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個男人的故事,也是一個團體的故事,是人的堅強,也是行者的努力。

《現代、都市、校園》 tag 現代溫馨刑偵搞笑中篇 

 

第一章

 

省高院的門衛張三和站崗的小武警商量半天,拍板行動。

 

那人正坐在花壇邊上,時不時抬頭看看進出的人,又低下頭鼓搗一陣,大半個身子被灌木遮住,只露出漆黑的頭髮。

 

小武警手脚快,三步兩步躥到他面前一把扣牢了手腕。那人嚇了一大跳,半瓶子牛奶全潑在自己身上。

 

張三急吼吼追上來,把他扯進傳達室:"這下可逮住你了,好傢伙,盯你幾天了。"

 

門衛李四也不轉悠了,緊跟著看熱鬧:"哎喲,這就是那恐怖分子?......" 李四看看他,抬起頭來說:"不像啊。"

 

小武警也覺得不像,但又不好下臺,只好板著臉惡聲惡氣問:"幹什麽的?"

 

那人大概二十出頭,漂亮的眉眼,膚色白晰,還沒說話臉倒先紅了,手忙脚亂掏挎包:"誤會了誤會了,我有證件。"

 

小武警劈手搶過,先對照片,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念:"××大學法律系××級,沈文素......學生啊?"

 

沈文素慌忙點頭。

 

"學生?" 張三問:"學生你天天上法院門口蹲著幹嗎?錯了,還邊吃邊蹲,昨天吃的是油煎餃子吧?前天是豆漿配粽子,大前天是菠蘿麵包,剛出爐的,大大前天......"

 

李四問:"老張你是不是餓了?"

 

張三回手便給了他一下。

 

李四捂著腦袋問沈文素:"你們學校就沒個吃早飯的地方?"

 

沈文素臉紅到脖子根,一緊張又把包給掉了,酸奶花生米巧克力滾了一地。

 

張三摸著後腦勺笑駡:"這小子!"

 

小武警把證件還給沈文素,指指大門西面:"那邊有信訪接待室。"

 

沈文素說:"我也不是來告狀的。"

 

張三問:"那你來幹嗎?"

 

沈文素說:"也沒什麽,看看......"

 

"得了," 李四說:"還是恐怖分子,踩點來了。傻大木,你認識嗎?"

 

張三駡李四:"就你話多!人家不是學法的嘛,學法的上法院來,正常。"

 

正說話呢,突然聽到汽車喇叭響,張三去開門,一輛越野車牛皮哄哄經過。沈文素一看臉色就變了。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包,沒頭沒腦沖著幾個人說:"謝謝啊,謝謝師傅啊,"便往外跑。

 

小武警還想攔,張三說:"不用,不是壞人,我給這法院看了幾十年門了,好人壞人一眼就知道。"

 

李四說:"就是,明天他肯定還來。"

 

小武警糊塗了:"這人敢情就是專門來吃早飯的?"

 

這話他只說對了一半:沈文素是專門來"看看",順便吃早飯的。

 

 

 

長江律師事務所取名"長江",完全是因爲主任律師好大喜功,跟皮包公司都愛叫"環球"啊,"國際"啊是一個原理。

 

該事務所是個麻雀小所,總共只有五個人,三個半律師,一個秘書。

 

主任律師名片上印著的職位全稱是:"××大學法律系教授、博導,長江律師事務所主任"

 

二號律師名片上印著的是:"××大學法律系客座講師,長江律師事務所律師。"

 

三號律師名片上印著的是:"××大學法律系講師,長江律師事務所律師。"

 

三號半律師的名片上......他沒名片,研究生。

 

連唯一的秘書也畢業于××大學法律系。

 

......

 

沒錯,這個麻雀所還是學術近親繁殖的産物,其餘四名成員,通通是主任律師的學生。

 

主任律師姓程,叫程靜鈞。

 

老爺子風度翩翩,捧著茶慢條斯理解釋:"年紀大了,不想費什麽神,主要也不擅長費這個神。自己的學生,比較瞭解,也比較好管。"

 

二號律師冷著個臉站在他身後:"老師,是你管的嗎?"

 

"是你管的。"老爺子立刻縮了一大截,討好地笑。等人走開了才扯住秘書說悄悄話:"你看看,她這樣子怎麽能嫁出去,明年都四十一了......"

 

秘書是個大學剛畢業的男孩子,慌忙捂住他的嘴:"老師你不想活啦?平姐今年三十九,而且永遠是三十九。"

 

許力平把杯子一放,仿佛漫不經心問:"尹維你在和老師說什麽呢?"

 

秘書跳起來,一溜烟往洗手間沖:"哎呀,吃壞肚子了。"

 

"別忙,"有人推門進來:"給我遞點衛生紙過來,剛剛下車踩了塊爛泥。"

 

"蘇老。" 尹維扯了紙給他:"你上哪兒轉悠了?"

 

許力平也走過來:"蘇昭回來啦。關于那上訴的法院怎麽說?"

 

"什麽都沒說," 蘇昭換上拖鞋,把車鑰匙順手扔在鞋櫃上:"草民等大老爺升堂吧。"

 

尹維說:"您老過謙了,您老是訟棍。"

 

程老爺子也從單間裏探出頭來:"回來的好,那案子的確比較複雜,我們開個會討論一下。"

 

"等等再開," 蘇昭忍著笑:"我說,我剛剛目睹了抓捕現場。"

 

"啊?" 尹維問:"抓誰?"

 

蘇昭咯咯笑:"還有誰!"

 

門猛的被撞開,沈文素氣急敗壞沖進來。尹維攔住他:"出去!出去!我剛剛被迫拖的地板!"

 

沈文素指著蘇昭告狀:"這厮見死不救!"

 

程老爺子和許力平楞了楞,互看一眼,裝傻。

 

蘇昭笑著說:"你倒回來挺快的啊。"

 

"廢話!" 沈文素說:"咱們所離高院只有八百米!"

 

他隨手抓本書就要扔,尹維嚎叫:"文素別鬧了!兄弟我剛剛整理過的啊!"

 

"要尊重師弟的勞動成果。"老爺子出來打圓場後教育蘇昭:"你也是,看見了還不去解個圍。"

 

蘇昭摘下眼鏡來擦:"我也想啊,可那傢伙正賣乖裝甜,我實在不好意思破壞他營造的氣氛。"

 

他戴好眼鏡,突然拋個媚眼,沈文素"哎喲"一聲,鶏皮疙瘩驟起。

 

程老爺子指指屏風背後,說:"來開會,蘇昭今天下午有課。"

 

蘇昭夾著案卷去沙發上坐定:"就是,別浪費時間。"

 

尹維說:"我去泡茶。"

 

許力平在沈文素背上拍一下,沈文素叫聲"平姐",乖乖巧巧換鞋進門。

 

該所占地五十平米,買的是七十年代的居民樓頂層,一室一廳。老爺子有小布爾喬亞情結,先把房子裏裝修得中不中洋不洋,又裝模作樣還弄了個屋頂花園,幻想夏天乘凉時放點藍調音樂啊什麽的。屋頂花園邊上搭了間違章平改坡建築,尹維小同學剛畢業比較窮,平時就住在那裏。

 

于是程老律師一怕城管,二怕拆遷。

 

"到齊了?"老爺子說:"分析案卷,蘇昭先。"

 

"哦," 蘇昭把紙筆攤開。這人高高個子,一雙桃花眼,俊秀得驚人,沈文素四處造謠說他是個大少爺,仗著祖上有錢,後臺硬,耍流氓,到處騙花姑娘的幹活。

 

......

 

初秋的天黑得慢,老爺子一邊看新聞一邊和沈文素聊天:"不丟人,明天還得去啊。"

 

沈文素說:"去的。"

 

老爺子說:"多觀察,目睹律師百態,你就會有比較,有了比較,才會更好地對自己定位與要求。去看看他們的穿著打扮,做派風度,言談舉止,甚至也要注意他們的交通工具,他們和當事人相處的態度,他們對法庭的尊重程度以及守時情况等等。反正你在區院和中院都站了兩個禮拜了,也不在乎在高院門口多站兩個禮拜。"

 

沈文素點點頭。

 

老爺子說:"這才是我的學生,必須以高院爲目標和用武之地。下個月也不要你做什麽事,就揣著身份證去法院旁聽吧。"

 

尹維扔了書說:"我餓了!"

 

"我去做飯。" 沈文素站起來。

 

由于單身人士占了絕大多數,這個小律所有個功能齊備的家庭厨房。

 

沈文素系上圍裙問:"老師,晚飯你是回家吃還是在這邊吃?"

 

老爺子說:"我回家,老太婆等著呢。"

 

尹維舉手:"我要吃紅燒肉!"

 

"辣子豆腐,"許力平終于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滿眼血絲:"口味重點,我要熬夜。"

 

老爺子說:"力平你也別太辛苦,相對簡單點的工作交給文素和尹維就行了。"

 

許力平看看尹維那件朋克風格的T恤,又看看沈文素一手鍋鏟一手抹布,堅定地搖了搖頭。

 

那兩人聳聳肩,老爺子非常想笑又懾于許力平的淫威,只好强忍著。

 

長江律師事務所平靜的一天,就這麽過去。

 

可是就在沈文素終于在高院門口蹲完了兩個星期,剛剛開始旁聽的第一天,老爺子却突然火急火燎地打電話催他回去。

 

還沒坐定,老爺子劈頭一句:"王鎮越出事了。"

 

王鎮越是誰?

 

王鎮越是沈文素和尹維的師兄,蘇昭的同學,程靜鈞老教授門下高徒;原先是和蘇昭齊名的年輕律師,才華橫溢,能力突出。上一年受某公司之邀,同時擔任了副總經理的職務,正式步入商界。

 

這樣的人怎麽會出事?

 

老爺子皺眉說:"我有個老朋友,去看守所見當事人,當事人偷偷告訴他,說認識有個年輕人叫王鎮越,可能犯了點問題。"

 

"這消息封鎖得也太厲害了,"蘇昭問:"王鎮越出了什麽事?"

 

老爺子搖頭:"那當事人也說不清,我還在打聽,大概只知道他舉報了公司什麽人,結果讓人家動用關係給抓進去了。"

 

"什麽公司?" 尹維問。

 

"房地産,"許力平嘆息一聲:"他原先是那家公司的顧問。當初他想身兼兩職時還來問過我,我說這樣突破了律師和當事人的界限,法律服務的性質也會發生改變,十分不可取。不過人各有志,我也沒攔他。"

 

"哪一個房産公司?"

 

"金德。" 許力平說:"他怕你們反對,只跟我一個人說過。"

 

其餘人猛抽一口凉氣,瞬間有些明白了。

 

金德集團,近年來崛起的大鰐。一個成立不久的房産公司,在市內同時開工的樓盤竟然有十個之多,涉及資金十數億,這是何等的呼風喚雨。上街轉轉,滿大街都是他們家的巨幅海報,"天上生活,金德房産"

 

這樣的公司怎麽會沒有强硬的後臺?

 

而如今這個行業部分成員內外勾結,權錢交易,抬高價格,牟取暴利,甚至套取安置補償款的種種事端,早就不是新聞。以至在國務院出臺了房地産調控國六條,但各地的效果均不如人意後,業界人士都擔憂地分析道,重要原因是房地産業內存在著嚴重的官商勾結。

 

王鎮越這回,怕不是惹上天大的麻煩了吧?

 

衆人沉默良久,老爺子才緩緩開口:"他沒有父母,這點你們也清楚......不管怎樣,鎮越是我的學生,他有困難,我義不容辭。"

 

沈文素說:"我也去!"

 

尹維陪著他一道點頭。

 

程老爺子笑了笑,拍拍尹維的頭:"謝謝。"

 

他停頓一會兒:"但豁出性命,上菜市口,不是你們的事,"他轉頭看著許力平:"是力平與我的事。"

 

許力平重重應道:"對。"

 

"文素你們不用參與,尤其是尹維,好好備考,今年一定要通過司法考試。"老爺子吩咐:"但是蘇昭,該瞭解的你還是得瞭解,幷且把最近的案子全都推掉,必要時候我需要你頂上。"

 

蘇昭說:"知道了。"

 

沈文素還想說話,程老爺子搖搖頭後接手機,越接臉色越差,最後長長嘆了口氣。

 

"消息還是慢了,"他說:"一審已經判了,一年勞教。"

 

"哪裏判的?"

 

"××區院。"

 

許力平火了:"這是秘密審判!"

 

"不一定。"老爺子振作精神,坐直了一字一頓道:"總之,鎮越已經提起上訴了,從今天起,我們正式接受委托,全面參與二審訴訟全過程。"

 

第二章

 

長江律所雖小,但程靜鈞這個名字,在司法界還是有點名氣的。他要接的案子,別人也不太好攔,案件的材料收集很快,不久委托書送來,程老爺子正式動身,登門看守所。

 

這次會見時間不長,老爺子回來把自己關進辦公室,過了半天紅著眼圈出來說:"檢察院還要去一次。"

 

許力平說:"那裏全是些程序上的東西,哪有什麽實際內容,去了也是白去。"

 

老爺子嘆口氣:"看看也好。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冤案,想要翻案可不是這麽容易的。"

 

蘇昭問:"你問出什麽具體情况了嗎?"

 

"具體情况很簡單,"老爺子說:"某一位,或者說某幾位官員在金德公司在擴張過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組成了一個特殊利益集團,不斷掠奪和侵犯城市居民,主要是拆遷戶的私人財産,而鎮越很反感這種行爲。"

 

蘇昭說:"他竟然會看不慣?當年和我一起冒領貧困生補助時,怎麽沒見他高尚啊。"

 

老爺子說:"你們那種抽烟喝酒打牌錢用完了就去騙學校的死不要臉的行爲,我也很反感。"

 

蘇昭馬上裝耳背,伏案疾書。

 

許力平穿上高跟鞋,對著鏡子整理鬢角,發現白髮後暗暗嘆息一聲,對程老爺子說:"出發吧,我開車。"

 

程老爺子吩咐尹維:"文素回來了就讓他等我,關于作業還要問他。"

 

尹維點點頭。

 

誰知沈文素不久就回來了,老爺子當天却沒能回來。

 

晚上七點,長江律所附近某條僻靜馬路上出了一起車禍,一車突然强行變道,導致後車沖入綠化帶兩人重傷,傷者是律師程靜鈞以及他的助手。

 

兩個小時後蘇昭得到消息,穿著T恤拖鞋一路飈車趕到醫院,發現師母暈倒在手術室門口,老爺子的大女兒正哭著給她掐人中。

 

尹維氣喘如雷地奔到,一刻不停扒著手術室的門往裏看,然後拉住每一個進出的護士醫生問:"呼!我老師沒事吧?呼!呼!平姐怎麽樣?"

 

師母醒過來,抓著蘇昭的手,撲漱漱無聲掉眼泪。

 

蘇昭安慰她們:"沒事,沒事,我在這兒呢。"

 

這邊情况還沒穩定,又聽到門口有人嘶聲喊:"程靜鈞!我找程靜鈞!"

 

蘇昭惡狠狠揪尹維耳朵:"我不是讓你別告訴他嗎?!"

 

尹維說:"嗚嗚嗚~我、我都急糊塗了嘛!"

 

沈文素像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終于發現了手術室,直沖過來,被蘇昭一把抱住,貼著臉說:"冷靜,冷靜。"

 

沈文素胡亂掙扎:"我要進去看看他們!"

 

蘇昭緊緊鉗著他:"別添亂!正搶救著呢看不了!"

 

沈文素的理智這才歸位,楞楞看著手術室門上那盞紅燈。

 

蘇昭在他耳邊輕輕說:"師母面前,眼泪給我收回去。"

 

沈文素立刻抹了把臉,蹲到程老太太膝邊,强笑著拍胸脯保證老爺子福大命大,肯定吉人天相,毛主席保佑。

 

沈文素其實是很柔和的人,偏偏這時最要不得柔和。老太太剛才還有些痴楞,被他一勸倒反而垮了,哭得不亦樂乎。

 

蘇昭把沈文素拎到一邊再也不許他說話。

 

數個小時,分分秒秒煎熬,終于有護士推開手術室的門大聲問:"家屬呢?家屬在哪裏?"

 

幾個人像彈簧一般跳過去。

 

"別緊張,"護士平撫他們的情緒:"年紀大的那個只是腿骨骨折以及擦傷,幷沒有大礙,現在已經醒了。"

 

衆人舒出了一口氣,又綳緊了問:"那位女士呢?"

 

"她的情况稍微差點,"護士說:"除了骨折之外,頭部還受了點衝擊,未來二十四小時都是危險期。"

 

老太太一聽,哇啦大哭起來:"力平啊~~"

 

蘇昭慌忙從胳膊底下把她架住:"有我呢,有我呢," 然後對著尹維使眼色,尹維一躬身把老太太急急背到院子裏透氣。

 

醫生護士推著老爺子出來,沈文素跟著邊跑邊哭。

 

老爺子稍微有點意識,嘶啞著問:"力平怎樣啊?"

 

蘇昭把沈文素拉到背後遮住:"醫生說了,平姐沒事。"

 

老爺子虛弱地閉上眼。

 

又過了大半個小時,許立平也進了ICU,蘇昭把沈文素的臉都揉花了:"你小子就會給我添麻煩!"

 

老太太情緒不穩,正躺在程老爺子的病房裏挂葡萄糖,大女兒看看你,看看他,正抽抽搭搭地哭。

 

蘇昭在病房門口踱來踱去,和尹維低聲商量:"我看這車禍有點問題。你學生會長的餘威還在,現在去給咱們系籃球隊的挨個打電話,能叫來幾個來幾個,至少要守到平姐醒,以防萬一。"

 

尹維照辦,蘇昭稍微安了心,這時才發現自己胳膊肘上全是血,想必是剛剛蹭到哪兒了。沈文素蹲在ICU的墻根邊發呆,蘇昭走過去摸他的後腦勺:"你可不能傻啊,家裏就你一根頂梁柱啦。"

 

沈文素把他的手拍掉,恨恨說:"平姐開了十幾年車,從來就沒出過事。"

 

蘇昭說:"對,上回喝了半斤白酒,竟然還敢送我回家。"

 

沈文素把頭枕在手臂上:"這不是誰想要害咱們老太爺吧......"

 

蘇昭站直了,正好瞥見停車場。有幾個人正圍著說話,看見蘇昭後連忙往車裏鑽。

 

蘇昭冷冷笑起來:"糟糕,八成讓你給說中了。"

 

沈文素問:"啊?"

 

蘇昭靜靜想了會兒,才嘆口氣:"沈文素,我有話對你說。"

 

沈文素說:"聽著呢。"

 

蘇昭說:"從今往後王鎮越那個傢伙就靠我們了。"

 

他笑了笑,儘量用輕鬆語氣說:"還是老頭子那句話,現在是我倆上菜市口了。"

 

沈文素心裏一團亂麻,蘇昭熱情鼓勵他:"希望你經過這回鍛煉後,從八流律師光榮地成長爲七流律師......喲,真快啊!"

 

四個高大的男生匆匆向病房走來,對蘇昭點頭打招呼:"老師好。"

 

蘇昭說:"麻煩你們了,改天我請客。"

 

男生們起哄:"行啊!這是您老欠的第六頓飯了啊!"

 

尹維猛衝過來在他們頭上一人鑿了一下:"都!他媽!給!我!小!聲!點!!"

 

男生抱頭鼠竄,立刻分工守夜,還不忘討好說:"學校裏剩了幾個,明天來換班。"

 

蘇昭松了口氣,對沈文素說:"你先回去睡吧。"

 

"啊?" 沈文素說:"憑什麽啊?"

 

"因爲用不著你。" 蘇昭推著他往大樓出口走:"聽話啊走吧走吧,別在這兒幫倒忙。"

 

沈文素急了,說:"你怎麽老搞區別對待啊?人人都在怎麽就不讓我呆著?"

 

蘇昭說:"因爲你最煩。乖,回學校去。"

 

沈文素死也不肯,氣呼呼坐到老爺子床尾守著。

 

尹維看了半天對蘇昭耳語說:"蘇老,您要是心疼直說不就得了......"

 

蘇昭眉毛一挑,尹維立刻縮到沈文素身邊不敢動。

 

該夜紛雜忙亂,事後想來真是難以形容。

 

早上七點,程家母女回家取換洗衣物;尹維買了早飯,幾個人邊商量邊吃,决定蘇昭等人先留守,其餘人回去補覺準備換班,沈文素自然而然被攆走了。

 

到了下午,許立平醒了,但情况很不穩定,昏睡時間較多。老爺子麻藥勁過去,痛得亂哼哼,一條傷腿高高吊起,更是被折磨得要死要活。

 

蘇昭天生不會照顧人,尹維手脚太重,程老太太又沒幾兩力氣,老爺子苦嘆道:"文素呢?文素哪裏?"

 

沈文素急急忙忙過去,輕聲低語哄小孩般哄老頭。他人細緻,又耐心,長得好,護士姐姐們喜歡得不得了。別人家查房每天三次,老爺子房裏簡直是護士開會;趕上蘇昭駕到,更是十裏八鄉的都能來凑熱鬧。

 

老爺子如今堅信"世上只有文素好,除了文素都是草"。哼哼間隙拉著人家的手表白:"文素啊,我家裏還有一個老二在英國,沒結婚,你考慮考慮。"

 

沈文素滿口答應說"行啊行啊",半天後才在開水爐子邊想起來:"他媽的,他們家老二是個男的!"

 

充水回來看見門口站著尹維,穿得是釘釘挂挂,耳朵上不知道打了多少洞,身上的鏈子亮閃閃直晃人眼,沈文素不禁想起"大渡橋橫鐵索寒"這句革命詩詞來。

 

沈文素問他:"你發什麽呆?"

 

尹維說:"護士說咱們老頭子腿裏埋著鋼板。"

 

"對啊," 沈文素說:"他骨折了自然要固定,平姐身上也有。"

 

"文素," 尹維作沉思狀:"你說他們怎麽不埋槍管呢?要不埋門量子炮,哎呀那咱老太爺可帥了,那破壞力,人間凶器啊......"

 

"尹維," 蘇昭站在沈文素身後說:"我看你今年也過不了司考。"

 

尹維說:"蘇老您也忒狠毒了。"

 

老爺子在屋裏叫喚:"別站門口啊,都進來開會。"

 

蘇昭應了一聲,老爺子問他:"力平怎樣?"

 

蘇昭笑笑說:"我剛從那邊過來,情况還行。"

 

許力平是難得的厲害女性,獨當一面,意志堅定,同樣是禍從天降,表現得却比老爺子要有種的多。只是遭罪多斷了幾根肋骨,連呼吸都痛得鑽心,幾個男孩子又不方便照顧,只好請了個護工,程家母女有空就兩頭跑。

 

"沒辦法,開個缺席會議吧," 老爺子有氣無力說:"蘇昭啊,資料都拿回來了吧?"

 

蘇昭點點頭說:"沒少。"

 

老爺子鬆口氣說:"剛剛我幾個老朋友來過,都說願意接手。但這事比較敏感,我們最好不要牽扯別人。好在蘇昭做事,我放心,不過提醒一句,注意安全......文素你聽見了嗎?"

 

沈文素一怔:"啊?您說什麽?"

 

"注、意、安、全,"老爺子一字一頓强調,然後對蘇昭說:"你別欺負他,帶著他點兒。"

 

蘇昭問:"這又是誰告的黑狀啊?"

 

尹維立刻此地無銀:"不是我。"

 

老爺子又痛哼哼一聲,疲憊地閉上眼。蘇昭看他吃不消,便拉著師弟們先回所裏。

 

案卷是交警從事故現場撿回來的,當初許力平在法院辛苦複印了半天,現在却血迹斑斑攤在蘇昭的桌子上。

 

沈文素看了心裏難受,說:"能抄的我重新抄吧。"

 

"不礙事," 蘇昭冷笑一聲說:"我就是要把它帶上法庭給某些人看看。"

 

沈文素沉默不語,尹維問:"誰幹的?"

 

"我不清楚,我想老頭也不清楚。" 蘇昭說:"但這起車禍必定是人爲。首先老頭幷不是在車上被撞的,而是被逼進綠化帶後,老頭下車看情况,被緊跟著的一輛車蹭著了。據說還不是小車--當然已經逃逸了--所以撞擊後平姐被擠在駕駛座裏半天出不來。"

 

"其次," 蘇昭的眼神明顯冷冽起來:"交警部門的態度突然變了,這說明我們的對手在動用暴力之外,還操縱了執法者,能量不小。我這裏有事故責任認定書。"

 

沈文素匆匆掃視,怒道:"什麽東西!"

 

蘇昭坐在桌上狠狠抽了幾口烟:"這東西的意思就是咱們家老頭和大姐好幾十歲了終于練成不世神功,牛刀小試就撞壞了人家的車,幸虧人家寬宏大量不跟咱們計較,錢也有保險公司賠了,但出于責任心提醒一下老頭大姐,如此异能最好還是呆在家裏,免得又危害城市交通,然後......第二輛車,自始至終都沒出現。"

 

沈文素一菜刀剁在桌上。

 

蘇昭嘆口氣說:"快拔出來,那是德國進口的松木,弄壞了老頭要找你拼命的。"

 

沈文素氣呼呼回轉厨房替病號煲骨頭湯。

 

尹維說:"還算老太爺和平姐命大,沒不明不白的死了。"

 

蘇昭一邊翻書一邊搭話:"是啊,必有後福。"

 

"後福?" 尹維說:"這麽說平姐終于能嫁出去了?"

 

蘇昭嚴肅思考後回答:"小尹同志,我想在平姐的思維裏,幸福幷不是終于嫁到男人,而是男人終于全都死光了。"

 

尹維也嚴肅道:"蘇老,有件連我媽都不知道的事我必須向你承認......其實我是女的,因爲發育不好所以有點平胸。雖然你們將要英年早逝,但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尹維," 沈文素站在厨房門口:"你在所裏也看不進書的話還不如送飯去。"

 

尹維說:"文素去啦,我是考生!"

 

蘇昭笑著在他屁股上踹一脚:"快去!路上當心別灑了。"

 

尹維愁眉苦臉嘀咕咕穿鞋。

 

蘇昭等他下了樓才把案卷一合說:"王鎮越這傢伙沒對老爺子說真話,我們得去見見他。"

 

第三章

 

想見王鎮越非常難。現實,至少目前的現實是,幷非法律規定的權利都能被實際享有,何况背後還有無所顧忌的使刀者。

 

但這不值得灰心,事實上在與强權的較量中,法最初總是處于劣勢,之所以能够反敗爲勝,在于以法律爲武器者,既有抱著憲法站在門口的勇氣,也有挨打不退縮的堅守。

 

無論何朝何代,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可是真見到人後,却也知道老爺子上次爲什麽要關門抹眼泪了。

 

王鎮越先打招呼:"啊喲文素啊!蘇老,您也親自來啦!"

 

蘇昭在沈文素腰上掐了一把,低聲說:"用空再傷感",便坐在王鎮越對面:"王老,精神不錯啊。"

 

押解的獄警和蘇昭相識,兩人客氣的點點頭,獄警笑笑,帶上門站在外面。

 

王鎮越說:"向組織報告,本人已經有三個月沒刮鬍子理髮了,目前十分想念熱水澡。"

 

蘇昭說:"蘇某感覺得出,首長真是馨香撲鼻。其實不是壞事,等某天真要把你弄乾淨了,也快送你上法場了。"

 

王鎮越說:"我對他們虐待俘虜的行徑頗有微詞啊。《關于戰俘待遇之日內瓦公約》,1949......"

 

沈文素說:"你們倆別扯了,談正經事。爲了瞻仰您老我們揣著申請中院區院腿都跑斷了。"

 

王鎮越撓頭說:"那上回我和老頭平姐談話記錄你們看見了嗎?"

 

"看過了," 蘇昭說:"文素整理的。"

 

王鎮越一拍大腿說:"看過就行,就那麽回事。"

 

蘇昭微微一笑,笑完了說:"鎮越,你知道今天爲什麽不是老頭平姐來麽?"

 

王鎮越眼神一閃,猛然坐直。

 

蘇昭說:"因爲他們中了鬼子的埋伏了。"

 

王鎮越僵了半晌,咬牙切齒。

 

沈文素忙說:"還好還好,你別聽他的,別擔心。"

 

王鎮越懊悔道"我就曉得有這天。當初就不該把老頭扯進來,這下好,全家子都扯進來了。"

 

"是啊,都拴在你褲腰上了," 蘇昭說:"快說實話。"

 

"我講的是實話啊," 王鎮越說:"我王鎮越三十歲了從來就沒正經過,難得正經一回就成了階級敵人,被光榮地人民民主專政了。"

 

蘇昭嘆口氣問:"你舉報的是金德房産的董事長?"

 

"對," 王鎮越說:"還有被他用金錢攻克的某些個官員。"

 

"誰?"

 

"規劃局局長唄,你不是知道?"

 

"不是他," 蘇昭搖頭:"他還不能這麽肆無忌憚。"

 

"再後面我其實也不清楚。" 王鎮越說。

 

"你別隱瞞," 蘇昭說:"往下我總是要翻出來的,老頭子都這樣了你還不體諒。"

 

"正因爲老頭子這樣了我才不想說。還是文素乖巧,蘇大少真討厭。" 王鎮越笑笑:"我已經想通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對于老頭子和平姐,我非常抱歉。一年就一年吧......"

 

"但是一年過後," 王鎮越低頭看手指,一瞬間仍如從前般尖銳和咄咄逼人:"我還是要告他。"

 

"不說就算了," 蘇昭站起來:"鎮越,東西難吃也要多吃點,往後天氣凉了要注意保暖,還有......心態上,要放開一點。"

 

"曉得,自己人的監獄最難坐。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奇耻大辱。" 王鎮越嘿嘿一笑:"放心,我會調整。"

 

"這就要走?"沈文素急忙對王鎮越囑咐:"生活用品,換洗衣物和被褥我都帶來了,記得向他們要。"

 

王鎮越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我的待遇已經够好了,一個人住商務單間,享受專人監護。哦,對了!"

 

沈文素問:"什麽?"

 

"據可靠人士透露,外面盛傳本人身陷囹圄是因爲亂搞男女關係。" 王鎮越正色道:"這都是別有用心的人爲瓦解我方陣營而散布的謠言,純屬虛構,文素你千萬不要相信。只有長成蘇昭那樣的才可能有生活作風問題,我這種長相的,一般比較純潔。"

 

"王老,這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吃皇糧,要珍惜啊。" 蘇昭剛要示意獄警會見結束,沈文素突然說:"你把衣服撈上去,我看看。"

 

王鎮越楞了楞,駡:"你這小流氓!"

 

蘇昭鏡片一閃。

 

王鎮越立刻回答:"沒有,沒挨揍。牢友們對我的情况還比較同情。"

 

沈文素暗松一口氣,王鎮越又得意洋洋表功說:"另外我歸案後交待得可快了,公安幹警們直誇我覺悟高,態度好,學歷不是白高的啊。"

 

"走吧。" 蘇昭收拾紙筆說。

 

"蘇昭,"王鎮越站起來,喊住他:"哥們,謝謝。"

 

蘇昭抬頭,瞥了一眼門外獄警,發現正在望別處,便凑近了一字一頓低聲說:"王鎮越,兄弟我生來不信三點:一不信真有人能隻手遮天;二不信天下有白坐的黑牢;三不信真有覆盆之冤,不見天日。你等著。"

 

王鎮越低頭沉默,突然說:"我不確定,但你去查查4M一號,不要冒進,點到爲止。"

 

蘇昭一楞,拉上沈文素便出了門。

 

路上沈文素問他:"幕後是誰?王鎮越很不方便說的樣子。"

 

蘇昭說:"麻煩人物唄。"

 

"誰?"

 

"4MManagerMatherMaid Moder,一個人要像管理者、母親、侍女,形象舉止良好,這個人就是秘書。4M一號的意思就不用我解釋了吧?" 蘇昭扶著額頭皺眉說:"我還真沒想到他身上去,這個人目前炙手可熱,權勢熏天,比他的領導還要難對付。"

 

他加大油門:"王鎮越以前老是大放厥詞地談保護舉報人制度的,現在他身體力行了。"

 

蘇昭回來後,在老爺子的病房呆了很久。

 

程老太太前脚出門,老爺子後脚問:"帶烟了沒有?"

 

蘇昭奸笑,掏出一包,老爺子接過迅速藏在枕頭下:"我的天,這老太婆!可把我憋死了。"

 

蘇昭說:"您少抽點,師母每次都搜身,我走私不容易。"

 

老爺子說:"我斷的是腿,跟烟有什麽關係?"

 

他老律師有錢,住的是單人病房。蘇昭關好門,打開窗,幫老爺子點上烟,兩個人也不開燈,就在暮色中默默對坐。

 

老爺子說:"我見到鎮越那個樣子,是真傷心。"

 

蘇昭低頭:"被人整得不輕。"

 

"他說什麽了沒?"老爺子問。

 

"老師,"蘇昭彈掉烟灰:"我們這次趟的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深。"

 

老爺子指指斷腿說:"我比你更有感受......捲進裏面的是誰?"

 

"第一秘。" 蘇昭說。

 

"嘖,竟然是他。" 老爺子皺眉道:"這個人的問題其實不小,你還記得我有個老同學在紀委吧?他曾經提到過,在他們手上光舉報信就有兩大麻袋,奇怪的是這個人金槍不倒。"

 

"靈异現象。"蘇昭說。

 

老爺子哈哈笑,然後問:"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其實啊,車禍以後我對力平很愧疚,我老頭子死了也就死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身邊也沒個照顧,我却把她給連累了,想想真不應該。所以你和文素完全可以退出,我也不打算再讓你們冒險。"

 

蘇昭微微一笑:"您知道他們第一審給王鎮越指定的是什麽律師麽?"

 

老爺子說:"一個實習律師,不管是從制度還是經驗上,都不具備出庭的資格,說話磕磕絆絆,比文素都不如。"

 

"二審再輸王鎮越就坐定牢了。" 蘇昭說:"坐牢對于一個律師來意味著什麽,他的職業生涯可能就此終結。"

 

老爺子嘆氣,不說話。

 

蘇昭突然說:"王鎮越的個人英雄主義情結太欠揍了!"

 

"就是!"老爺子繼續批判:"凡事都喜歡沖在前頭,考試也是,打群架也是!"

 

"這回你和平姐的醫藥費得他出!"

 

"還有誤工費!"

 

"精神損失!"蘇昭走到窗口,抽了幾口烟惱火回頭說:"算了,算了,現在總不能讓王鎮越再一個人做英雄了,我捨命陪君子。"

 

老爺子楞了半天,終于說:"哎呀呀,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小資流氓,真是、真是......看不出啊。"

 

蘇昭翻個白眼:"您老說的是什麽話。"

 

"我是說我很驕傲,真的," 老爺子笑了:"原來我的學生具備了社會所需要的理性、良知和責任感,我的學生是真正有勇氣的行者而非言者,所以我很驕傲。"

 

"不過,"蘇昭說:"萬一我也進去了,記得幫我照顧好文素。"

 

"這還用你說,"老頭說:"我英國還有個老二呢。"

 

蘇昭面無表情:"您要是說真的那我就不幹了。"

 

"玩笑,玩笑......"

 

"那麽,"蘇昭替老頭掖好被子,對他笑:"兩麻袋的舉報信是吧,老師,我們就成爲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怎樣?"

 

老爺子還沒回答蘇昭就猛然跳起來,奪過他手上的烟扔出窗外。

 

沈文素進門,開燈,把飯菜弄好說:"其實我的鼻子很敏銳的。"

 

蘇昭凑到老爺子耳邊說:"這傢伙要叛變。"

 

沈文素嚴厲教育老頭:"您自己的身體也注意點!都是爲您好!"

 

老傢伙咳嗽、哼哼、蓋被子、裝傻。

 

蘇昭一邊偷笑一邊往外走。沈文素問他:"去哪兒呀?"

 

蘇昭說:"吃飯。"

 

沈文素說:"我這不是帶來了嗎?"

 

"因爲我在外面有好吃的。" 蘇昭對著門玻璃整整領帶,昂首闊步出門。

 

第四章

 

沈文素腦中硬盤哢哢作響:媽呀,有奸情的幹活!

 

他把湯勺往老頭碗裏一扔,哧溜竄出去:時代不同了,婦女翻身了;黨政所需,婦聯所能,這位哥哥,我是看在老爺子的份上拉你一把,免得你重蹈王鎮越覆轍啊(都說了人家不是因爲這個)。

 

蘇昭疾走說:"你跟著我幹嘛?"

 

沈文素說:"啊?什麽?"

 

蘇昭快步邁下臺階:"回去看著老頭。"

 

沈文素說:"尹維馬上到,他說不受導師偉大精神光芒照耀就完全不能學習。"

 

蘇昭小跑著奔向停車場,剛關上車門還沒來得及上鎖沈文素眼疾手快一屁股落在副駕駛座上。

 

蘇昭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他猛然一撲就捏沈文素的臉,沈文素躺在下面哎喲哎喲直叫喚:"殘忍!太殘忍了!"

 

蘇昭黑著臉說:"下去。"

 

沈文素喃喃道:"下去就下去唄"

 

他下去兩秒鐘又上來了,蘇昭幾乎被他氣樂了。

 

"蘇大少," 沈文素直視他的雙眼說:"這案子是我們倆一塊接的,我雖然沒出庭資格,但做一件事就要承擔一份責任。我也不知道你和老師今天討論什麽了,但你單槍匹馬沖在前頭時,也想想你說過的話,去菜市口,也沈文素有的份。"

 

蘇昭低頭,最後笑了笑,發動車輛,五分鐘後停在一家麥當勞門口。

 

沈文素驚詫道:"你還真是來吃飯的?!"

 

"廢話。"他熄了火,突然指著車窗外說:"沈文素!快看!"

 

"哎?" 沈文素一扭頭,那人迅速拔了鑰匙跳下車然後把沈文素反鎖在裏面。

 

什、什、什麽!!?沈文素砰一聲貼上車窗,眼睛瞪得溜圓。

 

蘇昭叉著腰挑眉毛,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往店裏走,然後還故意找了個靠窗座位,翹著二郎腿一邊慢條斯理吃東西一邊對著沈文素壞笑。

 

沈文素粘著玻璃張大了嘴,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也沒吃飯......"他摸摸臉,又摸摸肚子,說:"我燉了一下午的綠笋老鴨湯......一口也沒吃到......"

 

一隻小漢堡,那人吃了十五分鐘;平時發牢騷說"酸度略遜于陳醋"的咖啡,現在却啜一口,笑一笑,笑一笑,啜一口,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沈文素扭轉視綫向車頂:"眼不見爲淨。"

 

說不見他吧,他自己倒凑上來了,扔了只紙袋在沈文素懷裏,打開一看,全是垃圾食品。

 

沈文素也不客氣,狼吞虎咽,介紹:"這才是正確的吃法。"

 

蘇昭本想斜眼以藐視,却突然說:"張嘴。"

 

"唔?" 沈文素滿腮幫子鼓鼓囊囊。

 

"東西吞下去,"蘇昭托著他的下巴,皺著眉頭逼近:"張嘴。"

 

沈文素拼命咀嚼,"咕咚"咽下,然後緊緊捂著下半臉縮到門邊。

 

蘇昭打開車頂燈,沖上來掰他的牙。

 

沈文素怒吼:"幹什麽?!買騾子呐?!"

 

"--文素!"蘇昭與他拼蠻力:"你平時牙痛不痛?最裏面有個爛牙讓我看看!"

 

沈文素奮力抵抗。一輛警用摩托緩緩經過,猛然急刹,交警跳下車黑著臉敲玻璃。

 

蘇昭立刻從沈文素身上爬起來,開門笑得像桃花似的:"誤會啊誤會。"

 

警察叔叔問:"駕照呢?"

 

蘇昭雙手捧上。

 

警察叔叔眯眼看駕照,又上下打量蘇昭,蘇昭一推眼鏡,開始僞裝,沉穩優雅,笑容謙和;他繞過蘇昭凝視沈文素,沈文素也僞裝,和藹可親,三代良民。

 

警察叔叔冷冷咳兩聲,扭頭就走。蘇昭沈文素微笑著揮手送別,然後迅速逃離現場。

 

沈文素依然捂著臉,嗡聲問:"去哪兒呀?"

 

"王鎮越家。" 蘇昭把車開上高架:"幸好他在平姐那兒扔了把鑰匙。"

 

王鎮越近幾年也奔了小康,勝利進駐高級小區。

 

蘇昭在保安室登記時,隨手寫"6",小保安一驚,壓低了聲音問:"來找王老師的?"

 

蘇昭想那種人怎麽就成了"王老師"了,問保安:"怎麽了?"

 

小保安說:"哎喲,不知道來了多少批了!特別是那些穿制服的,一個個氣勢汹汹,我們攔都不敢攔。"

 

蘇昭問:"法院的吧?"

 

"我們不好說,反正都有。"保安說:"王老師也有好幾個月沒看見了呢。"

 

蘇昭笑笑,進了王家才說:"去撿點殘羹冷炙吧,家都抄幾回了。"他鎖門拉窗簾,又探出去看了看:"上次我來,在小區門口碰見了些可疑人物,只好回頭。今天運氣比較好,沈文素,幹活。"

 

沈文素問:"找什麽?"

 

"隨便什麽,只要是王鎮越寫過字留過記號的就拿來我看,"蘇昭蹲在堆積如山的報紙資料前扒拉:"有句話說,‘我認爲這件事和案件沒關係,而對方律師却認爲有牽連,結果對方贏了',就是這個道理。"

 

"况且,"他指指書櫃:"文素你從那邊找起......况且王鎮越被刑拘後,他所遞交的舉報材料都被扣壓。目前是在公檢法手裏,還是在被舉報者手裏,或者還是乾脆被銷毀了,不得而知。總之到現在,我們手裏沒有一絲有利證據,而對方却必定毀證、造假早已完成。"

 

"路漫漫啊,"蘇昭脫掉外套,松了領帶,卷起襯衣袖口,換了個舒服點兒的姿勢坐下:"蛛絲馬迹,不可放過。"

 

他這個人,生了一張漂亮臉蛋,又常常言語輕佻,看起來十分不可靠,其實却勤勉而敬業,訓練有素是老爺子的功勞,但技能熟練却不得不歸結于個人努力。

 

人人都想當大律師,但大律師往往從每周工作七、八十個小時起步;所以好律師一般不小資,沒時間小資。誰真動不動跑到咖啡館看過往人群蕭蕭落葉感懷一下午,那他要麽不是律師,要麽在自毀前程。

 

所以沈文素助理,螞蟻一般工作吧。

 

沈文素從書櫃的最上層翻起,一點一點往下挪,兩個人心存僥幸整整找了一個小時,毫無收穫。

 

想想也正常,電腦已經被沒收,抽屜被撬開,資料全有動過的痕迹,而王鎮越是個把事務所當家,家當旅館的工作狂,雖然也有滿嘴裏跑火車的惡習,但心思縝密,絕對不會糊塗到把敏感事件四處記錄。

 

蘇昭一邊煩躁地抽烟,一邊勸自己:"耐心,耐心。" 沈文素却蹶著屁股趴在地板上東敲西敲。

 

蘇昭問他:"做什麽?"

 

沈文素說:"我看看有沒有活動的暗格。"

 

蘇昭壞笑:"快找,說不定有藏起來的存摺和美金。到時候把王鎮越做了,我七你三。"

 

"我四你六怎麽樣?" 沈文素艱難地在書櫃底下摸索,抽出一叠亂七八糟東西,突然""一聲:"這是什麽?照片?"

 

蘇昭接過來撣掉灰,噗哧一笑,摟著沈文素的脖子說:"正好介紹你認識。"

 

"左邊這位猥瑣男性就是王鎮越王老師,和他勾肩搭背哥倆好的,就是金德房産的董事長。"

 

沈文素凑上前細看。

 

這是一張聚會照片,擠擠挨挨全是人,以王鎮越與董事長最爲突出。董事長人到中年,其貌不揚,臉紅得像番茄,領帶系在腦門上,一看就是喝高了在胡鬧。

 

"別小看這大叔,"蘇昭說:"兼具了野心、實力與低調,相當難對付。"

 

"這是誰?" 沈文素指著角落裏一個小人問:"眼熟。"

 

蘇昭表揚:"記性不錯,這人你見過,就是和王鎮越一起給金德當法律顧問的丘桐。"

 

"哎?"

 

蘇昭皺眉:"所以這個案子麻煩,對手本身的强大不說,還有極難對付的專業人士。"

 

丘桐用四個字就可以形容:辯才卓越;用另四個字加以理解便是咄咄逼人。蘇昭寧願有十個王鎮越在他耳邊聒噪也不能有一個丘桐:"一天到晚像跟針似的。"

 

蘇昭說:"去年和他交過一次手,這人不好好辦案,專門琢磨灰色技巧,陰招不斷。幸好我爲人磊落、信念堅定、恪守道德,依靠著熱血、辛勞、汗水與眼泪完美地將他斬于馬下......"

 

沈文素呵呵笑,撇開頭一滴冷汗,確信除了結果,真實情况應該恰恰相反。

 

沈文素指著照片還想問,袋中的手機却嘟嘟直響,那邊一說話,沈文素大驚:"啊?真的?!"

 

蘇昭問:"什麽真的?"

 

沈文素拉起他就跑:"快!快回去!後院失火!"

 

兩人急急忙忙往律所趕,到門口發現站著一人,頭頂野戰盔,面戴夜視鏡,手持打鳥槍,腰挂傘兵刀,脚蹬高幫靴,雄赳赳氣昂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沉聲道:"報告連長,讓他們給跑了!"

 

尹維,監控設備愛好者,軍品收藏者,野戰狂熱者,"像男人一般戰鬥"的鼓吹者。

 

沈文素沖過去摸他:"你沒事吧?"

 

小尹同志充滿霸氣地說:"沒事!"

 

沈文素問:"你剛剛說什麽闖進來了?小偷?"

 

"連長!你聽我說!" 尹維激動了,指著門上一小裝置說:"我改造的智能聯網防盜報警器真是非同凡響啊!不但能達到三十二防區,還能準確警情定位,電話布控,無聲電訊號報警......"

 

蘇昭說:"你說重點。"

 

"是,蘇老," 尹維說:"總之如果有人撬窗或門進了咱們所,我身上的信號接收器就會震動。"

 

沈文素掏兜說:"我也有一個,尹維的最新研究成果。"

 

蘇昭問:"那你的怎麽沒動靜?"

 

"因爲電波好像有接收範圍,我不太懂,對吧尹維?"

 

"沒錯!" 尹維很得意:"方圓一百二十米!足够從所裏走到樓下便利店。"

 

"那麽,尹維," 蘇昭有些無力:"你當時在哪裏呢?"

 

"厠所啊!" 小尹同志說:"我沒開燈冥想呢。正當我漸入佳境,突然!警報就來了。我一開始還當是文素,後來一聽,動靜不對,就立刻沖出去了。幸好我把......"

 

他轉一圈拎了根小棍出來:"幸好我把美國海軍陸戰隊專用殺破狼110加强型甩棍藏在了厠所裏,于是我犧牲小我,與歹徒英勇搏鬥,最終將其擊傷幷制服,可惜爲了保護集體財産,讓他鑽空逃走。"

 

"了不起," 蘇昭鼓掌:"榮立三等功,授予戰鬥英雄稱號。然後,"他走進洗手間稀裏嘩啦翻一陣扔出只防毒面具來:"把你的東西都收到閣樓上去,別惹平姐回來抽你。還有......"

 

蘇昭挑起一邊眉毛:"以後別在馬桶上睡覺。"

 

沈文素補充:"小心著凉。"

 

尹維說:"我沒睡著!"

 

"小尹同志," 蘇昭問:"你今天學習了沒有?"

 

"學習了。" 尹維說。

 

"考試有信心嗎?"

 

"有。"

 

"那麽1995年修憲有哪些內容?"

 

"~~~~" 尹維望著沈文素,沈文素抬頭望天。

 

"~~~~" 尹維眼神閃爍:"國營改成國有?允許私營經濟存在?呃~~~不對,依法治國,建設法治國家吧?"

 

"尹維," 沈文素一臉惋惜:"95年沒有修憲。"

 

蘇昭抬抬下巴:"看書去。"

 

尹維灰溜溜爬閣樓。

 

蘇昭在後面特別起勁:"加油啊!背負著司法部詛咒的孤獨少年!"

 

第五章

 

沈文素跑了一天真累了,往沙發上一躺便起不來,舒服地嘆口氣問:"哪兒來的小偷啊?"

 

蘇昭把他搬起來扔進旁邊的單人沙發,換自己躺下:"是不是小偷還有待證明。"

 

沈文素捲土重來被蘇昭一脚踹開,再重來被蘇昭抓住壓在屁股底下,略微掙扎了兩下認命:"不是小偷是誰?"

 

"一般稱之爲不明人士或者涉黑團夥,是濫用公權力者,强取豪奪私産者以及侵犯公民權利者的代言人。" 蘇昭閉目養神:"就像一齣戲,能看見的演員在台前,看不見的導演在幕後。"

 

"你挪開點,太重了,"沈文素艱難地掏出相片端詳:"導演噢......董事長大叔挺厲害。"

 

"他頂多算副導演,管管群衆演員的那種," 蘇昭乾脆平鋪到他身上,沈文素聽到自己的脊椎正發出悲鳴。

 

蘇昭倒挺舒服,雙手交握胸前繼續說:"我也遇到過幾回,最厲害時天天出門得戴墨鏡,貼著墻根走路,怕被敗訴的認出來。以後再也不接標的那麽大的案子了,折壽。"

 

沈文素說:"啊,就是那個3000萬的?你和平姐一起去的?平姐還老疑心有人在她車底下裝炸彈呢。"

 

蘇昭嘿嘿笑起來:"不是沒可能啊......行了,別說話,讓我躺會兒,從昨天起我就沒合過眼。"

 

"從我身上下去躺行不行?" 沈文素喘氣問:"不睡覺幹嘛?"

 

"思考,思考,不停思考," 蘇昭喃喃:"想寫份漂亮點兒的辯詞,結果在電腦前坐了整晚上,無從下手。"

 

"時間不多了......"他摘下眼鏡按壓太陽穴,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尹維從樓上下來喝水,觸目看見他倆,大喊:"娘啊!三級片啊!"

 

蘇昭眼皮都不抬說:"你滾不滾?"

 

尹維抱上水壺回答:"馬上滾。"

 

沈文素奮力蠕動,終于擺脫肉墊命運,狼狽地邊整理襯衣邊說:"我也上樓。"

 

"哎?" 尹維問:"你不回學校啦?"

 

"嗯,請了半個月病假,胃出血......啊!!!"沈文素猛然被抱枕砸倒。

 

蘇昭高舉一手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竟然和我用一樣的理由......真是太侮辱智慧了。"

 

"~~~~~~文素!你醒醒!啊!翻白眼了!" 尹維架上沈文素逃得屁滾尿流:"救命啊!!!"

 

"嗤," 蘇昭再次躺下:"一點煩惱都沒有的小子。"

 

燈沒有關,有微微的凉風吹進窗子,可以聽到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

 

蘇昭用手臂擋著眼睛,滿腦子都是跳來跳去的身影,一會兒是王鎮越,鬍子拉渣消瘦憔悴;一會兒是老爺子,吊著腿不能翻身又害怕長褥瘡;是平姐,每說一個字都痛極却不肯停口,非要告知案情;是丘桐,敗訴時又急又恨的眼神;是去年威脅自己說要殺了全家的小流氓,是金德外表憨厚實則精明的董事長,是電視上作報告呼風喚雨的高官,是......"沈文素。"

 

"哎?還沒睡著?" 沈文素正躡手躡脚地靠近,嚇了一跳。

 

"幹嘛?" 蘇昭眯著眼睛,表情很不善。

 

"送給你。" 沈文素把手裏的毯子扔給他,又飛快地跑上樓。就聽到尹維的聲音:"呀呀,你還真敢!蘇老今天像只老虎似的!"

 

沈文素說:"噓,我睡了,你看完書睡地鋪,別老跟我擠床。"

 

"......笨蛋。" 蘇昭搖搖頭,惡聲惡氣;扯了毯子蒙上頭,過會兒却禁不住勾起了嘴角:"笨蛋......"

 

他又突然彈起來:"尹維!"

 

樓上尹維""一聲立正,直挺挺喊:"到!"

 

蘇昭說:"下回再遇見這種情况不許逞强,報警!"

 

"哎?"

 

蘇昭一蒙頭又不理人了。

 

尹維問:"蘇老是不是太懷疑我的作戰能力了?"

 

沈文素回一句"看你的書",便帶上眼罩耳塞倒頭大睡。

 

 

 

第二天醒來一看太陽就知道睡過頭了,沈文素邊刷牙邊懊惱。尹維去了醫院,蘇昭早已不在。沙發上毛毯被揉成一團,沈文素整理時,發現茶几上壓著張紙條,沒有抬頭,沒有署名,正中間兩個大字:"外出"

 

沈文素苦笑說:"可真够乾脆的。"

 

他拎上包,準備也去醫院呆會兒,却發現蘇昭辦公桌上資料成山,搖搖欲墜。跑過去收拾才察覺,呀,這個人肯定半夜又爬起來想東西了,滿紙鬼畫符。沈文素努力辨認無果,唯看出"金德公司"這幾個字反復出現,又圈又點。

 

"要不......" 沈文素歪著腦袋說:"我也去看看?"

 

"金德"這個名字,很能體現其創始人樸素而美好的願望:銀子我要,面子我也要。公司位置遠離市區,沈文素從醫院出來後,拿著張宣傳單按圖索驥,等找著已經是下午了。這公司仿佛就在臉上寫著"老子資産數、百、億",難怪位置這麽偏僻,因爲只有這麽偏僻的地方,才有這麽大塊地皮供它造這麽鋪張的大樓。

 

沈文素想起在律所都進寫字樓的今天,自家長江所還扎根沿街居民房,堅持螺螄殼裏做道場,不禁拭去一滴辛酸泪,燃起騰騰嫉妒火。

 

沈文素站在馬路對面觀望了一會兒,鼓足勇氣正要上前,却看到尹維騎著他的小輕騎從巷子裏躥出來。

 

"啊?" 尹維比他還吃驚:"連長怎麽在這裏?!"

 

"要問你," 沈文素說:"到哪兒鬼混都有你。"

 

"冤枉!" 尹維說:"我可是平姐准了假的!這附近有個CS野戰訓練營,我上回來時騎了小鳥,結果它壞了,只好請野戰營的機械師修,今天修好了所以我才來拿。"

 

沈文素捏捏車把說:"這小鳥早該報廢了。"

 

"胡說!我媽和我加起來才騎了八年呢!我......"

 

"別說話。" 沈文素突然捂著他的嘴,緊緊盯著一個剛剛走出金德公司大門口的人。

 

那人中等身材,年紀不大,打開車門時略微遲疑,坐進車裏一動不動。

 

"啊,是他。" 尹維拉下沈文素的手。

 

"你認識?"

 

"不能說認識,也不知道名字。" 尹維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說:"哎,你還記得蘇老讀大學時,據說班上出帥哥,惹得底下好幾届的姑娘們都借他們班畢業照去彩印,然後把蘇老放大了,挂宿舍裏天天上香磕頭啊?"

 

"聽說過,怎麽了?"

 

"我大三時在咱們所實習,有幾個姐姐還捏著那張畢業照找上門來瞻仰蘇老的真容。那人在照片上就排在蘇老後面,當時我還想呢,蘇老那副德性就已經够囂張了,沒想到還有比他更陰陽怪氣的。"

 

"名字我倒知道," 沈文素看著那車說:"叫邱桐。"

 

"啊?他就是邱桐?!" 尹維更吃驚了:"蘇老早上出門時說下午四點要去見一個姓丘的,現在正四點,他怎麽在這兒啊?"

 

沈文素喃喃:"我哪知道。"

 

說話間那車已經發動,沈文素拉著尹維騎也上車:"不管怎樣,先跟著再說。"

 

開出去沒幾十米就是一個長紅燈,足有八十來秒。小車停下了,沈文素和尹維也停下了,準確地說是被交警攔下了。

 

巧的很,這交警叔叔竟然還是上回要看蘇昭駕照的那個。上次天黑沒注意,今天看看,長相還很標緻。

 

叔叔說,咦咦,那個矮點兒的怎麽這麽面熟啊?還有輕騎不可以帶人知道嗎?兩個人都不帶頭盔,不要命啦?嘖嘖嘖,好啊,還不是本市牌照!哇塞!這車得報廢多少年啦,這樣還能騎?!

 

算了算了,看你們倆學生模樣也不爲難你們,一人拿一面小紅旗,戴上小紅帽,別上紅袖套,上人行道那邊站著,紅燈綠燈吹吹哨,好好補習交規啊!

 

尹維焦急地說:"這可怎麽辦呢?這不是要跟丟了嗎?文素......文素!!?"

 

他扭頭拼命張望:小紅帽還在,但小紅旗不見了,紅袖套不見了,輕騎不見了,更重要的是沈文素不見了。

 

沈文素扣上頭盔,跨上小鳥,氣勢如虎,直穿綠燈,跟著那小車絕塵而去。

 

交警瞪著眼睛看尹維。

 

尹維說:"叔叔我不認識他!"

 

交警說:"去!"

 

尹維說:"啊?"

 

交警說:"沒看見幼兒園秋游嗎?"

 

"哦!" 尹維立刻配合,沖向人行道拉著領頭小男孩的手,舞動小紅旗,不遺餘力:"小朋友們手拉手,跟著哥哥齊步走,來來來,對警察叔叔揮揮手!說叔叔好~~~~"

 

小朋友异口同聲:"~~~~~~~~~~"

 

交警背脊一挺,敬禮,特得意。

 

沈文素却追得要死要活。一輛破輕騎,拉到六十碼的速度,簡直是極限。幸好前面那駕車人仿佛在想心思,一直沒有開快。

 

只是越追車越少,越追越荒凉,越追越顛簸,眼看著高塔高爐漸漸消失,滿目是田野和村莊,天也漸漸黑了,沈文素估摸一下,怎麽著也開出來四五十裏地了。

 

"這傢伙是要去哪兒呀?" 沈文素抱怨。

 

前車也不見停,只是這麽不緊不慢地開著。再往前走連村莊也稀疏,就剩下廣闊的田野和高大的道旁樹了。風很大,路很窄,公路越來越顛簸,偶爾還有拖拉機轟轟轟迎面而來,沈文素騎得艱辛無比。

 

糟糕的路况也影響了前車,它終于停下了。

 

沈文素猛然刹車,差點被慣性甩進路邊的水渠。他推著輕騎躲在樹後,密切注視著前車一舉一動。想著丘桐下來第一句話會怎麽問,自己應該怎麽回答;他要是問這個要怎麽說,問那個要怎麽說......

 

可是前車啥都沒幹。

 

過了會兒它調頭了,就擦著沈文素前面的樹,""一聲,沿著原路開回去了。

 

沈文素懵了。

 

"他、他、"沈文素氣急了駡不出來,迅速轉了車頭,火冒三丈地發誓要一追到底,追著了別的不談,先打一頓再說。

 

然後就發現:沒油了。

 

是啊,沒油了。這只是輛一周一小修,半月一大修的破車而已,一輛被尹維那種妖怪騎了四年,備受蹂躪苟延殘喘的可憐的破車而已。

 

它只是沒油,不是壞,多麽偉大的奇迹。

 

沈文素張大了嘴,整整傻了一分來鐘,終于頽然垂頭,跑到路邊田埂上坐著,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先哭一場比較好。

 

掏出手機,發現有二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蘇昭的。還有短信,打開一看,是蘇昭惡狠狠發問:"沈文素你小子你在哪裏?"

 

沈文素回信說:"老子回不去了。"

 

蘇昭的電話立刻過來:"什麽回不去了!?"

 

沈文素可憐巴巴說:"尹維的車沒油了......"

 

蘇昭問:"你在哪兒?"

 

沈文素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不知道......"

 

"啊?"

 

"不知道......"

 

蘇昭咬得牙根咯咯作響:"笨蛋!看路牌啊!看路牌!"

 

沈文素四下裏張望,荒郊野外,哪裏來的路牌。

 

"問人!找個人問問!"

 

人?哪來的人?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哎呀,原來這裏的傍晚,天空也是這個顔色啊,突然想起了以前............,沈文素撓頭:現在不是抒情的時候。

 

蘇昭脾氣都被他氣沒了:"文素,看看周圍又沒有標志性建築。"

 

標志性建築?怎麽可能?到處都是田和荒草地。

 

蘇昭鼓勵他:"往前走,盡可能找找,村莊,平房,甚至菜地裏的窩棚都行。"

 

有建築,就有人。

 

沈文素挂了電話,跑了幾百米,突然發現眼前的地平綫似乎是白的。

 

白綫!剛才爲什麽沒有注意!

 

他急急忙忙脫了鞋往樹上爬,楞楞看了一陣撥通蘇昭的電話:"蘇昭......"

 

"嗯?" 蘇昭緊緊捏著手機。

 

話筒裏傳來沈文素木木然的聲音"標志性建築......"

 

"啊?"

 

堤壩那邊。"是東海啊......"

 

 

 

東海,通稱"東中國海"。北起長江口,南接南海,東至日本琉球群島,面積77萬平方公里,物産豐富,盛産大黃魚、小黃魚、刀魚、墨魚。

 

蘇昭說:"沈文素,你看看條件適合的話就直接東渡吧,我會通知你爸媽再生一個。"

 

"別挂!別挂!"沈文素抱著樹嗚哇哇大哭:"師哥啊救命啊!"

 

蘇昭抱著頭唉唉唉呻吟:"我前世造了什麽孽,怎麽攤上這麽個小祖宗!"他無可奈何把公文包往汽車後坐一砸,踩油門,開上大馬路。

 

中途還接了尹維一個電話,小同志用地下工作者的聲音壓低嗓子說:"蘇老!快救救我!這警察叔叔肯定是愛上我了,光讓我站崗不放我走了,看我的眼神老有內容的,我他媽還真真是紅顔禍水啊!"

 

蘇昭指示:"襲警,襲警你不會麽?!"

 

小同志頓悟。

 

天知道這三個人是如何再次跨入律所大門的:要不是沈文素推車走了一小時後終于遇見一輛救命的拖拉機,要不是蘇昭一路打聽金德公司的地址,要不是尹維還記得沈文素追車的路綫是紅綠燈向左拐,要不是警察叔叔下班了......

 

總之人是終于回來了。

 

沈文素强打起精神去洗澡,蘇昭每隔三分鐘敲一次浴室門,提醒他不要在裏面睡著。

 

尹維真正意義上的""上樓,蘇昭倒在沙發上命令說:"要吃飯!"

 

沈文素乖乖去厨房,尹維裝模作樣拎著本法律書再""下來,然後三個人一人一張沙發圍著茶几默默吃麵條。

 

蘇昭專心致志地收看本市新聞,等放到市領導參加某某某會議時,整個人都恨不得貼在電視機上。

 

沈文素問他:"你冷笑做什麽?"

 

蘇昭摸摸臉:"我冷笑了麽?"

 

尹維說:"笑了,太嚇人了!"

 

蘇昭用筷子指著屏幕:"等鏡頭搖過去你們注意看......好,現在,看見大領導背後的那個人沒有?靠著墻坐,三十來歲,黑衣服戴眼鏡的。"

 

沈文素咬著碗邊瞪大眼:"看見了,誰?"

 

"他就是那個4M" 蘇昭說:"雖然很少抛頭露面,雖然直接對手不是他,但我們目前的一切困境有可能都由他一手造成。"

 

尹維說:"就他?!"

 

"對," 蘇昭說:"就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秘書,不是官員,却會弄權。你們記住這張臉。"

 

尹維吐了吐舌頭。

 

蘇昭放下碗筷,突然拿眼睛橫向沈文素:"今天,好像是輪到我洗碗了?"

 

沈文素立刻賠笑:"不,不,是我,是我。"

 

蘇昭滿意地點點頭:"乖。"

 

沈文素夾著尾巴去做家務,尹維緊緊盯著蘇昭的臉:"娘啊......太嚇人了......"

 

蘇昭說:"怎麽?又冷笑了?"

 

"不是," 尹維搖搖頭:"您老那溫柔的笑容,比冷笑嚇人多了,希望您還是繼續保持冷笑的優良傳統。"

 

蘇昭攤開案卷說:"小尹同志啊,你要是有文素一半的耐性早就不用年年考了。"

 

尹維迷惘地問:"啊?"

 

蘇昭指指腦袋:"自己想。"

 

"哦。" 尹維拿上書又攻讀去了。

 

蘇昭翻翻案卷,查查判例,寫寫字,過會兒竟一個人噗嗤噗哧笑起來:"追了五十裏......五十裏......哈哈哈哈......小摩托......哈哈............"

 

沈文素探出頭來問:"你笑什麽?"

 

蘇昭一虎臉:"洗你的碗!"

 

沈文素嚇得把頭又縮回去了。

 

蘇昭接著笑,一邊笑一邊往厨房跑,沈文素正刷鍋呢,蘇昭伸出手扶住他的腦袋:"文素同志,我是來表彰你的。"

 

沈文素懵懵懂懂回頭:"啊?"

 

蘇昭微笑地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就吻下去了。

 

沈文素的唇軟軟的,粉紅色;鼻頭凉凉的,像只小狗;臉頰細膩,下巴上有個小小的痘痘;因爲被蘇昭的眼鏡磕到,略略皺了一下眉;這傢伙嘴裏的味道是甜的,他剛剛偷吃了老頭私藏的巧克力。

 

蘇昭越吻越深,越吻越深,鈎住人家的舌頭糾纏著不肯放。

 

沈文素終于打翻了刷鍋水。

 

沈文素說:"............碗!唔......碗!"

 

蘇昭摟著他的脖子舔嘴唇說:"乖,乖,我再買一套送你。"

 

"不行啊那碗是我從景德..................不要............"

 

......

 

稀裏嘩啦~~~~~~~

 

尹維沖下樓梯:"什麽聲音!!敵人進攻了!?誰闖進來了!!?"

 

沈文素猛地推開蘇昭,蹲下去撿碎瓷片。

 

尹維大喊:"文素你不要撿!當心手!......哎呀!文素你發燒啦?臉這麽紅!"

 

沈文素順手抓了把掃帚,低頭:"............"

 

蘇昭突然說:"小尹尹,快看電視,二戰經典戰役。"

 

"真的?!" 尹維旋風一般沖出去。

 

沈文素也想走,蘇昭攬著腰一把拉他回來,貼著臉頰小聲問:"幹嘛?"

 

沈文素喘氣說:"你你你你......我我我我、我還要問你呢,你你你幹嘛?"

 

"我不幹嘛," 蘇昭說:"我唱歌,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是吧連長?"

 

沈文素扭動要逃:"不、不可理喻!"

 

蘇昭笑意盈盈鬆手,輕輕抹掉沈文素不小心沾在臉上的洗潔精,回去繼續工作。

 

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斯大林鋼鐵般的意志挽救了整個蘇聯......"

 

尹維評價:"真是男人啊,堅韌啊!"

 

蘇昭凑到他耳邊說:"你知道吧?其實文素也是很堅韌的。"

 

"啊?" 尹維說:"他?!像個小白饅頭似的?"

 

蘇昭呵呵笑:"你不瞭解。"

 

他笑著看手機:"咦?"他的笑容頓住了,倏的站起來:"文素!你手手上的事先放一放,我們去醫院,平姐可能有話要說。"

 

到醫院其實早已過了探視時間,蘇昭涎著臉好說歹說終于爭取了一張通行證,沈文素被攔在門外。

 

蘇昭拍著他的肩膀說:"乖,不要給護士阿姨添麻煩,哥哥看完平平姐姐就下來。"

 

沈文素惱怒道:"快去!"

 

重傷員許立平被裹得嚴嚴實實,蘇昭凑到她身邊輕喚:"平姐。"

 

陪床的程家大女兒揉著眼睛說:"小昭來啦。"

 

蘇昭笑著說:"姊姊,真累著你了。"

 

程家大女兒說:"你也是,文素也是,老喜歡說見外話。行了,你們講話,我出去。"

 

她正色對蘇昭吩咐:"你不要講太長時間,平姐吃不消。"

 

蘇昭點點頭,許立平勉强一笑,用氣聲說:"我讓小程打了你幾次電話,都不接。"

 

蘇昭歉意而笑,馬上說:"平姐你不要講了,我曉得你要講什麽。"

 

許立平說:"你曉得什麽?曉得公檢法原先就是要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曉得老師接案第一天就收到恐嚇信?還是曉得到底是什麽能量才把我們弄成這個樣子?"

 

蘇昭按住她:"你的傷不方便講話,不要講。"

 

許立平緩緩舒一口氣,輕輕說:"蘇昭啊,我想來想去,還是放弃吧。"

 

蘇昭不說話。

 

許立平看著他:"我們已經犧牲了鎮越,又犧牲了老師和我,難道再把你和文素搭進去?小尹維怎麽辦?"

 

蘇昭似乎沒聽見,專心致志削水果,倒開水,準備鈣片。

 

做完這一切才搬張凳子坐在床邊,拉起她唯一完好的左手,按在額頭上,沉默半晌,輕輕說:"姐姐,你也聽我講一句,你看到你手上密密麻麻挂水造成的針孔沒?老頭子手上也有;你看到鎮越那個落魄樣子沒?他原先一件西裝就要上萬;你曉得有拆遷戶來找過我嗎?一個老人家,數年*未果,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我這個律師身上。姐姐,現在我不能退。"

 

"蘇昭......"

 

"姐姐,我也只問一句:換了你,你退不退?"

 

"......"許立平吸氣看天花板,過了許久,閉眼,又張開,然後說:"我曉得了。回去盡最大努力,叫文素也注意安全多提防點,那小孩子心眼太實,看誰都是好人。"

 

蘇昭一楞:"哦,對了,文素。"

 

許立平問:"文素怎麽了?"

 

蘇昭說:"你跟文素講講讓他回學校去吧,這個案子我一個人就行。"

 

"怎麽?又不帶他了?"

 

蘇昭說:"原先想帶,現在事情知道多了,反而後悔了。"

 

許立平想想說:"文素也在所裏幫了三年忙了吧,三年一次庭也沒出過。"

 

蘇昭點頭。

 

許立平說:"這就是老師培養人最嚴格的地方,一個學生非要當滿五年的助理他才敢放手,我當了六年,你人聰明也當了四年。文素養兵千日,也該出去遛遛,你多照顧他一點就好。"

 

蘇昭低頭想了想:"聽你的。"

 

護士敲門催促蘇昭快些離開,蘇昭幫許立平掖好被子,匆匆道別後只能下樓。

 

沈文素安安靜靜坐在花壇邊上等著,蘇昭暗地裏嘆口氣:"走吧。"

 

沈文素上了車才問:"平姐說什麽?"

 

蘇昭看看他,突然一把把他緊緊摟住。沈文素有些不好意思:"怎麽了?"

 

"文素," 蘇昭把頭埋在他肩窩裏:"要爭氣。"

 

"啊?" 沈文素不明就裏地答應:"啊,好,好。"

 

蘇昭拍拍他的背,放手,開車。過了一刻鐘,他不住地盯後視鏡:"文素,你注意一下後面那輛黑色轎車,看看是不是在跟著我們。"

 

 

 

第七章

 

"哎?" 沈文素回頭,蘇昭突然打了把方向拐上岔道,那車馬上跟著拐。"嘖!" 蘇昭皺眉,猛開一陣又轉回大路,那車便也毫無懸念地回來。

 

"明目張膽,"沈文素努力眯起眼睛:"不行,看不清車號。"

 

蘇昭說:"從醫院跟出來的,算了......"他竟松了油門,以三十碼的速度勻速前進。

 

沈文素問:"不甩掉他們?"

 

蘇昭說:"要遵守交通規則,反正是回律所。我們所在哪兒,他們早八百年就知道。"

 

沈文素說:"知道還跟!"

 

"示威唄," 蘇昭笑笑。

 

果不其然,離律所還有幾百米,接近老爺子他們出車禍的路段時,那小車超車走了。

 

蘇昭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喊:"這才對!知根知底的,下回別浪費時間了啊!"

 

兩人剛剛上了一半樓梯,就聽到所裏動靜頗大。

 

"又怎麽了?" 沈文素緊張兮兮沖上去,飛起一脚蹬開門,發現是尹維被反鎖在老爺子辦公室,鬼哭狼嚎到全小區都聽見。

 

"尹維!尹維!你沒事吧?!鑰匙呢!鑰匙哪兒呢?"

 

"文素~~~~~~!救命~~~~~~" 尹維光顧著在裏面跺脚拍門了:"救命~~~~~~"

 

蘇昭不慌不忙地掏兜:"喏。"

 

"嘖!怎麽又是你!" 沈文素放出尹維,尹維閃電般沖進洗手間,過會兒出來抱著沈文素哭:"嗚嗚嗚文素,老子差點死了!老子差點活人讓尿給憋死了!"

 

沈文素看著蘇昭,蘇昭邊松領帶邊說:"好,好,我解釋。"

 

"這位小同志,"他指指尹維:"在我出門前最後一次檢查其作業時,竟然在看報紙的娛樂版--不是財經版,不是時政版--娛樂版。作爲師兄,我有義務幫他選擇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

 

"冤枉," 尹維告狀說:"他自己也看,昨天還告訴我周杰倫去和章子怡演大片了。"

 

"是鞏俐。" 蘇昭糾正。

 

"蘇老,您有時候真不是人。" 尹維說。

 

"嗯," 沈文素同情得眼泪汪汪,抱著尹維肩說:"你受苦了!我其實老早就知道他不是人,他是老狼精變的,晚上出來專叼小孩的那種,我們山裏多的是。"

 

"尹維。" 蘇昭邊解襯衣邊語氣平平地喊了一聲。

 

"到!" 尹維條件反射,立正,敬禮。

 

蘇昭努努嘴說:"關起來。"

 

尹維一把鉗住沈文素,往老頭房裏一推,關門,落鎖,然後爬在門上哭:"文素我對不起你......"

 

"沈文素啊,"蘇昭換了件寬鬆T恤,大搖大擺躺在沙發上查書:"敵我不分,永遠是你最大的缺點。"

 

沈文素鬧騰鬧騰突然驚呼一聲。

 

外頭兩人同時說:"發現了。"

 

果然,裏面那人怒火熊熊吼:"誰幹的?!供什麽"程靜鈞恩師"牌位!人還沒死呢!"

 

"那是長生牌,用來督促咱們好好幹活。" 尹維補充:"他自己搞的,說是有一個朋友擅長這個。"

 

沈文素哀求:"快快快!放我出去吧!我老覺得背後有雙眼睛綠幽幽地看著我!"

 

"怕什麽,"蘇昭笑:"人不是還沒死嗎?"

 

沈文素突然不說話了。房裏靜悄悄過了好半晌,才聽到那人拍幾下門,輕輕說:"放我出來,蘇昭,我有話要問你。"

 

 

 

沈文素滿臉不安站在門口:"我剛才在文件下面,看見了......"他抬頭盯著蘇昭的眼睛:"看見了老師的遺書。"

 

蘇昭微笑:"你往下翻,還能看見平姐和我的。"

 

"......爲什麽啊?"

 

"沒爲什麽," 蘇昭說:"這不是差點兒用上了嗎。有膽量站出來辦案,難道就沒膽量寫遺書?"

 

沈文素還想說話,蘇昭揉揉他的頭髮輕聲制止:"知道就行了,別想太多。你過來,我也有些事情要通報。"

 

三個人圍坐在茶几邊,蘇昭翻出已經被他翻爛的案卷複印件,攤開,一邊用手指著一邊語調低緩地說:"我看這個的第一天,就覺得它肯定有缺頁,但老頭和平姐的工作能力咱們也知道,他們不會遺漏任何東西。這兩天,覺得卷宗缺頁感覺越來越明顯,于是我今天又去查了一次。"

 

"當然原件和我手頭的一模一樣,但怎麽說呢," 蘇昭交叉雙手:"人總是相信自己一些。今天上午,我跑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人--當然每個人都諱莫如深--我甚至還見了王鎮越案一審的主審法官,這位法官沒有給我好臉色看。"

 

"到了下午,我打算放弃,却遇見熟悉的法官。" 蘇昭漸漸嚴肅:"這位令人尊敬的法官告訴我了些驚人內幕。缺失的材料是一份知情者證言,具體內容他也不清楚。但確定的是:一,證言對鎮越相對有利,二,是我們的主審法官親自將這份證言從案卷中撕去。"

 

"他這是......毀滅證據......" 沈文素喃喃:"一個執法者。"

 

"執法者也可能迫于某種壓力而違法,也會爲了某種强權需要而撒謊,也會變成別人施暴的工具,也會去踐踏正義的底綫......但不是每一位執法者都是。" 蘇昭說:"所以我始終相信狂瀾可挽。"

 

"好了,不談了。早點睡。" 蘇昭打個呵欠:"我累得要死,今天還被個討厭人放了鴿子。"

 

"噢!那個東海小子!" 提到丘桐沈文素也來了氣。

 

"我自然會收拾他。" 蘇昭拍拍他的頭:"睡去吧。"

 

 

 

沈文素睡到淩晨,被尹維撲醒。尹維意識朦朧含混不清地說:"一小時......我只睡一小時......"他翻個身到裏床,兩秒鐘後鼾聲如雷。

 

這下反而害的沈文素睡不成。他爬起來喝水,看報紙,又不敢弄出大聲響,只好東摸摸,西摸摸,摸著摸著就摸到樓下了。到樓下發現屏風後面有微光,蘇昭正盤在沙發上看電視。

 

沈文素凑過去:"老電影?誰的?"

 

蘇昭懶洋洋說:"小資律師程靜鈞的。"

 

沈文素坐到他身邊:"怎麽不開聲音?"

 

"不用,"蘇昭輕輕說:"我借著它發發呆而已,腦子裏的事又多又亂。"

 

沈文素靜靜陪著。電影裏公主正與小報記者同游羅馬,蘇昭躺平身體,把頭枕在沈文素腿上。沈文素被他欺負慣了,根本不在意。

 

"談笑間,强虜灰飛湮滅,"蘇昭閉上眼:"多好,可惜這種狀態可遇而不可求。"

 

"那就殺他一條血路出來," 沈文素說:"毛主席教育我們,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蘇昭嘿嘿笑:"是,是,他老人家手裏有部隊,我手裏有蝦兵蟹將。"

 

沈文素垂下頭對他說:"你趁現在睡一會兒吧。"

 

蘇昭說:"沒事。你先別走,讓我靠靠。"

 

小報記者吻了公主,沈文素勾起嘴角微笑,蘇昭盯住他薄薄的嘴唇突然問:"想試試嗎?"

 

"啊?" 沈文素臉紅了紅:"不想。"

 

"哎,想試試嘛?" 蘇昭兩臂一摟把他放倒在沙發上。

 

"不想嘛。" 沈文素掙扎。

 

"到底想不想嘛?" 蘇昭壓上去:"想不想?"

 

"哎,你今天還沒鬧够?"沈文素挺不好意思,推他說:"我不想啊。"

 

"真不想?"

 

"真不想。"

 

"那你上回怎麽就想了?"

 

"哪一回?"

 

蘇昭氣得要噴:"你你你你你被人親了都不記得!?你怎麽對得起我!?"

 

沈文素撓頭傻笑:"這不是過去好幾個小時了嘛,忘了......"

 

蘇昭咬牙切齒說:"好你個陳世美!白眼狼!"

 

沈文素扶住他威脅:"別鬧別鬧,考生在樓上睡覺呢。"

 

蘇昭吊著他的脖子:"親一下。"

 

"啊?"

 

"我告訴你沈文素,你的陰險本質我早八百年就看清了,在我面前裝傻可不靈。來來來親一下。"

 

"哎?哎?" 沈文素紅著臉躲閃。

 

蘇昭惡狠狠說:"不給你點顔色看看不行了!"他一支肘就把沈文素緊壓躺平。

 

沈文素不見棺材不掉泪,蘇昭餓狼撲食後臉貼臉:"沈文素,我對你的言行表示震驚和强烈憤慨,我嚴重警告你,這一次我親不到我馬上就把尹維喊下來,我對他傳播閑話的速度一向很有信心。"

 

沈文素說:"蘇老您饒了我吧......"

 

"好,這可是你主動提出的," 蘇昭賊笑著伸出一個指頭說:"那我就勉爲其難地親一下。"

 

"哎?我我我我說我不............" 沈文素腦子裏轟隆一響,刹那間緋紅蔓延到耳根:"............,那個那個我說......,我說蘇蘇蘇蘇昭啊............停!停!stop!"

 

"嗯?"

 

"那個......"

 

"啊?"

 

"你你你會............會不會覺............覺得這這一下似乎長了一點,"沈文素嚇得都結巴了:"你你你在............脫我的衣服......"

 

老狼精終于住手,慢騰騰爬起來,撑著頭看著他微笑:"長了?呃,真的?那我們可以重新研討一次嘛。"

 

沈文素的上衣已經被褪到腰際,露出白晰的脖子和上身,鎖骨上被蘇昭咬了一口,有個淺淺的牙印;他瞪圓了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緊緊扯著睡褲帶子一臉悲憤呈僵直狀;在這麽昏暗光綫下,都看得出這人紅得像鍋裏剛撈出來的大閘蟹,熱氣騰騰,隨時隨地準備自燃。

 

"......" 沈文素慢慢往後爬。

 

"什麽?"蘇昭仍然壓著他,伸手扣住他的腰。

 

他突然一脚蹬開蘇昭,"哧溜"躥回樓上去了。

 

蘇昭楞了半天才知道抱著肚子呻吟:"哎喲......這是什麽狗熊力氣,痛死人了!"

 

他一邊好笑一邊懊惱,最後竟然抓著抱枕咬起來:"叫你心軟啊~~~又讓他給跑了,唉唉唉~~"

 

他趴到樓梯口對著上方輕喊:"沈文素!我再一次嚴重警告你啊,回頭是岸!不要犯右傾保守主義錯誤,過了這村可沒這個店了啊!"

 

沈文素赤著脚,立足地板,凝視天花板,紅著臉評價:"他他他媽的奸奸奸奸奸夫行徑!"

 

 

 

尹維睡得很不安穩,翻過來騰過去,手舞足蹈,嘟嘟囔囔:"不、不不......我不是民法學,我哥才是,我是刑法學..................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比您厚的,我是北大出版的,的確厚點......啊啊啊您別追了!您別追我了!求您了!求您了~~~~~"

 

沈文素特別同情,想起尹維把老爺子的牌位帶上樓了,便立刻找出來立回他胸口,輕聲安慰道:"阿彌陀佛,今年一定過,一定過。"

 

尹維馬上不哼哼了。

 

第八章

 

  第二天沈文素六點鐘起床,洗臉刷牙煮稀飯,六點一刻;

 

  然後去小公園跑步,邊跑邊戴著耳機聽英語,七點;

 

  和樓下婆婆聊天,買小籠饅頭回律所,看早間新聞同時吃早飯,七點半;

 

  研究本案卷宗,八點半;

 

  八點三十五,龍顔大怒。

 

  他把尹維直接掀翻在地,踩著他揉來揉去說:"沙發上那個到現在也不起床,可是我不敢踩他,只好來踩小兄弟你了。"

 

  尹維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臉色煞白,眼神渙散,耳環也沒心思戴了,鏈條也不高興挂了。

 

  沈文素嚇一跳,連忙問:"你怎麽了?"

 

  "文素......" 尹維的語調裏帶哭腔:"我這輩子做了無數噩夢,從來沒有比昨天更可怕的。"

 

  "什麽?"

 

  尹維的臉白裏泛青:"我夢見老師壓在我被子上,從下往上看我,眼睛綠幽幽的,用特別陰慘慘的聲音問:‘爲~~~~~~~~~~~~?怎~~~~~~~~~~~~?今~~~~~~~~~~~~~~~~'"

 

  尹維抱著頭哭喊:"文素啊啊啊啊啊好恐怖!"

 

  沈文素說:"你冷靜點,冷靜點。"

 

  尹維嚎啕說:"我怎麽冷靜!我剛剛發現老師的牌位捏在我手裏呢!什麽時候到我手裏來的?老師!您還有什麽未了心願您直接告訴蘇老!跟我說沒用!您就安心地去吧!"

 

  沈文素安慰他:"乖,沒死呢,精神著呢,昨天一個人吃了一隻鶏,連師母的份都吃了。"

 

  "真的?" 尹維抹著眼泪問。

 

  "真的。" 沈文素說:"我買的鶏。"

 

  "那行," 尹維說:"我呆會兒去醫院看他。"

 

  沈文素拍拍他,走了幾步發現他還蜷在地上,便又催:"下來刷牙吃早飯......哦,對了!昨天晚上追你的是誰啊?"

 

  痛苦又襲上了尹維的臉,"法理學。" 小同志無精打采回答。

 

  下得樓來,看見蘇昭也醒了,人深陷在沙發裏,頭髮亂糟糟,表情和尹維如出一轍。他很不爽地盯著沈文素和尹維,突然問:"律師最大的敵人是誰?"

 

  那兩個人想也不想背標準答案:"懶惰!"

 

  "很好," 蘇昭誇獎:"訓練有素。"

 

  他恢復精神跳起來活動筋骨,收拾妥當正吃著早飯,突然叼著筷子跑到窗口去了。上午陽光明媚,蘇昭招手:"你們過來看。"

 

  "啥?"

 

  蘇昭好氣又好笑:"有不明人士在我們樓下徘徊呢。"

 

  沈文素猛地探頭,還真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半大小子蹲在對街抽烟,時不時朝頂樓律所瞄上一眼。

 

  尹維太激動了:"黑社會哦呵呵呵呵~~!終于看到活的了!監視!火幷!搶地盤哦呵呵~~"

 

  蘇昭也哦呵呵:"談不上談不上,我國從理論上就沒有黑社會,頂多算疑似。"

 

  尹維迅速架好望遠鏡,觀察好一陣後立正敬禮:"報告連長!左邊就是被我打了的那個,臉上的傷口還沒好呢。"

 

  沈文素揮手:"繼續監視!"

 

  蘇昭忙說不用不用,問:"你有狙擊槍嗎?"

 

  尹維撓頭想想,稀裏嘩啦翻了一陣回來獻寶:"不是饊彈的只有氣槍。"

 

  "一樣," 蘇昭拎在手裏試試:"殺傷力怎樣?"

 

  "幾十米沒問題,可以打兔子。" 尹維挺專業地調試:"這樣,這樣,然後這樣......可以了。"

 

  他笑眯眯地把槍口伸出窗外,蘇昭提醒:"瞄腦袋。"

 

  "行啊!"尹維眯起眼睛舔舔嘴唇,扣下扳機,然後氣針不偏不倚釘在一頂大蓋帽上,噗!

 

  

 

  尹維哭了,他說:"文素啊,我死後,你要把我埋在那大路旁,將我的墳墓向東方,讓我常見家鄉紅太陽,讓我能看那紅軍凱旋歸,能聽那鄉親把歌唱,勞苦人民都解放!"

 

  "您交代完了嗎?"第三次出場的小警察叔叔親切地問:"交代完了我們聊聊。"

 

  沈文素終于表現出一名學長應有的威嚴,他挺身而出迅速拔掉警察帽子上的罪證,然後諂媚地沖他笑:"呵呵呵呵~~~喝杯茶?綠茶?紅茶?咖啡?還是茉莉花?"

 

  警察叔叔也沖他笑:"您就是典型的人不可貌相。"

 

  這麽關鍵的時刻,蘇昭遛了,沈文素推一把尹維:"給客人上茶。"

 

  "不用,"警察叔叔掏出小本,來回瞟他們倆:"姓名。"

 

  "劉小翠。" 尹維說。

 

  "亞曆山德羅維奇•馬克西姆•法捷耶夫•托爾妥耶夫斯基。" 沈文素說。

 

  警察叔叔啪一聲收了小本,指指帽子上的洞:"那個劉小翠啊,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同樣是關鍵時刻,沈文素也隨即叛變。他一把推尹維出門,然後紅著臉吩咐小翠呀接客啦,就再也看不見人了。

 

  于是小翠就被拖走了,中午時候沈文素出去買菜,看見他正帶著紅袖套站街。

 

  而後沈文素做了一件豪情萬丈的事,蘇昭看他把信封響亮地甩到老爺子桌上,明知故問:"什麽東西?"

 

  "遺書!" 沈文素咬牙說:"老子發誓要對得起這個神聖的‘法'字!就算壯烈了也不後退!爲了鎮越的案子,什麽豁出去了!"

 

  蘇昭本來很想表揚他,可三分鐘後却堵到厨房門口,滿臉黑綫問:"你家裏養的土狗爲什麽要送給我?"

 

  沈文素惱羞成怒,抹布一扔,撲上去與之扭打:"偷看!"

 

  蘇昭一邊躲閃一邊噴笑:"哈哈!哈哈哈哈!猫送給尹維,他能養猫嗎?他什麽都吃!......眼角膜捐獻,骨灰撒遍麗江、黃山、敦煌、八達嶺、吐魯番、三亞、桂林、布達拉宮、九寨溝......噗!"

 

  沈文素小宇宙爆發,祭出祖傳的熊抱功,被蘇昭"啊嗚"一口咬在脖子上,嚇得動也不敢動。

 

  蘇昭却仿佛在考慮從哪兒下口最美味,從脖子慢慢咬到肩膀,又從肩膀咬回脖子,最後輕輕咬在耳垂上,勾起嘴角:"以後帶你去......"

 

  沈文素被熱熱的鼻息熏紅了臉,推開他倉皇逃竄,蘇昭跟在後面嘿嘿嘿淫笑不止。

 

  

 

  尹維回來了。

 

  他苦大仇深地要午飯吃,邊吃邊囉嗦,托爾妥耶夫斯基同志,因爲您對革命事業的背叛,大會决定將您開除出俄共。

 

  "哦,對了,"他終于停止廢話:"我剛才遇見那個4M了,坐的是00025號車。"

 

  "什麽時候?" 蘇昭很感興趣。

 

  "十點多,他闖紅燈,速度非常快,差點兒引起事故,結果被小錦攔下來了--小錦就是那警察--然後鬧了一陣。" 尹維回想:"不知道爲什麽他情緒很激動,竟然吐了小錦一臉唾沫,說要給他顔色看。"

 

  "小錦怎麽樣?"

 

  "小錦挺火大,上前扣了他駕駛本,指著他鼻子說我管你是誰,我怕你娘的,大不了老子不幹了。"

 

  "他不當警察當什麽?"

 

  "黑社會,他爸就是。"

 

  "真有膽氣。" 沈文素很欣賞小錦。

 

  "4M難道有急事?" 蘇昭捏著下巴思考,這時門鈴響了,小錦警察笑眯眯站在門口:"蹭飯。"

 

  沈文素熱情萬分給他盛飯夾菜,蘇昭吃醋極了,坐在沙發上抖腿,嘴裏哼哼唧唧。

 

  尹維與蘇昭嘀咕:"蘇老,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您老臉上就寫著欲求不滿呢。"

 

  蘇昭笑眯眯說:"我天生晚娘臉。"

 

  小錦扒飯說:"我才不怕他,憑什麽我就得怕他啊?當官的犯了錯就能逃啊?!"

 

  "不能," 蘇昭微笑:"但有些喪失了信念的就敢。"

 

  小錦問:"敢了以後呢?"

 

  蘇昭說:"以後就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不是自取滅亡就是死于獵人手。"

 

  小錦一口氣喝完湯:"那我就更不怕他了!行了,謝謝款待,文素你的手藝真是太好了。走了走了,再見!"

 

  沈文素一挺胸脯說:"我可是科班出身,本科學的是食品科學與營養。小錦走好!"

 

  蘇昭捧起茶,用怨毒的目光送小錦出門:你小子誰啊,"文素"是你喊的嗎?厨子再好,也是我家的,犯不著你親熱。

 

  小錦站在樓下喊:"小翠~~~"

 

  尹維探出窗口:"啊?"

 

  "過兩天一起去鄉下打鳥啊!"

 

  尹維大笑揮手:"好!"

 

  小警察抬起頭,燦爛一笑。

 

  "這小同志有前途,神出鬼沒的。" 沈文素感慨。

 

  蘇昭看看天色,抿口茶,突然輕輕只說了"司法......"兩個字,就把小翠嚇哭了:"不打鳥了!我再也不打了!我這就學習!馬上學習!"

 

  蘇昭點頭表揚:"乖,我忙的時候,就見不得別人閑。"

 

  沈文素問他:"今天幹嘛?"

 

  "今天?" 蘇昭趴在窗口,舉起望遠鏡觀察監視者:"我想想。"

 

第九章

 

 

 

雖然時間緊迫,但某一直叫囂"堅定信念!忘我工作!"的主要律師却推說自己沒有靈感,在早上睡了懶覺的情况下,又公然睡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優哉游哉舉著望遠鏡四處看:"喲,走了走了,疑似黑社會們也回家吃飯了......可惡,竟然還開寶馬,經濟效益這麽好。"

 

他一把扯上沈文素:"趁他們換班我們出發!"

 

沈文素問:"去哪兒?"

 

蘇昭說呆會兒解釋便問尹維:"你有管制刀具嗎?"

 

尹維說多的是,蘇昭挑了兩把順手的,吩咐:"好好看家,一有情况就報警。"

 

尹維扣緊鋼盔,拍胸脯說:"你老人家放心吧!"蘇昭看他辦公桌上整整一排高壓電棍,不放心也只好放心了。

 

 

 

"你是去金德?" 沈文素熟悉這路綫。

 

"他能監視我,我就不能監視他?"蘇昭說:"公平競爭嘛。"

 

他把車停進金德公司對面的小巷,隱蔽在樹影下,熄火關燈,放平座位,從後視鏡裏盯著公司大門。

 

沈文素問:"你看誰呢?"

 

"~~~" 蘇昭說:"我碰碰運氣,不一定能看到。"

 

這一等就等了四個小時,毫無情况。蘇昭看看表,十一點二十。他嘆口氣:"運氣不好,浪費時間。我們撤吧。"

 

沈文素倒不怎麽在乎,他天生慢性子,舉止拖拉,同時耐心也驚人,據說一天能背一千個單詞,學校上下視之爲S級大妖怪。

 

豪華大樓外戒備森嚴,探照燈打得亮堂堂,沈文素數了數,光鐵門外的保安就有十來個,何况裏面:"他這不是做生意,他這是要培養軍隊啊。"

 

蘇昭邊玩刀邊說:"真麻煩,這叫我怎麽混進去,他養這麽多打手......咦?"他小心翼翼爬到後座,只見大門緩緩打開,十幾輛黑色小車魚貫而入。

 

"車隊?" 沈文素縮在他身邊。

 

"膽子真大......" 蘇昭低語:"肯定不是什麽正經車,看,那輛寶馬。"

 

"今晚是要開會啊。你就是要看這個?"

 

"當然不是。他們這黑社會裝得太像了," 蘇昭等待鐵門關上,發動車輛:"我們快走。"

 

"不看了?"

 

"嗯,情况可疑,再不走怕走不了。" 蘇昭皺眉:"這公司也真是龍潭虎穴了。"

 

他又突然騰出手來揉揉沈文素的頭髮,笑道:"龍潭虎穴,不如我們明天來闖闖?"

 

 

 

說過這話,他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

 

金德公司在白天的時候看起來相當普通,大門永遠敞開,前臺熱心客氣,辦事人絡繹不絕,小車白領進進出出。

 

蘇昭在回答詢問時,大大方方說是來找丘桐。

 

前臺說:"丘律師今天好像沒有看見。"

 

蘇昭笑笑:"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估計一會兒就來。我們去他辦公室等。"

 

到了丘桐辦公室,他却不進門,問人家搞衛生的阿姨:"財務科在哪裏啊?哎喲這公司可真太大了。"

 

阿姨說:"十五樓,150406就是那科長辦公室。"

 

蘇昭對沈文素微微一笑,做了個""的手勢。

 

財務科工作人員不少,蘇昭刮上一眼,便直接去找科長。沈文素想跟著,蘇昭搖搖頭,示意你望風。

 

沈文素就真的望風,站在走廊上勾引人家小男孩。

 

小男孩走過來問:"您找誰?"

 

沈文素撓頭,謊話連篇:"我來面試。"

 

"哦,"小男孩問:"科長給你面試?"

 

沈文素點頭,和他套近乎:"你們科長凶不凶?"

 

小男孩左右看看,凑近了說:"唉~~凶得很啊,我也剛來的,上班才半個月。"

 

"~~" 沈文素問:"大辦公室我能呆會兒嗎?科長好像在忙。"

 

"行," 這人挺大方:"坐我那兒得了,我就靠著門。"

 

"謝謝," 沈文素小心翼翼邁進,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這熱心人還幫他倒了杯水,沈文素千恩萬謝。

 

沈文素貌似溫順,一向具有迷惑性,以至于他別有用心問起公司情况時,熱心人都不察覺,反而轉問同事:"科長在公司多久了?"

 

同事裏難免有嘴碎的,一人一句聊起來。

 

沈文素便他笑咪咪坐在一邊聽。

 

過會兒他好奇地四處打量,仿佛漫不經心地說起自己認識個人叫王鎮越的,好像就在這個公司。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凑上來說你還不知道啊?王總進去了!

 

"啊?怎麽進去的?" 沈文素問。

 

"重婚啊!"熱心人說。

 

"不是不是,你聽誰說的?"有個小夥子插嘴:"是在夜總會開房時讓人給逮了。"

 

"夜總會?不對,是××大酒店。"

 

"瞎說!"又有個短髮姑娘凑上來:"要是夜總會倒好了,是同性戀酒吧。"

 

"真的?!"那幾個人笑得曖昧。

 

"真的!"短髮姑娘很激動:"强迫人家男孩,結果讓人給告了。"

 

......

 

沈文素仰天長嘆:鎮越師兄,你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那熱心人邊喝水邊說:"我看你求職希望不大,科長要求比較高。"

 

沈文素垮了臉。

 

有位女性嗤嗤冷笑,刻薄道:"是啊,還是走吧,人家是大科長了,一句頂別人十句。"

 

沈文素望著她。

 

那阿姨想也不想繼續說:"要不是老科長走了那輪到他?這才當了幾天啊,就不得了了;誰知道他怎麽當上的,要說資歷哪個不如他?"

 

"老科長?" 沈文素問。

 

"對,"阿姨說:"剛退休,回鄉下老家了。"

 

蘇昭問:"退了多久了?"

 

阿姨嚇一跳,回頭:"哎喲!我說你這個人怎麽站在背後嚇人啊?!"

 

"不好意思," 蘇昭微笑:"老科長退休多久了?"

 

"七月底退的,兩個月不到。"

 

"我怎麽找他?"

 

"這個......他老家好像在浙江鄉下,其他的我也不清楚。"阿姨很戒備地看著蘇昭,蘇昭笑笑不問了。

 

阿姨剛想開口却猛然住了嘴,坐回辦公桌邊,一群人也立刻散了。

 

蘇昭沈文素回頭一看,發現財務科的新科長面色鐵青地站在門口。蘇昭聳聳肩,擦身而過時地朝那科長毫不示弱一笑。

 

  

 

沈文素一坐在車上就問:"你那邊情况怎麽樣?"

 

蘇昭說:"沒談攏,前五分鐘他想揍我,後五分鐘我想揍他。這人身在局中,基本沒戲。"

 

"今天的事他不會說出去吧?"

 

"他哪裏敢說有律師來過," 蘇昭說:"說了他自己也脫不了干係,會說的不是他,倒有可能是那位鬱鬱不得志又口無遮攔的大媽。"

 

"那阿姨?"

 

"不用擔心她," 蘇昭說:"有些人牢騷話太多,別人反而不當回事。所以領袖的話要聽啊,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于放眼量。"

 

"我們現在怎麽辦?"

 

"嗯~~"蘇昭微笑:"現在麽,找個局外人啊......哎?"他猛一個急刹車,沈文素幾乎沒貼到玻璃上。

 

"哎呀呀," 蘇昭感慨:"晚上足足等了兩個時辰都不見鬼敲門,誰知他是日行生物。"

 

沈文素順著他的視綫看,只見公司門口停著幾輛車,下來不少人,領頭的年紀頗大,正目不斜視往裏走。

 

"誰啊?"

 

"規劃局的趙志平局長嘍。" 蘇昭趴在方向盤上笑眯眯:"這老頭真聰明,大張旗鼓,公然視察,誰也抓不到他小辮子。"

 

沈文素問:"要我跟著嗎?"

 

蘇昭彈他的腦袋:"我說你還真跟出癮來了。看見了就行了,回律所。"

 

 

 

到了律所,尹維不在,考試資料在。

 

蘇昭哼哼冷笑,坐下來一言不發地辦公。

 

沈文素背上汗毛直竪,躲在衛生間給尹維打電話:"你又溜哪兒去了?不要命啦!?快回來!"

 

半刻鐘後尹維氣喘如雷出現在門口,一見蘇昭兩腿簌簌差點要跪。

 

蘇昭看表:"兩點上班,你遲到二十一分鐘。"

 

尹維努力咬著小指甲。

 

"我其實很忙,"蘇昭說話不停筆:"不得不花費時間和精力從正確的方向研究事實材料和法律規定;不得不忙于考察觀點、去做出判斷、去尋找相對有利的路綫;不得不最大限度地調查我所能得到一切,幷且還要保證效率......"

 

蘇昭抬起頭看著他微笑:"我必須付出勞動,要研究,思考要獨立,要周密,要獲得材料,要澄清事實,要排除疑點,要達成法律目標。我總不能依賴文素吧?"

 

沈文素推推尹維:"快道歉。"

 

尹維訥訥說:"對、對不起......"

 

蘇昭笑道:"不用,我又不是老頭,我才不擔心你。"

 

沈文素替人求情:"他知道錯了,下回不敢了!"

 

"真的!我錯了!" 尹維連忙點頭。

 

"行了,其實我理解。" 蘇昭笑得和藹可親:"我不怪你。"

 

尹維松了口氣。

 

蘇昭接著說:"這裏有我精心挑選的一百八十道案例題,希望你有空時好好揣摩揣摩。"

 

尹維脚下一跌,小聲問:"我能‘沒空'嗎?"

 

蘇昭推了推眼鏡。

 

尹維立刻雙手接過資料,退後幾步,高舉過頭:"喳!"

 

轉身要走,有人却說:"等等。"

 

蘇昭從抽屜裏取出一方印泥一張紙,一把抓住尹維迅速按下手印,滿意地看看:"走吧。"

 

尹維盯著自己血紅的大拇指傻問:"什、什麽東西?"

 

蘇昭居高臨下抖開紙,只見一行大字:

 

       我保證每天至少學習壹拾貳小時。

 

                   保證人:尹維

 

(血手印)

 

沈文素抹眼泪說:"太凄慘了,看見你就想起楊白勞來!"

 

蘇昭說:"司法部的租子早晚都要還的。"

 

......

 

沈文素扒尹維眼皮:"別說了,背過氣去了。"

 

蘇昭又看表:"再這樣浪費時間,他今天就沒覺睡了。"

 

尹維悠悠轉醒:"喜兒~~喜兒~~"

 

沈文素抱著他:"喜兒她司法考試去了。"

 

"哇啊!" 尹維哭泣:"我對不起她啊!她怎麽也跳了火坑啊!"

 

"因爲有我在。"蘇昭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你們倆什麽時候唱完戲,什麽時候就來討論案情。"

 

 

 

第十章

 

"本案麽," 蘇昭直說:"情况不大好,證據很難搜集,老實說目前還沒有找到有價值的,時間却不等人。不過最麻煩的幷不是證據,而是如何抗擊來自兩方的壓力;一方面是樓下那些人,一方面是某些有權而不知自重者,後者比較令人頭痛。"

 

沈文素點頭同意,尹維也嘆氣。

 

"沒有關係," 蘇昭鼓勵說:"去年,我和老頭南下辦案,對方是一家實力雄厚的跨國公司,他們干預司法是通過外交途徑,相當之凶悍,以至于我們剛剛開始閱卷,地方中院就急匆匆宣判了。當時我們也很氣餒,不過還是堅持到最後在高院勝訴。所以本案也一樣,不到程序終結,我們絕不退出,抗爭本身就是一門藝術。"

 

電話叮鈴鈴響,尹維接了對蘇昭說:"老爺子找你。"

 

蘇昭飛撲過去:"老師!......真的!?太好了!"

 

他從桌上隨意抽了一張紙,側著頭用肩膀夾著話筒,沙沙記錄:"嗯,浙江省......門牌號查不到麽?那算了......嗯嗯......電話......"

 

尹維問:"他這是幹嘛?"

 

沈文素說:"大概在找一個局外人。"

 

蘇昭挂了電話,笑嘻嘻翹起二郎腿:"果然是老而彌堅啊!"

 

沈文素爬在他肩上要看,蘇昭合起紙說:"我就不告訴你!"

 

沈文素說:"喂~~"

 

蘇昭擠眼睛說:"就不告訴你,急死你,急死你。"

 

沈文素拉著尹維背過身嘀咕:"看到沒有?什麽叫小資流氓?喏,就那個德性,長得人模人樣,戴付金絲眼鏡,奸笑時先挑一邊眉毛......"

 

尹維深以爲然地點頭,回頭撞見蘇昭的眼神又立刻搖頭。

 

搖完頭,諂笑:"我去做題。"

 

蘇昭點頭:"自覺是美德,不會就來問我。"

 

尹維對沈文素做個鬼臉,夾著書關進了主任辦公室。

 

沈文素又凑到蘇昭身邊:"哎,你給我看一眼嘛!"

 

蘇昭故意挑一邊眉毛:"拿身體來換呀。"

 

沈文素坐回自己椅子,沉默地翻書。

 

蘇昭趴到他桌上,眼珠滴溜溜轉:"要不我用身體換你看一眼?"

 

沈文素嘿嘿兩聲乾笑,不理他。

 

"沒情趣!" 蘇昭嚴肅批評:"又不好學!"

 

他踱步到窗邊,不遠處的監視者與他目光相對,竟心虛地撇開臉。

 

"怕什麽?都老熟人了還怕,蹲吧,蹲到我勝訴那一天一起喝酒。"蘇昭似笑非笑:"有人以爲國法是魔法,自認爲可以玩弄在股掌之間;其實國法是大刀,操縱它一不小心就要掉腦袋的。道理這麽簡單,呵呵,你們就是不懂啊。"

 

 

 

整整一下午蘇昭都在打電話,到了七點來鐘,明顯的失了耐心,叼著烟像只老虎一樣在屋子裏打轉。

 

沈文素問:"怎麽?老科長還不接?"

 

蘇昭終于笑了:"小孩子不笨嘛,"他撇嘴:"不是不接,是根本不開手機。"

 

"退了休的都這樣,我那個媽也是。" 沈文素說:"還有別的聯繫方式嗎?" 

 

蘇昭攤手:"老頭子神通廣大,誑人的祖宗,金德公司把人家的家庭電話也給他了--可惜是空號--估計是換了,白白讓老頭裝了半天老戰友。"

 

沈文素說:"你出去散散心吧,我來打。"

 

蘇昭咯咯笑說:"我才不要!樓下還守著人呢,別到時被捅一刀回不來。行了,我上樓睡會兒。"

 

沈文素點點頭,靜等了十分鐘,才跑去敲主任辦公室的門,小聲說:"出來吧,他睡覺去了。"

 

尹維賊兮兮探出頭:"連長,果然還是你最疼我。"

 

沈文素說:"你就是學不乖,難怪要被收筋骨,中午去哪兒啦?"

 

"我那槍不是準星不好嘛,所以找人調試去了。" 尹維打開電視,樂呵呵看八流武俠劇。

 

"你懂事點兒," 沈文素把電話拉到手邊,按下重撥鍵:"別讓人替你著急,誰看你都是一臉恨鐵不成鋼。"

 

尹維嘟了嘟嘴,關上電視坐到沈文素身邊:"案例題,你教我吧。"

 

"你不會麽?"

 

"太難了,什麽甲某乙公司,乙某丙單位,看得我頭疼。"

 

"知道難了吧,叫你惹他!" 沈文素接過習題集,同時重撥號碼,仍是忙音,他只好輕輕嘆口氣。

 

"這有什麽難的,唐某肯定要承擔刑事責任,你真是法律系畢業的?" 沈文素抬頭說:"怎麽這麽菜!"

 

尹維垮了臉:"我完蛋了,連文素都說我菜!我真的是法律系的,要給你看我的畢業證嗎?"

 

沈文素學著蘇昭的表情藐視他。

 

你要問尹維他大學四年在幹什麽,他肯定告訴你:"在戰鬥"

 

這個"戰鬥"的意思請參考大學男生日常生活自行想像。

 

偏偏這人還是上一任的學生會長,你說他們院選會長看的是什麽呀?

 

"看臉,"蘇昭從樓上下來:"因爲我也當過。"

 

"蘇老!"

 

"難得呀,尹維主動求學了," 蘇昭說:"拿來,我教你。"

 

尹維走到他面前扒眼皮:"你看。"

 

蘇昭看看:"兔子。"

 

尹維說:"我真想睡覺啊!可是我不敢睡啊!"

 

蘇昭褪下眼鏡也扒眼皮。

 

尹維看了:"比我還兔子。"

 

蘇昭戴上眼鏡說:"我也想睡,可是我睡不著。"

 

兩人齊刷刷看向沈文素,發怨念電波:"就這傢伙睡眠好......"

 

沈文素自顧自打電話:"這老科長怎麽就不開機呢。"

 

"因爲他在躲避," 蘇昭說:"突然辭職,回老家,換號碼等等,電視裏不常常演麽?一個人太瞭解內幕反而不是好事,基本上都會被滅口。"

 

"那我怎麽辦?" 沈文素問。

 

"再打唄," 蘇昭指指電話:"今天不行明天繼續,明天不行後天,打到他開機爲止。這就是律師成功的秘訣......"

 

"堅持!"蘇昭說。

 

沈文素無奈地搖頭,按重撥鍵。

 

 

 

第二天一大早,蘇昭站在日曆前摸下巴:"......三十二天......"

 

沈文素問:"什麽?"

 

"今天是我吃住在律所的第三十二天," 蘇昭穿上外套:"我得回家一趟,探視一下我家老頭老太太,最遲中午回來。"

 

沈文素挺擔心:"可樓下那幫人盯著呢。"

 

"沒事," 蘇昭眨眨漂亮的眼睛:"他們的作息我也摸清了,朝九晚九,比咱們還規律。"

 

一人剛出門,另一人就起床了。

 

"文素," 尹維睡意未消,打著呵欠:"我們出去一趟吧。"

 

"去哪兒?"

 

"廟裏," 尹維無精打采:"我得去問問觀音菩薩,我今年司考到底能不能過。"

 

"......"

 

"怎麽了?" 尹維問。

 

"觀音菩薩她......主管司法考試?" 沈文素問。

 

"......萬一她管呢?" 尹維比較堅持。

 

"......" 沈文素說:"大概吧。"

 

半小時後,最近發展到連早飯也要來蹭的小錦警察說:"我當然要去,難得休假!"

 

"你是去求子嗎?怎麽,上個月沒懷上?" 尹維問他。

 

小錦警察咬著筷子,扭頭問:"文素,我可不可以揍他?"

 

沈文素點點頭,把洗好的碗瀝幹:"留個全尸。"

 

"嘿嘿~~~" 小錦警察笑。

 

尹維搖頭嘆息:"小錦,我相當痛心啊!你真不够哥們啊!"

 

沈文素擦了手出來:"走吧,趁著疑似黑社會們還沒上班。"

 

雖是周末,但沒撞上佛事,又趕了大早,小廟裏基本不見人,只有大師父敲一下鉢,中師父念一聲佛,小師父磕一個頭,輕烟裊繞,餘韵聲聲。

 

尹維絮絮叨叨說菩薩啊弟子我可是誠心來看您的,您怎麽還能收我門票錢呢?回頭您得好好和物價局的同志們開個會,要從內部抓管理。

 

沈文素說你們先去,我買了蠟燭香火就來,可等到他進大殿却發現只有小錦一個人。

 

"尹維呢?"

 

小錦努努嘴:"磕頭去了。"

 

"磕到哪兒了?" 沈文素點燃蠟燭,把高香分一半給小錦。

 

小錦舉手遮額作孫大聖眺望狀:"磕到五百羅漢了。"

 

尹維本來就話嘮,這回更是拉著菩薩顛三倒四說個沒完,沈文素想我要是菩薩我就把他毒啞嘍。

 

尹維拍拍膝蓋站起來,樂滋滋說:"這下我心裏可有底了。"

 

沈文素摸摸他的腦袋:"不問蒼生問鬼神。"

 

突然有個沙啞聲音在耳後響起:"這位小兄弟,看你印堂發黑,最近必有難事啊。"

 

尹維左看右看,指著自己鼻子:"我?"

 

沙啞聲音的主人篤定地點頭:"正是!"

 

尹維楞楞盯著這下巴上有幾根稀疏黃鬍子的大叔看,終于說:"太神奇了......"

 

大叔摸著鬍子得意地笑了:"此所謂相面,乃是在下畢生功力。"

 

"不是," 尹維搖頭,撩起額發說:"我頭髮這麽長,大叔竟然還能看見我的印堂,太神奇了。"

 

小錦"噗嗤"一聲跑了,沈文素努力綳著臉。

 

黃鬍子大叔左顧右盼咳嗽半天,才正色道:"乃是風吹發動所致,不過在下所言非虛,可以爲小兄弟指點一二,以避大劫。"

 

尹維笑嘻嘻說:"您說您說,要生辰八字嗎?"

 

黃鬍子大叔嚴肅教育他:"不可戲謔!此乃天機!在下日日在此,就是爲了化解世人煩惱,消除人間灾厄,話說昨天朝廷上尚有××老爺來拜訪在下,請求指一條明路......"

 

沈文素說:"停!"

 

黃鬍子大叔嚇一跳。

 

沈文素說:"你把名字再說一遍。"

 

"××。" 大叔說。

 

沈文素問:"這個××就是那個××?"

 

"正是," 大叔說:"那位秘書翰林老爺。"

 

沈文素對尹維使個眼色:4M

 

 

 

 

 

第十一章

 

 

 

一個人,虧心事做得越多,也就越巴望著神佛保佑。

 

沈文素問:"他那種人還有煩心事?"

 

"~~話不可這麽說,人生在世,誰沒有個溝溝坎坎的。" 大叔一談到人生就比較深沉:"翰林老爺又何嘗能無憂無慮啊。"

 

"他憂什麽?" 沈文素示意尹維配合:"待會兒您給我家弟弟看個手相。"

 

"唔。" 半仙大叔戴上老花鏡,在佛寺的臺階上坐下:"這位翰林老爺已經找過在下數次,其實朝堂上的事在下也不懂,說起來也就是當年看過太祖他老人家幾本書,‘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過此人今年命犯天狗星,好比破船過江,瞎子過橋,可謂血雨腥風,惡相環生,險之又險。"

 

小錦又噗嗤一聲笑,沈文素捏了他一把:"怎麽個險法?"

 

"險?"大叔說:"自然是無風三尺浪咯。"

 

"那怎麽個破法?"

 

"破可難,"大叔說:"况且若是座駕被攔下三次,此險便破無可破,回天乏術了。哎呀,此乃天機啊,天機啊,不可多言,不可多言。"他眯著眼睛拉起了尹維的手。

 

沈文素也凑上去看:"這根什麽綫?......~~~能看出工作?那哪條能看考試的?"

 

尹維抬起頭問:"小錦呢?"

 

"啊?" 沈文素四處看:"剛才還在這兒呢。"

 

他在大雄寶殿找了一圈,頭上猛然滲出一滴冷汗:"大叔......"

 

大叔說:"嗯?"

 

"你剛才說那個破無可破......"

 

"今年內座駕被交警攔下三次啊。" 大叔說。

 

......

 

另兩個人同時齜了牙:糟糕了......

 

 

 

"嘿嘿嘿~~~"小錦警察撓頭笑:"同志們,我被發配了。"

 

"發哪兒?"

 

"島上。"

 

"島上好啊,"蘇昭說:"都是鳥。"

 

"還有農場,奶牛,羊,鶏鴨鵝什麽的,真是廣闊的天地啊,"尹維補充:"把槍帶上。"

 

沈文素把飯碗遞給他:"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

 

"烈士唄。" 蘇昭說。

 

小錦警察憤憤然咬筷子:"可惜只攔了他兩次!"

 

"什麽時候去上班?"

 

"下個禮拜。"

 

"那你得常回來啊!" 尹維說。

 

"放心吧,我家還在城裏呢。" 小錦警察果然是樂天派:"還得幫我爹看場子呢。"

 

"哎!你爹那個涉黑團夥還招人麽?收不收本科生?" 尹維有意再打一份工。

 

"胡說八道!公安局同志面前給我注意點!" 小錦警察咬著筷子正氣凜然:"我爹哪是黑社會,我爹是民營企業家!"

 

沈文素收拾碗筷的時候,蘇昭趴在厨房的窗口目送小錦的身影遠去。

 

"據說百年前地下組織的成員均被稱爲義士,"風把蘇昭的發梢吹亂,他微微地眯起眼:"原來這就是義士......儘管做事毫無邏輯可言。"

 

沈文素輕笑著擰開水龍頭,蘇昭撲過去咬他的耳朵:"你可別隨隨便便也衝鋒去,我們必須保存有生力量。"

 

沈文素身子一僵,小聲說:"放開。"

 

蘇昭牙縫裏出聲音:"不放。"

 

沈文素紅著臉去抓菜刀,蘇昭猛地往後跳,笑駡:"好險!差點親自出演了一場兄弟鬩墻的人倫慘劇!"

 

沈文素說:"只要有人收尸,我就敢衝鋒。"

 

蘇昭笑笑說有你這句話我不知道是放心好,還是擔心好。

 

沈文素眼睛亮亮的,與他擊一下掌後想往辦公室走:"老師說過,對于一個律師來說,對手再强大,也是自己的獵物。"

 

蘇昭坐在橱櫃把他圈進懷裏,笑:"他還說過他天天上班時間聽相聲是因爲想保持幽默感以便給當事人和法官帶來快樂,你信不信?"

 

 

 

尹維的一本法理學上被咬得全是牙印:"打不通,"他抬起一張臭臉:"這老爺子不會把手機埋山裏了吧?"

 

沈文素問:"短信發了沒?"

 

"兩天發了上百條了," 尹維掰手指數:"我都快失去信心了。"

 

沈文素也無奈:"怎麽辦?沒幾天就開庭了。"

 

"那走吧," 蘇昭說。

 

"去哪兒?"

 

蘇昭拎出旅行袋:"浙江。"

 

 

 

越野車在大學裏兜了一圈後順利甩掉了跟踪者,再出了城,駛上高速,一路飛馳。

 

"你好好研究地圖,那一帶我不熟,走錯了可就麻煩了。" 蘇昭說。

 

沈文素點頭:"現在還沒錯,對了,馬上到加油站。"

 

加油站出來,沈文素却手癢,追著蘇昭轉圈:"哎,哎,你給我開一會兒好不好?"

 

"不行。"

 

"十分鐘。"

 

"不行。"

 

"怎麽就不行啦?"沈文素著急說:"我連駕照都帶出來了,看,剛考的。"

 

蘇昭斜了他一眼:"讓你開比我自己開緊張多了。"

 

"求求你,求求你," 沈文素努力眨巴眼睛作小狗狀:"五分鐘,就五分鐘,行不行?"

 

蘇昭躲來躲去,熬不住纏,只好嘆口氣,苦笑:"喏。"

 

"謝謝謝謝!" 沈文素一臉興奮爬上駕駛座。

 

蘇昭在一旁嘮嘮叨叨提醒:"安全帶,不行,再綁緊一點......座位要調整嗎,你腿短......嘿!你還敢說你腿不短?!你知道我國城市男性平均身高是多少嗎?你應該覺得羞愧!......右邊!不是!你開雨刷幹嘛?!......不是!那是油門!哎喲!"

 

"沈文素," 蘇昭捏著他的臉說:"你知道我蘇昭這條命值多少錢嗎?"

 

沈文素努力對抗說:"你到後座去,我只開五分鐘,多少錢我都賠你。"

 

"我不管你了," 蘇昭往後座爬:"只等著閻王老爺陪我喝茶。"

 

沈文素耳根清靜,小心翼翼將車開出,數分鐘後自己頗爲得意:"小看我,你看我多穩,你這人就是......"

 

沈文素扭過頭去,又回過來,再轉過去,嘴角忍不住泛笑意:"還緊張呢,這不是睡著了嘛。"

 

過了杭州,車輛驟少,青山翠穀撲面而來,人仿佛置身在畫中。沈文素放下車窗,只覺得煩惱隨風去,神清氣爽。

 

後頭有一輛小QQ打了燈要超車,却沒有超過去,反而幷排前行。司機搖下車窗,對著沈文素笑著喊:"喂!美人!"

 

沈文素哈哈大笑喊回去:"我是男的!"

 

那年輕人立刻改口:"喂!美男!"

 

沈文素用餘光瞄著他樂,喊話:"什麽事啊?"

 

年輕人喊:"您這車可是四輪驅動!上珠峰的車!怎麽忍心只跑四十碼?現在都節約型社會了,您這叫浪費資源懂不懂啊!?"

 

沈文素强忍住笑,指著右前方一輛寶馬喊:"看見那輛寶馬沒有?人家還是7系的,我馬上超過去您信不信?"

 

那年輕人也樂:"我信!它停著呢!"

 

QQ油門一轟,年輕人揮手,咧嘴大笑:"美人!我先走啦!祖國的大好河山在等著我呢!"

 

沈文素探出車窗喊:"我是男的!"

 

那人竟然還聽見,大風送來他的聲音:"~~~~!美男~~~~~"

 

蘇昭被吵醒,揉著眼睛坐起來,人還有些迷糊:"在說什麽?"

 

沈文素咯咯笑:"在討論QQ上珠峰。"

 

蘇昭爬回副手座,翻看地圖册:"還有一百多公里,前面靠邊停車換人開吧。"

 

"不要,"沈文素說。

 

蘇昭楞了楞:"這小傢伙怎麽不聽話了呢?停車。"

 

"不要。"

 

"完了,我威信力下降了。" 蘇昭說:"某些同志造反了啊。"

 

沈文素沖他吐舌頭。

 

蘇昭說:"小混蛋,不收拾你不行了。哎,說真的,你快給我下來,我們得抓緊時間。"

 

"不要," 沈文素說:"你不是晚上睡不著嘛,現在難得能睡就繼續睡,我們不在乎路上多一兩個小時的。"

 

蘇昭真楞住了,半天後突然抱著沈文素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沈文素手一抖方向盤一歪差點撞在護欄上,嚇得大喊:"你瘋啦!?"

 

蘇昭立刻跑去躺倒:"謹尊夫人教誨。"

 

"我是男的。" 沈文素咬牙說。

 

蘇昭定定看著他那小腦袋,眼神溫柔似水。

 

"你這傢伙......"

 

"啊?" 沈文素說:"你說什麽?"

 

"沒聽到真可惜," 蘇昭說:"我剛剛像你表白了,也許一輩子隻說這一次。"

 

"切!哎,蘇昭。"

 

"嗯?"

 

"你說咱們這次去會有結果麽?"

 

蘇昭閉上眼,笑道:"QQ都能上珠峰了,還有什麽不能實現的?"

 

何况我這個人生來就有點盲目自信,蘇昭想。

 

 

 

律師,就是那些具有最大限度的勤奮、堅韌、自信和吃苦耐勞,能最大限度的克制消極、退縮、恐懼和意志不堅定的法律正義捍衛者整體。

 

----骨折中覺得鶏湯不好喝非要喝鴨湯的程靜均老先生

 

 

 

第十二章

 

老科長家住桃源村。

 

桃源村周圍有懸崖飛瀑,有深山幽谷,古木葱蘢,風光秀麗,是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地。

 

既然遠近聞名,自然人滿爲患。蘇昭在村裏繞了一圈又一圈,連個停車的空位都找不著。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去問村民有沒有一戶姓譚的人家,結果那人說:"有啊!大概一百來戶吧,我們這兒解放前就叫譚家村。"

 

蘇昭脚下一個趔趄,還不死心:"那有沒有一個上了年紀,叫譚國平的?"

 

"也有啊!"那人又說:"六〇年前生的大部分都叫國平!"

 

蘇昭恨不得一口血噴出來,只好帶著沈文素挨家挨戶去找。這時候村子裏全是游客,擠得水泄不通,兩人只能順著人潮緩慢前行,一下午只跑了三四戶人家。

 

如此兩天,毫無收穫。

 

到了第三天,蘇昭受不了了,資産階級享樂主義的本性暴露無遺。吃不慣旅游區的飯,嚷嚷著要去縣城改善伙食,再不改善要死了。改善完臨走,跑去和幾個本地人聊了天,回來宣稱自己發現了一條近路,可以避開川流不息的旅游大巴,沈文素只好跟著。

 

可近路才走了一半,却越來越覺得情况不對。

 

"走錯了吧?"

 

"沒有," 蘇昭說:"我有强烈的直覺,應該就是這條路。"

 

"那路呢?" 沈文素站在半人高的雜草中間問。

 

蘇昭叼著烟左晃右晃,最後靠在車門上半閉著眼曬太陽。

 

沈文素坐在地上結草玩,順便指著山頭白底紅字的大標語給他看:山林防火,人人有責;抽烟本來是惡癖,浙江人民鄙視你。

 

蘇昭走過去揉他的頭髮:"怎麽這麽長了?"

 

"近兩個月太忙了,沒空去剪。"

 

"回城裏就剪了吧,"蘇昭在他身邊坐下:"這樣看上去太柔弱了,法庭上缺乏威懾力。"

 

"啊?" 沈文素問:"什麽法庭?"

 

蘇昭柔聲說:"老頭子已經同意了,這回的案子,你和我一起出庭。文素律師,你終于要坐上辯護席了。"

 

"~~~?!"

 

"哎什麽?"蘇昭看著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覺得好笑:"你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律師助理吧?再說我才不要你老跟在我屁股後面,煩得要死。"

 

沈文素扭頭注視遠處山林,微紅了臉輕笑:"你這老狼精。"

 

他的瞳孔是褐色的,髮絲細軟,午後陽光下,整個人如暖色調般溫情脉脉。

 

蘇昭于是盯著他的脖子開始天人交戰,終于下定了决心要壓倒以不辜負這野合勝地。

 

不遠處却傳來一陣引擎轟鳴。

 

蘇昭餓狼撲食撲了個空,沈文素手脚幷用爬上了小山坡。

 

原來這山坡後頭就有一條極窄的土路,路面上雜草叢生,開滿星星點點的野花,看起來足足有半年沒走過車。

 

路的拐彎處,靠近小樹林,有一黃色包子型物體,正與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倒栽葱狀。

 

沈文素忍不住大笑起來,高喊:"怎麽?祖國的大好河山把你陷住了?"

 

黃色物體後鑽出個渾身是泥的人,看見沈文素也笑了。

 

"大地啊!母親!"他抹一把臉抒情道。

 

沈文素跑下山坡,繞著那輛QQ車打轉,只見車的兩個前輪已經整個陷進泥裏,順帶著後輪也有向下滑的趨勢。

 

"現在怎麽辦?" 沈文素說。

 

"那只能麻煩美男幫我一起抬了,"車主笑嘻嘻拍掉頭上的青草屑:"我去找點木料。"

 

說話間,蘇昭開著車從野地裏轟轟碾過來,QQ車主也招呼他:"美人!你也一起來幫幫忙!"

 

蘇昭跳下車站到沈文素身後,居高臨下問:"這二百五是誰?"

 

沈文素說就是那個想上珠峰的QQ

 

蘇昭說難怪,難怪。

 

他趴下去察看陷車狀况,然後說地盤可能被爛泥吸住了:"文素,來幫忙,我用絞盤把它拖出來。"

 

QQ體積小重量輕,用越野車拉綽綽有餘。那二百五車主感動得連眼眶都紅了,沖著蘇昭一邊垂涎一邊搖尾巴獻殷勤,蹲在路邊用煤油爐煮咖啡給兩人喝。

 

"小心燙,小心燙。"

 

沈文素接過紙杯問:"你是來旅游的?"

 

"嗯," 二百五說:"我就喜歡往山裏跑,這一帶都跑遍了。"

 

"跑遍了?這麽說很熟?" 蘇昭聽者有心,便把寫著老科長住址的紙條兒給他看。

 

二百五看完後說你們走錯了。

 

"錯了?怎麽會?" 沈文素說:"桃源村啊,很有名的。"

 

二百五說:"你說你們這兩天都呆在‘桃源村',但地址寫得却是‘桃原村',差了三點水呢。"

 

蘇昭皺眉看紙條:"我當時也想過,但這地址是從人家公司要來的,難道不是他登記時筆誤?"

 

二百五給蘇昭添咖啡:"其實這一帶,還真有個叫‘桃原'的村子,只是很小,大概只有十來戶人家,又藏在山坳裏面,地圖上都不標,別說是你們,連本地人也沒幾個知道的。我也是因爲迷路,才誤打誤撞發現了。"

 

"不過,就算是到桃源,也不是這條路啊,你們是怎麽走到這兒來的?" 二百五問。

 

"是因爲某人可怕的直覺。" 沈文素回答。

 

"......咳," 蘇昭挑起眉毛推眼鏡:"天黑之前能到那個桃原村嗎?"

 

"能啊,也就五十多公里吧,不過都是山路," 二百五收拾好爐子,跳上車:"兩位恩公,我送你們過去。"

 

"哎?但你的旅游......" 沈文素說。

 

"沒有關係," 二百五趴在車窗上沖他笑:"我其實沒有目的地,就是想出來瞎跑罷了。要不是遇見美男你,我就要在這兒至少困上三天。當然我的野外生存能力也是很强的,可惜環境惡化了,兔子和野鶏都不愛抛頭露面了......"

 

蘇昭眼疾手快一把將沈文素摟進懷裏,二百五想抓美人手結果抓了蘇昭的咖啡杯,被燙得嗷嗷叫,一激動後腦勺撞在窗框上,當場就表現出一副不幸陣亡的慘狀來。

 

蘇昭拍拍他的肩以示親切地慰問,幷露出和藹的笑容:"帶路。"

 

 

 

桃原村,綠樹掩映,建築有些隱約的徽派風格。

 

蘇昭和沈文素在村口與二百五告別。

 

"你現在要去哪兒?" 沈文素問。

 

二百五指著遠方,一臉希冀:"其實這座山後面就是安徽,我决定離開美麗的浙江,取道美麗的安徽北上,直達唐古拉山口!"

 

"嗯,嗯,有理想。" 蘇昭嚴肅地說。

 

沈文素揮手送QQ遠去。

 

蘇昭微笑著說:"也只有這麽灑脫的人才能上珠峰。我可不行,我忙著那命換錢呢。"

 

"我有一天也要上。" 沈文素。

 

"那我也去," 蘇昭立刻改口,順便在人家腰上摸來摸去吃豆腐。

 

有個小小的孩子正趴在青石板桌上寫作業,沈文素跑去問他:"你們這兒有姓譚的人家麽?"

 

小孩說:"有啊,就是那一家,紅色大門的。"

 

但凡十歲以下的,六十歲以上的,都比較喜歡沈文素,小孩子拉著他的手一蹦一跳往譚家走。

 

譚家的宅子挺大,門口有一位少婦,正打著毛綫;不遠處梨樹下站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大概她的女兒。帶路的小孩鬆開沈文素,與小姑娘玩到一塊。

 

沈文素正尋思著要怎麽開口,蘇昭却開門見山:"請問譚老先生在家嗎?"

 

那少婦頭抬也不抬:"搬走了。"

 

"什麽?!"

 

"搬了," 少婦把一根竹針挑出,抬起頭來:"搬了兩個多月了。"

 

兩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麽話好。

 

少婦起身說爐子上還燒著水:"囡囡!你去看一下!"

 

她剛要隨著小姑娘回屋,蘇昭却攔住:"大姐,您是譚家的媳婦?那孩子剛才喊您女兒:譚麗麗。"

 

少婦臉面一僵,突然說:"我就是你又怎樣?!"

 

蘇昭苦笑。

 

少婦趁機進屋,把門""的一關。

 

蘇昭拍門道:"大姐,您誤會了!我們不是從金德來的!我們來找譚老先生,是請他救命的!"

 

裏面毫無聲響。

 

蘇昭不折不撓繼續,沈文素也加入進去。只拍得裏面人受不了吵,又拉開門,冷冷說:"想見我公公也行,但我公公山上去了,可能今天回來,也可能十天半個月後回來,要不你們改天?"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逼也真難堪了。

 

蘇昭點點頭,微笑說:"好,我們明天再來。"

 

那少婦一言不發狠狠摔上門。

 

帶路的小孩子走過來拉沈文素的手:"嬸嬸平常不這樣,平常可好了。"

 

沈文素蹲下來問他:"最近有沒有陌生可疑的人來過這嬸嬸家?"

 

小孩心想你們不就是。

 

沈文素臉紅了紅,忙說:"除了我們。"

 

小孩子搖搖頭。

 

蘇昭說:"怕是都像我們一樣被堵在風景名勝地了。一字之差,說不定還救了老科長幾回命。"

 

三個認默默走回村口,蘇昭在青石板上坐下,突然問那小孩子:"這兩天你有沒有見過譚麗麗的爺爺?"

 

"昨天晚上還見過呢。"

 

"那你再見到他時,幫叔叔帶封信好不好?" 蘇昭掏出紙筆迅速寫了幾行字,想了想,又抄了同樣的兩份:"最好今天就送,這一封給譚麗麗,讓她給爺爺看;這封給剛才那嬸嬸;最後這封看見譚家爺爺就給他,行麽?"

 

"嗯,"小朋友很乖巧。

 

蘇昭一邊贊賞地摸他頭,一邊對沈文素說:"這孩子是不是你生的?"

 

"可是長得不像啊。" 沈文素在人家小臉蛋上捏捏捏。

 

蘇昭也凑過去捏:"那咋這麽聽話呢?"

 

沈文素豁然開朗,立刻如誘拐犯般纏著人家不放:"叫爸爸。"

 

小朋友盯著沈文素那花兒一樣的笑臉傻看,半天後猶猶豫豫喊:"......爸。"

 

"乖," 沈文素柔聲說:"再叫親熱一點。"

 

小朋友說:"爸爸。"

 

"果然,是你生的,"蘇昭肯定:"一模一樣。"

 

 

 

13

 

第十三章

 

離開桃原村時天色已經很暗,兩人商量回縣城找賓館住下,明天一早再來。

 

到了賓館蘇昭却不肯進,非要住隔壁那家五星級的。沈文素賴在地上氣急敗壞:"經費!經費!"

 

蘇昭硬把他抱走:"錢我自己出總行了吧?"

 

晚飯後蘇昭進房間,第一件事就往浴室裏鑽,脫了襯衣又鑽出來拋媚眼:"人家要洗得香噴噴的,然後在床上等你噢~~"

 

沈文素縮在躺椅裏看電視:"去你的!"

 

等蘇昭哼著歌高高興興出來,却發現因爲連日舟車勞頓,沈文素已經睡著了。

 

"再這樣消遣我,我可就哭了啊,"蘇昭把那人抱回床上,躺在他身邊,撑著頭用手指輕輕戳他的臉:"不解風情到你這個地步,也算是極品了。"

 

沈文素身上髒兮兮的,不但有汗腥氣,脖子上還有零星的泥點。

 

"文素,文素,"蘇昭輕晃他:"你去沖個澡,回來好睡得舒服些。"

 

沈文素""了一聲却沒有醒。

 

蘇昭只好在他臉上咬了一口。

 

"......喲。"沈文素眼睛勉强睜開條細縫。

 

"去洗澡," 蘇昭下命令:"跟泥裏滾出來似的。"

 

"......" 沈文素磨磨蹭蹭起床,囫圇沖了個澡還處于半昏迷狀態,一進房間却被嚇醒了。

 

只見蘇昭光著個上身裹在被子裏,笑得極爲淫蕩,邊笑還邊拍身下的床:"相公~~,來嘛~~"

 

沈文素又紅了臉:"......"

 

"流氓,"蘇昭接口:"在我光榮的研究生時代,還因爲耍流氓被黨和人民表彰過。"

 

沈文素指著房裏訥訥說:"兩、兩張床。"

 

"啊,"蘇昭把眼鏡一扔:"我視力不好,只能看見一張。"

 

沈文素站著不動,蘇昭來開被子跳下來:"你怕什麽!你看我這不是下面還沒脫嘛!行了,我什麽都不做,你讓我抱抱過過幹癮行不行?"

 

沈文素想說不行時,整個人已經在他懷裏了。那人手脚幷用把他圈了個嚴嚴實實,沈文素唯一能動的就是腦袋。

 

于是他就動腦袋。

 

蘇昭問:"怎麽?枕頭和你有仇?"

 

沈文素馬上連頭也不敢動了。

 

蘇昭笑了,在他耳邊如呵氣般輕聲細語:"睡吧,我真不做什麽,現在不是做的時候......真的,相信我,好好休息。"

 

沈文素縮了縮細白的脖子,幷沒有說話,不到兩分鐘,蘇昭聽到他均勻的鼻息聲。

 

"叫你睡你還真睡?這孩子真實心眼," 蘇昭探過去看他的臉:"我跟你客氣客氣而已。"

 

蘇昭摟著美人腰苦笑,最後自我批評,總結自己犯了保守矜持的錯誤,下回要吸取教訓,絕對地、堅定地、義無反顧地摒弃人道主義做法。

 

老這麽抱著真是自我折磨,蘇昭便要撤回自己床上,却發現一隻手臂壓在沈文素身下,還被他緊牽著不放。

 

"你這就叫欲拒還迎," 蘇昭只好躺下,心有不甘地在人家身上亂摸,不一會兒疲倦襲來,也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昭放在床頭的手機開始唱歌。

 

唱了足有兩三遍,蘇昭才暈乎乎萬般不願地去接,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却讓他猛一激靈:"師母?"

 

程老太太似乎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蘇昭低聲說:"師母,您等等......"

 

他小心翼翼從沈文素身下抽出手臂,躲進洗手間,輕輕掩上門:"您說。"

 

"小昭!你在哪兒?"老太太有些激動。

 

蘇昭沒告訴她實話:"我和文素這幾天忙,沒去看老爺子。您怎麽了?"

 

"小昭啊,有、有人給你老師寄............寄子彈......嗚嗚嗚......" 老太太忍不住啜泣起來。

 

蘇昭忙安慰:"您別急,慢慢講,寄子彈了?"

 

"嗯,兩顆......夾在信封裏......"

 

老太太抽抽鼻子,半天才能繼續:"老頭子還藏著不讓我知道,要不是我昨天收拾床鋪給抖出來............我本來也想裝不知道,可是我害怕啊,我擔心啊!擔心得我整夜整夜睡不著!這老傢伙,六十好幾了還到處惹事生非,本來就血壓高,如今又出了這麽大的車禍,還嫌自己死得不够快麽......嗚嗚......"

 

蘇昭靜靜聽著,等到老太太漸漸平息心情,才柔聲道:"師母,您去休息吧。別擔心,我明天就來醫院,一切交給我來處理。"

 

 

 

"要肥去?!"沈文素含著牙刷口齒不清。

 

"嗯,回去,"蘇昭把他擠到一邊,對著浴室鏡刮鬍子:"想說動老科長見我們,不知道又要花幾天。畢竟人家一站出來,就表明了和某些勢力作對的立場。這對于我們來說是可能威脅生命的事,對于人家也一樣,何况人家幷沒有站出來的義務。"

 

"再說了,"蘇昭捏捏沈文素的鼻子:"他好不容易逃出去藏起來,却又被我們找著,他多沮喪啊,咱們也得考慮考慮老人家的心情嘛,給他點時間吧。"

 

"這些都是理由,但爲什麽要急著回去?"沈文素問。

 

"因爲是否有個穩定的大後方,直接影響到一場戰役的勝負。"蘇昭擦乾淨臉:"走吧。"

 

 

 

程老爺子看到他們進門,氣得直敲腿上的石膏。

 

蘇昭笑著說:"老師,見了我們不用這麽興奮。"

 

程老爺子吹鬍子瞪眼:"老太婆叫你們回來你們就回來!平時怎麽沒見你們這麽聽我的話啊?!"

 

"什麽師母叫我們回來?" 沈文素問。

 

"............" 老爺子說:"文素啊,你幫我把這本書給力平。"

 

"哦," 沈文素疑疑惑惑走了。

 

蘇昭把門帶上,問:"子彈呢?"

 

"喏,"老爺子拉開床頭櫃抽屜,揀出來給他看。

 

師徒兩人對望半天,竟同時做個V字型手勢:"Year~~~"

 

"我所業務取得重大突破,收受子彈總量終于突破十枚。" 老爺子說。

 

另有刀片(注:吉列牌)、裁紙刀、匕首、鐵釘、針頭、麻繩、搖頭丸、拔掉腦袋的布娃娃、流氓兔(爲什麽?)等等。

 

"算起來去年是大豐收,全年共計子彈六枚。" 蘇昭說:"如今,尹秘書的收藏品再一次極大豐富了。"

 

"這是值得慶祝的。"老爺子莊嚴地說。

 

"嗯。"蘇昭完全同意。

 

"那你還回來做什麽?"老爺子又砰砰敲石膏:"放著正事不幹!"

 

蘇昭笑了:"回來慶祝唄......順便,幫你們轉院。"

 

當天下午醫院裏來了一群人,清一色小平頭,膚色黝黑,身板瓷實挺拔,走路自覺不自覺地排隊:齊步走!一、一、一二一......

 

這群人二話不說把老爺子放上擔架,抬了就跑,尹維在後面踉踉蹌蹌追,哭得撕心裂肺:"你們這群喪盡天良的!你們要把我老師帶到哪裏去!!"

 

老爺子怒吼:"丟人現眼的東西!你哭什麽?!"

 

尹維立刻抹了把眼泪站直,笑嘻嘻對沈文素說:"哎呀,好過癮!我老早就想演一回生離死別了。"

 

沈文素經過他身邊時輕輕說:"您哪位?認錯人了。"

 

"~~文素!" 尹維對著他背影喊。

 

沈文素沒理他,蘇昭倒理他了:"十年之內," 蘇昭比個手勢:"你通不過司考。"

 

尹維縮到墻角化爲一灘。

 

過會兒他竟然又恢復人型,與蘇昭咬耳朵:"哎,蘇老,你是從哪兒找來的武警官兵?"

 

蘇昭撲哧一笑:"你想像力真豐富!"

 

"你敢說不是?"

 

"別瞎猜,"蘇昭淡淡說:"都是老頭子的朋友,仰仗著交情,能請來幫忙很不容易。"

 

尹維聳聳肩,不置可否。

 

老爺子和許立平住進了幹休所,醫療條件不比醫院差,環境却優于醫院很多倍,有林蔭道,有草坪,有庭院;更主要的是門口還有人站崗,進出檢查證件,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唯一說不好的只有尹維。

 

"他打我!" 尹維指著門口的小戰士控訴。

 

小戰士斜他一眼。

 

沈文素拼命敬禮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是個演員下來體驗生活的您完全可以對他視而不見,然後一鼓作氣把尹維拖進病房樓。

 

蘇昭正在休息室看報紙,這時頭也不抬問:"文素你又把誰帶來了?我說過可疑人物不要往這兒帶。"

 

尹維說:"您好狠的心腸!"

 

蘇昭說我真不想認你,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哨兵神聖,不可侵犯;惟有你,兩天功夫和他們打了三架。

 

尹維急了:"冤枉!我沒侵犯他們!是他們不放我進來!我就說了,我對國家暴力機關的同志們有致命的吸引力,人人都對我魂牽夢縈,所以才老追著我跑。"

 

"你不要一天換一個驚世駭俗的造型,他們就不想你了。"蘇昭說。

 

尹維得意洋洋向沈文素展示他那顆頭:"看!小刺猬!"

 

沈文素推他一把:"別鬧!快去把老師要的書給他,我們得回所裏了。"

 

律所周圍的環境正處于急劇惡化中,這個環境是指人爲環境。

 

從傷員們轉院的那個下午起,長江所外的監視者增加至四人;車增至兩輛:樓下一輛,五十米外巷口一輛。這四人分三班倒,二十四小時不休,敬業精神堪稱楷模。

 

蘇昭本來想隔天就往浙江去,但一出門就有人盯梢。尤其是巷口那輛桑塔納,開車人估計是個道中老手,上了路無論怎樣也甩不掉。蘇昭有兩次都幾乎出城了,出于保險考慮也只能回去。

 

結果到了第三天,還是沒走成。

 

 

 

 

 

第十四章

 

  天氣陰沉,又悶又熱,開庭的時間更是如催命一般。蘇昭坐在桌前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誰也不敢去惹他。

 

  吃了午飯,他一聲高一聲喊:"文素!"

 

  尹維大喜:"阿彌陀佛,他老人家這股邪火終于沒發在我身上!"

 

  沈文素嫉妒地給了他一拳,然後跑去問蘇昭:"什麽事?"

 

  蘇昭說:"沒什麽,我們出發吧。"

 

  "再走一次?"

 

  "再走一次。" 蘇昭點頭。

 

  這一次走得仍然不順利。

 

  蘇昭幾乎從發動車子的一刹那就開始超速,但在市區馬路上施展不開手脚,加上後頭那人駕駛水平高超,兩輛車每隔一段時間上演一次國産版生死時速,却始終沒有拉開距離。

 

  蘇昭火冒三丈,大開大合地打方向盤,發狠道:"跟吧!跟上高速!我他媽拖死你!"

 

  穿過長街,沖過路口,拐過彎道,再有一公里,就是高速道口。

 

  蘇昭輕輕喘了口氣,反而放緩的車速。他看了沈文素一眼,沈文素也看看他,兩人同時調整座位,同時檢查安全帶,同時微笑,清脆地擊了一下掌。  "準備好了?"

 

  "嗯!"

 

  如今只有一個方法可用,那就是完全靠速度。

 

  蘇昭準備真正意義上的飈一回車。

 

  後視鏡裏,桑塔納在接近,兩車之間或許僅有三十米,可這三十米內竟突然擠進一輛車來。

 

  一輛摩托車,警用摩托。

 

  桑塔納緊急制動的聲音尖銳到簡直要把人耳朵刺聾。

 

  "刹車痕............二十米,"一隻高幫皮靴毫不猶豫踏上桑塔納前蓋:"超速。"

 

  "駕照呢?"小錦把頭盔的擋風鏡推上去。

 

  桑塔納紋絲不動。

 

  小錦乾脆跳上車前蓋,蹲下來笑嘻嘻敬了個禮:"同志,麻煩您把車窗打開。"

 

  沈文素急得大喊:"小心!他要發動!"

 

  可是桑塔納不敢。

 

  司機突然發現在短短幾十秒內,這條空曠的馬路上竟冒出許多車來,一輛接著一輛,從後面、前面、側面的岔道上,每一輛都是沖他而來,直到完全把他包圍。

 

  一輛商務車的側門被拉開,司機看見車內有個英俊極了的男人,正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沖他親切一笑。

 

  這一笑却嚇出了他渾身的冷汗。

 

  小錦把桑塔納踩得咯吱響:"是這樣的,駕駛員同志,因爲您超速50%,我不得不扣您兩分,以儆效尤,希望您下回注意。畢竟城市交通靠大家,請您牢記十次事故九次快,司機師傅要自愛。"

 

  "現在," 小錦把罰款單貼在桑塔納前窗玻璃的正中:"要麽您配合管理去指定銀行把罰款給交了,對了,根據最新會議精神,這種情况每次罰兩百,您有權力申請覆議,可以索要發票。"

 

  "要麽......"小錦漆黑的眼珠如寶石一般:"讓我們把您的車給拆了。"

 

  此時天空烏雲滾滾,隱約聽到遠處的響雷,所有人都仿佛被定了身,一動不動。

 

  沈文素笑了,他探出半個身子大喊:"小錦!好哥們!"

 

  小錦正死死地盯著桑塔納司機,幷沒有回頭,只是高高地竪起一根大拇指,那英俊男子聞言却下了車。

 

  "二位!"他笑咪咪揮手致意:"我的寶貝帥哥兒子明天就去島上!"

 

  "嗯!"沈文素重重點頭:"我們一定常去看他!"

 

  蘇昭猛踩油門,朝著高速道口駛去。

 

  浙江的天氣似乎更糟,兩人抵達桃原村時不過下午四點,天空却黑壓壓如鍋底,一場大暴雨正在醞釀中。 @

 

  沈文素一進村就開始找他那兒子,可惜下雨天小動物們都躲了起來,沈文素遍尋不著,失望至極。

 

  譚家不出所料的大門緊閉。蘇昭拍了半天沒人應,便對沈文素說:"等著,他們總要回來吃飯,總要回來睡覺。"

 

  沈文素擔憂地問:"會不會全家投奔親戚去了?"

 

  蘇昭搖搖頭:"不,在家,你看陽臺上還有沒收的衣服。"

 

  時間在靜靜流逝,雨却一直下不下來,空氣濕度已經飽和,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一身衣裳,從裏到外都汗濕透了。

 

  這兩人也不管禮貌不禮貌,就坐在譚家門口的石階上,時不時聊兩句。

 

  這一等,又是兩三個小時。

 

蘇昭抽著烟,眯眼望著山村小院中的點點燈光,淡淡說:"聽,新聞聯播。"

 

  沈文素問:"你餓了沒有?"

 

蘇昭摸摸他的頭:"你餓了?"

 

"有點。"

 

  "車上有餅乾和礦泉水。"

 

"那你呢?"

 

  蘇昭拎拎粘在身上的襯衣:"我沒什麽胃口。"

 

  他說完這句話,譚家便亮起了一盞小燈。但因爲兩人是背對著大門而坐,根本沒有發覺,直到有人把門吱呀呀拉開,他們才不約而同跳起來。

 

  開門的竟然是那個叫譚麗麗的小姑娘。

 

  小姑娘大半個身子藏在門內,怯生生的,突然遞出張紙條來。

 

  "......我爺爺讓我給叔叔的......"小姑娘低著頭:"我爺爺說知道叔叔們是誰,但......但是他不能見你們,所以......所以就......把這個給你們......"

 

 

 

  "乖,"蘇昭接過紙條,輕聲問:"爺爺還說什麽了?"

 

  小姑娘窘了半天,臉蛋漲得通紅,大概也覺得自己爺爺的話十分奇怪:"......他還說......說我還小,只有七歲。但、但我覺得七歲是大姑娘了啊!"

 

蘇昭笑了,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語氣極爲溫柔:"對,是大姑娘了,還是懂事的大姑娘。"

 

  小姑娘羞澀地咬起下唇。

 

"那麽大姑娘,"蘇昭微笑:"你去替叔叔們謝謝爺爺,再告訴他兩句話:第一句,叔叔們不會再來了;第二句,叔叔們不會輸,讓爺爺安心等好消息。"

 

小姑娘點點頭,慢慢關上門。

 

蘇昭面對緊閉的大門站了很久,才把紙條扔進沈文素懷裏:"回家!"

 

  四周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只有越野車前的兩個大燈。

 

  "起風了,"蘇昭把手探出窗外:"我們得加快速度,暴雨很可能造成山體塌方和泥石流。"

 

  浙江富庶,公路修得平整,但畢竟順著山勢,每個轉彎都透出幾分險。在這蜿蜒的盤山路上加速,比城裏的那場飈車更爲刺激,畢竟眼睜睜看著山崖迎面撞來,僅剩幾米時小車急拐避過,對誰都是一個精神上的考驗。

 

  車蛇行山底,人心驚肉跳。

 

這次回去後,蘇昭開始報名業餘越野拉力賽,因爲"突然發現了自己潜藏的巨大才能。"

 

  到縣城時,狂風大作,豆大的雨點開始砸下來。

 

  蘇昭咬牙說:"走!不耽擱了!連夜趕回!"

 

  高速入口處只開了一個通道,值夜班的收費員頗爲細心,放行後還不忘提醒:"雨天路滑,控制速度,另外注意橫風。"

 

  蘇昭微笑:"知道了,謝謝您。"

 

收費員也報以微笑,低頭整理票據,路邊警衛室却沖出一個人。

 

  "剛剛接到上頭的電話!高速公路封閉!"來人是高速路上的警察:"唉呀!你怎麽放那車過去了!?前頭有幾個山體防護墻還在施工中,萬一塌方了怎麽辦!這鬼天氣救都沒法救!!"

 

  "你怎麽就不早個三十秒說!"收費員也急了,撑著傘沖出來,只能隱約看見越野車的尾燈。

 

  "喂!回來!前方車輛!回來!!"交警用喇叭高喊,可是聲音在瓢潑大雨中幾乎微不可聞。

 

  前方既不見山也不見路,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密集的雨滴敲擊著車窗,一個個滾雷仿佛就炸響在頭頂心上。

 

  蘇昭用百公里的時速往前沖,沈文素綳緊了身體一聲不吭。

 

  "算了,"蘇昭終于放弃:"不能開了。"

 

  他摸索著想靠邊停車:"能見度太差,輪胎又打滑,再開要出車禍了。"

 

  話音剛落就看見右邊似乎有個東西掉下來,體積還不小。

 

  "據經驗,這就是傳說中防不勝防的落石。"蘇昭解釋。

 

  車子不敢靠山崖,只能停在了路中間,蘇昭打開所有車燈,沈文素抹去一頭冷汗,松了口氣。這兩人互相看看,覺得對方現在這副泥裏水裏的樣子,真是狼狽啊。

 

"真好,還有麵包,"沈文素在車裏亂翻:"你要吃麽?"

 

  "過期了。"蘇昭接過來。

 

"吃吧,又吃不死,"沈文素不太在乎:"啊呀,好!還有牛奶......這不會是我十天前買的吧?"

 

 

 

  "好像是。"蘇昭脫下濕透的襯衣,光著上身趴在方向盤上幹啃麵包。

 

  "哎,同志,注意點兒影響。" 沈文素一邊批評別人一邊解自己衣服扣子。

 

  蘇昭壞笑:"脫呀,你脫呀。"

 

"我就脫了,"沈文素把額前的濕頭髮往後擼,笑道:"我提醒你啊,別惹的我獸性大發。"

 

  蘇昭懶洋洋的:"行,那我就用這把老骨頭扛你一次。"

 

  沈文素凑近摘下他的眼鏡,輕聲問:"你多少小時沒睡了?"

 

  "四十左右,"蘇昭笑了:"我覺得還好,現在也睡不著。"

 

  "我管你睡不睡得著,去睡覺,"沈文素指揮:"後座上有毯子,雨停了我喊你起來。"

 

  "~~~~~~"蘇昭捏著嗓子肉麻當有趣。

 

  沈文素高舉電腦包,言下之意是你睡不睡?不睡我就把你砸暈嘍。

 

  蘇昭說:"你禽獸不如!"

 

沈文素沒理他,仰頭灌了口水,細細看著老科長留下的紙條。

 

 

 

第十五章

 

 

 

紙條上用鉛筆寫了幾行字:

 

二位律師同志見諒。

 

王總曾勸我早離是非之地,故我走時,王總尚未出事。且爲避人耳目,離開時僅携一隻塑料袋,幾乎是淨身出門,手頭幷無一絲證據。唯記得在某銀行辦理過兩張卡,每月向每張卡上存一萬元,此事王總也知曉。

 

王總授意將這兩張卡均辦成公司卡,故公司帳面上有記錄。但現今公司的帳本爲假帳,真件已經銷毀,有複印件藏在公司十五樓配電房,日後請將其轉交國家。

 

              譚國平

 

"下面還寫了卡號,給4M的和規劃局局長的。"沈文素撓頭:"還要我們去找帳本呢,怎麽跟游戲似的,一個任務接一個任務。"

 

"不,不,他不是這個意思。"蘇昭躺著閉目養神:"說得隱晦,其實是想完全脫身,把他的任務拜托我們來完成。你想想看,如果上面查下來,要找他,也就是爲了一本帳,現在他說出了那本帳的所在地,自然也沒他的事了。"

 

"他哪裏不清楚我們不可能從金德把帳本帶出來,又不是小偷出身。只是希望‘日後',時機成熟,告訴國家,讓國家去拿。不過老爺子也想得太簡單了些,國家查案那是什麽手筆,那網撒得多開。"

 

"不過要真的國家出面了,老科長大概也沒這麽多顧慮了吧。"沈文素說。

 

"哪裏!"蘇昭擺擺手:"其實官方查案壓力也很大,尤其這種查腐敗的,底下是暗流汹涌,你我體會不了。咱們老爺子不是有個在紀委的朋友麽,老先生年紀也一大把了,前陣子爲了計算貪官到底有多少來源不明的收入,天天領著手下人算帳到深更半夜。"

 

"對了對了,"沈文素也記起來,忍俊不禁:"整整半個月呢。那老先生心裏不平衡,經常半夜兩三點打電話騷擾咱們老爺子,可凶悍了。"

 

"所以恐怕到那時,譚老科長也輕鬆不到哪兒去。唉唉~~~~"蘇昭抓起身邊的流氓兔咬啊咬:"老科長啊,你怎麽就這麽絕情呢,奴家還有一肚子話要問你啊!"

 

沈文素把前座的抱枕也砸給他:"我說蘇老,是您老人家主動提出不再追求他了好不好!"

 

蘇昭唉喲了一聲,然後任憑抱枕蓋在臉上:"不能再去了。他一個內幕知情者,逃離漩渦中心,本身就是極困難的事,何况還有必需守護的家人:老伴、兒女、媳婦、幼小的孫女......我們不能再把風險强加到他頭上。"

 

蘇昭輕輕說:"咱家老頭的新理論,正義不能用無辜者的犧牲來換,即使換回來了,那也不叫正義。"

 

小報社會版一般表述爲:血的代價!!--山村驚現滅門慘案!知情人揭露幕後真相!

 

"不談了吧。你怎麽還不睡?"沈文素問。

 

蘇昭扭捏一下:"人家睡不著,人家要人陪。"

 

"我有的時候,"沈文素把紙條收好:"真是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想把你打死的念頭。"

 

蘇昭突然伸出雙手抱住他的頭:"文素。"

 

"嗯?"

 

"你要是喜歡一個人,會當面對他說麽?"

 

沈文素又不自在起來:"啊?我喜歡誰?"

 

"麻煩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蘇昭不讓他低頭。

 

沈文素眼神四下裏亂飄:"哎呀看雨好像小了......啊別鬧!你別貼上來!都光著呢!我說!我說!"

 

"大概......不會吧。"沈文素訥訥:"多不好意思......"

 

蘇昭長嘆一口氣,把頭枕在他的肩窩。

 

沈文素扭頭看著窗外的大雨,仿佛可以看出花來。

 

蘇昭等了半天:"你怎麽還不問?"

 

"問什麽?"

 

"一般情况下,出于禮貌,這時都應該轉問對方,‘請問,你呢?'"蘇昭傳道授業。

 

"哦。"

 

蘇昭催:"問呀!"

 

沈文素含笑,用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他。

 

......

 

蘇昭認輸:"好吧,我說,其實我也不好意思。"

 

沈文素剛想笑,蘇昭突然凑近在他唇上淺淺一吻,然後凝視著他的眼睛低語:"但你說,他知不知道?"

 

沈文素高舉電腦包向那人頭上砸去。

 

 

 

蘇昭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到了律所樓下,沈文素正笑嘻嘻地拉開車門:"你睡了十分鐘後雨就小了,我喊不醒你,只好自己開回來。"

 

"你?"蘇昭緊張地摸腦袋:"很好,很好,還在,還在。"

 

他胡亂套上襯衣,沈文素提醒他脚步輕點,已經很晚了,連巷子裏的偷窺癖們都睡了。蘇昭點點頭,剛走到二樓半,突然聽到沈文素一聲低喊:"小心!"

 

他反應奇快地一猫腰,就有個東西貼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一聲釘在墻上。

 

"有機關,"沈文素跨上樓梯,把那東西拔出來,竟然是一把十厘米左右寒光閃閃的小刀。

 

"是觸發型的,你看沒看見腰上有一根細綫?" 沈文素指點說:"尹維同志爲了阻擊入侵者的最新研究結果,比較高科技。"

 

蘇昭舉起那把刀對著燈光看:"這玩意兒能把人頭骨釘穿吧。"

 

"對,對,"沈文素附和:"新産品嘛,尹維搞科研還是很有一套的。"

 

蘇昭聳聳肩,繼續往上爬,想掏鑰匙開門,又被沈文素攔住了。

 

"我來," 沈文素說:"門也有機關。"

 

蘇昭仰頭,見到門框上沿的確隱約有一排鋒利物體。

 

好不容易進了門,要換鞋,頭還沒低下,沈文素猛然向他撲來:"臥倒!"

 

這一下摔得後腦勺著地,眼冒金星,同時嗖嗖嗖尖銳的暗器破空聲連綿不絕。

 

"好了,"沈文素說:"這是最後一道,我們......喂,你放開我。"

 

"不要!"蘇昭賭氣說:"我被嚇壞了!"

 

沈文素掙扎:"別鬧,尹維還在樓上,要看見的!"

 

只聽見樓上"啪噠"一聲望遠鏡落地,某人立刻縮了回去。

 

蘇昭站起來,拍拍沈文素的頭:"你去洗澡。"

 

"你呢?"

 

蘇昭慈愛地笑了:"我去檢查一下他的作業。"

 

尹維趴在床底下說:"那個,我睡著了。"

 

蘇昭在床沿上坐下,壓得破床吱嘎響:"哦,最近睡眠不錯。"

 

"是啊,沾上枕頭就像被人打暈了一樣。"

 

蘇昭拍拍床板起身:"那你繼續睡吧。"

 

尹維抹掉冷汗,剛松一口氣,蘇昭的腦袋便突然探進床底,把尹維三魂六魄嚇掉一半。床下光綫陰暗,蘇昭的笑容更覺妖异,尹維覺得自己今天差不多要歸位了。

 

"尹秘書......"

 

"......到!"

 

"謝謝你。" 蘇昭露出獠牙笑道。

 

"啊?" 尹秘書嚇傻了。

 

"案子結束後要請小錦和他爸吃飯,你去約一下。"蘇昭說。

 

"噢," 尹維木呆呆點頭。

 

"還有,你們今天幹得好。" 蘇昭微笑著點頭:"非常感謝。"

 

尹維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從經歷了老頭轉院的那次疑似武警事件,最近他便不喊蘇老了,改稱軍座。

 

他從床底下探出半個腦袋:"哎,軍座。"

 

蘇昭正要下樓:"嗯?"

 

"你知道什麽是戰友麽?" 尹維說:"戰友,就是在戰場中能把後背交給他的人。"

 

蘇昭笑了,竪起大拇指:"謝謝你,戰友。"

 

"不客氣!" 尹維瀟灑地一揮手。

 

 

 

這個城市的清晨很美。

 

老頭老太太在公園裏晨練,小籠饅頭在街邊騰騰冒熱氣,人群在薄霧中等待著早班車,也只有在清晨,這個城市才完全屬自己。

 

這個偉大的城市因爲屈辱的條約而開埠,却戲劇性地崛起,領銜百年財富,創造著自己的政治經濟學。這個城市是現代中國夢的剪影,是繁華、富足、享樂與新奇的代言人,是洋場,是魔都。但當她洗淨鉛華,撇開了優雅、排場和西洋景後,支撑她的却是一千九百萬艱辛而努力生活著的普通人,每一個像沈文素這樣的普通人。

 

發這通感慨完全是爲了替每天六點鐘起床做早飯的沈文素找個臺階下,畢竟現在擁有碩士學位的保姆不多。

 

尹維嚷嚷:"我要一客小牛排!七分熟的!開瓶那個什麽什麽陳年淺白高級幹邑!來份法蘭西蝸牛!再加一份提什麽米蘇!"

 

沈文素說:"你有種再說一個字看看。"

 

尹維低頭喝稀粥就蘿蔔乾。

 

蘇昭起床了,頂著鶏窩頭在露臺上抽烟,沈文素喊他,他却擺擺手說不吃不吃,胃還沒有醒,過會兒却趿著拖鞋噔噔噔跑下來:"樓下的那些車怎麽沒了?"

 

"放假了。" 尹維舉著筷子說。

 

沈文素翻日曆:"教師節。"

 

"哦,"蘇昭正色說:"是要慶祝慶祝。"

 

沈文素問他:"我們今天怎麽說?"

 

蘇昭看看他,眼睛一亮說要不我也放你一天假吧。

 

"哎?"

 

"我今天去銀行試試水深,你休息吧。"

 

沈文素歪頭想想:"也好,學校那邊也有點事要處理。"

 

 

 

第十六章

 

沈文素大包小包還沒進宿舍樓,樓裏就騷動不止:"來了!來了!"

 

等他終于出現,便猛響起一聲暴喝:"全體出列!"

 

而後脚步聲雜亂,衆男生統一著花短褲趿夾趾凉拖迅速集結于樓道口,稍息、立正、向右看、向前看、敬禮:"師兄!您回來啦!"

 

沈文素說:"哎,我回來了。"

 

有一威猛如黑熊的壯漢向前數步,接過沈文素手裏的重物,用淩厲的眼神凝視他兩秒,突然縮短一截點頭哈腰:"哎呀,回來得好啊,文素師兄一到,敝舍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沈文素在夾道歡迎中上樓:"不是你們催命一般催我回來麽?一天打幾百個電話的,說是沒有我迎新會就開不了。"

 

"是,是,您所言極是,"那黑熊賠笑:"文素師兄日理萬機,百忙之中還要抽出時間來關心小的們,小的們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沈文素問:"在哪兒?"

 

黑熊說:"在二樓水房,左右護法已經在彼處恭候。"

 

沈文素便甩著胳膊往水房走。

 

水房就在厠所隔壁,幷非用破爛兩個字就能够輕易描述。至少從窗玻璃到瓷磚,沒有一塊不碎;角落處有青苔,天花板上有黴斑,四周墻壁石灰剝落,最富有傳奇色彩的是倒數第二個水龍頭,三十年來該樓進出壯漢無數,就是沒有一個能够擰開它。

 

此時破屋子裏擠滿了人,一見沈文素便開始熱烈鼓掌。

 

黑熊氣沉丹田發令:"新兵出列!"

 

立刻有五六個長短胖瘦不一的男生跳出來,沖沈文素四十五度鞠躬。

 

"那麽,我們就抓緊時間開始吧。"黑熊清清嗓子:"歡迎各位出席研究生3號樓第八届迎新大會,在這麽莊嚴的場合,在介紹嘉賓之前,按老規矩,我對後來的同志們提一點要求,講一點傳統。"

 

"我校是名校,是能人輩出的地方,是培養大師的地方,但同志們絕對不能驕傲,不能沾沾自喜,務必保持低調、平易近人的作風。尤其是外出群毆,創建或瀏覽國家禁止網站,購買反映資本主義腐朽生活的小電影,以及不小心被從事特殊服務業的男女同志遇見時,一定要謙虛,一定要說自己是隔壁那所工科大學的。我的話玩了。"

 

男生們鼓掌。

 

"下面請××同志發言。"黑熊說。

 

被點名的立刻搖手:"不不!文素師兄面前豈敢造次,還是你來主持。"

 

黑熊用詢問的眼神看沈文素,沈文素點頭示意繼續。

 

"那麽我來介紹嘉賓。"

 

黑熊指著一瘦骨嶙峋者,語氣激動:"這位如明月清風般的書生,就是你們中文系的黃河師兄!最有思想深度幷最具文化美感的黃色段子的發源地!母親河!"

 

"父親河,"黃河儒雅地頷首:"孕育著我泱泱中華君子風。"

 

黑熊又指著另一狀貌奇詭者曰:"這位如高山流水般的隱士!就是你們物理系的知音師兄!善成天作之合!"

 

"保媒,保媒,"知音挨個發名片:"業務量大,普及率高,人力資源雄厚,客戶遍及八十所高校,經營範圍涉及男女、男男、女女、不男不女,歡迎來函來電垂詢,不成功不收錢。"

 

"而二位護法忠誠拱衛著的!風光霽月、艶若桃李、暖如春風的!讓人不敢直視不可褻瀆的這位!"黑熊聲嘶力竭咆哮:"就是我們至高無上的文素師兄!他是行走在地面上的神靈!同志們!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沈文素也跟著鼓掌,一般鼓掌一邊問黃河:"今年的規格好像又高了些?"

 

黃河點頭:"主要是過剩的精力無處發泄。"

 

"那麽......"黑熊搓著手凑到沈文素面前諂笑。

 

"行,"沈文素說:"那你們有節目出節目,我去借烹飪室的鑰匙,今天有沒有提供加菜的?"

 

"有!有!"生物系某人舉手:"昨天剛剛剖了只兔子,藏在實驗室的冰櫃裏,我現在去拿!"

 

"我也有!"另一人排開衆人擠出來,先自我介紹:"師兄!我是隔壁醫學院的本科生,我把解剖課用完的青蛙一隻不剩全帶來了!"

 

"哦,"沈文素表揚:"難得你有心,走吧,一起去。"

 

小醫科生興奮地嚎叫,屁顛屁顛跟著沈文素跑,其餘人在家中群魔亂舞,順便拼長條桌、準備碗筷,一箱一箱開啤酒。

 

沈文素再度出現,人們强忍著心靈的震撼。

 

"......是肉啊......"有人高舉筷子無限辛酸:"多少年啦......我第一次在學校吃到有肉的回鍋肉片啊......"

 

"這這這這莫非是幻覺!難道這就是鶏塊麽?不是鶏皮?不是土豆?不是麵粉?這是鶏!真實存在的鶏肉塊啊!"

 

"你確信這是湯?對、對不起,因爲我已經有四年時間沒有在校園裏看見有物質漂浮著的湯了,這漂浮著的物質是猪蹄麽?你確信?啊啊對不起,我實在無法控制我滾燙的泪水~~~"

 

沈文素說:"你們慢慢吃,鍋裏還有菜,我燉了牛肉,兔肉也在烤。"

 

群獸撕扯食物的場景瞬間停止。

 

男生們靜默了,男生們流泪了,男生們撲上來了,摟脖子的摟脖子,抱大腿的抱大腿,"師兄!"他們嘶吼著:"請娶我們吧!"

 

沈文素笑而不答。

 

衆男生被那笑容哄得意亂情迷,悸動不止,仿佛看到沈文素頭頂上的光環耀眼,裏面不斷清晰浮現著紅燒肉、荷葉鶏、鹵牛肉、烤羊排、爆明蝦、糖醋魚......

 

"文素師兄!你一日不娶,我們一日不嫁!!"

 

沈文素輕輕呷了口茶,勾起嘴角緩緩說:"你們有這個覺悟,很好。"

 

衆食客無不泪水滂沱,摸著心口賭咒發誓說我們怎麽會沒有這個覺悟!怎麽敢沒有這個覺悟!師兄!我們愛你!我們只愛你!

 

數年前,這群人中有很多還在念本科。

 

數年前,沈文素弃明投暗,拋弃本行,投向了萬惡的法律懷抱。

 

他們第一次體會到了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情,以及被拋弃的天塌地陷感............所以采取了過激行動把人家抬上走廊壓在地下拼命調戲。

 

沈文素走時,正是黃昏,衆男兒彈出傷心泪,在樓道口列隊。

 

"3號樓的!全體都有!"黑熊哽咽道:"敬禮!"

 

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泪,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

 

沈文素在歌聲中笑眯眯揮手告別,一臉見怪不怪。

 

 

 

尹維正在所裏鬧情緒。

 

"不帶我去!"他賭氣說:"你們的迎新會我連續四年都沒落!今年你竟然不告訴我!"

 

"要是帶上你,到時候蘇昭收拾的肯定是我了,"沈文素說:"誰讓你過不了司考?"

 

尹維立刻撲到沈文素身上嗚咽:"文素啊,我怎麽辦?我突然發現我人生中一半時間用于睡覺吃飯,另一半用于扯淡了!"

 

沈文素把他撥開:"怎麽又發現了?你歷次考試前不都發現過麽?"

 

電話鈴鈴響,尹維却無動于衷。

 

"怎麽不去接?"沈文素走到辦公桌邊,尹維大喊:"別接!"

 

可是已經晚了,沈文素拿起電話:"您好,長江律師事務所。"

 

對方好長時間沒有聲響,沈文素略感奇怪地看看話筒,尹維在一旁頗爲緊張。

 

"喂?您好?"

 

仍然無人應答。

 

沈文素剛想挂電話,裏面却開始說話,聲音很粗嘎,只說了一句。

 

"勸你們還是放聰明點,否則,後果自負!"

 

沈文素拎著話筒,與尹維呆呆對視半天,哭笑不得。

 

"很老套的威脅對不對?" 尹維問。

 

沈文素點點頭。

 

"所以國産警匪片不能看太多啊," 尹維感慨:"很扼殺人的創造力。"

 

"這種電話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沈文素問。

 

"嗯~~從你和軍座開始往浙江跑起,好幾天了,只是這兩天比較密集。" 尹維拍拍腦袋回憶。

 

"蘇昭知道麽?"

 

"我還沒告訴他。" 尹維搖頭。

 

"晚上我對他說。" 沈文素思考了半天:"這不是小事。"

 

蘇昭知道後什麽話也沒說,一臉不屑地翻來電顯示,一邊翻一邊冷笑:"喲,隱藏的?那不用理。"

 

回頭却吩咐從今往後再也不許一個人單獨行動。

 

尹維大驚說那我豈不是要每天早起陪某人買菜?!

 

蘇昭看向他,目光溫潤:"你可以選擇不去。"

 

尹維立刻說:"我是死也要去的!"

 

沈文素從厨房裏探出頭來問:"今天銀行怎麽說?"

 

蘇昭抖開報紙:"完全不配合。"

 

"那怎麽辦呢?" 沈文素走出來,十分擔憂。

 

"怎麽辦?"蘇昭笑道:"再去咯。以後你案子辦多了就知道了,大多數證人都不配合,所以律師是在夾縫中生存啊,必須調查,却又常常被剝奪調查權,面對的强大公權力,勢單力薄......對了,你今天去學校了?"

 

"嗯,"沈文素說:"我們宿舍樓迎新會。"

 

"是嗎,又是新一年啦,"蘇昭感慨:"今年情况怎樣?"

 

沈文素笑道:"年年都很隆重,今年更是盛况空前,連外援都請來了。"

 

"應該隆重,你們那樓不是號稱不正常人類研究所麽?" 蘇昭漫不經心地看財經版:"其實迎新會這個傳統很好。"

 

"哦?軍座有何高見?" 尹維已經僞裝出一副看書的樣子了。

 

"團隊精神唄,比如新兵入伍,再比如公司來了新員工,爲了使團隊更有戰鬥力。"

 

蘇昭突然來勁了,一手摟過沈文素,一手搭住尹維,微笑道:"比如二位,雖然基本沒用,但團隊就是團隊。"

 

尹維竪起大拇指涎著臉笑:"軍座,高!實在是高!"

 

沈文素冷冷道:"尹秘書,你沒有聽見他的定語麽?"

 

說話間,電話鈴又響,幾個人推搡一番,最終尹維苦哈哈去接。

 

接了後在記事本上劃""字:"今天第十七個。"

 

 

 

 

 

 

 

 

 

第十七章

 

尹維是個人才。

 

從他和來電威脅者對駡就可以看出他是人才。

 

而他能够將對方駡到挂電話簡直表明了他不但是個人才還是個英才。

 

他可以熟練地使用各種民用槍械,他可以背著炮兵電臺跑五公里,他可以把一間律所迅速改造成戰場,他可以爲了一份京劇名家簽名(注:程老先生要)無聲無息潜伏在後臺六小時最終被衆武生發現扭送派出所;他會洗衣服,會通下水道,會做木工,會刷墻,會修無綫電,會種花,甚至會幫沈文素剪頭。

 

他不但是一個爲了重考而生的男人,更是一個除了法律之外什麽都很擅長的奇迹。

 

這個奇迹對這話筒發誓:"老子就要把你娘的駡到哭爲止!"

 

只是後來他沒了這個機會。對方仍是打電話,但不說話,你一接他就擱話筒走開;如果不接便一直響。尹維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焦躁不已。

 

沈文素說:"你別在我跟前晃,我頭暈。"

 

尹維指著電話說:"他媽的討厭!"

 

"討厭?" 沈文素漫不經心:"討厭就砸了唄。"

 

"文素,你不是說真的吧?" 尹維猶豫地看著電話:"那我真砸了。"

 

"砸吧,"沈文素點頭:"記得賠。"

 

"連長!" 尹維撲上來扭捏:"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沈文素用一根手指把他撥開,坐在電話前想心思。

 

蘇昭突然急衝衝下樓來:"睡過了睡過了!我得去銀行了!"

 

沈文素追著問:"早飯呢?"

 

那邊刷著牙說:"不吃了!"

 

尹維跳起來:"軍座!"

 

"嗯?"

 

"我有絕密情報要對你講。"

 

"講。"

 

尹維拿眼睛看沈文素。

 

沈文素""一聲,轉身打掃主任室:"講吧講吧,我不聽。"

 

尹維立刻堵在衛生間門口。

 

蘇昭覺得好笑:"你不會又發明了什麽新式武器了吧?"

 

"娘啊!"尹維大驚:"軍座果然是高人!一猜即中!沒錯,我的確研製出了新一代作戰工具。"

 

"什麽?"

 

"嘿!" 尹維猛然掏出一盒狀物體:"軍座請看,這是我昨晚用報廢複讀機改造的多功能便携式迷你型竊聽器,您此番去銀行,可以將其藏在櫃檯下,必定可以探得許多機密。"

 

"......" 蘇昭開始刮鬍子。

 

"哎!你別不信啊!" 尹維賣力推銷:"多功能!"

 

"哦。" 蘇昭敷衍說:"有什麽功能?"

 

"自動錄音," 尹維神秘兮兮說:"整整一分零五秒。"

 

"哦," 蘇昭洗臉:"一分零五秒以後呢?"

 

"從頭再錄。" 尹維說:"那是最大內存。"

 

蘇昭喊:"文素!"

 

沈文素甩著抹布出來。

 

蘇昭對著鏡子打領帶:"你是怎麽帶孩子的?這孩子傻了。"

 

沈文素聳聳肩。

 

尹維大爲惱火:"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科研水平!本竊聽器還有別的功能!"

 

"什麽?"

 

"當然是複讀。" 尹維正經八百地說。

 

蘇昭穿戴整齊,拍拍尹維的肩,走到沈文素身邊凑下去說:"交給你了,記住,棍棒也是一種愛的教育。"

 

沈文素微笑著說,哦。

 

"對了,"蘇昭走出去又回轉:"給他買個新的複讀機。"

 

沈文素大笑點頭,尹維則鬱悶地沖上頂樓對天空喊:"啊啊啊~~~!我不要複讀機~~~!我們搞科學的~~~!最是耐得住清貧的~~~!"

 

沈文素也喊:"知道了!丟人死了快下來!"

 

一下來電話就響了。

 

沈文素只能去接,接了後沒好聲氣:"老朋友。"

 

尹維突然一怔:"哎呀!靈光一閃,妙計上心頭!"

 

沈文素完全無視他有何妙計,工作去了。

 

最近真是忙,只能一個再外面跑,一個在家做案頭整理。沈文素畢竟不是真正的律師,很多地方的確能力不够,好在蘇昭教師出身,半教半幫,兩人天天研究到半夜。文字材料在增加,邏輯鏈條在構造,只是證人證言和書證始終少的可憐,論前景,不妙。

 

沈文素整理時一直皺著眉頭,尹維却呼呼喝喝:"成了!"

 

"什麽成了?" 沈文素問。

 

尹維得意洋洋說:"你等電話。"

 

只等了七八分鐘電話就來了,尹維驚喜:"這哥們這太配合了!"

 

鈴鈴數聲後,電話自動接通,那只號稱"多功能便携式迷你型竊聽器"的複讀機開始工作:"長江律師事務所~~,親切問候您的母親~~~;長江律師事務所~~親切問候您的母親~~~"

 

尹維捏著嗓子製造了完美的效果,又細又飄,沈文素恍惚間想起了以前看過的老電影,一擰開廣播,總有個相同語氣的女聲在說:"我軍~固若金湯~~,共軍~節節敗退~~......"

 

"節省人力且無限複讀," 尹維說:"直到......"

 

對方挂電話,啪!

 

沈文素說:"人才!"

 

尹維回禮:"多謝!"

 

兩人互拍肩膀,繼續各幹各的。騷擾電話平均每二十分鐘一個,雙方相安無事。

 

下午時候,有個破壞規矩的電話進來,尹維正趴著打瞌睡,被擾了清夢後怒火中燒:"才三分鐘!欠調教!"

 

照例是複讀機代爲問候,結果那邊更凶悍,更毫不猶豫:"××島交警大隊親切問候您的全體母系親屬!"

 

尹維撲上桌子抓話筒:"錦啊!"

 

那邊也喊:"翠啊!"

 

這邊又喊:"小錦啊!"

 

那邊再喊:"小翠啊!"

 

這邊喊:"我倆一對啊!"

 

那邊回應:"永不分離啊!"

 

這邊喊:"兄弟你找我啥事啊?"

 

那邊遲疑半天:"忘了......"

 

......

 

"小錦,"尹維關切地問:"你爹知道你傻了嗎?"

 

小錦猛一拍腦袋:"提到我爹我就想起來了!我爹給你們寄照片了,本來是我在島上自己拍著玩的,結果他洗了幾百張滿世界發。說是昨天寄的,今天也該到了,尹維同志,請注意查收,幷認真學習我颯爽的英姿。"

 

尹維哈哈大笑:"知道啦!"

 

沈文素在主任室裏慢悠悠問:"是不是小錦啊?"

 

尹維把話筒擱好:"小錦。"

 

沈文素跑出來沖咖啡,一邊還念念不忘要請小錦吃飯。

 

尹維問:"鎮越師兄的事什麽時候才能解决啊?"

 

沈文素想了半天沒答案,只好含糊說:"等開庭,一開庭就好了。"

 

尹維還想說話,沈文素却看手機:"等等,我有短信......哎?"

 

沈文素咯咯笑起來:"我要去一趟學校。"

 

尹維合上書:"我陪你去。"

 

"不用,你去療養院看老師他們吧,把爐子上那些菜帶去。" 沈文素換上鞋,尹維也跟著出門,兩人在十字路口分手,沈文素走出去老遠了還回頭喊:"別去招惹哨兵!"

 

尹維點點頭,然後負責地與武警戰士打完架後才出現在程老先生處。

 

傍晚時候蘇昭也來了,關著門與老頭嘀嘀咕咕;尹維百無聊賴,只能把老頭的加餐全部吃掉,結果差點被蘇昭劈死。

 

到了八點半,那兩人終于嘀咕完,蘇昭收拾東西回律所,尹維便搭了順風車。到律所一看,沈文素竟然不在。

 

蘇昭一開始沒在意,只是問:"他去哪兒了?"

 

尹維說:"去學校了。"

 

可兩人巴巴地等了一個多鐘頭,結果非但人沒回來,連手機都是關著的。

 

蘇昭開始坐不住了,讓尹維給學校打電話,那邊說:"文素師兄?沒看見啊!要是看見了還能讓他回去?早藏起來了!"

 

蘇昭在一旁吼:"誰敢把他藏一秒我就要誰提頭來見!"

 

那邊嚇得立刻挂了電話。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蘇昭臉都青了,樓上樓下亂轉。偏偏騷擾電話不停,蘇昭此等聰明人又想像力豐富,于是滿腦子都是什麽綁架了贖金了撕票了切掉一根小拇指寄回來了之類的。

 

他用血紅的眼睛看看尹維,然後抓起車鑰匙就跑。

 

尹維拉住他:"你這是去哪兒呀?"

 

蘇昭說:"去找呀!"

 

尹維也急:"我說軍座!你能上哪兒找啊!?"

 

蘇昭呆了一呆。

 

尹維突然想起:"會不會又被那個姓丘的拐走了?"

 

蘇昭二話不說打丘桐電話,結果不在服務區;打到他的律所,值班秘書說:"丘律師出差好幾天了。"

 

"不是不是," 蘇昭繼續往外跑:"我去找!你在這兒等著,隨時和我保持聯繫。要是回來了,打我電話;要是十二點還不回來,直接報警。"

 

 

 

 

 

 

 

第十八章

 

"十一點四十......" 尹維說:"報警了,要報警了......"

 

蘇昭隔幾分鐘就來個電話:"回來了沒有?"

 

尹維只能說沒有。

 

他坐在桌上邊抖腿邊咬筆頭,咬完了筆頭咬指甲,咬完了指甲咬書本,咬著咬著想起小錦照片的事來,便下樓看信箱。

 

信箱裏塞滿了廣告對帳單,尹維扒拉半天,找出小錦的,想把其餘的直接送進垃圾箱,却發現信箱最裏面躺著一隻小盒子,用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

 

尹維拿出來掂掂,有點分量;看看郵戳,在城市的那一頭。上了樓拆開,裝的竟然是一隻普通馬克杯。

 

"不是炸彈?" 尹維挺失望地把杯子扔到一邊,拆開小錦爹爹的來信。

 

也許不能叫信,應該叫郵包。小錦的照片裝了上百張,或蹲或站,或穿制服或不穿制服,或微笑或嚴肅,就是沒有一張是正面像。

 

"這都是誰偷怕的啊?" 尹維一張張往後翻,好不容易看見一張正面的還是合影,日期在最近,背景也像在島上,敢情按小錦的本意,他要讓人看的也僅僅是這一張。

 

錦家爹爹有點恢弘的唐帝國氣質:我兒子帥,那麽全國人民都必須知道他帥。

 

照片裏,小錦和一黝黑壯實的警察大叔同在樹下齜牙傻笑;翻過來,背後寫著:"我和花花"

 

"......"

 

尹維對著大叔唏噓感慨:"父母的文化水平的確影響人一輩子啊,您都一把年紀了,還叫花花。"

 

再細看,原來"花花"後面還跟著一個括號,裏面寫著:""

 

尹維把照片翻過去,發現小錦和大叔之間的確有一頭奶牛。

 

"......"

 

尹維又一次不勝唏噓:"大叔,可憐滴,您完全被他無視了。"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嚇了尹維一大跳,他駡駡咧咧說半夜裏也不消停,然後意識到要報警了。

 

"有困難,找警察。"他哆嗦著去抓話筒,沈文素却滿面春風邁進大門,笑嘻嘻打招呼:"小尹維,還沒睡啊?"

 

尹維呆了半天才能開口:"你去哪兒了啊?"

 

沈文素高舉左手:"看到沒?風鵝!正宗農家風味!李老師--就是本科時教我烹飪實驗課的--她老家親戚送來的!"

 

他又高舉右手:"正宗野山菌!正宗本地玉米!正宗紅心山芋!哇哈哈哈~~~"

 

他樂滋滋的往厨房跑:"李老師留我吃飯,吃了飯說是今天老年藝術團活動日,有戲看,但有個人家裏有事去不了。李老師說戲票百來塊錢一張呢,浪費可耻,便硬拉著我去了。不過說實話真是演得好,碧玉簪,越劇哦。"

 

"......戲去了......" 尹維直勾勾看著他。

 

"啊,怎麽了?"沈文素繼續忙活:"又不是第一次了。"

 

"沈文素," 尹維說:"我算是拿你沒辦法,自有人會收拾你。"

 

沈文素抬起頭呵呵笑:"尹維你今天怎麽了?騷擾電話接多了?"

 

他在冰箱前鼓搗好一陣子,再去做整理資料,結果不到三分鐘就喊累,喃喃自語說:"明天吧,明天也來得及",便沖了澡往床上躺。

 

剛有點睡意,突然被人猛提起來,反壓在床,一膝蓋頂在腰上。

 

蘇昭順手抓了本案例選,覺得不够厚又換了本民法典,對準屁股劈裏啪啦就是一頓狠抽。

 

沈文素哇啊啊大喊,蘇昭咬牙切齒說:"叫你陪老太太看戲!叫你陪老太太看戲!"

 

沈文素四肢幷用要逃,被蘇昭捏著後頸拉回來,扯下領帶把手給反綁了。沈文素拼命蹬腿說:"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蘇昭箍住他逼問:"怎麽不開手機!"

 

"沒電了呀!"

 

"沒電怎麽不充!"

 

沈文素喊冤:"我在外面呀!"

 

"哼!" 蘇昭解開兩顆襯衣紐扣,黑著臉跨坐在沈文素身上,煩躁地撓頭:"氣死我了!"

 

沈文素蠕動:"哎喲............腰要被你坐斷了......"

 

蘇昭突然把全身的重量壓下來,沈文素差點沒了進氣。

 

過會兒那壓人的自己倒覺得心疼了,便爬下來,又擺出一副凶神惡煞臉:"這事還沒完呢!你給我等著!"

 

他前脚剛出閣樓門,沈文素後脚就往樓下蹦。

 

尹維正在吃泡面,一見那架勢便嗆著了:"我娘呀!時代不同了,連律師也搞SM了!"

 

沈文素說:"你少廢話,快幫我解開。他今天至少得旁徵博引發揮三小時,現在正在露臺上邊抽烟邊打腹稿呢,我得把肚子填滿才能扛得住駡。"

 

尹維跟著沈文素去厨房,一路走一路甩蘇昭的領帶。

 

"我說,今天真是你錯了。" 尹維說:"你不能怪他生氣。"

 

沈文素撕開方便面包裝說我知道,正反省著呢。

 

尹維戳著他腦袋說:"連長啊連長,你就是會裝乖。"

 

沈文素頭一偏,却發現垃圾桶裏有只小盒子。

 

"郵局過來的?"

 

"啊,我正要跟你說,"尹維咽下麵條:"不知道是誰,給咱們寄了只挺醜的杯子,唉,要是炭疽多好啊。"

 

"杯子呢?"

 

尹維拿了給他看。

 

"是挺醜的,"沈文素把沾了點泡麵湯汁的小盒子撿起來:"就一隻杯子?"

 

"嗯," 尹維點頭:"其他什麽都沒有。"

 

"奇怪了," 沈文素往小盒裏看,發現裏面塞滿了防止杯子碰破的碎紙條。

 

尹維舉高馬克杯對著燈光看:"莫非有什麽機關?啊,難道是未來人類給我的啓示?對了,文素,你看過那個電影沒有,就是那個......"

 

"不對不對!" 沈文素突然驚叫起來。

 

尹維嚇得脚下一滑。

 

"這盒子裏的碎紙你沒扔吧?!" 沈文素神情緊張地問。

 

"............" 尹維說:"沒注意......"

 

"扔了你就慘了!這上面有字!" 沈文素猛然沖出厨房:"蘇昭!蘇昭!"

 

 

 

 

 

蘇昭跪在茶几前,身邊是全律所最亮的一隻檯燈。

 

"我們有多少把鑷子?"他問。

 

沈文素小心翼翼把碎紙條掏出來,堆在茶几一頭:"老師針綫包裏有一把。"

 

"平姐抽屜裏有," 尹維又拆了只落地燈來:"她老用它拔眉毛。"

 

"行,"蘇昭點點頭:"膠水拿來了麽?硬紙板呢?"

 

"有了。"

 

"那同志們,來做拼圖游戲吧。"

 

沈文素苦哈哈說:"唉,我寶貴的睡眠時間喲。"

 

尹維也嘟囔:"我是考生......"

 

蘇昭一人賞他們一個毛栗子。

 

尹維老實了一會兒又開始叫喚:"憑什麽你們都有鑷子,就我要用筷子?!"

 

蘇昭不理他,問沈文素:"你那邊怎麽樣?"

 

沈文素猶豫說:"我覺得著兩條應該是連著的,你看,這是‘5'的上半邊,這似乎是下半......"

 

蘇昭凝視著拼在一起的紙條,念叨上面的數字:"51882......51882......文素,你會不會覺得很眼熟?"

 

沈文素默念了一會兒突然跳起來:"卡!老科長!卡!"

 

蘇昭領會,迅速找來老科長留下的字條:只見規劃局局長"趙志平"名字後的銀行卡號裏,赫然鑲嵌著51882這串數字。

 

兩人呆呆抬頭,互視對方。

 

倒是尹維低呼:"我娘啊,我還以爲你們倆辦案辦成强迫症了,原來這堆碎紙真有玄機!"

 

"是啊,"蘇昭喃喃:"竟然真有玄機......"

 

他興奮地眼睛雪亮,下死命令:"不許發呆,快快快,今晚把它拼出來!根據卡號,下面應該找帶‘6'或‘0'的紙片。"

 

沈文素也精神百倍,轉身就端了三杯濃咖啡來。

 

尹維只能硬著頭皮幹活,一邊幹活一邊念叨:"這是誰寄的啊?管他是誰,人才!能把紙撕這麽碎的都是人才!"

 

他念著念著,竟然往茶几上一栽,就此睡著。

 

沈文素大怒:"既然要睡,爲什麽要浪費我的正宗巴西咖啡!人家遠渡重洋不是爲了來催眠你的!"

 

蘇昭嘿嘿笑說:"沈連長,恭喜你,現在他的任務要你來完成了。"

 

沈連長煩躁地撓頭,蘇昭捏捏他表示同情。

 

兩人在檯燈下靜靜工作,時不時交談兩句,一晃兩個小時,連姿勢都很少變過。

 

蘇昭看著面前略具雛形的紙張,終于感覺到脖子酸痛。沈文素正埋首苦幹,偶爾嘴裏會不自覺地冒出兩個數字,蘇昭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頭。

 

"休息。"蘇昭說。

 

"還沒到三分之一呢。"沈文素說。

 

"明天吧,"蘇昭溫和地笑起來:"累了?"

 

"還好,"沈文素說:"我一過了睡點就亢奮。老師倒叫我勸你,革命工作做不完,只有身體是自己的。"

 

蘇昭一聽這話苗頭很好,立刻蹬鼻子上臉,作西子捧心狀感慨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云云。

 

沈文素說:"你得了吧,你幾百年才去一次學校呢。"

 

蘇昭劈他一下,然後微笑著沉默,隔了半晌,突然問:"會不會覺得壓力大?"

 

"啊?"沈文素漫不經心:"誰說的?"

 

"我是說真的,"蘇昭拂開他額頭的亂髮:"如果受不了要對我說,這不丟人。"

 

沈文素笑起來:"沒有,真沒有。"

 

蘇昭把額頭貼上他的額頭:"怪孩子......"

 

 

 

 

 

天不難測,訟事難測,律師必須以輕鬆的態度從事一項沉重的事業。

 

--半夜被餓醒後突然感悟人生真諦的程靜鈞老先生

 

另:

 

 

 

戲曲是中國文化最精緻的載體。

 

--始終向著沈文素偏心的程靜鈞老先生

 

 

 

 

 

 

 

 

 

 

 

第十九章

 

一張支離破碎的紙,却是能把十個人送上被告席的證據。

 

尹維說:"這世界真是太瘋狂了。"

 

他緩慢地扭頭,楞楞望著沙發,又說:"你們倆睡成這樣也太瘋狂了。"

 

 

 

 

 

蘇昭一醒來就發覺半邊身子麻了,正懷疑自己脊柱神經有問題,沈文素却恬不知耻說:"是我壓的。"

 

蘇昭晃晃亂蓬蓬的頭,發誓說你等著,過兩天我給你壓回來。

 

沈文素精神不佳,正趴在桌上發呆,黑眼圈特別醒目。

 

蘇昭真誠表揚他說:"美,美啊。"

 

尹維在一旁比了個蘭花指:"我呢?"

 

蘇昭看他一會兒,突然說:"那個一百八十道題......"

 

尹維瞬間消失。

 

沈文素有氣無力:"五點半才睡......基本完成......中間有些缺失......但不影響大局......請軍座檢閱......"

 

軍座在他臉上啃一口以示對其工作業績的嘉獎,發現其根本無力反抗後又多啃了幾口,然後去洗冷水臉。

 

沈文素繼續喃喃:"寄信的到底是哪位仁兄啊。"

 

蘇昭說:"深喉兄。"

 

"?" 沈文素直起身子:"什麽兄?"

 

蘇昭在臉上敷了塊冷毛巾,坐回辦公桌前,嗡聲嗡氣問:"電影看過沒?"

 

沈文素說:"沒。"

 

"量你也沒,"蘇昭說:"我估計你就看過三部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

 

"四部,"沈文素糾正:"《小兵張嘎》。"

 

這人也不知說真說假,反正臉不紅心不跳,理直氣壯。

 

蘇昭對他瞪了半天眼睛,只好解釋:"深喉現在被用來指代向公衆披露事實的掌握關鍵信息的局內人。"

 

"告密者?"

 

"告密者,某個系統的反叛者。雖然系統的利益就是他們的利益,但在系統行爲觸犯了道德底綫時,他們挺身而出向這個系統開戰,很了不起。"

 

"比如說?"

 

蘇昭托著下巴想想:"不完全一樣,但也比較類似了......比如那個正堅守在第一看守所的王姓猛男。"

 

他凑近揉揉沈文素的頭:"他們站出來很不容易,常常不能用法律來保護自己。說句特悲壯的話:唯一能倚靠的就是靈魂深處對道義的忠誠,所以我們不能辜負他。"

 

蘇昭微笑:"努力啊,同志哥!"

 

沈文素沉默,突然拈起那張破紙咿咿呀呀放怨念電波:"咱們都很敬佩您,但拜托您下回不要把紙撕這麽碎,稍微意思一下就行了......"

 

蘇昭胡亂吃了點早飯就要去療養院:"這個事情得問問老頭的意見。"

 

沈文素問:"那我呢?"

 

"你留守吧,"蘇昭說:"別讓樓下疑似黑社會同志緊張了,他們也需要休息。最近我爲了他們考慮,連車都不開,天天擠地鐵。"

 

從早到晚被人盯著有很多好處,最突出的一個是會比較注意自己的行爲舉止,基本做到"吾日三省吾身",長江所許多積年惡癖也由此得到糾正。比如沈文素夏天穿沙灘褲辦公,比如尹維澆花時放聲高歌(內容不明)。小尹同志甚至報告,自從被人盯上以後,連衣著品味都有了極大的提高。

 

蘇昭一走,沈文素才覺得清閑。新證據的出現反而使前進道路不明,手頭工作只能暫停。

 

尹維正趴在隔壁桌子上做題,時不時吸溜一下鼻涕,抹一把眼泪,訴說自己頭痛欲裂,書還沒背考綱還沒研究,竟還要寫他娘的練習題,以後自己當了律師,第一件事就是把司法部考試司的全抓來,拿槍指著頭,每人做八百道案例分析。

 

沈文素混沌的爛好人品質發作:"要不我幫你做吧?"

 

尹維噙著一泡泪問:"真的?"

 

沈文素說:"嗯。"

 

尹維哇啊一聲撲到他腰上,沈文素還安慰說沒事沒事,我做得可快了,完全沒考慮人家的習題他做了有什麽用。

 

 

 

 

 

蘇昭踏進病房時,老頭正在挨駡。

 

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蘇昭只好强忍笑意等待老太太駡完,誰知老太太一見他更激動,乾脆兩個一起駡。

 

程老太太教中文的,駡起人來如黃河之水天上來,驚濤拍岸,劍氣蕭蕭,長篇大論且文采諧然,老頭等她走後看表,感慨:"逝者如斯夫。"

 

蘇昭問:"戰略物質被發現了?"

 

老頭訕訕舉起一根烟屁股:"不小心把床單燒了個洞。"

 

蘇昭幸灾樂禍一笑,然後俯下身子低語。

 

老頭面露訝色:"真的?"

 

蘇昭把那張紙遞給他:"幸虧文素,要是尹維,早就泡了方便面了。"

 

老頭要老花鏡,蘇昭幫他找:"問題是這張紙提供了太多訊息,倒叫我有點無所適從。"

 

老頭默默看了半天,然後問:"你怎麽考慮?"

 

蘇昭緩緩說:"我想不管它。這上面涉及了十個人,上千萬資金,可我的切入點就是兩個人,兩張卡。鎮越的舉報材料中曾提及銀行卡,只要證明了這兩張卡的存在,就證明了鎮越誣告罪不成立,至少是部分不成立。至于別的,我顧不上了。"

 

老頭說:"你當然顧不上,你又不是紀委。"

 

蘇昭說我要是紀委就組織百人工作組,結結實實查他個半年。

 

老頭說:"所以你還是想複雜了,你忘了?鎮越說過,他的舉報材料中其實一字未提

 

4M,僅有暗示,指名道姓的只有規劃局的趙局長,他們給他羅織的罪名,也只是說他誣陷了這位趙大官人。所以上了法庭,我們的切入點只有一個人,一張卡,其餘的,不用管。"

 

蘇昭楞了楞。

 

老頭有些可惜地說:"所以這張紙對本案沒什麽用處。趙大官人的卡號,咱們有了;收受的賄金,咱們無法證明;4M是幕後主使,法庭上却不能提及。這好比一碗香噴噴粉嫩嫩滑膩膩的紅燒肉擺在老太婆面前,她却有高血脂。"

 

蘇昭大笑。

 

老頭把眼鏡推上額頭,故作嚴肅:"你竟然敢嘲笑你師母有高血脂?"

 

蘇昭說:"她沒有,有的是你。"

 

他又忍不住笑:"那文素要氣壞了,這孩子辛苦拼了整個晚上呢,還好我不到一點就睡著了。平姐老是說,文素一跟著我,大部分時間在做無用功,原來是真的!"

 

老頭突然也不懷好意地嘎嘎笑起來:"不知爲什麽,我也有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感。"

 

此語話出有因。

 

老頭有一塊普洱茶磚,號稱價值六萬(沒有六萬也有六百吧,老頭說),一直寶貝得跟自己兒子似的。可某次瞻仰後却沒有收好,被沈文素掰去一大塊煮了茶葉蛋。

 

蘇昭一邊笑一邊小心翼翼把紙折起。

 

老頭說:"收好,收好,這東西太重要了。雖說對本案直接作用不大,但對于這個特大腐敗窩案,說不定却是第一證據。"

 

蘇昭說:"你也這麽想?"

 

老頭說:"當然,這張紙是複印件,這說明原件如果沒有銷毀的話,肯定還在某處。"

 

"而且原件應該是它的兩倍大小,寄信人出于某種原因幷沒有複印全。"

 

"從行文方式、措辭語氣、字裏行間的邏輯,以及對細節的清晰掌握看,我想原件的記錄者應該是......" 

 

"金德董事長本人。"兩人不約而同地說。

 

"到時只要做個筆迹鑒定就行,但不是我們的任務。"老頭挺有信心:"所以原件肯定還存在,這是商人的本能。賬本可以僞造,因爲需要逃稅;但是賄賂記錄却會留下,因爲這些錢是投資,是敲門磚,也是控制官員的把柄。"

 

"你猜寄信人是誰?"

 

老頭聳聳肩,愉快地吐了個烟圈:"自然是深喉先生。"

 

一個隱藏得極深的、勇敢的精神异見者。

 

老太太的聲音其實不高,在老頭耳朵裏却如平地裏一個炸雷,是要嚇死人的。他手忙脚亂掉了烟頭,結果又把被套燙了個洞。

 

蘇昭一見著情形拎了包就往外逃,瞬間就沒影了,老頭氣急敗壞大喊:"叛徒!"

 

老太太撑著門框問:"誰叛徒?"

 

老頭端端正正捧著一隻尿壺,用壺底蓋著破洞,直視前方,表情很肅穆。

 

老太太很滿意,然後就發現了那個洞,然後就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

 

老頭痛幷僞裝快樂著,歌頌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夫人這境界,高,實在是高。"

 

 

 

 

 

尹維經過高院時看見院子裏停著一輛車,十分眼熟,想了半天記起來是丘桐的。這位仁兄立刻心潮澎湃,連忙回去通知沈文素。

 

沈文素聽了,書一合,筆一扔:"弟兄們,抄傢伙!"

 

這兩人一人在腰上別了一把西瓜刀,英姿勃發跨上小輕騎,準備去尋仇。

 

經過派出所時,被標語("暴力犯罪最高是要判死刑的!!!")嚇了一嚇,趕忙回去放下刀,决定靠拳頭廢了丘桐。

 

途中又遇到交警,再回轉,戴上頭盔,下車推行。

 

如此折騰到高院,人家已經不在了。

 

高院的門衛和沈文素忒熟了,還專門抓了把花生給他。于是兩人坐在花壇沿上剝花生,沮喪不已。

 

門衛問他們:"你們找誰啊?"

 

沈文素有氣無力地說:"找輛白色本田。"

 

門衛問:"開車的是不是一個年輕人?個子不高,男的?"

 

兩人頽然點頭。

 

門衛又問:"車號是不是××××××?"

 

兩人驚詫萬分,尹維說:"您太神勇了,連這個也知道!?"

 

門衛指著馬路對面說:"喏~!"

 

 

 

 

 

 

 

 

 

 

 

 

 

第二十章

 

沈文素看邱桐,邱桐也看他。十秒鐘後,丘桐移開視綫。

 

尹維說:"欠調教!"

 

沈文素把花生殼塞進尹維手裏:"我去和他說兩句話。"

 

他看著綠燈過馬路,剛剛走到一半,丘桐又開車走了。

 

沈文素在斑馬綫上氣得直跳,毫不遲疑跑回去推輕騎,點了火就追:"他媽的!"

 

尹維匆匆忙忙把花生殼一扔:"你又去哪兒呀?!這人長得也不如軍座!你怎麽老追著他跑啊!你帶上我呀!!"

 

沈文素頭也不回高喊:"兩個人騎不快!記得對蘇昭說一聲!"

 

尹維跟著跑了幾百米,一路亂嚷嚷:"文素~~~你帶上我呀~~~!!"

 

沈文素不理他,拼命踩油門,走了數分鐘,十分惱火裏平添了三分好奇。

 

這小車仿佛帶路一般不緊不慢地開著,始終與他保持著一定距離。要是偶爾走遠了,甚至還會踩刹車等他。

 

"東海是吧?"沈文素咬牙說:"騙傻子也不作興再用同樣的手法!今天油箱可是滿的,老子奉陪到底!"

 

但小車的目的地顯然不是海邊,它繞過幾個路口,就開進了一片高層住宅區,停在草坪邊上。

 

丘桐跳下車,靠在車門上晃鑰匙。半分鐘後沈文素風風火火地趕到,對他怒目而視。

 

丘桐也不看他,轉身就上樓,沈文素也跟著,兩人在電梯裏誰也不說話,氣氛冰冷尷尬不談,還隱約有些火藥味。

 

到了二十八樓,丘桐下電梯。沈文素邁出一隻脚後才猶豫了,緊接著就臉紅了:竟然冒冒失失跟到了人家家裏。

 

丘桐撑著電梯門冷冰冰說:"你等什麽呢?"

 

沈文素說:"......"

 

丘桐說:"出來呀,王鎮越的小師弟。"

 

沈文素訕訕出來,丘桐打開屋門:"進去。"

 

沈文素便乖乖進去,十分拘束地站在玄關。

 

丘桐從他身邊越過,語出諷刺:"喲!怎麽?才幾分鐘呢,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剛才那股精神氣呢?"

 

沈文素裝聾。

 

丘桐繼續刻薄:"小師弟,進來坐呀,別戳在門口啊。"

 

"我叫沈文素。"

 

"如雷貫耳!"丘桐說:"王鎮越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沈文素都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才好,只能垂頭站著。幾分鐘後編排好說辭,剛抬頭,丘桐却扔了一卷東西到他懷裏。

 

"回去給你的蘇大少爺,"丘桐說:"以後別來煩我。"

 

沈文素捧著那似乎那卷似乎是宣紙的東西一時沒反應過來。

 

"楞著做什麽?回去呀!"丘桐的口氣越來越不善:"你們這群人個個都有怪習氣,那個程老師,那個蘇大少爺,女强人,王鎮越......遇見你們我從來沒省心過。"

 

"這是什麽?"沈文素也有怪習氣。

 

"字畫,你看不出來?"

 

"看出來了,"沈文素問:"你到底要我向蘇昭轉達什麽?"

 

"我沒話對他說,"丘桐煩躁地揮揮手,看看沈文素的表情,又耐著性子多說了幾句:"這卷破爛就是規劃局趙局的墨寶,明裏是贈送,暗裏是公司每幅花十萬買下來的。"

 

"......"沈文素是真嚇了一跳,粗略一看就知道他手上字畫絕對不止十張。

 

"放心吧,這趙局長是批發字畫的,産量高,專門賣給房産公司。我們是把稍微能看一點兒的都精裝裱糊了高挂了。"丘桐說:"我把這些給你可不是讓你去裱糊的。"

 

"啊?那做什麽?"

 

丘桐白他一眼,自顧自說:"你注意字畫最後,別的不用管,只看署名:‘某年某月于某處,章和'。‘章和'是那風雅文人局長的字,而公司給他辦銀行卡時,一半故意一半投其所好,用的假名就是‘章和'"

 

"章和......"沈文素輕輕念到。

 

"明白了吧?明白了你就走吧。"邱桐送客:"對了,麻煩你轉告蘇昭,我討厭他,日後法庭上見!"

 

沈文素扒著門說:"我沒明白呀!這字畫到底什麽意思啊?"

 

邱桐往外推他:"你告訴蘇昭吧,蘇昭知道。"

 

"他知道什麽呀?"沈文素不肯出去。

 

"他去了東洋飯店、拉斯維加斯娛樂城、曼浴場、大西洋百貨等等這些地方就知道了!"

 

"什麽呀?!"

 

"消費單據!銀行卡!你這笨蛋!比王鎮越還笨蛋!"丘桐簡直是吼出來了。

 

他一把推出沈文素,砰的摔上門。

 

沈文素可謂碰了滿鼻子灰,一轉身却不折不撓地按門鈴。

 

"幹什麽?!"裏面吼。

 

沈文素不答話,就是按鈴。

 

丘桐拉開門,眉頭緊鎖。

 

沈文素是真被他的脾氣嚇著了,結巴說:"我就問、問一句話,你有沒有給我們寄過信?"

 

"沒有,"丘桐想也不想回答:"我多少年不寄郵包了。"

 

門又被關上,沈文素却笑了。

 

他靠在門上輕輕說:"鎮越師兄挺好的,你放心吧。"

 

屋裏毫無聲響。

 

"......還有,十天后開庭。"

 

說完這話,沈文素深吸口氣,抱著字畫下了樓。

 

 

 

 

 

沈文素進門時,尹維正在被蘇昭收拾。一看見他,撲上來就嚎:"我真沒想到中央紅軍還能回來啊!"

 

沈文素剛教育他要對革命有信心,却覺得耳朵一痛。

 

蘇昭揪著他的耳朵一言不發。

 

沈文素慌忙告饒:"別打別打,我老實交代。"

 

蘇昭冷冷吐出一個字:"說。"

 

沈文素說:"我先問你,銀行那邊怎麽樣?"

 

"老樣子,不配合。估計是被打過招呼了。"

 

沈文素把字畫遞給他:"丘桐給我的,據說是趙局長的字。"

 

"嗯?"蘇昭顯然很感興趣,一張一張細細察看。沈文素趴在他的肩頭,把的話複述給他聽。

 

  "柳暗花明,"蘇昭驚喜道:"沈文素,你真是祖墳冒青烟了。"

 

"丘桐還讓我轉告你,"沈文素說:"他喜歡你。"

 

蘇昭一口咖啡全噴了出來,沈文素笑嘻嘻看著他。

 

蘇昭咳了一聲,正色道:"那麽沈文素,你現在有沒有點危機感了?"

 

沈文素搖頭:"沒。"

 

蘇昭說:"不誠實。怎麽可能沒,小同志,要正視自己的內心啊。"

 

"我真沒,"沈文素說:"他喜歡你,可是我沒批准。"

 

蘇昭又噴了一口咖啡,然後說:"我可不可以把這句話視爲暗示?"

 

沈文素含含混混地敷衍。

 

蘇昭趁著尹維不在,一把把他摟住:"爲什麽不批准?"

 

沈文素說:"這個麽......申請不符合規定吧......"

 

蘇昭說:"你是騙子。"

 

沈文素說:"我沒有。"

 

"不行,你是騙子,"蘇昭含笑凑上來:"騙子,讓我親一口。"

 

沈文素閃躲說:"誰騙人了?誰騙人了?我學那麽多年唯物主義我會騙人?"

 

蘇昭硬是把人緊扣在懷裏强吻數分鐘才放手:"因爲丘桐絕對不可能。"

 

沈文素輕喘著問爲什麽。

 

蘇昭說:"你不要問我,你去問監獄裏那猥瑣男,你去問問他爲什麽他進去這幾個月,也是丘桐內心最焦躁的幾個月。"

 

沈文素沉默半晌:"你有沒有潜意識裏把丘桐當做一個背叛者,就像我一樣?所以我會老追著他。"

 

"應該沒有,"蘇昭把下巴枕在他肩上:"一個學法律的,有血氣的,有耳目心知的人,絕對不甘心法律受到踐踏,也不甘心法律成爲權力的奴僕。只是每個人的脾氣、思想、膽量不同,行事方式也不同,丘桐他也有自己的考慮。"

 

  沈文素點頭:"對了,我們什麽時候去找刷卡的消費單據?"

 

"啊~~"蘇昭又煩惱起來:"都是些燒錢的地方,尤其是那個什麽娛樂城,不知道是什麽龍蛇混雜處,怎麽會乖乖把單據拿出來。"

 

沈文素扶著腦袋想:"飯店......娛樂城......浴場......我好像漏掉了什麽?呃......什麽呢?......對了!商場!太平洋商場!......不是不是......是大西洋!大西洋百貨!"

 

蘇昭說:"哪個大西洋百貨?"

 

沈文素抬頭高喊:"尹維!大西洋百貨在哪兒?"

 

尹維說:"據我的情報網!在××路上!只有外星人才買得起那兒的東西!"

 

蘇昭突然掰過沈文素的肩:"大西洋百貨?你確信?"

 

沈文素說:"啊!確信!反正不是印度洋!"

 

蘇昭跳起來:"快!快走!我們去!"

 

沈文素有些不明就裏,蘇昭又跑上樓喊尹維:"走!出外勤!"

 

他催促著另兩人出門,沈文素問:"怎麽了呀?"

 

"有轉機了。"

 

"轉機?"

 

"對,"蘇昭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其實,那個賣東西給外星人的......大西洋百貨的老總,是我爸。"

 

 

 

 

 

 

 

 

 

第二十一章

 

沈文素說:"尹維同志,看好了啊,這就是隱藏在人民中間的反革命分子,今天終于撕開他僞裝的面具,露出其可憎的嘴臉了,我們就白白地讓他挖了這麽多年社會主義的墻脚。"

 

尹維沉痛地說:"說明革命群衆警惕性不够高啊。"

 

蘇昭把沈文素扔進車裏,對尹維說:"怎麽不帶司考書?"

 

尹維問:"出外勤還要帶?"

 

蘇昭痛心疾首地說:"知識經濟時代,若不努力,一回頭已是萬丈深淵。"

 

尹維嚇得趕忙回去拿書。

 

蘇昭趁機把沈文素壓倒在座位上:"廢話不少啊。"

 

沈文素一邊掙脫一邊喊:"資本家打人啦!"

 

蘇昭突然在他嘴唇上啄一口:"資本家還咬人了呢。"

 

沈文素臉一紅,蘇昭又撅起嘴:"快,革命群衆再咬回來。"

 

革命群衆手脚幷用逃了。

 

資本家長嘆一聲,在剛趕來的尹維頭上敲一記泄憤。他開著車走了十分鐘,突然急刹。

 

"我有幾件重要事項要交代,"他回過頭來,口氣很嚴肅:"你們給我好好記住。"

 

另兩人看著他那鄭重表情,下意識點頭。

 

"第一,我家最大的官就是我爺爺,曾出任過××鄉黨委書記,那時候叫公社。"

 

"第二,我奶奶是一個婦女主任。"

 

"第三,我爸說話你們一句都不要信。"

 

"......要是信了呢?"尹維顫巍巍地問。

 

"那他會非常、非常的開心。"蘇昭陰森森地說。

 

冷汗"~~"的從另兩人頭上流下。

 

 

 

外星人專用的商場是什麽樣?看眼前就知道了。

 

賣東西給外星人的老闆長什麽樣?看眼前........................

 

一個胖子,沈文素和尹維同時在心裏說。

 

這老胖子嘴裏含著塊蛋糕,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無限驚詫的看著突然闖入的三個人。

 

"吐出來,"蘇昭說:"我不告訴我媽。"

 

老胖子咕嘟一聲咽下蛋糕,用凄苦的表情說:"求求你別告訴你媽!"

 

"晚了,"蘇昭冷冷說。

 

老胖子都要哭出來了,圍著蘇昭直打轉:"兒子,兒子你相信我,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塊甜食了,真的,用老爸的名譽擔保。"

 

蘇昭乾笑,老胖子頽然趴回辦公桌上,抬起無神的眼睛四處望,這才看見沈文素。

 

"帶了小朋友來?"

 

"嗯,兩位同事。"蘇昭扭頭命令:"快叫人。"

 

那兩人嚇得一立正:"伯伯好!"

 

"好,好,"老胖子又換上副慈愛的長者嘴臉:"小朋友們好。"

 

他看看表,問:"八點多了,你們怎麽來了?"

 

蘇昭低頭想了想:"爸,你來一下。"

 

他把老胖子拉進小隔間,關上門。沈文素和尹維對視一眼,賊兮兮趴在門上偷聽。

 

蘇昭的聲音低不可聞,老胖子却一聲驚叫:"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回來都不說!"

 

蘇昭說爸你小聲點,老胖子慌忙捂住嘴。

 

蘇昭問:"你看怎麽樣?"

 

老胖子搖搖頭:"兒子,你這步棋走得太險了,萬一把你爸爸搭進去,你媽也沒法過了。"

 

蘇昭垂了頭說我知道。

 

老胖子說:"王鎮越那臭小子果然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偏偏你還跟他鐵哥們,兩人一塊發癲!唉!......你去看過他沒有?"

 

"看過了,還行。"

 

"不懂事!"駡完了老胖子又嘆氣:"人沒事就好,就是害苦了你們老師和師姐了。"

 

"你答應了沒?"蘇昭問。

 

"你總得讓我想想,"老胖子癱坐在沙發裏,緩緩道:"鎮越這個瘋小子喲......"

 

"爸,你這句話說錯了,"蘇昭拿了只烟缸把玩,仿佛半開玩笑:"王鎮越他不是瘋子。"

 

"那是什麽?呆子?"

 

"是荊軻。"

 

老胖子抬頭,蘇昭放下烟缸,靜靜看著自己的父親。

 

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老胖子笑起來。

 

蘇昭拉開門,只覺得眼前一花,兩個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躥開。

 

蘇昭說:"走吧,去財務科。"

 

老胖子在背後說:"等等我,我也去。"

 

尹維說:"哎?您也去?"

 

老胖子看看他,突然一把摟住他拼命蹭:"小朋友啊,粉嫩嫩。"

 

尹維和沈文素頓時嚇傻了,蘇昭就像沒看見一般走開。

 

 

 

 

 

  財務科剩了兩個年輕會計值班,正在網上鬥地主,一見到老胖子連魂都掉了:"蘇!!蘇蘇蘇蘇蘇總!!"

 

老胖子腆著肚子威嚴地點點頭,轉身對沈文素咬耳朵:"這就是領導藝術,看見了有時要裝作沒看見。"

 

  蘇昭把沈文素拉開,老胖子惋惜地嘆口氣,問兩個會計:"銀聯刷卡消費的單據我們都收在哪裏?"

 

  "在、在、在二號資料櫃裏。"小女會計戰戰兢兢回答。

 

"你有鑰匙嗎?"老胖子問。

 

 "有、有。"小女會計馬上跑去開櫃子。

 

 "有就好,"老胖子說:"你們沒什麽事下班吧。"

 

 兩個會計對望一眼,立刻如風捲殘雲般收拾東西,走得連人影都不見。

 

 "好了,我們自家人慢慢找吧,"老胖子找張沙發坐下來:"從什麽時候開始?"

 

"辦卡時間大約在去年十月,"蘇昭卷起袖子,把厚厚的票據本一本一本往外搬。

 

"將近一年啊。"老胖子感慨:"那是數以萬計啊。"

 

蘇昭指揮著沈文素他們工作:"爸,你回去吧。"

 

老胖子說:"我才不要!你在我公司裏翻東西,我說什麽也得盯著。"

 

"快回去,"蘇昭按照時間排放票據本,把正確的挑出來:"身體又不好,當自己還是小夥子啊?"

 

老胖子對尹維說:"我就是小夥子啊!"

 

尹維這腦子裏灌漿糊的竟然還點頭。

 

蘇昭嘆口氣,突然問尹維:"你能找到小錦嗎?"

 

尹維說:"當然能,要他來麽?"

 

蘇昭點頭:"來了多個幫手。"

 

小錦來隻花了十分鐘,一進門就激動地四處張望:"搶劫嫌疑人呢?哪裏?哪裏?"

 

蘇昭把一摞子票據本放進他懷裏:"要靠你找。"

 

小錦懷著巨大的怨念飄到尹維身邊:"......你出賣我......"

 

尹維呱呱呱朝天大笑:"我就知道你是有難同當的好兄弟!"

 

五個人,占據五個角落,各自捧著票據本細細尋找,喃喃自語:"章和......章和......"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查找過票據本堆的如山一般高,毫無發現,人却頭暈眼花。某兩個只會吃飯搗蛋的公然在桌上滾來滾去要飲料,要夜宵。

 

老胖子精力不濟,正和衣躺在沙發上,這時也跟著起哄:"要蛋糕~~~"

 

蘇昭狠狠在他的肥肚子上拍了一下。

 

終于還是沈文素舉起手來:"報告!章和,有了。"

 

所有人都凑上去看:"真的!哎喲!買意大利西服!乖乖!這價格後面有多少個零啊!?"

 

老胖子得意洋洋一笑:"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尹維從牙縫裏惡狠狠說:"資本家被打倒後,是要游街的!"

 

老胖子滿不在乎說:"呵!我都游出經驗來了。萬人批鬥大會知道麽?我是主角。"

 

尹維低頭背誦蘇昭諍言:我爸說話你們一句都不要信。

 

沈文素的發現振奮了人心,原本已經極不耐煩的蘇昭都再度投入工作。十點半的時候,尹維發現一張,購買得是冬蟲夏草;過了一點,沈文素連續找到兩張。

 

到了兩點,老胖子一邊喘氣一邊叫喚:"哎喲喲!受不了了!心臟不行了!"

 

蘇昭把他搬到小會客室,解了他的襯衣領扣,沖了塊冷毛巾給他敷著頭。

 

老胖子病怏怏甩手:"我不要你照顧,叫那個姓沈的小朋友來。"

 

蘇昭說你別胡鬧,再鬧我告訴我媽了啊,老胖子不管,死氣沉沉哼哼,就要沈文素。

 

蘇昭沒有辦法,只好和沈文素交換,自己回財務科繼續。

 

結果他一走老胖子就復活了。

 

老胖子說:"沈小朋友,來來來,幫我沖杯咖啡,多加幾勺糖。"老胖子又遞了串鑰匙給他:"順便去我辦公室把剩下的蛋糕帶來,左邊第一個抽屜。"

 

沈文素站著沒動,老胖子慈祥地勸他說:"去吧,小朋友,不要猶豫了,最美不過夕陽紅,我紅不紅就靠你了。"

 

沈文素這傻蛋便真的去了。

 

五分鐘後,老胖子左蛋糕,右咖啡,美滋滋孵在沙發裏:"~~~~神仙眷侶。"

 

沈文素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好玩。

 

老胖子說:"注意望風。"

 

沈文素說:"哦。"

 

老胖子長嘆一聲:"這孩子真聽話,怎麽就不是我生的呢?"他看看財務科方向:"我就他媽會生混小子!"

 

沈文素不知道爲什麽挺贊同他這話:"嗯。"

 

"是吧?"老胖子繼續扯淡:"我告訴你,他第一年高考外語才考了8分,光彪史册!"

 

沈文素捧著咖啡說:"他是個大學教師......"

 

"大學教師也抹煞不了他讀過高四的歷史,"老胖子裝模作樣唏噓道:"可憐他爺爺喲,一氣惱病情加重,當年就去世了。老爺子十二歲參加革命,幸運地活到解放,熬過反右,文革又扛住了整,貨真價實的老一輩無産階級革命家。"

 

沈文素點點頭,那年代,大隊書記以上的,日子都不好過。

 

老胖子起身去茶水間:"好了,我去漱個口,咱們繼續去。"

 

沈文素跟著他,老胖子走幾步又回頭:"你不要告訴他,這保證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塊蛋糕了,我用人格力量擔保。"

 

沈文素微笑著答應,心裏對蘇昭默念:你爸說話我一句都沒信。

 

過一會兒老胖子突然掏票夾說:"給你看看我兒子小時候的玉照。"

 

沈文素興致勃勃接過來看,照片上蘇昭大概兩三歲,跟只小肉團一樣,圓乎乎的。

 

"抱著蘇昭的這位是誰?"沈文素問。

 

"他爺爺。"

 

"嗯?"沈文素喃喃:"什麽年代啊?鄉黨委書記國家還給發軍裝?"

 

這都不是幾杠幾星了,這都帶花了。

 

老胖子正開著水龍頭,沒聽清他前半句,聽到"軍裝"兩個字便接口:"不穿軍裝也行。"

 

"哦,"沈文素又問:"那這旁邊的女士又是誰?"

 

"他奶奶。"

 

沈文素更驚詫了:社會主義合作社真好啊,連婦女主任也發軍裝。

 

 

 

 

 

老頭剛及時地漱完口,蘇昭就沖過來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爸!文素!"

 

老胖子問:"都找著了?章和的?"

 

蘇昭說:"四張够了,查到現在發現他已經消費五萬餘元,僅僅是在大西洋百貨一處,僅僅是用卡,這遠遠超過他的合法收入所能支撑,幷且購買的全部都是奢侈品。"

 

蘇昭舉起幾張單據說:"其實我要給你們看的是這個。"

 

"什麽?"沈文素凑過去看:"‘鄢麗芳',誰的假名?"

 

"我希望不是假名,"蘇昭聳聳鼻子,微笑:"這個姓氏比較冷僻,所以我能記住。其實4M的太太,在稅務局工作,就叫‘鄢麗芳'"

 

"好了,不浪費時間了!"蘇昭大聲說:"爸!"

 

"哎?!"

 

"你跟媽說一聲,我出差了。"

 

"沒問題。"老胖子竪起大拇指:"不過你要去哪兒?"

 

蘇昭也竪起大拇指:"我們手上有章和的硬軟筆書法作品,又有他簽名的消費單據,所以得去找專家做個筆記鑒定,確定它們是一人所寫。我們證據不多,必須要讓每一個都成爲鐵證!"

 

"你爸明白!"老胖子說。

 

"尹維!"

 

"到!"

 

"天亮就去幫我買兩張機票。"

 

"包在我身上!"尹維敬禮:"不過您老要去哪兒?"

 

"文素!"

 

"有!"

 

蘇昭自信滿滿笑了:"我們去北京。"

 

......

 

"----"這兩個無比莊嚴的音節回蕩在的天邊。

 

雄壯的背景音樂緩緩響起: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我們向前進......

 

 

 

 

二十二章

蘇昭伸出兩根手指問尹維:"這是幾?"

尹維說:"二啊。"

蘇昭問:"我讓你買幾張機票?"

尹維說:"兩張啊,你和文素。"

"那你爲什麽在飛機上?"蘇昭問。

"軍座,見外了," 尹維說:"我可是本案的重要參與者。"

"行,"蘇昭點點頭,卷起報紙,對著前座某交警的腦袋敲下:"那這傢伙又爲什麽在飛機上?"

交警正厚著臉皮向空姐要第二份航空盒飯,他咬著筷子挺純真地說:"我在跟團旅游啊。"

蘇昭輕輕咳嗽,尹維立刻和沈文素換了位置,鋪開司考真題本作孜孜不倦狀。

空姐送飲料時看著他好玩,便問他:"司法考試難不難?"

"難得很啊!"這人表情誇張:"比登天還難!"

"不,他謙虛了,對他來說比較簡單,"蘇昭翻著報紙插嘴說:"他是司法考試的愛好者、票友,每年都要考一次過過癮。"

尹維說:"軍座......"

軍座戴上眼罩睡覺。

數個小時後,飛機在軍座......(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的心情下和其餘三人朝聖般的激情下,降落在首都機場。

出了機場直奔酒店。

蘇昭一進房間就換衣服,西裝領帶很正式,臨末了還要在鏡子前一絲不苟地梳頭。

  沈文素問:"軍座大人這是去相親?"

  蘇昭捏了他一下說:"比相親重要多了,我要去見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專家。"

  "筆迹鑒定專家?"

蘇昭點點頭,看表說:"我和他約了晚上八點去他們學校,我說他受人尊敬也在這裏,他的本行是法醫,很早以前就是公安系統的一塊寶,如今退休了,六十好幾了,還堅持教學生。"

"你還記得三年前的巨額遺産案麽?"他問。

沈文素說:"就是老師和你輸得一敗塗地的那個?"

"嗯,"蘇昭說:"當時我們就是敗在了他手上。那也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到筆迹鑒定,一門魔術般的科學,能够化腐朽爲神奇。"

隔壁房間有人大叫:"文素!文素!"

沈文素跑過去,尹維和小錦已經裝備停當,蠢蠢欲動:"我們去夜游?"

沈文素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那邊蘇昭說:"文素,我出去了。"

沈文素隨口答應了一聲便問尹維:"你們準備去哪兒?"

尹維說:"司法部,我得去拜個山頭。"

"有地址麽?"

"有,"尹維樂滋滋說:"總台的小哥幫我查的,哎呀首都人民真是太熱情了。你怎麽說?"

沈文素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儘管他們去了,這裏還是要提醒一下:在恐怖活動泛濫于全球,各國政府都積極投身反恐的今天,在迎奧運安防工作全面展開今天,請赴京旅游的同志們不要于夜間、于敏感部門外,長時間徘徊幷做出莫名其妙的可疑舉止。

比如燒香。

尹維被解放軍叔叔撲倒時還在喊:"我沒自焚!--儘管我有時候想--但我真不是來自焚的!!!"

最後是小錦的警官證救了命。

 

 

震懾于首都威嚴,三個人夾著尾巴悻悻回酒店。

到了酒店沈文素才發現自己忘了帶房卡,只好鑽進尹維他們房間裏,邊打牌邊等蘇昭回來。結果一晃過了十一點,幾個人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蘇昭還不見踪影。

于是只好凑合著睡:兩張床拼一塊,沈文素睡左邊,尹維睡右邊,小錦動作慢沒搶著,只好睡中間。

尹維睡了半個小時就睡哭了,沈文素迷迷糊糊擰開燈,只見小錦于床縫上四仰八叉,端的是囂張無比。

尹維艱難地說:"剛才......他一掌............劈在我的肚子上......我差點......歸位了......"

沈文素說:"你要不要和我換?"

尹維紅著眼睛點點頭,結果剛剛睡到左邊三十秒,又被小錦一脚踹了下去。

沈文素離小錦遠遠的,窩在床角裏剛睡五分鐘,手機便響了。

一接,竟然是小錦家爹的。這位神人的最高指示只有一句話:"這個時間得幫我兒子蓋被子。"

沈文素抬眼一看,小錦果然在亂踢亂蹬。

沈文素疑惑道:"這人到底是睡覺還是練功?"

尹維顫巍巍回答:"我確信他睡著了,但帝國主義垂而不死,我等戰士需保持警惕性。"

他裹上毯子躺回沈文素身邊,一起可憐巴巴挨到天亮。

天一亮沈文素就去敲隔壁房間的門,蘇昭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正半醒半睡地刷牙。

沈文素問他:"這麽早起要去哪兒?"

"我不是早起,"那人嘟囔說:"我是正要睡,昨天被朋友拉去喝酒了。"

蘇昭擦乾淨臉,把沈文素圈在懷裏蹭蹭:"鑒定結果四天后出來。"

"要四天?"

"四天已經非常快了。我們外行人不瞭解,筆迹鑒定是十分精密和細緻的,何况專家老先生還有自己的工作。"

蘇昭床上攤滿了案件資料,沈文素順手去收拾,發現是章和的墨寶。

"這些字畫老專家都沒有要?"

"他選了幾張硬筆書法,可能比較有代表性,"蘇昭說。

沈文素挑了一張說:"可惜,這張我最喜歡了。"

那紙上墨汁淋漓地寫著"防腐拒變"

"我也喜歡那張,"蘇昭說:"那張最貴了,賣了十五萬。"

  他拈起字畫,躺在床上伸個懶腰,搖頭笑道:"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您自己都爛到根裏了,也怨不得人家。"

沈文素突然凑到他跟前,巴巴地望著他。

蘇昭楞了楞,然後笑起來:"明白了。我放你假了,玩去吧。"

沈文素說:"真的?"

蘇昭掀開被子賊笑:"假的,過來陪我睡覺。"

沈文素揣上錢包就沖了出去。

尹維和小錦等他都等急了,一見他來,立刻就跳上了出租車,往名勝古迹而去。

首當其衝就是著名的北京西客站。

然後是傳說中的世界第九大奇迹西直門立交橋。

再然後終于輪到了天安門。

經過長安街時出租車司機大叔吆喝:"小同志們請注意看!在你們的側前方,有個宏偉的盒狀物體!那就是我們神聖的央行總部!請瞻仰!"

"謔!"小同志們大驚,立刻整裝以拜,虔誠念叨感謝您多年以來的照顧但麻煩您今年不要再漲房貸利息了云云。

  一踏上廣場三人就特別來情緒,一人站一個方向給家裏打電話:"喂!老爹(爸、媽呀)!!我終于來到北京天安門了!!"

這夥人唾沫橫飛介紹兩層樓高的毛主席像,又吹噓北京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天安門上紅旗招展,門外鮮花盛開,各族人民載歌載舞,工農商學兵普天同慶,紅領巾們將和平鴿放飛藍天。

吹完了發現自己的話聽來耳熟,原來是小學期間在那意識流的作文裏寫過無數次。

煲過電話粥就跟著人群往城樓上擠,上了樓發現人人都在揮手,于是也揮手,揮完手再激情澎湃地去探望毛主席。

紀念堂的外隊伍恨不得能排到天津。好不容易被排進去了,又立刻被排出來了。尹維嚷嚷說我是代表家鄉數千萬人民來看毛主席的,說什麽也得再看一次。

結果再去排隊時天已經黑了。

于是第一天過去了,很圓滿。

第二天去故宮圓明園。

第三天去八達嶺十三陵。

第四天去天壇北海頤和園。

第五天,準備去拿筆記鑒定結果,蘇昭却找不著他們了。費盡周章把沈文素從潘家園抓回來,却一不留神讓另兩個尿遁了。

蘇昭把沈文素塞進房間裏一陣好揉:"你們還真當是來旅游的?!"

沈文素一邊換衣服一邊嘀咕說要不是你我今天准撿個大漏。

蘇昭幫他打領帶,安慰說:"知道了知道了,別哼哼了,案子結束後我們再來嘛。"

沈文素說:"你爸說你在北京出生的?"

"嗯,"蘇昭點頭:"但十幾歲就離開了。"

"爲什麽?"

"沙塵暴,"蘇昭沉痛地說:"過度開墾導致水土流失,中國北方土地沙化形勢嚴峻,所以我只好遷徙了。"

他抬眼看沈文素,沈文素說:"理由很充分,我信了。"

蘇昭滿意地笑:"走吧,不要讓老人等我們。"

 

 

筆記鑒定老專家和程老爺子完全是兩種風格。

程家老爺子一碗溫吞水,在外還好說是儒雅謙和,回所裏一看:囉裏囉嗦顛三倒四,跟人說完了跟魚說,跟魚說完了跟鳥說,跟鳥說完了還要跟花說。

老專家却是一派軍人風範,不苟言笑,釘是釘,鉚是鉚,句句鏗鏘有力。

尹維要是他的學生,必定能一次性通過司考。

老專家把鑒定書遞給蘇昭,蘇昭對其表示感謝。

老專家說:"不用,倒是我想謝你們。昨天我和程教授通了電話,雖然退縮的理由總是冠冕堂皇而且爲數衆多,但你們却與這樣的對手抗爭到現在,很不容易。"

蘇昭微笑。

老專家整理衣服,問:"你們什麽時候的飛機?"

沈文素說:"今天晚上七點。"

"巧了,"老專家說:"我也是那一班。"

蘇昭和沈文素楞住了。

一直板著臉的老專家終于有了笑意:"怎麽?我要出庭,你們不願意?"

他拍拍蘇昭的肩:"放心吧,我老頭子什麽殺人放火的狠角色沒見過,還會怕他貪官?"

 

 

沈文素怕尹維他們趕不上飛機,還很是擔心了一陣子。結果他白擔心了,四點不到,那兩人就臉色蠟黃地回來了。

一問,拉肚子。

蘇昭惱火得要揍人:"就算是首都!路邊的烤羊肉串也不能亂吃!!"

沈文素只好向總台小哥借了瓶黃連素,喂給那半死不活的兩個人,五點半,拖著他們坐上了往機場去的出租車。

 

 

 

二十三章

準備開庭。

 

六點,輾轉反側一夜的沈文素起床。

他輕手輕脚下樓,發現蘇昭醒了,正穿著運動長褲窩在沙發上抽烟。

六點半,程老爺子坐著輪椅回了律所。

七點十分,被禁止出院的許立平打來了第一個電話。

七點十五,尹維開始洗漱,對著鏡子一隻一隻摘耳環,用水把頭髮抹平。

七點半,筆迹鑒定老專家準時抵達長江所。

七點三十五,開庭前最後一次碰頭會。

七點四十,終于有人打破沉默,老專家說:“你們倒是說話呀。”

程老爺子摸摸鼻子:“咳……好吧,我也不多說什麽了,仍是那句話:言者可以退,行者不可以退,面對法庭,請大家堅持到最後。”

蘇昭點點頭。

程老爺子問:“你們還有什麽補充?”

衆人搖搖頭,老專家說:“我將竭盡全力配合。”

程老爺子十分感激:“謝謝,老朋友。”

老專家一擺手:“程靜鈞你就別客氣了,你客氣我緊張,老覺得你要害人。”

程老頭對他斜白眼說:“幾十年了!我就沒從你嘴裏聽到過一句好話!尤其是上了法庭,老傢伙簡直是把人往死裏逼!”

“某人乃是咎由自取,”老專家說:“才疏學淺,丟人現眼,誤人子弟。”

程老頭顫巍巍指著他:“你!你!……我……”

蘇昭說:“不要吵!”

他連輪椅帶老頭往主任室裏一推,吩咐沈文素:“你去陪他”,便拉著老專家一邊說話。

程老頭摔門,氣咻咻的:“什麽人啊!?”

沈文素安慰說:“老師您別在意,咱們又不誠心和他吵,咱們讓他的。”

“那是當然!”程老頭瞪著眼睛說。

他頓了頓,嘆口氣說文素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本沒有打算讓你這麽早就出庭,”老爺子示意沈文素坐下:“我總覺得你還有更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但是呢……哎,你過來點兒。”

沈文素便凑過去,老頭掄起巴掌惡狠狠在他背上拍一下:“人人都有第一次!老師祝你成功!”

沈文素哎喲一聲慘叫,蘇昭趕忙進來,沈文素與他擊掌交接,齜牙咧嘴地去找尹維撒氣。

蘇昭望望老頭,老頭也望望他。

蘇昭說:“我八成知道你要說什麽。”

老頭說:“知道就好。第一,據理力爭;第二,準備敗訴。”

蘇昭說:“我明白。反正申訴是權利,王鎮越刑滿之後也可以行使。”

老頭長嘆口氣:“這真是一場力量懸殊且艱苦的較量,對手甚至還看不見。”

“看不見,但能感知,”蘇昭說:“對手叫‘共同利益’,貪官們的共同利益,貪官和商人們的共同利益,商人們自身的共同利益。”

“對!共同利益,”老頭仰頭:“那我們也無法做太多了……蘇昭,你把證據拋出去,盡你的最大能量辯護,其餘的都交給法庭吧。你要知道在此類案件中,有時法庭受到的壓力幷不比我們小,他們也在忍受著行政官員的干預,而這種干預更隱秘,更難以制裁。你看看他們判得不倫不類的一審!”

“我相信法庭。”蘇昭說。

“我也相信你,”老頭說:“胡適說過,‘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冤枉者爲之辯誣,作僞者爲之揭露’,我把這句話作爲律師的箴言再次送給你。”

蘇昭微笑點頭,正要出門,老頭又喊住他:“情况特殊,發言時遣詞造句必須十分精確且嚴密,絕對不能有一絲失誤或疏忽,不要授人以柄。還有,好好帶著文素。”

蘇昭拍拍老頭的肩:“放心。”

他站在門口問:“人呢?要出庭的人呢?”

沈文素和尹維立刻躥過去。

蘇昭問尹維:“你來幹嘛?”

尹維穿西服打領帶就像正準備面試的大學生:“我不放心你們,我得去旁聽監督。”

“我才不管你,”蘇昭沒好氣的說:“文素你過來。”

沈文素便過去,蘇昭拉著他上露臺,雙手搭著肩直視其眼睛問:“緊張麽?”

沈文素搖頭。

蘇昭表揚:“不愧是我校某地下組織一號首長,心理素質果然异與常人,但不緊張你抖什麽?”

沈文素說:“我我我我抖著玩。”

蘇昭點頭說行,你這個輕鬆的心態很好,緊接著便羅囉嗦嗦、一遍一遍、不厭其煩交待出庭細節,典型的臨陣磨槍。直到程老爺子在樓下火急火燎地催。

程老爺子說:“快!早做準備!”

老專家站在他身後,突然張開雙臂,左搭住程老爺子,右搭住尹維,半彎下腰看著蘇昭。蘇昭會意,拉著沈文素凑上去,五個人結成一個圈,肩幷肩,頭頂頭,老專家大吼:“小子們好好幹!!”

程老爺子也吼:“在我學生面前搶我的臺詞!?”

另幾人“呼”一聲散開。八點半,出發往中院。

十點整,開庭。

 

 

 

同樣是十點整,丘桐以爲自己被綁架了。

等他看清挂在自己身上的一個是某人的傻子小師弟,另一個是更傻的小小師弟時,忍不住大爲光火:“幹什麽?!”

傻子小師弟勸他說:“和平,要和平。”

邱桐大怒:“放手!”

兩傻子也不答話,硬把他往樓下拉。到了樓下看見蘇昭,丘桐冷冷問:“你們幹嘛?”

蘇昭趴在車窗上,笑嘻嘻說:“去接人。”又催:“快去開車,幫我分流點,我的車超載了。”

丘桐透過後座車窗玻璃,看見六張被擠壓得扭曲變形的臉。

尹維也在嚷嚷:“我就說過輕騎不能帶人!”

硬賴在他的輕騎上不走的黃河師兄慢騰騰曰:“小尹尹,此言差矣,我們知道所有的格物、致知、究理都只是爲了達到對那個倫理本體的大徹大悟,你未經‘格’却得出了的結論,那麽這個‘知’肯定是不完整的,是偏頗的,所謂管中窺豹……”

“小尹子!!”蘇昭車上衆人齊聲怒吼:“快把耳朵捂起來!直接打死他!!!”

尹維說:“好吧,可以帶人,但不能帶兩個人。”

擠在黃河身後一直沒有說話的知音師兄抬起頭來:“小尹子,其實我不是人。”

“一縷零丁幽魂自冥冥中而來。”黃河說:“漂泊沉浮在世俗欲望的滾滾洪流中,何等無奈,又是何等凄美。”

知音頷首:“善哉,善哉。顧影自憐,我心中劇痛。”

尹維跑開請示沈文素:“怎麽辦?”

沈文素說:“等下兩個一起打死。”

蘇昭目送丘桐去車庫,這才回頭喊:“都給我下去!換車!”

“不要!”已經合體分不清誰是誰的六個人說:“人多暖和。”

蘇昭沒好氣說:“這樣我肯定要被交警攔的。”

不知誰說了句:“交警來了。”

蘇昭扭頭,果然看見小錦的摩托車緩緩拐進小區,身後跟著輛電動三輪。

“警車開道,這級別高了。”黃河肅穆道。

衆人立刻振臂高呼:“首長好!”

“同志們辛苦了!”電動三輪上跳下一個人來,正是那黑熊般的壯漢。他沒站穩就撲向沈文素:“師兄~~~

沈文素問他:“東西買了沒有?”

“買了,”他拍拍那輛三輪:“都在車上。”

沈文素點點頭,問蘇昭:“那我們出發?”

“出發。”蘇昭說。

“吼吼吼吼~~~”黑熊咆哮:“爲了自由!!!”

 

 

王鎮越從第一看守所的鐵門後走出來,肩上扛著被褥,手裏提著網兜,脚上蹬著雙拖鞋,沒穿襪子,頭髮蓬亂,鬍子拉渣。

他終于重新走在外頭的陽光下,却反而覺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實,腦袋裏脚底下都輕飄飄。正當百感交集,一抬頭,就看到了世界上最古怪的樂隊。

有吉他,有二胡,有口琴,有笛子,小提琴,沙錘,琵琶,鐃鈸……

蘇昭號令:“快快快!唱起來!”

那詭异的校園組合立刻開始敲鑼打鼓鋸木頭,伴隨著轟鳴的烟花爆竹,完全不著調的亂吼:“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

王鎮越被褥網兜同時掉了地。

“太……太難聽了……”他嘶聲道:“……我要回去……”

蘇昭說:“行,你回去唄。”

王鎮越却沖上來緊緊抱住他:“我回去……哥們……”

這個受冤沒哭,敗訴沒哭,入獄沒哭的高大男子現在却哭了,哭得不亦樂乎。

王鎮越被以誣告陷害罪起訴,一審敗訴;二審法官中途休庭,宣布擇日再判,數天后,該案被定爲錯案。

王鎮越無罪。

蘇昭拍拍他的背,沒說話但微笑著。

王鎮越流著泪又撲向沈文素:“小文素!”

蘇昭提醒:“抱可以,不許動手動脚。”

王鎮越只好撲向尹維:“小尹維!”

尹維放下笛子問:“師兄!你欠我三頓飯什麽時候還?”

王鎮越立刻放開他撲向別人:“小……小……教官好!”

蘇昭說:“看清楚了,人家是交警。”

“這位是小錦,”沈文素笑眯眯介紹:“我們的好兄弟,幫過你的大忙。”

“謝謝,”王鎮越抹去泪水。

“不客氣,”小錦說。

王鎮越又一個接一個擁抱他的弟兄們,最後輪到丘桐。

丘桐冷冷哼一聲,眼圈却紅了,只好趕忙撇開頭。

“上車,”丘桐說:“你們老師在所裏等著。”

蘇昭說:“等等,我和鎮越說句話。”

王鎮越問:“什麽事?”

蘇昭拉他背過去:“北京有人告訴我,其實中紀委調查組已經悄悄進駐有四個月了。”

“啊?!”王鎮越驚訝道:“那不是在我入獄前!”

蘇昭微笑:“我想也他們不久就會開始反擊了。”

王鎮越大笑,與他狠狠擊掌。然後鑽進丘桐車裏,探出頭高聲招呼道:“打道回府!!去見咱們程老爺子!”

程老爺子就在長江所門口等著,輪椅旁放著只火盆。

“跨過來,跨過來!”老爺子吩咐。

王鎮越一滴冷汗:“新娘子才跨火盆……”

“我不管,你快跨!”老爺子堅持。

“快跨!快跨!”衆人慫恿:“就當嫁人沖喜!壞運氣都燒掉了!”

王鎮越又咧開嘴笑了,越笑越大聲。

 

這個城市,房價飛漲,交通堵塞,環境惡化,空間擁擠,可却是如此特殊而不可替代。因爲我們的家在這裏,在那座七十年代的居民樓裏,頂層,上有違章搭建,下有便利商店,前有小飯館,後又中介所,樓頂上竪著塊大廣告牌寫著“長江”。

我們的家人在這裏。

王鎮越蹦過火盆撲在丘桐懷裏,被其一脚蹬開。

尹維想趁亂把司考資料燒了,結果被衆人壓在地下集體蹂躪。

程老爺子一邊笑一邊駡:“大白天放了五千多塊錢的炮仗焰火!你們瘋不瘋啊!?”

小錦正在路口等他前來凑熱鬧的爹。

文素呢?

文素買菜去了。

蘇昭呢?

蘇昭陪他去了。

人家是行動派:說不出,做得到。好在這世上言者退,行者從不退,請大家放心。

既然放心了,那麽這個大城裏的小小故事也結束了。

長江律師事務所,謝幕。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賢情雅旭 的頭像
    賢情雅旭

    賢旭之愛 @耽美文、圖、影音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