮證件,「中科院考古所」,六字金光耀眼,青年的態度立刻變了。
「媽呀,總算把公家的人給盼來了!他們都是來盜墓的,」他說:「想偷娘娘墳裡的寶貝。」
娘娘墳裡有寶貝,到底還有多少人知道?
本來是應該留在縣城等孫明來一行的,但楚海洋和夏明若不敢耽擱,在招待所的地鋪上勉強湊合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五點鐘與老黃哭別(註:老黃同志由鄉政府代為照管),隨後上路,直奔擁翠山。
擁翠山並不高,最高峰海拔兩千八百米左右,沒有雪線,但山如其名,可謂原始森林標本,藤蔓叢生,僅在前山有一條採藥人踏出的小徑。
昨天的那個小青年為他們帶路。這青年姓陳,漢族,本鄉的民兵,個子不高,又黑又瘦,爬起山來比猴子還靈活。夏明若近兩年缺少鍛鍊,一開始還能跟上,時間一長就只剩叫喚的份了。
楚海洋趁機催促小陳:「太好了!快走!把他丟了人世間也沒啥煩惱了。」
小陳舉著長砍刀在前方開路:「真的?」
「真的,」楚海洋指著後頭說:「妖怪。」
話音剛落就聽到妖怪的一聲驚叫,楚海洋跳起來飛快向後跑去:「怎麼了!?」
夏明若低頭髮了會兒呆,然後從地上撿起樣東西。
「槍?」小陳也趕過來:「沒事,沒事,我們這兒山裡人有獵槍。」
夏明若把手舉高些,手中儼然一挺衝鋒槍。
楚海洋和小陳齊齊後退,楚海洋大吼:「明若!冷靜!冷靜!」
夏明若壞笑起來,緩緩用槍口對準小陳:「你的,帶路。」又瞄準楚海洋:「你的,八路的幹活?」
楚海洋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腦門上,夏明若捂著頭嗷嗷叫,楚海洋劈手奪過槍:「沒子彈。還是蘇聯產的……這進山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小陳說:「民兵?」
「前線的正規軍都配備不上這種槍,」楚海洋四處看了看,撥開灌木叢後發現了一道暗色乾涸的拖行血跡,沿著血跡走了兩三百米便是懸崖,崖下是滾滾的瀾滄江。
「可能是盜墓賊內訌,然後把死者扔下去了。」楚海洋說:「我們快走。」
小陳倒怕起來:「還、還去啊?」
「廢話!」夏明若說:「一句老話,抓不得皇后,殺不了太子。」
「又胡編,」楚海洋說:「別信。」
小陳其實不知道娘娘墳的確切位置,走了幾個小時自己也糊塗了,先圍著半山腰一棵大樹轉:「好像是這兒看見鬼火的……」,又圍著塊大石頭轉:「似乎又是這兒好像又是這兒……」,最後指著對面山峰說:「那兒。」
夏明若擺出一副階級鬥爭臉,抖著腿問:「到底是哪兒啊?」
「我忘了,」小陳的黑臉裡透青。
夏明若生氣了:「殺你祭墳!」
楚海洋把他拎開,四處尋找後發現了不遠處一汪山泉,便走回來在樹下的空地裡搭帳篷:「不記得就等唄,盛夏的夜晚,磷火會經常出現。」
一聽要等小陳不干了。小夥子什麼都好,就是怕鬼,學齡前鬼故事聽多了的典型,平時讓他走夜路都不太願意。
夏明若用黑洞洞的槍管指著他的腦袋:「只數三下,三,二……」
楚海洋丟下帳篷,把夏明若捆得紮紮實實放在身邊,拍拍手繼續幹活,小陳則啜泣著把衝鋒槍扔遠。
夏明若翻來覆去好不安生,一直喃喃自語。
「又怎麼啦?」楚海洋沒好氣地問。
「海洋,」夏明若側躺在草地上:「你到我這個角度來看。」
楚海洋趴下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透過重重的枝葉和灌木,隱約看見對面山崖上,有一小個黑黢黢的山洞。
「放懸棺倒不錯。」夏明若說。
「莫非娘娘墳其實是娘娘懸棺?」楚海洋問:「出發前李老師對你說了什麼?」
「你別耍流氓壓著我我就告訴你。」夏明若說。
「誰稀罕你。」楚海洋爬起來。
夏明若掙開繩子,從兜裡掏出把炒黃豆,一個一個往嘴裡扔,愜意得很。
「說呀。」楚海洋催他。
「他提到了娘娘墳,讓我上這兒來看看。」夏明若說:「對了,你還記得趙老先生吧?」
「怎麼會不記得,就住我們大院,老抱著我們上公園玩,」楚海洋輕輕嘆口氣:「一晃快十五年了。」
「1965年,地質所在元謀縣的一個小盆地裡發現了元謀人牙齒,那地方在金沙江邊上,海拔一千一百米左右。」
「我去過。」楚海洋說。
「其實當時趙老先生他們也在雲南,只是咱們的寶貝李長生老師在電話裡聽錯了,把元謀縣聽成了雲縣,結果撲了空,往回走時經過擁翠山區,晚上住在山腳下一戶人家家裡。結果發現那家狗脖子上拴著一塊玉琮,大概七釐米高,外圓內方,青玉,花紋像是夔紋。」
「那塊玉是葬器?」楚海洋猜想。
「嗯,」夏明若說:「似乎像是隨葬品。」
「為什麼說似乎?」
夏明若一攤手:「因為雲南屬於邊陲地帶,古代文明和中原有很大區別,他們的東西不是專業研究者誰敢確定?當時問了老鄉,老鄉說是上山時撿的,寨子裡的老人講山上有娘娘墳,老先生這才敢推測這塊玉是葬器,但他們那次卻沒能夠上山。」
「總之老先生就用五斤糧票把玉換走了,我就說太貴了,也不知道還個價。後來,還沒來得及研究……呃……後來……」
夏明若眼神一黯:「不說了,後來你都知道。」
六六年初大學教授趙成被迫害致死,一生的著作心血,付之一炬。
「那塊玉被紅衛兵抄家抄走了,估計早砸成碎片了。」夏明若垂頭說。
楚海洋長嘆口氣,拍拍他的肩:「而今邁步從頭越,而今邁步從頭越!」
天色擦黑,山風驟起,楚海洋架起小鍋做飯,夏明若肚子裡饞蟲跳得他受不了,便時不時搞些小動作,這回偷一塊烤紅薯,下回偷一隻烘土豆,偷一條臘肉,偷一盒罐頭……
楚海洋忍無可忍,邁開長腿攆得他滿山跑。等兩人推推搡搡回來時,發現小陳正抱著樹打抖呢。
「小陳,冷麼?」夏明若蹲在他身邊關切地問。
小陳說:「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
夏明若說:「好多鬼。」
「的確很多,」楚海洋把篝火踩滅,指著對面懸崖:「看。」
懸崖漆黑似鐵,山風吹得樹搖石動,乍一看還真是鬼影憧憧,但等了一會兒,卻看到對面山洞裡透出隱約火光,一閃即滅。
「鬼火!」夏明若驚嘆。
「那是人火,」楚海洋說:「有人在洞裡。」
「我們過去。」他說。
「不行!不行!」小陳嘴唇都白了:「在山裡走夜路簡直是找死!到處都是吃人的野獸!再說你們別看著近,其實走到對面,少算點也得三個小時!」
楚海洋猶豫了一下,夏明若卻踴躍報名:「我去!我去!抓現行!」
他在背包裡好一陣掏,拿出幾件似乎是金屬質地的東西,藉著朦朧的月光拼裝在一起:「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看,我有青龍偃月刀。」
「哇!」小陳驚嘆
楚海洋定睛一看:「別信他,考古探鏟。」
夏明若也看:「唉呀拿錯了。」
他把背包倒提過來抖,然後在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中撿起一隻青銅手柄,拉開兩頭,彈出刀架,又把一卷舊報紙攤開,取出兩柄純黑色長刃,固定在刀架上後赫然一把與人齊高的雙頭尖刀,造型古樸,寒氣逼人。
楚海洋扶著額頭蹲下,腦門上一滴無奈汗。
夏明若偷看楚海洋表情,然後正色道:「這不是從你爸研究室裡偷來的,這是我碰巧又找到一把。」
楚海洋喃喃:「我不關心你是從哪兒拿來的,我關心你是怎麼把國家一級文物帶上火車的……」
「這很難嗎?」夏明若不解。
當然不難,對於一個能把整捆雷管帶上車的人來說。
「這是什麼?」小陳問。
楚海洋已經決定天亮再行動,便再次點燃火堆:「一種古代兵器。」
「真是關公用的?」小陳圍著刀直轉,稀罕死了。
「嗯,」夏明若點頭:「這可是國寶,目前只找到這一把,空前絕後。」
「哇!!」小陳打心底裡敬仰。
刀刃劃過夜空,嘯嘯作響,夏明若維持著一個自認為很帥的姿勢,繼續解釋:「前278年左右,關羽同志開始協助秦國統一六國,大戰秦瓊三百回合,武器就是這把長刀。」
「所以這是一柄戰國古刀。」楚海洋補充。
學名叫鎏金蟠螭紋雙頭刀,楚海洋他爸(文物學家,主攻古代兵器方向)簡稱其「蟠螭刀」。
「哇!!!」小陳反正對歷史沒研究,管他是戰國還是五代。他伸手摸摸刀刃:「這是哪兒來的?」
「西陵秦公墓出土的,建國以來挖掘的首屈一指的大墓,光墓道就有一百二十米長,」夏明若翹起蘭花指嬌滴滴說:「海洋我餓了洋哥哥,我餓了。」
「少不了你的!」楚海洋翻白眼。
夏明若立刻坐下來吃飯。
「基層同志面前給我注意點兒!」楚海洋提醒他用餐禮儀。
「哎,自己人,自己人,」夏明若捅桶小陳。
小陳的眼神還粘在戰國長刀上:「乖乖,戰國的……」
「而且過了兩千年依然鋒利,以為刃上有緻密的氧化層,就是這層黑色的東西,」楚海洋舉刀隨手一砍,刀刃過處,樹枝雜草齊齊斷開:「這就是青銅的神奇,也是古人的神奇。」
「你可以想像這刀切你的腦袋時,就像切菜一樣。」夏明若摸摸小陳的脖子。
小陳一個寒顫。
「可惜鑄造工藝失傳了,」楚海洋惋惜地嘆口氣:「我爸他們從六零年代就開始努力,撇開文革浪費的時間,到現在還沒有仿製出來。」
「啊!?」小陳瞪大眼睛:「兩千多年前的東西現在還做不出來?」
「做不出來的多了,」楚海洋問:「兵馬俑知道嗎?」
問了也是白問。
「七四七五年,在發現兵馬俑的同時還發現一種秦代的弩機,現在也仿製不出來。」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了一聲悶響。
說不清是什麼,並不響,但絕對回聲綿長。
第三章
「槍聲?」夏明若說。
「不敢肯定,」楚海洋搖頭,接著下命令:「睡覺。」
「真不過去?」夏明若問。
「不能過去!」小陳又急忙忙強調。
楚海洋把夏明若往帳篷裡一塞:「養精蓄銳去吧。」半分鐘後夏明若就維持著被塞進來的姿勢睡著了。
「你也去睡,我守夜,每兩個小時換一次。」楚海洋拍拍小陳的肩,便坐下來看著火堆,看著看著,視線移到蟠螭刀上。
好刀啊好刀,你看這青銅鎦金手柄,出土時是有鏽的,經過幾千年的地下埋葬哪有不長鏽的,比如土鏽,比如地子鏽。用弱酸溶液浸泡,用小刀細細剔除,再酸洗,花紋漸漸顯現,美啊,真美啊,國之瑰寶啊……(楚海洋很沉醉楚海洋很陶醉)
小陳上下牙床直打顫,爬到他身邊:「大哥!」
楚海洋說:「啊?還沒睡啊?」
小陳灰白著臉說:「我求求您不要在半夜裡擦刀行不行?」
「行啊,」楚海洋一口答應,鑽進帳篷裡推醒夏明若:「換你了換你了!明若!起來!」
夏明若嘟囔說:「我死了……」
楚海洋把他拉起來:「守夜去。」
夏明若半閉著眼睛,挨靠在楚海洋身上:「小陳不是在麼……」
「你這是什麼覺悟,」楚海洋半哄半騙把他推出去:「快。」
夏明若極不甘願地側躺在篝火邊,托著頭,望天。天上一輪朦朧月亮,微微發紅,以前鄉下人常說的鬼月亮就是這種。
「小陳……」夏明若緩緩開口:「睡著了麼?」
剛有點睡意的小陳背脊一涼,夏明若於是陰森森笑起來。
夏明若可能是祖上在五胡亂華時被弄混了血統,膚色要比一般人白很多。平時看沒什麼,晚上就有點嚇人了,尤其在這種荒山頂上,野風吹著,孤魂厲鬼都要出來活動的晚上。
「小陳……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以前在湖北挖掘漢代大墓,第一層槨室怎麼都打不開,好不容易打開了,竟然還有一層,於是又把第二層撬開,」夏明若的聲音陡然壓低:「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小陳捂著耳朵跳起來:「小夏同志!」他急切地說:「你去睡吧!我來守夜!」
夏明若為難道:「唉呀那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
夏明若於是心安理得地躺回帳篷,又心安理得地睡到天亮,睡到楚海洋捧著他的肩膀咬牙切齒:「明若,你太不要臉了。」
「哪裡哪裡,」夏明若撇開頭對著眼圈黑黑的小陳微笑:「是基層同志太客氣了。」
笑容很友善,小陳不敢看。
喂飽了肚子便往對面山峰上走。小陳昨天晚上估計得完全錯誤,三個小時?三乘以三個小時還差不多。
第一完全沒有路,密林里長滿了有毒植物,濕度極高,霧氣很重;第二山谷裡有湍急的深溪,泅渡時很費了一番功夫;第三雲貴多卡斯特地貌,夏明若掉進了隱蔽的溶洞,還壓壞了一條兩億年才能長成的石筍。
兩億年啊,我們可以預想李教授知道後,辦公室的牆面上肯定佈滿了凹坑,都是用他那博學的腦袋撞的。
下午六點鐘時,到達山頂,山頂生有幾棵稀疏的矮樹,裸露的土壤呈紅色,土壤下是石灰岩。山頂上有一處隱蔽的灰燼堆,大概是兩三天前的遺留,這讓楚海洋反而鬆了口氣,說明行動方向並沒有選錯。
從山崖頂上到洞口,目測距離十五米。
六點半,趁著太陽還剩一絲餘光,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後一次檢查裝備。
「多用刀?」
「帶了。」
「水壺、壓縮餅乾?」
「有。」
「指北針、手錶、相機、手電、鏟、刷子、篩子、繪圖冊、筆、皮尺、鎂條、火柴?」
「有。」
「牛油蠟燭?」
「……吃了。」
楚海洋抬起眼問:「誰吃的?」
夏明若馬上指著小陳,小陳問:「什麼叫牛油蠟燭?」
楚海洋便捏著夏明若的耳朵說叫你賴皮,叫你賴皮。
六點四十,楚海洋摸摸腰上的繩子,開始下懸崖。
這一下楚海洋才發覺自己也估計錯了,山崖上的風至少比想像的大十倍,勉強滑下兩米後就被風吹得晃裡晃蕩直往懸崖上撞。楚海洋咬牙掄起登山鎬,深深鑿進岩石,兩腿奮力一蹬當作支架,這才控制了平衡。
他意識到夏明若絕對不可能一個人完成這些動作,便對崖頂上喊:「明若!你也下!」
喊了兩聲卻不聽人回答。
「明若!」
小陳探出腦袋:「小夏同志跑了。」
「啊?!」楚海洋瞪大眼睛:「跑哪兒去了?」
「他說他回北京了。」小陳舉起手中的俄羅斯套娃給楚海洋看,一臉茫然:「臨別禮物,給我的。」
楚海洋立刻又蹭蹭蹭從爬上來,對著某人的背影大吼:「夏明若!你有種再跑一步試試!」
夏明若瀟灑地揮手:「再見!ДосвиданияAOCBNAAHNR!」
楚海洋剛想解繩子去追,卻看到地上的蟠螭刀:「明若!刀沒帶!」
夏明若便立刻兜回來,結果被楚海洋一把勒住。
夏明若嗚嗚哭起來,他抱緊楚海洋的腿可憐巴巴說:「海洋~~~看在你我青梅竹馬的份上……」
楚海洋被氣樂了,一言不發往他腰上繫繩。
「別!別啊!」夏明若抓著楚海洋的手哀求說:「你拿根繩子把我拴懸崖上那還不如讓我死呢,我怕高啊!」
「怕啊怕啊就不怕了。」楚海洋拖著他往懸崖邊走。
夏明若說:「不不不不不不!算了算了算了!NoNoNoNo!」
「明若,」楚海洋側著頭看他:「這也許是趙老教授生前最後一個願望,你真的忍心不替他看一眼麼?」
夏明若愣了愣,和楚海洋對視半天,最後抽抽鼻子:「下。」
「那走吧,」楚海洋說:「重行李不用帶,拿好常用工具。小陳你不怕高吧?」
小陳驕傲地一挺胸脯,心中充滿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感:「不怕!」
「夏明若你看看人家,多學習學習,」楚海洋先走到懸崖邊,抓緊繩索:「我第一個,明若跟著,和我保持一米的距離。」
夏明若高喊:「等等!」
楚海洋便等著。
夏明若說:「讓我醞釀醞釀讓我醞釀一下!」
楚海洋終於變得面無表情:「小陳,」他說:「我包裡有軍用背帶,麻煩拿給我。」
小陳立刻奉上。
楚海洋一躬身把夏明若背起來,像打包裹一樣把他打在自己身上。
夏明若說:「別別別!」
楚海洋說:「你現在才不好意思晚了。」
「我哪能呢!」夏明若摟著楚海洋的脖子說:「我是說別把我放後面,萬一繩子斷了我可就作自由落體運動了,換前面行不行?」
「做人不能窩囊到這個地步。」楚海洋將他放到胸前,用背帶紮緊。
夏明若深呼吸,迅速進入了僵直狀態。
楚海洋開始慢慢放繩,借助登山鎬控制平衡。兩個人比起一個人重心更容易穩定,也更能體會什麼叫命懸一線。
夏明若問:「到了沒?」
「沒呢,」楚海洋滿頭是汗,喘著氣回答:「你別睜開眼睛你別把眼睛睜開。」
「不敢不敢,」夏明若哆嗦著:「到了說一聲。」
「差不多了,」楚海洋艱難地掉頭看,洞口就在腳下。
「明若,你的腳能碰到崖壁嗎?」
「能。」
「那就現在,和我一起蹬,一、二、」楚海洋喊:「三!」
四足發力,蹬離懸崖,楚海洋同時鬆繩,慣性將兩人甩進山洞。
然後跌個狗吃屎。
夏明若捂頭說:「卑鄙啊……」
楚海洋說:「活該,誰讓你要在前面。」
這是個下行洞,洞內平整,洞周有人工開鑿過的痕跡;洞體延伸極寬,但除了光線能照射到的洞口部分,其餘都隱藏在濃濃的黑暗中。
楚海洋解開腰上的繩結,將其固定在洞頭突出的岩石上,然後探出頭去喊:「小陳!下來!」
小陳答應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呢,他的人就已經站到了眼前,速度之快,動作之敏捷,楚海洋自嘆弗如。
「我小時候,爺爺帶我采過藥。」小陳同志終於露了把臉。
這時夏明若的低呼聲在空曠中傳來:「我的天啊……」
楚海洋擰開手電:「啊?」
夏明若痴了一般指著洞穴深處,楚海洋前進幾步,吸口氣說:「竟然讓你猜對了……」
懸棺。
不是一具,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數十上百具。黑色的棺木大多已經坍塌腐朽,地上有零碎的屍骨……有的還是屍骨,有的已經腐朽成粉。
夏明若反射性地抖開手帕紮在口鼻上,然後就聽到撲通一聲,小陳嚇暈了。
夏明若跑去掐他的人中,掐醒後被小陳突然一把抱住:「棺材!」
夏明若說:「嗯,都是木頭。」
小陳哭喊:「死人!!」
夏明若說:「人類骨骼。」
小陳歇斯底里了:「鬼啊~~~~~!!」
夏明若一巴掌拍向他的後腦勺。
他一邊捲袖子戴手套一邊說:「小陳同志,激動是應該的,這是我國目前發現的最大的懸棺葬群,呆會兒我們邀請你一起合影留念,然後光榮地刊登在考古學報上。」
楚海洋把皮尺的一端扔給他:「明若,測量。」
夏明若接過,往外推小陳:「你別貼著我,我沒法幹活。」
小陳抖抖嗦嗦說:「小夏同志我害怕!」
楚海洋說:「小陳,你在洞口等我們。」
小陳大喊起來:「別丟下我一個啊!天要黑了!這裡有鬼!有殭屍!白白白白毛殭屍!吃吃吃人的!!被吃了就投不了胎要當孤魂野鬼的!」
「嘖,」楚海洋叉腰說:「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還白毛,白毛那是正常現象,屍體本身會黴變,一黴變就長白毛。一定濕度,一定溫度,有營養的提供體,加上真菌感染,於是長白毛。」
「如果你有腳氣,以後肯定長白毛。」夏明若篤定地說。
小陳翻著白眼滑倒在地上:「……我有腳氣。」
「那你前途很光明嘛。」夏明若說。
「你別嚇他了。」楚海洋輕輕觸摸著棺木。
夏明若嘆口氣,乾脆把自己和小陳系在一起,拍拍腰上的繩子對他說:「我到哪兒你到哪兒,這樣不怕了吧?」
小陳點點頭,夏明若於是抖抖皮尺:「測量。」
「東三,完整,長1。84米,寬0。74,高0。67,」楚海洋報數:「再量一具備案。」
夏明若隨著他往裡走,剛邁了幾步就聽到小陳飽含恐懼的一聲尖叫,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後拉去。
楚海洋的瞳孔瞬間放大,飛身撲來緊纏住夏明若的胳膊,兩人在地上滑行數米才勉強停下。
「小陳!」楚海洋大喊。
「小陳怎麼了?!」夏明若這才反應過來。
回答他們的是小陳幾乎想把喉嚨喊破的嘶吼:「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鬼抓我啊啊啊!!!」
「小陳!小陳別怕!」楚海洋喊:「你只是掉洞裡去了!手腳不要亂動否則我們拉不動你!你試試能不能碰到洞壁!」
夏明若齜牙咧嘴催促:「快……快……我的腰要斷了……」
「小陳!!」
小陳似乎恢復了些理智,摸索一陣後用變了調的聲音回答:「碰……碰到了。」
「那就撐著洞壁上來,」楚海洋說:「快一點!明若你也堅持一下!」
夏明若哀號:「車裂啊~~~~~~~~同志們~~~~~~~~」
「來、來、來來了、」小陳忙不迭說:「馬上上來!就、上來!」
可下一秒又聽到他的嘯叫,接著小陳同志一飛衝天,生生從洞裡彈了出來。
夏明若看呆了:「啊呀……」
小陳狂奔喊:「鬼呀~~~~~~!!!」
夏明若被他拖得滿地滾,楚海洋實在沒有辦法,只好一槍托砸在小陳腦袋上。
小陳咕咚一聲倒下,楚海洋趕忙把夏明若扶起來,只見他從上到下沒有一處不破的,腰上一道血痕尤其嚴重。
「你太壯觀了,夏明若同志。」楚海洋把他腰上的麻繩解開。
夏明若疼得直抽氣:「我這身衣服算完蛋了。」
「穿我的吧,」楚海洋說:「我包裡有藥品,你忍耐一會兒。」
夏明若咬牙擺手說:「沒事,沒事。小陳這傢伙!」
「到底看到什麼了?」楚海洋湊到小陳失足的洞口。
這洞直徑五十釐米左右,勉強能夠擠進去一個成人,洞型非常規整,明顯是人工鑿成。洞口被一塊棺木碎片掩蓋著,楚海洋和夏明若出於保護文物的本能避開了,但小陳是一直閉著眼睛的,所以才不慎失足。
楚海洋用手電往洞裡照,沉默半晌後對夏明若說:「昨天晚上真的是槍聲。」
夏明若指指洞下:「有屍體?」
「立屍,」楚海洋點頭,轉身收拾工具:「我下去看看。」
立屍是他們的術語,能立起來的屍首基本上都是盜墓賊。
在很多古墓的發掘中也能夠碰見立屍,盜墓賊得了財物,從盜洞裡爬上來,一些比較缺心眼的便先把東西遞出去了,結果被洞口意圖獨吞的同夥一鏟頭打死,卡在盜洞裡,光榮地成為了立屍。
當然眼前的這位仁兄不是,從嚴肅的痕跡學角度來說,他是被人打死了塞進洞裡的,不過對於小陳也夠嚇人的了,尤其是腦袋還開了花的。
夏明若把磨破了的褲管捲到膝蓋上,先楚海洋一步往洞裡爬去:「竟然讓一個死人把我害這麼慘。」
楚海洋說:「你等等……」
夏明若卻突然低呼一聲。
楚海洋跑過去:「怎麼了?」
夏明若仰起頭,頭頂只在洞口下面一點,臉色煞白:「海洋,這下面真是個死人?」
楚海洋說:「啊。」
可是死人不會抓人腳踝。
夏明若朝下望去,只看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
那眼睛也緊盯著夏明若,接著一個彷彿從地底傳來的嘶啞聲音響起:「我的天啊,娘啊媽呀……」
夏明若僵直著用驚人的毅力堅持說完了「我是你爸爸」才連滾帶爬地往洞外逃去:「海洋!!!」
楚海洋一把扶住他,舉槍瞄準洞裡:「出來。」
洞中一片寂靜。
楚海洋說:「快一點,我三秒鐘後開槍。」
槍就是槍,就算沒有子彈,依然有威懾力,底下那人悉悉索索動起來:「別開槍!別開槍!自己人!」
楚海洋一個探身把他揪上來。
這人穿了身舊軍裝,光腳蹬一雙解放鞋,腰上繫繩,兩手空空,臉上塗得漆黑,說不怪那是假的。
他輪流打量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後對夏明若說:「小同志!自己人!」
可惜他判斷失誤選錯了人,夏明若冷冰冰地白他一眼,抓起蟠螭刀就往他脖子上砍。
那人嚇一跳:「不不不不」,又瞅瞅夏明若:「等等等等。」
夏明若皺眉說:「到底是不是?」
那人手腳慌亂:「啊?啊?什麼?」
楚海洋說:「真是,一把年紀了,盜墓就盜墓,吞吞吐吐什麼?」
那人咧嘴一笑說:「同行啊!」
夏明若在他眼前把證件抖開。
那人細細看了一遍:「真好,還是國營的。」
夏明若一虎臉那人慌忙躲開,突然就苦口婆心起來:「小同志們,盜墓是錯誤的。」
楚海洋和夏明若同時蹲在他身邊掏耳朵:「啊?你說啥?」
那人說:「同志們,我國法律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地下、內水和領海中遺存的一切文物,屬國家所有,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擅自發掘,所以同志們,回頭是岸啊。」
楚海洋壓壓手示意他停止:「理解得很深刻。」
「謝謝你小同志,」那人的眼神十分真摯:「我保證下回再也不盜了。」
「我都懶得打你,」楚海洋說:「去,和小陳躺一塊兒去,明若你把他捆起來。」
「大叔,不好意思,我得弄結實點兒,順便請你照看一下小陳,別讓他又來害人。」夏明若將他的手扭到背後,用麻繩綁住,打個蝴蝶結。
大叔說:「保證完成任務!」
他安靜一會兒又問夏明若說:「小同志,你們還下洞裡去麼?」
夏明若說:「下啊。」
大叔問:「我也跟你們下去好不好?」
「你不是剛上來?」楚海洋把手電固定在頭頂上:「哎,大叔啊,下面那人是你殺的?」
「哪能呢!?」大叔喊:「我看見他時他就死了!我看他堵在洞裡,就剩只腳在外頭蕩,便發善心想把他移開,結果上面突然就掉下來一個小子,殺豬般大叫,我自己差點都被嚇死!」
夏明若痛心疾首說大叔,咱倆真是難兄難弟!說什麼也得喝一杯!但現在麻煩您耐心等我一會兒,您再多說一句我就把您敲暈了。
大叔說:「啊唷小同志,我一看你的刀就知道了,大家都是古墓工作者,相煎何太急呢。」
夏明若客氣說:「啊唷大叔我們哪有你清閒,東西一挾就走了,我們還得照相畫圖修補登記造冊寫報告呢,還是你福氣好啊。」
「別信,」楚海洋說:「尊重長輩啊,我們下去。」
楚海洋半個身子下到洞中,用腳撐住洞壁,伸手來接夏明若,夏明若的腳卻被大叔勾住了。
「下面是空的,」大叔的臉色嚴峻起來:「但是很危險。」
夏明若湊到楚海洋耳邊問:「你信不信他?」
「信,」楚海洋想了想,突然笑起來:「我最容易相信人了。大叔,綁著手不影響你行動吧?」
「不要小看人啊。」大叔樂呵呵站起來。
確定順序又花了幾分鐘時間,最後決定由熟悉情況的大叔打頭,傷員夏明若居中,楚海洋壓陣,三人向洞內爬去。
第四章
洞中的立屍已經被大叔移開,大叔也不屑於控制速度,縮縮肩膀,幾乎是哧溜一下就滑到洞底,砰一聲從下方的洞門脫出,落地後喊:「下來吧!」
聲音從漆黑中傳山,回音嗡嗡直響,看來底下的空間不小。
夏明若可不敢學他從石壁上蹭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蠕動,
一邊動一邊訴苦說海洋我的膝蓋好痛胳膊也好痛我這回算是為祖國的考古事業獻身了。
楚海洋不說話,蠕動得比夏明若還慢,等到夏明若都脫身了,他還在石恫裡奮鬥,原因無他,卡住了。
「你倆都有縮骨功?」他有些無奈地問。
夏明若轉問大叔:「你有設有?」
大叔說:「沒啊,你聽准說的。」
夏明若仰頭回答:「我沒有,但我沒你高。」
「他媽的擠死我了!」楚海洋抱怨道,他努力掙扎終於脫離苦海,但喘口氣剛想站直,又撞了頭。
夏明若和大叔同時咧嘴,毫不客氣地笑起來。楚海洋用手電輪流照著他們,表情比較駭人,那兩人立刻嚴肅了。
「咳……」大叔說:「同志們請看,這就是娘娘墳的內部。」
「啊,這還真是娘娘墳?」夏明若問。
「對,擁翠山裡就這一座大墓。」大叔說:「我拿人格保證我用人格保證。」
「大懸棺葬。」楚海洋糾正,舉著手電緩緩前行。
這個第二層的洞仍然是下行趨勢,比上層那個要大上好幾倍,越往下走洞頂越高,地面越寬,就像一個大布口袋,剛剛下來的地方是袋口、現在則在往袋子中間走。洞裡氣溫極低,夏明若剛剛在上頭把破衣服脫了,只穿了件單薄的背心,冷得直打顫,便蹭到大叔身邊說:「大叔,你把外衣脫給我吧。」
楚海洋把自己的襯衣脫下甩給他:「穿我的。」
大叔挺羨慕:「真體貼……」
楚海洋問:「大叔你真想挨揍嗎?」
大叔馬上撒頭呈委屈狀。
手電是他們唯一的光源,地面又不平,三人走得極慢,等到大叔受不了說同志們我口袋裡有蠟燭麻煩你們點上吧,這才稍增加快一點腳步。問題是走快了也沒用,就如大叔所說,這是個空洞,四壁坑坑窪窪看起來像是天然形成的。
「也不是,」楚海洋說:「這的確是一個天然溶洞,但被人後天加工過了。」
手電光指向腳邊:「這裡本來有個石筍,但被人鑿掉了。」
夏明若撫著胸口說:「呼~~我心理平衡了。」
手電又指向洞頂:「這裡應該是鐘乳石留下的痕跡……哎喲,明若。」
「啊?」
楚海洋說:「洞頂有岩畫啊。」
夏明若瞞眯著眼睛說看不清。
楚海洋把手電塞到他手上,把他抱起來,夏明若便順勢騎到他肩上去。
勉強看見,畫風不錯,有點半坡彩陶的意思。」夏明若努裡仰著頭:「相機呢?」
「沒帶下來,等會兒上去拿。」楚海洋問:「畫得是什麼場景?」
夏明若說:「比較像戰爭和祭祀,一場大戰,抓住俘虜,舉行神秘儀式,然後砍頭……你往前走走。」
楚海洋就向前走兩步:「砍頭?那我可以推測了。小朱好像說過,佤族、涼山彝族也有砍人頭的習俗,每年捅種和收穫的時候他們都要砍敵對部落的人頭祭祀,然後埋在地裡,據說這樣一搞糧食就豐收了,村寨就興旺了。」
「哦!還真斬首了!」夏明若說:「批量斬首。」
「真夠乾脆的,」楚海洋問:「沒文字吧?」
「沒有,畫上有牛。」
「部落馴養了牛?」
「然後騎牛打仗。」
兩人研究來探討去,最後夏明若說:「海洋啊。」
「嗯?」
「大叔不見了。」
楚海洋也仰著頭:「發覺了。」
夏明若邊看岩畫邊問:「不去找他?」
「算了吧。」楚海洋說:「剛才我還想呢,你不讓他下來他早晚還是得下來,還不如快些攆他走,免得到時又嚇壞了小陳,這大叔可危險了。」
「你說洞裡那人是不是他殺的,」夏明若從楚海洋身上爬下來。
「可能還真不是,那倒霉傢伙估計早就被人打死了,大叔看樣子也是剛從下面鑽上來。現在問題是:大叔怎麼跑到下面去的?是另外有通道還是先行一步下去了?」
夏明若搖頭說:「我不知道。」
楚海洋問:「身上的傷怎麼樣?」
夏明若說:「火辣辣的疼。」
楚海洋緊摟他一把以示鼓勵:「走吧,咱們去找娘娘。」
娘娘啊娘娘,你在那裡?
這兩人在黑暗中走了三個小時,燒光了三支蠟燭換了兩截電池,終於聽到水聲後,才開始思考一個問題:被騙了。
「溶洞,地下河,礦物質,大自然啊,多麼瑰奇!」夏明若蹲下感慨說:「我怎麼不是學地質的。」
過一會兒他又擔心起小陳來:「半夜裡把他留在棺材洞中,沒事吧?」
楚海洋突然把手電關了。
但還是晚了,一道突如其來的光線照在他倆臉上,刺得人睜不看眼,等看清了,便發現黑洞洞的槍口隔河相望。
「哎喲。」夏明若立刻站起來做投降姿勢。
「蘇聯產的衝鋒槍,」楚海洋眯著眼睛說:「咱們遇見熟人了。」
「過來。」對岸的黑影有兩個,前頭那個高聲地說。
楚海洋打橫抱起夏明若(傷口不能浸水)夾著尾巴就往河裡趟,邊趟邊學著某人口氣說:「哎,哎,自己人!自己人!」
過會兒發覺「自己人」被捆了個結實,也在對岸蹲著呢。
夏明若打招呼說:「大叔,又見面了。」
大叔說:「幸會,幸會。」
點燃火把,對方把兩人拉起來搜身.連插在鞋幫裡的短刀都被最找出來了,所以剛才忘帶蟠螭刀反而成了件好事。搜完身開始逼供,夏明若心驚膽顫地躲開槍口,剛想說話大叔便搶先一步胡扯了:「我的兩個外甥。」
「李二狗。」大叔用嘴努努楚海洋。
又努努夏明若:「李三狗。」
兩拉考古工作者同時搬開頭暗罵聲你奶奶的。
「李老盜。」為首的那個說:「你外甥可真不少啊。」
「呵呵呵呵,」大叔討好地笑:「主要是我妹妹會生,英雄媽媽,人好多好幹活嘛,咱們響應毛主席號召。」
「你是人多好盜墓。」為首的說著就把槍舉起來了:「你這輩子也算出堂來了,也積積德,留點好東西給後輩吧。」
另一人飛快拉住這為首的說:「豹子等等。」
豹子問:「幹嗎?」
另一人人說:「他也算有真本事的,留著吧。東西還沒找著,咱們倒是死了不少人了,你這脾氣能不能控制點?」
豹子歪著頭想丁想,便槍指夏明若:「老盜,你要不能帶我們找到寶貝,我就客客氣氣送你小外甥上蹄。」
楚海洋不著痕跡地擋在夏明若身前,也笑道:「我舅舅肯定能找到,肯定能找到。」
大叔苦著臉喃喃:「誰說的……」
楚海洋惡狠狠瞪他一眼,差點在他身上燒出個洞來。
隊伍變成了五人,領頭的還是大叔領頭,楚海洋和夏明若緊隨,再後邊是兩個持槍的危險人物,一矮一瘦,長得都挺驚悚。
火把照亮了溶洞,他們沿著河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又走丁兩個多小時,只覺得水聲愈大,洞周愈寬,前方仍是黑黢黢一片。
夏明若追上大叔輕喊:「舅舅。」
大叔應道:「哎。」
夏明若問:「到了沒有?我後面那瘦子老拿槍戳我,你看我這背上,都青了。」
「外甥,」大叔與其耳語:「咱們爺仨今天要把命丟這兒了。你知道這條河通哪兒嗎?」
楚海洋一驚:「難道通著外面?山腳下的那條?」
大叔點點頭:「再走一個鐘頭就能看見洞口了,到時候咱們也完了。」
後面的豹子吼道:「說什麼呢?!」
三人嚇了一跳,低頭乖乖巧巧走路。
又是二十分鐘,焦躁在人心中蔓延,豹子吼:「還要走多久?」
大叔回頭,含怨帶嗔地望了他一眼,立刻垂死掙扎說:「大哥我真不知道娘娘墳在哪兒……啊喲!!」
豹子衝上來一腳把大敘蹬出老遠,大叔嗷嗷叫著往前撲,楚海洋去拉他,卻反而被他拉倒,錯身之際大叔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楚海洋一愣,然後爬起來默默走回夏明若身後。
水聲漸漸震耳欲聾起來,大叔回頭嘁道:「瀑布!」
楚海洋嗯了一聲,暗示夏明若加快腳步,直到與後頭兩人拉開數米距離。
靠近瀑布處有一個豁口,彷彿閘門一般,特別狹窄,只能過一個人。夏明若眼睜睜看著大叔進去。再一眨眼就沒影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楚海洋便突然推了他一把。夏明若哎呀一聲摔進豁口,下一秒就覺得冰冷的地下水直往耳朵鼻子嘴巴裡灌來,剛撲騰兩下又被人架著胳膊扶起,楚海洋的聲音就在耳邊:「跑!」
夏明若在一團漆黑中發足狂奔,撞了蹭了摔了毫不在意,楚海洋就跑在他身前,緊緊拽著他的手.兩入完全沒了方向,只能憑著聽覺判斷離水漸遠。
身後喧囂聲傳來,有人開了槍,有人扯著嗓子喊:「站住!站住!」
大叔說「別管他們,二外甥你跟緊我!」
楚海洋說:「我拉著你的衣裳呢,跑吧!」
「我他媽的傷口肯定感染!」夏明若又摔了一跤,齜牙咧嘴爬起來繼續跑:「摘不好骨頭都斷了!,」
大叔突然剎車:「停!」
楚海洋和夏明若齊齊撞到他身上。
大叔說:「從這裡開始不能跑了。」
楚海洋問:「為什麼?你在黑暗中能看見東西?」
「當然不能,」大叔悉悉梭梭掏了一會兒,劃亮一支火柴:「還好還好,差點就濕了。」
「因為我到這兒踩過點,從下面跑上來一馬平川共有八十六步,到了第一百八十七步,」大叔說:「用咱們兩家的行話來說,就到了墓的盡頭了。」
墓道。
墓道的意思就是說娘娘墳雖然頭頂上有懸棺,但它本身卻不是懸棺,而是一個在山裡鑿出來的巨型石墓,有墓道,有甬道,有主室,希望還有棺槨可能還有棺槨。
楚海洋激動了,夏明若也激動了,大叔自我感覺還行因為他剛激動過了。
「就在這兒躲一躲吧,那幫人我認識,都是些亡命之徒。」大叔說。
「也是搞佔墓研究的?」夏明若問。
「不是,」大叔一邊點蠟燭一邊鄙視視說:「都是強盜!沒道理!不講文明!」
火焰在潮濕的空氣中噼裡啪啦輕響,大叔說:「最後二根,還好藏在褲襠裡……」
他問楚淘洋:「你身上還有電簡嗎?」
楚海洋搖頭。
他又看夏明若,夏明若說:「您別指望我,我連鞋都跑沒了。」
大叔豎起拇指說:「英雄。」
夏明若謙虛說:「哪裡。」
「鑿山為陵,大手筆。」楚海洋越過他們往墓室裡走。
「還算設計得精巧。」大叔說:「一般來說只能走到瀑布口,因為有兩股水流的匯入,一過了瀑布水勢就很大,就沒蹄了。其實入口就在瀑布邊,但從上面走下來的,必需得游一段才能發現……呃,當然游了也不一定能發現,這裡有個角度問題,再說墓道口有塊遮擋視線的石頭。」
「但我是從下面游上來的,所以讓我找著了。」大叔突然懊惱地撓頭說:「我也是眼睛長了疤沒看見山上有洞,否則打死我也不游,差點淹死我老人家。」
墓室頗為規整,分前後室,前室較小,空空如也;後室長寬都是五米左右,楚海洋伸手就能觸到墓頂:「兩米二、三,不會再多了,喲,那是什麼?」
大叔將燭火舉高,墓室的盡頭赫然一副巨大的青色石棺。
「娘娘,」夏明若說:「看見你真親切。」
他剛想往裡走卻被大叔突然攔住,「等等,你們先看看牆上的東西,這也是我上回沒有開棺的原因。」
他不說不知道,一說那兩人才發現正面牆壁上有岩畫,這回畫的不是小人,不是牛,不是狩獵打仗,而是怪獸,鎮墓獸。
雙頭,雙身,赤焰為角,青焰為眉,如猛獅般蹲踞著,用它暴凸的眼睛冷冷地瞪著你,齜牙,吐舌,緊扣著利爪,彷彿只需一個輕微的移動便能換來它無情的吞噬……當然在某些人眼中充滿了一種古老文明的獰厲之美。
大叔親切地說:「請大家節約蠟燭,你們研究完了沒?不是那個。」
那兩人又迷著眼睛繼續找,終於在石棺上方的牆上看見一行模糊的刻字。
「見鬼了,還是漢字,」夏明若念:「開者即死。」
大叔凝重地點點有。
楚海洋湊過去說:「防盜咒語而已,對盜墓者的威懾。哎,明若,上回錢老師說過的那個……」
「諸敢發我丘者令綸毋產後,」夏明若說:「挖我墳的都斷子絕孫。」
「大凡都很嚴厲,」楚海洋回頭對大叔笑:「我覺得像舅舅這種道行的不應該怕啊。」
「他怕個鬼,」夏明若也笑起來:「棺蓋太重一個人打不開罷了。」
「咳……」大叔摸摸鼻子:「其實我們這行規矩挺重,忌諱事不少,所謂夜路走多了,也會怕鬼敲門……」
「舅舅你別解釋了。」楚海洋擺擺手,扭頭望著刻字:「奇怪了,明明是個少數民族的墓葬,難不成真是什麼漢代娘娘?」
三人沉默了一陣,墓室在搖曳的燭火中更顯陰森。
「啊!」夏明若有了大發現,呼呼吹去棺蓋上的灰:
「看!」
棺蓋上也有刻字,全是刻好後用硃砂填滿,數千年顏色依然不減。
楚海洋從大叔手裡接過蠟燭。舉近了默默念道:
生人上就陽,死人下歸陰;
生人上高台,死人深自藏。
上天蒼蒼,地下茫茫,
死人歸陰,生人歸陽,
生入有裡,死人有鄉,
生屬長安,死屬太山,
生死異處,不得相妨。
如律令!
「漢代的鎮墓文,西漢中早期。」楚海洋說:「陝兩出土過類似的,節體風格也很相似。」
他一邊念一邊抹灰,讀到下面噗嗤,聲笑說,「怪不得,郡縣長官的傑作。益州牧,叫……郭解。」
漢武帝時,在雲南設益州郡。
「開棺?」楚海洋問大叔。
大叔說:「廢話,我找你們就是來幫忙的,當然要開。」
夏明若端著架子壞笑說:「不行吶,開了我們要犯錯誤的,報告還沒打呢,打了還要等上頭批呢。」
大叔說:「喏喏!瞧你們這點覺悟!盜墓賊就在跟前了竟然推卸責任,不要跑了空門又在報紙上罵我們。」
楚海洋哈哈笑起來,說不好奇是假的,他把蠟燭固定在地面上,招呼另外構人嘗試推棺蓋。
「一二!還挺重的,」他捲起袖子繼續:「舅舅,你知道剛剛那些鎮墓文與鎮墓獸的意思麼?」
大叔正咬牙用力:「風俗。」
「對,漢代的風俗,」楚海洋說:「但從側面說明了一件事,這位娘娘……」
大叔突然不推了,卻做了個噓聲動作,側耳細聽,然後焉焉往地上一坐:「陰魂不散!」
楚海洋和夏明著對視,聳聳肩,也坐下。
墓道上響起了腳步聲,強盜頭豹子的吼叫近在耳邊:「李老盜!!!」
大叔懶洋洋應道:「哎~~」
夏明若蹲在他身邊問:「咱們也不找個地方避避?」
「躲哪兒啊,」大叔對著墓道狠狠一聲啐:「一天之內被抓了二次,老人家回去非改行不可!」
夏明若安慰說:「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
豹子蹬蹬蹬跑進來,對著大叔舉腳就踹,嚇得他與夏明若滿屋亂跑。
「他媽的!」豹子一拉槍栓:「我打死你這老狐狸!」
「打死了他,你們就出不去。」楚海洋正跳在棺蓋上,舉著蠟燭冷冷說。
豹子一愣,望望他,兩人靜靜對峙,最後豹子敗下陣來,扭頭四下里打量墓室。
「這麼小??!」他十分不滿地嚷嚷:「寶貝呢?」
大叔與夏明若耳語:「你看他這就是典型的非專業人員……」
那陰森森的瘦子對他們斜著死魚眼睛,兩人便毫不客氣瞪回去,瘦子端槍,兩人立刻雙手放回腦後。
「開棺!」豹子對楚海洋說。
楚海洋聳肩:「開吧,開吧,我需要洋鎬之類的東西,鐵撬,錘子,槓桿。」
豹子梗著脖子說:「我哪有?!」
楚海洋也火了:「沒有你來盜什麼墓!?」
瘦子打圓場說:「我有野戰刀,先用著。」
豹子說:「別給他!」
楚海洋惡狠狠地說:「明若來幫忙……你們都站到我這邊我喊一二,就一起用力推棺蓋!先試試在說!」
大叔和瘦子照辦,豹子覺得受了頂撞,當場要發怒。
楚海洋著他的鼻子說:「你給我少廢話,不懂就一邊站。」
夏明若咯咯笑說老豹同志我給你普及點科學知識:「棺蓋是石頭,棺身也是石頭,幾千年來石分子一直在不停運動,一直在擴散,所以兩者的接縫處很可能已經長在一塊了,懂嗎?分子。」
豹子說:「你騙人!」
夏明若說:「我騙你幹什麼?你們這些人就是不懂科學,比如生孩子吧,這麼簡單的事槁那麼複雜,其實只要兩個人躺一塊兒肉分子跳來跳去就能生嘛,打個比方,你看楚海洋的分子……」
楚海洋大吼:「夏明若!!!」
夏明若縮著脖子站一邊了夏明若縮著脖子靠一邊站了。
豹子生生嚥下口悶氣,參與到推棺蓋的隊伍中,果然無論怎推都紋絲下動。
「方法有問題,力法有問題,」大叔問:「兩位還是把刀拿出來吧。」
楚海洋說:「質地比較堅硬的尖銳物體也行。」
豹子和瘦子把自己從頭頂搜到腳底,不甘不願地扔出了幾把大小刀具來。
大叔扶住刀,將尖頭對準石棺接縫,示意瘦子用槍托砸。瘦子依言砸了幾下,砸得石屑飛濺,刀刃的三分之一終於插入了石棺。兩人又在其他幾處如法炮製。
夏明若趁空笑嘻嘻地看著豹子。
豹子咆哮說:「看什麼?」
夏明若說:「我有事要告訴你,其實我很懶得對門外漢說。」
豹子說:「你……!!」
夏明若擺擺手,指著石壁上一條白色痕跡問:「知道那是什麼嗎?」
豹子嗡聲說:「什麼?」
「碳酸鈣沉澱,鐘乳石的萌芽狀態。」夏明若說:「而碳酸鈣沉積到這個狀態至少需要三千年,但牆上的鎮墓獸,棺蓋上的鎮墓文卻全是西漢的遺存,漢代距離我們只有兩千年。」
豹子說:「那又怎麼了?」
夏明若輕輕笑了笑,突然把他燭火下蒼白蒼白的臉貼近豹子:「這說明了我們這位娘娘在埋葬了一千年後,還惹得當時的人們——邊疆大員——不得不採取嚴厲的方法來鎮住她。」
豹子往後退了半步:「怎、怎麼了?」
「她作祟,」夏明若指著「開者即死」那四個字緩緩說:「這句話不是詛咒,而是提醒。一開棺,你就得死。」
第五章
夏明若觀察豹子表情後對楚海洋說:「報告總指揮,這傢伙外強中乾。」
總指揮指示:「繼續科普。」
豹子火了:「你騙我?!」
「他沒騙你,」楚海洋似笑非笑:「作祟。這麼說是有依據的。」
豹子的臉上青了又白,楚海洋說:「來吧,開棺吧,鍥子全打進去了。」
豹子頓了頓,一咬牙,上前推棺蓋.
大叔說:「你往哪兒推呢,豎向裡推!橫向裡可能有樺子扣住,你一輩子都推不開。真是,連根鐵釺都沒有。」
夏明若也上前措把手,一邊推一邊喃喃說犯錯誤了違反紀律了。
大叔挺善解人意悄悄說外甥啊保命要緊。
這石棺的上下部分郡是由巨石鑿成,重達數噸,好在棺蓋部分較輕,九牛二虎之力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其推動了十幾釐米,有一絲絲小縫可以看見棺內。
楚海洋和大叔突然不推了,不約而同將濕衣服脫下纏在口鼻上,夏明若則再把手帕蒙上。瘦子反應快,也照著辦,就是豹子一臉懵懂,傻站著不動。
楚海洋沒好氣地看看他,最後還是夏明若好心,提醒說:「屍體腐爛膨脹過程中會產生氣體,悶在裡面幾千年了,就算被人盜過,但也不會完全散發……」
豹子嚇得忙不迭脫衣服。
「準備好了?一!二!三!」五人同時發力,隆隆悶響之後,棺蓋終於被推軒,棺室的二分之一暴露在空氣中,大叔打手勢:人全部出去,讓它散散氣。
夏明若和楚海洋剛想邁步,瘦子卻調轉槍口瞄準他們。
他們只好站在原地用眼神交流:
這是要滅口了?
嗯……
瘦子單手握槍,慢慢退到石棺旁,打著手電往裡一看,一臉不可置信地喊起來:「空的?!!」
「什麼?!」豹子睜開眼腈跳過去:「……他、他媽的。」
他舉槍便在石壁上砰砰砰打丁一梭子彈,把個楚海洋和夏明若心痛得要死(註:文物)。
「為什麼是空的?!」他朝大叔吼道。
大叔挺奇怪地說:「咦?我哪知道!」
他又轉吼楚海洋,楚海洋不耐煩地吼回去:「聲音小點我聽得見,不可能是空的,屍骨肯定在裡而嘛。」
豹子憋足了力氣咆哮,震得石壁嗡嗡響:「我要這些破骨頭幹嘛?!我要金子!我要寶貝!!」
大叔搖頭,鄙夷道:「嘖。」
夏明若也搖頭:「嘖……」
瘦子突然一拳捶在大叔肚子上,大叔悶哼一聲,彎腰蹲了好久,然後抬頭抹去嘴邊的血絲,對夏明若笑道:「我說過他們很危險。」
瘦子剛想說話卻被楚海洋一腳踹飛,撞在牆上再彈回地面,畏縮著不住抽搐,豹子去拉他,發現人已經暈過去了。
像海洋這樣的考古學人,出於研究古代居民的需要,都知那寫人體解剖學,當然也瞭解那些部位是人體的弱點。
子彈就貼著楚海洋的頭皮飛過去。豹子還想打時發現要換卡夾,他頭一低,脖子便一痛,伸手去摸,滿手是血。他驚恐地抬頭,發現楚海洋已經到了眼前:「離頸動脈還有半公分,別緊張。」
再下一秒,他便失去了知覺。
大叔誇楚海洋:「利索!」
楚梅洋說:「舅舅厲害,還會飛刀。」
夏明若問大叔:「你沒事吧?」
大叔說:「哪能呢!那小細胳膊捶一下不就和撓癢一般?剛剛咬到舌頭了。這兩人能夠昏多久?」
「十分鐘以上,」楚海洋說:「那個瘦的可能還要長些。」
「抬出去扔掉。」大叔說。
夏明若擺擺手說太浪費時間,我還想研究石棺.他把兩人脫得只剩條褲衩,反綁了人家的手腳,又將他們背靠背紮好,最後還用褲子罩了頭.只留四個鼻孔出氣。
大叔說:「多專業呀。」
楚海洋說:「別,別,他這人最經不起表揚,一表揚就翹尾巴。」
夏明若仰天聲笑,把那兩人的裝備全掛自己身上:「咱們走。和娘娘打聲招呼去。」
他看了一眼就看傻了:「呃!」
楚海洋舉手電柱石棺裡照:「哎?」
兩人看著對方,只因為眼前場景詭異,枯骨在意料中出現了,可這枯骨卻是紅色的。
「保存完好啊。雲南的是酸性土壤,如果埋在地裡就要化成粉了,多虧了石棺。這是……硃砂?」夏明若不確定:「你看底部也有一層。」
「可能,漢代提煉硃砂的水平已經很高了,馬王堆裡就有硃砂。」楚海洋說:「你嘗嘗看是不是。」
夏明若惡狠狠說:「我才不吃。」
「硫化汞嘛,能治咽喉腫痛。」楚海洋蹲在棺沿上:「棺底撒硃砂倒是聽說過,湘西地方到現在還有這個風俗,除了撇硃砂還要點五心七竅,據說能封住魂魄,用硃砂染骨……第一次碰見。」
夏明若蹲在他身邊,剛想伸手卻被楚海洋制止:「別,你手上有傷口。」
「如果是期望硃砂避邪的話,染骨頭比點竅更徹底。」夏明若說:「多好啊,感謝娘娘,你一作祟,我們今年的文章就有題目了,《雲南擁翠山區獨特葬制的初步考察報告》。」
大叔探頭探腦連連問:「有東西嗎?有沒有東西?」
「舅舅,」楚海洋說:「在我的內心深處,你應該是境界很高的人。」
「那是,那是,」大叔點頭,湊得更近說:「啊,還真是空的,被人捷足先登了,唉,留塊玉也是好的嘛,破陶片不值幾個錢。」
「漢代就被人盜了,正是因為有人盜了墓、中了祟、到了黴,官員才採取了鎮墓手段。」夏明若說。
大叔問:「什麼祟?吃人啦?詐屍啦?」
夏明若特別欠揍地嘎嘎笑:「搞不好長白毛了。」
「嗯?」楚海洋突然推棺蓋說:「嗯?嗯?」
「怎麼了?」
楚海洋張口咬住手電。把頭探進石棺,看了半天一臉疑惑地抓頭。
大叔問:「怎麼了?」
「明若你確定一下,」楚海洋說:「小心點,別碰骸骨。」
夏明若便也俯身看下去,楚海洋摟住他的腰:「是不是?」
夏明若悶悶應一聲,仰頭喘氣:「呼~~棺材味道,我看是的。」
大叔說:「啊?」
楚海洋問:「舅舅,你確信這是娘娘墳?」
大叔理所當然地說:「確信,本地傳說已經好幾百年,三十年代我師傅曾經找到過入口,回來也說是找到娘娘墳了。」
那兩人對視一眼,楚海洋說:「但這人是個男的。」
大叔瞪大眼睛:「男的!!誰說的?!」
「盆骨。」楚海洋在夏明若的腰上拍了一下,說「舅舅,術業有專攻。人體骨骼中,骨盆的男女性別差異最明顯,其餘部分——比如骨骼粗細什麼的——有的很難區別。你看夏明若這種找長開的,就屬於骨骼特徵介於兩性變異範圍內以至於難以辨認的。」
「所以要看他的盆骨,比如恥骨弓,較小的是男性:較大的,幾乎呈直角的,是女性。」
「於是我是解剖學意義上的男性。」夏明若說。
「胡說,」大叔急吼吼:「我來看我來看我來看看。」
他說著便要擠上來,楚海洋笑著推他說你哪看得出來,你也不想想我們對著實驗室一具骨架畫了多久。
夏明若滿臉發光說海洋,這發現大了,西南某少數民族首領的老婆竟然是男的,回去一查資料,對得上已知民族的,上《考古》;對不上,哎喲,咱們倆成就了,非上《人民日報》不可。
大叔呱呱笑說小傢伙你別吹了,還男的呢,董賢啊?
「咦?」夏明若笑:「你也知道董賢?」
大叔說人家寫在正史裡呢,也是可憐人吶。
「那是,」楚海洋說;「根據史料,漢哀帝患有很嚴重的風濕病,常年關節腫痛而且四肢麻木,董賢作為一個陪擴人員。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沉病纏身、內心孤寂的病人。就像咱們生病時也特別希望有親人陪伴,漢哀帝對董賢的感情,除了眷愛以外,也是一種依賴,沒有書上記載的那麼不堪,什麼『便僻弄臣、思恩微妾』,那都是老東西罵人用的,所以很多東西要論證,才能還事物以本原。」
「哦,對了,」夏明若擊掌:「小董也作過祟。就是被王莽挖了墓,眾目睽睽之下開棺剝衣之後,咦,想不起來了,哪一年來著?」
大叔突然撲通一聲從棺材邊沿上掉下來,坐在地上拚命揉眼睛。他鎮靜數秒,喃喃:「見鬼了……」
夏明若問:「怎麼了?」
「見鬼了,」大叔指著石棺說:「這骨頭……這不男不女的……正在長白毛呢……」
楚海洋哈哈大笑,夏明若死命搖著他的胳膊,他便舉著手電又往裡看:「你怎麼跟小陳差不多了,滿嘴鬼啊鬼的,所謂鬼都是幻覺,大氣層放電現象……大氣層劇烈放電現象。」
他一把夾起夏明若:「舅舅!撤!」
大叔已經退到墓室口了,跺著腳喊:「還用你說,上邪門了!!」
兩人在墓道里撒丫子狂跑,手電光柱隨著腳下顛簸而晃動,夏明若這傢伙輜重太大,跑了幾步便氣血翻騰要罵娘,大叔卻突然調轉了身子「嗷嗷嗷」往回跑。
楚海洋差點被他撞倒,大叔推他:「退回去!回去!」
「那邊也有長毛的?!」
「奶奶的!」大叔氣急敗壞:「還不如長毛呢!水灌進來了!!!」
大叔推著海洋說:「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楚海洋邊跑邊說:「不對啊,沒觸動機關啊,這樣的墓葬不可能沒有機關啊!」
夏明若喘著粗氣問:「今、今天幾號?」
「七月十一!」
「陰曆呢?」
「六月十五!!」大叔喊。
「喔!」那兩人突然不跑了。
楚海洋胸育成竹地說:「這就是地下水潮汐現象,不用擔心,它會慢慢退回去的……」
話音未落落兩人就被洶湧的大水直衝進墓室,撞在前室的牆壁上。大叔已經逃到後室,撲在棺材頂上直拍說:「快來!快來。」
夏明若撲騰起來,幸運地發現水只到腰間,便拉著撞到頭的楚海洋搖搖兄晃趟水而行。
「我糾正一下科學家的說法,」他把楚海洋推到石棺上:「這不是潮汐現象,過叫海嘯現象。」
楚海洋抱著腦袋揉啊揉,然乎睜丌眼睛:「地下水潮湧可以根據力學壓縮參數、滲流特性參數等等結合公式計算,我馬上來計算一下。」
大叔蹲在棺板上邊絞濕衣服邊說:「嗯,嗯,我也會算。」
夏明若敬佩道:「舅舅,太厲害了!」
大叔得意樣樣,又把衣服穿上:「掐指一算,外面在下大雨。」
夏明若說:「咳……有道理……」
楚海洋立刻轉移話題:「你們看!豹子醒了!」
豹子是個聒噪人,一醒來就嚷嚷:「他媽的!你們把老子怎麼了?!啊嘍,他媽的!啊噗!」
他又吞了一口水,眼看著要被沒頂,楚海洋過去把繩子解開,拍拍他的肩膀說:「過來一起把棺蓋合上,不能讓遺骨浸水。」
豹子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就看見楚海洋一掌劈在瘦子脖子上,把剛剛有些意識的瘦子又劈暈了。
豹子說:「你幹嘛?」
夏明若說:「剝奪壞人的行動權。老豹同志,你很幸運,海洋覺得你還算個好人。」
楚海洋嚴肅地看了豹子一眼。
老豹同志眨了兩下單純的小眼睛,一瞬間有些感動,手族無措了一會兒,便乖乖過來推棺蓋,然後跳上去蹲在夏明若身邊,與躺在另一頭的瘦子堅決劃清好人與壞人的界限。
水位仍然在持續上漲,速度絲毫不減。大水拍打在前墓室壁上,浪花四濺,聲勢頗大,好在前後室之間只有一道窄門,水流打著轉到了後室,就不那麼嚇人了。
因為墓頂偏低,石棺倒有一米來高,這四個人侷促地並排蹲著,站又站不直,坐又坐不下,還要扶者暈倒的瘦子,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尤其是楚海洋辛苦,唯一的手電舉在他手裡,但手電不防水。
不一會兒積水愈深,夏明若和大叔便開始扎馬步。
兩人聊天,大叔說:「慚愧,我最矮,年紀大了越長越回縮。」
夏明若哈哈笑:「我他媽也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生的,從小就沒發育好。」
楚海洋十分敬業地測量:「水位距離墓頂四十公分左右,水深一米九,再漲十公分我們就危險了。」
他搖搖頭笑道:「呵原來有機關,唯一也是最牢靠的機關便是墓口大半在水面以下,水位稍有上漲,墓葬便會被隱藏,四兩撥千斤,古人的智慧還是不可小覷啊。」
「嗯?」大叔扭頭看看說:「告訴各位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手電快沒電了。」
夏明若把滿臉的水抹去,說:「我也突然想到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
楚海洋說:「不許問。」
夏明若已經問出來了:「水裡不會有蛇吧?」
其餘三人看了他一會兒,同時伸手狠狠拍在他腦袋上:「不合時宜!」
豹子拍完了「哎喲」一聲。
楚海洋和大叔異口同聲:「你也不許問!」
「不是,」豹子說:「我撞到頭了……啊唷!」
楚海洋火了說你煩不煩啊?!老打斷我思路,本來公式就複雜!
還沒罵完就聽到石頭落地的聲音。三人齊刷刷望向豹子,只見那人腦後石壁上赫然一個二十釐米見方的洞。
「什麼味啊……」豹子木然地回頭,再轉過來:「不關我的事。」
「頭很硬,」楚海洋鼓勵地拍拍豹子的肩,然後猛然把他推開,掄起濕漉漉的槍托向石壁上鑿去:「天無絕人之路!!」
大叔舒了口氣拍拍胸口說果然,算命的說我不是淹死的,應該是摔死的。
夏明若突然對大叔喊:「快砸,娘娘在後面!」
大叔說:「啊?」
豹子聞言卻大嚎一聲,以一當十,兩眼直冒金光,鋥亮的腦門上閃爍著「明器」二字,不一會兒又幾塊碎石落地,豹子身先士卒,狹窄的洞口硬擠了過去。
大叔把夏明若拉到身邊說:「外甥,不道德啊,一句話就騙得別人拚命。這明顯就是盜洞,只不過後來被人用石頭泥糊堵住了,先前光線暗,我們都沒看出來,但裡面要是還有東西我就喊你舅舅。」
夏明若裝傻,對洞裡喊:「老豹!」
裡頭靜悄悄的,豹子沒有回答。
「嘖,」大叔說:「還真是人為財死,剛剛說他是個好人,他倒為了幾張票子又想不開了。走,我們進去。」
「等等,」楚海洋攔住他們,先把瘦子往洞裡推:「人道主義。」
「人道主義。」夏明若搭把手,喊道:「老豹!我們把你同夥推下來了!你可得接住啊!」
豹子終於說話了,他嘶聲喊道:「別!別!」
楚海洋「砰」一聲把瘦子推落了地,自己爬進去又把夏明若抱下來,冷冰冰的:「你說別進就別進?」
手電光晃了幾晃,正式告罄。大叔優哉游哉鑽進來,不知從哪裡又掏出根蠟燭,點燃了遞給楚海洋。自己四下里望望說:「難怪,嚇壞了。」
這石室竟然更高更闊。橫向裡至少有先前的一倍寬,四壁平整,形狀方正,天頂地面加工得一絲不苟,地上又濕又滑,佈滿了苔類。夏明若一拍手說:「同志們,恭喜,我們終於進入真正的棺槨了。」
豹子縮著身子蹲在地下,嘴裡嗚嗚咽咽,身邊是一具年代久遠的屍骨。屍骨看似形狀完整,但只需輕輕一碰,幾成齏粉。
夏明若拍拍豹子說:「第一腳就踩到人殉了吧?沒什麼,不丟臉,其實我也怕。」
楚海洋蹲下來,皺眉說:「屈膝葬。」又抬頭看了看,臉上卻泛出了笑意:「明若,看。」
「嗯?」
「岩畫。」楚海洋說:「日、月、鳥、蛇、巨獸、圖騰,奔躍的牛與馬,廝殺的人群,古人的東西,不談內容,氣魄卻是深沉雄大。」
話音未落蠟燭卻滅了。夏明若在黑暗中狠狠蹬出一腳,大叔再次點燃蠟燭,把還未燒盡的火柴柄扔向角落裡猛咳的瘦子,「不要隨便便玩陰的。」
瘦子摔倒在殉人堆中,把數具枯骨壓得粉碎。
夏明若愣了愣,偷瞄一眼楚海洋,老老實實低頭:「我回去寫檢查。」
楚海洋揉揉他的頭髮:「腳還好吧?」
「還行,就是硌了一下,」夏明若對瘦子抬抬下巴說:「記得多吃點飯。」
瘦子捂著胸口狠狠吐了口唾沫。
豹子終於回過神來:「哎?老桿?!」
「你狗日的!」瘦子飛快地舉起一把手槍來:「都給我站好了!那邊去!站好了!!豹子你狗日的也站那邊去!!」
其餘人不敢怠慢,小碎步地移動著。
「疏忽了,」大叔從牙縫裡出聲音說:「這人和豹子不一樣,至少跟著高手盜過墓,也喜歡把東西包好了藏褲檔裡……」
夏明若也懊悔說:「早知道就扒了他的褲子。」
「不許嘀咕!」瘦子啞著嗓子吼道:「好啊你們,聯手了是吧?我他媽早醒了!淹都淹醒了!好啊你們!」
他把腳下的一塊碎陶片踢出老遠,這碎片飛入昏暗的角落,卻發出「噗」的一聲空響。
幾個人怔住了,瘦子搶過蠟燭向角落中照去,一照卻幾近瘋狂地大笑起來:「乖乖!乖乖!」
角落裡一隻罐子,大約三十釐米高,廣口,雙耳,小足,圈底,問題是它不是陶罐,是玉罐,一隻完整的青玉罐。
價值連城的青玉罐,反射著清清冷冷的光,出現在一個早就被盜墓賊光顧過的地方,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裡。
瘦子急不可耐地向它摸去。大叔卻變了臉色:「不能碰!」
瘦子已經把罐子抱在懷裡,搶過夏明若背上的裝備袋,表情歡喜地有些扭曲,嗤嗤笑道:「什麼?」
楚海洋電光火石間也想起了什麼,急急說:「快放下!放下!危險!」
「什麼?你們說什麼呀?」瘦子呵呵笑著,揮揮手槍,把罐子抱得更緊:「現在我要出去了,出去把洞炸了,你們就出不去了呵呵,悶死你們!餓死你們!」
「你他媽哪能出去?!」豹子說:「外面淹水呢!」
「他出得去,」楚海洋輕輕嘆了口氣,向剛剛爬進來的洞口努努嘴:「水位沒有再漲了。我們剛才被大潮汐拍糊塗了,其實可以摸著墓道頂逆流游出去。」
瘦子桀桀怪笑,爬出洞口,又把頭探回來極端難聽地唱:「再見!啊!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啊朋友再見……嘿嘿!嘿嘿嘿嘿……」
他的聲音漸漸遠去,大叔活動一下手腳,劃火柴,點蠟燭:「真是再見了。」
楚海洋聳肩:「再見了,再見了,等你犧牲了,我絕對不把你埋葬在高高的山崗。」
夏明若看著大叔挺納悶:「敢問貴褲檔中到底有多少東西?」
大叔甩頭,神秘而得意地笑。
豹子說:「老桿他……」
大叔說:「再見了。」
豹子跳起來說:「真、真、真再見了?!那我們!那我們……」
「不是我們,」楚海洋說:「是他。」
「永別了,」大叔接口:「因為那隻罐子真不能碰。」
第六章
「為什麼?」豹子問。
楚海洋與大叔仰頭各看各的:「明若(三外甥)解釋。」
夏明若喜滋滋說好,我說!
豹子卻猛退三大步說:「別,謝謝,算大哥求你,你千萬別開口。」
「行,那我說吧。」大叔摸索一陣,掏出只油紙包,打開,把剩餘的幾粒劣質糖果分給他們。
夏明若剝開糖紙:「請問你把食物藏在哪兒?」
大叔關切地問:「怎麼?不喜歡橘子味的,不喜歡就還給舅舅。」
「雪中送炭啊,」夏明若把糖塊迅速扔進嘴裡,揉揉眼睛地說:「我剛才就有點低血糖症兆。」
楚海洋一把挽住夏明若的胳膊。
夏明若說:「啊?」
楚海洋也不看他:「我說怎麼抖得這麼厲害,我以為你冷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我還以為是冷的。」
「不是。」夏明若擺擺手:「準確來說是餓的。」
「舅舅你那兒還有吃的嗎?」楚海洋問大叔:「拿來給明若。」
大叔搖頭,豹子卻開始翻褲兜,也是個油紙包:「我還剩兩塊外國糖,我們街道上那個白俄老太太給的,就是有點化了。」
「謝謝,你們先堅持一會兒。」楚海洋接過來,轉身塞給夏明若:「巧克力。你把視線對著我,保持一會兒,如果眼前發黑,立刻對我講。」
「沒事。還行。」夏明若呵呵笑,楚海洋卻不肯放手了:「我們休息幾分鐘,那人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
「同意,」大叔說:「我正好抽根菸,哦,對了,老豹,我來跟你講。」
豹子知道這人來頭不小,便作洗耳恭聽狀。
「打個比方,」大叔說:「比如你闖進一戶人家想偷東西,結果發現有人先來過了,滿室珍寶席捲一空,就剩下一隻骨灰盒子。你拿不拿那隻盒子?」
夏明若說:「我拿。」
「你們兩個不在討論範圍內,」大叔說:「搞考古的都是這個德行,三光政策,恨不得把地皮都啃掉一層。上回你們發掘長沙漢墓,連棺材裡的蛆都一隻不落全收走了。」
豹子遲疑說:「如果值錢的話……」
「值錢,很值錢,」大叔吸口煙:「但如果我告訴你主人是生怪病死的呢?」
「這!」豹子說:「過不過人啊?不吉利!」
「我要是再告訴你先前那個偷東西的也死於這種怪病呢?」
「……」
「不太敢了吧?」大叔說:「但你那兄弟就拿了。」
「什麼?」豹子跳起來:「那罐子?!骨灰?!」
「還不如骨灰,」楚海洋說:「是骨頭,娘娘的遺骨在裡面。這個意思你明白了嗎?」
豹子認真地說:「不明白。」
「唉!」夏明若喘了會兒捶地:「看來科普還得靠夏明若!」
「老豹,」夏明若說:「剛才舅舅提到怪病,我直接說傳染病吧,有些烈性傳染病,連病人用過的東西都要銷毀掩埋,何況病死者本身。病人去世了,燒成灰,阻斷傳染,但還保留著屍骨的就不一定了。尤其是某些未知病症。」
「你是說娘娘有傳染病?」豹子說。
「不一定,可能是中蠱,可能是中毒,或者被奇怪的東西寄生。」楚海洋說:「但她死於這個,並且在死後很久還具有傳染性。」
「你怎麼知道?」
「撲哧,」楚海洋笑了聲說:「我怎麼知道?我也是五分鐘前才想通,我還知道這種疾病的症狀是長白毛。我估計是菌絲,總之生命力頑強,遇到一定條件就再生。」
「不可能!」豹子還不信:「都是骨頭了還!」
「嗯……」楚海洋想了想說:「唐代有本書叫《博異雜識》,志怪色彩很強,一般只能當小說看看,我現在懷疑其中的一個故事就是寫得娘娘墳。『明翠山中大冢。有僵人在地一千年,建武中,二賊乃結兇徒十輩,發冢,皆金玉器物。得一玉棺,棺前有銀樽滿,兇徒競飲之,甘芳如人間上樽之味,兇徒出冢,皮肉皆化為白灰。』建武是漢光武帝的年號,明翠山可能是擁翠山的古稱。舅舅你看呢?」
大叔點頭:「有道理。」
「我是推測,你經驗比較豐富,我和明若還是缺少實踐。」
楚海洋低頭問夏明若:「好點沒有?」
夏明若慢慢站起來:「走吧。」
楚海洋說我背你吧。
「不用,」夏明若說:「……呆會游泳的時候拉我一把。」
楚海洋卻拉著夏明若爬出洞,摸索著站穩後,把他面對面捆在自己胸口:「抱緊了,別鬆手。」
大叔也爬出來:「這樣不行,影響行動,你把他移到背上。」
楚海洋邊扎繩子邊說:「後面我怕他撞到頭。夏明若天生不老實,其實他眼睛看不見了。」
「遺傳病,不耐餓。」夏明若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現在我有點站立性眩暈,但一口氣還是在的。」
「別說話!」楚海洋斥道,「舌頭都大了!老實點!」
「明白……」夏明若閉上限,過會兒終於虛弱地淺淺籲口氣。
大叔湊近了看看,問:「暈過去了?」
「早該暈了,都撐到現在了。」楚海洋問:「我們幾個還行吧?」
「我壯的很,」豹子說:「只是咱們追得上老桿嗎?」
「試試看,抱著寶貝的都走不快。」大叔說。
水位果然沒有上漲,以楚海洋的精確測量來看。反而下降了三到五公分。這個高度楚海洋正好沒頂,其他人就更辛苦些。
大叔沉到水下,拍拍石棺,意思是兄弟,我們先走了。
豹子問他:「裡面罐子裡的是娘娘,那這個是誰?」
大叔說:「可惜啊!這位就是漢代時候,與我們一條戰壕裡的同志,生前也抱著那青玉骨罐喜不自禁來著。」
豹子頭上冒了星點冷汗。
楚海洋笑著問:「我們要是不說你就拿了吧?」
夏明若氣若游絲說:「……我拿了……」
楚海洋低頭說:「你暈你的,哪來這麼多廢話。」
水流平緩,在近墓門處有小小的漩渦,楚海洋腳底下打了個滑也就過去了。大叔吹熄蠟燭,騰出手來,憑著感覺摸索前游,楚海洋帶著夏明若緊隨其後,豹子斷尾。
為了保持聯繫,大叔哼哼唧唧嘴沒停過:「阿詩瑪在哪裡~~阿黑哥沒有了阿詩瑪~~阿詩瑪在哪裡~~喲喲喲~~阿詩瑪在哪裡~~~~」
後面兩人說:「舅舅……」
「大爺!大爺!別唱了!」
「阿詩瑪,」大叔兀自深情,結果不經意時突然匯入了地下河,「嗷」一聲就被沖得沒影了。
楚海洋扣住墓道口的濕滑巨石,大喊:「舅舅!!」
湍急的水流把他倆沖得如江上浮萍,瀑布水聲隆隆,楚海洋咬牙:「明若!」
夏明若動了動。
楚海洋把下巴擱在他頭頂,僅三秒鐘:「我們走。」
他放開手,順著激流向前漂去。
他抱著夏明若,在暗河中打轉前行,約摸一刻多鐘,忽然光線刺目。楚海洋條件反射地閉上眼,就覺得被什麼東西擋住了,等適應了一看,竟然在漁網裡。
他與正在掙扎的大叔面面相覷。豹子嗥叫著撲了進來。
豹子說:「親媽呀!親爹啊!啊啊啊啊!!」
楚海洋說:「別動別動,把網撐破了我們都得被衝到山底下去!」
大叔掛在網上四下里亂吼:「這誰幹的啊?這誰幹的啊?還有沒有點道德啊?!毛主席華主席是怎麼教育你們的啊?!」
夏明若醒了。仰天哈哈笑,撇了頭看見亂石灘上蹲著一個人。他扯扯楚海洋,楚海洋再扯扯大叔,三人痴愣愣地看著那人。
那彝族老漢在石頭上磕磕煙斗,笑嘻嘻地望著他們。
「馬鍋頭……」楚海洋喃喃。
馬鍋頭咳嗽一聲,給楚海洋倒酒。
楚海洋一口氣幹掉,靜靜地望著他。誰知這老頭像沒看見一般,把酒給他們一個一個倒過去。輪到豹子,豹子頭一低,把臉撇在一邊。
五個人在溪邊的大青石上坐下,馬鍋頭架起火堆烤粑粑,濕柴在火裡冒著青煙。
夏明若搖頭。把灑還給他:「我算了,胃痛。」
馬鍋頭問:「哪裡?」
夏明若在身上比劃:「胃!胃!痛!」
馬蝸頭恍然大悟,在搭兜裡掏出只烤紅薯遞給他。
夏明若說:「謝謝大爺。」
馬鍋頭拍拍他的肩。說了句彝話。夏明若捅捅楚海洋,楚海洋搖頭,大叔灌了一水酒說:「嶺定史,他說他叫嶺定史。」
大叔仰頭又問了幾句,馬鍋頭一一回答,表情頗為和善。
彝族有自己的文字,也有自己的語言,且語法十分複雜,外人一般不太能掌握。
大叔解釋:「他解放前是彝族土司,大人物。」
「哦……」楚海洋和夏明若肅然起敬:「嶺大爺。」
馬鍋頭笑笑。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矜持與自得:「五二年,北京,見過毛主席,握過手……喏,吃。」
「謝謝,」楚海洋突然發現豹子躲得老遠,便問:「老豹,你不餓?」
楚海洋把手裡的粑耙扔給他,「裝!」
豹子接住,一言不發埋頭就吃。
楚海洋哈哈哈直笑,指著豹子問馬鍋頭:「這小子被您收拾過吧?」
馬鍋頭點頭說哎,剛綁起來打過,讓他逃了。
豹子聞言又縮了縮。
夏明若笑嘻嘻往後一躺。眯著眼睛看小陳從樹林子裡冒出來,便立刻翻個白眼,裝暈。
「明若!」楚海洋被他嚇了一跳,小陳鬼哭狼嚎地衝到面前:「你們兩個沒良心的!沒良心的!就把我一個人扔在棺材洞裡!我的娘!那是晚上啊是晚上啊!又捆住手!又捆住腳!我想逃但是那個逃不掉啊啊嗚嗚!!滿洞裡都是吃人的鬼啊哎喲我的老娘啊~~~」
「嗯,嗯,我理解,我理解,」楚海洋聽的十分認真,眼神溫和,臉上滿是同情,但一轉頭就沒了。
夏明若繼續閉目養神,小陳抹眼淚:「嚇嚇嚇死我了……嗚嗚……嚇死我了……」
楚海洋把頭轉回去:「我理解,我理解……」
大叔慢慢地啜著酒:「老莫蘇,你跟了我們多久?」
馬鍋頭並不隱瞞:「他,」他指指豹子:「壞人,從縣城。」
「小夥子。考古的,」他指指楚海洋和夏明若:「在半路上。」
「你,」馬鍋頭獎著搖了搖頭:「你是誰?」
「咳……」大叔微笑喝酒:「我是小夥子們的舅舅。」
「哦,」馬鍋頭吧嗒吧嗒抽菸,也笑。
馬鍋頭的兒子領著一群青年背著楚海洋和夏明若的裝備,分開叢生的藤蔓走了出來。楚海洋揮揮手,馬鍋頭的兒子遠遠衝他一笑,舉了舉蟠螭刀。
「謝謝~!」楚海洋喊話。
馬鍋頭兒子笑得憨厚:「好刀!」
小陳終於哭訴完畢,過會兒好了傷疤忘了痛,摸著蟠螭刀嘿嘿傻樂。
夏明若於是悠悠轉醒,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啃紅薯。
馬鍋頭慢悠悠和兒子說話。他兒子答應著,大叔卻擱下了喝酒的相碗,站起來,朝馬鍋頭拱了拱手。
馬鍋頭一愣,大叔又行了個彝族禮,扭頭朝溪邊密林裡走去。
夏明若問:「舅舅!去哪兒啊?」
「上廁所!」大叔朗聲答道。
楚海洋與夏明若對視一眼。撲哧笑了,目送其背影消失後低頭整理背包。
過會兒小陳納悶:「怎麼還不回來啊?這泡尿可真長的。」
夏明若說:「尿不長,關鍵是廁所比較遠。」
「什麼廁所?」小陳失笑:「荒山野嶺的還廁所呢?!」
豹子這時才明白過來,也跳到馬鍋頭面前比劃一番拔腳就要走,馬鍋頭一虎臉,幾個牛犢子般的青年立刻衝上來把他五花大綁了。
豹子嚎起來:「怎麼不抓他啊!你們怎麼不抓那個舅舅啊?!」
楚海洋連忙給他使眼色,豹子順著他的視線看,便發現大石頭邊上還有個搭兜,鼓鼓囊囊的,粗布面破了個小洞,洞裡透出青玉的肅殺顏色。
豹子生生把話吞了下去,臉色煞白。
馬鍋頭卻耐心地解釋了,他指指正盤旋在天上的一隻鷹,又指指水裡還不如小指粗的魚,最後搖頭:抓不住的,不抓。
他打個呼哨,一群人動身,沿著小溪前行。夏明若和楚海洋被夾在中間,夏明若問:「嶺大爺,帶我們去哪兒啊?」
馬鍋頭說:「寨子,就在山後面。」
夏明若腳步有些蹣跚:「我不能去寨子裡,我身上有傷,得去醫院。」
馬鍋頭點頭表示他知道,連連說:「有傷才要去、要去!」
小陳一拍腦袋:「哦!對了!小夏同志你得去,我們這兩七寨唯一一個赤腳醫生就住在他們寨子裡呢!前些天一直出診,這兩天該回來了。」
楚海洋一聽十分高興,連忙拉著夏明若趕到隊伍前面,緊跟著開路的小夥子疾行。一行人進寨時,寨裡人家房頂上的炊煙還未散,只是瘦子去了哪裡,他怎麼樣了,沒人問,也沒人敢問。
於是瘦子消失了。就像他唱的那首歌一樣。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了。
楚海洋和夏明若跟著小陳去找醫生,那赤腳醫生果然在家,正一邊燒火一邊看書,也不知看什麼,整張臉都快貼上去了。
「醫生同志!」小陳喊他:「醫生!」
醫生茫然地抬起頭來,認了半天:「哦,原來是鄉里的小陳原來是小陳啊,你怎麼來了?」
「我來幫你燒火。」小陳把夏明若推上前:「你快給他看看吧,也不知怎麼了,滿身是傷。」
「嗯?」醫生合上書,把夏明若拉到陽光底下察看。一看嚇一跳:「哎呦!小同志!你這是被牛拖了吧!」
夏明若兌:「正是啊!同志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經常被牛拖啊!」赤腳醫生長嘆一聲,連忙取藥箱鋪開家當:「先消一下毒,好好好。不痛不痛……酒精麼總是有點刺痛的……好。碘酒不過敏吧?」
「不過敏。」
「過敏也沒有辦法,我只有碘酒。」他拔開瓶塞,輕柔地把藥水塗在夏明若的傷口上:「小同志啊,我教你被牛拖後自救三要法,那就是呼救,呼救,再呼救,總會有人來救你的。」
夏明若歪著頭看他。
這個赤腳醫生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七八歲,斯文白淨,臉上總是帶著笑,一開口便知道是上海人。
楚海洋怕夏明若亂動,便架著他的胳膊,問:「醫生同志,您貴姓?」
「程,」赤腳醫生柔聲回答:「叫小程就好。」
「程醫生……」夏明若剛想開口,赤腳醫生卻抬起頭來:「好了!過幾天癒合時會癢,不要用手去抓,否則就長不好了。」
「哦,」夏明若對楚海洋炫耀:「我是一個紫人!」
楚海洋向赤腳醫生道謝,卻總聽到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扭頭一看,小陳肚子叫喚。
「留下來吃飯吧。」赤腳醫生說。
楚海洋正要客氣,醫生擺擺手:「沒有關係,我一個人弄些粗茶淡飯的,不嫌棄就一起吃好了。」
楚海洋有些為難,畢竟馬鍋頭還等著呢,但小陳卻已經坐桌子邊上去了,夏明若也不太想動,一臉祈求地望著他。
楚海洋只好答應,卻看到一群人抬著豹子大呼小叫衝進來。
「怎麼了?!」
豹子臉上涕汨橫流,連話都不太會說了,就一個勁嚎叫說:「背一一!背一一!」
赤腳醫生趕忙掀開他的衣服,往背七一看,楚海洋和夏明若倒吸口涼氣:背上竟長滿了白毛。
醫生倒異常冷靜,轉身讓人把豹子抬進屋,趴在竹床上,又拿了些白色藥膏給他一點點塗上,最後拍拍手說:「好了,明天就不癢了。」
豹子哭說:「我不是癢啊~~~我是~~~我是~~~」
「不癢不更好?」醫生說:「你睡一睡,不睡病肯定不好。」
豹子吸鼻子:「睡了就好了?」
醫生點頭:「一覺醒來保證奸。」
豹子含淚閉上眼,醫生把眾人趕出屋子,然後對夏明若他們一笑:「吃飯吧。」
飯桌上夏明若問他:「你給豹子用了什麼藥?」
「膚輕鬆藥膏,」醫生喝口湯。
「能治好麼?」
「不能也沒有辦法,」赤腳醫生說:「我只有這個。」
夏明若頭上一滴冷汗。
楚海洋環顧四周,土坯牆上貼著醫用宣傳畫,旁邊掛一件蓑衣,一隻斗笠,枴杖靠在角落裡;屋裡家具不多,書卻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舊的收音機,幾百封信被隨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的工工整整楷體寫著:「雲南省雲縣,紅星公社,程靜鈞收。」
醫生指著書解釋:「文革時縣裡中學燒書,我搶了一些回來。」
他把收音機抱在懷裡,微微一笑說:「父親的遺物。」
夏明若終於問出了口:「你為什麼不回去?」
七六、七七年,知青已經開始陸續回槭。到了七八年,某省再次出現了迫害知青致死的慘劇,導致大規模的知青臥軌與千里赴告血狀,終於促使全國知青回城統籌就業政策的出台。
如今七九年都過去了一半,莫非這個赤腳醫生還沒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為我不是知青,」醫生笑了:「我是逃出來的。」
他站起來。高聲招呼說:「嶺老先生!你怎麼來了!」
馬鍋頭遠遠應了一聲,帶著笑意走來,手裡拿著占卜用的羊骨、草稈,還有……雞蛋?
第七章
馬鍋頭步履閒散,醫生站起來讓座,馬鍋頭擺擺手;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著,聽見聲音便睜開一縫眼,見到是他。嚇得立刻閉上。
老頭挺狡猾地笑笑,搬張小凳守在床頭,卻看到裡床破毯子裡像是有東西在動,他便仰手去揭,一揭不要緊,夏明若悲從來。
「老黃!!」他連飯碗都扔了:「你怎麼跑到別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黃抓肝撓心辯解說:「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著頭說:「你別說了,你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留不住你……」
老黃瞪大貓眼:「喵一一!」
夏明若蹙眉,咬唇,吸鼻子,「我沒事……我想通了……好好跟著程醫生,要懂事,兩口子過日子,平時互相謙讓一點兒,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們!」
夏明若與老黃抱頭鼠竄。
「你們的貓啊?」赤腳醫生收拾碗筷說:「都跟了我兩天了。就在鄉政府的食堂,我說了句要回擁翠山,它便一路跟來了。」
「沒嚇著你吧,這是隻貓精。」楚海洋問:「長期以來,老夏家堅持培養了很多上級別的妖怪。」
「有毅力。」醫生表揚。夏明若頓時神采飛揚。
正說話呢,豹子卻突然哼哼起來,醫生連忙去看他,他哀嚎:「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醫生緊張起來:「怎麼了?痛了?癢了?還是有火燒感?!」
豹子說:「長毛。」
「……」醫生說:「廢話。」
「哥們!哥們!」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給我瞧瞧這到底是什麼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這彝族老頭!兩隻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
「行行行,」醫生糊弄著。這時又沖進個人來,滿臉大汗珠子,嗚哩哇啦一陣彝話,醫生大驚失色說:「真的?!」
那人跺地跳腳。
「快去!快去!」醫生急急忙忙拿藥箱:「小陳你也幫忙!」
豹子支起半邊身子說:「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醫生翻櫃子找藥品:「布宕家的牛難產!」
豹子眼淚都下來了:「牛難產你就不管我啦?」
醫生莊嚴地說:「一屍兩命啊!……小陳!走!」
「哎!」小陳答應著,走幾步又回頭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兩鄉十七寨唯一的獸醫。」
「看得出來。」楚海洋點頭。
夏明若與老黃又如膠似漆轉回來了,站在馬鍋頭身後。馬鍋頭開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臉上毫無表情。
豹子越看越驚,不住地那眼睛瞄夏明若,誰知那一人一貓均毫無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倆挖坑的架勢。
「咳咳咳……」馬鍋頭抽菸嗆著了:「翻過來。」
豹子指著自己:「?」
烏鍋頭點頭。
豹子翻過來就給他跪下了:「老爺子!老爺子!我知道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裡您家的祖宗娘娘,我們這些沒天良的想偷她的寶貝!但我也有句實話,毛主席作證!那罐子我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你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饒我一命!」
馬鍋頭臉一沉,豹子立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圍著,馬鍋頭示意他們幫忙壓住豹子的手腳。
馬鍋頭說:「莫睜開眼。」
「嗯?」
「莫睜開。睜開了,你就死了。」馬鍋頭站起來,緩緩捲起袖子,將手裡的雞蛋一一看樣子是熟的一一在床沿上輕輕敲破剝了殼。
楚海洋和夏明若對視,然後專注地望著他。
他將雞蛋包在手心中。再將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邊打圈移動,一邊唸唸有詞。豹子緊張至極。額頭上汗珠大如黃豆,在脖子上匯成小溪。
「怕什麼?又不痛,又不癢。」老頭慢慢說道,手勁也小大,約摸揉了一刻多鐘,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睜眼!」馬鍋頭厲聲呵斥。
豹子立刻又繃直了。
馬鍋頭卻笑了,對著楚海洋他們攤開手掌,掌心裡還是那隻雞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全是蟲眼!
連夏明若這種傻大膽都被嚇退了一步。
馬鍋頭把雞蛋扔進屋子中間的火灶裡,只聽輕輕一聲悶響,火裡騰起一蓬白灰。
好了,馬鍋頭笑眯眯對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卻不知道好了,仍然挺著屍。
楚海洋沉吟著開口:「嶺大爺……」
嶺大爺說:「噓一一」出去說。
察子裡雞犬相聞。鄉民們的屋子都是依著山勢而建,抬眼望去,綠樹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頂連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時分,青壯年勞力大多都在田頭,只有上了年紀的彝族老婦佝僂著翻曬牛乾巴,還有光著屁股的娃娃追逐著嬉笑打鬧。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個抱起來:「你怎麼這麼黑你為什麼這麼黑?」
那小小朋友眨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變態哥哥。
正義使者楚海洋說:「不許猥褻男童。」說著便要拿手來接,夏明若笑著躲,楚海洋說:「你把孩子給我,別把藥水蹭沒了。」
夏明若這才醒悟過來把孩子放下。這孩子看起來還小滿三歲,歪歪扭扭幾步後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卻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後的一根木樁。
木樁是楔型,上面用黑炭寥寥幾筆勾勒出猙獰的獸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頭,楚海洋眼疾手快將木樁插回原處,又在夏明若頭腦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著頭看馬鍋頭,只見那老人毫無察覺扔在前方不緊不慢地走,這才縮著脖子跟上去。
這一路走了好遠,出了寨子又是兩三里,直到一條大河邊。這條河是瀾滄江的支流。水流寬闊平緩,兩岸全是茂密的叢林,山風清冽,撲面而來。
馬鍋頭並未止步,原來他兒子正站在河灘上,手裡捧著的,不就是那隻青玉骨罐。
老人接過罐子,對兒子說,走吧。
他兒子對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農具,沿著林間小徑漸漸走遠。
老人長嘆口氣蹲下,在腳邊攤開一塊乾淨白布,然後竟將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揀出一根灰白的骨頭,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來。
夏明若屏息靜氣地望著,楚海洋耳語:「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各個民族操作起來有所不同。
以史書上有記錄的苗族支系六額子苗為例,往往是人死後兩年內,家人親屬祭墓。掘墓開棺,把骨頭取出來洗刷。乾淨後用白布裹著再下葬。三年後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體這種洗骨的儀式要重複多少遍,有書說是三次,有書說是七次,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們便會認定這是祖先的骨殖不淨所造成,於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這個稱呼就是這麼來的。
彝族與苗族一樣來歷神秘,支系眾多,有的稱「阿細」,有的稱「納蘇」,有的稱「撒尼」。還有「他留」、「花腰」等等,老鍋頭這一系,根據發音猜測應該叫「濮蘇」。
馬鍋頭十分專心,每一根刷洗完畢,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開口,馬鍋頭倒主動說了:「洗了三千年,還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著他。
馬鍋頭舉起一根長骨說:「都在裡頭,洗不掉,不能燒。」
楚海洋點了點頭,這是說某種毒一一蠱的可能性比較大——深藏在這些骨殖的內部,導致骨殖數千年不碎不爛。水洗等許多方法都不能將其驅逐,唯有用火燒,但火燒祖先的屍骨又是這些人絕對做不到的。
有個詞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體會其可怕。
夏明若說:「豹子並沒有碰娘娘的遺骨罐。」
馬鍋頭抬頭說:「洞裡不止娘娘。」
兩人立刻明白了:洞裡還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腳,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麼可能沒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為什麼僅僅是豹子中了招?
馬鍋頭洗骨完畢,將骨殖用白布紮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個回去的手勢。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著,心裡都知道今天看見的,可能就是濮蘇一族的絕密。
馬鍋頭倒健談起來,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饒有興趣的問東問西:「你們的科學院在哪裡?」
「在北京。」楚海洋笑著回答。
「哦~」馬鍋頭恍然大悟:「毛主席派來的!」
楚海洋含糊著說:「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嗎?」
楚海洋連咯噔都不打:「好,精神著呢。」
「呵!」馬鍋頭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的人好!」
「嶺大爺,」夏明若笑著問:「你為啥覺得我倆好?」
馬鍋頭憋了半天表達不出,只報出個人名:「李長生!」
「啊?!」夏明若張大了嘴下巴要脫臼。
李長生是誰?李長生不就是那個吃螺螄吃壞了想來來不了的拉肚子老頭!
楚海洋一拍腦袋說:「哦!我跟他提過!」
夏明若問:「提到咱家老頭?」
「路上,」楚海洋說:「他問我們為什麼要來,我告訴他是來考古的;他就問誰讓我們來考古的,我就說,是我們老師,叫李長生:他又問李長生長什麼樣,我說矮胖胖的,沒什麼頭髮。」
「對,就是他。」馬鍋頭在屋裡翻了一圈,竟拿了張舊照片來。
照片早已泛黃,邊角都被老鼠啃爛了,看日期,一九三九年五月。照片上有並排的五六名男子,馬鍋頭站在中間。夏明若一個個看過去,不住地哽嚥了。
「海洋,你看命運竟然會對一個男人殘忍到這個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淚水:「嗯師他,居然從二十歲就開始謝頂了。」
年輕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貫的表情站在最右邊,挺胸凸肚,正氣凜然。
「我踩了獸夾,李長生救了我,給我打了一針。」馬鍋頭說。
楚海洋點點頭,想必是傷口感染,李老先生給注射了一劑抗生素。
「三九年,三九年他在雲南做什麼?」夏明若問。
「西南聯大,」楚海洋回答:「忘記了?他是清華的,三七年北平淪陷後學校就大轉移了。」
他對馬鍋頭笑道:「您老運氣不錯,我們李老師倒不算什麼,其他幾人可都是考古學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馬鍋頭似懂非懂地抽起煙來。
姓程的赤腳醫生這時一身狼狽地蹩了進來:「一場惡戰啊!考古的同志。你們有肥皂麼?」
「有,」夏明若站起來:「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腳醫生濕漉漉地爬上岸,問夏明若:「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
夏明若說:「還有稍許牛味。」
「呃~~」醫生又轉身往河裡跳。
夏明若大笑說:「這麼愛乾淨做醫生幹什麼?你來這兒多久了?」
「這條河的彝語名字翻譯過來便是桃花江……」醫生眯著眼睛介紹說:「六六年我還是一個心思纖細的文藝少年。結果就被名字騙了。」
「又因為好吃懶做,七〇年被嶺老先生用柴刀逼著去縣上的衛生學校上了一個月課,回來就成了赤腳醫生。」醫生說:「但是在山裡有一個好處,清靜,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證全雲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從我這兒流出去的。」
「還是個作家。」夏明若問:「寫什麼的?黨特?少女之心?」
醫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許講!」
桃花江上水霧揉和著樹香瀰漫,兩岸青山夾江對峙,上游有大樹,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輕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壯,也不穿衣服,赤條條在腰間圍一塊兜檔布。
醫生見狀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見,!」
那群人沖醫生揮著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彎處,便呵呵嘿嘿喊起號子來。
醫生上岸,長舒口氣說:「我就愛這片山川風物。走!去嶺老爺子家要飯去!」
夏明若讚道:「好氣魄!」
「男人麼。」程醫生邊走邊說:「我家裡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灘上的小開,一天到晚西裝白皮鞋的。六六年武鬥,我十四歲,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蓋廠了,自己則被關在學校私設的囚室裡,後來曉得父母親都沒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無牽掛,半夜便裡逃出來,偷偷爬上了運煤的火車。」
「一個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後來聽說被整的很厲害。」醫生說:「我這條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連長相都不太記得了。」
兩個人走走聊聊,進了寨子,卻聽到好大一陣喧嘩,像是有個高嗓門的女人在急促地嚷著什麼。
兩人趕忙去看,結果卻看到了豹子與一名彝族農婦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麼?!」
豹子被人揪著頭髮疼得直喘氣:「小夏!小夏!你快來救救我!這婆娘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突然就跳出來打人!」
夏明若快走幾步又停住:「豹子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豹子挨了兩個耳刮子慘叫:「拿的什麼?拿了根木棒棒唄!」
夏明若對農婦說:「打死他!」
農婦心想還用你說,舉起了柴刀就衝上來。
楚海洋正在陪馬鍋頭說話,聽見了聲音便出來,一看這情形不攔也不行了。誰知農村婦女天長日久幹粗活的,力氣極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個醫生也沒能拉住。
倒是農婦見一時半會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醫生卻說:「不好了,上地裡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蘇彝族民風彪悍,到現在打冤家砍頭的風俗還沒有完全革除,這種情況怕是要動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點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豹子還愣著。楚海洋把他手裡的楔形木樁接過來。嘆口氣說:「聽不懂麼?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說:「這……」
楚海洋望著馬鍋頭的屋子,自始至終老人都沒有露面,只有咳嗽聲隱約傳來。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這是嶺大爺放你走呢。快去,到醫生家把我們的包裹也順帶拿上,在寨子東面江邊等著,我們和他道個別就來。」
豹子仍然不明白,歪著頭走了,其餘三人在他身後同時做了個無語問青天的動作。
這個人,大病初癒,不在醫生家乖乖躺著,非要出來遛達。
一遛達踩了一腳泥,順手就拔了塊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緊,刮出隻母老虎捲著罡風呼嘯而來。
豹子想那塊木牌:長長的,尖尖的,上面有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沒什麼呀。
他在江邊等了幾分鐘,就看到夏明若他們跑來了,後面還跟著那個醫生。
醫生說:「我反正要去鄉里開會,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個呼哨,江上有人聽見了,便撐著木排靠過來,醫生抓住竹篙一躍而上:「這樣最快了,順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鄉里,只是走回來要兩天。」
老黃淒厲地慘叫起來。
醫生問:「怎麼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貓精也怕水?」
「因為它不是單純的貓精,」楚海洋說:「它也屬於五毒的範疇。」
「好曲折的身世。」醫生讚歎。
豹子一個人蹲在排筏前端。這時終於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木棒棒有問題?」
楚海洋點頭:「嗯。」
「有什麼問題?」
醫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個標誌,提醒旁人下面有屍體。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剛去世,現在就埋在下面呢。」
豹子嚇得往後一跌:「你、你是說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醫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這家人憑什麼就把死人埋在屋後頭!我們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這麼埋,也不是長久埋。是埋了等她爛。」醫生說。
「還真是拾骨葬?」楚海洋問。
「你們的專有名詞我不太懂,」醫生說:「我觀察來,一般是家人過世後,不論男女,都埋在屋後背陰地方,每天拿滾水澆三次,等到完全腐爛了,就把骨頭揀出來一一肉不要了一一洗乾淨後用白布包著,拿到族長家裡去做一番儀式,然後裝進瓦罐子埋到山裡去。」
「山裡哪裡?」
醫生湊近了,壓低聲音:「其實這種事情外人是不能參與的,但六八年寨子裡老族長去世,出殯時我偷偷跟著了,是一個大山洞。族長的屍骨是用棺材盛著的,小夥子們用粗麻繩繫著腰掛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懸下來放進洞裡。」
夏明若拍著老黃說哦~~原來是那個洞,難怪,難怪。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夏明若說:「關於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麼嗎?」
「我也覺得挺奇怪。」醫生支著頭說:「明明是濮蘇彝族的遺傳病,他怎麼就患上了?」
「啥?!」另兩人同時站起來,木排很是晃了一晃,醫生緊張說:「別亂動,要翻的!」
「遺傳病?」
醫生點頭:「嗯,濮蘇寨子的成年人,其實背後都長有簇狀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們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與外界通婚,所以種族退化萎縮得厲害。六六年我來的時候寨子裡有一百十戶人家,現在只剩八十一戶了。七五年疾病普查時我還為這個打過報告。不過一直沒有回音。唉~到底什麼毛病呢?」
另兩人心裡想程同志啊,這不是毛病啊。
「明若來,」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邊:「把你爸捏造的養蠱理論再對我說一遍。」
「混賬!」夏明若怒目而視:「家父治學嚴謹,每一字一句。均經嚴格考證!」
「行,」楚海洋說:「你將他嚴格考證後捏造的理論對我說一遍。」
「家父是這樣捏造的,」夏明若湊到他跟前:「蠱蟲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嗽~~!不會吧!」
「你說呢?」楚海洋反問。
「不管會不會,我先去嚇了人再說。」夏明若奸笑著往木筏前方走去,不一會兒豹子的嚎叫夾雜著老黃的慘聲,淒厲地迴蕩在平靜的江面上。
水流轉了個彎,桃花江兩岸的青山連綿,山巒間遍佈梯田,在夕陽下亮晃晃如明鏡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擁翠鄉,靠了岸豹子卻死活不肯下來,夏明若越勸他越不肯,於是只好就此分別,楚海洋和夏明若跟著醫生去鄉政府投宿。
夜幕降臨,草叢裡的蛐蛐輕輕叫,所謂的鄉也不過是個稍大的村莊。
三個人慢慢地走著。楚海洋低聲與夏明若說話:「我們假設,附骨之蛆,只在他一個民族支系裡傳承,外人也必需接觸骨殖才能被傳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膚還在。就不會影響到旁人對不對?」
夏明若點頭。
「那同樣是接觸了骨殖,為什麼我們倆沒出現豹子那種狀況?」
夏明若撇頭想了想:「難道是我被老黃咬過?」
「……這麼說來我也被它咬過,」楚海洋說:「但是……喂!明若!」
夏明若已經抱著老黃呼天搶地去了:「老黃~~~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只是一隻普通貓啊啊啊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黃啊啊啊~~~~~」
道德明顯有點偏差的醫生竟然還勸:「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開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終於有天籟般的聲音阻止了這一切,電線杆上的高音大喇叭響了起來。先是一段激趁的進行曲,而後是鄉廣播站播音員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話:說是承包到產啦,小麥產了多少斤,土豆產了多少斤;還有越南鬼子的一次進攻又被我們解放軍打退了,人民解放軍萬歲!
再然後還要報點本地新聞:
「程靜鈞!」播音員扯著嗓子喊:「程靜鈞!林少湖同志今天給你打電話!說!寫了幾百封信都不回!你沒有良心!又說!你再不回去他就來雲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醫生捂著臉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後面追。醫生貼著牆根溜進了鄉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進去,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孫老師!」
孫明來拍著桌子站起來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進來,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你們兩個小同志啊!」孫明來嘆口氣:「做事情這麼急,等我一兩天又何妨呢?」
兩個人低著頭不說話。
這時大喇叭又響了起來:「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電報!快點到廣播站來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去了,回來手裡的確拿著封電報,可惜上面只有一個字:「回」!
李長生說:「回!」
發電報,一個字七分錢,兩個字一毛四,老頭精打細算決定前因後果一概不講,將一個字的效能發揮到最大化。
於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醫生站在江邊送他們。
夏明若問他:「你什麼時候走?」
醫生含糊說:「再等等。」
夏明若說:「林少湖要來了。」
醫生終於暴走了:「去他媽的林少湖!」
夏明若發足狂奔,然後扶著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絕浪而去。
第八章
北京,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
當然李長生沒這麼好命,老頭在筒子樓裡揮汗如雨,腦袋上還纏著紗布。
夏明若問:「怎麼了?」
小史偷偷摸摸說:「你別告訴別人,老頭找人打架,結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嚯!精彩!」夏明若說:「有輸贏麼?」
「自然是老頭贏了,」小史說:「當年他帶領工作組在洛陽北瑤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樣。」
夏明若要進門,卻被小史攔住了:「別,還在氣頭上,別抓住你說教個沒完。」
夏明若吐吐舌頭,小史問:「海洋他人呢?」
「在他爸那兒。」
楚海洋爸爸正在寫遺書,寫到「我愧對國家,愧對四化建設,我將給黨和人民一個交代」時,老淚縱橫。
楚海洋說:「爸。你哭什麼?」
「海洋……」文物學家抬起淚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剛撿起來,」楚海洋說:「你們所的保管員也真是的,這麼貴重的文物拿出來除繡都不放好。」
他爸說:「啊?」
「你別好好先生,」楚海洋繼續:「該扣獎金扣獎金,以喚起他薄弱的責任心。」
他爸說:「啊?」
「那我有事先走了。」他爸眼睛一眨,楚海洋不見了。
他爸捧著那封遺書:「……啊?」
夏明若蹲在李老先生門外和小生聊天,就聽到裡面拍桌子掉茶缸:「胡鬧!激進!左傾!對子孫後代不負責!一挖出來又是一個定陵!」
夏明若問:「怎麼回事?」
小史說:「咳!元德太子墓!」
夏明若仰頭想了半天,小史提醒:「楊廣的兒子。」
「不可能。」夏明若說。
「我知道,史書上沒有。你別說關於這個墓的記載沒有,就連元德太子本身《隋書》也是寥寥幾筆便帶過了。」小史說:「但最近有幾個好事的硬說洛陽附近某村東邊一個土包包就是元德太子墓,非要開挖,還寫了內參送到上頭去了,這幾天正論戰著呢。唉,哪兒都論戰,《人民日報》論戰。學校裡幾個系也鬧得不可開交:青年與理想,這有什麼好吵的,真是……」
復明若打斷他:「真是陵寢?」
小史點頭,「是,據說探鏟打下去全是五花夯土,但老頭非常反對發掘。」
「一挖又是一個定陵!」老頭又開始扔茶缸,反正是搪瓷的,砸不碎。
定陵是明代萬曆皇帝的陵墓。
發掘定陵則是中國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失誤。
五七年貿然發掘,挖到一半考古隊員被拉去反右;好不容易到了清理隨葬品階段,考古隊長又被「徹底的革命派」打倒,下放到農村改造,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由此導致上千件出土文物失去保護,大批絲綢、刺繡、木器霉爛。
而最荒謬也是最令人痛心的,是萬曆皇帝的棺槨被一位愚蠢的芝麻綠豆大的一一辦公室主任之類一一當權派以影響上級檢查衛生,有礙觀瞻為名,扔進了山溝裡,就此再也沒能找回來。而帝后的屍骨則在文革中毀於紅衛兵的一場大火,於是明史中有關萬曆皇帝的許多謎團,再也無法解開。
講到定陵,李老先生十分激憤,夏明若站在他身後,輕輕撫著他的背為其順氣。
「條件不成熟!」老頭痛心疾首。
就算政治條件成熱了,考古工作者的知識技能儲備呢?文物保護條件怎樣?修復水平又怎樣?
「學界一直在反思,這些皇陵後陵太子墓諸侯墓。別說現在不能動,三十年後也不一定能動。你以為考古發掘為什麼有時是跟著盜墓賊跑盜一個發掘一個、有時被盜了還不能發掘?就是因為教訓太慘痛!一旦挖了便連載體都永遠地失去了!」
老先生說:「有些人心心唸唸想立功,卻不知道很可能在對子孫犯罪!」
「我知道,我知道。」夏明若說。
「你說說看這種人我打他算不算客氣的?」老頭吼:「我恨不得打他全家!」
「我們理解。」小史說:「您小聲點兒,公安要來了。」
「不行!」老頭站起來往外跑:「我得再去打他一頓!」
小史說:「哎哎!您老等等!」
夏明若擺手說:「沒事,一會兒就會被攔回來了。穿一件破背心,前袒胸後露背的,人家只當他老流氓。」
等到夏明若回到家,見了自己老爹,他爹還說呢:「你們教授和歷史所門衛打架,以一當十,好生勇猛。」
夏明若特別驕傲說那是當然。
夏家爹爹雖然是個騙子但長得不像騙子,一口江南家鄉話,四十歲了還膚色白皙眉清目秀。只是最近聽說他與某苦於破案率的小片警同志狼狽為奸。一到天黑便出去設套抓人,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父子倆好久沒見,一見便膩歪歪作肉麻當有趣狀,過會兒夏明若說:「熱,我去買根冰棍。」
夏爹爹說:「早去早回啊,老黃、耗子(註:一隻狗)它們還都要喂,我晚上還得去熱心於公益呢。」
夏明若回答一聲曉得咧便跑到院子外頭去了。
這根冰棍買了六個小時。
夏明若叼著冰棍上公園看人家老頭下棋,回家路上又遇見幾個剛下班的青工,那幫狐朋狗友呼啦圍上來說:「小夏!大學生!難得一見!快快快喝一盅去!」
夏明若便樂滋滋地跟著下館子,幾杯酒一灌就不太認得人了,到了九十點搖搖擺擺進家門,劈頭就挨了夏家老媽一悶棍。
夏明若抱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哎喲慘叫。
夏老媽說:「看你長得弱不禁風,沒想到頭挺硬,打不死!」
夏明若爬起來拚命跑,大喊:「爹!爹!救命啊爹!」
夏老媽氣勢洶洶跟在他後面追:「你爸上夜班去了,看誰來救你!」
夏明若慌不擇路,一溜亂躥,結果被堵在了廚房,只好圍著煤爐跑:「媽!媽!媽饒命啊!」
夏老媽說:「饒命?呸!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夏明若嚎啕大哭,抱頭蹲下:「媽啊~~媽~~~」
楚海洋正好洗完澡出來,一聽聲音便趕過來了:「阿姨,怎麼了?」
夏老媽舉起棍子像趕小雞一般趕自己兒子:「去,葡萄架底下跪搓板去!從來就不好好學習,一天到晚跟人鬼混!你看看人家海洋!怎麼不學著點!」
夏明若一跪下去便酒勁沖腦,天旋地轉,楚海洋趁著夏老媽進房點蚊香,拉著夏明若就逃。
出了胡同走幾步便是一小公園,旁邊一盞小路燈,其餘地方黑燈瞎火,樹叢裡躲著些偷偷摸摸談戀愛的。
夏明若被冷風一吹更糊塗了,楚海洋急了說:「這不是酒精中毒了吧?你倒是吐呀!」
「不不不不,」夏明若大著舌頭說:「沒門不吐!」
楚海洋把他抬到路燈底下一看:「不對你這臉都白了,快快,我陪你上那邊公廁吐去。」
夏明若說:「沒門!沒門!」
楚海洋抱起他就走,誰知醉鬼力氣大,沒走兩步就被絆倒了,兩人一起摔進灌木叢,驚起一對無辜小男女。
夏明若樓著楚海洋脖子親一口說:「陳燕兒啊,你怎麼長這麼高啦?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
陳燕是誰?陳燕是胡同口的一大齡女青年,一身膘子肉,光小學就念了八年。
楚海洋愣了半天,一股子不平之氣直衝霄漢,掰過夏明若的腦袋也親一口說:「芳芳啊,你又上哪兒去了?明若等你一起吃飯呢。」
芳芳是陳燕他們家的狗。
夏明若睜開迷濛的眼睛,望望,又親回去:「史衛東,暑假論文借我抄吧。」
楚海洋受不了了,翻身就把那人壓身底下,惡狠狠問:「我是誰啊?」
夏明若半睡半醒喃喃:「史衛東呀……」
楚海洋撐開他的眼皮:「我到底是誰呀?」
夏明若拍開他的手:「……」
楚海洋決定不放過他了,沿著脖子一點點往下撓癢癢:「我誰呀?我誰呀?」
夏明若弓著身子咯咯咯笑,笑完了嘟囔:「海洋……別鬧了。我困死了。」
「行,困死了,那上我家睡去。」楚海洋扶他不起,只好半拖半抱著走。
途中忽然有個小青年從身邊飛奔而過,一個中年婦女在後頭扯著嗓子大嘁:「抓流氓啊~~~」
樹叢中立刻有幾條潛伏已久的矯健身影跳出來:「抓流氓!!站住!不許動!!」
夏明若夢裡淺笑:「……是我爸……還有幾個便衣……」
兩人到家時發現小史正在家門口等著,楚海洋對他還有氣,小史卻迎上來,「唉呀!小夏!你怎麼這副德性!」
楚海洋冷冰冰說:「男人喝點酒又有什麼關係?我喜歡。」
「怎麼沒關係?!」小史說:「李老師讓我來通知你們一聲,明早去洛陽的火車!唉呀!小夏!你怎麼這副德性啊!」
老黃是一個顛覆了傳統的存在。
它的存在只是為了驗證一個清醒而痛苦的命題:
我孤獨,因為我有思想。
……
楚海洋凝視著它睿智的眼睛,問:「怎麼又跟來啦?」
老黃看著他,開始思考。
老黃思考:一個體制內的、現代化的、榜樣化的優秀小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要帥;要愛憎分明;要是特權階層:必須富有,必須對拉平基尼係數毫無貢獻,必須有內涵,一有空就思考海德格爾,還得會說突厥語……
「老黃,」楚海洋說:「你被什麼東西附身了,而且跑題了。」
老黃打個呵欠,爬到上鋪窩在夏明若懷裡睡覺。
夏明若以手覆額噥噥:「喝酒傷身啊酒喝多了,傷身啊……」
楚海洋遞杯水遞給他:「你那小身板就珍惜點兒吧,還能多活兩年呢。」
夏明若慘白著臉不動,楚海洋爬上來摸摸他的額頭:「發燒了?」
「不可能,」夏明若翻個身,老黃躲避不及被壓扁:「老頭呢?」
老頭在車尾吹風,吹得心潮澎湃,衝回來給黨寫萬言書。想起自己早年就讀於中國最高學府,師從考古界泰山北斗,經歷過抗戰、內戰、建國,但最年富力強、最應該出成果的十多年卻完全被束縛住手腳,以至於垂垂老矣,不禁滿眼是淚。
夏明若說:「老師……」
楚海洋把毛巾罩在老先生那顆光頭上,結果被一把扯下:「調皮!」
楚海洋笑著說:「什麼成果?七七、七八屆共二十一人,哪個不是你的成果?」
老頭狠狠擦了把臉,想了一會兒破涕為笑。
楚海洋上前收拾他的紙筆:「您什麼也別多想,發掘還未成定居,畢竟誰也沒存壞心是不是?憋了這麼多年,都想大干一場,見識文物而已。」
「誰不喜歡寶貝喲!」老頭長嘆口氣:「就是因為喜歡這些寶貝,我寧願一輩子都見不著它們。」
老頭斜靠在床鋪上,夏明若探出身子將窗戶關小,些許涼風越過平原吹拂而來。
老頭說:「學生們啊,我記得陳伯達和周揚同志曾經委婉地提過意見,說考古沒有階級性,對歷史、對過去,只講究一個『信』字,當然他們後來都被打倒了。但我想我們民族從彎路上回來後,便終將瞭解,不但是考古沒有階級性,任何一門自然或人文科學都應該服務於人類而不是階級鬥爭哎呀我說那個小史啊!你買個飯怎麼現在還不回來啊!」
史衛東托著飯盒,提著水壺,站在開水爐子前虔誠地等著,不是等水,是等那個圓圓臉蛋的列車員。走過來,看一眼;走過去,再看一眼……紅著臉羞澀一會兒,抬頭時被突然出現的乘警嚇退數步。
小史貼在車窗上強調:「我沒幹嘛!」
乘警面無表情:「量你也不敢。」
小史說:「我回去了。」
乘警說:「你跟我來一下。」
小史埋著頭跟到乘警值班室。十分溫順地填寫出生年月與姓名,乘警說:「都寫上,身高體重籍貫工作單位。」
小史弱弱道:「寫了。」
「寫了就好,到時候你犯了事,好找。」乘警搶過筆,眯眼凝視了小史一會兒,在體貌特徵欄裡填上:「八字眉」,然後把登記簿合上說你走吧,小史偷看一眼,發現那簿子封面上果然是「可疑人員記錄」六個大字。
「法西斯啊,赤裸裸的有罪推定……」小史喃喃自語,滿腔憤憤,然後繼續回開水爐子前偷窺列車員。
李老先生則干啃著冷饅頭:「小史怎麼還不回來啊。」
說是洛陽,其實是洛陽地區一個偏僻極了的地方。幾個人下了火車,又坐了一天拖拉機一天驢車、這才風塵僕仆地趕到了那個發現隋墓的山坳。山坳裡有個自然村,叫經石村,就是憑著村裡那塊經文石,考古人員才打算在此尋找古代墓葬。
老先生帶著學生與駐守經石村的考佔隊會合。
考古隊十來個人,租住在村民的屋子裡。隊長四十來歲,遠遠地迎上來與老先生握手:「李老教授!你可來了!」
老先生說:「隊長同志,我……」
隊長說:「嗐!我何嘗不知道您老的意思!」他一臉難色:「咱們進屋說!進屋說!」
「啥?!」師徒四人同時跳起來:「被盜了?!」
「各位冷靜點聽我講完,」隊長說:「這一帶據村裡老人說風水不錯,我們勘察了一下也發現幾座墓葬,村東三里就有一座清代的。我說被盜的就是這一座,離元德太子墓還有一段路呢。」
「什麼時候盜的?」李老先生問。
「兩三天前,這個墓規模不大,長3。5米,寬1。8米,」隊長也有些無奈:「本地吃盜墓飯的也不少,真是防不勝防。我們決定明天就著手清理這座墓,然後再發掘元德太子墓。」
老先生坐不住了:「我去看看!」
可他一站起來卻突然眩暈差點摔倒:這人畢竟年紀在這兒,長途奔波後有些中暑症狀。
楚海洋把他扶到床土安頓好,老頭不放心,直催促說:「快去看!快去!」
楚海洋只好答應,吩咐小史照顧他,便拉著夏明若往外走。
夏明若說:「你先走,我馬上來。」
楚海洋問:「你是自己走還是要我背?」
夏明若只能一邊蠕動一邊不住回頭看說海洋啊,你看農民的西瓜長得多好啊。我稍微有點口渴啊,哎喲那邊還結著葡萄呢,小史!你我心裡明白!好兄弟。別忘了啊,葡萄!葡萄!
野地裡有一片小小的松柏林。
隊長說:「林子裡就是那座清晚掘墓葬,墓主據說是一名鄉宦,曾經中過舉人,這些樹就是下葬時栽種的。」
隊長把他們帶到盜洞邊:「沿著墓邊斜打下去,洞口開得很大,想必又是些個白天種地,晚上盜墓的。今天早上我們才發現,還沒有來得及下去看。」
楚海洋把褲腳捲起說:「我去看看。」
他剛想把挎包掛在樹權上,腳下卻突然踩了個空,大塊泥土撲簌簌塌陷,竟然也露出個洞口來。
夏明若吃了一驚:「這個又是什麼時候的?」
隊長也顯然沒料到這種情況,他怔了怔,便急急忙忙跑回村裡喊人。
楚海洋一臉狼狽地跨出來:「明若,這個洞口堵上的時間對不超過兩天,你看這壓下去的草,還綠著呢。」
夏明若說:「缺德啊,三天盜人家兩回,好歹還是個前清舉子呢。」
楚海洋皺著眉,捏了把泥土在手上搓了搓:「這就是行家干的活:橢圓形洞口,四壁較光滑,大小則可以容納一名身材瘦小者進出。尤其是洞壁上工具的痕跡,他們的鏟子和農民的鋤頭鐵鍬區別很大。」
夏明若趴在黑黝黝的洞口看了一會兒,便咬著手電往下爬,楚海洋眼疾手快拎他上來,在他腰上繫緊繩子:「你小心點兒,算了,還是我去吧。」
夏明若嗚嗚兩聲表示拒絕,撐住洞壁,越爬越深,數分鐘後聽到他在地底下喊:「海洋~~皮尺~~~」
楚海洋連忙把皮尺一端扔給他:「下面缺不缺氧下面缺氧嗎?你快上來吧!」
「我還行!」夏明若喊:「到底了~~~~十一米五~~~~~」
「啊?!」楚海洋也跳進洞,往下爬:「就這麼直的到底了?!下面什麼也沒有?!」
「沒有~~~~!這不會就是一個深井吧?農村裡不是經常有嘛!」
夏明若舉著手電到處照:「哎喲!!」
楚海洋猛一緊張:「怎麼了?」
「枴彎了!」夏明若喊:「這個洞拐著彎呢!!」
他努力扒開地下洞口處堆積的泥土,往裡爬了幾米卻覺得氣上不來,於是只能退出。
「氣悶了?」楚海洋說:「別亂動!我拉你上來。」
夏明若躺著好一陣喘,然後抹了一把沾在臉上的泥:「真奇怪,這洞根本就不通向舉人墓。」
這時考古隊長也帶著手下人馬急匆匆趕到了。
楚海洋問夏明若:「洞朝著哪邊拐彎?」
夏明若指個方向:「那邊。」
隊長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東邊……」楚海洋問:「元德太子墓在哪個方向?」
隊長愣了半天才敢說:「……東邊,大約一百米外的菜地裡。」
他說完就往地上頹喪一坐:「不會吧……這就在眼皮底下的……」
楚海洋嘆口氣說:「防不勝防吶!」
夏明若問,「怎麼了?」
「翻天印,」楚海洋解釋:「這個洞有九成的可能是盜洞,而用這種拐彎的盜洞來盜墓的手法,俗語就叫做『翻天印』。那個,隊長大哥。」
隊長答應:「哎。」
「太子墓周圍有積炭吧?」
「有,」隊長垂頭喪氣:「不但有積炭,還有積石。」
「所以要打翻天印,」楚海洋對夏明若解釋:「古人經常在安置好棺槨後再在周圍堆木炭,堆沙的、放石頭的也有,目的就是為了防盜,因為堆了這些東西后盜墓人的鏟子不容易打進去。」
「只可惜防賊的永遠沒有賊聰明,盜墓的行家往往不從正面突破,而是像現在這樣,遠遠地從旁邊打洞。到了差不多時便橫向打,最後再向上,打穿棺槨底部後將東西抽走。」楚海洋說:「這種情況我沒見過,據說老師遇見過兩次聽說老師遇見過兩次,一次在山西,再一次就是秦公二號大墓,都是表面看起來十分完好,發掘後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發掘後卻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而墓底有盜洞。」
「我也只是聽說過。」隊長沉聲說:「這次我們犯的錯誤實在是太嚴重了。」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別洩氣啊大哥,都是猜測,咱們先回去向老人匯報一下情況,從長計議吧。」
第九章
地頭會議的氣氛沉悶。老先生不吱聲,誰也不敢說話,偏偏老頭彷彿神遊天外,於是一群人只能呆坐在田埂上咬草根。
夏明若坐在小史身邊,先問:「甜不甜?」
小史搖頭,不甜。
夏明若輕輕嘆息說:「不甜就好,我眼睜睜看你把一隻螞蚱吃下去了,挺營養的,葷菜。……別吐了,吐了多可惜!……暴殄天物啊史衛東,工農紅軍不會原諒你的。」
「咳,」沮喪的考古隊長終了開口:「鑽探時確定過墓深,大約十一米下就是生土層。這個盜墓賊計算得十分精確……」
「兩個人,」老先生打斷他,豎起兩根手指:「盜墓者有兩個。」
老先生轉向夏明若與小史:「墓大一分,危險就增加一分,所以盜大墓的,單獨行動的極少。盜墓也需要協作,常常是一個挖洞一個提土,一個盜取一個望風,尤其是這種會打翻天印的老手,比你我都謹慎,外面沒有接應絕對不會輕易下洞。明白了?」
兩人傻乎乎點頭。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楚海洋問。
「依照慣例,發掘已經成為定局了,」老先生問:「周隊長,你們現在一共幾個人?」
「十四個,」隊長說,「十男四女,但可以召集村裡的農民。」
「又不是農閒季節,哪裡來那麼多農民。」老頭說:「學生們,我們留下幫幾天忙,等到考古人員大部隊來。」
學生們自然不會拒絕。老先生拍拍屁股站起來:「我在洛陽時曾經得到消息,發掘批文不日就要到達,當初長沙辛追墓,動用了數千人次。這回的工作量也肯定不會小。如今人員器材資料一樣沒有,但時間不能浪費,陵墓再小,也有入口,這兩天先去把入口找到吧。」
一聲令下,第二天十來個人就拎著考古鏟出動了;隊長比較輕鬆,坐小驢車去洛陽等批文。
所謂考古鏟,就是洛陽鏟,是洛陽盜墓業界階級兄弟們的智慧結晶。
鏟筒鐵製,呈月牙形,上面接著數米長的木桿。使用時雙手攥緊木桿,對著地面用力扎,把泥土壓進鏟筒後再提出來倒掉。在同一點上繼續,洞便越打越深。但洞的直徑卻只有幾釐米。西安一號墓距離地面達二十四米,也是靠著洛陽鏟一桿一桿打出來的。
不過使用洛陽鏟需要極高的技能,普通人根本摸不到訣竅,就像夏明若,架勢雖然十足,但打了幾鏟便滿手血泡,撲到楚海洋身上嗚嗚哭。
楚海洋說:「看到差距沒有夏明若同志?這就是差距,這就是機關兵和野戰軍的差距。」
機關兵咯咯一笑。抱起他的肥貓就跑。
楚海洋扔了鏟子就追。
機關兵邊跑邊喊:「我和老黃回去給你們做飯去!」
楚海洋一把抓住他的後領子:「不許走,小史一個人管灶就夠了。」
夏明若回頭,眨眨眼睛說陳燕兒啊,我就知道,你打小就看上我了。
楚海洋說,你這招用過了。
夏明若大驚:「什麼時候用過的?!我剛想起來!」
楚海洋說:「不信你問老黃。」
老黃堅定地說:「喵。」
楚海洋說:「你看。」
夏明若仰天思索。
楚海洋笑著說:「別想了,你佔我便宜了,等著吧,哪天我得把便宜佔回來,是吧老黃?」
老黃說:「喵。」
夏明若掐著貓脖子說:「敢情您又忘了是吃誰家的飯了?」
「三天倒有兩天是我在喂,你和你爸根本就不記得。」楚海洋把貓搶過來放了。拉起夏明若就走。
夏明若說我手痛啊手痛。
「晚上我幫你上藥,」楚海洋說:「好歹也算是跟著北京專家來的,得給老頭撐著點兒面子。」
話音剛落就看到老頭站在那片埋著前清舉人的小樹林裡招手。
兩人跑過去,「啊?」
老頭說:「來來來,參觀一下民間土木工程師的傑作。」
自然就是指昨天發現的盜洞。
「不簡單,」他拔掉掩蓋住洞口的雜草,指指東面:「從這兒到古墓,途中有兩個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來灌溉的,後來因為地下水位下降就廢棄了。但我剛才勘探過來,發現這個盜洞竟然能將兩個井都連接進去,使之成為現成的通氣孔,真是不簡單。」
老頭讚歎:「盜墓也需要才能啊,尋找古墓的敏銳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還見過盜洞打歪了打到河裡去的。」
他顛兒顛兒走出樹林,看見考古隊成員個個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勵說:「同志們啊,我國的考古學體系本世紀才開始構建,而盜墓卻已經綿延了數千年。咱們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競爭,輸個一兩招也沒什麼嘛,加油同志們同志們加油啊,加油。」
眾人納悶說你們教授到底在幫誰說話?
夏明若微笑:「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隊長帶著批文回來了。隋墓的發掘工作便正式拉開了帷幕。隊長還是隊長,但先前最反對發掘的李老教授卻成了技術總指導。
「……」老教授深沉地說:「這就是人生。」
隨著隊長趕到的還有幾十名解放軍戰士,都是本地的駐軍,來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大墓周圍拉鐵絲網。
因為挖墓的消息早就傳得滿天飛,十里八鄉的老百姓都跑來看熱鬧,管他是顫巍巍的老頭老太太,還是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姑小媳婦。個個都把墓邊上當集市,呼朋引伴從早到晚地在這兒呆著,抽菸斗的抽菸斗,閒聊的閒聊,打鬧的打鬧,納鞋底的納鞋底,總之就是沒人肯走的。
小史約摸數了數。每天都得上千號人。
「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裡餐風露宿,跋涉在野獸出沒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對的是危險與孤獨;而一旦參與發掘,立刻被無數人圍觀。
動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聲中結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發牢騷:「看什麼看?看猴吶?」
離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貓。」
夏明若嚴肅地批評小朋友說,你沒有同情心,然後緩緩回頭,深深地看著老黃。
老黃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黃爬在鐵絲網上。
消瘦了的老黃被兩隻德國軍犬遏追著爬在鐵絲網上。
夏明若握拳高舉過頭喊:「老黃!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為了真理!英特那雄納爾!反抗啊!」
老黃受到了鼓舞。
它無比激昂地回頭,朝兩隻狗弱弱地喵了一聲,然後翻過鐵絲網逃了。
夏明若讚揚:「好樣的!有骨氣!」
楚海洋放下鐵鍬,把小朋友抱開:「我知道網有洞,但你不許再鑽進來了,尤其要離這個哥哥遠一點,這個哥哥很危險。」
夏明若立刻作怪,撲在楚海洋腿上仰頭喊:「劉狗剩!哥哥捨不得你!!」
劉狗剩小朋友熱淚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親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摟在懷裡,給他一顆糖。
劉狗剩說:「你再給一顆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隻瓜來。」夏明若說。
「行啊!」劉狗剩說:「今晚偷紅玲家的。」
有人在夏明若耳邊輕輕說:「你壞啊……」
夏明若嚇了一跳扭頭,過會兒卻咧嘴笑起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下不能親自拿群眾的一針一線。」
那人說:「也對。」
夏明若說:「舅舅別來無恙?」
一身老農裝束的大叔說:「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著走過來:「一起吃飯去。」
夏明若說:「啊?你倆已經見過了?」
「早上就見過了,」楚海洋說,「舅父大人前來幫助我們挖掘,一天工錢一塊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邊,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盜了,現在又跑過來騙考古隊的錢,我們經費很緊張的曉得伐?」
「此言差矣,」大叔莊嚴地說:「頭一次是為了實現個人價值,後一次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與國與家,問心無愧。」
大叔雄糾糾又拉過一個人來。這個人看見夏明若時臉白了白,然後對大叔恭恭敬敬點頭,口稱:「師父!」
夏明若過了半天才說:「豹子,你墮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後。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飯再敘舊。」
敘舊自然是找沒人的地方,四個人趁著月色溜出好遠,找了個土堆後窩著,夏明若還順路去拿了一隻瓜。
夏明若分瓜說:「吃,吃,別客氣。」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洞真是你們挖的?」
大叔說:「真是。」
「挖著什麼沒?」
大叔說:「說來話長,聽我慢慢講。你們學歷史的,總知道古今之富莫過於隋吧?」
豹子說:「我不知道。」
大叔說:「專家解釋給他聽。」
於是楚海洋就解釋:「隋代號稱『國計之富』。」
豹子說:「啥?」
「就是有錢。倉庫充實,尤其是糧倉。」楚海洋說:「這兒附近曾經有個洛口倉,史料上載周圍二十里,內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總儲量可以有多大,而這樣糧倉隋代還有許多個。」
「《貞觀政要》裡面講,隋文帝末年的時候,國家儲備可以提供往後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說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間,」夏明若捧著西瓜無限嚮往:「那是什麼景象?那是共產主義的景象。」
大叔也作無限嚮往狀:「原來已經實現了呀,真好。」
包子說:「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來,我講話時放開。」
夏明若說豹子你別聽他的,楚海洋覺悟可低了,你看這麼有民族榮譽感的事他一點都不激動。
楚海洋站起來,把夏明若手裡的西瓜抽掉,輕輕放在一邊。
夏明若抬頭看他。
他架起夏明若就往土堆後頭走。夏明若一迭聲說:「俺錯了俺錯了海洋俺錯了……」
楚海洋說:「埋掉算了。」
夏明若轉身摟著他脖子細聲細氣說:「楚郎,當年你攜老僕赴趕考,大雪紛飛,貧病交加,倒臥在那破廟之中,奴家瞞著妓堂媽媽救你,你許許奴家以終身,海神廟中二人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蟾宮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負了奴家了麼?」
楚海洋低頭凝視他的眼睛,他則幽幽嘆口氣,含嗔帶怨望月亮。
楚海洋說:「非埋不可。」
夏別信肩膀一垮後繼續:「俺錯了俺真滴錯了……」
大叔爬在土堆上笑稱:「都聽見啦!小夏奴家你別怕他!《婚姻法》保護你!」
楚海洋撿了塊石頭就砸過去:「兩口子吵架外人少插嘴!」
大叔一側身躲開。石頭啪一聲砸在豹子腦袋上,豹子跳起來喊:「那誰保護我啊?!誰保護我啊?!」
大叔抽打豹子說:「咋呼什麼!想把民兵招來?!」
夏明若喃喃:「你們幾個都咋呼……」
這時有兩個更咋呼的遠遠叫起來,它們一叫全村的狗都跟著叫,嗷嗽嗚嗚一聲比一聲高,大叔拉著豹子就地臥倒,好半天才敢轉動脖子說:「哎喲,怎麼把這兩隻外國狼狗給忘了。」
「咬的就是你們做賊的,」夏明若說:「哎,舅舅,太子墓裡什麼樣?」
大叔沉默半晌,然後說:「都是自己人,不妨說實話,也免得你們誤會。第一,都知道隋代節葬,文帝泰陸高五丈,週數百步,大概也就相當於漢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歷代被盜,但從沒有聽說誰能拿出東西來。幾十年前我師父隨著軍閥張白英進泰陵。也是空手而歸。所以我不是衝著寶貝來的。」
「第一,我來是為了了卻我師父的一樁心願,是要找一樣東西,這東西他在泰陵裡沒找到,一直到死還在念叨。我便想碰碰運氣,萬一有,好讓我九泉之下的師父老人家安心。」
「那有沒有?」
大叔撓著頭嘎嘎笑起來:「不知道呀~~~~」
楚海洋說:「你不是進去了嗎?」
「可我進去了沒敢找呀,」大叔說:「遇見兩個邪門東西……哎喲,咱們撤吧。」
其餘三人抬頭,發現有人正打著手電往這邊走來,估計是半夜爬起來看瓜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說兩點了:「散吧。」大叔便帶著豹子繞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低聲問:「咱們呢?」
楚海洋拉他趴在土堆上,按低他的腦袋:「我還沒埋你呢。」
夏明若眨眼睛說你捨得嗎?
楚海洋便把他壓在身下說:「人肉活埋。」
夏明若小小聲嘀咕說同志們請看,多麼慘無人道,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等著吧,反動分子的末日到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楚海洋威脅說:「我親你了!」
夏明若說你親,我還怕你?等那人一走近我就喊抓流氓,美帝國主義流氓猥褻純潔男青年。
楚海洋兩手合抱,勒著他的腰說回去教訓你,結果當天夏明若真的被壓著睡了整晚,第二天頂著兩輪黑眼圈對小史抱怨說:「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東西世界上竟然還有通鋪這種罪惡的存在。」
小史說:「你不是活該嘛,覺不好好睡,翻身像打架,要不是海洋壓著你,我們幾個都得被你踹下去。」
夏明若唧唧歪歪不滿意,正准番消極怠工正準備消極怠工,老頭那邊傳來消息卻說發掘時間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點上工。
眾人問:「為什麼啊?」
老頭也是沒辦法。正值盛夏,古墓裡的東西又最不能曬;其次是氣溫高,人吃不消;再次,圍觀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裡三層外三層。
農民平時又沒個娛樂一一以前還有地主斗呢一一現在只能把考古隊當娛樂:古墓說過了,周隊長的大鬍子說過了,李老先生的光頭說過了,連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評了一番。楚海洋長得好,有人連媒都替他說上了,是某某莊某某組的某某大姑娘,養豬能手。
夏明若陰陽怪氣說:「倒插門~~好啊~~有肉吃~~~」結果睡覺時又被人肉活埋了一次。
可老頭還是失算。改到晚上後人更多,因為晚上農民不用下地,白天來不了的壯勞力們全來了。
還有個更古怪的,隔壁大隊的一隋姓村民硬說考古隊挖了他家祖墳,帶著十來個後生氣勢洶洶衝過來,正好當時解放軍叔叔們有事回駐地,楚海洋陪著老頭、隊長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幾個。
那幫人舉著鋤頭釘耙鬧哄哄到現場,被一排長條凳堵住。凳子後站著一夥人,為首的小青年穿一件舊軍裝,滿頭亂發像狗哨似的,長得倒是眉目如畫。
小青年擎著板磚惡狠狠開口說:「來啊!來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墊背不可!」
鄉民們楞住了,只當城裡的學生好欺負,誰知道竟來了這麼個東西,一時間誰都沒敢動。
於是再由小史出馬,花半個小時解釋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楊,再花半個小時解釋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趙,元代的我也說不清,都叫什麼甘麻剌答麻刺八刺……
這種情況下老頭只能去鄉里哭訴,哭完了鄉黨委書記出了個餿主意,說是讓鄉文化站在村裡打穀場上架螢幕放電影,電影一開始村民就不看挖墓了。
事實證明電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佔隊除了忍受人聲嘈雜外還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陽同志手持雙槍威風凜凜:然後是二妹子捻著大辮子唱九九豔陽天;後來連《列寧在1918》都拿來放了。這片子是長春電影製片廠譯制的,所以列寧同志和他忠誠的警衛員瓦西里同志以及紅軍戰士們,說話都帶東北口音。
夏明若學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邊上說:「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正巧當時在去除表層浮土,老頭又在明清地層上發現一個盜洞,氣得咬牙切齒說:「會有的!該有的都會有的!」
夏明若捂著嘴偷笑,拿著毛刷小鏟乖乖巧巧去收集封土裡夾雜的陶片,竟然還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後來送給劉狗剩了。
豹子問:「啥叫地層啊?」
旁人異口同聲說:「專家解釋。」
專家正埋頭填發掘記錄表:地點、代號、海拔、面積……
於是便說,「明若解釋。」
夏別信一高興問:「真讓我說?」
專家想了想說:「算了,豹子,還是等我有空我來給你講吧。」
又過了一天,傳來個好消息說明清代的那個盜洞並沒有打到底,在地下兩米處就消失了。
又傳來個壞消息說鐵鍬打不進去了,挖到石頭了,用探鏟勘測,都是寬一米、長兩米以上的巨型條石,足足有三四根,並排堵在墓口上。
盜洞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消失的。
考古手記(出書版)+番外(下)
第十章
「考古隊守則。」老頭說:「第一條。」
底下人席地面坐,拖著長聲回答:「遵守紀律一一服從領導一一嚴格保守國家秘密一一」
「第二條。」
「積極負責、忠誠老實一一吃苦耐勞、克服田難一一完成任務一一」
第三,依靠地方,搞好關係,積極宣傳黨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互相幫助,虛心學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紹五,注意安全、保證健康;第六,謹慎使用儀器,節約消耗品。
第七是不成文卻約定俗成的一條:絕對不允許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頭說:「那麼大家看電影去吧。」
「噢~~~」年輕人們一哄而散。
《地道戰》的音樂響起來,劉狗剩搶佔第一排守著張三條腿長板凳翹首以盼。夏明若靈活地擠進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隊休息。
條石上的封土已經被去除,但十來噸重的巨石單憑人力是拿下上來的,得靠起重機。本地的文物部門便從洛陽建築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於路況不好,估計明天晚些時候才能到。
劉狗剩訴苦:「哥,你可得表揚我,我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頭了。」
「有數有數,」夏明若笑嘻嘻說:「我帶你上北京玩去。」
劉狗剩說:「天安門!」
夏明若說:「行~~~~」
楚海洋搖著大蒲扇來了,左右看看問:「我坐哪兒?」
夏明若連忙推他:「沒你坐的,你回去睡覺。」
楚海洋便拉他起來,然後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嗽叫,手腳並用對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後排的村民喊起來:「擋住了!擋住了!前頭人不要亂動嘛!」
楚海洋吐吐舌頭,拉夏明若坐在自己大腿上,用手圈著。
夏明若問:「熱不熱啊?」
楚海洋便吩咐劉狗剩:「打扇。」
劉狗剩雙手開弓嘩嘩嘩搖扇子,邊搖邊諂笑:「太君涼快?」
姓楚的太君美人在懷,抖著腿說:「喲西一一」
這時候不解風情的傢伙出現了,大鬍子周隊長站在人群後頭,兩手攏在嘴邊喊:「楚海洋一一!海洋一一!」
打穀場上全體人員齊刷刷回頭:「噓一一」
楚海洋只能站起來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對著他的背影搖扇子,一臉小人得志。
電影散場楚海洋也沒有回來。
夏明若沖了個涼水澡回宿舍睡覺,睡到半夜,覺得沒人壓著真不踏實,便披了件衣服往工地跑。
山村裡的月光像水一般明淨,涼風帶著樹木的清香,呼呼吹過連綿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滿天星斗,夏明若沿著田埂慢慢走著,聽到兩隻軍犬遠遠地又在叫喚。
他路過池塘,發現裡面開滿了荷花,花辦在夜色中泛著幽幽的銀光。
這人一時興起就趴在荷塘邊探出身子去夠,搆不著就探出一點,再搆不著就再探出一點,緊要關頭,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嚇了跳,撲通一聲栽進了池子。
發掘工地燈火通明,楚海洋陪著老頭和隊長蹲在條石上不知研究些什麼,老頭嘀嘀咕咕說話,楚海洋用小鋼尺量來量去,然後低頭記錄畫圖。
墓葬的結構已經確定了,長方型豎井土坑墓,近地表處長10。15米、寬8。2米;平均每二十公分一個夯土層,夯窩直徑十公分——在附近還找到一根用來夯土的粗木頭一一其餘的一切則都要等挖開了才知道。
老頭說:「石頭不要緊,滲水了才麻煩。」
「不會。」隊長擺擺手:「五十年代洛陽的地下水位大約是,現在是二十米的深井也不出水。」
楚海洋說:「那也沒幾年,這墓可在十米以下啊。」
「那給你們說個難以解釋的現象吧,」周隊長說:「十米是平均數,這一帶地勢特別低,據村裡老人講,水位下降前的灌溉井只需要打八九米,當然現在需要打到十五米以下。但這兒有條數十米寬、三公畢長的南北向狹長地質帶,別說十五米,就是五十五米也出不了水,而太子墓偏偏就坐落在這條地質帶上。」
「咦?!」老頭站起來比劃:「就這條軸線?」
周隊長點頭:「哎。」
老頭嘖嘖有聲:「奇了,奇了怪了……」
楚海洋問:「什麼?」
老先生說:「解放前,我在野外考察時遇見過幾個替人尋找陰宅的風水先生,說他有道理吧,他那套說辭真是玄而又玄;說他是傳播迷信蠱惑人心吧,偏偏他點到的『穴』不關事從地形地質、水文土壤,還是從小環境小氣候,都十分適合埋葬。」
老先生搖搖頭:「解釋不了。奇了……」
他一攤手:「解釋不了就不解釋,我們繼續搞我們的科學。」
楚海洋微笑起來。
老頭說:「海洋,你先回去睡吧。」
楚海洋說:「我陪陪你我陪著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倆是回去也睡不著。你去休息休息,養精蓄銳,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說:「都是我的頂樑柱,哪根都不能斷。」
楚海洋還要推辭,老頭說走吧走吧,回去看守好夏明若小同志。
楚海洋撲哧一笑,跳出了墓坑。
半夜裡愈加風涼,樹梢上的枝葉嘩嘩作響,銀河像一條閃光的雲帶橫亙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發現田埂上扔了件衣服,而那人光著上身在荷花池子裡鼓搗,激起細微的水聲。
「幹嘛呢?」楚海洋蹲下問。
「摸鞋。」夏明若趟著齊媵深的水止近,抬頭可憐巴巴地說:「掉了一隻。」
「鞋呢?」
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詳大笑,伸手拉他上來。夏明若順勢坐在岸邊洗去滿腳的泥。
楚海洋赤著腳捲起褲管下水:「大概掉在哪個位置?」
夏明若稀里糊塗指指:「就這兒。這下可好了,我就帶了這一雙鞋,難不成以後天天打赤腳?」
「入鄉隨俗,」楚海洋說:「劉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愛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說:「別,大不了我搶小史的。」
他渾身濕透在夜風中紮了個冷戰,卻不肯穿衣服,過了一會兒又跳下來,伸長了雙手在淤泥裡亂摸,越摸越沮喪,叉著腰唉唉唉直嘆氣。
他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後脖子上,肩背纖瘦,人彷彿官窯裡出產的瓷器,細白、瑩潤、觸手冰涼。
楚海洋就站在他身後,彎腰輕輕吻在他的頸窩裡。
夏明若嚇了一跳回頭。
楚海洋說:「蚊子。」
夏明若說:「哦。」
楚海洋說:「還有一隻。」
夏明若貓著腰哧溜躥回岸上去了。
楚海洋問:「鞋子不要了?」
夏明若扭臉看別處:「你找吧。」
楚海洋走到岸邊,笑嘻嘻看他,夏明若便要逃:「快去找。」
楚海洋壓住他的膝蓋,嘴角噙著笑意。
夏明若埋頭嗡聲說:「不找了,回去吧,穿小史的。」
他扭動著要掙脫,楚海洋一把拉住他的腳踝:「怎麼突然臉皮變薄了?」
夏明若奮力一蹬腿,跳起來就跑,楚海洋趕忙爬上岸,拎起衣服鞋子跟著追,追上了環腰把那人抱起來:「跑什麼!想踩釘子?!」
夏明若低著頭。
楚海洋穿鞋,背起他走路:「明若?真臉紅了?夏明若?夏別信?」
夏明若趴在他背上一動不動,眼睛亮亮的,好半天才嚅嚅:「走你的……」
遠處的狗兒汪汪叫,兩人慢慢地向村莊走,時不時抬頭下星空。
第一天小史的鞋果然找不到了,想請假去買,結果又被老頭逮住發了通邪火。
起因是老頭要資料,而關於隋墓的資料極少一一畢竟隋代只有三十來年一一算來算去,比較有參考價值的就是五七年發掘的李靜訓墓。
李靜訓是周宣帝宇文讚的外孫女,但夭折時只有九歲,因為出身顯赫而得以厚葬。
老頭髮電報回去讓人把發掘報告書寄過來,可臨時又犯惡癖,為省幾毛錢將電報寫得極端簡潔,結果導致北京那邊會錯了意,派了個叫王靜訓的學生過來,還是個物理系的。
這個王靜訓稀里糊塗地趕到洛陽,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趕回去,白白撈了趟公費旅遊,把老頭氣得哇哇叫。
太子墓墓口的巨石正在緊張地清理中。一旦墓口開啟,墓內情形便會明確。
豹子這時表現得勤學好問,唸唸不忘:「啥叫地層啊?」
他師父用碎報紙捲了根菸叼在嘴裡,想了半天:「地層,就是地啊它一層一層的。」
夏明若正好路過,便招手說:「來來。我來跟你講。地層就是從前有個人,他姓地,叫層,有一天他到楚國做生意,遇見了莊生,莊生說我夜觀星象……唉唉唉!豹子你別走啊!」
豹子忠誠地站回楚海洋身邊,楚海洋說:「我們在墓葬東邊二米處挖了條探溝,你左看。」
豹子問:「看什麼?」
楚海洋帶著他跳進探溝,蹲下說:「看剖面。」
「地層學是從地質學裡借來的概念,在考古學科中很重要,在遺址發掘中比在古墓發掘中還要重要些。」楚海洋說:「你看這一層一層的堆積土壤,顏色不太一樣吧?土質也有細微的區別。」
豹子瞪著泥牆作鬥雞眼狀:「看不出……」
楚海洋說:「哪有那麼明顯,要耐心。」
他用軍用水壺裡倒了點水灑上去,使土壤略微濕潤:「現在怎樣?」
「啊啊,」豹子說:「好像是有點不一樣。」
「這就是地層了,」楚海洋說:「人在一個地方居住,就會在原來天然沉積的生土上,再堆積起一層熟土。熟土裡面有人們移運過的土,有踐踏產生的路土,有建築物的殘跡,還有他們遺留下來的器物,所以也叫文化層。後人再在這塊上地上生活,文化層便繼續堆積。」
「那要是沒人住呢?」
「那也會有土,」楚海洋說:「風吹,水沖,動植物腐爛,都會產生堆積。」
他指著最上面的土層說:「這一層大概二十釐米厚,叫現代耕土層,原來上面種白菜的;往下一層黃色上,就是明清兩代的堆積,所以可以找到一些近代的東西,咱們還找到一個盜洞;再往下褐色的就是宋元地層,找到小片青花瓷和黑瓷;然後就是隋唐、漢、周、商、部落文化時期、生土層。」
「洛陽地區古代文明很燦爛。文化層也豐富,江南地區就稍微差點,而且墓葬常常也擾亂地層。」楚海洋問:「明白沒?」
豹子說:「啊?什麼擾亂?」
「就是破壞,」楚海洋說:「你看這兒的土,一層黃色,一層黃褐色,還有交雜紅燒土顆粒的,灰色的……一層一層是分開的。但如果要在這兒造墓,必定要把土挖出來再填進去,於是各層土就混在一起了,術語就叫五花土。探鏟如果打到五花土,就說明地下可能有墓葬。」
楚海洋跳出探溝笑道:「據說你那個師父只靠鼻子聞土就能判斷是否有古墓,你怎麼還跑來問我?」
夏明若又路過了:「不受待見啊……」他說:「沒人要的小孩。」
豹子便躲到角落裡抽悶煙。
楚海洋拉過夏明若:「工作時間,怎麼就你一個人到處轉悠?」
「他們都在看熱鬧他們看熱鬧去了,」復明若說:「拉石頭有什麼好看的。」
這時就聽到圍觀人員哇哇叫,說:「起來一根!起來一根!」
大叔則在鐵絲網邊抽他的自制土煙,身後是一大批看熱鬧的村民。
他一邊看著李老教授滿頭大汗上竄下跳說「小心小心」邊哼哼樣板戲:「……看碼頭,好氣派,機械列隊江邊排;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一抓就起來!」
夏明若走過去說:「你很閒嘛。」
大叔說:「你也很閒嘛。」
夏明若把鏟子亮給他看:「我可是時刻準備著。」
「哎,外甥,」大叔示意夏明若靠近點兒:「你和你老師商量一下,呆會兒墓口開了,帶我第一批進去。」
「那我可觸犯紀律了,」夏明若問:「你要進去拿什麼?」
「看看,」大叔說:「保證不拿任何東西。」
「你要拿東西誰能發覺喲!」夏明若搖頭:「舅舅,我沒這個權限。」
大叔攤手,往墓坑處走:「那我去和海洋說說。」
「海洋估計也不會答應,」夏明若跟上他。
墓坑邊上突然起了騷動,周隊長聲嘶力竭喊:「等一等!!!等一等放下!!!」
「什麼等一等?」夏明若和大叔跑過去。
吊車及時停下,駕駛員半個身子探出駕駛室,滿臉迷惑不解。
巨石帶著大量泥土懸在離地一米五高處,楚海洋小心翼翼鑽進巨石腹底,刮掉些泥看了看,再鑽出來,沖李老教授他們點點頭。
考古人員和士兵們一湧而上,夏明若擠到楚海洋身邊:「怎麼了?」
「老頭好眼力。」楚海洋說:「剛才一塊泥剝落,他突然發現石頭底面有圖案。」
周隊長在一旁指揮:「駕駛員同志!慢慢入!再慢一點!哎!好!好!同志們推!朝一個方向推!好!好!快了快了!同志們推一把!哎!好!!!」
巨石轟然落了地,沾滿泥土的底部呈現在眾人眼前。
老頭第一個上前刮土,其餘人跟著反應過來,一時間誰都忘了還有三塊石頭正堵在墓口上,連吊車駕駛員都伸長了脖子呆呆地看。
「記錄記錄!」老頭咆哮:「拍照拍照!」又咆哮:「畫圖畫圖!」
夏明若便手忙腳亂地跟著準備。
結果一清理出來,大家傻了眼:是石刻沒錯,但這算是什麼抽象圖案啊?
楚海洋愣了數秒鐘說:「繼續取石頭!」
「對對對!」老頭一怔,指揮說:「你們把這塊推得底朝上,其餘的並排放,順序儘量不能變動!」
眾人答應著開始幹活,整整用了大半夜時間,才大致完成這一工程,等到細細剔刮石頭,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人人都累極,老頭一向燦爛的光腦袋也黯淡了。夏明若勉強撐到一兩點,才跌跌絆絆回去睡覺,睡了半小時不到,又被強拉起來:「不好了!要下大暴雨了!」
到屋外看,漫天是黑壓壓的烏雲,只能再撒腿往工地跑。
工地已經亂成一團,考古隊七手八腳地往墓地上蓋塑料布,解放軍由於換班走得只剩幾個人,正和民工一起架雨棚,幾個健碩的村婦也在裡頭幫忙。
悶雷在雲層裡轟隆隆地響著,空氣中充滿濕意,豪雨蓄勢待發,就等著傾盆而下。夏明若滿身大汗,緊貼身上的衣服粘粘膩膩彷彿能擰出水來。
他在人群中尋找著老頭和楚海洋,然後衝到他們身邊。
「明若!」楚海洋正在打雨棚固定樁:「來幫忙!」
夏明若跑過去扶著木樁,心驚膽顫地看他掄錘。就聽到人喊:「哎呀呀!不好了!來不及了!!」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來,瞬間化為雨幕,直澆得人頭暈目弦。幾個人咬牙緊拉雨布,
等著楚海洋最後一記重錘將木樁牢牢釘進地裡,便扶起夏明若一同衝進雨棚。
夏明若蹲在地上說:「我的天……」
楚海洋脫下上衣擰著:「你的天說變就變,真讓人措手不及。」
老頭則面色凝重:「海洋,記得向村裡借抽水泵,這場雨下得不是時候,估計墓裡要積水了。」
楚海洋答應說好。
老頭嘆口氣。
一場大雨下了半個多小時,工地上泥水汪洋。
雨過後太陽出來,老頭說保險起見,還是不要收雨棚和塑料布吧,眾人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分批回去休息,路過巨石時突然
齊齊驚嘆。
原來這場雨歪打正著,把石頭上的泥土沖刷了個乾淨,清晰的刻痕顯露出來。
只是有兩塊石頭的順序還沒來得及調整,人們於是圍著討論說這拼起來是什麼畫啊?
大叔說:「一朵花唄。」
豹子指著說:「師父你看,人家有眼睛的。」
「那就是有眼睛的花唄。」他師父說。
老頭眯上眼,瞪大;眯上眼,再瞪大:「……」
倒是夏明若轉了幾圈說:「這不是……貓吧……?」
「啊?」眾人便再圍上去細看。
老頭一拍腦袋想起了什麼:「呃!對了,你們畫的圖呢?」
旁邊人回答說還沒畫好呢。
楚海洋便跳上石頭刷刷畫簡圖,四塊石頭上的都分別臨摹了,再調整一下順序,拼起來一看.果然是隻貓,樣子十分奇怪。
拿給老頭看,老頭驚奇道:「這是貓鬼呀!」
「一種據說非常歹毒的咒術,在隋唐之際影響頗大,舊史有『貓鬼之獄』的記載。」老頭說:「煬帝就曾以此厲鬼禍祟來消滅政敵,還有武則天,她也十分懼怕貓鬼。我年輕時在一本舊書上見過貓鬼圖,與這個區別不太大。」
楚海洋問:「貓的鬼魂?」
「不是,」老頭說:「其實是古代行巫蠱者畜養的貓。民間認為這些貓有鬼物附身,可以被咒語驅使著害人,所以十分畏俱。」
「那麼,」楚海洋做個向下壓的動作,問:「這貓鬼不就是在鎮著墓主?也太不合規制了。」
「因為貓鬼不是墓主下葬時放進去的,而是後來有人挖開墓放進去的。」大叔慢悠悠插嘴。
眾人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大叔一愣,自知失言,連忙補救:「呃,呃,教授啊,還有你們不也看出來了?這墓曾經被挖開過。」
老頭搖搖頭:「我看出來了,但沒對他們說。」
他沉默一會兒,拍拍手說:「好了,看守的留下來,其餘的回去睡覺。看守人員三小時換一次,明天傍晚開工。」
說罷拉著夏明若,第一個往村莊走去,考古隊便跟著他,留下周隊長等人值班。
楚海洋他們故意走在最後,與眾人拉開好長一段距離。
大叔懊惱說:「我這張臭嘴喲!」
楚海洋說:「沒關係,早晚要看出來。你其實不必擔心,他年輕時與許多前盜墓賊共事過,就是解放後,考古隊也經常會請經驗豐富的老盜墓者來幫忙,真正搞科學的,往往沒有那麼多顧慮。」
豹子問:「我倆真沒事?」
「肯定沒事。」
楚海洋與他們在宿舍前分手:「舅舅,休息去吧,等明天。」
大叔和豹子點了點頭。
第二天有大進展,墓道口打開了。
第十一章
太子墓是洞室墓。
洞室墓就是建造者採用開挖土洞的形式,先做一個長而傾斜的墓道,再按照當時的居室在地下建造墳墓,這種營建方法在六朝以後到隋唐時代都十分盛行。
一般來說墓室是長方形的,加上甬道、墓道就類似於「甲」字型,有的洞室墓在墓室和墓道之間還有天井,象徵著庭院。
反之,後人發掘,先挖墓道或無井也是操作流程,尤其像太子墓這樣用雙層磚砌墓室頂的,一般人都不會傻到說要直著挖。
當然只是一般人,豹子走在路上,突然大聲嘎嘎笑說:「來個鬼聽愁,轟!」
夏明若和大叔跳起來把豹子拖到草垛後一頓好打,大叔左右開弓在那人頭上敲;「鬼聽愁!鬼聽愁!劈死你個鬼聽悉!你就生怕別人不知道咱們是誰!」
夏明若說:「啊?啥叫鬼聽愁?」
「黑話,就是用炸藥炸墓,」豹子揉著背解釋:「一炸嘛,連鬼都怕了。」
「哦——」夏明若說:「長知識了。」
大叔很好奇:「莫非你沒聽明白他的話?」
夏明若擺手:「其實他說什麼我都沒聽見,我只是敏銳地察覺舅舅有打人的慾望。」
「……」豹子仍然摸著背:「那你就來打我了?」
夏明若嚴肅地點了點頭。
夏明若輪流審視他們,而後鼠竄:「海洋救我!!」
楚海洋正在找他,連忙招呼:「你這人怎麼到處瞎跑!快快!到我這兒來!」
夏明若問:「怎麼了?」
楚海洋說:「大工程,墓道里可能堆了幾萬斤木炭。」
「啊?」夏明若說:「沒有填土?」
「有,但夯土只佔一小半,餘下全用木炭、碎石湊數,這說明墓主是草草下葬,草草掩埋。但也不是壞事,比較好挖。」楚海洋拉著他的手往工地上走。
鐵絲網外面照例站滿了村民,鐵絲網裡發掘隊也圍著同心圓,圓心就是墓道口。
墓道口架著絞車,絞盤吱呀呀轉,纜繩拖著小鏟車往外運送木炭。在墓道里作業的是幾個考古隊員和十來個部隊戰士,老周隊長蹲在邊上,穿著件爛得跟雞叼過似的破背心,扯著大嗓門喊:「注意安全!!」
他看見楚海洋,焦急道:「哎喲怎麼現在才來!快準備準備我們一起下去!」
楚海洋連忙脫衣服卷褲管。
士兵班長正滿頭大汗地推絞盤,看見了便說:「啊?底下還缺人?那這樣……」
他環顧四周:「趙解放!」
「到!」
「還有王忠國!你們下去!」
「不用不用,」老頭擺手:「其實是要挖到天井之間的過道了,這種過道特別容易坍塌,尤其是抬石頭時又震動了一下,非常危險,必須先搞支撐,這個事情只能我們來。班長你快提醒戰士們,一旦發現過道券磚,立刻退回來。」
班長顯然沒聽懂的啥過道的啥券磚的,糊裡糊塗照老頭說的喊話:「挖到磚頭——!人就出來——!」
一會兒有人回話:「磚頭——有磚頭了————」
楚海洋舉起支架說:「好了,我下去了。」
夏明若跟著他。
楚海洋回頭威脅:「塌方把你埋裡頭。」
夏明若隨口說我不下去才會塌方哩,便和周隊長一起扛著架板往墓道里走。
墓道口大約一米八十寬,若不是後來破壞,長度也應該在十米以上。因為在兩壁都發現了壁畫,所以各自留了十釐米的保護土層,等到再下掘一段後,方可以用細竹匕剔剝靠近壁畫的積土。
墓道里昏黑而悶熱,先下去的考古隊員正在券拱前等著他們。
「咳!」周隊長卸下裝備:「這才是第一過洞呢,往後還有,來,幹活!」
幾人便在狹窄中縮手縮腳組裝支架,扳手聲鎯頭聲不絕於耳。
侷限於人力、財力和物力,考古隊發掘墓道採用了打洞的手法,就像是按照原先的痕跡把一條堵塞了的地道再挖出來,這當然比整體揭頂節約了大量工時,但也增加了塌方的風險。
好在人各有擅長,比如大叔擅長打洞,夏明若奇蹟般的擅長做支架,他所找的支點永遠是最準確且最能著力的。
楚海洋甘拜下風,表示這就是十九年來,夏明若小朋友在無數次投機取巧、避重就輕中所練說的過硬本領。
挖掘,支撐,再挖掘,再支撐。
過道,天井,天井,過道,不到二十米的墓道整整挖了一個星期,這個速度稱為蠶食毫不過分。
這期間小史一次都沒能往工地去過。
(「老師!」史衛東抱住老頭的腿嘶聲道:「您把我喊來!不只是為了做飯洗床單搓您的臭襪子的吧?!」)
每個像征庭院的天井兩壁正中都各有一小龕,龕裡有的是男女侍者陶俑,有的是珍禽異獸,當清理到第五天井時,眾人大為興奮,因為墓門就在斜下方。
透過封門大石的縫隙,看見墓門由兩塊整幅巨石鑿成,正面刻著菩薩立像。菩薩腳踏碧波,頭頂佛光,以手結印,裸足,面如滿月,肌體豐盈,神情溫柔恬淡,隱隱已是初唐風格。
考古人員大多是無神論者,卻也停下來拜了拜,然後退回地面商量開墓門事宜,因為不管是朝裡開,還是朝外開,都有大學問。
「朝外開。」老頭用草稈在地上寫寫畫畫:「甬道里極有可能淤積著泥土,這樣的話往裡肯定推不開。」
眾人當即達成一致,於是提早收工,第二天傍晚急匆匆帶著開墓門的工具,真奔工地。
搬開了封門石後發現,嗐,果然是應該往外開,有門樞呢,而且一千多年了竟還轉動自如,開門根本就不用費多大力氣。
門開了就是甬道,甬道整體用小磚砌成,拱形券頂,地下積有十釐米厚的淤土。
夏明若第一個鑽進去,然後騎在楚海洋脖子上裝支架,其餘人則在甬道外面等著。
楚海洋說:「前就前,後就後,不要『這邊……那邊……再這邊一點』,你叫我到底往哪兒走?」
夏明若仰著頭:「呵,你這人真討厭,我不要你了,換豹子來。」
「……明若,」楚海洋拍拍他的腿:「你累了,下來吧,換我。」
「我可扛不動你,」夏明若咬著下唇,用扳手緊螺絲,不時對著外面喊:「架板呢?架板拿來!」
一大群人哄哄把架板遞進去。這時聽到老頭咆哮:「看熱鬧的都給我出來!裡面本來空氣稀薄,要把他兩人悶死還是怎麼的?!」
周隊長補充:「不悶死也要中暑的!」
興奮不已的考古隊員只能一個接一個爬出墓道,嘴裡嘟嘟囔囔,老周氣呼呼地挨個教育他們。
大叔在一旁煽風點火:「好!好!罵得好!」豹子則跟著他師父傻笑。
老頭望望他們,大叔心虛要躲.老頭卻招呼他到面前來。
「你……」老頭說。
「李一驥,」大叔欠了欠身:「在下李一驥。」
「哦,李先生。」老頭還禮。
大叔等著他說話。
「我剛才下去看了看,」老頭指指古墓;「甬道盡頭還有一扇石門,有門額和地楸.兩邊還有立頰,似乎還有鎖扣,比第一道要複雜些。」
「哦。」大叔點頭。
「你去開吧。」
「嗯?」大叔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
「我文革時身體被折騰壞了,悶熱幽閉的地方不太敢進,進了怕出狀況,反而影響年輕人工作,」老頭說:「這門據我觀察,老周是打不開的。你經驗足,不如替我帶學生進去吧,照顧好他們。」
「呃……我……」
「你開門時我們都不去。」老頭補充。
大叔深深看他一眼,從地上撿起兩根鐵撬棍,往墓道走去。老頭拍拍豹子的肩:「愣著做什麼?還不去幫你師父一把還不進去幫我一把。」
夏明若掛下身子說:「不行了,汗全流進眼睛裡了……」
他怨毒地望著唯一的照明燈,「好悶……」
「休息。」楚海洋說。
「你們休息了,我可沒得休息喲。」大叔在黑暗中露出頭;嘴裡說著風涼話:「哎喲喲,小外甥又休克了?」
「你怎麼能下來?」夏明若趴在楚海洋背上,震驚不已,「這麼說老頭被你打死了?!」
「……」大叔說。
夏明若立刻摟著楚海洋的脖子哭:「海洋——你讓他還咱老頭的命來——!」
「又喊累,又要鬧,」楚海洋揉揉他的腦袋,自已扭頭問大叔:「老頭讓你來開二道墓門?」
「嗯,」大叔從懷裡掏出長匕首,插入門縫內,上下一挑,皺眉說:「門閂還是鴛鴦的,怪不得說打不開。」
楚海洋半蹲在他身邊,夏明若鐵了心要當寄生物種,怎麼甩都不掉。大叔笑:「海洋你別白費力!小混賬故意的!」
「那這門,你看怎麼樣?」楚海洋只好維持著辛苦姿勢問。
大叔笑笑說:「我自然是會開,只是麼……」
「豹子!」他大吼:「傻小子怎麼這麼慢!」
「來了!來了!」豹子提著小油燈,氣喘吁吁沿著墓道跑來:「老、老教授要我再帶點工、呼、呼、工具!」
「什麼都不用帶!你身上的刀呢?」
「都在、在呢!」
「來幫忙。」大叔說。
「哦、哦。」豹子舉起刀走近,學著大叔的樣子將刃插進門縫。
大叔說:「誰要你幫這個忙?你把刀全給海洋,然後幫幫忙去背著夏明若。」
夏明若一聽,立刻把虛飄的眼神移向豹子,張開雙手做抱抱狀。
豹子貼在牆壁上拚命搖頭。
夏明若主動蹭過去了,粘住那人,對著耳朵說悄悄話:「豹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知道什麼叫貓鬼麼?在隋唐代的時候,有人用人血養貓……」
豹子遇見夏明若後無數次嗥叫中的一次又來臨了。
伴隨著慘叫是墓門打開的聲音。鴛鴦閂是很高的工藝,古代技術書籍中曾經提到過一兩次。據說其關門時可以自動卡上,而開啟時則需要兩人四手同時用力向不同方向推。
老頭還是正確的,玄妙東西只有大叔這種老江湖才能對付。
開了門,連一步都沒邁.墓室裡卻倏的飛撲出一個東西來,包裹著陰風直襲向站在甬道中間的豹子,豹子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兩眼一翻咕咚栽了下去。
倒下去便壓住了夏明若,於是夏明若慘叫起來:「貓鬼呀——!」
夏家老爹是個騙子。
但他卻以索爾仁尼琴式的靈魂堅守引領著老黃走上了一條猥瑣而深刻的道路!!
老黃在思索。
君子和而不同,同則不繼。故老黃、貓鬼,和,而不同。
夏明若與之探討:「怎麼又胖啦?」
「……」
「一直在墓裡?」
「……」
「從舅舅挖的洞裡鑽進去的?」
「……」
「哎喲~~」夏明若把它從豹子身上扒下來,肉麻兮兮摟在懷裡揉:「可總算回來嘍。真把那兩隻德國狼狗給想死了!」
大叔腿還有點軟,這時從石門上滑下來:「呼——」
「不會吧?」夏明若笑道:「還真嚇著啦?」
大叔抹去一滴虛汗,拿眼睛望著楚海洋:「你說嚇不嚇人……?」
楚海洋突然溫柔地笑了。
他走過來,先摸摸老黃,又慈愛地摸摸夏明若,然後收起笑容,無情地追打兩人。
夏明若與老黃哇哇叫著分散奔逃。
大叔問:「故意的吧?」
「那還用說!」楚海洋氣吼吼:「兩個都不是好東西!人生的唯一追求就是嚇唬豹子!」
大叔聽了,淒淒哀哀蹲在豹子的屍首前,呼天搶地說我苦命的徒兒喲你是前世造了什麼孽哎喲天可憐見喲……
豹子被他嚎醒了,迷迷瞪瞪豎起來。
老黃又重跳回夏明若懷裡,夏明若躲到楚海洋身後。
楚海洋彎下腰,對豹子關切地問:「沒事吧?」
豹子一怔,回魂,盡情地吶喊:「貓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餘人無不痛苦回應:要聾了!要聾了!
大叔摀住他的嘴:「別別,我還想趁著考古隊下來前到墓裡看兩眼呢。」
豹子嗚咽:「師父……」
他師父說:「別怕,明若嚇你呢,哪來的貓鬼,其實是他們家老黃。」
豹子巴巴地望向夏明若,夏明著笑起來。
豹子指指老黃,顫抖地問:「用血養活的?」
夏明若大笑說怎麼可能,就是一家貓。
豹子還不放心:「會用咒術害人?」
「哪能呢,」夏明若走近,舉起老黃與他視線齊平:「咒術嘛,小兒科了,老黃害人時從來不稀罕用。來,黃哥們,咱倆錯了,快給豹子老兄道個歉,表示一下牢固的階級友誼。」
於是在距離豹子鼻子僅十釐米處,在門洞大開散發著陰冷氣息的墓室口,在一盞昏暗的電燈泡下,老黃努力咧開它的三瓣嘴,艱難地、筋攣地、扭曲地、笑了。
豹子眼珠子往上一戳,又倒了下去。
夏明若默默地把貓收回來,看著大叔,大叔於是默默地把豹子踢到一邊。
聽見聲音的考古隊員已經下來了,老頭也在其中,問:「怎麼了?」
楚海洋無力搖頭:「沒什麼。」
老頭於是讓人把豹子抬出去,自己和周隊長留下準備進墓室。
夏明若挺擔心他:「您沒問題吧?這兒挺缺氧的。」
「唉!」老頭說:「缺氧易忍.心癢難耐!走!」
楚海洋一手提燈,一手拉線,小心翼翼邁進了門檻,第一眼便看見了地磚上的盜洞出口。
老頭輕輕咳嗽嘆息,大叔眨眨無辜的眼睛四下里亂看。
而後千百年的黑暗與冰冷被漸漸驅散,雄渾、沉鬱而大氣,屬於那個盛世的畫卷在人們面前徐徐展開:
壁畫,征戰圖。
沒有了著緋袍、仰首前視的男侍,沒有了梳螺髫、長袖白衫的女侍,甚至沒有菩薩,沒有蓮花,沒有彩雲飛鶴,只有巍巍的儀仗,追風的駿馬,雪亮的刀,密集的箭,黑壓壓如雲般的戰士。
東西壁還繪有戟架,涂大紅顏色.各插有九戟,戟上有獸頭幡。
「十八戟兵器架,」夏明若低聲說,接著指指墓頂,提醒:「星圖。」
券頂上遍抹白灰,其上用藏青色描繪著深沉天空,用白灰點綴繁星。圓心為天樞,圓心外有小圓,內刻紫微垣,計有華蓋、帝、後、太子、庶子、北斗:再外面,周佈著二十八宿。
老頭收回視線:「這是隋墓不會有錯了。」
夏明若問:「為什麼?」
「你看到中間的天樞沒有?這說明當時的北極星就是天樞,」老頭示意楚海洋把燈舉高:「而天樞代替帝星成為北極星的時間,學界一般認為就是七世紀初,隋唐之際。」
「不過呢……」老頭環顧壁畫,撓撓光腦袋:「這墓真是元德太子墓?……哎!老周!」
「啊?」周隊長正被滿室的精貴明器晃得眼花。
「誰第一個說元德太子葬於此的?村口的刻石麼?」老頭問他。
周隊長搖頭:「不是,那石頭上僅僅刻著隋代的佛經。本地有太子墓的消息是村裡老人說的,後來有人在民國時期編纂的縣誌裡也找到了記載。」
「縣誌?」老頭想了想:「值得商榷啊。隋唐代對早逝的太子有『號墓為陵』的說法,而有關帝陵的情況則屬於凶禮,凶禮自古以來,就不大在文獻上記錄,縣誌又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
這個周隊長就不知道了。
老頭聳肩,向耳室走去。耳室有兩個,分佈在墓室的東西兩側,隨葬品是琳瑯滿目,叫人眼花繚亂。東耳室券門,穹隆頂,裡面大多是精美的兵器馬具,光金銀質鑲珠寶象牙的馬轡就有數副;西耳室結構與東邊一樣,主要是些飲食器,銀壺瑪瑙盅水晶杯之類。
大叔落在後頭,捂著眼睛不肯看,夏明若咯咯壞笑,大叔便摸著心口喃喃痛啊好痛啊。
人人都有些激動,腳底下打著飄,嗓子像被堵住了般說不出話。周隊長放光的臉,老頭鋥亮的頭,尤其熠熠生輝。
但老頭畢竟是大家,見過世面,轉圈便平撫了心情回到墓室,指著墓室北面那扇小門說:「後室,屍身在裡面。」
可這扇門卻讓人犯了難可這扇門卻讓人犯難了。
門有閂,大叔看了看說根本不複雜,就是一上下扣,只要把閂石往上推開就好。但特殊之處在於其石門板嚴絲合縫,連刀都插不進去,僅在門縫中間鑿了個小圓洞。
「這也算是個機關了,」大叔解釋說:「拿一根粗繩,一頭繫著裡面的門閂,另一頭穿過這個洞落在前室。等到關好門,一拉繩子,門閂便落下來了。」
「開得了麼?」楚海洋問他。
大叔皺了眉頭:「實話說,洞的上下距太小洞的上下距離太小,工具使不上力。」
夏明若咦了一聲,突然把胳膊伸進洞裡:「這有何難,直接撥開不就得了。」
楚海洋還沒來得及阻止,就看見那人面露痛苦表情,接著又動了動,頗為鎮定地仰頭:「肥皂水。」
「笨、笨、笨蛋!!」眾人頓時手忙腳亂,老頭高喊:「還不上去拿!」
楚海洋跳起來往外跑,又焦急地上下亂摸一陣後衝回來;「甘油!甘油!」
夏明若接過小瓶,笑著問:「海洋,你隨身帶著甘油做什麼?」
「你管不著,」楚海洋板著臉,搶過甘油就往小洞裡擠,邊擠邊抓住夏明若的手臂向外拉,夏明若這沒出息於是嚎起來:「哎喲……我的胳膊………奶奶的痛啊……!!」
老黃在一旁思索:潤滑過了喲……
「那怎麼辦呢?!什麼胳膊!不要了!!」楚海洋嘴裡惡聲惡氣,手裡倒沒敢使勁,還是夏明若自己狠了心掙脫出來,肘部血淋淋蹭掉一大塊皮了事。
「呼——呼——」夏明若倒抽著涼氣哀悼他的皮,接著為自己辯白:「雖然我是活該的,但方法卻是正確的,我已經摸到門閂了。」
「那怎麼辦?」老頭說:「連你也伸不進去,難不成要找個孩子來?」
「孩子?!」楚海洋眼睛一亮:「對了!快去!把狗剩子找來!」
劉狗剩生來就是為了看熱鬧的,此時正沖在圍觀的第一線。
楚海洋出去帶他,原以為他小孩子會害怕,結果卻發現這傢伙自我感覺比參軍還光榮,雄糾糾氣昂昂撒丫子就跑,衝到墓裡扯起嗓門喊:「小夏哥!我來啦!我來啦!」
夏明若無比激動地跟著起鬨:「鄉親們!鄉親們!紅軍來啦!」
紅軍小朋友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問:「小夏哥!要我幹啥?」
夏明若看他光著膀子,底下穿著條用肥料布袋縫的大短褲,前頭寫著「日本」,後頭寫著「尿素」,不禁誇獎道:「太有品位了。」
小朋友傻傻說:「啊?」,老頭便把他拉到一邊。
「開鎖?我會呀!」小朋友說:「爺爺!你放心吧!」
他說著就將胳膊伸進小洞裡,臉貼著石門摸索半天,嚷了句「有點重」,便咯嗒一聲將門閂推開了。
眾人屏息靜氣撬開門,藉著昏暗燈光,看見了緊靠後壁的巨大石槨。夏明若趕忙把劉狗剩拉出去。
石槨由二十多塊差不多大小的青色岩石板拼成,石板還不足兩釐米厚,各塊板之問的接縫處都用鐵細腰扣著,看起來十分牢固。楚海洋與周隊長量了量,報數長兩米七十、寬一米二十、高一米七十,槨壁石板與槨底以榫卯相接,槨蓋則略寬於槨壁。
幾個身強力壯的考古隊員被命令帶了工具下來去除石槨。
石槨裡頭便是石棺,石棺也製作成為長方體,莊重而厚實。但奇怪的是這麼工藝精良的棺槨,外表竟無一絲裝飾,無一處雕刻,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棺槨後立有兩座真人大小十分逼真的盔甲武士俑,一人執長戟,一人挎佩劍,面龐漆黑,表情凶惡,乍一看很有幾分嚇人。
老頭不住自言自語:「皇室或建立功勛者用石棺槨……沒錯,但這是太子?太子?」
地上又是一個盜洞出口,夏明若輕笑:「狡兔三窟。」
大叔便又純潔地向左右牆壁望去。
後室兩側的牆壁上還有小龕,正隱藏在黑暗裡,燈光一閃,照見裡面似乎有供奉物,周隊長便走近看了看,一看嚇退了好幾步:「這是什麼?!」
眾人也連忙圍過去。
「咦?這是……」老頭湊近揉揉眼睛:「……千秋萬歲?」
第十二章
《隋書》卷六十九
《王邵傳》:
時(即隋開皇時)有人於黃鳳泉浴,得二白石,頗有文理……其大玉有日月星辰,……又有卻非及二鳥,其鳥皆人面,則《抱朴子》所謂「千秋萬歲」也。
東晉葛洪《抱朴子》內篇卷三:
千歲之鳥,萬歲之禽,皆人面而鳥身,壽亦如其名。
老頭的臉瞬間褪了顏色。
「……」他沉沉地命令:「同志們,動作快,都回到地面上去,鐵製王具不要帶,輕輕放下,不能濺出火星。」
隊員們愣在當場,老頭急了:「快呀!!」
楚海洋反應過來:
「聽老師的,都上去!」
考古者們立刻扔下工具,一聲不吭地飛速撤了出去。周隊長目送最後一人跨出甬道,決定自己還是留下來。他望著老頭,發現後者額上掛滿斗大的汗珠。
「現在不要問為什麼,退回前室去。」老頭的聲音還算平靜:「身上如果有火柴等易燃物品,立刻放在地下。老周,你快上去看著電閘,不能跳閘。」
周隊長答應了一聲便往外跑,老頭又喊住他:「萬一跳閘了,就讓燈暗著!千萬不要再人工合上!」
「哎!」老周隊長衝回了墓道。
「……好」,老頭似乎隱約鬆了口氣:「走。」
夏明若問:「怎麼了?」
「別磨蹭,快出去,」老頭抓住身邊一人,加快步伐,走了兩步問:「那發綠光的是什麼?」
「老黃的眼睛。」夏明若不住回頭:「老師,後室裡有東西反光,我這個角度看挺亮的。」
「嗯。」老頭含混道。
楚海洋追上老宋,一手扶住老頭,一手攬過夏明若:「老師,電燈在墓頂上沒關係吧?」
「不動它就沒事。」老頭走到墓門處才停下,往旁邊一看,發現自己緊拽著的是大叔。
大叔說:「您老手勁真不小。」
老頭哈哈笑起來:「李先生,對不住對不住,人老了膽子反而細,讓您見笑了。」
「哪裡,」大叔對待老頭十分客氣:「叫我一驥就好。」
「哦,一驥,」老頭站定:「沒有外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個隋墓你進來過吧?」
大叔想也不想便回答:「咦?沒呀,教授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哦,」老頭摸摸腦袋說,「想必是另外有人,一進來便出去了,以至於絲毫未動。」
「為什麼?」
「自然是和我們一樣,看見了『千秋萬歲』。」老頭將聲音放緩:「算起來,他們那一脈比我們早數千年,他們畏懼的東西,我們自然也不敢怠慢。一驥,千秋萬歲真是個邪門東西呀。」
大叔笑了(死老頭,套我話……)
「一驥舅舅,它為什麼邪門呢?」夏明若歪著頭純真地問。
大叔又笑了(死小孩,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馬上變得滿臉誠意:「教授淵博,請教教授。」
老頭想了想:「那我就從《抱朴子》說起。」
《抱朴子》是有名的神仙家言,分內外篇,外篇的學說接近儒家:內篇卻專講神仙、方藥、鬼怪、攘邪卻禍,在接受無神論教育的人們看來十分荒誕不經。
一九三七年,日寇全面侵華,為保存民族教育命脈,北平兩大高校以及南開大學率先舉校南遷,以「剛毅堅卓」為校訓,高唱「千秋恥,終當雪」、「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跋山涉水,萬里征途,先往長沙,再到昆明。
年輕的李長生與他的幾位老師同學因為護送考古系財產,落在了大部隊後面,經過湖廣地區的時候,野外行路,聽說了一件奇事。
山中古墓突然自己燒起來了。
傳話的鄉民據說是親眼看見的,講得繪聲繪色:「喏!喏!就是那邊!我正在地頭上,遠遠的就看到煙!」
這人一見祖墳冒青煙,管他是誰家的,撲地就磕頭。
磕了幾十個覺得不對勁,煙太大了,又觀望了一會兒,祖墳噴火了。
太驚悚了!
於是繼續磕頭。先替他家老娘求長命百歲,再替自己和老婆求,然後是兒子、女兒、豬、牛、羊貓狗雞鴨鵝兔子……嘀嘀咕咕兩三個小時,墓終於燒完了。
第二天他們家老母雞多下了一個蛋,媽呀,真是太靈了了。
一群人哭笑不得,李長生等幾個好事的便趁大家休息,跑到鄉民說的地方去看,發現果然燒得厲害,地表一片焦黃,方圓數米的草木全都碳化,其中有個士兵用槍托捅了幾下,結果地面整體塌陷了。
正當驚奇不已的時候,突然有聲音說:「……天門地戶人門鬼門閉?」
眾人這才發現隊伍中多了一個人,一個十分落拓的老年人。
「老人家,你剛才說什麼?」
那難民地般的老人便回答:「我在說『千秋萬歲』。」
「那是什麼?」學生們問他。
「鎮墓神。」老人不願意多說,轉身要走。
士兵慌忙拉住他,給李長生使眼色,李長生恍然大悟,上下摸索發現身上,毛錢沒有,滿頭大汗之際只找到一盒洋火,半塊肥皂,便硬往人身上塞,老人遲疑半晌,伸手接下:「受之有愧。多謝。」
他捏緊洋火盒子,嘆口氣對李長生說:「帶著這種東西,一旦見到『千秋萬歲』,必死無疑。」
「為什麼?」夏明若問。
「因為,『千秋萬歲』這種鎮墓神與火有莫大關係。」老人說:「我們遇見的這位老人,祖上世代盜墓,他的大伯據說就死於他的大伯據說就死在『千秋萬歲』之手的手上。
光緒年間,老人的大伯帶著他的父親進入一座南朝墓,一切本來都很順利,卻在棺槨邊上發現了兩隻陶上做的怪鳥,大約有一尺來高,一隻是女人面鳥身,另一隻是男人面鳥身。
他大伯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便舉著油燈湊近了看,突然從怪鳥裡炸出一團烈火,瞬間就將他大伯吞沒,且火勢曼延極快,數秒鐘內,墓室天頂、地面、四壁相繼爆燃。
說時遲那時快,老人的父親飛爬進盜洞,雖然被嚴重燒傷,好歹逃了一命。病好後將這段經歷說給一位算命先生聽,那人驚恐萬分說:「莫不是《抱朴子》所云之『千秋萬歲』?!」
「正是。」李老先生半邊臉隱在黑暗中,緩緩開口:「這種會自己燒起來的怪鳥,就是我們剛剛在小龕裡看見的東西。我們看到的是女人面鳥身,應該是『千秋』,『萬歲』就在它對面。」
「會自己燒……」夏明若喃喃。
「『千秋萬歲』是祥瑞,常常與日月星辰、八封五嶽、麟鳳、青龍朱雀等四神同時出現,但這樣瑞卻僅僅對於墓主,對於私闖墳墓者,則是『天門地戶人門鬼門閉』,死路一條。」老頭繼續:「據說一見到它們,必須先吹燈,後閉目,迅速退回。」否則生死難測。」
「這不科學。」楚海洋說。
「科學,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老頭說:「好,這麼長時間了,該燒的也早燒了,鎮墓神『遇光則燃』的迷信破除了。年輕人去把『千秋萬歲』抱出來,小心點。」
夏明若:「啊?又是我?」
老頭說:「養兵千日,小同志,你立功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夏明若說,好!夏明若今日殺身成仁!獵獵戰旗,滔滔風雷,為了保存革命火種,舅舅,文化戰線上的尖兵老黃同志就託付給你了……
大叔笑罵:「當心點!別摔了!」
楚海洋拉著他往回走,兩人跨進後室門後分開,
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摸進小龕,小心翼翼將怪鳥捧起來,再原路返回。
夏明若驚奇道:「我這只是『千秋』吧?竟然是空心的,背上有個大洞。」
「我的也是,」楚海洋率先回到前室:「明若小心。」
「快了快了,這炸藥包不輕,」夏明若走得有些艱難:「裡面晃裡晃蕩像是裝滿了水。」
「不是水。」老頭問:「海洋也聞不出來麼?是火油。」
他說:「我剛才疏忽了,其實從甬道開始,這個墓就充滿了火油味道,只是你們在裡面呆了太長時間,結果反而不太感覺得出。一驥先生應該知道吧?」
大叔搖搖頭,說了實話:「我聞不出,我有鼻炎,但嗓子口卻有些甜,人吸多了火藥粉末就會嗓子口發甜。」
夏明若吐吐舌頭:「這不就跟炸藥庫似的,那怎麼辦呢?開棺時難免需要工具切割。」
「多費些人工吧,」老頭說:「有些古墓因為長期密閉會形成火坑子,比如辛追墓,可燃的主要是甲烷混合氣。這個墓也是火坑子,人工製造的火坑子,非常罕見。明若,怎麼了?」
「老師,」夏明若蹲在怪鳥面前觀察:「我說剛才什麼反光,它們的眼睛竟然是玻璃,好大塊的玻璃,你看。」
楚梅洋湊過去:「真的,磨得真好,這是經過絲綢之路從大食那邊過來的吧?價值連城啊。」
「哈哈哈哈,一黃一綠!」夏明若指著者黃笑:「跟你眼睛一個色,你們仨什麼關係?」
老黃不予置評。
周隊長因為不放心,又跑下來了:「教授?」
「老周來得好,和海洋一起把這兩個東西抱出去,」老頭說:「出去就把它們密封,裡面的液體不要倒掉,留作化驗。」
「那我們什麼時候回來開棺?」楚海洋問。
老頭掐掐手指:「三天好了,辛追墓也放了兩三天的氣。」
三天後考古隊回來,棺蓋一打開,所有人都跳起來自發地逃出去了,老頭啤叫著抽打了半天才把他們趕回來。
火油味是沒有了,但那是比火油更難捱的氣味。
腐屍味道。
臭,並幸福著。
這是建國以來,繼馬王堆辛追墓後,發現的第二具完整濕屍,為男性,頭顱、軀幹、四肢,一樣不少。雖然全部情況得進了實驗室才知道,但從屍體半腐爛的手上,人們看見了軟織。
一時間棺內所有的金銀玉器都變得不重要,對於考古者來說,一具古代屍體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對古代中國人的人種學研究,總不能一直落在虎視眈眈的日本之後,那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祖先。
周隊長鼻翼翕動,想笑,想哭,想放聲大喊,他背過身去見老頭,見其已經滿臉淚水。
消息第一時間傳到洛陽,傳到了鄭州,傳到了北京。考古所轟動了,專家學者們興奮不已,所長、考古學界的泰斗夏鼐先生本來要親自過來,可惜因為遠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放工後,老頭在河邊洗腳,一邊洗一邊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獻哈達,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兒獻給親人金珠瑪。呀拉索~~~~~~~~~獻給親人金珠瑪~~~~~~~~~人民江山萬年紅萬呀萬年紅哎~~~~~~小史!!」
小史正在努力給他搓襪子:「巴扎嘿!」
「嘿!」老傢伙繼續:「敬上一杯青稞酒喲呀啦嗨!獻給敬毛主席,祝您萬壽無疆!嗨!」
考古隊成員含笑掩去半邊臉:老頭子錯亂了……
老頭子又開始:「阿拉木汗怎麼樣~~~」,史衛東拎著襪子著伴舞:「亞克西!亞克西!」夏明若爬在樹梢上,大笑鼓掌,還不忘攛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不來了!」老頭抹一把汗:「喝酒!明若同志!買酒去!」
「得令!」夏明若從樹上哧溜滑下來,招呼跟屁蟲:「狗剩!」
「到!」
「佔領公杜供銷杜高地!」
「噢——」劉狗剩領到幾張毛幣,撒丫子衝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後面催:「全力衝鋒!炮火掩護!注意隱蔽!」
劉狗剩過上墳時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單腳跳著回來穿。
夏明若又喊:「指導員——!堅持住!」
楚海洋從土地走來,笑著彈夏明若腦袋:「欺負小朋友。」
「你不瞭解情況,小朋友心甘情願的,」夏明若高聲問:「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願的——?」
小朋友回頭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臉坦然。
楚海洋沒話說了,老頭卻突然回神:「對、對!我要去給北京發電報,得派技師來!」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攔住他:「別,您呆著。我去。」
「您去了北京還不定派什麼人來呢。」夏明若笑道:「八成是個姓技的。」
老傢伙想了想,拒不承認,扭著老腰回去休息了,史衛東抖動著八字眉跟上。
當天晚上考古隊擺開筵席痛飲慶功酒,碰著搪瓷缸嘶吼壯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樹皮,吃得草根,來日方長顯身手,我等甘灑熱血寫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黃色歌曲,什麼哥啊,妹啊,一想淚花流啊。老頭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腳說好!好!真性情!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聽說技師們已經在往洛陽的路上了。
眾人歡呼譽躍,埋頭苦幹日夜不休,連墓室的地磚全都塊塊掀開清理,於是意外找到一隻隱藏坑,裡面是一塊石刻板,板上有貓鬼圖案。老頭研究半天,說可能是造墓時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測正確,那只能說明墳墓營造名心懷鬼胎,且與墓主有仇。
這期間夏明若突然偏離正常軌道,說要教劉狗剩算術,結果發現這個小朋友離「笨蛋」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問過鄉小學的老師才知道他正在第三次攻讀一年級。
對此夏明若表示了極大的感動,拍著小朋友的肩,指著夕陽說居里夫人埋首實驗,鄧稼先兩彈元勛,林則徐虎門銷煙(這有什麼關係?),狗剩,你已經和他們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真理就在前方,勝利也在前方!
劉狗剩眼裡閃動著晶瑩的淚花,仰望著人生導師那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小臉蛋,發誓從今往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遠追隨。
楚海洋勸他懸崖勒馬:「怎麼誰都不跟,偏要跟著他?」
劉狗剩好奇了:「為什麼不能跟?」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楚海洋一邊修電表一邊說:「我們上小學時,武鬥風氣還挺濃,老有人在書包裡裝磚頭。只是人家裝一塊,夏明若要裝兩塊,拍了一塊還在一塊,號稱備用武器,那叫一個陰損。」
「最無恥的是,」楚海洋撲哧笑了:「這人唸到高小時結仇太多,,只能在帽子裡墊鐵皮,結果每天都被磨得哭。」
「瞎說!」夏明若說:「誰哭了!?」
「差點都被磨禿了還說沒哭?」楚海洋大笑:「忘恩負義!天天幫你上藥水的是誰啊?我說,現在怎麼不墊了?墊呀!墊了老頭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巧老頭正好出現,他慢慢從楚海洋身後露出臉來,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頓:「禿、瓢。」
楚海洋跳將起來,一手抱住夏明若,一手拉過劉狗剩,拖兒帶女地逃走了。
第五天傍晚,技師終於出現在村口,考古隊以及全體村民鼓著掌隆重迎接。
技師團隊一共十來個人,主要負責從墓室啟運男屍,有幾個則負責初步處理屍體,其中有個從公安系統借來的年輕法醫,非常醒目,名字叫做林少湖。
夏明若一聽他的名字便問:「你從雲南迴來了?」
那法醫正整理著器械,猛然抬頭:「你說什麼?」
按說這人長得也不錯,就是線條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裡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愣是被嚇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兒園時裡通外國!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給小學班主任,還悍然襲擊過工宣隊造反先鋒王大婦……」
「你剛才說什麼?」林少湖問他。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雲、我、我說雲南。」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裡卻漸漸放出光來:「你認識程靜鈞?」
夏明若點了點頭。
那人突然笑了,這一笑彷彿陽光消融堅冰:「程大少爺是不是依舊不務正業程大少爺是不是還是不務正業?」
夏明若很想莊嚴地說不,他正追隨著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同志的腳步為祖國邊疆的衛生事業貢獻著光和熱他正追隨著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同志的腳步為祖國邊疆的衛生事業做貢獻,可一想到那人稀里糊塗的用藥方法,又立刻叛變,承認還是林少湖看人透徹。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臉:「我現在去看看屍體。」
夏明若老老實實答應:「哎。」
那人便轉身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他好不好?」
「啊?」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頭教育劉狗剩說:「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風!」
劉狗剩深以為然,從此後在幻想當居里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標。
因為害怕屍體腐爛,每天都得從各處調來大量的冰塊,技師們則不停地為男屍注射防腐劑,幾天下來,楚海洋也成了防腐專家。
但啟運屍體是一項複雜工作,且由於天氣炎熱,運輸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原本的計劃是運到洛陽後再作處理,現在看來已經不可取。好在附近鄉里有個老二線工廠,願意全力支持國家的考古事業,便把地下冰窖借給了他們。
考古隊大費周章,終於將石棺連同男屍一起送進了臨時工作室。大夥兒如釋重負,想著終於能夠睡個好覺了。
夏明若就在工廠車間裡搭了個鋪,後半夜失眠,琢磨著大叔和豹子應該睡著了,便爬起來去看技師們工作,結果發現楚海洋和老頭也在,又怕被他們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見林少湖。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牆上笑著問他:「你怎麼認識程靜鈞的?」
林少湖說:「從小就認識了,上海灘上誰不知道程家。」
「鄰居?」
「算吧,我是駐軍子弟,兩人住得挺近,就記得他們家的大門從來不開,偶而一回開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資本家。」林少湖回憶說:「我還記得他爸爸媽媽,兩人經常出現在白俄開的西餐社,穿著十分考究,但詩人還是很客氣的。」
「程靜鈞呢?」
「大少爺,」林少湖又笑起來:「什麼都不懂,不食人間煙火,我們當時有個形容叫『金絲鳥』,所以……」
他頓了頓:「所以後來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還是很可憐的……」
「不講了,」林少湖說:「陳年舊事,不跟小孩子講。」
夏明若問:「你放他走的吧,從學校的囚室裡?」
林少湖抹掉頭髮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車,以為他不會活著回來了。」
「喀!」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潤了!」
林少湖走進樹影裡,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見他的表情:「嗯。」
他靜默了半晌,大概在點煙,黑暗中亮起一點火星。
「七五年我參加偵破培訓班,有記者來採訪,我和我的戰友們便登了報,他大概看見了,就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輾轉到我手上時,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半年,信上沒署名,而且就寫了兩個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誰寫的。」
林少湖說:「我這個人對字跡很敏感,尤其像這種小時候練過字的。」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抖動:「見笑了……你不知道我捧著這封信哭了多長時間,就覺得過去十幾年真的沒什麼,在天山上踩著齊腰深的雪伐木頭沒什麼,被關進斗室沒日沒夜寫交代材料也沒什麼,重要的是程靜鈞還活著,他還能給我寫信!」
他真的哽嚥了:「你說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別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說八道,誰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別出去說!」
「我哪有那麼壞!」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脅:「別出去說啊!否則我饒不了你!」
夏明若賭咒:「向毛主席發誓。」
林少湖要進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頭笑了:「你學歷史的,應該知道古來的道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過去了,便不值得糾纏可惜,十五年,不算什麼!」
他轉過身,腰桿挺得筆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著跟上他,鑽進地窖。
第十三章
地窖裡有顆腦袋反光很厲害,老頭與楚海洋肩挨肩,幾乎貼在古屍身上,夏明若喊他們,兩人充耳不聞。
夏明若便也貼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爛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塊紗布往.鼻上一蒙:「研究什麼?」
「還能有什麼,」老頭說:「盔甲唄。」
男屍身上穿著一整套金甲。
當然不是真用黃金打造的,而是在鐵甲上鍍了一層金,古代貴族樂得幹這事,沒人願意真穿一身黃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鐵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換成黃金,穿著主人根本站不起來。
就制式來說,這種盔甲又叫做明光鎧,前胸、後背有兩塊圓護。所謂「明光」,就是將這兩塊圓護打磨地特別光亮就是把這兩塊圓護打磨地特別光亮,就如鏡子一般,上了戰場,陽光一照,閃閃發光,威風凜凜。舊小說裡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馬而上,只見他,一頂紅纓衝天冠,前後獸頭護心鏡」,其實就是說這人穿著明光鎧。
還有墓中棺槨後站著的兩具陶俑,據老頭觀察是將軍俑,身上也做出彷彿穿著明光鎧的樣子。
現在古屍身上鎧甲因為接觸了空氣,不復開棺時的明亮奪目,但去除氧化層並不是複雜的問題,複雜的是,如何完整地將盔甲剝離屍體。李老先生也曾經從屍體上剝離過衣物,棉麻絲織金銀網玉衣,每一種方法都不一樣,但盔甲卻還是第一次。
經過一千餘年的金屬鏽侵蝕,編連甲片的組帶已經變質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離甲片,組帶就要被破壞;而想將盔甲整體脫下,在不能破壞古屍的前提下又顯得十分困難。
「少湖同志,你說怎麼辦呢?」老先生想諮詢一下其它學科專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著下巴,嚴肅地說:「用硝鏹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著老頭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鍍金的鐵皮而已……老師,別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鑷子輕輕夾起一段組帶,在燈下反覆看:「細麻繩……三股的,比較堅實耐磨……我看還是選第一種吧,揭離時就把甲片編號,修復時再重新編綴。」
「噫!真麻煩。」夏明若說。
「兩害相權取其輕嘛。」楚海洋說。
老頭想了想,同意了。當晚眾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開始剝離工作。由於大部分考古隊員——包括周隊長一一都被抽調去處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屍體隨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長劍也被一起運走,所以反倒是這邊顯得人手不足,好在老頭沒有門第觀念,把火叔和豹子也帶進了工作隊。
如果把揭離盔甲比作手術,那主刀的便是大叔和楚海洋,老頭總指導,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餘入則在甲片反面寫編號,然後將其裝進木箱,託運往北京。
甲片揭離後便是衣物,主要是絲綢製品,層次繁複。楚海洋只能先噴蒸餾水濕潤後,再一點一點地慢慢揭開,揭下一片,夏若明便在其正反面塗上透明的有機玻璃溶液,以隔離空氣。
這種溶液肯定不是最優選擇,絲綢的形狀顏色雖然會得以保存,但也會因此變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滯使得我國文物保護技術落後,隨著科技發展,有機玻璃溶液終將會被取代。
過了幾天林少湖捏著手術刀,心情愉快說:「終於輪到我了。」
他往地窖裡一鑽就二十個小時沒出來,助手換了一批又一批,老頭又窮緊張了,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開厚重的大門,見那人在頭頂上懸了一盞小燈,正面無表情地掏著古屍的肚子。
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後把豹子架進來一起看熱鬧。兩秒鐘後豹子撲在門上吐了,臉色瓦藍翠綠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著他,林少湖掀開古屍肚皮上爛布一般的肌肉層,說:「脾胃不和,胎氣上升,出現嘔吐,五週時始,十六週止。」
豹子轉過身來,林少湖舉著手術刀問:「不吐了?」
豹子連忙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想看的話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說:「如果想看,那就把門關好,不許走動,除非我同意,否則不許發出任何聲旨。」
豹子抬腳要走,夏明若眼疾手快把門踢上,扒上他的肩與之耳語:「我是為你好,膽子太小怎麼當手藝人?」
豹子抬頭一想對啊,他瞪著夏明若,只見其人一臉關心坦然。
「謝謝!」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動情地說。
「都是工人階級,要互幫互助要互相幫助。」夏明若說。
「安靜,」林少湖仍然埋著頭,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這兒呆了一天都沒說過話。」
角落裡低矮處有兩個反光點,一黃一綠。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黃。」
老黃回答:「喵。」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嚴肅地侍立一旁,豹子撿起老黃,躲到夏明若身後,大氣不敢出。
林少湖對夏明若說:「你觀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屍體上按了按:「還有一點兒彈性呢。」
「奇蹟吧?」林少湖微笑著說:「千年下朽,對於研究古人的人種、體態特徵和病理簡直是天賜的寶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範圍內。」
夏明若問:「為什麼不腐爛?」
「因為做過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屍體的大腿:「這一片,還有這一片,很明顯吧?這是膏血斑痕,我推測可能經過皮膚穿刺,以便把血液洗乾淨,同樣的痕跡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夏明若不住點頭,豹子捂著嘴看房頂。
「然後,和棺液也有點關係,李老先生剛剛告訴我棺液可能是因為墓中水蒸氣滲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說:「條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驗了一下,棺液裡氯化鈉的含量很高,鞏的含量也很高,還有一些化學成分我查不出來了,估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丹藥溶化在裡頭,古人常常會做這種事。」
夏明若對豹子說:「聽明白了嗎?意思就是這個人被醃過了。」
豹子喉頭聳動說:「你不要再講了……」
這時候楚海洋推門進來:「咦?明若你又瞎躥。少湖老師,東西找來了。」
「啊,謝謝。」林少湖從他手中接過一枝銀簪。
「狗剩偷來的,他奶奶的寶貝嫁妝,文革時差點被當四舊破掉。」楚海洋笑著說:「你看怎樣?」
「那我得快點兒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說著便取了只試管來,管裡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銀簪扔進了試管。
夏明若瞬間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試管舉高,凝視著:「沒有實驗室,有古老的智慧……呵……呵!看見沒有?」
三個人連忙圍過去,林少湖將簪子取出,只見原本明亮的銀飾,一端卻微微發了暗。
「硫化銀,」林少湖說:「古代砒霜提煉不純,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銀,就會產生化學反應,硫化銀就是黑色的。」
他搖頭笑笑,將銀簪清理乾淨還給楚海洋:「職業病,我從他胃裡刮下一了點東西,沒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師!」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被人以粗暴方式從床上拽起來的老頭撞進了門:「毒死的?!」
「啊,」林少湖說:「有可能。」
「怎麼解釋?」老頭問。
「因為他脖子上還有刀口。」林少湖說:「毒性沒發作時,因失血過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頭找了張凳子一屁股坐下,因為地窖儲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廠裡借來的大棉襖,看起來笨拙可愛。
「死於非命?」老頭喃喃自語,然後才對林少湖說:「還有什麼情況,你一併告訴我。」
林少湖就翻著他的記錄本一條一條往下念:「有動脈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膽囊漲大,裡面有十三粒結石,腹中有饒蟲卵、鞭蟲卵……」
豹子衝出門外,餘音裊裊:「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說了——!!不要!不要——!!!」
「以上。」林少湖平靜地合上記錄本。
老頭沉默著,半晌方開口:「這個人不是楊昭。」
楊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說起隋,一般人都知道兩個皇帝:文帝,煬帝。其實隋代滿打滿算有五個皇帝,楊廣後還有他的孫子恭帝楊侑,楊侑後還有楊浩,楊浩後還有皇泰帝楊侗,當然後幾個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楊昭就是恭帝楊侑的父親,大業二年(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宮裡,比自己的父親隋煬帝楊廣還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問:「楊昭去世時多大?」
「很年輕。」
「那肯定不是了。」林少湖說:「我看了一下這個人的牙,他的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上。」
那他是誰?
「不知道,」老頭況:「而且,不一定姓楊啊,畢竟我們有一樣東西沒找到。」
「什麼?」林少湖問。
「墓誌。」老頭說:「掘地三尺,至今不見蹤影。」
此話出來,眾人一陣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脫掉大褂,夾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記錄本交到老頭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經全部結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頭問:「去哪兒?一起走嘛,我們明天就開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天後也啟程回去了。」
林少湖沒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來。林少湖命:「不許說。」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說。」
老頭好奇不已:「打什麼啞謎呢?去哪兒?」
楚海洋連忙捂起夏明若的嘴,林少湖走過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見。」
楚海洋說:「一路順風。」
「那是當然。」林少湖向老頭鞠了個躬,掀開地窖的隔熱簾走了出去。
老頭望著直髮呆,問學生們:「大半夜的,他去哪兒?」
數日後,重慶。
「嘉陵江、長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頭:「別躲了,你們到底要跟到什麼時候?」
大叔與豹子從電線杆後訕訕出來,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說沒事長這麼大的頭做什麼,你看一下子就露了,他告訴林少湖:「哪裡哪裡,順路而已。」
林少湖說:「我要去歌樂山。」
「巧了,」大叔說:「我們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過江。」
「哎呀真是無巧不成書,」大叔說:「我們也要過江。」
「看看時間……還是先吃飯吧。」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們也要吃飯。」大叔說。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來了,你們沒錢吃飯了。」
豹子賭氣說:「本來有錢,結果全被他搶去買了個破罐罐!」
「你懂什麼?!」大叔憐愛地撫摸著懷中那隻醬菜缸,然後對林少湖諂笑:「吃什麼?」
有什麼吃什麼。反正什麼都是辣的。
林少湖從第一口就開始嗆咳,咳了五分鐘還沒能嚥下去。
「經不起考驗!」大叔搶過他的碗:「拿來給我!」
碼頭上濃霧瀰漫,小食攤子就擺在江灘上,來來往往得挑夫棒棒,赤膊光腳,精瘦而健壯,他們紮著麻繩,提著扁擔,沿著濕滑的石階下來,向老闆買上一碗酸辣粉,呼嚕嚕灌下去。發一頭大汗,酣暢得很。
大叔坐在一條三腳板凳上依樣畫葫蘆,自我感覺豪爽極了:豹子直噴粗氣對林少湖張開嘴。問在不在?舌頭還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個激靈,躲到大叔身後。
小食攤老闆說:「霧散了,快開船咯。」
林少湖迎著江霧,看見隱隱綽綽得山城,感慨說水墨畫般。
大叔說:「你看是潑墨山,當年我看,可是生死場。」
林少湖問:「你來過?」
「抗戰,」大叔說:「南京淪陷後,師父帶著我從水路逃到重慶,結果一來就趕上大轟炸。但時也是夏天,我們坐著一隻小舢板,在江中心團團打轉,就是靠不了岸,頭頂上日本人得飛機隆隆作響,船艙裡淹著混沌的江水,老弱婦孺,哭成一團,這份絕望與生不如死,你們總算是不用體會了。」
「唉!」大叔長嘆:「過去了!毛主席說:俱往矣!」
「我說,」林少湖審視著他,然後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大叔啪一個敬禮:「報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報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忤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裡就有數,便笑著說:「你們到底是要去哪兒?」
「和你去一個地方,雲南。」大叔舉起他的醬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這是元代的東西。雲南深山裡也有這麼一個東西,叫我朝思暮想。」
「太子墓裡就沒有嗎?」
「有,」大叔說:「但我不能拿。還有,那是太子墓。」
「我看了報紙,據說是親王墓。」
大叔搖頭笑:「這幫考古的!這肯定是李老頭子說的,他那老學究不會說這麼沒譜的話。」
林少湖凝視他:「你知道是誰?」
「我知道。」大叔說。
「是誰?」
大叔說:「去看墓誌。」
「沒有挖到墓誌。」
「哦!」大叔猛拍腦袋:「想起來了!墓誌被我藏起來了。」
「啊?!」
大叔一臉淫笑:「就在我挖的那個橫洞裡,一塊一尺來方的青石板。」
「你這個人……」林少湖喃喃。
濃霧初散,絲絲陽光透下,雄壯的川江號子響起來,大叔仍然抱著醬缸:「少湖,相識一場,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少湖點頭。
「墓誌的事等十年再說,」大叔說:「等我死了。」
「什麼?」
「行不行嘛?」大叔抱缸做可愛狀。
林少湖說:「你虧心事做多了吧?」
大叔嘆口氣:「挖來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墳,你說虧不虧心?」
林少湖剛想說話,大叔擺擺手:「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個祖上,正好事反動標兵,革命對象,是一定要被釘死再恥辱柱上的。咱們祖國呀,可能真是走了彎路,幾千年前的孔子,照樣被拉出來批爛批臭。現在我那祖上翻案還太早,還是可能會連累那些做學問的人。」
林少湖滿臉疑惑:「翻案?」
「不明白沒關係,以後就知道了。」大叔說:「我們和那些考古的,區別在於我們也看史書,但從來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寫的,唐書是後晉人編的,宋史是元代人寫的,元史則出自明代人的手筆,一代寫一代,有些東西就不能寫得太真,比如說我偷了你的東西,然後把你殺了,但這件事非得告訴我得兒子,我會怎麼說?」
林少湖大笑:「那你會先把我說成是賊祖宗。」
「沒錯,」大叔肯定:「走吧,上船。」
林少湖攔住他:「你姓楊?」
大叔搖頭笑了笑,湊到他耳邊說:「我師父姓李,師叔姓社,我姓宇文。」
林少湖說:「不可能。」
大叔扳起臉:「有啥不可能!我告訴你,史書上說被滅族得不一定就真滅了,就比如慕容宗室當年被劉裕連根拔除,殺得嬰孩不留,但慕容氏確確實實仍然存在!」
林少湖笑著問:「在哪裡?」
大叔理直氣壯地說:「都是遼東鮮卑,我當然知道!慕容氏膚色白皙,生性驍勇,男人長得極為俊秀,我告訴你,他們改姓夏了!」
林少湖剛從水壺李喝了口水,這時噴出來:「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趕路……」
宇文驥蹲在船尾甲板上吹江風,他的徒弟閒晃了一圈,回來蹲在他身邊。
宇文驥問:「他信啦?」
宇文豹說:「信個屁!您老跟夏明若就是天生一對!您怎麼不更編邪乎點兒?」
「混帳!」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沒有夏明若靈活!我能說實話嗎?我能說我一鏟頭正好打在墓誌上結果把墓誌打成八大塊嗎?那哥們再講義氣,也是個公安!」
豹子說:「切!」
大叔嘟喃:「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沒騙他……」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們身後,把兩人嚇了一跳。
「宇文先生,」林少湖舉著一根小臂粗的針筒:「請給我一點血樣好嗎?」
「啊?」
「我對你們的血統很感興趣,」林少湖十分誠懇:「處於醫學研究的目的,請配合。」
他不由分說捲起大叔的衣袖,強行紮了針就跑,大叔哀叫一聲倒在欄杆上,臉色蠟黃蠟黃的。
「師父!」豹子大喊。
「豹、豹子……。」大叔虛弱地說:「下了船就給我買竹竿,還有,告訴北京的慕容明若,說……太……太狠了,讓他保、保護自己的珍貴血液要緊保護好自己的珍貴血液!」
北京的慕容明若打了個打噴嚏,繼續埋頭填寫學生登記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練地寫上:「工人。」
他爹說:「放心吧,咱們家上數八十代貧農,下數八十代還是無產階級,跟地特反壞右軍閥一點關係都沒有。」
夏明若放下筆觀察他爹:「爸呀,你怎麼臉色不好?」
夏爸爸摸臉,嘆氣。
「怎麼了?」
夏爸說:「唉,感情問題……」
夏明若再椅子上僵了半天:「……媽終於不要你啦?」
「你跟誰?」
「跟媽呀,你又養不活我。」
「唉,兒子也靠不住,你還不如跟海洋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誰說你媽不要我?!」
「那誰不要你?」
「嗚嗚——」夏爸爸捂臉:「王國棟……」
「啥?!」這回輪到夏明若拍桌子了:「王國棟看上你了?!」
「是呀……」夏爸爸幽幽地望著遠方:「給我寫情詩:月亮啊,在夜裡,緊緊地,緊緊擁抱你,愛情啊,在夜裡,多麼地,多麼地淒迷……」
夏明若從椅子上滑下來,往門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衫領子:「……你別想去背給海洋聽。」
夏明若抽搐著,臉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摟住他:「兒子,報應啊,嗚嗚嗚嗚……」
第十四章
前文說到夏爸爸是個眉清目秀的騙子,個性狡猾,每年都要帶壞一批剛進廠的小青年,這個騙子本名叫做夏修白。
正常嗎?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義,又是白專道路,簡直是視革命大好形勢於無物,罪大惡極!
於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然後由我國最高實權暴力機關——居民委員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兒遇到了正被銬在凳退上的初中生王國棟(註:參與某校「百萬雄獅」於「工農前線」兩派武鬥,用板磚拍人)。
居委會主任大嬸手舞足蹈,唱道老了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你他媽革命不革命!?
夏修白也跟著抽筋:我革命!我革命!當機立斷改名「夏東彪」,取義馬主席萬歲!林副主席萬歲!
折騰完了夏東彪就回家了,順便也把住在一個大院裡的王國棟保出來。
過了幾年林彪墜機了,夏東彪趕忙改名「夏東恩」,驥熱愛毛主席、周總理。
結果人家又興風作浪整週總理,眼瞅著又要挨批,夏東恩又改名「夏東青」,表明誓死捍衛毛主席,誓死捍衛江青同志。
合著連江青也倒台了,於是夏修白還是叫夏修白。
這麼兩面三刀你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給你哭一說他就哭給你看。
淚眼婆娑,撲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說啐!我家老頭子師從沈錫卿,九歲登台,十八歲給梅先生配戲,人稱崑腔麒麟童,上海灘玉蘭、芳華、雪聲哪家劇團、哪個名角不喊一聲師父?死之前你們說他黑幫大毒草,死以後倒說他是人民藝術家,誰兩面三刀?到底是誰兩面三刀?
這時夏明若必定幫他配戲,爺兒倆咿咿呀呀那叫一個精彩。
至於王國棟,今年二十八歲,頗為魁梧,片警,區十佳青年詩人,代表做《讓我的情詩插滿你的墳頭》,內有名句:
我要燃燒!
啊,
灼傷!
我要衝撞!
啊,
瘋狂!
我掙扎的冰的搖擺的光與暗的靈魂!
帶著鐵鏽,
和
憂鬱的
蒼白!
血跡斑斑地、
斑斑地、
來到
你的墳前。
……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黃降耗子,王國棟偏偏降了夏修白,持續暗戀十三年,前些日子則以協助抓流氓為名接近。最近天氣愈加炎熱,暗戀的症狀也愈加嚴重,一日不見,茶飯不思,讓夏先生一想到要被情詩插墳的將來,臉就有點兒綠。
傍晚王國棟下了班,沖個涼,又顛兒顛兒往夏家來。
正巧歷史系和數學系籃球賽,修白兄便被夏明若拉著看楚海洋打球去了,夏媽上夜班,只留老黃看門。
老黃立於牆角,凜然地看王國棟一眼,繼續蹲守耗子。
王國棟還挺高興:「黃!回來啦?有空上我們家蹲幾天,最近我們家也鬧耗子,我們家耗子大味美,富汗維生素和礦物質。」
老黃低頭思索,然後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了。
結果他也美回家,就把老黃往自行車龍頭上一推,直奔學校看比賽,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黃啊,知音啊,春雷一聲動,詩歌的黎明已經到來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黃帶去了卻沒帶它回來。
十天後一隻虎斑大貓流浪在瀋陽街頭,有好心人根據貓脖子上的銘牌(寫著「吾乃常山胡同趙子龍也」)千里迢迢送貓上北京,兩家晚報追蹤報導,狠狠宣傳了一把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了友愛!
可問題是夏家不知道貓丟了。
正乘這涼呢。熱情正義的女實習記者們就衝進來了,滿大院的老少爺們趕緊回家穿衣衫,三分鐘後夏家父子白衣勝雪衣袂飄飄出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歎:感謝祖國感謝黨,感謝社會,感謝你啊——好心人!
名為送貓,實則藉機上北京旅遊的小學生說出了練習已久的「不用謝!是雷鋒叔叔教我這麼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紅領巾!」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兩人這才轉身要教訓老黃,結果發現它經歷過如此艱難險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隻妖貓。
目睹此情此景王國棟又詩意大發。當晚糾纏夏修白不止(註:夏媽又上夜班去了)。
夏明若則抱著貓上楚海洋家串門。
楚海洋正坐在帳子裡整理洛陽古墓發掘資料,夏明若把老黃一扔,也往蚊帳裡鑽:「都是要寄給老周隊長的?」
「嗯,」楚海洋埋著頭:「發掘報告河南反面撰寫,最後由老頭過目把關。」
「哦……」夏明若眨巴著眼睛湊上去,楚海洋伸長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夏明若摸臉大笑:「又是蚊子?」
「嗯。」楚海洋繼續低頭寫字。
夏明若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問話說:「最近好幾天斗沒有老頭消息,去哪兒了?」
楚海洋說:「在歷史所,天天舌戰群儒。」
戰的就是墓主身份問題。
因為墓誌被某盜墓賊意外毀壞而且無恥窩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爭議忠心。老頭不得不同時面對來自太子派,親王派,駙馬派,保皇派(即認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煬帝)的挑戰。
而老頭本身的觀點又是那麼的含糊不清。
目前他只認為,第一這是個武將。
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著精美,隆重下葬,棺槨兩旁侍立著千秋萬歲與將軍傭,且使用了石棺槨。
由於「凶禮不記」的傳統,隋、唐兩代的文獻中都沒有記載什麼品階的官員可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據歷年資料分析,兩代的石槨棺均僅用於皇室成員和功績卓著的勳臣。
老頭則傾向與勳臣說。
還因為目中壁畫也繪有列戟。前些年,陝西發掘了唐代功臣,鎮國大將軍、薛國公阿史那忠墓,墓裡也發現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見此人是何等的富貴通天。
當此人還是個罪臣但是此人還是個罪臣,畢竟用貓鬼壓墓是及其歹毒的咒術……
林林種種的猜測困擾著眾人,而營造此墓者的態度則湮沒在歷史迷霧後,也許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發現,把墓誌掘出來,一切才雲開霧散了吧。
時間在爭論中過去了幾個月,神秋時候卻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師失蹤了。
夏明若的老師姓錢,叫錢可汗,也是李老頭的學生,所以嚴格按輩分夏明若其實是老頭的徒孫,楚海洋的師侄。
這個錢可汗老師並不是純種的漢人,長著一臉絡腮毛鬍子,十分高大,個性也很有顛北方邊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捍,有時視規矩於無物(要不怎麼於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參加了一隻前往古絲綢之路的科考隊,十月底出發,一路考察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門關時他卻與幾名科學院的同事一起說要四處看看,說好了一天之內回來,結果卻從此失去了聯繫,算到今天,已經三天了。
甘肅反面專門派搜索隊四處尋找,但消息傳到北京後誰都坐不住了。夏明若主動提出要去,他去了楚海洋自然也要跟著,於是經過草草準備,來自北京的搜索隊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蘭州的飛機。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域。
《大唐西域記》裡有彼方:沙則流漫,聚散隨風,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來者需以遺骸以記之。乏水草,多熱風。風起則人畜昏迷……
《法顯傳》說彼方: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全無一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玄奘與法顯均是出家人,不打誑語,可見西域凶險;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壯闊與美麗。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煙直,有飲馬傍交河,有春風玉門關;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騰、柘枝、綠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棗;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馬,還有我三軍將士!
去年戰,桑乾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
就好像一台連本大戲,九州海內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膩」,也要有人唱「戎馬紛紛,塵煙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滿心蒼涼而去的,甚至有點千里奔喪的意思,不僅僅為了錢可汗老師,也是為了他自己。
那蘇聯產的軍用小飛機顛啊簸啊,遇見了氣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連膽汁都能吐出來。楚海洋拿濕毛巾替他敷著頭,夏明若閉著眼睛,喃喃說要交代後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國棟幫我們看墳……」
楚海洋也不搭腔,幫他把毛毯裹緊。
「海洋……」夏明若喊他。
「嗯?」
「錢老師……沒什麼希望了吧?」
「別胡說,」楚海洋說:「這麼多人找著呢。」
「你別哄我了,」夏明若扯下毛巾,臉色蒼白:「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錢上課時老拿我打比方,說我沒水災沙漠裡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號稱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況老錢乎?」
他長嘆口氣,把頭擱在楚海洋肩上:「怎麼辦啊……」
「沒事,」楚海洋安慰他:「他命硬著呢,你別瞎想,給你兩秒鐘,速閉眼睡覺馬上閉眼睡覺。」
夏明若說:「我要吐……」
他剛捂著嘴站起來,就聽見駕駛室裡騷動,過會兒一名空軍戰士掀簾子出來,嘴裡說:「誰的貓啊?誰的貓啊?」
夏明若立刻鑽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埋頭看地圖。
「誰的啊?」小戰士嗓門還挺大,他拎著老黃等了一會兒:「沒人認啊?沒人認我拴起來啦!我真拴起來啦!」
底下還是寂靜一片。
「嘿!奇了怪了!難道是憑空出來的?」小戰士說:「那我拴廁所裡了啊!」
夏明若低罵:「缺德!」
小戰士說:「也不知誰這麼缺德放隻貓出來,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這臉上被撓的!我再強調一遍啊知識分子同志們,這可是飛機,不是拖拉機,紀律!注意紀律!」
夏明若等著他回了駕駛室,偷偷溜進廁所解救老黃,表揚說:「撓得好,夠貞烈。撓的就是這號人,動手動腳的,把黃兄你當什麼了。」
老黃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裡一窩就睡著了,夏明若一開始還有心思鬧它,越往後人卻越沉默,到了蘭州下了飛機,簡直是眼淚汪汪了。
結果人家說:找到了,哦也!在敦煌。
問是怎麼找到的,人家說,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員早上進莫高窟臨摹壁畫,發現失蹤人員們裹著軍大衣在十六國時期的725窟裡頭躺著呢。
問怎麼會回敦煌去的?
回答說:幾個人閒逛時遇見了建設兵團的卡車隊,和解放軍比賽拉歌,結果腦子一發熱,就跟著跑了。
營救隊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蘭州也不呆了,背起鋪蓋跳上飛機就往敦煌趕。到縣城換汽車,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頭頂上幾點寒星,四下里風刀刺骨,等卡車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峽谷,有人說:「快到了。」
敦煌所已經得到了消息,正舉著電筒油燈在路口迎接,錢可汗也位列其中。這高大壯漢激動得不能自已,張開雙臂奔跑向前:「同志們!同志們!我的好朋友們!!」
營救隊也爭先恐後地跳下車,齊刷刷脫下膠鞋,往那人頭上狠命抽去。
「錢大鬍子!!你怎麼不死在沙漠裡頭!?」
「他媽的鬍子!!你他媽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錢大鬍子被打得滿地亂竄,嗷嗷告饒說:「我錯了!我錯了!」
夏明若說:「呸!」
錢大鬍子這才發現他,兩眼濕潤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錢大鬍子說:「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將甲冑在身不能施以全禮。」
錢大鬍子衝上來抱他,結果被楚海洋彈開,錢大鬍子退了兩步,順勢抱住了楚海洋:「海洋!!」
楚海洋說:「錢老師,肉麻啊。」
「喏!」錢大鬍子很大一聲哼:「你們漢人就是這個樣子,矯情!」
敦煌所的同志們笑著打圓場:「好了好了,見了面就好。時間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還得追趕科考隊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邊上蓋了幾間宿舍,是工作人員的居住地。環境當然是簡陋的,條件也十分艱苦,尤其是喝水問題。莫高窟的水是從宕泉河引來的,咸中帶苦,入口極澀,據說剛開始喝時還得拉幾天肚子。但睡在這種屋子裡,還真能體會幾分西域的艱辛、豪邁與蒼涼。
北京的人員擠在一間宿舍裡睡通鋪,眾人心情大好,說說笑笑,商量定了營救隊兩天後返回北京。
有人輕輕議論說錢大鬍子是個好人,真漢子,硬骨頭,文革時批鬥遊街,被造反派捆在審訊室三天三夜,還不讓睡覺,卻愣是沒說過一句違心話。
夏明若鑽在楚海洋的被窩裡,指著頭笑眯眯地聽,突然發現錢大鬍子老往門外張望,便問他:「老師你看什麼呢?」
錢大鬍子說:「我的嚮導,他們去月牙泉了,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
「嚮導?」
「哎,半路上遇見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數民族,兩個人從來沒有出過新疆,但普通話倒說得蠻好。」大鬍子眼睛瞪大,笑起來:「好了!回來了!」
他跑出去高聲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裡有人答話:「哎!來了!」
夏明若一聽那聲音,立刻從被窩裡鑽出來,站到大鬍子身後。
楚海洋覺得身邊一空便也醒了,揉眼奇怪道:「明若?去哪兒?別凍著。」
夏明若回頭輕笑:「噓——」
「好朋友!」大鬍子豪邁的笑:「快來!喝一口酒!」
那兩人漸漸走近,漸漸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從大鬍子背後露出臉來。
那兩人像被雷劈中一般轉身逃去,夏明若舉起獵槍,咔嚓一聲上了膛,奮起直追。
逃在前頭那人邊跑邊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著牙:「我叫你少數民族!我叫你出沒新疆!我叫你會說普通話!」
那兩人終於齊齊嚎叫:「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從屋裡衝出來把夏明若一把抱住:「好了,別鬧!別鬧!」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媽的騙子!」
大叔遠遠狡辯:「誰誰誰騙你啦?我本是隴西布衣,只可惜命運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所以人海漂泊啊!」
夏明若又把槍舉起來。
楚海洋把他拖走,剝了衣服塞回被窩,一屁股坐上去壓著,然後對屋外喊:「好了!進來吧!」
楚海洋笑著問:「長見識了吧?」
大叔點頭,湊過來在夏明若頭上狠狠敲一記:「還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後,捲起袖子報仇,夏明若吃痛,蒙著頭假哭起來。
大鬍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了?海洋?我的朋友們?怎麼了?」
「沒事,」楚海洋擺手大笑:「遇見親人了。老師,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舅舅,以後一路上有它,可就熱鬧了。」
第十五章
提到西域,提到絲綢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張騫。
張騫曾兩次出使,一次在漢武帝建元三年(前一三八年),一次在漢武帝元鼎元年(前一一六年),史記上評價其為「鑿空」,即前無古人,開闢之舉。後來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絲綢之路」這個概念時,便將張騫通西域作為這條東西方交流要道的開端。
當然張騫走得還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關了幾十年。
學界一般認為地理上的絲綢之路是從長安始,抵羅馬終,為了好理解,我們用王國棟的名作《我是一匹駱駝》來說明:
長安煙一般輕盈的宮廷繆斯啊,
你把我變成一匹孤獨的駱駝,
面朝著荒漠,和慈悲的佛。
邊關的箭啊……
射向我!射向我!
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
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時才能見到你啊!
繆斯?
難道只有越過高原,
抵達愛琴海邊?
……
這首在人民警察報的「小星星」文學副刊發表(稿費兩元三角)的劃時代的偉大詩作,很好的解說了絲綢之路的南北兩條路線的問題。
北線,從長安開始,經河西走廊到敦煌,過從玉門關,穿過沙漠到哈密,沿著塔克拉瑪干北面的綠洲城市吐魯番(高昌),焉耆、庫車、阿克蘇等,然後到喀什。
南線,從玉門關出來,沿著大漠南邊的綠洲經米蘭、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闐)等等到喀什。
匯合後繼續向西,翻過帕米爾高原(蔥嶺),穿過哈薩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後達到地中海沿岸——很遺憾不是愛琴海,藉以此哀悼國棟死去的愛情——的羅馬(大秦)。
其實原來還有一條中路,並且是中路最早,張騫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羅布泊,再沿著涸海北岸到樓蘭,然後再北上到喀什,不過因為樓蘭的廢棄,中路也早已不復存在了。
這次的科學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隊有十五個人,其中兩個是嚮導;帶了二十七峰駱駝,幾乎一半用來背儀器和給養;一台大功率電台,這是聯繫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這樣,過戈壁灘還是在拿命賭博,歷年來因為科考犧牲在沙漠裡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沒有一隻飛鳥,地下不見一點綠色。
當年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大宛,過羅布泊時損失慘重,到了大宛後慘敗而歸,抵達敦煌時十個人裡只剩了一個。但當時羅布泊還是有水的,如今連水都沒有了,凶險程度更勝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時候稍微好些。當然也沒有路,沒有駝隊蹄印,嚮導憑藉著驚人的記憶力和地形學才能,帶領著考察隊沿著胡楊枯枝和死去的獸骨緩慢前行。
大部分時間趕路都在晚上,白天風沙大,有時候什麼都看不見;太陽也曬得人發昏。而且據嚮導說,晚上更容易認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裡的月亮明亮,甚至可以照著讀書寫字。最主要的是錢大鬍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著運動產生熱量,可以避免凍死。
如此走了幾天這樣走了幾天,豹子後悔了,一邊吃乾糧一邊抱怨。
夏明若在臉上蒙了塊紗布,躺在帳篷對他說:「輕鬆的方法也有,你現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極樂。」
豹子罵他:「討厭。」
夏明若撩起面紗衝他笑,豹子立刻丟了乾糧撲到他面前,磕頭哀求說明若哥哥,求求你現在收拾我吧,別等以後了,以後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噯,」夏明若寬宏大量地說:「知錯就好,注意吸取教訓。」
「喳。」豹子說:「哥哥您歇著,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說:「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這時鑽進帳篷:「還躺著呢,快起來,我要收帳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後:「海洋沒跟在你一塊兒?」
「海洋在喂駱駝。」大叔坐下來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遠就聽到有人嗷嗷喊,錢大鬍子正抱著頭躺倒的老駱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緊軍大衣,走到楚海洋身邊,問:「又怎麼了?」
楚海洋說:「隨他去,哭完了就好了,還不是一峰駱駝病了,我們要扔他不肯唄。」
豹子也過來看熱鬧:「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點頭說:「有時候就得這樣,留下來派不上用場還得浪費草料,別的駱駝也會受影響。」
錢大鬍子是多重感情的人,當然不願意,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誰勸都不聽。過會兒大叔從帳篷裡出來,貼耳說了兩句,他立刻答應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麼呀……」
他跑去質問大叔:「你用什麼妖法把我們錢大鬍子給迷惑了?」
大叔說:「美貌唄。」
夏明若咔嚓一聲又把槍上了膛,大叔豎起蘭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竄,邊逃邊職責:「壞孩子!壞孩子!」
楚海洋笑著把草料袋扔給他:「活該。」
大叔接過來繼續喂駱駝:「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月光照在崎嶇不平的戈壁上,他給那頭病倒的老駱駝多喂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讓它走。據說年老的駱駝和馬一樣,也能認得路。
「走吧,」他說:「回家去。」
老駱駝彷彿聽懂了一般,搖搖晃晃站起來,錢大鬍子看見了,便牽著韁繩送了一程。
而後考察隊拔營前行,駝鈴聲聲,翻越過一個又一個沙丘。其間夏明若一直在叫喚屁股疼腿疼,說自己看到駱駝鞍就想哭,最後發明了一種橫向趴騎法,據說這個姿勢比較瀟灑,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都這麼掛著。
但兩三個小時後,駝隊便停下了。
因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過很容易迷路,說不定會在這由狂風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宮中打轉直到天明。
於是再次搭起帳篷休息,收拾停頓,夏明若照例鑽進楚海洋的大睡袋。
楚海洋說:「出去。」
夏明若不肯:「一個人太冷了。」
大叔羨慕地直砸嘴巴:「生在福中不知福吧,我腳指頭都快凍掉了還沒人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獻慇勤說:「師傅,我陪你睡。」
大叔說:「滾。」
「……」(宇文豹面壁)
夏明若哀求說:「最後一天,最後一天。」
楚海洋推他:「出去出去。」
「為什麼呀,」夏明若說:「我這人睡覺可老實了。」
楚海洋想了想,吹熄了蠟燭,把那人裹進懷裡低聲道:「人太多了……」
夏明若說:「啊?」
楚海洋說:「不方便……」
夏明若說:「你說什麼呢?」
楚海洋捏了他一把:「少廢話,睡覺!」
「哦,」夏明若把頭也蒙進睡袋,好一陣鼓搗。
楚海洋說:「別脫毛衣,會感冒的。」
「不是,」夏明若蜷著身子打開手電,在身上摸索著。楚海洋低頭看他,卻發現他滿嘴是血,著實嚇了一跳。
「沒事兒,」夏明若悄聲說:「就是氣候太乾,剛才一笑,嘴唇裂開了……咦咦?出發前我爹明明讓我帶了盒蛤蜊油,怎麼找不到了?」
「我包裡有,」楚海洋伸手拉過包:「先用手帕擦擦。」
夏明若捂著嘴笑:「我的血還挺新鮮的。」
「去你的,像個剛吃了人的妖怪似的,嚇死我了,」楚海洋在包裡找到蛤蜊油,也縮進睡袋:「臉呢?」
「喏,」夏明若嘟起嘴迎上去。
楚海洋見送上門來了趕忙抓緊時間親一下。
親一下舔舔,說:「是新鮮的」,又笑嘻嘻撲過來。
夏明若往裡躲:「幹嘛幹嘛?又被你咬開了。」
楚海洋吧手電關掉,壓低嗓門威脅:「一看你就是上課沒好好聽,我告訴你,人的唾液含有能使傷口迅速癒合的成分,快,讓我幫你癒合癒合。」
夏明若掙扎說:「耍流氓……」
大叔說:「咳!!」
楚海洋說:「……剛剛那次不算,重新癒合。」
大叔拍地說:「咳!!!」
兩人立刻不動了。
「咳咳咳……」大叔翻個身,繼續裝睡。
楚海洋摟緊夏明若,與他咬耳朵:「你看吧,我就說人太多嘛。」
夏明若揍他一拳。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黃?老黃?」
老黃從帳篷一角的包袱堆裡抬起頭來,黑暗裡就看到兩隻眼睛,一黃一綠小燈泡似的。
「老黃你去陪舅舅睡。」楚海洋說:「舅舅冷舅舅怕冷。」
老黃遲疑著,遲疑著,最後大叔一挺身坐起來:「還等什麼?快來呀!」
老黃喵嗚一聲鑽進他的睡袋。
豹子終於崩潰了,他撲到大叔跟前問:「師父,我和貓你選哪個?」
他師父說:「貓。」
「我和駱駝你選哪個?」
「駱駝。」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當然是哈密瓜,」他師父呵斥:「快給我睡覺!再囉嗦我劈了你!」
豹子哭著說嗚嗚我還不如死了好,一會兒又不死心又問:「我和沙棗呢?」
他的喋喋不休啊,他糾纏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著了。
明天,後天……
過了這片雅丹群,樓蘭就不遠了。
早上起來溫度是零下四十度,隊員們一個個自顧自哆嗦著小身子,唯有錢大鬍子老實,含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凍壞了,氣溫一低就不能彎曲。
冷歸冷,大漢他壓根兒不在乎,從睜開眼睛其就活蹦亂跳地唱歌,說看重一個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她帶了五十頭羊,結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佈紀律:今天依然不許洗臉,不許刮鬍子,不許刷牙,廚子做飯之外也不許洗手,誰要是受了傷,那就舔舔。
於是大家都很羨慕老黃,貓洗臉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吃早餐,幾十年不變的羊肉拌飯。
天氣冷,飯一出鍋上面就迅速凝結起一層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啃一口都要掙扎半天,大鬍子鼓勵他:「要堅強,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於是鑽進他的大帳篷,木然地嚼著,腦袋裡想著董存瑞。
過會兒大叔掀開簾子送來一隻銅盆,盆裡是尚未燃盡的木炭:「做飯剩下的,讓它上你們這兒發揮發揮餘熱。」
大鬍子挺高興:「太好了,我剛剛還想這破手指今天怎麼繪製路線呢!」
大叔問:「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鬍子張開十指在火盆邊上烘著:「等氣溫再升個幾度……我說那個夏明若啊,你一頓早飯吃了四十五分鐘了啊。」
夏明若蜷縮在帳篷角落裡,此時回頭,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來的神情。
錢鬍子看了一愣:「呦,你繼續,我不和你說話了。」
大叔毫不客氣地笑起來,夏明若一臉惱火地繼續嚼著。
大叔誇獎:「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冷冷說:「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與西域嚮導一般無二:裹皮襖,戴皮帽,腳蹬長靴。他摸摸自己頗具特色的小鬍子,仰著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則再也不搭理他。
錢鬍子活動手指,覺得差不多了,便開始收拾東西。收著收著掏出一捲紙,皺眉看了一陣,恍然想起來,趕忙交給夏明若:「差點忘了,別弄丟了。」
夏明若接過來:「什麼?」
「敦煌所的同志們在榆林秘洞裡發現的,可能是北朝的東西,現在消息還沒有公佈,」鬍子說:「原物是一個捲軸,正在修補,這是他們的臨摹件。我們看了都認為是曲譜,你帶回家讓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過來。
「給你爸看?」大叔插著要問:「你爸搞音樂的?」
「不是,」夏明若說:「我爸修收音機的。」
「啊?」大叔指著夏明若,轉頭向鬍子:「啊?」
鬍子笑著說:「朋友,道在民間啊。知道那架戰國編鐘嗎?」
大叔問:「湖北那個?叫什麼曾……曾侯乙墓吧?」
「沒錯。」鬍子說:「其實十年前也挖出過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裡的還要早,當然規模小,損毀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運輸出了差錯,其中四隻鐘叫人偷了,等發現時已經運到了外蒙古。」
當時正在鬧文革,事情太不光彩,當權派便要捂著,這件國寶便被藏在了某大學歷史系的倉庫裡。六九年歷史系的教師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殘的殘,入獄的入獄,進牛棚的進牛棚。錢鬍子由於凶悍愛打架,誰也奈何不了他,於是因禍得福,光榮地踏上了掃廁所掏糞池的崗位。
有一天開完了批鬥會,兩革命小將聊天說漏了嘴,錢大鬍子便揣著一把柴刀夜闖歷史系。結果看大門的正好是李長生老頭,師徒倆便一拍即合,狼狽為奸,白天各幹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補文物。但編鐘畢竟是一件樂器,修補易,恢復銅鐘原有排列難啊,並且這古代樂器還特殊,按敲擊部位不同,一隻鐘能發出兩個音。可這兩人別說聽音了,可能連簡譜都不識,正煩惱間,遇見了閒人夏修白,當時還叫夏東彪。
半夜裡他們把倉庫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夏東彪將銅鐘蒙進棉被,貼著耳朵拿小錘挨個輕敲了幾百遍,宮商角鰴羽,總算定了順序,可惜中間少了四隻啊。
「你爸不簡單。」錢大鬍子說。
夏明若說:「那是那是,也訛了你們不少錢吧?」
錢大鬍子拍大腿:「不說我都忘了!不但騙了我們三十斤糧票,還想騙我的姑娘去當兒媳婦!我告訴你夏明若,」鬍子義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給你!」
夏明若拱手說多謝師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稱代戰公主。夏明若從小體弱多病,恐怕不是對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高攀了。
大鬍子點頭:「知道就好。」
他說:「我五五年上北京讀書,老師關心少數民族學生,帶我們去看戲,我第一次看見你爸,那時他才是四五歲吧?你家老爺子在台上演什麼……」
「魯肅。」夏明若說。
「對,魯肅,」錢大鬍子說:"你爸就背著個手,站在幕布側簾後面看,我哪裡聽得懂什麼昆戲京戲,光顧著看他了,心想哎呀,這個人怎麼這麼漂亮啊……就是後來落魄了吧?"
夏明若說:「豈止是落魄,差點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階級的女兒出現了我們院兒裡上了年紀的都說是傻姑救佳人。」
這些事夏修白可從來不對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老爹也就哭過一次,那是六五年夏天,得知名若的爺爺沒了。其實老爺子進了「幹校」後沒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惡者竟然瞞了家屬整整7年。
骨灰找回來後,夏修白大哭了一場,哭完了滿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淚潸潸,唱到後來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說:「幸好有我娘在啊,我愛我娘,我娘撐起一片天。」
楚海洋正好進帳,笑著說:「這話說得好,以後你媽生氣可不許上我家躲著,你爸也不許來。」
夏明若說:「啐!敢欺負我爹,小心我娘削你。」
錢大鬍子問:「海洋,都準備好了吧?」
楚海洋點了點頭,又搖頭:「駱駝狀況不太好,老師你過來看看。」
眾人便跟著他出去,還沒接近駝隊便覺得動物們十分反常,躁動的很。楚海洋走向一頭駝冰塊的駱駝,它的鐵掌昨天掉了,腳底被堅硬而鋒利的鹽鹼塊割得鮮血淋漓,十分可憐。
「作孽喲。」大鬍子心疼了。
楚海洋說:「從玉門關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駱駝還沒有喝過水,一路上也找不到草料,只喂了少量豆餅……」
鬍子埋著頭不說話,大叔很咳一聲,拍拍駱駝:「聽我的,這頭身上的行李卸下一半來給另外幾頭分攤,時間不能耽擱,趕快收拾動身。」
鬍子苦著臉嘆氣。
大叔說:「別給我磨蹭!樓蘭故城東邊有座烽火台,烽火台再向東六十步有水脈,有水脈,就有牧草,懂了麼?」
夏明若問:「你怎麼知道?」
大叔斜著眼睛:「哼哼!」
夏明若打個響指:「聽舅舅的準沒錯,老師,快走。」
這時聽到遠處幾個科考隊員呼呼喝喝,鬍子心裡煩,猛踢一腳沙子,轉身便罵:「又怎麼了!?」
那邊喊:「錢老師,你快看天上!!」
鬍子抬頭一看:「哎呀!這太陽怎麼……?!」
……紅呼呼的。
就像一隻巨大的紅氣球,高高掛在頭頂上。
眾人看得傻了,好長時間誰都沒說話,就在那靜默的十幾分鐘裡,紅光暴漲,沙漠竟被映射的如一片無垠學海。
夏明若扯扯大叔,大叔搖頭:「我也不知道……」
鬍子連連後退:「不對勁,不對勁……」
「是不對勁,」楚海洋把溫度表給他看:「這簡直是夏天。」
而牲口們開始真正地狂躁,無論誰都拉不住鞍頭。它們坐立不安地踢蹬,打轉,最後極有默契地圍成一圈,匍匐著,呦呦哀鳴著,再也不願起來。
夏明若甩掉面紗,在自己胸口重重錘了兩下,見別人看他,便解釋:「我喘不過氣來。」
楚海洋幫他吧領口解開,夏明若皺眉說:「我就像胸口正壓著塊石頭。」
楚海洋安慰他:「放心,不是你一個人,我也覺得氣悶。」
夏明若順便把軍大衣扒下來:「這是怎麼了?」
大叔茫然四顧,突然看見一早出去尋路的兩個嚮導翻過沙丘,跌跌爬爬沒命地向營地奔來,他楞住了,轉身一把擒住夏明若的手腕。
夏明若瞪大眼睛,發現他竟滿頭冷汗。
「穿回去!不能脫!」大叔低吼。
夏明若:「啊?」
大叔放開嗓子吼起來:「弟兄們!黑風暴----!黑風暴要來了!!」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立刻有人喊起來:「不可能!這是冬天!!四五月份才是風季!」
大鬍子跳起來:「放你個屁得不可能!風都來了還不可能!」他急促說道:「羅布人有個傳說叫「寒鬼風」,說是五十年刮一次,刮一次地上五十年不長生靈,他媽的原來不是哄娃娃!不會就讓我們碰上了吧!?」
他將駱駝身上的重要物資卸下來往帳篷裡堆,又沖著傻愣愣的隊員們嚷:「快呀!!!」
眾人這才醒悟,立刻分散跑去加固帳篷,一時間營地裡雞飛狗跳,你撞我我踩你,鞋都跑掉了,喧鬧聲不絕。
夏明若被楚海洋扔進帳篷,楚海洋說:「你別出來!」
夏明若一胳膊肘把他推開,要往外鑽。
楚海洋生氣了:「你別惹禍!我要去住房風堤,沒空管你!」
夏明若驚慌地說:「誰惹禍了!?我的貓不見了!」
他急忙忙衝出帳篷,四下里喊:「豹子!豹子!……名若!你看見我徒弟沒?」
「沒看見!」夏明若急得汗都出來了:「還有我的貓呀!我的貓吶?!」
第十六章
夏明若原地滴溜溜轉了兩圈,扣上皮帽轉身就跑。楚海洋一把扯住他:「去哪兒?別信,你乖覺點兒!」
「行,」夏明若立刻擺了個標準投降姿勢,席地而坐:「哥們兒是從小乖覺到大的,你說東,我絕不敢往西。」
轉變太快,楚海洋滿心起疑,可起疑也沒辦法,嗷嗷叫的錢大鬍子連推帶搡要把他弄走,他只能不住回頭:「你呆著!別動啊!呆著!!」他呼喚大叔:「舅舅----!舅舅----!你看著他!」
夏明若連連點頭說:「我呆著我呆著,難道我還騙你不成?真是,連我都信不過」,結果等人一走遠他就跑了,跑得還太急,不小心栽了個大跟頭,吃了滿嘴的沙。大叔趕到拉他起來,見其唾得正起勁便有些幸災樂禍,關切地問:「好吃麼?」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一股駱駝味。」
大叔大笑,扶著他說:「走,咱倆加快速度,起風之前還能回來。」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們去哪兒?」
「四處轉轉,東西丟了還能傻坐著?」大叔說:「沒事,據我經驗,現在離真正的黑風暴還有一陣子。"他指著最近的沙丘說:「到頂上去,昨天我告訴豹子說是個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來連睜眼瞎話都信。」
「不謀而合啊,」夏明若了裹緊軍大衣緊跟他:「我也覺得老黃就在這個地方,好歹養了十年的貓了,行為模式我一清二楚。」
其實行為模式這種東西很難說,比如此時的營地中,老黃從炊事員古力姆的挎包裡往外鑽。
古力姆拎著老黃的後脖子,憋足了力氣在它腦瓜上連彈指功:「阿,阿囊死給!貓(第二聲)~~的麼找死~~我佛(說)兩根胡蘿蔔子(這)~~~~~麼重!?原來都四你的緣故!!」
老黃波瀾不驚地忍受著,因為它是一隻做大事的貓。
至於豹子,更是哪兒耶沒去,只不過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幾分鐘後他們重新團結回楚海洋周圍,後者才驚覺大叔與夏明若已經不知去向。
相比古荒大漠,這樣的沙丘小得可憐,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憑著人的腳力往上爬,又是要命地艱難。尤其是大風呼嘯黃沙流動,夏明若平衡感不好,幾乎是一步一跌,大叔只能解下腰間的麻繩,把兩人系在一起。二十分鐘後兩人到達坡頂,張望著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大叔指著百米外的峽口說:「昨天晚上本來想在那兒紮營,但嚮導們堅決不同意,因為兩面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經之路。名若你是沒來過沙漠,其實風沙比什麼汽車坦克都要厲害,真是壓死人不含糊,你看咱們腳下,剛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磨平了。」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呦,嗓子都痛……好歹出發前我還花了半個晚上吧《土壤學》和《沙漠研究》看了……」
「咿!紙上談兵!羅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瑪幹不一樣,和內蒙那邊的也不同,風特別大,」大叔擺擺手:「行了,回去吧,看樣子撲空了。」
夏明若彎腰不停咳嗽,懷裡的手電掉了。
話說這人全身上下也就這隻手電值錢,光束集中,且照程極遠。原本屬於學校裡德爾問老師,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戰勝利後蘇聯紅軍控制東北時期。他撿起手電來無意間擰亮,峽口附近便有東西一閃而過----也就是那麼零點幾秒,卻叫兩個人都看見了。
「反光?」夏明若不確定地問大叔。
「拿來。」大叔接過手電,再細細一瞧,又什麼都沒有。
兩人各自愣了一陣,隨後不約而同地往峽口方向沖。大叔邊跑還邊有意見:「想不到你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栓在你身上呢!!」
「哦!哦!」大叔趕忙停下,夏明若一時剎不住撞在他後背上,兩人稀里嘩啦一口氣滾到了沙丘底。再爬起來,夏明若灌了滿鼻腔的血,他使勁地捂著,鮮血便沿著指縫一滴一滴落在黃沙上,結成一個個暗色團塊。
大叔托著他的下巴讓他仰頭:「年紀輕輕,倒病怏怏的!」
夏明若最不愛聽這話,甕聲甕氣地反駁,大叔用髒得結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開弓動作頗為粗魯:「我說乖乖,舅舅可比不得海洋舅舅可不是海洋,忍著些忍著點。」
夏明若被他擦得滿臉生痛,嗷嗷叫著說行了行了,心領了。
大叔便空出手來解繩子:「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夏明若含糊地拒絕,表示沙漠廣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類活動遺蹟,散落文物之多,相當驚人,碰見不撿,那叫瓜娃子。
大叔說:「我還真沒罵錯你。」
夏明若催促他快走,一會兒又問:「這血怎麼止不了啊?」
大叔指指鼻子說:「因為裡面有沙,被沙子磨著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夏明若咕噥偏巧我就是鼻粘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唄,舅舅快走。
說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橫風推著他們跑,兩個人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互相攙扶著好容易才到了峽谷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報銷去半條命。一路上大叔都亮著手電,那寶貝彷彿輕易不肯露出真面目,反光點時隱時現,近到跟前,又看不見了。
大叔將手電咬在嘴裡,抽出靴子裡的匕首沙裡迅速地插著,夏明若也顧不得什麼血了,觀察得極為專心致志。大叔緩慢地向前移動,突然刀尖隱約傳來「叮」一聲,似乎碰見什麼硬東西。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只挖了不到十公分,無比鄭重地舉出了一隻白酒瓶子。
酒瓶子上標籤仍在,正面:大救星二鍋頭,63°,北京?通縣,國營大柳樹鄉小黃莊東方紅酒廠;反面: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大叔心潮澎湃:「奇蹟呀夏明若小同志!我們竟然在羅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隻白酒瓶子,還是空的!」
夏明若也很動情:「這是來自家鄉的酒啊!我彷彿聽見了我爹那無比親切的聲音:『明若啊,今天逃課吧,咱爺倆出去玩吧』!」
兩人激動地將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來要往回走,夏明若卻發現了不對勁:「舅舅,那是什麼?」
大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見一股黃煙從瀚海般的沙丘後驀地升起,旋入天際,夏明若說:「大漠孤煙直。」
大叔的臉瞬間褪了色:「你還有心情背詩!那是風!黑風暴——!!!」
只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當兒,那股煙蓬的散開,如衝天巨龍卷起萬噸沙石雷霆般地殺來,剎那間天昏地暗,濁濤滾滾,狂沙如幕,夏明若根本手足無措,大叔拉起他便跑。
也只跑出幾步,天邊的黑浪便翻了過來,如一口大鍋扣住了人。浪頭攜著尖厲的呼嘯,帶著寒氣,夾裹著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掃蕩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從夏明若和大叔頭上滾過,把兩人猛然推倒,壓趴,將子彈般嗖嗖飛行的沙粒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身上。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大叔的臉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過來,打開手電一照,發現這小子倒他媽的手腳快,滿腦袋蒙得嚴嚴實實。
「明若!」大叔對著他的耳朵喊:「站起來!跑——!!!」
夏明若勉強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不——!」大叔喊:「順著風跑!逆著風是要死人的!」
大叔咬牙拉他起來,奮力邁開腳步:「跑————!!」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睜開,他覺得似乎正踩著波浪上,甚至控制不了自身,這一波一波的狂狼拋著他往上翻,推著他往前衝,然後把他扔進流沙中埋葬。
幾乎是絕望之際,大叔卻喊一聲「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著掉進了一個大坑,撲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懵了,下得大叔給他掐了半天人中。
夏明若扯掉面罩,還有些木呆呆的,他感覺風小了許多,便問:「這是哪兒?」
大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那陣風把我們吹進了雅丹群,雅丹地帶溝壑縱橫,跟迷宮似的,咱們現在大概在哪個深溝裡吧……哎喲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謝天謝地!」
夏明若仰頭,藉著手電光看見風暴仍在咆哮,與高高的沙崖貼肩而過。
「真像是死過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雲南娘娘墓裡遇見漲水,現在想起來真是小意思。」
大叔擺手說:「往後你就知道了,其實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總有一死,躺在棺材裡,那叫大意思。」
夏明若說舅舅你思想反動了啊,不經常進行政治學習吧。
舅舅說我倒是想,就是沒人肯教啊。
「行了,別廢話。」他說:「抓緊時間休息,你也不腿軟,我這把老身子骨早就撐不住了。」
夏明若也不是什麼安分人,東張西望突然又喊起來:「那是什麼?」
大叔看也不看躺下,擼去滿頭的沙:「風唄。」
「不是,」夏明若拚命搖他,急急說:「你快看!海市啊!」
「啥?!」
夏明若說:「海市蜃樓!」
大叔翻身坐起來,看了一會兒便壓著夏明若的頭讓他匍匐在地。
「那不叫海市,」他輕聲說:「那叫過陰兵。」
「你開眼了。」大叔喃喃:「我還是解放前在貴州山區看見過一次,沒想到又遇上了。」
風暴像疲倦了般漸漸停止,只揚起微小的沙塵緩緩飄撒在空中,能見度雖低,但仍能看見沙塵後面有一支全副武裝、影影綽綽的軍隊正經過懸崖的豁口,距離夏明若他們還不足三十米,甚至聽得見叮叮噹噹的兵器碰撞聲,腳步聲,以及偶爾的駱駝鼻息聲。
夏明若伏在地面上細密地喘著,突然鼓足一口氣匍匐前進,大叔立刻拉住他的後領把他拖回來。夏明若說:「幹嘛?」
大叔壓著嗓門說:「知道你膽子大,但現在可不能靠近。」
夏明若問:「靠近了就會消失?」
「那倒也說不定……」大叔撓撓頭,突然雙手合十神神叨叨說阿彌陀佛百無禁忌紫微星君破煞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夏明若決定不理他。
《××自然科學》上曾刊登過一篇豆腐塊文章,解釋的就是民間所謂「過陰兵」現象,主要論點是「全息影像」,有些人跡罕至的山溝因為自身環境而形成了特殊的電磁場,某種條件下——大多是雷暴閃電等極端天氣——電磁場會記錄下生物電信息並儲存;一旦相同的外界條件再次出現,電磁場便會將其所記錄的信息發射出去。
這種解釋大概是相當接近實情的一個,但同樣經不起仔細推敲。文章傳閱時,物理系表示理論上是講得通,但撇開聲音不談,記錄影像——立體捕捉再立體投射到無所憑依的空氣中——是件多麼複雜的事,這個由山崖上含微量硅與鐵的岩石而形成的磁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到了歷史系這邊,更是要問個為什麼。因為在他們掌握的資料中,許多「過陰兵」現象就發生在平原的農村,或是天耕上,或是小橋頭,甚至是居民家旁的巷子口,並且在夏秋季節,月明星稀微風輕拂的晚上。
所以儘管研究者一直在努力剔除這件事的迷信色彩,民間仍在傳言「冤魂索命」,說什麼前頭開路無常鬼,後邊押隊夜遊神,越傳越玄乎。
夏明若此時還沒空想這個,他只是被好奇心所驅使,純粹想去看看。
大叔自然攔著:「別別,咱們好手好腳地回去,否則海洋可比陰兵嚇人多了。」
夏明若都不耐煩了:「你知道的嘛,這就是全息……」
「全息影像,」大叔說:「你給豹子科普的時候我也學了一點兒,但問題是這如果是影像,那四八年和我一起衝撞了陰兵的小夥子為什麼到今天還沒有回來?」
夏明若扭頭:「呃?」
「為什麼?」大叔衝他撅起小鬍髭,裝模作樣要生氣。
夏明若轉身坐了起來,想了想,又雙膝跪地爬走了,大叔無可奈何再扯他回來:「你小子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反手利落地將夏明若「砰」一聲劈倒,踩在地下,嘴裡又嘀嘀咕咕:您老人家天上有靈思想放紅光照遍亞非拉……海洋啊,你快來吧,這姓夏的孩子可真難帶啊……
遠方立刻響起了楚海洋嘶啞的呼喊:「明若!夏明若!!哪兒吶?人吶?!人吶?!」
大叔發了一會兒呆,頗為感觸:「還是主席靈啊……」
回應他的是千奇百怪的風聲,天邊的巨浪又聚集湧起,彷彿一天黃黑水再次潑將而來,沖得斗大的卵石乒乒乓乓地撞擊滾動。
楚海洋終於趕在狂風前頭找到了夏明若和大叔,他髒得像團泥,而且氣急敗壞。他揪著大叔的衣領子拚命搖晃:「舅舅!你你你你你你!!」又把夏明若提起來搖晃:「別信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夏明若慘叫連連:「啊——啊——」
楚海洋連忙停手:「怎麼了?弄痛了?」
夏明若繼續慘叫:「哎呀——沒啦————」
「什、什麼沒了……」大叔無力地垂下頭:「你把陰兵喊沒了……」
「嗯?陰兵?什麼?」楚海洋仰頭想了半天,猛地一拍手:「哦!那個陰兵!那不是我,那是風的緣故。」
夏明若跪坐著抹眼淚,委屈極了:「海洋,我再也不理你了……」
楚海洋吼道:「都說了不是我了!」
他氣鼓鼓地將夏明若架起來,又騰出一隻手來替他捂著鼻子:「起風前到處亂竄,不要命了!?不說我還以為你剛從戰場上下來!」
夏明若破布一般耷拉著腦袋,楚海洋湊到他面前:「真不理我了?就為了幾個幻影?」
夏明若頗為怨恨地斜他一眼,楚海洋轉身問大叔:「陰兵怎麼樣?」
大叔嘰裡呱啦上下比劃,說什麼騎著高頭大駱駝啦,頭上戴著小白帽子啦,身上哪兒掛了刀,哪兒又裹皮毛啦,楚海洋連連點頭說哦……嗯……那是突厥的裝束。
他對夏明若說:「少爺,我都解釋給你聽了,是突厥,敦煌壁面上也有,回去時候陪你看個夠行不行?能消氣了麼?」
夏明若指著大叔咬牙切齒,無聲地罵:編,給我編,哪能看得這麼清楚?你幫誰呢?你在給海洋台階下呢。
大叔甩著亂糟糟的頭髮望天:「哼!」
楚海洋拍打著衣服上的沙粒,誰知剛拍乾淨,又是一陣狂風挾裹著沙子兜頭澆下來,他苦笑兩聲:「走,回營地。」
「那可不行,」大叔說:「回營地可是逆風,力氣稍微小一點就頂不住。咱們嚮導說這風暴裡還藏著黑龍,萬一被它卷跑了那可就找不回來了。」
「有龍捲風也沒辦法,剛才嚮導說了,」楚海洋蹲在他身邊,仍然不甘心又徒勞地拍著:「這場風至少要刮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後天就黑了,如果不回營地就全都要被凍死在外頭。這也是我為什麼著急出來找你們的緣故,誰曉得你們躲在這兒看聊齋呢。」
大叔說:「你不信陰兵吶?」
楚海洋懶洋洋說:「信……,我哪兒還有一大疊資料呢,說是什麼抗戰時期的東北,某莊老百姓天天晚上聽見關羽領軍大戰鬼子兵,可熱鬧了……別信!又去哪兒?」
夏明若體力透支,又流了點血,早就不成威脅,他一瘸一拐走了幾步,強忍著嗓子裡火辣辣的痛感說:「你們兩個,這回一定得相信我作為科學工作者的直覺。」
楚海洋說:「我看這陣風快過去了,明若,咱們得趁此間隙快走。」
大叔也覺得天色比剛才亮堂上許多,不由心中一喜:「好極了太好了!快走。」
夏明若擺手說等等,隨後竟然朝著雅丹深處走去。他在剛剛陰兵經過的豁口停下張望,又走了十幾米,狂風把他的軍大衣吹得獵獵直響,終於他微笑著回頭,張開雙臂:「同志們,我立功了。」
楚海洋跑過去想把他拉離風口,卻也詫異於眼前的景象:「這是……」
「紅柳!」緊隨而來的大叔歡呼:「是紅柳!這下面有水!我們的駱駝有救了!」
稀疏的紅柳叢林蔓延到視線所能及的範圍之外,沙暴的無情肆虐讓其倒伏,但灌木們仍然艱難而生機勃勃地活著。
「回營地!帶駱駝!」楚海洋的喜悅溢於言表,畢竟無論是對駱駝還是對人,此時的水源都彌足珍貴。
夏明若跟在他身後,不斷小人得志地強調:「我立功了,我立功了。」
楚海洋掰過他的腦袋來狠狠親一口:「沒錯!你立功了!今天晚上的一頓揍免了!」
夏明若覺得獎勵力度太弱,剛想表示不滿,楚海洋卻拉起他發足狂奔,大叔緊隨其後,三人剛剛跳進科考隊用鹽殼突擊築起的防風堤,新一陣黑風暴便捲土重來。
縮在帳篷裡的隊員們差點把這兩人掐死,錢大鬍子紅著眼眶對夏明若說,你要是有事了我怎麼對你爸爸交待,夏修白非把我削平了不可,他又不是沒這個膽……
夏明若氣喘未定,一手摟著老黃,一手摟著錢大鬍子不停安慰,最後才想起來紅柳叢這件事。嚮導茫然無知地搖頭表示從來沒有到那片雅丹群裡去過,因為科考隊正在經過雅丹群的最邊緣,通常是選擇繞道而不是橫穿迷宮。但沙漠植物的發現還是讓眾人高興不已,事實上駱駝的情況很令人擔心,有一兩頭幾乎是虛弱極了,他們豐富的脂肪在漫長的旅途中被消耗殆盡,正變得骨瘦如柴。
豹子提議慶祝一下,說著便喜滋滋地從包袱裡拿出了一大瓶大救星二鍋頭。
夏明若和大叔幾乎是同時嗥叫,緊接著合力將豹子扔出帳篷外,讓其正面接受沙暴摧殘並且不許任何人搭救。
夏明若的鼻血終於止住了,但飽受虐待的鼻子已經毫無知覺,就像長在別人臉上似的。楚海洋把他藏在角落裡用濕布輕輕地擦。夏明若閉著眼睛說:「你在違反用水規則。」
楚海洋嗤了一聲:「那你就血跡斑斑地一直到喀什吧……來,漱漱口。」
夏明若沒捨得把水吐掉,直接嚥下去了,突然又吐出舌頭問:「你到底用什麼在給我擦?」
「大救星二鍋頭。」夏海洋說:「六十三度,高粱特釀,正好消毒。」
「咿~~~~!」夏明若說。
楚海洋抬眼笑:「你不是號稱『夏二斤』嗎?」
夏明若咕咚一聲往後倒去:「夏二斤是我爹……『夏二滴』才是我……」
楚海洋滿意地拍了拍夏明若的臉,然後微笑著抱緊了二鍋頭:「寶貝啊,以後全靠你了。」
傍晚時分,黑風暴終於停了,沙漠顯得寂靜而溫柔,天空飄落下幾顆零星的雪珠,氣溫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夏明若裹著一整張狼皮簌簌發抖,每一個經過的人都要在他頭上扭兩下:「小狼崽子。」
錢大鬍子靠緊一匹虛弱的母駱駝,憐憫地輕拍著它嶙峋的脊背,決定冒著嚴寒拔營前進。
第十七章
寒冷就像錐子,但仰頭就能得到安慰,因為那兒有西域的明月。考古學人,就是常常在這樣的月光下,穿越了沙海、密林、雪山、戈壁……長路漫漫而步幅彌堅,艱難重重而不改初衷。
駝鈴悠悠,錢大鬍子騎在駱駝上左搖右晃,突然唱起吐魯番情歌來:
葡萄架下的姑娘,你不要,不要再歌唱;你的心兒要跳出了胸膛,你就像夜鶯帶走了它,把它栓在了你的辮梢上……
他唱完問夏明若:「好聽嗎?」
夏明若抽著鼻子說好聽極了,您再來一個。隊伍裡有人接茬:「鬍子!來一個——!鬍子!來一個——!」
錢大鬍子立刻來勁了,掏出手鼓砰砰砰一陣拍:「那來個通俗點的!《冰山上的來客》!」
「噢——!」隊員們歡呼著。
手鼓響起來,錢大鬍子那渾厚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迴蕩。曲終了,鬍子對夏明若喊:「阿米兒!衝!」
夏明若哈哈大笑,兩腿一夾駱駝肚子便衝到了隊伍最前面,小手一揮豪邁地吆喝:「前頭就是峽谷!同志們——!跟我來!」
隊員們緊隨著起鬨:「噢噢噢!指導員——!快跟上跟上!」
「小心!」楚海洋一邊笑一邊喊:「明若你別摔著!小心沙崖!別把老黃舉起來!危險!」
「哎~你說那孩子,」大叔追上來:「難不成真是妖怪變的?你都沒見他中午時候流多了少血嘴唇都是白的。」
「這我也說不清,」楚海洋說:「我印象中他爸就帶點兒妖氣。」
「別說了,」大叔打了個冷戰:「我這人膽最小了,就怕這些妖啊怪啊的,看見個把殭屍還半天呢。」
楚海洋說:「你見過殭屍?」
「見過好幾個,」大叔與楚海洋並排前進:「江西一個,湖北一個……可惜舅舅我膽子小啊,又是黑燈瞎火的,所以摸完東西就逃了,都沒敢好好看。」
楚海洋邊聽邊笑:「說吧,殭屍什麼樣?」
大叔摸摸下巴上的鬍渣:「李老爺子告訴我,其實我們所謂的殭屍就是你們口裡的乾屍,千年不爛的那種。我給你說個我看得最清楚的,哪一年來著?」他撓頭:「記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幾年,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你知道吧?」
楚海洋說:「怎麼可能不知道。」
楚海洋說:「怎麼可能不知道。」
「死了不少人啊,也冤死了不少,這個不談了這個就不說了。」大叔擺手:「就談某村斗死了一個地主就說某村斗死了一個地主。這老東西是罪有應得,曾逼死過佃戶家的姑娘,姑娘才十七歲,再有兩個月就嫁人了。」
老地主死了也沒辦法,村裡人就隨便找個地方要把他埋了。但當時是夏天,怕屍體發臭,村民們便在葬坑裡撒了好些石灰,要知道石灰是吸水的,所以沒過多久,老地主便成了一具乾屍。
但村民不知道,過了幾年,陽春天氣,公社開河。當時可沒條件用炸彈,開河全靠人力,流落此地的宇文驥大叔也被拉進了挖土方的隊伍,與他同組的社員有三個,其中有個壯漢叫老雷。
老雷矮墩墩,全身腱子肉,是個幹活的好手。
有一天放工,人們各自散了,大叔和老雷也準備上生產隊長家吃晚飯去,老雷卻說要到河裡洗洗腳。大叔說:「行,我等你。」
老雷便彎腰卷褲管,順便把手裡的洋鎬往地下一插,結果老地主就從地裡直挺挺地站了起來,與老雷臉對著臉。
「挺好的漢子,就這麼被嚇死了,可惜啦!」大叔長嘆:「那洋鍬正好插在了殭屍腳上。」
楚海洋問:「後來呢?」
大叔說後來不知道,後來我就走了。
陳年舊事讓兩人都靜默了一會兒,眼見夏明若他們已經進入的雅丹深處,連忙揚鞭追趕。
「到了!紅柳!」大夥兒爭先跳下駱駝,紮好營地,然後貼著植物的根部開挖,掀開了兩米多深的沙子就看見了凍土層,再往下掘,不到一米,沙土中便滲出了水。眾人歡呼起來,錢大鬍子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到嘴裡便吐了:「呸!鹽滷水似的!」
「也就是駱駝能喝點兒,人就忍著吧。」
「要不拿試劑中和一下?」
正七嘴八舌地說著,楚海洋回頭望了駱駝一眼,這一眼發現了蹊蹺:「哎?我們有多少隻駱駝?」
炊事員古力姆說:「二斯六啊!」
楚海洋又細細數一遍,連比帶劃說:「額上有白色瘢痂的那頭呢?古力姆!就是替你背炊具的、你叫它肉孜的老駱駝!去哪兒了?」
古力姆愣頭愣腦:「啊?」
「你還『啊?』」楚海洋好氣又好笑,提高嗓音問:「肉孜是誰騎的?」
「沒人騎,那老傢伙都快累死了,這幾天一直栓在隊伍的最後面,連器材都沒給背。」有隊員回答。
輪值到照顧牲口的豹子第一個急起來,翻身就上了自己的坐騎;「我、我去找。」
還是夏明若眼睛尖,指著地面說;「有蹄印,往這條溝的更深處去了。」
「一起去,」楚海洋也跳上駱駝,彎腰再拉夏明若上來:「抱緊了,不許撓我癢癢。」
夏明若把老黃交給古力姆,笑嘻嘻說:「切,誰稀罕。」
錢大鬍子頗為擔憂,吩咐他們;「駱駝沒了就算了.人得盡快回來啊,水帶了嗎?羅盤呢?帶支獵槍。」
「您放心吧,兩個小時之內找不著我們就原路返回。」楚海洋一扯韁繩,對豹子點點頭:「走!」
駱駝一路小跑,很快就將營地甩在後頭。沙面上的蹄印在月光下分外清晰,三人循跡而走,不知不覺竟出了雅丹群,開闊地並沒有延展多久,另一片雅丹又出現在眼前,豹子十分洩氣:「回去嗎?今天是上弦,再過一陣子月亮就下去了。」
「蹄印也不大看得見了,」楚海洋有些猶豫,轉身他又呵夏明若癢癢:「叫你別撓你還撓,哪天剁了你的手。」
夏明若被他弄得前後仰:「喪心病狂……」他笑著,突然愣了愣,指著駱駝腳下問:「那是什麼?」
楚海洋順著他的手指看,也愣了。「……蘆葦?」他極不確認地說。
「沒錯,是蘆葦,枯死的蘆葦。」夏明若從駱駝上滾下來,急匆匆四處張望,大喊說:「我們這幾個笨蛋!這是條河!紅鉚、蘆葦、還有剛才看見的撐柳,我們一直在沿著乾涸的河床走!海洋,你看那邊!」
楚海洋眯起眼睛遠眺:「沖積河岸。」
「豹子,我們繼續前進我們繼續往前走。」他將夏明若抱在胸前,一手拉韁繩,一手扣住那人的腰。夏明若說:「你可不許撓我啊。」
楚海洋催促著胯下駱駝前進,哼哼冷笑說撓不死你。
豹子問:「那牲口還在前面?」
「嗯,」楚海洋說:「駱駝是有靈性的東西,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前方必定有比剛才更豐富的水源。」
大約只走了一公里,溝壑愈加密集,地面蜿蜒崎嶇,甚至出現了乾涸的小水灣。三人縱鞭急行,掠過碎礁、鹽塊和大片的蘆葦,看見了月光下晶瑩剔透的冰湖。
楚海洋猛然想起了什麼,猛然勒緊韁繩:「豹子!下駱駝!」
豹子正疾馳得高興:「什麼——?你說什麼——?」
楚海洋拉著夏明若滾下地,兩人都摔得不輕,卻立刻跳起來奮力喊道:「下駱駝——!」
豹子問:「到底說啥——?」
話音未落,天旋地轉,豹子突然一個倒栽蔥砸在了冰面上,頭頂心著地,差點就見了閻王。摔他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身下的那頭駱駝。
另外兩人飛奔而來,夏明若拉起豹子,發覺鼻子裡就剩一絲涼氣了,著實嚇得不輕:楚海洋想也不想,掄起巴掌劈頭蓋臉打下去.豹子一個激靈,醒了。
「我為什麼臉疼?」他趴在地下問。
楚海洋咳嗽一聲就去牽駱駝。
豹子問:「我摔啦?」
「嗯,」夏明若說:「剛才讓你下來你不聽。駱駝渴了快半個月了,見到水還不跟瘋了似的,它往前一沖一跪,不摔死你就算好的了。」
「可這水也喝不成啊。」
「蘆葦上有冰碴子,你當它不會舔?」夏明若笑道:「行了起來吧,我們回營地去.明天帶人來鑿冰。」
豹子晃晃悠悠站起來:「哎喲……跟了你們真是十條命都不夠送!喏喏喏!」他指著冰湖對岸的遠方:「夏少爺,你別告訴我那土墩是一個城啊。」
夏明若看都不看:「我說它是城它就是城。」
豹子氣呼呼舉拳嚇唬他。
夏明若嘻嘻笑著躲閃,打鬧之間真看見了那隻土墩,立刻隱去了笑容:「豹子,你剛才說那是什麼?」
豹子仍在玩笑中:「不是我,是你說的,你說那是一座城。」
夏明若靜靜地站著,楚海洋喊他:「明若!走了!」
他點頭爬上駱駝,一路若有所思,連豹子胡亂吹牛都不理。到了營地,別人都睡下了,他卻抱著一本古代地域地圖集拚命地翻,楚海洋逼覺三次都未果。
最後一次,楚海洋生氣了,夏明若卻突然撲到他身上:「海洋……」他睜大了晶亮的眼睛:「我可能看見赤奢城了。」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西域大漠中藏有不同年代的數量驚人的古城,有的已經被發現,有的仍在無垠沙海間沉睡。
夏明若鑽進大帳篷,將地圖攤開給錢鬍子看。
「這一幅是宋代繪製的西域全圖,依照的是《漢書?西域志》,」他取來一直鉛筆,用筆尖指著:「這一片是蒲昌海,就是羅布泊,當時還是好大一片水面;這裡是塔里木河,河往西南,經過流沙和白龍堆,就是危須,危須向西南是山國,山國向西南是鄯善,也就是樓蘭。」
錢大鬍子舉高煤油燈,靠得很近,煙氣騰起很是熏眼睛。
「這圖比例尺完全不對,位置也很含糊,」夏明若說:「如今水域消失了,塔里木河也早改了道,唯有白龍堆——就是雅丹——還在,但總之我們就在這一片不會有錯吧?」
錢大鬍子點頭:「不會有錯,繼續。」
夏明若說:「說完了。」
「啥?」
夏明若強調:「我可能看見赤奢城了。」
「等等等等,讓我理一下思緒,」錢大鬍子敲著腦瓜子:「也就是說剛剛那條紅柳溝有可能就是……」
「曾經的赤奢水,」楚海洋接口:「如今早已乾涸成幾個小水潭了。」
「有證據嗎?」
「雙塔,」夏明若豎起兩根手指:「非常清晰。」
大鬍子死死盯著他的臉,夏明若鄭重地點點頭。大鬍子深吸一口氣,突然平地裡一蹦三尺高,嗷嗷嗷衝出帳篷在沙地裡滾了兩圈,跑回來拉著夏明若,兩隻眼睛鋥鋥發綠光:「現在!!!現在就去看!!!」
夏明若抬抬眼皮說:「您就歇著吧,您不歇我還要歇呢,我可是從早上七八點一刻不停忙到現在了。」
錢大鬍子說:「咦咦咦!你這個小傢伙!難不成我還比你閒啦?……」
夏明若拍拍楚海洋:「走,回去睡覺。」
楚海洋跟著他,扭頭要笑不笑地對大鬍子做關切狀:「早點歇啊。」
大鬍子吼叫著用廢紙團砸人:「臭小子!!」楚海洋笑嘻嘻地閃開。
大叔被鬧醒了,迷迷瞪瞪從睡袋裡探出頭來,一副過來人口吻:「唉!孩子大啦,不由人啦。」
大鬍子點頭說就是就是,熄了燈問:「你怎麼又跑這邊帳篷裡來啦?上回不是嫌我和豹子呼嚕聲跟響雷似的嘛?」
大叔翻個身,嘟噥:「我才不回那邊呢……那邊有隻貓,掉毛,還老往人懷裡鑽……」
天還沒亮,錢大鬍子就鑽出帳篷,一手夾著皮帽,一手夾著大衣,風風火火地掀帳篷簾子挨個叫隊員們起床:「打屁股啦!打屁股啦!」他蓬頭亂發,褐中帶黃的虯毛鬍子爬了滿臉。
眾人心不甘情不願,磨磨蹭蹭爬到沙地上打呵欠,好在天氣不錯,風速大概相當於平原上的七級。吃早飯時,通報了今天的行程,知識分子們內部全票通過。
大叔拍著大腿呼天搶地:「你們這些人吶——!走走又停停啊——!見了岔道就要拐啊——!啥年月才能到樓蘭吶——!」
隊員們用鹽滷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如今至少都能看出是個人來了;吃飽喝足的駱駝也精神奕奕地揚著頭,熱心善良的維族小夥古力姆把炊具掛在肉孜駱駝身上,一邊高興地哼歌,一邊用拐了八道彎的普通話安慰大叔。
大叔說:「說維語,聽得懂。」
古力姆如蒙大赦,連忙好一通嘰哩哇啦,意思是沒辦法啦,自己也跟過好多科考隊了,每批都是一個樣,見了新鮮東西就不要命!
大叔指著自己鼻子也說:「那我老人家可是要命的呀!!」
「算啦,算啦!」古力姆推著他上駱駝。
夏明若的駱駝一馬當先,老黃在它腦袋上正襟危坐,二者迎風招展,彼此心有靈犀。錢大鬍子緊隨他們,又拍鞍子又踢鐙子:「快快快!走呀!同志們走呀!」
大叔嘆口大氣:「瞧把你們急的。」
北風捲起了細沙,在紅柳尖上飛舞,楚海洋騎在駱駝上,對著地圖研究來研究去,大叔問:「怎麼?還看出花來啦還能看出花來啊?」
「……嗯,」楚海洋咬著鉛筆:「如果猜測沒錯的話.那真是大發現了,我就怕明若看錯了,可得替他兜著點。」
「你們鬍子不是同意了嘛?」
「嗐!」楚海洋笑著擺擺手:「那兩人一脈相承,說穿了就是人來瘋。」
豹子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斜著身子看楚海洋手上的地圖:「咱們要去的地方圖上沒有啊。」
楚海洋說:「這是我們科學院六零年繪製的地圖當然沒有。」
「哦,」豹子問:「那城叫……?」
楚海洋說:「赤奢。」
豹子問:「啥叫赤奢?」
楚海洋仰頭想了想說:「其實就是紅城的意思。大沙漠中有很多古城以顏色命名,比如赫連夏的都城叫白城,西夏的都城叫黑城——這兩個不是一家,前後差了一千多年——再比如青城。現在青城還在,就是呼和浩特。」
「哦,紅城。」豹子貌似明白了。
「三十年代的時候發現了這個赤奢水邊的城池,因為古籍上無法查到,所以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它的來歷,於是乾脆以水為名。但由於國事危急,始終都沒能組織考古隊實地考察,結果就耽擱了。」
「一直耽擱到今天?」大叔問。
「嗯,」楚海洋說:「據說建國初新疆還專門找了一次,結果沒找著。」
「為什麼?」
「因為它會移動。」楚海洋說。
「啊——?!」豹子瞪大眼:「還長著腿吶?!」
「哪兒呀,」楚海洋小心翼翼地收起地圖:「後來才想通:這個城四面流沙,不知道當初建城的時候是不是這樣。總之會動的是沙丘,而不是城。當然還有河流。都以為城在水邊,但沙漠河流往往改道頻繁,有時候又憑空消失。當初偶爾發現沒留記號,茫茫戈壁廣袤無邊,從何找起啊。」
「的確,」大叔感慨:「咱們運氣不錯,撞上了。」
「夏明若撞上的,從小他撞鬼的機率就比平常人高,」楚海洋伸長脖子張望:「咦?他人呢?」
大叔說:「還用你問?早衝鋒去啦。」
行進途中經過蘆葦灘和冰湖.周圍寧靜極了,湖面陽光下像鏡子般反著光。冰層很厚,眾人放心大膽地讓駱駝踩上去。
赤奢城就在冰湖對面,離水面大約只有五六百米,此時望去,能看見土牆以及各自佔據東西兩角的高塔。錢大鬍子舉著望遠鏡:「東邊的那個是佛塔.」他扭頭,又著急:「看啥?!有啥好看的?!沒見過水啊?!快快快快快!」
大叔笑著說:「行啦您老,那城又不會跑。大塊頭過來砸冰吧!還是順路帶去好啊,否則來來回回,消耗的還是駱駝。」
大鬍子馬上服帖了,乖乖跑去掄鎬子。掄了一會兒實在心焦,便招呼不勞動的閒人說:「快過來!快過來!」
夏明若問:「幹嘛?」
大鬍子說:「叫你過來你就過來!」
夏明若一溜小跑到他身邊。
大鬍子正色說:「阿米爾!我現在以司令員的身份命令你擔任第一突擊縱隊隊長!你將率領你的部下……」他指指其餘的閒人:「不惜一切代價,迅速佔領波蘭!」
夏明若說:「阿米爾明白!」
鬍子說:「事成後賞你帝國的勛章!去吧!赤奢城是我們的!」
夏明若說:「沒錯,莫斯科也是我們的!」他兩腳後跟一磕,裝模作樣敬了個德國禮,剛走幾步又轉回來:「我有條件。」
鬍子問:「什麼?」
夏明若說:「我中午要吃餃子。」
錢鬍子揚起巨靈掌,夏明若抱頭鼠竄。
「還不給快我衝!」鬍子吼道:「北非也是我們的!」
夏明若跑去跟楚海洋說,楚海洋滿頭的汗,問:「誰陪你去?」
「沒誰,」夏明若說:「就我和老黃,還有廚子。要不讓舅舅也跟著?」
「得了吧。」有前車之鑑,楚海洋知道大叔也靠不住。他轉念一想,覺得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廚子先去了,今天準能提前吃飯。
「記得幫古力姆幹活,」他吩咐:「我們不久就來。」
「知道啦,」夏明若漫不經心揮揮手,招呼古力姆出發。誰知古力姆的老駱駝肉孜卻不肯離開水,兩人是又拽又拉,豹子也過來幫忙,最後乾脆三人一同往赤奢城去了。
半小時後第二縱隊進城,大鬍子剛跑過東門,就中了絆馬索,撲通撲通摔出去老遠,其餘人嚇了一跳,愣神之際只聽一聲呼哨,城牆頭上竟然冒出了許多人,個個端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眾人慌了,拉扯韁繩要往回逃,城牆上不知是誰便朝天開了一槍,把他們全嚇趴下了,只能乖乖的被牽走駱駝,奪走行李,唯二的兩把獵槍也沒敢留著。這還沒完,最後在武器的威逼下大家進了城,抱著腦袋,在灰白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的城垣下跪成一排。
蹲下來才發現老黃和肉孜駱駝原來就在旁邊望呆。它們背後兩人高的粗木架上,綁著第一縱隊的三名成員,底下是古力姆和豹子,木梢上栓著的是夏明若。三人都被剝得只剩一件襯衣,也摘了帽子,脫了鞋,嘴裡塞著破布,在冷風中凍得臉色青白。
城牆上的人陸續下來,舉著槍站在科考隊面前。
他們似乎也在戈壁中生活了很久,臉色糙黑,嘴唇起皮,眉毛鬍子上沾滿了沙粒。他們打量著科考隊,其中有個戴狐狸皮帽子的開口:「誰是頭?」
錢大鬍子剛要說話卻被大叔眼神制止,大叔說:「我。」
狐皮帽子問:「你是誰?」
「這位大哥,」大叔說:「我們是北來的考古隊,主要考察的是羅布泊巨大的水文地理變化。大鬍子,給他們看證件。」
「屁話!」狐皮帽子叉著腿:「老子不認識什麼考古隊!老子就想問問你他媽是誰,哪兒來的!闖了爺爺的地盤還他媽理直氣壯的!」
楚海洋嘟囔:「我們這是穿越到哪個朝代了……」
「不許說話!」有人喝止。
大叔眼皮子一吊說:「我就是北京來的考古隊的頭,夠明白了吧?」
「你他媽……」狐皮帽子火了:「吃屎長大的啊?!」
大叔斜著腦袋,咧咧嘴:「誰他媽的褲襠子破了,把你漏出來?」
綁在樁子上的夏明若咕咕笑起來,狐皮帽子用鞭子指著他吼道;「那個瘦眉窄骨兒的!凍不死你啊!你笑個屁啊!」
夏明若含著破布肩膀直抖,照笑不誤。
狐皮帽子算是真被惹毛了,他高舉著駱駝鞭.似乎思考著哪一個更欠抽,最後他朝夏明若走去。
楚海洋站起來:「你敢。」
狐皮帽子回頭盯著他。
楚海洋摘下帽子甩在地下,脫了大衣扔給大叔,往前走幾步對他勾勾手:「有種我倆練練有種我倆單練。」
狐皮帽子怒吼一聲提槍。
這當口大叔突然毫無徵兆地喊起來:「救命啊————殺人啦————!!!」
眾人被他嚇了一跳,就聽到有人喊:「臥倒!!!」槍聲立刻霹靂啪啦地炸響起來,好一陣後眾人抬頭,發覺誰都毫髮無傷,只是從古城門殘垣中飛速跑進來支隊伍,足有四五十人,步伐整齊,手裡挺著衝鋒槍。
錢大鬍子說:「乖乖!拍電影吶!」
狐皮帽子們的氣焰瞬間沒了,那支隊伍跑到他們跟前,有條不紊的繳械、上銬,命令列隊,蹲到牆垣底下去。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他們便與科考隊完全顛倒了處境。
科考隊還愣著,楚海洋衝出去解夏明若的繩子,其餘人才活動起來,一哄而上鬆開豹子和古力姆。
夏明若哆嗦著吐了好幾口唾沫:「呸!呸!什麼破布就往我嘴裡塞!臭死了!」
老黃也湊過來,喵喵地叫著。
楚海洋迅速地替夏明若裹上大衣:「冷不冷?」
「冷得不行,」夏明若牙齒直打顫:「先幫我把鞋找來。」
楚海洋一躬身把他摟在懷裡,騰出手來搓他的腳,又一邊喊:「舅舅!舅舅!快幫忙找鞋!」
大叔跑過來:「別急!鞋被錢大鬍子找到了!哎呦你現在揉什麼,等找個避風的地方在揉啊!」
「他媽的!」楚海洋臉都氣青了:「都快讓他們給凍死了!」
「你別急嘛!老黃,你躺倒他心口去,貓身上熱乎。」大叔也幫忙搓著夏明若的臉和耳朵:「沒事的!對吧明若?你沒事的!」
夏明若勉強睜了睜眼:「……我沒事兒。」
「對嘛!沒事的!海洋你別急嘛!哎呦,海洋!海洋!……」
這時,有人拍了拍楚海洋的肩膀:「人給我。」
楚海洋回頭,身後站著林少湖。
林少湖頭戴皮帽,身穿翻毛皮襖,不像楊子榮,倒像座山雕。
「醫生來了,」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笑意:「人給我吧。」
第十八章
夏明若掛著清水鼻涕,裹著毛毯,摟著老黃躺在火堆前,林少湖不停指導他:「先烤前胸,再烤後背……對,翻過來,要烤均勻。」
夏明若就顛過來倒過去前後聳動,老黃喵嗚喵嗚叫,最後林少湖說:「停!」
「出汗沒有?」他問。
夏明若氣喘吁吁把老黃送出去:「少湖叔,請用膳,貓終於熟了。」
林少湖「啪」一聲打飛老黃,掏出針管,面無表情地對夏明若勾手指。
夏明若問:「幹嘛?」
「扎針。」
夏明若眼神一閃,林少湖越過火堆猛撲向前,一招擒拿將人放倒,針起針落,夏明若慘號一聲不動了。
「……想逃,」林少湖慢條斯理收拾好凶器,不知道從哪兒又翻出兩條毯子,便把一條扔到夏明若頭上,另一條則輕輕替楚海洋蓋好。
楚海洋就在火堆旁酣睡。
夏明若挪動到他身邊,偏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跳躍的火光中他的神情既關切又小心翼翼,缺少血色的嘴角帶著微微的笑。
「別吵海洋,」林少湖做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累了。」
夏明若點頭,給楚海洋掖毯子:「海洋也不是鐵打的……」
林少湖一本正經抿著唇,眼睛裡卻帶了笑,他盤弄著醫藥箱,突然問:「明若你得過心肌炎吧?」
「啊,得過,」夏明若問:「你怎麼知道?」
林少湖朝楚海洋努努嘴:「那傢伙說的.怪不得急得跟什麼似的。」
夏明若強調:「我早好了!」
「看得出來,」林少湖說:「還挺耐摔打。」
豹子步履蹣跚地掀開簾子跌進帳篷,叉腰扭胯哎喲慘叫。林少湖問他:「怎樣?走了一圈有沒有好點?」
「哎呦別提了!」豹子齜牙咧嘴:「我可是生生挨了一槍托!那幫狗日的!老子日後非往死裡收拾他們不可!」
「別自己嚇自己,你再挨十槍托也不會有事,」林少湖說:「不過多虧你,勇敢地保護了自己的同伴。」
老黃一聽,立刻仰望豹子,圓溜溜的眼睛露出了純真的喜悅。
夏明若摸摸它的腦袋:「……老黃啊,太假了啊。」
老黃瞬間恢復了正常表情。
豹子受了表揚有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在火堆旁坐下來,問林少湖:「林同志怎麼在這兒?您不是和咱們一起去雲南山裡的麼?」
「雲南?」夏明若敏感地問:「你們又去那兒幹什麼?挖什麼?」
「咳……」豹子說:「我們……」
「我去找靜鈞。」林少湖把話題岔開。
「對,去找那個牛醫了!」豹子拍著大腿篤定地說。
「他現在怎樣?」夏明若問。
「在我家,準備明年考大學。」林少湖長舒了口氣:「中間很費了周折,他的戶口丟失,國內舉目無親,父母親的老朋友則基本上都沒能熬過文革。洋房倒還在淮海路,沒有拆,但裡面竟然住了十幾戶人家。物是人非啊,二十年前上海還是他家的天下,二十年後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只能跟著我回北。」
「回你家北京老宅?就是和我家只隔了一條胡同的?」夏明若說:「那戶口怎麼辦?」
「就是,戶口真麻煩,還牽扯到糧油供應,」林少湖笑了笑:「我還想到了走後門.結果派出所那辦戶口的女同志,聽我說緣由.聽著聽著就哭了。拉著靜鈞的手掉了半天眼淚,竟然立刻就給辦上了,我們連來回跑腿功夫都沒費。」
「呃?」夏明若愣了愣:「辦戶口的女同志?多大年紀?」
「四十來歲。」
「是不是白白胖胖,上下一般粗的?」
「對,就是她,」林少湖思考片刻說:「大姐胖是胖了點……但眉毛彎彎還挺和藹可親。」
夏明若容光煥發,跳起來與林少湖握手:「謝謝親人!謝謝敬愛的少湖叔叔!謝謝您給我娘留了面子!我和老黃永遠愛戴您!」
林少湖說:「啊?」
夏明若說:「我螞是片警,管戶口。我爹常說我媽是真正的好漢,您見識到了吧?」
豹子挺感興趣:「好漢?啥樣?」
「我給你們說個故事,」夏明若盤起腿,湊近了他:「我爺爺五七年不是出了事嘛,我爹也被拉去交代情況。我爹很像我早逝的奶奶,只耐看,不耐打,再說那幫人也缺德,我爹現在一到下雨天就膝蓋疼,都是當年他們做的好事,逼著人往冰天地裡跪。」
「當時我爹才十七歲,基本上只會吹笛子,但也不能白白受罪呀。後來有風吹草動,我爹就在家裡喊『玉環——!玉環——!』」
「啊,玉環就是我媽。」夏明若解釋。
「我媽家就住在隔壁,只要一聽到聲音,不管她在做什麼,立刻抄傢伙,帶著我的大舅金環和二舅銀環,衝過來保衛我爹。想想看,我爺爺和我爹都已經是打入另冊的人物了,但我媽統統不管,認準了就堅持,你說她是不是好漢?」
「是好漢!」豹子豎起大拇指。
「是好漢,」林少湖充滿敬意:「改天我和靜鈞登門拜謝。」
「謝就不用了,」夏明若說:「我娘還有個外號叫『楊大噴』,這麼多天了,你們的故事也該傳到祖國邊疆了吧。」
林少湖說:「喂……」
「不管怎樣,」夏明若抱著老黃微笑:「苦盡甘來,大家都要好好過日子不是?」
「嗯,」林少湖埋頭樂了一會兒又仰頭大笑:「楊大噴的兒子!好了,我也該走了,今天必須押解他們上路。」
他探出帳篷問外面站崗的人:「小陳,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那個叫小陳的跑步過來:「一刻鐘後!」
「這就走了?」楚海洋坐起來.在夏明若頭上敲一下:「吵死人了。」
「好嘛!」夏明若捂頭:「偷聽!」
楚海洋替他重新把毯子裹好,邊裹邊問林少湖:「話說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主動要求來的,」林少湖開始整理衣服,把手槍重新別回腰上:「抓人。」
「那人是誰?」
林少湖想了想:「這件事涉密了,我不太能說。總之這人當中有逃犯,為了抓捕他們,公安和武警的同志們已經在大漠裡埋伏了三天。其實你們今天砸冰,包括昨天追駱駝,都已經進入我們的警戒圈了,但我們沒有接到命令,不能露,後來行動是逼不得已後來行動也是逼不得已。」
「就像一場戰爭。」楚海洋說。
「嗯,」林少湖說:「民族地區的工作不好做,那個所謂的『老大哥』,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我們的策反和武力威懾,他們的民族偉大極了,但侵略性也同樣強烈。不過,我們的戰士也不是吃素的,對不對小陳!」
「對!」小陳啪的敬了個軍禮:「祖國的利益高於一切!」
林少湖說:「我們走了。」
他把狐皮帽子扣在夏明若頭上:「繳獲物資,給你留個紀念,過兩天回了北京,請你們全家吃飯。」
夏明若追出帳篷:「叔!您……那些人…當心點兒!」
「放心!我是誰呀?」林少湖跨上駱駝,挺直著高大的脊背微笑:「我是林少湖啊!」
他是有膽量,有擔當,軍人的兒子林少湖。
這也許是最奇怪的事了,程靜鈞後來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娶了個同樣靦腆、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姑娘,生了兩個溫柔和善的好孩子,甚至回了南方開始教書育人,幾十年培養了無數學生,戶口卻始終掛在北京南城的一間小院子裡。
戶主的名字叫做林少湖。
赤奢城曾用驚心動魄的方式來歡迎科考隊,接著,又給了他們一個不眠之夜。
先說赤奢城東西兩角有高塔,東面那個的是敵樓,相當於瞭望哨,表明此地不太平,屢有戰爭。隊裡便有人斷定說附近有烽火台,夏明若問他為什麼,他說:「你問嚮導,保證有。」
結果跑去一問,果真不錯,就在赤奢水對岸數里,還剩一米來高的土墩。
錢大鬍子控訴說;「你們中原帝國強大時都是流氓張者,尤其那幾個以武功著稱的皇帝,逮誰咬誰。」
話說的沒錯,漢武帝大爺就把烽燧線修得極遠,好比於我們今天把長城修到了英國,每一個西域王公都想揪住劉徹的衣領子喊還我生存空間來。
西塔的稍矮一,是佛塔。佛教進入西域的時間很早,大漠古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佛教痕跡。赤奢城中佛塔高十米,原先肯定要更高些.但還沒塌就是個奇蹟,大概是因為它是由夯土建成,幾乎是實心的,土坯中又夾雜著蘆葦胡楊紅柳等草木纖維。還有個重要原因是此城廢棄己久,避免了人為破壞。比如吐魯番附近的一些古蹟,壁畫人物的眼睛早年間就被摳掉了,因為當地住民相信異教徒的眼睛會帶來災難。
佛塔外方內圓,四周還看得見原先迴廊的牆基,蓮花底,覆碎頂,屬典型的火襖教與佛教建築結台體;塔上部有小門可以進入.但進去後空間侷促,只能一個人蹲著。塔內四壁的彩繪大部分都已經剝落,就剩下角落一小塊,細看帶著點犍陀羅風格,人物眼睛畫得有些像貓,瞪得很大,看起來精神奕爽;正中央設有神龕,有彩塑釋迦摩尼像一尊,小佛十餘尊,風化不太嚴重。
右手邊還有一尊半人高的小神像,楚海洋提著煤油燈看了半晌,探出頭來說是毗沙門天。
眾人圍在塔下,齊刷刷地仰著腦袋:「確定嗎?」
「確定,」楚海洋說:「他腳底下踏著惡鬼呢,總體來說這尊神像保存得最好,是石像。」
豹子悄悄問:「毗沙門天是誰?」
夏明若擺個造型說:「佛教的北方護法神.在咱們那邊就是托塔李天王。」
「明若別亂動,掌好燈,」錢大鬍子正在繪製塔內簡圖,便喊「毗沙門天什麼樣?描述一下!」
楚海洋便回答:「還是印度神的摸樣,及膝鎧甲,脖頸手臂有飾物。」
「腦袋呢?」錢大鬍子問。
楚海洋便把神像腦袋舉出來,揚了揚。
「再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它腦袋與身體間的斷裂口還很新鮮,然後,」他又伸另一隻手:「我在地上撿到了這枚彈殼。」
錢大鬍子愣住,楚海洋滿臉苦笑地爬下塔,把彈殼放在他手上。錢大鬍子立刻扔了筆,抱頭嗥叫起來。
楚海洋嘆氣:「人生真是充滿了衝突與巧合。」
夏明若接口:「就像那個鬱熱逼人的雷雨天。」
楚海洋看看他:「四鳳——」
夏明若說:「萍。」
楚海洋問:「我們怎麼辦?」
夏明若捅捅大叔:「朴園,我們怎麼辦?」
大叔說:「還能咋辦,回去睡覺!」
眾人歡呼雀躍,一哄而散,大鬍子踉蹌幾步,撲街。楚海洋和夏明若只能回轉,架起師尊.曳地而走。隊員們搭起四面透風簡易棚,點燃枯柴垛,架起大鍋燒洗澡水。一時間火光熊熊,群魔亂舞。大鬍子縮在在陰暗處嗚嗚嗷嗷哭,楚海洋安慰他:「沒事兒.,壞了再粘嘛,咱們不就是干這行的?」
大鬍子說:「冤有頭債有主,這筆帳就記在武警邊防部隊身上,此仇不報,我非——」
「要報您去報,和我沒關係,」夏明若說。
大鬍子說他:「破孩子!一點正義感都沒有!」
「行啦,明天再說,」楚海洋把鬍子推進帳篷,拉起夏明若就跑:「咱們洗澡去!」
兩人衝到臨時澡堂前問:「輪到誰了?」
大叔熱氣騰騰,心滿意足地歪在帳篷裡抽菸:「沒輪到誰,冰塊數量有限,所以基本靠搶。」
楚海洋聞言趕忙脫了大衣:「那就算赤了膊也要搶到啊!明若!一起上!」
夏明若歡叫,緊跑幾步一腳蹬飛了古力姆。
大叔抽菸,搖頭,與老黃閒聊:「嘖,他這到底是什麼妖怪變的?下午還差點凍死暱。」
老黃一臉瞭然地喵喵數聲。
大叔說:「哦,原來是這樣,難怪難怪。」
這裡與北有近兩個小時的時差,生活也應該晚兩個小時開始。但取冰的隊員天不亮就冒著嚴寒與滿天星子出發了:昨晚得意忘形,冰塊告磐,為了生存只能再去一次湖邊。
夏明若也醒得很早,笑容滿面地走在最後一個,緊跟著豹子。豹子對他和老黃充滿戒心:「你想做什麼?」
夏明若說:「想去看看烽火台。」
豹子問:「海洋呢?」
「還在睡,」夏明若說:「不帶他。」
豹子一驚,拔腿便跑,夏明若問:「幹嘛?」
豹子說我害怕,見不到海洋我心慌氣短,得讓嚮導大爺救救我!
嚮導大爺買買提?買哈提是土生土長的維族人,身體硬朗.年齡七十有二,白髮蒼蒼鬍子老長,但十分與國際接軌,能說維、漢、餓、法、英、德等多種語言,原因很簡單:他幾乎從一歲起就開始為各國探險隊和冒險家服務了。
老頭兒健談,說起話來沒完沒了,他親暱地大聲叱喝駱駝他親暱地大聲吆喝駱駝:「嘿——嘿嘿嘿——!快一點,親兄弟!」
夏明若溜過去與他閒扯:「天亮之前我能從烽火台回來麼?」
老頭兒說:「不能,會迷路,除非我帶你去。」
夏明若說:「那您帶我去唄。」
「那可不行,」老頭兒做了個張牙舞爪的動作:「如果知道冰塊用完了,你們的大鬍子會發怒的。」
夏明若滿臉失望。
「噢~,」老頭兒很不忍心,想了想突然湊到夏明若耳邊,神神秘秘說:「我給你看另一樣東西,天亮前保證能回來。」
「嗯?」夏明若來勁了。
「走進去,第一條溝,」老頭兒指著赤奢冰湖對面雅丹高崖說:「就在那兒。」
那兒的確很有看頭,比古烽火台還有看頭多了,那兒是個垮塌了一半的古墓。這就是考古者夢寐以求的狗屎運,當年斯文赫定在樓蘭時,白撿了一個被風吹開的,夏明若果然不輸於他。
感謝買買提大爺,上次鑿冰時他發現了這個地方,但他是個虔誠的回教徒。
虔誠的回教徒善良、忠誠、清潔、且極度地自律。
夏明若手提煤油燈垂入墓坑口,自己趴在地面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跑回冰湖。鑿冰隊員的勞動號子聲此起彼伏,夏明若抓住那個喊得最起勁的:「豹子!跟我來!」
豹子說干嘛呀幹嘛呀?夏明若不由分說要拉他走,豹子掙扎,結果兩人一起摔倒在冰面上,順勢滑了出去,幾乎從冰湖這頭一直滑到那頭。
夏明若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碎冰渣,說:「正好,跟我來。」
「唉!」豹子嘆氣認命,把鎬頭往沙灘上一插:「去就去吧,難不成你還能整出個死人來?」
「咦?你怎麼知道?」夏明若走了一陣,停下腳步指著黑洞洞的墓口說:「麻煩你和我一起把這個死人坑重新掩埋。」
「啊?!」豹子喊:「墓、墓葬啊?!!」
夏明若笑著說得了吧豹兄,跟著舅舅這麼久了,膽子也該練出點來了吧。
「那是,那是,」豹子心有餘悸地往洞口看:「我是怕老黃在裡面。」
夏明若聞言,靜默地凝望了豹子一會兒,緩緩說:「老黃,出來吧,被識破了。」
老黃探出腦袋,抖了抖身上的沙,然後跳回夏明若肩上。
豹子旋走。
夏明若兩手比槍狀抵住他的後背:「不許動!」
豹子說:「哼!殺了我一個,還有——」
夏明若說:「砰砰!」
「啊——」豹子以手捂胸:「好狠的心吶,兄弟也下手,要我幹嘛?蓋墳?」
「至少弄得和周圍環境一樣。鬍子剛剛宣佈的紀律,我們科考隊供給有限,最遲明天就得繼續上路,所以這次只能粗線條梳理赤奢城地面遺物而不發掘所以這次只能粗略的梳理赤奢城地面遺物而不發掘,發掘耽誤時間,就等於拿生命開玩笑。如果遇見古墓便保持原狀,回去報告。這個墓已經開了口,不掩蓋就會被風沙繼續破壞。」夏明若說:「你先弄著,我去抱點枯枝來。」
豹子問:「要不要弄點記號?給你們那個什麼什麼新疆所?」
「千萬別,」夏明若擺手:「記號都是替盜墓賊——很大機率是替你師父——弄的,絕大部分情況我們都遲他一步。」
「嘖,還真麻煩,」豹子撓撓頭,半蹲著小心翼翼向墓口挪去,接近了剛想伸脖子,結果古墓又塌了一塊。
豹子怪叫一聲隨著掉下去,夏明若聞聲猛然回頭,大喊:「不能踩!!」
塵灰飛騰中豹子條件反射地蜷起腿,雙手急速亂抓,碰到硬物後趕忙扒在上面,牙關緊咬,面孔上青筋直暴。
「可惡!忘記了你比我重!」夏明若衝過來:「豹子!」
豹子被沙迷了眼睛,表情十分猙獰:「我、我沒踩!快救我!!!」
「來了來了!」夏明若一邊咳嗽一邊扣住豹子的手腕「抓緊了!不能踩棺木!」
「不踩!」豹子上吊縮腿撅屁股姿勢十分痛苦,身下僅五公分,就是絕對不能踩的千年古棺。
「堅持!」夏明若也嗆得不好受:「我拉你上來。」
「哎喲快點兒吧小哥哎~~~!」豹子嚎:「我的哥哎~~~~~」
「我拉不動你!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去湖面上喊人!」夏明若急急地說:「千萬別踩啊!萬一踩壞了是要槍斃的!「
豹子哭說哎喲還不如趁早槍斃了我呢,等你把人喊來我早就踩下去了,算了吧,小哥你讓開點。
夏明若往後三步。
豹子深吸一口氣,大喝「哥們好歹練過!」,兩臂驟然發力,猛地就——猛地就就沒能出來,把棺板踢飛了。
「……」夏明若垂手直立,站在坑邊看他。
豹子也仰頭看他:「我有遺言。」
夏明若說:「我槍斃你。」
「別!別!拉我一把!」豹子求饒,又忍不住偷偷往下看。此時天色已經微亮,視線一觸到棺材,豹子嗥叫起來:「死人!死人!」
「廢話!」夏明若重新伸出手,吼道:「快給我上來!」
「我的媽啊!」豹子聲嘶力竭,攀著地面奮力扭動:「死人在笑!他媽的他在笑啊!!啊嗷嗷!」
「別怕!那是面具!」夏明若喊:「抓牢我!絕對不能再破壞墓葬內部!」
豹子又驚又懼,竟然借力蠕動了上來,可使勁中卻把右腳的鞋掙脫了。
足有兩斤重的大頭軍皮鞋準確地砸在死人臉上,騰起一蓬細灰。
「!」豹子癱倒在地,;臉色慘白。
「沒有關係!」夏明若跳起來。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截紅柳枯枝,伸下墓坑:「不要急,鞋子嘛,夠出來不就行了,包他神不知鬼不覺,看我的,看、看、……啊呀!!」
他扔掉木棍,捂著臉長嘆。
豹子驚慌道:「咋啦?咋啦?沒夠著啊?」
「我也有遺言,」夏明若輕輕嘆口氣:「我把古屍的面具給挑掉了。」
第十九章
「同志們——!讓我們感謝夏明若與宇文豹兩位同志!「熊熊的篝火前,大鬍子高舉著搪瓷茶缸,充滿喜悅地號召:「感謝他們讓我們離敗血症又近了一步!幹!」
眾隊員同舉杯:「幹!」
大鬍子酒勁上來,跑去拉夏明若的手:「感謝你啊感謝你啊!」
夏明若埋首在楚海洋的身後,緊緊地攀著人家的背。
楚海洋笑著說:「躲什麼呀英雄?你看豹子多放得開,邊跳舞還邊脫衣服。」
「就是!」錢大鬍子接茬:「別誤會啊我的學生,老師我是真高興!同志們也是真高興!這次野外考察的批文本來就限得太死,如今終於有東西可挖,我們很幸福啊!偷偷滴挖開,新疆所滴不知道,挖玩了看一看,大不了再填回去,哇哈哈哈——!當然,夏明若同志,寫檢查你是逃不掉的。」
「考古考古,就是挖土!」他噴著酒氣站起來大喊:「同志們!為了表彰夏明若同志,讓我們來慶祝一下!」
隊員們一聽,呼啦啦向夏明若攏來,抬腳的抬腳,抬手臂的抬手臂,將他駕到空曠處,齊心協力喊著號子往上拋:「烏拉——!烏拉——!」
夏明若尖叫求饒:「我怕高!我怕高!」
楚海洋端著酒笑罵:「小心點,別摔著他。」
夏明若終於被放了下來,頭暈眼花地爬回楚海洋膝蓋上,楚海洋笑著調整座姿,好讓人枕得舒服些。那幫人癮頭沒過夠,竟然又跑去扔子,豹子可沒這麼好運。扔兩下倒要被摔一下。老黃也頗感樂趣老黃也覺得有趣,喵嗚喵嗚地隨著豹子騰躍。
錢大鬍子樂不可支,往沙面上一滾,四仰八叉躺著。大叔扔完了徒弟跌跌衝沖地回來,也這麼就地一趟。
他們和隊員們忙活了一天,終於將赤奢城的地面情況基本摸清。這個城大小是高昌古城的一半,也就是半平方公里,城周還有耕作痕跡。所以當年城裡除了有佛塔敵樓,有兵營,有衙門府第,還應該有一條熱鬧的街道,上百間民房,有茶鋪、酒肆,會有客店、車馬驛……
天色一亮,城市便醒來。
守門的士兵會在晨曦中放進第一支商隊,領主整裝要去歡迎大唐遠道而來的使者;城外的農夫開始在河流哺育的綠洲上勞作,攤主夫婦捧出熱騰騰的金黃的烤餅,鐵匠和他的徒弟配合默契地掄著錘子,美麗的姑娘站在酒肆前叱喝說來喲來喲;年輕的僧侶告別了師父,牽著駱駝,踏上了往遠方的征途。
赤奢水,母親河。
當她終於失去了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憐憫,改道流淌向他方,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便也與西域無數的廢墟一樣,成為瓦礫與殘垣斷壁。詩人形容:就像天幕下「一具碩大無比的扶沙盤」。
「我的朋友,」錢大鬍子砸了砸嘴,長嘆說:「考古啊,它的誘人之處在於能夠通過蛛絲馬跡去還原早已逝去的歷史,或悲或喜,歷歷在目。」
大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外人哪裡懂得!」
錢大鬍子嘿嘿笑,突然爬起來跳上身邊的半截土牆,喊道:「今天!我們膚淺地還原了一個城市的歷史;明天!讓我們去還原一個人的歷史!明早七點,起床挖墳!」
「鬍子!真男人!」大叔不失時機地起鬨:「弟兄們,再歡呼一次!」
半醉的科靠隊員們又將豹子拋起來:「烏拉————!!」
一個人的歷史,或者準確地說是少女的一生。
她十六歲,墓室壁畫上寫得清清楚楚。
她生活於漢室文化廣泛西傳的年代,中原強大的王朝設立了西域都護府,經營也是警惕著許多芥子般的小國。看得出赤奢城受影響極深,壁畫上出了有一小段盧文題記外,其餘均是漢字,而這段盧文題記根據以往經驗判斷很可能只是壁畫作者的簽名。
墓室的主人處在畫面的右下端,圓圓臉蛋,高個子,頭髮捲曲貼在臉頰上,眉毛很濃,眼睛又黑又大,鼻樑挺直。她長身玉立,雙手合十,遙望著西方,千年來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姑娘,拜佛吶?」大叔爬下墓室,輕輕地問她。
「不,」錢大鬍子解讀著壁畫上的文字:「西方是她的故鄉,鄯善。」
「噢噢!樓蘭姑娘!」夏明若一夥趴在墓口上興奮不已。
「沒輕沒重!」大鬍子抬頭吼道:「腦袋都給我縮回去,向後齊走——走!再把墓壓塌了壁畫就沒了!還有那個搗蛋的,你檢查寫沒寫好啊?」
夏明若吐了吐舌頭,翻個身走在地上寫檢討書,楚海洋環著手觀摩:「錯了。」
夏明若仰頭:「啊?」
楚海洋說:「夏白字先生。」
夏明若舉起紙:「哪個呀?」
楚海洋用手點點:「這個字。」
夏明若問:「到底哪個呀?」
「這個!」楚海洋不耐煩,一把搶過紙筆教學說:「這個字應該這麼寫!你讀過書沒?語句不通……」等他再抬起頭,夏明若不見了,老黃同情地望著他。
楚海洋說:「啊!」
夏明若從墓坑裡探出腦袋,笑眯眯地衝他拱了拱爪子,卻不留神被大叔撞到了一邊。
「明若,別礙手礙腳!」大叔貓著要移動,要和錢大鬍子一起將棺板重新蓋上。
夏明若連忙說等等,他爬到墓室一角扒拉出已經被細沙掩埋了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館中。古屍面部按照當時的葬俗蒙著白綾,必須等到實驗室才能揭,如果貿貿然去動,很可能會把臉一起扯下來。
大叔看著面具,讚歎說:「多漂亮。」
大鬍子深以為然,他跳出墓室叱喝,外面的隊員便開始掏坑,工具是清一色的小鏟,手法是蠶食,他們正在掏一個較規則的出入口,並且嚴格控制出入口的大小,一旦棺木能被抬出,立刻住手。
豹子是非專業人士,負責搬運掏出來的細沙,他笑著說:「嘿嘿嘿,考古隊集體盜墓……」
大叔一流星拳把他捶出老遠,又趕過去蹬了兩腳。
錢大鬍子自知理虧,便故意沉下臉說:「幹嘛?我自己家的姑娘,看兩眼都不行啦?再說了,」他嘀嘀咕咕找理由:「新疆所有個考古小隊常駐樓蘭,大不了我通知他們就是了……」
「問題是讓他們挖還不如讓我挖!」他又理直氣壯。
「行了行了,師尊,」夏明若拍他的肩,指指自己:「我們滴,明白。」
大鬍子很感動:「還是你貼心。」
夏明若受的鼓舞,埋頭挖土,挖了一陣想起來說:「難不成又是一個從樓蘭嫁過來的?」
「哎喲,提醒我了,九成是,」楚海洋說:「樓蘭窮山惡水,偏偏美人傾國傾城,據說西域王公皆以樓蘭公主為妻,這位姑娘看樣子地位也不低。」
被打飛的豹子又爬回來,心生嚮往:「美人兒呀~~~那到底該長什麼樣啊?」
「噢!那個嘛,」錢大鬍子扔掉鏟子,叉著腰站起來,抬頭挺胸說:「樓蘭人其實是亞歐混血人種;我這個民族啊,屬於大月氏的後裔,基本上和樓蘭人是同一個祖先。所以樓蘭美女的模樣,可以參照我英俊的側臉自行想像。」
眾人凝視了他一會兒,最後大叔開口:「鬍子,在我們那邊,長成你這樣的一般不稱為少女,而叫魯智深。」
「……咳,」鬍子招呼:「幹活!幹活!」
沙漠的乾燥對古墓來說是件好事,在水氣豐沛的地區,能很好保存下來的墓葬外圍往往填壓了幾十、上白噸的白膏泥,令後來的考古者們叫苦連天。
挖到一定程度,夏明若的支撐架又派上的用場,當他忙上忙下的時候,楚海洋開始給壁畫刷上保護泥。當年洋人在西域偷竊壁畫運回歐洲,用的也是這種泥,可那些被珍藏在博物館裡的藝術瑰寶,卻大部分毀於二戰,想來叫人唏噓不已。
因為材料不夠,夏明若的支架只做了一半,他打個呼哨,與人換班。錢大鬍子等人協助楚海洋,在棺木外裹上厚厚的毛氈,並用粗麻繩固定。
今天幾乎沒有風,天氣晴朗而嚴寒;墓坑上下眾人各忙各的,靜悄悄一片。突然隊中的助手兼電報員大於小呼小叫地衝來:「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大鬍子問:「什麼好消息?」
小於氣喘吁吁:「老、老師!好消息!我剛才收到新疆所樓蘭隊的訊息,他們在樓蘭發現太陽墓葬啦!」
其餘人問:「什麼叫太陽墓葬?」
「哦~!」小於說:「這是他們起的名字,據說就是一個巨大的墓坑。除了館外,坑裡還層層疊疊壘放著著粗圓木,首尾順序一致,從上面看呈光線放射狀,所以叫太陽墓葬。老師,他們高興極了,這個發現會震驚世界的!真是個好——」
「好個屁啊!!!」眾人齊聲吼他。
小於嚇退了一步。
楚海洋說:「同一個部隊一連和二連還有競爭呢,好你個小於,吃裡爬外。」
大鬍子大怒:「同志們,咱們也挖!挖了直接帶回北京去,就不告訴他們!誰讓他們有好處獨吞!」
「啊?……不告訴?」小於怯生生說:「我已經告訴他們了,我們發現了赤奢城,還發現了古墓,他們正在派人來……」
新疆所人馬未到,電報先到。錢大鬍子看了滿臉不以為然:「哼」,又連連催促:「快挖,快挖,挖完了就跑。」
眾人問:「帶著棺材跑?」
大鬍子賭氣說:「就帶著跑!怎麼著?還敢搶咱們家姑娘誰敢搶咱們家姑娘?對了,乾脆我再看姑娘一眼。」
他說著就要去開館,有人撲上去攔著說:「老師!紀律呀紀律!」
大鬍子挖著耳朵說:「嗯?啥?」
那人說:「紀……紀……您也讓我看一眼行不行?」
大鬍子吼:「有誰不想看的?」
隊員們面面相覷,最後都賊兮兮地笑出來。
剛裹好的毛氈又被打開,眾人將棺蓋放在古墓邊臨時搭建的帳篷裡,然後墓上墓下圍了兩圈,看著棺木大氣不敢出。
館是彩館,底紋為雲氣紋,雲氣之中繪有宴飲、奔馬、駱駝圖案,還有奇形怪狀地長角動物(有些像鹿)。除了這些,棺木兩端還分別繪有日月圖案,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蟾蜍。
眾人直愣愣地盯著姑娘的面具,無言地問揭還是不揭?
大鬍子也望著那面具。面具由上好木料調成,過了這麼多年開裂都不甚嚴重;正面用白漆打了底,畫了眼睛鼻子嘴巴,黑是黑,紅是紅,十分好看。
大鬍子清清嗓子,像是裡頭噎了什麼東西,好半天才嘆氣說:「別揭啦,大夥兒好好看看吧。樓蘭組那些人離我們近,又有大卡車,說不定明天就能趕到。往後咱們再想見她,那就得去博物館了。」
眾人沉默,楚海洋突然戴上手套揭古屍的衣襟。
夏明若說:「幹嘛?」
楚海洋卻只是略微碰了碰,感覺出衣物纖維已經脆化,便收了手,指著古屍的領口笑著說:「看。」
夏明若說:「哎呀,是蜻蜓眼!」
「隋侯之珠,」楚海洋說:「這位姑娘一身披掛的都是寶貝呀。」
「真的!」隊員們也興奮起來:「你看她耳朵上,也是蜻蜓眼!」
蜻蜓眼就是一種玻璃珠,原產於波斯,因為花紋獨特就像蜻蜓的大眼睛,所以得名。曾侯乙墓中就出土過蜻蜓眼珠串,為淺藍、淡綠基色白花紋。當時有學者認為這就是六國之寶之一的「隋侯之珠」,但目前類似意見的人不多。
又有人說《陌上桑》中,羅敷的「耳中明月珠」也是蜻蜓眼,可惜同樣沒有過硬的證據。
「這種還比較常見,學名叫『肉紅蝕花石髓珠』,它的製作方法夏鼐先生曾經研究過;」大鬍子又嘆氣:「大夥兒多看看,上了北京就看不著了。」
夏明若又發現了新大陸,說著便去拿:「這是什麼?」
「是玉,」大叔拍掉他的手:「千萬別動。」
「為什麼?」夏明若笑道:「又長白毛了?」
大叔說:「你不懂,西域采玉有風俗。玉有靈性,如果河流裡產玉,就必須有女人赤身裸體下水才能取到,否則玉就跑了,因為女人屬陰,玉也屬陰,同屬陰才能相和。這兒古墓裡的玉尤其帶煞,男人更不能亂拿,得讓個女人先破一下。」
錢大鬍子說:「你這是迷信吧?」
「誰說的?」大叔說:「這是行為準則。」
夏明若卻一臉當真說:「怎麼辦呢?我們這兒除了沒女的呀,樓蘭組也沒女的呀。」
「那就不能拿了,」大叔問:「老黃呢?」
夏明若說:「老黃是公的。」
正巧老黃蹲在墓坑口看熱鬧,聞言想逃,被夏明若一把揪下來。這哥們一邊奸笑一邊抓著貓爪子去碰玉,老黃喵嗚慘叫,楚海洋說:「住手,太殘忍了。」
他打開筆記本唰唰寫了個「母」字,撕下紙往老黃頭上一貼:「去吧。」
老黃雙目含淚,奈何被禁錮了自由,只能奮力掙扎,錢大鬍子終於看明白了:「你們這是在玩兒吧?」
夏明若吐了吐舌頭,錢大鬍子掄起巨靈掌狠狠在他腦後拍一下,然後把老黃放了出去。
「蓋棺,」他說:「海洋留一下,咱們把壁畫處理好再走。其餘的人先回去,打好包裹準備明天啟程。」
隊員們點頭,收拾一番便離開。夏明若和老黃硬賴著;至於大叔,墓穴就是他的家。
過了一陣子夏明若滿身沙土地從墓坑裡跳出來:「老師!」
「啊?」鬍子聽信了某盜墓賊花言巧語,正在與他分享古墓發掘經驗。
夏明若說:「你來看,這墓室的北牆斜度不對勁。」
大鬍子聞言下墓,楚海洋正蹲在那堵牆前,笑著說:「我都不敢動。」
大鬍子一看,十分驚訝:「咦?這堵牆的顏色是怎麼回事?壁畫底色麼?」他舉著煤油燈湊近細看,又嘆息說:「這幅壁畫很難挽救,顏料層全部黴變了。你們等等,我去換個亮點兒的光源。」
他說著出去了,夏明若說著抓起一捧土說:「怎麼別的不黴單就黴這一面?這面不靠水呀。奇怪……」
楚海洋問:「奇怪什麼?」
夏明若扔掉土說:「這牆後頭有什麼東西,我心裡毛毛的。」
「得了吧你!」楚海洋拍他的腦袋:「裝神弄鬼。」
夏明若撲到他懷裡嬌羞地說:「奴家怕鬼呀!」
楚海洋若有所思地說:「難怪你晚上不積極,原來喜歡白天……」
夏明若扭捏一下逃開,楚海洋抓住他的衣角,錢大鬍子這時卻進來了:「幹嘛幹嘛?這麼狹窄的地方不許打架!」
楚海洋意猶未盡地鬆開手,臉一轉,正經八百沒話找話地對大鬍子說:「老師,壁畫修復敦煌所是專家,可以問問他們。」
「別忙,我先看看,這種情況可能敦煌所都束手無策,」大鬍子納悶說:「到底為什麼會黴成這樣呢?」
他戴上手套在墓室壁上輕輕一觸,壁畫碎片與沙土便淅淅瀝瀝掉了下來,他把碎渣放在手裡小心的搓著,突然拿手去試推。
大叔正巧進墓室,見狀大喊:「等等!」
但已經晚了,牆壁竟然被大鬍子推出了一個洞,他愣了愣,又很驚訝地探頭往洞裡看,結果此時半邊墓室轟然垮塌,將他結結實實埋在下面。
其餘三人站得靠後,只是被沙土澆了一身一臉摔倒在地,頭暈腦漲耳邊嗡嗡作響,又突然一陣怪響,墓室壁後的東西傾瀉而出。不是別的,正是死人,而且是較為完整軟組織尚在的乾屍,堆成那樣高,足有上千具。
隔壁竟是一片屍海。
墓室裡的火把瞬間被撲滅了,而後是更大的崩垮與悶響。
夏明若被撂倒在地動彈不得,手邊還摸到半顆毛髮俱存的腦袋,忍不住淒慘地喊起來:「海洋~~~!」
楚海洋沒回答,大叔倒嚎叫:「哎喲媽呀!死人身上有倒!!」
夏明若喊:「你們在哪裡?」
「我動不了啦!」大叔說:「死人的刀尖抵著我老人家的喉嚨!」
楚海洋喊:「都不要動!墓室頂塌了!你們受傷了沒?身上痛不痛?」
「我好好的,」大叔問:「明若呢?」
夏明若一邊咳嗽一邊說:「我也沒事。」
「老師!」楚海洋用更大的聲音喊:「老師!錢鬍子!」
黑暗中沒有任何回答。
「糟了,鬍子糟了,」大叔說:「我也在墓裡被埋過,等挖出去時已經過了三天。雖然六點鐘豹子會來喊我吃晚飯,到時候就有人救,只是鬍子不知道傷得怎麼樣,怕等不了。」
「其實這些死屍救了我們,」楚海洋的聲音裡透出焦急:「可鬍子是被沙土直接掩埋的,情況肯定不妙,得盡快聯繫其他隊員。」
夏明若明知自己身上壓滿了屍體,但還是努力推拒著那半顆人頭:「海洋,我想通那牆是怎麼回事了。」
楚海洋說:「是血,整堵牆都曾被血浸透過不知幾次,所以壁畫才霉爛得那樣厲害。」
夏明若說:「嗯。」
「嘖嘖,血牆,」大叔長嘆:「二位外甥看過公案故事沒有?死人也會喊冤,今日一塌,怕是死人喊冤了。」
楚海洋說:「迷……」
「喏!喏!科學院有什麼了不起,解釋不了就說迷信,」大叔說:「我早年也遇到過,其實我會起卦——當然文革以後就不敢了,這事你們別對外說——有一年有個村子請教我,說是剛剛平整出來的一塊地不長莊稼,且種什麼絕收什麼。」
這位半仙一想:妙!
要知道很多古墓上頭都不長莊稼的,撇開用炒熟的土為封土,或墓中的有毒物質滲入土壤等原因不談,填充墓坑的夯土往往十分硬實,植被很難在其上生長。
但跑去一看,那土質酥鬆,根本不是封土,挖開後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萬人坑挖開後卻發現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萬人坑,裡面層層疊疊堆滿了屍骨,不知道又是哪朝哪代的活埋地。
「你說這事怎麼解釋?只能說怨氣衝天,草木尚且能知吧,唉!……鬍子!鬍子!」大叔又問:「鬍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三人幹著急地又過了十多分鐘,突然聽到外界人聲嘈雜,豹子扯著喉嚨在喊:「師父!海洋!明若!還有隊長呀——!!」
大叔面露喜色,喊回去:「臭小子!嚷嚷什麼?!還不快挖!」
楚海洋十分驚訝:「難道已經六點了?」
大叔說:「沒到啊?」
「怎麼可能!」楚海洋說:「坍塌前三分鐘我還看過表,四點二十。」
只有夏明若一個人吃吃笑起來。
大叔問他:「笑啥?」
夏明若說:「笑我們怎麼把大救星忘了。」
大叔說:「這兒就我們四人,都壓著呢,哪個去搬的救兵?」
「誰說是人了?」夏明若得意道:「明明是老黃嘛。」
第二十章
老黃嚴肅地守著大鬍子,大鬍子真的不好了。
外傷不談,隊伍裡那半吊子衛生員說他的肋骨是肯定斷了,腦子裡還可能有什麼積水,嚇得一干人等捧著他的大腦袋跟捧金元寶似的,夏明若這種手上沒螺辦事不牢的還不讓捧。
新疆所快馬加鞭下半夜就到了,什麼也顧不上,開著大卡車拉了大鬍子就走,夏明若與楚海洋也跟隨,一路風塵僕僕。到了樓蘭大本營,那邊的隊醫也為難說:「我也看不出他怎麼了,得趕快往庫爾勒送,晚了肯定來不及。」
於是又上路。
結果人家老醫生在鬍子身上敲打一番後說:「沒事,就這腦殼,鐵錘都打不死。」
新疆所的強調說:「他一直沒醒呢!」
「廢話!」老醫生說:「用木槓子磚頭砸你你不暈啊?」
果然沒幾個小時大鬍子就醒了,雖然暈暈乎乎,但看上去還真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庫爾勒醫療條件有限,老醫生本來建議回北京重做檢查。倒是夏明若在車斗裡吹了十幾小時的冷風,又加上擔驚受怕,一病不起,躺在醫院裡發高燒說胡話,說我不呆在這兒,我要回去挖墓。
楚海洋說行行行,一會兒讓你挖個夠啊,現在咱們回家吧,乖。
新疆所老著面皮聯繫了空軍的一個運輸隊,人家一聽錢大鬍子的名號就笑了,說上回來是救他,這回去也是救他,這種——喲~~還是副教授——你們科學院乾脆別養活了,否則後面必須有個加強排跟著。
新疆所陪笑臉說是是,您說的對,回去就殺了吃。
說歸說,解放軍就是仗義,當天就送他們上了飛機。只是開飛機的小戰士看見了老黃有些鬧情緒,連連喊:「栓廁所裡!栓廁所裡!不然我不干了!」
夏明若高燒沖腦,膽子肥了不是一點半點,竟然與他叫板「誰敢栓老黃我斃了誰!」小戰士眼睛一瞪,撩衣拍胯露槍匣子說:「小白臉你有種!我倒要看看誰斃誰!」
夏明若雙眼迷離面色緋紅氣喘吁吁嘴裡不示弱:「來!有種出去說話,這兒不好動手!」
救火員楚海洋猛然跳上飛機,一個掃堂腿撂倒夏明若,抱起來摟在懷裡說:「解放軍同志快走!趕快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誤!」
小戰士深以為然,不依不饒地栓好老黃,駕機飛上了藍天。
夏修白一開始沒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時人已經從醫院裡紮了針回來了。他當即曠工前去迎接,哭得是眼淚汪汪。
夏明若趴在楚海洋背上有氣無力地說:「爹,人都回來了你哭什麼?」
夏修白抹淚說:「我是高興啊,哭你很有乃母風範,像個男人,男人就應該站著出去,躺著回來。」
話說著王國棟從胡同裡跑了出來:「哎呀!看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快快快換人,我來背!」
夏修白問他:「玉環呢?」
「修白,您吉祥,」王國棟縮腰諂笑問過好才說:「爐子上燒著水她走不開。這不,打發我出來買菜呢,咱午飯就在所裡吃,給孩子弄頓好的。」
「早該這樣了,」夏修白說:「行了你別耽擱,快去,買哪個……」
「鴨脖子,」王國棟說:「知道你們愛吃。」
夏修白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下,目送他走遠,然後拉著楚海洋和夏明若往派出所裡走。
派出所就在間四合院裡,遠遠地就看見楊玉環穿著制服繫著圍裙站在院子正中,夏明若嘶啞著嗓音喊:「媽……」
母老虎嗷嗚聲,撿了把笤帚就撲過來:「好啊!還知道回來?!我打死你這不孝順孩子!」
楚海洋背著夏明若跳躍著躲閃:「阿姨!阿姨饒命!」
「呸!」楊玉環甩了笤帚,眼眶都紅了:「海洋,你這孩子也性野,和我們家明若半斤八兩。我說你還不快回家去看看,省的你爸媽擔心。不過記得快點回來,我們等你吃飯呢。」
楚海洋乖乖地說哦.把夏明若交給她就夾著尾巴走了。
夏明若軟乎乎粘著她說:「媽~~~媽~~~」
「呸,」楊玉環揉揉眼睛回廚房:「滾蛋!」
夏明若忍笑粘到他爹身上說:「咱媽就會欺負人。」
夏修白說:「可不是。」
夏明若眼神一轉竟然看見程靜鈞坐在牆根下曬太陽切蘿蔔,一邊切還一邊唸唸有詞:「白蘿蔔,紅蘿蔔,青蘿蔔,水蘿蔔……」
夏明若說:「哎喲!」
程靜鈞抬起頭,推推眼鏡,斯斯文文地笑。夏明若抱著老黃和他坐到一條長凳上去:「牛醫,你怎麼在這兒?」
程靜鈞說:「我現在不叫牛醫了,我現在叫無業青年。」
夏明若問:「你不是在準備考大學嘛?」
「是呀,」程靜鈞切完一堆蘿蔔又開始切另一堆,忿忿地說:「但林少湖同志不在家,沒人做飯給我吃.只能找你媽來了。少湖也是,只說是有任務,去哪兒都不說一聲。」
夏明若心想那能說嘛?
過會兒楚海洋和王國棟回來了喊吃飯,夏明若對程靜鈞說:「雖然你已經認識了,但我還是要正式介紹一下,裡面的那位是本派出所所長兼廚子兼保沽員楊玉環女士;眼前這位就是本所民警王國棟。」
王國棟趕忙敬禮說你好你好,過會兒反應過來,「明若你這壞小子,小程都在我們這兒搭伙快一個月了。」
程靜鈞點頭說那是那是,楊大姐手藝好啊。
夏明若說:「還是革命好啊,你看這從小吃燕窩長大的,如今連我娘做的菜也肯吃了。」
不巧楊大姐聽見了,咆哮道:「說啥呢!?」
夏明若跳起來往楚海洋身後躲,沒走幾步就要摔,楚海洋趕忙扶起說:「發燒的回屋躺著去。」
楊玉環又在裡頭喊:「海洋,聽電話!你們老師的!」
「他不是住院嗎?怎麼打這兒來了?」楚海洋接過話筒,只聽一下就扔了。
夏明若問:「怎麼?」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熊呢,」楚海洋重新撿起話筒,和顏悅色地說:「錢老師,您別哭,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錢鬍子嚎哭說:「嗚嗚嗚嗷嗷嗷!沒啦!沒啦!」
楚海洋問:「什麼沒了?」
錢鬍子上氣不接下氣說:「嗚!嗚!樓蘭姑娘啊!連棺材帶人都沒啦!嗷嗚~~我就知道我不能走啊,這都挖出來了怎麼還讓人給盜了呢?!」
楚海洋也吃了一驚,倒是夏明若氣定神閒問「老師,隊裡少了什麼人沒有?」
錢大鬍子說:「你怎麼知道?你舅舅他爹生病,他帶著徒弟先回老家了。」
我說吶,夏明若說:「那姑娘別找了,找不回來了。」
「胡說八道!」錢鬍子大怒,說著便要掛電話:「那可是國家財產!你等著!就算終我鬍子一生也要追回來!」
夏明若聳聳肩,老黃嘆息:「喵……」
「竟然沒了,」楚海洋仰頭說:「我還想研究一下為什麼樓蘭姑娘和屍坑做鄰居呢。」
「我覺得是巧合。」夏明若明顯偏心漂亮姑娘。
「大概吧,不管了,吃飯!」楚海洋無奈地笑笑「如果有緣,能再遇見舅舅,我們當面問問他,我老覺得他肯定知道。」
夏明若問:「能再遇見麼?」
楚海洋望著院子裡陽光下的棗樹微笑說:「能啊,怎麼不能?」
就像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士兵、僧侶與使者,就像合葬在一個墓中的青年愛侶,就像洞窟裡面容沉靜的供養人,就像遠遠眺望故鄉的壁畫上的樓蘭姑娘,甚至就像孤獨地葬骨於深山的濮蘇族娘娘,像被貓鬼鎮壓著的隋國功臣……
誰說他們不仍在時間裡繼續?
只要時間還在繼續,就能相遇。
當然說這些都太遠了,太陽落下,太陽升起,揮別了狂潮、拭血與傷痛,隨之而來的,是繽紛多彩的一九八零年代。
春暖花開,我們再出發。
——全文完——
六月梅雨
六月,夏修白抱著兒子出門了,孩子媽媽送上月台,跟在火車後面一邊哭一邊追,兒子問他爸:「媽媽為什麼不來呀?」
修白說:「因為媽媽要在家裡照顧外公呀。」
「為什麼我們要出門呀?」
修白把他放在膝蓋上,眼睛望著窗外:「因為我們要送爺爺回家。」
明若歪著頭,他爸爸用手指抵住他的小嘴:「噓——別說話了,別把爺爺吵醒了。」
「噓——」明若連忙摀住嘴,爺爺就睡在盒子裡,睡得可香啦。
小朋友自己玩了一會便睡著了,修白輕輕摩娑著他的頭髮,
把臉頰貼上那小腦袋。添水的列車員經過時看丁他一會兒,關切地問:「同志,你沒事吧?」
修白嚇了一跳:「啊!沒事!沒事!」
火車走了兩天一夜,天空漸漸飄起了細雨。修白抱著若若在山間小站下了車。出了站,遠山迷濛,近山碧綠。
夏修白往山坳深處走,乘船過桃花渡,渡口後頭是竹林,經過竹林再往上,還有七里山路。
似乎一直睡不夠的明若也睡醒了,他也不要傘,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問:「這是哪裡呀?」
修白赤著腳在青石板階梯上走,階梯又濕又滑,他不小心摔了,明若說:「爸爸是笨蛋!」
「喏!」修白對他笑,「要不你來背爺爺,爺爺好重呀。」
明若說「不重呀。」
修自蹲下來,濕漉漉的頭髮貼著雪白的面頰:「我們快走吧,爺爺急著回家。」
明若問:「不回家要哭哦?」
「嗯,,要哭的,」修白說。
明若似懂非懂,小鳥一般又跑到前面去了,過會兒又轉回來:「爸爸!河!」
「是小溪。」
修白幫他脫了鞋,小朋友咯咯笑著往溪水裡跨。
「慢點,當心。」
「小魚在咬我的腳趾頭!」明若驚喜地喊。
「嗯嗯,當心,不要抓。」修白扶著他,抬頭看見滿目翠色,不由心情舒緩,「梔子花,玉蘭花,水鳶尾……梅雨來啦。」
「什麼叫做梅雨呀?」
「梅雨嘛,」他爸爸又開始編故事,「就是南風哭啦。」
「為什麼哭呀?」
「因為見不到北風呀,所以難過哭啦。」
「北風在哪裡?」
「回家」
「?」小朋友眨巴著眼睛問,「和爺爺住在一起哦?」
「嗯,」修白說,「北風見爺爺去了。」
「那爺爺去哪兒了?」
「爺爺……」修白說,「爸爸到家了,就哪裡也不去了。」
傍晚時候終於在林木間隙中看見了粉牆黛瓦——曾經的粉牆黛瓦。
年代久遠的空屋,山強已斑駁,背陰面長滿了綠苔背陰面長滿了青苔:門窗格子上的雕花朽了,天井裡的水缸撲撲滿,木樓梯吱吱呀呀,房簷上狗尾巴草你擠我我擠你,院子裡的芭蕉葉彼此拍打著:劈啦啦,啪啦啦。
修白推開門:「小心腳下。爸爸有點燈,你不要怕。」
明若點兒也不怕還好玩死了,指著牆角說:「壁虎!壁虎!」
修白點燃蠟燭,慢慢走進廳堂深處,摩娑著古舊的桌椅,再拍頭已是滿眼淚光,他吸吸鼻子,把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摟住明若輕輕說:「爸爸小時候很笨,教什麼都不會。膽又小,面又嫩,你爺爺老是嘆氣說:『我不敢死喲,我死了你怎麼辦?』……現在爺爺沒了,爸爸應該怎麼辦呢?」
明若很疑惑:「爺爺在盒子裡睡覺。」
修白笑了,俯身親吻他:「沒錯,爺爺還在,在睡覺呢。」
他抱起明若往村裡去買米面,回來時已經夜深,孩子窩在他懷裡睡著了。修白輕手輕腳地放他在床上。
他的樣子真可愛,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身上的褂子是玉環的舊襯衣改的,鬆鬆垮垮像只小枕頭。他還那麼乖,不像自己,愛哭,還鬧得父親不得安寧。
人為什麼要失去親人呢?還要在這麼晚失去?在我已經懂得傷心的年紀。
明若惺忪中呼喚:「爸爸……」
「哎,」修白柔聲應道,「睡吧。」
他摩娑幾下孩子又細又軟的頭髮,下得樓來,陪著父親靜坐到天明。而後他將父親埋在竹林裡,那兒的青苔如地毯般柔軟。雨下大了,明若醒了,小老鼠從牆角裡跑出來。
明若跟著它:「你去哪兒?」
小老鼠不說話,哧溜一聲從後門縫裡鑽沒了。
後門台階下站著一個綠衣綠褲、一臉不高興的綠寶寶,明若問:「你是誰呀?」
綠寶寶叉腰:「哼!」
明若又問:「你是誰呀?」
「哼!」綠寶寶說,「我是鳳凰草!」
「鳳凰草是什麼呀?」
「我是鳳凰草!」綠寶寶跳上青石階。
明若撓撓頭,突然看見一條大白蛇從草尖上飛過去,他高興地追著,追到了小池塘,看見有一副扁擔,兩隻籮筐。他摸摸那對籮筐,一隻水鬼探出了腦袋,像只沒長耳朵的大黑猴子。
明若拍手笑道:「禿禿大王禿頭大王!禿禿大王禿頭大王!」
水鬼的眼睛沒有瞳仁,凸出的眼白轉呀轉,往睡蓮底下一鑽又沒了。
漣漪漸漸散開,蜻蜒落在水蔥上,一隻蝸牛沿著池邊緩緩爬,明若終於想起來要去陪爺爺,卻想不起來回去的路。
「笨蛋!笨蛋!」綠寶寶舉著芋頭葉子從草叢裡鑽出來,拽起他的衣角,把他帶回那灰牆黛瓦的老屋子。明若傻傻蹲在台階上,綠寶寶氣呼呼走了,臉上還是凶巴巴的:「我是鳳凰草!」
中午時候聽村裡狗兒叫,銅鑼噹噹敲,串門的阿嬸說:「不得了了,水庚淹死了!」
修白問:「怎麼淹死的?」
阿嬸跺腳說:「真是中了邪!他挑了兩筐豬草回來,不知怎麼的就鑽到塘裡去了。可憐喲,才三十來歲的人呢!」
修白惋惜說:「哎呀呀。」
明若手腳井用爬上了閣樓,地板在腳下吱嘎作響。閣樓黑咕隆咚掛滿了蜘蛛網,角落裡有一隻狗在睡覺。
明若摸摸狗,狗倒嚇丁一跳,爬起來問:「是誰呀?」
他肚皮邊蜷著一隻更小狗,也迷迷瞪瞪:「爺爺,修白回來?」
明若說:「小狗……」
小狗生氣了,虎虎地說:「我是狼呀!」
「笨蛋!」大狗拍拍他的頭,「你是黃鼠狼啊!」
大狗突然苦惱了:「我又是什麼呢?」
小黃鼠狼說:「你是爺爺呀。」
「對了,」大狗自我介紹,「我是爺爺。」
「不對,」明若說,「爺爺在竹林裡睡覺。」
「反正我就是了,」大狗不松口,突然盯著明若的臉,像是想起了很久過的事,「你是傳初?」
明若搖頭。
大狗懊惱地拍著額頭說哎呀哎呀我又睡過了多少年,傳初回來了沒有?
明若不明所以地繼續搖頭。
小黃鼠狼哭起來:「爺爺是懶蟲,爺爺是笨蛋!我還欠傳初的人情呢!當時要報恩你總說不急,這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大狗說:「煩死了煩死了,傳初過兩天准回來……」
明若跑下樓問:「爸爸,樓上的狗是你養的麼?」
修白皺眉想了一下突然笑了:「你問哪一隻?」
明若說:「白白的。」
修白仰頭喊:「夏無鬼!」
樓上靜悄悄。
修白又喊:「夏無鬼!」
大狗化為一續輕煙騰下來:「對了,我叫做夏無鬼。」他問,「傳初回來了?」
修白微笑地望著他,輕煙幻化為人形,瞪著眼睛看他一番說:「唉,原來也不是。」
小黃鼠狼又嗚嗚咽咽地哭,夏無鬼賭氣說:「傳初怎麼還不回來,他再不來我就等不到了,掰掰手指頭,我真沒有幾天性命啦。」
修白說:「我爸爸昨天回來了。」
夏無鬼蒼白的臉在煙氣中若隱若現,半天后笑了笑,說:「明白了。」
修白說:「是我們做兒女的沒出息……」
夏無鬼擺手說:「哪都怪你呢,該來的來,該去的去,反正我夏無鬼也快了。」他繞著修自轉了兩圈,不見了。
明若問:「大狗去哪兒了?」
夏修白指指閣樓,笑著說:「他不是狗,是狐狸。好了兒子,我們去山上轉轉。」
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修白抱著明若緩級踱步,哄他睡午覺。修白看看天色,對門外說,「你真不進來躲雨?」
門外的少年搖搖頭。
修白讓出一條道來:「進來吧。」
少年看看他,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坐在門檻上:「我怕夏無鬼。」
修白說:「他睡著了。」
兩人無話,齊齊望著門外濛濛的雨簾。明若醒了,揉著眼睛問少年:「你是誰?」
少年說:「我是青鳥,你又是誰?」又說,「北海之神的名字也叫做若。」
「北海之神什麼樣?」
少年垂著頭,長嘆一口氣說:「等得太久,反而給忘了。」
修白放下明若,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找傘:「我想去村裡看看,麻煩你幫我帶一下孩子。」
青鳥說:「我不要,我得走了,可不能讓夏無鬼給吃了。」
修白衝他擠擠眼睛後溜了,青鳥憤憤跺腳:「這家人怎麼都這樣!」
明若問:「什麼樣?」
青鳥衝他張開雙臂;「來吧夏家的,我帶你外頭玩去,你想去哪兒?」
明若說:「看水鬼去!」
青鳥說:「我還正要找他們呢。」
他背起明若,在濛濛小雨中走向池塘。池塘裡睡蓮成片,青鳥大聲喊:「出來!出來!」碧綠的蓮葉間看見了水鬼白乎乎的眼睛。
青鳥:「作孽了吧?是誰又找替身?」
沒人回答他。
青鳥又問了一遍,水鬼們哄哄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嘨叫。青鳥不耐煩地捂起耳朵說:「行了行了,知道了,都走吧。」
明若傻傻的攀著他的脖子。
青鳥頭號他:「你明白麼?」
明若搖頭,青鳥說不明白的好,這都是可憐東西,成百上千年都不能輪迴。他把明若送回家便走了,明若這才想起他的眼睛也是青色的,就像兩顆冰涼的玉。
今天過了頭七,大清早修白開始收拾行李。他捲起褲管披上蓑衣,抱起明若指著竹林方向說:「和爺爺說再見。」
明若揮手:「爺爺再見。」
修白補充:「明年我們還來,玉環也來。」
他們扭頭往山下走去,走到一半,回頭看見自家青瓦屋頂上的草,修白痴痴站了一會兒,扯開嗓子喊:「夏無鬼——」
屋頂上便騰起一蓬煙,修白說:「照顧好我爸爸——!」
那煙猛地衝上半空又消失,修白放心地點頭,帶著明若,往這個綠色的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