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這種事,有過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喜歡你,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狗血的陰差陽錯,一個主角在「情難自控」與「道德責任」之間掙扎的故事。

PC:喻宸,夏許│配角:常念

冷漠失憶偽渣攻×深情隱忍特警受

 

  第01

  安城的盛夏,熱得惱人。即便太陽已經落山,天幕半黑,暑氣也不見消減。

  夏許趕到城東雁珞酒店的時候,半小時前在警隊換的polo衫已經汗濕大半。前臺經理見他來了,微笑鞠躬,將一張房卡遞至他面前,「夏先生晚上好,您是自己上去,還是由我陪同上去?」

  夏許接過房卡,客氣道:「謝謝,我認得路。」

  說完剛要轉身,又略顯尷尬地笑了笑,「陳哥,我想借一樓的衛生間洗把臉,你看我這一身的汗……」

  經理了然,笑道:「您可以去房間裡好好洗個澡,喻先生還沒到。」

  聽到那個名字,夏許眉梢輕輕一挑,眼底泛出一絲藏掖著的光,「他讓我8點過來。」

  「抱歉,喻先生的航班晚點了,麻煩您再等一個小時。」

  夏許鬆了口氣,向經理道謝後快步走進專屬電梯。電梯轎廂映出模糊的人影,高大挺拔。

  半年前,喻宸頭一次帶他來,那時他難掩興奮,梯門方一關上,就摟著喻宸的脖子索吻,腰胯著了魔似的在喻宸身上蹭。喻宸卻自始至終冷淡疏離,梯門即將打開時不輕不重地將他推開,聲音涼薄,「你出汗了。」

  自那以後,每次見喻宸之前,夏許都會花上不短的時間將自己沖洗乾淨,還特地買了男士止汗用品,分別放在警隊和家裡,時不時拿出來在脖頸上噴一噴。同隊的女警開玩笑:「咱們市局的臉面不走硬漢路線,換風格當小白臉了?」他笑道:「我這叫既能賣才華,也能賣臉,羡慕不?」

  女警們將他圍起來,充分發揚八卦精神,「老實交代,是不是談上了?有沒照片,給咱們看看!」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警隊忙,他的「伴兒」又遲遲不現身,八卦也就漸漸消停了。

  電梯安靜地上行,在頂層停了下來。夏許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輕車熟路向喻宸的套間走去。站在門外的男侍彎腰向他問好,他不習慣類似的禮儀,也跟著鞠躬。

  套間裡點著熏香,夏許看了看時間,迅速脫掉衣服,疊好後放在桌上,從攜帶的包裡拿出一個旅遊洗漱袋,匆匆走進浴室,在淋浴下沖了十來分鐘,再邁入浴缸,思緒放空片刻,待到連日工作的疲憊感褪去,才迅速起身,從洗漱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圓盒,擰開盒蓋後,跪在地上,開始給自己做擴張。

  喻宸不會給他做這種事,進入前也幾乎沒有前戲,真幹起來更無溫柔可言,怎麼舒服怎麼來,從不顧及他的感受。他今年28歲,過去有過固定的床伴,但在情事上一直是上面那個。第一次和喻宸做時,他痛得幾乎昏迷,私處受了傷,血與精液混在一起淌出,兩腿不停顫抖,無法合攏,腿間淫靡不堪。喻宸不願意碰他,叫男侍來給他上藥清理。他不願意,撐著身子挪向浴室,走路時扯到了傷處,痛得踉蹌倒地。喻宸看到了,目光冷淡,轉身離開。

  傷好之後,他學著自己擴張,剛開始時動作笨拙,多做幾次後漸漸上了手。只要喻宸給他打個電話,而他正好有空,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全套準備。

  滑膩的手指在被熱水泡得柔軟的穴肉中進出,夏許發出一聲低淺的呻吟,衛生間的地板冰冷堅硬,跪久了膝蓋生痛,有些跪不住。他撐著浴缸沿站起來,拿起潤滑油往外走。單面落地窗邊的窗簾未拉上,天已經全黑了,城市的燈光像暗夜裡閃爍的星星。他走至床邊,伏在長毛地毯上,繼續按摩後方。

  套間外的地毯吸納了腳步聲,所以直到門鎖發出一聲輕響時,他才知道——喻宸到了。

  門被打開時,夏許正往身上披浴袍。喻宸一身規整的襯衣西褲,站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樣子。

  夏許腿有些軟,起身時膝蓋顫了一下,腰帶滑落,浴袍前襟敞開,露出被熱水蒸紅的胸膛。

  他緊了緊浴袍,朝喻宸笑,喻宸微蹙著眉,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換鞋後徑直朝浴室走去。

  沒多久,浴室傳來水聲。想著喻宸向來喜歡速戰速決,上床只為解決生理需求,跟例行公事似的,夏許撇了撇唇角,索性脫下浴袍,一絲不掛地趴在床上,繼續細心地擴張。

  前陣子喻宸在國外,二十多天沒找他,今兒剛下飛機就讓他來,興許是太久沒發洩,要在他身上來次狠的。喻宸的狠厲與粗暴他早就品嘗過,這人對他又沒有什麼耐心與溫情,如果這時不好好擴張,等會兒吃虧的是他自己。

  這麼想著,心頭泛起輕微苦澀,夏許呼出一口氣,將臀部翹得更高。

  喻宸出來時,只在腰部圍了一條浴巾,上身赤裸,寬肩窄腰,如同精工雕琢的腹肌上掛著幾粒水珠,人魚線斜飛入浴巾,消失在令人浮想聯翩的陰影中。喻宸五官深邃,有一雙溫柔含情的眼,但絕大多數時候,從這眼裡刺出的目光是冰冷的。夏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雙腿大開,看他赤腳朝自己走來,忍著雀躍的心跳,起身道:「喻宸,你想怎麼來?」

  喻宸坐在床邊,一手撐著床沿,一手扶著夏許的後頸。浴巾掉落在地,夏許跪在他腿間,臉深深埋下去,含著那根半硬的器物舔舐。

  夏許以前沒為誰做過這種事,過去待床伴溫柔體貼,很少讓床伴放低姿態用嘴伺候自己,也不喜歡以同樣的方式取悅床伴。他體力好,該有的技巧一個不缺,根本不用玩其他花樣,就能徹底滿足床伴。但與喻宸發展成現在的關係後,他學會了口交,最初做得很生澀,牙齒磕到了喻宸,喻宸將他推開,臉色不太好看。後來做得多了,熟能生巧,有幾次含得夠深,讓喻宸射了滿嘴。

  頭上傳來低沉的呻吟,夏許一手揉捏著陰囊,一手套弄著溫熱的莖身,嘴唇包裹著鼓脹的前端,吮吸得更加賣力。喻宸似乎很享受他殷勤的服務,扶著他後頸的手向上挪了挪,扣在他後腦上,手指插入他的發間……

  喻宸稍稍加力,將他往下按了幾分,腰部微一挺送,性器刺入他的喉嚨。他本能地掙紮了一下,調整跪姿,忍住作嘔的欲望,順勢將那尺寸驚人的器物吞得更深,用吞咽的動作給喻宸帶來一波接一波的快感。

  喻宸摸著他的頭髮,也不知道是鼓勵還是怎樣。他抬起眼皮向上看了看,還是沒有在喻宸眼中找到些微情動。

  含得差不多了,喻宸從夏許嘴裡退出來,前端的小口溢出腥鹹的淫液,夏許故意伸出舌頭舔了舔,喻宸睨著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道:「到床上來。」

  夏許爬上床,跨坐在喻宸腰上,握著那早已徹底勃起的性器,緩慢地坐上去。

  不管做了多少次,被進入的痛感都那樣鮮明,仿佛被利刃刺穿般難以忍受。夏許緊抿著著唇,雙眉緊蹙,表情略顯猙獰,臉頰上有一道濕漉漉的痕跡——方才喻宸站起來時,性器不小心從他臉上掃過,淫液黏在他臉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過此時,他已經顧不上滑稽不滑稽,忍著割裂般的疼痛,盡力放鬆肌肉,一寸一寸,將粗壯的器物含入自己的身體。

  坐到底時,他鬆了口氣,開始慢慢地擺動腰身。喻宸那裡太大,就算他忍耐力再強,身體再好,也無法動得太快。

  喻宸半躺著,手裡夾著一根煙,半眯著眼看著落地窗外的夜色。夏許漸漸適應,待疼痛減緩之後,一手握住自己的性器撫慰,一手捏住胸前的突起——他想引來喻宸的目光,想喻宸看著他。

  喻宸轉過臉時,他發出一聲有些刻意的呻吟,腰胯動的幅度大了些,情欲浮在臉上,被搓紅的乳尖高高挺立。

  其實他不擅長做這種「以色誘人」的事,也沒生出妖嬈的皮囊。他是那種長輩眼中的帥小夥,平輩間的大帥比,高中當了三年校草,前幾年在部隊當兵,轉業後分在市局特警支隊,實打實的純爺們兒,腹肌腰肌不比喻宸少。

  所以他坐在一個男人腰上,下面插著一個男人的性器,手搓著自己的乳尖,看著委實不太協調。

  喻宸將煙摁滅在煙灰缸裡,直起身來時,白煙輕吐在他臉上,他略一失神,頓覺天旋地轉,結實的背撞上柔軟的床,喻宸壓在他身上,鋼槍擦過他最敏感的地方。他發出一聲控制不住的低吼,胸膛起起伏伏,開始承受喻宸猛烈的貫穿。

  不用喻宸吩咐,他已經將雙腿打至最開,然後抬至胸前,雙手用力抱住小腿,折在肩頭。

  這是個極其屈辱的姿勢,就算主動做出來了,臉頰也羞得陣陣發燒。他低下眼,眼睫輕顫,目光滑過胸膛與腹部,落在兩人激烈交合的地方。那裡發出接連不斷的淫靡水聲,喻宸按著他的腰,毫不留情地在他身體裡挺送操弄,他自己的性器半硬著,跟隨喻宸的動作上下晃動。

  喉嚨發緊,想喊出來,潛意識裡又覺得喊出來太顯弱氣,只好緊緊閉上眼,死咬著唇,全神貫注地感受這個男人給予的痛楚與快感。

  忽然,一陣令人發狂的刺激從下方傳來,夏許被翻了個面,性器在泥濘的穴肉中轉了180度,他攥緊拳頭,咬住枕頭,才沒有叫出聲來。

  喻宸一言不發,退出小半,雙手錮在他的臀側,緩了幾秒,再次挺身而入,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明擺著將他當做泄欲的玩具。

  夏許被操弄得渾身顫慄,疼痛從後穴蔓延至全身,做至最後,手指腳趾都痙攣起來。

  喻宸的確是禁欲太久,一回來就狠操猛幹,潤滑劑早被擠了出來,呈細沫狀黏在穴口與腿間,腸壁的褶皺被最大程度撐開,又在性器退出時被壓出無數道細紋。

  夏許不是天生的0,與喻宸做愛幾乎感覺不到生理上的快感,此時性器早就因為疼痛而軟了下去,晃晃悠悠地耷著腿間。夏許無力照顧它,膝蓋已經麻得無法支撐身體,臉整個埋在手臂裡,任憑喻宸索取。

  偏偏喻宸的持久力好到驚人,次次一插到底,幾乎將他頂穿。他的身體不停在床墊上往前聳動,頭撞到了床頭的靠枕,渾身位置最高的是被喻宸抓著的臀。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姿勢未免太過恥辱。

  夏許儘量不去想,實際上也沒有餘力去想了。疼痛已經佔據他整個思緒,腦子裡有個聲音輕笑道:「喻宸跟你做愛呢,滿足了吧,爽了吧?」

  喻宸抽插了上百下,夏許感到腰臀上的手指緊了幾分,知道喻宸要射了。果然,幾個大力衝刺之後,一股熱流噴湧而出。夏許大口呼吸,抹掉臉上的汗,伏在床上沒有動彈。

  喻宸在他體內待了一會兒,抽身而出時,帶出不少精液。

  夏許明顯感到,那裡腫了,火辣辣地痛。但喻宸一旦找他,就絕不會只做一次。

  沒過多久,喻宸再次欺身而上,毫不留情地從紅腫的穴口捅入,幹得比剛才還要猛烈。

  夜色越來越深,給這場沒有任何溫情可言的情事畫上休止符的是一通電話。

  鈴聲響起時,夏許已經被幹得有些神志不清,身體裡的性器突然停了下來,一秒後抽出,痛感並未消失,空虛的感覺卻鋪天蓋地地襲來。

  夏許看著喻宸拿著手機走去窗前,知道是那個人打來的——喻宸辦事時不喜歡被打攪,別的電話要麼不接,要麼邊接邊幹,絕不會拔屌離開,還離那麼遠。

  喻宸聲音很低,夏許聽不清楚,一分鐘後喻宸掛斷電話,臉上是夏許看不懂的表情。

  陰沉?溫柔?憤怒?無奈?

  夏許覺得,喻宸心情不太好。

  但為什麼呢?電話那頭是喻宸放在心尖上寵的人,接到他的電話,為什麼還會心情不好?

  喻宸沒有給夏許繼續思索的時間,用手套弄幾下狀態正佳的性器,再次插入,抽插得如疾風暴雨,喉嚨發出喑啞的吼聲。

  夏許抱著枕頭,只覺魂都快被頂出來,好在喻宸似乎記掛著家裡的人,沒多久就射了。

  完事後,喻宸沖了個澡,穿上來時的衣服,一句關心的話都沒說就要離開。

  夏許坐起來,不示弱也不討好,明明是被幹的一方,語氣卻有點像占盡便宜的嫖客。

  他點了根煙,看著喻宸說:「常念讓你回去?」

  喻宸皺著眉,「不關你的事。」

  「問問而已。」夏許笑著,「下次什麼時候?」

  喻宸右手放在門把手上,冷淡道:「再說。」

  夏許吐出一縷白煙,半眯著眼,「那你得提前約我,最近局裡事兒多。」

  喻宸的眼神有些不耐,唇角一動,推門而出。

  門被關上,夏許出了一會兒神,直到喻宸的精液從合不攏的穴口流出,那黏糊的麻癢感刺激著他的神經,才清醒過來。

  穴口腫痛,被填滿的時候還好,如今空落落的,痛感更加明顯。夏許「嘶」了一聲,低頭看看自己軟趴趴的兄弟,歎了口氣,吃力地挪到床邊,撿起掉在地上的浴巾,埋頭深深呼吸。

  那是喻宸之前綁在腰上的浴巾,不過就算呼吸得再用力,也聞不到什麼味道。

  夏許跪坐在床上,一手抬著浴巾,一手套弄自己。喻宸在他體內射了兩次,他卻一次都沒有硬過。已經做了半年,還是不習慣當承受方,喻宸幹他的時候從來不會用手撫慰他,他也懶得自慰,後面痛得不行,前面也軟了,很多時候,他都是等喻宸離開之後,再自己用手解決——就像現在這樣。

  夏許抱著喻宸的浴巾,低吟著射出來,垂首看著滿手的淫液,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第02

  車由城東駛向城南,喻宸坐在後座,食指與中指緊捏著眉心,身子有幾分僵硬。

  剛才的電話的確是常念打來的,那個溫柔而虛弱的男人因為他要回來,而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他喜歡的菜。他下飛機後應該立即回家的,卻鬼迷心竅,滿腦子想的都是夏許。

  常念是他的初戀,他的愛人,而夏許只是半年前爬上他床的炮友,回國後他第一個見的竟然不是愛人是炮友,這令他幾乎被負罪感吞沒。

  回到南生別墅區時已是夜裡10點,常念坐在輪椅上,雙手撐著椅背想站起來。喻宸連忙走近,扶著他的手臂,讓他坐下,溫聲道:「別逞強。」

  常念揚起頭,蒼白的臉頰浮起一絲紅潤,自然上翹的唇角勾著笑,「宸哥,累著了吧,菜涼了,我讓霞姐熱熱去,你是先休息一下,還是去洗個澡?」

  常念的聲音很輕很柔,沒有絲毫責怪喻宸晚歸的意思,喻宸眼神深了幾分,負罪感更加鮮明,暗自歎息,將輪椅轉了個向,邊推邊說:「我上樓洗個澡。」

  常念點點頭,「好,等你吃飯。」

  喻宸摸了摸常念柔軟的頭髮,轉身上樓的動作有些逃走的意思。

  他不想面對常念。常念仿佛是一面鏡子,站在常念面前,他看到的是薄情寡義的自己。

  擰開花灑,喻宸站在冰涼的水中,水珠從筋肉上淌過,再涼也無法讓歡愛的痕跡淡去。

  夏許吻過他,在他小腹上留下三兩吻痕。夏許還抓過他,背上有兩道紅色的印跡。他蹙眉看著這些背叛的罪證,一拳重重砸在牆壁上。

  不久,管家上來敲了敲門,說飯菜已經熱好了,常少爺在下面等待。

  喻宸關掉水,看著鏡中的自己,雙眉擰得更緊。

  但下樓見著常念時,他不得不刻意溫柔地笑起來。常念給他夾菜,他沒有任何胃口,卻只能夾多少吃多少,柔聲誇獎常念手藝好。

  其實常念的廚藝與「好」毫不沾邊。常家的少爺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裡會廚房裡的那一套,做出來的菜不是太鹹就是沒味,但喻宸只能說好。

  誰讓他對不起常念?

  飯後,時間已經很晚了。常念身子差,平時10點就睡下,今日為了等喻宸才熬到這麼晚。喻宸將他抱回主臥,幫他洗澡,看他服藥,給他掖好被角,吻了吻他的額頭。

  常念說:「宸哥,你不睡嗎?」

  喻宸撫著他的額發,「我還有一些工作上的事需要處理。」

  常念懂事地點頭,「那我先睡了,你別太累。」

  喻宸又親了他一下,關上門時長出一口氣。

  太累了。

  和常念相處的這一個多小時,比連續工作數日還累。

  喻宸的確有事需要處理,但並不急在這一時,用謊言騙常念,只是不想和常念共處一室。

  從什麼時候起,已經如此厭惡年少時的心上人?

  喻宸靠在書房的躺椅上,指間煙霧繚繞。

  他與常念同在部隊大院裡長大,彼此愛慕,18歲時被雙方父母發現,後被送去接受「矯正治療」。一次治療事故後,他腦部受到輕微損傷,失去部分記憶,而喻宸傷勢嚴重,在醫院躺了三年才蘇醒,健康沒了,落下終身病根。

  兩家長輩妥協了,默許二人在一起,他從朋友口中得知自己有多愛常念,常念又是多麼愛自己。其實不用他人告知,他也知道自己與常念18歲時彼此愛得很深,否則怎麼會甘心承受非人的治療,也不後退半步。

  然而時過境遷,他失去了當年的記憶,而常念雖然醒了,卻已是半個廢人。兩人用命拼來的愛情,在朝朝暮暮中幾乎被消磨殆盡。

  常念沒有醒來時,他時常守在床邊,期盼奇跡發生。可是當常念真的醒了,他卻陡然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好似苦心等待的人並不是常念。

  常念告訴他以前的事,說他們念高中時是如何如膠似漆。他沉默地聽著,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後來常念搬來與他同住,他自然承擔起了照顧常念的責任,細心周到,但內心卻像一攤死水。

  不管怎麼努力,也找不回當初對常念的愛了,甚至連佔有的欲望也沒有。

  常念走路很困難,大多數時候得依靠輪椅,但並非不能做愛。喻宸試著與他做過,沒有絲毫滿足感。常念知道自己性方面的能力不行了,想用嘴給喻宸做,喻宸不讓。

  因為捨不得,也因為愧疚。

  喻宸能明顯感覺到,常念還愛他,但他已經不愛了。

  從愛裡率先離開的一方,始終是罪人。

  對喻宸來講,贖罪就是日復一日地照顧常念,竭盡全力對常念好。

  除了愛情,他什麼都可以給常念。

  這幾年,喻宸混跡商場,早就戴上了虛偽的面具。而常念一直被保護在家,仍像個單純的學生。喻宸說什麼,常念就信什麼。喻宸待他好,他就以為是真的好。

  在外人與家人面前,喻宸都是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所有的愛都是裝出來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

  兩年前,喻宸有了第一個床伴。

  對性,他多少有些潔癖,一年多的時間裡就養著那麼一個乾淨的年輕男人,送對方出國念書後,便沒有再找其他床伴。

  直到夏許突然出現。

  夏許是安城市局的特警,與他同歲,俊朗帥氣,大半年前他和父親一同出席一個活動,夏許是安保隊伍中的一人。

  第一眼,夏許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時是冬天,夏許一身黑色特戰服,手持步槍,頭上戴著防彈頭盔,腳上踩著厚重的牛皮戰靴,神色肅穆地觀察著四周。

  當夏許看過來時,喻宸心臟忽然重重一緊。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心悸的感覺。

  夏許沒有注意到他,繼續警戒巡邏,而他也被朋友叫走,之後再沒看到夏許。

  活動結束後,一位員警圈的二代朋友請吃飯,喻宸一進包廂就看到了夏許,夏許抬起頭,先是一怔,旋即驚訝地睜大眼。

  那位二代朋友給大夥介紹,說夏許是市局的門面,臉帥,槍法更厲害,在部隊待過,現在是安城的「警花」。

  眾人大笑,夏許也跟著笑,喝酒談笑,放得極開。

  喻宸有意無意地觀察他,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他,又實在想不起來了。

  那天直到宴席散去,夏許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接下去的幾天,他時常想起這個人,甚至托人調查過,才知夏許原來和自己念過同一所高中。

  難怪會覺得在哪裡見過。

  弄清楚之後,夏許就在思緒裡淡了,喻宸很忙,潛心撲在工作上,沒多久就把夏許給忘了。

  但是冬末的一天,夏許站在他面前,沒穿警服,大衣西褲,頭髮經過精心打理,比穿警服時更帥,但眉目間有種令他不太舒服的東西。

  夏許開口後,他知道那種不舒服的東西是什麼了——夏許有些輕浮地告訴他,想與他上床。

  

  第03

  喻宸最不願承認的就是——自己對夏許有欲望。

  在夏許出現之前,喻宸已有大半年未有性生活,連動手解決的次數都極少。他一度認為,自己成了性冷淡。

  畢竟在養那個年輕床伴之前,他對性也沒有太多渴求。

  18歲那年的「矯正治療」是他人生裡的噩夢,電擊、麻醉、催眠、恐嚇……他比常念幸運,雖然在事故中丟失了部分記憶,但身體沒有大礙。可那3個多月地獄般的日子早就根植在他身體裡。出院時他剛過19歲,正是正常男人性需求最強烈的年齡,但在常念醒過來之前的3年裡,他未與任何人做過愛——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一方面是責任使然,另一方面是「矯正治療」留下的陰影。

  但是當夏許對他提出上床的要求時,他分明感覺到了一種未曾有過的衝動,以至於沒有乾脆地拒絕這個不自量力的小員警,而是讓助理帶對方去做了全身檢查。

  毫無疑問,夏許是健康的。

  但過去的年歲裡,想爬喻少爺床的人數不勝數,絕大部分都是健康而乾淨的,夏許若與他們站在一起,絕不是最出眾的一位,卻是唯一一個讓喻宸有占為己有衝動的人。

  喻宸無法解釋這種衝動因何而起。

  第一次帶夏許去雁珞酒店時,喻宸內心矛盾與困惑交織,反映在面上的是一種冰霜般的冷漠。而夏許又太過熱情,剛進入電梯就摟著他親吻,進入房間後主動脫了衣服,幾乎吻遍他全身。

  他不喜親吻,嫌髒,可夏許向他索吻時,他沒有拒絕。那時夏許還不會口交,沿著他的下巴、鎖骨、胸口一路往下吻,舌尖舔過腹肌與人魚線,嘴唇一遍一遍落在他半勃的性器上,從他的角度看去,夏許的神情專注而深情。

  當夏許嘗試著含住前端時,他突然覺得很想笑。

  所謂的專注與深情是裝出來的吧?喻宸想,自己曾經那麼愛常念,現在都不願意用嘴去碰常念那裡,這個剛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小員警怎麼可能真的心甘情願含住他?

  無非是想討好他,用身體與自尊來換取錢財與前途而已。

  夏許和其他想爬他床的人沒有任何不同。

  喻宸冷笑一聲,既看不起伏在自己腿間殷勤伺候的男人,又懊惱對這種人有衝動的自己,片刻後一把揪住夏許的頭髮,迫使夏許抬頭,凝視幾秒,猛地將對方壓在床上,未經擴張就闖了進去。

  那一瞬間,他分明感到夏許渾身顫慄,雙腿肌肉繃得幾乎痙攣,喉中泄出痛到極點的呻吟。

  那聲與「嬌吟」毫不沾邊的喘息不知為何狠狠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他微蹙起眉,控制不住內心的衝動,扣住夏許的臀部,狠狠將性器插至最深,而後近乎發狂地抽送起來,利刃在夏許體內橫衝直撞,毫不憐惜,囊袋猛烈地拍打在臀部,像扇巴掌一樣響亮。穴肉被撕出了血,血與腸液混在一起,交合的地方才終於有了情色的水聲。

  喻宸從未如此瘋狂地幹過一個男人,做到最後,夏許幾乎被他幹暈,雙膝已經無法支撐,軟如爛泥般趴在床上。他撈起夏許的腰,不管不顧地繼續抽插,直至將精液盡數射在夏許身體裡,才停下這場近乎虐待的情事。

  他注意到,夏許根本沒有硬。

  抽出來時,血與精液一同從夏許腿間流出。他抿起薄唇,想起和上任床伴做愛時的情形——那孩子很聽話,皮膚白皙如玉,腰身柔若無骨,在他身下承歡撒嬌,用甜膩的聲音呻吟討饒,像個引人犯罪的妖精。

  但饒是如此,他也從未燃起如此旺盛的欲火。

  明明都是泄欲,對那個孩子,他做得不溫不火,對夏許,他幾乎有了幹死作數的念想。

  夏許給他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

  喻宸靠在床頭出了一會兒神,低眼看著雙腿仍發抖的夏許,眼神愈來愈深。

  此時的夏許與身著特警服的夏許大相徑庭,頭髮完全汗濕,臉上胸膛上浮著情紅,眼皮虛弱地耷著,不長的睫毛輕輕顫抖,下唇出血,一片殷紅——顯然是拼命忍住呻吟時咬出來的。

  喻宸起身去浴室洗了個澡,出來時夏許還無力地趴在床上。喻宸看一眼他腿間的汙跡,叫男侍來清理上藥。他突然掙紮著撐起身子,啞聲說:「喻宸,你能幫我清理嗎?」

  喻宸擰眉,表情變得有些難看。

  他怎麼可能為一個低賤的炮友做這種事?

  夏許等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不打緊,我自己去浴室。」

  男侍走近欲扶,被夏許輕輕推開。喻宸看著他一瘸一拐往浴室走去,留在體內的精液不斷從腿間淌出。走至半途,夏許摔倒了,被操得無法收攏的穴口正對著喻宸。喻宸心臟一緊,指甲嵌入掌心,堪堪忍住將他扔回床上再幹一場的衝動,迅速離開。

  如果不走,喻宸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將夏許幹死。

  一周之後,夏許的傷好了,再次求歡,地點仍然在雁珞酒店。夏許先到,喻宸後到。喻宸記得,那天夏許光著身子躺在床上,雙腿大開,笑著看他,「喻宸,上次我不懂,這次我提前做好擴張了。」

  喻宸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矛盾。

  這個男人為了巴結他,已經賤到主動張開腿,主動做擴張的程度,他看不起。

  但面對這樣一具身體,這樣一張臉,他又控制不住猛操猛幹的欲望,幾乎是一瞬間,布料下的某處就硬得如鐵。

  夏許越下賤,他就越想羞辱夏許。行至床邊,他讓夏許跪下,不僅要像上次一樣親吻他的性器,還要整根吞入,最好能讓自己射在口中。

  夏許照做,但技術實在不行。他沒有太多耐心,被磕了幾次後命令夏許起來,從背後幹夏許,高潮時拔出來,精液全數射在夏許臉上。

  仿佛只有羞辱夏許,才能將心頭難以名狀的矛盾感壓下去。

  做完後,他捏著夏許的下巴說:「回去練一練,我不喜歡被牙齒磕到。」

  夏許還真練了。有一次他將夏許的頭按在胯下盡情發洩,看著夏許將精液吞進去,漠然地問:「你想要什麼?」

  夏許眼角微紅,怔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嗓子有些沙啞,「什麼什麼?」

  喻宸冷笑,「咱們高中同校,但應該沒什麼交情,你願意跟著我,讓我幹,圖的是什麼?」

  夏許眼中滑過一絲喻宸看不懂的光,片刻後笑道:「我什麼也不圖。」

  喻宸臉色更冷,「省廳要評一批骨幹特警,你想上去?」

  夏許垂下眼瞼,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笑容如皓月,「我在市局待得挺好,暫時不想去省廳。」

  喻宸一愣,難道夏許圖的不是這個?

  過了一會兒,夏許湊過來親了親他的下巴,眼睛很亮,「喻宸,咱們是炮友,炮友還能圖個什麼?我不就是圖你器大活好嗎?」

  

  第04

  喻宸睨著夏許,話裡是毫不掩飾的嘲弄,「你的意思是很享受和我做愛的過程?」未等夏許回應,喻宸目光向下一掃,刮過對方一次都沒射過的性器,「連硬都硬不起來,你享受的是什麼?」

  夏許眼皮一動,眼中浮起明顯的慌亂,臉頰有些紅,無措地微皺起眉。

  喻宸將他推開,點起一根煙,眉眼很快被籠入煙塵,「說吧,想要什麼。只要別太過分,我都滿足你。」

  夏許臉上的紅深了些,嘴唇微動,似乎有些局促。喻宸半眯著眼看他,倒也沒有催促。半分鐘後,夏許抬起頭,緊張與不安不見了,唇角又浮起笑容,「以後再說吧,到時候敲詐你個大的。」

  之後,喻宸獨自琢磨過幾次,怎也想不通夏許圖什麼,於是托人再將夏許調查一番,甚至找到夏許以前的床伴,可得到的消息卻更讓他困惑。

  夏許父母早已去世,目前和爺爺一同生活,高中時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人緣極好,後來在部隊立過功,到市局後一直順風順水,因為技能出眾,性格又好,而被領導器重。這幾年市局拍警風宣傳片,夏許總是鏡頭最多的一個。他身上沒有汙點,也從未攀附過任何人,就算不爬床,過兩年也會升上去。

  最令喻宸詫異的是,夏許是gay,但在性事上一直是「1」。一年多以前,夏許與上一任床伴和平分手,對方是一名30多歲的高校老師,優雅風度,時至今日說起夏許仍是一臉寬容的笑。

  老師說,夏許是他交往過的最溫柔的情人,可惜他想要熱烈如火的愛情,而夏許給予他的只有家人般的關愛。

  「夏許心裡早就有其他人了,但他從來不說。」

  喻宸差人將夏許從高中到部隊,再到警局的十年捋了一遍,未發現喻宸與誰有過轟轟烈烈的戀情。

  夏許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在有心上人的情況下逼迫自己在另一個男人身下當「0」,根本硬不起來還說什麼「圖你器大活好」?

  喻宸揉著眉心,想得越深,就越看不起夏許——大約是為更大的名與更大的利吧,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員警,就算再厲害,人緣再好,能進入省廳特警局也就不錯了,若想再往上爬,沒有靠山是不可能的。

  夏許早早爬上他的床,還做到這種地步,不是賤是什麼?

  喻宸煩躁不已,因為夏許雖賤,他卻中意賤人的身體。

  他在夏許的身上討伐無度,從不憐惜。夏許極少叫痛,但他知道夏許是痛的。

  當他壓著夏許狠操猛幹時,夏許那裡始終是軟的,臉埋在枕頭裡,肩背不停顫慄。他好幾次將夏許翻過來,迫使他看著自己幹,他想聽夏許求饒,軟著聲音呻吟,但夏許叫出來的次數屈指可數。

  有一回,他拍著夏許的臉,冷笑道:「部隊裡出來的爺們兒就是不一樣,硬氣。」

  夏許眼神渙散,微紅的眼角浮著淚光。喻宸又道:「再硬氣也是個爬床求操的貨。」

  夏許嘴唇動了一下,說的什麼他沒聽清。

  回國的頭一夜,喻宸在書房坐到快天亮,才輕手輕腳回到臥室。常念蜷縮在被子裡,極無安全感的姿勢。他沉默地看著,心痛與厭煩充斥著胸腔。

  夏許賤,而他薄情,他們都有罪,只有常念是無辜而可憐。

  接下去的半個月,喻宸沒再找過夏許,夏許也沒打來電話。

  夏許上次說局裡忙,看來是真話。

  每年夏末秋初,喻宸都會帶常念出國散心。今年去的是南歐,常念喜歡那裡,喻宸幾年前就在離海不遠的地方給他買了一處莊園,推著他在莊園裡散步,聽潮起潮落的聲響。

  常念很安靜,在喻宸身邊能依偎整個下午。喻宸早已不耐,卻只能拼命忍著,待夜裡常念睡下後,再去健身房瘋狂折騰自己。

  他們休假的地方與國內有6個小時時差。一天晚上,喻宸正將溫好的藥端給常念,手機就響了,他看了看,居然是夏許。

  出國之前,他告訴過夏許,未來半個月不在。言下之意,這半個月都不要聯繫我。

  常念捧著碗,溫聲道:「我自己喝,你出去接電話吧,別耽誤了正事。」

  喻宸眸光一收,常念越懂事,越聽話,他的負罪感就越深。

  掐斷電話,他摸了摸常念的額發,「不是什麼要緊事,喝吧,我陪著你。」

  夏許沒有再打電話來,喻宸跟沙包較了一個小時的勁,扔掉拳套,看到手機裡多了一條信息。

  是夏許20分鐘之前發來的,只有一句話:我有點想你。

  喻宸看一眼時間,此時國內已是5點多了,夏許什麼意思,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了?

  怔了一會兒,他沒有回撥,也沒有回短信。如果有要緊事需要他出馬,夏許一定還會再來電話。

  但是直到與常念一同回國,他也再沒接到夏許的電話。

  回國後,常念感冒了,喻宸沒有心情找夏許上床。幾天後二代圈子聚會,上次那位把夏許稱作「警花」的員警也在場,叫王越,背景了得,比喻宸大幾歲,雖是個二世祖,但工作起來兢兢業業的,絲毫不擺高官子弟的譜。

  二代們玩得野,花天酒地的,就喻宸掛念著常念一個人在家,不想太胡來,王越也不胡來,跟他碰了個杯,隨意地聊天。

  喻宸沒想問夏許的情況,倒是王越說起前陣子市局與省廳合作剿毒,陣仗之大,可謂近年來罕見,「省廳那邊還犧牲了兩個哥們兒,咱們局也傷了十來個兄弟。」

  喻宸心臟一緊,「傷了十來人?」

  「是啊!要我說啊,毒販都他媽該槍斃,抓一個斃一個,老子看誰還敢販毒!」王越說完又道:「我沒事兒,這次運氣好,毫髮無傷。」

  喻宸問:「哪些人受傷了?」

  「說了你也不認識。」王越晃著酒杯,想起什麼似的,「噢!有一個你認識,上次咱們還一起吃過飯。」

  喻宸手指輕輕一動。

  王越歎氣,「哎,咱警花傷得重,爆炸的時候他被壓在磚石下面。」王越指著右肋,「肋骨骨折,身上還有幾處槍傷,出了很多血,萬幸的是沒有傷著內臟,不然啊,夏許這輩子就毀了。」

  這天的聚會剛進行到一半,喻宸就以回家陪常念為由離開。坐在車上,他拿起手機,看了看夏許來電的時間,正是王越口中剿毒行動進行的那天深夜。

  他將手機丟在副駕,靠在椅背上,疲憊地閉上眼。

  給他打電話時,發短信說「我有點想你」時,夏許正躺在血泊中,痛苦地等待著救援。

    

  第05

  喻宸抽了兩根煙,猶豫再三,終是拿起手機,給夏許撥去電話。過了接近10秒,夏許才接起,聲音和過去沒什麼不同,精神,帶著幾分輕鬆的笑意。

  「喻宸,這麼晚了,有事兒?」

  「在哪?」相比起來,喻宸的聲音倒更加沙啞疲憊。

  那邊沉默了2秒,聽得見被單被掀開的聲響。

  夏許「唔」了一聲,少了剛才的從容,「我,那個,你想約我啊?」

  喻宸蹙眉,下意識想反駁,然而話到嘴邊,卻忽然涼了下去,變成一具冷硬的「沒空?」

  「呃……」夏許似乎正在猶豫,過了一會兒才說:「抱歉,我在外地執行任務呢哈哈哈。」

  「哦?不在安城?」

  「可不是嗎!」夏許笑起來,聲音高了幾度,「前陣子你在國外,現在我在外省,你……你特別想做啊?」

  喻宸額角抽了一下,「在哪個省?」

  「這個得保密。」

  喻宸想,若真是執行保密任務,你還能接聽電話?

  如果放在平時,他已經毫不留情揭穿夏許的謊言,或許還要嘲諷兩句,此時卻沒有戳破,順著往下問:「什麼時候回來?」

  「哎,這說不準,任務比較重要,光是前期潛伏,也得耗上一個月呢。」夏許頓了頓,「不好意思啊,上次我想找你做,你在國外,這次你找我,我也不能赴約。我回來再找你。」

  喻宸:「上次你大半夜不睡覺,又是電話又是短信,是想找我做?」

  「那不然呢?」夏許「嘿嘿」笑了兩聲,「不是說了嗎,我有點想你。」

  喻宸撐著太陽穴,「行吧,回來再說。」

  掛斷電話前,夏許還說了句「晚安」。

  喻宸又點起煙,在車裡坐了半天,駛出停車場後本要回家,行至半途卻突然轉向,油門一踩,向夏許所在的市二院飛馳而去。

  住院部還沒到熄燈的時間,普通病房區的走廊上有不少打水端盆子的家屬。喻宸打聽到夏許住在一個五人病房,床位靠窗。

  那間病房關著門,從門上的玻璃小窗往裡看,正好能看到窗邊的病床。夏許正面朝窗躺著,身邊沒有其他人,看上去非常孤單。

  一位護士走過來,警惕道:「這位先生……」

  「噓!」喻宸將食指壓在唇上,往裡面指了指,壓低聲音道:「我是305號床病人的同事。」

  護士年紀很小,顯然被眼前高大俊朗的男人唬住了,紅著臉說:「你也是員警?」

  「嗯。剛執行完任務回來,聽說夏許受傷了,過來看看。」喻宸退到一旁,正想向護士詢問夏許的情況,病房門就打開了。一位中年男子提著開水瓶從裡面走出來,沖護士點了點頭,朝開水房走去。

  護士說:「這位是夏哥鄰床大爺的兒子,經常搭把手照顧夏哥。」

  喻宸禮貌地向前抬了抬手,領著護士向露臺走去,問:「沒人照顧夏許嗎?」

  「有是有啦,白天夏哥的同事輪流來,夏哥的爺爺中午會來送湯,還說晚上留下來陪伴。不過老人家身體不好,夏哥哪裡捨得,就把老人家趕回去了。你們員警也是辛苦,我聽說局裡最近特別忙,夏哥不想麻煩別人,來一個趕一個。」

  「他身體怎麼樣?一個人能行?」

  「好多了,剛來時動都沒法動,現在能自己扶著牆去廁所了。」護士歎了口氣,「夏哥真的挺堅強,運氣也不錯,腿上和腰上都中了彈,不過都沒打到要害。」

  喻宸皺著眉,「大概什麼時候能出院呢?」

  「槍傷好說,子彈已經取出來了,麻煩的是肋骨。骨折呢,起碼得再住一個月吧,即便出院了,也得好好調養,暫時沒法上班的。」護士看了看時間,「不早了,你快去看看他吧,等會兒住院部這邊就要關門了。」

  「好,麻煩你,我這就去。」喻宸笑了笑,待護士走後,又悄聲回到夏許的病房外。接開水的中年男人已經回來了,此時正站在夏許床邊說著什麼。夏許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擺手,雖然隔著門聽不見聲音,也能猜出夏許正拒絕男人幫忙做什麼的好意。

  夏許站起來面向門的時候,喻宸躲開了。

  此時已經接近熄燈時間,探病的人陸續從各個病房中走出,喻宸站在過道的轉角處,看到夏許扶著牆根走出來,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撐著牆,極其緩慢地向前挪。

  那一刻,喻宸心臟抽了一下,泛起隱約的痛。

  但他到底沒有走上去,沒有接過夏許的開水瓶,只是遠遠地看著他,臉色越發陰沉。

  躲在轉角的陰影裡,他再次給夏許撥去電話,夏許從衣兜裡摸出手機,怔了怔,然後放下開水瓶,吃力地坐在牆邊的塑膠靠椅上,深呼吸一口氣,接起來時,聲音仍是朝氣明朗。

  「喻宸啊,我今天真不行,半夜還有任務呢。」

  喻宸:「那你現在在幹嘛?」

  「現在?嗯……」夏許盯著開水瓶,「和同事打牌,我手氣挺好。」

  「那你接著打吧。」喻宸心裡煩躁,語氣冷了幾分,「掛了。」

  放下手機時,病房剛好熄燈,走廊的燈還亮著,不過已經換成較暗的燈光。喻宸聽見一聲很輕的歎息,接著是費力起身與挪步的聲響。

  喻宸回到家時已是淩晨,心情本就不好——常念在家裡病著,他卻跑去醫院看炮友,這時管家還一臉焦急地說:「少爺,您總算回來了,常少爺發燒了,梁醫生在,說最好馬上住院治療!」

  喻宸一愣,拔腿向臥室跑去。

  常念虛弱地躺在床上,見他回來了,蒼白的臉上露出和氣的笑,剛要說話,突然劇烈地咳嗦起來。喻宸愧疚不已,立即找出外出的衣服,抱著常念上車。

  常念是市二院VIP病房的常客,這次住院理應在市二院。喻宸心裡有鬼,本想開去市一院,但梁醫生不懂察言觀色,執意要去市二院。再次將車停在住院部門前,喻宸抬眼看了看外科大樓3樓,眼中落著一片陰影。

  VIP病房在外科大樓的頂層,有直達電梯,喻宸看著醫生護士圍著常念忙碌,心下有種說不出的沉鬱。

  常念每次住院都得耗個十天半月,喻宸忙完公司的事就來陪他。VIP病房一切都是最好的,加之常念本身身份特殊,從來不缺在一邊伺候的人。喻宸陪著他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同在一棟樓裡的夏許。

  常念被人服侍著洗漱時,夏許是不是正艱難地摸去衛生間?

  常念躺在床上與親朋談笑時,夏許是不是正提著開水瓶走在過道上?

  常念吃的是最好的補品,夏許爺爺送來的只是普通的雞湯……

  喻宸捂著額頭,狠狠甩了兩下。

  不該這麼想的,夏許憑什麼和常念比?

  愧意在心中翻騰,他險些扇自己一巴掌。

  常念住院的第四天,大院的一幫同齡兄弟趕來探望。他們與年長幾歲的王越不同,都是和喻宸、常念一同念書的兄弟,中學時沒少一起打過架。

  一群人閒聊半個小時,正要離開時,年紀最小的張旭突然說:「嘿!差點忘了,剛才我上錯電梯,到3樓了才發現那電梯上不來這層,只好退出去重來。你們猜我在3樓看到誰了?」

  常念好奇道:「誰?」

  「夏許啊!」張旭拍著大腿,「操,居然在這兒碰上他,你們還記得這人嗎?」

  喻宸臉色鐵青,而常念臉上的血色陡然褪去,眼底泛著驚異與恐懼。其餘幾人互相看了看,有人忽然反應過來,「那個校草?」

  張旭說:「是啊!就他!哈哈,其實我從來不覺得他帥,要不是咱宸哥以前老針對他,還打過架,我肯定記不起他那張臉!」

  

  第06

  「我……」喻宸一頓,「我針對他?」

  「你忘啦?」張旭開玩笑:「哎,那是我多嘴了,你忘了最好,我咋能挑起仇恨呢!」

  常念渾身僵硬,攥著被單的手輕輕發抖。喻宸沉著臉,神情嚴肅,「怎麼回事?」

  張旭:「忘了還問……也不是什麼大事。」

  喻宸:「說。」

  張旭「嗤」了一聲,「宸哥,你這霸道脾氣收斂點兒啊,咱都快30歲的人了,不興再搞欺負人那一套。我看夏許現在挺可憐的,哎,誰他媽穿病號服看著都可憐。你想起來了別去找他麻煩啊,都陳年破事兒了。」說完又轉向常念,「念哥,看好你男人哈,他只聽你的話,只對你溫柔,別讓他再去整夏許,不好看。」

  常念額頭上全是冷汗,尷尬地低下頭。

  喻宸根本沒注意到常念的反應,目光像刀一般刮在張旭臉上,「我跟這個人有什麼過節嗎?」

  「你看不慣人家唄!」站在一旁的祝訊插話道:「他是校草,好像還是個什麼特招生?」

  「啊?夏許是特招生?」張旭一驚,「他不是尖子班的嗎?應該是硬考進來的吧?」

  「是硬考,但也有體育特長。」蔣斌說,「你們不提我記不起,一提就想起來了,一班的班長,反正就是個很厲害的人,以前瞧不上,現在覺得那什麼……咱那會兒老針對他也挺無聊的,有點兒過分了。」

  他們念的高中是安市乃至全省最好的學校,學生一半非富即貴,一半不是衝擊名校的學霸,就是藝體特長生。這兩撥人涇渭分明,出風頭的永遠是前者,有時會帶上特長生一起招搖。學霸們家世大多不如他們,在校園裡相對樸實,也不那麼張揚。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每年評出的校花校草全是普通班裡的富家子,尖子班的學生別說被選上,絕大部分人根本不會參與。

  但夏許是個例外,高中三年,每年的校草都是他。

  這事喻宸之前是調查到了的,但壓根兒沒當回事——評選校草校花對學生們來說是大事,但對一個在商場上混了多年的人來說,這等資訊不值一提。

  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夏許是校草而幹出欺負人的事。

  十七八歲男孩子的混帳程度,往往連多年後的自己都無法理解。

  照發小們的說法,當年夏許風頭太勁,月考次次排在前十,什麼籃球賽足球賽出場就引起尖叫,明明是窮學生,冬天校服夏天球衣,卻生了個張揚的性子,在喻宸等人面前不知道收斂,成了富家子們的眼中釘。

  因為高三時的治療事故,喻宸對整個高中階段的記憶都非常模糊,完全記不得曾針對過夏許,問當年都做了什麼,發小們個個難以啟齒。

  喻宸緊皺著眉,以為自己仗著家庭對夏許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哪知張旭卻尷尬地抓了抓頭髮,「其實吧,咱也沒把他怎樣,他吃虧,咱也吃過虧。」

  喻宸:「你說清楚。」

  「嗨!就是你以前說要整他,咱們那時的『整』不就是群毆嗎?」張旭左右指了指,「你,我,蔣斌,祝訊,還有十幾號人,連念哥都去了,還以為能把夏許教訓到服氣呢,誰知道他也叫了人,什麼體尖啦,外面的混混兒啦,打起來命都不要,你說他一個尖子班的學霸,哪裡去認識那麼多會打架的兄弟?」

  喻宸心裡驚訝,面上還保持著平靜,「後來呢?」

  「兩敗俱傷,你被他揍了,他也被你揍了。那次群架好像是高二下學期?我記得蔣斌想找院裡的兵教訓他,你不讓。喂,蔣斌,有沒這回事?」

  蔣斌特尷尬,摸了摸鼻翼,「那時候不是不懂事嗎,還好喻宸攔著,不然得惹出大麻煩。」

  喻宸沉默一會兒,「之後我還找過他麻煩沒?」

  「怎麼沒有!不過都是你自己找,不讓我們摻和,我記得有陣子你老往一班跑,找夏許單挑,上著課都能把人招呼出來,然後去沒人的地方打架,也不知道你倆誰輸誰贏……對了,可能念哥有摻和吧?」張旭看向常念,「是吧念哥?」

  常念此時已經平靜下來,神色恢復如常,笑著點了點頭,「嗯,打個架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事。」

  時間已經不早,張旭等人又聊了一會兒就走了,喻宸送他們離開,回病房之前去露臺上抽了一根煙,心臟上仿佛壓著什麼東西,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原來他與夏許高中時還結過梁子。他記不得了,但夏許一定還記得。

  記得,為什麼還……

  正煩躁著,常念已經披著大衣從病房裡出來,輕聲喊道:「宸哥。」

  喻宸本想安靜待一會兒,轉身看到常念,心下不免更煩,但又不能表露出來,只能儘量溫和,勉強笑道:「外面冷,怎麼出來了?」

  「不打緊,病房裡悶,出來走走。」常念的表情是淡然而柔和的,「宸哥,你心情不好?」

  喻宸緊了緊他的大衣,言不由衷,「你趕緊好起來,我心情自然就好了。」

  常念乖巧地依偎在喻宸臂彎裡,搖了搖頭,「是想起夏許才心情不好吧?張旭也真是,十來年前的事還拿出來說。」

  喻宸手臂一僵,不想在常念面前說夏許。

  但常念卻接著說:「宸哥,你別為他不高興了。」

  我沒有……

  喻宸想反駁,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沉默幾秒,鬼使神差地說出一句「我為什麼要為他不高興?」

  「他這人……」常念低著頭,似乎正猶豫要不要說出來,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引人憐惜:「你那會兒常說,他品行不好,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外表看起來什麼也不在乎,但心胸狹窄,性格陰險,是你最不喜歡的類型。」

  喻宸有些困惑,及時收住話題,摟著常念向病房走去。

  常念住院的半個月,喻宸想了很多,從別人的話語中可以聽出,他與夏許高中時針鋒相對,互相看不慣。雖說年少時的衝突在現在看來像小孩的過家家,但設身處地地想,他會躺在一個整過自己的人身下求操?哪怕是想從這人身上得到什麼利益,哪怕沒有任何家世背景,他也不願意。

  喻宸緊蹙著眉,想起自己對夏許「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心胸狹窄」的評價,心中陡升一股寒意。

  夏許不求任何回報的接近,是為了報復?

  

  第07

  喻宸心中的疑惑漸多,越想回憶,就越是什麼也想不起。腦海裡沒有任何高中時夏許的記憶,既想像不出夏許的風光,又想像不出自己針對夏許時的頑劣。況且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沒有那次事故,應該也已記不太清。

  但可笑的是,夏許這個人,這個名字,在喻宸這兒卻是清晰而鮮明的。他穿著警服與脫下警服時截然不同,前者郎朗英姿,是喻宸初見他時的印象,後者香豔至極,是他赤身裸體,主動張開雙腿,在喻宸身下忍痛承歡的模樣。

  無論哪一種,都已經烙在喻宸眸底。

  從半年多以前的初次相逢起,他就以一種難以抵擋的聲勢,佔據著喻宸的目光——不管這目光是冰冷漠然,還是燃著熊熊欲火。

  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問題,這話不假。喻宸想,否則自己怎麼會在明知夏許有問題的前提下,還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偷偷趕去3樓普通病房,就為看看這受傷的炮友?

  夏許的爺爺每天下午都來,給唯一的孫子送親手煲的藥膳湯。老人家身軀佝僂,臉上佈滿風霜,應該沒享過什麼福,但身上的衣服卻看得出價格不低,面料好,保暖實用。

  看來夏許相當有孝心。

  一天,常念忽然問:「宸哥,你去看過夏許嗎?」

  喻宸正在削水果,手指一頓,蘋果的皮斷了,否認道:「沒有,我去看他幹什麼。」

  常念笑道:「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上次張旭說夏許也在住院,就在樓下,我以為你偶爾會遇見他。」

  喻宸搖頭,語氣有些生硬,「沒遇見。」

  常念接過蘋果與刀,沒再追問,溫聲說:「我自己來吧。」

  之後常念再未提及夏許,喻宸問心有愧,更不會主動提起。出院後常念在家裡養病,生活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而喻宸忍了許久,終於決定當面跟夏許問個清楚。

  他站在夏許的病房外,再次撥通夏許的電話。此時距離上次通話已有一月,夏許接起來,語調輕鬆:「喻宸。」

  「任務結束了嗎?」喻宸問。

  夏許覺得聲音不太對,故意將手機拿遠,還往門口看了看,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又拿回耳邊,「還沒呢。」

  「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嗯……說不準,得看上面的安排。」

  門突然被推開,喻宸的聲音同時傳來,「這就是你的任務?」

  夏許頓時睜大眼,嘴半張著,臉上全是驚訝與尷尬,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喻宸走近,面色不善,「怎麼,還想騙我?出任務出到醫院來了?」

  「不是,這個,我……」夏許局促地撇下眼角,耳尖微紅,「你怎麼來了?」

  喻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過了好一陣才說:「夏許,咱們以前認識吧?」

  夏許一怔,目光躲閃,避重就輕道:「我們高中同校同級,你不是知道嗎。」

  「沒跟你說這個。」喻宸打斷,一字一頓,「我是說,我們認識。」

  他將「認識」二字咬得格外重,夏許微皺著眉,2秒後點頭道:「嗯,有些交集。」

  喻宸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本以為夏許會慌張,但夏許只是愣了一會兒,就抬眼笑道:「以前咱們不對付,打過幾場架,但那都是十幾歲時幹的蠢事了,我自己都快忘了,也沒想到你還記得。本來也不是什麼事兒,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難道快30歲了還記著高中時的仇?說出來多丟份兒啊,就沒跟你提。」

  喻宸不動聲色,又聽夏許道:「你來看我,我挺高興的。之前不敢告訴你受傷的事兒,這不是怕你把我踹了嗎?」夏許指了指自己的腿和右肋,「有傷疤,暫時養不好,也不能上床。我就琢磨著先瞞著,過段時間再說。」

  喻宸抬了抬下巴,「給我看看。」

  「看什麼?」

  「傷。」

  夏許連忙抱胸,「現在不行,過陣子吧,出院了給你看。」

  喻宸臉色一沉,自帶幾分壓迫氣場,「衣服撈起來。」

  「不成不成。」夏許往後挪了一下,忽然轉移話題道:「對了喻宸,你以前問我想從你這兒撈什麼好處,我說先記著,以後撈個大的,你答應了,現在還作數嗎?」

  這話竟然讓喻宸緊繃著的神經微微一緩,心頭平白生出幾分輕鬆,「作數,你想要什麼?」

  夏許笑起來,「你給我點兒錢吧,我爺爺年紀大了,身子骨不怎好,我想讓他安享晚年。」

  「要多少。」

  「你看著給。」

  幾日後,喻宸給了夏許一張卡,沒說裡面有多少錢,只告訴夏許:「隨便花。」

  夏許接過卡,放在自己錢包裡。

  那一刻,兩個人都如釋重負。

  任何感情與錢扯上關係,就輕賤了幾分,可這旁人不齒的輕賤卻能給各懷心思的人難得的心安。

  夏許還要在醫院住上一段時間,喻宸既然已經戳破他的謊言,就不再藏著躲著,雇了兩位護工貼身看護。

  夏許推辭道:「別這樣,我同事經常來看我。」

  喻宸冷笑,捏著他的下巴:「敢被包養,怕讓人知道?」

  夏許有些難堪,「嘿嘿」笑了兩聲,「我好歹是個公務員,市局的優秀員警,得注意影響,是吧?」

  喻宸沒搭他的腔,在他臉上輕輕拍了兩下,連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動作親昵得有些過分。

  因為那張卡,兩人從不清不楚的炮友關係成了明著算帳的包養關係。喻宸查過,夏許動過卡裡的錢,且不止一次。

  這樣便好,圖錢,比圖什麼都好說。

  不過喻宸心底的矛盾卻並未減輕半分。若夏許圖他的錢權,他圖夏許的身體,那他對常念的負罪感還不會那麼重,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心還在」。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在意的遠不止夏許的身體。

  他的心,恐怕早就放在了夏許那裡。

  他自瀆的次數多了起來,就在那個和常念共同的家裡。愛人近在身邊,他卻想著另一個男人自慰,這種摻雜著深重愧意的快感令他扭曲,恨不得立即趕去醫院,將滿腔壓抑全發洩在夏許身上。

  秋末,夏許終於出院了,因為身體情況還不足以返回特警崗位,暫時在家中休養。喻宸沒去探望,一周後給他打去電話,「恢復得怎麼樣了?」

  夏許:「差不多了,下周應該能回局裡。」

  喻宸:「收拾一下,等會兒有車來接你。」

  「嗯?」

  「來雁珞。」喻宸聲音極冷:「做你該做的事。」

  

  第08

  喻宸靠在沙發上,浴袍前襟敞開,小腹灼熱,布料下的某處已經抬頭。以往在這種關頭,夏許早已做好潤滑與擴張,伏在他腿間殷勤伺候,絕不會讓他等待。但今天……

  喻宸朝浴室的方向看了看,那裡正傳來陣陣水聲,隱約能看到夏許的輪廓。

  夏許在十分鐘之前被送到,顯然來得匆忙,來不及將自己收拾妥帖,外套裡的襯衫扣錯了兩枚口子,衣領一邊趴著一邊豎著,站在喻宸面前時,笑得有點尷尬。喻宸指了指浴室,目光冷淡。夏許拿著潤滑油進去,走得不快,喻宸在後面看著,知道他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

  沒多久,花灑的響聲停了,喻宸手指夾著煙,閉目養神。

  夏許一直沒出來,套間裡異常安靜。喻宸聽見一陣極淺的吃痛呻吟,猜到夏許正在擴張後庭。

  他本就等得不耐,夏許這聲淺吟又直刺神經,如春藥一般湧向下方,點燃周身欲火。

  煩躁地坐直,他語氣不善道:「還不出來?」

  「馬上,快好了。」夏許蹲在地上,吃力地回答。

  那裡已經幾個月沒被碰過,擴張起來有些費勁。

  喻宸將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裡,起身朝浴室走去。

  虛掩著的門被拉開,夏許一緊張,右膝撞在地板上。喻宸站在他面前,看到他赤裸的身體時,眸光倏然一收。

  夏許瘦了,肩膀看上去有些單薄。因為姿勢的緣故,身上的傷疤看不真切。喻宸皺起眉,語調緩和了幾分,「弄好了就出來。」

  2分鐘後,夏許裹著浴袍從浴室出來,頭髮沒幹,發梢上掛著小小的水珠。喻宸只看了一眼,就越發把持不住,朝床抬了抬下巴,示意夏許躺上去。夏許緩步走去,手在腰帶上停了一會兒,猶豫著沒有解開。

  喻宸想起他以前在床上奔放的模樣,命令道:「脫了。」

  夏許面露難色,「這次不脫行嗎?我沒穿內褲,不脫浴袍也不影響做。」

  喻宸走近,抬起夏許的下巴,摩挲片刻,冷笑道:「不行。」

  夏許目光一頓,低下眼皮,動作緩慢地解開腰帶。

  他的手指正輕輕發抖,喻宸看了一眼,猛地扯掉解到一半的腰帶,將他推倒在床。

  正面再無布料遮擋,他大睜著眼,無措地看著喻宸,2秒後半側過身,慌亂地擋住右肋和腹部的傷疤。

  都是新傷,別說別人,就連他自己看著,都覺得猙獰難看。

  喻宸心頭莫名泛起一陣酸,俯下身子抓住他的手腕,有力往兩邊掰,「讓我看看。」

  夏許在情事上向來聽話,此時卻較勁似的不動,腿也蜷縮起來,「不,別看。」

  喻宸沒有耐性,將夏許壓在身下,猛力按住對方的手腕,厲聲喝道:「別動,老實點!」

  夏許一抖,失神的瞬間,所有傷疤都展現在喻宸面前。

  喻宸目光比剛才更冷,如冰刃一般刮在他的身體上,他胸口快速起伏,又尷尬又慌張,憋了半天才努力支起上半身,「做嗎?」

  喻宸從上方睨著他,幾秒後抬起他的右腿,撩開浴袍,早就硬得發脹的性器從那濕潤的穴口狠狠插入。

  「唔!」夏許咬著下唇,幾乎在被侵入的一瞬間,冷汗就從額頭與脖頸滲出。撕裂的疼痛再次襲遍全身,眼前發黑,近乎暈眩。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喻宸壓著他,佔有著他,卻沒有立即開始動作,只是將他罩在沉沉的目光中,還難得地抬起手,拇指撫過他發紅的眼尾。

  喻宸並未覺得夏許的傷疤難看。

  夏許身材極好,肌肉勻稱有力,沒有半分柔氣,卻處處透著蠱惑人的力量美。以前做的時候,喻宸最喜歡掐著他緊致的腰肌,握著他緊繃的雙臀,在這具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強壯身體裡摧城拔寨。

  操夏許的感覺,和操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只有夏許能讓他沉迷,讓他忍不住施虐。

  他熟悉夏許的身體,只消一眼,就看出夏許單薄了許多。

  夏許的痩,毫無徵兆地刺痛著他的眼,連同心也軟了幾分。

  打電話讓夏許來時,他以為自己會像過去一樣毫不憐惜地給予夏許痛,但親眼看見夏許蹲在地上擴張,親眼看到夏許受傷後瘦削下去的身體,心口忽然隱隱作痛。

  心痛一個低賤的床伴,可笑不可笑……

  喻宸半眯起眼,性器退出幾分,正想猛力推入時,餘光瞥見夏許的小腹輕輕抖了抖。

  那裡漂亮的腹肌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張揚。

  心再次一軟,動作不自覺地放輕,擦過某一處時,夏許渾身緊繃,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吟。

  喻宸停下來,火熱的性器壓在那一處,聲音溫柔得自己都不敢相信,「是這裡?」

  說著,腰部小心地動了動,在那一處上不輕不重地碾壓研磨。

  「啊!」夏許眼中起了水霧,臉與胸口浮起情紅,雙手緊緊抓著床單,頭偏向一邊,似要將臉深埋進枕頭裡。

  但喻宸不讓他如願,掐著他的下巴,迫使他看著自己,重複道:「是這裡?」

  最敏感的地方被撞著,磨著,頭一回被周到地照顧著,從未體會過的感覺從那裡擴散至周身,夏許急促地呼吸,茫然地看著喻宸,第一次在近乎受虐的性事中感覺到了異樣的快感。這種快感令他不知所措,身子開始劇烈顫抖,雙腿下意識地要收攏。

  喻宸壓著他的右腿,低頭吻了吻他的眼皮,腰胯突然大幅度地動起來,快速抽送,每一次都刺在那一處上。

  夏許過去不是0,自己也從未碰過前列腺,以前喻宸偶爾會誤打誤撞碰到那裡,卻從來不會給他帶來持續的快感。

  和喻宸做,疼痛永遠多於快感。

  可這次不一樣,喻宸給予他痛,也給予他難以招架的快。那裡被撞擊上百下,夏許再也忍受不住,一聲聲隱忍而甜膩的呻吟從喉嚨裡泄出,全身潮紅,思緒一片混亂,本癱軟在腿間的性器高高翹起,顫抖的前端滲出晶亮的淫液。

  喻宸一手摟著他,另一隻手握住他不停晃動的性器。他猛然一抖,難以置信地看著喻宸。

  喻宸的目光仍舊說不上溫存,甚至猶自帶著幾分涼薄,手指卻上下動了起來。

  夏許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渙散的眸光漸漸聚攏,這才意識到——喻宸正握著他,套弄著他。

  而他,竟然被喻宸操弄得硬了起來!

  

  第09

  喻宸鬆開壓著夏許腿的手,力道十足地扣住他的背,身子一低,在他耳邊輕語:「腿抬上來。」

  這聲低音炮如同一根看不見的紅線,將夏許的腳踝高高提起。後庭前所未有的快感早已叫他失神失智,前方又被溫熱的手掌快速套弄,他呻吟著抬高雙腿,環在喻宸的腰上,頭往後揚起,露出顫抖的喉結,從嘴角泄出的每一聲喘息都如媚藥一般,灌入喻宸沸騰的血液。

  喻宸的浴袍徹底敞開,兩具滿是汗水的精壯身體貼在一起,緊繃的囊袋猛烈撞擊在臀肉上,如同鋼槍長驅直入的鼓點。喻宸加快了律動的速度,看似粗暴殘忍,卻和以前的蠻橫截然不同,青筋畢露的莖身次次從夏許的敏感處壓過,將夏許的呻吟撞得支離破碎,如灑落滿地的碎糖。夏許摟著喻宸的脖子,呼吸一次快過一次,他沉溺在這場酣暢淋漓的性事中,眼前一片模糊,只是本能地靠近這個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男人,用最後一絲力氣索吻。

  他的吻,落在喻宸下巴上。

  忽然,後腦被重重扣住,嘴唇被強勢地咬住,喻宸失控般地吻住他,舌侵入他的口腔,瘋狂索取,將他最後的清明也一併奪取。

  有溫熱的東西從眼角滑落,但夏許已經感覺不到了,他從高中起就肖想的人此時正在吻他,幹他,放肆地掠奪,也慷慨地給予。喻宸從未主動吻過他,過去他舔吻喻宸的唇,喻宸要麼冷漠地將他推開,要麼敷衍地回應,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喻宸的吻強勢到讓他難以抵抗,幾乎將他吻到窒息,連靈魂也索了去。

  在喻宸手中釋放時,夏許已經叫不出來,從未體會過的高潮像萬丈高的海浪,將他捲入海底,難以動彈。

  而喻宸也不比他好過。射精的時候,他熱得快要融化的後庭痙攣般絞緊,險些讓喻宸當場繳械。喻宸狠狠壓著他,待那一陣叫人暈眩的快感過去後,腰部再次發力,幹了幾十下,將精液全數射在他脆弱的敏感點上。

  他這才低聲叫出來,生理性的眼淚浸濕了睫毛,眼中的欲望如實質般緊鎖著喻宸,喃喃道:「喻宸,喻宸……」

  喻宸從未見過他情動至此的模樣,剛釋放過的性器頓時又硬了幾分,就勢往裡一頂,不再抽送,只是壓在敏感點上,耐心地蹭動。

  夏許悶聲呻吟,情不自禁地揚起頭,獻祭般地將脖頸遞到喻宸面前。喻宸眸光熾熱勝火,低頭吻住喉結,感受著那裡的震顫,聽著他發出失控的甜吟。

  這一次,喻宸做得更加溫柔,但在即將高潮時還是未能控制住。夏許又緊又濕的甬道就像致命的催情藥,奪走他的神智,引誘他犯罪。

  最後十幾次瘋狂的抽插終於讓夏許發出淫靡的浪叫,喻宸像野獸一般佔有著自己的獵物,直至將夏許幹得尖叫射精,繼而失禁。

  夏許雙腿全是汗水,無力再環住喻宸的腰,大張著軟在床上,腳趾痙攣出奇怪的形狀,根部又濕又紅,插著喻宸久未消火的性器。被撞成細沫的精液、腸液、潤滑油附著在穴口,香豔浪蕩至極。

  喻宸牢牢壓住他,視床上、小腹上的汙濁為無物,傾身舔弄夏許滲出血珠的嘴唇,像嗜血的猛獸般吮吸,強勁的舌掃蕩著夏許的口腔,十分鐘後才心滿意足地抽身而出。

  性器帶出連綿的淫液,被操開的小口像一朵嬌豔的花,紅腫,卻沒有淌血。

  夏許幾近昏迷,沉浸在激烈情事的餘韻中,身子酸軟如泥。忽然,背部和膝彎被人托住,汗濕的肩背離開床單,他茫然地睜大眼,卻只能看到眼前人的輪廓。

  是喻宸。

  喻宸抱著他,不知正向哪裡走去。他連指尖都是麻的,十指無法攥緊,嗓子也早已叫得沙啞,右臂費力地抬起來,戰戰巍巍地貼在喻宸胸膛。

  「喻,喻宸。」

  「嗯?」

  磁性而沙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令他的身子有如過電。

  這是喻宸第一次抱起他,也是頭一回在做完後沒有馬上離開。

  過去的情事沒有絲毫溫度,喻宸讓他來,幹完就離開,從不摟著他多待一會兒,有時甚至連衣服都不會脫下。這次卻親自將他放在溫熱的水中,手指探入承歡的蜜穴,一邊按摩一邊將精液引導出來。

  一個人清理是種苦澀的折磨,站著,跪著,蹲著,怎麼都不對,被過度征伐的地方痛得厲害,雙腿也沒有什麼力氣。獨自疏導的時候,夏許經常腿軟跪地,折騰半小時也不一定能處理好。

  他有自己的尊嚴與偏執,能在喻宸身下承受一切,卻不願被其他人看到柔軟的一面。喻宸給他安排男侍,他一概拒絕,有次實在乏力,竟趴在浴缸沿上安靜地等待精液淌出。水涼了,那裡未得到妥善處理,第二天發炎發燒,強撐了兩天終於撐不下去,獨自去醫院看病拿藥,還被醫生數落了一番。

  醫生說:「我理解你們年輕人肝火旺,但總得愛惜自己吧?你的愛人呢?怎麼不陪你來?回去告訴他,下次做完了如果紅腫流血,必須及時上藥。」

  夏許眼中浮起淺淡的尷尬——他哪有什麼愛人呢?

  如此想著,鼻腔倏地一酸,夏許垂下眼簾,不讓喻宸看到自己泛紅的眼。

  喻宸倒也沒看他,耐心地疏導,甚至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背。

  有人幫忙,精液很快被匯出,夏許漸漸從失禁後的餘韻中緩過神來,正要說些什麼,身子又是一輕。

  喻宸已經將他抱出浴缸,扶著他站在花灑下,放任他靠在自己身上,沐浴沖洗。

  喻宸看似強勢,私底下卻有極其溫柔的一面,早在念高中時,夏許便深有體會。

  將水溫調熱,喻宸撫摸著夏許的每一寸肌膚,手指在右肋的傷疤上游走,溫情卻並不過分。夏許有些受不了,啞著嗓子喊了聲「喻宸」,喻宸食指輕壓在他唇上,然後低頭吻了下去。

  比起之前激烈的舌吻,這個吻幾乎不帶情欲,喻宸親了一會兒,關掉花灑,拿過一旁的浴巾裹住他,輕聲問:「能走嗎?」

  夏許點點頭,「能。」

  然後喻宸扶著他的腰,讓他趴在乾淨的躺椅上,問:「你的藥在哪裡?」

  「啊?」

  「消炎軟膏。」

  夏許一怔,臉頰忽然紅了,臉埋進臂彎,低聲說:「我等會兒自己擦。」

  「在哪裡?」喻宸的語氣帶上幾分強硬。

  夏許臉更紅了,目光瞥向浴室,「在我的洗漱包裡。」

  喻宸拿來藥膏,胯跪在他腿側,手指再次探向柔軟的蜜穴。

  

  第10

  那次之後,兩人的關係漸漸失控,朝著雙方都不願意的方向脫韁而去。夏許越來越令喻宸著魔,情事如天雷勾了地火,索取無度,卻又溫柔纏綿。

  喻宸工作繁忙,應酬極多,並非每天都會回到位於南生別墅區的家中。常念體諒他,從不多言,若他回家吃晚飯,迎接他的必然是一桌合胃口的飯菜。但最近半個月,連喻宸自己都發現,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想見夏許,想幹夏許,想摟著夏許。

  不想回那個溫馨的家,不想面對常念。

  家裡的一切都是鏡子,照出他喻宸的負心寡情、色迷心竅。他已經沒有辦法以正常的心態面對常念了。和常念躺在一張床上,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如果常念在睡夢中向他靠攏,像以往一樣索求他的擁抱,他只會本能地躲開——如同躲瘟疫一般。

  這不對,不該這樣!

  他時常在避開常念後猛然坐起,在黑暗裡急促喘息,近乎扭曲地鎮壓內心的厭惡。

  厭惡枕邊人,亦厭惡自己。

  臥室裡有極暗的光,喻宸就著這屢光凝視常念。

  常念很好看,他們一同長大,小時候的常念漂亮得像個女孩兒。即使如今身體已經垮了,常念周身仍舊透著淡淡的美,皮膚光滑白皙、雙目清亮有神,過去愛鬧騰,生病後性子靜了下來,對周圍的人也多了幾分寬容。

  喻宸無數次自問:常念這麼好,你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繼續愛他?

  因為他病了,因為他難以做愛?

  喻宸,你還是不是人?

  他捏緊拳頭,重重地捶著眉心,一方面無法原諒自己的背叛,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對夏許越陷越深。最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越在意夏許,就越不想看到常念。

  這是個可怕的念頭。

  因著這個念頭,他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裡常念失蹤了,報警多日也找不到。後來員警告訴他,常念可能已經遇害。那時候,他清楚地感受到,胸中湧起的不是悲慟,而是解脫的歡愉……

  潛意識裡,他竟然希望常念永遠消失!

  從夢裡掙紮著醒來,喻宸沖進浴室,將冷水開到最大,麻木地站在水中,緊握的拳頭不停砸在冷硬的牆壁上,直到空氣中飄出血的味道。

  他與常念不是平常的伴侶關係,18歲那年經歷的事已經將他們牢牢綁在一起。常念的人生被毀了,他扛著常念的未來。

  冬天到了,氣溫驟降。因為負傷,夏許暫時不能出較重的任務,復工後日子相對清閒,特警支隊的隊長器重他,讓他安心養傷,若實在閑得慌,就去室內射擊場過過癮。夏許不是隊裡的狙擊手,但射擊功夫相當了得,也喜歡專研射擊竅門,得令後領了手槍步槍,在射擊場一待就是一整天。

  如果沒有喻宸,他會準時下班,買菜搭公交,和爺爺一道吃晚飯。

  但喻宸找他的次數越來越多,隔三差五讓他去雁珞侯著,有幾次甚至親自開車來接——當然,喻宸有分寸,從不將車停在市局附近,而是隔了兩三條街,在車裡等他。

  他們在喻宸的豪車裡做過。

  兩個身高超過18的男人,在封閉的後座裡終歸無法放得太開。夏許被壓在皮椅上,一腿倚在椅背,一腿被喻宸折在胸前。喻宸一邊幹他一邊吮吸他顫抖的喉結,交合的地方發出黏膩的撞擊聲,呻吟與低喘擠滿整個車廂,連融匯在一起的汗水都染上了情欲的味道。

  喻宸抵在夏許的前列腺上射精——他喜歡看夏許被快感刺激得浪叫連連的模樣。夏許胸口情紅一片,乳尖堅硬腫脹,高高挺立在腥膻的空氣中。喻宸從夏許身體裡退出,埋頭將乳尖捲入口中,舔舐吮吸,雙手摟著夏許的腰,惡趣味地聽著夏許啞聲說著「不要」。

  精液從嬌紅的穴口流出來了,喻宸在夏許顫抖的腿根抹了抹,遞至夏許嘴邊,低沉地命令道:「舔乾淨。」

  夏許被幹到最爽時,眼尾總是紅的,眼中水氣彌漫,卻極少掉下眼淚。這模樣如春藥般刺激著喻宸,再次硬起來的性器就勢插入穴口,如入鞘的利刃。喻宸研磨著他的敏感點,將拇指上的精液抹在他嘴唇上,他舔了舔喻宸的手指,含入嘴中,輕輕吮吸。

  做這種事時,夏許的表情是難得一見的羞赧。喻宸的手指在他嘴裡攪動,他匆匆抬起眼,很快又撇了下去,試圖藏住眼底的羞紅。

  一個血氣錚錚的特警,竟然有如此可愛的一面。喻宸下腹脹得發慌,按住他的手腕,又是一通狠操猛幹。

  心頭的抑鬱與矛盾全發洩在夏許身上,大汗淋漓,情欲灼人。

  只有在幹夏許時,喻宸才能感覺到生活並非一潭死水。

  他對夏許越來越好,溫柔地親吻,愛憐地撫摸,甚至在做之前,花很長時間給夏許按摩擴張。

  除了不會給夏許口交,他與這「低賤的床伴」之間,幾乎是平等的。

  事實上,他並不厭惡夏許那裡。很多時候,他喜歡握著夏許的性器仔細套弄。但口交這種事,於他來講,只能給喜歡的人做。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沒越過,他與夏許仍是上下有別的包養關係。一旦越過,就等同於徹底背叛常念。

  寒潮襲來,安城下雪了。喻宸深夜歸家,剛從浴室出來,就被常念摟住。他心口一緊,險些將常念一把推開,正要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常念竟然跪了下去,將臉貼在他腿間,可憐地仰望著他,哽咽道:「宸哥,我可以滿足你。我用嘴給你做好不好?宸哥,你別丟下我好不好?」

  喻宸很久沒見到常念如此失控的模樣,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將筋肉凍得僵硬而麻木。怔了幾秒,他才回過神來,慌忙將常念拉起來,迫使自己顯得溫柔,「怎麼了?別哭,告訴我怎麼了?」

  常念咬著下唇,單薄的肩膀不停顫抖,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浴袍,又要往下跪,「宸哥,你能不能不要找其他人?我會努力好起來……宸哥,我現在只有你,沒有未來,沒有健康,如果你不要我了,我……我該怎麼活下去啊。」

  

  第11

  喻宸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將常念哄到床上。常念抓著被子,秀氣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紅著一雙眼看他,有些神經質地喚:「宸哥。」

  「我在。」喻宸弓著身子,擦掉他額前的汗水,「我去給你拿安眠藥。」

  服了藥,常念才睡下,但即使閉著眼,神情也極不安生。喻宸在床邊陪了一會兒,待常念呼吸平穩下來,才輕手輕腳離開。

  方才常念哭著抱住他,他以為對方什麼都知道了,險些亂了陣腳。細問之下,才知常念只是因為他太久不回家而心生恐懼,以為他在外面有了人,不會再回來。

  喻宸找到管家,詢問常念這段時間的情況。管家說,常少爺出院之後極少出門,最近天氣冷,他擔心再次感冒發燒引發一系列併發症,一直很小心地保護自己。

  說著,管家歎了口氣。喻宸問:「想說什麼,儘管說。」

  管家態度謙恭,頓了一會兒才道:「少爺,您如果有空,就多回來幾次吧。」

  喻宸蹙眉,「怎麼?」

  管家說:「您不回來,常少爺就一直等您。每天晚上的菜式都是照您的口味做……」

  「等等。」喻宸打斷,「我不回來的時候都提前告訴過你們,為什麼還要等?」

  「常少爺說,萬一您忙完了工作上的事,會回來呢?您不知道,他睡覺之前還會讓廚娘準備好宵夜,說如果您回來了,餓了可以吃。」

  喻宸心中的愧疚又重了一分,這愧疚沉甸甸地壓著他,就像千斤重的巨石——他與夏許歡愛無度的時候,常念孤孤單單地待在家裡,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管家又道:「常少爺最近經常去健身房鍛煉,也是為了您。他說想早些好起來,不用再坐輪椅,不再當您的負擔。往後去哪裡能與您並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被您扶著抱著。」

  喻宸單手托著下巴,出神地看著黑夜中的一點。管家站在他身邊,欲言又止:「前幾天劉醫生來過了,說……」

  「說什麼?」

  管家面露難色,頓了幾秒才開口:「說常少爺因為長期壓抑,又沒得到足夠的陪伴,心理出了些問題,有抑鬱症的徵兆。」

  喻宸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手指骨節泛出青白色。管家小心地喊:「少爺?」

  「繼續說。」

  「您不在的時候,常少爺有些疑神疑鬼,情緒波動也很強烈,有時會平白無故地哭泣。劉醫生說,這些都是抑鬱症的症狀。」

  「開了藥嗎?」喻宸問:「需不需要住院治療。」

  「住院倒不必。」管家道:「劉醫生說,希望您有空時能多陪陪常少爺。只有您,才是他的藥。」

  喻宸默然坐著,半分鐘後揚手讓管家出去。門悄無聲息地合上時,他閉眼靠在椅背上,無奈地歎息。

  對常念的愧意與厭煩形如一張越收越緊的網,他根本逃不出來。

  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張關乎道德與良心的網,亦緊緊勒著夏許,讓夏許近乎窒息。

  自始至終,夏許都知道常念的存在,亦知道自己是個破壞他人感情的小人。但自從在宴席上再遇喻宸的一刻起,衝動與渴望就就像巨浪一般衝擊著他的底線。

  他控制不住,他想要喻宸,哪怕是以自己最不齒的方式。

  那日站在喻宸面前,以約炮的語氣提出上床的要求之前,他無數次告訴自己,只做一次便好,做了就放下,以後不再記掛。

  可是儘管那次喻宸讓他痛到近乎昏迷,他還是捨不得這個人。

  人生何其短暫,以為再也無法見到的人忽然出現,他怎麼敢輕易從美夢中醒來。

  但良知一刻不停地敲打著他,提醒他——夏許,你是個罪人。

  最初,喻宸待他極差,他反倒覺得安心——儘管這安心裡有濃重的無奈與奢望。後來,喻宸對他越來越好,看著他的時候,眸底幾乎是漾著笑意的。

  每次離開雁珞,他的負罪感就多出一分。過去可以自我催眠,說什麼只是約個炮,只是解決生理需求。金錢是個好東西,他拿了喻宸的錢,就只是喻宸包養的情兒。他說:夏許,你不是第三者,你只是個炮友,只是拿錢辦事。

  但這種強行澆築的意念已經搖搖欲墜。又一次做完之後,喻宸先行離開,夏許坐了一會兒,胃裡翻江倒海,吐得只剩酸水。

  厚重的窗簾擋著冬日的暖陽,他躲在黑暗裡,像一隻萬惡不赦的蛀蟲。

  這天是輪休日,他跟酒店要了些胃藥才離開,剛回到住了多年的老小區,就聽見一陣喧嘩,院壩上站著很多人,急救車的笛聲越來越近。

  有人跳樓了。

  夏許沒有打聽八卦的習慣,既然救護車與警車都來了,便撥開人群,獨自上樓。直到晚飯時,爺爺才歎著氣說,跳樓的是周家小妹,人已經沒了,一屍兩命。

  夏許手一抖,筷子應聲落地。

  周家小妹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姑娘,漂亮,開朗,前些年嫁做人婦,週末時常帶著丈夫回來看望父母。但是3個月前,周家小妹獨自回來,小腹隆起,鄰裡正恭喜她有了身孕,她卻泣不成聲。

  那個與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小三,兩人還未離婚,她氣不過,才暫時回娘家居住。

  爺爺越說越生氣,索性擱了筷子,「照我說,那個小三應該被判刑!破壞別人的家庭,逼得周家小妹帶著孩子自殺,周家小妹那丈夫也不是個好東西,也不知道這些人以後會不會有天收……」

  洗碗時,夏許打碎了一個碗。撿起來時手指被割破了,沖洗塗藥,頭皮卻重重一繃,想起幾個小時前喻宸讓他趴在腿上,在他微腫的後穴抹藥的情形。

  喻宸的手指修長,是一雙練過多年鋼琴的手,那手指揉在承歡的地方,溫柔得叫人心尖發麻。

  天已經黑了,夏許在廚房裡站了許久,而後揚起手,「啪」一聲扇在右臉頰上。

  「畜生!」聲音嘶啞,像從碳火中擠出,他又給了自己一耳光,「夏許,你他媽畜生!」

  年底,市局異常忙碌。夏許的傷已經痊癒,回到特警隊參與巡邏排班。這陣子喻宸找他的次數少了,他心中想念,卻又鬆了口氣。

  忙了半個月後,終於勻到一天假。夏許值完夜班,剛從市局出來,正打算回家補覺,就被一輛轎車攔住去路。

  車窗放下,坐在裡面的人朝他禮貌又和善地笑了笑。

  那一刻,冷汗從他背上湧出,世界忽然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響。

  他看見常念嘴唇動了動,似乎正喊著他的名字。

  「夏許,好久不見。」

  

  第12

  喻宸正在開會,助理忽然拿著手機闖進來,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他握著鋼筆的手一僵,眼神陡然變得陰冷。正在做彙報的經理不敢再說下去,在場所有人都盯著自己面前的檔。喻宸中止了會議,快步走出會議室,手機貼在耳邊,靠近電梯時幾乎用了跑。

  管家的聲音因為畏懼而顫抖,「少爺,是我不好,我不該讓常少爺和司機單獨出門……我,我不知道他是去找您的……」

  您的情兒。

  常念知道了,家裡的其他人也知道了。

  一小時之前,常念看似平靜地回到別墅中,管家將他推進書房,他讓管家關上門時,還客氣地笑了笑。不久,書房裡傳出細小的哭聲,隨之而來的是重物跌落在地的響聲。下人們立即沖進去,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輪椅倒在地上,常念滿臉是淚匍匐著,左手手腕上是一道鮮紅的血痕。

  廚娘驚聲尖叫,兩名男傭連忙將常念抱起來,緊緊按住他的手腕。所幸今日是梁醫生上門的日子,管家心急火燎打電話時,梁醫生的車剛停在別墅的外院裡。

  常念一改剛回家時的淡然,在眾人簇擁下嚎啕大哭,渾身顫慄如篩糠,管家與另一名男傭將他架住,梁醫生才能給他緊急止血。

  所有人都聽見他如精神病人般喃喃自語:「我沒有性能力,我不能做愛……夏許搶了我的宸哥,宸哥不要我……」

  喻宸趕到醫院時,常念的傷口已經縫合完畢,血止住了,因為發現得早,家庭醫生處理及時沒有大礙,但精神狀態堪憂,剛打了鎮定劑,現在已經睡著了。

  喻宸在病床邊站了一會兒,面色難看,目光也沒有溫度。床上的人是他剛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的愛人,蒼白虛弱,瘦削的手臂上掛著輸液管。他應該心疼,翻湧在心底的卻只剩下厭惡。

  常念背著他打聽到了夏許,還私自去找夏許,受了刺激,回家自尋短見,鬧得盡人皆知。

  喻宸捏緊拳頭,怒火卻無處釋放。

  管家侯在病房外,見他出來了,忙低下頭道:「少爺。」

  「辛苦你們了。」喻宸極少對下人發火,即便煩躁不已,仍保持著面上的平靜,「他回來之後說了什麼?」

  管家將常念的情況一五一十反映給喻宸,喻宸越聽眼神越寒,聽到那段關於性能力的話時終於忍不住打斷,「這是常念的原話?被夏許嘲笑沒有性能力?」

  「常少爺是這麼說的,您也知道,這其實是常少爺最自卑的地方。」管家歎氣,「常少爺這陣子情緒不好,上次我跟您彙報過。我擔心是他胡亂想像,所以剛才問了陪他一同去的司機小趙。」

  喻宸示意管家說下去。管家聲音又沉了一分,「小趙說,常少爺在市局門口接到夏……夏先生,車上兩人什麼話都沒說。他將車停在一家咖啡館外,服侍常少爺下車後,就由夏先生推進去了。常少爺和夏先生在裡面談話,小趙隔著玻璃牆能看到他們。開始時,常少爺還挺正常,後來情緒失控,站起來和夏先生爭吵。」

  管家說著拿出一個小瓶子,「這是上次劉醫生開的藥。早上常少爺要出門,我讓他帶在身上,他說就出去散散心,不用。我怕有個萬一,就讓小趙帶著。小趙一見不對勁,連忙拿著藥進去。小趙說,他跑得急,正巧聽見夏先生說,『你不能做愛』。」

  喻宸微蹙雙眉,唇角緊繃。

  夏許會說這種話?夏許從哪裡打聽到常念的身體情況?

  管家彙報完就離開了,喻宸扶著額頭,各種矛盾的情緒幾乎將心臟燒成一片焦土。

  常家的人很快就要來了,自家長輩也會一同趕來,常念因情自殺的事會在兩家掀起軒然大波。

  但可笑的是,對即將到來的狂瀾,他已經毫無懼意。

  18歲的治療事故是兩個位高權重家庭難以啟齒的傷疤,這些年雙方長輩都極少管束他們。喻宸本來要走仕途,高中畢業後會進入部隊,也因為那件事而擱淺,從家族中脫離出來,成了商人。

  他根本不怕自家長輩的責難,只是難以面對常家長輩。

  常家將常念交給他,他非但沒有照顧好常念,還背棄了當年的誓言,在外面找了其他人,害得常念想不開自殺。

  可這種內疚與自責又被憤怒燒去一半——常念去找夏許這件事,就像一根紮在他身上的釘子。而夏許竟然和常念提「不能做愛」,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抽出一根煙點上,喻宸疲憊地按著眉心。

  此時此刻,他竟然只想聽到夏許的解釋。

  常家的長輩先到,常父滿臉陰沉,常母失態痛哭,但礙著喻家的顏面,誰也沒有說太重的話。不久,喻家的長輩也到了,喻父抬手就是一巴掌,力道極重,喻宸險些摔倒在地。喻母捨不得最疼的小兒子再受苦,想扶,又實在痛心,亦覺對不起常家,只能立在一旁抹淚。

  喻宸站直,沒有反抗。

  這一巴掌,是他該挨的。他看著在場的四位長輩,沉積在心頭的壓力竟然輕了幾分。

  攤牌了。所有的陰暗與齷齪都暴露在拷問般的目光下。

  常念睡眠淺,沒多久就醒了。眾人進入病房,常念一見喻宸,眼淚又掉了下來,啜泣道:「宸哥,我今天見了夏許,你們的事其實我……我早就知道了……」

  常念的哭聲壓抑而沙啞,常母終於失控,指著喻宸罵道:「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你怎麼對得起我兒子!」

  「媽。」常念轉向自己的母親,目光清冷,「誰讓你們來的?」

  四位長輩都愣了,常念的笑冷漠又無奈,「這是我和宸哥兩個人的事,和你們沒有關係。『對不起』這種話,誰都可以說,但你們不配。最對不起我和宸哥的是誰,誰讓我變成現在這樣子,你們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

  常母捂嘴哭泣,常念神情變得更加冷淡,「出去,這是我和宸哥的家務事,你們沒資格過問。」

  

  第13

  常念離開後,夏許獨自在咖啡廳坐了很久,直到冬陽的光芒灑在卡座裡,刺得他雙眼發酸。服務員走過來,詢問是否需要拉下窗簾,他茫然地抬起頭,沒聽清服務員的話,以為是自己占位太久,耽誤店家做生意,連忙起身離開,慌亂中險些摔倒。

  咖啡廳離市局有3站路,離家更遠。時值正午,不少白領從周圍的寫字樓出來,結隊前往心儀的餐館。夏許在人流中漫無目的地行走,明明穿著羽絨服,站在陽光下,卻感到一陣刺骨的涼意。

  接近喻宸本已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大半年來他不僅沒能從這個錯誤中及時抽身,還錯上加錯,越陷越深,甚至不受控制地奢望與喻宸的未來。

  但是除了被打回原形、淪入千夫所指,第三者能有什麼未來?他怎麼有面目想未來?

  恍惚走到一處十字路口,人行燈已經變成紅色,他毫無察覺,繼續往前,幸被一位中年大媽抓住手臂,「小夥子怎麼不遵守交通規則?燈都變紅了還走?被車撞了怎麼辦?」

  他尷尬地道歉道謝,退到路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腳。

  連小孩都知道指示燈變紅時應該停下,但仍有很多人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無視交通規則——上班要遲到了,小孩生病要送去醫院……

  絕大部分人壞了規矩就壞了,沒給自己也沒給他人造成損害。極少部分人運氣不好,也可以說是自作自受,被車撞了,有的當場死亡,有的落下終身殘疾。這些人壞了規矩,將兩個家庭拖入泥沼。

  人總愛給自己找理由,總有那麼多情難自控。

  綠燈亮了,夏許向對面走去。

  他和這些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人一樣,明知不該靠近喻宸,不能邁過那道紅線,最終還是屈服於欲望與本能,破壞了本該遵守的道德,踩碎了父輩念叨的良心。

  那次宴席上的相遇後,他曾經調查過喻宸的家庭與事業,但因彼此根本不在一個階層上,他能調查到的資訊少之又少,只知道喻宸早已與常念在一起,而常念似乎身體不太好。

  當時,他對「身體不好」還沒有什麼概念,直到今日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常念,聽見常念苦澀地說出自己生病後喪失了性能力,無法做愛,不能滿足喻宸……

  說這話的時候,常念情緒激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整個人都在發抖,指著他的臉,聲音極低,卻句句刺在他心底:「夏許,當年我當你是朋友,是兄弟。現在我成了廢人,你如果想與宸哥好,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我滿足不了宸哥,我可以把他讓給你,你……你們為什麼要瞞著我?羞辱我一個喪失性能力的人?」

  夏許難堪至極,內疚至極,根本找不到話來解釋,滿心慚愧,半天才啞然地重複著他剛才的話:「你不能和喻宸做……」

  「是!」常念聲音提高了幾分,「就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不能做愛了!」

  所幸此時是上午,咖啡店裡沒有其他客人,他們坐在角落,就連服務員也沒有聽見這句話。

  夏許想道歉,但「對不起」梗在喉嚨裡,無法說出口——他做的事,豈是一句「對不起」能了結?

  恰在此時,常念的司機匆匆趕來,扶著常念安撫,常念忽然變得更加躁狂,抓著司機道:「他說我,他說我……」

  後面的話,是不願揭開的傷疤。

  司機看了夏許一眼,連忙拿出一個小瓶子,「我聽到了。常少爺,您不能激動,對身體不好。管家吩咐過,來,您先把這個吃了。」

  就算是普通人也能看出,常念已經因為第三者的趁虛而入瀕臨崩潰,夏許一個敏銳的員警,又怎能看不出來?

  等待公交時,雲層遮住太陽,天忽地陰了下來。夏許虛目望著天空,呆站了很久,默然道:收手吧,必須收手了。

  再捨不得,這段關係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如果連這最後的良知也喪失掉,他怎麼配為人?

  病房只剩下喻宸和常念。將父母趕走之後,常念沉默了很久,用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擦了擦眼角,抬起頭時嘴角已經掛上寬容的淺笑。

  他看著喻宸,目光虔誠又認真,語氣和以往沒有太多差別,顯然已經平靜下來了,「宸哥,對不起。」

  剛從管家那裡聽說常念做了什麼事時,喻宸憤怒又無可奈何,對常念的恨意已經超過了愧意。但眼前的常念可憐而孤單,斥退父母,還跟他道歉……

  一時間,愧疚再次在五臟六腑間翻湧,卷起陣陣悶痛。

  錯的不是常念,錯的明明是他!

  他與常念都生在富裕的家庭,但18歲時,親人們將他們逼入死路,在「矯正中心」的三個月裡,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他先放手,他有什麼資格讓常念道歉?

  喻宸走近,眼中皆是沉痛。常念牽住他的手,低著頭緩緩說:「宸哥,我錯了。以後我不會輕生,給你添麻煩,也不會干涉你在外面的生活。我已經不是個正常的男人了,但你是。我不應該圈著你……」

  說著,常念抬起頭,眼裡是閃爍的淚,「宸哥,你在外面有人,我不會再鬧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拋下我。」

  喻宸腦子轟然一震,愧意像一座垮塌的高牆,將他埋進一片廢墟。

  常念非常平靜,像已經徹底想通,語氣平緩地說起與夏許碰面的事,自責道:「是我沒有控制住情緒,夏許不過是提起我失去性能力的事實,我就跟他急……我不該這樣,太難看了。」

  喻宸有些耳鳴,常念太叫人心痛,襯托得他與夏許罪無可赦。

  他不願揣摩自己對夏許的感情,但就算不想承認,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對夏許越來越縱容。

  可是再怎麼縱容,他也不能接受夏許對常念說出這種話,這等同於拿著刀往常念心口上紮。

  常念有些累了,虛弱地閉上眼。喻宸陪了一會兒,給他蓋好被子,轉身出門。

  兩家長輩已經走了。喻宸對常念有愧,而他們的愧疚更深,深到被趕走之後,只能落荒而逃。

  喻宸抽了兩根煙,稍事冷靜之後,才給夏許撥去電話。

  夏許接起來,周圍有些吵鬧。兩人說好在一個公交站附近見面。

  夏許剛從公交上下來,就看到了喻宸的車。他沒有拉開副駕的門,站在車外拿出隨身攜帶的錢包。

  那錢包很舊,本就是一百來塊錢的普通貨,用了幾年,看上去有些寒酸——和在這個城市裡辛勤打拼的普通人一樣。

  喻宸下車,蹙眉看著他。他停下從錢包裡拿出什麼東西的動作,知道喻宸有話要說。

  喻宸問:「常念來找你了?」

  「嗯。」夏許心跳加快,該來的總要來。

  「你們聊了些什麼?」

  夏許低下頭,不是害怕,而是太過愧疚,「他說已經知道你在外面有了人,那個人就是我。」

  喻宸看著夏許顫抖的眼睫,忍了很久,終是問了出來,「你知道他失去性能力的事?」

  夏許一怔,抿住唇角,心臟被內疚抓緊,過了幾秒才輕輕點頭,「知道。」

  所以你就用這件事去羞辱他?

  喻宸強忍著怒火,目光陰鷙,深呼吸一口氣,儘量平和道:「你們談過性能力這件事?」

  「嗯。」夏許頭垂得更低,握著錢包的手指開始顫抖。

  喻宸什麼都明白了。夏許的所作所為已經觸及他的底線,就算對常念已經沒了愛,他也不能容忍一個突然闖入生命的人如此羞辱常念。

  衝動與憤怒之下,右手忽地抬起,巴掌重重招呼在夏許臉上。

  夏許退了半步,幾秒後苦澀地笑了笑,站定後從錢包裡取出一張卡,遞到喻宸面前,「這是你上次給我的,讓我隨便花。我們今天算是結束了吧?你包養我,我花你的錢,一共用了97千,零頭我記不得了。卡你收著,我不會再來找你。」

  喻宸看著他,眼睛被他臉上的巴掌印刺得酸脹發痛。

  

  第14

  夏許半邊臉頰火辣辣地痛,不用看也知道腫了,好在羽絨服的兜帽很大,外面還有一圈毛領,拉起來裹著,旁人根本察覺不到臉上的異常。爺爺這幾天又生病了,住在社區醫院裡,家裡沒人,他步伐匆忙地回到家中,擰了一條冰毛巾敷在臉上,另一隻手夾著一根煙,始終沒有往鏡子裡瞧上一眼。

  他害怕看到自己紅著的雙眼。

  如果喻宸不扇這一巴掌,他自己也會扇。沒什麼好傷心的,本就是一段罪惡的感情,已經決定要斷,就應當斷得俐落,斷得不留念想。所以絕對不能紅了眼。再痛,也不能讓眼淚流出來。

  接連抽了小半包煙,換了兩條冰毛巾,臉上的燒灼感消失了。夏許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該去醫院看爺爺了,於是抬起手機照了照,沒有巴掌印,只是看上去還有些紅。

  沒關係。他想,冬天這麼冷,一會兒就說是凍紅的好了。

  眼睛也有些紅。他彈掉煙灰,心道應該是被煙霧給熏的。

  社區醫院離家很近,爺爺風燭殘年,枯瘦老頭一個,躺在床上還不停跟鄰床的病友吹自家孫子是個厲害的特警。夏許提著飯菜趕到時,爺爺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他正想說「外面真冷」,就聽爺爺說:「以後打架時多注意,別讓人打著臉。」

  夏許僵了一下,連忙道:「沒,沒打架啊。」

  「沒打臉紅成這樣?」爺爺接過飯盒,轉頭跟病友說:「我家孫子俊吧?警局最俊的小夥兒呢,將來准能討個好姑娘。就是訓練時不怎麼愛惜自己,你看看,打個架讓人把臉給打了,打破相了咋辦啊……」

  夏許尷尬地站了幾秒,在床頭櫃上拿出個蘋果,去衛生間洗。衛生間有一面很大的鏡子,他抬起頭看著鏡子中的人,胸腔堵得發悶。

  老一輩人思想傳統,爺爺一直希望他早些成家,生個孩子,安安穩穩地生活。他老是以工作太忙,沒有合適的物件為由推脫。但實際情況卻是,自打高中遇上那個人,他就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喜歡女性。

  爺爺吃完飯就趕他回去休息,他多陪了一會兒才離開,路上經過一家銀行,駐足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進去取出2萬塊錢,又走去另一家銀行,把剛取的2萬存進去,然後快步回家。

  和喻宸在一起,他自然不是圖錢,但如果什麼也不跟喻宸討要,難免令人起疑。所以他以孝順爺爺的名義跟喻宸要錢,時不時從喻宸給的卡裡取出一筆,卻從來沒有用過。

  第一次取錢時,他就去銀行辦了張借記卡,把錢存進去,久而久之,裡面已經有了接近10萬塊錢。這錢他不可能用,也沒有理由還給喻宸。如今這段不道德的關係已經徹底了結,錢再放在自己的戶頭上就非常奇怪。

  好在剛才他靈光一閃,想到了這筆錢最合適的去處。

  回家打開電腦,夏許點進安城第一中學的網站。在網站最顯眼的地方,有一個「助力學子」的標識。安城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學校,權貴之子與優秀學生雲集。針對家境貧寒、成績優異的學生,學校每年會發放獎、助學金,這部分資金一部分來自富家子入學時的「贊助費」,一部分來自社會捐款。「助力學子」活動就是接納社會捐款的通道。

  十多年前,夏許就讀于安城一中時,曾多次拿到數額不低的獎勵,最是明白一筆獎、助學金對寒門學子的重大意義。

  喻宸也是安城一中的學生,這97千塊錢應該以喻宸的名義捐贈給母校。

  夏許進入「助力」頁面,在「校友」選項上打鉤,填上喻宸的姓名與曾經所在的班級,其他資訊一概不填,然後毫不猶豫將之前轉存在已開通網銀銀行卡上的2萬打了過去。

  本來他想一次性將錢全部捐掉,但唯一開通網銀的卡是張借記卡,每日網上消費限額2萬,只能分5次打款。

  局裡的女警常拿網銀的事開他玩笑,說他空有一副洋氣的外表,內裡土得很,這年頭哪還有人不辦信用卡,哪還有人不去銀行調整消費限額,哪還有人只有一張卡開通網銀,每次需要上網買什麼東西,還得從工資卡裡取錢,然後去另一個銀行存上。

  這麼些年下來他也沒改。不辦信用卡,只有一張限額網銀卡,雖然在別人眼裡顯得窮酸,但也沒怎麼影響自己的生活。

  打完款後,夏許盯著「助力完成」的頁面看了看。喻宸的名字上頂了一朵大紅花,旁邊是一張色彩鮮豔的感謝狀。

  都說校園裡的時間是凝固的,外面的世界已經滄海桑田,裡面還保持著十年如一日的樸實——或者說,是亙久不變的老土。

  否則那大紅花和感謝狀為什麼和十來年前的黑板報沒什麼區別?

  夏許苦笑著關掉頁面,鬆了口氣,坐著出了會兒神,不知為何,挨了巴掌的臉忽然又熱起來,仿佛胸中沸騰的血全往那兒湧。

  他抬手捂住,但冰涼的掌心似乎無法讓臉頰降溫。他站起身,從床頭櫃的抽屜裡取出一個深藍色的盒子,打開,裡面躺著一枚嬰兒巴掌大小的玉墜。

  他將玉墜拿起來,貼在臉上降溫。玉墜凹凸不平,雕著一條騰雲駕霧的龍。他手指輕輕顫抖,喉結也滾動起來。

  那是一枚看似非常普通的玉墜。

  當年喻宸辦生日宴,請了一幫公子哥兒,每人送了一枚質地上好的玉墜。夏許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幾日後,喻宸將這枚不起眼的玉墜送給他,說是邊角料打磨出來的,其他的都送出去了,只剩這一枚,喜歡就留著。

  他看似不在乎地拋了拋,回家後找來家裡最好的禮品盒子,將玉墜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一晃十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戴過這枚玉墜,甚至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有一枚玉墜。

  玉墜藏在盒子裡,一如高三那年,他未能說出口的眷戀。

  

  第15

  十多年前,當夏許以全市前十的中考成績邁入安城一中的校門時,所有人都認為三年後他的名字將寫在「清北」名校榮譽榜上。

  若非「單戀」喻宸,他的人生將是另一番模樣。

  安城一中教育資源雄厚,光是高一就有25個班,其中實驗班4個。實驗班的學生全是市里乃至省裡的中考佼佼者,如果成績不好,家裡再有關係再有錢,也只能去普通班。

  夏許在1班——實驗班裡的學霸班,喻宸在19班——因為權貴子弟眾多,19班又被戲稱為「貴族班」。

  夏許發育得好,16歲身高就接近18,報名當天穿了身淺色籃球服站在班級隊伍裡,輕而易舉引來班裡大半女孩兒的目光。但他的目光卻被另一個身高與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吸引。

  那人顯然來遲了,襯衣九分褲,腳上踩著一雙乾淨的運動鞋,一陣風似的從1班隊伍前跑過。

  夏許的目光忽然黏在他身上,想看看他是哪班的學生,卻被一旁的同學小聲提醒:「夏許,別瞎瞅美女,你個兒這麼高,小心班主任揪住你!」

  念書時誰不怕班主任,夏許連忙轉過頭,確定班主任沒往自己這邊看時,才轉向那人跑去的方向。但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捕捉不到那人的身影。

  夏許聳了聳肩,有些失望。

  他天生愛熱鬧,喜歡交朋友。大約因為自己小時候被誇漂亮,長大了被誇帥,養成了遇人先看臉的「壞毛病」。長得好看的甭管男女,他都樂意跟人家叨兩句,半點兒優秀學生的高冷架子都不端。那遲到的男生不僅是個帥哥,身高還相當惹眼,如果能交個朋友,說不定今後還能約著打籃球。

  不過盯漏了也只好算了。夏許想,反正都在一個年級,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能再遇上。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再次相遇時已是大半年之後。

  夏許是1班的班長,成績好,運動神經發達,高一上學期拉扯著一幫學霸硬是闖進了籃球賽四強,又在田徑運動會上大出風頭,一個人拿了400米、800米和1500米三項冠軍,當時就成了全校女生熱議的焦點人物。不久後的期末考試,他的名字排在紅榜第三位,高一下學期一開學,就被高年級的學姐們評為一中新校草,大出風頭。

  一中的校草向來出自普通班,這還是頭一回被實驗班的尖子生搶到。夏許那會兒年輕張狂,壓根兒不知道低調,別人叫他「校草」、「男神」,他得意洋洋地應聲,久而久之,漸漸引起一些人的不滿,這其中就包括「貴族班」裡的富二代紅三代。

  喻宸是這幫人的小頭目,每學期打架的次數比上課的天數還多,人不在學校裡,卻經常聽小弟們彙報1班的夏許收了多少情書贏了多少比賽考了多少分。

  十六七歲的少年,十人裡九人有中二病,剩下一個有嚴重中二病。喻宸的中二病雖然不嚴重,但對那個「放肆」的校草還是有一些意見。

  偏偏這校草腦子轉不過彎兒,被「貴族班」警告了也不收斂,仍舊大咧咧地當男神當校草。

  喻宸覺得這人有意思,偷偷去1班看過一回,回來就讓小弟們「弄」他。

  高中生的「弄」,無非是堵著打架,大欺小,多欺少,以為自己替天行道呢,長大一瞧才知是一溜兒洗不白的黑歷史。

  夏許覺得自己挺倒楣的,每天下課後趕去乾鍋餐館打工都被一群人堵,雖然收拾掉這些人費不了什麼工夫,但終歸會耽誤一些時間,衣衫不整趕去餐館還會被老闆娘數落。接連被纏半個月後,他徹底煩了,放話讓「姓喻的」自個兒來。

  那天喻宸約了一幫大院的兄弟,夏許也找來比賽、打工時認識的外校體尖,有的還是其他學校的校霸。

  沒碰面之前,夏許憋著一口氣,硬是想把喻宸給幹服氣,見面一看,才發現喻宸居然是高一開學時「相中」的帥哥。

  對帥哥和美人,他是下不了狠手的,但約架的是自己,兄弟們還在一旁看著,說什麼也不能慫,也不能放水。

  那一架最初打得難解難分,但打到後來,體尖與校霸們明顯占了上風,喻宸好幾個兄弟掛彩,而喻宸自己也被夏許壓在身下,嘴角破了,呸出一口血沫。

  夏許將喻宸拉起來,目光落在對方嘴角的傷口上,平白無故出了一會兒神,幾秒後心臟忽然緊了一下,竟然彎下腰,拍了拍人家腿上的灰。

  就這個動作,兩人都愣了。

  夏許抓了抓頭髮,覺得自己出手太重,有些不好意思,眼角往下瞥著,沒往喻宸臉上看。喻宸也沒說話,沒多久就轉身走了。夏許看著他的背影,忽覺耳根發燙。

  這之後,夏許去打工沒人堵了,幹什麼都順風順水,唯一有點惱人的是喻宸偶爾會來找他「麻煩」,還專挑上課的時候,往後門一站,吹一聲口哨,再勾一勾手指。

  他聽課聽得正仔細呢,卻架不住內心的衝動,白眼一翻,打報告說肚子痛,就雙手插在褲兜裡,大搖大擺曠課。

  那時全班都以為他被「貴族班」的頭頭欺負了——畢竟每次回來,他原本乾淨的校服都全是灰塵,偶爾手臂上還有挨揍的痕跡。

  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喻宸喜歡格鬥,大院出身,練的是部隊裡的招數。夏許打野架,出手不按套路,頭一回交鋒讓喻宸吃了不少虧。喻宸帶他去學校後山沒人的倉庫,非要他倒出幾條秘訣。兩人在灰塵裡扭打,汗水混在初夏的乾燥空氣中,竟然多了一絲令人迷戀的味道。

  打完架如果時間還早,喻宸會邀他打籃球。為了爭球,兩具年輕的身體經常撞在一起,誰也不嫌誰汗多,互相耍賴,搶不著球就抱著對方不撒手……

  夏許挺中意喻宸,把喻宸當好哥們兒,直到暑假的一天,他夢見被喻宸握住性器,射了喻宸滿手。

  醒來時,內褲濕淋一片,射精之後的性器竟然還保持著半勃狀態。

  他震驚得無以復加,慌忙沖去廁所沖涼,那裡的熱度卻怎也退不下去。下腹脹得厲害,他不得不靠在牆壁上自瀆。

  意識根本無法控制,高潮之時,腦海裡是喻宸精壯完美的身體。

  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他喜歡上了這個男人,想要這個男人。

  

  第16

  但是喜歡是一回事,告白是另一回事。夏許將這份獨一無二的喜歡藏在心底,始終與喻宸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

  升入高二後,實驗班的課業負擔越來越重。夏許是班長,壓力更大。開學不久,各個競賽班開始挑人,他去了數學競賽班,下午放學後補習到晚自習開始前,連晚飯都只能掐著課間十分鐘搞定。乾鍋餐館的工作已經辭了,換成晚自習後去鄰居家的大排檔幫忙。

  如此一來,幾乎沒什麼時間再與喻宸混在一起。

  他偶爾想,自己與喻宸算熟嗎?

  應該不算。喻宸有很多哥們兒,若說熟,和常念那樣才算熟。

  喻宸的朋友裡,他唯一叫得出名兒的就是常念。這個秀氣漂亮、溫聲細語的男生經常跟在喻宸身邊,連打群架都不缺席。後來喻宸來1班找夏許切磋,兩人去的地方非常偏僻,不是倉庫就是工地,照理說,是誰也找不到的,但常念來過幾回,跑得氣喘吁吁,拎著的口袋裡放著冰鎮飲料和雪糕,先讓夏許挑一瓶,剩下一瓶自己擰開,再遞到喻宸面前。喻宸從不跟他客氣,「謝謝」都不說,拿起來就喝。

  剛打完架的男孩兒,火氣格外重,喝起冰水來咕嚕作響,幾秒就幹掉大半。常念笑著勸:「你們慢點兒,剛從冰櫃裡拿出來,喝急了生病怎麼辦?」

  喻宸將空瓶子扔進他的口袋,「都跟你一樣脆弱啊?」

  常念吐了吐舌頭,這賣萌的動作由他一個男生做出來竟然絲毫不讓人覺得不舒服。喻宸又轉向夏許,「喝完沒?」

  夏許滿頭是汗,本想將剩下的水澆頭上,又想起是甜水來著,於是再灌了幾口,剛蓋上瓶蓋想扔去垃圾桶,手腕就被喻宸打了一下。

  喻宸搶過空瓶子,像剛才一樣丟常念的口袋裡,回頭道:「你先回去吧,我這還有事兒。」

  常念乖巧地點點頭,「那你早點回來啊,你不高考,夏許得高考呢。」

  當時夏許的重點完全在「你不高考」上,意識到自己對喻宸的心思後,才覺得「那你早點回來」聽著有種難以形容的曖昧。

  常念走後,夏許撞了撞喻宸,「你不高考?」

  「嗯。」喻宸說:「畢業後去部隊。」

  夏許成績好,入學之初就被當做「清北」苗子培養,自然從未考慮過入伍,聞言只是挑了挑眉梢,「哦」了一聲。喻宸忽然在他後腦推一把,聲音沉沉地說:「喂,你跟我一起去部隊吧。我罩著你。」

  夏許聽得直笑,「我要考試呢,我爺爺希望我念個好大學。再說,如果真去了部隊,還不知道誰罩誰呢!」

  喻宸也笑,勾住他的脖子搞偷襲,之後再沒說過「一起去部隊」,倒是在一次月考前對他敲敲打打,「好好複習啊,別開小差,落榜了有得你哭。」

  他們之間好像總是這樣,熟稔說不上,但親密似乎也不缺。不過細細想來,高中男生互相擼個管都不是什麼稀奇事,隨便貧一句、打架時身體撞在一起又算什麼親密?

  像常念和喻宸一同回家才叫親密。

  夏許後來實在沒忍住,跟喻宸打聽過常念。喻宸說,常念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兩家挨得很近,父輩又是共事關係,有時會去對方家裡蹭飯。

  夏許心裡有些不對味兒,但偏偏又對常念敵視不起來,甚至還覺得與常念相處很舒服——常念缺少一些陽剛氣,但並不讓人覺得娘炮,給人以乾淨、溫和的感覺。夏許想,連自己都會對常念生出保護欲,喻宸就更不用提。

  日子懵懵懂懂地過著,夏許某一天發現自己抽屜裡出現了一個包裝精美的早點。他收了兩年情書,收早點的情況還比較少見。那早點看上去價格不菲,用粉色口袋裝著,一看就是富有家庭的女孩兒送的。夏許沒吃,送給前桌的男同學了,可接連一周,抽屜裡都有類似的早點。他心裡納悶,又查不出送早點的是誰,估摸著應該是「貴族班」的學生,就拜託喻宸查。喻宸說查不到,還說丟了可惜,女孩兒臉皮薄,如果知道自己送的早點被扔,或是轉送給別人,心裡肯定會難過。夏許一想也對,後來就自己吃了,以為對方總會出現,但直到高考結束,那「田螺姑娘」也沒出來與他見上一面。

  喻宸17歲的生日宴搞得格外隆重,據說給每位來賓送了個玉墜。夏許不在受邀之列,喻宸根本沒請他,卻也給了他玉墜——儘管這玉墜只是邊角料磨成。

  夏許一邊把玩玉墜,一邊再次琢磨起兩人的關係。他絕不是喻宸那個圈子裡的人,但喻宸對他多少有些不一樣,要不怎麼會送玉墜呢?

  琢磨久了,人就容易衝動。夏許頭一次冒出跟喻宸表白的想法,覺得最次也得問問喻宸對自己有什麼看法。

  但這白沒表成,因為常念和喻宸在一起了。他從小受的教育不允許他在別人的感情裡橫插一腳。

  高三,實驗班的學生個個像背水一戰的戰士,夏許整日埋在題海中,幾乎沒有時間再與喻宸見面。一次月考後,他實在想見喻宸,提前交卷後拔腿跑向19班所在的樓層。那層樓全是普通班,學生們早早交卷,不少正在走廊上追逐打鬧。他站在19班門口看了半天,沒找到喻宸,剛要轉身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個眼熟的男生喊他:「夏許?」

  他想起來了,這人是喻宸的哥們兒,叫蔣什麼來著,高一那場群毆的主力,出手特別狠。

  聽到這邊的動靜,幾個人走了過來。夏許一看,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熟人」。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太友善,大約還惦記著高一的仇,其中一人喝道:「你來這兒幹嘛?找事兒啊?」

  他臉色一冷,「找喻宸。」

  姓蔣的立即靠攏,語氣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同學,這都高三了,我勸你老實點兒。宸哥最近沒動過你吧?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懶得解釋,又問:「喻宸呢?」——看上去還真有幾分找事兒的意思。

  一人不耐煩地說:「他不在。」另一人笑道:「被媳婦兒拐走咯。」

  夏許眸光一凝,「媳婦兒?」

  姓蔣目露鄙夷道:「關你什麼事兒?」又對其他人招了招手,「走了。」

  一群人鬧鬧嚷嚷地走開,夏許聽見一句話,「我操,常念總算決定跟宸哥表白了?你們猜他們現在去哪兒了?常念不會表白後馬上獻身吧?」

  夏許腦子「嗡」一聲響,在原地站了足足三分鐘,才轉身向1班走去。

  月考之後是週末,夏許在家裡憋了兩天,極想問喻宸是不是與常念在一起了,但最終沒拉下面子。週一看到喻宸常念像以前一樣一同回家,喻宸好像還幫常念拿著什麼東西。

  一定是表白後正式在一起了,夏許想。

  當時的心情,說不沮喪是不可能的,但學業負擔如山,失落感沒有想像中那麼強。那陣子喻宸沒來找過他,他一門心思撲在高考上,也沒再找過喻宸。之後又過了一個多月,喻宸和常念突然消失了。

  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校方緘口不言,夏許恍惚了幾天,突然被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吞沒。

  喻宸在的時候,他尚未感覺到自己的喜歡已經深到了什麼程度。喻宸不見了,各種欲望忽地破土而出,在身體裡瘋狂生長。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短短一個月,成績一落千丈。

  未說出口的喜歡與未得到的人漸漸令他魔怔,越陷越深,直至無法自拔。

  高考後,他放棄了志願填報,跟爺爺說想入伍。爺爺先是一愣,後開懷大笑,以為他一心報國,不知他只是念著當初喻宸說的一句話——「畢業後去部隊」。

  他抱著在部隊與喻宸重逢的希望。

  可是希望最終落空,部隊裡沒有喻宸,哪裡都沒有喻宸。喻宸從他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

  在部隊的幾年,夏許訓練極其刻苦,任何與兄弟部隊的比武、聯訓機會都不放過。喻宸是他的心結,他自欺欺人地想,也許喻宸在其他部隊呢?

  軍旅生涯結束之時,夏許才終於接受再也見不到喻宸的現實。

  那時他怔怔地想,如果喻宸還會出現,哪怕沒有愛,哪怕受痛承受,他也要和喻宸做一次。

  做一次,了結年少時的心願。

  

  第17

  夏許昏睡了一夜,夢裡全是高中時七零八落的片段,夢醒時輕微發燒,身子又乏又沉。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抽了根煙,起身拉開窗簾,早晨的霞光鋪灑在市井之上,朝氣蓬勃。

  已經是新的一天了。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洗漱、換衣、做飯,離家後先去醫院給爺爺送早飯,再快速跑去附近的公交站,和每一個在早高峰裡掙紮的上班族一樣,費力地在公車中擠出一席之地。

  平凡人的人生都是這樣,用一雙腳那麼小的地支撐著自己上下班,再以血汗收入換來在一座城市裡的安身立命之地。

  堵了一路,也擠了一路,夏許出門前忘了吃藥,從公車上一下來,腳步就有些虛浮,到市局後在桌上趴了一會兒,支隊長來交待任務,他昏昏沉沉地聽著,面前忽然「啪」一聲響,一盒感冒藥出現在辦公桌上。

  搭檔紀霄壓著聲音說:「生病了吧?又沒吃藥?」

  他點點頭,「忘了。」

  正要起身去接水,紀霄已經搶先拿過他的水杯,推了他一把,「坐著,我去接。」

  都是哥們兒,夏許也沒跟紀霄客氣,就著溫水吞了藥,啞著嗓音道:「謝了。」

  臨近年關,特警支隊忙得不可開交,小感冒小發燒不可能請假,夏許也沒想過給自己討個假。這種時候,越閑越會胡思亂想,倒是忙起來好,全副武裝去街頭巡邏站崗,和隊友討論討論突發情況應急處置,一天一天也就過了。

  也許沒多少人發自內心熱愛工作,但工作卻是不少人的寄託與救贖。

  自那天將卡還給喻宸之後,夏許就下定決心斷掉這段不道德的感情。他太忙了,上班時無暇他顧,下班了還要去醫院照顧爺爺,被生活抽成了一枚陀螺,回家倒頭就睡之前,唯一一件與喻宸有關的事是上網以喻宸的名義給母校捐款。每次敲上「喻宸」二字時,夏許心臟都會緊一下,好在97不多,以他網銀設置的每日限額,分5次就能全部捐完。將最後17轉過去時,他長舒一口氣,關掉頁面,再不去看,也再不去想。

  年少時的心願已遂,與喻宸的故事就此畫上句號。過去做的事錯了就是錯了,不道德就是不道德,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就無法彌補,越想補償就越無法遠離。他想,不如就此行陌路,各走各的人生,再無瓜葛。

  喻宸做了一模一樣的決定。

  那日從車站回到醫院,喻宸推開病房的門,就看見昏睡著的常念。他在病床邊安靜地坐著,看著常念蒼白的臉頰,努力回憶著失去記憶之前的相愛片段,卻發現終是徒勞。

  但人不能以失憶為藉口,否認曾經給出的愛。那是背叛。

  他抬起手,輕輕地摸著常念的額發。常念沒有醒,懸在輸液架上的藥瓶無聲地往下滴著藥水。那些藥水進入常念的身體,支撐著常念的生命。

  喻宸忽覺胸中發熱,以為是心痛,恍然間才發覺那不過是內疚。

  他已經把常念逼到自殺的地步了。

  手縮了回來,他看著常念的眉眼,聽任時間悄無聲息地流淌。

  在常念醒來之前,他想,也許自己可以再試試愛上常念。

  那麼夏許……

  想到這個名字,心臟就陣陣發麻,像被一雙無形的手顫巍巍地握住。喻宸狠狠按住胸口,閉眼屏住急促的呼吸,許久之後才扯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就忘了吧,當作從來沒有遇見過。

  常念在藥物作用下睡了很久,剛睜開眼時,眼裡湧著害怕與驚慌的波瀾,直到看清楚守著自己的是喻宸,才漸漸平靜下來。他向喻宸伸出手,輕聲說:「宸哥,你回來了。」

  「嗯。」喻宸牽住他冰涼的手指,摸摸他的額頭,彎著腰說:「餓嗎?醫生說你醒了可以吃些東西。想吃什麼?」

  常念笑了,眼角淚光一閃。

  生活回到了本來的樣子。整個冬天,喻宸一邊忙工作,一邊悉心照料常念。而夏許執了一春節的勤,除夕夜將爺爺接回家中,爺孫倆做了一桌家常菜。開年後,他因為各項素質出眾,被推薦參與省廳組織的特警反恐技能比武,一個月封閉訓練,一周比武,總成績排下來,他的名字位列第三。

  本就不是同一階層的人,若都決心要斷,那就真是乾淨俐落的一刀兩斷。

  對別人越寬容的人,對自己越狠。夏許如此,喻宸亦如此。

  但和夏許的徹底了斷不同,喻宸私底下曾經注意過他一段時間——並非因為餘情未了,而是擔心他受到傷害。

  常家是高官之家,想要收拾一個普普通通的員警易如反掌。常念被逼自殺,常家不可能找他喻宸麻煩,但極有可能遷怒于夏許。

  不管是出於什麼心思,喻宸都不會讓常家動夏許。

  接近一年的時間,常家沒有任何動作。喻宸終於放下心來,不再打聽夏許在市局的情況。

  最後一次從王越那裡得到的消息是,夏許這年狀態極好,在幾次特警刑警聯合行動中立功,警界比武也接連拿頭名,如今已是刑警支隊突擊中隊的隊長,深得上頭賞識,再熬一年,可能就會被提拔去省廳特警局,到時候就是個官兒了。

  喻宸想,挺好的。

  不知為何,他潛意識裡總覺得夏許就該如此光芒萬丈,乾淨明亮——儘管這人曾經做過「爬床」、「被包養」之類低賤的事。

  確定夏許一切都好,喻宸才徹底轉身。

  比起夏許,他的人生仿佛更加艱難。這一年他一直努力想再次愛上常念,可是還是失敗了。對常念,除了責任,他心裡已經什麼也沒剩下。

  但他掩飾得很好,幾乎每天都回家,竭盡全力扮演著一個犯錯後回頭悔改的伴侶,與常念說話時極有耐心,從不發火。常念的抑鬱症狀漸漸消失,再沒幹出輕生的事,只是身子骨始終好不起來。

  梁醫生私底下曾跟喻宸說過,常念這麼些年幾乎都靠藥物支撐,有些不得不用的藥副作用極大,家人要做好心理準備。

  喻宸點頭,心中沒有多少波瀾。

  常念能活多久,他就陪多久——這是他的責任。如果有一天常念去了,他也不會再找什麼人——因為疲了,累了。

  至於夏許,那已經是個與他沒有關係的陌生人了。

  

  第18

  轉眼又是春節。喻宸、常念與父輩有隔閡,平日疏於問候,過年還是會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但每年的家宴,他們都是最早離席的人,禮節性地碰一碰杯、吃幾夾菜,就以還有其他應酬為由離開。兩人皆是家中麼子,卻沒有誰敢呵斥他們一句。

  可今年不同。喻宸遠嫁的姐姐喻筱誕下一子,趁著春節回家省親。大年三十,喻家滿屋子都是孩子喜氣洋洋的哭聲。喻宸自幼與喻筱親近,破天荒地多留了一會兒,逗繈褓裡的大胖小子。

  喻筱今年已經35歲,前些年一直在部隊,是野戰偵察營裡極少見的女軍人。當初喻宸常念被送去「矯正中心」時,她身在軍中,對父輩的舉動一無所知。喻宸出事後,她才得到消息,飛速趕回家中,抱著痩得幾乎脫型的弟弟痛哭流涕。這些年來,只有在她回家時,喻宸才會在父母面前露出笑容。這回她與丈夫、兒子一同回來,喻宸抱著愛哭的外甥晃來晃去,怎麼哄都沒用。喻筱爽朗地笑,連帶家中的氣氛也輕鬆了幾分。

  飯後,喻母拿出一個紅色的錦囊,喻筱取出放在裡面的玉墜,拿到兒子面前揚了揚,「寶貝看,這是什麼?」

  孩子太小,咿咿呀呀的,自然不明白那白色的石頭代表什麼。喻宸看了看,是一隻雕刻得肥胖可愛的豬仔,笑道:「怎麼給小駿帶豬?」

  「因為他屬豬啊,這是生肖豬。」喻筱理著玉墜上的紅線,讓喻宸幫忙把孩子的衣領解開,作勢要掛上去。

  喻母在一旁看著,溫聲說:「咱們家的孩子都有,屬什麼,就雕什麼,都是上等的玉石,戴著多福少災。」

  喻宸怔了一下,「多福少災」聽著似有幾分諷刺的意味。喻母說完後也意識到說錯了話,覬著兒子的臉色,略顯尷尬地說:「我去削幾個水果。」

  喻母走後,喻筱歎了口氣,許是已為人母,性格溫柔了不少,勸道:「那件事媽也很後悔,她現在年紀也大了,小宸,你就別……」

  「我明白。」喻宸笑著打斷,唇角是揚著的,眼底卻沒有笑意,岔開話題道:「咱家小孩兒都是出生之後就掛玉墜嗎?」

  「是啊。你、我,還有大哥都有。」

  喻宸微擰著眉,「我怎麼不記得?」

  「你……」喻筱本想數落一番,忽地想起他是為什麼而忘記那麼多事,心中猛然一酸,眼中浮起一層淚。

  喻宸不想姐姐傷心,笑了兩聲,「生肖玉墜的話,我的應該是龍?」

  「嗯。」喻筱抹了抹眼角,拉過兒子的手比劃道:「喏,嬰兒巴掌大小,你以前可喜歡了,掛在脖子上,洗澡都不肯摘下來。」

  「不是吧?這麼大一塊,掛著又不好看,我還不肯摘?」

  「紅繩很長,玉墜差不多在心口的位置,外面穿著衣服,別人又看不見。」喻筱在他胸口拍了拍,「你小時候說玉墜是你的護身符,誰要也不給。初中那會兒又說這玉墜在你心臟邊貼了十多年,將來要送給喜歡的人。」

  喻宸神情微變,看了看坐在輪椅上安靜擺弄手機的常念。

  喻筱又道:「不過你呀,心思變來變去,高一就把玉墜給摘了,嫌造型老土,個頭還大。」

  「摘了放哪去了?」

  「我哪知道?」喻筱也看了看常念,回頭低聲說:「是不是送給小念了?」

  喻宸搖頭,一方面是實在記不得,一方面也沒見到常念有類似的玉墜。

  聊了一會兒,喻筱得出結論——如果沒有送給常念,應該就是在某次打架中丟了。

  「可惜啊。」喻筱拍了拍喻宸的肩,「你知道那玉墜多少錢嗎?那麼貴的東西被你小子說丟就丟了。」

  喻宸看著小侄子的玉墜,大致估算出自己那枚玉墜的價格,淡然地笑道:「都是身外物,丟了就丟了吧。」

  回家路上,他隨口一提玉墜。常念身子一僵,半天沒說出話。他偏頭看了看,以為常念不舒服,於是靠邊將車停下來,問:「怎麼了?」

  「沒……」常念低著頭,十指緊緊抓著褲子,聲音帶著幾分顫意,「沒什麼。玉,玉墜被我弄,弄丟了。」

  喻宸沉默片刻,「所以我的確把玉墜送給你了?」

  常念重重點頭。

  喻宸拍他的肩,「沒事,丟就丟了吧,別難過。」說完緩慢啟動車,音樂舒緩,一時間誰都沒說話,快到家時常念才突然開口,「宸哥。」

  「嗯?」

  「那枚玉墜是當年你跟我告白時送給我的。」常念目光帶著歉意,「對不起,我擔心被父母發現,經常換藏的地方,後來就怎麼也找不到了。」

  喻宸耐心安撫,後來再也沒提過玉墜。

  但不提不代表不想。他自己也說不清緣由,自從得知自己有一枚生肖玉墜後,腦子裡就揮之不去,總覺得這枚玉墜連接著什麼,但又實在想不起來。

  比起喻家難得的和睦,夏許這個春節過得異常疲憊。

  爺爺生病了,胰腺癌,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老爺子本人倒沒什麼想不開,但夏許難以接受。他父母去得早,爺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幹了員警這一行,賺不了大錢,但拿回來的各種榮譽早已讓爺爺驕傲。

  可是他還想多盡孝幾年,讓辛苦了一輩子的爺爺安享晚年。

  命運就是如此殘酷,就在他可以往更高的地方攀去時,這世上唯一毫無保留愛他的人即將永遠離開。

  市局春節不放假,夏許為了陪爺爺,執意請假。領導知道他的情況,批了假,還提著水果去醫院探望,果籃裡藏著一疊慰問金,但也提醒他——未來一年對他來說很關鍵,能不能升去省廳特警局就看這一年的表現,自身本事是一方面,各處「打點」是另一方面,兩個方面都不能缺,省廳不比市局,沒點兒關係很難站穩腳跟。

  夏許明白領導的一番好意,但若要他將爺爺丟在醫院裡,像前一年那樣不分白夜地工作,或是在酒席上拉關係抱大腿,他確實做不到。

  血親只剩爺爺,沒了就沒了。他不信什麼輪回來生,不奢望來生還能與爺爺成為家人,只想在爺爺離開之前,儘量陪伴在旁。

  開年後,市局工作量陡升——安城承辦了一個高規格的國際貿易展銷會,從2月底到3月中旬,特警支隊的幾個中隊輪流被派往展會現場,提供安保。夏許作為中隊長,是安保負責人之一,若順利完成任務,年底調去省廳的機會就又大了一分。

  

  第19

  展會出事的時候,喻宸正在國外考察,一個月後回國才聽說會展中心二號館出現推擠事故,傷了30多人,而那時夏許的處罰決定早已塵埃落定——從市局特警支隊調離,去街道當一名派出所民警。

  喻宸幾乎是第一時間想到了常家,但初步瞭解下來,事故的確該由夏許負責。

  當天二號館的安保工作由夏許的中隊承擔,上午11點,正是人員流動的高峰期,大量觀客湧向主展臺,特警、會場保安未盡到及時疏通的責任,導致事故的發生。事後問責,會展中心自然責無旁貸,但市局也必須對事故承擔責任。夏許作為中隊長,就算沒有人從中作梗,這責任也扛定了。

  喻宸抖落一截長長的煙灰,輕輕歎了口氣。

  這件事他有能力管。今年是夏許的關鍵年份,只要他跟上面打一聲招呼,別說把夏許調回原崗,就是讓夏許直接去省廳特警局也沒有問題。

  可他不能管。

  若說夏許此次是被常家整了,他出手還有一定的道理。但夏許只是正常擔責。

  社會就是這樣,推擠事故當然不是夏許造成,但是出了事,就一定得有人負責,夏許身為中隊長,事無巨細都得管,會展如果順利,他得到的功名比隊員多,會展一旦出事,所有擔子都得由他來扛。

  如此處罰,不存在貓膩。

  所以喻宸不能管。

  即便有貓膩,若不是常家蓄意整夏許,他也不能管。

  他以什麼身份、什麼心情插手夏許的事?回頭又以什麼面目面對常念?

  香煙燃至盡頭,喻宸將它摁滅在煙灰缸裡,不再問,也不再想。

  脫下特警服,穿上片兒警制服時,夏許在鏡子前站了很久。鏡子裡的自己眼神呆滯,眼下有明顯的青暈,臉色不好看,下巴生著亂七八糟的胡茬。

  前陣子接受處罰時,站得挺胸抬頭,甚至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此時心裡卻空得厲害,仿佛一時間失去了所有。

  30歲了,感情一片荒蕪,心頭的那個人是不敢再碰觸的禁忌;爺爺前不久才被下了病危通知書,雖然搶救過來了,但情況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事業也落到了最低谷,省廳特警局是不用再想了,能否回到市局或者分局都是未知數,說不定得在派出所幹一輩子……

  並非瞧不起片兒警,但他退伍後被直接招入市局特警支隊,荷槍實彈執行過那麼多重要的任務,忽然被收了槍,感覺靈魂也被一併收了去。

  可是這能怪誰呢?

  做錯了,就要承擔責任,這是成年人,亦是官場的法則。

  即便出事的時候,他根本不在現場。

  事故發生前,他已經在會展中心駐守了一周,手下的隊員可以輪休,但他不能。動員大會之後,頭兒將他單獨叫到一邊,又把當時在醫院的話重複了一遍,大意是這次活動有多重要你心裡清楚,一定要好好表現,你去年的工作非常出色,省廳已經有意向調你過去,再拼一把,千萬不要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夏許自然是憋著一口氣的。離開喻宸的一年,為了徹底放開那不切實際的念想,也為了不被對常念的負罪感壓垮,他拼了命地工作,直至累到無法深思,無力懷念。工作已經是他的依靠,他想要站上更高的位置。

  所以他得比其他人更拼。

  幸運的是,春節之後爺爺的情況有所好轉,不用他整日陪伴。他稍稍放下心來,每天將睡眠時間壓縮到最低,掐著少有的休息時間趕去醫院,陪爺爺吃飯,給爺爺擦洗身子,而後馬不停蹄匆匆趕回。

  30歲畢竟不比20出頭之時,連日的忙碌越來越讓他吃不消。但他只能硬扛,為了爺爺,也為了自己的未來。

  然而就在他瀕臨極限,卻猶自強打精神時,噩耗從醫院傳來——管床護士說,爺爺病危,必須馬上搶救。

  放下電話的時候,他正穿著厚重的防彈衣,肩上扛著填滿子彈的步槍。那一刻,他腦裡嗡嗡直叫,所見之景皆是黑白,冷汗直下,整個人都懵了。

  爺爺亟待搶救,說不定再也見不著了——他一定要去醫院。

  突擊中隊正在執行任務,他身為隊長,決不能擅離職守——如果離開,一旦出事,後果不堪設想。

  面對前途與親情,夏許的猶豫只持續了半分鐘,而後脫下防彈衣,將步槍交給搭檔紀霄,雙眼通紅,正要說囑託的話,身子卻突然向前一傾。

  紀霄抱著他,重重拍他的背,「兄弟,去吧,這裡交給我,你放心,在你回來之前,我一定替你站好這班崗!」

  夏許在重症監護室外守了4個小時,得到爺爺暫時轉危為安的消息。他單手扶著牆壁,腿腳發軟,險些暈倒。

  可是還未來得及高興,同事的電話如一道晴天霹靂,將他定在原地。

  二號館出事了,推擠事故,已有人受重傷。

  電話從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心中有個聲音道——夏許,你完了。

  內部問責會開始之前,紀霄堅持要一個人扛,額頭狠狠撞在桌上,不斷重複著「對不起」。夏許給了他一拳,又將他抱住,明明自己已被各種壓力逼得幾近窒息,還儘量鎮定地安慰:「你扛什麼?橫豎都是我的責任,我擅離職守,你和兄弟們幫我頂了幾個小時,已經幫了我大忙。紀霄你聽我說,操,你他媽哭什麼?聽我說!等會兒會上所有擔子都由我扛,但事情鬧得這麼大,媒體都報導了,你們肯定也會受到牽連。下去多活動一下,有關係找關係,儘量爭取輕罰,聽到沒有……」

  會上,夏許坦然地承認錯誤,表示願意接受一切處罰。特警支隊隊長痛心不已,明白夏許的難處,也知道夏許沒有靠山,為了保住他,甚至動用了自己的關係,和市局主管特警的副局長一起去上面給夏許說情。

  夏許心頭感激,也抱著一絲希望。

  但情沒說下來,不久後處罰決定公佈,下調派出所實屬意料之中。

  夏許離開那天,紀霄喝得酩酊大醉,連聲罵道:「就是有人不讓你好過!我操這幫王八蛋!夏許,我跟你說,就是有人想整你,咱副局是什麼關係?沒道理他去說情,上面還把你丟派出所啊!」

  夏許拍著紀霄的背順氣,「沒有的事,我這種錯誤又不是沒有先例,都是去派出所。」

  「放屁!別人去派出所,那是沒人說情!」紀霄越說越憤怒,「你一樣嗎?頭兒和副局都去了,這他媽擺明是有人陰你啊!」

  夏許只得繼續勸,笑呵呵的,嘴角卻越來越苦澀。

  紀霄說的話,他又何嘗不明白?

  

  第20

  越平凡的人,越能承受生活給予的痛,因為除了承受,他們別無選擇。

  在派出所執勤的第一天,夏許在所裡呆坐著,看同事像居委會大媽似的在一對吵架的夫妻間當和事老。同事說得口乾舌燥,夫妻都不領情,一個大哭一個大叫,把所裡搞得烏煙瘴氣。

  夏許越聽越煩,同事知道他是「上邊兒」下來的,暫時還不習慣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給他倒了杯水,和氣地說:「小夏,以後這種糾紛你不用管,我們處理就是。如果出了什麼大案子,你再露兩手給兄弟們開開眼。」

  夏許笑著搖頭,「劉哥您別這麼說,咱們盼什麼不能盼有大案子,轄區安寧最好。我初來乍到,很多事不懂,今後麻煩您和大家多多照顧。」

  他心裡明白,這小街道哪裡能出什麼大案子。人坐在什麼位置上就該處理什麼事,不能占著派出所的地兒,還老想著特警的活兒。這不現實,也沒意思,想得多了,只能徒增煩惱。

  就像喻宸一樣。

  如果不想,那一天一天也就這麼過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徹底放下這個人,還能遇上一個能夠平平淡淡,搭夥過一輩子的人。

  如果老是想,那就是一輩子被套牢的份兒。喻宸就跟一張枷鎖似的,死死困著他。所謂情難自控,也許就是這樣。

  好在喻宸是他感情的唯一,卻不是生活的唯一。他還有工作,還有爺爺。

  雖然爺爺剩下的日子越來越少,雖然工作栽了個大跟頭,過去那麼多年的努力已經付諸東流。但既然還活著,就不能倒。

  他要陪爺爺走完最後一程,好好給爺爺送終。至於事業,他今年30歲,不小了,可要從頭再來也不是不可能。

  人不會被輕易擊垮,至少他夏許不會。

  短短一個月,當初看著就煩的糾紛,他已能處理得遊刃有餘。片兒警和市局分局裡的特警不同,沒那麼高不可及,成天跟老百姓混著,他在市局就被戲稱為「警花」,可見外表出眾,到了派出所更是一等一的帥哥,性格又好,坐桌前沖來人一笑,扯皮雙方的氣就消了大半。

  來過所裡的人,沒人不說新來的小夏又帥又好,一些大媽還特熱情地給他牽紅線。他自然是禮貌地拒絕,引得大媽們接連歎息。

  他笑著道歉,苦衷說不出口,自己卻是清楚的——他一個同性戀,怎麼能因為感情不如意而去欺騙女性。

  說起來,下放派出所於他來講,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若一直在市局特警支隊待著,他根本抽不出那麼多時間陪爺爺。如果哪天爺爺孤孤單單地去了,他餘下一生都會良心不安。

  現在如果晚上不值班,他就在病房支一張小床陪著爺爺。在藥物作用下,爺爺已經很瘦了,雙手像乾枯的樹枝,很多時候說不出話,但只要看到他,渾濁的眼就會變得亮一些。狀態好的時候,還會顫抖地牽住他的手,吃力地喚他的小名。

  「許崽,許崽……」

  他跪在病床邊,努力忍著眼淚,哽咽道:「爺爺,我在。」

  癌症晚期,疼痛讓人整夜難眠。很多時候,夏許看著爺爺痛得發抖,都想著要不就讓爺爺這麼去了吧。

  可是怎麼捨得?

  他拿出了這些年來的所有積蓄,竭盡所能給爺爺用最好的藥,「自私」地想多留爺爺一段日子。

  經歷著死別,才明白生離是種仁慈。最近就算不特意克制,他想起喻宸的次數也少了。

  他想,也許不久之後,自己就會徹底走出來了。

  一天,派出所來了幫打群架的混小子,夏許挨個批評,讓家長來領,半小時後,門口出現了個熟悉的身影。

  來人看到他也是一驚,微皺著眉道:「夏許?你怎麼在這兒?」

  是三年前分手的老師。

  夏許有些尷尬,看一眼還沒被領走的混小子,問道:「喬哥,你是他們哪位的家長?」

  老師名叫喬樞文,比夏許大幾歲,過去在一起時,夏許一直叫他哥。

  喬樞文指了指個頭最高的那個,「我是他舅舅,這小子來安城念書,暫時住在我家裡,你怎麼……」

  夏許目光向下撇了撇,為難道:「喬哥,我這兒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

  喬樞文會意,不再打攪,領著混帳外甥回去,待到夏許下班,才再次出現。

  大約是因為在一起時彼此坦誠,分開後雖久未聯繫,再次相見亦有種獨有的熟悉與親切。夏許知道他有話要問自己,也不隱瞞,晃了晃手中的口袋,說要去醫院看爺爺。

  兩人一同去醫院,路上夏許講起自己調至派出所的原由。喬樞文安靜地聽著,待他講完才道:「你沒有找你朋友說說情嗎?」

  夏許點頭:「我們頭兒和副局都說了,沒用。這事按規矩的確得由我擔責。」

  「不,我是說那位姓喻的先生。」

  「什麼?」

  「他兩年前找我過,名字記不清了,只記得姓喻,看樣子在上面說得上話,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夏許頓了幾秒,勉強地笑了笑:「不是,我們不是朋友。」

  喬樞文有些意外,見夏許不願再說,便換了話題,「小夏,你在這裡待得習慣嗎?以後有什麼打算?」

  「以後……」夏許輕聲歎息,「我爺爺沒多少日子了,陪他走完最後一程,我打算離開這裡。」

  「去哪裡?」

  「雲南。」

  喬樞文不解地看著夏許,「去那裡幹什麼?」

  「省廳下了徵召令,要在全省選拔合適的員警去雲南支援掃毒。」夏許說:「我覺得我就挺合適。」

  喬樞文嚴厲了幾分,「但很危險。」

  「所以我才合適啊。」

  「小夏!」

  「喬哥你想,很多員警都上有老小有小,他們有牽掛,這不好。如果身份曝光,毒販還會報復他們的家人。」夏許的聲音咋聽只覺雲淡風輕,細細品來卻有種不可動搖的堅定,「爺爺去了,我就沒有家人了,所以我合適。而且我在部隊待了幾年,與武警合作應該沒有問題。自私些來講,我需要一個機會。如果在雲南那邊立了功,說不定我就不用再待在派出所了。拼關係,我沒有,但拼實力,我對自己有信心。」

  喬樞文半天沒說話,「你想過沒有,這條路可能一去不回。」

  夏許笑道:「那就當以身報國了。」

  安靜了一會兒,喬樞文忽然說:「那你心裡的那個人呢?」

  夏許眸光一緊,驚訝地看著喬樞文。

  喬樞文無奈地歎氣,「你心裡一直有個人,以前咱們在一起時,我就看出來了。」

  「我……」

  「不用向我解釋,你沒有對不起我,咱們本來就說好只當床伴,不談感情。」喬樞文的目光有種兄長般的溫柔,「小夏,我很擔心你。你是個很優秀的人,你值得一個好的歸宿。」

  夏許垂下眼瞼,片刻後又抬起來,「喬哥,你放心。我會好好走自己選擇的路。至於你說的那個人……過去了,就算了吧。」

  喬樞文抿著唇,想再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立場,想了想,隨口提到:「對了,昨天我經過你們中學,看到校門口掛了好些橫幅,說是要搞校慶活動。」

  夏許笑了,「喬哥,你還記得我中學念的哪一所?」

  「那是當然,一中是咱們安城最好的中學,你當初一提,我就記住了。我的小男朋友是一中的高材生呢。」

  夏許笑著點頭,「正式校慶是9月。」

  「你去嗎?」

  「如果能選上,那時我已經在雲南了。」夏許道:「不過就算沒選上,我也不去湊熱鬧了。去參加校慶活動的都是知名校友。」

  「那倒也是。」醫院近在眼前,喬樞文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不去打攪夏許與爺爺獨處的時光,分別時認真地看著夏許,囑咐道:「小夏,以後好好過,照顧好自己。」

  夏許很感激,「我知道,謝謝你喬哥。」

  

  第21

  爺爺在初夏離世,夏許牽著他的手,安靜地陪他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原以為悲傷將如決堤的洪流。真正與至親告別時,才知悲傷像一彎無聲的溪流,溫柔、平靜,從心臟上緩緩淌過,帶走濃烈的傷痛,沉澱下永不消退的記憶。

  爺爺的葬禮簡單而熱鬧,鄰裡都來了,夏許前後忙了一周,直到讓爺爺入土為安,才稍稍鬆一口氣。

  夏家積蓄不多,為了給爺爺治病,夏許已經賣掉住了多年的房子,租住在醫院附近的老小區,如今賣房子的錢還剩下30多萬,夏許將存錢的卡放入錢包,轉身離開銀行時,身形顯得格外單薄。

  在這座出生、成長的城市裡,他已經沒有家,也沒有等待自己歸家的親人了。

  過去30年的人生,他走得磕磕絆絆,為終將離去的家人終日忙碌,為指間沙般的愛情傾盡一切。如今孑然一身,終於能夠為自己拼上一把。

  他退了租來的房子,住進派出所的宿舍裡,開始準備即將舉行的支援選拔。他是派出所唯一報名的人,所長敬他的血性,帶著他去分局,好說歹說才將他塞進分局特警大隊,讓他有接受系統訓練的機會。他很感激,所長卻拍著他的肩,無不感慨地說:「咱們當員警的,就算是片兒警,也有懲凶除惡的抱負。我也很想去雲南,但我已經沒有勇氣了。小夏,我知道你是出了事兒才被調到我們所,你不該在這種位置上待一輩子。去吧,把握機會,不要讓自己後悔。」

  7月,選拔開始,夏許發揮出眾,三天的考核結束後,市局特警支隊隊長摟住他,向他保證最終名單會有他的名字。前陣子被派往北京參加全國特警封閉訓練的王越也與他擊掌,語氣堅定:「咱們一起去雲南,我答應紀霄那小子了。他家裡不讓他報名,以後我給你當搭檔。」

  夏許有些驚訝,沒想到王越這種出身的人會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偏要去雲南涉險。

  春節後市局拿到2個赴北京訓練的名額,未經甄選就給了王越與另一人,兩人都是官家子弟,待在市局只為鍍金,「磨礪」夠了自然會去省廳甚至更高的地方。按理說,王越這次回來應該直接調省廳,根本用不著跑來搶支援雲南的名額。

  王越看出夏許的疑惑,笑道:「別瞧不起我們紅三代,紅三代也有理想的好吧?」

  夏許莞爾,想起曾說過高中畢業後入伍的喻宸,心裡湧起一陣酸澀。

  支援名單將在一周後公佈,所長想讓夏許休息幾天,夏許沒同意,照常上班,訓練也沒落下。

  他樂觀地認為,殘破的軀殼被打碎之後,自己即將迎來新的人生。

  可是普通人的人生,有時只是權貴棋盤上被隨意擺弄的棋子。

  好在上天垂憐,他並不知道有人輕而易舉地改變著他的命運。

  喻宸接到王越的電話時已是深夜,這向來不怎麼正經的紈絝語氣裡有幾分難得的嚴肅,說有急事要馬上見面。

  喻宸安頓好常念才驅車趕向市區,王越坐在常去酒吧的吧台邊,認真道:「夏許得罪你和常念了?」

  喻宸眼色一暗,等王越繼續往下說。

  「去年你偶爾從我這裡打聽夏許的情況,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但沒想太多。怎麼,他做了什麼事惹到你們,你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整他?」王越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他一個毫無背景的員警,到底是哪裡惹到你們了?」

  喻宸半眯著眼,「你說明白。」

  「憑你與常念的關係,你跟我裝不知情?」王越皺著眉:「我上半年去北京,回來就聽說夏許被下放到派出所去了。這事兒你別說你不知道。」

  「我知道。」喻宸保持著面上的鎮定,「他的中隊在執行任務時出事,按你們局裡的規矩,隊長必須承擔主要責任。」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頭兒和副局都為他求了情?」

  「程局?」

  「是啊,程局!夏許那樣的人才,出了事兒程局肯定得保。我前陣子才聽說,是常非向上邊兒施壓,要求重罰夏許,程局的情才沒求下來。」王越眉間盛著憤怒,「常非親自壓屁大一個員警,是你還是常念的意思?」

  喻宸緊抿著唇,臉色難看。

  「老子就他媽見不了這種事!你們憑什麼這麼幹?」王越越說越氣,「他哪裡招你們了?喻宸,你去我們局問問,我跟你打包票,就沒人會說他一句不好!」

  喻宸目光陰寒,又聽王越道:「那事現在再追究已經晚了,夏許的確得負責,如果程局不去求情,就算常非不施壓,夏許也得去派出所待著。但這次算什麼?夏許總成績第一,常念,或者你說把他搞下去就搞下去?你們想把他摁在派出所一輩子?」

  喻宸根本不知道支援雲南的事,又不便表現得太過驚訝,只好假裝平靜地聽王越抱怨,得知夏許報名去雲南支援緝毒,明明已經通過了,常念的父親常非卻讓另一個人頂了本該屬於他的名額。

  喻宸指尖輕微顫慄,心臟發出沉悶的聲響,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衝擊著他的理智。

  潛意識裡,他不願意夏許去雲南。

  太危險了,和平年代,緝毒警已是犧牲率最高的警種。

  王越盯著他,半晌後道:「喻宸,今天我明白告訴你,這次甄選對夏許來說非常重要,他不能耗在派出所。這事如果和你沒關,我希望你能幫他一把。如果你也摻和了,那我自己出面。」

  喻宸嘴唇動了動,「我確實不知情。」

  「那就是你家裡那位的主意了?」王越唇角勾著一絲嘲諷,「行,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你的家務事我管不著,但夏許是我、我們局很多人欣賞的員警,我見不得像他這樣優秀的人被搞到走投無路。關係我也有,常家再怎麼著也得賣我個面子。現在我就問你,是你拉他一把,還是我拉?」

  喻宸沉默了很久,啞聲道:「我來。」

  王越離開後,喻宸獨自呆坐,本該思索如何跟常家提及夏許的事,心緒卻被矛盾填滿——不想夏許去那種危險的地方,但這是夏許自己選的路,於情於理,他也該成全。

  即便這成全,意味著訣別。

  一周後,夏許接到了徵用通知,不知這一紙檔下的洶湧暗流與掙紮。

  派出所熱熱鬧鬧地給他辦了歡送宴,離開安城之前,他仔細地收拾行囊,捧著玉墜猶豫很久,最終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找來一根嶄新的紅繩,將玉墜掛在心口的位置。

  因為夏許,喻宸與常家鬧得非常不快,最終常非妥協,但放下狠話:「別再做對不起小念的事。」

  喻宸冷笑,轉身離開。

  這是他最後一次插手夏許的事,從今往後,夏許在槍林彈雨中追自己的夢,他回到感情的牢籠中,陪伴、補償被辜負的愛人。

  一切似乎漸漸歸於平淡,直到兩個月後,助理在內線中說:「喻先生,您的母校安城一中剛才來了電話,邀請您以『學子資助者』的身份參加90周年校慶。」

  

  第22

  喻宸不解:「學子資助者?」

  助理道:「是的,校方說您分批資助了學校的困難學生。喻先生,對方還等著,需要接通嗎?」

  「接過來吧。」喻宸放下手中的檔,對資助學生的事毫無印象。

  兩秒後,電話接通,對方自稱是安城一中校務處的工作人員,語氣十分客氣,喻宸不做聲地聽他介紹校慶安排,得知自己通過學校官網的捐款頁面,在一年半之前捐了一筆款。

  喻宸實在想不起有這種事,甚至不知道母校還有接納社會捐款的系統,問及捐款的大致金額,對方客氣地說:「喻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一共捐了97500元,其中前4次每次2萬,最後117500元。」

  喻宸手指一顫,聽筒險些從手中滑落。他雙眼大張,茫然地看著空氣中的一點,嘴唇微微張開,有什麼東西沉沉地壓在胸口。

  他清楚記得,一年半以前那個冬日的下午,他在車站質問夏許是否對常念提過「性能力」,夏許將放著「包養金」的銀行卡還給他,說一共用了97……

  刹那間,一雙不知是冰冷還是熾熱的手緊緊掐著他的喉嚨,他唇角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

  聽筒裡傳來工作人員關切的聲音,喊了三遍「喻先生」,他終於回過神來,「嗯」了一聲算是作答。工作人員道:「喻先生,我們現在正在統計參加校慶的嘉賓,您能來嗎?」

  「謝謝。」喻宸鎮定下來,「能來。」

  掛斷電話後,喻宸雙手捂住額頭,呼吸越來越急促,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在五臟六腑間橫衝直撞,扯起並不濃烈,卻令人極度不安的悶痛。

  97500元,捐款人除了夏許,不做它想。

  但是夏許為什麼要那麼做?那筆錢明明是……

  喻宸抓住頭髮,腦海裡走馬燈似的過著與夏許在一起的片段——夏許跪在浴室的地板上,費力地擴張;夏許渾身冷汗,哪怕根本硬不起來,還咬牙承受著他一次次索取;夏許伏在他腿間,將尊嚴放在一旁,為他做那種事。

  曾經他以為,夏許爬上他的床,只是想靠他上位。但夏許什麼都不要,他又荒謬地認為夏許處心積慮,所圖更深。後來夏許終於開口向他要錢。他心中的陰影其實根本沒有淡去,卻自欺欺人地鬆了口氣。

  可是如今卻有人告訴他,夏許根本沒有用你的錢,不僅沒有用,還將它們以你的名義捐贈給了你們共同的母校。

  那麼在一起的那9個月,夏許圖的究竟是什麼?

  喻宸點著煙,卻遲遲沒有抽。一個早就存在,他卻一直不敢正視的猜測在心裡越來越清晰。

  沒要過權,沒求他幫過一次忙,從頭到尾沒有害過他,在床上竭盡所能配合他,到頭來連唯一從他身上拿走的97也以另一種方式還給他。

  97啊。喻宸捂著太陽穴,不住地搖頭。這年頭誰包養個情兒只給97

  97算什麼?圈子裡有的富家子一晚上就能為床伴花幾十上百萬。而他睡了夏許9個月,夏許只跟他要了97

  還要還給他。

  夏許圖的是什麼,傻子都能看出來。

  但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裝傻的人。

  承認明白夏許圖的是自己,于喻宸來講,就如承認自己早已愛上夏許一樣艱難。

  況且他對夏許的感情是在一次次接觸中愈演愈烈,每一份心意都有跡可循。但夏許呢?從一開始,夏許就心甘情願讓他為所欲為。

  為什麼會有如此無緣無故的愛?

  是因為高中發生過什麼嗎?

  喻宸站起身來,只覺頭暈目眩,撐在桌沿邊緩了一會兒,一些零星的回憶像被浪濤沖向海灘的貝殼,在他還來不及撿拾時,又被海潮帶入汪洋。

  記憶一旦回溯到高中,就像踏入濃霧彌漫的沼澤。他只知道自己曾經看不慣夏許,欺負過夏許,還找人與夏許打過群架。

  那種針鋒相對的相處能催化出情愛嗎?

  他甩了甩頭,竭力想記起過去發生的事,卻終是徒勞。

  真是記不得了,夏許仿佛是他腦子裡的一個應急開關,一旦碰到,所有剛亮起的微弱燈光都會瞬間熄滅。

  他再次坐下,在流覽器裡搜到安城一中的官網,在捐款頁面上找了一刻鐘,終於在「榮譽牆」上發現自己的名字。他將位址發給一位的朋友,不久收到對方的回饋——根據IP及帳戶查找,轉款者名叫夏許。

  喻宸閉上眼,雖早就猜到是夏許,心臟仍是重重一抽,片刻後問:「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分5次打款。」

  朋友說:「夏許用於轉帳的卡是一張借記卡,網銀消費每日限額2萬。」

  喻宸蹙眉:「還有這種限額?」

  朋友笑:「不知道吧?其實我也有點兒奇怪,用這種卡,且不去銀行修改限額的人,多半生活比較拮据,起碼不是大手大腳花錢的人。但這個夏許出手就是接近10萬,我挺想不通的。」

  喻宸呼吸一滯,想起當初夏許要錢時說,想讓爺爺安享晚年。

  這筆錢顯然沒有幫到夏許的爺爺,之前王越就曾告訴他,老爺子病逝了,夏許是在安葬好爺爺之後,才報名參加支援選拔。

  他忽然很想知道夏許這半年來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再次托人打聽,才知為了給爺爺治病,夏許已經賣了房。去雲南之前,夏許在安城已經連家都沒有了。

  那麼困難,夏許也沒有聯繫過他。當初將卡還給他,說結束了,就真的結束了。

  心臟終於痛了起來,為那個不能去心痛的人。

  喻宸揉著發熱的眼眶,喉嚨越來越緊。一個不該有的念頭越來越清晰,像強光一般將他的薄情照得無所遁形——如果沒有常念該多好?如果能在與常念在一起之前愛上夏許該多好?

  常念近來身體狀況更糟了,喻宸抱著頭,拼命想趕走那些不好的想法,但心底仍有聲音縈繞不去:

  「沒有常念該多好。」

  校慶這天,喻宸推了工作,和常念一起回到闊別多年的母校。常念有些好奇,問怎麼想起來參加這種活動。喻宸解釋道:「今天天氣好,帶你出來走走。」

  常念很高興,坐在輪椅上,被喻宸推著在校園裡漫步。

  母校的一切都與當年無二致,只是學生換了一茬又一茬。典禮時間較晚,喻宸帶著常念到處走到處看——他有自己的私心,來參加校慶固然是因捐款受邀,亦想借此機會,找到一些過去的回憶。

  而將常念帶在身邊,是因為常念也曾是一中的學生。

  安城一中本部占地極大,在鬧市中如古樸的世外桃源。喻宸看著年代感十足的教學樓,聽常念虛弱地說,他們的教室在那裡,他們蹺課時喜歡去什麼地方……

  喻宸有種古怪的感覺,好像蹺課時去的不是常念說的地方,一起蹺課的也不是常念,甚至不是院裡的那幫兄弟。

  他很想問夏許班級的教室在哪裡,但他問不出口。

  行至一處回廊,一個成年男子的聲音從側面傳來。那人以一種滑稽的語氣喊:「喻,喻大哥!」

  喻宸轉過頭,看到一名穿著土氣運動服的高大男子。

  他想不起這人是誰。

  男子興沖沖地跑過來,傻裡傻氣的,眸子卻異常乾淨,抓著他的手臂不停地晃:「你是喻大哥,你真的是喻大哥!」

  喻宸抽回手,將男子打量一番,猜到對方可能智商有點問題。

  常念忽然說:「你是楊科吧?楊叔的兒子?」

  男子眼睛一亮,「嗯嗯」直點頭。

  常念扯了扯喻宸的衣角,喻宸彎下腰,聽常念說,這孩子是校工楊叔的兒子,癡癡傻傻的,但非常老實,學校可憐他們爺倆,安排了教職工宿舍,楊科大他們幾歲,沒念書,在學校裡幫忙做些事,沒想到現在還在。

  喻宸點點頭,直起身來時朝楊科禮貌地笑了笑。

  忽然,楊科再次拽住他的手臂,著急地說:「喻大哥,你別走,你在這兒等等我。我等你好多年了,你終於回來了!」

  喻宸與常念皆是一怔。

  楊科說:「喻大哥,你讓我給你同學買,買早餐的錢還剩475塊,我,我很聽話,送到高考之前,還每天觀察他呢,他都吃了!你等等我啊,我回去取來還給你!」

  

  第23

  「你站住!」喻宸一把拉住轉身要跑的楊科,目光如炬:「你說什麼?」

  楊科嚇了一跳,「我,我說我回去拿錢還你啊喻大哥!你放,放開我,我會還你錢的,我都等你這麼……」

  「前面!」喻宸打斷,聲音帶著幾分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顫慄,「我讓你給同學買早餐?給什麼同學買早餐?」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衝動,單單聽了一個傻子隨口一說的話,就緊張得渾身有如過電。

  抓住楊科的一刻,他根本沒有想過「同學」、「早餐」或許只是對方胡編的謊言。

  傻子的話怎麼能信?

  但若不信,黑夜什麼時候才能迎來光明?

  常念臉色蒼白如紙,眼中漫起濃烈的懼色,右手顫巍巍地抬起,抓著喻宸的衣角喊:「宸哥,宸哥,你別聽他……」

  喻宸充耳不聞,手勁大到指骨泛白,死盯著楊科道:「我讓你給什麼同學買早餐?」

  楊科「啊」了半天,動作極不協調地指了指常念,「我不能說。」

  常念手指一僵,如木頭一般坐在輪椅上。喻宸眼神更寒,「為什麼?」

  「喻大哥,是你說這事不能讓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我聽你的話,誰也沒有告訴。」楊科身材魁梧,此時卻又急又怕,指著常念說:「有第,第三者在場,我不能說!」

  「第三者」三個字讓常念眼中的光芒頓時消散無跡,手脫力地垂下來,打在輪椅上,發出一聲悶響。

  喻宸回頭看他,雙眉緊鎖,低聲道:「小念?」

  常念眼神空洞,茫然自語:「我不是第三者,我不是第三者!」

  喻宸心臟一緊,電光火石間,有什麼東西忽然從腦子裡閃過。

  一幀一幀泛黃的光景裡,是拼接不攏的記憶碎片。常念在跟他告白,他說了什麼?

  喻宸死死捂住額頭,回憶似乎正要衝破某道閘門,帶來難以忍受的痛楚。

  他說了什麼?為什麼想不起來?

  等等,為什麼是常念向他告白?

  當年難道不是他借生肖玉墜向常念告白?

  怎麼會反過來?生肖玉墜呢?

  老舊的殘影裡,為什麼他與常念手上都沒有玉墜?

  回溯的記憶發出一聲尖嘯,幾乎刺破耳膜。喻宸啞然地看著常念,眼神陌生到令人心驚。

  常念喉結抽動,一聲「宸哥」堵在嗓子裡,低頭顫抖,像隨時可能暈過去。

  喻宸想不起來更多的事,抓著楊科的手始終沒有鬆勁,如同抓著的是洪流中的救命浮木。

  楊科用力掰他的手指,幾乎要哭了,「喻大哥,我會還你錢,你不要欺負我!」

  喻宸閉上眼,拼命將心頭奔湧的情緒壓下去,緩了幾秒才開口:「你說,我讓你給什麼同學買早餐?」

  「我不能說!」楊科使勁搖頭,「有第三者在場!」

  「我允許你說。」喻宸呼吸漸漸粗重,不顧常念囈語般的「不,不,不要」,朝楊科厲聲道:「我不怪你,你說。」

  楊科發出孩子似的嗚咽,「是夏許!你跟我說,他叫夏許,夏天的夏,許諾的許,1班的班長,你們那一屆的校草。喻大哥,是你讓我說的,你,你以後不能怪我,是你讓我……」

  浪潮衝垮了堤壩,世界翻天覆地。

  喻宸頹然地鬆開楊科,沒注意到常念在發出一聲細小的吸氣聲後,像被抽幹生命力的枯枝般斜倚在輪椅上。

  退潮的海岸上,破碎的貝殼散發著晦暗的光。喻宸看見17歲的自己站在1班後門外,微笑著看教室裡穿球服的高個少年。

  少年從課桌裡拿出用粉色口袋裝著的糕點,用課本擋著臉。早自習時實驗班書聲琅琅,英語老師背著手巡視。少年用余光瞄著老師,做賊似的將糕點往嘴裡送。

  少年轉過頭時,喻宸看清了他的臉。

  是夏許,17歲的夏許。

  喻宸往後一退,蜂擁而至的記憶片段幾乎令他站不住。

  他看見自己將喝了一半的汽水遞給夏許,夏許揚起頭一飲而盡。他的目光停在夏許的喉結上,右手忽然摁住夏許的後頸,笑著問:「你名字真奇怪,夏許……你爸姓夏,你媽姓許?」

  「真俗!」夏許掙脫開,嘴角揚起好看的幅度,將空瓶子扔進他懷裡,「我爸確實姓夏,但我媽不姓許。」

  「那你還叫夏許?許不是姓嗎?」

  「就不能是名兒嗎?」夏許撩起球衣擦汗,露出平整俐落的腹肌,「我爺爺說了,許是許諾的許,寓意我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言出必行?舉個例子唄。」

  「例子啊……唔。」夏許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揮來一拳,不輕不重砸在他腹部,他沒能閃開,罵了聲「我操」,抬頭就見夏許挑著眉笑,語氣十分欠揍:「比如說打你,就打你!」

  他氣得發笑,拔腿就追。

  兩個少年的身影在無人的後山穿梭,陽光淡去,畫面定格,繼而泛黃,如煙霧般散去。

  回過神來時,楊科已經不見了,不知是被嚇跑,還是回去拿剩下的錢。喻宸僵硬地轉身,目光落在常念身上時,瞳孔倏然一緊。

  將常念抱去醫院之後,喻宸平靜地通知兩邊長輩,然後一個人踱去露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他想起了一些事,關於自己、關於常念、關於夏許。但更多的往事仍籠罩在黑暗中,仿佛缺了一把關鍵的鑰匙。

  然而就算只想起了破碎的片段,他亦明白自己活在某個謊言中。

  謊言的編造者至今沒有醒來。

  抽完一整包煙後,喻宸回到重症監護室外,目光冰冷地看著自己與常念的父母。

  之後,醫生神色凝重地趕來,手上拿著初步檢查報告。常念的母親接過一看,淚水奪眶而出。

  喻宸倒不覺得驚訝,劉醫生早已告訴他,常念依靠的藥物副作用太大,對身體的影響因人而異,有時是致命的。

  他已有心理準備。

  常念醒來時不願意見父母,喻宸一個人坐在他床邊,眼中不見憤怒,但也沒了溫柔。他撇開目光,沉沉地歎氣。

  喻宸問:「生肖玉墜,我其實沒有送給你,是嗎?」

  常念兩眼通紅,聲音如蚊鳴:「宸哥,你不要我了嗎?」

  喻宸看著他,幾分鐘後站起身來,冷漠道:「你好好休息。」

  說完,轉身出門。

  在這裡找不到的答案,總有地方能找到。

  

  第24

  坐在由安城飛往昆明的航班上,喻宸又想起了一些零星的事,但這些事就像被打散的拼圖片,難以拼湊出事實本來的模樣。

  他捏著眉心,知道自己正在靠近真相,但離昆明越近,胸中的不安就越強烈。

  夏許會說什麼呢?

  在夏許那裡,他能不能找到丟失的記憶?

  夏許是否就是那個被他弄丟的人?

  生肖玉墜……是不是在夏許身上?

  來之前,喻宸已經在省廳打聽到支援警隊駐紮的地點,到達昆明後跟省軍區機關借了輛軍用吉普,直撲西南邊境的Z鎮。

  Z鎮是雲南禁毒重點地區,沿途有不少武警關卡。一支軍警混編緝毒支隊在那裡佈防,前段時間從全國各地甄選的支援員警幾乎全部由該支隊差遣。

  喻宸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接近10個小時,駛抵Z鎮時已是淩晨。支隊的武警戰士查看過他的通行證與介紹信之後,將他領至一處小會議室,操著口音濃重的普通話道:「你先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問問這個叫夏許的在哪個隊。」

  喻宸在小會議室踱步,思索著見到夏許之後應該怎麼開口。不久,那名戰士回來了,喻宸下意識地往他身後看了看,沒人。

  戰士說:「那個,我們這兒沒有叫夏許的。」

  「什麼?」喻宸皺起眉,「不可能,安城調過來的員警都在Z鎮。」

  「真沒有,我騙你幹什麼?」戰士長著一張娃娃臉,愣頭愣腦的,肩上只有一道拐,看上去大約18歲。

  喻宸不想為難他,心裡又有些急,「那安城來的其他員警呢?」

  「你報個名兒吧,我再去問問。」

  「王越。」

  「嘿!」戰士笑起來,「這個我認識,你等著啊,我馬上去叫。」

  沒多久,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被「嘭」一聲推開,王越一臉震驚地站在門口,「你怎麼跑來了?」

  「夏許呢?」喻宸走近,「我來找他。」

  兩個月時間,王越比在安城時黑了不少,狐疑地看著喻宸,幾秒後說:「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喻宸莫名不快,「私事。」

  王越嗤笑一聲,「別是那個誰又想整他了吧?你們搞清楚,這兒不是安城,咱們那個圈子的規則在這兒不頂用。」

  「和常家沒有關係,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喻宸直視王越雙眼,分明感覺到對方身上多了幾分兵痞的氣場。好在他自幼在部隊大院長大,見得最多的就是兵痞,根本不怵。

  對視半分鐘,王越踢開一張椅子坐下,「你現在找不著夏許,他早就不在這兒了。」

  喻宸心頭一緊,「什麼意思?」

  「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說他出事兒了。」王越哼笑,「他啊,去了更高的地方,這次支援行動結束後應該不會回安城了,不管是你還是常家,以後都休想動他。」

  喻宸站在原地,指尖輕輕抽動,「他被特種部隊挑走了?」

  「必須的啊,他這麼優秀。」王越笑起來,為自己的兄弟、同事自豪,「咱們剛到Z鎮時,上面搞了一次軍警聯合訓練,說是為了磨合,後來我們才知道中途有特種部隊的首長過來『參觀』。夏許本來就是退伍軍人,基礎素質練一練就上去了。訓練完了有個象徵性的考核,他排在前十,這十個人裡面啊,八個都被特種部隊要走了。說是臨時徵用,算是輔助隊員,以後還歸公安管。」

  喻宸手心出汗,心跳越來越快。西南緝毒形勢嚴峻,夏許若以支援員警的身份待在支隊,執行的多半是一些危險係數較低的任務,但如果去了特種部隊,情況就徹底變了。特種兵出生入死,身上的軍裝隨時可能成為浸透熱血的裹屍布。

  王越站起來,歎了口氣,看出喻宸確實在擔心夏許,拍了拍他的肩道:「宸兒,你運氣好,夏許雖然被特種部隊調走了,但人不在特種大營,在離這兒300多公里的臨時駐紮地。如果他在特種大營,你絕對見不到。駐紮地比較特殊,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跟你一起去找我們頭兒,剛好明天下午有一隊物資車要過去,你搭搭順風車,後天上午回來。」

  喻宸一宿沒睡著,天一亮就起來了。支隊的隊長知道他的背景,本來紅三軍二在這種地方不能橫著走,但他手上有省軍區的介紹信,便睜隻眼閉隻眼同意了。

  下午,喻宸坐在軍卡上,既疲憊又亢奮。

  物資車抵達特種部隊的臨時駐紮地,喻宸在經過嚴格的檢查後才被帶到一間屋子。不一會兒,一名少校推門而入,神情嚴肅地看著他,「你找夏許?」

  喻宸忽然感覺到一種蝕骨的寒意,點頭道:「是,請問他……」

  「你是他什麼人?」少校問。

  「我……」喻宸啞然地張了張嘴,少校的目光令他極其不安。

  「是朋友嗎?」少校說。

  喻宸深吸一口氣,「是。」

  少校打量著他,幾秒後轉身道:「你等一下。」

  喻宸坐在椅子上,短短十分鐘,漫長得像一年。

  十分鐘後,少校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類似物證袋的透明口袋。

  目光落在那個口袋上的一瞬間,喻宸眸光猛然一收,急切地站了起來。

  口袋裡,是一枚碎裂的白色玉墜。

  刹那間,一扇封閉了十多年的門被光影擊碎,無數的殘片快速拼接成一幅長長的畫卷。

  他想起來了他的情有獨鍾!

  17歲的夏許站在光影中,昂著下巴喊他:「喻宸。」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無法自控地愛上那個員警。

  那本就是他的心上人,他刻入骨髓的執念。

  他手指顫抖地接過口袋,玉墜的縫隙間是暗色的汙跡。

  呼吸一滯,心跳與耳鳴幾乎遮住了周遭的一切聲響。

  但是他還是聽清了少校的話。

  少校面容肅穆,眼中有種見慣生死的深邃,「這枚玉墜,是夏許的遺物。」

  

  第25

  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終於找回丟失的記憶,而記憶裡那個最重要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

  從小到大,喻宸打過無數次架,勝多敗少,臉上掛彩這種事幾乎沒有發生過。那天那場氣勢洶洶的群架,那個叫夏許打得夠勁,拳拳到肉,他嘴角破了,有些狼狽,但也沒讓夏許好過,在夏許肋骨和腹部留下大片青紫。

  本以為結下了梁子,沒想到夏許沖他伸出手,把他拉起來之後做了個誰也沒料到的動作——彎下腰,拍掉他腿上的灰。

  這是幹什麼?

  喻宸一怔,愣愣地看著夏許汗津津的後頸與被陰影罩住的側臉,目光遊走,掃過夏許微躬的背脊與修長有力的手臂,心臟毫無徵兆地緊了一下。

  然後夏許直起身,卻沒抬頭看他,兩邊耳朵都紅了,耳尖紅得格外厲害。

  喻宸眸光緊斂,腦子裡竟然冒出一個極不搭調的詞:可愛。

  夏許似乎有點緊張,又有點尷尬,眼角一直撇著,盼著他趕緊走的樣子,他也沒由來地慌了神,轉身後的前兩步走了個同手同腳,還好調整得快,沒被人發現。

  從那以後,他就對夏許有了興趣。以前長期蹺課,很少來學校,現在天天都來,變著方兒打聽1班班長。

  他那幫兄弟在群架中都受了氣,也知道他臉被打了,他問起夏許時,偽裝得又特別好,兇神惡煞的,給人一種打聽夏許只是為了找機會報復夏許的感覺。

  沒人知道,他只是對人家生出了不可與外人道的心思。

  瞭解得越多,這種心思就增長得越快,如同青春期男孩兒難以抑制的荷爾蒙與佔有欲。

  夏許上次將他摁在地上,他精疲力竭,沒能翻身。如今他趴在19班外走廊的欄杆上,看著夏許和一群學霸從下面1班門口走出來,半眯起眼,腦子裡浮著一副赤身裸體將夏許壓在身下的香豔畫面。

  想幹夏許,也想對夏許好。

  在夏許忙著學習、組織班級活動、打工時,喻宸已經將他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和爺爺相依為命,家裡比較困難,也知道他身上沒什麼窮苦小孩兒多有的自卑膽怯,性格開朗得很,與誰都能搭上話,無論是一中的高嶺之花學霸,還是外校中考200分的體尖,都是他稱兄道弟的朋友,哪裡都混得開,男生樂意和他打球約架,女生經常往他課桌裡塞情書。他仿佛生來就是天之驕子,貧寒沒給他落下絲毫陰影。

  因為太出色。

  喻宸開始像獵手一般試探自己的獵物,以約架的方式在上課時叫夏許出來。夏許有過猶豫,但幾分鐘之後,還是跟老師舉手請假,跟著自己從教學樓晃出來,去無人的倉庫打了酣暢淋漓的一架。

  與群毆時不同,這次雙方都未出狠招,處處顧及著對方,看似兇狠,實則只用了七分力。

  夏許躺在滿是灰塵的地上大口喘息,喻宸向他伸出手,他「啪」一聲拉住,使壞想把喻宸拽地上,喻宸卻早有準備,順勢一倒,騎在他腰上。

  他眼角一抖,顯然亂了分寸,連推帶頂,還喊了聲「你別騎我」。

  喻宸頓時就笑了,將他拉起來,說你的野路子挺厲害的,咱們以後沒事兒時多切磋切磋。

  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昂著下巴笑,得意洋洋的,周身仿佛罩著一層太陽的光芒。

  喻宸那時就知道,他至少是不討厭自己、願意與自己混在一起的。

  只是兩人家庭之間的差距太過懸殊,這份尚在萌芽階段的傾慕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祝福。

  喻宸心裡明鏡似的,從一開頭就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羽翼未豐,別說他尚未成年,就算到了二十多歲,他也未必能擺脫家庭的控制。

  所以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對夏許的心思,想見夏許時就擺著找茬的姿態約夏許出來,除了發小常念,沒人知道他與夏許之間早就沒了火藥味兒。

  高一高二之間的那個暑假,夏許打了兩份工,白天繼續在乾鍋餐館當服務員,晚上去一家輕音樂酒吧當服務員。喻宸那會兒已經很高了,在家裡把大哥的衣服試了個遍,穿了一身最成熟的出門,找到輕音樂酒吧的老闆,給了對方一遝錢,說堂弟家貧,他這當兄長的因為一些陳年誤會不方便資助,希望老闆能將這些錢加在工資裡,堂弟自尊心強,千萬不要說錢是他給的。

  酒吧老闆是個靠譜的中年大叔,答應下來,把喻宸的錢算作生意火爆的紅利,避著其他人單獨給夏許。夏許那會兒年輕,聰明歸聰明,卻鬥不過酒吧老闆的圓滑,而且有錢賺畢竟是件高興的事,他開開心心把錢收起來,準備和爺爺一道改善伙食。

  這事兒一直沒穿幫,喻宸從來沒跟夏許提過。

  他有自己的打算,且經過漫長的暑假,那些最初顯得幼稚的想法已經越來越成熟。

  他想幫助夏許,但絕對不是以當面給錢的方式。

  進入高二之後,他越發清楚地感到,夏許看他的眼神變了。夏許的眼睛很亮,以前看著他時,就有熠熠生輝之感,但現在這眼神裡帶著些許躲閃的笑意,不小心對視時,還會生出幾分淺淺的緊張。

  分明是兩情相悅。

  但在高考之前,喻宸不打算告白。

  夏許跟他說過,要考上名牌大學,找一份不錯的工作,買個大房子,讓爺爺享福。所以他放棄了邀夏許一同去部隊的想法——儘管他極想將夏許綁在身邊。

  夏許與他不同,他就算混著過完高中三年,將來也是衣食無憂。但對於夏許這種階層的人來說,高考是未來人生的重要砝碼。

  他不想因為自己的衝動而影響夏許。

  夏許欠缺一些理智,而他也並不成熟,兩人若真在一起了,他摸不准情況會不會發展到一種他無法控制的地步。

  若將來在一起,就算夏許什麼都不做,他也有能力讓夏許過好日子。

  但他不想那樣對夏許,夏許也用不著。

  17歲的少年,一腔情愛執拗又熱烈,甚至有幾分長大後覺得可笑的單純。彼時他固執地想,夏許再努力兩年,准能考上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高考後,他就跟夏許告白,吻夏許,與夏許瘋狂做愛……

  然後兩人經過短暫的分離,他在部隊獨當一面,夏許成為穿著禁欲西裝的精英。他們會變得強大而獨立,不用再擔心家庭的阻攔。

  也許還要熬很長一段時間,但喻宸想,他願意等。

  而在這之前,他不會讓家人發現夏許,與夏許始終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可是還是有情難自控的時刻。

  夏許沒有多少衣服,夏天穿球服,冬天穿校服。喻宸很少穿校服,入冬之後想出一個歪點子——把自己的校服丟在盆子裡,把沐浴液當洗衣粉,浸泡半個小時才拿出來,晾乾後衣服上是極濃的沐浴液味兒。

  那沐浴液是他從國外買回來的,擱他臥室自帶的衛生間裡,等於他私人專用。

  所以這沐浴液的味道,也是他身上慣有的味道。

  他又將夏許約出來,夏許那陣子正在惡補奧賽,沒力氣打架,眼皮一耷一耷的,嘟囔著想睡覺。

  一中有很多空著的自習室,喻宸找了一間,讓夏許進去睡。夏許實在太困,趴著沒幾分鐘就睡著了。喻宸把有自己味道的衣服搭在他肩上,看了一會兒,楞是沒忍住,彎腰輕輕吻了吻他的眼角。

  夏許醒後想還衣服,喻宸無所謂地擺手:「你留著吧,反正我也不穿。」

  夏許沒問第二次,拿著衣服就回去了,歡歡喜喜的,還哼著走調的歌。

  喻宸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發笑。

  接連一周,夏許都穿著他的校服,帶著他的味道。

  

  第26

  夏許有個在喻宸看來極不好的毛病——早飯隨意解決。

  喻宸不止一次看到夏許叼著一個乾饅頭啃,啃完後灌一口白水了事,要麼就是油膩膩的大包子,看著就與健康不沾邊兒。

  高中那會兒男孩子們都在長身體的關鍵階段,實驗班學業負擔重,消耗特別大。喻宸知道夏許打算上高三後暫停打工,專心備考,現在才盡力節省,能少花就少花。

  也許是過慣了窮日子,夏許自己倒不覺得早飯啃饅頭有什麼不好,但喻宸老覺得心痛,又不能正大光明地請夏許吃飯。琢磨了挺久,才靈光一現,找到校工楊叔的傻兒子楊科,請這老實巴交的呆子吃大餐、玩遊戲,然後給了一筆錢,讓楊科每天早上趕在大家都沒到學校之前,去附近一家酒店取餐,悄悄放在夏許的抽屜裡。

  之所以拜託楊科做這種事,是因為楊科嘴巴特別嚴,人也單純,智商雖然比較低,但做簡單的事沒有問題,很可靠。高一剛入學時,一幫富家子瞧楊科傻,父親又只是個校工,時常欺負他。辱駡或者讓跑腿都算輕的,有的富二代尤其惡劣,為了在女朋友面前耍帥,堵著他不讓走,扇他耳光,不准他反抗,逼他跪在地上,讓女朋友騎在他背上……

  楊科個子高,但膽子小,早就被欺負怕了,不敢告狀,也不敢反抗。若不是被迫當馬那天喻宸破天荒跑來學校上課,他也許就這麼被欺負下去了。

  喻宸幫了他,他比喻宸大幾歲,卻傻乎乎地叫「喻大哥」,要給喻宸當小弟,還說以後喻宸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儘管找他,他一定做好。

  喻宸根本沒當回事,收拾那些虛張聲勢的富二代也不費吹灰之力,轉頭就忘了,直到焦慮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夏許送頓像樣的早餐,才想起自己還有楊科這個嘴嚴的小弟。

  楊科小學都沒讀完,卻有點好學的精神,問夏許兩個字怎麼寫,他想學。喻宸拿了個小石子在沙地上一邊寫一邊說:「夏天的夏,許諾的許,記住了?」

  楊科沒讓他失望,照他的意思給早餐弄了個粉紅色的包裝袋,像女孩子送的。夏許剛開始時不吃,喻宸就一本正經地勸說,專往夏許心軟的地方戳。夏許後來就信了,經常早自習時偷偷摸摸吃早餐。喻宸去看過幾次,每次看到夏許做賊似的躲老師,心裡就癢得不行。

  想立即告白,將這個可愛又優秀的人占為己有。

  夏許人緣太好,喻宸偶爾也會吃醋,抓心撓肺的,又不能抓著人家親,只好訴諸拳頭,以打架的名義求得親密接觸的機會。

  他很有分寸,拿了1班的課表,只在夏許打瞌睡的語文或者英語課約夏許出來。相處的時間越長,他越能感到夏許對他的衝動——如同他自己想要佔有夏許的心情。

  打架的時候,夏許會硬。喻宸發現了,但從來不戳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不讓夏許難堪。

  夏許不如他細心,大咧咧的,不知道自己遮遮掩掩的心思早就被看穿。

  有次打完架,喻宸隨口說了句「許哥兒女人緣真好,每次從你們班外面經過,都看到一群女孩兒圍著你」。

  夏許愣了一下,抓著頭髮解釋道:「我給她們講題呢。」

  喻宸脫口而出:「那你也給我講講?」

  夏許毫不猶豫:「行啊。」

  喻宸其實說了就後悔了——讓夏許給他講題,純屬耽誤夏許的時間。

  但對給他講題這件事,夏許顯然十分樂意,當即問他哪裡不懂。

  喻宸不怎麼聽課,自然是哪裡都不懂,隨便一說,夏許聽了撿起小石子就在地上演示解題思路,完了還問:「懂了嗎?」

  喻宸昧著良心說「懂了」,回去老老實實聽了兩節課,聽不懂就問「貴族班」裡成績最好的常念,引得一幫兄弟笑他吃錯了藥。

  冷靜下來後他也覺得自己挺二的,居然為了下次聽懂夏許的講解而認真學習,簡直是那什麼……

  中了愛情的毒,要命。

  17歲的生日宴,喻宸沒邀請夏許。夏許是他放在心頭的人,他無意介紹給親朋好友認識。而且夏許與他那個圈子裡的二代朋友也不是一路人,邀請夏許只會讓夏許尷尬。

  不過這次生日宴倒給了他一個送禮的契機。

  挺久以前,喻宸就想將自己的生肖玉墜送給夏許,但實在找不到理由。生日宴上,母親將十來份紀念玉墜送給張旭、常念等人。喻宸回房後拿出自己高一就摘下來的生肖玉墜,端詳半天,編出一個藉口——這是我生日宴的贈玉,只剩最後一塊了,邊角料磨的,給你玩玩。

  反正夏許也沒見過好玉,根本分辨不出邊角料磨的玉與上等白玉的區別。

  送玉墜之前,喻宸戴了幾天,貼在心口上,直到它被心臟的溫度漸漸焐熱。然後摘下來,閉眼親吻。

  那時他想,高考之後,一定要壓著夏許,親到夠本兒。

  夏許收了玉,裝作不怎麼在意,但喻宸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星星一般的光芒。

  夏許是高興的。

  高三學業負擔越來越重,喻宸儘量克制,極少去打攪夏許,卻時常騎著自行車跑去夏許家附近,遠遠地看著夏許陽臺上光,然後告訴自己,再忍忍,反正離高考也就小半年的事了。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會在一次月考後忽然來個告白。

  常念坦蕩地說出喜歡,他有些尷尬,也有些懵,半天沒反應。

  常念問:「宸哥,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他抿著唇,沒有回答。

  常念笑了笑,歎氣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喜歡夏許,對吧?」

  「小念……」

  「你把你的生肖玉墜給他,我看到了。」常念說得很平靜,「今天跟你表白,其實是想看看我還有沒有機會。」

  喻宸沉默了一會兒,「對不起。」

  常念眼中有淚,低頭緩了幾秒,才笑起來,「沒事,說出來我也輕鬆了。」

  喻宸沒少被人告白,但常念和其他人不一樣,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兄弟,他無法心無波瀾。

  兩人沿著河岸走了十來分鐘,常念忽然說:「宸哥,你以後還能把我當兄弟嗎?」

  喻宸停下腳步,認真地說:「我們一直是兄弟。」

  「那就好。」常念伸了個懶腰,「走吧,回去了。宸哥,你就當我考試考暈了胡說八道,以後咱們該怎麼相處,還怎麼相處。」

  「嗯。」喻宸歎了口氣,轉移話題道:「考得怎樣?」

  常念也不再說,「還行,肯定比你好。」

  

  第27

  之後,誰也沒提過告白的事,兩人的相處也與以前沒什麼差別,一同上學一同回家。常念是正經要參加高考的,輔導書特多,喻宸見他提著吃力,有時就幫著拿一拿。張旭等人偶爾起哄,喻宸顧及常念的面子,只能將一眾人攆開,警告他們別瞎嚷嚷。

  其實喻宸心裡有些芥蒂,想與常念拉開距離,但常念在告白之後沒有做出任何過分的事,當天也說好了以後還是兄弟,該怎樣就怎樣。他若表現得不自然,恐怕會令常念難堪。

  若換一個人,難堪就難堪了。但常念不一樣,這份從小到大的交情在喻宸心頭是有分量的,他不想讓常念難堪。

  這陣子夏許一次都沒來找過他,實驗班學習壓力太大了,好幾次他去1班後門偷看夏許,夏許都在奮筆疾書,課桌上一邊撂著厚厚一疊輔導書,一邊鋪著亂七八糟的卷子。

  喻宸抿著唇,忍住叫夏許出來的衝動,看了一會兒,糾結半天,還是悄悄原路返回。

  最近連常念複習起來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勢,更莫說實驗班的尖子生了。喻宸打定主意不去打攪,只叫來楊科,又給了一筆錢,反復叮囑早餐一定要營養又健康。

  後來他很慶倖,還好在被迫離開之前給足了早餐錢,那筆錢就算支撐到高考,也應該還有剩。

  常念的生日到了。常家考慮到離高考不遠,沒有大辦特辦,常念自己也沒什麼心思過生日,泡在題海裡,被兄弟們拖出教室時還喊著「我再解一道題」。

  大家當然不依,非要他請客。一群人去了一家檔次挺高的私房菜餐廳,蔣斌和張旭要喝酒,喝著喝著就開始灌壽星。

  常念酒量差,在場的都知道,極力躲避,又急又氣,說自己等會兒還要回家複習,引得哄堂大笑。喻宸看不下去了,出面替常念說話,張旭等人不鬧了,但常念畢竟已經喝了幾杯,沒坐多久就酒精上腦,呆呆地坐著,臉紅得不行。

  桌上的除了常念,其餘都不用考大學,吃完鬧著去酒吧玩。常念迷糊糊地將錢包扔桌上,搖頭晃腦:「你們去吧,我真不行了,我要回去做作業。」

  這話又引來群嘲,喻宸知道他是真的惦記考試,這副樣子也不適合再去酒吧,便讓其他人先去玩,自己送他回去之後再來。

  兩人打車回家,喻宸坐在副駕,常念躺在後面,下車時已經睡著了。喻宸搗鼓半天沒把常念弄醒,只好一把抱起來。

  從大院門口到他們住的地方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喻宸將常念放在花壇邊,想等他清醒一些後,再扶著回去。

  夜裡的大院很安靜,常念蜷縮著,不安生地絮絮叨叨。喻宸湊近,聽到他難得地爆了粗口,「宸哥,我那麼喜歡你,你他媽怎麼就不能喜歡我呢……不,不喜歡我就算了,老子悄悄喜歡你……你喜歡夏許,我喜歡你,哎,我也就只能喜歡你這麼幾個月了,我又不能和你去部隊,我也有夢想的……」

  喻宸皺起眉,神情複雜地看著常念,幾秒後站起身來想走,又覺得不能把常念留在這裡。

  他再次蹲下,拍常念的臉。常念半睜開眼,「唔」了一聲,歪頭又要睡。

  「起來,回家再睡,感冒了又得請假。」喻宸抓住他的胳膊,作勢要將他扯起來。

  「請假」兩字讓常念清醒了幾分,「好好好,我不睡了,我們回去。你……你是誰呀?」

  喻宸心累,懶得跟他解釋,扶著他慢慢向前走。

  走了一會兒,常念忽然站定,小心翼翼地說:「你是宸哥?」

  喻宸還是沒搭腔。常念抓著他的手,「嘿嘿」笑了兩聲,「你是真的宸哥?還是我想像出來的宸哥?」

  喻宸心頭有些煩,「別站著,趕緊回去。」

  常念步子虛浮,時不時發出一聲傻笑,笑完了就喊「宸哥」,快到家門口時又開始發酒瘋,「宸哥,今天是我生日。」

  喻宸:「嗯。」

  「這是最後一個咱們一起過的生日了。」常念唇角是上揚著的,但眼底有些暗色的落寞,「明年生日,以後的生日,你都不會陪著我了。哎,我在說什麼呢?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宸哥,還是我想像出來的宸哥,嗝……」

  「回去吧,早點休息。」喻宸推著他又往常家方向走了幾步。

  站在小樓前方的路燈下,常念忽然怎麼推都不走了,眼裡有了淚,定定地看著喻宸。喻宸還想推,就見他往前一撲,死死抱著自己的腰,「宸哥,你能不能親我一下?就,就當是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以後偷偷地喜歡你,不會打攪你和夏許……明年生日時我們就天各一方了,今天你,你親我一下好不好?」

  喻宸沒有立即將常念推開——這太傷人了,但也沒有親吻常念——這是原則問題。

  常念的眼淚滑下臉頰,低低抽泣了一下,苦笑著歎息。站直身子看著喻宸,眼中是灼熱的火。

  喻宸很無奈,正要道別,常念忽然出人意料地拽住他的手腕,猛地湊了上來。

  唇挨著唇的瞬間,喻宸驚訝得睜大了眼,愣了兩秒才發力後退,甩開常念的手。

  常念癡癡地站著,呼吸急促,滿臉是淚。喻宸心中有火,但不可能對一個喝醉了的人動手,何況這人還是常念。於是儘量平靜,想著等他清醒之後,再與他說清楚,耐著性子道:「快回去,不早了。」

  這時,小樓的門忽然打開,常念的父親常非鐵青著一張臉站在門口,厲聲喝道:「常念,給我滾回來!」

  喻宸當即就知道不好。常家家教極嚴,否則常念也不會是他們一幫兄弟中最老實、成績最好的一個。蔣斌幾人經常私底下說常念可憐,生在那種「變態」家庭,活得特別辛苦。

  喻宸明顯感覺到,常非吼過那一聲後,常念整個人都在顫抖,哆嗦著步步後退,輕聲喊道:「宸哥,救,救救我。」

  兩名警衛員快步上前,架住常念就走,喻宸抬手想擋,被其中一人推開。

  大門關上之前,喻宸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常非陰鷙的眼神,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是常念帶著哭腔的「宸哥」。

  

  第28

  事情在當天淩晨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常非在樓上目睹了常念抱住喻宸、親吻喻宸的全過程,怒火中燒,偏在轉身下樓時錯過了喻宸推開常念的一幕。

  警衛員將常念拖回家,大門剛一合上,常非揚手就是一巴掌。常念跪在地上,臉頰腫了,顫抖得說不出話。常非向來看不慣他的弱氣,當胸就是一腳。常念匍匐掙紮,血性被酒精點燃,非但沒有認錯,還大睜著一雙眼,憤恨地瞪著常非。常非又是一巴掌,絲毫不留情,指著他罵道:「你還瞪?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幹了什麼?」

  常念吐出血沫,酒精令他異常亢奮,說出的話根本經不過大腦,「我幹什麼了?我不就是親宸哥了嗎?礙著你了?給你丟臉了?我……」

  「啪!」第三個巴掌扇下去,常非食指戳著常念,「你還敢說?親男人,抱男人,你還想幹什麼?啊?」

  常念接連挨了三個巴掌,臉頰痛得鑽心,耳鳴得厲害,腦子越來越混亂。常非輕而易舉將他扯了起來,「你給我說清楚,和喻宸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常念紅著眼吼。常非抓著他的衣領,「我教你撒謊了?我看見你們剛才幹什麼了,你還跟我撒謊?」

  常念徹底失控,發瘋般地推著自己的父親,嘶吼道:「我喜歡他,你滿意了吧?」

  挨第四記耳光時,常念摔倒在地,額頭撞出一聲悶響。再次醒來時,家裡格外熱鬧,不僅站著自己的父母,還有喻宸和喻宸的父母。

  常非在他的電腦裡發現十來部同志片,難遏憤怒,而喻宸偏偏就在那時因為擔心他而跑來常家。常非險些一耳光打在喻宸臉上,最後雖然忍住了,卻直接給喻宸的父親喻國橋撥去電話,告知原委,讓對方來看看喻宸和常念都幹了什麼「好事」。

  喻宸從小看著常念挨打,對常非本無好感,這回又有自己的關係在裡面,加之也喝了酒,面對常非時語氣沖了一些,竭力將昏迷的常念護在身後,一句「你還是不是他父親」剛脫口而出,喻國橋就來了,見他對長輩如此無禮,暴喝道:「喜歡男的你還有理?」

  常非與喻國橋在部隊裡待了幾十年,早年見過同性戀,對此不僅無法接受,且深惡痛絕,倍感噁心,認為搞男人的都是變態,同性戀比強姦更低劣。加之那幾年媒體報導過不少同性戀猥褻男童的醜聞,同性戀在他們看來就更加罪無可赦。

  常非對常念的管束極嚴,完全無法忍受常念喜歡男人。而喻國橋對喻宸雖一直採取放養政策,但同性戀卻是絕對不可能碰的紅線。

  喻宸在學校裡再拽,也終究是個17歲的少年,事出突然,被兩家家長逼著,一時也亂了方寸,漸漸失去理智。火藥味極濃的對峙中,喻國橋指著常念,又指著他,罵道:「你不知道同性戀是變態?是病?是社會渣滓?我怎麼有你這種變態兒子!」

  「變態」與「社會渣滓」強烈刺激著喻宸,他怒視著喻國橋,「同性戀怎麼就變態了?喜歡男人究竟有什麼錯?犯法了?影響他人了?你憑什麼說同性戀是社會渣滓?」

  潛意識裡,他無法接受喻國橋說同性戀是社會渣滓。說他變態他可以忍,但喻國橋將同性戀等同於社會渣滓,聽著這話時,他壓制不住自己的憤怒。

  夏許那麼優秀,今後也要被喻國橋誣衊為社會渣滓?

  「你還強?你還敢強?」喻國橋與常非一樣,容不得小輩頂撞,一耳光打下去,半點力都沒收。

  喻宸更加憤怒,心頭湧起濃烈的悲哀。他與常念不同,常念挨打後不會還手,他會。喻國橋不分青紅皂白扇他,他幾步上前就要對著幹。警衛員連忙擋住他,拉扯之時,常念醒了,正巧看到喻國橋再次掌摑喻宸,心緒全亂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沖上去重重撞開喻國橋,拼命擋住喻宸,著魔般地哭吼:「誰也不准動宸哥!你們誰也不准動他!」

  常非踹倒兒子,「你真是出息了,還敢護著他?」

  喻宸立即抱住常念,怒吼道:「你們幹什麼!」

  兩位母親哭了起來,心痛兒子,卻也與丈夫一樣無法接受兒子是同性戀。

  家醜不能外揚,常非見不得兒子是個同性戀,當即就要把常念送去「矯正中心」。喻宸聽說過那種地方,堅決攔著不鬆手,喻國橋讓人把他架走,喝道:「你以為你就不用治療?同性戀是病,如果治不好,你就別回來了!」

  這一夜如同飛來橫禍,將喻宸的所有計劃都打亂了。「矯正中心」的日子極其難熬,然而扛過一周之後,慢慢冷靜下來,他漸漸覺得來這一趟並非全然沒有好處。

  家庭問題始終需要解決,如今無非是提前「渡劫」。他甚至有些慶倖,還好家裡人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夏許。現在他在這裡熬一段時間,父母總會心軟。就算喻國橋仍舊鐵石心腸,不久之後喻筱和大哥也該回來了。

  姐姐疼他,且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從小受寵,非常優秀,說的話喻國橋不可能不聽。那時母親也該心軟了。退一萬步說,反正家裡還有大哥,傳宗接代的事不用他操心。熬過這一陣,高考也結束了。他擺平父母,待家裡人接受了他的取向,往後與夏許在一起,阻攔也會小一些。

  但他很擔心常念,一來怕常念身子挺不住,二來那天常念的反應太激烈,事情鬧到如此地步,他明白常念一定很難過。可「醫生」將他們徹底隔開,他根本見不到常念。

  一個月後,常念趁著「醫生」換班,偷偷和他一起跑去露臺,他才發現常念其實比他想像中堅強許多。

  常念說,自己一直被父母束縛,這是17年來頭一次反抗,既然反抗了,就要反抗到底,絕對不妥協,熬到家人妥協,接受他的取向和他選擇的人生。無論如何,以後總有能出去的一天,出去了就好好走自己的路,念書,做研究,找個喜歡的人過日子。

  喻宸想起他醉酒時說過「我也是有夢想的」,一問,才知他想進入軍工科研這一塊。

  搞軍工科研,不僅得具備相當的知識,還要有強健的體魄。

  那天分別之前,常念跟喻宸坦白,笑說其實還是放不下他,還是喜歡他,不然喝了酒也不會「吐真情」,但以後人生還那麼長,有事業,有夢想,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遇到一個更合適的人。現在在這裡「被治療」,以後真遇到對的人時,就不用再鬧個雞犬不寧了。

  只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所謂「絕對安全」的「矯正治療」會出現事故。

  喻宸經過搶救,醒過來後丟了部分記憶,姐姐抱著他痛哭,母親自責不已,父親也破天荒向他道歉。

  從旁人的口中,他得知自己與常念因為相愛而被迫接受「治療」,他被救回來了,而他的戀人身體遭受重創,可能再也無法醒來。

  兒子生死未卜,頑固不化的常非終於妥協了、懊悔了。喻宸站在常念的床邊,怔怔地看著。後來發小們告訴他兩人關係有多好,他茫然地聽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三年後,常念醒了,他莫名其妙地失落,總覺得好像不應該這樣。

  可應該怎樣呢?

  常念在知道自己失去健康,站都站不起來後,情緒崩潰,拒絕服藥,一心求死。常家心急如焚,但已經無可奈何。喻宸抱住他,安慰他:「別這樣,會好起來的,你還有我。」

  常念驚訝地睜大眼,片刻後淚水潸然滑下。

  幾日後,常念也許是想通了、接受了,不再抗拒治療,不再有輕生的舉動。再次見到喻宸時,他將頭枕在喻宸腰上,虛弱地說:「宸哥,以後我只有你了,你不要離開我。」

  記憶終於撥開雲霧,喻宸抓著染血的玉墜,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

  ——那年的「矯正治療」有很多心理干預環節,甚至是催眠。他擔心在一切好起來之前被人發現夏許的存在,於是刻意地不想夏許,以這種無可奈何的方式笨拙地藏住夏許。那時他根本沒有想過,「治療」會出現事故;更沒有想到,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偏執的潛意識,在事故之後,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想起自己的摯愛究竟是誰。

  可歎的是,記憶回來了,人卻丟了。

  

  第29

  喻宸在雲南待了半個月,找遍了省軍區、西部戰區能找的關係,可得到的答案始終是「夏許的確犧牲了」。

  但他不相信,不能讓自己相信。

  王越也無法接受夏許已經犧牲的事實。兩人動用所有資源,終於得到特種大隊的內部說法——夏許在越境追捕中因槍傷犧牲,子彈正中心臟,因為行動的特殊性及當時的現實情況,戰友無法將他的遺體帶回。

  至於其他細節,便再也打聽不到。

  徵用夏許的特種大隊絕非普通部隊,肩負著西南緝毒與西北反恐的重任,保密等級非常高,直接受特種作戰總部領導,就算是喻宸、王越這種權貴子弟也不可能想打聽什麼,就打聽什麼。

  王越極度懊惱,拳頭重重砸在牆上,苦笑道:「你說,是不是我害了他?如果當初我不多管閒事,讓常非將他留在安城,他一定沒事。安安分分當個片兒警有什麼不好?我怎麼就頭腦發熱偏把他往火坑裡推呢?什麼狗屁立功升遷,命都沒有了,要那一等功二等功幹什麼?」

  喻宸數日未合眼,此時眼中已滿是紅血絲,夾著煙的手指不聽使喚地顫抖,聲音沙啞得像困獸的哀鳴,「是我把他推到這裡來,我親手把他……」

  一滴眼淚落下來,無聲地砸在手背上。喻宸抬手撐住眉骨,長長的煙灰與淚水一同灑下。

  是他把夏許逼到這一步,是他將夏許引向死亡。

  幾個月前,他以為迫使常非妥協是自己為夏許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江湖相忘,再也不見。

  如今看來,這還真是最後一件。

  只是這樣的結局,何其痛心。

  可就算所有人都告訴他夏許已經死了,最後連王越也接受了,他仍舊不相信。

  因為如果連他也相信,那麼夏許就真的不在了。

  喻宸的突然離開令喻、常兩家陷入難堪與慌亂。常非認定喻宸是去雲南找「第三者」,忍著怒火向喻家討要說法。喻國橋尷尬不已,險些親自去雲南抓人,幸被長子喻擎攔下來。

  喻宸的所有「家人」裡,最淡定的竟然是曾因「第三者」鬧過自殺的常念。

  那日從安城一中回來,常念就知道自己數年來構築的泡沫城堡崩塌了,喻宸成了他再也留不住的愛人。

  多年的藥物治療使他肝腎嚴重衰竭,淋巴癌也已經確診。醫生說,他可能只剩3個月的命。

  仿佛人到了快死的時候,才能將一切看透,不悲不喜,對什麼事都掀不起太高漲的情緒。

  他聽說夏許犧牲了,而喻宸在雲南「胡鬧」。

  對喻宸的「胡鬧」,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倒是得知夏許犧牲時,心臟輕輕顫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他其實不恨夏許,當年甚至是有一些好感的。夏許這樣的人,似乎天生有一種吸引力,優秀得令人羡慕,卻不會嫉妒。

  可是在失去一切之後,喻宸成了他在汪洋大海中唯一找到的浮木。他拼命攀住浮木,將另一個已在浮木上的人推入海浪。

  那個人就是夏許。

  後悔嗎?說不上。如果還有重來的機會,他還是會做相同的事。

  不後悔嗎?好像還是有一些歉意的,否則為什麼在知道夏許離世時,泛起並不濃烈的悲傷?

  但後悔與不後悔,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已是將死之人,不知道正在承受的病痛與即將來臨的死亡是不是上天給予他的報應。

  說來可笑,「愛人」喻宸離開的這半個月,竟然是他從「治療事故」中醒來之後,過得最安然的日子,不用再費盡心思編造謊言,不用再痛苦等待謊言被揭穿的一刻,不用再害怕「愛人」離自己遠去。

  那本來就不是他的「愛人」。

  他的淡定讓兩家長輩愈發焦慮,喻國橋再次生出去雲南把喻宸逮回來的想法,並跟他保證,一定好好教訓喻宸。

  常念笑了,看向眾人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冷,「你們已經『好好教育』過我和宸哥了,難道還想故技重施?」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汗顏,常念歎氣道:「你們、我,我們沒誰有資格『教訓』宸哥。我和你們一樣,對不起他,害了他,我們都是罪人。」

  那天,常念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將他、喻宸、夏許的事告知雙方家人。說完之後,病房鴉雀無聲,喻國橋與常非一臉難以置信,兩位母親臉色慘白,喻筱懊悔得無聲淌淚——當年她匆匆從部隊趕回,粗略打聽完情況,就抱著剛剛醒來的喻宸,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說:「別怕!姐姐回來了,大哥也要回來了。爸媽不會再逼你和小念,姐姐站在你們一邊。」

  也許錯誤的種子,就是由她親手埋下。

  常念掃過每一個人,看向喻國橋,又看向常非,「你們別逼宸哥了。他30歲了,不再是當年無力反抗你們的少年。他最愛的人因為我造的孽而犧牲,他怎麼會回來陪著我?我……」

  說著,常念低下頭,聲音輕了下去,「我也沒臉再見他了。」

  但喻宸還是回來見了他最後一面。

  那時他已經很虛弱了,痩得脫型,雙手皮包骨,眼神異常空洞,說話也很吃力。

  喻宸站在床邊,無法原諒,也無法惡語相向。

  常念的人生是個漫長的悲劇,而自己的又何嘗不是。

  常念平靜地看著他,艱難地開口,說得極慢,「宸哥,我想跟你說對不起,但你……你肯定不需要。事到如今,最沒有用的就是『對不起』。這十年來我做的事,就像他們當年對我們做的事一樣,不配被原諒。」

  喻宸沒有說話,只是眸光越來越沉。

  「那我還是說一件你想聽到的事吧。」常念垂下眼瞼,有氣無力,「上次我與夏許見面,是我故意告訴他我無法做愛。他沒有羞辱我,一切都是我設的局,連自殺也是局的一部分。那天……」

  常念咳了幾聲,又道:「那天我知道醫生什麼時候來,我想用自殺讓你內疚,離開夏許。我成功了。」

  喻宸十指收緊,心臟抽痛。

  常念長出一口氣,「但後來打壓夏許不是我的主意,是常非。宸哥,我已經與他們說清楚,你姐姐也在場,今後他們不會再找你和夏……」

  常念突然停下來,幾秒後眼神變得更加暗淡,「是我糊塗了,夏許已經離開了,他們就算想找麻煩,也沒有辦法找了。」

  「不。」喻宸終於開口,眼中是常念曾經見過的堅定,「他沒有離開,他還在。」

  常念怔了一下,慢慢別過臉去,不再說話。直到聽見門被合上的聲音,才喃喃低語:「他還在嗎?也好,也好。該離開的,早就應該是我了。」

  

  第30

  春節臨近,喻宸應酬多了起來。一場名流齊聚的宴會後,助理將車駛入夜色,行至一處十字路口才問:「喻先生,今天您是回……」

  「回家。」喻宸喝了些酒,單手撐在後座的車窗沿上,聲音沙啞。

  助理立即向右打彎,「好的,喻先生,您先睡一會兒吧,到家了我叫您。」

  喻宸沒有理會,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路的火樹銀花,那些光影從他深邃的瞳孔中滑過,明亮的也成了沉寂的暗色。

  這條路助理早已開熟,一年多以來,喻宸住在那個老舊居民區的次數遠遠多於其他豪宅。

  每次來這裡,喻宸說的都是「回家」,而去別的地方,報的則是社區的名字。

  喻宸把它叫做「家」,但家裡冷冷清清的,沒有等他歸來的家人,也沒有除他以外,其他人生活過的痕跡。

  半小時之後,家到了,喻宸從車裡出來時,頭一陣暈眩,腳步有些踉蹌。助理要扶他上樓,他笑著擺了擺手,「早點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樓很舊了,沒有電梯,樓道裡的燈壞了幾盞,牆壁上貼著不少開鎖、疏通下水管道的小廣告。喻宸不想扶樓梯邊的扶手,更不想撐髒兮兮的牆壁,暈乎乎地爬上七樓,費了不小的勁。

  開門,將自己撂在沙發上,腦子裡緊繃著的弦忽然鬆了幾分。躺了十來分鐘,他坐起來長出一口氣,走去廚房倒一杯溫水,靠在窗邊用香煙醒酒。

  連續抽了三根,酒意漸漸消退,困意遲遲未上。喻宸喝完溫水,取下掛在陽臺上的拖把,浸了水,開始拖地。

  反正也睡不著了,天亮後還要飛去昆明,不如做做大掃除。

  快過年了,萬一這次去雲南會有收穫呢?

  喻宸苦笑了一下,如果夏許回來了,這個乾淨的家也能算作新年禮物。

  雖然這本來就是夏許的家。

  一年多以前,喻宸剛從雲南回來,就找到當初買下這套房子的人,高價買了回來。遺憾的是,對方已經著手裝修,夏家以前的傢俱早就被處理掉,屬於夏許的痕跡已經一點不剩。

  但好在房子拿回來了。

  喻宸重新裝修一番,回到大院的家中,把自己高中時的課本、文具、衣服全搬了過來,晾著市里的幾套豪宅不住,每晚躺在夏許曾經的臥室裡,偶爾坐在窗前寫字臺的位置,就像十多年前,坐在那裡專心學習的夏許一樣。

  喻國橋曾經來過一次,氣兒子的瘋癲。喻筱與喻擎攔著他,不讓他再干涉喻宸的生活。喻國橋也老了,不再有當年的魄力,亦始終活在愧疚與後悔中,只好放手,隨喻宸去折騰。

  其實除了住在這老小區裡,喻宸並沒有做太多令家人擔心的事。公司的事務照管不誤,甚至比以往更加醉心工作。

  似乎不管是夏許的犧牲,還是常念的病逝,都沒有擊垮他。

  但喻國橋還是有一些不滿的。去年春節之前,常念離世。這孩子雖然撒了彌天大謊,但喻家與常家畢竟交情匪淺,且有不少官場上的利益關係。喻國橋希望喻宸出席葬禮,也算是給這段畸形關係畫上完整句號——老輩們的想法有他們的道理,例如人死為大,例如畢竟一同生活了這麼多年。

  可喻宸拒絕了,不僅沒有參加葬禮,還再次遠赴雲南,在各支邊防部隊中打聽夏許的消息。

  結果可想而知,所有人都說,夏許死了。

  喻宸又去北京,但得到的消息仍令人失望。

  不過他始終不信,一方面因為內心的執念,一方面因為夏許是在特種大隊出的事。

  雖然死亡證明、隊友證詞、遺物皆有,但既然死不見屍,那便有一線希望。

  這種事若發生在一個普通老百姓身上就算了,喻宸自幼在部隊長大,特種兵的故事聽了太多,從極度的震驚與悲傷中冷靜下來之後,於情於理,都無法不懷疑。

  西部戰區那支特種大隊享有各種特權,為了佈置臥底,什麼樣的手段都使得出。

  可是緝毒臥底九死一生,喻宸時常從滿是鮮血的噩夢中醒來,在黑暗中睜眼熬到天亮。

  這一年,他定期前往雲南和北京。雲南省軍區的朋友笑他比探親的軍嫂還來得勤,他溫和地笑了笑,四處打點關係,一改過去偏冷淡的性格,漸漸變得與誰都能說上話。

  王越一直待在雲南,支援警隊撤走之後,也沒有回安城。兩人上次見面時,王越喝多了,無不感歎地說:「你啊,身上怎麼有了點兒咱們安城警花的感覺……哎!」

  喻宸與他碰杯,沒接話,只道:「幫我注意著,有任何消息立即告訴我。」

  「這不屁話嗎。」王越一口悶下,「如果不是能力有限,老子都想混進特種大隊打聽消息了。」

  喻宸敬王越一杯,感激皆在不言中。

  忙碌了一宿,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喻宸沖了個熱水澡,掛在心口位置的玉墜在浴霸的燈光中散出溫潤的色澤。天濛濛亮了,社區裡有公雞打鳴的聲響,上學的孩子們背著書包跑進嚴冬的霧氣中。喻宸站在窗邊擦頭髮,唇角勾起淺淺的幅度。

  以前夏許就是這樣吧?

  夏許冬天穿的校服上,曾經有他味道。

  收拾好行李,喻宸開車駛向機場。這是他第幾次去雲南了呢?記不得了。

  在雲南待了一周,輾轉數支部隊,還是沒有消息。喻宸趕在除夕夜回到安城,和家人吃了一頓說不上溫馨的年夜飯,又匆匆回到空無一人的家。

  來回奔波,失落與疲憊終於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撬開了堅壁自守的哀傷與想念。喻宸開了一瓶紅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喝至最後,神經完全被酒精麻痹,竟然覺出幾分輕鬆。

  眼淚淌了下來也不知道。

  他仰倒在沙發上,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哭。天花板上浮出夏許的影子,不是高中時洋洋得意的少年,是後來再遇時任他為所欲為的床伴。

  夏許光著身子,臉都白了,那裡硬不起來,還拼命忍著不吭聲。他恍惚著抬起右手,撫摸眼前的幻象,啞聲道:「許哥兒,我再也不會弄疼你了,你回家好不好?」

  困意越來越沉,在眼睛即將閉上的時候,喻宸聽見一陣不重的敲門聲。

  這裡從來沒有客人。

  他猛然坐起,怔怔地看著大門的方向,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去。

  敲門聲又響起,他顫抖著打開門,寒風夾著雪花灌入,涼氣幾乎趕走了彌漫的酒氣。

  他看著眼前站立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31

  夏許一身厚重的迷彩大衣,兜帽的毛領遮住了小半張臉,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口,如同離家多年的歸人。

  喻宸抓著門沿才堪堪穩住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目光像一片燎原的火。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與劇烈的心跳,他看見夏許微笑著張了張嘴,卻聽不清對方說的是什麼。

  夏許一手提著行李包,一手瀟灑地拉下兜帽,整張臉都露了出來。喻宸看著他,將他此時的模樣烙進著火的瞳仁。

  他黑了一些,帥氣的短髮剪成軍人常見的板寸,五官似乎比以前更加英氣,眼睛很亮,像燈塔落在海面上的光。

  喻宸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手,夏許輕輕抓住,笑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喻宸腦子嗡地一聲,竟然不知所措起來,愣了兩秒才往旁邊讓了讓,從鞋櫃裡取出一雙嶄新的棉拖鞋放在地上——那是他為夏許準備的,家裡的所有生活用具都是兩份,他一份,夏許一份。他一直等著夏許回到他的生命裡,但這一刻真的到來,他又覺得難以置信。

  夏許的反應比他正常得多,彎腰換了鞋,將行李放在門邊,舉目看了看,偏過頭問:「我聽說你把這裡買下來了,原來是真的。」

  說完,像回自己家一般脫了大衣,掛在衣架上,徑直走去廚房,探著身子問:「喻宸,有沒我的杯子?坐了一天火車,渴死我了。」

  喻宸從他進屋以來,整個身子都是麻的,或許受了酒精的影響,反應也慢了半拍,聞言快步走去廚房,倒水時右手不停發抖。

  「我來吧。」夏許接過水壺,習慣端槍的手非常穩,倒了滿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呼出一口寒氣,凝視著喻宸,過了半分鐘才開口,「我都知道了。」

  喻宸靠在門邊,竭力穩住心跳,往前邁了兩步,忽然伸手,將夏許摟入懷中。

  夏許沒有掙紮,任他抱著,雙手環在他腰上,輕聲在他耳邊說:「喻宸,我很想你。」

  喻宸越摟越緊,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生怕放開之後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幻覺。夏許掙了一下,笑起來,「別,我快出不過氣了。」

  喻宸這才放開,領著他走到沙發邊。此時已是午夜,窗外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禮花一簇接一簇升上夜空,將黑夜裝點得亮如白晝。那些光彩全都落在夏許眼底,像他十多年來不曾消減的執念。

  夏許將這一年多的經歷和盤道出,先是被西部戰區的特戰大隊選中,然後成為數名新臥底之一,在緬甸埋伏了大半年,與特種兵裡應外合,端掉了一個大型制毒販毒團夥。

  喻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願意錯過他任何一個表情,聽他講到一個戰友因為身份敗露而被子彈打成血人時,心臟劇烈收緊,「你呢?你受過什麼傷沒?」

  「我?」夏許停下來,站起身解開衣扣,大方地露出上半身,「我運氣好,藏得也比較深,什麼傷都沒受,你看。」

  喻宸碰觸他比過去更加結實更加漂亮的腹肌與腰肌,明明應當放下心來,卻察覺到一絲古怪的異樣。

  夏許合上衣服,繼續講與毒梟鬥智鬥勇的事。外面的爆竹聲太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門,聊天聊得跟喊號似的。講完在緬甸的命懸一線,又講回國之後的聽聞。喻宸有些緊張,好幾次想打斷,想親自告訴夏許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

  夏許卻說,他什麼都知道了,高中時的兩情相悅、那次始料未及的「治療事故」、失憶、常念的謊言……什麼都知道了。

  喻宸直覺不該這樣,但這樣似乎是最好的結果。

  夏許倒了一杯紅酒,獨自飲下,「過去的都過去了,常念已經去世,追究沒有意義,不如原諒。」

  說這話的時候,夏許低著頭,睫毛一顫一顫。喻宸抬起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吻了下去。

  夏許在回應,唇齒交纏,發出叫人情動的響聲。

  又是一簇禮花飛入天際,炸出層層疊疊的花海。喻宸撐起身子,夏許氣息不亂,臉頰卻已經泛起紅暈。

  夏許說,想先洗個澡。喻宸給他放了一池熱水,回臥室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睡衣,然後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出神。

  太突然了,突然得幾乎沒有真實感。

  喻宸木然地看著正播放歌舞節目的電視,險些以為這一切是自己的幻覺。但浴室的水聲提醒著他,這不是幻覺,夏許真的回來了。

  一刻鐘後,夏許穿著質地上好的睡衣出來,喻宸拿起吹風道:「來,吹吹頭髮。」

  夏許坐在沙發上,一邊說「我這板寸哪裡用得著吹」,一邊乖乖地任喻宸擺弄。他髮質很好,留短髮時察覺不出,剃成板寸了才顯得扎手。喻宸被紮了好幾下,唇角卻一直勾著。

  直到一曲歌舞終了,電視畫面進入短暫的黑屏。

  喻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啞然地盯著漆黑如鏡的電視,一分鐘後放下手裡的吹風,雙手抱頭,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鏡子一般的顯示幕上,只有他一個人。

  哪裡有夏許呢?夏許分明是他在這個團圓之夜,因為思念至極而產生的幻象。

  過了很久,等到鞭炮與禮花的響聲漸漸消退,他才站起身來,茫然地看著空蕩蕩的家。

  門口沒有夏許的行李包,只有一雙擺得規整的棉拖鞋,衣架上也沒有夏許脫下的迷彩大衣,茶几上的紅酒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其他人喝過,廚房裡放著夏許的杯子,水滿了出來,澆得一地都是,浴缸裡的熱水早就冷了,案臺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睡衣。

  他搖著頭苦笑,笑自己早該發現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醉酒後的幻覺。

  夏許撈起衣服,給他看沒有傷痕的身體。可是怎麼可能沒有傷痕呢?當年夏許在安城就受過傷,槍痕在腹部,他曾經親眼見過。

  夏許說原諒常念,他怎麼就信了?他認識的夏許,大度歸大度,寬容歸寬容,骨子裡卻有一些幼稚而可愛的記仇。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常念,夏許怎麼會因為常念已經去世,就輕而易舉地說出原諒?

  喻宸將剩下的紅酒全灌了下去,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緊縮在沙發上,像抓著什麼救命稻草般地想,能在除夕再見一面也好——哪怕只是幻象。

  

    第32

  自從除夕夜出現幻覺之後,喻宸「見到」夏許的次數越來越多。在幻象裡,夏許立了功,沒有回到公安部門,而是作為特殊隊員留在特種部隊,這次回安城只是休假,春節之後又會返回雲南。

  然而令人唏噓的是,喻宸被困在「春節假期」中,即便現在已是晚春,一旦幻覺出現,他與夏許仍在春節的時間段裡。

  晚上回家,會看到夏許穿著睡衣從臥室出來,手上的手機還亮著光,皺眉說自己玩遊戲笨,看了攻略也玩不好,然後將手機遞上來,「喻宸,這一關你幫我過吧。」

  他接過手機,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與夏許一同坐在地毯上,一邊打一邊講解。夏許順勢靠在他身上,看得津津有味,過關後一把搶過手機,興致勃勃的,「懂了懂了,我自己再試試。」

  試了三次,還是過不了。

  夏許丟了手機,用力搓臉,「我怎麼這麼菜啊!」

  喻宸笑著揉夏許那扎手的腦袋,「你們學霸念書時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玩遊戲還不菜一點兒,我等學渣還有什麼活路可走?」

  夏許轉過來,也要揉喻宸的腦袋,喻宸笑說別鬧,夏許自然不依,把喻先生精心打理的頭髮揉成了雞窩,嘿嘿直笑,兩腿一蹬蹦起來,沖喻宸伸出手:「你今晚要洗頭嗎?是我弄亂的,我負責洗好吹好梳好!」

  喻宸換了衣服去浴室,喊了幾聲也不見夏許進來,才無奈地扶住額頭——原來又是幻覺。

  喻宸很忙,在公司時夏許極少出現,唯一的一次,是他在簽完一份合同後回到辦公室,因為太疲憊,在沙發上小憩了一會兒。

  醒來時夏許蹲在沙發邊,親了親他的額頭,眼神有些擔憂:「喻宸,你臉色不好看,都有黑眼圈了,很累嗎?」

  他明明知道又產生幻覺了,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心,坐起來擁住夏許,抱得格外緊,「不累。」

  「不累你嗓子都啞了?」夏許比他矮2釐米,但若單論體力臂力,他不是夏許的對手。夏許掙脫開,反倒將他摟住,「別勉強自己啊,下午還要工作嗎?」

  他點了點頭。夏許似乎歎了口氣,「晚上有沒應酬?」

  他問:「怎麼?」

  夏許笑出一溜白牙,「有應酬我就來接你,等你喝醉了,就把你扛回去。沒應酬呢,我等會兒去一趟菜市。想吃什麼?我買來給你做。」

  他低著頭笑,「沒應酬,你買好菜就行了,我回來做。」

  夏許瞪眼,「為什麼?」

  「你那個手藝……」喻宸在夏許腰上掐了一把,「恐怕要糟蹋糧食。」

  夏許「嘖」了一聲,「說吧,想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

  「我?」夏許托腮,「蒜香排骨、宮保雞丁、小米辣炒肉。」

  「都是葷菜?」

  「那再加一個青菜豆腐湯?」

  喻宸笑答:「成。去買吧,晚上等我回來做。」

  夏許挑了挑眉,很高興的樣子,正要離開,喻宸忽然喊了聲「許哥兒」。他剛轉過身,就被喻宸抵在牆上,溫柔地親吻。

  幻覺在敲門聲響起時戛然而止,喻宸輕柔眉心,無力地靠在牆邊。

  那天晚上,喻宸做了夏許點的三道菜,而後孤單地吃完、洗碗,睡前倒了杯紅酒,像劃亮火柴似的等著夏許。遺憾的是,直到睡著,幻象也沒有出現。

  他知道自己已經出現嚴重的心理問題。早在剛產生幻覺後不久,就去看過心理醫生,冷靜而理智地接受治療。

  但內心深處,他又拒絕這種治療。

  明知道夏許是幻象,但幻象那麼真實,就像夏許真的回來了,與他一同生活,插科打諢,有時摟在一起甜蜜地親吻,有時像普通情侶一般拌兩句嘴。夏許脾氣好,從來不真的生氣,有些大男子主義,吵架怒不過三秒,三秒之後立馬樂呵呵地揚起下巴,「喻宸,你生氣啦?來來來,讓我哄哄。」

  這樣的幻象,讓喻宸難以割捨,就算是幻象消失之後那種空蕩蕩的失落感,他也甘之如飴。

  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產生關於夏許的幻覺,早在當年接受「矯正治療」時,夏許就曾經出現過。

  「同性戀矯正」對一個正常人來說,無異是身心雙重摧殘,喻宸再怎麼做心理建設,也不過一介肉體凡胎。那段時間他的體重急速下降,一次虛弱到失神失智時,他看到夏許將自己抱起來。他情不自禁地抓著夏許的手,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哭著說難受,說痛,說受不了了,說想離開……

  夏許似乎在說話,但他什麼也聽不見。幻覺的最後,是夏許低下身子,親吻他乾裂的唇。

  清醒之後,他陷入極度的恐慌,擔心在意識不清時讓別人知道夏許的存在。那之後,他竭力不讓自己想起夏許,偏執地要把夏許從腦子裡趕出去。

  直到「治療事故」發生,幻覺都沒再出現過。

  當年他害怕產生幻覺,如今幻覺卻成了他生命裡的寄託。所以就算知道自己病了,看似積極地配合治療,潛意識裡卻是抗拒的。以至於雖然每週都與心理醫生見面,症狀卻越來越嚴重。

  只是在有外人的場合,他掩飾得極好,等喻筱發現他不對勁時,他已在幻覺中掙紮了大半年。

  那天是週末,他的狀況已經很糟糕了,早上起來去超市買了兩口袋食材,回家忙了一上午,做了滿桌子夏許愛吃的菜,擺了兩套餐具,一邊吃飯一邊與夏許聊天,還往夏許碗裡夾菜。喻筱敲了半天門,他才反應過來,沒來得及收拾,就恍恍惚惚地去開門。喻筱看到那一桌子菜和夾滿菜的碗,眼淚就下來了。

  喻宸很尷尬,在喻筱的逼問下承認自己心理出了問題,在治,但沒什麼效果。

  幾日後,喻筱趕到公司,遞給他一張名片。他拿起來看了看,是北京一家心理治療所的醫生。

  喻筱說:「不能再拖了,這週末就去見見這位醫生。」

  喻宸放下名片,苦笑:「心理治療哪裡都差不多,關鍵還是看自己。我最近忙,沒時間去北京。」

  「必須去!」喻筱眼中全是擔憂,「小宸,你聽我說,這家治療所和咱們安城的不一樣,這是軍方的機構,很多遭受心理創傷的軍人都在這裡接受治療,你去吧,一定能治好的!」

  喻宸抬起頭,目光倏然一緊。

  

  第33

  初秋,北京的天空又高又乾淨,藍藍的,像未起風的海。

  喻宸聽從喻筱的安排,與名片上的周醫生預約好時間,抱著虛無的希望趕來北京。

  這希望並非指治好自己的病,而是在這有不少軍人的地方再遇夏許。

  當初夏許因為他的一句話放棄錦繡前程,投身軍旅,只為找到不告而別的他。如今他抱有的便是這大海撈針般的希望。

  可是來到治療所之後,這個想法改變了。

  治療所位於一處機關院落中,進出的幾乎都是身穿迷彩或是常服的戰士。喻宸在離預定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時趕到,以熟悉環境為藉口,在所裡散步。

  一名高大的男子從一間諮詢室裡出來,等在門口的戰友立即上前攙扶。男子目光呆滯,看上去非常強壯,但被碰觸的瞬間,卻忽然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低聲嗚咽,臉上沒有眼淚。

  戰友一邊哄,一邊費力將他拉起來,他站在原地,不停發抖,表情委屈而膽怯:「強哥!我不治了,我忘不了的!你們不要逼我!」

  被喚作強哥的人臉色凝重,扶著他小步往前走,很耐心,但也十分焦慮,「會好的,相信我,兄弟們都等著你呢!」

  擦肩而過時,喻宸看到他們的臂章,閃電與劍,原來是特種作戰總部的軍人。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像一個接近一米九的特種兵會哭得像個孩子,眼神無助又空洞,抓著自己戰友的手臂,聳肩駝背,哪裡還有軍人的樣子。

  喻宸目送他們行至階梯,往後退了兩步,斜斜地靠在牆上。

  能戴上閃電與劍臂章的,個個都是單兵之王,熬過了魔鬼訓練營,也執行過高強度的作戰任務。意志、身體素質早已不是普通軍人可比,此時卻被打擊成這般懦弱的模樣。

  沒有經歷過,就不知道他們承受過大多的壓力、見識過多少痛徹心扉的死別、這鋼鐵般的身軀經受過多殘忍的虐待……

  喻宸不由想,夏許呢?

  這時,另一扇諮詢室的門開了,一名中年女醫生送出一位瘦削的女兵。兩人有說有笑,分開時女兵還抱了抱醫生。

  可是當女兵轉過身來,喻宸看到了她笑容頓時消失的唇角。

  女兵是一個人來的,情況似乎比剛才那位元哭泣的特種兵好很多。但是作為同樣善於隱藏痛苦的人,喻宸在她毫無生命力的眼中,幾乎看到了那個安於幻象的自己。

  他們是一類人,表面上積極治療,內心卻不願意醒來,寧可活在臆想之中。

  那種矛盾的感覺,能將一個看似正常的人生生撕裂。

  女兵走過時,喻宸從她的臂章判斷出她來自北部戰區的特種大隊,與夏許前往的西部戰區特種大隊同一級別。

  喻宸跟喻筱瞭解過,其實每個戰區都有相應的心理輔助單位,北京這個治療所接納的是戰區無法幫助的軍人。換言之,凡是送到這裡來的,心理問題都已非常嚴重。

  喻宸去休息室抽了根煙,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忽地頹然地抱住頭,喃喃道:「喻宸,你到底在想什麼?」

  怎麼能想在這裡遇上夏許?

  夏許怎麼能被送到這種地方來?

  他將煙頭杵在手臂上,疼痛帶來暫時的清明。走廊上的哭喊沒有停下,他將自己整理一番,離開休息室時看上去光鮮十足。

  哭喊的是一位娃娃臉戰士,應該不超過20歲,雙腿都沒了,一隻手沒有手掌。喻宸聽見他說:「救我幹什麼?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一張青春逼人的臉,說出的卻是這般錐心的話。

  喻宸呼吸急促起來,噩夢裡血淋淋的片段幻燈片似的在腦子裡閃過。他聽見夏許的慘叫,看見夏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斷成一截一截的腸子從腹部的血口流出來,又看見毒販拿著機槍對準夏許掃射,夏許倒下的時候,半邊臉都沒了……

  喻宸撐不住身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氣,恍惚間又看見夏許躺在戒毒所的床上,手腳都爛了,骨瘦如柴,臉頰與眼窩凹陷,手臂上有很多針孔。戒毒員在一旁歎息,說夏許在擔任臥底期間染毒太深,救不了了。

  眼眶火一樣地熱,喻宸拼命晃著頭,將那些可怖的幻想趕走,神經質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

  娃娃臉已經被戰友推走,走廊安靜下來,只聽得見他的粗聲喘息。

  大約過了10分鐘,他終於讓自己鎮定下來,再抽了兩根煙,才走去周醫生的諮詢室。

  雖說是軍方的治療所,但也不可能單憑一次聊天解決問題——況且來這裡的人,心理疾病都已非常嚴重。

  喻宸與心理醫生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已經習慣了如何與心理醫生相處,沒有隱瞞自己的病情,聊了接近一個小時,周醫生開了藥,約好下一次諮詢的時間。

  從北京返回安城,喻宸又去了一趟雲南,這回不是為了找夏許,單單是想在夏許戰鬥、訓練過的地方,一個人待一會兒。

  中緬邊境的秋天很安逸,風還殘留著盛夏的味道。喻宸住在軍警聯合營所在的鎮上,時不時聽見打靶的聲響。

  夏許又來了,背著一架88狙,硬要教他精度狙擊。

  拿著槍的時候,夏許笑得格外自信,渾身放光。

  之後,喻宸又去了幾次北京,不再抱見到夏許的希望,也不為治好自己的病,只是不想讓喻筱擔心,想著走過場去幾次,然後裝作已經痊癒就好。

  入冬了,北京和安城都飄起雪,喻宸打算這次回去就跟喻筱說自己好了,周醫生輕而易舉看出他的心思,但並未戳破。

  來這裡的都是可憐人,能抓到一絲慰藉已是不易。

  喻宸向周醫生道謝,離開諮詢室時鬆了口氣,緩步朝所外走去,行至一樓大廳時,餘光忽然捕捉到一個挺拔的迷彩身影。

  那個身影,與除夕夜看到的夏許一模一樣!

  他心臟發麻,整個身子都僵了,愣神的片刻,那人已經拐了個彎,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夏許!」他大喊一聲,表情近乎猙獰,邁步沖了出去,雙腳陷入雪中,跑得狼狽不堪。

  那人似乎感覺到後面有人,半側過身,疑惑地看著喻宸。

  看清對方面目時,喻宸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跪在雪地上,雙手緊捏成拳頭。

  不是夏許,只是個身材與夏許很像的陌生人。

  那人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喻宸卻久久跪在雪裡,不知是爬不起來,還是根本不想起來。

  身下的雪化了一些,浸濕了西褲,冰水覆蓋在膝頭,凍得腿腳生痛。

  可再怎麼痛,也敵不過心痛。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來了。

  喻宸深吸一口氣,不想被更多人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撐著想站起來,發麻的腿卻讓他再次踉蹌。

  但這次沒有摔下去。

  一雙有力的手臂從旁邊扶住他,他還未來得及道謝,就聽見那把魂牽夢縈的聲音——

  「小心啊哥們兒,這大冷天的,你跪雪裡幹嘛?老婆跑了以跪謝罪啊?」

  

  第34

  眼前的人穿著長款羽絨服,皮靴踩在雪裡,手上戴著極普通的毛絨手套,頭上是同款毛絨帽子。

  那眉眼清晰如昨,眼角含笑,不似後來相見時的隱忍,而是年少時的張揚肆意。

  喻宸凝視著對方,幾乎忘了呼吸,半邊身子僵著,嘴唇半張,顫抖的唇角半天沒泄出一個音節。

  男子「嗯?」了一聲,乾脆一把摟住他的腰,又笑起來:「不會是凍呆了吧?」

  喻宸喉結上下起伏,看著男子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聲音極低極沉,生怕一出聲,眼前的幻象就會煙消雲散。

  「夏,夏許?」

  「啊?」男子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樣子,「你認錯人了吧。」

  喻宸胸腔一滯,「你……」

  這兩年來,他設想過無數種夏許還活著的現狀。與遭人蹂躪、落下終身殘疾的慘狀相比,失憶是最溫柔的一種。

  他早有心理準備。

  可是當夏許真的如看陌生人一般看著他時,渾身的筋肉骨骼仿佛都痛了起來。他深呼吸一口,冷空氣灌入身體,帶來一陣暈眩。

  忽然,夏許彎下腰——就像高一打完架一樣,抬手拍了拍他腿上的雪,然後直起身來,在他驚訝的目光中說:「你肯定認錯人了,我叫許宸。時辰的辰,上面有個寶蓋。」

  喻宸睜大眼,酸楚得幾欲掉淚。

  那個宸字並不常見,不是他名字裡的宸,又是什麼?

  「能走吧?」夏許手上加力,「你來這兒幹嘛?看樣子你也不像部隊裡的人吧?公安也不像,來看望朋友嗎?」

  喻宸不知道夏許此時的具體情況,只能強忍抱住對方的衝動,站直身子,雖竭力克制,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我來看心理醫生,你呢?」

  「我?」夏許鬆開手,忽然後退一步,抬手一比,答非所問:「你好像比我還高?」

  三十多歲的人了,戴著一頂深棕色的毛絨帽子,說出「你比我高」這樣話,竟然還像個小年輕一般充滿活力,甚至有些調皮。喻宸摘下皮手套,控制不住地想碰一碰他,他狐疑地挑起眉,大咧咧的,「這麼冷還摘手套,你……你是得看看心理醫生了。」

  喻宸縮回手,儘量平靜地問:「你也是來看心理醫生嗎?」

  是因為失憶,才被送來治療嗎?

  夏許半側過身,看了看治療所的大門,神情變得有些奇怪,手指在毛絨帽子邊撓了撓,像在思考,自言自語道:「我想想啊,我來這兒幹嘛呢?」

  喻宸目光越來越沉,越來越無法控制住情緒。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還活著,身子似乎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只是記不得他了,性格好像也有一些變化。

  但是夏許還活著這件事,已是他最深最執著的期待。

  終於,他沒能忍住,張開雙手,狠狠將夏許擁入懷中。閉眼的一刻,所有情緒彙集成淚,浸濕了顫抖的眼角。

  夏許僵了一下,沒有將他推開,兩秒後竟然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慰一個失去同伴的戰士,「沒事,都會好起來。」

  喻宸捨不得鬆開,腦子混亂不堪,漸漸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先放手的是夏許,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稱呼。」

  喻宸木然地說:「喻宸,比喻的喻,宸……和你一樣。」

  「是嗎!」夏許眼睛更亮了,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那咱倆有緣,等會兒……」

  這時,兩名醫生快步從所裡走出,喊了聲「許宸」,夏許轉過身,吐了吐舌頭,「叫我呢,哎,怎麼想不起到這裡來幹嘛了?」

  醫生跟夏許說了幾句話,夏許沒有反抗,乖乖地跟著走了。喻宸目不轉睛地看著,喉嚨乾澀難忍。

  被帶回諮詢室後,夏許在催眠中沉沉睡去,再次醒來時,神情與之前截然不同。

  副所長祁教授接手他的治療已有3個月,知道他的一切,他的本名,他的臥底經歷,以及他心中最大的陰影,待他情緒徹底穩定下來之後,才開口道:「剛才你看到的人,就是喻宸,對吧?」

  夏許呼吸急促,雙手緊緊抓著椅背,骨節泛白。

  「放輕鬆。」祁教授打開音樂,將屋裡的燈光調暗,沒有繼續往下說。

  過了接近十分鐘,夏許的呼吸才平緩下去,「他……他怎麼在這裡?」

  「我也是才知道。他是周醫生的患者。」祁教授說:「但具體情況,我暫時不清楚。」

  夏許低下頭,喉嚨裡發出掙紮的聲音。祁教授遞給他一杯水,他迫不及待地灌下,喘著氣說:「『他』又出來了。」

  「我知道,所以剛才才對你進行催眠。能告訴我,『他』出來之前的情況嗎?」

  夏許緊握著拳頭,眼神有些慌張,「喻宸心理也出問題了嗎?他為什麼也會被送到這裡來?不應該啊……」

  「別激動。」祁教授溫聲安撫,「這是他的隱私,你我無權過問。來,先慢慢回憶,『他』出來之前,發生了什麼?」

  夏許又緩了很久,低聲說:「我當時在一樓大廳的角落裡,根本沒看到喻宸。突然聽到他的聲音,他在喊我,喊『夏許』。」

  說著,呼吸又急促起來。

  「慢慢來。」祁教授寬慰般地捏著夏許的肩頭。

  夏許吃力地點頭,咽掉口水,繼續道:「我看到他了。他喊了那一聲之後,就追出去了,我控制不住,也跟著跑去。然,然後看到他跪在雪地裡。後來就『他』就出來了。」

  夏許抱住頭,手指插入發間,「後面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他』才知道。」

  祁教授踱了幾步,在夏許面前站定,以商量的口吻道:「我有一個想法,你考慮一下。」

  喻宸回到酒店,服過鎮定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不管怎樣自行加意念,都無法好好思考問題。

  夏許還活著這件事,已經令他陷入狂亂,最後的理智用在了克制上——沒有在抱住夏許的時候,說出「失憶者」可能無法接受的話。

  而此時此刻,狂喜像巨浪一般打過來,他已是手足無措。

  迫切地想知道夏許經歷了什麼,目前情況到底如何。記不記得以前的事都無所謂了,對他是愛是恨,甚至是遺忘也無所謂了。

  重要的是,人回來了。

  稍微沒那麼激動之後,喻宸給喻筱撥去電話,告知在治療所見到夏許的事。喻筱極其震驚,半天才反應過來。

  喻宸緊握著手機道:「姐,我知道心理治療屬於隱私,也知道特種部隊的保密要求,但是你和姐夫再幫我個忙,讓我知道他失憶的原因和目前的恢復情況。我能幫到他!」

  喻筱歎氣,不是為難,只是心痛,「你怎麼確定能幫到他?」

  「因為他告訴我……」喻宸的聲音越來越抖,「他叫許宸。他給自己起的新名字裡,還有我。」

  

  第35

  三天后,恰在喻筱與丈夫動用關係試圖與西部戰區特種大隊交涉時,心理治療所方面主動聯繫喻宸,希望他抽時間來一趟。

  喻宸沒有回安城,接到電話就立即趕往治療所。醫護人員將他帶到一間小屋,一位醫生打扮的中年男人站起來,禮貌地請他坐下,倒了杯溫水放在他面前,自我介紹道:「喻先生您好,我姓祁,負責許宸的心理疏導。」

  喻宸眼角一張,瞳孔收緊。

  祁教授笑了笑,「還是以另一個名字稱呼他吧,夏許,夏天的夏,許諾的許,他是這麼告訴你的吧?」

  喻宸起身,沙啞道:「您好。」

  「是這樣。」祁教授攤開手,示意喻宸坐下,「您在周醫生那裡做疏導,按理說,我不應該查閱您的諮詢記錄。不過我們所和社會上的心理諮詢機構有一些不同,我作為主管治療的副所,有資格也有義務輔助主治醫生。」

  祁教授頓了頓,「也就是說,周醫生可以向我彙報您的情況。」

  喻宸已經猜到對方要說什麼,點頭道:「我明白。我和我的家人也正想與你們合作。」

  「謝謝理解。」祁教授拿出一個資料夾,翻開,卻沒有低頭看,只是溫和地注視著喻宸,仿佛早已熟知檔中的內容,「喻先生,三天前見到夏許之後,您還出現過幻覺嗎?」

  「沒有。」聽見「夏許」二字,喻宸心跳就會加快,連帶眼中也有了光,「之前出現幻覺,是因為太過想念,並且耽於這種幻覺,現在我看到他了,知道他還在。我想……」

  喻宸唇角往上輕輕一揚,「我想,從今往後,都不會再出現幻覺了。」

  「很好。」祁教授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夏許的出現,解開了您的心結。這次冒昧請您來,是想由您解開夏許的心結。」

  喻宸坐直,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

  「其實前天查閱過您的諮詢記錄後,我就想請您來了——只有您才能『治好』夏許。」祁教授雙手交握,「不過夏許目前掛名在公安部特別行動組,也是西部戰區特種大隊的重要成員,身份特殊,在征得他們許可之前,我無權向您透露他的情況。同樣,在征得您的同意之前,我也不能告訴他您的心理狀況。這兩天,我都在與行動組、特種大隊的負責人溝通。他們在得知您能夠幫到夏許之後,托我邀請您加入。」

  屋裡開著暖氣,並不熱,喻宸背脊卻出了汗。

  祁教授看出他的緊張,笑著讓他放鬆,「現在,我把夏許這兩年來的經歷與心理狀況告訴您。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打斷。」

  喻宸想放鬆,但根本不可能做到。祁教授聲線低沉、語速適中,而那些話落在他心底,卻如巨石一般沉重。

  原來,夏許並沒有失憶,而是在極度的自責與心理高壓之下,精神出現問題,分裂出另一個人格,以此來擺脫內心對自己的道德指控。

  兩年前,夏許遠赴雲南,當時心理問題就有些嚴重了,一方面對自己的「第三者」身份耿耿於懷,一方面控制不住對喻宸的想念,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經常整夜失眠。特種大隊來選人,他毫不猶豫地去了,後來挑臥底,他看著「夏許」這個身份被徹底抹除,竟然生出幾分輕鬆。

  去緬北之前,隊長讓他自己給新身份起名,他幾乎沒有思考,脫口而出:「許宸。」

  夏許的許,喻宸的宸。

  踏上臥底的路,也許就再也回不來了,埋骨異國,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往。

  所以想任性一次——既然此生無法與心心念念的人在一起,那偷偷把名字合在一起,也算是一個小小的慰藉。

  夏許在緬北一個販毒集團臥底半年,各種艱難無須贅述。半年後,剿毒行動打響,夏許被先期趕到的特種兵救出來時,幾乎只剩半條命。

  那次行動算得上成功,三處制毒窩點被清繳,販毒集團主要成員全部落網,不過公安與武警亦有不少傷亡。

  夏許活下來了,但知道他身份的人極少。他作為特種大隊的許宸在北京接受治療,傷癒後受到嘉獎,之後回雲南,跟隨特種大隊又執行了幾次任務。

  是運氣好,也是能力出眾,他一次次在刀口舔血的險境中全身而退,被公安部特別行動組點名招入,最近半年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北京接受密訓。

  大約正是因為不用每天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精力不再全部集中幹任務,夏許心中沉積了數年的陰影終於爆發。當初他以為自己會死在緬北,從此一了百了,但他活下來了,還立了功,升了職,再不是那個在安城市局、派出所聽任差遣的普通員警。

  他已經是特字型大小成員了。

  但是縱然見慣了生死,在絕望中掙紮求生,經歷過無數人一輩子無法想像的風浪,他居然還是放不下喻宸。

  心裡始終有一個位置,是給喻宸的。

  同樣,心裡永遠有一份愧疚,是給常念的。

  當過「第三者」這件事總是在深夜狠狠戳著他的良知,他不敢去打聽喻、常的現狀,也無法向誰訴說——他已經是許宸了,無人知道他的過去,他只能說給自己聽。

  「破壞他人的家庭」是一道刺,經年未被拔出,越紮越深,在肉裡生了根,後來發展到一旦想起這件事,就渾身抽痛。

  那個「他」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只要夏許失控地想起喻宸與常念,「他」就會出來。「他」沒有經歷過那些感情糾葛,自信開朗,一如高中時的夏許。

  「他」知道自己叫許宸,是個非常厲害的戰士。「他」用暫時的遺忘,保護著心理幾乎崩潰的夏許。

  起初,夏許並不知道「他」的存在,是後來被特別行動組的心理輔助師發現異常,接受催眠後,才知道自己出現了人格分裂症狀。索性目前情況還不算嚴重,「他」這個第二人格本身也不具備反社會性,出現的次數不多。

  夏許很配合地接受治療,一周來一次,「他」不出現時,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差別。

  祁教授呷了一口茶,「喻先生,您也接受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助,應該知道,人格分裂極難治癒,只能引導患者適應。而夏許認定自己是破壞您、常念感情的第三者,這根刺不拔出來,後面就很難說。您是商人,也許理解不到他的心情,但我是軍人,我能夠理解——當『小三』這種事,對一般人來說,已經是醜事。而他是人民警察,曾經是個軍人,這兩年與特種兵一同戰鬥過,他不能容忍穿著特種戰衣、手臂上戴著國旗臂章的自己是個『小三』。」

  「他不是!」喻宸近乎失控。

  祁教授右手往下壓了壓,「當我沒看過您的諮詢記錄之前,我一直在思索如何幫助夏許,畢竟從他的描述中來看,他的確破壞了您與常念的感情。兩個月前,我甚至萌生過請您來一趟的想法,但是我打聽到的消息卻是,常念早已去世。這條路便是堵上了,如果讓夏許知道常念離世,他的情況恐怕會更加糟糕。」

  說到這裡,祁教授溫和地笑起來,「你們啊,也真是有緣。如果您不是到這裡來諮詢,又恰好被夏許撞見,而我剛好能查閱您的諮詢記錄,夏許恐怕這一生都會被困在那個愧疚中。」

  

  第36

  最近一段時間,部分省市的精英特警正在北京進行反恐特訓。夏許的精神狀況暫時不適合執行實戰任務,但日常訓練、工作沒有問題,被留下來以教官身份指導年輕的後輩。

  喻宸獲准進入集訓基地,換了身黑色特戰服,遠遠看著在冬陽下大聲訓導眾人的夏許。

  訓練場上有一些還未清除乾淨的積雪,夏許身穿迷彩,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牛皮靴,沒戴帽子,但為了遮陽,鼻樑上架了一副大黑墨鏡,整個人看上去高大挺拔,根本看不出是個心理疾病患者。

  雲梯、高低板、低樁匍匐坑等障礙設備在訓練場上隨處可見,夏許做示範時,速度極快,身輕如燕,引得特警們連聲叫好。做完示範,他招呼大家靠攏,挨個講解要領,嗓門很大,但用語相當客氣。大約因為說了太多話,沒趕得上喝水潤喉,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

  可是當特警們組隊練習時,他一改剛才的和藹,左手握著擴音喇叭,右手舉著95式自動步槍,一邊跑一邊訓斥做得不好的隊員,空包彈啪啪直響,儼然部隊裡的嚴厲班長。

  喻宸站在隱蔽的地方,不由抿起唇角。

  之前與祁教授聊過之後,他本想立即將真相告訴夏許,以為這樣就能讓夏許好起來。祁教授卻搖頭,問:「您對現在的夏許瞭解多少?」

  他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祁教授說:「你們已經兩年多未曾見面。高中時,您能夠將他看穿,而前幾年相處時,你們之間實際上已經有不小的隔膜。至於現在,您對他的瞭解更加不夠。喻先生,夏許的問題不可能靠一句話解決,即便說出真相,他如何消化,如何接受,也需要一個過程。最好的情況是,他在與您聊天後,馬上打開心扉。但以我的經驗來看,這種可能微乎其微。首先,讓他相信其實高中時您就愛著他,就是個難題,更別說這一系列的陰差陽錯改變了他的人生。我們要給他時間,也要有耐心。而在您正式介入之前,請試著先去看看,他在一切正常時,是如何工作,如何生活。也許您會有更多收穫。不過有一點我得提醒您,夏許在見到您時,可能會表現出第二人格,『他』會再次出來。請您藏好自己,在他工作時,別讓他看到您。之後你們的接觸,會在催眠狀態下進行。」

  喻宸不知道,身為戰士、教官的夏許竟有如此氣勢。

  記憶還停留在當年頭一次看到夏許身著特戰服巡邏時,那時夏許28歲,神采奕奕,比所有人都英氣好看,但比之現在,顯然少了幾分成熟與氣魄。

  那種氣魄,來自這兩年與死神交鋒的生活。

  真實的夏許,比幻象中更叫人挪不開眼——鋒芒內斂,嚴厲到近乎殘忍,而看那些年輕特警的反應,又的確是服他的。

  只有真正厲害的人,才能叫一幫心氣極高的精英服氣。

  障礙訓練結束後,夏許帶領大家跑向樓房訓練區,喻宸也跟了過去。夏許端著槍,點了幾人出列,組成一支突擊小隊,執行室內反恐清繳。

  樓房周圍提前設置著煙霧彈,助教不停對空開槍,模擬真實作戰環境。爆炸聲轟隆,夏許提高嗓門,不厭其煩地示範要點,親自帶隊,半小時下來,臉上脖頸上全是汗水,聲音也更加沙啞。

  喻宸有些心痛,但心痛的同時,又生出一絲驕傲。

  那日得知夏許的病情後,他以為夏許在所裡住院治療。祁教授笑道:「不要小看他。我不是說了嗎,只要『他』不出來,他就和正常人沒有差別。他和您一樣,定期來諮詢,平時也是要工作的。如果真是住院治療啊,您前幾次來可能都已經遇上他了。」

  正想著,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哄笑。喻宸回神一看,只見一個小特警抱著腦袋嚎:「許帥,您削我幹啥!」

  夏許又在他後腦削了一把,「跟你說多少遍了?進門動作要輕要快,不能挨著牆壁。你自己算算,從開始到現在撞幾次牆了?」

  隊員們哈哈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喊:「削你咋地!許帥,繼續削啊,不要停!」

  小特警委屈:「那您也不能削我啊!教官不能打人的!」

  夏許哼笑:「祖宗,那你告我去啊。」

  小特警嘀咕半天不知道在說什麼,一幫隊員又開始笑,夏許也笑。小特警大吼:「別笑了,許帥削得對,老子下次要再做不好,還給許帥削!」

  夏許推他腦袋,笑道:「什麼老子?人民警察說話不准帶髒啊。」

  那個不如過往陽光,卻多了幾分深沉的笑,落在喻宸眼裡,烙在加速跳動的心臟上。

  在集訓基地待了三天,喻宸回到心理治療所。祁教授問:「知道夏許如今是什麼模樣了吧?」

  「嗯。」喻宸問:「教授,什麼時候方便安排我們見面?他是否知道我會出現?您有沒有提前告訴他我的情況?」

  「喻先生,您想得很細啊,問題跟連珠炮似的。」祁教授笑了笑,「上次他在所裡遇上您,就猜到您也有心理問題。當時我還沒看到您的諮詢記錄,但他顯然很在意您的健康。我問他是否願意與您一同接受治療——前提是他能夠幫到您,他很猶豫,不過最終同意了。」

  喻宸鬆了一口氣。

  祁教授又道:「至於您的情況,我沒有告訴他。這話得由您自己說,至於採取什麼方式,這幾天您去看他,我想,您心裡應該已經有數。」

  「是。」喻宸點頭,「謝謝您上次的建議。」

  「不用跟我道謝,應該的。」祁教授擺手,「時間咱們再等一周,一周之後,集訓就結束了,到時候您與他一同來所裡。理想狀態是『他』不出現,但我估計困難。很大可能需要催眠,聽從我的指示就好。」

  此後,喻宸又去看了夏許兩次,然後暫時離開北京,回到安城的家中,將能想到的重要物品全部收進行李箱。

  

  第37

  見面的日子到了,喻宸早已在祁教授安排的房間裡等候,夏許卻是姍姍來遲,雖提前服過藥物,精神上還是顯得非常緊張。

  祁教授提前與他溝通過,告知喻宸的心理問題與他有關。如今馬上就要見面,祁教授便不再隱瞞,說出喻宸是因為過度想念,以致精神分裂,產生幻覺。

  夏許很詫異,第一反應是:「想念?常念是不是已經……」

  祁教授搖頭,緩聲說:「喻先生的病根,不在常念,在你。」

  他睜大眼,茫然而驚訝,「我?什麼意思?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去臥底之後,他曾經多次到雲南,就算被告知你已經犧牲在緬北,也沒有放棄尋找你。」祁教授頓了一下,「他不相信你不在了。今年除夕,他第一次出現幻覺,看到你回到你們共同的家,自此以後,幻覺成了他的支柱。」

  「什……」夏許震驚得說不出話,滿目疑惑,半天才啞聲道:「怎麼可能?」

  「原因他會向你說清楚。小夏,你們兩人的情況,我都清楚,病根出在彼此身上。」祁教授神情鄭重,「現在,他就在四樓等你,你再緩一緩,準備好了告訴我,我帶你去見他。」

  夏許猛灌一杯水,用之前心理疏導中學到的方法控制情緒,大約過了十分鐘才站起來,聲音有些抖:「我準備好了。」

  喻宸坐立不安,不停在放著舒緩音樂的房間裡踱步,半分鐘看一次時間,聽到任何響動都以為是夏許來了。

  終於,門外傳來腳步聲,緊閉的房門被推開,祁教授站在門口,側身向後面的人做了個「請」的動作。

  夏許走進來,與喻宸目光相觸。

  「夏……」喻宸趕緊走過去,祁教授卻在一旁搖了搖頭。

  夏許的神情有幾秒的僵硬,忽然眉梢往上一挑,發出一聲短促的「啊」。

  喻宸愣在原地,不再靠近——如祁教授所言,「他」出現了。

  「誒,你是那個……」第二人格如夏許高中時一般率性張揚,表情也非常生動,盯著喻宸看了一會兒,手掌一合,笑道:「喻宸!咱倆同名不同姓,老有緣了!」

  喻宸看了看祁教授,「他」也跟著看過去,「嘿!大叔,又是你啊。我最近怎麼老是見著你?」

  祁教授示意「他」別說話,換了首曲子,倒來一杯溶有藥物的水。「他」拿過就喝了,坐在沙發上與祁教授閒聊,時不時還看一眼喻宸。喻宸記著祁教授的吩咐,站得比較遠。20分鐘之後,「他」語速漸漸慢下來,又等了5分鐘,催眠與心理暗示起效了。

  夏許神情不像進屋時那樣緊繃,但還是看得出緊張,嘴唇動了動,終於出聲喊道:「喻宸。」

  喻宸以為已經為見面做好了準備,可看著夏許,聽見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腦子還是亂了,心臟快得如同激烈的鼓點。

  祁教授無聲地打了個手勢,喻宸用力捏住眉心,深呼吸一口,拿著一個黑色的手提包走到夏許面前,從裡面拿出一疊照片,一張一張擺在茶几上,儘量平靜地說:「這些照片是我前幾天拍的,這些地方,你還記得嗎?」

  夏許前傾身子,目光從照片上掃過,十指不由自主地收緊。

  「這一張,是高一時我們打架的地方。」喻宸點了點其中一張照片,「我找人圍你,沒想到你找了外校的體尖和校霸,我的兄弟們吃了虧,我也被你摁在地上。」

  說著,喻宸抬起眼,「打完之後,是你把我拉起來,彎腰拍掉我腿上的灰。」

  夏許甩著頭——這是「他」又要出來的徵兆。祁教授拍著他的肩,聲緩似河,「放鬆。」

  喻宸提高聲量,凝視著夏許,右手捂在心口,「從那時候起,你就在我這兒。」

  夏許愣住了,額頭上出了汗。

  喻宸看了看祁教授,又指著其餘照片道:「記得嗎?後來我老是約你出來,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過招,還在這裡打過籃球。」

  夏許艱難地發出一聲「嗯」。喻宸目光沉沉地看著他:「當時我說,想學學你的野路子。那只是個藉口。這個老是在上課時約你出來的人,內心想的,是與你在一起。」

  夏許難以置信地低喃:「怎麼,怎麼會這樣……」

  祁教授示意喻宸繼續。

  這時,室內的燈光又暗了一些,音樂似乎比剛才激烈。喻宸拿出一本老舊的練習冊,翻到75頁,泛黃的紙張上,是一片字跡潦草的演算公式。

  「有一次我問你,『許哥兒,怎麼老是有那麼多女同學圍著你啊』,你說人家只是問你題。還記得嗎?」喻宸沒有等夏許回答,「我叫你也教我解題,你在地上寫寫畫畫。我沒聽懂,怕你笑話,只好說懂了。後來我拿著這本練習冊來問你,你給我講了十多分鐘,寫了整整一頁。這本冊子我就一直留著。」

  夏許輕聲道:「你只問過我兩次。」

  「是。」喻宸將練習冊放到一邊,又拿出兩張照片,「現在想起來,十六七歲的想法,實在是幼稚得可笑。我很早就喜歡你,想與你在一起,但又擔心影響你學習,不敢告訴你,連問個題都覺得浪費了你的時間。這張照片,是從你臥室窗戶看出去的景象。這一張,是你們教室的後門窗。高三時,我找你的次數很少,但經常站在這兩個地方,悄悄看你。」

  夏許微張開嘴,扶著額頭,「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敢讓你知道。」喻宸說:「那時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我的家庭,如何讓你不受影響。我只敢偷偷看你,等你1210分關燈時,再一個人離開。」

  夏許喉結上下滾動,眼尾有了濕意。

  喻宸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手指勾住一根紅繩,扯出那塊貼在胸口的玉墜。

  玉墜已經被摔壞了,不復當年的完整。夏許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喻宸緊握玉墜的手上。

  「這是我的生肖玉墜,從小戴著。初中時,我想將它送給我最愛的人——那人和它一樣,都在我心臟上。上高中之後,我遇到了你,你沒有見過它,因為高一時我已經把它摘下,脖子手上戴的,全是流行的飾品。我猶豫了很久要如何送給你,直到我17歲生日時,我母親將十來枚玉墜送給我的部分朋友。」

  夏許輕輕搖著頭,眼前漸漸模糊。

  「我終於找到了把它送給你的理由。」喻宸竭力控制著情緒,可聲音還是顫抖了,「我喜歡你,我感覺得到你對我有同樣的感情。那時我想,等到高考之後,我就跟你告白。你會考上你想去的大學,我在部隊混出名堂,將來我們一定能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夏許抓著沙發沿,手背拱起,冷汗淋漓。

  祁教授讓喻宸停下,再次調換曲子。夏許心緒非常不穩定,「他」再次出現,愣頭愣腦地瞪著喻宸,「哥們兒,你紅著眼幹嘛?」

  祁教授不得不進行催眠。喻宸衝出門外,接連抽了四根煙。

  回憶是種煎熬,對夏許,對他,都一樣。

  回屋時,夏許正在擦汗,臉色蒼白,但神智是清醒的。

  對喻宸來講,理清與常念的關係、講述被送去「矯正機構」的始末相當痛苦,但他不得不將那段充滿欺騙、無奈、掙紮的日子呈現出來。講至最後,他聽見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夏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淚落下來,近乎自語地說:「你竟然被送去那種地方?他們,他們折磨你了嗎?」

  喻宸閉上眼,用力壓下在五臟六腑奔流的痛楚。

  他沒有具體講在「矯正機構」受到的傷害,而夏許最關心的顯然是他是否受到非人對待。

  祁教授再次喊停,兩人各自冷靜。夏許無法在短時間內接受喻宸早就喜歡自己的事實,喻宸苦笑,慢慢開口:「粉色口袋裝的早餐,是我讓楊柯送的。要說證人,也只有他一個了。以後回安城,我帶你去見他。對了,你賣掉的房子我已經買回來了,我現在住在那裡,你的生活用品齊全。我……」他停下來,聲音有幾分哽咽:「這兩年來,我一直在那裡等你回來。」

  夏許雙手捂住臉,大腦像一台超載的處理器,實在轉不過來。

  喻宸忽然說:「對不起。」

  夏許抬起頭,睫毛濕潤。

  「在想不起來的時候,我曾經那樣對待過你。」喻宸嗓音沙啞,低垂著頭:「傷害你,羞辱你,這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沒……」夏許本能地想寬慰對方,但話卻梗在喉嚨裡。能說什麼呢?沒關係?

  事實上,他已經忘了喻宸的粗暴與冷漠——畢竟受傷之後,喻宸對他越來越好。這些年他耿耿於懷的是對常念的愧疚,所以他能夠理解喻宸對他的這份歉意。

  這不是被傷害的人說一聲「沒關係」就能消除的。

  最深的傷疤,有時在施害者心上,才烙得更深。

  常念……

  想起常念,夏許頭痛欲裂,「他」幾乎又要出現。喻宸取出一支錄音筆,將音量開到最大。

  一陣短暫的電流聲後,一個虛弱的聲音傳出,夏許凝神聽著,疑惑地問:「是常念?」

  喻宸默默點頭。

  那個用謊言編織出一場接一場悲劇的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終於道出了遲來的真相——

  「這十年來我做的事,就像他們當年對我們做的事一樣,不配被原諒……上次我與夏許見面,是我故意告訴他我無法做愛。他沒有羞辱我,一切都是我設的局,連自殺也是局的一部分。那天我知道醫生什麼時候來,我想用自殺讓你內疚,離開夏許。我成功了……」

  那瀕臨死亡的聲音,讓祁教授也不由蹙眉。

  夏許渾身僵直,背脊如同過電。

  喻宸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蹲在他面前,握著他的手放在唇邊,說出「對不起」時,眼淚忽然落下,砸在他發木的手背上。

  意識又一次被「他」佔領,「他」猛地站起來,怔怔地看著喻宸。喻宸跟著站起,一把摟住「他」,而「他」並沒有掙紮。

  祁教授抬起手,本想阻止,片刻後卻無聲地後退,什麼話也沒說。

  兩個人就那麼抱著,「他」大睜著眼,喻宸用盡力氣,身子肉眼可見地顫抖。

  許久,喻宸很輕卻很堅定地說:「謝謝你,謝謝你保護他。從今往後,我發誓會好好保護他,不再讓他傷心,不再讓他難過。拜託你,把他還給我。」

  夏許癱軟在喻宸懷裡,雖未昏迷,但神智顯然已經陷入混亂。祁教授走近,「喻先生,辛苦了,先去休息一會兒吧,把夏許交給我。」

  喻宸茫然地鬆開手,看著祁教授將夏許帶入旁邊的休息室。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夏許在藥物與心理干預作用下冷靜下來,他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祁教授將水遞給夏許,問:「有什麼想法,儘管告訴我。」

  夏許盯著水面出神,幾秒後低聲說:「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祁教授,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

  

  第38

  人不該活得太矯情,夏許如此給自己說。

  從十六七歲起,他就愛上了喻宸,並希望得到同樣的愛。都說時間會讓所有濃烈的情感淡去,但十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喻宸非但沒從他心口上消失,反倒越來越鮮明。

  如今喻宸告訴他高中時未曾宣之於口的愛,乍一聽有種少年的自作主張與笨拙,但細細想來,30多歲的他能夠理解喻宸當時的想法。

  就算是他自己,當年不也是不敢告白嗎?

  對喻宸,他生不出任何怨恨。喜歡是最有效的免罪牌,更別說這份喜歡在他年少時發芽,貫穿了他至今的人生。

  應該算皆大歡喜的結果了。他孤注一擲的愛不是單相思,而是兩情相悅。他與喻宸錯過了十多年,最好的年歲一人活在欺騙中,一人活在尋覓中。如今真相大白,他應該馬上放下過去,與喻宸緊緊相擁。

  這本來就是他想要的。

  可是……

  夏許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指間的香煙蓄了長長一截灰,眸中閃著微弱的火光,不知是即將熄滅,還是即將燎原。

  可是他心裡堵得慌。一個聲音不停在腦子裡追問——如果沒有這些錯過,我們的人生該是什麼模樣?

  他會考上心儀的名牌大學——畢竟以當時的成績與狀態,過線沒有任何問題。畢業後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給爺爺買一套房子,有空時帶爺爺去旅遊。即便爺爺最後還是患上了那種病,也不用賣掉老房子湊治療費。

  而他與喻宸的愛情一定會經歷艱難的阻礙,但任何困難他們能夠一起扛,而不是如現實一般,喻宸在「矯正機構」經受非人的折磨,他在等待中度過一年又一年。

  夏許摁滅香煙,無力地揉著眉心,片刻後起身倒來一杯水,吞掉一直在服用的藥片。

  人如果是機器就好了,不會矯情,不會陷在「如果……就好了」的泥潭中無法自拔。

  從心理治療所離開時,祁教授問是否願意和喻宸打聲招呼,他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勉強地扯起唇角:「抱歉,我現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明明是那麼喜歡的人。

  夏許歎了口氣,將鬧鐘設置在次日清晨5點,然後關掉燈,將自己投入黑暗。

  送走夏許之後,祁教授與喻宸又聊了一會兒。喻宸情緒很激動,得知夏許不願意見自己時,雙手抱著頭,下顎緊緊地繃著,幾近失控。

  之前的談話,他承受的精神壓力比夏許更大。

  祁教授說:「給彼此一些時間,夏許需要消化,喻先生,您也需要休息。知道我為什麼選擇今天嗎?」

  喻宸眼裡滿是紅血絲,「因為集訓結束了?」

  「對,但考核明天開始。」祁教授道:「今天是集訓與考核之間的休整日,從明天起,夏許就要帶他的隊員進山,帶領他們參加綜合比武。」

  喻宸一驚,「進山?有危險嗎?」

  「不不。喻先生,凡事與夏許有關,您就容易緊張。放心,考核沒有危險。」祁教授笑道:「反倒是他冷靜下來的好機會。夏許有很多長處,但就性格來說,他傾向於鑽牛角尖。我們告訴他真相,他需要時間去消化,但是如果沒有別的事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可能被自己繞進死胡同。明天開始的考核是個契機,一方面他有時間思考,一方面又不會徹底沉浸其中。喻先生,十天之後,您去集訓基地等他。」

  夏許夜裡睡得不安生,反反復複做夢,鬧鐘響起時,反倒感到一陣解脫。

  大冷的天,隊員們在刺骨的雨夾雪中集合,夏許身為一支隊伍的教官,與隊員們背著同樣沉重的背囊,徒步跑向30公里外的山林。

  考核在8支隊伍中進行,夏許跑在自個兒隊員們旁邊,跟打了雞血似的,全程喊號鼓勁。北方的寒冬,山裡處處是積雪,一天消耗下來,想找個避寒的地方紮營都難。夏許當兵那會兒去東北參加冬訓,刨過雪坑睡過雪窟,野外生存經驗豐富,帶著幾名體力較好的隊員四處尋找,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找到一處適合休整的地方,安排人紮好帳篷,又親自燒水做飯。

  他手藝很差,過去被隊友吐槽了無數次,但再差總歸是能吃的。隊員們被折騰了一天,這會兒哪裡還有精力挑剔食物,個個狼吞虎嚥,吃完了還要添。只是緩過勁兒來之後,才陸續有人絮絮叨叨:「許帥做的東西也太難吃了吧?」

  從第二天起,隊員們就不讓夏許掌廚了。難吃倒是其次,心疼他辛苦才是重點。

  其他7支隊伍的教官都是員警,而夏許雖然名頭上也是員警,但身上的軍人特性更多,反映在帶隊上就是嚴厲到沒人性。可隊員們偏偏吃他這一套,服他,覺得跟著他能學到東西。況且他也不是單有嚴厲,閑下來時玩笑照開不誤,任何專案都身先士卒,誰傷了走不動了,跟不上隊伍了,他也不會丟下不管。

  隊員們都喜歡他,崇拜他,一致把他捧為男神。他笑著踹嬉皮笑臉的隊員,眼角浮起細小的皺紋。

  已經不年輕了。

  十天的考核中,夏許大部分精力放在帶隊上,但偶爾還是會想起擱在心頭的那件事。

  仍舊有個聲音問:如果沒有錯過,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答案尚在雲霧之中,總是想不透,高強度的項目也不允許他拼命想。

  與這幫年輕的特警在一起,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幫他們爭取好名次。

  最後兩天,是綜合對戰,這一項對戰術、經驗要求極高,正是夏許的優勢。兩天裡,他帶領隊員們東奔西突,設障破障,搞偷襲,躲突擊,幹掉了四支中隊,成為唯一一支從山林中突圍的隊伍。

  象徵性的頒獎儀式後,隊員們大吼著將他扛起來,整齊劃一地喊著「許帥」。他被高高拋上空中,也跟著大夥兒一起歡笑。

  鬧夠了,隊員們才把他放下來。當初被他削過後腦的小特警紅著眼睛抱住他,抱得特別用力,嗚嗚地說:「許帥,我拿到狙擊單項獎了!」

  他拍著小特警的背,笑道:「厲害啊我的崽。」

  小特警將眼淚糊在他肩上,站直,朝他敬了個非常標準的禮,「許帥,你是我的榜樣。你看著,今後我會和你一樣厲害!」

  他怔了一下,有什麼東西衝破了荒涼的凍土。

  忽然,剛才還吵吵嚷嚷的隊員們全安靜下來,一個個舉起右臂。幾秒後,有人帶頭喊道:「許帥,你是我們的榜樣!」

  夏許張了張嘴,看著眼前一張張年輕生動的臉,眼眶漸漸發熱。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碎雪。碎雪下,是等待春天的新芽。

  好像忽然就釋然了。

  沒有錯過的人生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恐怕永遠也想不明白了。

  但是他知道走過的人生是什麼樣子。

  有掙紮的痛苦,有命懸一線的瘋狂,有看似沒有盡頭的等待,有一個個被血浸透的晝夜。

  他沒能進入名牌大學,他穿上了軍裝,而後是特戰征衣。他受過傷,流過血,過著絕大多數人無法想像的生活。

  如今,年輕的隊員們告訴他,許帥,你是我們的榜樣。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沒什麼可糾結了。

  他走偏的人生,未嘗不是另一道風景。

  而他等待的那個人向他伸出了手,抓住,是給予彼此的救贖。

  回到集訓基地時,夜幕已經降臨,天空又飄起雪。夏許看見一輛車閃了閃燈,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駕駛座下來。

  兩人遠遠地對望著,幾秒後喻宸在雪中跑起來。夏許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放下背囊,向他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39

  兩人之間隔著一步多的距離,誰都沒有打傘。夏許平靜地看著喻宸,喻宸伸出手,似乎想將他拉進懷裡,最終還是垂了下來,輕聲喚道:「許哥兒。」

  喻宸這幾天有些感冒,嗓音沙啞,合著周遭的風聲,平白多處幾分滄桑。

  夏許低下眼睫,再抬起來時,眼中分明有了淺淺的笑意,「等多久了?」

  喻宸微怔,很快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心中緊繃得快要斷掉的弦終於鬆了,沉沉地看著夏許,「早上就到了。」

  「那不介意再等我半小時吧?」夏許展開雙手,「看我這一身的泥,太髒了,等會兒弄髒你的車。我去沖個澡,換身衣服,行嗎?」

  喻宸強忍著立即將他抱進懷中的衝動,聲音發抖:「好,我等你。」

  半小時以後,夏許穿著乾淨的羽絨服,坐在副駕上。

  車裡很安靜,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千言萬語,不知該說哪句。

  喻宸想說對不起,想說愛,但這兩句話若非用行動表達,便顯得單薄蒼白。

  他抬起右手,握住夏許的左手背,不敢捏得太緊。夏許沒有動,安靜地看著前方的夜色,也在思考該說什麼。

  忽然,一陣咕嚕嚕的聲響不合時宜地傳來。喻宸回過頭,夏許眼中掠過一絲尷尬,旋即捂著肚子淺笑:「瞧我,在山裡過了十天苦日子,吃不好也吃不飽,腸胃都抗議了。回來之前才吃了些東西,現在居然又餓了。」

  「想吃什麼?」喻宸終於將夏許的手抓得更緊,「現在時間還早,我帶你去吃。」

  「清湯火鍋吧。」夏許是真餓了,說著咽了咽口水:「吃著暖胃。」

  春節就快到了,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喻宸要了一間包房,夏許坐下就開始點菜,勾勾畫畫,一點兒不客氣。喻宸將兩人的外套掛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神溫柔得像靜謐的海,直到他忽然抬起頭,撞進這浸透光陰的目光。

  夏許愣了一下,耳尖紅了,迅速遞上功能表,大聲說:「我點好了,你看看還需要加什麼。」

  喻宸不比他輕鬆,只是不像他那樣容易將心情寫在臉上,接過菜單看了看,「全是葷?」

  「啊……我喜歡吃肉。」夏許抓抓頭髮,「在山裡餓著了。要不你劃掉幾樣,換成素菜?」

  喻宸輕笑,加了四份素菜,將他點的葷菜全記了下來,又點了大瓶裝的鮮榨熱豆漿。

  菜上來了,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夏許一看就饞,燙菜的時候舔了好幾次嘴唇。

  喻宸本來坐在他對面,看著他盯著鍋的樣子,心頭一動,索性換到他身邊。他偏頭看了看,片刻的詫異後轉了回去,並未阻攔。

  清湯火鍋就是圖個鮮嫩,素菜倒進去慢慢煮沒問題,但有的葷菜只能燙十來秒,久了就不好吃了。

  夏許是沒有數秒的耐心的,端起盤子就要往鍋裡倒,喻宸攔住他,把剛燙好的夾到他碗裡,又夾住未燙的放進鍋裡,「你吃,我來燙。」

  夏許耳尖更紅了,都快紅上耳郭,「你不吃?這樣一片一片地燙,太麻煩了吧。」

  「不麻煩。」說話間,剛放進鍋裡的也燙好了,喻宸又放入夏許碗裡,「不是餓了嗎?快吃,想吃什麼我給你燙。」

  夏許咬了一口,鮮嫩可口,比和隊友吃火鍋時一鍋燙的美味多了。

  喻宸站起來,拿過擺得較遠的一盤葷菜,一片一片往鍋裡放。夏許看著,輕輕歎了口氣,唇角卻是揚著的,「喻宸。」

  「嗯?」

  「一起吃吧。」

  喻宸點頭,「燙好這幾片就吃。」

  話雖如此,但剛燙好的肉還是進了夏許的碗碟中。喻宸畢竟沒有三頭六臂,有的肉丟進去後沒來得及挑,還是煮過頭了,進他自己碗裡的全是這些不那麼美味的肉。

  但他是樂意的。

  夏許吃了一會兒,將饑餓感壓下去之後,速度便慢了下來,一眨不眨地看著喻宸,給兩個杯子滿上豆漿,故作無所謂地說:「原來你也暗戀我。」

  喻宸拿著筷子的手抖了一下,然後放下筷子,「對,我一直暗戀你。在你暗戀我之前,我就暗戀你。」

  夏許本想用這句話活躍活躍氣氛,沒想到喻宸回應得如此直白。他心臟輕輕一緊,給自己解圍:「30多歲了,不興暗戀不暗戀的。」

  「是啊,以後不興什麼暗戀了。」喻宸看著他說:「咱們一起好好過日子。」

  夏許呼吸有些快,知道自己肯定臉紅了,起身看了看桌上剩下的菜,拿起一盤道:「我給你燙幾片,一晚上也沒見你吃多少。」

  這一下仿佛打開了話匣子——年少時,兩人之間就有聊不完的話題,就算不說話,在一起時也從來不覺得尷尬。如今坐在熱氣騰騰的火鍋邊,一邊燙菜一邊隨意聊聊,空氣裡是久違的親近。

  說到常念時,夏許無奈地抿了抿唇角,既不能原諒,也不能不原諒,和死人賭氣,活人永遠贏不了。

  何必再想?

  湯料咕咕冒泡,喻宸夾起幾個煮了很久的菌菇放在夏許碗裡。夏許嘗了嘗,很香,於是夾起一個放在喻宸碗裡,「你也嘗嘗。」

  喻宸放進嘴裡,夏許立即說:「可能是毒蘑菇。」

  「嗯?」

  「沒被嚇著?」

  喻宸吞下去,暖意盈滿胸腔。

  夏許聳了聳肩,「北京的蘑菇都是晾乾的種植蘑菇,以後雨季時帶你去雲南吃野生菌,有機會吃到毒蘑菇。」

  喻宸:「你吃過毒蘑菇?」

  「吃過啊,特鮮。」夏許笑呵呵的,「沒多久腦子裡就冒出小人兒了。」

  雲南每年都有誤食毒蘑菇致死的新聞,喻宸皺了皺眉,有些後怕。夏許連忙說:「我沒吃多少,沒事兒。」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離開時喻宸幫夏許穿好外套,在冰天雪地裡散了一會兒步,食消得差不多了,才一同鑽進車裡。

  回集訓基地的路上,氣氛比來時活躍一些。

  喻宸問:「這幾天精神怎麼樣?『他』還出來過嗎?」

  「沒有。」夏許握著剛買的熱飲,「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出來。」

  「不會了。」喻宸語氣堅定,「一定不會。」

  夏許笑了笑,停頓幾秒說:「喻宸,今後我們在一起,算不算兩個精神病友啊?」

  喻宸開得很慢,像是不捨得將夏許送回去,「你回來了,我的病就好了。」

  「那說說在你的幻覺裡,我是什麼樣子?」

  「板寸頭,曬黑了。」喻宸眸光漸沉,「身上沒有傷痕。」

  夏許低聲道:「我有。那些傷疤……不太好看。」

  喻宸將車停在路邊,側過身,「能給我看看嗎?」

  夏許眉眼一彎,「現在不行。」

  喻宸皺著眉,眼底盈著心痛。

  夏許又道:「春節我有一個挺長的假期,那時候再,再看吧。」

  喻宸忽然湊近,吻住他的額頭,吻了很久,分開時低聲說:「好。」

  回到集訓基地時,夏許沒有立即下車,右手伸到喻宸面前,討要東西的模樣。

  喻宸沒有立即反應過來,眼見外面飄著雪,立即拿過放在後座的羊毛圍巾給夏許圍上。

  夏許說:「不是這個,不過這個我也喜歡。」

  喻宸正在理圍巾的手頓了頓,又聽夏許說:「當年你把你的校服給我,我就一直穿著,還捨不得洗,總覺得上面有你的味道,洗了就沒有了。」

  喻宸將沐浴露泡校服的陳年往事說出來,夏許驚訝又無奈,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贏了。」

  雪安靜地下,半分鐘後,夏許凝視著喻宸,「不打算還給我嗎?」

  「什麼?」

  「你送我的玉墜。」

  喻宸微張開嘴,心口漸漸發熱。

  「那天你從衣服裡取出來,現在……」夏許抿了抿唇,「能還給我,給我戴上嗎?」

  喻宸低下頭,取下玉墜。因為貼在胸口上,白玉上還留著體溫。夏許前傾身子,喻宸雙臂繞到他脖子後,幫他戴好。

  夏許並未馬上將玉墜藏進衣服裡,而是拿起來細細端詳,然後低頭,深深吻了上去。

  

  第40

  大年廿八,安城機場大片航班延誤。

  前幾日訂票時,喻宸不想夏許起太早,訂了中午從北京起飛的航班。夏許改成清晨最早的一班。喻宸有點心痛:「天不亮你就得起來。」

  「沒事。」夏許在微信上敲字,「早就習慣了,而且我歸心似箭。」

  多虧這次明智的改簽,夏許搭乘的那趟國航是當天少有的沒有晚點的航班。

  春節期間的機場就跟火車站一個樣,人潮洶湧中,喻宸一眼就看到單手拎著行李包的夏許,高高的個兒,脖子上掛著羊毛圍巾,常穿的羽絨服換成了黑色長款大衣,身材更顯挺拔修長。喻宸逆著人流往前擠,夏許也看到他了,揚起右手有力地一揮,格外瀟灑俐落。終於靠近,喻宸左手接過夏許的包,右手用力一撈,將夏許摟緊懷中。夏許在他耳邊笑:「路人太多,換個地方?」

  一上車,兩人就交換了一個深長的吻。喻宸將夏許摁在副駕上,吻得難解難分。夏許由著他,熱情回應,分開時還故意咬了咬他的下唇。

  車駛出機場,卻沒有馬上回到市區。喻宸上了繞城高速,夏許一看方向,「這是往南?那邊……」

  「這麼久沒回來,你一定很想去看看爺爺吧。」前些年離開安城之前,夏許將爺爺葬在城南郊區的墓園。喻宸偏頭看了他一眼,「我準備了一些香火,咱們一起去。」

  夏許眼角微彎,「謝謝你為我考慮得這麼周到。」

  墓園,夏許給爺爺點上香,蹲在地上雙手合十。喻宸將一束鮮花放在墓碑邊,退後幾步,沉默地看著夏許。

  夏許聲音很低,從包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功勳章,一個個擺好,「爺爺,我回來看您了。這是我拼來的榮譽,您看,驕傲嗎?」

  空氣很涼,好在天空並不陰沉,也沒有太大的風。夏許的大衣衣擺與羊毛圍巾落在地上,他攬起圍巾,繼續說:「您放心,我好著呢,傷的確受了一些,不過都好了,以後不會再受傷了。」

  「不過爺爺,您以前老是念叨想抱重孫,這個願望我恐怕不能為您實現了。」夏許頓了頓,「爺爺,請您原諒我,我找到這輩子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了。他很好,但和我一樣,是個男人。」

  喻宸指尖輕輕抖了抖。

  夏許轉過身,望著他:「來和我爺爺說幾句話?」

  喻宸上前,與夏許並排蹲著,看著照片上那個慈祥的老人,「爺爺,我是喻宸。」

  夏許握住他的手,笑道:「爺爺,是他帥還是我帥?」

  風過,燭火溫柔地搖曳。夏許說:「我爺爺說,他孫子比較帥。」

  喻宸手掌一反,與夏許十指相扣,聲音深沉而認真:「爺爺,我會照顧好您的帥孫,請您安心。」

  過年了,掃墓的人很多,回城的路上堵車嚴重,夏許搗鼓著廣播,一邊聽新聞一邊打瞌睡。

  起得太早,又不停趕路,終歸還是有點困。

  喻宸想關掉廣播,讓他安心睡覺,他不依,悶聲悶氣地說:「沒聲音睡不著,這樣剛剛好。」

  喻宸只好由他。

  車流排著長龍緩慢向前挪,夏許睡著了,頭歪向駕駛座一邊。喻宸將廣播音量調低,不久,新聞進入反腐特別報導,男播音聲音醇厚,字正腔圓:「日前,XX省軍區原副政委常非涉嫌嚴重違紀,被立案調查。據悉,落馬的軍級以上軍官人數已上升至……」

  喻宸關掉廣播,夏許一下子就醒了,揉了揉眼,有些迷糊地看著窗外,「還沒到啊?」

  「快了。」喻宸溫聲說:「趕不上飯點了,不過晚一些也好,這幾天所有酒店餐館都人滿為患,我們不去擠高峰。」

  中午2點,兩人終於解決了午飯。回家路上,夏許執意要去便利店。喻宸問:「想買什麼?」

  「拖鞋。」夏許神情有些古怪,「還有毛巾之類的。」

  喻宸笑:「生活用品全都準備好了。」

  「哦。」夏許想了想,「那我去買點兒零食。」

  「零食也買好了。」

  「……」

  喻宸目露疑惑,夏許被他盯得不自在,只好說實話:「我想去買潤滑油。」

  這話說著挺丟臉,像特別猴急似的。

  喻宸愣了一下,輕咳一聲:「那些……我也準備好了。」

  夏許眉梢一動,鬆了口氣。

  還好,猴急的不是他一個人。

  回到住了多年的家,喻宸一打開門,夏許鼻腔就酸了,暖呼呼的濕意浮上來,有些想流淚。

  家裡的陳設變了,但還能回到這裡已經令他感慨萬千。

  

  沒來得及脫衣服,他就將喻宸抵在牆邊,霸道,強勢,吻得占盡主動。喻宸回應得很溫柔,雙手摟著他的腰,貪婪地感受他的氣息。

  浴霸散出暖黃色的光,氤氳水氣中,兩具赤裸的身體貼在一起。夏許高高揚起頭,喻宸吻著他的喉結,舌頭緩慢向下,在兩刀鎖骨上落下連串紅痕。

  玉墜仍在心口的位置,喻宸眼眶有些熱,埋頭吻了吻,然後咬住夏許左邊的乳尖,用舌頭去挑逗,用津液去滋潤,用唇齒去邀歡。夏許閉上眼,靠在牆壁上,喉嚨散出一聲低啞的喘息。

  他的身體上有各種各樣的傷痕,落在精壯緊致的肌肉上,卻不僅不難看,反倒有種張狂又令人心酸的美感。喻宸單膝點地,親吻他的傷疤,嘴唇漸漸顫抖,手指狠狠掐在他的腰上。他肌肉繃緊,喉嚨乾澀,沙啞地喊了聲「喻宸」。喻宸抬起頭,從下方望著他,輕聲說:「對不起。」

  他搖頭,「不要道歉,你不用道歉的。」

  喻宸閉眼深呼吸,雙眉緊蹙。片刻後睜開眼,唇落在他下腹的傷疤上,很久才挪開。

  夏許伸出手,捋著喻宸的頭髮,想拉他起來,手腕卻被握住。喻宸什麼也沒說,從腹肌吻向人魚線,接著是大腿、腹股溝,然後舔了舔半勃起的恥物,毫不猶豫含入口中。

  夏許瞳光一收,「喻宸?」

  喻宸沒有理會,含著,吻著,舔弄著,雙手鉗著夏許的手腕,抓得越來越緊……

  夏許歎了口氣,「喻宸,你不用這樣。」

  喻宸仍然含著,輕聲道:「我想這樣。」

  關了水,喻宸將夏許抱起來,赤腳走向臥室。暖氣很足,兩人都沒有穿衣服。夏許仰躺在床上,喻宸從床頭櫃拿出未開封的潤滑油與安全套。夏許將安全套丟回去,拆開潤滑油的包裝袋,側身準備擴張,喻宸就將他翻了回去。

  「我來。」

  夏許還沒反應過來,右腳踝就被喻宸抓住抬起,他「啊」了一聲,看見喻宸低頭吻了吻他的踝骨,那個濕膩的吻沿著小腿向上,直至腿根濃密的陰影處。

  他條件反射地向上挺腰,臀部立即被喻宸托住,恥物也再次被喻宸含住。這次含得比在浴室深,似乎也更加情色。

  喻宸在給他深喉。

  快感像瘋長的野草,他本能地曲起雙腿,腳掌踩在床單上,雙手扶著喻宸的肩,好幾次想按住喻宸的後腦,都生生忍住了。

  喻宸從來沒給人做過這種事,口活算不上好。但對夏許來說,單是喻宸願意為他矮下身子這件事,滿足與心動就已經掀起滔天巨浪。

  淪陷般的快感中,股間傳來絲絲涼意,夏許撐起身子,才知喻宸正一邊含著他,一邊為他擴張。

  沾著潤滑油的手指是那麼溫柔,仿佛不願他受到絲毫傷害,輕輕地按摩,一點點進入,極淺的指甲在腸壁緩慢地刮,指腹撐開穴肉的道道褶皺。

  敏感點被碰觸時,夏許情難自控地呻吟出聲。

  喻宸停在那裡,揉壓擰按,嘴上也沒有鬆懈,來了好幾次深喉。

  夏許的聲音顫得厲害,眼尾紅了,眼中浮起霧氣,「喻宸,進來。」

  喻宸直起身子,手指退了出來,又在穴口按摩片刻,確認已經擴張得差不多了,才將早就硬起來的性器抵上去,試著推了推,抱著夏許說:「我進來了。」

  夏許環住他的脖子,主動索吻,肆意又纏綿,不願放開,像要將他拆吃入腹一般。

  被子掉在地上,身下的布料發出極有節奏的聲響,床在晃動,空氣中彌漫著汗水的灼熱與情欲的腥鹹。

  兩具渴求彼此的身子根本不需要磨合與試探,令人窒息的衝動與快感在瘋狂交合的地方層層擴散。夏許大張著腿,承受喻宸強勢卻甜蜜的撞擊,鋼槍早已走火,無度的侵略帶來疼痛帶來失控,但夏許只想要更多。

  更多的痛,更多的快。

  喻宸進入得很深,渾身力氣幾乎都集聚在腰部,挺送如同打樁,筋肉繃緊,腹肌俐落如刀。被操成沫狀的潤滑油從穴口淌出,有的還未來得及淌下,又被火熱的莖身推了進去,水聲越來越明顯,嗤嗤作響,像一首催情的歌。

  喻宸壓著夏許的小腿,每一次頂送都從敏感點上碾壓而過。夏許先還忍著,如今溺在快感中,呻吟根本控制不住。仰躺的身子像海浪中的船,上下聳動,汗水在床單上落下一片濕痕,乳尖腫脹挺立,小腹的吻痕因為染了汗水而格外鮮紅。

  不斷有淫液從腿間淌出,喻宸的汗水滴落在夏許胸膛上,被操成一汪泥濘的腸壁忽然開始痙攣,緊緊攀附、擠壓著侵入者。喻宸抽出一半,一邊喘息一邊穩住心神,然後再次大力闖入,沉甸的囊袋啪一聲砸在臀肉上,天翻地覆。

  夏許小腹收緊,高揚著的恥物隨著身體前後搖晃,淫液從前端灑出來,順著莖身往下滑,落進濕漉漉的毛髮中,黏膩明亮。他摸索著往下,手指摸到了交合的地方。那裡又熱又腫,滑膩不堪。喻宸插得極深,露在外面的只有兩個鼓脹的囊袋。夏許抽回被弄濕的手,動情地將濕潤塗在喻宸的腹肌上。

  喻宸握著他的恥物,周到地套弄。他前後皆受衝擊,整個身子浮起大片情紅,半眯著的眼中全是水氣,那神情並不柔和,更無媚氣,卻讓喻宸越發把持不住。

  夏許自己都能感受到,體內的凶物又脹了幾分。

  最後的衝刺,喻宸多少也有些忘情,狠抽猛送,操得夏許放聲叫喊,津液從唇角淌出,腹肌與臀肉絞得極緊,叫到後來,嗓子沙了啞了,只剩下更加催情的低喘。

  他的恥物高高翹著,精液一股一股噴濺而出,高潮時的腸壁咬得更緊,喻宸死死摟著夏許,又幹了幾下,才將滿腹眷念射進最愛之人的身體。

  夏許抬起小臂遮住眼,嘴唇抖了抖,吐出一個字:「爽。」

  喻宸還埋在他體內,抽出來時帶出一陣咕噥作響的水聲。他伸手摸了摸,將後穴溢出的精液抹在自己剛射過的恥物上。

  喻宸摟著他親吻,不過多時,又調轉身位,再來了一次。

  下午的陽光從窗簾縫裡探進來,夏許抱著枕頭趴著,雙腿自然分開,喻宸拿著一盒舒緩藥膏,仔細地按摩紅腫的穴口。

  做了三次,雖然說不上痛,還是使用過度了。去浴室時夏許腿腳打顫,站不住,精液從合不攏的小口往外淌,又癢又恥,上藥之後涼絲絲的,有些酥麻。

  喻宸放下藥膏,在他臀瓣上左右各親一下,他羞惱地喊了一聲,將喻宸推開,耳尖紅著,「哎別。」

  喻宸堵了他的嘴,將他遲來的羞澀吞入腹中。

  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夜幕降臨,夏許去廚房查看一番,提議去超市屯點兒糧。

  兩人開車去了一家挺大的超市,夏許後面不舒服,還想自己開車,喻宸只好由著,倒也不擔心。超市里人聲鼎沸,廣播放著「恭喜你發財,恭喜你精彩」。夏許推著購物車,在生鮮區挑挑揀揀。喻宸跟在一旁,時不時將他往下掉的圍巾撩上去。

  收銀台排了很長的隊,每個人的推車裡都滿載年貨。夏許問:「除夕你回你家嗎?」

  喻宸說:「你家就是我家。」

  「不是。」音樂太大聲,夏許不得不湊到喻宸耳邊,「我是說你爸媽家。」

  「不回去了。」喻宸順勢攬住他的肩膀,「我姐和姐夫今年不回來,大哥和嫂子帶他們去南邊過冬。」

  夏許點點頭,沖購物車勾了勾下巴,「這些菜夠我們吃到除夕了。」

  「你做還是我做?」

  「我做吧。」

  喻宸笑:「還是我來吧。」

  回家時已是10點,街上響著鞭炮聲。喻宸把採購的食物分門別類放好,正要換衣服,忽然被夏許從後面抱住。

  「當年你在樓下看我視窗的光,我卻一次都沒有注意到你。」夏許說:「喻宸,我想看一看,你那時是什麼模樣。」

  喻宸握住他的手,笑得萬分寵溺,「臥室窗邊等我。」

  五分鐘後,夏許趴在窗戶上,看見路燈下仰望著他的喻宸。

  時光仿佛一瞬間穿回十多年前,他的年少裡,站著他的少年。

  夜裡,兩人又做了一次,比下午更繾綣,更溫情。事後,夏許點了根煙,和喻宸一起抽,低聲說:「年後我就不回特別行動組了。」

  喻宸手指一抖,一簇煙灰灑落。

  「我已經遞交了申請,不再執行任務,解甲歸田,去警校帶學生。」夏許拍了拍腿上的一塊傷疤,「這是最後一道,以後不會再添新傷了。」

  喻宸牽住他的手,欲言又止。他卻笑了,微揚起眉,「我知道,你心疼我放下好不容易拼來的事業與榮譽。但我也知道……」他看向喻宸,「你更心疼我受傷,害怕我離開。」

  「許哥兒……」

  「生離還有重逢的一天——就像我們,但死別就沒有機會了。」夏許看著喻宸的眼睛,「以前我不怕死,但現在我怕了。萬一我真的掛了,你往後的人生是不是只能和我的幻象一起過了?」

  喻宸抱住夏許,聲音喑啞:「別胡說。」

  夏許笑著拍他的背,「所以我想好了,今後我不再出任務,讓你和爺爺都放心。你也不用覺得我為咱們這段關係放棄了什麼。知道嗎,我過去兩年執行過的任務,已經足夠讓我驕傲。我沒有讓身上的特戰衣蒙塵,和死神打過交道,殺過人,救過人,我對得起臂章上的國旗,已經知足了。所以就算離開,也沒有半點遺憾。」

  兩人相互依偎,夏許又說:「去警校也是新的挑戰,我們領導都說了,我挺適合帶小年輕。這樣也好,實戰經驗也能傳下去。」

  喻宸問:「哪個警校?」

  「西南那邊的。」夏許說:「畢竟在那邊待得挺久,熟悉。」

  「我陪你。」喻宸吻了吻他的耳垂。

  「別鬧。」他怕癢,笑起來:「你公司怎麼辦?」

  「我在西南也有業務。」喻宸說:「許哥兒,我們已經耽誤了那麼多年,從今往後,你在哪裡,我在哪裡。」

  夏許微怔,笑著歎氣,「也好,那明年雨季,我帶你吃毒蘑菇去。」

  喻宸輕捏著他的下巴,「先吃毒蘑菇,然後吃你。」

  窗外響起鞭炮聲,萬家燈火像黑夜裡閃耀的星光。

  

  

  

  -全文完-

  

  

  不要當真的小彩蛋——

  

  假期結束,夏許回北京辦手續。

  短暫的相聚之後是短暫的分別,喻宸將他送至機場,摟著親吻,捨不得鬆手。

  過安檢之前,喻宸又給他整理了一次圍巾,囑咐道:「路上小心,忙過開年這一陣後,我就來北京,到時候咱們一起去西南。」

  「嗯。」夏許接過行李包,「我走了。」

  「好。」

  夏許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轉回來,笑得有些奇怪。

  喻宸心口莫名緊了一下,「怎麼了?」

  「嘿!哥們兒!」夏許挑著眉笑,「咱們又見面了!這是機場?奇怪,我怎麼在機場……」

  喻宸倒吸一口氣,指尖都麻了,「你是……」

  夏許走過來,雙手捧住他的臉,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許哥兒逗你呢。」

  

  

  日常番外之①-鐘聲鞭炮與心跳  

  

  大年三十這天,喻宸和夏許在床上膩到中午才起來。

  

  回家的這兩日,兩人過得有些荒淫無度,做起來不分白天黑夜,拼了命想把錯過的歲月補回來。夏許本就容易亢奮,喻宸也丟了昔日冷靜理智的盔甲,任夏許點火。兩具身體糾纏在一起,是彼此的解藥,亦是彼此的春藥。

  

  夏許身體再好,也經不住無休無止的情事,腰背酸痛乏力,後面也不大舒服,難得賴個床,醒了也不願意起來。

  

  喻宸讓他枕在自己臂彎裡,手往下探,扶住他因為晨勃而精神奕奕的恥物,一邊與他接吻,一邊溫柔地套弄,聽他沙著嗓子呻吟,又捉住他的手往下拉,互相慰藉。釋放之後只是用紙擦了擦,彼此依偎著睏覺。

  

  臥室裡有情欲的腥膻,但誰也不在乎,夏許親了親喻宸的喉結,低聲說:「不行了,我沒東西射了。」

  

  喻宸輕笑,在他腹肌上捏了一下,「許哥兒,『不行了』這種話怎麼能隨便說?」

  

  他「唔」了一聲,輕輕在喻宸身上蹭,閉著眼又要睡:「真不行了,男人得誠實。我休息一會兒,咱們晚上再做。」

  

  喻宸眼底皆是寵愛,寬慰似的摸著他的頭髮,唇角勾著滿足而眷念的笑。

  

  晚上大概不能做了,喻宸想。夏許穴口有些腫,他捨不得再讓夏許受痛。

  

  儘管夏許根本不介意這點兒「小痛」。

  

  日上三竿,夏許被餓醒了。喻宸端著一碗用電燉鍋煲了一宿的五米粥進來,夏許接過,兩三口就喝了個精光。喻宸正在給他找衣服,回頭見他放了碗,笑道:「還要嗎?」他光著身子,什麼也沒穿,雙腿敞開,雙手交握,在胃部揉了揉,「不要了,等著吃年夜飯。」

  

  這動作有點可愛,又有點情色,喻宸心臟不由得麻了一下,取出一套保暖內衣放在床邊,又拿出一條乾淨內褲。

  

  夏許慢悠悠地穿,往衣櫃瞥了一眼,忽然喊:「喻宸。」

  

  「嗯?」

  

  「我想穿你的衣服。」

  

  喻宸走過來,幫他理好保暖內衣的領口,心裡好笑,暫時沒答話。夏許說完就後悔了,暗罵自己衝動,趕緊找藉口道:「我衣服少,回來也沒帶什麼,等會兒咱們不是要出門買東西嗎?你借我一件吧。」

  

  「男友外套啊?」喻宸笑著說。

  

  夏許臉頰微紅,「就說借不借吧!」

  

  喻宸轉身,拿出襯衣、毛衣、外套、褲子,還舉著襯衣抖了抖,「請許哥兒更衣。」

  

  街上人不多,夏許穿著喻宸的衣服,圍巾手套一應俱全,低下頭時能聞到一股極淺的男士香水味,很舒服。喻宸本來打算在外面訂個包房解決年夜飯,但夏許不答應,一定要自己露兩手。喻宸知道他手藝不好,自己也做不出什麼好菜,只好在酒店定了些主食,兩人一同買回其他的食材,又買了些爆竹,便開始在廚房忙碌。

  

  夏許廚藝雖處處遭嫌,但手腳麻利,不知是不是偵察兵匕首常年不離身,刀工竟然有些了得,切菜片肉,那菜刀在砧板上「哐哐」作響,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奏出平凡又溫情的樂章。

  

  喻宸看著他認真的側臉,片刻後從後面摟住他,在他耳垂上親了一口,那軟肉頓時就紅了,他轉過身,菜刀還提在手上,有些凶的樣子,「別鬧,大廚正幹活兒呢。」

  

  從下午忙到晚上,熱騰騰的飯菜終於上桌。外面已有耐不住的孩子歡呼著放鞭炮,電視裡播著春晚的喜慶歌舞。夏許將自己做的糖醋排骨和麻婆豆腐推到喻宸面前,「來來來,雖然賣相慘了點兒,但我剛才嘗過了,味道好像還不錯。」

  

  喻宸夾起一塊排骨,吐掉骨頭,細嚼慢嚥,憋出一句「是挺不錯」。

  

  其實說不上難吃,但就是沒味兒,肉質雖好,但在鍋裡燜太久,嚼起來又老又硬,有點像啃木頭。

  

  夏許歎氣,將糖醋排骨拉到自己一邊,「還是我自己吃吧。」

  

  喻宸拉回來,把之前就已經剝好的蝦放在夏許面前,「你吃這個。」

  

  蝦浸了醬油,味道剛剛好,夏許一口一個。喻宸又給他舀湯,最糯的豬蹄尖給他,剃掉魚刺的魚也給他,連放在他碗裡的蔬菜,也是最嫩的菜心。

  

  夏許將一切看在眼裡,沒有阻止喻宸做這些事。喻宸給他什麼,他就吃什麼,後來喻宸拿著剝開的蟹腳餵他,他還趁機含住喻宸的手指,用舌頭捲了一下。

  

  喻宸笑了,拇指揩掉他嘴邊的飯粒,當著他的面,放進自己嘴裡。

  

  收拾碗筷時,夏許不讓喻宸洗。喻宸就在一旁看著。夏許嘩啦啦地涮碗,偏過頭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喻宸:「嗯?」

  

  「我做的菜,是全隊最難吃的。」夏許抿了抿唇,「以後咱們住在一起,如果不出去吃的話,得多辛苦你下廚了。」

  

  喻宸笑,「難吃你今兒還非要自己做。」

  

  「我就是想做一次給你吃。」夏許關掉水,「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我對他們沒多少印象,就記得我爸手藝好,我媽想吃什麼,他都給她做。我們往後搭夥過日子,我也想給你做菜。」

  

  說著,夏許用濕漉漉的手抓了抓頭髮,「雖然挺難吃的。」

  

  喻宸靠近,環住他的腰,將他圈進自己懷裡,額頭抵著額頭,「以後我做給你吃。雖然我手藝也不好,但你想吃什麼,我都會為你去學。」

  

  夏許眼底滑過一道光,揚著嘴角,注視著喻宸眼中的自己,幾秒後抬起手,強勢地扣住喻宸的後腦,不容拒絕地吻了上去。

  

  這個吻持續的時間很長,窗外的夜空開出一朵璀璨明亮的煙火,在兩人眼中投下五彩斑難的光影。

  

  分開時,夏許舔了舔下唇,口腔裡有血的味道——也不知是他咬破了喻宸的唇,還是喻宸弄傷了他的舌。但這血腥味像甘甜的毒藥,即便是痛也叫人著迷。

  

  夏許開玩笑:「想吃毒蘑菇呢?」

  

  喻宸笑著接話:「煎炒炸燉,做到你滿意為止。」

  

  這個「做」似乎一語雙關。

  

  跨年的時候,他們沒有守夜,放完鞭炮就早早躺在床上。夏許想做,喻宸卻搖頭,在他後穴上了藥,按摩的時候順勢探入手指,耐心地研磨那一點。夏許軟在喻宸腿上,舒服得直哼哼。

  

  零點的鐘聲敲響之前,他們就關了燈,親密地抱在一起。

  

  夏許睡著了,喻宸拉好被子,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手掌輕輕覆在他耳邊。

  

  窗外是震耳欲聾的炮仗聲,開著一盞小夜燈的臥室,卻自有一番溫馨的寧靜。

  

  對相愛的人來說,新年的鐘聲與震耳欲聾的鞭炮,亦蓋不過彼此沉穩而默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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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常番外之②-大年初三的煙火氣 

  

  春節頭三天,安城街頭巷尾有些冷清,年輕人們大多數外出旅遊,上了年紀的走親訪友,各大商場中午才開門,逛街購物的人不多。

  

  喻宸和夏許都沒有親友需要拜訪,也不想去遊人如織的地方打堆,不過在家裡膩了幾天,還是想出門走走。夏許提議去母校逛一逛,順便買些年貨,去看看楊科和楊叔。喻宸自然同意,將車停在一中門口,朝夏許伸出右手。夏許笑著打開,不讓他牽,雙手揣在衣兜裡往校內走,偏著頭說:「好歹是學校,咱們還是注意一下。」

  

  門口有個打瞌睡的保安,兩人輕手輕腳溜進去,保安縮得跟粽子似的,眼皮都沒抬一下。

  

  校園裡非常寧靜,學生們已經返家,教學樓空無一人,宿舍樓的窗戶也緊閉著。此時還留在學校的,大約只有像楊叔這樣的校工。

  

  夏許和喻宸沒有忙著追憶年少時光,循著記憶找到校工宿舍,楊叔果然在,只是已經認不得他們了。喻宸提著牛奶與火腿之類的年貨,客氣地問候。楊科聽著外面的響動,跑出來一看,興奮地喊道:「喻大哥!」

  

  父子倆將兩人請進屋,楊科又是倒水又是拿糖,喜笑顏開的,抓住夏許的手用力握了握,「我認識你,夏許,夏天的夏,許諾的許!我還會寫你的名字,是喻大哥教我的!」

  

  夏許看了喻宸一眼,喻宸清著嗓子。楊叔去宿舍外的院子裡掃雪,楊科往外看了看,確定父親聽不見,才特鄭重地說:「夏許,我喻大哥可稀罕你了!」

  

  夏許忍著笑,楊科不停說著喻宸當年在學校有多厲害,跟說媒似的。喻宸面不改色地聽著。沒多久楊叔回來了,楊科立即住嘴,改口道:「等會兒在我們家吃個飯吧!」

  

  「我們一會兒還有事。」喻宸站起來,「想跟你借個籃球。」

  

  楊科很快找來一個,夏許接住了,笑著說謝謝。喻宸拿出一張商場購物卡遞給楊叔,楊叔推脫不收,喻宸道:「您拿著吧,和楊科一起添添衣服。卡裡的錢不能提現,數額也不多,算是我們這些畢業生的小小心意。」

  

  從校工宿舍出來,夏許食指轉著籃球,喻宸幾次想搶,都被俐落地躲過。通向籃球場的小路上堆積著碎雪與剛落下來的樹葉,籃球被拍在地上,咚咚作響,像兩個人默契的心跳。

  

  來到籃球場,夏許深呼吸一口,從中線出發,高高躍起,三分中的。喻宸在後面鼓掌,閃身斜插,搶過球來了個籃下拋投。

  

  高一高二時,他們練球的次數不少,但從來沒有在籃球場上正兒八經地來一次。不是在滿是灰塵的倉庫,就是在凹凸不平的後山,打球打得跟打架似的,汗水與灰塵泥土合在一起,別說衣服上,連頭上臉上都髒兮兮的。

  

  單論球技,夏許當年比不上喻宸——他最厲害的是田徑項目。高一的籃球賽19班拿了冠軍,喻宸是MVP。夏許雖然帶著1班的學霸殺進四強,最終還是差了些火候。遺憾的是,1班和19班三年裡從來沒碰上,兩人也沒有在正式比賽中交過手。如今時過境遷,籃球場還是那個籃球場,人還是那個人,彼此心裡都很是感慨。幾個回合下來,喻宸敗下陣來,坐在地上撐著身子,看著夏許來了個瀟灑的扣籃。

  

  真帥。

  

  寒冬臘月的,打了一個多小時,出了一身汗。夏許伸手將喻宸拉起來,這動作勾起年少的回憶,喻宸突然彎下腰,拍了拍夏許的腿和膝蓋。

  

  夏許笑道:「這裝得……我腿上沒有灰好麼!」

  

  「沒灰就當揩一把油。」喻宸直起身子,扣住他的後頸吻了上去。

  

  籃球落在地上,兀自跳了幾下,靜悄悄地滾至一邊。

  

  有些渴了,夏許想喝水。一中有不少小賣部,此時卻都關著門,喻宸擰了擰一個水龍頭,水很冷,好在沒有結冰。

  

  以前男孩兒們下了體育課,來不及跑去小賣部,一個個渴得猴急,逮著水龍頭就喝。夏許沒少喝過,喻宸那時雖是金貴的少爺,也隨大流灌過好幾次。

  

  夏許洗了把臉,手凍臉也凍,捧起水喝了兩口,解了渴就不再喝。喻宸在一旁笑,「你以前不是這樣喝的。」

  

  「以前?」夏許想了想,「哦,以前都是嘴對著水龍頭喝。現在不行了,這麼冷,瞎灌一口下去我得凍岔氣。」

  

  喻宸也彎腰洗臉洗手,完了擦乾淨手,握住夏許的手呵氣,然後一邊搓一邊說:「跟你說個事兒,聽了別笑。」

  

  夏許由他搓,心裡暖融融的。

  

  喻宸又呵了呵氣,「有一回我剛好看到你一個人對著水龍頭喝水,身邊沒有其他人。我沒有叫你,等你喝完走了,就跑去……」

  

  夏許驚:「喝我喝過的水龍頭?」

  

  喻宸笑起來,「還親了一下。」

  

  夏許呼出一口氣,額頭撞在喻宸肩上,「糟了我好像有點害羞了。」

  

  喻宸輕拍他的背,「去教學樓看看?」

  

  假期的教學樓,安靜得跟有鬼似的。好在此時是白天,冬天的暖陽從走廊的玻璃窗透進來,灑在人身上,慵懶又愜意。現在的1班已經不是當初的1班,好在樓還是那棟樓,夏許站在當年的1班後門邊,「你就是在這兒偷看我?」

  

  「嗯,有時位置剛好,有時你們班調整座位,你靠著牆,我就看不到了。」

  

  夏許想了想喻宸趴窗戶的樣子,不由好笑。喻宸親他的唇角,「不准笑。」

  

  從一中出來,太陽落山,天邊一片金黃。夏許說:「也不知道你讓楊科買早餐的酒店還在不在。」

  

  「怎麼,想去那裡解決晚飯?」

  

  「反正也到點兒了,去看看?」

  

  「已經沒了。」喻宸說,「不過那條街去年弄了個夜市,吃的東西多。」

  

  明月初上,兩人圍在小木桌邊一邊吃羊肉串一邊等烤魚。夏許將竹簽放在小桶裡,舔了舔嘴唇。喻宸叫來熱豆奶,與夏許碰杯,一飲而盡。

  

  不久,香酥誘人的烤魚上桌,鐵盤下的碳火閃著火光,辣油滋滋作響。夏許迫不及待地動筷子,夾起最入味最鮮嫩的一塊肉,放在喻宸的食碟裡。

  

  喻宸溫和地笑,理掉肉裡的刺,夾起來遞到夏許嘴邊。

  

  夏許睜大眼,正想說「夾給你吃的呢,給我幹嘛」,就聽喻宸說:「張嘴。」

  

  那低沉溫柔的聲音有魔力,夏許張開嘴,被餵了一嘴美味。

  

  喻宸收回筷子,抿了抿,「味道不錯。」

  

  夏許用手掌冰了冰發燙的臉頰,咧嘴附和道:「是不錯,我們下次還來吃。點刺最多的那種,你吃,我給你理!」

  

  喻宸笑:「何必呢許哥兒?」

  

  夏許哼了一聲:「許哥兒樂意!」

  

  夜市裡人聲鼎沸,沒人注意到他們的情動與較勁。

  

  每一籠燈光下,每一方小桌邊,都坐著各有故事的人。他們很平凡,卻是彼此的不平凡。

  

  十多年前,這裡的酒店出售精美的早點。

  

  十多年後,酒店沒了,市井的喧鬧與煙火氣卻令它更加迷人。

  

  

  日常番外之③-誰說咱們扯平了?

  

  烤魚氣味兒重,加之夜市上煙霧繚繞,吃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往車上一坐,才發現渾身都是碳火與油鹽的味道。夏許湊到喻宸脖子邊聞了聞,順勢親了一口。喻宸摸他的臉:「幹嘛呢?兩條魚還沒吃夠?」

  

  「夠是夠了。」夏許揉揉胃,「不過你身上的味兒和那兩條魚差不多,先消消食,我等會兒還能啃幾口。」

  

  喻宸笑:「你也不怕噎著。」

  

  夏許捧起圍巾聞了聞,「噎著大不了喝口水……哎我操,衣服圍巾全臭了,都是火味兒!」

  

  「沒事,回去換下來,家附近有乾洗店。」喻宸握著方向盤,開得不快,「咱們再一起沖個澡就差不多了。」

  

  到家,喻宸將兩人的外套收拾好,夏許非讓他把裡面的衣服也脫下來。他拗不過,只好說:「你等著我回來洗,在外面玩一天了,先休息一下。」

  

  夏許抱著他的衣服,「還是我來吧,說好搭夥過日子,你不住家裡的別墅,跑來和我擠著小屋,身邊也沒其他人照顧,我做菜不行,但洗衣服這種事還是能做的。家務總不能全讓你給包辦了是吧?」

  

  喻宸歎了口氣,「行。我送了衣服就回來。」

  

  門關上,夏許找來盆子,心情不錯,一邊搓衣服一邊哼歌。自己的和喻宸的混在一起,兩件襯衣的衣袖絞在一起,跟牽手似的。

  

  夏許撥弄著洗衣粉泡,想起喻宸說高中時用沐浴液浸泡校服的事,忽然有了主意。

  

  喻宸回來時,夏許剛洗完。兩人一起在狹小的陽臺上晾衣服,滴著水的布料相互依偎,在寒風裡左右飄蕩。

  

  老房子的衛生間很小,無法安裝浴缸。喻宸端來一個塑膠板凳,打開浴霸,給夏許洗頭。

  

  兩人都沒穿衣服,熱水從身上淌過,將腰際腹肌裝點得更加誘人。夏許閉著眼,靠在喻宸腿上。喻宸一手握著花灑,一手在他發間輕輕撫弄,洗髮水的香味慢慢飄散,終於蓋過了從夜市上帶回來的味道。夏許有些困了,喻宸讓他站起來時,他都舒服得快睡著了。

  

  都說男人洗澡俐落,這回二人卻在浴室裡磨蹭了一個多小時,嘩啦啦的水聲掩飾著甜吟與低喘,出來時夏許裹著一張大浴巾,喻宸赤著腳沖進臥室拿睡衣。

  

  夜裡仍有不少孩子放禮花放鞭炮,劈裡啪啦的,熱鬧得很。喻宸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挺大的塑膠盆,接來大半盆水放地上,又提來一壺剛燒好的水。夏許不解:「這是幹嘛?」

  

  「燙腳。」喻宸伸手招呼:「來。」

  

  夏許眼皮直跳,「你這是……」

  

  「嗯?」

  

  「老年人的習慣吧?」夏許說:「我爺爺一到冬天就這樣。」

  

  喻宸將他拉到沙發邊,「提早養生又沒壞處。趕緊的,把拖鞋蹬了。」

  

  夏許直往後面縮,仿佛燙個腳就能把他給燙老了。

  

  喻宸抓住他的腳踝,「那我幫你脫。」

  

  夏許臉紅了,喊道:「我自己來!」

  

  老房子哪裡都窄,夏許坐在沙發上,喻宸搬來個凳子坐在對面。兩人一起燙腳,先還安安分分的,喻宸第一次往盆子里加水時,夏許想起來,被喻宸踩了一腳,這下就安分不起來了。兩雙腳在盆子裡互相踩來踩去,蹬得滿地是水。夏許怕癢,喻宸專撓他腳板心,他笑得亂動,最後沒穩得住,往沙發上一歪,右腳就勢抬起,剛好踩在喻宸腿間。

  

  「……」

  

  「……」

  

  那動作就跟定格了似的,喻宸沒動,夏許也愣著沒動。幾秒後夏許才回過神來,正要縮腿時被喻宸牢牢抓住。

  

  腳板心落入「敵人」手中,夏許受夠了罪,在沙發上扭來扭曲,活像一條在菜板上掙扎的魚,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怎麼叫都沒用,最後只好灰頭土臉地告饒。

  

  喻宸放過他,蹲在沙發邊看他。他緩過一口氣後忽然坐起,扣住喻宸的後頸就親。

  

  這一記親吻來勢洶洶,喻宸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有些狼狽。夏許在他額頭上啵了一口,居高臨下,總算扳回一城。

  

  次日,喻宸有一些工作上的事需要處理,與合夥人約在一家會員制的茶室見面。早上出門時,夏許讓他穿自己的襯衣,扣好扣子後還在他胸口拍了兩排,笑道:「男友襯衣。」

  

  他摟著夏許吻,心裡軟得很,一點兒也不想離開。夏許問:「有沒感到這襯衣有體溫?」

  

  喻宸動了動,剛才疏忽了,這時才覺得是有些溫度。

  

  夏許眼角勾著,「因為我穿了半個小時。」

  

  喻宸:「是為了……暖衣?」

  

  暖床有,暖衣還是頭一回聽說。

  

  夏許笑得有點得意,「是想你帶著我的味道。跟你學的。以前我穿有你味道的校服,現在輪到你穿有我味道的襯衣了。」

  

  喻宸低下頭笑,「味兒還不夠。」

  

  夏許揪住他的衣領,低頭在他心口親了親,「你應該說雖然味兒還不夠,但是許哥兒的好意你心領了!」

  

  喻宸領著許哥兒的好意跟人談專案,偶爾不由自主地笑一笑,特別溫柔特別寵溺,把合夥人嚇了一跳。

  

  之後合夥人走了,喻宸打電話叫夏許出來吃飯。夏許趕到茶室,喻宸正拿起衣服要走。夏許連忙跑過去,目光在雕花木樁上一掃,「哪個杯子是你的?」

  

  喻宸以為他口渴了,想再叫一壺茶,卻見他拿起最近的茶杯:「這個是你的?」

  

  喻宸點頭,然後就看見夏許將茶杯挪到嘴邊,喝一口,親一下。

  

  喻宸:「……」

  

  夏許舔著嘴唇,「這也是跟你學的。」

  

  「呃……」喻宸想起昨天和夏許講的秘密,頓時耳根有些燒。

  

  夏許勾住他的肩膀,「你親水龍頭,我親杯口。你給我校服,我給你襯衣。咱倆扯平了。」

  

  喻宸在他濕漉漉的唇角吻了一下,「誰說扯平了?咱倆這輩子也扯不平。許哥兒,你就別想跟我扯平。」

  

日常番外之④-禁止許哥兒進廚房

   

  

  春節假期結束,夏許還在休假,喻宸已經不得不回公司發開年大紅包了。下午夏許接喻宸下班,在外面解決了晚飯才回家。喻宸忙了一天,有點疲憊,熱水澡洗得久了些。夏許在臥室一邊用平板電腦上網一邊等。

  

  他過去有社交帳號,進入特種部隊後就全給註銷了,後來懶得再弄,這時上著的是喻宸的微博。

  

  喻宸沒認證,也幾乎不發東西,關注的全是新聞資訊號,最新的十幾個關注是美食帳號。夏許順手刷了刷,唇角輕輕勾起來——除夕時喻宸跟他承諾,以後他想吃什麼,就給他做什麼。

  

  當時他以為喻宸說著玩兒,沒想到喻宸還真動了給他做菜的心思。

  

  想著喻宸穿著做工精良的手工西裝,在寬敞明亮的總裁辦公室正襟危坐,桌上放著筆記型電腦,螢幕上是一水兒的美食圖片,耳機裡傳出女人溫柔的聲音:「下面,我們將切好的菇絲放入沸水中煮五分鐘」……夏許就忍不住發笑。

  

  喻宸還給幾個美食號設置了特別關注,一個冬陰功教程浮在首頁上方。

  

  夏許點開剛看十幾秒,就覺得餓了。

  

  前幾天吃得辛辣,今天的晚飯很清淡,他雖然吃飽了,卻沒有什麼滿足感,這會兒看著視頻裡鮮美蝦與蟹,牙根頓時湧起一股津液。

  

  不怪他饞,畢竟在西南待的日子長,經常去泰國緬甸老撾,入鄉隨俗,漸漸對那種酸酸辣辣的味道沒了抵抗力。

  

  喻宸圍著浴巾從衛生間出來時,剛好看到夏許對著平板咽口水。還以為許哥兒正在看什麼不純潔的東西,湊近一看,才發現是一鍋冬陰功火鍋。

  

  喻宸:「……」

  

  夏許抬起頭,眼巴巴的,「我好像有點餓了。」

  

  喻宸指了指螢幕上的時間,「一個半小時之前咱們才吃了晚飯。」

  

  夏許又咽口水,放下平板,手放在喻宸的浴巾上,「算了,也不是很餓,趕緊做了睡覺。」

  

  喻宸額角抽了一下,摩挲著夏許的下巴,「這麼敷衍?」

  

  「沒啊。」夏許一本正經:「我的意思是早些做,早些睡覺,睡著了就不餓了,和敷衍有什麼關係?」

  

  喻宸笑了笑,任由夏許解開浴巾,欺身將夏許壓在床上,「做了就不餓了。」

  

  「嗯?」

  

  「宸哥喂飽你。」

  

  一小時之後,夏許滿身是汗倒在床邊,半眯著眼喘息,相當滿足的樣子。喻宸坐在他身邊抽煙,他搶過吸了兩口,舒服得渾身放鬆。喻宸不輕不重地在他腰上揉`捏,聲音低沉性`感:「還餓嗎?」

  

  他翻了個身,仰躺著,一條腿支起,愜意得很:「不餓了。」

  

  但是好像還是沒飽……

  

  這話他沒跟喻宸說。總不能告訴戀人,其實剛才做的時候,他腦子裡還盤旋著冬陰功。這太渣了,喻宸說不定會生氣。

  

  這麼想著,突然有些樂,唇角揚起來,眼尾也跟著彎了。喻宸說:「笑什麼?」

  

  他搖搖頭,撐起身來親了喻宸一口:「睡覺吧,明天你還得早起。」

  

  關燈,臥室很安靜,喻宸摟著夏許道晚安。夏許努力想睡著,但冬陰功揮之不去。半夜,他終於忍不住了,一個打挺坐起來,嚇得喻宸趕忙按開床頭燈:「許哥兒?」

  

  夏許舔了舔嘴唇,神情似乎有些著急。喻宸暗道不好,以為夏許做了噩夢,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事。哪知兩秒後夏許重重一咽唾沫,扶住額頭自覺丟臉地說:「不行,我還是餓,特別想吃冬陰功!」

  

  喻宸手一僵,簡直不知該作何表情。

  

  這時已是淩晨2點,兩人開著燈看美食博主的教學,越看越餓,喻宸也招架不住了,從冰箱裡翻出僅有的食材煮了一碗面,和夏許一人一筷子,兩分鐘就呼得一根不剩。

  

  夏許一邊洗碗一邊說:「要不咱們明天去吃東南亞菜?」

  

  喻宸瞌睡全醒了,直到天亮都沒睡著,中午和夏許一起去安城最正宗的東南亞菜餐廳,出來雙雙抱怨不夠地道。

  

  夏許說:「這樣,我去網上買些醬料和香茅青檸檬,然後自己在家裡做,你回來吃就行。」

  

  喻宸答應了,心頭還有幾分期待。

  

  幾天後,網購的醬料魚露香茅都到了,夏許獨自去海產品市場買回花甲與蝦蟹,按教程搗鼓半天,喻宸回來時,一鍋冬陰功火鍋剛剛煮好。

  

  夏許舀了一碗遞上,挑著眉說:「信我,絕對正宗,童叟無欺!蝦的線已經去掉,放心吃,大口才夠味兒!」

  

  喻宸夾著蝦,一口咬下,表情頓時變了。

  

  酸得腦仁痛,辣得舌頭發麻。

  

  儘管是戀人辛苦做出來的,喻宸也實在受不了了,「呸」一聲吐出來,連喝三杯水才緩過那股勁。

  

  夏許有點驚訝,「很難吃啊?」

  

  喻宸無奈地看著他,抬手示意自己說不出話,還要再歇歇。

  

  半分鐘後,喻宸又灌了一杯水,指著自己的嘴說:「舌頭、嘴唇都沒感覺了。你到底放了多少醬料多少青檸檬?」

  

  夏許拿起一罐已經空了的醬料瓶,「上次在餐廳咱們不都嫌味道不正宗嗎?正宗的濃很多,我就全放進去了。青檸檬放了五個……」

  

  喻宸夾起一個蝦,「你自己嘗嘗。」

  

  夏許接過,嚼的時候眼睛鼻子皺在一起,顯然十分痛苦,但咽下去之後嘴硬道:「也不是特別糟糕吧?」

  

  喻宸翻了個白眼,「反正我舌頭麻了,嘴唇也木了。」

  

  夏許湊近,雙手環在他腰上,「要不……我給你親親?」說完,唇就貼了上去。

  

  這個吻有濃重的冬陰功味兒,被酸木的舌頭彼此糾纏,吮著挑`逗著,津液四溢。

  

  親完了,夏許問:「還麻嗎?」

  

  喻宸相當滿足,卻故意板起面孔,「許哥兒,以後做菜都由我來,你別瞎弄了。」

  

  夏許笑:「這是給我下了廚房禁令啊?」

  

  「知道就好。」喻宸道:「今後你只負責吃,我負責做。」

  

  「我還要負責洗碗。」

  

  「行吧。不過我今天被你坑了,說吧,怎麼補償我?」

  

  本以為夏許會說「肉償」,人家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正好。這幾天我出去逛了逛,給你買了一個禮物,送你當做補償。」

  

  喻宸不知道夏許背著自己買了禮物,更不知道那禮物居然是一枚戒指。

  

  夏許打開絲絨禮盒,拿出那枚戒指時,喻宸腦子嗡一聲響,指尖都輕微發麻。

  

  夏許抬起他的手,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順勢吻了下去,抬起頭時,眼裡全是明亮的光,「我積蓄不多,買不了太貴的,先戴著,以後換。」

  

  喻宸心跳極快,當真沒想到夏許會突然送戒指,又懵又高興,暫時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

  

  夏許見他不語,又笑起來,「對了,送戒指得單膝下跪呢,我……」說著,身子就往下一矮。

  

  喻宸這下徹底反應過來了,一把將夏許抱住,狠狠揉進懷裡。兩顆劇烈跳動的心臟感受著彼此的節奏,幾乎要躍入對方的胸腔。

  

  抱了一會兒,夏許靠在喻宸肩頭,笑著問:「這個補償滿意嗎?」

  

  喻宸將他摟得更緊,親吻他的耳垂,「許哥兒,你怎麼那麼好?」

  

  夏許吐出一口氣,笑語道:「愛我嗎?」

  

  「愛。」喻宸輕聲呵氣,低沉又堅定:「此生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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