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貓/牆頭馬上(不怎麼霸道的總經理攻 x 有些二百五的西餅房跟班受)

 

第一章牆頭

  趙忱之是有錢人,家裡有個大園子。

  有一天他心血來潮爬在圍牆頂上修剪花花草草,不小心手滑剪刀掉了。這把剪刀翩然落出圍牆外,在正騎車經過的吳越頭上砸了個洞。

  吳越哐裡哐當摔出好遠,竟然還沒死,爬在馬路牙子上一邊血流如注一邊給老朋友打電話:“郝江北,哥們中招了!臨走之前還有幾句話要交代,存摺都縫在枕頭裡,密碼是我生日,工資卡上還有十塊錢,依照國家政策我選擇火化,明年清明記得給我燒紙!”

  趙忱之沖出來嚇了一大跳,好在他個性冷靜,又有應急的經驗,二話不說捧住了吳越的頭。

  吳越怒問:“幹嘛?!”

  “我看看!”趙忱之砸傷了人,顯得很著急。

  他左右打量,迅速脫下衣服捂住吳越的傷口,片刻後鬆開。棉質T恤衫吸收了大部分鮮血,於是發現傷口在髮際線內側,大約需要縫上兩三針,雖然血流很洶湧,其實並無大礙。

  他略微放心了點兒,吩咐吳越說:“你在這裡等,我去開車送你上醫院。”

  吳越卻死也不肯上車,一手用趙忱之的衣服捂著臉,一手摳著地皮不放:“哥們看你就是為富不仁的主兒!咱們國家法律有漏洞,砸死了還沒砸殘了賠錢多,我可不能讓你毀屍滅跡,要死也要死在你們資本家流淌著血與骯髒的東西的土地上!”

  趙忱之說:“別胡說八道,你的傷口需要趕緊處理!”

  吳越喊:“我不去!”

  趙忱之攔腰把他抱了起來,塞進了車裡。

  吳越上了車卻老實了,一直仰面靠在座椅後背上,半天才惡狠狠說出一句:“你賠我衣服!”

  趙忱之扭頭一看,才發現他穿的是工作服,白襯衣的領口、肩膀和前胸上血跡斑斑。

  “回頭我幫你送洗。”他說,“洗不乾淨我賠償你一打。”

  吳越卻冷哼:“算了,回頭買點兒豬肝給我補血吧。我本來就血色素不高,幾年來一直在臨界點徘徊,今天又讓你給放了些,過兩天怕是要腎虧。”

  汽車飛快地開進醫院停車場,趙忱之停好車,拉下吳越,拽著他快步往急診室走。此時後者腦袋上的傷口還沒能凝血,為了保護白色的工作服,他不得不低著頭,讓血順著眉骨一滴一滴下落。

  趙忱之問:“我那件擦血的T恤呢?”吳越說掉車上了。

  趙忱之心想等一會兒反正要消毒,便乾脆拿手把他的傷口壓住了。他的手很熱,用的力氣又大,吳越不自覺朝後仰去。趙忱之連忙扶住他的背,說了句:“小心。”

  醫生見慣了這種陣勢,只花了十幾分鐘就清理縫好了傷口,並用紗布覆蓋包紮。他批評趙忱之,說你不能這樣用髒手碰人家的出血口,很不衛生。

  趙忱之說:“我手不髒啊。”

  醫生說:“你怎麼知道不髒?你知道手上有多少種微生物嗎?你知道這些微生物裡致病菌的又有多少嗎?”

  吳越哭喪著臉說:“您別教育他了,來管我吧!”

  由於傷口在頭髮裡,吳越又鐵了心拒絕在額頭剃掉一塊(口稱“要麼剃光,要麼別碰我”),為了避免紗布掉落,醫生只好用紗布條上下左右纏繞,把他包成了戰鬥英雄狀。

  趙忱之付過了醫療費,一直站在邊上看,見吳越在醫生縫合的時候很緊張,便按住了他的肩。結果吳越猛地把他的手拉下來緊緊握著,指甲摳得他有點痛。

  縫針完畢,趙忱之問醫生:“這種需要拆線嗎?”

  醫生說需要,五天后來拆。

  吳越不肯,說自己怕疼。

  醫生說:“你這種情況真不少見,許多人不怕縫針,卻怕拆線,但是不拆是絕對不行噠!”

  吳越又被喊去做皮試、打破傷風針。護士舉著針頭還沒碰到他的肉,他就齜牙咧嘴喊痛。

  護士說,小子如此脆弱,怎堪大任。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兩人才從醫院出來,趙忱之直接往自己家開,因為吳越的小摩托車還落在那裡。車已經被人——大約是社區保安——推到了路邊,趙忱之粗略檢查了一下,見沒有什麼缺損,轉頭問吳越:“你要到我家坐坐嗎?”

  吳越經過醫院那一役,精神有些恍惚,扶著頭沒回答。趙忱之便說:“我給你找一件衣服換了,你這樣可不能出門。”

  吳越反駁:“什麼我不能出門,明明是你不能出門,我只是沾染了一些戰鬥的血跡,你可光著膀子呢。”

  趙忱之微微一笑,從後座拿出自己的血衣,對吳越做了個“請”的姿勢,吳越便跟著他回了家。

  一進家門,涼氣撲面而來,吳越打了個哆嗦,趙忱之體貼地把空調關了。

  吳越打量了一圈說:“你家真冷。”

  趙忱之說:“剛才冷氣開大了。”

  吳越問:“你爸爸是路易十四?”

  “嗯?”

  “你們家跟電視上的凡爾賽宮一個格調,雕樑畫柱炫耀奪目,裝修花了不少錢吧?夠氣派,我喜歡!”吳越豎起大拇指。

  趙忱之欲言又止,想想還是算了。

  “和這殿宇宏大比起來,我覺得自己穿得寒酸了,”吳越打量他,“你也很寒酸。”

  趙忱之笑得無所謂。

  “冷啊,冷啊!”吳越抱肩叫道。

  趙忱之上樓去拿衣服,吳越摟著胳膊坐在大紅鑲金、光華燦爛的沙發上,突然想起人失血過多也會覺得冷,難怪明明是大夏天,他卻渾身上下打著哆嗦。

  他一邊哆嗦,一邊不甘寂寞地玩著茶几上的一隻魔方,趙忱之下樓時看見了,問:“你喜歡?”

  吳越說:“以以前喜喜喜歡過,你你你們家有有熱水嗎?”

  趙忱之以為他要洗澡,畢竟他臉上脖子上沾染了不少乾涸血跡,於是說:“浴室樓上樓下都有,我去給你放水,但是剛才醫生照應過了,你暫時不能洗頭。”

  “誰誰誰說我我要洗澡?”吳越顯得很不高興,“我冷,我我想喝喝喝口熱茶!”

  趙忱之“哦”了一聲,把衣服遞給他,自己去廚房泡茶。

  吳越坐在沙發上換衣服,見拿來的是件長袖白色襯衣,心想:這小子還有點兒眼力勁啊,其一知道我冷,其二知道我必須穿白的。

  趙忱之端來一杯紅茶,坐到側面的單人沙發上,把剛才從樓上帶來的東西攤出來,大多是家庭常備藥品,頭孢、布洛芬、阿司匹林、創口消毒劑之類的。

  他將瓶瓶罐罐和從醫院配來的藥裝在一個包裡,遞給吳越說:“傷口需要定期消毒換藥,你如果自己不會弄的話,或者去醫院,或者來找我,我學過一點急救知識。”

  吳越問:“您砸我的那把剪刀是古董嗎?”

  趙忱之頗為奇怪:“當然不是,只是普通剪刀,我正慶倖不是笨重的園藝剪刀呢,否則已經闖了大禍。”

  吳越說:“沒勁,如果是把古董,我回去還能吹個牛。魯迅先生說過……”

  趙忱之打斷:“我覺得怎麼聯想也不關魯迅的事。或者你先把今天的藥吃了,咱們再來討論魯迅曰了什麼,老先生罵人不帶髒字挺厲害的。”

  吳越拈起藥片問:“不用給錢吧?”

  趙忱之搖頭。

  吳越說:“那您再多給幾片,我好囤積著下回感冒時用。”

  趙忱之便真的又拿了幾盒感冒沖劑來。

  吳越問:“還有嗎?”

  趙忱之說:“你是藥販子?”

  吳越歎口氣:“藥販子那是多有前途的職業呀,我還不如藥販子。”

  趙忱之坐在沙發上觀察他:“服務業?”

  “哎?”吳越抬起繃布腦袋,“看得出來?”

  趙忱之指指那件血襯衣:“你的胸牌上寫著呢。不錯的酒店,原先可能經營混亂些,如今換了新的管理方,應該會不一樣。”

  “你挺懂行啊,”吳越撇嘴,“管他換不換總經理,反正不關我的事。”

  趙忱之問:“你怎麼穿著制服就出來?拜訪客戶?”

  吳越說:“我能拜訪誰啊,我客房部的,平時也就能給客戶鋪個床。今天不知怎麼了,下班居然忘了換衣服,於是便有了幸會您老這檔子事。”

  趙忱之不許他帶走血衣,執意要幫忙送去乾洗,後來想起剛才停車比較急,似乎沒拔車鑰匙,於是打了個招呼出去,再回來,發覺吳越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趙忱之替他蓋了條毯子,饒有興趣地細看他的銘牌。

  “嗯?”他覺得更有趣了,“還是客房部副經理,混得不錯。包成這樣也不知道長相如何……嗯,似乎見過……客房部,嗯。”

  吳越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八點,睜眼就看到趙忱之。

  趙忱之剛洗過澡,熱氣騰騰地望著他,神情是又擔憂又好笑:“去醫院吧。”

  吳越說:“幹嘛?”

  趙忱之遞上鏡子,吳越一看,頓時惡從膽邊生,撲上去揪著人家浴袍領子痛哭,俺只有這張臉值錢,現在都腫成兩倍大了,讓我怎麼回鄉下娶媳婦!

  趙忱之出於禮貌很想不笑,但又憋不住:“頭大好呀,一副聰明相。”

  吳越眯縫著眼擠了幾滴淚,不留神看見牆上掛鐘,跳起來說:“不好,上班遲到了!”

  趙忱之回房間穿襯衣,說:“這樣還上什麼班?你等等,我送你去醫院。”等他出來發現人沒了,沙發上一團皺巴巴的毯子。

  趙忱之對其人有些刮目相看了,“還挺敬業的。”

 

 

第二章酒店

  酒店剛開張,高層大變動,今天是新老總華麗空降的日子。新老總身世驚人,祖國生了他的身,美利堅哺育他長大,密西西比河呀甘甜的乳汁,養活了這麼一個漢奸落後分子。

  人力資源部的小徐打了一上午電話,終於找到了吳越。電話裡小徐十分陰陽怪氣:“吳副經理,半小時後面聖可別忘了啊。”

  吳越一口回絕:“不去。”

  “混帳。”小徐拍桌,“副經理以上但凡能喘氣的都得去。想我徐閣老,堂堂985名校出身,原想找個國企託付終身,沒想到中途居然換了個外企賣國求榮,我犧牲這麼大,今天難道連這點面子都沒有了麼?”

  吳越說:“東方卡耐基商業管理行銷學院不算985。”

  小徐說:“你我各讓一步,我那母校算885總行了吧,好歹在海澱區有兩間出租屋。你為什麼不能去見新領導?”

  “你到二十八樓來,我給你解釋原因。”

  小徐於是弓身扒在隔板上向外偷看。

  同事問他:“看什麼看?”

  小徐壓低嗓門:“鐵青阿姨呢?”

  那人也小聲回答:“阿姨不在,今天面試大學生。”

  小徐一下子站直了,電話一扔,整理西服,一步三搖地串崗去也。上了樓,聽到豪華套間裡有人聲,他推開門,見客廳裡擠擠挨挨地站了五六個服務員。

  “怎麼了?”小徐問,“吳越呢?”

  “在這兒。”衛生間移門被拉開,吳越頂著滿頭紗布,褲子卷到膝蓋上,濕漉漉地走出來。

  “你這是幹嘛呢?”小徐驚問,“你腦袋怎麼了?”

  吳越還沒來得及說話,裡頭有人喊:“吳越,扳手呢?”

  “浴缸邊上。”吳越回答。

  小徐問:“聽聲音是工程部的郝江北,你倆在行什麼苟且之事?”

  吳越齜牙鬼祟一笑,小徐猛退一步,捂緊了領口問:“你想對我做什麼?”

  吳越白了他一眼。小徐立即轉為正色:“別打岔啊,我問你,怎麼不去見領導?工作該彙報要彙報,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吳越擺擺手往衛生間裡鑽,對身邊一個服務員說:“我忙著呢。馬克,你告訴他。”

  馬克是個洋名。

  這年頭進外企,第一件事就是洗心革面換洋名。鄧大鵬改名馬克,郝江北名叫哈利,吳越乾脆就叫波特;瘦得像麻稈一般的姑娘喚作肉絲,王小麗叫莎蔓莎,洗衣房大嬸……還好她不在荼毒範圍內,還叫周國紅。

  馬克說:“這房間冷水龍頭壞了,燙得客人跟剝皮耗子似的,哈利郝正在修呢。”

  小徐問:“燙死了沒?”

  馬克歎息:“唉,哪那麼容易!有錢人就是命硬啊。是吧?笨?”

  “我叫做本恩,”小徐說,“尾音有個微妙的上揚——本恩。”

  馬克說:“我還荷蘭盾呢。”

  衛生間裡,吳越赤腳站進浴缸,歇了幾秒說:“哈利郝。”

  “嗯?”郝江北悶聲道,“什麼事?”

  “你燙死我了!”吳越大喊,郝江北手忙腳亂關掉水龍頭。

  “這水溫還是不穩定。”

  “那不關我的事,龍頭正常了,”郝江北收拾工具,“要不,吳經理你對鍋爐房哭去?”

  “唉!”吳越歎氣,出來對馬克說,“你去告訴總台,2818這兩天不能賣,賣了會出人命的。”

  馬克比劃了個OK,說:“好的,二爺”。

  小徐還不甘心,說:“吳越,時間還來得及,你就去吧,給領導留個好印象,也算給你們部門爭光,我是設身處地為你著想啊!”

  吳越對著鏡子整理工作裝(嘖,這鬼衣服還是大了兩個碼),說:“本部門的秀女已經選出來了,就是我們的頭兒。我再去了,豈不是搶了他的風頭?”

  小徐說:“真不去?”

  “真不去。”

  “那哈利郝呢?”

  郝江北說:“哥也不去。”

  “哎喲!”小徐說,“怎麼都這麼難說話啊,愁死我了!”

  郝江北指著吳越的頭說:“笨,你小子怎麼說話呢?波特吳平白無故被犯罪分子開了瓢,頭腫得籮筐大,你居然一點兒都不同情不生氣,還逼迫他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總之我現在得送他去醫院掛水。”

  吳越咬著下唇,虛弱而堅定地說:“笨,請向領導轉達我對資本主義的嚮往。”

  “我叫本恩。”小徐說。

  吳越率領著嘍囉們從他身邊揚長而過,馬克拍拍他的肩:“傻著幹嗎?替我們二爺請假去呀。”

  二爺不好當啊。

  上頭人不講理,下頭人不服管,二爺就是夾心餅乾。

  吳二爺因為必須上醫院,就跑去向大爺請假,乖乖巧巧輕聲細語。

  客房部的大爺路易黃正要去覲見,頭髮梳得油光水滑尖叫說:“Oh!賣糕!波特吳!you這是怎麼了?!”

  吳越訕笑:“嘿嘿嘿……出了一點兒意外。”

  “是要去hospital嗎?”大爺關切地問。

  吳越點頭:“我馬上就回來。”

  “哦不,不不。”大爺操著配音花腔說:“你應該在家中好好休息,哦我可憐的波特!”

  吳越繼續賠笑:“勞您費心,我去去就來哈,保證不耽誤工作。”

  “噢,波特!”大爺惋惜地咂嘴。

  吳越連忙拍胸脯說不妨不妨,痛心疾首說只是可惜了俺這顆大好頭顱,本來是要獻給您老人家的,奈何賊子捷足先登,但我以後絕不會虧待您的,寧您負我,毋我負您。

  他請完安退出來,跳上郝江北的小摩托,拍拍那人的肩說:“哥們,撤吧。”

  郝江北問:“是喝一杯再去醫院呢?還是去完醫院再喝一杯?”

  吳越說:“噯,臉蛋要緊。”

  兩個人拖泥帶水趕到某野雞醫院,那內外科兼治的小醫生正在看劇,不耐煩地抖著腿說:“掛什麼水?你怕細菌,細菌還怕你呢!你這腦袋不是包得挺好?”

  吳越央求:“昨天客房淋浴龍頭壞了,涼水到處亂呲,今天我和江北在裡邊修理時防不勝防,這傷口已經泡了好幾輪水,所以你好歹看看吧,萬一致死呢?”

  小醫生說:“簡直放屁,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常識……算了,我給你消個毒重新包紮一下吧。”

  吳越說:“給我包最便宜的。”

  小醫生說:“這還有便宜不便宜的?”

  “我不管,”吳越眯著眼睛說(乃是被迫,因為他的臉腫了),“超過十塊錢我就不治了,我窮。”

  小醫生舉著鑷子迎上來:“上醫院還價,你算是頭一個了……忍著點,我揭紗布。”

  醫生問:“哎,聽說你們換領導?”

  “喲,輕點輕點,”吳越坐在椅子上,半仰著頭,“換了……”

  “換誰?見過嗎?”

  “廢話,當然見過,”吳越說,“我可是中流砥柱,精英,懂嗎?”

  “人怎麼樣?”

  “就一老頭,黃鬍子,說話中不中洋不洋的。”

  “臉上長著顆大痦子,痦子上三撮長毛隨風飄舞,毛色花白,油光水滑。”郝江北趴在診療床上翻報紙,很認真地補充。

  “沒錯,”吳越說。

  “叫什麼名啊?”這醫生也八卦的很。

  吳越權衡一番,選了個自認為很有氣勢的名字:“華倫天奴。”

  小醫生故意手上加了把勁,逼得吳越一縮,“去你的。還有,上回偷我的創口貼,別以為我忘了啊。”

  “小氣,計較幾毛錢。”吳越說他。

  “去你的……”小醫生小心翼翼揭開紗布,欣喜大喊,“哎喲這麼大口子!吳越你小子完了,你不值錢了,你毀容了!”

  他搖頭說:“可惜啊,我有三個表妹,原本想給你介紹來著。”

  吳越越發心慌,推開小醫生,轉向郝江北。

  郝江北連忙安慰:“沒事,傷口在髮際線裡頭呢,看不見。”

  “哎,那才糟糕呢。”醫生繼續,“你這塊傷口是斷斷不會再長頭髮啦!”

  “啊!”吳越喊。

  “換言之,”小醫生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赤佬你禿了。”

  吳越猛站起來:“啊啊!!”

  郝江北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說:“別激動別激動,實在不行還可以植發。”

  小醫生在藥品櫃裡扒拉著紗布藥粉:“來,我給你重新處理,禿了事小,感染事大啊。”

  他準備好後舉著小託盤走向吳越,笑著說:“哎呦我的乖乖,這點小事你哭什麼呀。我騙你的,再過幾個月就看不出來了!”

  吳越抹了把眼淚,咬牙切齒地重新坐下,指指頭:“別幸災樂禍,快給我包上。我也告訴你,包得不好,小心哥們也給你紮一剪刀!”

  醫生皺眉說:“剪刀紮的?誰這麼半途而廢沒把你一刀紮死?”

  “我不知道是誰,出門忘了問名字。”吳越說。

  “我怕了你了,趕緊回去要賠償啊。”小醫生消了毒,扶著吳越的腦袋正一圈反一圈纏紗布,手法輕巧熟練。這一片屬於城鄉結合部,附近的小流氓打架受了傷都上他們醫院。

  包紮完畢,吳越摸摸腦袋,覺得還算穩妥,越想心裡越窩火,一拍桌子站起來:“我不掛水了!江北,與我去報仇!”

  郝江北睡著了,弄得滿枕頭口水,還吧咂嘴。

  吳越又說:“江東,與我去報仇!”

  孫江東——也就是小醫生——立刻戴上耳機聽十年前的黃色歌曲,洗洗陪你睡之類的。

  吳越說:“我自己去!”他當當當踩著小鑼鼓點往外走,一眨眼就到了院子裡。

  孫江東看著他的背影由衷讚歎:“這小夥子真好,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問,還他媽想去報仇。”

  郝江北一翻身坐起來:“我得去拉他一把。雖說他是豬腦子,但做人地道。客房部的打掃阿姨不管和哪個部門吵架吃了虧,他帶著一幫嘍羅前去叫板,最後總能夠得勝歸來。說真的,一般小流氓都不如他,我不能讓他吃虧。”

  孫江東抱肘說哼,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流氓,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沖到窗戶口高喊:“吳越——你小子又沒給錢——!”

  吳越騎上小摩托一溜煙地跑了,跑了幾十米又轉回來叫囂:“孫江東,別再談錢,否則哪天砸了你這專治前列腺的小破醫院!”

  “胡說!”孫醫生揮拳,憤而解釋,“我們還治婦科和不孕不育!”

  孫江東喊:“中西醫結合!”

  郝江北又躺下,喃喃道:“你倆也就一個級別……”

  他又爬起來:“江東啊,你真有三個表妹?都美不美?”

  “不美!”

  “不美也沒關係,免費送我點藥怎樣?”

  “沒有!”

  “沒藥也沒關係,有腳氣藥水嗎?”

  “那也是藥!”

  “風油精或者清涼油有嗎?”

  “沒有!”

  “開塞露有嗎?”

  “……”

  “有沒有啊?”

  “滾!”

 

 

第三章醫院

  吳越徑直向前,穿過大街小巷來到高端社區。

  既然叫做高端,那裡面便全是單門獨戶的富家小別墅,昨天吳越無意中路過此地,鬼使神差地起了參觀的念頭,於是便進去了。

  也不知道是社區安保覆蓋不到位,還是人為疏忽,總之他大搖大擺轉悠多時也無人阻攔,更不見工作人員上前盤查。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老天爺有意把他騙進來,然後讓他被紮上一剪刀。

  唉,患生多欲,早知道別拐進來的。

  這次吳越又是長驅直入,難道他看起來比較良善?

  天色太暗,雖說有路燈,但大多數房子都掩映在樹叢中,難以辨識門牌號,他也記不清砸他的人究竟住在哪一家了。更糟糕的是他發現每條路都差不多,每一幢房子也大同小異:都是尖頂,三層,說不出是歐洲哪國風格,復古外牆,大鐵藝院門,裝模作樣還有煙囪,院子裡都種著差不多品種的花草。

  他在十字路口撓頭,終於被保安盯上了。保安一邊走一邊對著步話機低聲說:“3號,3號,注意一個穿白襯衣的,二十來歲,頭上纏著繃帶……”

  吳越眼見保安靠近,不想多廢話,趕忙騎車逃跑,一跑就更不認識路了。他打算回頭重新找,這時突然旁邊飛快地竄出了一個東西,“嘭”地撞倒了他。

  他摔下小摩托,後腦勺磕在路沿上,連哀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暈了過去。

  睜開眼,又看見了趙忱之。

  吳越摸頭,發覺腦後也墊了塊紗布,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傷口就開始火燒火燎痛起來。

  趙忱之一臉歉疚:“我實在不好意思一再重複,但……去醫院好嗎?”

  吳越說:“剛才……”

  趙忱之說:“剛才你不幸被我家的狗撞了,呃,就是它。”

  吳越順著他的手指看,看見院子裡有條比狗熊還巨的聖伯納犬,獅子大口,虎視眈眈,兩隻眼睛放著地獄幽光。

  趙忱之真誠地說:“幸好你還活著。請放心,我已經批評過它了,還罰它不許吃晚飯。”

  吳越肩膀抖了抖,慢慢扯著毯子蒙上頭。

  趙忱之拍他:“副經理?副經理?”

  吳越把眼睛露出來:“領導不在時,要喊我經理。”

  趙忱之改口:“經理,怎麼了?”

  吳越說:“我沒事,不想去醫院。你讓我在沙發上躺十分鐘,我好攢足力氣逃出生天。”

  趙忱之說:“哦,那請便。”

  他幫吳越掖好毯子,關上燈,輕手輕腳要往書房去。吳越大喝:“不許動!”

  趙忱之立刻站住,高舉雙手過頭,慢慢轉過身子。

  吳越哆嗦著說:“你你你你、你過來!”

  趙忱之便過去,彎下腰,關切地問:“經理?”

  吳越勾勾手:“肩膀。”

  趙忱之把肩膀送過去,吳越“嗷嗚”一聲就撲進了他懷裡。

  趙忱之高舉著手,因為胸前突如其來的觸感而茫然:“請問……”

  吳越抱著他的腰說:“救命!”

  趙忱之仿佛在夢中一般問:“救命?”

  吳越說:“我怕狗!”

  “啊……怕?”趙忱之回了魂,“哦,怕狗。”

  他平靜地拉開吳越的手,轉過身去頓時面紅臉赤,幾乎是左腳絆右腳地往外走:“別怕,它叫兔子,是我撿來的流浪狗,但已經除過寄生蟲了,所以很乾淨,並且善解人意。我把它栓起來好嗎?”

  吳越心驚膽戰地望著他:“拿鐵鍊子栓!”

  “行,行。”

  “栓電線杆上!”

  趙忱之提著狗鏈又茫然了,他家裡沒電線杆。

  最後兔子被拴在了地下車庫裡。兔子十分不忿,嗷嗷作獅吼狀,作欲撲狀,扯得鐵鍊嘩嘩響。

  吳越趁機從屋裡沖出來抱頭鼠竄,趙忱之連忙喊他:“經理不要急!小心腳下……”

  話音未落,吳越不見了。

  “小心腳下有個水池子,”趙忱之輕聲說,“我今天剛讓人挖的,想種荷花……我錯了。”

  吳越大概要住院了。

  由於他除了怕狗之外,還害怕正規醫生,趙忱之抵不過央求,跋山涉水地將他送進了孫江東的醫院。

  就是那家打廣告說——

  “用心關愛都市男女健康,用心締造貼心醫療服務!

  女人如花,陽光呵護,男人如樹,不補不粗!

  上海專家坐診,掛號費、診療費全免,檢查費、化驗費減免百分之五十!

  請趕快撥打電話×××××××!地址××巷××號!愛心醫院愛心你!

  愛~~~~~~~~~~~~~~~~~~

  ——的醫院。

  當然迎接他們的還是孫江東,因為該院只有他一個全職醫生,其餘的都是週末來走穴的。

  趙忱之問:“專家呢?”

  江東指著自己說:“我嘛,我就四上海寧嘛,鋥宗黃浦區寧。”

  他打量趙忱之,立刻聞到了美元的氣味,便連忙搬凳子,堆起一臉笑說:“儂勿要客氣,請坐。”

  趙忱坐下:“醫生也不要客氣。”

  江東雀躍地捧來傳單,雙手遞上:“天氣熱啊哈哈哈哈,保重僧體!這位先僧,儂來的巧呀,正好趕上我們的生殖健康月,結棍優惠哈哈哈哈,最近經常起夜?尿不盡?哎,那是前列腺有問題……”

  趙忱之含笑翻傳單,就看見上面黑體字大標題——“北京陸軍總院專家坐診”。

  趙忱之比對專家照片,發現還是他孫江東。江東撲過來搶走傳單,揪成一團扔出窗外:“哈哈哈哈這是上個月的……喏,新的在這裡。”

  趙忱之低頭說嗯,孫江東繼續循循善誘:“你運氣好啊,有我專家在。婦科、泌尿科、肛腸科、不孕不育、計劃生育……專治下三路。哎,這位先僧,你到底哪裡不舒服嘛?”

  吳越說:“我不舒服。”

  孫江東壓根兒不看他。

  趙忱之指著吳越:“他不舒服。”

  孫江東還是不看人:“他嘛,混世魔王,天天不舒服的。”

  吳越舉起板凳就扔了過去,孫江東非常靈活的閃避開了,對趙忱之說:“喏,人生在世,難免碰到幾個赤佬,不要在意,要微笑面對生活。”

  他還想多胡扯兩句,結果發現吳越暈倒了,於是驚奇道:“今天怎麼這麼逼真?”

  “不是裝的,是我的錯,”趙忱之把吳越抱起來放在床上,“醫生你快給他看看。”

  孫江東這才慌慌張張去拿家當,去喊人手,折騰半天查出來說吳越腦震盪了。

  “腦震盪沒有關係,你不要叫醒他,他昏倒了別人比較清靜。”孫江東友情提醒趙忱之。

  趙忱之問:“輕微的?”

  孫江東說:“輕微的,能自愈,回家躺個十天就好了。外傷嘛也不要緊,據我的經驗他恢復能力極強。”

  趙忱之把吳越扛在肩上:“那我送他回家。醫生,謝謝你。”

  孫江東謙虛地擺手說:“不用不用,救死扶傷是我的天職嘛。你不用花心思送他回去的,把他扔在門口的垃圾桶裡就好,早上四點鐘環衛工會來收的。”

  “他家住在哪裡?”趙忱之問。

  孫江東指著西北方向說:“他家就在附近的春花社區,出醫院上大路第一個紅綠燈左拐,1棟甲單元201,是租的房子。”

  趙忱之道謝。孫江東說:“不開點鎮靜劑嗎,以免他醒來行兇?進口的,一片頂國產五片,一盒只要八百喲。”

  趙忱之再次誠懇道謝說家裡還有:“醫生,我們走了。”

  孫江東揮手:“走好,歡迎再來!”

  趙忱之帶著吳越上車,發動,出醫院。孫江東望著那車嘖嘖讚歎:“有錢人啊,有錢人。”他讚歎了一會兒,突然撲在窗欄上咆哮:“冊那娘筆——這個也沒給錢————!”

  春花社區的確很近,近到趙忱之剛剛開出醫院巷口就看見該社區內沖天的火光。

  ”……“趙忱之下車張望。

  有人從他身旁跑過喊:“呵~~看熱鬧去呵 ~~

  另外一人高聲問:“什麼熱鬧?”

  那人喊:“春花社區失火啦!”

  “怎麼失的火?煤氣爆炸嗎?”

  “鬼曉得!反正燒起來了!”

  又有許多人腳步紛亂從四面八方跑來,遠遠地聽到了警笛嘯叫聲。趙忱之站了片刻,突然拉住一個趕路閒人說:“麻煩打聽一下是哪一棟著火了?”

  那人說:“還用打聽?這裡就看得見啊!失火的是最南面路邊上的一棟,那就是1幢嘛!喏,你看那二樓的火光,清清楚楚的!”

  “那是20……”

  “甲單元201!”閒人視力6.0

  “……”趙忱之低頭靠在了車門上。

  吳越睡了很長時間,長到讓趙忱之有些擔憂的地步。等他醒來後,趙忱之蹲在一邊關切地問道:“頭痛不痛?有沒有嘔吐感?眩暈感呢?”

  吳越迷迷瞪瞪張望,問:“這是哪兒?”

  趙忱之說:“我家。”

  吳越伸手摸摸身下:還是那張沙發,還是熟悉的味道,還是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沙發啊沙發,倘若草木有情,傢俱有意,你我就成了這秦晉之好吧。

  吳越問:“幾點了?”

  趙忱之給他倒了杯水,看著他喝下,然後坐在他身邊說:“淩晨。”

  吳越“啊”地一聲竄下床,沒跑兩步就撲通倒了,趴在地毯上眼冒金星。趙忱之只得再把他弄回去:“你不能這樣,腦震盪患者必須減少走動。”

  吳越說:“不行呐,我得回家,明天還得上班呢。”

  趙忱之遲疑一會兒:“這個麼,經理啊……”

  “我叫吳越。”

  “哦,吳越啊,”趙忱之和顏悅色地說,“你可能回不去了。”

  吳越眼睛一瞪,猛然坐起來,拉緊領口:“你要對我做什麼?我告訴你,哥們兒練過!嘔——”

  “跟你說過不要亂動,會引起嘔吐。”趙忱之將他在沙發上壓平,“你回不去,是因為你家目前已經燒毀了。”

  吳越愣怔著:“嗯?”

  趙忱之點頭:“嗯。”

  他站起來給吳越添水:“剛才我也想送你回家,結果發現春花社區你所住的那棟樓的甲單元正在火災。你醒來之前,我已經向警方確認過了,是樓下101首先起火,蔓延到201的你家,起火原因大概是出租房線路老化或者電器短路,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明天地方晚報會有報導。不幸中萬幸,沒有傷亡。”

  吳越一邊忍受著天旋地轉,一邊傻子般地望著他。

  趙忱之坐下,交叉著雙手,斟字酌句地說:“不嫌棄的話……”

  吳越不假思索撲地跪拜:“謝謝恩公!謝謝您收留我!”

  “……就去睡橋洞吧,”趙忱之笑了,“對不起,我說話很慢。”

 

 

第四章寄宿

  愛心醫院的值班護士睡得好好的,突然接到騷擾電話,於是沒好聲氣:“哈——欠——,啊?……啊?……吳越啊?你打錯了……好了好了沒打錯,說吧又怎麼啦?腿斷了?脖子斷了?”

  吳越問:“江東呢?”

  “哦,”護士睡意濃濃,“抓走了。”

  吳越說:“啊?”

  “就這樣了啊。”護士迫不及待收了線,吳越抱著話筒吼,“歪!歪!王姐!被誰抓走了啊?歪!歪?……”

  自然是被流氓抓走了。

  江東兄是本市小流氓的偶像,因為他長相清秀,技術過硬,雖然談不上服務熱情,但兼看男女科,善治跌傷、打傷、刀傷、棍傷,據說還會挖子彈,並且醫德高超,收費合理,從不開大處方(不敢呐),所以混混們都很喜歡他,親切地稱呼之“小孫大夫”。

  因為太喜歡了,所以他到現在還沒談能上物件。

  話說這個禮拜本市黑社會換屆選舉,公平不記名表決出一個年輕有為的俊傑,但是孫江東不知道啊!結果第一次見面他就斷定人家“前列腺有問題”,還另外真誠地告誡說:“內痔外痔混合痔,都要提早治,否則可能會癌變。所以說這位帥哥你來的巧啊,正好趕上我們肛腸健康月,有優惠喲!”

  他一邊笑眯眯地強調著“有優惠喲”,一邊被俊傑手下的小嘍羅們架起來塞進了高級轎車,估計不調教個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了。

  吳越只能打電話給郝江北。

  江北倒是一口答應:“好呀,就住我家,我去接你。”只可惜他妹妹插了一句嘴:“吳越要來?”吳越聽見那聲音便猛然掛了電話。

  江北的妹妹——郝江南,其人一言難盡,她看見吳越後的表情,請參照那只叫兔子的狗。

  順便說狗是很善良的,郝江南不善良。

  在吳越脆弱的心靈中,深深地銘刻著郝女士綠幽幽的眼睛與血盆大口。那是一名遠超時代的女性,星辰大海,普通人理解不了,當然也不需要你們凡人的理解。

  吳越揉了把臉,喘息地抱住趙忱之家法式沙發的椅背,仿佛要與繁花似錦的它天荒地老,這種舉動要麼是想買沙發,要麼是賴著不肯走。

  趙忱之歎了一口氣,湊近說:“好吧,那我留你住十天,等你腦震盪痊癒了就得走。”

  吳越怒道:“你怎麼保證十天一定能好?”

  趙忱之說:“我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怪癖,你跟我這種人住十天,大約不會開心的。”

  “我開心!很開心!超開心!我家裡連床都沒有!”吳越吼,“你有沙發!”

  “好吧。”趙忱之敗下陣來:“你的房間在樓上。”

  吳越生怕他反悔,以最快的速度、同時也是跌跌撞撞上了樓。兔子跟在後面想攆過去,趙忱之慌忙把它拉住,小聲說:“噓——你別把他嚇得跳了樓,那個人的體質有問題!”

  吳越退回到樓梯邊問:“二樓還是三樓啊?”

  趙忱之說:“二樓右手邊第一個房間。左手邊的房間是我的臥室和書房,你進門要先打報告。”

  吳越推開房間門,在牆壁上摸了半天的電燈開關,終於找到了。開了燈發現那是一間非常華麗的、大約十平米的客房,有一套床加床頭櫃、一組桌椅和一隻壁櫃,東西不多,但每一樣都像是從瑪麗王妃的寢室裡直接搬來的。

  “我看他長得挺清冷,怎麼品味這麼複雜。”吳越喃喃,“這水晶吊燈不會砸下來吧?”

  “算了,不想了!”

  他扶著昏沉沉鈍痛的腦袋躺上床,幾分鐘後便睡著了。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聽不到動靜的趙忱之上樓查看,他躡手躡腳地進入吳越房間,見對方睡得很香甜,便又悄無聲息地帶上門退出來。

  站在走廊上,他一手撐牆一手叉腰歎息了好幾聲,似乎在懊惱自己怎麼會一時心軟把這小子給收留了。

  他當然沒有怪癖,家境富裕,長相出眾,名校畢業,身體健康,心智正常,幼年時未遭虐待,少年時未被霸淩,青年時未遇重挫,婚戀上未受過刺激……如果真要歸納出什麼毛病,那就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一門心思幹事業,不計報酬,任勞任怨,以至於個人生活極其單調,千年難得想侍弄一下花草,還差點兒鬧出了人命。

  可單調歸單調,他也不希望外人參與啊!

  如果換做別人,即使對方境況再慘十倍,他也不會同意其住進來,頂多會幫忙找一家臨時入住的酒店,或者乾脆賠償點兒錢。

  吳越被收留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只是現在還沒來得及說。

  鄧大鵬(注:現名馬克)把人力資源部的才子小徐逼在大堂一隅,點頭哈腰,搓著手笑:“啊哈哈哈哈,徐哥,皇軍托我給您帶個話……”

  小徐條件反射地說:“No!”

  馬克一愣:“為什麼?”

  小徐兩手交叉做奧特曼狀說我想通了,這輩子再也不與吳越沾上任何關係!No

  馬克懇切地勸:“唉,何必呢徐哥?老話說了,識時務者為俊傑,誰不知道我們客房部家大業大,有的是打手;再說了,您徐哥重情重義,全酒店同仁只要提起,”馬克豎起一隻大拇指,“都說這個。”

  小徐哼哼兩聲。

  “不得了,”馬克繼續誇,“有才,文學家,國內著名左派浪漫詩人!大作還在《退休生活》上發表,哎喲我的娘,《退生》那可是我心中的聖殿啊……”

  小徐心想《退休生活》是什麼鬼東西?感覺受眾不太年輕啊。不管了,有作品總比什麼都沒有好,他裝模作樣咳嗽,問:“吳越要我幹什麼?”

  “也沒什麼,”馬克迅速勝利了,“幫他寫張請假條。”

  吳越無疑有識人之明,半小時後出現在客房部大爺路易黃手頭的這張假條,文采斐然、催人淚下,大爺半天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臉色陰慘至極。

  “Mark!”大爺喊。

  馬克已經貓腰躥出去二十米。

  “Ma~~~~~~rk!”大爺又喊。

  馬克一咬牙,消失了。

  大爺飆了一句髒話,吩咐身邊一人說:“去,把假條交給Boss!”

  那人說:“直接交給老總?那吳越豈不完了?”

  大爺咬牙切齒:“我就是要那小狗日的屌毛灰的玩完!”他罵人時不但不帶洋文,而且字正腔圓。

  吳越是打家劫舍的性子,開口請假便是半年。

  服務業有請假半年的嗎?還不如直接辭職算了!現在他們是外企了,那條條框框多厲害啊?到時候上頭追查起來,他作為客房部大爺脫不了干係,光是管理鬆散這一條就夠嗆。現下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吳越這只燙手山芋扔出去,管他扔給誰,總之不能砸自己手裡!

  於是這張假條便輾轉送到了趙忱之手上,沒錯,趙忱之趙總。

  趙總邊看邊冷笑,心說這是請產假呢?動不動半年。

  送假條的職員問他:“准不准?”

  趙忱之在他高兩米、寬兩米、長兩米、堆滿資料的辦公室裡艱難地挪動,最後說:“當然准。”

  職員出了門又被叫回來,趙忱之說:“記住把他工資停了。”

  職員說:“這還用您囑咐嗎?立即照辦。”

  這時候外頭進來一個人,正是人力資源部的大姐頭鐵青花,她生氣起來臉色如其名,不生氣時還算長相中上,當然她不生氣的時間少得可憐。

  趙忱之問她:“剛才出去的是誰?”

  鐵青花說:“趙總,那位姓徐,叫徐光芒,985名校畢業的。”

  趙忱之說:“哦,那怎麼肯屈尊到我們酒店來啊?”

  鐵青花說:“因為那是他想像中的985。每次都當面戳穿的話,難免打擊其工作積極性,所以就都默認了。”

  她歎氣:“唉,這個得臆想症的好對付,酒店裡另外有個小子,有名的滾刀肉,軟硬不吃,動不動自立山頭,那才叫難弄!”

  趙忱之笑問:“是不是姓吳?”

  鐵青花一愣:“原來趙總知道?”

  “我猜的。”趙忱之說,“鐵總監啊,你是老江湖了,怎麼還對付不了小男孩?”

  鐵青花顯然是老革命遇見新問題,咬得牙齒咯咯響,說趙總你不知道,我們的團隊建設很難開展啊,阻力很大啊!

  趙忱之說:“那我給你提供一個機會。”

  鐵青花說:“嗯?”

  趙忱之把吳越的請假條扔給她,然後以手支頭,不說話,也沒表情。

  鐵青花抓住那張紙,只是一眼,熱情與活力瞬間便回到了她身上,她抬頭對著趙忱之笑,笑容裡充滿了年輕的光彩。

  趙忱之問:“是好機會嗎?”

  鐵青花請示:“我能開了他嗎?”

  “不行。”趙忱之搖頭。

  鐵青花有點兒意外:“為什麼不行?”

  趙忱之說:“他沒有犯錯,只是受了傷,而且是工傷,不能隨意開除。”

  鐵青花心想工傷是怎麼回事,她說:“是不是工傷要經過社保行政部門認定……”

  趙忱之很溫和地打斷說:“我認定他是工傷,他便是工傷。”

  鐵青花又問:“那趙總您的意思呢?”

  趙忱之指著那張假條:“我寫在背面了。”

  鐵青花翻過來一看,特別解恨地笑了,她踩著高跟鞋鏗鏘有力的走出去,突然轉回來撐著門:“趙總,有你這樣的領導,我們下面人就算做死了也甘心!”

  趙忱之端莊地說:“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各盡其職。”

 

 

第五章歐陽

  吳越沉沉地昏睡許久,好不容易醒了,一睜眼便覺得自己身處宇宙中心,四周繁星圍繞,都在三百六十度旋轉,而且有強烈的嘔吐衝動。他心想這回我可完了,莫非要死了?趕緊掙扎著給孫江東打電話。

  小孫醫生似乎情緒很不好,惡狠狠來了句:“我看你是懷孕了!”

  吳越毫不猶豫頂嘴回去,掛了電話,爬到窗邊察看。天已經完全黑了,家裡卻靜悄悄的,屋主人趙忱之還沒回來。他爬回去坐上床沿,一邊頭暈,一邊噁心,一邊又覺得饑腸轆轆。

  他想頭暈也可能是低血糖導致的,便扶著床頭櫃站起來,晃晃悠悠地下樓找吃的。可是一到樓梯口,他嚇得差點兒連魂都沒了:兔子正在樓梯扶手上拴著呢!

  兔子看見他很激動,一打挺便爬起來,亮爪齜牙,狂吠不止,口水流了一地,扯得木樓梯吱呀直晃。吳越龜縮一隅,抱著腦袋破口大駡說那個誰,他媽的我又忘了問你名字了,總之你混蛋!你他媽的忘了喂狗了吧?!

  這時候趙忱之適時回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來制止了兔子,仰起臉滿臉歉疚地說:“對不起,由於工作繁忙,昨天晚上就忘了喂。”

  吳越向來一見狗就失態,居然趴在地上號哭,說:“我身上沒幾兩肉,不夠兔子它吃的!”

  趙忱之連忙寬慰說哎呀吳經理你多慮了,兔子血統純正,還特別愛挑嘴,不好的肉還不吃呢。

  吳越問:“你什麼意思?”

  趙忱之假裝咳嗽。

  吳越又問:“還有你叫什麼名字?”

  趙忱之說了姓名,吳越說:“忱爺,我餓了,你家有吃的嗎?”

  趙忱之一日三餐都在酒店解決,根本不自己開夥,家裡怎麼可能會有吃的。他走到廚房拉開空空如也的冰箱,又在櫥櫃裡翻找了天,最後苦笑地攤開手:“喝咖啡嗎?”

  吳越心想,這都幾點了你讓我喝咖啡?我他媽後半夜還睡不睡了?

  他不甘心地問:“速食麵總有吧?”

  趙忱之正在摸高處內側櫥櫃的最裡端,聞言招手說:“吳經理,趁你現在還清醒,我想和你談一談。”

  他家的廚房很大,由於從未使用過,華麗中透露出乾淨和冷清。他從中島台下抽出兩張椅子,一張自己坐了,一張示意吳越坐下。

  吳越疑疑惑惑地來了,趙忱之問他:“你以前有過室友嗎?”

  吳越點頭:“我從初中開始就住集體宿舍。”

  趙忱之說:“我讀大學時,曾經也有過幾任室友。你知道室友之間和平相處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興趣相投?”吳越問。

  趙忱之笑道:“是互不干涉。可惜你如今住在我家裡,作為屋主,你不能干涉我,我卻能干涉你。”

  吳越問:“怎、怎麼個意思?”

  趙忱之說:“我們來約法三章。第一,這房子每週有兩次鐘點工會上門打掃,但為了減輕鐘點工的工作壓力,希望你也能主動保持衛生,東西不要亂扔亂放。”

  吳越說:“我沒什麼東西啊,身無長物,僅有的幾套衣服還在火災裡燒毀了,現在正天天穿工作服呢。”

  趙忱之說:“第二,只要你能用完後清理打掃,放回原處,家中房間和物品任你使用,例外是書房和我的臥室,因為那是我的私人空間,希望你不要隨意進出。”

  吳越說:“你鎖上好了,我保證不進去。”

  “我不鎖。”趙忱之說,“第三……儘管說了你會多想,但還是必須得說:希望你能儘快找到另外住的地方。因為……或許過幾天你就明白了。”

  吳越問:“說完了?”

  趙忱之點頭:“說完了。”

  “那速食麵你總有吧?”吳越說。

  “……”趙忱之挫敗地垂下了肩,“我帶你出去吃。”

  吳越等得就是這句話!他十分坦率地說想吃面,不管什麼面,只要是面就好。

  兩人出門太晚,早已經過了晚飯時間,趙忱之驅車十公里帶他去夜宵拍檔,希望能找到面吃。但他後來才知道吳越說喜歡麵條是鬥爭策略,一到大排檔他就瘋狂地撲向海鮮和小龍蝦,怎麼都拉不回來。趙忱之不得不出言警告,說你傷口未愈,不要亂吃發物。

  他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吳越就覺得頭暈起來,明明腳下踩著的是平地,他卻有一種漂浮在大海上的感受。

  趙忱之知道是腦震盪的緣故,立即找了個攤位按著他坐下,點了一碗牛肉麵。面不貴,當然也不好吃,吳越喝泔水似的喝完了最後一口麵湯,滿臉的鬱悶。他想老子傷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報這舊社會的血海深仇,把趙忱之零碎剮了,器官全部賣到黑市去!

  這個時候突然接到孫江東的電話——見利忘義小人竟然直接打給了趙忱之——他先抱怨了一番自己行動不便,又提醒他們該去醫院換藥了。

  趙忱之正要答應,卻被吳越一把捂住嘴。

  吳越說:“噓——,別上當,他孫江東我還不瞭解?想賺我們去,訛你的錢呢。”

  趙忱之問:“真的?”

  “真的,”吳越說:“上大學那會兒他就用三十塊錢把我賣給了物理系的男流氓,我都記著呢!”

  趙忱之坐在面攤油膩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桌子邊,翹著二郎腿,吹著夏夜涼風,喝著免費的茶葉末兒水微笑:“這麼說你們早就認識?”

  “認識!”吳越憤憤說,“我這麼好的一個小夥,到他那兒就值三十塊錢,碰見女流氓,還打八折。”

  趙忱之說:“哦……”,不提防他和吳越之間突然插進了個腦袋。

  趙忱之一愣,那腦袋開口:“孫江東?”

  吳越抱著胳膊說:“孫江東是誰?不認識。”

  來人直起身子:“剛才我都聽見了。”

  趙忱之打量來人:深更半夜的還戴著墨鏡,青年英俊,人高馬大,一看就不是善茬,便說:“那您聽錯了。”

  來人轉向吳越:“孫江東在我那兒,昨天剛到。嗯……你是吳越?”

  吳越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來人說:“孫江東供述自己有個長得特別漂亮的朋友叫吳越,說如果我肯放他走,他就把吳越騙來給我當填房。”

  吳越怒道:“什麼東西?”

  那人說:“對啊,什麼東西?我也沒死老婆,為什麼要填房?”

  他拉了張椅子坐到吳越身邊,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孫江東值多少錢?”

  吳越想也不想:“二十塊!”

  那人便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給他說:“不用找了。”

  吳越說:“謝謝,您真大方。”

  那人說:“做生意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我再去綁孫江東時,麻煩您行個方便。”

  “那是,我收了您的錢,自然幫您辦事。”吳越舉著二十塊,困惑地問,“不過您是誰啊?為什麼要綁孫江東?”

  那人說:“我是他的仇家。”

  吳越拉過對方的手,把那一百塊錢拍回去。

  “還給您,”他諄諄囑咐,“希望您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該撕票撕票,不要顧及法律和道德底線。”

  對方說:“哈哈,好。”

  “等一等,”趙忱之插話了,他大概是窮極無聊,隨意摻合,“我抽個成。老闆,結帳,余錢請還給這位……呃……”

  “鄙姓歐陽。”來人說。

  “還給這位歐陽先生。”趙忱之說。

  面攤老闆應聲而來,不慎碰倒了酒瓶,扶起後連聲道歉。歐陽先生說沒關係,又轉向吳越說:“既然您這麼配合,那我也要拓展思路,改進方法,綁架也應該綁出精神,綁出風格來,以我的身份地位,必須強調的就是:專業。”

  吳越疊聲說:“對對,專業。職業不分高低貴賤,雖然我是個鋪床的,江北是個修空調的,江東是個賣假藥的,但我們都很專業,不但專業,而且敬業……”

  歐陽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比劃一下:“這個數。”

  吳越說:“什麼?”

  趙忱之倒看懂了:“贖金。”

  “啥?”吳越大吼。

  歐陽說,專業嘛。

  “再專業他也不值二百萬啊!”吳越斷然拒絕,“不行!”

  歐陽拍拍屁股站起來:“流程走完了。談不攏,撤。”

  吳越拉住他:“你要對江東怎麼樣?”

  歐陽摘下墨鏡一笑:“當然是撕票,難道還留著下崽?”

  吳越說:“你不會來真的吧?”

  歐陽很酷地聳聳肩膀,跳上更酷的摩托,一溜煙跑了。趙忱之站在吳越身後,貼著耳朵低低說:“吳經理,你好狠的心呐。”

  吳越喊起來:“不會吧!”

  趙忱之笑而不答。

  吳越陡然變色,趙忱之笑著拍拍他的肩:“殺人不見血,很好。我勸你早些搬出我家,以免日後害我於無形。”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趙忱之習慣性聽廣播,有個頻道正在說長篇連載,趙忱之故意調大音量:“……使她落入日寇魔爪的,不是敵人的追蹤,而是曾經的同志的背叛。叛變者他們或許能得到一時的財帛和得意,然而革命會清算他們,時代會清算他們,正義會清算他們,他們終究將墜入自己挖就的屬於卑鄙者的墳墓,可恥地腐爛!”

  吳越聽了,靠在椅背上咬指甲。

  趙忱之不時地看看他,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愉悅笑容保持了一路。

 

 

第六章趙總

  到家後,吳越隨意漱洗了一下倒頭便睡,話也沒多說一句。

  趙忱之獨自在浴缸裡泡了半個多小時,突然發現臉上的肌肉居然有些酸脹,大概是笑的。

  “莫名其妙。”他評價自己,“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趴在浴缸邊緣,想起了吳越那悽惶的小眼神,噗嗤又笑了。笑完了再冷靜一想,不由得說:“不妙,還是得讓他儘快搬出去。”

  吳越無法面對孫江東,因此第二天沒有去換藥,而是蔫蔫在家躺了一天,顯得有些後悔。

  第三天仍舊沒去,他想江東大概是死了吧。依照黑社會的作案慣性,要麼他的屍體已經裝在汽油桶裡沉入海灣,要麼就被直接砌進了水泥牆。鑒於本市沒有海灣,所以他是不是應該提醒一下警方去建築工地找?

  第四天實在不能不去了,他腦袋上的傷口由於沒有及時換藥,又沒有抗生素的幫助,似乎有惡化的跡象。本來醫生說五天就能癒合拆線的,現在反而比前幾天更疼了。

  當天傍晚吳越突破重圍(注:主要是兔子),登上了往愛心醫院去的公車,一路上心情沉重,對江東滿懷愧疚,經過派出所門口時還天人交戰了一番。結果到那兒一看,人家正在廟堂上穩穩當當地坐著呢,脾氣依然很壞,開口就是要錢。

  吳越別過頭去暗罵一聲“嘖,還真留著下崽了”,又梗起脖子說錢錢錢,你眼裡到底說兄弟重要還是錢重要?

  孫江東毫不猶豫說當然是錢,身體卻很誠實地湊過來看,然後皺眉說:“吳越,你前天就應該來了,傷口有輕微的感染。前幾天我叫你掛水,你為什麼逃了?你不能這麼任性。”

  他正要去拿藥,走廊上突起喧嘩,一群血跡斑斑又殺氣騰騰的人抬著擔架瘋了似的沖過來,護工想靠上前,竟然被撞了個大跟頭。為首的那人已經完全沒有了章法,只知道四下裡大吼:“孫、孫醫生——!孫醫生————!”

  江東連忙回答:“來了!來了!”

  那人說:“太好了,幸好你在,五哥有救了!”

  江東吩咐:“別耽擱,在手術室等我,馬上來!”

  說著他便摘了口罩要去換衣服:“又來了,這世上就有這麼不安生的人!我告訴你吳越,這夥人就沒一個醫院敢收,前腳進手術室,後腳員警就該來了,好在咱孫醫生的診所小,位置偏,三不管。”

  吳越拉住他:“你還真打算做手術?江東你別亂來啊,有風險的!”

  江東拍開他的手:“得了吧,你小子又什麼時候守過規矩?沒事,這些人都是屬熊的,好治的很,腸子內臟隨便一胡擼,一縫合,過兩天他自己就緩過來了。倒是你,你可別走啊,我呆會兒叫護士給你掛兩瓶頭孢。”

  吳越點頭說好你去吧,獨自在診室等著。眼看著天漸漸黑了,也不見有別的病人上門,他便爬到診療床上躺著,迷迷瞪瞪的正想睡,突然感覺到有灼熱的視線。他活生生被燙得一激靈,睜眼一看,嚇得直往床角裡鑽:“郝江南!”

  哈利郝那一言難盡的妹妹——郝江南咧開嘴沖他笑。

  吳越趕忙捂住自己的胸口:“你怎麼在這裡?”

  “來幫你掛水,”郝江南說,“吳越。”

  吳越強作鎮定:“哎?”

  郝江南說:“我哥能幹嗎?”

  吳越說:“你哥身體康健,能幹。”

  郝江南說:“采菊東籬下。”

  吳越說:“哦,陶淵明。”

  郝江南說:“河蟹。”

  “我個人意見以陽澄湖為最,”吳越縮成一團,最後問,“妹子,你能不能告訴我咱倆談話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麼?”

  “放屁!告訴你還有什麼意思,老子是留著自己爽的!”郝江南怒斥,“胳膊伸過來,給你扎針!”

  吳越吃痛,說你輕點兒,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

  郝江南走了,吳越苦笑這察看自己腫成饅頭狀的手背,罵了一聲瓜婆娘。

  過了許久,孫江東做完手術來看他,特別高興地說:“咦?這是誰的手藝?居然給你紮偏了三針,可真解恨呐。”

  吳越沒好氣地問:“喂,怎麼把江南弄到醫院來了?”

  “為什麼?”孫江東歎口氣說,“看在江北老哥的面子上嘛。你說這麼大一個姑娘,衛校畢業,成天在家遊手好閒,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地下工作,江北能不擔心嘛?”

  他手腳利索地泡好速食麵,攤開報紙,一邊看報一邊稀裡呼嚕吃起來,吳越說哥你給我留點,孫江東說行啊,呆會兒你喝湯。

  吃完了面,孫江東說:“得了少爺,你也該走了,否則你家金主也該著急了。”

  吳越說,什麼金主,借人家房子住兩天而已,要不你讓我住在醫院?

  孫江東揮手:“滾。”

  孫江東的話說對了一半,金主趙忱之不急(工作繁忙還沒回來),金主兔子急了。

  兔子吐著舌頭口水四溢地俯衝三十米,吳越不由得跳上牆頭慘叫。一人一狗嘯叫半天,最後吳越敗下陣來,問兔子:“餓了?”

  兔子說:“嗷嗷嗚嗚汪汪汪!”

  吳越說:“想必是餓了。”

  他張羅著給兔子弄飯。趙忱之家裡沒存人糧,狗糧倒是屯了一年份,吳越在廚房櫃子裡找到幾隻罐頭,打開後膽戰心驚且好不容易喂飽了狗,末了自己只能抓著餅乾看電視,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他想想不甘心,迅速打開另一隻狗罐頭,試探性地嘗了一口,居然覺得味道不錯,但又害怕吃多了會鬧肚子,只得又便宜了狗。

  “家養大牲畜。”他評價兔子,“相當於騾子啊,馬啊,比我值錢多了。”

  看電視是很容易犯困的,他躺在沙發上不多會兒就睡著了。直到深夜十一點,趙忱之忙得頭重腳輕回來,進門就看見他摟著狗睡覺。

  “起來!”趙忱之用車鑰匙敲茶几,“起來!”

  吳越迷迷瞪瞪坐起來揉眼睛,趙忱之面色不善地掃視他倆,最後決定先罵狗:“養你是用來看家的,你也不看看現在才幾點,這麼缺覺啊?你給我好自為之,否則宰了吃肉。”

  接著又罵吳越:“養你是用來……”

  吳越問:“用來幹嘛?”

  “……是用來敲背的,”趙忱之往沙發上一趴,“過來敲背。”

  吳越忍辱負重地過去,趙忱之卻突然改了主意,說算了。

  “不敲了?”

  趙忱之說:“開個玩笑而已。”

  吳越說:“忱爺,您這個人心防很重啊,讓我敲個背也沒什麼呀,畢竟你收留了我。”

  趙忱之疲倦地笑了笑,說:“算了。”

  他暫時不想動,躺在沙發上養精神,吳越追著問:“您老在哪兒工作?加班到這麼晚,老闆應該特不是東西吧?”

  趙忱之說:“的確不是東西,正在醞釀著大動作。”

  “什麼動作呢?”

  趙忱之閉著眼睛:“說了你也不理解。”

  “我還不稀罕知道,”吳越說,“過兩天我也上班去了。”

  趙忱之問:“你不是傷沒好嘛。”

  吳越說:“不歇了,越歇傷越重。哎,忱爺。”

  “什麼?”

  “你能不能讓我再多住兩天?”吳越諂笑著商量,“你看我多好養活,睡覺只要一張席,一日三餐有人管,等這個月發了工資,我立馬搬出去行不行?”

  趙忱之心想你這個月沒工資,都被我扣光了。他考慮了一會兒,覺得深夜開口驅逐人家未免太殘忍,於是說:“好吧,但頂多再住兩個月,而且從明天起,你得負責照料院子裡的花草。”

  “包在我身上!”吳越說,“您儘管壓榨我,我甘之若飴!”

  趙忱之不置可否,過一會兒和衣睡著了。半個小時後他醒來,發覺吳越居然就睡在沙發邊的地毯上,他歎氣說:“你就懶到這個地步?我還指望你做一點家務活呢。”

  兔子還沒睡,噴著氣蹭過來,趙忱之沖他比劃:“乖狗別叫,去幫我拿條毯子來。”

  兔子去了即回,銜了一隻球。

  趙忱之歎氣:“我都養了些什麼玩意兒啊!”

  他只好自己去拿毯子,抖開替吳越蓋上,然後回床上睡了。

  病休到第九天,吳越去上班了——也許他不應該去上班,因為變天了。

  先是馬克沖過來嚎啕大哭說:“二爺啊——咱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說沒就沒啦!”

  接著是大爺覺不懷好意又閃爍其詞地打招呼:“哎呀你身體還ok嗎?我這個week真的很busy啊!總經理他要我立刻交report,哎喲真是tired死了!

  “您言語中夾雜的單詞都這麼簡單而且有錯,看來真出事了。”吳越說。

  最後人力資源部通知他走一趟,吳越這才知道酒店人員調整,或者說大清洗,竟然是從他吳越開始的!

  他叱吒風雲的時代結束了,被一擼到底,連副經理也沒得當,就是一位光榮的客房服務員。

  馬克抱著他的腰幹嚎:“二爺,你得相信我呐,我對你可是忠心耿耿呀!”

  吳越木呆呆地說:“我要去討個說法。”

  “總經理不在!”人力資源部大佬鐵青花硬邦邦地說。

  “我不信,我要討個說法。”吳越說著便出門,鐵青花急了,“本恩,攔住他!”

  小徐便追出去跳到吳越面前,掰著他的肩膀說:“吳越,兄弟一場,別讓我難做。”

  吳越說我知道,抬手就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回頭就說我打你了,她怪不了你。”

  總經理辦公室就在走道盡頭,吳越沖過去,發現趙忱之在桌子後頭神情複雜地看著他。

  趙忱之說:“關門。”

 

 

第七章老讓

  吳越愣著。

  趙忱之又說:“我們吵架,莫非你想廣而告之嗎?關門。”

  吳越默默地挪進來,轉身把門帶上。

  趙忱之說:“好,現在開始談話吧。”

  吳越說:“我沒想到。”

  “無巧不成書,”趙忱之說,“電視上不都這麼演?”

  吳越深深吸口氣,問:“為什麼撤我的職?”

  “因為你不合適。”

  “我怎麼不合適?”

  趙忱之說:“反正也沒有外人,我可以對你說說。你們酒店開張即虧損,這是正常的,很多酒店起步時都這樣,有的甚至連續虧損許多年。但當那些酒店開始收回成本時,你們卻始終無法扭虧為盈,為什麼?”

  吳越搖頭。

  “因為你們原來的管理方行動遲緩,思維老舊,且彌漫著莫名的官僚習氣,總是在位置上放錯誤的人。什麼總經理的大舅子管採購啦,什麼總廚是餐飲總監的老鄉啦等等,我不管,這些人三天之內給我打包走人,不願意走的到廚房跑菜。”

  趙忱之說:“吳越,你也是個被放錯的位置的人。客房部不適合你,它需要更穩重,更精細的人去運作,我挑選了麗莎陳。”

  吳越問:“那我去哪兒?陳豔麗原先是在我手下的,現在顛了個兒,你叫我怎麼做人?”

  趙忱之說:“你可以從頭做起。”

  吳越說:“你當我沒有從頭做起過?我在客房部也鋪過兩年的床,刷過兩年的馬桶,擦過兩年的浴缸!”

  “那我開除你吧,因為我特別剛愎自用,根本容不得反對意見。”趙忱之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張便條,“一會兒記得去財務部拿遣散費。”

  吳越立即摁住他的手:“趙總!”

  “什麼?”

  吳越說:“我雖然沒跟您睡過,但好歹跟您的狗睡過,一日夫妻百日恩,您無論如何給我個機會!”

  趙忱之笑問:“要什麼機會呢?”

  吳越說:“我同意從頭做起,但不能在客房部,不能在陳豔麗手下。我和她沒有過節,但我在那兒她不好開展工作,也支使不動別人,我是為了她考慮。”

  “可以。”趙忱之說,“我來安排。”

  他歎了口氣說:“我讓你不要隨意住在我家,如今這個情況……瓜田李下,我們都需要避嫌。”

  “避嫌?”吳越皺起眉頭說,“趙總,我看是您自己想多了吧?我和你是同出同進同勞動,可不是同居同睡搞腐化啊!”

  趙忱之盯著他堪稱秀麗的臉,最後笑了笑,說:“你不在意就好。”

  吳越打算退出去了,臨出門,他扭頭惡狠狠地說:“趙總,我長大了想當經理!”

  “哪個部門的經理?”趙忱之問。

  “總經理!”吳越說。

  趙忱之失笑:“約法三章嗎?”

  “又約?這回怎麼約?”

  “我給你一年半的時間,如果你能在三個部門輪轉,每一個持續半年,在這半年中能保證不出錯,不闖禍,不遲到早退,不消極怠工,最後能得到部門負責人的肯定,我就同意你官復原職。”趙忱之說。

  吳越想了想:“不出錯太難了,你說的三個部門必定不是我熟悉的部門,我只能保證好好幹。”

  “不能惹事。”

  “我哪有惹事!”吳越慍怒道,“是哪個心懷鬼胎的老在你面前進讒言說我惹事?”

  趙忱之聳肩。

  吳越過來人似的勸道:“你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永遠紮根在群眾之間,這樣才能枝繁葉茂。”

  趙忱之微笑:“你再在總經理面前多嚼一句舌根,我就拿你喂狗。現在回人力資源部去,我馬上給鐵總監打電話。”

  半個小時後,吳越坐在天臺上,緩緩吐出空虛的煙圈,頗深沉地說:“我得戒了。”

  郝江北汗流浹背地摸索著某根管道:“你本來就不該抽。”

  “淺薄!”吳越縮在頂棚的陰涼裡,以手撫額淡淡憂愁,“你見過誰淪落低谷時不抽煙麼?”

  “是是是,把扳手遞給我,”郝江北接著說,“那您為什麼又要戒呢?”

  “因為會臭。”吳越說。

  “你還怕臭?”

  “我換崗了。”吳越說。

  郝江北的手停了停:“換哪兒?”

  “你猜?”

  “美容美髮部?”

  吳越白了他一眼:“那是對外承包的。是西餅房。”

  郝江北把扳手扔回工具包:“什麼情況?居然讓你去烤麵包,當局竟然如此無視食品安全問題?”

  吳越歎了口氣:“江北啊,我熟讀各類總裁王爺文,有豪門絕愛,深宅霸娶,名門纏戀,盛世權寵,沒有一個是這麼寫的啊!”

  “總裁王爺文裡也沒有上來就開瓢的。”郝江北也是剛剛才知道吳越暫住趙忱之家。

  吳越說:“江北啊,把你妹借給我吧。”

  “幹嘛?”

  “江南天賦異稟,讓她去和趙忱之聊聊理想啊,愛好啊,讀書啊,生活情趣啊,說不定幾天之後,她能順利把趙總逼上吊了。”吳越說。

  郝江北搶過吳越手裡的煙頭,掐滅了扔出老遠。

  吳越問:“幹嘛?”

  郝江北說:“回你的西餅房去。”

  “不要。”

  “回去。”

  “不要。”

  郝江北舉起扳手,吳越倒退兩步:“媽的,想動手?”

  郝江北吼:“滾你媽的蛋!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單純無知的小妹頭上來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把趙忱之弄服氣了!”

  吳越說:“我睡過他。”

  郝江北說:“我不信。”

  吳越說:“真的睡過。”

  “什麼情況下睡的?”郝江北狐疑地問。

  吳越說:“他睡沙發頭,我睡沙發尾,後來睡不下,我睡沙發底。”

  “滾吧。”郝江北指著安全樓梯方向,“哪天你真騙得他把褲子脫了,再來向我彙報。”

  “臭流氓。”吳越說,“保初節易,保晚節難啊!”

  “絕交了。”郝江北說。

  吳越蹬蹬幾步跳下天臺,跑進樓梯間,本想在角落裡再蹲會兒,卻看到馬克叉腰在那兒站著。吳越有點心虛,馬克說:“二爺,玩真的?你還真敢怠工啊?”

  馬克也是從客房部出來的,和吳越不同的是:他是主動。顯然馬克義氣為先,所謂青山處處埋忠骨,身外區區安用求,不能低下高貴的頭。

  吳越嘟嘴:“誰說的?我這就去了。”

  “哎喲,您就認命吧,”馬克說,“生活是一場強姦,咱哥倆還是躺下來好好享受吧。”

  吳越拍拍他的肩:“唉,走吧。”

  通過員工電梯可以直接下到一樓西餐廚房,廚房四通八達,穿過兩道正門通餐廳,後門通進貨口,穿過長走廊能到新增的日餐廚房,如果上樓則是中餐廚房;側面不顯眼處,還有一道小小門,門後就是西餅房,乾淨整潔,小巧玲瓏。

  趙忱之很有意擴大西餐廳包括西餅房,因為酒店硬體優越,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毗鄰金融中心區,距離市政府也不過十分鐘車程,有廣大的發展前途。西餐廳的優秀與否很能影響一家酒店的評價,如果糕點做得好的話,甚至還能招來額外的客人。

  原先該酒店是有兩個西點師傅的,但由於手藝太潮,第一天就被趙忱之請走了。目前餅房里加上吳越和馬克後是三個人,剩下的那個就是餅房的頭兒。

  從物種學的角度來說,這位頭兒離熊肯定比離人要近些,身高少說兩米,吳越勉強能齊平他的耳根。他是趙忱之不知從那個豪華酒店裡挖過來的,留過洋,中文名不詳,外文名叫“讓”,聽上去很謙虛的樣子。

  讓抬起頭兇狠地掃了一眼吳越和馬克,嚇得那兩人頓時腿都軟了。

  馬克扶住門框發了一會兒抖,說:“讓讓讓讓師傅!波特吳吳吳他來、來了!”

  吳越說:“是是是是我我來來來了,這是我我我和馬馬馬克第一天天天在西餅房工工工作,還請讓讓讓讓師傅您多多多擔待。”

  “歡迎你,”讓轟一聲站起來,比個手勢,聲音好比低音炮震盪,“都請進來坐,我們開個部門歡迎會。”

  “不不不不不用了,”吳越和馬克互相扶持著說,“您老坐,我們站這兒就行。”

  “?”讓攤手,“好吧,隨便你們,那我們現在開會。”

  “哎!”

  老讓又坐下,攤開記事簿,一本正經地用毛爪子按著:“首先,感謝忱之對我的信任,給我一個完全自由的空間;其次,感謝他特地派兩個助手給我,聽說你們都是學烘焙的?”

  吳越剛想開口,馬克連忙捂住他的嘴:“對對,我們是,我會烘燒餅。”

  老讓點點頭,轉向吳越:“那你呢?你可是忱之特別推薦給我的。”

  吳越立刻說:“我也會!”

  “很好,”老讓匆匆寫幾個字,合上本子,“入職考核,誰先來?”

  吳越飛腳將馬克踹了出去。

  馬克說:“我我我我我先來。”

  “我的試題一向簡單,因為我比較注重天賦和靈性,”老讓咳嗽一聲,問,“白巧克力和黑巧克力你喜歡哪個?”

  馬克說:“黑黑黑的吧……我還沒吃過白的。”

  “說的好!”老讓猛拍桌,“白巧克力它根本就不是巧克力!它是人造的!是合成的!它竟敢去除最精華的可哥粉,再加入糖和奶粉!它是罪惡的!是不純正的!不——純——正!!!呼呼呼呼——!!!”

  馬克嚇傻了。

  “咳……”老讓說,“但是白巧克力該用的時候還得用,畢竟它比較甜,色彩也很純潔。繼續,你喜歡花生嗎?”

  馬克說:“喜、喜歡,花生就是長生果,多吉利。”

  “說得太好啦!”老讓跳過桌子,把馬克舉起來搖晃,“花生應該是堅果之王!它應該找回自己的地位!烘焙界不能歧視花生!花生應該和榛子同樣重要!同——樣——的!!!我太喜歡你了!Mark!你一定要留下來!留下來!”

  老讓激動地將馬克甩了兩圈又拋起,馬克咚一聲頭撞在天花板上,摔下來蹬了蹬腿,不動了。

  吳越縮成一團,瞪大了無辜的眼睛:“我、我也喜歡花生……”

  “Merci,”老讓優雅地轉身,“可我得換幾個問題。”

  他舉起圓形蛋糕烤盤問吳越:“這是什麼?”

  吳越說:“鍋。”

  他又舉起方形蛋糕烤盤:“這個呢?”

  吳越說:“鍋。”

  “這個呢?”

  “鍋。”

  “那個呢?”

  “……鍋。”

  ……

  老讓拎著吳越的後脖子一直拎到趙忱之面前:“還給你。”

 

 

第八章才華

  趙忱之正焦頭爛額地看報表,直起身嚴肅地問:“為什麼?”

  “你說呢?”老讓環起毛茸茸的手臂。

  “你居然不要他?”趙忱之說,“你之前答應過我了。”

  “我上你的當了。”老讓說,“我需要有才華的人。”

  趙忱之扶了扶眼鏡,然後看見了站在門外左顧右盼的馬克,於是說:“你請進。”

  “?”馬克指著自己的鼻子。

  趙忱之點頭微笑。

  老讓龐大的身軀佔領了辦公室的全部空間,馬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趙忱之跟前,誠惶誠恐地看著他。

  趙忱之問:“你就是Mark?”

  馬克說:“嗯那。”

  “比起吳越來,讓皮埃爾認為你更有才華?”

  馬克冤屈地說:“趙總啊,領導同志,我就說了個黑巧克力和花生啊!”

  趙忱之示意吳越把玻璃隔間百葉窗拉下來,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馬克放倒在寫字臺上,一手掐住脖子,一手抓起了裁紙刀:“讓,如果你不接受吳越,我就戳死這個有才華的人。”

  老讓捂腮:“哦——!不——!你不能!!”

  “我會的,”趙忱之獰厲地說,“我什麼事做不出來?”

  “哦Mark!我的愛徒!”老讓緊張極了,“忱之,冷靜,冷靜!”

  趙忱之抬起下巴。

  “好吧,我答應你。”老讓服軟了。

  趙忱之把馬克和刀同時扔掉,拍了拍手:“吳越留下,說兩句話。”

  老讓將吳越提溜給他,趙忱之接過來說謝謝。

  “哼,走著瞧!”老讓撿起馬克,心不甘情不願地出門,並且命令道,“波特吳,五分鐘之內你必須回到餅房!”

  吳越驚恐地喘著氣,對趙忱之說:“趙趙趙總你有什麼話?這個熊主子不好伺候,我我我得快走!”

  “我沒有什麼話,”趙忱之神秘地笑,“你看著我做。”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這是洋甘菊,這是薰衣草,然後是金盞花、檸檬草,蜂蜜,放進玻璃杯,加水,接著……”他打開小冰箱,“放兩塊冰,稍微攪拌一下,OK。”

  他將飲料遞給吳越:“記住配方了沒有?”

  “什麼?”

  “熊的至愛,或者說迷幻藥,”趙忱之雙手交叉撐住頭,“請用你的性命記住它。”

  吳越堅定地點頭:“記住了!”

  “以後他一生氣,你立刻泡花草茶,我包能夠你化險為夷,他的內心住著一位九歲的小公主。”趙忱之說,“現在我要去巡店。你去吧,要有信心!”

  吳越半信半疑地走了。

  趙忱之又給老讓打了個電話:“你喜歡花草茶嗎?”

  老讓說:“花草茶?那種古裡古怪的東西影響我的味覺,我幹嘛要喜歡?”

  趙忱之說:“以後假裝著喜歡一點。”

  老讓問:“為什麼?”

  趙忱之說:“我在給你製造臺階,以便你日後順著下去。你要學會妥協,注意克制自己的脾氣。”

  老讓中文理解能力有限,抬頭四處張望:“哪裡有臺階?在你說西餅房後面的樓梯?”

  趙忱之歎了一口氣把電話掛了,然後把抽屜裡那一堆不知是哪位前任留下的花花草草全都扔進了垃圾桶。他站起來整理西服領帶,一臉凝重地向辦公室外走去。

  當天吳越到家竟然比趙忱之還要晚。

  “我被×得好慘……”吳越對著兔子呻吟,“世界上猛獸真多啊。”

  趙忱之歪在沙發上睡覺,吳越撲過去把他搖醒:“我被×得好慘……”

  趙忱之睡眼惺忪:“今天教了你什麼?”

  “認鍋,”吳越癱軟地說,“馬克都×死過去了,現在還在餅房裡躺著呢。”

  “你們要習慣叢林法則,”趙忱之問,“現在幾點?”

  “九點。”

  “你現在還能去新化街那家進口食品店,它開到十點。”趙忱之說,“兔子,你陪他去。”

  “我去那兒幹嘛?”吳越問。

  “買進口巧克力,有幾種買幾種,餅房尤其是讓皮埃爾對巧克力的要求非常複雜。”他深謀遠慮地說,“為了你的事業,偶爾得開開小灶,笨鳥先飛。”

  吳越說:“可我身無分文啊。”

  趙忱之給了他幾百塊。

  吳越問:“趙總,我可以買薯片嗎?”

  “除非你不想再進這個門。”趙忱之說。

  深夜九點半,吳越神經病似的尾隨兔子闖入某進口零食店,把貨架上所有品種的巧克力一種買了一盒。過了十一點,他雖然已經困得快死過去了,依舊在被迫吃著巧克力:“趙總,忱爺,我覺得每個都差不多啊……味同嚼蠟……”

  趙忱之說:“哦是嗎?即使不愛吃甜食如我,也能嘗出抹茶巧克力和黑巧克力是有區別的。”他說完這話就回房睡覺去了。

  無人監督,吳越身心放鬆地瞌睡了一會兒,後來因為突然夢見老讓而驚醒,見兔子還精神健旺地陪伴在身邊。

  “不離不棄啊,兔子。”吳越表揚它。

  “聽說狗吃了巧克力會死的。”他問兔子,“姐們兒(兔子是母的),要不要以身試個毒?”

  兔子倒是不嫌棄,張嘴就來,吳越眼疾手快地讓開了。

  “你可不能死,在這個家裡,你的地位比我高。”吳越摟著兔子的脖子喃喃,“我想當經理,我想當經理啊……”

  西餅房——至少讓爺的西餅房——的一天是從四點開始的。吳越人生第一次淩晨三點半騎車去上班,走在晴朗夏夜的星空下,感懷身世,一時間鼻酸眼熱,感慨萬千,想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來到酒店,發現老讓已經到了,龐大的身軀正專注地在案板前摔打麵團,發出“咣”“咣”的轟響。雖然每響一聲吳越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當作為一個以當經理為人生目標的男人,他還是勇敢地打了招呼:“讓讓讓師傅,你你你好。”

  老讓回頭:“你來遲了。”

  吳越說:“沒有啊。”

  老讓指著角落:“馬克已經到了。”

  吳越見馬克坐在一張餐廳淘汰的舊圈椅裡,耷拉著腦袋,慌忙跑去試他還有沒有氣,見還在呼吸,這才放心下來。

  他搖醒馬克:“喂,喂,起來了,你回過家沒有?”

  馬克睡眼惺忪地說:“……不記得了……二爺,我是不是暈過去啦?”

  老讓一邊揉麵團一邊教育吳越:“沒有才華不要緊,關鍵要用勤奮來……那個詞怎麼說的?……對,彌補!懶惰是我最無法接受的缺點。明天如果你再晚於三點五十分來,我就把你退還給趙忱之。現在還不快去洗手!!”

  吳越和馬克忙不迭跑去洗手。

  馬克小聲問吳越:“二爺,我們要是死在他手裡,算不算因公犧牲?”

  “算吧。”吳越憂心忡忡地說,“我肯定死得比你早。記得給我配一只好點兒的骨灰盒,然後追認個烈士,還有我強烈要求大軍區司令員參加我的追悼會。墓地麼……我看永寧山那一塊兒不錯。”

  “永甯山八萬一平米呢。”馬克說。

  老讓咆哮:“人呢?!”

  吳越和馬克連忙應道:“來了來了!”兩人對視一眼,分頭幹活。

  趙忱之的酒店內部管理調整還在繼續,這次是硬體。

  先前說到他的辦公室極偏僻極小,不到五平米,伸手就能夠到頂,人稱垃圾房。那房子也是他自己選的,原先只是個雜物間。

  他覺得一個職業經理人佔用著碩大的辦公室是一種罪惡,很不敬業,況且在他的印象中高級酒店的後堂總是十分狹小,因為好鋼用在刀刃上,有效面積應該用在前堂服務功能區。

  早在到任的第二天,他巡視酒店,就被行銷部的面積嚇著了。行銷部猶如廣袤的大漠上疏疏朗朗種了幾棵樹,一群癡男怨女遙遙相隔著聊天。

  他生氣得很,回來要了圖紙,找了一幫人開會,隔天就把方案定下來,決定把所有的工作部門都搬去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夾層,連員工食堂也擠進去,在原先的辦公及閒置區域開闢出一家面積可觀的日本餐廳和一家酒吧,順便把大堂也拓寬。

  日餐廳也算五星級酒店的標配了,但不是每一個日餐廳都能經營得好。

  為了打造這個日餐廳,各方面著實下了一點苦工,施工單位也奮力趕了工期,期間有很多波折就不說了。幸運的是在這家酒店的設計圖紙上,那塊地方原先規劃的就是營業面積,是先前的土老闆任性地將之改成了辦公區,如今倒也好,順利恢復原狀。

  日餐廳在裝修期間,所有的部門被辦公桌壘辦公桌地拼到一塊,大家這才發現這間酒店刨去服務員其實沒幾個人。就這樣趙忱之還嫌人多,找由頭又辭掉了一小半。

  他的由頭都有些牽強,比如工作場合不說普通話啦,比如在這行時間太長也好歇歇啦,總之挺招人恨。

  但當那些人離開之後,剩下的人卻發現工作環境為之一爽朗,每個部門內的八婆八公、裙帶關係者、以老賣老者、心理不平衡者、出工不出力者,故意不合作人士等等,居然準確地被趙忱之以及他的管理團隊找到,然後請了出去。

  大家開始感覺到這位年輕的老總並非池中之物,酒店集團派他來,是為了下狠手的。

 

 

第九章江南

  人力資源部經過調整,被分到了夾層中的一間精品上房,占地20平米,層高2.1米,塞了十張桌子,像西餅房老讓那樣的人物是進不去的,進去一定會碰頭碰腳。

  小徐小時候在上海住過棚戶區,受盡了擁擠狹隘的苦,於是對著吳越感慨說:“一夜回到解放前,又活回去了!”

  吳越勸他想開點兒,畢竟現在人家是爺了。

  狹小的空間有利於催生競爭關係,小徐很快競爭失敗,被上司鐵青花一腳踢出了部門。趙忱之念他是個人才——畢竟是985畢業的嘛——沒有聽從鐵青花的讒言把他辭了,而是把他調到了即將開張的日本餐廳。

  日餐廳的主廚尚未到崗,但已經確定是個正宗日本人,於是小徐革了一輩子命,最終被迫做了中日親善的專員。

  吳越說他是漢奸,馬克也說他是漢奸,只有郝江北略微厚道,當著他的面進行學術探討,說汪精衛當年的死到底是由於舊創復發呢?還是戴笠買通了醫生護士毒死的?

  小徐怒道:“你們就不是漢奸?趙總是美國的,老讓是法國的,咱們這兒八國聯軍蛇鼠一窩,誰都不乾淨!”

  吳越說:“切,你還來勁了,我們都是為祖國納稅的。”

  小徐說:“屁,以你們倆的工資,連繳納個稅的資格都沒有。”

  “總之你不一樣,”吳越說,“你的頭兒叫鳩山。”

  “什麼意思?”小徐問。

  吳越笑了:“趙總透露的,日餐廳主廚——鳩山太郎。”

  鳩山太郎,光這個倒楣名字就能讓中國人一激靈。因為想當年,他們家的倒楣祖宗抓捕了李玉和,害死了李奶奶,還對李鐵梅威逼利誘,用盡酷刑——有《紅燈記》唱詞為證:賊鳩山千方百計逼取密電碼,將我奶奶、爹爹來槍殺!

  其實真正的鳩山家族在日本是個望族,與中國淵源頗深,還頗為友好,他們算是為樣板戲編劇背鍋了。

  沒幾日後鳩山太郎正式露面,他是在趙忱之的陪同下來視察工程進度的。老頭兒大約六十多歲,身高剛過一米六,雖說矮小瘦弱,但看上去很洗練,衣著整潔,花白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像個日本廚子。

  他的中文水準在幼稚園小班左右,能交流,但聽得懂聽不懂就問他自己了,反正你每說一句話他都是點頭的。

  對比產生美,吳越和馬克看著這個禮貌和善的鳩山,再看看自家西餅房的老讓,不約而同心中一片荒涼。

  馬克說:“唉,波特兒,人生幾十年,我們何苦要受這個洋罪呢?”

  吳越說:“別亂說話!我能抱怨,你不能,別忘了你有掩飾不住的才華!”

  這時候老讓開始喊他們:“馬克!波特!”

  波特吳趕緊答應:“來了,讓師傅!”

  馬克小聲地啜泣:“可我他媽的根本就不喜歡花生米啊!”

  西餅房上班早,下工也早,基本上早上九點之後就沒什麼事了。大部分高級酒店的自助餐廳都叫做西餐廳,人流量最大的時候是早餐,對西點消耗最多的也是早餐,隨後依次遞減。

  西餅房通常會在早晨八點前完成一整天量的點心製作,接下來只需要管理好自己位於西餐廳的那一塊供餐區域,東西缺了少了便添加。

  除此此外,西餅房在大堂吧還有一小截冷藏櫃檯,一過晚上七點,櫃檯裡所有的東西都打對折。賣西點這事兒通常交給大堂吧服務員幹,不太用西餅房操心。

  如今西餅房最受歡迎的是曲奇,不管是奶油曲奇、黃油曲奇還是巧克力曲奇、蔓越莓曲奇,總是不到晚上七點就被搶購一空,連酒店的員工也願意自掏腰包。讓爺雖然得意,卻也有點兒可惜自己神乎其技的蛋糕裱花技術。

  有一天上午九點多,西餅房的工作暫告一段落,老讓回家補覺去了(他租住在酒店附近)。吳越完成了打掃清理,突然想起趙忱之的囑咐,關於“心裡住著一位九歲小公主”的那個。

  他想:沉淪不可取,必須積極自救。既然老讓自認為是個芭比,那我就另外再找個芭比對付他吧。可惜他想來想去,發覺自己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姑娘只有郝江南。

  郝江南如今和孫江東抱了團,氣焰陡漲,加上孫江東又和一個姓歐陽的黑社會不清不楚,弄得郝江南不由自主爬了牆,好長時間沒有搭理吳越了。

  吳越騎小摩托來到孫江東的醫院,孫江東問:“你幹嘛?來給錢的?”

  吳越反問:“可能嗎?”

  孫江東說:“滾吧。”

  “我來找江南,她人呢?”吳越說。

  孫江東指指後面。

  郝江南正在輸液室給病人扎針,而且一紮一個准。

  吳越輕聲喊她:“江南妹妹!”

  郝江南說:“別吵,今天如果達成一百個‘一針見血’成就,老天爺就會實現我一個願望的。”

  吳越問:“你們這非法診所一天能有一百個人掛水?”

  郝江南說:“這不攢了一個星期了嘛。”

  她料理完病人,跑出輸液室問:“喂,吳越,什麼事?”

  吳越說:“江南,你喜歡花草茶嗎?”

  郝江南問:“玫瑰花、菊花、茉莉花?”

  “對,但更高端更洋派點兒的。”

  郝江南搖頭:“除了這三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花能泡茶。”

  吳越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你從小就是和江北、和我一塊兒混大的,能精妙到哪兒去啊?”

  “怎麼了?”郝江南說,“我聽我哥說,你到西餅房去了,和你的臭跟班馬克一起去的。”

  “什麼臭跟班啊,人家現在替我抵擋了一大半的烽火,是我的生死弟兄了。”吳越表示不滿。

  “生死弟兄”這個詞從郝江南內心的曠野呼嘯碾過,帶著灼人耀目的藍色尾焰。她喃喃道:“吳越啊吳越,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靈感之源,每當我卡題材時,你就會準時出現。”

  吳越簡直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郝江南拍拍他的肩:“我要去口口了。”

  “請問什麼叫做口口?”

  郝江南仰望蒼穹:“‘生死弟兄’的口口。”

  “所以口口是指?”

  “框框。”

  “那麼框框是指?”

  “生命的大和諧。”

  “嗯?”

  “燉肉。”郝江南解釋。

  吳越問:“和肉又有什麼關係呢?”

  郝江南冷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不開竅,白長漂亮臉蛋了。”她念叨著“要高產”“爬牆真累”和“出本出本”走了,吳越留在原地一臉茫然。

  他只能再去找孫江東。

  孫江東問:“怎麼啦?”

  吳越說:“江南誇我長得美。”

  “卵,她怎麼不誇我?”孫江東說。

  吳越說:“你比我差一截。”

  “這點我承認。”孫江東說。因為吳越確實美,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公認的,屬於豔壓群芳的級別。

  孫江東問:“所以今天你光臨鄙醫院,是專程來比美的嗎?”

  “不是啊。”吳越問,“江東,你喜歡花草茶嗎?”

  “不喜歡,滾吧。”

  吳越又問:“哎江東,那個姓歐陽的傢伙呢?”

  這句話是不該問的,因為這個點兒醫院病人不多(他們半夜外科急診較多),姓歐陽的傢伙正在孫江東診室的里間坐著。

  孫江東慌忙使眼色,可是由於他見了吳越向來陰陽怪氣,後者便習慣性地將他的警告忽略了。

  吳越說:“那個姓歐陽的小子,開口綁架閉口撕票的,這都什麼年代了,老這樣不合適!”

  孫江東竭力制止他:“嘖,人家是道上的。”

  吳越眨巴著眼睛說:“道上怎麼啦?道上混的就不用謳歌和諧社會啦?”

  孫江東說:“你沒什麼事就早點兒回去吧!”

  吳越說:“我是為了你好。你得轉告他,少不更事時走錯了路不要緊,關鍵要迷途知返,不能越陷越深。以後進去了要服從管教,該積極改造就積極改造,該爭取減刑就爭取減刑……”

  孫江東忍無可忍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幹嘛?”吳越掙開。

  孫江東說:“美是好事,不要作死。”

  吳越問:“什麼意思?”

  孫江東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回到診室內間,孫江東見姓歐陽的正端坐在診療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只好勉強打起了圓場:“他……他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心智也就相當於普通人六歲的水準。”

  “漂亮的傻瓜是吧?”歐陽問。

  “對。”孫江東硬著頭皮說,“對於病人,我們要報以理解和同情,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歐陽冷笑。

  “也不要歧視他。”孫江東又追加一句,他已經無法直視歐陽的臉了。他想明年這個時候差不多就是吳越的忌日了,應該記住日期,提早準備酒肉饅頭,掃墓時還能避個高峰。

  吳越從醫院出來徑直回家。

  這幾天由於他和趙忱之的作息時間問題,弄得兔子有點兒腸胃反應。他是每天早晨三點半出發去餅房和麵,白天雖然事不多,但也不能到處亂跑,何況老讓還凶得很,所以一般情況下,會在酒店裡呆上十一二個小時。

  趙忱之面臨改革攻堅期,AM八點鐘準時到崗,PM十點準時離崗,個別時候還拖到十一點、十二點。而吳越為了能早起,晚上九點半就洗洗睡了。

  這樣的過法他們很難見著面,碰見最多的只有兔子,那狗莫名其妙成為感情生活——姑且算存在感情生活吧——的紐帶。於是它沒過多久就胖得連門都出不了,因為它一天吃八頓。

  ——兩人都擔心對方忘記喂,一有機會就拼命給它加餐。

  這天趙忱之意外地回來挺早。他作為酒店老總,如果願意的話一日三餐均可在西餐廳吃,顯然他已經吃膩了。

 

 

第十章柔道

  趙忱之到家後,先慰問兔子,揉了半天毛,然後發現吳越正在廚房裡拼命地打蛋。

  “練習這個幹嘛?”他奇怪地問,“你們沒有打蛋機?”

  吳越說:“有啊,但那位讓老兄說了,手工打出來的蛋帶有人心的溫度,客人在吃的時候也會感受到這份情誼。”

  趙忱之笑問:“你信嗎?”

  “信才有鬼,還不是打蛋機壞了。”吳越哐哐地在不銹鋼盆裡直搗,“我就是隨便練練,免得他罵我手腳慢。”

  趙忱之問:“這幾天他待你怎樣?”

  吳越說:“好得很,除了每天要威脅殺我十七八次。不過比起馬克來我還算輕鬆,畢竟老讓認為他更有才華。”

  趙忱之說:“職場以實力說話,就算讓真是一隻熊,憑他的實力,我還是要雇傭他的。”

  他見吳越扔了一垃圾袋的蛋殼,問:“你打這麼多蛋做什麼?”

  吳越看了看手中的大盆,又瞄了瞄垃圾袋,知道自己心不在焉練習過度了,於是說:“你餓嗎?我給你烤一隻檸檬派好不?今天現學的。”

  趙忱之點頭說好,吳越就開始把麵粉、黃油、檸檬汁和糖往蛋液裡打。趙忱之搬了張凳子坐在廚房中島台前面,托腮凝視他半天,見他分外專注,突然開口:“你喜歡現在的安排嗎?”

  吳越問:“什麼安排?讓我去西餅房?”

  趙忱之點頭。

  吳越說:“趙總,我現在住在你家裡,睡著你的床,用著你的水電,花著你給的零花錢,你還來套我的話,實在有點兒多此一舉。”

  趙忱之說:“哦,那不談也罷。記住派不能太甜,我討厭糖。”

  “我只有一個問題。”吳越說。

  “什麼?”

  吳越抱著裝蛋液的盆子湊近,嚴肅地說:“讓皮埃爾學過武術,我根本沒機會給他泡花草茶,請問該如何化解?”

  “呃……”趙忱之掩飾性地扶了扶眼鏡。

  老讓學習的武術叫做柔道,1992年被納入奧運格鬥項目,他本人屬於男子100公斤級。

  西餅房是以武力值說話的地方,平均每日會發生一起鬥毆事件。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法》,這半個多月來老讓應該累計罰款七千五百元,拘留一百五十天;吳越和馬克情節較輕微,每人累計罰款在三千元左右,拘留七十天。

  但是各位朋友,當一個人打架使用合理競技技巧,一路詳細解說,剖析技術難點,自行擔當裁判員並且會判自己犯規時,鬥毆就不能稱之為鬥毆了,應該稱之為教學。

  於是老讓天天在西餅房教學。他說他這輩子得過兩個國際獎項,一個是甜點,一個是柔道。

  “柔道啊……”趙忱之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撫著額頭。

  “就是柔道。”吳越用力打著蛋液和檸檬汁、麵粉和糖的混合液體問,“怎麼辦?”

  趙忱之微微笑道:“我也學過柔道。”

  吳越嚇了一跳:“真的?”

  “真的。”

  “學了多長時間?”

  “學了十幾年了,讓和我就是在道場認識的。”

  “目前什麼水準?”

  趙忱之含混地說,“大概就是練了十幾年的水準。”

  “你打得過老讓嗎?”吳越滿懷希望地問。

  趙忱之說:“我是他的老闆,有什麼事情不能當面交代,而要靠打呢?”

  “也對。”吳越說。

  他把金黃色濃稠的、已經完美混合的液體倒進烤盤,問趙忱之,“那你能不能嚴令他有話好說,不能動武?”

  “這個不用你提,我現在去給他打個電話。”趙忱之說。

  “對!”吳越感到很滿意,“告訴他打狗也要看主人!”

  趙忱之出去廚房,吳越開始烤檸檬派。他雙手叉腰注視著烤箱,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老讓喃喃道:“看不出來吧?哥們是總裁家裡養的……可惜此總裁太忙,半個月才碰見一次,便宜你小子了……”

  趙忱之到了客廳,撥通老讓的電話,說:“你明天上午來我辦公室一趟。”

  老讓問:“什麼事啊?”

  趙忱之想了想:“不是什麼大事,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吳越覺得老讓那廝特別躁鬱,尤其在上午九點前後,去而複回之後。

  吳越幹活十分利索,主要是靠著在客房部鋪床疊被訓練出來的。去年還曾參加過一個行業內部比武,拿了個頭獎——他換一床被套床單並且捋平只需要十幾秒。也正是由於那次獲獎,他才被提拔成了副經理。

  可老讓就是看不慣他,說他反應遲鈍動作慢,交代了多少次就是不明白指令,真是豬。吳越滿肚子的委屈,心想你好歹用漢語交代,我聽不懂那勞什子法語啊!

  當天兩人鬧得尤其厲害,平常吳越是不敢在老讓面前喘大氣的,奈何對方欺人太甚!

  再度領教過老讓的脾氣後,他把頭上的廚師帽摘下,卷起袖子,領口拉松,眼神四下裡尋找趁手的傢伙。老讓也感覺到了殺氣,倏地回頭,舉起兩隻毛茸茸的拳頭擋在前胸作格鬥狀。

  馬克撲過去抱住吳越:“二爺住手!不行啊!我他媽怎麼天天拉架啊!”

  “胡說,昨天明明是我拉你!”吳越冷冷地說,“你放開我,今天不教訓教訓這個假洋鬼子,我就不姓吳!”

  馬克拼命拉著說:“不行不行,咱們似乎天天都要教訓這假洋鬼子啊!但咱不是他的對手啊,他一人有你兩人寬,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那我今兒就殉國啦!”吳越扭開臉小聲吩咐,“我戳眼睛,你踢襠,摔量杯為號!”

  馬克怕他衝動,圈住他的脖頸不放:“二爺你忘了嗎?他是空降兵,我們才是這個酒店的老員工,我們有幫手。這半個月來我們都浪費了資源!”

  吳越心想也對,他把領口系好,惡狠狠地白了老讓一眼,轉身出去了。

  馬克朝著老讓拱了拱手,老讓咆哮一聲,對空氣擺了個架勢,虎虎生風。

  兩人去找小徐。由於日餐廳還未開張,欽定員工徐光芒如今正在大堂吧幫閒。

  小徐自從被人力資源部趕出來後,性情大變,以往的熱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刻薄。他一聽就冷笑不止:“什麼?呵呵,我要是打得過老讓,還會在這鬼地方幫你們賣西點?”

  吳越怒道:“985白養活你了!”

  小徐說:“毬,東方卡耐基商業管理學院不算985。”

  吳越和馬克扔下小徐去找郝江北。

  郝江北果真鐵杆弟兄,雖說對外宣稱和吳越斷交了,但一聽他受了欺負,立即兩肋插刀,帶了一把扳手、一隻榔頭、一支鐵釺以及一副手電鑽就出發了。

  ——可惜半路上被人截走。宴會部老大說他們的大宴會廳頂上有一盞水晶燈不亮,必須趕緊修好,因為兩個小時後那廳要用作婚宴。郝江北不但拋下了吳越,還趕回去拿電筆。

  吳越再去找別人。然而轉了一大圈後,他發現經過趙忱之將近兩個月的折騰,以他吳越為首的小團夥已經覆滅了。

  客房部原先有幾個年輕小夥和吳越關係不錯,但都因為工作態度問題被陸續開除了;員工食堂的鐵姐們由於衛生習慣不好,被上司約談後主動離職了;其餘人走的走,開的開,換崗的換崗,連所有的中層都換過一遍血了,何況是他們。

  剩下的熟人只有幾位一直負責打掃客房的阿姨,她們共同的特點是四十歲以上,身材矮小,不善言辭。帶著幾位婆姨去打老讓,未免滅祖國氣焰,長假洋鬼子威風。

  吳越和馬克回到西餅房門前,對視一眼,頓時覺得內心荒涼枯寂,難以言喻。

  馬克問:“進去嗎?”

  吳越說:“我再想想。”

  馬克說:“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話說你是趙老總親自推薦的,怎麼就想不到敲敲他的邊鼓呢?”

  “呸,我他媽昨天晚上敲了!”吳越咬牙切齒地說,“也不知他怎麼跟老讓說的,我都懷疑今天的事兒就是他趙老總在背後使絆子!”

  兩人剛推進門,老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側面沖出,一把揪住走在前面的馬克,大喝一聲,把他從門口一直摔到了對面的牆上。馬克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死了……或許沒死,總之相當於死了。

  老讓咆哮:“我告訴你們,我這輩子一共獲得過兩個國際獎項,一個是甜點!一個是柔道!!!波特吳你說,我是什麼帶??!”

  吳越對著他撲通跪下,“您您您是黑帶!”

  “我是幾段??!”

  “五五五好像是五段!”

  “說錯了!!”老讓探出巨爪朝吳越抓來,吳越轉身就跑,被他攔腰抱住。

  吳越驚喊:“讓師傅!不要!”

  老讓本來想乾脆俐落給他一個過肩摔,突然自我探討般說:“這麼細的腰,萬一弄斷了,趙忱之不會怪我吧?”於是他把吳越高舉過頂,用他的肩膀和背天花板上墩了一下。

  吳越落地,也死了。

  (全文完)

  好啦,沒完啦。

  吳越暈過去大約半分鐘,被老讓含一口涼水噴醒了。

  老讓問:“服了嗎?”

  吳越說:“服了服了!”

  老讓問:“學不學法語?”

  “學!學!”

  “以後還打架嗎?”

  “不打了不打了!”

  “為什麼告狀?”

  “天地良心!沒有啊!”

  “你是趙忱之什麼人?”

  “什麼人都不是啊!”

  “說實話!”老讓逼問,“因為他那個人相當冷淡,從來不為別人說情。你老實告訴我,他為什麼推薦你來?為什麼幫你說話?你是他什麼人?!”

  吳越痛哭流涕:“真的什麼都不……”

  老讓吼道:“你知道嗎?在柔道比賽中,扭脫對手的關節是符合規則的!”

  吳越說:“我是他朋友!”

  “不可能!”老讓怒道,“他的朋友不超過三個人,我就是其中之一!他怎麼從來不為我說話!”

  “那我是他同學!”

  “他比你大了好幾歲,怎麼同學你說說看?!”

  “親戚!”

  “撒謊!!”

  “戰友!”

  老讓說:“你似乎還是不清楚,柔道比賽使對手窒息也是合理的!!”

  吳越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好吧好吧我是他老公!!”

  老讓問:“真的?!”

  吳越說:“真的!”

  老讓問:“結婚了的?!”

  “就快領證了!”吳越說。

  老讓與其熱情擁抱:“恭喜你們!”

  吳越哭著說:“謝謝!我非常非常愛他!他是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人!嗚嗚嗚嗚!親愛的你辛苦了,我給你做好吃的,在家裡等你回來,MUA!”

 

 

第十一章炒蛋

  老讓拉來一張椅子坐下,對吳越推心置腹地說:“我告訴你啊波特吳,世界上有許多練習格鬥的人,有些人很能忍,有些人一點兒都忍不了。我就是忍不了的那種。因為你是趙忱之的老公,所以我不願意傷害你,希望你們以後不要主動……那個詞怎麼說?挑動?挑撥?挑……挑……”

  “挑釁。”吳越說。

  “對,不要挑釁,好好靜下心來學習做甜點,我不會無緣無故欺壓別人的。你不要和我打架,也不要和別人打架,要懂得保護自己,不能做自……嘖,又忘了,自……自不量力的事情。如果真傷到了筋骨,以孫江東的那半吊子的醫術救不了你。”

  吳越問:“你怎麼知道孫江東?”

  老讓說:“你別管,我只是複述。以後好好學習做甜點嗎?”

  “一定,一定!”

  老讓說:“你既然有這個覺悟,早幹嘛去了?”

  吳越問:“你居然還知道‘覺悟’這個詞兒?”

  老讓聳肩,說:“快去把馬克弄醒吧,我要做一隻充滿愛意的訂婚蛋糕送給你和趙忱之,祝願你們白頭那什麼老!”

  吳越用涼水噴醒了馬克,五味雜陳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馬克恍惚地問:“什麼?”

  吳越說:“我剛才和趙總結婚了,現在讓皮埃爾師傅要做一隻蛋糕送給我們。”

  馬克如墜雲霧:“嗯……呃……那麼我是不是要隨個份子什麼的?”

  “算了,你也不富裕。”吳越說,“你……你就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目送我從容就義吧!”

  當天晚間趙忱之回家,覺得黑雲壓城城欲摧,氣氛不對。他照例先撫慰沖上來搖頭擺尾的兔子,然後望著廚房方向說:“我覺得讓皮埃爾可能壞事了。”

  吳越在廚房裡打蛋,光看背影就知道他很憤怒。趙忱之不由自主走過去,在他身後立定,斟酌著打招呼:“怎麼了?”

  吳越停下手,把頭擰了過來,趙忱之見他滿眼是淚,居然心臟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的語氣裡就帶上了關切:“出什麼事了?”

  然而吳越硬生生地把眼淚收了回去,紅著眼眶,朝他尷尬地笑了笑。

  趙忱之很蒼白地解釋:“不管讓皮埃爾做了什麼,這一切都並非出自我本意……”

  吳越吸溜了一下鼻子,繼續打蛋:“啊,沒什麼,只不過又切磋了一下武藝,我和馬克照例一敗塗地。”

  “又打了?”趙忱之皺著眉頭說,“那個人真是強牛脾氣,從來不聽勸告,恃強淩弱,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你在家呆著,我去找他談。”他說著慍怒地走了,一路走一路抓東西,外套,車鑰匙,鞋……

  吳越撲過去拉住他:“算了算了!”

  趙忱之正在氣頭上:“為什麼算了?”

  “就是算了!”吳越說,“你要是真想做點兒什麼,就借給我幾百塊錢吧,馬克也挨了揍,我買點兒補品給他送去。”

  趙忱之於是從錢包裡掏出一遝子現金。

  吳越問:“不要這麼多。”

  趙忱之說:“拿去吧,是我錯了,我沒對讓交代清楚。”

  吳越接過現金數了數,有三千多塊。他沒敢全要,數出五百,又把剩下的還給他。趙忱之不接,說:“餘下的給你當零花,收著吧。”

  吳越問:“趙總你年薪多少?”

  趙忱之說:“我拿美元的,換算成人民幣一百萬出頭。”

  “那也不能亂花呀。”吳越舉著手中的五百元說,“我替馬克謝謝你,這五百等我發了工資就還你,其餘的錢放茶几上了。”說著轉身去廚房,繼續打蛋。

  趙忱之敏感地覺察到他還有話說,尾隨過去問:“沒別的事了?”

  吳越聞言又尷尬地看了他一眼。

  趙忱之問:“你也闖禍了對不對?”

  吳越立即跪倒在了料理臺上。

  趙忱之說:“你冷靜些,離電磁爐遠一點,免得燙傷。”

  吳越懇切地說:“趙總,為了日後能圓上謊,不如我倆結婚吧!”說罷磕了個頭。

  “……”

  趙忱之捏著下巴,緩慢地轉變視線,從灶台看到油煙機、水槽、冰箱、中島、大大小小的櫥櫃,終於在不顯眼的角落裡,發現了那只蛋糕。

  他捧起蛋糕,只見其通體粉紅色,四周有裱花玫瑰、百合、愛心裝飾,歐羅巴皇室風格,香榭麗舍審美,除了頂部有兩個錯別字(“趙”和“越”)而且還標明“訂婚快樂”之外,堪稱傑作。

  他把蛋糕放下,雙手撐在料理臺上,低下頭和肩膀進行調整。

  吳越哆嗦著問:“趙、趙總?”

  趙忱之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閉嘴,繼續調整。你可以看得出來他背部起伏,內心很激動,情緒很噴薄,所以不斷用有規律的深呼吸平抑自己。

  呼,吸,呼,吸,呼呼,吸,呼呼,吸,呼呼,吸……九淺一深。

  “……”吳越默默地跪得離灶台遠了點兒。

  終於趙忱之想明白了,抬起頭,朝吳越伸出手。

  吳越見他表情平靜,不明所以,把手遞了過去。於是趙忱之拉住他,突然發力,風馳電掣地將他摜倒在廚房的地面上。

  下面的招數都可以歸納為寢技,包括固技、絞技、壓技等。固技和壓技可分為袈裟固、肩鎖固、四方固等;絞技又可分為踝絞、十字絞、地獄絞等等。比賽發揮好不好,除了取決於平時的訓練和心理因素,還取決於戰術佈置。

  趙總完成教學,把吳越的屍體丟給了看熱鬧的兔子。兔子愉快地撲上去啃噬,趙忱之說:“再等一等,他應該還有一輪腐爛過程。”

  他沒有把那只粉紅色的蛋糕怎麼樣,而是把吳越留下的一盆蛋液全倒進了鍋裡,放油、點火、加香蔥段炒了。

  吳越終於能夠抬起頭的時候,發現他正坐在中島台邊吃炒雞蛋,神情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吳越摸著後脖子說:“我的脊柱好像斷了……高位截癱……”

  趙忱之說:“沒有。”

  “疼……”吳越呻吟。

  “疼是我留給你的一點紀念。”趙忱之說,“今天晚上你搬出去吧。”

  吳越扶著腰艱難地坐起來,問:“可是……你想讓我搬哪兒去?”

  趙忱之“噹啷”一聲扔下叉子:“你不搬?”

  吳越說我沒地方去啊,趙總,爹爹,忱爺,忱大善人!

  於是趙忱之湊了過來,很近地蹲在他面前問:“好玩麼?”

  吳越困惑道:“什麼好玩?”

  趙忱之抓住他的雙腳腳踝突然往後一抽,他立即重新仰倒,趙忱之迅速地將其壓在身下,問:“柔道好玩麼?”

  吳越覺得自己正面臨窒息,他被絞得死死的,膝蓋、腿部和胳膊全動不了,只好用手掌敲地,嘶聲說:“放開!我要死了!”

  趙忱之鬆開了一些,說:“死不了。”

  吳越一天挨了幾回揍,倒楣透頂,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他怒道:“我他媽早晚死在你們手上!”

  趙忱之說:“那麼就做吧。”

  吳越問:“做什麼?”

  趙忱之突然開始脫他的衣服,說:“反正你我已經訂婚了,在廚房地板上做一次不算唐突吧?”

  吳越奮力掙脫,身體仿佛已經扭曲了次元,他沒空說話,終於抓住某個空當竄了出來,奔到牆角抱住兔子劇烈地喘息,兩眼緊緊地瞪著趙忱之。

  趙忱之跪坐在地板上,攤手說:“唉,張口就來,卻避而不做,只會吹牛皮,你真是很煩人啊。”

  吳越說:“趙總你冷靜些,我們還是談論一下別的崇高理想吧!”

  趙忱之坐下來繼續吃炒雞蛋,他用拇指抹去嘴邊的一點油蹟,側過頭來問吳越:“有人說你長得好看麼?”

  吳越摟著狗不敢動:“沒呀,他們都不瞎!”

  趙忱之笑了笑:“那大概是我瞎了吧。”他往嘴裡送了一塊雞蛋,望著窗外的夜色說:“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如果是你的話,我倒也願意。”

  吳越說:“蛤?”

  趙忱之問:“如果我把你扶植上副總的位子,你怎麼報答我?”

  吳越嚇了一跳:“你開玩笑吧?我什麼身份,我就是一個西餅房的小跟班,學歷又低,能力又差,不是業主方的財主,更不是集團的人,怎麼可能當上副總?”

  趙忱之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該拿你怎麼辦?”

  吳越說趙總你幹嘛談得好好地背語錄?

  趙忱之把吃完的空盤扔在水槽裡出去了,兔子也想跟出去,吳越拉住不讓,抱著狗脖子說:“你別走,我害怕!”

  兔子心想前幾天你還害怕我來著,乾脆俐落地留給他一個富態的臀影。

  吳越在糾結中洗了碗,探出頭去聽動靜,發現暫時沒人趕他走,便飛快地上樓把房門反鎖起來。

  “這赤佬瘋了!”他裹在被窩裡暗罵,想到自己應該去報名學個空手道或者跆拳道,否則往後更要吃虧。又想中華武術源遠流長,學個太極或者詠春也不錯。還想說到實戰,泰拳名聲在外,只是如今哪來的盤纏,遠赴異國他鄉,拜師學藝……

  他想著想著便睡過去了,自始至總沒碰那只蛋糕。

  早上三點鐘,他起床洗漱,卻發現蛋糕被人切去了一小塊。因為是用刀切的,所以必定不是兔子幹的。他也切了一塊嘗嘗味道,覺得蓬鬆香甜,明明不是霜淇淋卻有入口即化感,老讓那廝果然色藝雙絕,有點兒真本事。

  吃完了一小片蛋糕,他照例去上班。

  由於和趙忱之的作息時間差了好幾個小時,他倆每天都完美錯過,往後十多天都沒有碰見對方,當然吳越也順理成章地住了下去。

  十多天內,他和馬克挨揍的事情逐漸淡化,連一向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孫江東也不再提起了(他是聽郝江北說的)。

  老讓的態度也大幅轉變,原因有三。

  其一他行為失當,趙忱之相當生氣。趙總只同意他口頭教育,榜樣感化,沒讓他身體力行,何況他連馬克一起教學了,這屬於連坐,不符合現代法治精神。

  其二因為他對比了酒店的許多人,發現吳越和馬克在工作效率方面居然已經是佼佼者了。“山中無老虎,只能善加利用猴子”——趙忱之諄諄告誡道。

  其三,他不能再對總經理的老公動手,朋友妻,不可欺。

 

 

第十二章語錄

  關係都是相對的,老讓變得溫和了,西餅房的環境也寬鬆起來。吳越和馬克很快原諒了老讓,畢竟人家內心是個芭比,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少女較勁是不是?

  老讓不再嚴厲管教他們,在工作間隙的幾個小時,吳越和馬克可以到處走走跑跑,只要不影響其他人就好。

  吳越還是喜歡上天臺,每天早上一過九點,他把工作間收拾乾淨後,就雷打不動地上樓頂吹半個小時的風。陪他的有時候是馬克,有時候是郝江北,有時候是郝江北和馬克。

  他們其實都不抽煙,但閑坐也沒意思,便經常兩、三個人輪流抽一根煙。這天馬克沒來,郝江北在天臺上修理東西,吳越在一旁抽煙,邊抽邊咳嗽,埋怨煙臭。

  郝江北替他把煙掐了說:“那你乾脆別抽了,我估計你房東那位爺不喜歡你抽,日後說不定還要拿槍指著你的腦門逼著你戒。”

  吳越自嘲般說:“也不知道還能當幾天房東,他是沒遇見我,否則天天趕我走。”

  郝江北問:“真的?”

  “真的。”吳越說,“他顯然擔心被人知道了影響不好,總體來講他還是很矜持的,只能聊聊高雅藝術什麼的。”

  郝江北說:“嘖,因為人家的情操和志趣不知道比你高多少,當然害怕被你牽連。”

  吳越笑道:“沒事,反正他都快二十天沒抓到我了。”

  “他真這麼忙?”郝江北問。

  “真的。”吳越說,“挺好的,也不來問我要房租。”

  郝江北說:“您反正不要臉了,還給房租幹嘛?”

  吳越席地而坐,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扭向一邊說:“不過呢,他……”這時馬克忽然沖上天臺,他趕緊把下半截話咽了回去:

  ——不過呢,他似乎想睡我。

  馬克臉色倉惶地喊:“不好,出大事了!!”

  郝江北問:“什麼大事?”

  馬克說:“你妹!”

  郝江北怒道:“你妹!”

  “不不不!”馬克說,“真的是你妹!你妹跳槽到我們酒店來啦!”

  吳越的郝江北頓時手足冰涼,對視一眼,同時大叫道:“妹妹!!”

  郝江南女士跳槽是孫江東授意的,他沒有別的意思,純粹出於為他人考慮。

  孫江東的小醫院繼承自他的叔叔,原本是個不入流但合法的中醫診所,在城鄉結合部坐落了大約有二十年。然而江東是個西醫,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他兩年前接手後立即把中醫的門匾摘了,掛上了專治不孕不育婦科男科肛腸科的招牌,顯得更不入流了。

  他很有些商業頭腦,定期邀請大醫院專家坐診,偶爾辦半個養生講座,出去搞個義診順便賣藥,積極關懷社區內判斷能力較弱的老年人,短時期內就把一個微型醫院經營得風生水起。

  可自從歐陽先生坐鎮後,情況急轉直下。

  歐陽有魄力,有原則,注重儀式感,自從他莫名其妙看上了這家醫院,不但新病人數量銳減,老病號進門還會不由自主地整肅衣冠,至於醫鬧,更是盼都盼不來。

  孫江東近來越發感覺入不敷出,難以為繼。

  他原本雇傭了一名醫生,三名護士,一位護工,一位保潔員兼廚子,其中那醫生是水貨,沒有官方授予的處方權,只能替個夜班,以及處理一些不複雜的外傷。如今境況不佳,他打起內部員工的主意,決定辭掉一名護士。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郝江南,不是因為她水準差,而是擔心她會跟著歐陽學壞……或者歐陽跟著她學壞(江東已經意識到郝女士心存大志,不是凡鳥了)。

  由於從小一起長大,他對郝江南沒什麼可遮掩的,開誠佈公地找她談了談,原本以為她會有意見,沒想到居然一口答應了。

  孫江東問:“怎麼?你有下家?”

  郝江南說:“是啊,我要去找我哥。”

  她說著第二天就跑去酒店投簡歷,一路過關斬將被管人事錄用的鐵青花看中,被迅速吸納,培訓數日。等馬克發現她出現在酒店後堂時,已經是她開始正式上班了。

  吳越和郝江北飛奔下樓,在大廳裡找到了郝江南,她穿著普通服務員的暗紅色旗袍制服,抱著一隻託盤,站在即將開業的日餐廳門口張望。

  吳越對郝江北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架起郝江南,又飛奔回了天臺。

  郝江南問:“你們兩個搞什麼鬼?我正在工作呢。”

  “郝江南啊!”她哥惱火地說,“我們倆住在一個屋簷下,你來酒店工作就不能提前通知我一聲?”

  郝江南說:“幹嘛呀,反正你現在也知道了。”

  “郝江南啊!”吳越也驚疑地說,“世界上就沒別的工作可找了?你為什麼也要來酒店?”

  郝江南說:“因為爬牆太累。”

  吳越和她哥不約而同仰頭:“哪兒有牆?”

  郝江南說:“我的事你們倆少管。”

  她哥說:“江南啊,不管你以後嫁不嫁的出去,總之做點兒對社會和人民有益的事吧!”

  郝江南說:“有啊,我為人民寫口口。”

  “請問到底什麼是口口?”吳越問。

  “炕。”

  吳越和她哥又不約而同問:“抗?抗誰?”

  “戲。”

  “什麼戲?樣板戲還是京戲?”

  “歸劍入鞘。”

  “和劍又有什麼關係?”

  郝江南說:“我走了,還正幹著活呢,跟你們說話真累。”

  見她要走,吳越只得問:“江南,你是哪個部分的?”

  郝江南說:“日餐廳。不過先在大堂吧工作,因為日餐廳還沒有開張。”

  “還有啊,”她捏著自己的胸牌說,“在酒店裡要叫我露西。”

  趙忱之嘴上趕吳越走,其實該做的事情都為他做了,比如同意馬克換崗到西餅房,比如把小徐和郝江南放在日餐廳——日餐廳就在西餐廳隔壁,距離西餅房也不遠。

  西餅房不同於樓上的中餐廳,需要一頓頓煙薰火燎地燒(中餐廳主廚齊先生淚流滿面),始終早上最忙。出於衛生考慮和職業操守,除了保質期較長的餅乾類以外,老讓不讓賣任何隔夜的東西,所以早餐的西點都是現做,到了晚上七點再把剩下的東西打對折或者三折賣出去。

  剩下還有賣不出去的,由於管理規定的限制,酒店員工並不能免費把它們帶回家,但倒了又實在可惜,所以老讓往往親自把它們送到福利院去,給孩子們當夜宵。或者如果他們不在乎的話,也可以當第二天的早點。

  這一做法趙忱之絕對同意,因為福利院裡有一棟樓就是集團公司贊助修建的。

  然而酒店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盈利,控制成本要從每一個細節下手,老讓不得不每天早上頭疼欲裂地估算今日所需的西點量,以免浪費過多。

  後來吳越幫他算了個平均值出來,居然還很管用。其實吳越只多瞭解一點點——他原先是客房部的,知道酒店平時和節假日的平均入住率,尤其知道外企高管等洋人長包房的數量,這兩個值在短時期內起伏不大。加上趙忱之接手後整個酒店各部門均有起色,所以只會增,不會減。

  西餅房三人終於找到了默契,彼此相處得居然有些愉快。

  趙忱之不太愉快,其一公務繁忙,千頭萬緒;其二他每次回家吳越都睡實了,根本沒有談話的機會。原先他還覺得凱撒歸凱撒、兩不相擾也好,然而十多天沒見吳越,居然有些想他,這不是鬼迷心竅是什麼?

  終於有一天,他深夜把吳越從床上揪了起來。

  吳越揉著眼睛問:“什麼情況?失火了?”

  他說:“收房租。”

  吳越說:“啊?哪有半夜來收租的?!”

  趙忱之陰沉地說:“不然我什麼時候來?”

  他扯了把椅子坐下,意味深長地盯著吳越穿衣服。其實盛夏季節沒什麼好穿的,但吳越被他看得全身發毛,不由得多穿了一件。

  趙忱之問:“不熱麼?”

  吳越說:“因為冷、冷氣又開大了。”

  趙忱之沉默片刻,湊近,推了推眼鏡說:“老公啊……”

  吳越立即又鑽回了毯子。

  趙忱之問:“叫錯了?這不是你的意思?”

  吳越探出頭,嗓音裡已經帶上了幾分悲愴:“那些話都是被老讓屈打成招的,你別再拿來消遣我了,大不了我今天就搬走吧!”

  趙忱之說:“我讓你搬了嗎?”

  吳越說搬怎麼說,不搬又怎麼說?紅樓夢裡說——千里搭長棚,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趙總我們相識一場,也算是緣分了。

  趙忱之說:“明天我要視察西餅房?”

  吳越一翻身坐了起來:“蛤?”

  “明天早上十點,”趙忱之說,“我會帶著業主方的三位董事,一位副總,當然還有那位土財主。”

  吳越問:“六十五歲少壯派霸道總裁?”

  趙忱之點頭:“對,業主方董事長。”

  吳越問:“好好的為什麼要來視察?你們沒別的地方去了?”

  “只是持續時間三分鐘的走過場,他們花了重金把我們管理集團請進來,肯定也想早一些看到起色。”趙忱之說,“你記得明天一上班就提醒讓皮埃爾,叫他謹慎行事。”

  吳越愣了一會兒,說:“趙總,我理解能力有限,你對我說話要直白一點,什麼叫‘謹慎行事’?”

  趙忱之說:“就是不要亂說話,不要拉橫幅,不要響禮炮,不要祝賀我訂婚,不要幸福地將你我擁抱在一起。”

  “……”吳越說,“他不會吧?”

  趙忱之說:“你不要高估他。聽好了,但凡出一點差錯,雖然業主方不敢拿我怎麼樣,但我一定會拿你怎麼樣。”

  吳越拽著毯子的一角問:“你要拿我怎麼樣?”

  趙忱之不說話,帶著些許疲憊,從半眯著的眼皮底下看他,顯然在請他意會。

  吳越說:“我知道了,請總經理放心,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趙忱之捋了捋垂下的額發,站起來說:“那我去睡了。”

  吳越問:“就這些?”

  趙忱之轉頭淺笑:“你還想有什麼?”

  吳越趕緊正色道:“房租暫時沒有,性生活時間上不允許,趙總請回吧!”

  趙忱之說:“你這是在玩火。”

  “你這是在背語錄。”吳越很努力地逐客。

 

 

第十三章麻藥

  趙忱之哼了一聲便出去了,吳越立即跳下床鎖門,而後繼續蒙頭睡到淩晨三點被鬧鐘叫醒。

  他牢牢記住趙忱之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出門騎上小摩托直奔酒店,在後堂入口處遇見三點半之前必定會到班的老讓。

  “讓師傅!”他揪住老讓的胳膊,“快,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

  老讓說:“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工作都是最重要的。”

  吳越說:“比工作還重要,簡直是身家性命——趙忱之今天要來視察西餅房。”

  老讓直覺地說:“嗯?好事啊。”

  “是好事,說明他重視我們這一塊兒的工作,”吳越說,“但是……”

  他剛說完這個“但是”,老讓突然叫喚起來:“卵,我手機沒帶!”

  吳越不耐煩道:“你一個糕點師傅需要什麼手機?聽我說!”

  老讓卻往外跑去了,邊跑邊說:“我十五分鐘之內返回,你和馬克先準備著!”

  吳越跟在後面喊:“讓師傅!讓師傅!”老讓就是不聽。

  這時候馬克到了,吳越等他停好車,趕緊攬過他的肩膀說:“今天趙總要來視察西餅房。”

  馬克問:“卵,這種秘密情報你都知道?”

  “沒錯。”吳越說,“但是……”

  他剛說完這一個“但是”,後堂大門口就有人喊他:“吳越,來!”

  他轉頭一看是孫江東,十分驚訝:“咦?現在才半夜三四點,你來幹什麼?”

  孫江東說:“當然是專門來等你的。你過來,我跟你談點兒事。”

  吳越拍了怕馬克的肩,說了句“等下就來”,迎著孫江東走去。

  孫江東把他帶到了自己的破捷達裡。

  吳越問:“你怎麼還不換車?這車你叔叔開了十二年,你又開了三年,早該報廢了。”

  孫江東淒涼地說:“我哪有錢呀,最近更是江河日下。”

  吳越問:“什麼事?”

  孫江東便從塑膠袋掏出一塊咖啡色的新毛巾來,神秘地說:“你聞聞我這塊毛巾上有什麼特殊香味?”

  吳越不疑有他,湊上去聞了聞:“不香啊。”

  孫江東說:“再近些,用力吸。”

  吳越貼在毛巾上深深地、重重地吸了一口。

  孫江東說:“繼續吸,好好吸。”

  吳越繼續,然後就暈倒了。

  “傻孩子,叫你吸你就吸啊?這是醫用高效麻醉劑。”孫江東收起毛巾,小心翼翼地放回塑膠袋,將袋口紮緊,接著發動汽車,帶著吳越漸漸遠離了酒店。

  吳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廢舊車間中央,身下是一張孤零零的吱嘎作響的鐵絲床,頭上十米有生銹的鋼樑和灰黑色破損的頂棚,有那麼一瞬間他真以為自己死了,死在垃圾場的一隅,默默無聞,毫無意義。

  他活動著僵硬的脖子,轉頭發現孫江東坐在不遠處的一張塑膠椅子上,眼鏡片碎了一隻,表情是很典型的鬱悶。

  吳越嘶啞地問:“怎麼了?你要解剖我?”

  孫江東說:“對不起,劑量沒把握好,加上你天賦異稟,所以你比預先多昏迷了三個小時。”

  “原先你打算讓我昏迷幾個小時?”吳越問,他覺得嗓子幹得發痛。

  孫江東比用手指劃了一個“三”。

  “我能喝水嗎?”

  “再過一會兒,等麻藥再醒醒。”孫江東說,“建議你以後少作手術,麻藥反應真大,差點兒把我嚇著了。”

  吳越仰望著支離破碎的天花板,半夢半醒地問:“你幹嘛要弄暈我?”

  “都是為了保護你。”孫江東把椅子拉近了些,“我出了點兒事。”

  “你把黑道上的那個歐陽殺了?”

  孫江東瞪起眼睛說:“我哪兒敢?只是和他吵了一架,因為他老干擾我們醫院正常經營!”

  “怎麼吵的,為什麼會殃及我這條池魚?”吳越側過身子躺著,顯得有氣無力。他的頭痛得厲害,耳朵裡嗡嗡響,明明只說了幾個字,卻感覺仿佛有人在拿鋼鋸銼他的頭皮。

  孫江東說:“你身體不要側過來,頭偏過來一些就可以了,這樣能保持呼吸道通暢。你最好再維持撤枕平躺幾小時,因為你剛才簡直是噴射狀嘔吐,害得我手忙腳亂不慎碰碎了半邊鏡片。”

  “怎麼吵的?”吳越又用氣聲問。

  孫江東顯得不太願意說,但最終還是坦白交代:“我罵他擋了我的財路,他說我跟本不需要財路,因為他就是財路;我叫他滾,因為老子家世清白,祖爺爺當偽維持會長時都沒跟幫派打過交道;他問我哪只眼睛看到他是黑社會,他明明領導的是AA股份有限公司,偶爾和會BB集團產生點兒商業糾紛而已;我說商業糾紛需要動用管制刀具和槍支?他說什麼管制刀具,什麼槍支,大家都是守法公民,談判桌才是我們的戰場,希望孫醫生不要血口噴人……”

  “你生氣了?”吳越問。

  孫江東面色有點兒發青,顯然還在生氣:“是啊,我讓他滾,他不肯滾,我說我走,他又不放我走;他把我堵在藥品庫房裡,那小倉庫的鑰匙只有我保管,深更半夜門衛睡了、護士睡了,連個救我的人都沒有,我想我非得把他殺了不可!”

  吳越歎氣:“孫醫生,談戀愛就談戀愛,何必弄得這麼血腥?”

  孫江東說:“嘖,你壓根兒不懂虐戀的高貴之處!”

  吳越把頭扭開:“那我不要聽了。”

  孫江東搬起椅子,隨著他的腦袋轉到另一邊,接著說:“後來我服軟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啊,於是我說歐陽,你背上的肌肉線條真好看,讓我撫摸一下把,那只豬頓時把背露出來了;我說歐陽,你的肌肉太緊繃了,放鬆點兒……”

  “我也不要聽黃色故事。”吳越說。

  “哪兒有黃了?聽我說完!”孫江東已經講到興奮處了,眼睛炯炯發光。

  “我說躺下摸好嗎?你放鬆嘛,再放鬆呀,再蜷起來一些,抱著膝蓋,下頜貼著前胸最好;我說你的骨架真美,好羡慕透視科的醫生,人家想親自給你做檢查,看看你的血管長得好不好;我一節一節地摸著他的脊柱,一點一點地探索合適的肌肉群,終於找到目標,給他來了一針!”

  孫江東捂著嘴吃吃笑起來,後來笑得太厲害了,低頭抱著肚子渾身發顫。

  “……”吳越問,“腰麻?”

  孫江東還在笑:“不是,更不是硬脊膜外腔麻醉,那個動作太危險了,你哥我雖然受過正經訓練,但畢竟不是專業麻醉師,萬一紮扁他就永久癱瘓了。我打的就是肌注麻醉針,通常獸醫用得比較多。”

  吳越瞪大了眼鏡:“你為什麼要這樣害人?”

  孫江東笑道:“沒害人!沒關係的,我給的藥量少,麻他一會兒罷了,再說他意識是清醒的。我告訴你,我也是第一次用這針,不太會用,所以打針之前我儘量嚴格消毒,幾乎把他的整個腰背都抹上碘伏了,歐陽竟然還不明白。他問,什麼東西涼涼的啊?我說是按摩油,你不要動。他問為什麼要用按摩油?我說人家想幫你徹底放鬆一下嘛,腰力很關鍵呀對吧?你不許用手去摸,污染了我又得重來一遍……”

  “你變態。”吳越打斷,“歐陽居然會信你?”

  孫江東正色道:“因為他當時欲火勃發,還在正常思考的腦皮層退化到只有針尖大小,其餘的都去指揮充血海綿體了。”

  “不要講細節!”吳越怒道。

  “平時我是不敢的。”孫江東圍笑。

  吳越仰面朝上說:“看來我還得謝謝你,沒給我腰上來一針。”

  “再然後,”孫江東又噗嗤笑起來,“他麻藥迅速發作,我本來已經出去藥品庫房了,後來想了想真於心不忍,醫者父母心呐,又趕緊回來替他插上了導尿管,免得他把高級衣服泡了。沒想到啊沒想到,我第一次手握他家老二居然是幹這個,而不是……”

  “細節略。”吳越說,“江東,你差不多該準備後事了。”

  孫江東的臉僵住了,五秒鐘後他緊緊摟住自己哽咽起來:“我也這麼想,我有時候做得太過了……吳越,你要記得以後每年清明、忌日、鬼節、除夕都要為我燒紙啊!”

  吳越說:“你死有餘辜!”

  孫江東啜泣不止:“那點兒麻藥只能管他一個多小時,他行動自由後必定把整個地面都翻過來找我,因為找不到,就會去找我的朋友。找到了之後,必定把你們吊在地牢裡,用蘸著鹽水的鞭子打,打暈過去,水潑醒了繼續打,邊上是燒得通紅的烙鐵,裝滿了火炭的銅盆,還有辣椒水老虎凳油鍋釘板夾棍竹簽子,把你們弄得遍體鱗傷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對比了一下郝江北和你,覺得他比較耐揍一些,意志力也堅定,所以就來找你了。為了你,我真是殫精竭慮啊!”

  吳越也哭了起來:“你爸媽小時候是怎麼教育你的,你有沒有對照犯罪心理學分析過自己啊?上大學時你把我賣給物理系的男流氓,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逃出來嗎?你至少通知一下江北嘛,萬一歐陽那幫人喜歡玩SM呢?”

  孫江東說:“那倒不會,歐陽連碰我都不太敢。”

  “那他堵你幹嘛?”

  “他想把我口袋裡的針頭啊,刀片啊處理乾淨,以便碰我。”孫江東說,“我準備到外地避幾天風頭,這樣對你我都好。機票都買好了,一會兒就走。”

  吳越問:“等等,我昏迷了幾個小時?”

  孫江東比劃了一個“六”。

  吳越又問:“現在幾點?”

  孫江東看了看手錶,說:“將近十點。”

  吳越“啊”地一聲跳了起來,因為頭部炸開了般的劇痛又跌回床上,他急遽地喘息,驚恐地問:“上午還是下午?”

  孫江東說:“你睡糊塗了,天還沒黑呢,上午十點。”

  “我必須走!”吳越掙扎著要爬起來,“我得趕緊回酒店去!”

  孫江東摁住他:“為什麼?”

  “不然你也得準備我的後事了!”吳越扶著太陽穴吼,“趙忱之上午十點要來西餅房檢查!”

  “我還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孫江東語帶輕蔑地說,“他檢查你還不是走走過場?”

  “你不明白!”吳越換了個輕鬆些的方式支撐起上半身,突然發現身上好涼爽,“江東,我的衣服呢?”

 

 

第十四章儀式

  吳越問:“江東,我的衣服呢?”

  孫江東說:“我脫掉了。剛才告訴過你了呀,你對麻醉反應大,在昏睡中嘔吐了幾次,把衣服褲子都吐得一塌糊塗。”

  吳越往毯子裡看了看,冷峻地、一字一頓地問:“那我的內褲呢?”

  孫江東輕描淡寫地說:“內褲也未能倖免。”

  吳越猛地裹緊了薄毯。

  “你把它們扔哪兒去了?”他說話的聲調已經變了,水汽在他的眼眶裡凝聚。

  孫江東還是不怎麼在意的模樣:“扔在路上某個垃圾箱裡了,不然我的車上滿是嘔吐物的味道,那該多難聞。你放心吧,我通知馬克給你帶衣服過來了。”

  “馬克?”

  孫江東把他的手機扔還給他:“在你昏迷期間手機響了七八次,前幾次來電顯示都是‘熊啊’,我沒接,後來看到是馬克才接了。”

  吳越顫聲問:“馬克是催我回去嗎?”

  孫江東搖頭:“馬克讓你別回去了,以免遭受什麼不測。他說你們那位趙總根本沒有十點鐘去西餅房視察,而是提前到九點去了,還帶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據說是什麼董事——然後你就被開除了。”

  “開除了??!”吳越如遭雷擊。

  “對啊,學名叫做用人單位單方面解除勞動關係。”孫江東說,“嘖,這點兒小事有什麼好哭的?”

  “失業算什麼小事?!”吳越怒火中燒,眼淚奪眶而出,“老子都混成這樣了還不能掉幾滴眼淚?”

  孫江東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還能自謀職業嘛!”

  “真的被開除了?”吳越捂著臉,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你沒聽錯?”

  “馬克是這麼說的。”孫江東攤手。

  吳越再也不仰躺著了,他忽然翻身,用昏沉鈍痛的腦門撞擊鐵絲床:哐哐哐哐……

  另一邊,酒店。

  時間倒回上午八點五十五分,趙忱之出現在西餅房門口,然而這並非他的本意。

  原本的路線是首先參觀新改造的中餐廳後廚,接著是重新裝修的部分餐廳,然後是即將完工的日餐廳裝修現場,再然後是西餐廳南美風情主題月的佈置,最後才輪到全員換血後大獲好評的西餅房。

  可業主方那位六十五歲轉氨酶高起動脈硬化了還自認為是少壯派的董事長,極為任性地要先視察西餐廳,猜測原因八成是他早上沒喝咖啡,所以急需咖啡。

  西餐廳和西餅房是緊挨著的,看完了西餐廳,能很順路地去西餅房和日餐廳,而中餐廳和中餐廚房都在樓上,所以視察路線必定會改變。

  少壯派闊步邁入西餐廳,粗看了一圈便捧起了咖啡,其餘董事不想喝的也得喝,趙忱之極為耐心地陪他們坐了五分鐘,不鹹不淡地聊了兩句,終於按捺不住,找了個理由先往西餅房去。

  推開餅房那扇雙向可開的深紅色彈簧門,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切:

  觸目的當然是橫幅,紅紙上金色大字,一看就是半文盲馬克的手筆:

  ——熱烈歡迎各級領導立臨指導既熱烈慶祝趙忱之、吳越訂婚快樂,永結同心,白頭皆老!

  接著是高潮,老讓和馬克一人守著一側大門,見到趙忱之馬上“砰砰”拉響了,彩帶、亮片、碎屑、假花瓣漫天飛舞,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五采祥雲繞絳台。

  老讓扔掉禮花拍著巴掌咆哮:“好浪漫吼吼吼吼吼吼——!”

  接著是音響——黑膠唱片機——看來老讓回家去不止拿了手機。

  唱機裡播放著他精心挑選的某支香頌,一位聲音醇厚的中年女子慵懶又感傷地歌頌著往事和愛情。

  接著是潔白的哈達。

  馬克啊馬克,你一名外企、漢族、少年好端端地為什麼要獻哈達?!獻個花圈也比哈達正常啊!

  再接著是……

  趙忱之憤怒地扯下哈達,在老讓點燃掛鞭前的最後一刻阻止了他。

  老讓問:“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把兩條鞭炮在地上排了個‘囍’字!”

  趙忱之說:“恕我直言,那個字似乎是‘豆豆’。”

  老讓說:“意思到了就行了,我不認識,馬克也不會寫。”

  趙忱之怒極反笑:“在店堂裡放鞭炮不符合消防管理規定,我不允許!讓皮埃爾,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請你趕緊把這些……”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外頭有人聲,原來是少壯派和幾位董事、副總已經喝完了咖啡,跟隨著總經理的步伐往西餅房走來。

  趙忱之十幾年的武學造詣都凝聚在了這一刻,他翩若驚鴻,驚若蛟龍,沖天而起,動如參商,越過馬克和老讓的頭頂,把掛在對面牆壁和天花板交界處的橫幅撕毀了一半!

  少壯派和董事們談笑風生地進來了。

  “哦喲!”少壯派停止高談闊論,望著橫幅滿臉驚喜,“熱烈歡迎各級領導立臨指導既熱烈慶祝趙忱之……趙忱之怎麼啦?”

  趙忱之一邊把手中的紙團撕爛撕碎,一邊硬著頭皮說:“沒什麼,他們有些亂來,是慶祝我擔任總經理兩個月零二十一天整。”

  少壯派撫掌大笑:“這很好啊!說明趙總你面向基層、很有群眾基礎啊,群眾擁護你,支持你,把你當貼心人,你才能幹好工作嘛!”

  他得意地對身後的董事們說:“我就知道沒選錯!前一年我為了引進漢密爾希斯頓酒店管理方,美國都不知道跑了幾百次,那時候你們個個反對,說他們不接地氣,管理不好中國的酒店,現在你們看出初步成效來了吧?人家派了趙總來,趙總在店愛店,在店憂店,怎麼看都像人民培養的幹部!”

  那些董事有個別殷勤地頷首微笑,還有個別是一副連馬屁都懶得拍的神氣,一位董事指著橫幅說:“‘蒞臨指導’的‘蒞’,和‘暨趙忱之’的‘暨’都寫錯了。”

  老讓滿不在乎:“我寫的,我是法籍華人,長這麼大一共上過三年漢語班。”

  一位副總笑言:“咦,唱片機不錯啊!”

  老讓說:“我有個毛病,工作時必須聽歌,否則做不出好吃的西點來。”

  “那這地上的‘豆豆’和彩屑花瓣……”

  “這是企業文化宣講儀式,每天早上我們都得來一回,為了互相鼓勵、打氣兒!董事長放心,儀式一結束就會打掃的。今天我們搞了個大型的,主要為了讓各位領導見識一下我們西餅房戰鬥員的精氣神!”馬克的手裡還拽著哈達。

  少壯派鼓起掌來:“好!幹勁十足!”

  其餘的董事和副總也稀稀拉拉地鼓了幾聲。

  少壯派轉身對秘書說:“小夥子說得這幾句話很好,趕緊記下來,給主管部門報簡報用!”

  秘書冷冷地問:“我們是私營企業,哪來的主管部門?”

  少壯派說:“噯~我當了國資委幾十年童養媳,鬥了半輩子惡婆婆,好不容易一朝脫身,當然要捷報頻傳,噁心噁心他們!”

  趙忱之終於有機會向大家介紹老讓,說這是讓皮埃爾,青年才俊,法國藍帶廚藝學院畢業的高材生。藍帶廚藝學醫於1895年創建於巴黎,是一所世界最早,也是世界頂級的西餐、西點製作人才培養專業院校。讓皮埃爾曾經在某某餐廳、某某酒店集團工作過,曾經榮獲某年某某甜點製作大獎冠軍、某年某某西點大賽亞軍、某年某某大師賽評委特別獎等等……

  少壯派和董事們輪流與老讓握手,口稱大師,老讓也不懂得謙虛,什麼謬贊都來者不拒。

  趙忱之又介紹馬克,說這是讓皮埃爾的愛徒,後起之秀,在西點製作方面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競爭力。

  馬克早上還因為面和稀了被老讓痛駡,此時趕緊訕笑著與董事長握手。

  趙忱之終於問:“吳越呢?”

  老讓正恨著這一茬呢,吳越上班時間無緣無故跑了,人找不到,打電話也不接,於是他聲震雷霆地怒道:“曠工啦!”

  “有個人曠工了?”少壯派驚訝地問,“在我們這個美好的、新生的、充滿活力的酒店?!”

  趙忱之的臉色頓時黑得如暴雨前夕,其餘人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那秘書又冷冷地問:“這個不用報國資委吧?”

  人力資源總監鐵青花及時地從一個地位較低的副總身後探出頭來,滿是希冀地說:“趙總,我這次可以開除他了嗎?”

  吳越掉了幾滴眼淚,居然心情好了一些,重新裹著毛毯坐起來,望著車間窗外,天氣依舊燠熱,陽光白花花的耀眼。

  “躺著。”孫江東命令道。

  吳越便躺下:“江東,人生還長著呢,對吧?”

  孫江東說對,但如果我今天不走,不離開這座倒楣城市,人生估計只剩幾個小時。

  吳越詩意地說:“從今天起,失業,搬家,逃離,去看大海。”

  孫江東問:“我搬也就罷了,你搬什麼?”

  吳越歎了口氣,說:“你想啊,我原先住在那個姓趙的家裡,他是我上司,勉強扯上一點兒緣分,賴著不走人家也忍了。現在我被開除了,什麼理由都沒啦!”

  孫江東看了眼手錶說:“我要走了,買的是下午兩點鐘的機票,這裡趕到機場還得一個小時。你就在原地等馬克吧,他應該快到了。”

  吳越問:“這是哪兒?”

  孫江東說是一家廢棄加工廠的車間,正等著拆遷呢,有一回散步發現的。他提起小行李箱走到門口,堅定地說:“朋友,永別了!”

  吳越背對著門躺著,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臂揮了揮:“永別了。”

 

 

第十五章救兵

  孫江東走了,吳越獨自等待著。

  廢棄的廠房空曠而幽暗,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金屬粉塵、電焊、機油和銹蝕的味道。房頂是用藍色彩鋼瓦搭建的,顯然從一開始就不牢靠,如今已經或塌陷或被吹跑,消失了一大半,陽光從縫隙中直射下來,灑在鐵灰色、佈滿雜物的地面上,一副在時代洪流裡覆滅的老工業基地末世景象。

  孫江東在這個鬼地方放一張床幹嘛?莫非他有什麼特殊的性癖好?對車間主任有強烈的佔有欲望?

  對了對了,他嗜好看工業流水線視頻,不管是生產食品還是手機汽車,那些舞動的機械臂能夠刺激他分泌多巴胺,他不正常。

  吳越打了個寒顫,拒絕再往下深思。

  許久,他終於聽到門口的動靜,他以為是馬克,頭也不回地說:“衣服帶來了嗎?我這次被人陷害慘啦!”

  得不到回答,他便把頭和半個身子轉過去,由於逆光,他多看了來人幾秒,最後發現是趙忱之。

  他立即坐起在鋼絲床沿上,把薄毯裹緊,望著別處一言不發。

  趙忱之說:“什麼衣服?馬克只是說你被人綁架到這個位址了。”

  吳越沒好氣地問:“他沒告訴你我是被誰綁架的?”

  “說了,是陸軍總院的專家。”趙忱之新奇地四下打量著這間廠房,“他和那位姓歐陽的先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吳越說:“群眾喜聞樂見的相愛相殺。”

  趙忱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往近處走時,他被地上的磚塊絆了絆,緊接著又踩到一顆鏽釘子,所幸是一顆小螺絲釘,雖然深嵌卻沒有紮穿他的皮鞋底。

  “哎呀。”他拔出釘子,用力扔到遠處,“多危險。”

  吳越由於頭痛,坐了一會兒便重新躺下去,兩條光裸的腿掛在鋼絲床邊緣。

  他酷似其母,天生皮膚極白,像大腿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更是白得耀眼;小腿線條流暢,沒有礙眼的肌肉塊,突出的腳踝也顯得很俐落,雙腳修長秀美,賞心悅目。

  趙忱之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想到壁畫上的那些歐洲宮廷美少年,想到太陽王路易十四發明高跟鞋,常年穿白色緊身褲襪,因為他對自己的美腿充滿自信。

  單就腿這一件事兒,路易十四不如吳越。

  “出什麼事了?”趙忱之問。

  吳越把毯子拉開一絲絲,再霍然合上,苦惱地說:“實不相瞞,總院專家把我扒光了。”

  趙忱之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生氣,定定站著,繼續欣賞腿。

  他不動,吳越也不好亂動,咬著下唇考慮脫身之法。

  很奇怪啊,剛才吳越和孫江東一起時沒覺得毯子又短又小,現在這種感覺卻異常強烈。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間都湧在了臉上,兩頰熱得發燙,他希望趙忱之識趣一些轉身就走,甚至還巴望屋頂趕緊塌下,把他埋了算了,也好過兩人尷尬地對面而立。

  趙忱之最終沒生氣,取而代之歎了口氣。

  他歎氣的原因是突然想到容貌真是上天的恩賜,眼前這人狼狽地躺在這個由灰塵、建築垃圾和廢鋼鐵組成的格格不入的環境中,居然讓他還是討厭不起來。

  他盯著吳越的臉,心想多漂亮的蠢貨,唯一的缺點是完全沒有表情。

  由於渾身不自在,吳越實在不知道要擺什麼表情,十幾秒鐘後他換上了擅長的惱火臉:“趙總,你來幹嘛?”

  趙忱之說:“我來接你回去。馬克沒有車,所以拜託我來了。”

  吳越暗罵了一句馬克你咋不去死,說:“我不回去,都被開除了還回去幹嘛?”

  趙忱之找到了孫江東遺留的塑膠椅子,坐下來說:“我沒開除你啊。”

  吳越“嘩啦”一聲坐起來。

  趙忱之說:“我只是給了你三個月的觀察期,如果行為還得不到改善的話,就開除。觀察期間你的工資暫時停發,只保留實習生生活費補助。”

  “補助多少?”吳越問。

  趙忱之說:“這種細枝末節我哪裡知道,問財務部吧。”

  吳越怒道:“什麼鬼觀察期,我辭職了!”

  趙忱之說:“不行。”

  “怎麼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趙忱之皮笑肉不笑,“不到兩個月前你還對我說想當總經理,如今不想遵守承諾了嗎?”

  “不當了!”吳越躺下用毯子將大腿蓋嚴實,滿臉鬱卒地說,“你這個人煩死了,喜歡無緣無故舉著大棒把我揍一頓再塞顆糖,你不累我還累呢。你走吧,讓我清靜點兒!”

  “我無緣無故?”趙忱之離開椅子,欺近鐵絲床,“昨天是誰信誓旦旦說‘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你知道上午我在西餅房看見了什麼嗎?你知道讓皮埃爾佈置現場向來走紅磨坊路線嗎?你知道馬克那神經病獻上了哈達還差點兒給我摩頂嗎?”

  吳越底氣不足地勸告:“有話好說,不要摸我,沒見我哆嗦麼?”

  趙忱之問:“激動的?”

  “害怕的。”吳越將他的手推開。

  趙忱之直起身子說:“回家吧,然後想想怎樣檢討自己。”

  吳越再度拒絕:“既然要辭職,我也不打算繼續住你家了。細想我也沒東西落在那兒,似乎就一支牙刷,留給你作紀念吧。”

  趙忱之什麼也沒說,他圍著鋼絲床左右看看,突然勾起嘴唇,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吳越的毯子扯了!

  吳越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慘叫。

  趙忱之舉著薄毯,顯然也很震驚,他陰沉下臉問:“內褲呢?”

  吳越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當然站也不是,他只好蜷成一團怒道:“都他媽告訴過你了,被陸軍總院的專家扒啦!”

  “他連你的內褲都敢碰?”趙忱之問。

  吳越叫道:“他是醫生,別說內褲,內臟都敢碰!”

  趙忱之將毯子還給了他。

  吳越生氣地一把扯過,飛快地圍住了下身,憤怒至極地說:“我要走了,離你們遠遠的,一個個都他媽隨意玩弄人!想看裸體去美術學院啊,老子每週六在那兒義務服務呢!”

  他剛要跳下床,趙忱之一個箭步沖過來抱起了他:“別下來,地上有釘子!”

  吳越被他像個孩子似的托在臂彎裡,平時想想還好,此時可是光著的!他腦中瞬間冒出諸如“浪裡白條”之類莫名其妙的詞,臉頓時又漲得緋紅。

  “美術學院?”趙忱之問,“真的?”

  “假的!”吳越吼。

  “假的就好,如果是真的,恐怕我要生氣。”

  “你生什麼氣?!”

  “我是總經理,想生氣就生氣,你說我生什麼氣?”

  “我怎麼知道你生什麼氣?!”

  兩人說了會兒車軲轆話,在吳越惱羞成怒的臨界點,趙忱之終於決定往外走。

  他一邊抱著吳越,一邊看著腳下,顯得小心翼翼:“就算內褲能說得過去,那鞋子又怎麼解釋?為什麼給你一併脫了?”

  吳越儘量不去貼著他,維持著很辛苦的姿勢,半天才回答:“……這大概是江東的習慣,因為屍、屍體躺在解剖臺上,一般都不、不穿鞋子的。”

  趙忱之問:“你為什麼梗著脖子?靠我近一些好了。”

  吳越怒想:因為我沒穿衣服,再近一些你的嘴唇他媽的就要碰到我的……的……的……的什麼了!

  趙忱之說:“但是這樣我不好走路,你始終有一個向外拉扯的力,讓我很難平衡。”

  吳越只好把身體略微矮了下來,為了避開敏感部位,轉身輕摟住了他的脖子。

  兩人貼得極近,吳越能感受到趙忱之的鼻息。他開始後悔剛才把毛毯全圍在了下身,當趙忱之轉頭看方向,鼻尖終於無意間觸碰到他的下體時,吳越鬆開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

  “別往外倒,小心一摔兩個。”趙忱之提醒。

  “……”吳越說,“別……別說出去……”

  “嗯?”趙忱之沒聽懂,他笑問,“你為什麼出汗了?”

  吳越鬆開手,恢復了凶巴巴:“別胡說,我嚇得手腳都冰涼了。趕緊走吧,免得被人看見!”

  趙忱之問:“萬一被人看見了,該怎麼解釋呢?”

  吳越說:“麻煩你別廢話了,這情形解釋不清楚!快走,萬一被派出所發現就不好了!”

  兩人逃回車邊,吳越迅速滾進車後座,催促說:“快開!在車裡更解釋不清楚!”

  趙忱之失笑,心想你明明又沒做賊,緊張什麼?即使假戲真做了,又能怎麼樣呢?

  “你雖然沒穿衣服,但我穿戴整齊,所以很好解釋啊。”他說。

  吳越十分沒好氣:“有些流氓耍流氓時他不脫衣服的,員警見得多了。”

  “什麼?”趙忱之還是裝作不瞭解國情的樣子。

  “趙總,求你了快開車!”吳越拍座椅。

  趙忱之不過癮似的發動了引擎。

  吳越突然問:“我們去哪兒?”

  趙忱之說:“送你回家。”

  吳越說:“回家可以,但只是去拿幾件衣服,我還是要搬走的。”

  “你想搬到哪兒去?”趙忱之問。

  吳越沒有回答,過了許久才幽幽地說:“用不著趙總操心。”

  趙忱之喜歡在中午開車上路,因為道路比較空曠,可以稍微提高些車速,順暢地穿越大街小巷。他對這個城市的情況還不熟,尤其是目前所在的這一片工業拆遷區,這也是他先前找來時花了較多時間的原因。

  他再度被錯綜複雜的各式舊廠房弄糊塗了,多繞行了十多分鐘,終於找到了回家的正確路線。他從後視鏡中觀察吳越,發現對方臉色很蒼白。

  “你沒事吧?”他問。

  “你開你的,”吳越說,“我只是有點兒暈車。”

  “你過去不暈車啊。”趙忱之從前座抽屜裡找到了一隻嘔吐袋遞給他。

  吳越按著不住泛噁心的心口說:“過去是過去,今天我挨了陸總專家一次大劑量麻醉劑,血量見底了。”

  趙忱之說:“你的朋友裡,也只有工程部的郝江北略微正常些。”

  哦,江北……吳越望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們到家時是中午十一點四十八分,吳越掐指一算,自己從昨天晚上六點鐘起就沒有再進過食,如今卻一點兒饑餓感都沒有,大概腸胃已經停擺了。

  他頹然地想去樓上房間,趙忱之把他拉住了:“來說清楚吧,你為什麼要搬走?”

  “讓我先把衣服穿上行不行?”吳越問。

  趙忱之從沙發上拿了件T恤扔過來,吳越抓在手裡聞了聞:“穿過的?”

  “乾淨的。”趙忱之說,“我昨天下班從院子裡收的,還沒能有空疊。”

  吳越便把T恤套上了,下身依舊用毯子裹著,好似穿著一條長裙。他在吧台的高腳椅上靠著,習慣性地摸了摸額角早已癒合、也不太看得出來的傷疤,說:“我沒有理由繼續住下去,我幾乎被你開除了。”

  “我沒有開除你。”趙忱之重申。

  吳越有些煩躁:“行了,咱們別原地打轉了,總之我是沒臉繼續住了!我比平常人臉皮厚,但還沒有厚到那個地步,你說讓我工作表現好一點,哥們自我感覺盡力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孫江東會突然來這一招,幾乎把你們今天的視察毀了,也讓我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費!可能我這個人運氣特別差,就算繼續下去,也會出想像不到的狀況,讓我關鍵時刻掉鏈子,所以我不想幹了,想休息一陣!”

  “你確定想辭職?”趙忱之問。

  “嗯,我確定要辭職。”吳越嘴上說得痛快,頭卻點得很猶豫,最後的“辭職”兩個字說得有些發飄。

  趙忱之笑了一笑說:“那也沒關係啊,繼續住吧。”

  吳越皺眉問:“你怎麼回事啊?前陣子你還不是哭著喊著要我趕緊搬走嗎?”

  趙忱之說:“我改主意了。”

  吳越問:“為什麼?”

  趙忱之重新抓起了車鑰匙,他要趕回酒店去。下午一點管理層有個短會,如果路上開得快的話,他還有時間在會議之前吃點東西和打十分鐘的盹。

  他走到吧台前給自己倒了杯白水,居高臨下地望著吳越,說:“改變主意是一瞬間的事,沒必要解釋為什麼。”

  “為毛?”吳越卻沒放棄。

  趙忱之於是彎下腰把臉貼了過來,貼得十分之近,誠懇地說:“因為我喜歡你的屁&股。”

 

 

第十六章江北

  吳越聞言猛地捂住了屁股。

  趙忱之將涼水一飲而盡,笑道,“我回酒店了,今天你在家呆著反省吧,明天再去上班。”

  吳越說:“趙總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實話告訴你吧,我是個勞改釋放分子,在到酒店客房部工作之前,一直以電信詐騙和拐賣人口為生,也兼職敲詐勒索,以及收取保護費,至今我仍然懷有重操舊業的夢想。”

  趙忱之說:“哦,那不影響我喜歡你的屁股。”

  吳越微顫著問:“趙總,你不是認真吧?”

  趙忱之說:“其實除了屁股之外,我覺得你的……”

  吳越立即打斷:“趙總,你的人設不應該是這樣的!”

  “那應該是怎樣?”趙忱之聳聳肩,“要不是那碼字兒的寫到這裡瞻前顧後縮卵了,你還能好好地坐在這裡說話?總之提醒你,鄙人行動力很強,動作很快,所以你做好心理準備。”

  趙忱之出門開車走了。

  吳越屈辱地奔上樓,抽泣著套上了內褲和牛仔褲,哽咽著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小包,含淚沖出了這間豪宅,出去時他在門檻上絆了一跤,結結實實摔在了廊簷下。

  他終於感覺到了饑餓,於是回廚房為自己煮了兩隻蛋。一邊吃蛋,他一邊考慮自己何去何從。

  他的朋友不多,值得信賴的更有限:孫江東那裡是不能去了,那廝自身難保,醫院龍潭虎穴不說,歐陽還有虐殺傾向;馬克那裡也不行,他早先被房東趕了出來,如今暫住實習生宿舍,那地方八人一間屋子,和大通鋪有什麼區別?

  所以只剩郝江北了……唉,時也,命也!

  郝江北是鐵杆哥們,足以託付終身,難對付的是郝江南。

  吳越特地在趙忱之家又磨蹭了幾個小時,等到江北和江南都下了班,這才出發往他們家去。為了討好郝江南那婆娘,路上還為她帶了一杯奶茶。

  郝江南正在吃晚飯,她捧著飯碗,接過奶茶,依舊堵在門口,老中醫似的對吳越說:“從你的臉色和喘息看,你這是熱潮。”

  吳越的確跑了一陣,他摸著臉說:“不熱啊。”

  “Omega。”郝江南往嘴裡扒飯。

  吳越說:“你說的是深海魚油Omega-3,可以預防高脂蛋白血症、動脈粥樣硬化、高血壓及冠心病;還是瑞士手錶品牌?”

  郝江南說:“我哥是個Bate 。”

  吳越說:“我還是個Delta呢,Δ,δ。”

  郝江北及時打斷了他倆的異次元對話,喊道:“吳越,我在車庫,你過來吧!”

  吳越往車庫走,回頭又對郝江南說:“西塔,θ。”

  郝江南啜著奶茶說:“我最他媽討厭你這種不懂裝懂強行入圈的人。”

  “那你到底在談什麼嘛?”吳越問。

  郝江南說:“抑制劑。”

  吳越像是看待自家不長進孩子似的搖了搖頭,到車庫對她哥說:“江南這姑娘怎麼回事?每次跟她說話都像打機鋒。”

  郝江北說:“你跟她說話得用哲學思辨的方法,總之儘量繞開她走吧。”

  吳越說,“你爸媽應該檢討一下,怎麼把好好的孩子養成這樣。”

  郝江北說:“他們都檢討二十年了,思索為什麼要把她生出來。”

  郝江北對機械有著天然的熟稔,兼之是個很好的水電工、瓦工、木工、油漆工、鉗工、電焊工……什麼玩意兒到了他手裡摸幾下就能上手。他其實不必要到酒店上班的,但他媽覺得人必須有個“單位”,必須有個能交五險三金的地方。

  閒暇時候,郝江北在父親的汽車修理行做事,偷偷幫人家改裝車。公子哥兒們過去喜歡提籠遛鳥、養蛐蛐抽玩煙壺抽鴉片,現在喜歡飆車,熱衷於把幾十萬、上百萬都砸到發動機和排氣管上去。

  如今他正在整理一輛車的電路,漫不經心地問吳越:“今天趙總怎麼允許你到我這兒來?”

  吳越說:“我幹嘛要他允許?”

  郝江北問:“出什麼事了?他問你要房租?”

  “對,我避債。”吳越說。

  郝江北努努嘴,指著車庫角落裡一張陳舊的寫字臺說:“左邊最上面那只抽屜裡還有一千多塊,你先拿去用吧。”

  吳越擺手:“沒關係,我覺得也沒那麼急。”

  郝江北問:“到底怎麼了?”

  吳越苦惱地揉著頭髮:“我能暫時住你家麼?”

  郝江北說:“當然能,但以往你都不肯,所以今天怎麼了?趙總家失火了?你們倆吵架了?”

  吳越想了一會兒,說:“都沒有。只是對於我來說,他最寶貴的品質消失了。”

  “什麼品質?”郝江北問。

  吳越說:“矜持。”

  “具體什麼情況?”郝江北又問。

  吳越說:“我覺得他喜歡我的乳頭。”

  “……”郝江北把幾根藍色的電線從車子內部拉出來,說,“抱歉,你這話我實在沒法接,要不是我修養足夠好,早就一榔頭敲死你了。”

  他問吳越:“你正處於哺乳期嗎?”

  “放屁。”吳越說,“得了,別告訴你妹妹。”

  郝江北說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的乳頭我看過千八百遍了,沒覺得哪裡好啊。

  吳越問:“那屁股呢?”

  郝江北說我幹嘛留意你的屁股?你有屁股,我也有屁股,我的屁股從小在父親的棍棒下掙扎成長,在烈火中淬煉,在鐵流中鑄就,要不是它沒長腦子,甚至都能在茅屋寒舍中發出紅色電波來,論堅強,論剛毅,論專注,論永不動搖,我的屁股都遠勝於你。

  他示意吳越替他打好手電,仔細分辨著電線,說:“當然屁股只是一方面,哥們反正無條件支持你,不管你做了什麼。就算你把趙忱之殺害分屍,我也會幫你善後,絕不手軟。”

  同志般的情誼溫暖了吳越冰冷的身體,他感動地說:“江北……”突然想到自己和郝江北已經結拜過了,關係不能再近了,於是建議:“江北,我們結婚吧?”

  郝江北說:“遠香近臭,你離我遠點兒。”

  這時候郝江南在屋裡喊:“吳越你餓嗎?我給你下碗湯圓好嗎?”

  吳越回答:“好!”

  他感慨:“姑娘是好姑娘,就是有點兒怪。”

  郝江北說:“你也可以和她結婚,只是我們全家都怕你死在她手上。”

  吳越問:“她到底在幹什麼地下工作?”

  郝江北說:“不知道,總之不容易啊。《地下工作守則》還記得嗎?做情報、分化敵人內部、動搖敵人軍心、調查研究情況、進行爆破、配合戰爭……”

  第二天吳越考慮良久,決定照常上班。

  短短兩個多月,他從客房部經理被調任為普通員工,最後又被貶成實習生。事到如今,但凡稍微有點兒自尊也知道該換一家公司,從善如流。

  辭職是必須的,告別也不能馬虎,在人生中的一頁即將翻過去時,他願意去見見所有該見的人,向他們致以謝意,或者恨意。

  吳越剛進西餅房就被老讓揪住了,他以為又要挨打,連忙護住腦袋。

  老讓大力捏著他的肩膀搖晃問:“你去哪兒了?你他媽的去哪兒了?!”

  吳越驚恐地說:“沒、沒去哪兒啊!”

  老讓舉起手機吼:“那你為什麼不開機?昨天半夜狗日的趙忱之給我打了十七八個電話,害得一晚上沒睡著!他居然問我是不是把你打死了!你得替我作證,你說,我打你了沒有?!”

  “以人格發誓沒有,我昨天翹班了啊!”吳越說,“讓師傅,你的漢語進步很快,國罵出口毫無生澀感。”

  老讓說:“哦,這都是馬克的功勞,呆逼二逼卵子屌毛日泥馬。”

  吳越小心翼翼地問:“趙忱之怎麼啦?”

  老讓說:“他很生氣。”

  吳越緊張地咬指甲,老讓立即制止,說從事西點製作的人不能有這種惡習,很不衛生。

  吳越說:“讓師傅,我們之間出了點兒事。”

  老讓說:“老公打老公,天經地義,打狗日的!”

  吳越連忙搖頭說不行呐他會柔道,我耳聰目明的才不去吃那個虧,還有我不再是他老公了。

  老讓問:“怎麼了?”

  吳越說:“來自家庭的阻力比較大。”

  老讓說:“那好解決,私奔啊!”

  吳越說我就是那個阻力。

  老讓下了死命令:“總之你得去跟他解釋,說我沒打你,否則老子就是爛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啦!”

  吳越驚歎:“哦喲,歇後語也知道!”

  老讓指著料理台說:“四點了,快去洗手幹活!”

  “讓師傅。”在去洗手之前,吳越斟酌著問,“如果我不在了,西餅房的活你和馬克兩個人忙得過來麼?”

  老讓愣了愣,吼道:“當然忙不過來!別拖拖拉拉,幹活去啊!!”

  吳越淺淺一笑,順從地去洗手。

  下班回到郝江北家之後,吳越又動了好幾次搬家的念頭,因為郝江南帶了地下工作的戰友來看望他,雙方言談甚歡,然而並不知道在說什麼。

  戰友比郝江南小一兩歲,卻熱情得多,談吐中夾雜著很多難以理解的名詞。吳越雖然有善待女孩的耐心,依舊不勝其擾,找了個機會逃去車庫給郝江北打下手。

  戰友說:“好棒哦,他長得這麼美麗,卻一點兒都不自知哎!”

  郝江南說:“是吧?這次搞個監獄play好不好?”

  “好呀好呀!”戰友拍手,“監獄囚禁獸人play怎樣?”

  戰友盤亙良久,終於打道回府。由於時間太晚,暖男郝江北擔心她一個女生深夜走路不安全,自告奮勇騎車送她。在回程路上,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他不知道那是趙忱之,所以接聽的時候猶豫了幾秒。

  趙忱之在電話裡平靜地問:“郝江北嗎?”

  郝江北還沒聽出來是誰,只覺得那腔調有點耳熟,便問:“你哪位?”

  趙忱之問:“吳越現在在你家嗎?”

  郝江北頓時明白了,趕緊兩腳蹬地當刹車,在慢車道上停穩:“在啊。”

  趙忱之沉吟了片刻:“那你問問他明天還上班麼。”

  “應該上的。”郝江北說,“這兩天他都是九點半準時睡覺,為的是第二天能夠早起。”

  趙忱之像是放心了一些,說了句“打擾了,再見”便掛了電話。

  郝江北舉著手機,看著已經熄滅的螢幕說:“咦,這傢伙不是挺矜持的嘛?”

  他到家之後,徑直上樓,把在自己房間打地鋪的吳越搖醒:“你是不是這幾天都沒開手機啊?”

  吳越帶著迷茫的神情說:“嗯。”

  “你得開機啊。”郝江北語重心長,“你得對他人保持一個負責任的態度啊。”

  吳越揉著困倦的眼睛問:“他人?誰?”

  “我。”郝江北說,“你不開手機,我就成中轉站了。”

 

 

第十七章掃墓

  第二天吳越準時到班,依舊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地換衣服洗手揉面。但老讓和馬克都知道他不尋常了,兩人交換眼色,然而誰也沒勇氣先開口。

  老讓埋頭思索:吳越要辭職,是不是因為工資被停發的緣故?他是個年輕人,肯定有很多需要花錢的地方,兩三個月沒拿到全額工資,他一定窮死啦!

  馬克持同樣的想法,可惜他也是個入不敷出、周轉不靈的主兒,居然愛莫能助到連十塊錢資助都掏不出來。

  老讓是同情,馬克是愧疚,兩人望向吳越時神情複雜。

  老讓突然問:“波特,你喜歡黑膠唱片嗎?我把深愛的黑膠唱片機無償借給你使用一個月怎麼樣?”

  吳越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冒出這一句,撩了他一眼說:“讓師傅,鑒於相處這麼久你竟然還看不出我對音樂沒興趣,我決定有機會找個僻靜處把你的唱機砸了。”

  馬克不顧一切地猛撲過來,把頭埋進吳越的胸口痛哭。

  吳越退了一步問:“幹嘛呀你?”

  馬克摟著他的腰嚎道:“波特兒你不能辭職,你別丟下我!我害怕!”

  吳越不想再重新洗手,用胳膊肘奮力往外推他:“行了行了,冷靜些吧,誰說我要走?”

  馬克哭:“朋友一場,你可憐可憐我吧!你若是鐵了心要走,我也撂下這混帳日子不過了,就找個庵堂當姑子去!”

  吳越說:“放你媽的屁!”

  上午九點,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吳越和馬克上天臺呆了十多分鐘。馬克力勸吳越不要離職,吳越埋著頭,既不答應,也不否認。

  兩人回到西餅房,這時老讓還沒離開,正在嚴肅地翻看一本西餐料理書。

  老讓和馬克最近的交流方式變得很奇怪,明明沒說幾句話呢,老讓就如機槍火舌一般噴吐出許多“草”、“鳥”和“泥馬”,馬克則在各種“卵”和“逼”的間隙,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去。

  吳越認為他倆把語氣詞去掉,一天估計能少說三分之二的話;馬克則表示不妥,那樣雖然大家都省事些,但浪費了讓師傅得來不易的練習中文的機會。

  見吳越和馬克回來了,老讓把書一扔,說:“我去補覺。”

  吳越問:“讓師傅下午還來嗎?”

  老讓說:“來JB來,我要去道館,今天馬克多值一會兒班吧。”

  馬克聳肩:“好啊,反正我也沒JB沒事。”

  吳越說:“那我鄭重與你們商量一件事,我想辭……”

  老讓劈頭吼道:“住口!!!”

  吳越嚇了一跳:“咦?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畢竟還年輕,以後機會還很多,但是呆在這個酒店我已經沒什麼發展前途了,所以想辭……”

  “閉嘴!!!”老讓咆哮。

  “我要辭職。”吳越乾脆地說。

  “我他媽的沒聽見!!!”老讓聲振寰宇地表明自己不但耳朵聾,腦子也有問題。

  裝傻這招已經被老讓用了,馬克無計可施,只能又哭起來:“你別說這些薄情寡義的狗卵話啊,你辭職了我該怎麼辦呐?”

  吳越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他去見985名校畢業的徐光芒。

  “小徐,我要辭職了。”他說。

  徐光芒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在哪兒不是個死?辭個毛。”

  他又去見現任客房部副經理——待他還算友好的麗莎陳。“豔麗,我要辭職了。”

  麗莎陳愣愣地盯了他半天,問:“你終於要去當牛郎了嗎?”

  “你說的‘牛郎’,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吳越問。

  “總之我會去光顧你的!”麗莎陳含淚承諾,“我不是那種骨子裡很傳統的女孩!”

  “……”吳越說,“What?”

  麗莎陳比心。

  吳越只能走出酒店的後門,從存車處拿了小摩托車,來到陽光下,仰頭望著天,等待從天而降一個答案。辭職是重大決策,他又是個膽怯的人,他不希望日後一個人承擔辭職所帶來的惡果,即使與虛無縹緲的老天爺分擔也好。

  他就是這麼沒出息。

  九月中旬的太陽依舊火辣,但空氣中已經少了黏膩的水汽,清爽的風從他的臉頰邊流過,像是熱烈而溫柔的撫摸。

  他愣愣地望著馬路對面的一排高大的、被修剪成團圓形狀的桂花樹,突然想起親娘的忌日快到了,於是把車送回去,改乘公車前往公墓。

  公墓距離市區的車程是一個小時,坐公交倒車再倒車便是兩個小時,他也不著急,一路上凝視著窗外。最後一次換乘時,他在月臺附近的小超市里買了點兒東西,裝在包裡繼續前行。

  不是年節,也不是週末,公墓裡幾乎沒有人,只聽到風吹過松柏樹梢的聲音。吳越要找的墓碑在小山的高處,距離山頂不遠,他進了公墓大門後就沿著階梯,快步拾級而上。

  陽光很烈,他不一會兒就出汗了,把背包罩在頭上遮陽,對自己也是對親媽說:“死得早也有好處,全永寧山最好的風水都讓你占了,前有財水後有靠山,大富大貴之地啊。你知不知道永寧山現在八萬塊錢一平了?我本來還想埋到這兒陪你,現在看來死不起,你還是保佑我多活幾年吧……”

  他絮絮叨叨,初開始一步跨兩階臺階,後來改成一步一階,二十分鐘後終於找到了他媽的墓碑,於是把包往地上一扔,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扭頭對著墓碑笑道:“這秋老虎呀,熱死我了!”

  墓碑上有他媽媽的彩色照片,正淺淺笑著,微偏著頭,杏眼櫻唇,長得極美,目測絕不超過三十歲。

  吳越從背包裡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有一瓶酒,一盒巧克力和一小包糖果,裡面有奶糖、話梅糖和水果糖,都是很普通的種類。

  他先把酒澆在墓碑周圍,說:“老媽,祝你永垂不朽、精神長存、音容宛在哈……”又把巧克力拆了包,放在墓碑上方說,“沒有你喜歡吃的那種,只能湊合著吃了。”

  接著把糖果一粒一粒埋在墓碑下方的草叢裡:“糖都是你喜歡的,但一次不要吃太多,免得血糖控制不了……你們那邊的人在乎血糖嗎?不管了,總之悠著點兒吃,對你的牙齒好。”

  他默默地在墓碑前坐了一會兒,說:“媽,去年我來看你的時候,說我當了客房部的副經理,但今年不是,我又被打回原形了哈哈,我可能要辭……我現在在西餅房做事,鄧大鵬和我一起,大家都待我不錯。”

  “我以前不喜歡蛋糕店的甜膩味道,現在習慣了我們那個工作室,還覺得蠻好聞的……”

  “哦對了,我們西餅房的頭兒老讓說,白巧克力其實沒什麼營養,裡面全是糖和油,所以你也不要多吃啦。剛才買的是黑巧克力,據說對心血管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趕緊跳起來彎腰在各個墓碑之間尋找,慢慢地就往更高處去了。過了十多分鐘,他用T恤兜著一大捧野花回來,突然發現老媽的墓碑前還坐著一個人。

  他嚇得把花抖落了一半,這才看清是趙忱之,於是怒道:“幹嘛?你怎麼不出聲啊!”

  趙忱之笑著回答:“我是盯梢,怎麼可以隨意出聲?”

  吳越有些不高興地問:“你在哪兒跟上我的?”

  “酒店門口。”趙忱之說,“我喊了你一路,奈何你充耳不聞。我建議你回去後查一查聽力,如果真有問題,我傾力贊助一副助聽器。”

  吳越把花又歸攏了,在他身旁坐下,初開始有些不高興,後來便恢復了正常。他用青草和野花熟練地編織起了花環,一本正經地問:“我媽美嗎?”

  趙忱之說:“美。”

  吳越說:“她原先是芭蕾舞演員,算是劇團臺柱子吧,容貌美麗,氣質出眾。”

  趙忱之問:“你母親什麼時候去世的?”

  “十幾年前吧。”

  “那麼你還很小?”

  “嗯,四五歲。”吳越的手上不停。

  趙忱之不免有些難過,說:“可憐。”

  吳越放下花環說:“其實還好,她是絕症,但為了我已經努力多活了兩年,算是一位意志堅定的女同志。”

  趙忱之還是覺得說不出的可憐,但他又不敢有所動作,生怕在別人母親的墳墓前顯得不夠穩重和端莊,尤其那個“別人”是吳越。

  吳越在趙忱之心中已經異化了,他不再是最初那個賴著不肯走的房客,不再是態度積極卻鮮見成效的客房部副經理,不再是西餅房戰戰兢兢的小學徒……總之他不再是同事及下屬,而是個人層面的存在。

  說白了就是趙忱之喜歡他。

  不止喜歡,趙忱之有可能愛他。

  不但有可能愛他,還愛他不著寸縷的樣子。

  趙忱之突然想明白自己一見鍾情很久了,從那天爬在牆頭上,不小心將剪刀掉落在吳越腦袋上起。

  緣分真是說不清楚,如果當初拋的是個繡球,兩人說不定還捆不到一塊去。

  可惜“喜歡屁股”那句話惹禍了,他居然因為這個幾天不回家。

  如果可能,他甚至願意擁抱這片墓園,因為這裡長眠著吳越的媽媽。趙忱之正襟危坐,思緒翻滾:岳母啊岳母,如果您地下有知,就讓他打消辭職或者搬家的念頭吧,這兩樣我都不能接受啊!

  吳越在他身旁沉默而專注地編著花環。

  趙忱之說:“坐在你母親的墓前,我忽然想到一個詞。”

  吳越手中的花環已經有些雛形了,便說:“別提什麼紅顏薄命,真俗氣。”

  “不是。”趙忱之搖頭,“是春風青塚。”

  見吳越沒聽明白,他解釋了一下,然後仰頭望著清朗明淨的天空和不遠處早已成林的松柏說:“我忘了是誰的墓誌銘了,總之可以借過來用。以後我若埋於地下,你就把這四個字刻在我的墓碑上,於是我便化作清風,草木,池塘,泥土,蟲豸……”

  吳越白了他一眼,說:“你既然讓我做主,我就讓石匠在墓碑頭上雕個雙龍戲珠,孔雀開屏。”

  趙忱之笑了起來:“那刻什麼墓誌銘呢?”

  “墓誌銘太高端了些。”吳越把花環舉起來左右看了看,“我們通常刻組織結論:‘趙忱之烈士的國際主義精神和中國人民永遠共存’怎樣?”

  趙忱之撲哧一笑。

  吳越說:“那你看我媽的墓碑缺什麼?”

  趙忱之搖頭:“缺什麼?”

  吳越說:“按照我國民俗,底下缺個馱碑的大烏龜,你有孝心變一個?”

 

 

第十八章求婚

  聽吳越拐著彎兒罵自己,趙忱之好氣又好笑:“你跟上司都這麼說話的?再說那叫贔屭。”

  吳越撇嘴:“反正我要辭職了,管那麼多?再說您老人家今日是不請自來。

  他一邊給花環做著最後的修飾,一邊心不在焉說:“你既然要我給你立碑,那我就提醒你幾句話。按照我們本地的規矩,一個人火化之後,家屬要把他生前所有的物品都在岔路口燒了,以便他在陰間繼續使用。所以我嚴肅地建議你少買點兒衣服鞋襪眼鏡手錶,免得到那一天燒起來麻煩。”

  趙忱之苦笑:“謝謝你為我操心,看不出你這張嘴挺厲害。”

  質樸的花環完成了,吳越將其安放在母親墓碑的頂端,誠摯地說:“媽,今天出來得太急了,什麼都沒給你準備,掃帚也沒帶,紙錢和元寶回去燒給你。你在那邊要開心啊。”

  他頓了一會兒,又說:“照顧好鄰居小妹妹。”

  這時候趙忱之才注意到隔壁的墳墓,墓主人也是個笑容甜美的女孩,1984年出生,2000年去世,享年十六歲。

  吳越走到隔壁的墓碑前,從包裡掏出一塊巧克力和一瓶果汁,同樣拆開巧克力放在墓碑上方,把果汁灑在周圍,說:“你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給你帶了果汁。這是葡萄口味的,你乖乖的聽話,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都不要托夢給我。”

  趙忱之問:“你認識她?”

  “她活著的時候不認識。”吳越說,“不過她與我媽做了多年的鄰居,因此算做認識吧。”

  分別的時候到了,吳越依次擁抱了一下媽媽的墓碑和女孩的墓碑,然後朝山下走去,趙忱之若即若離地跟著他。

  吳越下了幾節臺階,停下來問:“你去哪兒?”

  趙忱之正在出神,聞言把視線收回來,落在吳越姿色絕佳的臉上。

  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瞭解眼前這個人,不知道他居然很久之前就沒有了母親,在哪裡長大、怎樣長大、誰照顧他長大;也不知道他讀的是什麼學校、什麼時候畢業、怎樣來到酒店工作;更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人生有過什麼樣的收穫,將來還有什麼樣的願望……

  他所掌握的關於這個人的資訊少得可憐,仿佛此人在三個多月前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吳越當然不可能是空白的,他二十多歲了,除了人單純些,似乎過得還算不錯。

  比如趙忱之現在就有一個明知問出來是冒犯,但是必須得問的問題:“你的父親呢?”

  果然吳越回答:“沒有父親,我是吳女士有絲分裂出來的。”

  趙忱之笑道:“你能分裂嗎?”

  吳越說看情況吧,說不定也能呢,侏羅紀公園電影裡說生命潛能無限,總會自己尋找出路。

  “不管能與不能,”趙忱之說,“我有一句話問你。”

  “說。”

  趙忱之大概是從岳母身上汲取了無限勇氣,脫口而出:“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此時是下午一點半,天氣晴朗,氣溫在30℃左右。吳越站在臺階下方,揮汗如雨地望著臺階上方的趙忱之,問:“趙總,你們家有在墓地求婚的傳統?”

  見趙忱之沒有答話,他上了幾階臺階,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仰頭陰晴不定地說:“我就充當一回知心小哥哥吧。趙總啊,這個愛情之花呢,是需要澆灌、培育和呵護的,它不能一下子就從種子開成玫瑰,你也不能幾十天見不著面,一見面突然就宣稱喜歡屁股,再見面突然就說要結婚懂嗎?我要不是修養足夠好,早就一磚頭拍死你了!”

  趙忱之說:“以前你似乎對我求過一次婚?”

  吳越語塞。

  趙忱之把手錶褪下來遞給他。

  “幹嘛?”吳越問。

  趙忱之說:“暫時代替戒指,你或許是開玩笑,但我是認真的。”

  吳越看了一眼表又嚇得扔回去:“我不要勞力士,萬一摔了賠不起!”

  趙忱之困惑地說:“這不是百達翡麗嗎,你不認識字還是怎麼的?入門款摔了也就摔了吧,反正是集團送的。”

  吳越說:“不要不要。”

  趙忱之硬塞給他,吳越說趙總您矜持些吧,哪有在我媽墳前逼婚的?!

  趙忱之才不管呢,把表塞進了他的內褲裡——沒錯,內褲,孫江東動得,他趙忱之就動不得?

  吳越快瘋了,他好不容易把表掏出來,見趙忱之即將走到墓園門口。他追上去想把手錶摔到他背上,又怕一衝動摔碎了幾十萬雪花銀,只好攥著表跟他出去了。

  趙忱之走向汽車說:“我送你回家。”

  吳越怒氣衝衝,忍了半天才說:“不要,這個時間江北家沒有人,我也沒他家的鑰匙!。”

  趙忱之說:“哦,郝江北。”

  “你別拿他來威脅我啊,”吳越警告,“別因為我不同意那什麼的,你就去為難他。”

  趙忱之笑道:“該死的,我才不是那種人。”

  吳越要跪了:“‘該死的’也是語錄啊哥們!求求你把手錶收回去吧!”

  一天之後,吳越搬回了趙忱之家,倒不是因為趙忱之為難郝江北(趙總確實沒那個閒心思),而是郝江南為難他。

  郝江南戰友很多啊!

  一個個都久經考驗,其中一位還露骨地問他:“想睡你的人多嗎?”

  吳越說:“你們他媽的根本不是研究摩斯密碼的小團體對麼?”

  郝江南全程冷漠臉:“你先回答我朋友的問題,幾個?”

  吳越說:“再見!”

  反觀趙忱之,簡直比郝江南容易相處一百倍,雖然他求婚了,雖然他有意親熱,雖然他號稱動作很快,但是他沒時間啊!

  他稱不上不眠不休,至少也戎馬倥傯地在酒店裡忙碌,三個多月來他在該建築物內外行走的總路程以紅軍長征來計算的話,能從遵義走到懋功,包括四渡赤水那一段迂回的。

  外派總經理也分為幾種:

  一種是開業總經理,擅長從無到有拉出一套班子,把酒店的總體框架搭起來。萬事開頭難,這種人能力極強,精力過剩,非經驗豐富兼略有偏執者不能勝任。他們不會在一家酒店呆很長時間,往往新酒店開業數月至一年內便離開了。

  一種是營運總經理,負責守成,能盈利最好,不能盈利就保本,不能保本的話,維持較小虧損面、一團和氣也算不功不過。畢竟如今的酒店都不是拿來賺錢的,是被業主方用來當固定資產抵押向銀行貸款的。

  還有一種是扭虧總經理,就是趙忱之這種,屬於管理集團或業主方眼見虧損得連底褲都要當掉了實在慘不忍睹,才派出的救兵。這種人比較蠻橫,亂世之下用重典,殺伐決斷比起的一種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外還有收尾總經理,那就不細說了。

  趙忱之並非很蠻橫,個人五講四美,但也不討人喜歡,尤其那些被舊社會滋潤過的老員工。在他降臨之前,這座高級酒店的中餐廳服務員居然有把客人剩下的菜打包帶走的習慣——當然帶的都是那些沒吃動的——有時候婚宴散場客人還沒離開,服務員倒開始為自己家的餐桌做準備了。

  趙忱之為此雷霆震怒過幾回,後來見屢禁不止,便在一周之內將中餐廳服務員大換血,開除了十之七八。最困難的時候,連吳越都被拉到宴會廳端盤子。

  多少人等著看趙忱之的笑話,但他挺過來了,如今他上任滿四個月,各部門人員框架已經調整完畢,新培訓的服務員完美接崗,日餐廳開業在即,一切都按著預想的方向前進。

  唯一可惜的是他沒有好好規劃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跑去求婚,以及沒有手錶真麻煩。

  這天,期盼已久的日餐廳終於開業了。在開業之前的全體員工大會上,趙忱之發表了感動中國式的講話,為節省字數歸納主要內容如下——

  諸位同僚:

  鄙人於危難之際受命,至今已三月有餘。期間酒店多般變化,你們想必了然於心。我在此由衷感謝,付出必將有回報,犧牲必將被銘記。

  孫中山《總理遺囑》有雲,”積累四十年革命之經驗“,我並非聰慧,亦沒有過人之能力,當飛機降落在此陌生城市時,我也在想:能否迅速調整團隊?能否順暢調動其一兵一卒?能否完成總部交予之任務?數月以來,我與諸位有合作、有分歧,諸位對我,有理解、有困惑。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終究一家人,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酒店發展之大局。

  從近三月財報來看,酒店業績已有起色,日後必將蒸蒸日上,而多年之後回望,便知挽狂瀾於將傾者並不是我趙某人,而是在座諸位。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諸位不但是酒店的奠基者,偉業的締造者,發展的推動者,亦是光明之未來的成就者、收穫者。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願與諸位共勉!

  趙忱之雖然已經換掉了一半員工,但酒店仍然不是鐵板一塊,他那和西方集團總部一脈相承的管理方式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尤其在中高層,代表資方的高管中少不了意見向左的人士。

  正當有人暗自期盼他這段演講會引來冷場時,話音剛落,幾乎坐在最後排的郝江北、郝江南、小徐、馬克一干人等站起來熱烈鼓掌!

  眾人如夢方醒,也立即跟著鼓掌,大宴會廳裡頓時掌聲如雷。

  後來馬克問小徐:“趙總說些了什麼?我剛才玩手機沒聽見。”

  小徐說:“我只有七秒鐘的記憶,所以別問我。”

  郝江北說:“我也玩手機了……但是趙總說得非常好,很有教育意義,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靈!”

  郝江南舉著手機連續拍照,說:“我爬哪個牆頭,哪個牆頭就是絕對正確的!”

  於是其餘三人同時仰頭張望:“哪兒有牆?”

  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趙忱之,都沒有意識到酒店的巔峰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又消失得如斯之遽。以及由於沒有掌握對資本的控制權,所以也無從“力挽狂瀾”,頂多是好時鮮花著錦,壞時無可奈何。

 

 

第十九章黑話

  吳越沒去參加這次勝利的大會,倒不是刻意沒去,而是趙忱之派他出去買塊手錶。

  吳越說:“把你的加多百麗拿去不就行了?”

  “百達翡麗,”趙忱之說,“你什麼記性?”

  他給了吳越一張白金卡之類的,說:“那塊暫時放你那兒,你下了班幫我再去買一塊備用的吧,我不習慣在手機上看時間。”

  吳越問:“買什麼樣的?我不懂手錶啊。”

  趙忱之說隨便,你看得過去的就好。

  吳越勉為其難地接過卡,剛走又被趙忱之叫了回來,他說:“忘了告訴你,那張卡不能刷一百萬以上的。”

  吳越剜了他一眼,心想現在他媽階級分化太嚴重了,我就想去門口小商場看看,他居然囑咐我省著點兒花不要隨意刷一百萬!

  他去外頭轉了兩個小時,完美完成了任務。待到員工會議結束,趙忱之在寶貴的午休時間偷偷跑到西餅房時,他遞給他一塊電子錶。

  “這個防冷水,不防熱水,不要帶著洗澡。”吳越說。

  “咦?”趙忱之把表戴上,“……好吧。”

  “卡還給你,刷了你五百多。”

  趙忱之接過卡:“……好吧。”

  他走後,跟著老讓鑽研技術的馬克問:“波特兒,你給趙總下了蠱了吧?”

  吳越說沒啊。

  馬克說:“他在你面前簡直老實妥帖得不像話。”

  吳越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他老實妥帖?他把我連降三級還扣了好幾個月的工資,你都選擇性遺忘了?”

  馬克說遺忘的是你吧,怎麼這兩天不提辭職了?又重婚了?年輕人對待感情要慎重,別他媽結了離、離了結的,浪費人家基層民政幹部的時間。

  吳越被他噎得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過了會兒跑去捶了他一拳。

  馬克被直搗中段,為了演出效果誇張地連退八步,“哐”一聲撞在了操作臺上。老讓正趴在檯子上研究新款芝士蛋糕,這下子全完了,於是他將摔爛的蛋糕從地下抓起來,分成兩份,一份配合單臂過肩摔及後□□壓制塞進馬克嘴裡,一份配合掃腰塞進吳越嘴裡。

  日餐廳以及酒吧的開業既意味著趙忱之的整頓工作告一段落,也意味著酒店終於零件齊全,正式站在了重新出發的起跑線上。

  這兩個部分都相當爭氣,一開始就顯露出了強勁的勢頭,尤其日餐廳,訂餐必須提前五天至一星期,還拉攏了許多周邊酒店日資企業的高管長住客們。在全市現存的日餐廳中,它算是把口味正宗、環境優雅與要價死貴搭配得最好的那個。

  總廚鳩山老先生善於單打獨鬥,生意再忙都不要二廚,擔心對方水準不夠砸了他的招牌,甚至服務員都不願意增加。

  結果就苦了徐光芒、郝江南以及另外一位日餐廳跑堂毛湯姆,小徐絕大多數時候身兼二職——外間服務和在廚房打下手。當他被喊去廚房的時候,郝江南便忙得滴溜亂轉,好在她護士出身,手腳靈活反應快,而且忍辱負重。

  此外日餐廳門口還有個迎賓姑娘,也是酒店員工,雖然漂亮但大部分時間都像根木頭似的,這裡不多介紹了。

  日本菜或許貴就貴在形式,它們壽司底下的配菜葉子雖然圖案不算複雜,對雕工要求極高,一點兒錯都不讓有。

  鳩山先生大概有意收小徐為徒,很快就把雕刻工作交給了他。小徐沒了空閒,大部分時間都穿著日式工作服站在料理台後面磨刀擦碗切魚劃拉菜葉子做準備工作,偶爾埋怨自己985畢業的怎麼會淪落至此。

  鳩山是不管這些的,營業時間結束了就走,只有覺得不滿意時才出來提點一下。

  郝江南和小徐換班幹活,他切菜時她擦桌椅,他擦地板時她切菜。毛湯姆過去練過截拳道,短小精悍,喜歡無故剝衣服,露出他武師一般標準的精肉肋條骨,為此沒少被郝江南毒打。

  對於不遠處西餅房的吳越和馬克來說,日餐廳極大地提升了他們的幸福感,一逮著空就輪流過來刺激小徐。尤其等過了上午九點,餅房暫時休息,兩人的固定項目就是去日餐廳串門——當然是從後堂走,他們還不至於沒輕沒重到那個地步,去影響充滿香氛和輕音樂的前堂正常營業。

  這個時間日餐廳也沒開張,正在做準備工作。鳩山喜歡淩晨早起自己去市場採購,此時會找地方打個小盹;郝江南在細緻地擦桌椅,小徐通常眯縫著眼埋頭刻菜葉子,毛湯姆則鑽在廚房洗涮鳩山帶回來的那些東西。

  吳越和馬克總是先和郝江南打招呼:“辛苦啦,郝露西子,貴店之地板真是光可鑒人啊!”

  郝露西子白了他們一眼,不搭話。

  馬克又去惹小徐:“光芒啊,還刻蘿蔔呐?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覺得你缺少一樣東西——電鎬。要不哥們給你捐款買一個?”

  吳越說:“怎麼電鎬呢?不得勁啊,必須多功能電錘電鎬兩用衝擊鑽。”

  馬克說:“哎呦那就貴了!”

  小徐說:“去你們媽的。”

  此話一出,那兩人興奮了,他們現在不管小徐叫漢奸,管他叫野尻隊長,和鳩山太君正好成一對兒。

  馬克倒退兩步,又正步走上前,“啪”一個敬禮,腳後跟一叩:“報告!”

  吳越緩緩點頭,老謀深算地說:“咳嗯,前線吃緊,來電催要四百萬斤糧食,從中國農民的嘴裡掏糧食,很艱難啊!對了野尻君,新四軍江淮支隊的主力,查清楚了在哪裡的幹活?”

  眼看著小徐要舉刀,鳩山先生推門進來了。

  老先生中文不行,雖說在認真學,但前腳學後腳就忘。他不願意時刻依賴翻譯,再說酒店也不可能為一個日本廚子專門配翻譯,所以他和手下人的交流大多是用日語、手勢和三句半的英文。

  當然也有溝通不了的時候,每到這時老頭就急紅了臉,和小徐、郝江南、毛湯姆四個人嘰裡呱啦連說帶比劃,撲騰得跟鬥雞似的。

  吳越和馬克上去跟他打招呼:“早啊鳩山先生。”

  老頭和藹地說了句漢語早上好。

  吳越說:“不知皇軍在本地住得慣否?您看這‘王道樂土’大好親善景象……”

  郝露西子柳眉倒豎,猛揮起拖布朝西餅房的傢伙們打去,吳越和馬克笑著往後退,指著說:“幹嘛?幹嘛?花姑娘家的這麼凶!”

  郝露西子亮出祖傳的梅花槍功夫,槍槍直指要害:“滾,滾!”

  兩人被她橫打了出來,一邊狼狽地從室外小路往餅房逃,一邊還要跟鳩山老頭調笑:“我們開路以馬絲了,明天再來!”

  老頭兒反正也不明白他們說什麼,陪著點頭:“要來玩哦!”

  郝江南沖出來罵:“同樣的戲碼天天上演,你們煩不煩啊?!”

  吳越笑道:“不煩啊妹妹,我住在你家時,你也天天演一樣的啊。”

  郝江南說:“幹你屁股!”

  吳越沒聽清,問:“什麼?”

  馬克飛身撲過去捂住了郝江南的嘴:“露西子,大姑娘家要講文明!”

  郝江南卻努力地斷續吼了出來:“我找好多壯……來……屁股!!”

  吳越說:“哎?”

  馬克撲回來把他拉走了。

  吳越被拽著胳膊往前,邊走邊問:“露西子說什麼?”

  馬克經過突擊學習後已然開了竅,深諳此道似的說:“都是黑話,不聽也罷!”

  這天吳越下班回去,驚駭地發現趙總居然在家睡覺,而且是蓬頭亂髮仰面睡在沙發上,手邊放著遊戲手柄,唇邊隱約一圈青色胡茬。

  吳越躡手躡腳走近,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又摸了摸自己的,確信正常,便舉起遙控器把電視螢幕關了。

  趙忱之感應到了什麼,睜開眼睛問:“幾點了?”

  “下午三點。”吳越說。

  “哦。”趙忱之翻了個身,找到遙控器,又把電視打開了。“會玩遊戲嗎?”他問。

  “網上鬥地主。”吳越說,“你什麼情況?今天沒去上班?”

  趙忱之連起個身都不願意,側躺在沙發上按動遊戲手柄:“嗯,我請補兩天假。這不過分吧,我通常到了一個新酒店後,每三個月才休息一次。”

  吳越心想也是,搬來以後似乎從未見他休息過,普通員工都能做六休一,他卻是日以繼日連軸轉。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剪刀劃傷的那天,趙忱之也在家呆著,於是問:“你遇見我時也是正好休息嗎?”

  趙忱之說對啊,這麼說一晃三個月過去了。

  吳越翻了個白眼,心想我這都是什麼運氣,要是有我這個倒楣的幾率,潘金蓮拿一根晾衣杆都能砸到東西南北中五位大官人,足以組團殺武松了。

  電視螢幕上,趙忱之操縱的忍者被人一刀洞穿了喉嚨,他發出懊惱的歎息,扔了手柄問吳越:“考慮得怎麼樣?”

  後者撓頭說:“辭職了也挺困難的,我不是什麼重點大學畢業,這幾年也沒積攢什麼成就……”

  趙忱之笑著打斷:“我問你這個了嗎?”

  “那你問什麼?”

  趙忱之說:“我從前不知道你遲鈍如斯啊。”

  吳越頓時明白了,全身的血液立即往臉上湧去,為了掩飾尷尬他站起身來,趙忱之極快地拉住他的手,問:“去哪兒?”

  吳越說:“上樓……”

  趙忱之像是為了堵住他的後路般說:“送出去的手錶,潑出去的水,休想拿回來。你到底答應不答應啊?”

  吳越說:“不啊。”

  趙忱之說:“不行!”

  “就是不啊。”

  “那絕不行!”

  兩人拉鋸了一會兒,最後趙忱之讓步了,他沒再繼續說話,而是悻悻地指著廚房。

  吳越徒勞地搓著通紅的耳朵,問:“餓了?”

  趙忱之吩咐:“不要放糖,我與老讓正相反,對甜甜膩膩的食物不感興趣。”

  “行吧,我給你下碗湯麵。”吳越說。

  他剛轉過身,趙忱之突然跳起來,用雙手卡住他的腰。

 

 

第二十章轟轟

  吳越整個人迅速僵硬,趙忱之在他耳後的呼吸聲讓他腿都軟了,他顫聲道:“別動我!”

  趙忱之貼著他的耳朵問:“嘗試過腰摔沒有?”

  “別他媽……”

  趙忱之奉送他一個單手腰摔,吳越在他的胳膊底下旋轉了三百六十度落地。然後趙忱之跨過他,自己去廚房煮面了。

  吳越仰天躺在地上,半晌後蜷縮起身子捂住了臉,心情酸澀混亂,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羞恥。

  趙忱之點燃煤氣灶,燒上一鍋水,回到客廳看他。吳越依舊用細白的雙手捂著臉,只露出一點兒鼻尖。

  趙忱之說:“起來吧,地上涼。”

  吳越撤開手,問:“你教柔道嗎?”

  “可以啊。”趙忱之說,“只是初學時相當枯燥,很多人都沒那個耐心。”

  “教我吧。”吳越央求。

  “教別人可以,唯獨不教你。”趙忱之拒絕。

  “為什麼?”

  “因為我任性。”

  吳越還想說話,他的手機在客廳角落的地板上響了,那是剛才在空中旋轉時被甩出去的。他走過去撿起手機,發現來電的是郝江南。

  他擔心其又硬拉自己參加戰友聚會,便將手機扔回原處。誰知郝江南不依不饒,一個接一個地來電話,最後趙忱之忍無可忍,按下了通話鍵:“露西郝,你什麼事?”

  吳越和趙忱之住在一起是個秘密,目前只有西餅房的讓皮埃爾、馬克和工程部的郝江北知道,前一位面目猙獰且交流能力有限,沒人敢與他多廢話;後兩位元的共同特徵是久經考驗,嘴非常非常緊。

  吳越如果能早五秒鐘推測到趙忱之會有這樣的舉動,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扔下手機,現在什麼都晚了,郝江南夢想照進現實,其敏銳的觸手伸進了這個封閉的王國。

  郝江南花了十多秒鐘才反應過來聽電話的是趙忱之,她內心的火山灰頓時猛烈噴湧到五千米的高空,含硫氣體和數百億噸的石塊一併炸出,閃電在濃雲中刺開路徑,熾烈的熔岩流即將吞噬她腳下的村莊和所有生靈。

  轟轟轟轟————轟————

  她知道趙忱之在家休假,因為鳩山告訴過她。趙忱之與酒店其他管理層大多公事公辦,和鳩山及老讓是真的關係深厚。

  郝江南本該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不可抑制的喘息,但她是個長期紮根在隱蔽戰線的老同志,冷靜,克制,穩健,於是她一字一頓地答道:“趙總你好,打擾你休息了,請問吳越在嗎?”

  吳越當然在,他在拼了命地搶奪手機,可是趙忱之不讓。

  趙忱之看見了極其有趣的現象——波特吳的臉色已經不是普通蒼白,而似深夜遇鬼,命在旦夕。

  他捂住話筒,戲謔地小聲問:“咦?你怕她?”

  吳越奮力搖頭,搶手機。

  趙忱之用單手把他控制住,微笑地對電話那頭的郝江南說:“他在洗澡,你找他什麼事,我可以轉告嗎?”

  呵呵,洗澡……

  轟轟——————

  郝江南的火山又噴發了一陣,但她是經過長期的考察和實踐檢驗的,白樂天以詩詠之“試玉要燒三日滿,辯才須待七年期”,她繼續緩緩深呼吸平復情緒:“請你轉告吳越,江東被歐陽從外地抓回來了,臨死還有幾件事要交代,請他立即去一趟愛心醫院。”

  “咦?”趙忱之表示驚訝。

  郝江南又補充:“當然了,晚半個小時去也可以,反正能趕上遺體告別儀式。”

  趙忱之問:“露西郝,你現在在哪裡?”

  郝江南敏銳地意識到趙總在查崗,於是掐了身旁的毛湯姆一把,毛湯姆發出李小龍式的“啊噠”叫聲。

  郝江南說:“我在日餐廳裡,正在為晚上的營業做準備。”

  趙忱之用非常精妙的手法壓制著吳越,後者並不甘心,正在努力掙扎,奈何兩隻手腕和腳踝均受制,腰力又不夠。

  “露西郝。”趙忱之發出迷之邀請,“你是吳越的朋友,我非常歡迎你來我家玩,當然是以私人身份。”

  轟——————

  郝江南甩開彌漫在上部的二氧化碳、水汽和含硫化合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說:“好的,趙總。”

  趙忱之掛了電話,笑著對身下的吳越說:“露西郝說陸軍總院的專家大約快死了,想見你最後一面。”

  吳越重獲自由,卻沒了反擊的欲望,掩面抽噎:“你這個……你這個豬……你在幹嘛啊……你根本不瞭解那姑娘是什麼人!”

  “哦?”趙忱之笑道,“是啊,我不瞭解她,但我直覺露西郝是站在我這邊的。”

  吳越說我要上吊,你們家院子裡有合適的樹嗎?

  趙忱之說何必上吊,你自行去喂狗便是,另外你到底去不去見陸總專家?

  吳越顯得將信將疑:“如果說別的什麼醫鬧或者受害患者我倒還信,可歐陽麼……他才不會拿江東怎麼樣,他恨不得把他當祖宗供著。”

  “那你是不去?”趙忱之問。

  不去又不忍心,吳越說我去。

  “我送你。”趙忱之說著便去換鞋,並把出門必須的錢包、手機、車鑰匙等塞在運動褲口袋裡。

  “你去幹嘛?”吳越問,“我們不能老是同出同進,你自己前些日子不是還擔心影響不好麼?”

  趙忱之說沒關係。

  “怎麼叫沒關係?”

  趙忱之說:“我的規定是——同部門的同事不許結婚,沒說餐飲部的不可以找客房部的,也沒說客房部的不能去找行銷部的。如果有人非議我,說我婚後可能偏私你,那我就把你開除,這樣誰都沒話說了。”

  吳越心想誰他媽要和你結婚?我問你這個了嗎?說話也不好好審題,簡直他媽的離題萬里!老子問的是,你的矜持哪兒去了?!

  趙忱之微笑:“總之難得休假,我去湊個熱鬧,順便參加遺體告別儀式。”

  顯然他對孫江東有著很深的芥蒂,因為那傢伙剝吳越的衣服,連內衣都剝。

  吳越無可奈何,只能和趙忱之一起來到了愛心醫院。

  他猜得一點兒都沒錯,歐陽果然沒拿孫江東怎麼樣。賊專家還是好好地坐鎮醫院,手腳齊全,皮光肉滑,毫無受虐痕跡。

  孫江東逃了幾天的難,沒顯出驚弓之鳥的困苦來,居然還貼了點兒膘,大概是所去之處海鮮甚多,每天不停吃吃吃的緣故。他原本皮膚白淨,臉蛋略微圓潤後顯得比以前還可愛些,有富足之態,好在吳越早就認清他邪惡本質,從大門外一見他沒事,轉身便走。

  孫江東叫道:“喂!”

  趙忱之抄起了雙手,他很遺憾,原本是滿懷熱情來看孫江東的死狀的。

  孫江東說:“二位進來坐呀!”

  吳越斷然拒絕,扶著車門說:“謝了,但我這就走。郝江南真不地道,訃告都寫好了就讓我看這個!”

  孫江東追出來,來到他們的車邊。吳越發覺這廝走路不太方便,似乎腰酸膝軟,但他憑經驗知道不能亂問,以免對方作妖。

  他將雙手支在身前抵禦,孫江東才不管呢,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一邊。

  “給你這個。”孫江東神神秘秘地說。

  吳越接過東西,發現一板小藥片,問:“這是什麼?”

  孫江東說:“短期避孕藥。我聽江南說了,你是一個什麼O什麼體質,發情期裡一旦控制不好,很容易中招。”

  “……”吳越把藥片摔倒他臉上。

  孫江東爆發出不可抑制的大笑,大約牽動了哪裡的痛,他笑得又不盡興,只能捧腹笑一會兒,再皺眉停一會兒。

  趙忱之聽不見他們說話,莫名其妙地遠遠望著。

  吳越咬牙道:“你他媽七八年的醫學院白上了!”

  孫江東捂嘴:“噗嗤嗤嗤郝江南真他媽的自學成才啊哈哈哈哈!”

  吳越問:“你居然留了個全屍,怎麼說服歐陽的?”

  孫江東輕描淡寫說:“用身體。”

  吳越退了一步。

  “在他的車裡。”

  “謝謝,我知道這些足夠了!”吳越要跑,孫江東拉他回來。

  “他把我揪下飛機的那天晚上,在他的車裡,他把他的……”

  “不要說細節!”吳越吼。

  孫江東說:“我們在後座上,我將我的……”

  “行啦!!”

  孫江東問:“你他媽到底還有沒有一點服務讀者的意識?”

  吳越逃回車上。

  孫江東追了幾步停下了,他遙遙問趙忱之:“趙總,能否借我二百萬贖身啊?”

  趙忱之就是應付能力強,他不假思索就說道,我們的錢都是浮財,早晚一天要悄無聲息地回到整個社會的流通中;而你不同,知識和技術是你的財富,誰也奪不走,你將很快就會創造出不可估量的價值,遠不止二百萬這麼簡單。

  一番話讓孫江東幾乎重燃了爭當科室帶頭人的夢想,過了十多秒他才想起自己早就從三甲醫院辭職了,可惜這時趙忱之和吳越已經絕塵而去。

  他對著院子大門方向憤怒地絞起了雙臂。

  這時候歐陽開車從某個角落裡鑽出來,因為不明白他在幹嘛,特地搖下車窗望著他。

  “看什麼看?!”孫江東慍怒道。

  歐陽有時候就是把他當祖宗供著,憋屈地將車窗搖上去。

  那邊趙忱之開了一會兒車,突然發現了什麼,趕緊靠右停下。吳越問怎麼了,他說:“這裡距離愛心醫院有2.1公里,陸總專家應該不會追來了吧?你在車裡等我片刻,我去買點東西。”他說著打開車門出去了。

  吳越叫道這兒不能停車,交警貼單呐!他卻充耳不聞,走進了一家商場。吳越只好惴惴不安地守著車,過了大約十五分鐘,他回來了,把一隻深紫色的小盒子扔進吳越懷裡。

  吳越問:“什麼?”

  他系上安全帶說:“自己看。”

  吳越打開一看發現是一枚鑽戒。

  “……”他問,“你幹嘛?”

  趙忱之聳肩:“上回就說要送你的,求婚信物。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月璫。”

  吳越說:“趙總,你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是嗎?”

  “嗯!”

  吳越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我把那塊加百利表還你,至於戒指,也不能收。”

  “百達翡麗。”趙忱之望著車前方糾正,“那手錶你留著吧。我覺得電子錶挺好用的,不但有時間、溫度顯示,能記步數,還有鬧鐘,每天早上‘滴滴滴滴’準時把我叫醒。”

  吳越說:“我現在真有點兒恨你。”

  “為什麼?”

  吳越仰面靠在椅背上,以左手腕遮眼,手中捏著那只顏色曖昧的天鵝絨首飾盒,好半天才說:“……因為你的矜持都轉移到我身上了。”

 

 

第二十一章紐扣

  “什麼矜持?”趙忱之顯然有些困惑。

  吳越突然坐直,那只手狡兔一般在他眼前掠過,首飾盒已經被塞進了趙忱之的襯衫領口。

  此時中秋剛過,白天氣溫最高時在二十多度,趙忱之也沒有在襯衫裡穿背心或T恤的習慣,首飾盒順暢滑落到他的安全帶上方,卡在那邊不上不下。

  “嘖!”他伸手去摸盒子。

  吳越極為敏捷地爬到車後座去了。趙忱之的車雖然車內空間相對寬敞,但他原先以為只有小孩子才能不受阻礙地爬來爬去,想不到身邊人居然也有這縮骨奇術。

  吳越爬到後座是為了避免尷尬,然而兩人互不搭理卻更尷尬了。微妙的氣氛讓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真想不通孫江東和歐陽在車裡為什麼會搞起名堂,他現在只想逃出去喘口氣。

  趙忱之說:“你臉紅了。”

  吳越罵道:“你哪看得見我的臉?開你的車吧!”

  “太矜持也不好。”趙忱之說。

  吳越說:“我和你不一樣,我他媽是有絲分裂出來的!”

  趙忱之說:“哦。”

  “‘哦’是什麼意思?”

  趙忱之一手打著方向盤,一手彆扭地在衣服裡摸戒指:“‘哦’的意思就是,回家我要親眼看看你怎麼分裂。”

  抵達車庫,趙忱之把吳越拉下車,吳越叫道:“我不回你家,我要陪兔子!”

  兔子的小屋就在車庫裡,該犬正被拴著,百無聊賴,十分歡迎吳越,露出渴望之神情。趙忱之把狗鏈解開,命令兔子到主屋去。兔子甩著涎水撒腿就跑,嘭地一聲撞在大門上,但並未受挫,似乎永遠愉悅地蹲在一旁。

  趙忱之對吳越說:“你回家去陪兔子總行了吧?”

  吳越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趙忱之冷笑:“沒有啊。”

  “那你怎麼不依不饒的?”

  趙忱之單手叉著吳越的後脖頸往屋裡走,另一隻手上捏著首飾盒,他的步幅很大,走得很快,吳越幾乎被他推倒。

  “你就是生氣了!”

  “沒有啊。”

  “錯不完全在我!”

  “我沒生氣。”

  趙忱之打開門,兔子呼啦躥進去,直奔客廳的角落,那裡養著一缸魚,兔子喜歡癡迷地盯著它們看。

  吳越則被推倒在沙發上。

  “來吧,你分裂吧。”趙忱之建議。

  吳越剛想爬起,趙忱之又把他摁倒了,而且大半個身體都壓了上來:“來分裂啊。”

  “我他媽不分!”

  趙忱之突然把手伸進了他單薄的衣服,問:“這裡會分嗎?”

  吳越的發根倒豎,仿佛電流從他的皮膚表層躥過,從頭到尾地僵硬了,他顫顫地問:“你知道你在摸哪兒嗎?”

  趙忱之說:“知道啊。”

  “知道你還摸?!”

  “你分裂給我看啊。”趙忱之邊摸邊問,“你這裡會分嗎?這裡呢?這裡呢?也能分嗎?”

  吳越奮力推拒,兩個人在沙發上扭打了起來,吳越叫道:“兔子救我!!”

  兔子可能聽見了,又可能沒聽見,依舊迷戀地盯著那缸魚。

  吳越說:“趙總趙總!難得休假,你就好好打一天遊戲養精蓄銳不行嗎?!”

  趙忱之突然掀了他的上衣,崩落了兩粒襯衫扣子。那兩粒扣子輕聲落在地板上又滾遠,一粒滾在茶几底下,一粒滾向電視櫃。

  吳越壓低聲線道:“趙忱之,睡覺可以,不要來硬的,這樣不文明!”

  趙忱之頓時冷靜了一些,好似沸水離開了熱源。

  吳越從不連名帶姓地稱呼他,當面要麼喊他“趙總”,要麼調侃似的叫“忱爺”,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喊,而用“喂”,或者“嗯……那個”引起他的注意。

  他察覺到了吳越憤怒和害怕。

  他把手從對方赤裸的肩膀上拿開,道歉:“對不起。”

  “沒關係。”吳越說。

  趙忱之彎腰去找紐扣,第一粒很快找到了,第二粒讓他在電視櫃下摸了很久。

  吳越抓過襯衣披在肩上,卻沒有扣,他默默地望著趙忱之。然後他看見了掉落在地的首飾盒,便撿起來打開,將裡面的一枚白金鑲嵌鑽石的戒指握在手心。

  趙忱之站起來,為難地表示夠不到,便去廚房找掃帚或者別的有長杆子的東西。

  吳越不說話也不動,盯著他的背影。

  趙忱之用掃帚把襯衣扣子弄了出來,吹了吹上邊稀少的灰塵。他是個整潔的人,每週默默來打掃兩次的鐘點工也不偷懶,所以家裡很乾淨,說纖塵不染都不為過。

  “我去找針線,”他說,“我會幫你縫好,你等一下。”

  吳越突然原諒他了,就因為這句簡簡單單的、說要縫衣服釘紐扣的話,甚至覺得他的提議未嘗不可接受。

  夏目漱石說:“月亮真美啊。”

  葉芝說:“當你老了,白髮蒼蒼,睡意朦朧。”

  普希金說:“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葉賽寧說:“白樺”——沒錯,他就是癡迷白樺。

  有些人表達愛意卻不說愛字,他們羞於出口,往往會問:“要不要下碗面你吃?”“你還好嗎?”“累了嗎?”“路上順利嗎?”甚至“喝熱水”“穿秋褲”“多吃點”……

  當然還有“我給你縫扣子”。

  ……況且趙忱之有好腰。

  “趙總。”吳越問,“你們外國人有戶口本麼?”

  趙忱之正在爬樓梯,聞言回頭:“戶口本是什麼?”

  吳越說:“國情產物。”

  這就是吳越表達的方式,他問需不需要戶口本,因為他的戶口掛在酒店的集體戶口下,結婚登記的話需要去轄區派出所開證明。

  趙忱之沒聽懂,換誰都聽不懂,他捏著紐扣去找針線了。

  吳越攤開手掌望著那枚戒指,覺得與其說是戒指,還不如是說是扳指,碩大而重,鑽石耀眼——總之不好看,男戒款式有限,很難花樣翻新。

  “我想要個翡翠的……”吳越喃喃。

  他記得小時候看電視,他媽指著慈禧太後手上的那枚戒指說真綠呀,就像夏天最綠的葉子,媽媽很喜歡。

  他媽媽是個芭蕾舞演員,曾經在俄羅斯進修過,照理不太會喜歡什麼翠玉金銀,跳舞時也不適宜戴首飾。但她喜歡綠色,從早春的嫩芽,到佈滿青苔的小徑,到遮天蔽日的樹叢,到山間的深潭……綠色讓重疾纏身的她倍感平靜和安慰。所以在臨終前的幾個月,她每天都望著窗外的那幾株桂花樹期盼著它們早些開花。她鍾情桂樹團圓的樹形,欣賞它們終年常綠的勃勃生機。

  趙忱之從樓上下來了,他沒找到針線。

  “去買一件新的怎樣?”他建議。

  “衣服只是扣子掉了就要重買麼?”吳越反問。

  “酒店客房裡似乎有針線包,”趙忱之說,“我去拿來。”

  吳越說:“趙總,你似乎毀了我好幾件襯衫。”

  趙忱之一愣,覺得言之有理,立即抓起手機撥號碼,接通後對人家說:“周先生,麻煩你送一打襯衫到我家裡來,要中號的。”

  吳越問:“誰?”

  他說:“裁縫。”

  吳越譏諷地說:“送兩打吧,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又要撕人衣服。”

  趙忱之趕緊回撥:“周先生,還要一打中號西裝褲。”

  吳越抓起沙發邊的電視遙控器扔到他臉上,被他很穩當地接住,放回原處。“我要回房間去了,”他說,“我需要冷靜地想一想,你不要來打擾我。”

  吳越問:“想什麼?”

  他說:“想我的所作所為。”

  說著他就捧起遊戲主機上樓,吳越問他晚飯怎麼解決,他表示隨便,用託盤放在他房門口就行。吳越說你不能隨便,你得有個明示,等追上樓,對方已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嗤。”吳越說,“結婚倒是叫得歡實,至今卻不讓我進你房間……”

  他做好晚飯送給趙忱之,又獨自在客廳等了一會兒,果然有人送襯衣和褲子來。每一件都是正裝款式,用料高端,貼身剪裁,製作精良,襯衣統一白色,褲子統一黑色,與之搭配還送了一打西服。

  裁縫問:“趙先生是準備招保鏢對不對?”

  吳越說:“啊?”

  裁縫又掏了十二幅墨鏡出來:“我都準備好了。”

  “……”吳越拿出一副架在鼻樑上。

  “這是手持電臺,功率大,不易受干擾,你們先試著用,不懂我回頭再教你們。”

  吳越默默接過。

  “這是套無線通訊設備,這個微型耳機塞在耳孔裡,麥貼在耳朵背後,不管是聽音還是傳音都很清晰,保證和美國海軍陸戰隊用的一模一樣。”

  “……”吳越再次接過。

  裁縫問:“打算配什麼槍?”

  “咦??”

  裁縫搖頭:“不配槍,電擊棒可不得勁啊。你說吧,我這裡手槍型號齊全,基本能滿足大部分顧客的要求。”

  吳越問:“您是裁縫嗎?”

  “誰說我是裁縫?”裁縫反問。

  吳越沖到樓梯下對著上面喊:“趙先生——!趙先生你戰友找你——!”

  趙忱之沒搭理,當然也可能沒聽見,他的房間隔音比較好。裁縫留下一件防彈背心的樣品走了,吳越畢恭畢敬地將其送出大門。

  突然裁縫叫道:“哎呀等一下,差點忘記!”

  他說著拉開駕駛座上方的遮陽板,從裡面取出一件火柴盒大小的東西,遞給吳越:“簡易針線包,趙先生囑咐一定要的。”

  吳越接過,目送其車緩緩駛離。

  X虎攬勝3.0T混合動力加長版,官方指導價150+,樸素,踏實,低調,可靠。

  吳越心中湧動著當裁縫的夢想。

  他捏著針線包,轉身卻找不到那兩粒扣子,想起是被趙忱之帶上樓了,他便順手把針線包扔在了茶几上。

  淩晨三點半他出門上班,卻發現針線包不見了,脫在一旁的襯衣也不見了,而後在門廳處找到,扣子已經縫上去了。

  於是吳越辭職及搬家的事宜不了了之,說服他的既不是那枚昂貴的鑽戒,也不是那塊他永遠叫不對名字的表,而是加起來還不到八毛錢的簡易紙質針線包,以及兩粒白色塑膠紐扣。

 

 

第二十二章腸胃

  西餐廳的中央吊燈有幾個LED燈珠不亮,郝江北被喊去更換。他先去了西餅房,沒找到吳越,只見老讓在抓緊時間打盹,隨著他的呼嚕起伏,一張單人小沙發在他身下發出悲鳴。

  郝江北也沒發現馬克,只能回西餐廳。

  西餐廳的早餐時間已經結束,桌面和取餐處收拾停當,服務員正在擺午餐的台。郝江北高高地爬在梯子頂上修燈,突然看見馬克從門口一閃而過,他喊:“馬克!”

  馬克不理他。

  “馬克!”

  還是不理。

  “大鵬子!”

  “哎!”馬克退回來,“郝哥,你叫我?”

  “……”郝江北說,“你到現在還不適應自己叫馬克?”

  馬克說:“有時候需要反應一會兒,有時候挺適應。”

  江北換好了燈珠跳下來,問:“吳越呢?”

  馬克說在天臺上。郝哥,我們苦啊,成天沒日沒夜地幹,人都磨脫一層皮。

  江北說:“千萬別抱怨,因為我們是光榮的外企員工。”

  馬克說:“我們似乎是中資啊,趙總那幫洋高管都是替中方打工的。”

  郝江北壓低聲音說:“中方是中方,卻不是中資,我聽人說業主方的資產早就轉移到太平洋島國去了。”

  “這麼複雜?”馬克說,“你再解釋解釋。”

  郝江北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要是解釋得清楚,還用得著在這兒修燈?”

  他扛起梯子說:“走了!”

  他前腳剛走,吳越便從天臺上下來了。馬克說:“郝哥剛來過。”

  吳越說:“郝哥不怕,就怕郝妹。”

  然而他倆到時間還是堅決去撩小徐,努力克服一旁虎視眈眈的郝妹。

  為了摯愛的表演藝術,為了配合鳩山的身份,兩人次次出場的角色都不一樣:今天反串鐵梅和李奶奶,明天必定是小常保和楊子榮,後天會把郭建光搬出來,什麼高志揚馬洪亮祁瑞宣錢墨吟,揚鈴打鼓輪番上場。

  今天演的是兩位交通員。

  吳越踮著腳尖從右側上:“我是賣木梳的。”

  馬克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有桃木的嗎?”

  吳越壓低聲音:“櫃上想進十匹杭羅。”

  馬克對答:“沒有杭羅,只有香雲紗。”

  吳越又問:“哈德門賣幾毛?”

  馬克得說:“沒有哈德門,只有老刀。”

  對到這裡他倆一握手,喊聲“同志”,接下來開始商量鋤奸隊的下一次行動,要鋤的奸自然就是小徐。

  小徐天天受壓迫,苦不堪言,又不敢上老讓那兒告狀,因為那熊還要不講理,只好盼著鳩山早日把漢語學溜了,收拾這兩個兔崽子。

  至於趙忱之,他深思熟慮三天,終於再次找到吳越。

  吳越正在廚房裡洗碗,說:“趙總,你最近下班挺早啊,現在才六點。吃過了嗎?”

  “在酒店吃過了。”趙忱之說,“不要叫我趙總。”

  “那叫什麼?”

  “隨便,叫我英文名吧,萊斯利。”

  “趙總。”吳越很堅持。

  趙忱之問:“你以後床上也喊我趙總嗎?”

  “誰要和你上床?”

  趙忱之說:“我仔細考慮過了,我的行為是正當的。”

  “什麼?”吳越問,“你想了三天就想出這個結論?”

  趙忱之異樣地盯著吳越。

  後者愣了半晌,將前額垂下的頭髮向後捋:“你的意思是我錯了?我應該迫不及待地與你……睡覺?”

  趙忱之說:“你也沒錯,總得有一方被動些。”

  他揉了揉吳越的頭髮說:“我洗澡去了。”

  吳越問:“就這樣?”

  趙忱之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門,回頭說:“就這樣,我沒別的意思。”

  吳越徵詢地問:“那我洗好碗就回房間玩手機了?”

  “回吧。”趙忱之倚著門說,“你知道老看著在週邊打轉就是不見重點,讀者有多煎熬嗎?”

  吳越說:“蛤?”

  趙忱之幽幽地看著他:“我如今非但姑息養奸,還與刁民沆瀣一氣,真難啊。”

  “蛤?”

  趙忱之走了。

  吳越洗好碗,擦乾淨地,沖了個澡上樓。回到房間獨坐良久,捶床小聲怒道:“要睡就睡,鋪墊這麼多,心情都給你弄沒了!”

  他躺了五秒鐘,突然翻身下床沖出房間,一腳踹開了趙忱之主臥虛掩著的門闖了進去。趙忱之先前有事耽誤了,剛進浴室且忘了關門,此時脫到一半,手放在內褲邊緣,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吳越的表情變換了一會兒,問:“什麼是重點?”

  趙忱之笑笑說:“下面就是重點,但等一會兒,我還沒洗。”

  吳越摔上門出去了。

  趙忱之叫:“哎!”

  他脫也不是,穿也不是,乾脆拿了塊浴巾圍著下半身追出去。

  吳越已經闖進房間,並且把門反鎖了,趙忱之敲著說:“何必呢?要體諒讀者的辛苦啊。”

  吳越撲進了被窩,再鑽出來時滿臉通紅,說:“明天吧!”

  趙忱之不緊不慢地問:“明天劃重點?”

  “明天劃重點!”

  趙忱之說:“好,放你一馬。我真的要去洗澡了,今天開了一天的會,頭痛心煩,渾身膩汗。”

  第二天吳越沒敢回家,躲到孫江東的醫院去了。

  孫江東問:“你什麼情況?”

  吳越說:“害怕,要總複習。”

  “考試?”孫江東問。

  吳越歎了口氣,點頭:“考試。”

  看吳越發愁,孫江東顯得很快樂:“考死你!”

  正巧這天歐陽來找孫江東敘♂舊,他從窗外看見吳越呆在診療室裡煞風景,自持身份又不能親自進去趕,於是喊來一名手下說:“去,把那個人抬出來!”

  手下剛入行不久,既不認識吳越,也不熟悉孫江東,便問:“抬哪一個?”

  歐陽說:“躺床上膚白貌美的那個,快!”

  於是吳越就被兩個人一人抱肩,一人抱腳地抬了出來,放在醫院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其中一人還禮貌地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等人走後,吳越坐在路邊思索良久,覺得人間處處龍潭虎穴,進退兩難。他在街上轉了兩圈,想起家中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兔子,於是硬著頭皮回去喂狗。

  他獨自吃了晚飯,等到晚間六七點鐘趙忱之回來,本來想繼續與之兜圈子,卻發現對方臉色不好,青中泛白。

  “你怎麼了?”吳越問。

  趙忱之坐在玄關換鞋凳上,垮著肩膀雙手撐膝,頹然地笑了一下,說:“不知道怎麼了,今天不太舒服。”

  吳越伸手探他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你發燒了。”

  “是嗎?”趙忱之也試了試額頭的溫度,“我已經摸不出來了。發燒不礙事,可惜我吐得厲害。”

  “吐?”吳越覺得情況不妙,“怎麼個吐法?”

  “吃什麼都吐,喝水也吐。”趙忱之換好鞋,鼓足一口氣站了起來,腳步虛浮地往樓上房間走。

  吳越追上去問:“你吃壞肚子了?”

  “我猜測是腸胃型感冒,還好尚未腹瀉。”趙忱之一邊解著襯衣紐扣一邊說,“你別多靠近我,以免傳染。”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大病,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節奏過快,影響了原本還算不錯的抵抗力。加上昨天晚上他輾轉反側,深更半夜在跑步機上狂奔了一個小時,出了一身透汗卻沒有及時洗澡換衣服,於是便著涼了。

  “我去睡一會兒。”他站在樓梯上,昏昏沉沉地說。

  吳越問:“你想吃點兒什麼?”

  “吃了會吐。”

  “那喝點兒什麼?不然會脫水啊。”

  “隨便,熱的就行。”趙忱之說,“但半個小時之內也會吐掉的。”

  吳越不信,給他泡了杯熱茶送上了樓。趙忱之沒把襯衣脫了,只解了兩三顆紐扣,基本上是和衣躺著,神情萎頓。吳越叫他起來喝了茶,又替他蓋上薄毯。

  趙忱之說:“給我一個盆。”

  吳越問:“幹嘛?”

  他說:“一會兒如果想吐,省得往衛生間跑。”

  吳越便跳下床找盆,在魚缸邊上找了一個專門換水用的塑膠盆,洗乾淨了送給他。結果剛遞到他面前,他就吐了,吐的全是清水,顯然是剛才喝下去的茶。

  趙忱之用紙巾擦嘴,說:“還好,我今天已經吐了無數回了,胃裡空空如也,避免了過於尷尬。”

  吳越問:“什麼尷尬?”

  趙忱之笑問:“你覺得我想當著你的面吐胃容物嗎?”

  吳越剛想說話,趙忱之又抱著塑膠盆吐起來,吐完了說:“真他媽的尷尬。”

  吳越說:“趙總,你不要老端著架子,你這是生病啊!”

  趙忱之說:“別人我才不在乎呢,只是你……”還沒說完他又吐了起來。

  吳越憂心忡忡地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去醫院了。”

  趙忱之一口回絕,說自己躺躺就好。

  吳越說:“以你這樣的吐法必須掛水,一是消炎,二是補充水分和葡萄糖。你不但吐,還發著燒,居然從早上到現在就這麼熬著嗎?”

  趙忱之始終不肯,吳越一生氣,撲到床上把他拉了起來。

  “走,我背你!”吳越說。

  趙忱之笑道:“我要你背做什麼?”

  “那你自己走?”

  “我不去醫院。”趙忱之相當執拗。

  “你這個豬頭!”

  吳越火了,三步並作兩步下樓找到手機,給孫江東打了個電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用你的時候到了!”

  孫江東正在醫院值班,一旁依舊有歐陽陪伴,或者說監視。他看了一眼歐陽,轉身捂住嘴巴小聲問吳越:“幹嘛?你要死了?”

  吳越說:“趙忱之要死了!”

  “年紀輕輕死老公?”孫江東說,“很好哇,就是往後難以打熬些。”

  “你少放屁。”吳越說,“他頭痛發燒,吐得厲害,自己診斷是腸胃型感冒,又十分死硬地不肯去醫院,要不你過來替他掛瓶水?”

 

 

第二十三章傳染

  孫江東是有正經行醫執照的,他頭一年在公立三甲醫院上班時,就在急診寇里混出一點了名堂。並且他還獨當一面,絕大部分護士幹的事情他都能做,包括肌肉注射和靜脈穿刺,藥劑師的也不在話下。

  孫江東瞥了一眼歐陽,對話筒小聲說:“唉,我現在身不由己,上頭有組織領導。”

  那頭吳越說:“跟組織請個假!”

  孫江東於是眼巴巴地望著歐陽。

  歐陽問:“什麼?”

  孫江東說:“出診。”

  “誰?”

  “吳越的金主兒。”

  “哦,他!”歐陽對趙忱之還有些許的印象,“他病了?”

  孫江東說:“是啊。萬一他不慎英年早逝了,吳越一定會把棺材抬到咱們醫院來的。你聽過吳越哭靈沒有?其實一唱三歎還挺好聽的算了我不去了吧……”

  歐陽說:“好,那我喊小馬和老黃送你去。早點兒回來,記住你欠我二百萬。”

  孫江東哭喪著臉說:“心肝兒,我沒有欠您錢啊!”

  “欠了。”歐陽說,“你自己的贖金。”

  孫江東在小馬和老黃的挾制下坐上了醫院院子裡一輛鋥亮的豪車。歐陽沖車子揮手,拋了個飛吻說:“早點回來!”

  吳越守在趙忱之的床頭,專心地聽著樓下的動靜,終於他看到了雪亮的車燈轉過別墅區的拐角,打在了趙忱之家頗為氣派的庭院大門上。

  他趕緊下樓為孫江東開門。

  孫江東說:“吳越你稍等一下。”然後力勸兩位押送員先回去。

  那兩個人擔心歐陽責怪,先是不肯,後來發現再不同意孫江東就要當著他們面在門上碰死了,這才不情不願地開車走了。

  吳越說:“組織上管理這麼嚴格啊!”

  孫江東辛酸落淚,說不知道為什麼,組織居然還誣陷我欠他的錢。

  他跟著吳越上樓,仰頭望道:“這個房子的裝修風格,讓我想起一個四字成語。”

  “怎麼?”

  “紙醉金迷。”孫江東說。

  吳越心想果然這是我的朋友,他引路道:“趙總在走道左手第一間房裡躺著。”

  孫江東問:“吳先生,你是要我把他治死,還是治活?”

  吳越說:“能治死當然最好,但還是不要吧,我司目前需要他。”

  趙忱之正發燒得迷迷糊糊,由於關節酸痛他並沒有睡著,聽見響動後勉力睜開眼睛看了看,低聲說:“哦,原來是陸軍總院的專家。”

  孫江東說:“沒錯就是我。止吐藥三百八十元一劑,葡萄糖八十元一瓶,我給你掛兩瓶水,一瓶裡面有止吐藥,一瓶就是葡萄糖,每瓶250ml。加上出診費、檢查費、醫療機械等等,總價八百六十元四捨五入一千元整,一分都不許少。”

  吳越問:“不用抗生素?”

  孫江東說:“不用,過幾天他會自己好的。”

  他熟練地配藥,把輸液袋遞給吳越,拆開輸液器,抓過趙忱之的手,找到手背上的小血管,一針就紮了進去。吳越站在床頭,高舉著輸液袋。

  孫江東貼好最後一條膠布,說:“完事了!”他湊近了問趙忱之:“錢呢?”

  趙忱之說:“在我西服的內兜裡。”

  孫江東接過吳越手上的輸液袋,吩咐說:“我幫你舉著,快去拿錢!”

  吳越問:“先記帳不行嗎?”

  “滾!”孫江東怒道,“分文不讓,我欠著人家二百萬呢!”

  孫江東抓了一千塊得意洋洋地走了,吳越繼續站在床頭舉著輸液袋。趙忱之頓時坐臥不寧:“你找個地方把它掛著,然後去睡吧,不然你會累。”

  吳越說沒事,我第一次進老總的房間,雖然裡面和外面沒什麼不同,但還是讓我多享受一會兒特權。

  趙忱之再勸:“去休息吧,進房間的機會多得是。”

  吳越說等一會兒,我怕孫江東那廝把什麼白粉添加到葡糖糖裡面了,萬一發作,那只有幾秒鐘的搶救時間。

  趙忱之作勢要拔針頭,吳越立即把輸液袋掛在壁燈上。

  “去睡吧。”趙忱之柔聲道,“我不會半夜裡死掉的。”

  吳越遲遲疑疑地出了房間,片刻之後又回來,說:“我再呆一會兒吧。剛才江東說了,止吐藥偶爾會有藥物反應。”

  趙忱之拍拍床說:“那你過來躺五分鐘,我不接受站著的人。”

  吳越就爬到他身邊躺平。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空氣中只剩下趙忱之因為發燒而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他半眯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說:“抱歉,今日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吳越臉一紅,沒有接話。

  趙忱之說:“今天如果你還想……那只有坐上來自己動了。”

  吳越偏過頭笑問:“你們有語錄本對嗎?”

  “什麼?”

  吳越說你們總裁都發有一個語錄本,平時說話對照標準增減語言即可,許多表述放之四海而皆準,能夠翻來覆去的用對嗎?

  趙忱之說對,確實人手一本,很實用。

  “再說句來聽聽。”吳越說。

  “小妖精,快去睡吧。”趙忱之說。

  停頓了數秒,他側目觀察吳越的表情笑道:“反應不過來了你?五分鐘到了,快回房去睡覺!”

  吳越指著輸液袋說:“我等你這瓶掛完吧,不然你自己怎麼換水?”

  趙忱之說:“快去,我要吐了。”

  吳越還不動,趙忱之從毯子裡伸出一條長腿,一腳把他蹬下了床。

  吳越走後,趙忱之仰躺在大床上,以手臂遮眼說:“時也命也……”

  生病——普通的感冒發燒偶爾是能助性的,但嘔吐就不能了,而且不忍卒想。片刻之後,他拉過塑膠盆又吐了起來。

  吐完之後,他拖著病體強行清理,一手提輸液袋,一手抓塑膠盆,跑到與主臥配套的內衛把盆子沖乾淨。接著他仔細刷牙,用漱口水前前後後漱了三次,雖然他敢肯定吳越不會半夜跑來吻他。

  最後他搖搖晃晃地躺回床上,用打開電視,在迷糊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其間還吃苦耐勞地為自己換鹽水。吳越淩晨三點起床去上班的時候,他正處於昏沉狀態。

  吳越推開房門,躡手躡腳進入房間觀察藥水,見剩下不多,乾脆替他把針頭拔了。趙忱之醒來,按住了他的手。

  吳越問:“怎麼?”

  趙忱之嘶啞地說:“喉嚨痛。”

  吳越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覺得退下去了,便說:“我下班路上給你帶點兒治喉嚨的藥回來。”

  趙忱之笑了笑,啞聲說:“去吧,總經理今天請假。”

  吳越去上班,緊鑼密鼓地忙碌了一早晨,上午九點照例跑在天臺上休整半個小時。郝江北也上了天臺,仿佛心有靈犀地問:“你和趙總是來真的吧?”

  吳越側坐在一堵矮牆上,兩手撐在臀後,仰頭望著秋季湛藍爽闊天空說:“嗯,一言難盡。”

  郝江北說:“住口,哥不要聽什麼床上的細節。”

  “他吐了一床。”吳越說。

  “我早教育你脫衣服就脫衣服,不要搔首弄姿,你看吧人家噁心的。”

  吳越跳下矮牆,笑著跑去捶了他一拳。

  趙忱之前後病了三天,他還算平時鍛煉得當,身體不錯,所以第四天便恢復如初。可古怪的是,他明明沒和吳越一道睡,也沒跟他一起吃,卻完美地把病毒傳給了他。

  吳越從趙忱之痊癒的前一天開始嘔吐發燒,頭痛喉嚨痛關節痛,喪失部分大自理能力,只能在床上躺屍。

  趙忱之排查原因,想來想去只有家裡的那條狗。除了兔子,他想不到任何有效的仲介傳染源,然而兔子健康活潑、五臟和順,就算在吳越病得最厲害的時候舔過他,它也沒有出現任何發病的跡象。

  吳越大概是由於連日早起睡眠不足,抵抗力也有所下降,他病得比趙忱之厲害一個層級,不但發燒過了38.5℃,嘔吐的頻率也更密集。他得腦震盪那回也吐過,但還是沒有這次壯觀。

  趙忱之本來想把他送到正規醫院去,後來想到陸軍總院來的孫專家還欠人家二百萬。

  趙總是個深諳對敵鬥爭藝術的行家裡手,他想孫專家雖然每次和吳越見面都要爭執擠兌,但大多他擠兌吳越,而不是吳越擠兌他,這說明:

  一,吳越對其比較信任;

  二,吳越有犯賤傾向;

  三,孫專家在吳越心目中還是有一些地位的,可以爭取。

  於是他再次請來了孫江東。

  孫江東一進趙家的大門,就迅速把門反鎖上了,就像外面有幾個殺人魔聯手追他似的。他不去看望吳越,而是上下打量著趙忱之,見其小病初愈,雙手插兜,面容不改,清雋出塵,渾身上下充滿了金錢的味道,於是撲倒在他的大腿上,懇請趙總借他二百萬贖身。

  趙忱之政治上比較成熟,不表態。

  孫江東俐落地替吳越掛好葡萄糖鹽水,站在床頭收了一千元現金,又問二百萬的事。吳越立即病體支離地拉住趙忱之的褲腿,趙忱之低頭問:“什麼?”

  吳越說:“組織……”

  趙忱之問:“什麼組織?”

  吳越因為發燒而急速喘息,呻吟了片刻抬頭說:“江東……脫離組織關係可以,但要走程式,你還是先……先限期改正吧!二百萬什麼的就算了!”

  孫江東聞言,立即坐到吳越的枕頭邊上。他是個樣貌清秀的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從外表看一點兒都不像個壞人。他伸手探了探吳越的臉,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針管,接上一次性消毒針頭,然後舉著抽吸空氣。

  趙忱之問:“孫專家,你在幹什麼?”

  孫江東說:“哦,我抽一點兒空氣注射到你老公的靜脈裡去。放心,他會死得毫無痛苦。”

  “……”趙忱之說,“可我還在呢。”

  孫江東舉著針筒說:“那您先走一步?去聯繫殯儀館什麼的?”

  這個時候,組織在趙家院子的大門外按響了喇叭,頻頻閃遠光燈。孫江東渾身一顫,央求似的問:“我今晚能不能住在這兒?”

  趙忱之搖頭,把醫藥箱放在他懷裡,然後把他推出了房門、屋門和院門,親手交接給了組織。

  組織很滿意,和趙忱之親切地握手告別。

 

 

第二十四章副總

  趙忱之回到房間,見吳越已經睡著了,於是便拿了本書躺在他邊上看。吳越睡得並不安穩,每隔十幾分鐘就會醒一次,每次醒來都會問:“幾點了?”

  趙忱之笑道:“怎麼,你還想去上班?”

  吳越神智有點兒糊塗,說:“啊,我不知道啊。”

  趙忱之說:“你在家吧,我准你的假了。明天早上我再去對老讓說一聲。”

  吳越翻個身面朝外繼續睡,趙忱之低頭在他耳根吻了一下。吳越頓時抓過床頭的塑膠盆吐起來,吐完了說:“對不起……呃……我是不是吐的時機不對?”

  趙忱之指著衛生間命令:“去漱口。”

  兩人折騰了半宿,終於都睡了。到了淩晨兩點多,吳越習慣性地醒來,發現鹽水已經掛完,於是自己拔了針頭。他倒是想在血管上好好按五分鐘的,奈何洶湧的睡意襲來,只用了五秒就重新睡著了,壓住扎針口的棉球也因此鬆開。

  早上六點趙忱之到吳越房間查看情況,差點兒被活活嚇死,因為吳越的枕頭上、床單上全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他驚恐地搖醒吳越,問:“你哪裡有傷?!”然後將他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摸了一遍,最後發現是只是針孔出血。

  吳越揉著亂髮問:“你脫我衣服幹嘛?上班時間到了?”

  趙忱之又生氣又心痛,恨得咬牙:“我還剝你的皮呢!”

  吳越病了五天,其中劇吐兩天半,水米未進,所以後來孫江東又來了一次。這次他幫忙掛好鹽水後,沒有提借二百萬的事,而是聽趙忱之訴苦,說吳某人如何不知輕重,血染衣襟。

  孫江東就跑到洗衣間將染血的床單拉了出來,幸災樂禍地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

  趙忱之說:“誰拉出來誰洗。”

  孫江東立即丟下他,轉身出門找組織去了。

  在吳越休病假的最後一天,酒店高層內部有了些變動,準確來說一位管理方副總帶著他的親信出走了。

  這個人倒不是趙忱之掘走的,事實上趙總自認為待他還不錯,有開誠相見、同舟共濟的意思。

  這位副總五十多歲,前半生不太得志,牽涉經濟案件坐過許多年牢,近幾年因為業主方董事長的提攜,際遇才略好一些。這人是老江湖了,十句話裡有八句是客套,另外兩句是假的,趙忱之不是很喜歡和他打交道。

  歡送宴席上,副總說了幾句很耐人尋味的話,隱約有嗔怪趙忱之不該空降酒店的意思。

  趙忱之當時被人灌了幾杯,腦子有點糊塗,沒細琢磨,以為副總在埋怨他擋了自己升遷的路。酒醒之後他想起那些話,便跟人私下裡打聽,對方說,酒席臺上的話你也信?走了就走了嘛,酒店從業者哪有不跳槽的?

  趙忱之不明就裡,過兩天因為工作忙,就把副總離職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副總走後,沒有對酒店業績帶來巨大打擊,因為高端酒店業比較特殊,行銷有作用但有限,最重要的資本是酒店的硬體和軟體。副總或許帶走了一些客戶和人脈,但只要這個酒店在,硬體過硬,軟體貼心,那麼失去的很快就會補回來。

  如今當務之急的是補一個副總,人選由趙忱之提議,董事會通過。趙忱之力排眾議,把人力資源部的大姐頭鐵青花推上了這個崗位。

  鐵青花是一條響噹噹的女光棍。

  這個“光棍”不代表她真的沒有家室,實際上她有愛人有兒子,但她夠能幹,夠潑辣,夠鐵腕,夠雷厲風行,風風火火,一般人惹不起。

  另外鐵青花是吳越的死敵。

  倒不是吳越有心跟她作對,而是她怎麼看吳越都不順眼。前任人力資源部總監在應聘者中錄取吳越時,她雖然只是個副職,依舊據理力爭,表達了堅定的不同意。

  前總監問為什麼?

  她說那個小孩子長得太好看了。

  前總監說,顏值高是好事啊。

  “顏值高會惹事。”她說。

  她的話對一半,錯一半。當年酒店開張,同一批招進來的服務人員有兩個顏值高的,一個是吳越,一個姑且叫他小A

  小A在中餐廳端盤子,後來果然出事。也不知道勾搭了哪位背景複雜女客,惹惱了對方的男友,下班路上被一群人截住打斷了兩根肋骨,臉也用刀劃了。

  對於吳越,鐵青花的判斷卻是錯的。

  吳越是客房部的死宅,熱愛鑽研業務,勤學苦練,懸樑刺股,興趣愛好是刷浴缸。其對樓面衛生異常看中,每日從5樓到38樓(樓下是餐廳、宴會廳、會議室、泳池等,不歸他管)巡視公共區域煙缸,一經發現兩顆煙頭以上,必定喊阿姨清理,決不輕饒。

  他什麼事也沒惹,就是不聽鐵青花的招呼,會議請假,培訓不來,戶外拓展托故不參加,因為他也是由內而外的一條光棍,想不服誰就不服誰。

  趙忱之當然知道鐵青花討厭吳越,也知道吳越憎恨她,但他就是要那麼做。

  作為總經理,他的一大職責就是在合適的崗位上安置正確的人,哪管這個人和他老公對不對付——反正吳越也被打成了實習生,和鐵青花有雲泥之別,階級隔閡巨大。

  鐵總由此誕生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鐵總必須亮一亮自己的手腕,抖一抖婦女的威風,找人開刀祭旗。由於吳越在西餅房,因此她把槍口對準了西餅房。

  遺憾的是她並不知道吳越和趙忱之的關係如此微妙,也不知道吳越手裡攥著的既有百達翡麗,還有求婚戒指,所以當她對西餅房扣下扳機時,只獲得了趙總最多10%的支持。

  出乎絕大多數人的預料(因為絕大多數人也不知道內情),鐵總射出的密集子彈撞到牆反彈了回來,她又快又徹底地輸了,西餅房三人連勇鬥她機會都沒有。

  不用深究原因,就知道錯在她自己。

  鐵總認為西餅房工作時間太短,對西餅製作量把握不准,每日浪費太大,所以建議在酒店外牆開一個門面,把餅房每天多做了的西點賣掉,或者學習洋速食店K記或者金拱門的經驗,賣咖啡、奶茶和冰淇淋。

  無需另外招聘員工,西點師完全能夠充當店員,營業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

  鐵總啊,她還是缺少一點當高級經理人的經驗,提議非常實用,卻錯到家了。高級酒店不需要門面房,有了不增光,弄得不好還掉價,就算內部配備商場,也只能賣兩樣東西:一,貴而無用的奢侈品,二,華而不實的工藝品。

  趙忱之不同意她的建議,但沒有表態,或許是懶得表態,反正另外兩位副總在例會上只花了十分鐘就把鐵青花圍剿了。

  在我國破牆開店是典型的違章建設,就算業主首肯,規劃、建設、房管、城管等等部門也不會同意噠。二位副總針對鐵青花不瞭解國情省情、市情區情的嚴重問題,表明了友邦之驚詫。

  鐵青花一計不成,又生二計,這次她看中了郝江南。

  吳越在一次正常輪休回去上班,發現僅僅一天工夫,西餅房居然又拉起了橫幅,上面寫著:

  講文明,樹新風,說文明語,做文明事,當文明人。

  另外一條上面是:

  你今天使用這些禮貌用語了嗎?

  您好,請,謝謝,對不起,再見。

  “……”吳越問馬克,“你寫的?”

  馬克說:“昨天你不在,老讓不識中文,所以除了我還有誰?”

  “誰逼你寫的?”

  馬克把雙臂交叉在胸前:“說出來你都不信,是老讓自己。”

  “為什麼?”

  馬克帶著苦悶的神氣搖了搖頭:“說出來你也不信,從昨天開始,鐵青花居然派郝江南來我大餅房實習一周,美名其曰多崗位鍛煉。”

  “什麼?”吳越嚇得退了一步。

  “最恐怖的不是這個,”馬克說,“而是老讓那個屌人,不對,要文明用語,老讓那位同志似乎對郝江南有點兒意思。”

  吳越又退了一步,“老讓雖然是豬狗……”

  “文明用語。”馬克提醒。

  吳越說:“讓皮埃爾雖為豕犬,也不至於去跳郝江南的火坑吧?”

  馬克攤手。

  吳越沉吟:“或許對於郝家來說是個絕佳的消息,畢竟他們等待讓皮埃爾這樣一名無知且重口的男青年很久了。”

  他問:“郝江南呢?既然她這個禮拜到西餅房實習,為什麼不見她的人影?”

  馬克看了看表:“現在是早上355分,我估計那姑娘起不來。”

  郝江南果然遲到,闖進西餅房的彈簧門時已經六點半了,老讓根本沒生氣,而且裝作完全不懂柔道的樣子,說:“您遲到了,但是沒關係,請在一旁休息,監督我們幹活吧!”

  郝江南說:“不,謝謝,對不起,下回改正”,然後開始抹桌子。

  鐵青花毫不掩飾對露西郝的欣賞,她感覺自己已經到了培養接班人的年紀,酒店裡她只想抬舉露西郝,其他人怎麼看怎麼討厭。

  她覺得比起西餅房來,日餐廳的工作強度顯然更大,所以她想把郝江南和吳越的崗位換一下,讓吳越去吃苦賣力,郝江南則享清福——當然這只是鐵青花臆想中的清福,每天早上三點鐘起床,算什麼福呢?

  可是,露西郝毫無懸念地連續遲到了一個禮拜。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據她兄長透露,她累計使用的鬧鐘已達十隻。

  吳越建議她去照個腦部CT,看看大腦小腦以及腦幹有沒有問題,因為睡著了就叫不醒這個毛病一定不是心理上的,屬於病理性改變。

  實習結束後,郝江南不出所料地明確提出要回日餐廳,今生再也不踏入西餅房一步。

  此舉解放了吳越和馬克。尤其是馬克,他被逼說了一個禮拜文明用語,感覺自己集聚了無數壓力,心理健康受到極大損害,表現為敏感,易怒,愛哭,醒時燥熱,睡時盜汗,蹲下起來就頭暈,情緒幾乎在崩潰邊緣。

  兩人在休息時把郝江南拉上天臺,熱烈慶祝她棄暗投明。

 

 

第二十五章冤家

  吳越洞悉人性似的說,古來有雲,老讓那種牲口只有我和馬克才能承受,這不怪你啊郝露西子,都怪鐵青花和老讓!哎呦喂,以後終於可以正常說話了!

  馬克說:“就是,狗卵子!”

  吳越問:“郝江南,冤家,你為什麼非要回日餐廳?全酒店都知道鐵青花想提拔你,只要你表現稍微好點兒。”

  郝江南反問:“我幹嘛要她提拔?”

  “咦?”

  “你覺得我是那種追求職位的人嗎?”郝江南問。

  “你不想升職?”

  郝江南伸出兩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雙眼說:“我雖然沒正經讀過幾天書,也沒上過幾天班,但我看人還是准的——趙忱之那種上級才值得賣命,至於鐵青花?算了吧,她為了業績能把下面人逼死。我才二十來歲,犯得著為了幾個錢把自己搭上嗎?”

  吳越說:“趙忱之也逼迫人,你沒和他深入接觸過。”

  “那你要具體描述一下怎麼深入接觸法,”郝江南絞起雙臂,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否則我會亂想。”

  “我才不描述。”

  “你說啊。”

  “不。”

  馬克插嘴:“你們聊,我去角落裡罵一會兒人行嗎?我需要發洩。”

  吳越和郝江南同時嚴肅點頭:“可以,但不要讓我們聽見。”

  馬克離開後,郝江南突然轉換了話題:“結婚。”

  吳越嚇得一跳,心想這丫頭簡直敏銳得令人髮指,她怎麼知道趙忱之想和我結婚?!

  誰知郝江南說:“老讓建議我娶他,我覺得可以接受。”

  “誰?”吳越問。

  “讓皮埃爾啊。”郝江南問,“趙忱之規定同一部門的員工不能結婚,結了就得調換部門,所以我才必須回日餐廳啊。”

  “為、為什麼?”

  郝江南說:“我覺得他挺順眼的。”

  吳越想你看老讓都順眼,世界上還有什麼不順眼的,你心臟上長雞眼了吧妹妹?!

  “……”他問,“這麼嚴重的事態你哥知道嗎?”

  郝江南命令:“你去跟他說。”

  “為什麼非得我……”

  “因為你倆好基友。”郝江南說著要下天臺,“我才不管呢,我回去幹活了,你記得要去對我哥說啊!”

  “……”

  吳越找到角落裡的馬克,扶著他的肩膀道:“出大事了。”

  馬克卻感覺好多了:“有嗎?出事不要緊,一起來痛駡狗日的生活啊!”

  吳越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難以啟齒。

  “到底什麼事啊?”馬克催問。

  吳越說:“我們先去痛駡一下徐光芒怎樣?”

  於是兩個人就去找小徐了。

  郝江南一分鐘前才下樓,剛把帶噴頭的清潔液瓶插在圍裙兜裡,見到兩人後怒道:“你們就沒別處可去了嗎?”

  吳越沒理她,一陣悲憤湧上了他的心頭。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郝江南要娶老讓,你們信嗎?他吳越居然被趙忱之逼婚,你們也信嗎?!

  雖然於情,他不應該干涉婚姻自由;於理,他不能夠違反上級說了算的職場守則,但是強迫的買賣不成,強扭的瓜不甜,包辦的婚姻不美滿啊!

  “咳,咳!”馬克對他使眼色,意思是問今天用什麼梗。

  吳越沒有理會,強忍內心矛盾沖向小徐,緊緊攀住他的手臂,脆弱的身形晃了晃,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說:“……把茶葉交給克公同志。”

  周圍的空氣仿佛有一瞬間的凝結,隨即又被郝江南拖拽桌椅的聲音填滿。

  小徐回握他的手:“好,我一定交。你瘋了是不是?”

  馬克不幹了,他說:“波特兒,行動之前能不能先對一下臺詞啊?這讓我怎麼接?你是錢壯飛同志,還是胡底同志?我又是誰?”

  突然他想到了什麼,驚喜地問:“難道我是恩來?”

  吳越已經了然無趣地轉身走了。馬克在堆放雜物的庭院小徑追上他問:“你怎麼了?表現得怪怪的。”

  吳越說:“我心裡很亂。”

  “為什麼?”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心裡還亂什麼?”

  吳越悵然道:“去準備份子錢吧。”

  “幹嘛?誰結婚?”馬克問。

  “老讓。”

  馬克愣了半晌,問:“他結婚的物件……是人類嗎?”

  “是人類。”吳越悵惘地望著天空。

  “是智人嗎?”馬克追問,“不是穴居人?人類也分好多種啊,前幾天還聽了個科普,說什麼生殖隔離……”

  吳越說:“我提前一點兒回家,幫我向老讓請假吧。”

  吳越翹班回到家,進了院子卻沒有進屋,而是走向車庫去摸狗。兔子非常歡迎他,雀躍地等待他解開狗鏈,然後繞著院子歡跑起來。

  人只要活著,總有心情高低起伏的時候,今日是他情緒的低點。他覺得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奔波向前,只有自己原地停留,仿佛河床上一塊過於沉重,水沖不走的石頭,最終的歸宿是埋入泥沙。

  他想:莫非不是趙忱之唐突,不是郝江南和老讓動作太快,也不是孫江東時不時來一招駭人聽聞的,而是我自己龜縮不出,一成不變嗎?

  但是他沒錯啊,回想往事,步步走來,無功無過啊……

  吳越抱住頭,歎氣。

  這日之後,他與趙忱之連續三五天沒有見面,他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在深刻反省,實際上人家只是忙工作而已。

  趙忱之突然一天回來得挺早,面色不愉。

  吳越原本想冷淡些的,突然想起自己未來幾個月沒工資可拿,立即諂諛地迎上去:“怎麼了趙總?”

  趙忱之苦笑:“酒店裡出了點事。”

  “什麼事?”吳越問,“麻煩嗎?”

  趙忱之說:“對於酒店來說只是個突發事件,對於個人來說有些麻煩。”

  吳越示意他說下去。

  趙忱之揉捏著眉心,顯出一副疲累的樣子:“我剛從客房部回來,他們都惴惴不安,我只能安慰卻做不了什麼。今天下午兩點多,客房部的阿姨在打掃一間延遲退房的房間時,從被子裡摸出了一根針管。”

  “針管……”吳越當過客房部的服務員和副經理,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他問:“是不是外國人入住的?”

  趙忱之說:“嗯,白種人。聽前臺說他不等到查房完畢就匆匆走了,也不知道是忘了呢還是心虛,總之就在查房的時候,服務員摸出了他的娛樂工具。此君真是心寬,只當咱們這兒是法外之地,我第一時間就吩咐客房部報警,緝毒大隊的人也來過,後續怎麼處理就不在我們酒店的能力範圍內了。”

  吳越問:“公安把人抓到了沒?”

  趙忱之說:“還沒消息,但事關重大,必須抓到。”

  “為什麼?”

  “因為服務員的手被他遺留的針頭紮破了。”趙忱之歎氣。

  吳越倒吸一口涼氣。

  趙忱之抬起眼皮:“此人注射吸毒,就怕他有什麼傳染病,別的還好說,萬一是HIV之類的,客房部阿姨就麻煩了。”

  吳越想了一會兒,說:“也不要緊,聽說那病毒可脆弱了,接觸空氣幾分鐘後就死亡,職業暴露後72小時內都可以阻斷。孫江東以前在急診科上班,有次給病人做搶救,人家把血噴到了他的眼睛裡,他緊急處理後服用了阻斷藥物,雖然當時副作用大些,好幾天痛不欲生,但後來證明沒有感染。”

  趙忱之說:“陸總專家作為一個受過多年訓練的醫生,不管怎樣他心裡總是有些底的;我們的服務員可不一樣,她們害怕極了,尤其那位被針紮了的阿姨嚇得幾乎崩潰。我在一旁不管怎麼安慰,都覺得對她來說語言顯得十分蒼白無力。我只能把該做的事都做了,然後說一些‘病毒在非封閉環境下並不容易傳染’‘醫學昌明’、‘運氣不會那麼差’以及‘酒店會負責’之類的廢話。”

  他歪倒在沙發上,扯開襯衣領口問:“家裡有吃的嗎?今天被這件事情一攪和,弄得我無心工作,連吃飯都忘了。”

  吳越撓頭:“你吃蛋炒飯嗎?”

  “隨便。”趙忱之漫不經心地說。

  他放任自己躺著,雙手枕在腦後,緊緊地擰著眉頭,過了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最應該等的還是警方的消息,如果能夠順利抓捕到那王八蛋,有沒有感染病毒一查便知。如果沒有,那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如果有,那也得強打精神面對,總比現在不上不下的好。”

  吳越正在廚房等飯熟,聞言走過來說:“趙總,看不出來你對普通員工還是挺上心的嘛。”

  趙忱之哼了一聲:“這種事情再不上心,那也等於沒有心了。我在國外工作時也遇到過幾次類似事件,萬幸都沒有造成惡果,那個王八蛋的資料我已經叫人給了許多酒店,以後要把此人納入黑名單,拒絕入住。”

  “你放心吧,他以後會被拒絕入境的。”吳越說,“別小看我們公安幹警。”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不多久米飯熟了,趙忱之主動爬起來去炒飯,接著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吃,間隔距離為“一臂”,既不生疏,也不親熱,顯然吳越覺得這距離安全。

  見趙忱之眉頭舒展了一些,他於是說:“趙總,跟你彙報一件事。”

  趙忱之往嘴裡塞了一大口炒飯:“說。”

  “汝友要造反。”

  “誰?”趙忱之問。

  吳越說:“在我的身邊長期潛伏著一位一言難盡的同志,她的主要任務是偵察監視和情報傳遞,偶爾秘密抓捕。我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你的朋友讓皮埃爾已經被這位同志雷厲風行地策反吸收,即將誤入歧途,萬劫不復。”

  趙忱之反應了好大一會兒,才問:“是老讓與露西郝之間發生了些什麼嗎?”

  吳越豎起大拇指:“趙老總果然冰雪聰明,說穿了這兩個人還是你撮合的,總之他們要結婚。”

  趙忱之失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撮合的?”

  “對啊。”吳越挑著碗裡的炒雞蛋吃,“沒有你,哪有老讓;沒有你把鐵青花扶上馬,哪有郝江南到西餅房輪崗一說。現在好了,他倆王八綠豆對上眼了,你就等著自食苦果吧。”

  趙忱之笑道:“我不覺得有什麼苦果,讓皮埃爾也算是心靈美靠得住,露西郝就算從事過什麼秘密抓捕,好歹她很有趣。”

  吳越撇嘴。

  趙忱之問:“你呢?考慮好了沒有?”

  吳越顧左右而言他。

  趙忱之說:“別打岔,我這已經是最後通牒。”

  吳越說:“我小時候看《紅岩》,就學會了一件事:生殺榮辱,抵死不認,反正也等不到勝利大會師。”

  趙忱之問:“《紅岩》是什麼?”

  吳越說:“用來對付你和郝江南的。”

  趙忱之一臉茫然。

  又過了片刻,他緩緩道:“哎呀,那算了,你給我搬出去吧。”

  吳越指著自己的鼻子:“咦?你又趕我走?”

  趙忱之半真半假地說:“我小時候看兵書,也學了一句話:無計之計,只有一避。我對付不了你,就避避你吧,免得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你反過來嫌我不夠矜持。”

  吳越頓時急了:“哎趙先生,我可沒地方去啊。馬克住在酒店宿舍大通鋪上,郝江北家有女特務,孫江東又淪陷在火坑裡了!”

  趙忱之聳肩。

  “趙總,坐下來商量嘛~”吳越央求,“你不是真的想趕我走吧?”

  趙忱之收拾吃剩的盤子和碗筷,異樣地看了他一眼:“可以啊,就看你的表現了。”

  “什麼表現?”

  趙忱之意味深長地說:“追求我。”

  “哈?”

  “追得我舒暢快活了,就讓你繼續留住。”

  吳越問:“那我、我要是不追呢?”

  “再扣你半年工資,反正你現在還歸我管。”趙忱之仰頭說完,把碗筷往水槽裡一扔,上樓洗澡睡覺去了。

 

 

第二十六章電影

  吳越陷入了焦慮狀態,第二天上早班守著揉面機器的時候長籲短歎,一臉哭喪。

  馬克問:“你怎麼了?”

  吳越問:“勞動監察部門的投訴電話是多少?”

  “你要幹嘛?”

  “我要舉報一個人。”吳越說。

  馬克愣了片刻,說:“你和趙總婚都結了,幹嘛老鐵了心和基層部門過不去?上次是民政,這次是勞動監察,改天讓街道社區到你們家設立一個辦公點,什麼計生養老工傷房產過戶孩子上戶口都能辦,省得你們來回跑。”

  吳越鬱悶地說:“沒有結婚。”

  “沒結婚也不該鬧。”馬克語重心長,“我鄧大鵬十八歲那年打群架被拘留七天,出來後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從此後就懂得敬畏生命,珍惜生活!”

  吳越說:“別往臉上貼金了,你是受傷在醫院住了七天,而且傷的還是臀部,逃跑時左邊屁股被人家砍了一刀。”

  老讓把腦袋湊過來問:“閑□□聊?”

  馬克趕緊閃開了。

  老讓靠近吳越,特別鄭重地從工作衫裡掏出了一枚吊墜,墜子打開,裡面鑲著郝江南的大頭貼。

  “……”吳越說。

  老讓懷春地笑了:“愛情既甜蜜,又痛苦。”

  吳越要走,老讓不同意,拉著他呻吟,說愛情是哽喉的苦味,是吃不到嘴的蜜糖……

  吳越說你找別人酸去,老讓說我不要,老子就要讓你看看真正飛蛾撲火的愛情是什麼卵樣。

  吳越說你現在是為愛所困,等幾天真跟郝江南成了,就可以積累提煉寫“獄中八條”了。

  讓皮埃爾問:“獄中八條是什麼東西?”

  吳越拍了拍他的手背說:“是最後的囑託。”

  老讓沒明白,吳越又問:“你怎麼追求郝江南的,有什麼經驗可供推廣嗎?”

  老讓說:“我寫詩。”

  吳越於是在工作告一段落後,洗手出門,找到郝江南,讓她把讓皮埃爾寫的酸詩都拿出來。

  郝江南出賣他人不遺餘力,不一會兒就找出厚厚的一遝信紙。吳越說:“喲,這傢伙還挺老派啊。”他翻看信紙,發覺絲毫參考價值都沒有,因為老讓基本不會寫漢字,他寫或者抄的詩都是法文。

  吳越舉著詩稿問郝江南:“你覺得怎樣?”

  郝江南托腮說:“其實我還挺享受的。我收到情書都是哪輩子的事了,現在連初中生都不高興寫信了,他能每天給我寫這些東西,雖說看不懂,但心意能夠體會。”

  吳越笑道:“江南,我還當你是油鹽不進呢。”

  郝江南說:“我是油鹽不進啊,但讓皮埃爾不以為忤依舊把我當塊寶啊,你把趙老總當寶了沒有?”

  吳越說:“我把他一剝削階級資本家當寶幹什麼?”

  “所以這就是你的問題。”郝江南說,“爬你們的牆頭真累,再這樣過兩天我要出坑了。”

  吳越問:“哪裡有坑?”

  “滾吧,我要幹活。”郝江南捏著抹布說。

  吳越回到西餅房,思考良久,下筆為趙總寫下第一首詩。

  趙忱之當天心情喜憂參半。喜的是緝毒那邊傳來了消息,在酒店房間享受人生還不收拾的老外抓到了。據他本人供述,沒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也不存在什麼HIV感染。當然本人供述總不可靠,公安幹警還是扭送其去檢查,很快就會出結果。

  憂的是昨天被針筒紮了的客房服務員本人沒有上班,其家族的諸親六眷卻全部抵達,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糾紛,或者說維權。

  趙忱之及時趕到將事態壓了下來,轄區派出所仍舊被驚動了。於是家屬、酒店、警方以及從疾控中心搬來的救兵四方人馬在員工會議室開展了一場長達數小時的博弈,把什麼叫病毒,怎樣為工傷,如何是意外都科普了。千言萬語,好話說盡,最後家屬依舊要起訴,不管血液檢驗結果是好是壞都要告。

  趙忱之無可奈何,心想我們這兒也有律師,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談判結束之後,兩位派出所民警留下來和趙忱之聊了片刻,其中一位開玩笑似的說:“反正你們吃的官司多了,也不差這一件!”

  此話落地,他立即被同事搡了一下,讓別胡謅。

  趙忱之知道他們在說業主方,但業主方維持著那麼大一個集團,難免會有些糾紛訴訟,並不奇怪。

  民警們公事公辦後走了,趙忱之覺得頭痛,便早早地回了家,等待與吳越會合。

  吳越下午五點左右到家,進門嚇了一跳。趙忱之摸著狗慢悠悠地問:“今天工作順利嗎?”

  吳越沉默片刻,突然同手同腳地走到他身邊,從口袋裡掏出小紙片開始讀詩。當然都是東一句西一句抄來的,主要內容是情人甜蜜的心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蜂不采落地花,以及早婚早育不利於養生。

  趙忱之不明所以地等他讀完,說:“嗯?”

  吳越說:“怎樣?好感動是嗎?”

  “嗯?”趙忱之擰著眉問,“你想跟我說什麼?”

  吳越說:“嘖,我在追求您!”

  趙忱之搶過他的紙片一看,笑駡:“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如果鐵青花在,我能讓她當場開了你!”

  吳越又把紙片搶回來,說:“這是老讓的法寶,看來在你這兒不靈。”

  趙忱之嗤笑:“好樣不學。”

  吳越沒趣地要走,趙忱之拉住他的臂彎,薄嘴唇笑出弧度,特別純潔無暇地說:“你還不如發張裸照給我。”

  吳越紊亂地呼吸了一會兒,哆嗦道:“我、我要向勞動監察部門舉報你屢次……!”

  趙忱之笑著說:“禮尚往來,我去房間先拍一張給你。”

  吳越反過來抱住不讓他走,面紅耳赤地說:“趙總,你雖然是外國人,但也要講究風序良俗,別做那些事兒!”

  趙忱之說:“抱腰。”

  “別了吧,光天化日的注意影響。”吳越說。

  趙忱之突然身子一扭一轉將他反關節拿住了。

  吳越吃痛地慘叫,趙忱之說:“我的意思是——抱著腰的話,我不容易摔到你。還想學柔道嗎?”

  “算了,我還是學寫詩吧。”吳越要哭了,“我愛詩歌,詩歌愛我,詩歌能夠培養情操。”

  趙忱之鬆開手,吳越委屈地抱住了兔子,把頭埋在狗的胸口。

  那狗有幾天沒洗澡了,又老愛在泥地裡打滾,毛都齁了,吳越忍受不了,把它領到院子裡洗了一回。狗尤其繼承了趙忱之的優良傳統,不好打發,甩了傭人滿身的水。

  吳越洗著狗,又突發奇想,跑去對趙忱之說:“我請你看電影吧!”

  趙忱之顯得興趣不大,他這人工作第一,生活第二,“娛樂”一項不知道被排在哪個犄角旮旯,他說:“我都十多年沒進過電影院了。”

  吳越殷切地說:“來嘛,我這不是追您嘛!”

  趙忱之笑了一下:“卻之不恭。”

  吳越不由分說拉著他出門,趙忱之隨手抓了外套和零錢便跟著去了。兩人開車前往附近的電影院,路過繁華十字路口時,明明已經綠燈通過了,忽然又前方掉頭轉回來。

  吳越問:“怎麼了?”

  趙忱之說:“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建築物上的大螢幕。”

  吳越說:“嗯,在滾動播放‘老賴’的資訊啊。我聽說市中院每年付錢租這塊螢幕,就是為了曝光各色老賴。”

  趙忱之說:“那你再看看。”說著就把車停在大螢幕正對面不影響交通的地方,打開雙閃燈。

  兩人抬頭注視螢幕,只見老賴們的身份證被放大到幾十平米,一張一張緩緩閃過,雖然身份證號碼等關鍵資訊已經被適當隱去,但姓名、年齡、籍貫、案號、欠債幾何一樣俱全。

  所謂“老賴”,就是些有履行能力卻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義務的欠債人,一言以蔽之:死賴著不還錢。

  突然吳越說:“哎呀,這位爺叔好像有點面熟啊!”

  趙忱之嗤地一聲冷笑。

  吳越對著螢幕念道:“陳庚發,男,65歲……判決法院……案號……判決義務……”

  趙忱之問:“你還沒認出來?”

  吳越撫著額角說:“讓我再想想。”

  “這是我們酒店業主方的董事長。”趙忱之說。

  吳越被唬得一跳,再看董事長的判決義務,老廝欠了人家一個多億,另外還欠著法院的案件受理費和執行費。

  趙忱之重新發動了汽車:“我看那案號只有一個,所以這一個多億大約只是一部分,別處估計還有,所以業主集團早就資不抵債了,董事長居然能鬧到被當做老賴曝光,也算是人才。”

  吳越說:“我不太懂。”

  趙忱之說:“你當然不需要太懂。嘖,這件事是我大意了,那天酒店副總劉總辭職時曾經暗示過我,但我沒理解他的意思。”

  吳越說:“不對啊,我聽郝江北說業主方早就把資產轉出去了啊,轉到什麼太平洋海島上。”

  “看來並不是。”趙忱之苦笑。

  吳越問:“那你怎麼辦?”

  趙忱之半天不說話,然後緩緩道:“這是件大事,並且我感到這只是冰山一角。我不太瞭解國內的司法程式,但按照常識來推斷,一個案件從起訴,到立案,到開庭,到執行,時間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所以業主方欠錢不還不是一天兩天了,必定在請我過來當總經理之前。有外債的公司很多,但搞到這麼不堪的很少,他們究竟還有什麼事瞞著我,也瞞著管理集團公司呢?”

  他緊緊皺著眉頭:“算了,我只是管理方,既然業主方有意把我蒙在鼓裡,我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吧,照常經營。”

  他對吳越勉強一笑:“謝謝你帶我出來看電影,讓我看了一場好戲。”

  吳越早沒了看電影的心情,訥訥地問:“酒店出了問題,我們這些人不會……不會都失業吧?”

  “我都說了照常經營,業主集團是集團,酒店是酒店,虎死不倒架。”趙忱之踩了一腳油門,“實在不行還有並購重組一說,換換東家也不見得是壞事,就怕沒人肯收拾爛攤子。”

  吳越沉默了,他只是個西餅房做蛋糕的,世上他弄不明白的東西太多了。

  兩人回家,車子剛剛駛入社區,趙忱之就“哎呀”了一聲,說:“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

  “什麼?”

  “這棟別墅是業主方董事長借給我住的。”

  “咦?!”

  “我又不是本地人,過來臨時工作幾年而已,為什麼要購置一套房子?豈不多餘?車子則是酒店的。”趙忱之沖他眨眨眼睛,“無房無車,你還願意娶我嗎?”

  吳越沒理會他的調笑,追問:“別墅是董事長的,他欠別人一個多億,那法院怎麼會……”

  “估計是不在他名下吧,否則早就被執行了。”趙忱之說,“這房子每一樣裝修裝飾都不符合我的審美,我也住得夠累。”

  他停好車,拉著吳越往屋裡走,沉著地說:“雖然房子不盡如人意,好歹是董事長的一片心。我食其祿而忠其君,就不做殺其主這種小人行徑了,只當渾然不知。”

  他話音落地還不到12小時,法院執行局就找上門了。

 

 

第二十七章倉庫

  執行局雷厲風行,正待揚長而去,幸虧吳越下班早,趕在貼封條之前把趙總和自己的私人物品搶了出來,用床單打了兩個大包背在背上。

  他問執行局的一名法警:“這別墅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被收走?”

  法警反問:“你是誰?”

  他說我是鐘點工啊。

  法警說那你管這麼多幹嘛?

  他說我是住這裡頭的人雇的,往後沒活幹了,生活來源都失去了,就不能問個明白?你們政府三嚴三實要常態化,對待群眾要有耐心。

  法庭也是剛剛搞清楚這棟別墅是老賴劉庚發的資產,還不知道裡面住著的是誰,法警便問:“這位群眾你等一等,你是不是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留個電話號碼吧,如果現在不方便說,可以在電話裡單獨交流。”

  吳越眨巴眨巴眼睛,把讓皮埃爾的手機號報出去了。

  他沒敢跟法院的同志再多說,騎著小摩托匆匆忙忙趕到了孫江東的小醫院,將兔子暫時寄存在他處,然後回到酒店,將行李在西餅房放下。他轉身立即去找趙忱之,但後者正在開會。

  他不能硬闖會議室,只能蹲守在外邊,耐著性子等待各部門經理一個一個發言完,聽他們互相指責嘲弄扯皮吹捧廢話,聽酒店的過去現在將來。

  終於趙忱之被放出來了,吳越一個箭步上去攔住他,說:“趙總好!”

  趙忱之頗感奇怪,因為吳越在上班時間從不來找他,就算偶爾碰見他也會刻意回避,別說主動交談了。

  他淡淡說:“來我的辦公室。”

  吳越跟著去了那間袖珍總經理辦公室,飛快地關上門拉上百葉窗,撲到辦公桌上說:“出事了,你和我一樣無家可歸了!”

  趙忱之問:“什麼?”

  吳越撿重點三言兩語把事情說完,最後總結:“你撞在國家暴力機關的槍口上了,總不能把法院的封條撕了吧?所以還不是無家可歸了!”

  趙忱之倒沒有覺得特別意外,只是感慨中國速度,倒楣催的。

  他推了推眼鏡說:“沒關係,我可以住在酒店,30樓有一間套房原本就是為我準備的。”

  吳越歎氣:“哎喲喂趙總,你忘了自己有條狗了嗎?”

  兔子豈止是狗那麼簡單,它體型巨大,近乎獒犬,且胸無點墨,敢於鬥爭,猛追窮寇,要不是天天在院子裡拴著,早就被國家依法取締了。

  趙忱之頓時語塞。別說他只是總經理,就算是總理,酒店也不能允許他帶著一條大狗入住。

  “那怎麼辦?”他遲疑地問。

  吳越伸出手。

  “什麼?”

  “你的金卡。”

  趙忱之掏出那張額度巨大的信用卡,吳越接過卡說:“我在附近轉轉,儘量在天黑之前找一套合適的房子。我會先把狗和行李送過去,然後再回來找你。”

  “面積要大。”趙總吩咐。

  “要能養狗。”

  “要清潔。”

  “房齡不能太長。”

  “電梯房。”

  “一梯一戶。”

  “裝修風格不要簡歐。”

  “最好有院子。”

  “主臥有獨立衛生間。”

  “中央空調與暖……”

  吳越嫌煩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兩人對視片刻,趙忱之舔了他的手掌一下。

  吳越慌忙把手縮回來:“幹嘛?!”

  趙忱之笑道:“鹹的。看來你奔波忙碌流了不少汗,多謝了。”

  吳越漲紅著臉說:“謝就謝,別、別動嘴啊!”

  “是舌頭。”趙忱之肆無忌憚舔了舔上唇。

  吳越脖子後面的發根都炸開了,他像受了驚嚇的刺蝟一般逃了出去,趙忱之在他身後無聲地笑。

  吳越跑了幾步,突然在走廊上撞到一個人。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那人正是業主方某某集團的董事長,老賴劉庚發。

  劉董心理素質驚人,自己的大頭照成天在繁華廣場上方接受千萬市民的檢閱,他居然還敢大搖大擺地公然出現,對吳越撞了他不以為忤,而是點頭微笑,推門進了趙忱之的辦公室。

  吳越心想:老東西面皮如此之厚,倒算是一條好漢。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小紙條,上面寫著執行局法警的電話,思考良久,決定還是不要著急大義滅親。況且法院執行此董事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能早要回錢去,不至於把他寫進老賴的黑名單,可見是拿他沒辦法。

  他轉身走出酒店,準備去找房子。

  由於趙忱之被趕出來的原因是不幸借住了董事長的別墅,董事長的別墅被法院執行是因為他老人家欠了幾個億的外債,而當年酒店被抵押給銀行時,估值也不過幾個億。

  考慮到業主集團隨時有被並購重組的可能,茲事體大,吳越決定不通知任何一個在酒店工作的朋友,比如郝江北、馬克、郝江南和小徐。

  他獨自跑了三家仲介公司,發現好房子多的是,整租別墅也不少見,但養狗是個巨大的問題。幾家戶主聽說對方養了一條狗,雖然覺得租金誘人,可考慮再三都拒絕了。

  吳越追問為什麼,人家也不隱瞞,直說道:擔心狗會損壞裝修和傢俱家電,擔心狗不衛生,擔心鄰居有意見。

  吳越轉了幾個小時,一無所獲,站在路邊發愁。

  這時孫江東的電話進來了。

  吳越沒好氣地接起來:“歪!”

  孫江東慢悠悠說:“你家的狗在我這兒闖禍了。”

  吳越警覺地否定:“那不是我的狗,要賠錢也是趙忱之賠!”

  孫江東說:“狗子刨坑啊,今年春天我種了一排小樹,正在迎風招展的時候,全被它連根刨出來了。你說說這損失該怎麼算?”

  吳越哼了一聲:“你哪有什麼閒情雅致種樹?市政綠化種的吧。”

  “市政綠化種的也要賠啊。”孫江東冷笑。

  吳越說:“你就別添亂了,我這兒煩著呢,找不到合適的房子。”

  “哦?”孫江東問,“趙總的要求如此之高?”

  “不是他要求高,是狗要求高。”吳越說。

  孫江東想了想說:“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既不是命令,也不代表組織。”

  “說。”

  “是不是讓歐陽幫忙找找,他在本地人頭熟啊。”

  吳越問:“他願意?”

  孫江東說:“什麼事只要我開口,他還不是只有跪著領懿旨的份。”

  “你就吹吧!”吳越興趣缺乏地掛了電話。

  但十五分鐘後,歐陽居然主動找上門來了,言語間熱絡得有些過頭,顯然又被孫江東灌了麻沸散,不由分說就發一個位址過來,要吳越在那兒等他的朋友。

  吳越沒法拒絕,只好隨著導航去了,那地方距離酒店幾步之遙,上下班倒是極為方便,奈何是個倉庫。

  說倉庫難聽了些,準確描述是:曾經被八流藝術家利用過,想打造成類似798藝術區那樣的新地標但又沒成功,最後藝術家們遺恨退場的倉庫,裡面全是不倫不類的塗鴉和雕塑,風格紊亂。

  歐陽的朋友——馬仔——趕到後,站在倉庫的大鐵門前找了半天鑰匙,發現大鐵鎖居然鏽了,最後還是翻窗進入。

  吳越跟著馬仔進窗,落地後仰頭察看,發現倉庫層高大約六米,占地面積四、五百平米左右,大而無當,廣闊無垠,可以跑馬。

  他當即打退堂鼓,馬仔拉著他不讓走,說歐陽老大馭下很嚴,他要是放吳越走了,回去必定要把膝蓋跪穿。

  吳越說:“我要是給趙總找這麼一間房子,回去也得跪穿膝蓋!”

  馬仔說:“那你可以報警嘛。幹我們這行,最大的困擾就是報警沒有用。”

  “你們幹哪行的?”吳越明知故問。

  馬仔居然與上級精神保持高度一致:“商貿投資公司,相當正規,依法經營,管理完善,不觸底線。這房子也是我們公司的資產之一,上個月剛剛合法所得,為了這棟房子我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啊,那個欠債不還的王八……經營夥伴很是死皮賴臉啊,我們不得不動用了一些合法手段,比如‘非自由體操’啦,‘長夜漫漫不思眠’啦,‘大燈泡溫暖老區人民’啦,‘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啦等等,總之特別文明,我們是個非常講究聲譽的集團公司。”

  吳越說:“謝謝貴公司,房子很好,但我還是回去和趙總商量商量。”

  馬仔推心置腹:“小吳啊,你不要客氣了。歐陽總裁吩咐過了,他一分錢租金都不收你們的,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麼裝修改造就怎麼裝修改造。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像我們這樣正規經營的大公司,往來的客戶都清白正派,今後趙總就是我們的優質客戶了,這房子算是我公司對優質客戶的大力回饋。”

  “感謝貴司的肯定,”吳越說,“我還是回去請示一下趙總再決定……”

  馬仔將一大串鑰匙往吳越手上一塞,跑了。

  吳越喊道:“哎!這位經理你回來!”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裡回蕩。

  馬仔龍捲風一般地翻出了窗戶,光頭、金鏈、花襯衫和綠褲子在爽朗的秋風豔陽中明媚地閃著光。他扶著窗框,臨走朝吳越純真一笑,露出了兩顆鑲金的板牙。

  “你回來啊……”吳越無奈地說。

  他被獨自撂在這麼個怪異的地方,雖然很想把鑰匙交還了,又害怕被正經公司拎回去拿幾百瓦的探照燈烤,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查看。

  前任房客——那些藝術家們——雖然把這兒捯飭成了一間鬼屋,卻很負責地進行了水電改造,還隔出了占地大約二百平米的閣樓。

  吳越沿著旋轉樓梯上去看,發現那上面有一張床。

  簇新的、近乎原木色的、壯觀的地板斜鋪,正中間放著一張大床……現代藝術的巔峰不過如此。

  “……”吳越扶著額頭蹲下來。

 

 

第二十八章嘴兒

  吳越致電趙忱之:“房子找到了。”

  趙忱之誇他效率高,問:“面積如何?”

  “大。”

  “能養狗否?”

  “能養一群。”

  “裝修風格繁複否?”

  “極簡。”

  趙忱之顯得十分滿意,又問:“有院子嗎?”

  吳越說:“巨大。”

  趙忱之說:“口頭表揚,不枉我疼你一場。”

  吳越說:“只有一點小小的問題。”

  “什麼問題?”趙忱之問。

  吳越說:“可能傢俱家電有點兒少……”

  趙忱之乾脆地說:“那不是問題,由我來添置。”他剛說完,邊上有人找他,他便匆匆掛了電話。

  吳越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愁腸百結地坐在那張孤零零的大床上,摁了摁覺得席夢思還挺軟的。也不知道前任住客在這裡放一張大床,是真出於行為藝術的考慮,還是臨走時被正經公司趕得太急,以至於和那些奇形怪狀的雕塑擺設一起,被遺留了下來。

  “非自由體操……”他重複那位正經公司的正經經理的話,“聽著挺疼的。”

  他原本只是打算躺一會兒,沒想到三分鐘後便睡著了。每日淩晨起床,披星戴月,雖然生物鐘早已經習慣,但到了午後這個點兒,疲憊感便準時襲來,將他打入黑甜的夢鄉。

  這一覺他睡了很久,醒來時早已經是晚上,四周寂靜昏暗,空氣和時間一樣在他身邊緩緩流動。他覺得自己大約是被魘住了,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只覺得身下的床墊有難以描述的引力,要積攢許多力氣才能睜開眼睛。

  這時一隻大手蒙在了他的臉上,手指修長,溫度很暖,他的眼睫毛在對方的手心裡翕動,就像是掙不出繭子的蝴蝶。

  “你怎麼了?”對方低沉地問。

  吳越懨懨地推開他的手,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午睡……”

  趙忱之坐在床頭,彎下腰貼近他的臉,輕聲道:“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吳越不問,是因為他睡糊塗了,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過了半分多鐘,他才猛然支起身子叫道:“哎呀,你怎麼會在這裡?”

  趙忱之勾起嘴角,黑暗中分不清他到底在笑呢,還是僅僅做了個輕蔑的表情:“歐陽先生親自接我來的。他說雖然與我不過數面之緣,但感覺仿佛是舊相識,希望我能成為他們公司的優質客戶,享受VIP服務,多提寶貴意見,促進公司發揮最大價值,所以他為我找了一套完美的房子,並建議儘快把狗接走……你把我的狗扔他們家了?”

  “狗為你報了大仇呢。”吳越說。

  看出來了,趙忱之在笑,然而吳越卻笑不出來,因為他知道趙總其人就算極其生氣時,也是能擺出一副笑模樣的。這個職業經理人年紀不大身居高位,做事舉重若輕,他不但頭腦敏銳,也很有一點克己的功夫。

  吳越尷尬地坐了起來,撓撓頭,撫平睡亂了的額發。

  趙忱之說:“這兒不錯。”

  “什麼?”

  “不需要支付租金,卻有水,有電,有床,有足以養狗的寬敞,”趙忱之站起來,在地板上踏了一圈,“還有可供學習柔道的場地。”

  吳越慌忙把手架在面前:“別打我,我錯了還不行嘛?我也是被逼上梁山啊!這個時候不需要教學!”

  “誰說我要打你?”趙忱之問。

  “那你要幹嘛?”

  趙忱之想了想,說:“唉,反正也沒別的解決方法,吻你一下吧,以示感謝。”

  他說著挺勉強,身體卻立即湊上來,吳越沒來得及閃開,幾乎是被他叼住了。

  他的嘴唇有些燙,如果不是知道他好好的,吳越幾乎以為他又發燒。那熱度幾乎在一瞬間就傳入了吳越的皮膚與四肢百骸,傳入不可描述之隱秘,像小火苗在他的身體上灼燒,發出劈裡啪啦的輕響,讓他瞬間燥熱起來。

  這其實是極美妙的一瞬,像火柴頭劃過時的爆燃,像石灰遇水的沸騰,所以吳越傻了,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種熱烈而純粹的渴望,下意識地說:“等……等一等!”

  “等什麼?”趙忱之沙啞地問。

  “我不知道,你……”吳越說,“你等一等我。”

  趙忱之抵著他的額頭:“說理由。”

  “我……我有點兒……有點兒暈……”

  “我也暈。”趙忱之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我敢肯定是缺氧的緣故。”

  他雖然笑了,卻沒有破功,手腳都開始不老實起來。

  吳越輕呼:“麻煩等一等,這位同志,你……”

  趙忱之突然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的耳垂。

  “我喜歡你出汗的味道,”趙忱之呢喃,“那是哺乳動物在傾吐他的荷爾蒙。”

  吳越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像是通了電一般全身繃直,他呻吟出聲,就在腦中的保險絲即將熔斷的那一刻,有人把電閘合上了。

  “你們怎麼不開燈啊——?!”孫江東在樓下展廳大喊。

  “吳越啊!趙總喂!”他攏著嘴,“我來看看情況——!”

  趙忱之在吳越脖子上輕啄一口坐了起來,不無怨念地說:“狗屁公司的售後服務還挺到位。”

  吳越忙亂地整理衣服,將被抽出、解開的白襯衣重新塞好,接著開始搓臉,希望將莫名羞恥的紅潮搓下去。雖然他知道做這一切都是徒勞,發生了什麼狀況孫江東一眼便知。

  他想儘量離趙忱之遠一點,於是跳起來主動去迎接,這樣反而顯得心裡發虛,果然孫江東還沒踏上閣樓就脫口而出:“哎呀,哥們唐突了!抱歉抱歉,等我走了還可以繼續哦!”

  “繼續個屁!”吳越兇狠地說。

  “發乎於情,止乎於禮,該繼續就繼續,免得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影響正常的生理運轉。你們知道晚上都是受植物神經控制,騙不了人噠!”孫江東說。

  “既然知道,你還來幹什麼?”吳越沒好氣。

  孫江東說:“我來送蚊帳,順便回訪。”

  他轉向趙忱之:“請問客戶對我們的服務滿意嗎?非常滿意請按1,滿意請按2,比較滿意請按3。”

  趙忱之問:“後面還有按鍵麼?”

  孫江東說:“按#號鍵結束。”

  吳越白了他一眼,悻悻走開。

  孫江東與趙忱之咬耳朵:“我真撞破了你們的好事?”

  趙忱之苦笑:“你說呢?”

  “嘖,”孫江東說,“對不起,下回賠償你。”

  “怎麼賠償?”

  “我有麻醉針啊。”孫江東說,“你讓我紮誰我就紮誰,我紮一針吳越,能保證他仨小時不省人事,隨便你處置。”

  他說得大聲了些,讓樓下的吳越聽見了,頓時羞惱得火冒七八丈,惡狠狠往上瞪了一眼,連招呼也不打翻窗便走。

  趙忱之趕緊問:“哎,你去哪裡?”

  吳越不答話,不多會兒就聽到他那輛小摩托發動開走的聲音。

  孫江東撓頭訕笑:“看來我真闖禍了哈。”

  “麻煩專家下回別來了。”趙忱之說。

  孫江東說:“還不是因為不放心,我也沒料到歐陽那只蠢豬會把這個房子找出來給你。這房子……”

  “發生過兇殺案?”趙忱之截口問。

  孫江東搖頭:“當然沒有,但是怎麼看也不像住家啊!”

  趙忱之說:“其實我還挺喜歡。”

  孫江東拍拍他的肩膀,誠摯地說:“趙總,您真是隨遇而安,這種優良品質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不多見了。”

  趙忱之說:“學習就不用了,請去把我的老公追回來,你把他嚇跑了。”

  孫江東賴皮:“他騎摩托,我坐公車的,怎麼追得到?”

  趙忱之說:“那我就嘗試著讓這房子裡發生一起兇殺案。”

  “哇哦趙總,你在威脅我對不對?這個威脅也不同凡響,看來果然不歡迎本人!”孫江東豎起大拇指,“向你學習!”

  他一邊說著“向你學習”,一邊小碎步迅速跑了,臨出窗還順走了一件霸王龍造型的小擺設,表示“我看這玩意兒還值倆錢”。結果十秒鐘後他在院子裡絆了一跤,“值倆錢”被摔得粉碎,他捧著殘缺的霸王龍腦袋上了公車。

  他跑回去跟歐陽告狀:“姓趙的欺負我。”

  歐陽說祖宗呀,他連你都敢欺負,那得多大的膽子呀!我現在見了你老人家心裡都發怵,擔心哪一點伺候得不盡心,你夾槍帶棒罵我兩句也就罷了,還得拿針紮我。要不是惦記你欠我的那二百萬,我就找個在建工地把你埋了。

  孫江東說:“走,睡覺!”

  歐陽立即不怕扎針了,臊眉耷眼跟著去,任勞任怨地伺候著。

  倉庫那邊,吳越沒有走遠,到小便利店轉了一圈又回來,帶來許多防蚊蟲的風油精、清涼油和花露水。他說趙總,我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地方沒有廚房啊!

  趙忱之正在架設蚊帳,原本就一頭霧水,說:“呃……”

  “也沒有浴室。”吳越補充。

  “呃……”

  “我們放火把這兒燒了吧!”吳越建議。

  趙忱之說:“那歐陽先生豈不是很不高興?”

  吳越說:“讓他不高興好了。我剛才在小超市時想通了,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不能因為他有組織就害怕他!咱們也有組織,你還是組織頭目呢。”

  趙忱之圍笑,伸手把他攬過來,低聲問:“那你聽不聽頭目的話?”

  吳越臉紅了紅,推開說:“別,我一身的膩汗。”

  趙忱之說:“我不在乎。”

  “我在乎啊!”

  吳越轉身要逃,趙忱之連蚊帳都來不及撇下,飛快地抱住他。

  “怎麼又來了?要矜持!”吳越叫。

  趙忱之笑道:“我意志薄弱,更不懂什麼叫做矜持。”

  吳越說:“意志力就是他媽的堅定不能移……幹嘛……”

  趙忱之把他的嘴堵上了。

 

 

第二十九章猢猻

  趙忱之直截了當地用手臂控制他,用修長有力的雙腿夾住他,唇齒間帶著明顯的欲望,他很急迫,懶得顧慮,大不了事後再賠禮道歉。他忍耐到現在已經十分煩躁,讓找房子但卻找了間倉庫,對方雖然美但是話多,還有不速之客腆著面皮硬往裡闖。

  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翻滾中白色的蚊帳居然把兩人裹在了裡面。趙忱之雖然有些氣悶但很滿意這結果,他靈活地再次把吳越的襯衣扣子全部解開,右手正要往下探去,床塌了。

  藝術家留下的東西能有多牢靠呢?轟隆——!

  趙忱之頭低腳高,腦袋磕在床頭板上,雖然不痛但憤怒了,他想一刀把歐陽或者孫江東捅死!因為這個鬼地方!這張要命的鬼床!

  吳越醒過神來,開始瘋狂地掙扎,結果越掙越緊,弄得兩人像一對蛾子般被牢牢地縛在一起。

  趙忱之還是不肯放棄。

  吳越喘息,沉聲說:“我呼吸困難,你別抵著我。”

  趙忱之根本不理他,鼻子埋在他的脖頸間,一副不受控制,無能為力的模樣。

  吳越歎氣:“唉……你……算了。”

  他推拒趙忱之,耐著性子去解蚊帳,然而兩人貼得這樣近,隨便一個細小的動作都能引起連鎖反應,況且他還被壓在下面。

  趙忱之不想解脫,他寧願窒息,不但不配合,還要起反作用,毫不掩飾各種阻撓。吳越忍無可忍,在他的肩頭咬了一口。

  趙忱之呲牙微笑:“一點都不痛。”

  吳越掙扎著說:“放我走,我討厭在這裡。”

  趙忱之心想這倒是個好理由,如此值得紀念的事情,絕不能在人家討厭的地方發生,便問:“真的討厭?”

  吳越覺得燥熱,翻個白眼說:“真的討厭,眼前老晃蕩著歐陽那張蠢臉。”

  “好吧。”趙忱之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突然又問,“你一點感覺都沒有?”話音未落他就伸手一摸,然後笑駡:“小騙子,你不討厭這裡。”

  吳越面紅耳赤,花了好幾秒鐘才重新找回神智,咬牙說:“滾吧,我矜持著呢!”

  趙忱之伏在他身上吭吭地笑了半天,最後實在快悶死了,只好主動解脫。他一移動,吳越順理成章地也很快出來。兩人掙開蚊帳在地板上對坐,彼此衣衫不整,頭髮蓬亂,微微地喘著氣。

  吳越不敢看他,起身要走,被趙忱之拉住,一粒一粒地扣好了扣子。

  “你喜歡口紅嗎?”他突然問。

  “什麼?”吳越皺眉問,他與口紅唇膏之類根本是絕緣的。

  趙忱之勾起一邊嘴角:“我突然覺得你很適合。”

  “你滾。”吳越舔了舔嘴唇,他知道其紅得有些過分,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下。

  “算了,放過你。”趙忱之拍拍膝蓋站起來,“我得先著手解決生存大計,修床。”

  然而他根本不會修床,折騰許久仍然不得要領;再看那頂蚊帳,發現兩人在裡邊滾來滾去時,居然把那路邊攤買來的劣質玩意兒弄破了。

  他喪氣地將蚊帳扔下,坐到一邊自暴自棄。當天晚上無奈向現實低頭,兩人半夜十二點回酒店上班。

  酒店30樓專門為總經理準備的套房裝修精美,環境舒適,設施齊備,可吳越擔心被酒店監控拍到他與趙忱之同出同進,因此不論後者怎麼勸說,執意跑到西餅房裡躺著。

  趙忱之真是無所適從,陪著他吧,沒地方呆;丟下他吧,又有點兒捨不得。他思來想去,橫下一條心奉陪到底,因為惡人還需惡人磨,總有一天能把他磨到床上去,磨得他腰酸腿軟。

  三點四十,讓皮埃爾提前二十分鐘到班,看見操作臺上躺著兩個人後差點兒沒氣死。因為他的操作臺何等神聖,別說趙吳兩人沒洗手,就算洗了手,沒有禱祝上天就觸碰他的不銹鋼檯子,那還是非法的。

  他不敢動趙忱之,便先把吳越掀了下來,追問怎麼回事。

  吳越揉著惺忪的眼睛把遭遇簡要一說,讓皮埃爾非常同情,表示讓他們趕緊滾,西餅房不收養這樣的閒人。

  吳越壓低嗓音說:“這他媽哪是閒人?這是我們的頂頭上司,總經理啊!”

  老讓也咬耳朵說:“卵,在老子的領地他就是閒人。你他媽養不活自己的老公,居然把人帶到工作場所,你的職業道德在哪裡?你讓哥們怎麼施展手腳?”

  吳越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頭,問:“老讓,你昨晚上喝多了?”

  老讓哼哼:“卵,我從來不喝酒,酒精只會摧毀我的味覺!”然而下一秒他就哭了出來,哭訴自己被郝江南冷落,以酒澆愁,昨晚上喝了半瓶啤的。

  吳越問:“郝江南又怎麼欺負你了?”

  老讓痛哭:“吭吭……”

  “到底怎麼了?”

  “嚶嚶嚶……吭吭……”老讓掩面,肩頭聳動。

  吳越同情地撫其虎背:“你讓郝江南不虐待人,那是不可能的,可誰讓你就好這一口呢?作為朋友,我勸你看開些,人生幾十年,光陰似箭,很快就過去了,就當自己現在已經死了吧!”

  老讓哭訴:“她逼迫我做重慶火鍋口味的馬卡龍!”

  吳越問:“那你做了嗎?”

  “做了……吭吭……”老讓哭。

  “那你就沒臉在這兒矯情!”吳越說。

  老讓從懷中掏出一個零碎布縫製的、已經磨毛了邊的布包,用汗津津的毛手哆哆嗦嗦打開,裡面還有一層,打開,再有一層,繼續打開……吳越等著他掏出一兩張皺巴巴的鈔票,結果他掏出重慶火鍋馬卡龍,徑直塞進了吳越的嘴裡。

  吳越的味蕾在口中炸開,糖霜、杏仁粉、蛋白、奶油、花椒、辣子、老乾媽、豆瓣醬、精鹽、蔥薑蒜一起衝擊著他的意志力,牙齦和舌頭仿佛被狂飆的渣土車碾過,留下了滿嘴火辣辣又發齁的顆粒感。

  他“呸”地一聲把馬卡龍吐了出來,撲到水龍頭前漱了五分鐘的口。

  老讓不無淒涼地說:“這玩意兒郝江南吃了三個,還誇好吃。”

  吳越問:“她是不是感冒了,嘴裡嘗不出味道來?算了老讓,我認為你此生與她有緣無分,註定要當陌路人,還是趕緊分了吧,皆大歡喜。”

  老讓說:“我們下周領證。”

  “……”

  “你說辦婚宴好,還是旅行結婚好?”老讓問。

  吳越愣了半晌:“讓,你是逗我玩嗎?”

  老讓說:“如果是辦婚宴,那我應該怎麼穿才能顯出中西合璧的優雅來?”

  “……”吳越說,“北極熊皮。”

  老讓說:“白色的不行,不襯皮膚,顯黑。”

  吳越摸索到一把椅子坐了下來,過了會兒悲從中來,苦澀地說,“其實我從小就對郝江南……”

  這時候趙忱之突然翻身坐起,整了整襯衣。

  吳越被嚇了一跳,心虛地望著他。

  趙忱之卻扭頭望向老讓,溫言問:“讓,如果旅行結婚,你想帶露西郝去哪裡?”

  吳越問:“趙總,你剛才什麼都沒聽見對吧?”

  老讓說:“北極。”

  這時候馬克過來上班,見他們三個居然一大老早湊在西餅房裡,覺得好生奇怪,問:“怎麼了?”

  趙忱之笑著說了句沒什麼,便拍拍吳越的背,一個人跑樓上套房補眠去了。

  馬克又問吳越:“老總幹嘛來?你們昨天被國家暴力機關掃地出門,到現在還沒找到房子?”

  吳越懶洋洋回答:“找到了,豪宅呢。”

  老讓希冀地說:“將來我也要讓郝江南住豪宅!”

  不一會兒他又說起郝江南頗為神秘,偶爾窺見她回復論壇,總是與各種肉有關,不知是何深意。

  馬克幽幽地問:“露西子說過‘敲碗等肉’嗎?”

  “我不太識字。”老讓說。

  “什麼意思?”吳越問。

  “我不想說。”馬克生硬地回避,他的世界觀已經毀了。

  吳越原本還在回憶自己在六歲時與郝江南訂過娃娃親,說好的倒插門,此時立即斬斷情絲,覺得還是老讓此等不同文化背景之純潔男子與她比較般配。

  往後幾天平淡如水,酒店仿佛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趙忱之放棄了修床,每天在酒店套房裡住。吳越生怕被別人發現,怎麼都不肯和他一起,還老躲著他,寧願在西餅房打地鋪。

  再往後幾天形勢急轉直下,業主方董事長竟然進去了,據說涉及好幾種經濟犯罪,又是國資委率先發難,所以大約是很難再出來。

  他名下的這家酒店地處繁華街區,占地三千多平,地下兩層,地上三十多層,建築面積四萬多平,有數百間客房,加上會議室、宴會廳,中餐廳,西餐廳、日餐廳、咖啡廳、雪茄廳,酒吧……洋洋灑灑,就算是個純粹的外行人,也知道它評估下來將是一筆不小的資產。

  現在它屬於債主們的了。

  債主——以銀行為主——它們對於經營酒店毫無興趣,唯一的興趣就是將其儘快變現,所以不管經濟案件的處理過程多麼冗長繁瑣,大多都會走到資產拍賣這一步。

  趙忱之原本是被派來振興它的,沒想到剛剛半年,居然面臨被掃地出門的風險。

  更可惜的是他本來以為業主方能虎死架不倒,至少維持個體面,沒想到他們樹倒猢猻散,被抓進去的抓進去,攜款潛逃的潛逃,失蹤的失蹤,一夜之間呼啦啦大廈傾了。

  趙忱之是外聘的總經理,絕對談不上消息靈通,又摸不清裡面的門道,只好按捺著不動,硬著頭皮撐了幾天。

  這時候身處國外的酒店集團總部來信,暗示他可以準備回去,反正是這邊的締約方違約在先;又自我批評說識人不明,當初合作時候只看到前景,沒看到腳下的漩渦。

  接著趙忱之也被傳進去聆詢。

  面對紀檢部門的同志,他老實交代了業主方是怎麼千金市骨把他從美國請回來,又是怎麼禮賢下士將酒店全權交給他負責,絕不橫加干涉,然後酒店的業績是如何調頭向上……他說得挺好,但和本案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於是半天左右就被送了出來。

  流言無孔不入地傳入了酒店內部,弄得人心浮動。頭腦靈活的人紛紛辭職,另覓高枝。一線服務人員就不說了,管理層裡最早走的是鐵青花,隨後是另外幾位高管和部門經理。

  趙忱之示意想走的通通放走,遣散費也一分不少,只是出去不要亂說。

  但這哪可能做得到?也不過是半個月左右,酒店員工迅速走了三分之一,連搞客房衛生的阿姨也紛紛離職,趙總眼看著就要成為孤家寡人了。

 

 

第三十章執行

  趙忱之仍然想維持酒店運轉,因為酒店就如工廠,一旦停下,生產線就容易報廢。然而多運轉一天,多虧損一天,單單開一整天中央空調的成本就是三萬元,營業額卻一落千丈,估計不多久供電公司那邊就要上門要錢,然後斷電了。

  一天他清晨醒來,心緒煩躁、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想起自己曾經幫助好幾家酒店扭虧為盈,當了好幾年的救火總經理,卻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不由得感慨江湖風波險惡,一山還有一山高,業主方不愧和國資委鬥了一輩子,死得很壯觀。

  他心裡惦記吳越,便下樓去西餅房找他,沒想到他不在,連老讓都杳無影蹤。他給吳越打電話,才知道他去了藝術家倉庫。

  他去找吳越,剛進倉庫外邊的院門就聽到重物挪動的聲音,急忙轉進去看,發現那人正在搬動那些礙事的石膏雕塑。

  “今天西餅房沒開工?”趙忱之問。

  吳越把雕塑扔到窗外,說:“老讓通知我和馬克休息,說他一個人就足夠了,還說他也晚一小時來。唉,還開什麼工啊,沒幾個住店客人了。”

  趙忱之說:“這是連鎖效應,客人聽到了風言風語,都避而遠之。業主方這麼一頭栽倒,對市場震動很大。”

  吳越埋怨:“我就不明白了,投資公司虧損的多了,欠著銀行錢不還的也多了,怎麼偏就他們轟轟烈烈。聽說前幾天業主方那個副總要逃往境外,鬧得全城抓捕,老百姓高興得跟過年似的,看了一整晚的熱鬧。”

  趙忱之只剩下苦笑的份。

  吳越又說:“您現在可有時間種花了,趙總經理。”

  趙忱之低頭沉吟,突然說:“給你個副總當怎樣?”

  吳越想也不想就回絕:“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酒店原本四位副總如今只剩下一個,你去補個缺吧。”趙忱之說。

  “我連部門經理都沒當過,怎麼當副總?”吳越問。

  趙忱之伸個懶腰說:“反正也不管經營,陪陪我而已,改天讓露西郝也當個。”

  吳越放下雕塑,不無惆悵地問:“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趙忱之說:“不。”

  “酒店集團沒召喚你?”吳越問。

  “暫時不。”趙忱之問,“你想挽留我?”

  “我沒挽留你。”吳越偏著頭。

  “你既然說了這話,那就是挽留。”趙忱之笑。

  他卷起袖子幫吳越幹活,大概到了八九點鐘,才用手指胡亂梳了幾下頭髮說:“我還是回酒店去守著吧,免得再生事端。”

  他的車由於是業主方的資產,已經被國家依法收繳了,這幾天想去哪裡只能靠走路和公共交通。好在倉庫距離酒店步行也不超過十分鐘,走路反倒是鍛煉。

  他問吳越:“一起去嗎?”

  吳越說:“我還是繼續整理吧,我看您老往後要長期紮根倉庫了。”

  趙忱之笑了笑,不以為然,走在半路時,他發現了大事不妙的兆頭。那位酒店僅剩的副總——獨苗苗王先生——正帶了兩個人大步流星地朝他的這邊趕來,看上去很是狼狽,西服口袋都被扯脫了。

  “怎麼了?”

  “你還有心情問怎麼了?”王總氣急敗壞,“你去哪兒了?法院封門呢!強制執行!”

  趙忱之吃了一驚:“不是說不封麼?只是產權更迭怎麼會影響正常經營?那住店客人呢?”

  王總說:“呸!情理是情理,事實是事實啊!業主方那個操蛋的副總在裡面也不知道咬了誰出來,或者又作什麼妖,小道消息還說他一進去就亂噴,上上下下噴了幾百號人,上至副省級,下至副股級,總之現在鬧得比原先大了十倍,我們酒店成了漩渦中心了!昨天沒幾個客人,法院說再給兩個小時,等他們退房走了,然後就財產封存。我本來想和他們講講道理,結果被推搡出來了!”

  趙忱之問:“員工的私人物品呢?”

  “正在往外搶呢,不然以後就再難拿了,法院說窗子上也要貼,看誰敢撕了進去。”王總抹了一把汗說,“唉,我就是過來報給你一聲,我得走了。”

  趙忱之問:“去哪兒?”

  王總說:“我去廟裡求個簽,最近實在倒了血黴啦,得問問師父該怎麼破解。對了趙總,我已經夠講義氣的啦,這回算是口頭辭職,咱們以後見面還是朋友!”

  趙忱之無力地擺手:“當然,當然,謝謝你王總。”

  他站在路當中發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耳邊仿佛有一隻風箱,發出很大的呼哧聲,過了半分多鐘才意識到那是自己在呼吸。

  他頓時驚覺自己依舊是總經理,必須堅守到最後一刻,於是邁開長腿往酒店跑,越跑越是心急如焚。

  沒到酒店門口,就看見許多輛執勤的公車,好些個穿著制服的差役,酒店大門洞開,氣氛緊張,保安門童早就離了崗,有客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外走。

  他站在大門正對面,叉著腰,仰頭望著這棟大樓,仿佛在看自己剛剛進了棺材的遠房表弟,痛徹心扉談不上,但也有七八分的懊惱,哀歎死亡來得太快太早。

  他倒是沒考慮這倒楣酒店將是他職業生涯中的污點,身處那種環境,來不及想胡思亂想,滿腦子都在思索怎樣開金手指力挽狂瀾,各種玄幻。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注意到日餐廳那四位正穿著和服、相當落拓地站在大門附近,別人問他們話,他們裝作國際友人的樣子,茫然搖頭。迎賓姑娘早已不知所終。

  郝江南抱著十多把菜刀,徐光芒捧著幾塊砧板和壽司模具,毛湯姆拎著兩隻烤紫菜的小爐,鳩山自己則背著個幾乎比他人還高的大包袱,裡面裝著零零碎碎的餐廚用品。

  這些都是鳩山廚師的個人財產,不屬於酒店,看在中日一衣帶水的份上,法院寬宏大量地讓他帶了出來。

  趙忱之跑近,郝江南眼睛尖第一個看見他,連忙迎上來說:“瓦達西瓦……”

  趙忱之說:“行了露西郝,法官們都認識我。”

  郝江南松了口氣:“那你趕緊拿個主意啊,鳩山大叔早上剛買的鮪魚全失陷在裡面了!”

  “現在還想什麼魚?咱們都失業了!”小徐十分沒好氣。

  郝江南冷笑:“上個月就知道快失業了,你自己不走,這時候又來說什麼?”

  趙忱之問:“讓皮埃爾呢?”

  郝江南朝著法院的車努嘴。

  趙忱之嚇了一跳:“他被抓了?他妨礙公務了?”

  郝江南搖頭:“那倒沒有,他就是長得嚇人,人家為了以防萬一,先請他車裡坐坐。”

  趙忱之連忙朝著那排公務車走去,邊走邊回頭問是哪一輛。找到了車,他低頭一看,果然見老讓被拷在裡面,由於其體型過大,在狹窄的車後座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顯得十分憋屈難受。

  趙忱之皺眉問:“你做了什麼?”

  老讓委屈地說:“他們要給我的烤箱貼封條。”

  趙忱之說:“烤箱是酒店的東西,早晚要衝抵債務,你不該管也沒資格管。”

  老讓紅著眼眶說:“我捨不得啊。”

  趙忱之又問:“你不會打人了吧?”

  老讓還沒來得及回答,有個法警從邊上過來,虎著臉說:“打人倒是沒有,但他打算一頭碰死在烤箱上,過去我總想像不出黃繼光堵搶眼是什麼樣,這回算是親眼見到了!”

  他解開老讓的手銬,把他拉出車外,做了個“請”的姿勢:“既然你們總經理都到場了,那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一邊站著去!”

  老讓站到酒店入口處噴泉邊上,嘴裡嘰裡咕嚕不乾不淨,然後氣哼哼地拍打白色廚師服上的灰塵。郝江南把所有的刀都明晃晃插在腰帶上,仿佛已混跡江湖多年,蹲在一旁安慰他。

  趙忱之煩惱地揉亂了頭髮,突然摘下胸口總經理的銘牌,用力扔進了噴泉。

  這時候又來不速之客,是孫江東和歐陽。兩人非常低調地各騎一輛電瓶車,歐陽還細心地易了容,穿著一身藍布工作服跟個電工師傅似的,顯然他對法警有所忌憚,但又不願意錯過看熱鬧的機會。

  他們倆倒還算識趣,簡單打了聲招呼後便站在一旁觀摩。津津有味之際,歐陽小聲對趙忱之說:“貴司突然變成這樣真是意料之外啊,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趙忱之苦笑:“你有10億嗎?”

  歐陽問:“老撾幣還是泰銖?”

  趙忱之說:“這酒店估值至少12億,不如歐陽先生把它買下,我還是給你當總經理。”

  歐陽趕緊掏兜,從皮夾子裡抽出幾百塊拍奉上:“趙總,我認為你的建議非常好,我司能聘請到你這樣的職業經理人也非常榮幸!我決定收購這家酒店了,這是定金,請笑納。”

  孫江東從他手裡把錢抽走,臉色不愉:“別鬧,趙總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趙忱之苦笑著扯開領帶,一言不發,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多守著這酒店的殘骸一會兒,算是有始有終;而且現場總需要一個負責人,說不定法院還會再來找他。

  這時有人從身後扯他的衣服,他回頭看是吳越,不由得心裡一熱。

  吳越勉強笑了笑,說:“這下我的副總經理也沒戲了。”

  趙忱之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在他髮際線內的傷疤上響亮親了一口。這兩人從不在公共場合做親密舉動,趙忱之突然這樣,說明他在共和國司法程式的刺激下有些放飛。

  吳越嚇了一跳,幾個站在附近的法警也看見了,虎目圓瞪,表情充滿探究。

  這種情況應該趕緊化解,以免讓對方覺得是挑釁。郝江南反應極快,沖過來把腦袋往趙忱之口鼻上哐地一撞,喊:“哥哥,這往後我們該怎麼辦啊?”

  趙忱之雖然已經意識到了不妥,但被她這一擊差點兒敲落了門牙,劇痛中不自覺滿含熱淚,挽著她顫聲說:“沒事……沒事……”

  吳越緊緊擁抱他們兩個,仿佛擁抱住全世界:“小妹,有大哥在,不會委屈你的!”

  法警們發現是狗血家庭題材,大為沒趣,轉過臉不看了。

  郝江南趁機把手裡的刀具全遞出來:“好哥哥,幫我拿一下,謝謝。”

  吳越無奈地接過,捧了一會兒,還是學著插在腰帶上。

  郝江南壓低聲音警告趙忱之:“趙總你給我注意點兒,萬一把你抓進去了,我非爬牆不可。”

  “什麼牆?”趙忱之捂著嘴問。

  郝江南說:“總裁放心,我會把腎留給你!”

  “我為什麼要你的腎?”趙忱之又問,突然一陣酸熱,幾滴鼻血灑落下來。

  

 

第三十一章霰彈

  趙忱之被拖住簽了字,摁了手印,算是交接了。

  一行人被趕了出來,只好逶迤往歐陽的藝術家倉庫去,無論如何總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尤其是拖家帶口、東西又多。

  路上吳越問郝江南:“你哥呢?”

  郝江南說:“我哥應該是犯了什麼事,一見法警就跑,現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吳越給郝江北打電話,“哈利,幹嘛呢?”

  郝江北說:“突然想起明天要交車,但是車子還沒給人弄好,所以趕緊回家改裝車呢,我掛了哈,一手托著排氣管講話不方便!”

  吳越收了線,默默望著郝江南。

  郝江南很嚴肅:“他這個人沒有集體榮譽感,如果放任其坐大,日後必定是改革的阻力,必須引起警惕。”

  吳越問:“你是親妹子嗎?”

  郝江南說:“特別親。”

  吳越又問:“你們日餐廳的打算以後怎麼辦?”

  郝江南望了一眼走在前方的鳩山,小聲說:“不知道,但鳩師傅好像有別的想法,我也只悄悄兒告訴你,好幾家高星級酒店想挖我們去呢。”

  話音剛落,鳩山突然停下腳步,將包袱往小徐背上一扔,轉身往回跑。

  小徐被砸得身子一偏,喊:“師傅,你去哪兒啊?”

  鳩山喊:“冰箱!Fish!”一路小跑,頭也不回。

  小徐說:“嘖,老頭對鮪魚是真愛,這下要去虎口奪食了。”

  吳越問:“你們幾個不跟著?”

  小徐說:“跟著幹嘛?他被抓了不過是批評教育一回,我們被抓了可就是妨礙司法啦。”

  趙忱之接過他背上的包袱和手裡的雜物說:“你給我跟著。”

  “趙總,我……”

  “湯姆毛,還有讓,”趙忱之對郝江南努嘴,“以及露西郝,你們都去給我跟著。鳩山先生萬一有個好歹,我拿你們試問!”

  雖然酒店沒了,但總經理的餘威尚在,趙忱之此話一出,被點名的幾個人不由自主就服從命令,朝著鳩山離開的方向跑去,郝江南腿短但跑得不慢,裹挾著一股妖風。

  剩下趙忱之、吳越、孫江東和歐陽繼續往倉庫走。

  趙忱之剛才強打精神下了個命令,這時候顯得頹然拖遝,吳越也情緒不高,只有孫江東和歐陽你一言我一語一逗一捧嗶嗶叭叭十分興奮。

  歐陽搭著趙忱之的肩膀說:“趙總啊,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呢就是送舊迎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你起點這麼高,能力這麼突出,所以還是要繼續推動事業,籌建未來對不對?”

  孫江東則問:“趙總,你對管理民營醫院有經驗嗎?”

  趙忱之只想靜靜,所以沒搭話。

  歐陽又說:“十億我是拿不出來的,要不我把這大房子和周圍的地皮賣了,湊個幾百萬救急?”

  趙忱之明知他在開玩笑,卻觸動了一些心思,低聲說:“其實不需要十億,他們不過是資金鏈斷了,只要有個兩三億能夠還上甲家的,再從甲家借了錢還乙家的利息,接著又從乙往外借……一旦轉動起來便好辦了。另外他們所欠的外債不止十億,那天找我問話時辦案人員說了,總數約莫幾十億吧。”

  歐陽感慨:“世道人心變了,我都沒這樣的狗膽!”

  趙忱之苦笑:“據說為了查劉董,檢察院大半年前就開始布控了。那天我聽他們漏出一句什麼‘上手段’,初開始沒懂,回來琢磨應該是電話監聽和行蹤監視的意思。”

  “你們老劉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歐陽問。

  趙忱之歎氣說,我不知道。

  說話間他推開了倉庫的鐵門。由於屋裡空空蕩蕩,所以趙、吳兩個人從來不上鎖,鎖了也沒用,四周圍都是漏風窗戶。

  吳越問歐陽:“當初貴公司對藝術家們採取驅逐行動時,把他們的窗玻璃都砸爛了,後來就沒想到修補一下?”

  歐陽抵賴:“什麼行動?什麼藝術家?我們是持照開業、合法經營、按時依規納稅的正經有限責任公司,這大房子來路絕對正當,裡面沒有糾紛、流血和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

  “行了行了,再解釋我們更消受不起你這大房子了。”

  吳越想把鐵門附近的兩塊碎磚撿走,就在這麼稍微彎腰的工夫,趙忱之突然摁住他的後腦往地下一壓,接著聽到“砰”一聲巨響,等他再度抬頭時,發現歐陽和趙忱之都捂著胳膊,一人一邊靠在門上。

  “怎麼了?”他驚問。

  對面閣樓上站著個影子,手中抓著一杆獵槍,見一擊得手,趕緊飛奔幾步從二樓的窗口跳了出去。

  那邊窗口外有一棵樹齡上百年的香樟樹,枝繁葉茂,但凡稍微一點兒攀爬技術就能從那裡進出,藝術家們甚至還專門修建了一個樹屋。

  吳越想都不想地就追過去,趙忱之連忙喊:“別追!”

  吳越跳過礙手礙腳的固定雕塑往閣樓上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麼還鬧起槍戰來了?”

  孫江東扶住搖搖欲墜的歐陽,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看你他媽的以後還自稱正經公司不?那個舉槍的總是仇家吧?”

  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把手術用的小剪子,先剪開歐陽的衣服,擦乾淨血看了一眼,又剪開趙忱之的,觀察說,“沒事,死不了人的,土制獵槍。”

  歐陽挨了槍子,痛得鑽心,嘴巴還很強:“我覺得不是工商也是稅務,要麼國稅要麼地稅!”

  “放屁!”孫江東說,“國稅地稅想收拾你還用得著槍?”

  他拎起趙忱之的胳膊上下打量:“沒傷到要害吧?”

  “好像……沒有,只有左邊一點。”趙忱之直抽冷氣,他挨了七八粒彈丸,都打在肩膀附近,那些小而近圓形的傷口都在汩汩出血。

  歐陽比他傷得嚴重些,因為他本來就是對方的目標,雖說靈活閃得快,但也挨了二三十粒砂彈,右手上臂幾乎被打成了篩子,還有幾粒不幸打到了臉上,以後必定會留疤,再過幾年說不定外界還會流傳關於歐陽麻子的笑話。

  孫江東果斷地一手扶起一個,說:“走吧,回醫院挖子彈去!”

  趙忱之擔心吳越,高喊:“別追了,吳越你給我回來!”

  吳越從二樓窗口翻出去,跳到香樟樹的樹屋上,偷襲者已經敏捷地從樹上跳下去了。他擔心那人回頭放槍,不敢再追,只見對方鑽進一輛半新不舊的黑色轎車,伴隨著一陣引擎轟鳴和尾氣噴薄飛快消失在路口。

  “居然還有幫手。”吳越自言自語。

  他回去告訴其餘三人自己所看到的。

  歐陽問:“瞧見車號了嗎?”

  吳越說:“人家摘了。”

  “什麼車型?”

  “普桑之類的,挺老的車型。”

  歐陽說:“嗯,那是我們正經公司業務員的標配,看來對方也不差省油的燈啊。”

  孫江東推著電瓶車急急地說:“歐陽先跟我的先回去,他的傷比較重,不及時處理比較危險。我只能帶一個人,吳越你和趙總打車過來吧!”

  吳越點頭:“嗯!”

  趙忱之用紙巾捂住傷口,苦笑道:“我不想坐車,按照今天這倒楣的架勢,大約下一次遇到的便是車禍。”

  吳越怒道:“別他媽烏鴉嘴,我去路口找出租!”

  孫江東和歐陽絕塵而去,吳越也跑開了,趙忱之只好自我拯救——為了避免繼續大量失血,他前臂內屈,解下領帶做成臨時的止血帶,胡亂紮住,每隔三分鐘放開一次。

  他覺得渾身乏力,看東西視野縮小,仿佛瞳孔周邊蒙了一圈白翳,只看得清正前方的一小塊,造成這種情況不知道是由於失血,還是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進食的緣故。

  他在路邊席地而坐,忍痛解開止血帶,強撐著脫下外套西服,雖說那已經被子彈打穿又被孫江東剪爛了,但不脫的話會影響醫生後續處理。

  他越發呼吸滯重,覺得頭重腳輕,耳朵裡嗡嗡作響,鬢角有豆大的汗珠滴下……這一切都是血壓降低,即將休克的跡象。

  所謂休克,患者並不一定失去意識,有些看上去煩躁不安、精神興奮的,反倒是休克前期的典型表現,當然到了後期人就意識模糊了。

  趙忱之胡亂地想:看來身上口子開多了還是不行,放血太快……又想:現在倒下未免嚇著吳越,還是應該再撐片刻……還想:或者我跟他說一聲再暈?

  他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太妥,恍惚間見吳越正往這裡跑,然而他在喊些什麼,卻怎麼也聽不清了……

  許久,趙忱之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周圍一片白色,頭頂的天花板年久失修,黴斑點點,空氣裡彌漫著84消毒液的味道。除此之外他滿臉剃須膏,吳越正趴在他身上,細心地替他刮鬍子。

  趙忱之一瞬間以為自己昏迷十年了,然而看牆上的掛鐘,也才過去了五六個小時。

  “……什麼情況?”他啞聲問。

  “閑著也是閑著。”吳越淡淡地說,“麻煩您頭往右偏一點。”

  “我暈倒了?”

  “是啊,真沒出息。”

  吳越貼得很近,呼吸都能拂到他臉上。趙忱之專注地盯著他撲閃撲閃的眼睫毛,像凝視藝術品那麼用心。

  他有一張精緻的面孔,紅顏皓齒,有時甚至覺得不像個男孩子。

  “這是陸總專家的醫院?”趙忱之問。

  “不是。”吳越搖頭,“他的醫院太遠了,我來不及送你過去,這是第二人民醫院。”

  “那我的槍傷豈不是很難解釋?”

  “並沒有,”吳越說,“西郊外有一座小山,那兒經常有偷獵鳥類和小走獸的人,我對醫生說你登山的時候被偷獵者拿土槍誤傷了,對方則跑了。”

  “醫生說什麼。”

  “醫生問你為什麼登山穿西服和皮鞋。”吳越聳肩。

  他清理完趙忱之臉上最後一點剃須膏,拍著他潔淨的臉頰問:“趙總,要不要親一口?”

  趙忱之說:“來啊。”

  吳越說:“還是算了吧,服務已經夠到位的了。”

  趙忱之問:“子彈取出來了?”

  吳越點頭:“嗯,取了一個多小時,比想像得多,有十三四粒小鋼珠。好像哪兒還傷了一根挺大的靜脈,所以你流血那麼厲害,醫生說失血量已經超過10%了,難怪你後來會暈倒。”

  “也不知道歐陽怎樣。”

  吳越幸災樂禍地笑道:“那小子身上有三十多顆呢,肩膀都打成馬蜂窩了,孫江東還說他挖子彈挖得好煩躁,恨不得直接給截肢算了。”

  趙忱之伸右手攬住他的脖子:“我有話對你說。”

 

 

第三十二章回去

  趙忱之伸右手攬住吳越的脖子。

  後者警告說:“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屋裡有人。”

  趙忱之側過頭去一看,才發現郝江南雙手托腮,蹲在床的另一邊。

  “那是自己人。”趙忱之淺笑。

  郝江南催促:“快啊,前面鋪墊那麼多,就等這一刻了,這是建立於一起從磨難中死裡逃生的感情。趙總,我知道你身體還挺虛弱,不宜努力,所以我會體諒的。”

  吳越捧起郝江南的臉,把她送出了病房。

  “日餐廳的幾個人都沒事吧?”趙忱之問。

  “他們頂著個國際共產主義者當靶子,怎麼可能有事。”吳越說,“法院也是想得太多,擔心出外交事故,居然把半條鮪魚給他們好好地送了出來。鳩山抱著魚屍感激涕零,為了表揚法院的再造之恩,這不還吩咐小徐去定制錦旗了嘛!”

  趙忱之失笑:“那錦旗上能寫什麼?”

  吳越偏著頭:“要不寫‘金槍魚某當結草銜環,來世再報’?”

  趙忱之問:“他們人呢?”

  吳越簡練地說,小徐和毛湯姆幫著鳩山在找地方存放東西,郝江南和老讓就在門外;江北和馬克也趕過來了,正陪著歐陽那個正經公司的一大撥業務員,在倉庫裡尋找槍擊偷襲者的蛛絲馬跡。

  見趙忱之不說話,吳越又問:“怎麼了?”

  “我在想事不過三……”趙忱之只說了幾個字,床頭櫃上手機便響了起來。

  他身體還虛,本想起身去接電話,沒想到頭剛離開枕頭就一陣眩暈,只能又躺下。吳越幫忙拿來電話,放在他耳邊。

  電話是鳩山打來的。

  鳩山很關心他,問怎麼樣?他說是小傷,剛做了手術,無需牽掛。

  突然兩人話鋒一轉,改用日語夾雜英文,你一言我一語地地說了十多分鐘,有時不急不慢,有時爭論,最後似乎達成了某項共識。

  吳越反正都聽不懂,趴在視窗百無聊賴地看風景,只當他們是商量日餐廳止損的事兒。

  日餐廳當初裝修時,雖然不是鳩山出錢,但他著實消磨了不少精力。室內設計師是由他親自登門從京都請來,改造方案是由他與設計師熬夜討論,所有軟裝更都是他一樣一樣細心挑選,從日本空運到本地。如今日餐廳隨著酒店一起被法院收繳了,他的心血付之東流,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又過了好半天,趙忱之才收了線。

  吳越問:“鳩山先生說什麼了?”

  “他麼……”趙忱之神情有些不陰不陽,隨後勾起嘴角說,“先保密吧,或許我還能夠把你扶上總經理的位置。”

  吳越挑起眉毛問:“別賣關子了,你麻藥沒退乾淨?酒店都關門大吉了,哪來的什麼總經理?要不你再努力一把,送我個總理當當?”

  趙忱之眨眨眼睛:“等著吧。”

  吳越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拎起暖水瓶,困惑地走出病房。趙忱之還需要住院觀察,如果恢復得好,兩天后就能出院。

  郝江南坐在走廊裡玩手機,見吳越來了,便問:“趙總是不是要走了?”

  “走哪兒去?”吳越沒反應過來。

  “嘖!”郝江南說,“他是管理集團派來的,現在酒店充公了,他沒有用武之地,豈不是要走了?我聽說他調動過來之前是在迪拜工作的,如今是不是要回到原位去?”

  吳越皺起眉頭:“這……我倒是沒有問過。”

  郝江南指導:“如果他堅持要走,你就把他的腿打斷。我現在年紀大了口味比較松,一方病嬌我也能接受。”

  吳越繞過她直接問老讓:“讓師傅,你過來酒店之前是在法國的?”

  老讓說:“也是迪拜,我一直是趙忱之的班底。”

  “那你也要走了?”

  老讓連忙把頭搖成撥浪鼓:“不走不走,我打算暫時先住在岳父岳母家裡。等過兩年攢夠了首付款,就給江南買豪宅去,一定是他媽的特別大!”

  吳越問郝江南:“你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藥了,這麼至死不渝的?”

  郝江南說,他是個M

  這句話吳越聽懂了,意思是老讓甘為人下。

  他哭笑不得,轉身去水房打水,郝江南追上他,貼著耳朵小聲說:“你應該去問問趙忱之到底走不走。”

  “有什麼好問的。”

  “就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鹹吃蘿蔔淡操心。”吳越閃躲。

  “切,那我去問!”郝江南嫌棄他不夠果斷。

  吳越沒能攔住她,被她沖進了趙忱之的病房。兩分鐘後她又沖了出來,劈手將吳越的暖水瓶奪過去,放在地下,然後雙手握住他手,說:“以後多提攜我!”

  “嗯?”吳越不明白。

  “以後買了豪宅,外衛歸你,這事兒我能做主,算是我入坑多年的回報!”郝江南說,“雖然我早幾年站錯CP,以為你和我哥有戲。”

  “我要你們家廁所幹嘛?CP是什麼東西?早幾年我和你哥確實有結婚的打算。”吳越問,“趙忱之說什麼了?”

  “趙總吩咐了重要事情,我必須趕著去做,沒時間在這兒和你廢話,總之我下半輩子能否飛黃騰達全靠你了!”郝江南鄭重一拱手,拉著老讓跑了。

  “什麼情況……”吳越摸不著頭腦,繼續去開水房打水。

  等他回到病房,發現趙忱之正閉目養神,他搖晃他問:“你把郝江南怎麼了?”

  趙忱之睜開眼睛:“沒怎麼,我給她做了個職業規劃。”

  “怎麼規劃的,是不是到哪個深山幽僻處守皇陵去?”

  趙忱之不回答,只問:“鳩山先生來了沒有?”

  吳越搖頭。

  趙忱之說:“以後別亂開他們日餐廳的玩笑了,那套抗戰小把戲都給我收起來。”

  吳越疑惑他為什麼突然變得嚴肅,看在他是個病人的份上,決定不和他計較,隨口說:“行唄,我馬上登報悔過自新。”

  趙忱之微微一笑:“登報也不過分,畢竟往後鳩山先生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了。”

  “到底什麼意思啊?你們商量定了什麼事?”吳越有些急了。

  “等鳩山。”趙忱之一點兒也不急。

  吳越撲過去掐住他的脖子。

  趙忱之笑道:“別這樣,醫院裡人來人往的,讓人看見了多不好?”

  “你還怕人看見?”吳越冷笑,“你胳膊受傷已廢去了九成武功,莫非還想翻天不成?”

  “我喊了。”趙忱之沉下臉來。

  “喊啊,就算喊破了嗓子也……”

  “護士,麻煩換鹽水。”趙忱之摁下床頭對講按鈕。

  “……”

  一分鐘後,吳越乖巧地迎接中年護士進病房,又歡送她出去,兩人目光勾連,笑容曖昧,顯然有不可告人之秘。

  臨走時,護士長扶門不動,頻使眼色,吳越於是做了個“OK”的手勢。

  趙忱之問:“你們倆認識?”

  “不認識。”吳越斷然說。

  “你來。”趙忱之往邊上挪了挪,拍拍床墊示意他坐下。

  吳越才不輕易上當,說:“又想拿我練寢技,什麼‘固’啊‘絞’的?”

  趙忱之笑:“我可沒那力氣,頭疼胳膊疼。”

  他話音未落,一幫大中小護士呼朋喚友、興致勃勃地湧入,面上笑容可掬,口中念念有詞,說時間到了,要參觀總裁。

  吳越連忙引導,護士問是否需要門票;他說免費儘管看,注意控制好時間,畢竟病人需要靜養。

  護士問是否可以拍照;他說拍可以,但是內部資料請勿外傳。

  護士問此總裁如此俊逸不凡,尚單身否,可否留電話號碼;他說確定單身,但電話號碼一元一個,買號請登記,此處繳費。

  護士又問此總裁可約否;他說可約,排隊。

  ……

  趙忱之默默地望著這一切,躺下用被子蒙上頭。

  護士們不由分說掀掉被子,並叫他站起來走兩步,再擺個撩人的姿勢。世上總裁何其多也,然爭豔鬥芳美不勝收者能有幾何?

  趙忱之表示自己剛剛經歷過手術,尚不能站立。

  護士們趕緊你托背我扶胳膊,你搖床我拿枕頭,幫他靠著半坐好,接著止不住心頭的激動,紛紛表示能把病號服穿這麼好看的人許多年不見了,勸他多解開一兩粒紐扣。

  吳越趴在他耳邊說:“忍著點兒吧,剛才送你進來時,我身上錢不夠,多虧姐姐們墊的。後來脫衣服時摸到了你的金卡,這才還上。”

  趙忱之警覺地問:“誰脫我衣服?”

  “大家。”吳越攤手:“不然你以為呢?進手術室前總要換手術衣的。”

  趙忱之偏過頭:“大家是什麼意思?”

  吳越低語:“也沒多少人,一二十個吧,反正你距離人盡可夫也不遠了。”

  趙忱之臉色一白,轉頭問護士:“你們要看總裁無限制綜合格鬥嗎?”

  護士說:“綜合格鬥是什麼東西?總之不管是什麼東西,有我們在也死不了人。”

  趙忱之剛想抓吳越,就見他指著病房入口大喊:“哎呀!”

  他以為那人想轉移注意力,可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卻發現鳩山滿臉堆笑地出現了,正對著護士長點頭哈腰,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徐光芒和毛湯姆。

  小徐自從被行銷部趕了出來,性格仿佛突然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走到哪兒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眼白多瞳仁少。毛湯姆則故意解開衣服扣子,叉著腰,暴露出精壯的、黑黝黝的胸脯。

  “幹什麼?!”有小護士暴喝,“房間裡都是女孩子,把衣服穿好了再進來!”

  毛湯姆慌忙扣扣子,委屈地說:“你們……你們剛才不是嚷著要看嘛?”

  “沒說要看你。”小護士冷笑。

  小徐哼道:“湯姆,她們想看的是趙總,因為趙總花容月貌。至於你,也該瞭解社會的冷酷無情了。”

  毛湯姆說:“不,我心中還有一團火,誰也澆不滅!你細看我的斜方肌,我的腹肌,我的胸肌,我的臀大肌……”

  “一邊去,鳩山師傅要談正事。”小徐翻著白眼,用皮靴冷漠地踹中其臀大肌。

  聽說要談事情,護士們也都散了,臨走她們中間有幾個特別癡情的要剪趙忱之頭髮,說是餘生裡留個念想。趙忱之耐著性子周旋,最終沒叫她們得逞。

  鳩山拉著張椅子在床邊坐下,先是溫言緩語地問病,接著他禮貌地詢問其餘三人是否可以出去,讓他和趙忱之單獨談談。

  吳越心想真是多此一舉,反正你們二位國際友人說話我們也是聽不懂的。但他還是識趣,跟在小徐和毛湯姆後面要走。

  趙忱之在身後喊住他:“吳越等等。”

  他回頭。

  趙忱之扔給他一隻錢包:“去買機票。”

  “……”吳越問,“什麼?”

  “我要回美國。”趙忱之微笑。

  吳越仿佛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臉色刷地白了,他強撐著沒動,又問一遍:“回哪兒?”

  “美利堅合眾國,洛杉磯。”趙忱之說,“你怎麼了?”

  吳越說:“沒怎麼……”

  “那就去買啊。臨時買機票總是很貴,也沒有好位子,你不要在乎錢,有直達就買直達,不能直達轉機也可以。”趙忱之說。

  吳越說:“可你受傷了。”

  趙忱之說:“這點小傷,三五天就好了。”

  “可是……”

  趙忱之笑了一下,轉頭和鳩山說話,不再理他。

  “……”

  吳越轉身,喪魂落魄地走出病房。

 

 

第三十三章約談

  郝江南的話在吳越腦中嗡嗡作響。

  果然趙忱之打算離開,而且言語中這樣輕描淡寫,仿佛根本就不在乎。

  好厲害啊,趙某人不徇私情,說走就要走,是該說你光明磊落,還是毫無心肝呢?

  吳越緊皺眉頭,抿著嘴角,直直望著前方,指甲把手心掐得發紅。

  還記得老讓說過趙忱之冷淡,現在看來,他不但冷淡,還相當沒道理……既然公事是公事,交情是交情,那麼他和他這幾個月來到底算什麼?好玩麼?

  吳越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醫院門口,他又有另外一個奇遇,就是那位開路虎的、曾經給他送過一打襯衣西服、還說可以配槍的裁縫。

  裁縫沒看見他,徑直往停車場開去了。

  吳越望著遠去的黑色越野車,苦澀地想:這人也來探病了,他知道趙忱之要回去了嗎?

  唉,他才不在乎,他們兩個原本就是朋友,在什麼迪拜、洛杉磯……他們老早就認識的。

  吳越覺得鼻子發酸,居然想哭,他憋屈地忍住了,低頭啐了一口。

  他極為負責地跑去買機票。近期網上從本市出發赴美的機票早已售罄,他不得不去找旅行社走後門,磨了許久,花了高價,才買了一張七天之後的直達票。

  他是傍晚出的門,直到淩晨一二點鐘才回來。病區早已經鎖了,他趴在玻璃大門上央求值班護士,說了一大缸子充滿孝心的肉麻話,對方看在總裁的份上,一邊埋怨一邊放他進來。

  護士告訴他:“你們老總打算明天早上就出院。”

  “明天?”吳越問,“明天他的傷好了?”

  “怎麼可能,”護士說:“照理說應該是後天,但他又不是什麼危重病人,堅持要出院的話,我們也不好攔著。”

  吳越覺得莫名心酸,暗想酒店沒了,住處也沒了,這廝反倒忙起來了,圖什麼呢?難道就這麼想家?家裡還有誰?或者是巴不得早日離開我?早知今日,前些天把丫睡了多好。

  進了病房,他發現趙忱之根本沒睡,開著床頭小燈正在研究一本書。反正他住的是單人病房,不用擔心影響別人休息。

  吳越走過去,沒好氣地問:“看什麼呢?”

  趙忱之被他嚇了一跳,皺起眉頭說:“這麼晚才回來,去哪兒了?”

  吳越盤腿坐在簡易躺椅上:“你老人家吩咐的事情真難辦,我看你還是游泳回米國去吧。”

  “沒買到機票?”趙忱之問。

  “買到了。”吳越說。

  “什麼時間的?”趙忱之問。

  吳越說:“下周。”

  “下周?”趙忱之皺眉,“遲了點。”

  吳越冷哼,一句嘲諷的話本來已經到了嘴邊,想想還是吞下了。

  趙忱之察覺他情緒不對,問:“你怎麼了?”

  吳越又冷哼,沒說話。

  趙忱之埋頭看書,過了一會兒,突然又說:“對了,以後我們住哪兒?”

  “嗤!”吳越說。

  “嗤是什麼意思?”

  “你管我住哪兒?”

  “你住哪兒,我自然也住哪兒。”

  吳越冷笑:“你也是集團外派總經理,下個禮拜就回國了,我就算住陰溝裡,也和你沒關係啊。”

  “我是要回去,但是沒說不回來啊。”趙忱之說。

  這下吳越倒愣了:“你……你回來幹嘛?”

  “我在那邊幹嘛?”趙忱之反問。

  吳越站起來:“那邊是你的家啊!”

  “我又沒父母和兄弟姐妹,孤家寡人一個,在哪兒不是家?”

  吳越驚疑地問:“你不走?”

  “誰說我要走?”

  “那你讓我買機票是、是為了……”

  趙忱之笑:“酒店出了這麼大的事,我當然要親自回總部說明。你是不是想多了,一點兒常識都沒有,我走了你豈不是要守寡?”

  “放屁!”吳越表面上維持著惱怒。

  “我在你身上還沒嘗到甜頭,走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吳越放下心來,嘴裡依舊罵道:“又放!”

  趙忱之說:“在我離開的這幾天裡,你得趕緊找房子住,人可以湊合,我的狗可不能。要是真找不到合適的房子,那就算了,明天我出院,我們倆四處轉轉,乾脆在酒店附近買一套吧。”

  吳越說:“你說得倒容易,一套房子成百上千萬……”

  “我有。”趙忱之的反駁很簡潔。

  他淺笑著把書扔給吳越:“今天太晚了,饒了你,從明天起開始給我多學習。”

  吳越接過書,發現是一本管理類書籍,從裡到外都是英文,完全看不懂。他把書扔回去:“我幹嘛學這個?”

  趙忱之說:“因為你要當經理啊。”

  吳越有些不高興:“那都是以前胡亂吹牛。酒店被收繳了,我不比你好受,別老是說些剜心話行嗎?”

  “剜心?”趙忱之很平常地問:“我們打算把酒店買下來,怎麼就剜心了?”

  “……”吳越原本是站在床邊的,緩緩坐下說,“你們……你們有12個億?”

  “沒有。”趙忱之顯得頗為煩惱,“跟人借了一點,又四處湊了一點,但還是差得太遠。所以明天要去找債主們談,坐下來商量商量。”

  “借了一點……”吳越慢慢從床沿滑下,“請問您口中的‘我們’是哪幾位?那‘一點’到底是多少?”

  趙忱之聳肩,說了句“睡覺”,便躺下用被子蒙了頭。

  吳越連忙跳上床,掀開被子追問。

  趙忱之說:“你親我一次,作為交換,我就說一個名字。”

  “嘖,你可真吊人胃口!”吳越猶豫片刻,蜻蜓點水一般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小下,“快說!”

  “要舌吻。”趙忱之說。

  吳越紅了臉:“你他媽……”

  趙忱之把被子一蒙,又睡了。

  吳越把心一橫,說:“舌吻就舌吻!”

  他再度掀開趙忱之的被子,後者笑著抵制了:“護士每四小時會進來幫我量一次體溫,你別讓她看見。再說我還要養精神,明天有許多事情要辦。”

  “那你快說是誰跟你湊錢啊!”吳越催促。

  “我和鳩山。”趙忱之說完,躺倒睡覺。

  吳越騎在他身上不肯走,就聽他在被窩裡悉悉索索也不知道做什麼。

  “幹嘛?”

  “考慮事情。”趙忱之閉著眼睛說。

  “想事情就想事情,你脫什麼衣服?”

  趙忱之繃不住要笑,連說算了算了,我本來想難得你主動,應該幹點兒什麼,可是胳膊好痛衣服脫不下來,哎喲喲……

  吳越捶了他一拳,跳下床一晚上坐臥不寧。天濛濛亮時,他聽到住院部保潔阿姨進門拖地的聲音,突然間就想通了。

  ——趙忱之,一個外派總經理,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拿工資的二流貨色;鳩山,一個日本廚子,成天磨刀刻蘿蔔切魚捏飯團;這倆玩意兒居然能湊出一筆鉅款?

  不可能。

  所以酒店還是那個酒店,債主還是那些債主,鳩山還是那位鳩山……至於趙忱之,他必定是瘋了。他是被殘酷的生活、吃人的禮教逼瘋的啊,真是叫人日夜扼腕,惜之恨之!

  等到趙忱之醒了,他飽含同情地湊過去:“請問在你們米國,精神病人算是幾級傷殘?”

  這麼專業的問題趙忱之可答不上來,他翹首以盼醫生查房,等查完了房,又催促護士給他掛上鹽水,期間吩咐吳越去辦出院手續。見手續辦妥,他把針頭一拔,掀開被子就走。

  他們避開護士站,從安全梯下樓,吳越在後頭追著問:“到底什麼事情這麼急?”

  趙忱之扶著暈暈的頭說:“昨晚告訴你了啊,我們今天約了債主。”

  “你們真打算買酒店?”吳越還是不信。

  趙忱之突然停下腳步,吳越猛撞在他背上,不滿地揉著鼻子。

  “因為我們有那麼一點錢,足夠當做談判的敲門磚了。”趙忱之豎起一根手指,柔聲道。

  “你……”吳越問,“你這腦子壞了喪失勞動能力,算是工傷吧?”

  趙忱之抱著受傷的胳膊,快步往醫院外走,出門攔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要去某會所型酒店。

  吳越問:“去那兒幹嘛?學習先進經驗?”

  “去談判。”趙忱之說。

  計程車風馳電掣,但那家會所酒店遠在郊外小山中,足足開了一個小時才到。期間趙忱之接了幾個電話,都是三言兩語便掛斷,吳越只略微聽到幾個詞兒,從語言切換來看,來電的涵蓋中日美法四國嘉賓。

  到了酒店也馬不停蹄,趙忱之頻頻看表說:“還好提前了五分鐘,希望對方沒到!”

  他們進入主樓,服務員引領趙忱之走向內側會議室,卻把吳越帶進靠外邊一些的斯諾克吧。

  趙忱之吩咐:“你在這裡玩,不要出來亂走。”

  吳越看了一眼球桌,又看了眼旁邊酒櫃裡林林總總的洋酒,說:“我不會玩檯球,讓我進去聽談判吧。”

  “那你睡覺。”趙忱之指著沙發說,“對方來的人不多,我們也不能任意擴大範圍。”

  他說著走了,吳越不甘心地杵在斯諾克吧門口,幾分鐘後看見了鳩山先生。老頭兒匆匆與他打了個招呼,帶著一名翻譯進了會議室,留下跟班兒小徐和馬克陪他。

  吳越正納悶馬克怎麼會跟著鳩山過來,馬克說:“老讓通知我上午到這兒來,半路上我騎著自行車不小心掉溝裡了,是他們救了我。”

  他說著站起身走了兩步,的確有些一瘸一拐。

  吳越又問:“馬克,你路上聽見鳩山說啥了?他們到底在密謀什麼?”

  馬克搖頭:“一路上鳩山都在讚美祖國不,我國大好河山,徐光芒給他當捧哏,但我以偵防處處長的名義發誓,必定有反動勾當!”

  小徐冷哼。

  吳越推他一把:“老實交代。”

  小徐說:“我也不知道。”

  “鳩山是你師傅,你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你還是趙總老公呢,”小徐反問,“你又知道些什麼?”

  吳越說:“我知道他很有錢,一般人就算喝醉了吹牛也不會說要買五星級酒店。”

  小徐聽了這話,不禁眼眶微紅,強忍著說:“有錢多好,世道變成這個樣子,我也想幹點兒攔路搶劫的輕鬆活兒,省的天天在這兒賣苦力!”

  馬克說:“你看吧,這種思想導向就不對!”

  吳越剛想說話,見老讓和郝江南來了,老讓一陣風似的進了會議室,郝江南則留在了諾斯克吧。

  吳越又拿原話問郝江南,郝女士搖頭,伸腿,喝茶,拿出手提電腦,活動手指,敲鍵盤。

  隨後來的是那位姓顧的裁縫,依舊穿著運動服跑鞋,頭戴鴨舌帽,像是剛從健身房裡出來,其貌不揚,叫人過目即忘。

  馬克小聲問:“這人是誰?怎麼從沒在碼頭上見過?”

  吳越皺眉:“這是趙忱之的朋友,好像是個裁縫。”

  “裁縫?”馬克冷哼,“偽裝身份。此人若是落在我的手上,必定叫他原形畢露。”

  最後到達的是歐陽和孫江東。

  那位正經公司的老總顯然還沒從槍擊事件的創傷中恢復,正蔫了吧唧地坐在輪椅上,氣色灰敗,用墨鏡蓋著大部分面孔;他的江湖遊醫祖宗則高高地幫他舉著吊瓶,蔑著眼,撇著嘴,那種巴望人早死,自己好改嫁的險惡企圖昭然若揭。

  孫江東推著輪椅進了會議室。

  吳越十分不滿:“孫江東怎麼就和我們待遇不一樣?”

  “誰讓歐陽氣若遊絲呢?”郝江南滿不在乎地回答,“別說話,別打擾我,我這兩天趕進度呢。”

  吳越問她:“你在寫什麼?”

  郝江南抬起眼睛:“梗。”

  “什麼埂?”

  “強制梗。”

  “交強險?”

  “虐啦!”

  “交強險是挺虐,”吳越說,“車輛不投保就不允許上路的。”

  郝江南指著角落說:“一邊玩去!”

  “……”吳越乖乖滾到一邊。

  馬克批評他:“吳副處長,你玷污了我們西南長官公署。”

  “你他媽今天到底演的是誰啊?”吳越簡直火大。

  馬克說:“我是西南長官公署第二處處長兼偵防處長,軍統嫡系,陸軍少將徐鵬飛啊!”

  吳越說你早些摔死在山溝裡算了,飆戲也不知道分場合;馬克說我是沉浸型的演員,天天在家自學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突然小徐低聲說:“來了。”

  吳越問:“誰?”

  “債主。”小徐說。

 

 

第三十四章進展

  吳越、馬克和小徐剛想湊過去看酒店的債主們是怎樣的三頭六臂,一名服務員快步走來,對他們歉意一笑,毫不猶豫掩上斯諾克吧的大門。

  “喲,這麼金貴啊,還不讓看!”少將處長很不高興,撇嘴。

  吳越說:“也許是沒臉見人,他們居然把大量資金借給業主方董事長那種貨色,簡直愚蠢和麻痹大意到極點。”

  郝江南平靜地敲著鍵盤說:“不是的,他們只是沒想到董事長生了個好兒子。”

  “什麼意思?”吳越問。

  郝江南抬頭:“昨天趙總吩咐我去酒店拿東西,我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偷偷潛進去,在大堂附近聽到兩個負責收尾工作的法警聊天。他們說業主方集團雖然這幾年到處揮霍,胡亂投資,盲目地把攤子鋪得太大,資金周轉不靈,但也不至於突然死亡。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董事長家的公子瞞著他爹幾次三番跑到澳門賭博,每次都輸得只剩內褲回來,把僅有的一點兒流動資金都賠進去了。我聽趙總說過,經營管理上利潤不重要,重要的是現金流,董事長公子做的這件事太犯忌諱了。”

  吳越感慨:“公子是多麼天真爛漫的好孩子!”

  馬克也感慨:“我徐鵬飛怎麼就沒遇見過這樣的好孩子!”

  郝江南說:“不著急,我把這公子寫進梗裡了。”

  “賣交強險?”吳越問。

  郝江南翻了個驚人的白眼,慍怒地說:“強制啦!”

  少將處長頓時眼睛一亮,敏銳道:“江南,我預定一本。”

  “嗯。”郝江南答應。

  吳越問:“徐長官也打算賣車險?”

  “三本。”馬克不理他,向郝江南比劃,“一本自閱,一本收藏,一本贈友。”

  “懂了。”郝江南埋頭碼字,神情專注,過了會兒她嫌吳越囉嗦,抱著筆記型電腦躲進偏遠角落裡去。

  馬克和小徐沒有選擇,只能玩起撞球,兩人水準極差,好幾十分鐘清不完一局。

  吳越不放棄刺探消息,獨自遛出斯諾克吧,在會議室門口徘徊。大半個小時後,老讓出來上洗手間,被他一把揪住,問:“裡面什麼情況?”

  老讓說:“嗯……”

  “怎麼連你也支支吾吾起來了?”吳越小聲又急促地問,“那些債主到底怎麼說啊?”

  老讓說:“這卵事太重大了,不能亂講話。”

  吳越剛想追問,突然會議室大門嘩啦洞開,六七個中年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或肥胖或謝頂,或大腹便便或衣冠楚楚,雖然面色陰鬱,但看得出來平時養尊處優、身居高位。

  吳越目送他們倨傲地走出賓館主樓,一人坐著一輛黑色高級轎車離去。他轉身進到會議室,見趙忱之在沙發上端坐著,眼珠子發直,顯然在想事兒。

  其餘人也各有各的姿勢,鳩山仿佛很激動,顧裁縫雙手撐下巴,目視地面,孫江東不耐煩地抖著二郎腿,歐陽大概已經死了,仰在輪椅上望天花板。

  “債主們都走了。”吳越問,“你們這是怎麼了?”

  趙忱之將食指豎在嘴邊,說:“噓,既然走了就不要再提了,今天的談判瞞著法院,這幾個債主肯來就表明了極大的誠意,如果被發現他們也不好交代。”

  “有結果嗎?能把酒店買下來嗎?”吳越與他面對面坐下。

  趙忱之苦笑,看了一眼顧裁縫。

  顧裁縫歎息:“正是因為錢太少買不了酒店,所以才邀請債主過來談判嘛!”

  “談判算是取得了階段性成果吧。”趙忱之說,“窮人想做點事情著實困難,處處制肘。”

  吳越的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能親耳聽到趙忱之哭窮,也算他前世的造化。

  顧裁縫撓頭:“嘖,走司法拍賣程式曠日持久,真不知道這酒店下一步會怎樣。”

  吳越說:“酒店體量這麼大,債務又多,怎麼可能有人接盤?”

  “這次拍賣不包括債務。”顧裁縫糾正。

  趙忱之點頭:“不包括也夠嗆。雖然我不太懂司法拍賣的流程,但憑常識也知道整體拍賣必定流拍,除非拆散了賣,賣傢俱,賣電器,賣廚具,賣各類用品和擺設……但那樣實在可惜了這座高星級酒店,況且那些東西都不值錢,真正值錢是建築和地皮,以及整合起來的酒店。就好比一個人,死了也就罷了,非得把他的內臟掏空,五體分離,就有些殘酷了。”

  顧裁縫介面說:“第一次拍賣必定流拍,第二次會降低標的,但我想還是流拍的可能性大。酒店雖好,終究是燙手山芋。”

  趙忱之輕笑了一下:“所以我們算是提前乘虛而入吧,利用一下他們渴望立即收回債務的心情。”

  吳越問:“怎麼說?”

  趙忱之向鳩山努努嘴:“你看到老先生很高興對不對?債主口頭答應把日餐廳賣給我們了——順便說這才是我們談判的真正目標,放話買酒店不過是虛張聲勢。”

  “咦?”吳越叫道,“那還是拆開賣!”

  “但是拆法不一樣。”趙忱之說,“日餐廳本身就是在一塊突出角落上建成的,分割也不影響建築物主體,甚至它還有自己的庭院,往後也可以充分利用。債主說他們去和法院交涉,只要那些爺答應,接下來就好辦了。”

  “但是去日餐廳要從酒店大堂走啊!”

  趙忱之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債主們說,日餐廳破牆開店的事兒也由他們搞定,有錢有門路,凡事必成。”

  吳越顫聲問:“所以你們打算花多少錢買日餐廳?”

  趙忱之擠眼睛:“保密吧,反正是由我和鳩山湊,沒用到顧先生的錢。可惜這筆錢出去之後,我就別無長物,買不起房了。”

  顧裁縫一臉遺憾:“我是奉勸他不要買的,這種垃圾資產個人一點兒也不看好,可惜他不聽我的。”

  趙忱之說:“你還得借錢給我買另外一個東西,說好了。”

  顧裁縫無奈:“行行行,誰叫我耳根子軟呢。”

  “買什麼?”吳越問。

  顧裁縫說:“西餅房。”

  “咦——?”吳越登時站了起來。

  趙忱之說:“西餅房的位置和日餐廳差不多,只不過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像是酒店大堂的兩隻小耳朵,也可以從內部隔離,破牆開店。所以我就請債主們一併考慮,到底願不願意賣,三天之內給我消息。”

  “那如果以後有人想整體把酒店買下來呢?”吳越問。

  “首先,可以肯定現階段不存在這個人,本酒店想重新營業困難重重。”

  趙忱之掰著手指頭說:“其次,如果有人神佛降世一般買下酒店,就算沒有日餐廳和西餅房,他也能正常經營,因為不是所有的高星級酒店都有日餐廳,而西廚房其實能夠自製絕大多數的甜品,滿足西餐廳的需要。”

  “再次,如果他是完美主義者,要集齊所有的零件,可以再從我們手上買嘛。”

  吳越默默坐下,好半天才說:“我不懂經營,但是單獨兩個小部門運轉的話,成本會很難控制的。”

  趙忱之瞥了一眼老讓:“是啊,反正西餅房鐵定虧損。”

  老讓不高興了:“卵,你什麼意思?”

  “我叫你在追逐產品口味和品質的同時,也要時刻記住自己是開門做生意,不是搞慈善。”趙忱之說,“往後我可不來填你的無底洞。”

  老讓說:“你死人放心!昨天聽了你的話,郝江南拉著老子吃了至少二十家網紅店,什麼奶茶、蛋撻、泡芙、可麗餅、優酪乳、馬卡龍、紙杯蛋糕等等,差點兒沒把老子膩死。達到那種水準只需要消耗老子十分之一的功力,何況還有波特吳和馬克幫忙!”

  趙忱之問:“你們三位在幼年時,是不是都曾因病切除一半腦組織?”

  老讓問:“啥?”

  吳越怒道:“趙忱之你他媽才切腦子呢!”

  “既然左右腦俱全,以後就多用用。”趙忱之冷冷地說,“別讓出資人失望,顧先生宅心仁厚,我這關可比較難過。”

  “承讓,承讓。”顧裁縫說。

  吳越惱怒地瞪著趙忱之,心想王八蛋,胳膊盡往外拐!突然他把氣撒向一旁的孫江東和歐陽,指著說:“那這兩個人為什麼能參與談判?從頭到尾也沒他們的事兒啊!”

  孫江東果然說:“對,關我屁事。”

  歐陽推了推墨鏡,在繃帶纏繞中艱難地支起身子:“是我聽說趙總要和債主攤牌,堅持要來的。你們不覺得我這模樣很應景嗎?對方一定能夠感受到我公司重義輕生、處事明快、勇於犧牲、不成功便成仁的企業文化。今天有我在,債主們態度都很端正,談判順利多了!”

  吳越問:“昨天法院抄家,你穿得跟維修工似的,還騎一破電瓶車,怎麼就不去展示了?。”

  歐陽說:“我們這企業文化也不是誰都能欣賞得來。法院,哼!”

  趙忱之笑了一下。

  吳越問他:“下面得做什麼?”

  “等啊。”他說,“債主們回去之後至少還會反復改八次主意,反正主動權不在我們手上,只能靜靜地等了。”

  他把金筆放回口袋,對吳越說:“我們兩個撤吧。”

  吳越問:“去哪兒?”

  趙忱之說:“你又沒能租到房子,所以只能在……”

  “好!在這家酒店包長租房也好!”吳越說,“剛才你們開會時我已經在周圍考察過了,環境清雅,定價合適,只要你趙總點頭,我立馬回去把狗接來。”

  “……在橋洞底下暫住。”趙忱之說,“我要集中財力辦大事,往後一分錢都不能亂花。”

  吳越關懷地問:“你這說話大喘氣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

  “走了。”

  吳越急忙追上:“趙總,其實把你的百慕大金表賣了,就足夠包幾十年的長租房啦!”

  “百達翡麗。”

  “對對,是這個名字。”

  趙忱之已經走出去一段路了,折回來搭住他的肩膀,耳語說:“賣定情信物?虧你想得出來。”

  吳越臉一紅,說:“反正也是酒店集團發給你的福利。”

  趙忱之笑:“說到酒店集團,今天一大早我遞交了辭職郵件,不管總部同意不同意,我都去意已決。剛才我就是以個人身份參與談判的,與集團沒有絲毫的瓜葛。所以呢,那塊錶帶上刻著集團LOGO的定制百達翡麗得留著做個紀念,以示我曾為他們奉獻過。”

  “你辭職了?”吳越說,“那你不回去了?”

  “想通了,不回!機票幫我退了吧!”

  “你也太、太那什麼了!”吳越追著他的腳步,“那你……”

  “和你一樣,徹底失業。”趙忱之補充,“對了,那塊表當二手貨賣也不過幾十萬,比起我要做的事情來杯水車薪,你給我好好收著吧。”

  吳越問:“既然缺錢你為什麼還要買西餅房?日餐廳是鳩山先生的心血,他饑渴地想買下來,所以你幫他一把;西餅房是為了誰?老讓嗎?老讓其實在哪兒都能混,不用特地安置他。”

  “為了你啊。”趙忱之想都不想地說。

  “我?”吳越很錯愕。

  “我得找地方安置你。”趙忱之說,“但你只幹過兩個部門——客房部和西餅房。客房部浩瀚無垠我買不起,只能買西餅房了。”

  吳越瞪圓眼睛:“你、你他媽也太草率了!我說過自己喜歡做麵包蛋糕了嗎?”

  趙忱之拍肩:“誰說做蛋糕麵包能輪得到你?以後你負責賣奶茶。”

 

 

第三十五章好愁

  吳越蹲下:“……”

  “怎麼了?”趙忱之問,“對奶茶也沒興趣?”

  “……”

  “對咖啡可有感情?”

  “……咖啡算了,”吳越濕潤著眼眶,“對不起趙總,我剛才只是激動的,一想到下半輩子可以免費天天嗑奶茶,我就抑制不住雀躍的心情!”

  他抱住趙忱之的大腿:“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請問您想睡什麼樣的橋洞,是要普通公路橋洞呢?還是立交橋洞,跨河橋洞,或者是鐵路涵洞?”

  趙忱之說:“普通橋洞吧,應該與民同樂。”

  後來的事實證明,橋洞雖多,達到趙總心中裝修標準的卻沒有。況且那天秋風乍起,如泣如訴,秋雨瀟瀟,溫度驟降,以趙總這千乘之國、萬金之軀,堪堪參觀了兩個普通橋洞後就凍得滿臉鼻涕,只得回市中心找賓館。

  落下腳後,他先拉著吳越去一趟倉庫拿東西。

  那邊雖然穿堂風呼嘯,卻一派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歐陽正經公司的七八名業務員正架設著幾百瓦的大燈泡,繼續昨日的工程,一寸一寸翻地皮勘驗現場,不懂行的還以為他們在進行田野研究,挖古代墓葬或者恐龍骨頭。

  一位看上去十分眼熟的金牙業務員向吳越邀功,說經過艱苦努力,找到了幾百枚霰彈槍子彈,集齊一千枚說不定能召喚神龍。

  吳越說有這個時間,為什麼不去查查歐陽的社會關係?那人既然敢大白天向歐陽開槍,必定是他的資深仇家之一啊。

  金牙嘿嘿一笑,說:“按照公司總體部署,我們是B組,只負責現場;查社會關係那是A組的工作。”

  他擠擠眼睛,貼耳小聲說:“其實我們早知道開槍的是誰了,現在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都是為了迷惑對方,歐陽老總準備下一盤大棋,你懂不?”

  吳越說:“不懂。”

  “嘖,”金牙推心置腹,“小兄弟道行不夠,我不是叫你學人家心機深沉,但也不能直來直去行動魯莽,容易被敵人看穿。”

  吳越嗤笑:“哈!你們一大燈泡烤人的黑社……”

  “噯?”金牙放下面孔。

  “貴公司教誨的是。”吳越改口。

  他和趙忱之隨後又去了孫江東的醫院,探望他們的狗。

  聖伯納犬兔子(女,體重98公斤)被寄養在醫院已經有幾天了,加上上次寄養多日的經驗,它與歐陽之間培養出了真感情。

  歐陽屢次帶它外出欺壓良犬,恐嚇生意夥伴,破壞市政綠化,甚至還相過一回親。遺憾的是對方狗兒體型太小,舉止唐突,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幾乎被它一口咬死。

  兔子見了始亂終棄的飼養員吳越,異常激動,撲過來也想將他一口咬死,被趙忱之及時阻止。趙忱之摟著它親了半天,柔聲念叨,乖孩子,寶貝兒,誰是漂亮小姑娘?哦,是你啊……

  狗是無法帶走的,短暫團聚後,他們只得回去。

  臨走時吳越去病房裡看歐陽,見其昏昏沉沉睡著,繃帶纏了大半個身子,胳膊上打著吊針。歐陽的傷比趙忱之重得多,手術後創面既多也大,因此感染的風險是後者的數倍。他強行跑到會所酒店參與談判,真是集魯莽草率、狂躁勇猛於一身,放過去叫做義士。

  孫江東心情不好,正守在病床前密切關注著儀器螢幕,對吳越的來或走都顯得很麻木,但對趙忱之似乎不忘初心。

  “趙總,你居然有能力買下酒店?”他扭頭問。

  趙忱之說:“當然沒有,這不是談判失敗了麼?”

  “深不可測啊!”孫江東問,“能否借我二百萬贖身呢?”

  吳越插嘴:“江東,別口是心非了,如果你真想離開歐陽,幹嘛現在又不眠不休地守著他?”

  孫江東大怒:“我這是醫者仁心,就算你小赤佬躺在那裡,我也會守著的!”

  吳越見歐陽眼睛睜開一絲,連忙指著說:“別對我發火了,他有話說。”

  “他迴光返照。”孫江東尤為不耐煩,“顛三倒四交代過好幾次遺言了,每次都是夢話,什麼足球遊戲誰打前鋒,什麼堅決反對某某明星和某某明星談戀愛,到現在也沒把帳戶密碼報出來。”

  歐陽說:“江東……快……我的……”

  “他要報卡密碼了。”吳越說。

  “我的大姨和大姨夫是表兄妹。”歐陽說完,長舒一口氣,面上隱隱帶著笑意,像是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移除了心中塊壘。

  “……”孫江東扭頭向趙忱之,“趙總,你們走吧,我要給他插管了。”

  趙忱之問:“為什麼?他有自主呼吸啊。”

  孫江東說:“插了就沒有了,而且再也不能說話。”

  “祝你成功。”趙忱之與他握手道別。

  回到暫住的酒店,吳越想回房間洗澡,趙忱之不依不饒地跟著。

  吳越說:“您的房間在那邊。”

  趙忱之說:“東西太多,堆得滿了,看著心煩。”

  “我房裡也堆著您的雜物。”

  “那我就看著你。”趙忱之說著從門縫裡擠了進去。

  吳越警告:“酒店的房間隔音不好,你別想亂來啊,免得我叫喚。”

  “叫吧,”趙忱之懶懶地往床上一躺,“這當口我連吃飯都沒心情,你叫兩聲正好替我解解悶。”

  吳越去扒他的身子:“真的?”

  趙忱之閉著眼睛說:“真的,我愁著呢。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半年多前我開始當總經理時,怎麼就沒想到這句話呢?早知道業主方已經千瘡百孔,我就……”

  “你就應該繼續留在迪拜吃香喝辣?”吳越介面。

  “手錶呢?”趙忱之突然問。

  吳越說:“你放心吧,一百多萬的表,我就算把命丟了也會守著的!”

  趙忱之微微一笑:“誰問你這個,我是說既然手錶在,戒指在,咱們倆趁著這幾天空閒,出國結個婚吧。”

  “你還沒放棄?”吳越瞪大眼睛,“一邊說自己茶飯不思,一邊對結婚倒來勁,外頭大齡適婚的多了,沒見過你這麼積極的!”

  趙忱之說:“我天生有全域觀,執行力強,否則怎麼會成為集團裡最年輕的外派總經理?”

  “不結!”吳越說,“還沒問過我媽呢!”

  趙忱之說:“令堂歿了。”

  “死了也要問啊!”吳越說,“你也回去問問你爸你媽。”

  “我說過,家慈家嚴也不在了。”趙忱之說。

  “咦?”

  “五年前兩人乘著遊艇環遊世界,在公海裡遇到風暴淹死的。不用太難過,他們都快七十歲了,也算是為了興趣愛好獻身,死得其所。”

  見吳越發愣,趙忱之又說:“不然你以為顧先生是誰?我父母給我留下了一支信託基金,我工作忙懶得打理,他幫我管理著。”

  吳越呼啦一下站起來:“那你先前說跟顧裁縫借了錢……”

  “對啊,是從他手裡借啊,”趙忱之說,“雖然那錢名義上是我的。”

  吳越揪住他的衣領子:“你……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特別富裕?!”

  趙忱之想了想,笑著說:“也不算吧,一般人家。”

  “你他媽富得都能接三四次康熙爺的駕了!”吳越真是無名怒火直沖腦門,“這麼有錢為毛還要當個操心勞力的扭虧總經理?什麼三個月休息一天?嗯?為毛不天天閑在家裡喝茶養狗打遊戲?!”

  “我工作能力強。”趙忱之顯得理所當然。

  吳越鬆開,冷漠道:“我恨你。”

  趙忱之溫柔地說:“老公,出去結婚啊?”

  “我還恨你他媽的一點兒也不瞭解國情!”吳越咆哮,“我沒有護照,辦護照要十個工作日!有了護照還得有簽證,辦簽證加急也要十來天!什麼說走就走的旅行,坑的就是你們這群言情劇看多了的黃花大小夥子!等我們倆能夠出國結婚,司法拍賣都快開始了,你這個樣子怎麼和法院打交道?”

  “你生氣起來很好看。”趙忱之托腮說。

  吳越啐了一口。

  “我有錢讓你不高興了?”趙忱之問。

  “沒錯,因為我窮。”吳越抄著手,很鬱悶。

  “我們均貧富啊。”趙忱之說。

  “你先讓顧裁縫也借我錢,我去揮霍一番。”

  趙忱之笑道:“這可比辦護照簽證難多了。顧先生不同意我買酒店,覺得那是不良資產中的不良資產,我軟磨硬泡他才肯拿出一點點。現在債主方不賣,讓他舒了好大一口氣,趕緊把錢包都紮牢了,再想掏出一分錢來真就難嘍。”

  “那我也恨顧裁縫!”吳越怒。

  話音剛落,顧裁縫就來電了。

  趙忱之接了電話,裁縫劈頭就說:“法院不同意啊。”

  “什麼意思?”

  “法院說,見過一塊地皮賣兩家的,見過一棟樓按樓層賣的,更見過住宅樓分戶賣的,從沒見過把一張房產證上的面積切塊賣的,問是不是閑得慌調戲政法系統?”

  “這件事債主們有發言權。”趙忱之言簡意賅。

  “發言權也很有限,但總有辦法。”顧裁縫說,“所以債主們明天帶了人砌牆去了,一張房產證怎麼了?照樣分割!忱之我提醒你啊,以後經營酒店,一個部門領一張房產證,客房部領一張,中餐廳領一張,西餐廳領一張,宴會部領一張,中西廚房各領一張,什麼西餅房日餐廳行李房備餐間泳池健身房美容美髮奢侈品賣場員工食堂設備間鍋爐房倉庫行銷部財務部人力資源部維修部……都不要放過,萬一出事了,好賣!這事兒交給我你放心,我再去打聽!”

  他連珠炮一般說完,緊趕著掛了電話。

  趙忱之哼了一聲:“你看,不用從他兜裡掏錢,他就積極得很,這都快半夜了他還四處打聽。”

  吳越問:“你現在該怎麼做?”

  “我?”趙忱之笑道,“我繼續談戀愛啊,套路如此。”

  吳越一腳把他踹下床:“我要睡覺了,你自己回房間玩去。”

  趙忱之就勢躺在地毯上不動,吳越等了一會兒,沒辦法只能再去扒拉他:“你到底想幹嘛呀?”

  趙忱之閉著眼睛說,“無家可歸,無業遊民,親友零落,孑然一身,我愁。”

  吳越踩著他爬上了床,又踩著他下去洗澡,讓他愁個盡興。

  洗澡出來,見趙忱之依舊躺在原地,身邊多了一張紙。

  吳越撿起來,見上邊寫的是法文之類的,龍飛鳳舞,反正不懂,便問:“寫的什麼?”

  趙忱之懶洋洋說:“總經理手諭都看不明白,要你何用?”

  吳越騎在他身上說:“因為我是個賣奶茶的。”

  趙忱之睜開眼睛:“寫的是讓皮埃爾的詩。”

  吳越連忙嫌惡地把紙丟了。

  趙忱之突然抬起半個身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將他掀下,然後起身向門口走去。

  吳越追問:“到底寫了啥啊?”

  “你猜。”趙忱之帶上門,回房睡覺去了。

  吳越將紙條拍了照,給老讓發消息,問什麼意思。

  老讓說:“是流氓話!”

  “什麼流氓話?”

  “流氓得一比,我說不出口,”老讓說。

  “連你也說不出口,可見真的很黃了。”吳越說。

  就聽那邊嘩啦啦一陣響動,大概是郝江南從老讓手裡把電話搶去了。

  郝江南緊貼著話筒:“快!讓、讓趙總多寫點兒!”

  吳越問:“你喘什麼?”

  郝江南說:“我激動!”

  “激動什麼?”

  “趙總有天賦!”

  “什麼天賦?”

  “開車!”

  “開車?”吳越說,“開車誰不會啊?有駕照的都會開車。”

  “你懂個屁!”郝江南叱責。

  吳越苦笑,脾氣很好地問:“妹妹,你在幹嘛?”

  郝江南說:“開車!”

  “開車別打手機啊。”

  “毬!”郝江南把電話掛了。

 

 

第三十六章轉折

  吳越望著手機撓頭,心說這丫頭什麼時候考了駕照?也沒見她去學車啊。

  郝江南掛了電話後繼續筆耕不輟,老讓在一邊捧茶倒水,問她到底在寫啥。

  當天無事。第二天吳越上午等到九、十點鐘也不見趙忱之出來,只好跑去敲門。趙忱之放他進去,自己繼續往床上躺著,顯然還在愁。

  吳越覺著沒趣,出來找郝江北,結果那廝正在幫家裡裝修,抓住吳越不放,逼著他刷了大半個房間的塗料。

  吳越一臉晦氣地去找馬克,結果馬克正跟著老讓考察網紅甜品店。老讓特別較真,一點兒烤串或者鴨脖也不許吃,逼著他們一直吃甜的,馬克滿面淚痕,在風中哭得肩膀一聳一聳。

  吳越逃出來,覺得孫江東和歐陽那邊不能去,想了想又去找鳩山。

  鳩山先生打著把傘,抱著一塊砧板,守在酒店外面,看債主方請來的施工人員砌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任誰也拖不走。

  吳越蹲下問他:“您老喜歡這位瓦工?”

  鳩山聽不懂,沖他微微一笑,轉過頭去依舊慈愛又痛惜地盯著他的日餐廳,看親生兒子也未必如此。

  瓦工問:“這日本老頭怎麼了?”

  吳越駁斥:“什麼日本老頭?這是日本國寶級匠人。”

  瓦工說:“哦,那塊刀砧板也是日本國寶級?”

  “紅木的!”吳越強調。

  他轉了一圈,最後回到趙忱之身邊。此時早就過了晚飯時間,天色漆黑,秋雨連綿,分外陰冷。

  酒店裡維持著二十多度,趙忱之穿著睡袍,躺著感慨:“又是一天過去了。”

  吳越問:“你愁出什麼結論來了?”

  “沒有。”趙忱之說,“但是明天我要主動出擊了。”

  “怎麼出擊?”

  “陪鳩山先生啊。”

  吳越說:“鳩山先生什麼都沒做,就是看人家施工。”

  “那我也看人施工。”趙忱之說,“總比躺著好,你又不陪我睡。”

  吳越臉一紅,說:“我忙著呢。”

  趙忱之說:“算了,我去找顧先生談談。”

  他剛準備出門,顧裁縫卻自己跑來了,還帶來一輛半新不舊的黑色越野車,說是給趙忱之應急用。接著又強調事情麻煩,應該及早抽身回去,別在這兒瞎摻和,鳩山老頭兒也應當壯士斷腕,找別的地方重建日餐廳。

  他說:“你們那酒店的債務關係複雜極了,公家都整理得頭痛,層層剖析花了好幾個月才弄清楚——順便說公家在該集團布控足有半年多了,老早就想下手抓了——現在呢,案情是基本清楚的,業主方那位董事長夥同幾位副總,通過偽造財務報表、專案合同、審計報告,虛構供貨合同、捏造資金用途等等,分了幾十次,騙了十家銀行四十多億的貸款、承兌匯票和信用證,所得的錢用來還貸款、貨款、繳稅也就罷了,他還用來開發和購置高端房產、賭博、個人揮霍和放高利貸。”

  “但銀行那邊還不是最糟糕的,貴董事長還涉嫌非法集資,允諾月息1分到1.5分吸納資金,截止案發,已經向百來個單位和個人吸收了一共三十多億,這也是我今天才打聽到的。”

  吳越倒吸一口涼氣:“所以是七十億?”

  “八十億。”顧裁縫比劃了一下手勢,“而酒店資產再加上周邊的一點兒商鋪、物業,拍賣估值絕不超過二十億,況且還會流拍。”

  趙忱之沉默不語。

  顧裁縫說:“如果是八億,我抽屜裡掃掃,床底下翻翻,存錢罐子裡倒倒,四處湊合還可能填補上,八十億,簡直想都別想!”

  他喝了口水:“所以法院幹嘛要突然貼封條呢?事情太嚴重了啊,本案不是單純的經濟案件,也不是普通官商勾結案件,還涉及到維@穩的層面。別的酒店產權更迭時還能正常經營,你們連開門接客的資格都不能有。但他們現在也後悔,封門這事兒等於昭告天下酒店出大問題了,收不回來借款銀行不會跳出來鬧,單位也能克制,那些個人可就不一定了,影響社會和諧發展。”

  趙忱之問:“開始鬧了麼?”

  “你去酒店門口看看,橫幅都拉上了,上面寫著‘還錢!還錢!還錢!’”

  吳越說:“我下午去過酒店,沒看見橫幅啊。”

  “那就是你走了以後拉的。”顧裁縫說,“所以你得勸勸鳩山先生,千萬別接這盤,明天開始也別去酒店外頭守著了,你一個外國老年人瞎摻和什麼呀?那些民間集資的債主眼裡是不分什麼業主方、管理方的,也不理會他是否把日餐廳單獨買下了,他們是逮到個活人就逼債,發現逮到的是個日本人,債主們國仇家恨一起清算,一刀殺了也說不定!”

  趙忱之低著頭,額發垂在眼睛上。

  “想什麼呢?”顧裁縫說,“我的爺,這回你可千萬得聽我的勸,稍微一任性,就把咱們的身家性命賠進去了。”

  “嗯……”趙忱之在思考。

  突然他抬頭問:“幾點了?”

  吳越看表:“晚上七點四十。”

  “這個時間大部分餐廳還在營業吧?”趙忱之問。

  吳越點頭:“應該營業。”

  “你有錢嗎?”趙忱之又問顧裁縫。

  “要多少?”顧裁縫特別警覺,“八億沒有!”

  “誰說要八億?二三千萬足夠了。”趙忱之說。

  “二三千萬也很多啊!”吳越說。

  “要錢幹嘛?”顧裁縫兇狠地逼問。

  “去買個日本餐廳給鳩山。”趙忱之說。

  “咦?!”吳越抱頭叫道。

  “啥?!”顧裁縫也很震驚。

  趙忱之說:“不然我怎麼向老先生交代?走吧走吧,去買日餐廳!”說著一手牽起吳越,一手拉顧裁縫。

  “咦?咦?咦?!”吳越叫。

  “不去不去不去!”顧裁縫喊。

  “走走走,”趙忱之說,“老顧,拿錢來!”

  “一分沒有!”顧裁縫扒著左邊門框不肯挪步,“誰他媽把幾千萬現金放身上啊?!”

  吳越扒著右邊門框:“這麼大的事件,能不讓參與嗎?我他媽就是個賣奶茶的啊!!”

  “不行不行不行!”

  “別拉著我!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買東西首先要市場調研!買個冰箱也得貨比三家吧!”

  “讓我走讓我走!我就是個卵!”

  趙忱之不愧學了十幾年柔道,功力深厚,左右“啪啪”兩掌就把他們制服了,拖拽著過了走廊,拖進電梯,又拖去地下停車場。

  顧裁縫拗不過,只好去開車,嘴裡逼逼叨叨不停;吳越相對比較熟悉這個城市,被安排在副駕駛座上帶路。

  趙忱之說:“你就去找位於繁華地帶的,停車方便,但是生意很差的日餐廳,裝修好壞倒無所謂。”

  吳越問:“為什麼?”

  趙忱之說:“這還用問?天時地利卻做不好生意,說明東西難吃啊。鳩山先生那把刀雖快,斬得顧客血淋淋的,還不是仗著自己手藝好料理口味正宗。”

  “要是沒有呢?”吳越問。

  “那就買市面上最頂級的。”趙忱之說。

  這城市中少說百來家日餐廳,上檔次的大概十多家,但要說到最頂級,誰也不敢拍胸脯。

  他們在三小時內馬不停蹄地跑了三個綜合商業體,碰到六七家日餐廳,有的趙忱之只是在門口略微看看,有的會進去轉一圈,最多也只是喊服務員拿來功能表,他從頭到尾翻一遍。

  第三個商業綜合體的頂樓有個面積約五六百平的花園,一家日餐廳幾乎占了整個花園,門面倒也闊氣。趙忱之跑進去看,見裡頭包廂七八個,大廳兩個,由於時間晚了只剩了兩三桌人。

  趙忱之問服務員還有座兒嗎,對方雖然客氣但斷然拒絕,告知還有半小時打烊,不再接待客人了。

  “哦。”趙忱之問,“你們壽司拼盤賣多少錢?”

  服務員說:“要看你怎麼拼。”

  “最好的幾種拼。”趙忱之說,“你告訴我,我好決定明天點什麼菜。”

  服務員查了半天,又打電話問同事,這才報了個價格。

  趙忱之聽了不說話,三人走遠一些後,吳越見他不滿意,小聲問:“怎麼了?”

  他說:“標價便宜,不夠高端。”

  “廢話!”吳越說,“他們開餐廳當然要做老百姓的生意,不然三個月內就倒閉了,你難道想把一盤壽司賣出一輛車錢?”

  “就是!”顧裁縫也說,“趙忱之你也該多接地氣,管理五星級酒店了不起啊?都他媽是勞苦大眾!”

  趙忱之問:“錢呢?”

  “沒有哇!”顧裁縫咬得很死。

  “我要買這家店。”趙忱之說。

  “什麼?!”顧裁縫大驚。

  “我看中了。”

  “你死切!!”顧裁縫從來沒這麼失態過,大大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要買。”趙忱之說,“不然我躺下了。”

  “你有種躺!”

  趙忱之就真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躺下了,邊躺邊說:“我的事業都毀了,難道還要臉麼?”

  吳越無奈蹲下勸:“總裁,您這麼做不合適。”

  趙忱之說:“我要睡你。”

  “……”吳越差點兒沒被口水噎死,“您在大庭廣眾這樣說也不合適!”

  “我要走啦!”顧裁縫怒道,“想買店可以,容我先做一個月的市場調查,你既然把基金交給我打理,我就要對你、對你死去的爹媽負責!再說你也沒帶鳩山過來看,萬一那老東西不喜歡呢?”

  “對啊。”趙忱之盤腿坐起,“鳩山身上有錢,我的錢全都借了給他,等著買酒店的日餐廳呢。”

  他迅速給鳩山打電話,問他在哪兒。

  鳩山深更半夜還守在酒店外面看拌水泥,債主拉了橫幅他也不管,反正不太認識中國字兒。

  由於他穿著樸素,在風雨裡癡癡呆呆十幾個小時不挪窩,那些民間集資的債主們只當他年老糊塗,說不定還有精神疾病,所以也不找他搭話。

  鳩山說,阿嚏!我……我在我的餐廳門口,腿……腿好麻啊。

  趙忱之說:“你別動,我來接你。”

  三個人緊趕慢趕到酒店,趙忱之和吳越跳下去想把鳩山架上車,就這麼一兩分鐘的工夫,顧裁縫居然棄車逃跑了!

  趙忱之罵道:“這王八蛋!想從他口袋裡掏錢出來太難了!”

  顧裁縫已經跑到了馬路對面,攏著嘴喊:“就算要買,也得讓我去製造一些商業事端,把那家餐廳的價格壓一壓!”

  “還有啊!”他喊,“你跟鳩山說,不要這麼死心眼!什麼東西非買不可嗎?可以租啊!”

  他對趙忱之豎起兩個中指,罵了句髒話,往小巷子裡一閃便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那案情是真的,某省某年的大案要案之一嘿嘿嘿。

 

 

第三十七章趕工

  趙忱之被人罵了,冷哼著坐上駕駛位,對吳越說:“回去你做做功課,下次再遇到他就替我罵他,我不擅長罵人。”

  吳越說總裁放心,下回我帶著馬克。

  他們和鳩山趕去商業綜合體,但那邊已經整體打烊了,只留下一個員工通道還開著,邊上立著保安,許出不許進。

  趙忱之急著要帶鳩山去看現場,想也不想甩了一遝錢給保安,保安嚇得不肯收,又指著監控探頭連說不行不行,別害我丟飯碗,把他們推了出來。

  三個人圍著商業體轉了半圈,沒找到別的入口,只好回酒店。

  路上,趙忱之向鳩山詳細解釋目前的狀況,說酒店的日餐廳縱然能夠重新開張,也做不了安心生意,必定有債主殃及池魚天天上門來鬧,還不如另起爐灶,圖個清靜。

  鳩山老頭並非頑冥不化,立即就明白了,問趙忱之:“那家商城空中花園裡的日餐廳很好?”

  “差透了。”趙忱之說,“裝修和菜品都不倫不類,明明占著一個得天獨厚的花園,卻營造不起來氛圍,服務員也像沒受過訓練似的。”

  鳩山老頭說:“那買下來,合適嗎?”

  趙忱之微笑:“有我調~教,任何蹩腳餐廳都能變成一流的,況且還有您在。”

  “居然誇這麼大海口……”吳越側目。

  趙忱之轉過臉:“看來你是第一次當扭虧總經理的老公哦?想嘗嘗開業總經理的鮮嗎?”

  “別亂講話。”吳越臉紅了紅。

  “那就讓你見識一次開業總經理怎麼做事的,學著點兒。”趙忱之說著踩下了油門。

  趙忱之果然陷入了亢奮,就是那種喜歡嘯聚豪傑、攻城掠地的人身上常有的亢奮,簡稱“會來事”,別看他們平常蔫了吧唧的,其實時刻準備著,一旦有目標在前方誘惑,一秒鐘就能切換至積極進取狀態。

  他開始不愛睡覺,糊弄著吃飯,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瞎轉,鳩山和老讓也陪著他瞎轉。

  吳越總覺得這三人再指點江山也成不了事,沒想到僅僅一個禮拜後,他們就和商業廣場簽下合同,拿到了樓頂花園日餐廳後五年的經營權。

  那日餐廳倒是產權明瞭——業主是一對身處國外的老夫婦,兩三年才回一次國,他們委託商業廣場幫忙出租鋪面,自己只管收租金,其餘什麼都不問,當然也不理會自己的產業裡到底在開什麼店。

  日餐廳原先的承租方因為經營不善,加上合同即將到期,正準備撤場。商業廣場方面正在發愁,沒想到有人找上門來要租,簡直高興都來不及,立即給了個優惠價,還承諾水電費用減免。

  與買酒店所需要的巨額資金比起來,這裡五年租金加起來簡直不足掛齒。顧裁縫原本打算製造事端壓價的,一看那租金數額,又想到自己的矜貴,便懶得抛頭露面,當然也一分錢不肯出。

  趙忱之拿到了日餐廳經營權,感覺跟白撿了似的,趁著原承租方撤場的一兩個月,與幕僚鳩山、顧裁縫、老讓馬不停蹄地跑了幾趟日本,帶回來的東西恨不得有一集裝箱。

  鳩山是個講究人,言必稱京都,打算按照美學愛好重現打造一個夢想店鋪。

  趙忱之為了管住他亂花錢的手,向他解釋在商業廣場那樣的地方,顧客消費層次比不得高星級酒店,必須走平民化路線,靠人流吃飯,你把裝修弄得太高端,後期難以收回成本。

  鳩山不管,照舊買買買,為藝術獻身。

  在原承租方完成撤場的當天,趙忱之他們從日本請來一個專門造園的設計師。其人童顏鶴髮,據說是業內拔尖,相當牛逼。

  設計師沒帶助手,在本地找了個翻譯,然後就上來幹活。吳越、馬克、郝江南、小徐等人便被發配給了設計師,先是幫著施工隊將原本毫無美感的花園鏟平了,接著又跟著滿城走,採買東西。

  在這個環節上,吳越和馬克的優勢終於完全顯現。

  設計師出生禪修世家,年齡六十有餘,每日清晨三點半起床,先是坐禪,誦經,吐納,掃除,然後才開始沐浴,洗漱,吃早飯,工作;傍晚六點半準時結束工作,吃一頓簡單至極的晚餐,又開始坐禪,誦經,沐浴,讀書,九點半準時就寢。

  看出什麼來了嗎?

  他的生物鐘和西餅房完全重合,除了餅房三傑從不念經參禪,以及沒那麼愛講究。

  在郝江南、小徐和毛湯姆叫苦不迭的時候,吳越和馬克卻表示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好伺候的主兒,以及希望能拜師學藝,學習營造之術,參悟“動”與“靜”、“生”與“滅”、“有”與“無”之關係。

  老設計師要求挺高,所有的東西都必須他親自過目,大到一塊山石,小到一株花草。庭院裡的每一寸地方,不管是水景、露地還是枯山水,都是他監督著一點一滴壘出來的。

  他並不在乎時間,甚至也不在乎報酬,是個極致的完美主義者,一段時間過去,吳越他們幾個別的沒學到什麼,美學水準大為提升,愛新覺羅弘曆須望其項背。郝江南則日語水準突飛猛進,許久之後她心血來潮跑去報考了個日語四級,居然過了。

  造園的設計師剛著手工作,店內裝修的設計師便又到了。

  這次來的也是個老者,眼神敏銳,頭髮漆黑,特別京都,人人見了都口稱“大師”,這也是個事必躬親的主兒,好在他帶著一堆助手和翻譯,沒有勞煩到吳越幾個人幫忙。

  趙忱之和鳩山便成天陪著二位設計師,任由他們指揮,就像大觀園裡守在二門上聽吩咐的小廝。趙忱之在商業體隔壁的一家星級酒店包了七八個長包房,安排設計師和隨從們在裡面住,打算長期抗戰;鳩山則恨不得與設計師食則同器、行則同車、寢則同榻,死忠粉模樣。

  趙忱之搬到星級酒店長包房裡,喊吳越一起過去。吳越卻覺得自己再跟著不合適,於是把行李搬到郝江北家去。

  沒過三天,趙忱之得了空趕來接他,問:“你怎麼臨陣脫逃?”

  吳越說:“什麼啊,我就是想替你省點兒錢。”

  趙忱之皺眉:“我需要你替我省錢?快給我回去伺候日本人。”

  吳越說:“外交要不卑不亢嘛!”

  “回去。”趙忱之指著門,“別忘了我們在趕工期,底線三個月,設計師和施工方現下都是我們的爸爸,寧願自己苦一點,也要把他們安排妥帖。”

  吳越問:“你不疼老公了?”

  趙忱之笑了一下:“三個月後加倍疼你,現在沒有親熱的時間。”

  “謝了,不用。”吳越怏怏不樂地背起包袱,跟著他入住商業體旁邊的酒店。

  到了那兒發現馬克已經在了,小徐、毛湯姆由於是本地人,和郝江南一樣回家住,每天早晨九點準時來工地報導。五個人金童玉女,互相協作,專門伺候各路爸爸。

  吳越終於體會到自己與趙忱之本質上的不同,那就是對方極為專注,做事情的時候心無旁騖,不達目的善不甘休,難怪能夠當上集團內部最年輕的總經理。

  他也不是野心勃勃,也不是狂飆突進,就是埋頭一樣一樣啃硬骨頭,攻堅克難。

  創業就是如此,在“一鳴天下知”之前,絕大部分人都是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拖著疲乏的身軀,徹夜不眠地尋找一條出路,以及,絕大部分人找不到出路。

  那些失敗我們看不見,我們只選擇性地看見一些成功的浮光掠影。

  趙忱之與普通創業者的區別在於他更有錢,而且有一位非常專業的人士在管理這些錢。

  日餐廳內部開始改建不多久,顧裁縫團隊就參與了進來。吳越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有個團隊,而且團隊裡除了裁縫他老人家,每個人看起來都精明果斷,能力超群。

  裁縫團隊幫助趙忱之解決了許多問題,順便也把吳越幾個解放了出來,他們的主要任便務轉化為陪鳩山先生四處吃喝。

  趙忱之下了死命令,在裝修的三個月內,大家要多光顧幾個日餐廳,總結它們優點在哪裡,缺陷在哪裡,除了鳩山外一人寫一篇調查報告上交。

  吳越問:“萬一要是吃死了,能不能追認烈士?”

  “不能。”

  “戰鬥英雄呢?”

  “也不能。”

  “見義勇為稱號呢?”

  “你推三阻四不願意去,是不是因為很喜歡在工地拌水泥?”趙忱之問。

  吳越連忙說:“還是去吃飯店吧!”

  鳩山思忖,覺得國內的日餐廳雖然多,也有很上檔次的,但日本料理畢竟是舶來之物,廚師水準也參差不齊,要論正宗,還是本土。於是耐心等了大半個月,等到吳越幾個都辦好了旅遊簽證,帶著他們一同飛去了日本。

  在飛機上吳越感慨:“沒想到失業歸失業,居然有機會出國了。”

  毛湯姆激動得哭了,馬克和小徐也覺得似乎在夢中一般,只有郝江南捧著筆記型電腦筆耕不輟,號稱在完稿之前,什麼與她都是身外之物。

  可後來入住日本溫泉酒店時,這姑娘吃起大螃蟹來毫不含糊。

 

 

第三十八章溫泉

  趙忱之原來的計畫裡也有這次日本的行程,可被雜事耽誤了,在飛機艙門關閉前十分鐘才趕到。落座後他微喘了一會兒,然後就蒙頭大睡,直到飛機降落關西國際空港,在跑道上滑行良久,他依舊沒有醒來。

  馬克把腦袋湊過來問:“趙總這是打算跟機再飛回國內去?”

  吳越正從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聞言說:“別管他,他累了,早晚總會醒的。”

  趙忱之偏偏巋然不動,吳越只好把他拍醒。他醒後也不多話,拿了箱子登上前來接站的商務車後,戴上眼罩繼續睡。

  馬克、小徐和毛湯姆都激動得不行,用極蹩腳的日語問鳩山先生說既然要去京都,能不能吃懷石料理。

  鳩山點頭說喲西,既然大家喜歡,我就帶你們去吃。

  他是餐飲界的大行家,能吃也善吃,憑著同行間的情誼,很順利就在一家號稱百年歷史、極難預定、絕對正宗的老店裡定好了位子。

  但當大家真在餐廳坐下後,興致卻減了一半,因為吃那料理不但講究審美,還講究心境,繁文縟節,規矩森嚴,不敢說話,不敢亂動,又得學習怎樣將庭院美景視作食物一同品味,以及寧靜淡泊,賞器皿,賞掛軸,賞插花……一頓飯花費不菲,吃完了卻有些悶悶的,既不太飽,也有些累,完全沒有在自家小店裡吃飯時的輕鬆愉快。

  鳩山看出來了,打圓場說:“這家店可能不太適合年輕人。”

  吳越他們連忙說不不不,是我們自己高度不夠,絕不能讓其他年輕人背鍋。

  由於時間緊張,日本之行最多只能安排三天兩夜,鳩山又問想住哪裡,回答當然是溫泉旅店。

  鳩山滿口答應,轉身又按自己的喜好找了一間位於山中的旅店,號稱也是百年,跑過去看後發現小巧玲瓏,門面、房屋、院落處處透露出古拙之氣,幽谷深澗,樹影青苔,竹林蒼蒼,仿佛時空逆流。

  趙忱之喜歡死了這家店,恨不得當即買下,眾人合力阻止了他用現金砸老闆娘,把他塞進了客房。

  鳩山追過去警告說本店由兄妹三人經營,老大七十七歲,老二七十歲,連最小的老闆娘也有六十五了,其餘三四名員工也都在五十歲往上,你可別做什麼出格舉動把他們嚇出毛病來。這些人年紀雖大,依舊要打理十間客房和餐廳,樣樣事情親力親為,工作量不小。

  趙忱之問:“這家店多少錢?”

  鳩山說:“你想買店,必須連這座山一起買下。”

  “哦,原來是地主。”趙忱之點頭。

  鳩山奉勸:“日後常來常住,何必占為己有呢?”

  趙忱之一怔,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鳩山:“我是不是佔有欲很強?”

  鳩山說:“你總算對自己有一些清醒認識了,你不是強,而是極強,很難善罷甘休。”

  趙忱之腦子裡想的當然是吳越,他皺起眉頭枯坐,直到鳩山走了很久才回過神,自言自語道:“這應該是優點。”

  吳越那邊,幾個人正在張羅著泡溫泉。

  小店後院,在更深些的山凹裡有一方天然溫泉池,面積不大。由於池子形狀像個啞鈴,兩頭圓,當中窄,於是因勢利導在中間用石塊壘起屏障,粗略地分成了男湯和女湯。屏障極矮,高出水面最多二十公分,兩邊的人可以互相敬茶,握手談笑。

  馬克、小徐和毛湯姆早已經迫不及待,脫了浴袍就光溜溜地跳下池子,剛開始被燙得亂叫,後來幾乎上了天堂,舒服地只會哼哼。

  郝江南怕冷,這時候又是深秋,山中晚間溫度只有六七度,再過幾天怕是要下小雪。客房距離溫泉池還要走幾分鐘的山路,一件薄薄的浴袍不足以禦寒,她想雖然在池子裡泡著舒服,但下去之前和上來之後夠嗆,因此猶豫著要不要下去。

  她問吳越,吳越笑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體驗一下?”

  兩人結伴拾級而下,在小徑邊昏黃庭院燈的引導下往溫泉池方向走,一路上果然寒風沁骨,由於缺乏泡溫泉的經驗,此時最冷的還不是外露的小腿,而是光腳踩木屐。

  郝江南縮著脖子進了更衣室,下池子後泡了不到半小時便要走,因為她沒有女伴,一個人著實無聊。吳越也幾乎只是沾濕了身子,沒猶豫便陪她上來,回去路上氣溫越發低了,草木上開始凝結細細的白霜,走到旅店主建築時,兩人都凍得發僵。

  吳越送郝江南回房,房內榻榻米上棉被已經鋪好,郝江南迫不及待鑽進去睡了。吳越轉身往自己房間走,路過趙忱之的屋子,見紙移門緊緊閉著,燈光亮著,也不知道他人在不在,在幹嘛。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沒去打擾,沿著走廊回去了。

  他和馬克睡在同一間客房裡。馬克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睡覺一驚一詫,半夜裡老是莫名其妙叫喚,哭,說夢話,也不知道是胎裡毛病,還是近幾個月被讓皮埃爾嚇的。

  吳越淩晨一點被他吵醒一次,二點半又被鬧醒,這下就再也睡不著了。

  長夜漫漫,樹影婆娑,手機沒有流量,遊戲已經玩膩,開燈看書又怕影響馬克,想來想去只好裹上羽絨服到外頭來。

  走廊上悄無人聲,所有人都已經入睡,只留了幾盞照明的壁燈。今天正好是月圓,夜空晴冷,山中霜月顯得又高又遠,庭院裡的白石枯山水在月光照耀下仿佛雪一般。

  吳越沒處去,信步往溫泉池方向走,覺得周圍寂靜極了,幾乎聽到晚秋落葉紛紛而下的聲音。

  溫泉池依然開放,因為有些客人會半夜過來泡池子,旅店沒有在更衣室安排人值守,只是每隔幾個小時會有員工去打掃一下。

  吳越剛穿過更衣室就發現池子裡有人,或許是心有靈犀,他知道那人是誰,於是裹緊衣服走近池邊,蹲下問:“趙總,愁得晚上睡不著?”

  趙忱之正全身沉在溫泉水裡,隱約聽到有人嗡嗡地說話,連忙把頭仰起,抹了把臉後發現是吳越,忍不住笑了:“我愁我的,你又為什麼睡不著?”

  吳越說:“我比你還愁,你與馬克同居試試?”

  池水齊人胸口,趙忱之踩著池底的粗糲的石頭,緩緩地靠過來。他沒戴眼鏡,濕漉漉的頭髮往後攏著,燈下望去和平常不太一樣。吳越看了數眼,掩飾性地乾咳一聲,撇過了頭。

  趙忱之問:“你下來麼?”

  吳越拒絕:“泡的時候舒服,出來時太冷。”

  趙忱之笑著說:“泡個溫泉而已,瞻前顧後。你站在岸上就不冷嗎?”

  當然冷,薄羽絨抵擋不了深山的寒氣,吳越正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嗦。

  趙忱之說:“我有個折中之策,你可以依舊穿著衣服,泡泡雙腳驅寒。”

  吳越多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道:“幹什麼?擔心我吃人?”

  吳越挑眉,找了塊毛巾疊好坐在身下,然後脫木屐脫襪,把腳伸進了溫泉池。水面齊到他的小腿肚上方,他舒服地歎息了一聲。

  趙忱之靠著壘石提議:“要不下來一起吧?”

  吳越指著更衣室方向說,“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看到那邊裝著一隻紅外線探頭了嗎?那應該是安保上用的,你可別行為出格,被日本朋友抓了現行……”

  他話還沒說完,趙忱之突然湊過來在他小腿上親了一口。他嚇得連忙高高縮起腳,但因為太冷,數秒鐘後又不得不放了下去。

  “你來勁了?”他瞪大眼睛。

  “那個探頭是壞的。”趙忱之微笑,“你聽不懂日語所以不知道,老闆娘在晚餐期間還跟鳩山提到過這事,說探頭線路壞了好幾個禮拜,請來修的人卻最早也要下周才到。”

  吳越結巴著說:“就算壞了也、也……這是公共場合,總有人來來去去,你別……”

  趙忱之說:“今天入住旅店的只有我們幾個人,你覺得還有誰會在這時候過來?”

  吳越突然用手掬水潑了他一臉,怒道:“按照規矩這時候就該乖乖賞月、聯詩!寒塘渡鶴影!”

  “噯?”趙忱之說。過了片刻他反應過來了,笑著接上:“冷月藏花魂。你真討厭,雜七雜八亂打岔。”

  吳越提防著他報復性潑水,然而他還是手下留情,只絞了一塊熱毛巾放在自己頭頂上,一副很閒適,當真要賞月的樣子。

  吳越暗自鬆口氣,他卻突然在水下扣住了他的雙腳腳踝。

  “你又、又幹嘛?!”

  趙忱之輕聲警告:“我稍微一用力你就下來了,為了你的羽絨服,為了你不用泡到明天早上等馬克送衣服,建議你不要掙扎。”

  吳越只好僵著不動,趙忱之便用手指輕輕揉撚著他的腳踝、腳心、腳趾和小腿,確實不知道他想幹嘛。

  “聊、聊天嗎?”吳越硬著頭皮繼續打岔。

  “聊。”趙忱之似乎很滿足於目前的狀況。

  “聊什麼?”吳越問。

  “聊你吧。”趙忱之仰望漸漸偏西的圓月,柔聲說,“除了在你媽媽墓前的那一次,其餘時間你似乎對過去都閉口不談。母親去世後,你是在哪裡長大的?”

  吳越悶聲說:“在郝江北和孫江東家。”

  “哦……”趙忱之點頭,“都對你好嗎?”

  “挺好的,我還差點兒被改姓了郝,然而郝爸郝媽夫婦不符合國家規定的收養條件。”吳越說,“只一點不好,眼睜睜看著郝江南從小甜甜淪落為地下工作者,實在痛心。”

  “這麼說你與郝江北、孫江東是發小,原先是同學還是鄰居?”

  吳越搖頭:“既不是同學也不是鄰居,江北和江東都比我大幾歲,江南又比我小一點。這事一言難盡,你要聽嗎?”

  趙忱之頷首說要。

  吳越咬著下唇,央求:“那你放手,讓我好好說。”

  趙忱之動作已經有些露骨了,他的手甚至沿著吳越的膝蓋往上探去——和所有嚴格遵守泡溫泉規則的人一樣,吳越在日式浴袍下面沒穿什麼。

 

 

第三十九章快看

  趙忱之聽到他讓自己放手,便笑著問:“你上過談判桌沒有?”

  吳越搖頭,把嘴唇咬得愈發緊了。

  “我上過。”趙忱之說,“你知道談判的流程麼?先是各自提條件,再是各自讓步,最後互相妥協達成一致,無論如何都不要亮出底牌。你向我提要求,那我就要提條件了。”

  “停了吧……實在是……”吳越隔著衣料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滿面紅潮。

  “我的條件是讓我親一口。”趙忱之說。

  “嘖!”吳越知道對方難纏,不達目標不甘休,最好的應對方法是一開始就滿足他,於是把額頭湊過去。

  趙忱之搖頭,勾勾手指示意他壓低些。吳越便又低了些,趙忱之在水中站直,單手扶著他的面頰,月色溶溶下獻上一個極深長的吻。

  吳越知道自己的心在跳,後來思維停止了,他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到糾纏糾葛的嘴唇上,以至於對外界所有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僅僅是幾秒鐘,他突然覺得動情不已,仿佛是一股陰燃的熱焰從水中騰起,沿著悄無聲息地趙忱之傳遞,不可遏制,焚燒得他滿腦子灰燼,連天上雲破月來,身下岩石古池都看不見了,到底身處何方也全然不知。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趙忱之的另一隻手還在他的浴袍裡,而且揉捏的更不是地方。

  他垂著頭,略有些長的額發遮住了眼睛,突然伸手勾住趙忱之的脖子。後者意識到了,便撤出舌尖,在他的下唇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你……咬我幹嘛?”吳越低聲喘息。

  “我擔心你突然撲下來,衣服泡了湯。”趙忱之笑著說。

  “再來嗎?”吳越盈盈地望著他。

  “算了。”趙忱之笑,“那門口的探頭是好的,我剛才撒謊了,說不定日本朋友正在監控室裡觀摩呢。”

  吳越一怔,那股陰燃之火頓時變成了明火,“轟”地燒上了他的臉,他說:“你你你……你你……你簡直!”

  他掙脫了要走,趙忱之趕緊拉住笑道:“還是騙你的,世界上沒有一個酒店的監控探頭會對準澡堂。那個探頭有個半圓外殼你看不清楚,其實裡面的鏡頭對著溫泉池側面的樹籬,當然也不是防賊,而是提防野豬、猴子什麼的闖進來。”

  “你滾!”吳越低吼。

  “好好好我滾我滾。”趙忱之拉著他的浴袍一角,“你別走!”

  吳越又咬了半天唇,幾乎要把那裡折磨出血來,才恨恨地重新坐下,把雙足伸進溫泉池。

  趙忱之說:“還是聊天吧。我也要克制自己不要做出更值得紀念的舉動來,以免日後要把這座山買下。”

  吳越問:“買山幹什麼?”

  趙忱之說:“為了買回憶啊。他們是捆綁銷售,要買這個池子就必須買旅店,而想買旅店就必須買山。”

  “少作妖。”吳越冷冷地說。

  趙忱之又背靠在岩石上,繼續剛才的話題:“你和郝、孫兩家是怎麼認識的?”

  “不是我,是我媽。”吳越低頭,雙手擺弄著羽絨服上的拉鍊扣。

  “郝江北的媽媽姓周,孫江東的媽媽姓李,她們兩個和我媽一樣都是芭蕾舞團的,但兩人不是主要演員,本身條件一般,年齡又偏大,混了好幾年始終是個伴舞。當年文藝界的光景很差,芭蕾舞又太不接地氣,沒地方演出,發不出工資,人人都有一肚子牢騷,加上外面市場經濟轟轟烈烈,周、李兩位阿姨就乾脆辭職下海了。”

  趙忱之問:“那你媽媽呢?”

  “我媽有特殊津貼。”吳越說,“但是她好景不長啊,二十五歲時突然得病了。”

  “然後呢?”趙忱之問。

  吳越歎息了一聲,澀聲說:“然後就唏噓了,我媽那樣眾星捧月的人物,真正落難了生病了,跑來搭救她的卻是兩個原先不太看得起的人——周阿姨,李阿姨。”

  “再然後我媽就死了,後事是由她們兩家料理的,喪事雖然簡單,卻幫我媽選了一塊好墓地。當時永甯山陵園剛開發,還沒幾個人知道,郝江北的爸爸陰差陽錯轉到了那邊,只花了極少的錢就買下來了,現在想在永寧山安家落戶,價錢可就翻了幾十倍不止啦。”

  “你母親沒有親人?”趙忱之問。

  吳越搖頭:“沒有。我媽的確有紅顏薄命之嫌,命運很坎坷,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早年間就是被收養的。養父母收養她的時候年齡很大了,還沒等到她二十歲就相繼去世。唯一幸運的是,我養外婆有個妹妹,當年雖然快七十了,依然可以當我的監護人,以避免我按政策被送到福利院去,日後戶籍、學籍也好辦理。我這個養姨婆婆沒有能力親自照料我,卻堅強地活到我十六七歲幾乎快成年了,堪稱老當益壯。”

  趙忱之點頭:“所以你在郝孫兩家輪流長大。”

  “我在江北家的時間長一些,”吳越說,“江東他媽媽有次被人騙了一大筆貨款,弄得好幾年舉步維艱,房子都不得不賣了抵帳,我不好意思去再幫人家添一雙筷子。”

  趙忱之又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985。”吳越說。

  見趙忱之沒反應,他聳肩:“當然是假的。我當時沒有上大學的奢望,初中畢業後便去了職高,後來機緣巧合考到了大專班,但是不能換專業,還是旅遊管理。”

  他淺淺一笑:“趙總,所以我是科班出身的服務員,行家裡手啊!”

  趙忱之也笑了:“不枉我疼你一場。”

  兩人輕聲細語地聊天,漸漸夜更深了,寒風瑟瑟,吳越雖然不冷,卻困了,上下眼皮止不住打架。

  趙忱之拍拍他的腿,說:“回去吧,明天還有任務呢。”

  吳越朦朧地點頭,從溫泉水裡拔出腳胡亂擦乾,穿上鞋襪,走到更衣室外邊等趙忱之。

  不多久趙忱之也穿著浴袍出來,攬著他說:“走。”

  吳越很順從地跟著走,趙忱之淡淡說:“明天鳩山要帶我們去神社。”

  吳越打了個呵欠:“……嗯,哪個神社?”

  “伏見稻荷神社,去看千本鳥居,你有什麼心願就現在想好,明天向神明祈願。”

  吳越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些:“心願麼……”

  趙忱之雙手合十,分開拍了兩下又合起:“我看來要去求個姻緣。”

  吳越嗤地一笑,快走了幾步。

  趙忱之在山間小徑上抬頭,望著月亮:“你剛才提到詩,我也突然想到一段。”

  吳越隨口問:“什麼?”

  趙忱之勾手:“附耳過來。”

  吳越擔心對方又耍詐,站著沒動,趙忱之便貼過去耳語:“夜與逝去的日子接吻,輕輕在他耳旁說道:我是死,是你的母親。我就要給你以新的生命。”

  吳越愣怔,趙忱之吻他,咬他,然後放開,走了。

  吳越等了將近兩分鐘才捂著唇追上,緋紅了臉問:“什麼意思?”

  “你猜?”趙忱之邁進自己的客房,當著他的面把紙門拉上了。

  吳越依舊捂著嘴,像根木頭似的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去。

  房內馬克睡得正酣,呼嚕聲此起彼伏一聲大過一聲,吳越奈何不了他,只好把棉被搬到角落裡睡。幸虧馬克由於生物鐘的緣故醒得很早,剛過五點鐘就跑到山上遛彎,吳越便趁著這一點清靜時間,在月沒星稀、黎明到來前睡著了。

  第二天他們果然去神社,但是去得晚了,以至於別的景點都難以顧及。反正他們不是來日本玩的,而是來吃的,於是夜間又去了一家名聲如雷貫耳的壽司店打牙祭。

  吃完了這家店他們才頓悟,為什麼鳩山在中國如此受歡迎,如此站在廚藝的金字塔頂,因為他所謂的“正宗”日本料理裡,至少有30%的妥協——他做出來的東西是改良過的,是刻意調整以適應中國人口味的,比如他對壽司米飯酸度的削減,就不知道在暗地裡試驗過多少回。

  鳩山這個心機太君。

  當天他們沒有在溫泉旅店住,而是住在清水寺附近的一家現代化酒店,打了半夜的鬥地主。

  由於始終牽掛著國內諸事,一行人的日本之行匆匆結束。

  終於,緊鑼密鼓的三個月後,商業廣場小天臺的重裝即將完工,日餐廳主體建築包括外邊的日式園林,都呈現出一種肅穆、清冷、寧靜的美感。

  據說園林設計師的靈感來自於西芳寺,一座位于京都的古刹,又叫做“苔寺”。寺院內遍佈青苔,曲徑通幽,遊客如果不是有極強的耐心,捨得時間等待,又不怕預約流程的麻煩,甚至根本沒有參訪的機會。

  當然商業廣場的樓頂可沒有條件養青苔,意思到了也就罷了。

  裝修收尾,兩位來自京都的大設計師和助手們都回過去了。

  鳩山不怕裝修遺留的有害氣體,早晨眼睛一睜就往餐廳跑,熬到半夜三更再回酒店睡覺。他細心琢磨餐廳內外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陳設,突然他提出某塊牆面應該有一幅壁畫,否則顯得太空落落太冷清。雖然留白也是藝術,但現在的顧客不是每一位都能領會這種藝術。

  趙忱之覺得反正設計師不在,沒人管手管腳,想折騰就折騰吧,於是請他自便。

  鳩山剛想再花重金從日本請一個人過來,歐陽卻帶著某藝術家毛遂自薦,說那人才高十八鬥,學什麼像什麼,別說日餐廳壁畫,就算莫高窟壁畫也能畫得八九不離十。

  大家趕忙去看那藝術家,發現其還算有些風度,但只要歐陽在場,就顯得唯唯諾諾,畏畏縮縮,一臉倒楣樣。有時候歐陽突然說話,他就嚇得連畫筆都甩掉。

  吳越背後問歐陽:“這藝術家什麼來頭?”

  歐陽反問:“你不記得他?”

 

 

第四十章有車

  吳越想了一會兒, 沒在記憶中找到這個人。

  歐陽說:“這就是你不如趙總的地方,趙總都記得。”

  “誰啊?”

  “這不就是開槍打我們的那個。”歐陽說。

  “咦——?”吳越驚異地大喊,“他?霰彈槍?!”

  歐陽點頭:“是啊, 膽子挺肥是吧?”

  “他當時帶著面罩啊, 趙忱之怎麼記得?”吳越問。

  “這說明趙總腦子好使,過目不忘。”歐陽相當贊許。

  事實並非如此, 趙忱之只是從歐陽正經有限公司的經理們口中聽說了。而且還聽說藝術家以及同夥被抓住之後,在大燈泡下面烤了大半夜, 聽死亡搖滾樂, 最後什麼都招了。不但招了, 還積極交代自己秘密印刷《挺進報》,就是江姐在被反動派抓住之前主管的那份報紙。

  這地下印刷廠的廠長從國內頂尖的美術學院畢業好幾年了,可是不學好, 主要工作經歷是跟著前輩們瞎混。

  去年藝術家團體混到歐陽公司掌管的倉庫。當時幫忙管倉庫的是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婦,看上去挺樸實,卻是正經有限公司的退休幹部。

  藝術家們興沖沖入駐,以為捏上了軟柿子,仗著自己人多勢眾, 只交了一個月房租便想賴帳, 於是被歐陽連人帶鋪蓋扔了出來, 挨個打了一頓, 由此埋下了復仇的種子。

  吳越對此印刷廠廠長倒是頗感敬佩, 覺得其人除了賴帳不好,倒是快意恩仇, 面對歐陽和趙忱之都敢放槍,世界上還有他什麼不敢的?只可惜他在酷刑之下難以堅持初心,且《挺進報》落入了敵人手中,再也起不到宣傳政策法令,報導勝利消息的作用了!

  印刷廠長果然身手不凡,拿著一張二尺多間見方的日本風景畫,只花了一個多禮拜,便將其放大臨摹在整面牆上,占地足有十幾平米,內中風物居然能不變形,看上去還更細緻了。

  歐陽十分欣賞,勸他去造假畫子,比當廠長掙錢多了。

  廠長也似乎為自己的天賦所震驚,畫完了壁畫後,還成天蹲在店裡端詳,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悟道,最後被鳩山介紹到日本學造園去了。

  隨著裝修整理工作的完成,各項開店的手續也都加急辦完,萬事俱備,剩下的就是想店名,做招牌。

  大家想了好幾個名字,都不太合適,尤其老讓提出的那幾個法文店名,更是不倫不類。鳩山回憶抄家當天自己與法院的遭遇戰,只提出一個字——鮪。

  趙忱之問:“高級餐廳叫鮪?”

  “鮪。”鳩山強調。

  “好吧,鮪就鮪。”趙忱之說,“也是從花鳥魚蟲裡面選的。”

  掛上古樸的木頭招牌,試營業的前一晚,趙忱之決定召開全體員工會議。

  想當年在酒店開員工大會時,二三百號人濟濟一堂,如今只剩了八大金剛,分別是:趙總自己、鳩山師傅、吳越、徐光芒、馬克、郝江南、讓皮埃爾、毛湯姆。

  其中老讓還不算,他在同一棟樓上盤下了自己的甜品店,營業面積雖然小,其野心卻很大,要做網上最紅的。

  趙總也不算,他絕不會親自去做店裡的任何一件事,油瓶倒了都不扶,只負責差使人。

  八個人圍著長條桌坐下,鳩山捧著茶笑眯眯的,反正他聽不懂,只負責出樣。

  趙忱之第一句話便驚心動魄:“我們要做好虧損三年的準備。”

  其餘人叫道:“三年?!”

  趙忱之說:“餐飲毛利率低,我們前期投入多,加上水電人工原材料租金稅金等成本,三年能扭虧為盈就不錯了。”

  “那這三年豈不是很沒奔頭,反正都是虧錢的。”吳越說。

  趙忱之倒無所謂:“高星級酒店許多也是虧損,我們又不是夫妻老婆店,指望著賺些小錢養家,掙不掙錢,怎樣掙錢,關鍵還是在於運作資本,我最遺憾的就是不能掌握此店的產權。”

  其餘人說:“聽不懂!”

  “那就不講了。”趙忱之說,“總之六個月內沒有起色,我們便可以另做打算。”

  “怎麼打算?”

  趙忱之說:“我在某某山莊旁邊發現一塊風景絕佳的好地,裡頭一座高級會所去年關門了,花園拋荒,房子空著,我覺得到可以買下來重新弄……”

  他還沒說完,除了鳩山,其餘人都淒厲地喊道:“趙總,讓我們消停幾天吧!!”

  趙忱之說:“你們這些對未來沒有絲毫規劃的傢伙。”

  “多少條命都不夠你老人家規劃的!”其餘人哭訴。

  趙忱之又問:“在酒店的員工裡,在座的都是到最後一天還在堅持上班,其餘同樣上班的人你們還有印象嗎?”

  馬克想了想:“有,西餐廳和大堂吧有幾個小姑娘,直到法院進門了還在抓緊時間收拾,總台的兩個女孩子也沒走。”

  “有她們聯繫方式嗎?”

  馬克點頭。

  趙忱之說:“給她們打電話,只要她們願意來,薪酬從優。”

  吳越問:“為什麼?”

  趙忱之笑道:“酒店分崩離析,我這個總經理都絕望了,從副總到部門中層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們在那種情況下還不跳槽,準時到班,甚至能堅守崗位做事,這不就是職業操守麼?我們‘鮪’餐廳也需要這種傻人。再說她們都是熟手,還省得花時間培訓。”

  郝江南說:“我哥也堅持到最後一天,只是看見法院闖進來嚇得跑了。”

  “那也請他來。”趙忱之說,“以後餐廳所有設備的正常運行就全靠他了。”

  “保准沒問題!”郝江南拍胸脯,“我老媽才見不得他成天呆在家裡呢,連個單位都沒有。”

  趙忱之微笑:“可惜此地不是當年之酒店,養不起專業維修工。”

  郝江南一怔。

  “除非他還兼職後廚工作。”趙忱之補充。

  郝江南說:“儘管艸他!”

  趙忱之說:“下面是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們都知道公司法人是我,總經理自然也是我,那麼諸位有沒有合適的副總人選?”

  吳越嗤了一聲:“就這麼幾個毛人還選什麼副總?”

  趙忱之望著他:“那麼就你了。”

  “?”吳越指著自己的鼻子。

  趙忱之問大家:“有意見嗎?”

  大家連忙搖頭:“沒意見!”

  吳越慌得站起來:“不、不是……你們……你們也太草率了!我一個跑堂的,說不定還得幫老讓賣奶茶去,我能當什麼副總啊?!”

  老讓說:“你不一樣,你是總經理老公嘛!”

  “這也、也太……我可不行!你們別把我架在火上烤,我有幾斤幾兩自己心裡清楚!”吳越焦急地轉向趙忱之,“副總負責幹嘛的?”

  趙忱之說:“跑堂。”

  “……”吳越說,“您是打算再挨一槍嗎?”

  趙忱之忍不住笑起來:“工資財務、對外聯絡部分由顧先生那邊代理了,經營和人事部分我管,又沒有基建工程,又沒有十幾個互相交織牽制的部門,副總除了跑堂和洗碗,還能做什麼?”

  “還可以迎賓啊!”吳越喊。

  趙忱之說:“那也行,只不過你得穿女性和服。”

  “……”吳越說,“算了。”

  “就這麼決定了。”趙忱之圍笑,“大家歡迎吳總!”

  其餘人戲謔地鼓起掌來,吳越居然也跟著鼓掌,說謝謝大傢伙兒的信任,以後我一定好好幹!

  馬克說:“你倒適應得挺快。”

  吳越說:“好歹是升官了。”

  “你現在最想幹嘛?”馬克問。

  “給我媽上墳,”吳越說,“報告給她這個好消息。”

  趙忱之最後說:“其餘的事情等我想到再說,總之三天后試營業,大家做好準備,加油!”

  散了會,他拉住吳越:“吳總,你跟著我。”

  吳越問:“去哪兒?”

  “先拜訪朋友,再去上墳。”

  “什麼朋友?”

  “當然是歐陽。”

  吳越皺起眉:“怎麼?你現在跟他是過命的交情了?三天兩頭去看他。”

  趙忱之也不否認,說:“首先他幫我照顧了狗,其次我拜託他試營業期間每天都派一些人來排隊,為我們的‘鮪’餐廳造勢。”

  “他的人?”吳越說,“那來了還不跟山口組開會似的,正常客人都嚇得不敢上門了。”

  “他會去外面雇人的,傭金從我這裡出罷了。”趙忱之說,“等兩個月試營業期一過,市場做起來,我就要搞饑餓行銷,和當初酒店日餐廳一樣,不說提前一周,至少必須提前三天定位子,否則恕不接待。想那些米其林日餐廳,就算提前一個月也未必能預約到呢。”

  “祝你成功。”吳越說。

  他頓了一會兒,問:“饑餓行銷,難道你想在商業廣場的樓頂搞米其林餐廳?”

  趙忱之眨眨眼,狡黠地說:“為什麼不呢?”

  他搭上吳越的脖子:“走吧。”

  吳越說:“先去看我媽,我媽重要。”

  “我是要去和歐陽談事情的,令堂歿了。”

  “歿了也比歐陽好啊!我媽現在是佛菩薩,他歐陽往小了說就是個混混,往大了說也是個混混,有什麼了不起?再長幾年能當國賊嗎?”

  “行行行,聽副總的。”趙忱之說著去開車。

  那輛越野車被他停在地庫的偏僻處,好幾天沒動用了。那天也是巧,下去的時候,發現周圍上百個車位居然就這孤零零的一輛車,物管連這一區域的車庫燈都沒打開,一片漆黑。

  主要原因是當天週一,又逢暴雨,商業體人流量驟減。

  “好清靜啊。”趙忱之感慨。

  兩人摸黑上了車,關上車門,在昏暗中趙忱之突然歪過頭來親了吳越一下。

  吳越捂著臉問:“幹嘛?”

  趙忱之說:“反正沒外人在,趁機向吳總表白。”

  “跑堂的副總?”吳越噗嗤笑了。

  趙忱之覺得他笑得極美,一時間把握不住,指著車後座說:“這車雖然舊了,空間倒挺寬敞,趁著周圍沒人,我們就在車後座上運動運動再去探望岳母吧!”

  吳越臉頓時漲得通紅,咬著下唇說:“你別亂來,小心老子揍你!別還沒等日餐廳開業,就要辦你的喪事!”

  “揍我?可是我學過十幾年柔道啊。”

  趙忱之勾起嘴角,突然按下鎖車鍵,放下方向盤朝他撲過去。

  吳越叫道:“別……”

  但這時候插翅難飛,似乎只有任人宰割一條道。

  “別……公共場合!”

  “這是在我的車裡,私人領地。”

  “有監控!”

  “拍不到,燈關著,柱子擋著,這裡幾乎是死角,只要你別鬧出太大動靜。”

  “有人來了!”吳越掙扎。

  “噓,我怎麼聽著沒有。”趙忱之摁著他,叼住他的耳垂,低啞地說,“你這麼聾的耳朵,讓我吃了算了……”

  ——————————————

  幾十公里外,顧裁縫。

  “不用給趙忱之換車,”他對團隊裡的某位幹將說,“他開我的舊車足夠了。那進口車出廠是七座,我改成了五座,後排座位比房車還寬敞,多舒服啊!說起來我都不捨得給他!”

  幹將問:“趙先生不介意?”

  顧裁縫啐道:“他介意個屁!成天就知道哄老公開心,毫無原則,沒體面的東西!”

  十幾公里外,歐陽。

  “趙忱之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啊?”他吸著通紅的鼻子叫道,“說是看中了這塊山莊的地皮,約我一起過來踩點,我他媽都等了他一個多鐘頭了,這深山老林的,凍死我啦!”

  他手下某經理說:“要不你打個電話催催?”

  歐陽罵道:“能打我早打了,關機啦!”

  幾公里外,郝江南。

  “趙總讓我出來買戒指。”她對同行的馬克說,“說是買翡翠的,看不出他年紀輕輕,品味卻這麼老氣,慈禧太后才喜歡那些個翠啊玉的。”

  馬克問:“你對翡翠有研究?知道什麼AB貨的?”

  郝江南說:“當然不知道,但他吩咐過就挑最貴的買。喏,金卡都給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本文完結,心情特好,今年最後一個月我保證一個字兒都不碼!

  這篇《牆頭馬上》2007年開文,今天才寫完,真是蹉跎。

  回頭想想當年為什麼要坑?因為我忙著升職和結婚;現在想來,如果當年就辭職,專心玩網遊的話,我應該也混出一點名堂來了。

  在這裡我有人生領悟要告訴大家:

  ——煉器沒有規律!砸裝備要適度!遊戲只是資料!遠離……(住口吧你

  好在本文總算是寫完了!如果明年我心情好、有空,再回來填坑哈!

 

 

第四十一章番外細節

  細節一, 吳越後來是怎麼被壓迫的

  吳越當天不怎麼順利,因為老讓的甜品店在高峰期忙不過來,打電話喊他過去幫忙。他去了,在小店裡滑了一跤,磕到了腰。

  然後頂多十五分鐘,趙忱之突然出現,不由分說拉他回去。他不肯, 說老讓一個人分身乏術, 沒辦法應付, 于情於理應該幫一把。

  趙忱之摟過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我已經提醒讓皮埃爾三四次了,人工不但是成本,也是資本,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此項上面節省, 沒有人能單獨撐起一個店。自信可以,甚至剛愎自用也可以, 但都要維持一個度,超過了這個度, 就是蠢豬!我不可能一直幫他提供免費的人力資源。”

  吳越說:“可你以前還說讓我賣奶茶。”

  “嗯, 是說過。”趙忱之,“但那時情況不同。”

  質樸如吳越,頓時就生氣了,覺得趙忱之對朋友太苛刻,老讓是他的朋友, 也是大家的朋友啊!

  其實趙忱之很大程度上是心痛老公,怕他累著,奶茶店勞動強度太大了——如果老讓使喚的是馬克或者郝江北,他必定不會找上門去領人。

  但他一以貫之的毛病是凡事不愛直說,總是迂回,迂回就容易叫人誤會。

  吳越氣哼哼地回了家,打了一盆子蛋液,這已經是他的習慣動作,惱火、鬱悶、挫敗就打蛋。

  趙忱之追到廚房問:“又哪裡惹你不高興?”

  吳越不說話,埋頭打蛋。

  趙忱之說:“那我道歉行麼?”

  吳越白了他一眼。

  趙忱之便勾起嘴角笑了,又問:“用實際行動道歉行麼?”

  他當然指的是劃重點。

  吳越這人也有毛病,不管經歷過多少次,該裝還是裝傻,該害羞他還是害羞,他雖然臉都紅了,卻堅持繼續打蛋。

  於是趙忱之站起來,上身越過料理中島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鼻尖上的一點兒蛋液舔走了。

  “……”

  吳越腿軟了一下,感覺身體裡所有的血液正在往腦袋上躥,但他居然仍在打蛋,一直打蛋,咣咣咣咣,鐺鐺鐺鐺。

  趙忱之一邊笑一邊回去坐下:“好定力!說點兒什麼吧,這樣怎麼行呢?”

  吳越垂著眼睫問:“說什麼?”

  “比如,我現在能不能去洗澡?”趙忱之恢復托腮的姿勢。

  吳越打了一會兒蛋,突然抬頭大聲道:“我管你洗不洗澡,蛻不蛻皮,從今往後我要和你分床睡!”

  “……”趙忱之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他直勾勾地看了吳越半天,說:“可惜當初那一剪刀沒把你砸死。”

  這回吳越反應很快:“啊?幹嘛咒我死?”

  趙忱之面無表情地說:“因為我調了半天情,卻換來了這麼一句敗火的話,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邊擦拭你的遺照,一邊惋惜好。”

  他說著扭頭走了。

  ——其實是去洗澡,今天他想多折騰會兒。

  但吳越不知道,以為他真生氣。兩分鐘後,他放下蛋液盆子偷偷溜出廚房,看他在幹什麼。

  趙忱之正在洗澡前例行摸狗,嘴裡說些什麼乖女兒乖寶寶,好棒好棒之類的。

  吳越咬著嘴唇問:“你……你要不要吃檸檬派?”

  趙忱之往沙發上一趟,懶懶道:“吃啊,性生活不能過,口腹生活總要過吧。”

  吳越立即回廚房去了。

  趙忱之繼續摸狗,小聲對它說:“兔子啊,你看你爸真是透明的,什麼都放在臉上,連鬧彆扭都不會,不過這事兒我可不教他。”

  他坐起來看了一眼廚房方向,冷靜地告訴兔子:“等下我就去收拾他。”

  兔子說:“嗚咽,汪!”

  趙忱之仿佛回答似的說:“不能告訴你,你小女孩不要打聽這些。”說著他揉揉兔子蓬鬆的鬃毛,抱抱它98公斤的身軀,跳下沙發去洗澡了。

  等他洗澡回來,卻發現吳越哭了。

  吳越雙手撐著料理台,低頭掉了幾滴淚。

  趙忱之後退一步,吩咐兔子說:“兔子,快……”這時他想起兔子只是條狗,於是趕緊自己跑去擰了一條熱毛巾回來。

  吳越不接他的熱毛巾,無聲地哭了一會兒。

  趙忱之惶惑地站著,知道自己絕對說錯話了,什麼“剪刀砸死你”、“遺照”之類的,因為吳越的母親早逝,他並不是很愛聽這些。或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不打緊,但他趙忱之畢竟特殊。

  這時候最好的解決方法是抱住他,吻他,然後賣力地用實際行動道歉,但那人發起橫來有時候軟硬不吃。

  趙忱之張開雙臂從身後摟住他。他果然有招,居然用頭骨去撞擊趙忱之的下頜,然而趙某人十幾年的柔道生涯也不是白過的,急速地改變體位避開了。

  趙忱之真的只是想向吳越道歉、求愛而已,不知為什麼居然和他扭打了一會兒,終於專業戰勝了業餘,把他摁在了料理臺上。

  吳越輕呼:“腰!我的腰!”

  趙忱之掀開他的上衣一看,見其後腰上有一塊淤青,頓時臉色陰沉了下來,問:“誰幹的?”

  吳越掙開他,把上衣拉下:“沒有誰,是我自己撞到了。”

  “撞哪兒的?”

  “老讓店裡的桌角上。”

  “以後再也不許去了。”

  吳越翻個白眼:“那老讓打電話叫喚該怎麼辦?”

  “那寧願我去幫忙,也不許你去。”趙忱之說。

  吳越終於噗嗤笑了:“你趙總這樣金貴,居然也會賣奶茶?”

  趙忱之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又聊了幾分鐘,趙忱之覺得危機暫時過去了,膽子又壯了起來,說:“既然你喜歡打蛋,我天天買給你。”

  吳越打蛋就是為了發洩情緒,可不是因為喜歡,便隨口說:“好啊,我打蛋,你負責料理。”

  趙忱之於是放心地去洗衣服,走到門口,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有意為之,突然建議道:“我們今天晚上可以換個花樣,你把……”

  吳越“噹啷”一聲放下打蛋器,把一盆蛋液全倒進了鍋裡,放油、點火、加香蔥段全炒了。

  “……”趙忱之問,“做都做了,為什麼不好意思談?”

  吳越把鍋鏟扔了過來,趙忱之準確地接住,奉送回去。

  吳越慍怒地炒雞蛋,一言不發。

  趙忱之說:“我愛你。”

  吳越眯起眼睛,心想你這什麼玩意兒,沒頭沒腦的。

  “我愛你。”趙忱之湊到他臉頰邊再次說。

  然後他伸出手去關火,摘下他的鍋鏟,放在廚房檯面上。

  “你愛我麼?”他貼著他的面孔,鼻尖對鼻尖地逼問。

  吳越緋紅著臉:“……不知道。”

  “唉,你愛我。”趙忱之說。

  他攔腰抱起吳越進了房間,嘴裡說些什麼“身體力行”,吳越掙扎著說自己沒洗澡,兔子則蹲在門外,大煞風景地一直撓著門。

  ———————我是換花樣的分割線——————————

  細節二,趙忱之是怎麼被請進去喝茶的

  “趙總是吧?”

  穿便衣的中年人坐在趙忱之的對面,和顏悅色,聲音不高不低。

  “我姓李,你可以叫我老李。”他伸出右手。

  趙忱之伸手和他握了握:“你好,李處長。”

  老李指著邊上一位青年人:“他姓朱,叫他小朱就行。”

  “朱處長你好。”

  老李坐下,開門見山:“這次請你來呢,是想向你瞭解一些情況,主要關於你們酒店業主方集團。哦,你不要緊張,我們知道你是剛剛到任,美籍華人對吧?”

  “對。”趙忱之說,“我一定配合。”

  老李說:“趙總想必有所耳聞了,貴業主方的案件已經給我省、我市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省委的意見是必須徹查到底,所以出於程式考慮,我們請你過來談一談。請問你在擔任酒店總經理一職之前,與劉庚發有沒有接觸?”

  趙忱之搖頭:“沒有接觸,我是飛回國內後,才和他見了第一面。”

  他說的是真話,老李頷首認可。實際上趙忱之的情況他們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喊他來的確只為了走程式。

  “那麼你對劉庚發的印象怎樣?”

  趙忱之微微歪著頭,做思索狀:“很開朗,熱情,健談,嗓門大,語速快,似乎朋友遍天下。”

  “唔。”老李點頭,邊上的小朱筆頭不停,忙於記錄。

  “所以趙總,你覺得作者寫這段到底是為什麼呢?”老李問。

  “普法。”趙忱之說。

  ——————————普法的分割線———————————

  細節三,孫江東是怎麼當祖宗的

  孫江東的醫院最近出了一個小事故。

  當然不是他出的,他是專業醫生,是他的手下的一名護士粗心大意,給患者拿錯了藥。

  其實那患者是看著她拿錯的,當場既沒有提醒,回去也沒有吃,後來卻借機生事,嚷嚷著要報官。

  孫江東嚇得不行,打算提半掛爛香蕉親自登門賠禮道歉,連說辭都想好了,什麼醫院雖小,但也是生活來源,萬一被衛計委連鍋端了,一家老小就只能等死,一方百姓(以地痞流氓為主)也就沒了福祉。

  他正發愁,歐陽來了,只說:“交給我。”

  果然半天之後,那患者偃旗息鼓。

  孫江東問歐陽:“你是怎麼跟他談的?”

  歐陽說:“我又沒說話,是錢在說話。”

  “嗯,”孫江東點頭,揉捏著微微作疼的眉心,“我知道了,謝謝。”

  歐陽湊過來:“你不用說謝,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停業?我養得活你!”

  孫江東說:“不停業,謝謝!”

  醫院所處的位置是城中村,房屋私搭亂建,居民魚龍混雜,街道不太乾淨,河水骯髒發臭,空氣中充滿了刺耳的忙亂與嘈雜,與幾公里外整潔宏大的CBD中心比起來,這兒真是垃圾場。

  但醫院是個例外。二層小樓雖然陳舊,外牆卻長滿爬山虎,顯得綠意盎然。孫江東從叔叔手裡繼承下這裡後,又將門面和院子修葺一新,越發顯得乾淨清爽,像模像樣。

  守著這間小醫院,孫江東覺得自己的人生實現了一大半。

  歐陽堂而皇之地把這裡當成家,放著自己的豪宅不去住,天天和孫江東擠閣樓,自己解釋說:萬一受了傷,救治方便。

  於是醫院也不僅是醫院,還隱隱透出指揮部的豪情來,正經有限公司的各色人等成天故作凝重地來來去去,好人家的——尤其是姑娘家——都不敢上門了。

  孫江東最恨這一點,每天睡覺前、起床後,都要絮叨幾句。

  他有時候說:“歐陽,你也該帶著鋪蓋卷滾蛋了吧?”

  有時候問:“歐陽,你能不能把你手下的經理們也給我帶走?”

  還有時候發狠:“再不走老子給你們頸動脈上一人來一刀!”

  他發狠的這次是大清早,歐陽正在外間盥洗室裡刮鬍子,滿腮幫肥皂沫地問:“祖宗?你說什麼呢?沒事兒吧?”

  孫江東咬牙切齒:“沒事!”

  歐陽晃蕩過來,像一個相面先生那麼觀察他:“雙頰泛紅,眉間有怨,你在發誰的脾氣?有人逼債?”

  孫江東說:“沒有!”

  “踢館?”

  “沒有沒有!”江東套上他的白大褂,推推眼鏡往外走。

  歐陽把他攔住:“祖宗,護士發錯藥那件事算是了結啦,但如果還有人欺負你,一定要跟我說。”

  江東把偏著頭,思考是不是要在他臉上打一拳,可又沒那個膽量,只好含混地答應。歐陽仍然不放開他,孫江東暗暗惱火,一抬頭和他對了面,突然展顏一笑。

  歐陽眨眨眼睛,不知所謂:“好祖宗,你笑什麼?”

  孫江東反而消了氣,打掉他的手往樓下走:“笑你蠢。”

  大歐高舉著剃鬚刀橫豎堵著,故意把泡沫蹭在他臉上,他一個巴掌過去罵:“噁心不噁心?”

  歐陽閃過,突然撲在他身上搓著揉著,就像兔子那只聖伯納犬一般沒皮沒臉,要親要舔。

  孫江東忍了一會兒,突然眼疾手快抽掉他的睡褲腰帶,他反射性地去提褲子,孫江東趁機下了樓。

  “祖宗,你……你回來啊!”歐陽提著褲子喊,“我我我……我那個了,那個生理上……我……硬……”

  “懷孕了再跟我說!”孫江東吼。

  “……”

  “我懷上了……”歐陽特別委屈,扭捏說,“來嘛,真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賢情雅旭 的頭像
    賢情雅旭

    賢旭之愛 @耽美文、圖、影音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