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be the one(上癮)》的後續作品。總體來說就是陳清與蔚藍兩隻繼續的糾葛……情感這個東西,很複雜。顯然不像種植蘿蔔、白菜那麼簡單。種子下去,便就生根發芽。實際上,就算你開發了某些人的愛情細胞,卻也不一定就能享受碩果。那麼,究竟如何才能結出美好的果實呢?只要在一起就能滿足,這個,是不可能的吧?我們的期望值又都是什麼?
第一章
每一個短暫的瞬間,想像著我們永不分離。和你在一起,我已經把什麽都忘記。這是我們的秘密。我還有什麽可以奉獻給你?鏡子裡那顆晦暗的心。臆想中的我是那麽出色的,贏得你的歡心。
──聲音玩具《秘密的愛》
每次做完愛,他總是側身背對我。
這麽想著的時候,蔚藍竟然聽見了陳清微微的鼾聲。
碾滅手中的煙蒂,捏捏額頭,蔚藍悄聲從床上下來,帶上了臥室的房門。
還是冷,即便是早春的四月,供暖結束後,寒意卻愈發猖獗。尤其是室內,陰冷陰冷的。
蔚藍進了浴室,開水。流出來的,起初總是冷水。
這不免又令蔚藍想到了陳清。那股冷水何時會變熱呢?會不會變。
蔚藍是敏感的人,這大概是所有Gay的通病,他當然不能倖免。他抑制不住的會去揣測陳清,試著去窺探他的心思。當然,得到的只會是苦果──實際上,陳清並沒有完全發自內心的接受他。
譬如那個側身背對的動作,越是無意,越是傷人。然而,對此你還毫無辦法。你沒法改變他,同樣你也沒法控制自己。
感情的事,永遠是無法勉強的。得不到強求不得。付出不一定有回報,努力也不一定有結果。它永遠沒有公平合理可言。誰愛誰,都不過是單方面的一廂情願而已。同時,得到也不會知足。貪念是七宗罪裡的必不可少。
那麽,如何讓自己繼續堅持呢?大概……只能把自己管好。
不能預測的事情無窮盡,但你至少能掌握住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不管現實如何,Life Goes On。付出了、給予了,也是順從自己的內心,就當做是自我滿足又有什麽不好?
熱水持續不斷的淋在蔚藍身上。沒有最初的冷水,也不會有著後來這些貼合肌膚、舒適的熱水。不能完全獲得,一定也是因為自己做的還不夠好。
這樣去想,蔚藍每每總能釋懷一些。就像疼痛中的病人,得到一支杜冷丁,雖然只有片刻效果,卻也是深度慰藉。
片刻時光的美妙,往往可以支援一個人走過遙遠漫長的路途。
陳清做了一個夢,那夢有多長他並不記得,裡面的細節也都在醒來時刻變得模糊一片。然而,有一個聲音、一句話,令他無法釋懷這個夢。
爸爸,我是多麽想還做你的女兒。
陳清想哭,然而蔚藍輕拍著他的肩膀,又讓他不能哭出來。
“我睡著了?”陳清緩慢的呼吸著,儘量的去平復自己的心情。
“嗯。”蔚藍靠在床頭上,頭髮還有些潮濕。手中的圖冊在此刻合上,那雙深邃的眼眸正一動不動的盯著陳清。
“睡了很久嗎?”
“一個小時都不到。”
“是這樣啊。”陳清點了點頭。
從來沒有所謂的長夢,人在夢裡,眼球的轉速極快,頭腦電波傳輸的資料也跟隨著大的超乎尋常。你以為你夢了很久,其實不過是霎那。就好像,一覺,總有許多夢,你記不住而已。
“蓋上點兒,別著涼。”
“不,不睡了。”陳清說著看向了床頭櫃上的鬧鍾,十點半不到。
他進門是和往常差不多的時間,六點四十。蔚藍也同往常一樣,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他們吃了飯,看了會兒新聞,實際上不知怎麽就滾到了床上。
是欲望的驅使吧。陳清想。之前為時不久的那趟出差,讓他體內的肉欲在見到蔚藍的那刻起就竄出了苗頭。
這有些可恥。
可恥的並非肉欲本身,而是肉欲下對男人赤裸的渴求。他不是女人,他本不該這樣。這令他羞愧。
無地自容。
他想,這也是他夢到櫻子的緣由。她在提醒他,他陷入了不倫的逆境,不該放任自己沈淪。
“怎麽不睡了?很累了吧?”蔚藍說著,拿過毛毯披在了陳清赤裸的肩上。
“不,我不累,真的。”陳清說著,拿過了煙盒。
尼古丁是令人上癮的,但煙盒上總會寫著:吸煙有害健康。蔚藍之於陳清就如同這尼古丁。
這樣在一起,已經快要半年之久。從那個下著雨的秋夜開始,陳清將自己置於了泥沼之中。
蔚藍愛他。可直到現在,陳清仍舊不理解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愛。好像明白過,卻又不懂得。他不是Gay,他不知道男人之間所謂的愛是什麽。然而這愛,與欲望交織在一起,灼熱的烘烤著他。他就像一片肉,處於被煎的半生不熟的狀態。陳清很明白,他對於蔚藍來說,就是這一片肉,既不能下嚥,也不能離開爐火。
蔚藍,會比他,更為難過吧?
“你在想什麽?”
煙霧嫋嫋於指縫間升起,陳清出神了。這一聲問句,令他猛然回神。
“沒,沒什麽。”
“聽起來更像有什麽。”
“我……”陳清摸了摸鼻子,“我在想……我怎麽又餓了。”
總說實話的好處是,偶爾說句謊話,別人也覺得你說的是實話。相對的,總說謊的人,說實話也沒人會相信。陳清欺騙過蔚藍,甚至這欺騙後來滲透到了骨肉裡,每一天,他說那麽多話,幾句是真話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然而蔚藍並不計較。在陳清看來,他是不計較的。無論是什麽樣的謊言。於是陳清便每天對自己說:你就當個騙子吧,你能做好。
他不想,可他就是。面對蔚藍,陳清所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是關懷、照料、包容、溫暖、體恤……唯獨那份愛,他還是無法理解,無從理解也就不可能對等的送出。
這一點,他想,他們都明白。不說罷了。
“那我去給你熱點吃的。”蔚藍說著,下了床。
“嗯,好啊。我去洗個澡。”
蔚藍他就是這樣,默默的對他好著。不求回報。然而,回報這個東西,不是對方不索求你就可以不給予的。它是一張無形的網,籠罩你所有的罪惡感。
陳清洗了澡出來,蔚藍正坐在餐桌旁抽煙,繼續看他的圖冊。他就是這樣,安靜並善解人意。你想要說話,他便陪你說話;你想要安靜,他就會沈默的坐在一旁。
陳清坐下,拿過了那杯溫熱的牛奶,以及剛烤過的麵包所精心製成的三明治。
“蔚藍。”陳清喝了口牛奶,忍不住開口。
“嗯?”蔚藍抬頭,看向了陳清。
“你……為什麽喜歡男人?”
這實際上是陳清一直想知道的問題。只是,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竟然在這樣不假思索的情況下問出了口。以前,他至多只問過他,為什麽不喜歡女人。想來,那樣比較委婉。蔚藍是個多麽優秀的男人啊,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情人。他何苦來的,要去喜歡同性?當時,也是同樣抱持這種疑問才問的吧?
蔚藍在他眼中,始終是亮眼的存在。當然,大約該是在所有人眼中吧?
可這樣的他,竟然……
蔚藍愣了一下,繼而緩緩而答:“與生俱來的吧?我又怎麽會知道。”
這是實話嗎?當然不是。但蔚藍不想說。
這實際上也是困擾他太多年的一個問題。假如有如果,大概一切都會不同。莫名其妙死去的父親,冷淡又不愛過問自己生活的母親。對女人本能的那份恐懼,逃無可逃時候在青少年時期暗生的情愫……
“抱歉,問了不禮貌的問題。”陳清默默的喝著牛奶,“一會兒看看電影吧。好不好?”
“嗯好啊。”蔚藍低頭,繼續看著乏味的圖冊。
你為什麽喜歡男人?
因為她和他。
然而嘲諷的是,她──他的母親、和他──陳清,竟然到現在一直都還在他的生活中。
◇◆◇◆◇◆
蔚藍到公司已經是午休時間,辦公室挺鬧騰,大家吃過了午飯,組織著殺人遊戲。
小小的工作室已頗見起色,別看時間不久,卻被蔣顏操持的有聲有色。蔚藍不喜歡當面誇獎人,相反還有些小壞,便對蔣顏曰:你就是太強了,才找不到男人嫁。蔣顏反唇相譏:找不到男人我得要孩子,嫁不出去就是你咒的,到時候記得貢獻種子。蔚藍鬱悶:種菜啊你!蔣顏哈哈笑。
蔣顏對待工作是非常認真的,平時的一切對外聯絡、接洽都是親力親為,財務上更是只敢委託給相熟的老會計,凡事精打細算,必要的支出絕不手軟,不必要的一律禁止。對此幾個合夥人哪個都領教過。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沒有股子幹勁兒也定然不能成事。幸虧有了蔣顏,幾個閒散的藝術家才都能各就各位不誤事。
最近招聘一直在持續進行,原本空落落的工作室這會兒已經是聚集了一群小團體之地。誰也不好意思再提當初的雷聲大雨點小了──一共幾個人,還時常不來,弄個這麽大廠房租著,不是純粹浪費嗎?
今非昔比。
又是春天,又是花粉肆意的季節,蔚藍泊好車下來就打起了噴嚏。這會兒想著去衛生間洗把臉,剛進去,就聽到女士那邊一個急火火的聲音:“小揚嗎?你怎麽那麽慢啊!等死我了!”
蔚藍一愣,聽聲音分辨出是張雪梅。這是他親自招進來的姑娘,年輕肯幹,又很有創造力。雖然工作經驗尚還不足,但是塊值得培養的好料子。
“不是。小揚剛讓蔣顏叫走了。”蔚藍應聲。
“呃……Lenny?”
他們的辦公室就是這樣,誰對誰都是直呼其名,沒那麽些個階級意識。
“怎麽了?有需要幫忙的?”
“沒,沒有……沒有。”
“你直說吧。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衛生紙沒有了嗎?”
“不是不是……”
“那是?”
裡面的姑娘不應聲了。
蔚藍想了想,“是沒有衛生棉嗎?”
良久,聽到裡面吭了一聲:“嗯。”
“那我幫你去買。”
“啊!不用不用,小揚……”
“你又不是不知道蔣顏的個性,被叫進去,說話時間就短不了,午休都快結束了。”
最後蔚藍還是幫張雪梅買了衛生棉。因為不知道平時她是用哪個牌子,於是索性看到的就拿一包。
結果等張雪梅收到放置在洗手臺上的一大袋衛生棉,臉紅得跟火燒似的。
太丟臉了!
三點多的時候蔚藍接到陳清一條簡訊:【今天公司有餐會,晚飯不要等我。】
蔚藍動動手指回了一條:【知道了。外套厚不厚?起風了。】
不等陳清的回復進來,手機先行響了起來。還想著他怎麽改電話說了,卻發現來電並非陳清。
“喂?”
該說這電話來的很令人狐疑──來電的號碼居然是他以前工作過的單位。
“Lenny?”
“嗯,我是。振華?”蔚藍大概聽出了對方是誰──以前會展公司的專案主管,馮振華。
電話是以寒暄開頭,以公事態度而收尾。無事不登三寶殿,古話是沒錯的。博鼇有個重要的經濟向展會,他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設計師,作為承辦方,這令老馮頗為頭疼。偏巧接洽的對方公司又很苛刻,更湊巧的是,這一家苛刻的公司正是蔚藍以前在英國長期服務的那一家。
於是……
蔚藍掛了電話,給蔣顏打了內線。蔣顏正忙於洽談一組雜誌的燈箱廣告,電話這頭說兩句,手機那頭說兩句。蔚藍也只是想知會一聲,便就想收線,不料蔣顏湊近了聽筒對他說:原則是,沒有白工!
蔚藍答曰:嗯,也沒有間諜。掛了電話。
掛斷他就打了張雪梅的內線。
“Hello,雪梅~哪一位?”
“Lenny。”
“啊……”張雪梅的聲音一下小了,“剛剛真不好意思……”
“沒事。”
“你沒事我有事!大家看著我從衛生間出來抱了那麽一大袋……衛生棉,各個看我猛樂……”
“哈哈。”
“你還笑。壞人。”
“壞人就壞人吧。這年頭好人難為。來我辦公室一趟,有工作安排。”
“OK,馬上。”
張雪梅掛了電話,臉頰熱的發燙。
陳清進門的時候蔚藍不在,看看客廳的掛鍾,十點過一刻。脫了外套掛好,進廚房洗了洗手,陳清出來就按開了電視。
他不喜歡獨自一人。
雖說,人,生來獨自一個人,死去亦是獨自一個,但他就是沒法坦然面對孤獨。尤其是在失去妻女之後。
想到過世的妻女,陳清的內心仍舊會隱隱作痛。一場猝不及防的車禍,毀滅了他全部的生活。
陳清時常想,那就是他的生活發生天翻地覆改變的源頭。
本來,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過著和千千萬萬男人一樣普通的生活──上班下班,為家庭打拼,享受一天之中的團圓之樂,接受妻子的照料,付出對兒女的關愛。然而,那一場車禍,把一切都毀了。家沒了,生活也再不能一如既往。
就是這樣的時刻,如同行屍走肉的日子裡,陳清所能想到的求助物件只有蔚藍──這個他從小到大最信賴的朋友。高中畢業時候的那場告白令他知曉了蔚藍與他的不同,或者該說,他與絕大多數男人的不同──他是個同性戀。只是,這並未阻礙他們的交往。他們,還是朋友。蔚藍始終在他身邊,看他娶妻生子。本來,陳清認為他們一生都將維持這樣的關係。
然而……
落水了,稻草也是想要抓住的。
不知該否說蔚藍乘虛而入,但事實證明,經歷這一場變故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變得面目全非。
他們不再是朋友了。這是肯定的。誰會跟好朋友發生性關係呢?
是一種妥協的姿態吧,陳清想,不妥協,他就連稻草都沒有了。
這不對。陳清比誰都清楚這不對。然而,明知故犯,他無法奈何自己。
太迫切了,不想孤單一人的心情。否則,他又怎麽會這般去留住蔚藍呢?
洗了澡,開了罐啤酒,鳳凰資訊台還在持續著新聞播報。這世界上每天會發生無數的大事,然而這大事與自己的生活是如此遙遠。再危機也危及不到陳清的生活。真正危及他的生活的是,這不明不白的生活現狀。
門鎖哢噠哢噠響起,陳清本能的起身,從客廳走向玄關。
“我回來了。抱歉,有些晚。”蔚藍關上了門,脫下外套掛上。
陳清看著他,有些出神。他感覺自己像個主婦,殷勤的迎接“丈夫”回家。
蔚藍蹲下來換鞋,起身看見陳清一臉迷茫的神情,不禁擁過他,輕輕親吻了一下他的唇。
陳清猛然回神,臉燒了起來。他笨拙的推開蔚藍,轉身向客廳走,“吃飯了吧?”
“吃了。有些忙,就跟單位叫的外賣,和同事一起湊合了一下。”
“哦。”
“你餐會結束的還挺早。”
“嗯,本就無聊,可以撤退,我就回來了。”
“自己無聊了吧?早知道我就早些回來。”
“沒有。”
蔚藍去了衛生間洗手,語氣平常的問:“你想旅行嗎?”
“哈?”陳清剛剛點上煙,愣了一下。
“想不想去旅行。”
“旅行?去哪兒?”
“博鼇知道嗎?海南那邊。”
海南?
陳清不禁皺了皺眉頭。最後一次和林璐穎約會,她就是在和他說旅行,說想要去三亞……
林璐穎。明明沒過多久,卻恍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名字了。
在蔚藍與她之間,他竟然選擇了前者。
蔚藍洗完手出來,去冰箱裡拿了一罐果汁,“想去嗎?”
“你怎麽……想到要去那裡?”
“呵。有個工作月底跟那邊進行。我想風景很好,氣候也宜人,不如喊你一起去,就當放鬆一下。”
陳清沒有說話。
“你方便嗎?年假能不能休?”
陳清當然有年假,也可以隨時去用,只是……
“不太合日程,最近單位比較忙。”
他又說謊了。
“啊。哦。是啊,突然提出來,怪倉促的。”蔚藍沒再往下說了。
陳清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心裡有點兒亂。
蔚藍令他恐慌了。無論是他不自覺的去門口迎接,還是蔚藍忽然提出工作可同行。他不是他太太。不是。這都不是他該參與的。
◇◆◇◆◇◆
一串葡萄是美麗、靜止與純潔的,但它只是水果而已;一但壓榨後,它就變成了一種動物。因為它變成酒以後,就有了動物的生命。
威廉•楊格曾這樣去形容葡萄酒的製作流程所賦予葡萄本身的昇華含義。
那麽,感情呢?
靜止到發酵,又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期間,又是什麽樣的變換形式?
陳清不知道。然而,毫無疑問,情欲在感情裡一定是眾多發酵因數其中之一。
濃情溢滿了室內,曖昧的氣息緊緊的包裹著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
這是對的嗎?
應該是這樣的嗎?
陳清有許多許多的問題,然而,就像每一次一樣,它們都在情欲面前黯然失色。
就像許多事都取決於對手好壞,好的對手可讓再普通不過的事與眾不同。
性事中,蔚藍之於陳清,就是這樣的存在。
愛與不愛,在情欲的驅使下,早已變成了抽象並不可解的邏輯問題。必要,卻不重要。
為什麽會演變成這樣呢?
不是女人,卻體味著女人才可能獲得的性快感。
細密的吻溫熱的、柔軟的、不間斷的落在肌膚之上,埋在體內的手指漸漸被接納,滋味便就開始美妙起來。
蔚藍從不會忽略前戲,甚至可說異常的堅持。然而這卻只會讓陳清更覺得自己像個女人。
像,不等於是。
想要坦然接受、安心享受,這就成為了不變的信條。
有些可悲。
屬於別人的器官埋入自己的體內,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正好令陳清可以稍作適應。
他知道蔚藍在看他,但他卻不睜開眼回望。
眼不見,為淨。
頗有些像把頭埋入沙堆的鴕鳥。
每每蔚藍闖入他的體內,那份入侵感就會提醒陳清他究竟在做著什麽樣的不倫之事,然而,僅僅是瞬間。一旦貪欲蔓延至全身,他便又不是他了。
他會不能自已的喘息、呻吟;他會用腿環住蔚藍結實的腰,迫使他壓低身體更加深入的侵入他的體內;他會仔細的嗅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會細細體味他寬大的手掌揉捏他肩膀的力道,就連他手指上金屬戒指的質感都那麽清晰。
這副軀體下,到底藏著怎樣的一個蕩婦呢?
可恥、可悲。
情欲的氣息充盈著整間臥室,蔚藍出了薄薄一層汗,陳清亦然。
他們緊緊的貼著彼此,呼吸交融到對方的呼吸裡,汗液滲透到對方的皮膚紋路裡。
陳清的手纏繞在蔚藍的腰上,貪戀著最後這一絲熱度。
蔚藍細密的啃咬著陳清的脖頸,掠奪著最後一絲勝利的果實。
而後,就像每一次的結束。陳清推了推蔚藍,背過身去,看著光影之下扭曲的牆壁。
蔚藍看著身邊人,那絲不快又從心底躥升起來。
難以壓制了,於是……
他貼近了他,從身後環住了那具正冷下來的軀體。
“嗯?”陳清哼了一聲,“怎麽了嗎?怎麽突然……”
蔚藍並不回答,只是一下下親吻著陳清的背脊。
“蔚藍?”
陳清想翻身,卻被蔚藍禁錮住了。
親吻過後,是他的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脖頸。
“這是……撒嬌嗎?”
陳清伸出手臂,以一個蹩腳的姿勢,得以讓手掌撫上蔚藍結實豐滿的臀部。
“我想知道……”蔚藍仍舊摩挲著陳清,“為什麽你總要背對我。每次做完,都是如此。”
陳清愣住了,但這愣只持續了幾秒鍾,“有嗎?沒有吧。”
“每次都是,你一定會轉身背對我。”
“嗯……嗯……”陳清努力的措辭,“對著呼吸……總不太好吧?健康雜誌都說了……應該保持良好的生活習慣。”
“是嗎?”
“是啊。”
是個鬼!陳清自己都鄙視自己。好吧,你這個騙子,越來越輕車熟路了。
而實際上,蔚藍很想問:那你跟你妻子月月也這樣嗎?
所幸,克制住了。
他不想揭他的傷疤。
過了好一會兒,陳清才掙出了蔚藍的懷抱,“我想去洗洗。”他說著,下了床。
地板上有七零八落的衣服,還有用過的紙巾,就連保險套的包裝紙也那麽扎眼的扔著。
陳清頭皮發麻。
他不敢去看蔚藍,只得匆匆離開了臥室。
蔚藍稍稍欠身起來,夠過了床頭櫃上的煙盒、打火機,以及煙灰缸。
火焰升騰而起,蔚藍注視著,透過火看到的一切都在搖曳、恍恍惚惚,沒有真實感。
點燃香煙,深吸一口,蔚藍想,他跟陳清大抵可以這般概括──陽乖序亂,明以待逆。暴戾恣雎,其勢自斃。順以動豫,豫順以動。
隔岸觀火。
哪裡有半分情人的味道?分明是敵人。不折不扣的。
可那又能如何呢?
能如何。
實際上,蔚藍更為不解的是: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動機發生了轉變。一開始,他不過只是想陪在他身旁;繼而,他惦念得到他;再來,他渴望被他接納;最後,竟然變成了──渴望,他愛他。
人啊,果然得到的越多,欲望越囂張。沒有盡頭。
自己之於陳清,到底是什麽呢?
陳清像烏龜一樣縮在殼裡,餓了的時候就伸出脖子吃點,吃飽了就又回去殼子裡了。
是吃食嗎?
想來還不是什麽太好吃的。
湊合吃一些,不餓死便罷了。
就是如此廉價,甚至讓人有些厭煩。
陳清進了浴室後,先開了花灑,然後去拿乾淨的浴袍。
站到熱水下,他感覺自己仍舊飄飄然。
溫熱的水令他憶起蔚藍細膩的愛撫,按出來的洗髮精更是酷似他塗抹在自己身後的濕滑液體。
下麵微微有些抬頭,陳清燥熱著,燥熱中充滿了內心的狂躁。
他有些痛恨蔚藍,但在此之上,他更加痛恨自己。
有欲望是正常的,那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東西。錯誤的是,激發他欲望的對象。且,這種欲望完全無法控制,無法疏導。你越是想控制越會重視就越難控制。
要瘋了。
當然也許,早已瘋了。
誰能救贖他呢?
能夠使人飄浮於人生的泥沼中而不致陷入污穢的,是信心。可悲的是,他早已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失敗透了,這樣烏七八糟的人生。
洗乾淨回到臥室,陳清看到蔚藍仍舊赤裸著,叼著煙慵懶的靠在床頭。他刻意別開了視線:“不冷嗎?”
在床的另一頭坐下,陳清並沒能聽到回答。他只感覺到那寬厚的胸膛貼上了自己的背,繼而強有力的手臂將他拉入了身後的胸懷裡。
不等陳清反應過來,他就被蔚藍勾住了腰,以一個低俗的姿勢呈現在背後人的面前。
浴袍被略帶粗魯的手扯開,臀瓣被狠狠的揉搓,硬起來的陽具頂上了他的大腿。
“蔚藍!”
這一聲呵斥毫無效果,濕滑的液體淋到股縫間,繼而,粗大的性器插入了體內。那裡還很放鬆,輕而易舉便接納了。
該反抗的,可陳清卻只會配合的呻吟。
深,很深,深及體內最為敏感的一處。
他想,他又失去了理智,此刻的他是多麽渴望那衝擊的力道再強些、再快些。他深切的渴望,忘乎所以的渴求。
理智在衝撞與接納中消失殆盡。
全身都燒灼了起來,下面那話兒腫脹的像要炸開。
沒過多久,陳清便射了出來,而後,蔚藍的手環了上來,幫他套弄著,上身也壓低,唇順著脊縫親吻著他的後背。
安靜只有這不到一分鍾,接著,洶湧的衝擊再次來臨。
如果在這一刻死去,也許不失為一種圓滿。快樂至死。
當然,那一定不會發生。
情事結束,蔚藍壓在陳清背上粗重的喘息,粘稠的精液全部堆積在了陳清的體內。
良久而來的一聲“抱歉”令失神的陳清錯愕。
為什麽抱歉呢?
“我週四去博鼇,大概最早也要三周左右的時間才能回來。”
蔚藍終於放開了陳清,仰躺在了床上。
哦,是嗎。所以你才要的如此熱烈啊?
“你……真的不考慮去嗎?”
“嗯,不,不去。”
“那我儘早回來。”
“不要緊的,還是工作重要。”
“呵。那五一你自己安排嘍。”
之後,這所房間安靜了。
第二章
昨天你在人潮擁擠的街上,忘了來去何方。明天等待下個瘋狂的日子,希望寂寥都走開。看來人們彼此太過於自私,只渴望有人來愛。所以是否我們已忘了怎樣付出,怎樣去愛。
──陳升《流星小夜曲》
一天接多少個電話是極限?
蔚藍搞不清楚,也沒時間讓他去搞清楚。
這一個掛斷,那一個進來。頻率之快令他連轉換一下語言都做不到。
中文亦或英文,搞不清那就統統全部英文。
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一周之久。沒時間吃飯、沒時間睡覺,就連去廁所都神經緊張。
是閒適慣了嗎?還是以前工作的太狠了?
反正,不能適應。
一盒煙下去的時間日益加快,喉嚨總覺得乾燥、沙啞,腦子裡除了圖紙就是標注,每一個東西看上去都像來者不善。
剛剛擰開一瓶水,電話又進來了。蔚藍根本不會去看來電顯示,只會機械的按下耳機的通話鍵:“Lenny,speaking。”
“嘖嘖,好官方哇~”
“蔣顏……”蔚藍頭大。
“我問候一下你耶,這什麽態度嘛!”
“我都快忙死了。”
“這不是還喘氣兒呢嘛,不要隨意誇張啦。”
“有事兒說事兒。”
“沒事燒紙?”
“過幾天你就可以著手準備了,記得,買黃紙剪的。”
“哈哈哈。”
“我叫你一聲姐,沒事兒掛了吧。”
“我就是慰問一下,忙去吧,注意身體。”
掛了電話,蔚藍再擰開瓶子,剛喝了幾口,就看見張雪梅小步跑著過來了。
“Lenny……”
蔚藍伸手,示意她等他喝完水再說。
張雪梅點點頭,直到蔚藍擰上瓶蓋才開口:“有傳真過來,是圖紙。”
蔚藍接過來,一邊看一邊皺眉。又是臨時修改。
“你讓那邊停一下。”蔚藍伸手去指。
“已經停下了,收到圖紙我有先過目。”
“嗯……然後,”蔚藍拿出了筆,“這裡,”他就著手邊的板材就寫了起來,“你照我寫的重新採買材料。”
“明白。”
“還有,振華大概下午四點左右到,你安排一下車。”
“記住了。”
“燦燦呢?幾分鍾怎麽又看不見他了?”
“不知道,人太多,我沒留意。”
“那你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
手機又響了。
蔚藍這個崩潰,示意張雪梅先去忙,這才接起電話。
1992年,海南博鼇還是一個人口不足一萬、沒有柏油馬路和路燈的漁村。唯一的名勝是萬泉河的革命遺跡,只有身穿灰色短軍褲的紅軍女戰士的雕像吸引人瞻仰。十年後,博鼇成為亞洲經濟論壇的永久會址,堪稱“中國的達沃斯”。2002年4月,博鼇亞洲論壇首屆年會開幕,全球政要與經濟要人約二千人與會,他們盛讚中國的“經濟神話”,而小城博鼇成為這個神話的佐證。自此之後,亞洲經濟論壇會場開始投入使用。
可想而知,可以動用如此場地的會議將是多麽嚴肅的專案,又是多少媒體關注的焦點。蔚藍不敢怠慢。此次展會為期四天,卻耗費他大量的心力與時間。雙方公司的協調、親力親為的監管,每一個環節都不允許出錯。錯不起。
這一個電話掛下,下一個電話進來,蔚藍接起,是燦燦。
“Lenny,雪梅跟我說,你在找我?”
“對,贊助商的展牌要換,現在的還不夠突出醒目。”
“啊?那要?”
“這樣,將藍色的底色加深……”
其實忙一些沒什麽不好,蔚藍想,這樣他就暫時不用費心去與陳清糾葛了。
到這邊之後,他跟陳清聯絡,對方的態度很微妙,既不遠也不近。你不好去拿捏他的心理,也令你疲於去拿捏。甚至惱火都顯得蒼白無力。拳頭打在枕頭上,不疼不癢,索然無味。
如果不見他,大概就可以不理會。所有的無奈與不甘,也將流於空泛。
但問題是,他無法不見他。
他遲早要見到他。
沒有人捆束他,他還是站在了他身邊。
結,劫。
午飯蔚藍沒有吃,下午馮振華過來了,又是忙碌。
晚飯仍舊是配送的盒飯,蔚藍很餓,但手裡的事無法放下,只得堅持。
後來還是張雪梅看不下去了,拿過蔚藍的手機──關機。
“忙要有個限度,該吃飯該休息,都不能耽誤。效率重要,但想要有效率,身體是本錢。”張雪梅說著,遞了盒飯給蔚藍。她坐在他對面,認真的看著他。
一個霎那,蔚藍想起了前男友Ben。以前工作忙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去強迫他休息。不知道,後來,他怎麽樣了。是不是還在打零工,畫他虛構中的世界呢?
他是個好男人。蔚藍想。可惜自己不是。
蔚藍拆開了盒飯的包裝,從張雪梅手裡拿過了手機,“我吃。但電話要保持開機,有電話不接就是了。否則對方會很著急。”
“我真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工作狂。”張雪梅喝著優酪乳,攤手表示無奈。
“呵。”
“跟著你,我想我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學好了,翅膀硬了,就能跳槽去大公司了。”
“誰說人家要跳槽啦~”
“跳槽沒什麽不好啊。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一步一步,攀上自我極限的頂峰。”
“男人是該這樣。不過我是女孩子啦,最重要的,還是有個穩固的家庭!我爸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看不出來你會有這種觀念。”
“才沒。那是我爸啦。我從沒想過靠男人吃飯,否則也不會一直念書,還要去國外留學。不過呢,我畢竟是女孩子,希望將來有個特別美滿溫馨的家。自己的小家~”
“肯定會的。”
張雪梅很想順勢問問蔚藍的感情生活,又覺得會很失禮,硬是忍了下來。同事們都說,Lenny好像沒女朋友。至少,沒人見過。
蔚藍低頭吃飯,不再說話。張雪梅喝完手裡的優酪乳,起身去工作了。
像打仗一樣吃了一天中的頭一頓飯,蔚藍收拾了桌面垃圾,拿出手機給陳清發了條簡訊:【按時吃飯。冰箱裡沒有存糧的話,叫個外賣。】
簡訊隔了一會兒才回復:【正要跟同事一起用餐。請放心。】
蔚藍拿著手機,思踱了許久,還是動了動指頭:【很想你。】
沒有收到回復蔚藍並不意外。他把自己該做的做了,沒什麽可遺憾。
工作一直持續到晚上十一點。大家都很累,有人提議去吃宵夜。蔚藍沒有去,他感覺自己需要休息。畢竟不再是毛頭小夥子,精力沒那麽充沛了。
回了酒店,洗了個澡,隨意的按開電視,蔚藍點了支煙,趴在了床上。
這樣的緊張忙碌還要持續下去,直到下周展會開幕,持續完四天,他才能得以解放。善後工作要容易的多。
側身起來,用手支撐著頭,蔚藍慵懶的看著電視。
陳清喜歡看電視。進門的第一個動作往往是開電視。
有什麽意思呢。蔚藍想不出來。
也曾問過他為什麽喜歡看電視。
陳清回答:無聊嘛。
然而,哪裡有無聊的人生呢?在蔚藍看來,只有無聊的人。
但陳清就是喜歡這麽過日子。當然,不是說他這人死板乏味,其實他對挺多東西都很感興趣。週末一起去看看展覽,打打壁球,亦或窩進電影院看個電影,再或者外出就餐,他都挺欣然接受。
沒人引導他的生活精彩。
人是需要塑造的。
蔚藍不介意一點點塑造陳清。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他同樣被他塑造。比如,現在他竟然會打開電視,也去當個無聊人。
想到這兒,蔚藍不禁嘴角上揚。
他們是彼此滲透的。並非,毫無交集。
看了會兒電視,蔚藍有些困了。剛剛想就寢,手機震動了兩下。
是簡訊。
【你有收取水費單嗎?】
他怎麽這個時候問這種問題?
蔚藍懶得按手機鍵盤,或者也可以誠實的說,他想聽見陳清的聲音,於是,他給他去了電話。
“呃……還沒睡嗎?還是我吵醒你了?”陳清的聲音帶著一絲歉意。
“沒有。怎麽想起問水費單?”
“哦……下班回來等電梯的時候,看見佈告欄寫著繳納水費的事宜,後來進門就忘記了。剛才上網看新聞,說到水費可能要漲價,我就一下想起了……”
“嗯。”
“現在都是你繳納,我就說……想問問,單子是不是收到了……”
“已經交過了。每個季度第一天,都會放進信箱。”
“啊……是嘛……那通知是提醒那些還沒繳納的人啊……”
“你啊,總是糊裡糊塗。到底是誰的房子啊。”
“我……以前……都是月……”陳清急忙停住了話頭,他意識到,前妻的名字就這樣被他脫口而出了。
“呵呵。”為了緩解尷尬,蔚藍笑了笑,“你還是真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只管每個月賺錢交給女主人。瑣事什麽的,毫不問津。很是清閒。”
陳清沒有接話。
他不說話,蔚藍便等待。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等來的竟是這麽一句。
“蔚藍……你生氣了嗎?”
“生氣?你怎麽會覺得我生氣了?”
“剛剛……剛剛……唉,不說了,我收線吧。都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說你太不注意生活細節。”
“我會改的……”
“我沒有讓你改啊。不是還有我呢嗎。”
陳清又發窘的不吭聲了。
“最近怎麽樣?工作還順利?”蔚藍轉移了話題。
“還是那樣,呵呵。你呢?”
“忙死了,每天電話酷似手榴彈。”
“辛苦了。”
“你又不是我老闆,你安慰個什麽大勁。”
“我……我……”
“關心我嗎?”
“真的掛了。你多注意身體。”
聽著電話的嘟嘟聲,蔚藍很是無奈──我還是真是自作多情的高手啊。
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
你就是這樣對他暗自著迷。
◇◆◇◆◇◆
變故總是突然而至,令人措手不及。
蔚藍離開的第二周,陳清在會議上得知了一條令他頓感震驚的消息──他們現有的辦公室要撤掉了,全體人員搬去西三旗的總部。這也證實了不久前的坊間流言。
總部是大前年開始興建的,首期搬去辦公的是汽車制動部門。
好幾個高管唏噓不易,陳清卻是沒吭聲。一想到去總部,一想到汽車制動部門,他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林璐穎。
他們的分手可委實談不上和平可言。陳清記得曾經看過林璐穎的一本雜誌,上面有個投票:最可惡的分手方式。首當其中的就是:語音信箱留言──對不起。
但他沒辦法。林璐穎後來再不肯接聽他的電話。
他們的分手同樣不明不白,他和她在一起,可腦子裡總想著蔚藍。被他傷害的體無完膚笑著送他離開的蔚藍。
那痛,真痛。
於是他終日恍恍惚惚,招來了林璐穎的那句:跟你在一起……總讓我想起小時候過家家。我是妻子,你是丈夫,我給你做一頓飯,你假裝吃。然後太陽落山,爸媽一喊,咱們就散了。
她沒有問過一句為什麽。但陳清想要解釋。其實他不可能解釋出來,但他就是覺得他必須解釋。
他們後來再沒有見過面,不同的部門、不同的辦公地點,想要沒交集,就真的不會再有交集了。只是,她最後那股憂傷的眼神,令他永遠難以忘懷。
他欠了這個女人的什麽。這個什麽,毫無疑問,想裝作不知道都難──情。
她是那般的溫柔美好,然而,自己呢?
更加糟糕的消息是,為了發揚團隊精神、增進員工間的熟悉度,下週末公司進行一場集體交流培訓。說白了,就是一起促進感情,吃吃喝喝,玩玩鬧鬧。
一定會見到林璐穎的。陳清想。他不敢見。
於是……
烏龜就是烏龜,一定是會縮頭的。
可是,縮到哪裡去呢?
就算這次躲開了,往後在一棟大樓,還能永不相見?
這一天陳清都過的渾渾噩噩,到了下班時間,他還在整理著合同。不想回家,回家也是自己一個。又不知道去哪兒,去哪兒也還是自己一個。
下週末到底要怎麽辦?週五到周日,泰山行。他不是好漢,他不是非要爬山;他不是好漢,他不敢面對與自己分了手的女人。
跟公司耗了許久陳清才起身回家。看著這間辦公室,他不免惆悵。要說再見了。過完下個月,它也將躺進他沈睡記憶的一角。
蔚藍每天的午飯、晚飯時間都會發來短信,叮囑他按時吃飯。今天也不例外。更加不例外的是,陳清又說了謊:已經吃過了,你放心吧。
陳清怎麽也想不明白,當初自己為什麽會追回蔚藍。
是那痛使然嗎?可現在,更痛了。
這糊裡糊塗、暗無天日的日子,就這樣漫長的持續著。
蔚藍是什麽感覺呢?會覺得幸福嗎?
不會吧。
可,如果雙方都痛苦,他們又何苦要繼續?
陳清信步向地鐵站走去,腦袋像是一台壞掉的投影儀,反反復複的播放著曾經發生過的種種。妻女的離世,蔚藍的接近,他對他一點點的入侵,他瘋狂佔有他的霸道,一點一滴,彙聚成一部無聲的默片。
這就是他的生活嗎?
根本沒有出路。
就這麽跟他一起嗎?以後要怎麽辦?家裡總是催促他再婚,父母年歲都大了,他卻還是他們擔憂的源泉。
逼瘋了。
陳清不知道自己被誰逼瘋了。是蔚藍嗎?還是他自己?
今後到底要如何走下去?這條人生之路。
到家,陳清掛好外套、鑰匙就去衛生間洗了臉。
冷水拍在臉上,令人不快卻令人清醒。
當務之急不是他令人堪憂的生活,是眼下下周的集體培訓……
要求必須參加。
怎麽辦?
這一關即使過了,以後又要怎麽辦?
擦了臉,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陳清出神的望著天花板。而後,頭向後仰,他便看見了女兒櫻子的閨房。
終究,還是沒有收拾出來啊。
對此,蔚藍並沒有說什麽。家裡還是這樣混亂的格局。唯一的改變是,臥室裡,他與前妻的床換掉了,蔚藍住了進去。客廳改建的房間,也就是蔚藍以前居住的那間,現在被用作了書房。
蔚藍什麽也不爭,蔚藍什麽也不說。就連換床,也是陳清自己的意思。他沒辦法在同一張床上跟蔚藍發生什麽。
你真差勁啊。
陳清對自己說。
掛鍾滴答滴答的走著,陳清按開了電視。一片漆黑中,螢幕閃閃發光。
電視明明開了那麽大的聲音,怎麽還是覺得空蕩蕩?仿佛世界跟他是隔離的,看似一起卻實無交集。
這孤獨快要把人逼瘋了。
這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情況快要把人逼瘋了。
這剪不斷理還亂亂的人沒法過活的生活快要把人逼瘋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陳清最後頭腦一片空白的給蔚藍打了電話。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傳來蔚藍溫暖的聲音:“想起主動給我打個電話了?”
“……嗯。”
“怎麽了嗎?”
“嗯?”
“聽你聲音,好像很不愉快。”
“沒有。”
逃無可逃,就逃向黑暗。夜色是絕佳掩護。
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愛你。
你所謂的愛,太深了,深的將一切籠罩上一層黑色。
這愛,讓人窒息。還沒能懂,就先行送命。
什麽是你所謂的愛啊。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到底怎麽了?”蔚藍不禁皺起了眉頭,陳清令他擔心了。
“我想你了。”
這是實話,還是謊話?陳清不知道。
蔚藍愣住了,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你了,非常想。”
陳清覺得他的嘴巴似乎已經脫離了身體,沒人能掌控它。他聽到它說:“我想你,想的要發瘋。我想抱住你,用力的,聽你在我耳邊呼吸。”
天啊。這是什麽樣放肆的嘴?到底它該歸誰管?
然而,它並不停止,“我想見你,想馬上見到你。”
“你喝酒了嗎?”蔚藍的喘息很急促。
“你忙完了嗎?之前說的我可以同行還算不算數?我能去找你嗎?”
“隨時都可以。我是你的。”
“我明天去交接工作,我想我是時候休個年假了。”
之後,陳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收的線。
無繩電話跌落在地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隨時都可以。我是你的。
陳清想,如果自己是個女人,這會兒大概該哭吧。喜極而泣?深深的令男人的心淪陷,這是多麽偉大的勝利?
但,他不是女人。
於是此刻,他的痛苦深邃的幾乎要將他吞噬。
謊言歸根結底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存在的。說謊吧,說再多都不怕,只要,它能令你愉悅。
下沈吧。下沈到五十米深藍之下。無法呼吸不可怕,死亡來臨才溫暖。
無法救贖,於是,就這樣下陷到泥沼的最深處。
稻草在手裡,就算不能救起他,他也不是獨自一人死去。
◇◆◇◆◇◆
從美蘭國際機場出來,陳清四處張望,就是看不到蔚藍的身影。
他拖著行李箱,心中不免一陣倉皇。沒有搞錯日期吧?沒有搞錯時間吧?不理智的出行本身就是令人惶恐的,再加上昨夜基本沒怎麽睡過……
說起來,陳清發現自己真是愈發婆媽起來。早上7點25分的航班,他竟然半夜三點都還沒睡下。理由呢?理由是決定行李。
自己要帶的東西陳清整理好只用了半小時。畢竟這是長期出差之人的必備技能。困住他的是……要不要給蔚藍帶什麽?他有沒有帶休閒裝呢?有沒有帶沙灘鞋?毛巾是不是要準備一條?諸如此類。
明明打個電話就可以解決,陳清卻又不想打。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拜他的優柔寡斷所賜,他睡了不足兩小時。
上飛機後非常不舒服,想睡覺又耳鳴的厲害。總體來說,處於半夢半醒之間。
年假22天,加上慣常的週末公休,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陳清拿出了一半。經理很是無奈:你怎麽這個時候休年假?陳清答曰:現在時間比較充裕,休息好,回來正好準備公司的搬遷以及新辦公室的對接。
週末的培訓,就這樣自然而然躲過去了。
松了半口氣。對,半口。
逃開了林璐穎,卻一頭紮進了蔚藍懷裡。
張雪梅開車到機場已經是下午一點一刻。遲到了。遲到並不是她的錯,高速公路上的事故是誰也無法預先估算到的。原本提前了許多,現在看來顯然是毫無意義。
泊車也用去了一些時間,等她拿著牌子急匆匆的跑進海口機場,離港口已經是空蕩蕩。
看來,牌子也不用舉了。舉了還不得傻死?
這麽想著,張雪梅張望起來,企圖用目光判定哪一個是在等人的。
然而,觸目所及,哪一個都不像。
正著急,手機響了,接起來,是蔚藍的聲音:“雪梅,你還沒到嗎?”
“到了,我到了。剛剛到。高速路上撞車了。”
“啊?”
“不是我……但整條公路臨時堵塞了半個多小時。”
“哦哦,那就好。我朋友已經到了,等了半天沒見到人,就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
“對,VIP休息室。”蔚藍真是有些無奈。可想而知以前陳清一年要飛行多少個小時才能混來這特殊身份。
“好好,那我去接他。”
“嗯,我把他手機號碼告訴你。”
蔚藍沒能親自去接陳清。這屬於迫不得已──項目結束,免不了的應酬。到現在飯局都還沒散,展會又有些收尾事宜,種種加起來都令他有些寸步難行。不過所幸,這是最後一天了。等飯局散了,下午的工作雪梅跟老馮這邊的人可以動手處理。
陳清聽完電話,決定耐心等待。來接他的是個女孩子,是蔚藍的助理。
會是什麽樣的女孩子呢?
正這麽想著,陳清看見VIP室的門被推開了,有個年紀不大的小女人急火火的跑了進來。
那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個子高挑、肌膚白皙、五官精緻,尤其是那雙大眼睛,像兩顆剔透的黑水晶。
那短褲真短啊。陳清想。
那雙腿真白啊。陳清想。
吊帶背心才勉強遮住腰呢。陳清想。
然而,不容許他繼續想下去了,機場的地勤人員攔住了這個急火火的小丫頭。
“小姐,這裡是VIP室。”
“我知道,我來接人的。”
陳清趕忙起身,“對不起,讓你好找。”
張雪梅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陳清。
這就是蔚藍的朋友啊?和蔚藍真不像。眼前的男人比蔚藍稍稍矮些,也要更精瘦些,膚色白的透出一股陰柔之氣。頭髮是最常見的男人髮型,但是精心打理過,不長不短。衣著打扮很得體,但實在談不上太多時尚氣息,蠻講究就是了。他雖然笑著,但仍舊給人一種嚴肅的感覺。
好普通。那張臉太過於普通了。放在人群裡尚可,站在蔚藍身邊就……
張雪梅這麽想著,陳清走了過來,“張雪梅小姐,是吧?”
“你好。”張雪梅馬上收回心思,禮貌的伸出了手,“讓您久等了。”普通就普通吧,誰也沒規定帥哥的朋友一定是帥哥。倒是別忘了此行自告奮勇的目的就好──要好好跟他打聽一下蔚藍。
陳清一看見泊在停車位上的車就微微皺起了眉頭。他討厭私人交通工具,這是亡故的妻女所給他留下的不可磨滅的陰影。
“路程很遠嗎?”
張雪梅剛剛拉開車門,趕忙回答:“還好,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吧。”
出於禮貌,陳清只得坐到了副駕駛上。坐在駕駛座後面那個座位上的話,他就太不合乎禮儀了,豈不是把人家姑娘當了司機?
車駛離機場,陳清為了分散注意力慌忙看向窗外。很美啊。雖然以前常出差,但陳清去的總是一些偏遠地區,不是不美,是太隨意了而沒人在意環境的打理,骯髒和秀麗如影隨形。
然而,還來不及品味這美景,張雪梅就跟他搭訕了起來。陳清屬於不是很善於跟女人交往的類型,這樣被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搭訕,他想,還不是因為他是蔚藍的朋友?
張雪梅並不在意陳清的疏離,說話開朗又自然。
陳清逐漸放鬆下來,倒也能順利接話。
只是,話題始終圍繞著蔚藍。這其實沒什麽奇怪,他與她並不相熟,各自所處的立場是,他是蔚藍的朋友,她是蔚藍的助理。不說蔚藍,又還能說什麽呢?
話題漸漸鋪開,陳清看向張雪梅,敏感的注意到……
陳清雖不善於男女交往,但不是說心裡沒有明鏡。女性對男性的青睞,他是相當敏感的。這也是多數不受女人歡迎的男人天生就具備的一項技能。
她喜歡蔚藍。陳清吃驚的發現。
她說到蔚藍的時候,陳清恍然能從她身上看到過往歲月中的亡妻。她曾經也是這樣去專注於他的。
女人,喜歡蔚藍。
吃驚嗎?有。但,不吃驚也是應該的。蔚藍有吸引女人的絕佳資本──帥氣、溫柔、健談、穩重、幽默,等等等等。那多數是自己所不具備的。
張雪梅終於發現了陳清的沈默。她想,是不是自己太呱噪了?於是,張雪梅也漸漸沈默了下來。
一但沈入安靜,旅途就變得枯燥起來。陳清的手托著下巴看著窗外,張雪梅專注的開車。CD音響被打開了,飄出淡淡的歌聲。
陳清的眼皮沈重了起來,毫無防備的睡了過去。
車停下,陳清還沒有醒,張雪梅有些發窘,然而,還是得叫醒他。
陳清恍然睜眼,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身邊的美女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夢嗎?好在,在鬧出笑話之前,他的腦思維開始運轉。
陳清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正對面的亞洲經濟論壇會場把自然與人、商務與休閒融為一體。不僅展現了博鼇的美麗風光,也體現了它接待重大會展的能力。
承辦這樣的展會,蔚藍是個了不起的男人。陳清願意為他驕傲,但與此同時,嫉妒也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他大抵一輩子都在嫉妒這男人,這個過於優秀的男人。
下了車,陳清走在張雪梅身邊,低著頭,整理思緒。
那女人喜歡蔚藍。這一點居然是首先冒出來的。
不愉快。這讓陳清不愉快。然而,不愉快的理由又是什麽呢?
是嫉妒蔚藍受女人青睞呢,還是因為這女人覬覦蔚藍?
我是你的。
該死!都是他的怪話鬧的。
可,此刻,這個怪話倒是令陳清踩踏地面的步伐有了些力度。
蔚藍是迎面走來的,冷不丁出現令陳清一抖。
“雪梅,辛苦你了!”蔚藍迎上來,出於禮貌首先看向的是張雪梅。
可,僅僅是這一霎那,陳清的內心沒來由的升起了一團怒火。
“你怎麽跑出來了?”
“你發短信說你們到了我就出來了。”
張雪梅有些受寵若驚,這時候她還絲毫想不到,蔚藍的積極與她並無關,與之有關的是,她身邊的這個毫不起眼的男人。
“路上辛苦了。”蔚藍笑笑的向陳清打招呼。
沒想到,換來的卻是這麽一句:“嗯,辛苦張小姐了。”
“兩個都辛苦。不用我介紹了吧,你們路上都認識了。”蔚藍說完,發現陳清的臉色很難看。
“嗯嗯,認識了。嘿嘿。”雪梅笑嘻嘻的,“你朋友人很好~”
蔚藍再去看陳清,他的臉更陰沈了。
他怎麽了?
“是啊。從小到大的朋友,給蔚藍添了不少麻煩。”陳清看似隨意自謙的說。
見鬼,他把‘朋友’二字咬的也太重了吧?
“是我男朋友。”蔚藍點燃了一支煙。
這一句出口,張雪梅愣住了,陳清亦然。
蔚藍看到了陳清眼裡幾乎可以殺人的視線,卻不以為然──這不是你想讓我說的話嗎?
他是給了他這般暗示的。
張雪梅很久都沒能回過神,徹底的失了神。
第三章(上)
像你這樣的男人,應該打上危險標識。你真的太危險,我要墜入愛河了。你現在能感覺到我嗎?用你的舌尖輕輕體會,我在馳騁。你是毒藥,我對你上了癮,我愛上你所作的一切。想要離開你,為時太晚。我喝了魔鬼杯中的水,它漸漸的讓我不能自已。慢慢的佔有我吧,我迷失在你的愛情裡了。你知道你是毒藥麽?
──CALLmeKAT《Toxic》
陳清獨自去了酒店,在大堂取了鑰匙,進門第一件事是洗澡。五月中旬的海南已經很熱了,這令他不太適應。
擦著頭髮出來,仔細的去打量房間,陳清不禁感歎兩人的差異。同樣是出差,待遇真是十萬八千里。
房間視野開闊,從這裡可以看到正門前的巨大圓形溫泉游泳池倒映著澄澈的藍天和綺麗的雲卷,海天融為一體。
點上一支煙,陳清離開了窗邊,坐到了貴妃椅上。
疲憊是頃刻來襲的。搖搖晃晃下沈的太陽仿佛一遍一遍的在告訴他:睡吧睡吧。
蔚藍本是決定跟他一起離開,然而,貿然而來的電話阻止了他離去的步伐。
陳清又想到了張雪梅那張吃驚的臉。
甩甩頭,什麽也甩不掉。隨手開了電視,可不管是什麽樣的節目都難能吸引住他。
是我男朋友。
蔚藍的這句話令陳清難堪,但,在那層難堪之下埋藏的是劇烈的心跳。
你這個瘋子。陳清喃喃自語。這自語裡很難說它不透著幸福感。
“真是辛苦你了。”蔚藍和張雪梅並肩走出會場,他點燃了一支煙,溫和的對張雪梅笑著。
“哪裡,你才是辛苦。”
“機票想著預定了吧?”
“嗯。”
“明天我還在這邊,有什麽不好解決的,別客氣,電我。”
“不用啦,明天就是徹底收尾了,你好好休假吧。”張雪梅笑了笑。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能解決的我會儘量替你解決。”
“謝啦。”
“Lenny……”
“嗯?”
“呵。沒什麽……沒想到……”
“沒想到我是Gay?”
“啊……失禮了。”
“有什麽的嘛,我還以為工作室大家都知道。又沒想特意隱瞞。不過看今天,還是嚇著你了。”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就是吃驚了一下……”
蔚藍對待女人從來都會保持絕對的距離,也從不會去特意觀察,因此女性所對他抱持的好感,實際上他絲毫不會覺察到。
“你是直接回酒店,還是要跟燦燦他們碰頭吃飯?”到泊車處,蔚藍問了張雪梅一句。
“回去休息,今天太累了。”
“那走吧,上車。”
“啊,車的租賃業務我忘了幫你做延期。”張雪梅在副駕駛上坐定,猛然看向蔚藍。
“無所謂,明天我打電話就好。”
到酒店,蔚藍和張雪梅分別回了各自的房間,在大堂就分了手。
蔚藍用房卡開門,說了句“我回來了”,卻沒能得到回應。
走進去,在客廳看見了陳清躺在貴妃椅上,睡的正沈,電視上演著英文電視劇,但很明顯不能取悅於這位觀眾。
蔚藍歎了口氣,走過陳清身邊,徑直走向了視窗,拉上了窗簾。
在陳清身旁蹲下,蔚藍仔細的端詳著陳清的臉龐,看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應該叫他起來,要睡也該在床上睡。於是,他伸出手,拍了拍陳清的臉。
陳清迷迷糊糊的睜眼,睜眼就看見了離他如此之近的蔚藍。
“醒醒,累了去床上睡。”
“啊……”陳清揉了揉眼睛,“我居然睡著了。”
“是啊。起來吧,別跟這兒窩著了。”
“幾點了?”
“七點多,餓了沒?”
“不餓,我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陳清坐了起來。
“肯定是累了。”蔚藍胡嚕著陳清的頭髮,“我去洗個澡,一身的汗。”
“哦,好。我不睡了。”
“睡你的吧。”
怎麽會不睡呢?陳清說著起來了,蔚藍洗完澡出來卻看見躺在床上的他。睡的非常……沒樣兒。兩條腿分的很開,一團被子堆在胸口往上,浴袍根本就當了床單,攤開著還不平整。
怎麽會這麽困?
蔚藍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麽想著,他打開了衣櫃,想說換上衣服喊他起來吃飯,卻看到衣櫃裡平平整整掛著幾件他並未帶來的衣服,低頭看看還有憑空而來的鞋子。陳清蹲在臥室衣櫃前決定行李的樣子馬上就浮現在了他眼前。
這個笨蛋。蔚藍不禁笑了。該不會就是因為這個才困成這樣的吧?還真是個不幹不脆的家夥。
輕手輕腳的爬上床,蔚藍挪開了那團無用的被子,看著陳清睡得香甜的模樣,不禁吻了下去。
身下人並沒什麽反應,這令蔚藍無趣,他注視著他,俯下了身去。
陳清只覺得下體被碰觸,沒什麽不舒服的感覺,然而那碰觸愈發美妙,似乎是溫潤的唇舌在給他撫慰。
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欲求不滿?
呼吸急促了起來,莫大的刺激感令陳清深陷進情欲裡。
這是夢嗎?太逼真了一些。
這麽想著,陳清猛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蔚藍抬頭看向了陳清。
“你……”
“這兒已經很壯觀了。”
陳清漲紅了臉,奈何身體被蔚藍鉗制著,令他動彈不得。
“乖乖躺著吧。”
“別……你……”
嘴上再為抗拒,身體也會如實索求。這段時日積蓄在體內的欲望,這會兒一股腦被蔚藍傾倒了出來。
實際上,把內褲脫掉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蔚藍,這樣隔著一層布料,只會讓他的性欲更貪婪。
將完全勃起的陰莖頂進蔚藍的口中,陳清毫無克制的更加壓低了蔚藍的肩膀。
太舒服了,舒服的令他不能自已。
然而,這愉悅戛然而止。蔚藍停了下來,這讓陳清不得不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他聽到蔚藍說,“你要睜眼看著。”
不等陳清說出那句“什麽”,他就被蔚藍拉了起來,拖下床,上身被迫伏在了冰冷的桌面上。而桌子的正對面,是明晃晃的一面鏡子。
“蔚藍……”
蔚藍不理會陳清的反抗,壓低他的腰,迫使他伏在桌面上不能動彈。繼而,手探進了他的股縫間,麽指揉搓著那處皺褶。
“蔚藍……”
“為什麽不想睜眼看我呢。”
因為不敢。視覺的刺激會令男人更加興奮,這是他們第一次交合他便意識到的。然而,這是陳清說不出口的話。
臀瓣被寬大的手掌分開,陳清知道自己的私處一定是毫無保留的暴露在蔚藍眼前,他很羞愧,卻又由於這個動作而難以抑制的興奮。
舌尖掃過那處,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樹立了起來。
“嗯……”
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嗎?陳清不願相信。他只會更深的將頭埋在手臂裡。
濕滑的舌始終圍繞在隱秘的縫隙處,陳清覺得自己的腿越來越難以受力,索性將全部體重壓在了桌面上。
有東西探了進去,被緊緊的吸附住,陳清感受著異物在體內的抽動,每一下都令他啞然失聲。
明明是男人,卻這麽享受這種挑逗,該埋怨自己太沒有道德可言,還是該埋怨上帝如此齷齪的安排?明顯的,他固有的性愛模式早已在無形中被顛覆。
一種莫大的渴望油然而生,想要被填滿,想要被佔有。
這多麽可怕。
會去睜眼,是陳清自己都想不到的。他看向鏡子,那張臉,是那樣陌生。鏡子裡的人淫蕩的喘息著,一臉陶醉的神情。體內所有欲望的叫囂都藉由臉頰的緋紅透露出來。
“我看了,你可以讓我躺下了吧?”
蔚藍吻上了陳清白皙的背脊,“那就一直睜眼看著。看著我。”
背抵上柔軟的床,陳清任蔚藍抬高了他的腰,他配合的將腿分開,儘量的向後壓。他睜著眼睛,看到了蔚藍埋在他的雙腿間,感受到了他的唾液染上身後那處私密的洞穴。
陰莖更加的脹痛了,陳清不禁將手滑了下來。
蔚藍欠身,拉開了床頭櫃,三下兩下扯開了塑封,將清涼的液體淋在了陳清腫脹的陰莖上。
陳清灼熱的視線令蔚藍興奮不已。他命令他必須看著他,然而這視線首先刺激的是他本身。
情欲完全控制住了陳清,蔚藍手指的撫慰已經不能令他滿足,他愈發熱切的渴望他闖進來,毫不留情的貫穿他。
於是,他放開了自己的那話兒,手撫上了蔚藍的身體,將潤滑劑塗抹到了蔚藍的背上、胸口上、肩膀上、結實的腰上。
始終,他都如他所願,看著他。
這樣的誘惑是蔚藍所不能抵擋的,他扶住了自己的那話兒,連保險套都忘記戴上,便一鼓作氣頂了進去。
陳清看著蔚藍,看到他如此沈淪的表情。那表情像是一把火,將他徹底焚燒。
蔚藍,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敢睜眼、不願睜眼嗎?因為那會讓我更深的被你虜獲。我不想,迷失自我。
激烈的性愛結束,陳清感覺自己快要散架了。他被蔚藍緊緊的擁在懷裡,他沒有給他背對他的機會。而實際上,陳清不會翻身。
汗涔涔的兩具肉體交纏在一起,喘息聲此起彼伏。
良久,蔚藍才放開陳清,赤身裸體的走到客廳,翻出了衣服口袋裡的煙盒。回來,陳清仍舊維持側躺的姿勢,身體朝向蔚藍剛剛躺著的那一側。
點上煙,將煙盒扔給陳清,蔚藍拿過了浴袍穿上。
陳清起身,從床上斂起了自己的浴袍,囫圇的裹上,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支白色的Kent。
蔚藍湊近他,陳清借著他的煙點燃了自己的那支。
該說點兒什麽。要說什麽好呢?陳清想。
“謝謝你幫我帶了衣服,要不就真得找商場買了。”
先開口的,是蔚藍。
“嗯,想著你就是出差,應該都沒帶什麽東西。”
“你來了,我很高興。”蔚藍說著,輕輕親吻了一下陳清的額頭。
“你還挺腐敗的,出差都不隨便訂個商務房。”
“我昨天才換的。”
“哈?”
“單人房把你放床上,把我自己放哪兒?”
陳清笑笑,沒說話。
“更何況,從這個視窗望出去,風景比較好。”蔚藍說著,下了床,拉開了窗簾。
夜晚的酒店仿佛一座水晶宮殿,在原始的熱帶植物掩映下具有夢幻般的美麗。陳清看出去,輕輕吐出了一口煙。
蔚藍是個男的,可他卻越來越無法抗拒他所給予的情感。
“如果你想跟我下樓吃飯,外面會更美。”蔚藍說著,回過了頭。
“好啊,等我抽完這支煙。”
“先洗個澡吧,一起。”
“嗯,好。”
“我愛你。”
“嗯……”
“你怎麽不說我也愛你?”蔚藍笑嘻嘻湊了過來。
“我沒有那麽厚的臉皮。”
我也愛你。這話是陳清不能說的。說了,就萬劫不復了。雖然,實際上這已經是他現如今的處境。
中了他的毒。
第三章(下)
◇◆◇◆◇◆
是熟悉和蔚藍一起旅行的感覺的。
陳清想。
那是學生時代他們共同的愛好。
這幾天過的很愉快。他們並沒有去太遠的地方,終歸就在這博鼇水城。它由三部分組成,龍潭嶺、東嶼島、大靈湖。
乘坐小船在沙坡島與東嶼島之間穿行,經過沙坡島上亞洲最大的全島型高爾夫球場,蔚藍問陳清想不想去打高爾夫,陳清連忙擺手:這個絕對不擅長。蔚藍笑,陳清發窘。
不知道從哪一刻起,他們的生活變得截然不同。陳清想,他其實忽略了蔚藍很多,於不知不覺中,他與他拉開了距離。他娶妻生子,蔚藍遠渡重洋,自此,他們所共同熟悉的生活便悄無聲息的結束了。是那般的忽略過他啊,陳清不禁喟歎。
在龍潭嶺,站在海拔78米的至高點上,他們並肩鳥瞰萬泉河,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煩惱。
從瓊海加積到萬泉河入海口的河段上,有許多水上旅遊運動項目。倆人選擇了萬泉河漂流,途經激流險灘、奇峰異石、飛流瀑布、椰林村寨,不失為一場激情與詩意的漂流旅行。
而從龍潭嶺去大靈湖,蔚藍仍舊選擇了水路。陳清對車有著抵觸情緒,那就讓跨海大橋見鬼去吧。陳清當然明白蔚藍的用心良苦,不禁暗自心安。
美妙的旅途註定了兩人之間關係的融洽,彼此內心的不安與浮躁就這樣被拋諸腦後。
時間如果就在這一刻停止,該將是何等的妙哉?
今天,他們的排港漁村之旅仍舊愜意。
從博鼇潭門漁港乘小船到達鬱鬱蔥蔥、被椰樹和檳榔芭蕉包圍的排港漁村,一上岸,那種悠然的生活狀態就將兩人緊緊抓住。
村中的房子用一種黑色的粗糙岩石搭建,層疊的飛簷有動物雕塑。僻靜的巷子中植物叢生,有幾間石屋倒塌了。
一間沒有門的房屋臨窗的破木桌上,井然擺放著三盞油燈;靠門口的桌子的兩個抽屜被完全抽出,直抵地面;蛛網結滿了屋頂和牆壁;裡屋則擺放著一張完全破敗的床和辨識不清的櫃子。
想像一下老舊的油燈透過石窟和窗外的藤蔓所投出的微弱光線,在夜晚一定會散發出不可名狀的淒美,恍若電影裡的場景。
蔚藍凝望著、想像著,有些出了神。陳清往前走,忽而發現身邊少了一道影子,回頭去看,蔚藍正拍照。他帶了相機,卻鮮少拿出來。就像他們去看展覽,他只用眼睛記錄。而此刻,實際上在陳清看來,蔚藍舉著相機的模樣和這間破敗的房屋共同組成了一道絕佳的風景。
陳清看得有些出神,所以蔚藍趕上來拍他的肩,小小嚇了他一跳。他牽了他的手,陳清並沒有甩開──反正這條路如此的偏僻。那雙手如同他的一樣大,手心微微掛著薄汗,但這些都不令他反感。
走出去,手散開,村裡一對年輕人坐在小鎮的石墩上補魚網,年長的阿婆坐在旁邊聊天。遊人給他們拍照,他們有些不好意思,但並不停下手裡的活兒,仿佛是幾十年相熟的老街坊。
阿婆們的臉龐被海風吹、太陽曬的黝黑而消瘦,深深的皺紋像刀刻一般明顯,卻並不顯得衰老,反而有一種年老的理直氣壯與安逸知足。
一時間,陳清恍恍惚惚的開始設想自己終將老去的姿態。那時候的自己會是什麽樣的呢,蔚藍又會是什麽樣的?想了就生出一股後怕──為什麽,他會去想他老去的樣子?是想要看到嗎?
出神的工夫兒,蔚藍已經拎了兩隻椰子回來,陳清接過來,吸上一口,稱讚紅椰的汁水更清甜。
蔚藍笑,“你知道嗎,椰子去了外皮之後,可以看到像人臉佈局似的三個孔。”
陳清搖搖頭,“不知道。”
蔚藍接著說:“如果惡人經過椰樹下,那註定要遭到椰子墜落的‘滅頂之災’。”
陳清看著蔚藍,笑著說:“那你怎麽還沒趕上呢?”
蔚藍的手狠狠掐了陳清的後脖頸。
一天晃晃蕩蕩就過去了,蔚藍問陳清是回去酒店還是從這兒去官塘。
陳清抓了抓頭,“官塘都有什麽?有意思嗎?”
蔚藍抬頭看著行將下滑的太陽,不疾不徐的說:“那邊是溫泉旅遊區。官塘溫泉,可說是世界少有、中國首屈一指的。洗過溫泉浴後,皮膚會神奇的具有凝脂般的感覺。”
陳清想了想,點點頭,“那就去吧,如果方便的話。”
“方便啊,有旅遊巴士可以搭乘。”
陳清側臉看向蔚藍,“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啊?”
“研究的唄。你一說來,我就開始研究了。現在估計就是讓我帶個團也不怎麽成問題。”
“你就是那樣的人,沒有你辦不到的。”
蔚藍苦笑了一下,“有。”
“什麽?”陳清問。
“我總是抓不住你。怎麽都覺得抓不住。”
到達官塘溫泉度假區已經是晚上七點多,蔚藍首先找了酒店Check In。陳清問他那之前的酒店不是要白白浪費一晚了嗎,蔚藍說沒所謂。
陳清撇撇嘴,“可憐你們公司的財務了。”
蔚藍拍了他腦袋一下,“瞎說,我這是自費範疇,蔣顏不扣我工資就不錯了。”
“你這個人啊。”陳清嘟囔著。
“誰讓我這麽想跟你在一起呢。”
他總是能這麽自然的說出這種話。陳清苦悶。蔚藍更像個大男孩兒。至少在他面前,未曾長大過。
晚飯兩人吃了很多特色美食,當地少數民族奇特的烹調手法很是獨特。
等泡進溫泉池,一天的疲憊之感頃刻襲來。陳清有些出神,蔚藍犯壞在他兩腿間抓了一把。這可把陳清惹急了,急了又不便發作,於是臉氣鼓鼓的擺著。
蔚藍不在意,反而覺得可愛,並想著如果是白天就好了,陳清的臉肯定會像個熟透的紅蘋果。
想咬一口的念頭是被極力壓制住的。凡事要適度。
“嘿,我想起來了咱們小時候。”蔚藍淡淡的開口。
“哦?”
“有一次,咱倆去游泳。人挺多的,有個女孩兒正學游泳……”
“嗯,她一撲騰一慌,就把我泳褲拽下來了。”
“哈哈哈……你還記得啊?”
“怎麽不記得。鬧得我那叫一個大紅臉。回家還跟我媽說呢。”
“嗯。阿姨說你一個大小夥子,有什麽的。”
“她就是那樣,老覺得我太扭捏。”
“誰讓你總幹扭捏的事兒啊。”
“瞎說。我從來都挺豁達的。”陳清反駁。
“哦哦,是嗎?那是誰遺精弄髒了床單推到我頭上的?”
“唉你怎麽那麽煩人啊!找後賬啊!”
“那時候你會夢到什麽?”
“那誰記得住嘛。”
“我總夢到你,夢到和你幹那種事兒。”
“你!”
“我誠實。”
“說起來……那時候你幾乎天天住在我家。你這人……陰暗。齷齪死了!你摟著我你都……”
“不不,這個你誤解了。我不是想跟你怎麽樣才賴在你床上。”
“嗯?”陳清看向蔚藍,並看不太清,但他那種凝重的語氣令人不得不在意。
話說出口,蔚藍有些後悔,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跟陳清其實沒什麽不能說的,“我是想躲開我媽。”
“啊?躲開你媽媽?”陳清好生吃了一驚。記憶中,蔚藍母親的形象很模糊。但在模糊之間,顯現的是一張美麗動人的臉孔。
“我十歲的時候,我爸去世了。死因是食物中毒。”
“哈?”陳清知道蔚藍的父親過世很早,但具體早到哪一年,又是因何去世,蔚藍從不曾提起。那是他們相識之前的事了。
“我媽一年多以後就再婚了。快吧?”
“呃……確實……很快。”
“我繼父跟她是舊識,聽別人說,他們一直……”
陳清猛地反應了過來,“你是說……你是說……”
“我覺得是我媽毒死了我爸。”
“這話可不敢瞎說!”陳清一聲呵斥。
“呵呵。”
一度,對話陷入到了沈默里。
“我怕她,可她又是我的母親。她再婚之前,其實這怕並不明顯。有些疏遠吧,甚至疏遠都談不上,我是努力想靠近她的,畢竟我們相依為命。可是她再度結婚,又有了我弟弟……我開始覺得我成為了她幸福生活的絆腳石。我是我父親留下來的一雙眼睛。”
“那都是你的臆想。”
“不知道。我覺得不是。她看我的眼神……你知道,我喜歡在你家。我覺得你爸媽都很好。尤其你媽……她總會給我洗衣服,給我整理書包……反正,我說不太上來,就算洗床單、洗內褲的時候看到一些不雅的痕跡,她也會摸著我的頭說,沒什麽的,是大男孩兒了。我媽不一樣,她會鄙夷的看我,那個瞬間總會讓我覺得我似乎是一種污染性的存在……也仿佛……其實我本就不該存在,更不該長大,大到足以令她想起我父親……”
被陳清突然環住,令蔚藍出乎意料。
他們貼的很近,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皮膚之間甚至連水也可以停止流動。
陳清在蔚藍的耳畔悄聲開口:“要我安慰你嗎?”
“那吻我吧。”
蔚藍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了,似乎這樣就可以逃避開那些他想逃避的。
“玩笑而已,我知道你不肯……”
但陳清的唇貼上了他的唇,由淺入深,舌頭也鑽進了蔚藍的口中。
回吻是熱烈的,但陳清絲毫不避嫌、不去在乎是否有其他人的目光。也許天色暗吧,也許人少吧。陳清想。但實際上他知道不是因為這些,他不過就是發自內心的想親吻這個男人而已。
漫長的一吻結束,他們都能聽到彼此真切的呼吸聲。
陳清看進蔚藍的眼中,企圖看到倒映在他瞳孔中的自己。
此刻的自己,會是哪般模樣?
“蔚藍,我們單位跟望京的辦事處要撤掉了,跟汽車制動部門一樣,要搬去西三旗新建的總部,他們已經提前過去了。”
蔚藍大概猜到了陳清要說什麽,但,其實,那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們不久就會搬過去,上週末有個培訓,就是跟他們還有其他部門一起。”
蔚藍捏住了陳清的肩膀,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不想聽到他是為了逃避林璐穎才決定與他一起度假。
但陳清並不停止,“想到林璐穎我就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因為你,我放棄了她。甚至,沒有給她任何交代。她對我很好,始終很好,我愧對她,所以我不可避免的又想到了逃避。”
“陳清……”
“可是逃到哪兒去呢?我遲早要見到她。情急之下我就逃來找你。見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選擇,可是現在我有點兒知道了……我想逃開她和我想見到你並沒有關係。而我之所以會來找你……也許是……我只是想見你。”
蔚藍的手緊緊的握住了陳清的手。情不自禁的。
“蔚藍我怕你……越來越怕你……我好像就沈溺在你的藍色裡了,從淺藍到靛藍……從……如果有一天,我沒有你了,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永遠會在你身旁。那是我永遠會選擇的位置。”
陳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蔚藍伸手去撫摸他的臉頰,那潮濕絕不僅僅是因為溫泉水的潮濕,“你怎麽哭了呢?”
是啊。怎麽會呢。陳清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害怕?是被環住了還是要被溺死了?
“想一想明天的安排吧。”蔚藍輕撫著陳清的背,“可以參觀一下紅色娘子軍紀念園,也可以體驗一下農家樂……”
“嗯……然後呢?”陳清感謝蔚藍轉移了話題。那太重了,壓得他無法喘息。
“去三亞好不好?”
“行吧。”
三亞,一個他和林璐穎沒能去成的地方。
“你皮膚摸起來確實像凝脂一般唉。”蔚藍打趣。
“……”
“我要是勃起了怎麽辦?”
“流氓!”
水潑了蔚藍一臉,陳清掙開了他的胳膊。
我愛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像我愛你這般愛我。
這奢求,隨著已經得到的,愈來愈強烈。
陳清一步步給了蔚藍幻想的空間。
這是不容置疑的。
◇◆◇◆◇◆
兩人是趕在陳清的休假結束前回來的。家裡落了一層土,整齊也不怎麽整齊──看得出來,行李曾深深的困惑住陳清。
陳清有些不好意思,換了鞋洗了手就開始動手收拾。
“別忙了。”蔚藍趕忙制止,“你不累啊?去洗個澡歇著吧。”
這座城市也已經熱了起來,五月底,夏天悄無聲息的走近了。
“我不做……就是你做。”
“我是輕車熟路,你是越幫越忙。去吧。”蔚藍說著,拍了陳清的屁股一下兒。
這一下可讓陳清紅了臉,猶如一隻驚弓之鳥,逃也似的快步鑽進了衛生間。
“你不拿換洗衣服啊?又等著我給你送呢。”
他跟裡面不吭聲,蔚藍聳聳肩,開始打掃房間。
手機終於被他從免打擾狀態恢復了正常待機,離開這麽久,蔚藍能想像出等明天見到蔣顏,她該是何種嘴臉。
然而,這設想幾分鍾後就活靈活現上演了。
“你回來了?”
蔚藍接起電話,眼睛看向了窗外的浮雲。一朵一朵,好似一團團的棉花糖。天很藍,晴朗無風。
“怎麽?”
“還怎麽?哼~數你最能偷懶。”
“你還有良心嗎?平時都是誰替你當牛做馬啊?”
“我赤裸裸的嫉妒行嗎?你們幾個,還都有時間放假啊、旅行啊,就我天天被困在辦公室!左手電腦右手電話。”
“嗯。也就趕晚上跟有婦之夫調調情。”
“蔚藍!”
“哈哈。”
“說正經的,明天來報導!有工作,很多很多工作~”
“放心吧,一定去。”
“喂~你那BF什麽時候領來給我們大家參觀參觀啊。都好奇死了。”
“他不是熊貓。”
“沒勁!說真的呢。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幹嘛那麽神秘?”
“他……”蔚藍掏出了煙盒,“以後有機會吧。”
“機會天天都有!你就藏著吧你!”
與蔣顏閒扯了一會兒,蔚藍收了線,極其後悔昨天簡訊她通知自己今天回城。
把衣櫃整理好,蔚藍先把換洗衣物給陳清送了過去,而後出來繼續打掃房間。床單被罩都換了新的,厚棉被也都曬在了陽臺上,轉而換上了兩床薄的。
剛要拿吸塵器開始吸地,陳清出來了,穿著家居服,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
“又不吹頭。”
“無所謂吧,天氣不冷。”看著蔚藍打掃,陳清繼而問:“有什麽我能幫忙的?不會越幫越忙的。”
蔚藍想了想,“洗衣服?”
“嗯,好。”
陳清嘴上說著好,實際上完全辦不好。蔚藍眼看著他把旅行箱裡的各色衣服一股腦倒了進去。
“你還是……吸地吧。”
“嗯?怎麽了嗎?”陳清意識到了自己一定有哪兒做的不妥,認真想想,“啊……顏色要分開對吧?”
“對。而且內衣褲要手洗。”
“呃……”
“所以,你還是吸地吧。”
“你……不要先洗個澡麽?”
“打掃完再說嘍。”
收拾好房間,蔚藍洗了澡出來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陳清坐在沙發上,一成不變的看著電視。
蔚藍問他晚上想吃什麽,他還是隨口回答:什麽都行。
五點多兩人一同去了超市,採買了食材、生活用品,又去隔壁的影印店沖了數位相片。回來路過商店街,蔚藍照例買了一束鮮花。
晚飯是餃子。這也是陳清唯一能幫上忙的──他會!皮。這還是陳媽媽傳授給他的看家本領,以前深受他妻子的愛戴。
妻子和女兒還在世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週末或者外出用餐,或者全家齊上陣──包餃子。妻子月月負責和餡兒、包,陳清負責和麵、!皮,女兒櫻子負責端著蓋簾把成品送進廚房。
那是非常和美的時光。
不想她們對陳清來說很難,畢竟那曾是他生活的全部。
“什麽時候去西三旗那邊上班?”
蔚藍的忽然開口打斷了陳清對往日生活的追思,他回神,卻沒有馬上看向蔚藍:“預計是下個月底前搬遷完畢。”
“那上班……不是很方便了吧。”
“還好,有地鐵。”
當初買望京這邊的房子,陳清圖的就是離自己單位近,離月月單位也不遠。誰能想到時過境遷,它竟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
“地鐵又不能直達。還要倒車吧?”
“早起些就行了。”
“早起?”蔚藍笑,“每天早上叫你起床比什麽都難。”
蔚藍說的是實話,陳清從小到大都難以克服的毛病之一就有賴床這一項。叫一次是不行的,三四次才有點兒效果,非等臨近遲到才能一躍起身。蔚藍用的是陳清媽媽的老辦法:八點了,再不起遲到了。其實不過才七點半。但只有這樣才能令陳清安穩的坐在家裡吃上早飯。
“那怎麽辦嘛,我總不能換份工作吧。”
“我送你吧。”蔚藍的口氣很平淡。
“你瘋啦?”陳清看向蔚藍,“你想幾點起啊?”
蔚藍早上本不需要早起,但為了叫他起床、給他準備早飯,總是七點就醒來。等穩妥的目送他出門,也才不過八點半。而實際上,蔚藍往往睡的晚,尤其作圖什麽的,很可能三四點才睡下。
“幾點都無所謂。”
“別了。早上堵車,地鐵還快些。再說了,咱倆分明不順路。一個向北,一個向東。”
就知道他不會同意,蔚藍苦笑。他才不會願意讓同事看到每天被男人接送,那絕不是什麽光彩事。
待遇就是如此不同。蔚藍想。如果自己是個女人,大概陳清會巴不得吧?
陳清看到了蔚藍的苦笑,他甚至能猜測出蔚藍正在想什麽。
“真的只是因為確實不順路。”陳清將一疊餃子皮放到了蔚藍手邊。
“真的嗎?”
“真的……”當然,也有著避嫌的意思吧。但這是無法說出口的話。
兩人搭配幹活兒,事半功倍。一個小時都不到,陳清和蔚藍就坐在了飯桌前,桌上是熱騰騰的兩盤餃子。
臘八醋是過年時候陳媽媽泡的,陳清倒好,將碗筷遞給了蔚藍。
“家裡應該再裝修一下了。”吃飯的途中,陳清忽然開口。
“嗯?”
“我想了想……客廳被這麽一分為二採光很不好。不如把這個隔斷拆掉。”
蔚藍不懂陳清的意思。把隔斷拆掉,他就沒有書房了。沒有要怎麽工作呢?
“然後……櫻子的房間……可以給你騰出來。”
陳清看到蔚藍瞪大了眼睛,卻裝作沒看見,低頭繼續吃餃子。
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也或者可以說,東躲西藏實在太令人疲憊了。陳清想。事已至此,不能改變,那不如……隨遇而安吧。
“你是說真的嗎?”
“你今天都問了我好幾次‘真的嗎’。”
蔚藍看著陳清,內心有種鼓噪。他可以相信自己聽到的嗎?
“反正你也老覺得四面白牆像是家徒四壁。你想讓它變成什麽樣,就讓它變成什麽樣好了。我也不會設計。”
蔚藍並不是討厭白色的牆壁,他是討厭這所房子的壓抑,方方面面、邊邊角角,它都記載著陳清以前的生活。討厭,卻不能說出口。因為自己才是外來的那一個。這所房子,本就是陳清為了跟月月結婚才購置的。
現在,陳清說出這話……是不是意味著,他想要去改變些什麽了?
“餃子還是茴香餡兒香啊。”似乎是為了打破沈默,陳清故意很大聲的說。
吃過晚飯,收拾了餐廳、廚房,蔚藍陪陳清看了一部電影,兩人挺早就上了床。他知道他累了,明天又還要一早起來去上班。
陳清入睡很快,蔚藍靠在床頭看書。
多數的夜晚兩人都是這樣度過的。蔚藍不會對陳清索取太多,做愛一周大抵只有一次,至多有兩次。他不希望他太過於疲乏。對此陳清很是滿意。
放眼打量著這間臥室,蔚藍尋思著它該變作什麽顏色。一定要畫一張漂亮的設計圖,一定。
陳清今天這個很淡然的提議令蔚藍不免有些激動。他想,他應該是開始嘗試去接納自己了吧?
第四章
還有一絲絲你的芬芳殘留在我唇齒之間。關於你,我仍有一些疑惑,不知該何去何從。渴望聽到的是你的隻字片語,你離我越來越近,卻讓我更加看不清楚。給我勇氣吧,讓我不再怯懦,因為我不想就此失去你。
──Damien Rice《Cannonball》
人更加容易接受的是與同性間的性行為,你們會更知道如何取悅對方,並不會存在壓力。長期與同性保持性關係,會降低對異性的敏感度,忽略異性的性吸引力。
……
Q:為什麽我會選擇同性作為伴侶?
A:可能更理解自己的處境和心態,但是同性間一旦有了矛盾翻臉比翻書還快。
……
1#:我不明白“接受自己有Gay傾向”和“自己是Gay”有多大的本質區別,只是你主觀上是不是願意認可的問題。你想用“傾向”二字掩飾自己,獲得一些安慰,但這終究還是在逃避,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而已。
2#:我覺得樓主就是天生的Gay。翻來覆去的想那麽多理論,自己口問心、心問口的調和著騙自己,沒有用的!若你能回到“正軌”上,那早回了。與其想那麽多,不如試試就知道了。抗拒一生都不給自己機會去好好去愛一次,才是可惜。
3#:我以前讀過不少宗教的書籍,我也特意留意過關於同性戀的,佛書裡特別強調同性之戀屬於淫邪。可佛祖也說了,普通男女之間的那點破事兒也叫邪淫。
4#:我想問問LZ,你說了這麽多對男人的好感,你有沒有對哪個女人有這樣類似的好感呢?如果從來沒有,或者在比例上,喜歡男人遠多於女人,那結論不就很清楚了嗎?是不是Gay也就很清楚了。至於你說如何接受這個事實,那就是你自己的自我認同了,說實話,別人也幫不了你的。其實問題就是這麽簡單。另外,我覺得LZ不是不知道自己是Gay,而是不願意或者沒勇氣衝破環境給予自己的牢籠,這樣繼續糾結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
內線電話驟然響起,陳清嚇得一下兒打翻了煙灰缸。煙蒂與煙灰落了滿地,內線電話持續不停的響。
關閉IE流覽器,陳清平復了一下呼吸才接起電話。
“喂?陳清?”
“蔚藍啊……”陳清稍微放鬆了一些,眼睛看向天花板,“你怎麽打我辦公室的電話?”
“你手機不在服務區。”
“哈?是嗎?”陳清拿起了桌上的手機,按一下,螢幕顯示電池即將沒電,“哦,快沒電了。”
“總是馬馬虎虎,手機充電也會忘。”
“怎麽了?找我有急事?”
“我就不能打你辦公室電話嗎?”
“沒……沒有啦……”
“號碼是你給的,那我覺得我肯定可以打。”
“你鑽牛角尖了……”
“我都能想出來,你現在肯定又是一副急於澄清的模樣,呵呵。不煩你了,打電話就是跟你說,今天晚上我大概回不去了,有個項目,在趕工。”
“哦哦……好。”陳清摸了摸鼻尖,微微有汗。這麽強的冷氣下還會出汗,怕是嚇出來的冷汗吧?
“你自己注意按時吃飯,可以考慮回家叫個外賣,要不然和同事一起喝喝酒也好。”
“嗯,我知道。你也要注意,別忙起來水都不喝。”
“嘖嘖,學會關心人了。”
“好了,沒事我就掛了。”
“我會想你的。”
掛斷電話,陳清呆坐了一會兒,而後起身,推開椅子,清理地毯上的煙灰、煙蒂。
這是在新辦公室辦公的第三周,一切基本如故。辦公室更大了一些而已,桌椅更舒適了一些而已,同事還是那班同事,工作還是那攤工作。夏天來了,七月中旬酷暑難耐,辦公室卻有點兒像冷櫃。
說來也怪,他居然一次都沒有碰到過林璐穎。倒是陷入了自我的糾結當中──他與蔚藍,到底該何去何從?
是情人嗎?
是吧。
該是嗎?
不該吧。
怎麽辦呢?
沒辦法。
蔚藍是個Gay,所以這一切對他來說該是習以為常的。但他陳清不是,從來也不是。這本是絕對篤定的。可最近,卻發生了動搖。如果不是Gay又為什麽可以接受蔚藍?這個接受已經不僅僅是生理上,心理上亦然。
這也太奇怪了吧?
那……如果真的有Gay的傾向,又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並沒有對其他男人抱持過同樣的好感呢?
非常、非常糾結。陳清糾結的自己要瘋了。要瘋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總不可能去做心理諮詢吧?他才沒那種臉可以丟!
於是……上網查查就成為了必不可少的隱秘途徑。譬如剛才,快要下班了,無所事事,便就打開了網頁,查詢、問詢有關這方面的資料。
只是,看來看去,除了令他自己更為糾結,並沒有什麽幫助。替他出主意的人很多,但誰的說法也無法說服陳清本身。
辦公室的門咚咚響了兩聲,陳清應門,進來的是助理,交給了他一些文件。
陳清翻翻,是有關於下個月展會參展的事宜。每年這個時候,工業博覽會都是他們的重頭戲,由他服務的這家外資公司與其他幾家大型公司共同承辦。
還好蔚藍討厭這樣的商業展會,也不再服務於單一的會展公司。他可不想在工作上也與他糾結。
將文件草草過了一遍,下面標注週五例會將要討論,陳清看完就把檔收了起來,恰好,下班時間到。
蔚藍不回去,陳清也就不急著回去。但網頁是再不想看了,就開了小遊戲消磨時光。
八點多肚子有些餓,陳清簡單收拾了一下辦公室,離開了公司。
吃什麽成了個問題。早知道這麽無所事事,不如約上小馬喝兩杯。
一出神,地鐵就坐過了站。過了就過了吧,陳清想。否則回家也是吃一成不變的外賣。
他出站,隨便找了個快餐廳吃好了飯,時間也不過九點半。
回家嗎?回家做什麽?看電視?
其實那很無聊的。
離開快餐廳,陳清漫無目的地走,走著走著,看到一間Pub。這家Pub陳清一眼就認出了招牌──互聯網上是看到過的。
什麽樣的Pub,不言而喻。
陳清站在門口,內心裡有種莫名的躁動。
只是……去看看。
他想。
推門一進去,陳清大吃一驚──居然人滿為患!
這是什麽樣一個年代啊!還是說這跟這座城的自由尺度有關?
陳清對酒吧該說一向不習慣,所以,不論是這家酒吧,還是曾經去過的其他普通酒吧,在陳清看來,氛圍和感覺其實是相同的。那就是──擁擠、混亂、嘈雜、鬧心。
他一進去,沒想到,坐在裡邊黑暗中的人一齊扭頭看向他這個新來的。這使得陳清在燈光明亮的Pub門口就覺得手足無措起來,不知曉是得先找個位置坐下,還是湊到吧台前主動遞鈔票。哪個才對?哪個才合乎時宜?
陳清發窘了。窘了眼睛卻並不閑著,反正也無法決定,便就四處打量起來。
和朋友一起來的客人們各個都顯得那麽自信,這讓陳清深切地體會到了“孤獨是可恥的”這句話的精髓。特別是他們中的某個人頻頻回望他的時候,真是說不出的尷尬。如果是蔚藍,大概絕不會這麽發窘吧?
這麽想著,陳清想到了蔚藍和他的前男友Ben的一張合照。那顯然是在一家Pub。你看嘛,他就是那麽氣定神閑,而那個金髮小子更是泰然自若、毫不羞澀的獻上熱吻。
十分鍾後,陳清就發現自己站在這裡呆若木雞絕對是一個錯誤決定。人多不光嘴雜,手一樣雜。旁邊的什麽人被人摟了、抱了、親了、摸了,個個都不以為然,沒什麽不樂意的,可他陳清絕不幹。
奈何,躲也躲不開。躲開這邊這只手,那邊陰影裡又鑽出一隻。
一來二去,陳清當然急了。一急,胡亂的就擒住了一隻手,不待看清就把一股腦的火兒全倒在了這位身上。
他這一吵吵,很多雙眼睛就聚攏了過來。伸手的這位沒了面子,當然也會急。他與陳清吵了起來,吵了又仗著自己個子大,推搡起了陳清。
“你怎麽那麽乾淨啊,你怎麽就摸不得了?再說了,誰看見我摸你了?摸你哪兒了?你說啊,說啊。”
陳清怎麽可能說的出口?就連剛剛火大罵人都禮貌的像評理。這會兒給他臊的,簡直無地自容。
該,誰讓你進來呢?
對方看出了陳清好欺負,更加放肆起來,“行啦,別假清高了,想這麽引人注意可真俗套。”他說著,手又開始不規矩起來,這下更膽大,摸到了陳清的大腿內側。
“撒手。”
陳清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突然加進來的一個男人扒拉到了他身後。
“你幹嘛的?有你什麽事兒?”
“色憋的自己找地兒解決去,跟這兒欺負個靦腆的有意思啊?”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杠了起來,酒保過來了,兩邊拉著調解。
陌生男人抓了陳清的胳膊,一拉他,就出了人群。
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上坐定,陳清才看清這個男人。該說,是個挺有魅力的男人。年紀大概跟他不相上下,五官周正,很穩重的樣子。也沒有任何不禮貌的舉止,還體恤的為他點了酒。
陳清並不想喝酒,於是掏出了煙盒。男人替他點燃了這支煙,令他有些不好意思。
自然而然的,他們交談了起來。慢慢一聊,陳清倒是終於放鬆了下來。對方的言談舉止符合他可以交往的階層。
於是,你會看到這麽一幕:人擠人的酒吧裡,難得安靜的一角,一位紳士和一個局促不安的外來者很體面的交流著。這很自然,誰讓前者是後者在非常境遇裡的一根救命稻草呢?
陳清不想久留,坐了一會兒便想起身告辭。但顯然對方意猶未盡,挽留是一次接著一次的。陳清走不成,就只得坐在那裡,與陌生男人說話。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陳清看著表再一次表達了離席之意。
男人想要遞名片給他,陳清連忙拒絕,他不認為他還會再跟他見面。
這次Pub之行,真是令他厭惡不堪。那些男人擠在一起,令他十分噁心。
出來,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陳清再去回想,酒吧裡的味道都是令人作嘔的。外面再怎麽熱,至少空氣清新。
地鐵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了,陳清又不想坐計程車,於是便朝著家的方向走。不近,該說挺遠,但他現在只想走走。
不料,沒走出一條街,就有一輛車停在了他身邊。側臉一看,是酒吧裡請他喝酒的那個男人。
“送送你?”
“不,不用……不用。”陳清臉紅了。他和他絕不是一類人。他可不要跟他有什麽瓜葛。我絕對絕對,不是同性戀!
“上車吧,這兒不怎麽好打車。”
“真的……不用……”
說來也巧,一輛空駛的計程車正巧拐上了這條街,陳清馬上招手,“有車了。謝謝你的好意。”
逃也似的,陳清鑽進了計程車。
回頭看看,那輛車還停在路邊。
我一定不是Gay,一定不是。雖然不討厭那個男人,卻絕沒有親近的意思。
陳清進門已經將近一點,渾身都是酒吧裡沾染的異味,他換了鞋,在客廳就把所有衣服都脫了,脫了隨手便扔在了地板上,赤身裸體的進了衛生間洗澡。
開水,有些過於熱了,於是慌忙加冷水。
手撐著牆壁,陳清覺得腦袋一跳一跳的疼。
◇◆◇◆◇◆
蔚藍將車泊好,一開車門熱氣就快令他窒息。都已經是深夜了,但氣溫絲毫沒有下降的意思。
抬頭向上看,出乎意料的,客廳居然亮著燈。
刷開門禁,蔚藍就進了樓道。
鑰匙擰了兩圈門才開,陳清從裡面上了內鎖。由於客廳的燈亮著,蔚藍並沒有按開玄關的燈。換鞋的時候,他聽到了衛生間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他剛剛回來嗎?夠晚的。
本想跟陳清打聲招呼,但是地板上的衣物止住了蔚藍的腳步。這家夥,又是這麽邋遢。這麽想著,蔚藍俯身拾起了地板上的那堆衣服。
忽而,不屬於陳清的味道鑽入鼻孔,不禁令蔚藍皺了皺眉頭。
他這是去了哪兒?
煙味、酒味、汗味、香水味……諸多氣味混雜在他的襯衫上、褲子上。
陳清正好洗完,推開衛生間的門出來,看見蔚藍,被嚇了一跳。
“你……回來了啊?”
“我想了想,不回來,你明天又起不來床。反正忙完了,就回來了。”
蔚藍走了過去,將陳清換下來的衣服扔進了洗衣機裡,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真不知道你怎麽這麽喜歡跟家裡裸體行走,我去給你拿睡衣。”
“啊,我……我自己來。”
“其實不穿也行,省得我脫了。”蔚藍說著,手指攀上了陳清光潔的下巴。
他們離得很近,陳清能嗅到蔚藍身上的味道──香水的淡香,一點點煙味。
很好聞。
“傻了啊,罵人都不會了。”蔚藍刮了下陳清的鼻子。
陳清會吻上他,令蔚藍想不到。他的手臂掛到了他的脖子上,唇貼了上來,嘴巴很濕潤。
“寶貝兒,我沒洗澡呢,一身的汗。”
一吻結束,兩人已經樓抱著進了臥室,蔚藍鬆開了陳清,“讓我先洗個澡,身上都是汗味兒。”
“沒有啊……”陳清的手已經鑽進了蔚藍的襯衫裡,摸著他溫熱的皮膚。
“就一下下。”蔚藍拿開了他的手。
陳清坐在床上,看著蔚藍轉身的背影,支支吾吾的說:“我也才進門不久,晚上和小馬去了酒吧,吵死人了。”
蔚藍怔了一下──陳清在說謊。
他絕對在說謊。他並未問及他的去處,他竟然會主動開口說,這是太典型的陳清式掩飾。屬於他自我防範的典型。
蔚藍現在倒是開始在意他究竟去了哪兒了。
“是嘛。”
“真是老了,覺得很不自在。”
“呵呵。”
蔚藍洗了澡出來,陳清側躺著,正很隨意翻看著他的雜誌,見他出來,才放下。
“還沒睡?”
這話令陳清錯愕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完全的不知所措。
什麽叫還沒睡?他明明在等他……
蔚藍上了床,平躺下,無聲的關了自己那一側的床頭燈。
他似乎生氣了?
陳清想問蔚藍怎麽了,又問不出口,僵持在那裡許久,無奈之下伸手將自己這側的燈關了。
睡不著,無法入睡。
伸手,試探著碰觸蔚藍,不料蔚藍卻翻了身。
第二天一早,一切如同往常一樣,蔚藍做了早飯,喊陳清起床。兩人面對面坐在餐桌旁吃飯,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你在蔚藍身上絲毫找不出慪氣的意味。
陳清吃完早飯,穿好衣服換了鞋出門,蔚藍一直送到門口,還給他整理了衣領,細緻的替他選了袖扣。
而後,他們四目相對,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那我……出門了。”
“路上注意安全。”
“蔚藍……”
“嗯?”
“沒,沒事。晚上見。”
蔚藍終究沒能跟陳清生氣到底。思來想去,其實他並沒有跟陳清生氣的立場。跟他越是接近,反而,愈發會覺得兩人之間的間隙清晰可見。
實際上,有一種概念模糊了起來──他,是他一直想要的那個陳清嗎?
這個週末,陳清和蔚藍頂著酷暑回了陳清父母家。陳媽媽一早就開始忙活飯菜,待兩人進門,正好坐下就能吃。
陳清皺眉:媽,你不熱啊,還燒魚。
陳媽媽擠擠眼睛:誰讓你這個不孝子老不回來的。
陳清和蔚藍陪陳爸爸喝了兩杯,陳媽媽忙著斟酒不吃菜,蔚藍給她夾了好幾次菜,陳媽媽連說蔚藍好孩子。
席間,必不可少的,陳清的再婚問題又一次躍上了檯面。
陳清有些煩,搪塞給了陳媽媽這麽一句:你等蔚藍結婚吧,蔚藍結婚了,我就再婚。
蔚藍忽而就沒法下臺了,幸虧陳媽媽不吃這套煙霧彈:你少給我說這種有的沒的!你再婚跟蔚藍結婚有什麽關係?
陳清不住嘴:我挺喜歡跟蔚藍一起生活的,自在。
陳爸爸開口了:你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你這樣耽誤著蔚藍,是想讓蔚藍一輩子打光棍啊?
陳媽媽幫腔:幾年了?快四年了吧?我跟你說,你是非等著蔚藍媽媽上門找我打架呢!
蔚藍很尷尬,於是馬上轉移了話題:過些天,該去掃墓了吧。
陳爸爸點頭:是啊,四年祭了,日子過得太快。
陳媽媽眼圈紅了:櫻子啊……櫻子。
兩人吃過晚飯才從陳清父母家出來,走在外館斜街上,蔚藍想起了他們上中學時代。那時候,兩人總是騎車穿行在這條馬路上;那時候,他的家也還在這附近。
“你弟弟大學畢業了吧?”陳清點燃了一支煙,隨意的開口。
“嗯,剛畢業。”
“要就業嗎?”
“我媽的意思是讓他出國念研究生。”
“哦……現在很流行出國哈。”
“他自己也想去吧。有些嫌我媽管他。”
“她倒是基本不會過問你呢。說起來……你很少回家唉。”
“呵呵。”
“蔚藍……”
“嗯?”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
“你會不會……偶爾有些後悔……後悔放棄在國外的生活,回來?”
“怎麽會。”
“……我好像總是打亂你的人生。”
“你需要我,所以我就在你身邊。我願意。”
“遲早你會後悔。”
“那就讓我一意孤行,睜眼看著那天到來吧。”
這個話題未免太過於消極,陳清趕忙扭轉話題,“渴不渴?前面有冷飲店。”
“你不想再婚嗎?”
陳清沒想到蔚藍忽然拋出這個問題,一怔。
“你願意一輩子跟我在一起?”
“這麽多人……你說什麽呐……”陳清小聲的嘟囔。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乘涼的人。
“你願意嗎?”
“買蜂蜜檸檬水吧,加冰。”陳清說著,快步走向了街邊的冷飲店。
蔚藍看著那背影,嘴角浮現上一絲苦笑。
跟他在一起,他似乎已經習慣了不去想明天。然而,對於下一天的憧憬,其實是一種很難扼殺的欲望。
因為不知道明天如何,他總是盡力去營造好每一個“今天”。只是,在每一個“今天”中所埋藏的不安,實際上對他來說是種格外艱辛的煎熬。
很痛苦,越來越痛苦。
他如願得到了陳清,可陳清就像握在手裡的流沙,他不知道,哪一刻,手心就會空了。
想到這裡,蔚藍想到了某一天和陳清一起看電影──《亂步地獄》。視覺感很強,劇情很抽象的一部電影。陳清並不喜歡,蔚藍卻很欣賞。其中有一個故事:講一個人不能跟別人接觸,接觸就會神經性皮炎發作,很癢癢。他是個司機,愛上了一個女演員。他鼓起勇氣送花給她,她卻咯咯的笑。後來他把她殺了,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碰觸她。可是女演員每天都在腐爛,於是他就給她的血管裡注射福馬林、給她的皮膚上塗顏料,可這些卻都於事無補,那女人仍舊會腐爛。所以,最後他鑽到了她的肚子裡……
愛的瘋狂,蔚藍能深深與之產生共鳴。
如果可能,他真想殺了他。這樣他就不會說謊、不會逃走、不會突然消失不見了。
陳清之於蔚藍,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可言。
◇◆◇◆◇◆
“嘿!沒想到會遇見啊。原來你叫陳清。”
由於助理熱傷風不適,陳清便就讓她先行回去休息了,取而代之自己來到了國貿中心,承擔她的任務──簡單的佈置展位。總體來說他是個體恤下屬的上司,也因此展開工作時總能得到同事們的鼎力相助。
循著聲音抬頭,陳清的腦子實際上還在易拉寶的放置位上。
這一看可不得了……這這這……這不是那天……那天在Pub請他喝酒的男人嘛?
再低頭看看自己胸前掛的參展單位的工作證……
糟糕,這下人家連他是誰都一清二楚了!
這麽想著,陳清的眼神無處安放,於是本能的低頭,一低頭就看到了對面男人胸口別著的徽章。呃,好死不死的,他是展會的工作人員?
見陳清低頭不語,男人有些手足無措,只得厚起臉皮做了個自我介紹:“商玨,這次展會的總設計師。”
盯著男人伸出的手,陳清無奈之下只得握住了。
正巧有人送來了會刊的小樣兒,陳清得以抽出手,趕忙接了過去。來人跟商玨禮貌的打了招呼,跟陳清點點頭,往下一個展位去了。
“我是特別讓你不舒服嗎?”
商玨沒走,還站在陳清身前。
“不是……不是……我……”
“不是的話,一起喝杯咖啡怎麽樣?”
拒絕啊,你快拒絕啊……
然而,陳清終究和商玨坐到了中國大飯店的咖啡廳裡。
“有個話得說在前面。”握著冰咖啡的杯子,陳清認真的看向商玨,“我……我不是同性戀……”
商玨想笑,卻又覺得笑出來很失禮,於是只得強忍著。這叫一個難受。
“這個必須要提前跟你說清楚,你不要誤會我。”
“你不是Gay,你那天為什麽去Gay吧?”
“我……我……我隨便去看看。”
“你的反應可不像直男。”
“直男?”
“異性戀者。”
“我……”
商玨的目光始終落在陳清身上,這令陳清緊張。看他的眼神,那意思是:繼續說,看你還能說出什麽來澄清。他不信他說的。
陳清低著頭不吭聲了,視線集中在那杯冰咖啡裡。
商玨饒有興致的打量他。他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氣質上也有些怯懦,性格總體來說相當靦腆。然而,他卻很對他的胃口。短髮的式樣看似普通,修剪的方式卻一絲不苟;襯衫是中規中矩的式樣,然而淺灰色的優雅網底很好的修飾了他過於白皙的肌膚所帶出的那股陰柔,袖扣也很講究,非常得體的凸顯了他良好的階層身份;西褲的顏色並沒有新意可言,然而貼合形體的剪裁卻很好的勾勒出他的身體輪廓。是個相當會修飾自己的男人。不是Gay麽?很有Gay的氣質呢。
這個時侯,商玨不會想到,他所看到的陳清,實際上是另一個男人精心塑造出來的形象。用愛、用細緻與耐心。
“唉。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陳清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商玨看著他,並不催促,只用眼神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我和一個男人同居,他是我二十多年來的朋友,最好、最親的朋友。他是個Gay。”陳清頓了頓,似乎是在整理思路以便繼續往下說。實際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商玨說這麽隱私的事。他們明明不相熟。然而,大抵正是因為這份陌生吧。因為陌生,反而無懼。
商玨並不插嘴,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聽,聽的很認真,並沒有敷衍的意思。這給了陳清勇氣。他想,跟他說說真的無妨──首先他們不認識、不瞭解彼此;其次,這個男人是個Gay,他或許懂得他所說的;再三,他的言談舉止令人舒服,給人以誠心訴說的欲望。
這是個漫長的故事,不親身經歷又會稍顯有些枯燥,商玨卻自始至終的耐心傾聽。期間,陳清拿出煙盒,他再一次優雅的替他點燃了香煙。
“於是,這就是你的迷惘?”
陳清說完,商玨才開口。
“嗯……我根本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呵呵。”陳清苦笑,“啊……不過……真對不起,說了這些無聊話,耽誤了你這麽久……”
“你是……”商玨打了一下手勢。
“嗯?”陳清不解。
“做愛的時候。”
陳清一下漲紅了臉,“嗯……嗯……女人的那方。”
“還真是個直男啊……”
“哈?”
“我們不這麽說。沒有所謂的男人和女人,我們看待彼此都是男人。”
“反正……你懂我意思……”
“從不在上面?”
陳清搖頭。
“他不願意?還是你不想?”
“我從沒想過……”
“為什麽呢?你本身是個男人啊。又是一向與女人在一起。會這麽想才自然吧?”
是啊。為什麽呢?這問題把陳清難住了。他從沒對蔚藍動過那種心思。
“不想承擔責任吧?覺得無法對這段感情負責。”商玨淡淡的開口。
陳清楞住了。
“你終究,還是沒有接受他。”
沒有接受嗎?怎麽會呢?明明……明明……是……在乎蔚藍的吧?
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好生嚇了陳清一跳。摸出手機,來電顯示是蔚藍。
商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陳清戰戰兢兢的接起了電話。
“在忙嗎?”
“沒,沒有。”
“哦哦,因為你半天才接。”
“嗯。我沒在辦公室……在國貿中心這裡。”
“哈?你怎麽去了?”
“小孫病了,熱感冒。”
“那真是辛苦你了。那什麽……晚上我要回家一趟。”
“啊?是嘛……”
“嗯,我媽讓我回去一趟。”
“哦……那你去吧。”
“你自己想著吃飯。”
“嗯,你也是,晚飯多吃些。替我跟……阿姨問好。”
“放心吧。我大概十點多才能回去。”
“不急,不急……”
陳清掛了電話,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是他?”
陳清點點頭,“嗯。他說晚上不回去吃飯了。”
“哦?那就賞臉讓我請你吃個晚飯?”
“啊!那怎麽好意思……”陳清連忙擺手,“你還挺忙的吧?我都耽誤你這麽久了。”
“不忙。”
“呃……那……那還是我請你吃飯吧。上次……也是你請我喝了酒。”
“呵呵。好啊。”
“還真是應該感謝你呢……上回實在狼狽。今天……今天又一下子耽擱你這麽久,都是我在自說自話。”
“你太客氣了。”
“委實感覺過意不去。”
“我願意的,否則今天也不會冒然跟你打招呼了。”
陳清有些臉紅,“真是醜態畢露。還想……還想裝作不認識你。”
“哈哈。”商玨笑得輕鬆。
“那,晚飯你想吃什麽?不要客氣,我請客。”
“我都可以,從來不挑食。你做東,你做主。”
陳清看著商玨,訝異於自己對他的那份安心之感──自己分明並不是一個善於跟人交際的家夥。商玨對他來說很陌生,然而,那份陌生裡,卻還透著一絲說不出來的熟悉之感。就像他第一次見到他,絕不會有厭煩的感覺。
有些像蔚藍。
這麽想著,陳清內心一緊。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呢?明明……看上去完全不像的。
第五章(上)
第五章
不知你可明白,暗戀會是怎樣的心情。那等在季節裡的眼睛,彷佛永遠不能放晴。不知你可明白,等待會是怎樣的心情。那守在深夜裡的身影,像沈默的吉他弦已斷盡。我好想親手給你,這本泛黃的日記。在我年輕無知的生命裡,曾有屬於你的記憶。我好想親手給你,這本沈重的日記。每頁都寫滿最真實的自己,每行都是無怨的歎息。
──蔡藍欽《少男日記》
“蔚藍!蔚藍,下雨了。”
蔚藍回頭,母親撐著一把桃紅色的傘快步追了上來。
“不大。您下來幹嘛啊……”
“一會兒肯定要下起來。”
“兩步兒就走到車那兒了。”
“拿著吧。”母親說著,將手裡的雨傘遞給了蔚藍。
“呵呵。”蔚藍撐開傘,母親並沒有離去的意思,而是跟著他,一起向停車位走。
“蔚藍……剛剛你叔叔說的事……”
“媽,我……”
“媽媽知道你的事。知道。”
蔚藍怔了一下,停住了腳步。雨滴答滴答愈發細密了起來,敲打在傘面上,順著傘骨滴落到地面。
“你的事,媽媽一直都知道。媽媽也從來沒有干涉過你。是和陳清在一起了吧?對嗎?”
“你從來不干涉我,是因為不在乎我。我對你來說,從不是會令你舒心的存在。”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繼父不知道是吧。你不想讓他難堪,或者說不想讓自己臉面上過不去對吧。我不會讓您為難。哪一天都可以,相親我會去。我也不會讓你們丟臉。”
“蔚藍……”
“媽,回去吧。雨大起來了,別著涼。”
蔚藍說著,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蔚藍!”
任母親在身後呼喊,他不曾回頭。
雨刷器左搖右擺,細密的雨絲鑽入微微放下的車窗,蔚藍叼著煙,感覺到了一絲涼意。一場秋雨一場寒。
最近這段時間,母親總邀請他回家。他就知道這反常,母親一定是有所圖的。然而,真正去面對這樣的場景,他的內心還是會有一種類似於絞痛的感覺暗湧。
是我老戰友的二女兒,比你小幾歲,不妨一起見見面。
那男人說的坦蕩,面帶笑容。
你的事,媽媽一直都知道。媽媽也從來沒有干涉過你。是和陳清在一起了吧?對嗎?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怎麽看起來那般模糊?
爸,媽怎麽總是不開心?
那一定是爸爸惹媽媽生氣了。
呵……
模糊,一切都像是被遮擋在馬賽克背後。父親將他高舉上肩頭的表情是模糊的,母親撐著傘的面容是模糊的,繼父操著沈穩的聲音說話的模樣是模糊的。
煙灰積了很長,稍稍一顛,掉落下來,弄髒了蔚藍深色的牛仔褲。
你會不會……偶爾有些後悔……後悔放棄在國外的生活,回來?
陳清,我想,我有些後悔吧。不是後悔站在你身旁,而是在和你接近的同時,我離那個家庭的距離也是如此之近。
那令我痛苦。
我一直想,遠遠的,離開它。
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十分。每一間屋子都黑著燈,陳清不在。
蔚藍在玄關換了鞋,走進衛生間,將濕乎乎的傘撐開晾在了地面上。母親的傘令他躲過了傾盆而下的大雨,這就像母親的那雙手,令他得以長大成人。於他本身,他並不恨她。她對他談不上有什麽不好。沒有她,他不可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每每想到他意外離世的父親,蔚藍內心中對母親的那一點點感激就很容易被顛覆。她,又回歸到了一個冷血女人的形象。
簡單沖了個淋浴,蔚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淺嘗一口,芳芬與辛辣交替而來。
陳清最近總是不在家。
不知道該不該用‘總是’這個詞。但至少,每次他對他說加班、回家之類,進門的時候這所房子就會空無一人。
進了書房,打開電腦,蔚藍調出了他為這所房子所構思的裝潢設計圖。該算完工了,卻由於雨季不宜裝修而使得他一改再改,總想接近完美。還沒有拿給陳清看過,蔚藍拿不准何時才是恰當的時機。
想到陳清,蔚藍不禁稍稍皺眉。每一次他晚歸,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很好聞的香氣,大抵是那種幾百美金一盎司的高級貨。那味道不甜膩、不刺鼻,不帶有女性氣息。
跟陳清在一起的,是一個男人。還是固定的一個男人。很有品位的一個男人。
蔚藍不願自己多想,要是陳清帶著女人的味道回來興許他還可以質問他一番,那無可厚非。陳清不是一個Gay,他沒道理跟什麽男人產生不必要的瓜葛。
對,他不是一個Gay。所以他蔚藍終日為此惴惴不安。
你去親吻他,他時常向後錯身。可即便只碰觸到臉頰,卻也是熟悉的溫度,那該令自己滿足。
你握著他的手傾訴你對他的愛慕,他時常害羞的低頭。可即便那頭垂的幾乎要埋進腿中,卻也是聽進了你的情話,那該令自己滿足。
你與他耳鬢廝磨,他時常不自覺的緊閉雙眼。可即便他不睜眼看你,卻也是敞開身體全然接受,那該令自己滿足。
問題出在誰身上呢?是自己,還是他?
體內自私的獨佔欲越來越囂張,得到的越多,越貪婪。
貪婪,失控的欲望,是七宗罪重中之重。亦即我們最難控制的一項。
而由此,也引發了嫉妒、憤怒、色欲等等一系列其他的原罪。
始終,有一團居心叵測的火焰在焚燒著蔚藍,令他痛苦難耐。
再往前一步是什麽?後退一步又是什麽?
蔚藍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實際上已經無法後退了。從某一天開始,他再也無法回到朋友的位置。
不是朋友,又不能稱之為情人。他們,究竟是什麽?
陳清開門進來,玄關的燈亮著,客廳卻漆黑一片。試探著喊了一聲“蔚藍”並沒有聽到回應。
雨下的很大,他卻半點沒被打濕。理由也很簡單──商玨不僅開車送他回來,甚至撐傘將他送入了樓道。
“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呃……改天吧。”
“我倒是覺得沒有哪天比今天更合適。留我到雨停,並沒什麽不妥之處,還是說……你怕他見到我不高興?”
“瞎說,他有什麽不高興的嘛。”
他一定會不高興。
這會兒,陳清鬆開襯衫的領口,取下袖扣,內心裡說的才是實話。
至於蔚藍為什麽會不高興,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上的東西。
然而,這感覺並沒有阻止到陳清和商玨的來往。陳清樂於跟他來往,他跟他在一起輕鬆、自在,毫無壓力可言。商玨是個安靜的聆聽者,也是一個成熟的寬慰者。與蔚藍之間的種種不安與搖擺,傾倒給他,仿佛,那些壓力就不再在他陳清身上了。雖然也會覺得歉疚──別人憑什麽來當你的垃圾桶?但是,陳清每次只會在過後歉疚,該倒垃圾的時候,那是不遺餘力的。這個不遺餘力也是有原因的──商玨從來都是站在他的角度說話。所有蔚藍對的不對的,永遠都是蔚藍不對。蔚藍不對,便就是他陳清的委屈。
陳清從未想過商玨為何會甘願於此,因為在他看來,商玨和同事小馬並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不同是,不能對小馬說的,倒是可以對商玨說。
有這樣的一個朋友在身邊,令陳清壓抑的生活找到了一個出口。
似乎有淡淡的音樂聲。陳清換好拖鞋走進客廳,離開一缸熱帶魚氣泵的聲音,隱約聽到了書房內傳來的音樂聲。推開門,屋裡黑漆漆的,一個低沈的女聲似是唱似是念,異國的語言聽來陌生且濕冷。
忍不住開燈,陳清看見蔚藍閉著眼睛躺在扶手椅裡。
“蔚藍?”陳清以為蔚藍睡著了,走過去,撐住了扶手,低頭看向蔚藍。
蔚藍卻忽而睜開了眼睛。他又聞到了陳清身上那股不屬於他的味道。
“天!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去哪兒了?”
突然拋出來的問題令陳清一愣,蔚藍從沒有過此類問題。
“呃……和朋友出去了。你回家了,我就……約了朋友。”
“哪個朋友?我不知道的朋友嗎?”
“你怎麽了?”
“回答我的問題。”
“真不知道你怎麽了!”陳清起身,想離開書房。
“打車回來的?衣服一點兒沒濕嘛。哦,不對,是他開車送你回來的吧,一定還打傘送你進了樓道。”
“蔚藍!”陳清轉身,火氣上來了。
“呵。我就是問問,而已。”
“你今天……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嗎?”陳清有些覺察到了蔚藍的反常。
“不順心又能如何?”
這樣冷淡的蔚藍讓陳清有一絲害怕。這是他所不熟悉的蔚藍的表情和語氣。
陳清的視線落在了電腦桌上,一隻透明的玻璃杯裡還盛著一點點酒。
“你喝酒了?”
“嗯。”
“喝了多少?”
“一杯而已。”
“不早了,累了就去睡吧。我去洗澡。”
陳清留下這句,離開了書房。
沖了涼進臥室,陳清看見蔚藍已經在床的另一側睡下了。他點燃了一支煙,坐到了床的另一邊。
蔚藍很少背對他,此刻卻面朝牆壁的方向。
吐出一口煙,陳清湊近了蔚藍。他始終看著他,抽完了一支煙,碾滅,關了燈躺到了自己的那一側。
不一會兒,搭過來的那只手環住了陳清的腰。陳清並沒有拿開,而是也翻身摟住了蔚藍。
面對面,彼此的呼吸能掃過對方的臉頰。蔚藍親吻了陳清,陳清嗅到了蔚藍口中淡淡的酒味。
蔚藍想要和他做愛。陳清知道,也並未拒絕。
伏在身上的軀體的那份體重日漸熟悉,呼吸到的氣息似乎也已經深埋入皮膚的紋理間。對這個男人竟然可以瞭若指掌到這一步,這令陳清有些恍惚。
“我可以在上面麽?”
親吻間,蔚藍聽到陳清這樣問。
他愣了一下,“什麽?”
回答這個什麽的,並不是語言,而是動作。蔚藍這一失神,給了陳清機會,他一翻身就壓在了蔚藍身上。
蔚藍並沒有推搪,他伸手環住了陳清的脖頸,任他親吻自己的肩膀。
只是……事情並沒有得以繼續。
蔚藍觸摸到了陳清的那話兒,根本沒有勃起的跡象。
陳清很尷尬,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蔚藍也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他淡然的對他說:你沒辦法辦到吧,上一個你不喜歡的男人。
臥室裡全然安靜了下來。
陳清說不出話來,蔚藍穿了睡衣起來,離開了房間。
他無意中碰掉了煙盒,陳清開燈,看見了地板上散落一地的Kent。
操。他罵了句髒話。
◇◆◇◆◇◆
那天的尷尬過後,蔚藍有幾天沒有回家,說工作忙,讓陳清想著自己照顧自己,按時吃飯、按時休息、天冷注意加衣服。
陳清很緊張,預感到蔚藍這次是徹底火兒了。想要勸慰,又不知說什麽才好。
不曾想,一天天拖著,蔚藍倒是自己回來了。回來並不帶態度,仍舊溫和的笑,一如既往對他照顧備至。
陳清一下子松了口氣了,馬上笑臉相迎,與蔚藍無話不說。
端倪是從那晚開始暴露出來的,只是當時的陳清並沒有在意──當晚,他們不曾親熱。甚至,蔚藍始終沒有親吻過他。
真正令陳清覺察到蔚藍不對勁,是一個禮拜之後。一個禮拜,他們都相敬如賓,陳清隱約意識到蔚藍也許還在生氣,壓制著不表現出來而已,於是不免就有點兒想討好的意思。
是夜,陳清洗過澡,挺早就上了床。喊蔚藍來休息,蔚藍說有張圖紙要改,請他先行安歇。陳清便等,等到三點才等來蔚藍。不料,蔚藍上了床便關了燈,一聲“晚安”聽起來不帶任何溫度。陳清試探著湊過去,環住蔚藍,只換來一句:睡吧,我挺累的。
自此,兩人之間的拉鋸戰正式開始。
眼看一天一天的過去,蔚藍對陳清還是百般照顧,卻絕不染指一絲;眼看一天天的過去,陳清愈發刻意的討好蔚藍,卻仍舊換不來平時對他索求急切的那個蔚藍。
顯而易見,這段關係的溫度降到了冰點。
陳清想對蔚藍道歉,但對方顯然不給他機會。於是,周旋間,陳清越來越被動,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怎麽才能緩和下來,恢復到往常的和諧呢?
陳清不知所措了。
不知所措,便就要尋找出路、搬救兵。
求救於商玨,是陳清的必然選擇。
他很想問問他,他跟蔚藍到底該怎麽才能和好如初。他明明想要近一步,卻做出了明顯的反效果。有點兒委屈,可這委屈又在慚愧之上。
看看本子上的時鍾,差十分六點半。陳清起身,開始收拾辦公室,整理桌面上的合約。跟商玨約了六點半,對方說並不用坐班,按他的時間來就好。陳清挺不好意思,對方反而不在意,還說會準時到他單位門口。陳清說你不用特意過來,商玨笑笑說:等你坐公車,大抵八點也見不到。你不是急麽?
蔚藍四點多結束了工作,將策劃案發給蔣顏,離開了辦公室。
最近與陳清的彆扭,讓他自己都有點兒看不起自己──鬧什麽呢,有什麽意思呢?你究竟是在折磨誰,又想達到什麽效果?
對,你被陳清傷害了。你從不曾做0號,你與你其他的同類不盡相同,你選擇男人只是你想逃避女人,於是,你從未把自己交給別人。但陳清不是別人,他想要你就會給予。然而,你來到你最後的底線,拿出豐盛的餐點,換來的卻是陳清的難以下嚥。
可是,那又如何呢?
氣也氣過了,氣過終究不還是自己把苦水咽了?
他沒辦法勉強陳清什麽,更沒辦法勉強自己割捨陳清。在這段感情裡,他始終處於劣勢。而這段感情本身,也是他主動心甘情願求來的。所以,即便是苦果,他也得咽下去。
他愛他。是吧,一定是愛,深愛。
這樣荒誕的鬧劇,還是落幕吧。早該落幕了。陳清就是那樣一個人,蔚藍自認是比誰都瞭解陳清的。他平凡、普通,按部就班,循規蹈矩。讓這樣一個男人走向非同尋常的道路,其過程註定是艱辛坎坷的。
蔚藍記得那天陪他去掃墓,那是陳清妻子與女兒的四周年祭。陳清蹲在墓碑前,認真的清理著雜草,陽光像金粉一樣灑下來,蔚藍清楚的看到了他眼底的悲傷。他卻沒辦法安慰他,只能將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訴他:你不會失去我。
你令他開始了,你認定他是你所愛,那就繼續竭盡全力的付出吧。一定是你做的還不夠好,否則為什麽他還在苦苦掙扎?
想要吃米飯,就要種水稻。從插秧到收割,付出心血是一定的。
蔚藍,你要堅定自己的態度,你投入了這麽多的感情,不可能不求回報。但在這求索的過程中,你要時刻提醒自己注意:不要功虧一簣。
會驅車來到陳清的單位,是蔚藍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決定的。他不想再這麽令兩人深陷彆扭當中了。他們已經錯失了太多時間,再沒有時間可以被用來浪費。
不到六點,蔚藍就到了。他看著員工們一批批出來,卻始終不見陳清的身影。
加班嗎?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呢?
猶豫間,有輛車從旁邊駛過,停在了不遠處。想來,也是接人的吧。
蔚藍拿著手機,翻來覆去,決定再等等。也許只是有些事耽擱了。實際上,電話裡,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才好。
趴在方向盤上,蔚藍不想再去琢磨這令人鬱悶的感情,轉而尋思著一會兒帶陳清去哪兒,吃了飯是不是再一起看看電影?或者,逛逛商場也不錯。他可以替他選幾件新衣服。自然而然,他們會和好的。陳清又不是沒有和好的意思。
想親吻他,想擁抱他,想看他不能自已的神情。
唉,蔚藍,你看看你。口是心非,苦的還不是你自己?
正自嘲著,蔚藍看見陳清走了出來。他馬上直起身子,準備下車。怎麽打招呼才好?是不是要笑的燦爛些?
然而,還不等他開車門,不遠處的那車上先下來了一個人。
居然是他?
蔚藍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商玨。
全天下,他最討厭的一個人。竟然在這裡碰到了。
更令蔚藍錯愕的是,陳清居然向商玨走了過去,他沖他招了招手。
該如何去描述蔚藍對商玨的反感呢?討厭是遠遠不夠的,恨又太過於給對方面子。他們之間的梁子,是大學第一學期就結下的。同一個系,不同的班級,同樣優秀的兩人早已知曉對方的存在。如果僅僅是競爭對手,蔚藍大抵還不會反感商玨,真正令他反感他的原因是──他們太像了。
小到對衣服等外在事物的選擇,大到設計理念。總是撞車,再撞車。
譬如,蔚藍在櫥窗裡看到一件喜歡的外套,今天路過沒有買,第二天去買,卻被告知已售出。而這件外套,最終會出現在商玨身上。
譬如,蔚藍想選一瓶上好的紅酒送給母親做生日禮物,到商店,想要的那個牌子的那個年份卻已經被先他一步的商玨拿在手中。
譬如,校慶的時候,蔚藍策劃了一場完美無暇的話劇,而就在隔壁階梯教室,商玨選擇的是和他一樣的劇碼──《李爾王》。
譬如,跟他好過的男孩子,竟然被商玨染指過。甚至他會聽到對方在床上對兩人的評價。
太多的譬如,多到蔚藍數不清。
而這一切之中最令蔚藍無法承受的是,提交畢業設計的時候,他的作品被導師退回,並委婉的告訴他:剽竊不是藝術之路。
天殺的。他和他居然都選擇了立體抽象造型作為視覺傳達的載體。一樣的前衛構圖、一樣的透視效果,唯一不同的僅僅是所承載的造型本身。
怨不得導師會那般規勸他。
那是何等的挫敗與恥辱?
而對這一切,商玨還表現的很高姿態:沒什麽的。
這就巧妙的映襯出蔚藍心胸狹隘。
他,實在令他作嘔。
畢業是百分百的解脫,他們天各一方,再沒有交集。就是偶然間,會在同行口中聽聞這個名字,譬如什麽什麽案子是他做的,有多麽傑出。
然而,這會兒,他居然活生生的出現了,不僅出現,還……
眼看著,商玨替陳清拉開了副駕駛一側的車門,陳清恬淡的笑著,似乎正在跟他說什麽有趣的話題。
是他嗎?
陳清那個他所不知道的朋友!
“陳清!”
失去理智了,蔚藍知道自己失去理智了,卻無法阻止這樣的自己。他下了車,快步向陳清走去。
陳清回頭,看見蔚藍一臉憤怒的走了過來,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他……他怎麽會在這裡?他怎麽了?那是什麽表情?
不容他想出來,手腕已經被蔚藍用力的攥住。那只寬大的手掌似乎聚集了這個男人全部的力氣,陳清不免有種錯覺──手腕會被蔚藍折斷。
“蔚藍?”商玨同樣瞪大了眼睛,眼前這個憤怒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學生時代對自己最為反感的那個人。同樣,才華橫溢的那個人。他從沒接近過他,因為他從不給他機會。高大厚重的盾牌始終被這個男人樹立在兩人間。
蔚藍不同商玨說話,只是拽著陳清,一直將他拖到了自己的車裡。
而後,他猛地關上了門,上車,起步就駛離了這是非之地。
“蔚藍你……你這是……”陳清完全不明所以。
蔚藍卻根本不給他回答。
“陳清我告訴你,再讓我看到你跟那個男人來往,我一定讓你好看!”
沒有約會,沒有浪漫的晚間安排,蔚藍直接把陳清帶回了家。關上門,他就不可抑制的對他吼了出來。這是極限了,他忍了一路。路上他盡全力不令自己失控。
陳清有些被嚇住了,這時候的蔚藍看起來,根本……根本不像那個他所熟悉的蔚藍。
“你聽見沒有?聽沒聽到我所說的話?”
“為什麽?”陳清在驚詫之後首先意識到的是自己的憤怒。他這是什麽態度?他怎麽敢這麽對他吼,這麽命令口氣的對他說話?
蔚藍並不回答陳清的為什麽,“你就是總跟他在一起對吧?”他走近商玨的時候,嗅到了他身上那股並不陌生的氣息,那股時常出現在陳清身上的氣息。
“你有病啊!我還不能跟其他人交往了是嗎?”
“交往?呵。什麽樣的交往?你跟他交往?”
“蔚藍!我不是同性戀!我沒有你那種古怪的愛好!”陳清急了,急了說話便就不過腦子了。
“古怪的愛好?”
陳清想要後錯一步,卻沒能來得及,下巴被蔚藍捏住了。
“古怪是嗎?讓你難堪是嗎?我怎麽倒是覺得你挺享受其中的?你看見過自己跟我做愛時候的模樣吧?多蕩漾啊。”
陳清氣急了,伸手就去推蔚藍。他讓他何等的尷尬?
然而,這尷尬還遠未結束。
“你知道你自己多浪嗎?這陣子我沒碰你,讓你受不了了吧?想要的不能自已吧?你去求他沒有?沒那麽下賤去求吧?”
“蔚藍!你給我閉嘴!”陳清的手擰住了蔚藍的手腕,同樣,動了力氣。
“要我說出來嗎?那天是誰從身後摟著我,親吻我的後背,喘息的那樣動聽。你在自慰對吧?以為我睡著了沒有聽到嗎?”
冷戰期間,蔚藍刻意的跟陳清保持身體上的距離,那對他來說同樣難熬,他不得不每天睡前吞進一把感冒藥,從而得以睡去克制住自己不動搖。然而,睡也是掛在半夢半醒之間。那一天,陳清那樣摟著他,那樣不能控制節奏的呼吸,那樣求而不得的親吻他的後背,蔚藍差一點兒就翻身將他壓住了。他那般的渴求自己,怎麽能不動情呢?
臉上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拳。實際上,蔚藍知道陳清會揍他,他說這樣下流的話,一定會氣壞他。然而,他卻並不躲。他想,他正缺少這一拳。他已經無法找回理智了。
安靜了。
客廳終於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氣泵的聲音。陳清的手很疼。這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對蔚藍揮拳相向。
眼前的蔚藍很模糊,陳清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模樣,是什麽遮擋住了?
這個混蛋男人,自以為是的闖進他的生活,而現在,竟然這般的羞辱他、折磨他。
你讓我情何以堪?
第五章(下)
◇◆◇◆◇◆
這是一場正式的相親會面。蔚藍想。
對面坐著的是姑娘一家,父母、姐姐,均列席。自己這邊也是全員到齊,就連弟弟都穿的歸歸整整坐在他身邊。
然而,蔚藍的精神卻根本無法集中在這上面。一定要給母親足夠臉面的,他也是竭盡全力了,然而……陳清的事,就是在眼前揮之不去。
蔚藍再沒有回去過。那天,陳清給了他一拳,他揉了揉臉頰,吃痛卻裝出不痛的模樣,拿了車鑰匙就離開了。
陳清的眼睛濕了,他的兩片唇抿在一起,手由於攥的太緊,青筋暴跳。
那個模樣的陳清,始終留存於蔚藍的腦海裡。
陳清從來不哭,即便是痛失妻子與愛女,他也是壓抑著,穩妥的辦理後事,只會等一切都結束,自己放聲大哭。
你讓蔚藍怎麽不在意呢?
只是,在意也是沒用的。陳清不聯繫他,他說了那樣的話也不知道該如何下臺階。再追上去麽?有點兒沒勁兒了。始終,在他和陳清之間橫亙著某種隔膜。陳清的隔膜在於他是個素來的異性戀者,而自己的隔膜又在於什麽呢?蔚藍不知道。他只知道這隔膜說不清道不明,他們越是接近這隔膜越是厚。
他想,他該這樣獨自冷靜冷靜。
整個十一長假,蔚藍多數時候泡在工作室。
七號那天,張雪梅過來想提前準備一個案子,見到蔚藍在、見到蔚藍舒展不開的眉頭,不禁問:蔚藍……你遇到什麽事了嗎?
而前兩天,蔚藍午休的時候和蔣顏共進午餐,他的這個多年好友揚著眉毛對他說:蔚藍,以我這些年不值錢的經驗看,你跟你BF打架了吧?
這是令蔚藍想不到的──他居然將這一切表現了出來,掛在了臉上。這是從不曾發生過的局面。他越來越不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找不回那個篤定的自己了。對一切盡在掌握的自己。而這轉變,並不是一朝一夕之間,而是在這匆匆流逝的四年間。染指陳清,令他徹底淪為了一個感情裡的被動者。他再沒有優勢可言,再沒有高姿態可擺,他良好的自身條件在陳清面前不值一文。
Loser。失敗者。徹頭徹尾的。
他開始變得和那些被他甩掉的人一樣,戰戰兢兢、悉心討好、無條件退讓、沒有尊嚴可談。
他淪陷了,陷入一片流沙之中。
漫長的相親結束,女方一家離席,時間是三點半。弟弟說想去百貨公司選衣服,繼父決定陪同,母親卻沒有加入他們的行列。蔚藍要回酒店,她快步追了上來,對他說:我們談談,好嗎?
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要求。
他們去了不遠處一間安靜的咖啡館,淡淡的爵士樂環繞著裝潢古樸的店鋪,得以不讓他們的談話被不相干的人聽去。
母親一口紅茶都沒有喝,她認真的看著蔚藍,雙手在桌面下交錯。
“沒有令您難堪吧。”先開口的是蔚藍,他喝了一口咖啡,看向對面的母親。
“蔚藍。”母親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媽媽有些話,想了太多年了。一直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什麽時候才是恰當時機。而這些話說了是不是又能改變你的一些……錯誤的觀念,我也不知道。”
蔚藍輕攪著杯中的咖啡,並沒有給母親回應。
“你認為我把你父親毒死了是吧?”
這句話從母親口中出來,蔚藍的手霎時間僵硬了,緊接著,全身各個部位開始依次被凍結。
“那是你的臆想。蔚藍,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看著面前低頭不語的兒子,蔚藍母親開始了她冗長的敘述。
蔚藍父母的結合是老一輩人的介紹,兩人見了面,對彼此都挺滿意,便就順理成章結了婚。婚前,蔚藍母親與他現在的繼父曾經談了很長時間的戀愛,但由於男人遲遲無法回城,蔚藍母親最終選擇了一份可行的婚姻。婚後不久,兩人便就有了蔚藍,等到男人輾轉回城,蔚藍母親早已是孩子的媽媽。
蔚藍父母間的關係並不差,該說還算完滿。然而,結婚幾年後,蔚藍母親發現了蔚藍父親與其他女人有染。這是一切不幸的開端。女人不停的追問,男人不停的解釋。他們終日吵鬧,不得安寧,又礙於孩子的存在,不便暴露出來,這就更加令蔚藍母親煩躁。
事情走向最壞的一步並不是蔚藍父親的欺騙,恰恰是坦誠。各種各樣的女人、各種不同的地點,各式各樣的細節。在蔚藍所不知道的父母的房間裡,每晚,門窗緊閉、窗簾緊拉。蔚藍的母親哭著盤問,蔚藍的父親悶聲回答。
離婚是在所難免的,蔚藍父親卻無論如何不想走上這一步,他苦苦的哀求、發誓悔改,並不想失去這本來溫暖的家庭,奈何,這些年的風流債卻將他逼入絕境。蔚藍母親最終無法原諒蔚藍父親,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男人與那麽多女人曾經歡好、曾經風流過,她就覺得噁心覺得被欺騙。她放棄她的愛情,求來的竟是這樣一段婚姻。
蔚藍母親心意已決,任憑男人苦苦哀求,絲毫不動搖。鬧到離婚這一步,蔚藍父親的生活作風問題也在單位私下傳開,不負責任的傳言、上不了檯面的謾駡,妻子的絕不寬恕,工作上的被迫調動,又適逢那樣一個年代,最終,將這男人推入了絕境。
那一盤蘑菇沒有毒,真正毒死他的是蔚藍母親的那半盒粉餅。那是隨她陪嫁過來的嫁妝之一,是蔚藍母親最為珍惜的祖母的遺物。舊式的化妝品,內含砒霜。少量的砒霜,會讓女性的皮膚愈發有彈性。
他吃掉了那盒粉餅。
中午,吃完飯正在刷洗飯盒的母親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她急匆匆趕到醫院,等候了一下午的時間,最後收到的卻是丈夫身亡的消息。
蔚藍的父親吞噬了粉餅後,劇痛難耐,向醫院求助,卻終究已為時太晚。
面對這樣一個結局,蔚藍母親幾乎要昏厥過去──她把自己的丈夫給逼死了。雖然她沒有動一根手指,可她要了他的命,這是不爭的事實。
她只求醫生、員警,求他們對她尚還年幼的兒子說:他父親是食物中毒意外去世的。
這是她唯一的要求。沒人能冷酷拒絕。
覺察到兒子對自己的抵觸,是丈夫下葬不久之後的事。她明白兒子誤解她為殺人兇手,她卻沒有立場替自己申辯──事實上,不是直接也是間接,正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她束手無策,只會默默的對兒子好。
蔚藍繼父得知蔚藍母親的變故後,義無反顧的要承擔起照顧她、照顧她兒子的責任。蔚藍母親並不想與他結婚,她認為自己沒道理獲得幸福。然而,男人卻對她說:孩子,總要有父親。
婚後,生下小兒子,也是蔚藍母親對繼父的一種感恩──他對蔚藍照顧的無微不至,視為己出。無論處於叛逆期的蔚藍對他如何不敬,他也不曾放棄過他。
只是,這個孩子的到來,更加拉開了蔚藍與她之間的距離。那道罅隙,看似癒合過,卻更大程度的裂開了。
“你不過是在自說自話。”蔚藍的語氣聽上去不屑一顧,雙手卻不這麽表現──手中的杯子,幾乎要被他擠裂了。
“這是事實。”
“呵。你還記得你看我的眼神嗎?”蔚藍低著頭,“我弄髒了內褲、床單,你是怎麽看我的?哦,你要說是因為我讓你想起他了對吧。覺得我跟他一樣醜惡是吧。覺得我在夢裡怎麽淫穢對不對?”
“我說了,那都是你的臆想。我是個女人,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這種事,你爸爸要是在……他就可以告訴你……我只是在猶豫要不要自己對你說,或者讓你繼父跟你說。你那麽叛逆,那麽討厭我們……我……”
“那我跟男的幹那種事兒呢?你看見過吧,你說你知道。你為什麽從來不聞不問?好像你不知道。你在乎過我嗎?”
“媽媽為這個哭過很久。我知道,你這樣,你走上這條路,都是因為你對我的懼怕、怨恨……我沒法糾正你,我不知道我該如何糾正你……更加不知道那是不是會惹來你更深的憎恨。”
“你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我就是成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我很好,我滿意我的生活。你現在對我說這些,究竟想幹嘛!”
“我只想……讓你知道真相。蔚藍,你馬上就三十六歲了。你早已不需要母親。你有你的生活。媽媽對你說這些,是想求得一個解脫。你再也不用硬著頭皮回家來,再也不用懷揣恐懼凝視著我。蔚藍,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媽媽。我把你爸爸逼死了,我活該被你仇視。我想……咱都別再假裝了。別再。”
母親去收銀台之前,留下了這麽一句話給蔚藍:“我有兩個兒子。我對你,付出的心血更多,卻總是戰戰兢兢、遮遮掩掩。我知道你恨我,你以後還是會恨我。我不求你原諒,也不想承擔著這樣的罪責享受天倫之樂。只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是還能偶爾想起媽媽,我……就……很知足了。也不枉我懷胎十月,從小到大,帶著你。媽媽愛你,這一點,你記牢。”
“呵。”蔚藍笑了,“恭喜你,終於冠冕堂皇的拋棄我了。”
母親會從收銀台折返回來,狠狠的扇他一嘴巴,是蔚藍始料未及的。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咖啡館的小姐驚慌了,不知是不是要走過來;店內的客人也驚慌了,完全不知道鄰桌發生了什麽。蔚藍媽媽卻一轉身,快步走了出去。眼淚,是走出很遠才掉下來的。
無所適從。
蔚藍獨自在咖啡館裡坐了很久。母親突然拋出的“事實”,碾碎了他無數年來的生活。
他的家庭,原來是這樣的。
他該去相信嗎?
他恨的母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
現在,她一轉身,把他扔掉了。
華燈初上,蔚藍才出來,開車上路。
沒有方向。這個城市太大了,四面八方都是路。要往哪裡去呢?
這是他的城市嗎?自己到底屬於不屬於它?
忽然間,蔚藍很想被陳清安慰。是的,曾經,他難過的時候,他總是在一旁,溫柔的、不厭其煩的給予他安慰。
他受傷了,他總會耐心的替他纏繃帶。
他難過了,他總會攬著他的肩說些寬慰的話。
他受挫了,他總會寬容的聽他抱怨、說著鼓勵的話。
他愛上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他。
只是,他該去愛嗎?
選了一瓶上好的紅酒,蔚藍仍舊選擇了去找陳清。對亦或不對,不再重要,他需要他,現在、此刻。
就算他還在生氣也罷。他可以跪下來求他摸摸自己的頭,求他抱一抱自己。
背上好像背了石頭,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你幫我拿下來、拿下來。
鑰匙捅進鎖孔,一扭,門就開了。陳清一定在家。蔚藍這麽想著,卻看到了玄關裡一雙陌生的鞋。他放下紙袋,沒有脫鞋就走了進去。
魚缸後面,客廳之中,這樣的畫面跳進了蔚藍的眼簾:茶几上是空空如也的酒瓶,一個、兩個,杯子還掛著酒的淡色。茶几下面堆積著無數個啤酒罐,有的倒了,灑了一地的液體。
陳清的襯衫沒有扣好,領口處肆意的敞著。他橫躺在沙發上,頭髮有些亂。他喜歡那樣躺著,並枕著他的腿、被他圈在懷中。然而此時,那雙腿、那懷抱,卻是不屬於他的。
“蔚藍……”
聽到這個名字,陳清微微睜了睜眼,“別跟我說這個名字,別。他令我作嘔!”
商玨用力推了推陳清,陳清這才將眼睛全部睜開。
“你來幹什麽?”陳清明顯喝醉了,他站起來都要晃三晃。
蔚藍看著這身影,頓感陌生。恍然間,蔚藍似乎終於明白了橫亙在他和陳清之間的那道屏障是什麽──是陌生。他愛的陳清,和在他身邊的這個陳清,實際上是兩個人。多年的暗戀,讓他在自己的腦海裡塑造出了一個與現實截然不同的陳清──順應他心意、可以讓他無悔愛下去的陳清。
那一瞬間,蔚藍覺得自己空了。
“我問你呢?誰讓你來的?你來幹嘛?”
面對陳清的咄咄逼人,蔚藍有很多惡毒的話可以說,可以令陳清再次憤怒、再次痛哭流涕。可他沒說,因為那令他覺得索然無味。
“我來告訴你,陳清,我不會再糾纏你了。我放手。”蔚藍說的格外的平靜。至於這平靜是真是假,他現在不想分辨。
“你說什麽?”陳清的手扶住了沙發靠背,他站不穩,一開始就站不穩,現在更加覺得踩在腳下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團棉花。
“我說,我放手了。不會再死皮賴臉纏著你了。我今天明白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我不愛你,也許一開始是愛的,但後來,停留在我腦子裡的,只有這份愛本身。我其實不是跟你糾結,我是陷入愛你的感覺裡出不來了。我不愛你,我愛的只是愛你的感覺罷了。”
“蔚藍,你這話說得離譜了。”商玨想要制止蔚藍。
“商玨。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喜歡他,等我們解決完了,你再追求他,可以嗎?”
“你能理智點兒嗎?你知道你自己都在說什麽……”
陳清一伸手就捂住了商玨的嘴。
“蔚藍,這話是你說的。對吧?”
“對。我說的。”
“咱們結束了,是吧?”
“開始過嗎?還不是我拼命追著你?現在我累了,我也明白了,很沒勁。”
“行。好。很好。現在就把你的東西都拿走!”
“我不拿,我不要了。你知道,我從小到大喜歡扔東西。”
“那你也拿走自己扔!我沒義務替你善後!”
“我也沒有清理垃圾的習慣。”
“你簡直是個混蛋!”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你……你究竟把我當什麽?你一意孤行的闖進我的生活,你讓我陷入無端的痛苦、苦惱,承擔根本不該屬於我的壓力……現在就對我說這些?”
“可能我就是有點兒較勁吧,得不到,就想得到。現在這個遊戲,我玩兒夠了,索然無味了。你跟別的男人沒什麽不一樣,稍稍有趣的,大概也就是掰你的過程了。”
煙灰缸砸過來,蔚藍一閃,煙蒂煙灰灑了一地。奇怪,它本身居然沒碎。
留下這所房子的鑰匙,開門離開陳清家,蔚藍按了電梯。電梯遲遲都不下來,令他心煩意亂。
沒什麽的,他對自己說。
很好,所有荒唐都在今天畫上句點了。
良久,電梯門叮一聲打開,蔚藍穩健的走進去,卻在光可鑒人的電梯內壁上,看見了一張佈滿淚痕的臉。
那是誰啊。一定不是我。
我才不會哭。
沒什麽可哭的,該笑,笑自己終於都解脫了。
我沒有哭。
第六章
敞開心扉,我將回來。但是這只是美麗的幻想。這堵隔開我們的牆太高了,無論我們怎麽嘗試,都無法掙脫,無法逃離。嘿,你!站在路上,總是被動的去做你該做的事,你可以幫幫我嗎?在一起我們就贏,分開我們就輸。
──Pink Floyd《Hey You》
如果生活是一杯茶,淡而無味隨意就可以潑掉,那是不是我們就可以少一點感懷?
如果生活是一場夢,醒來就忘,那是不是我們就可以更隨和一些?
如果生活是一種單一物質,只由一個部分組成,那是不是我們就可以更自主一點?
可惜,生活是一塊魔方,扭來扭去,姿態萬千。而得以達到終點,需要無盡的耐性。
他陳清可以一股腦把蔚藍所有的東西都塞進紙箱,那紙箱卻沈得他抬不動。
要怎麽扔啊?
平時並不覺得蔚藍有多少東西塞進了這個家,整理出來一看,可謂方方面面。
那天,是十月十六日,週五。蔚藍留下鑰匙離開了這個家。商玨想要安慰陳清,卻被陳清婉言謝絕,請出了房門。無論蔚藍之前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其實到那一天為止,陳清都僅僅是生氣、想不開而已。
會請商玨來,並不是他的本意。是商玨主動聯繫了他,為那天所發生的尷尬而道歉。陳清說,你有什麽可道歉的。商玨說,實在是很巧,我從沒想到,你所說的‘他’是蔚藍。
是那一些典故吸引了陳清。既因為那天蔚藍反常的憤怒,又因為對自己所不知道的蔚藍有所好奇。陳清允許了商玨登門拜訪。
他帶來了一瓶上好的紅酒,兩人開始了交談。一瓶酒是遠遠不夠苦悶的人喝的,於是,亂七八糟家裡所有的酒都參與了進來。
原來,蔚藍是在遷怒於他。
真是幼稚。真是無聊。
也真是殘忍。
他居然可以因為遷怒而說出那麽低俗下流的話。
說了就跑掉,徹頭徹尾的不負責任。
陳清越想越氣,越喝越多。中間吐了一次,還是商玨幫他鬆開的襯衫領口。
那之後……其實陳清就記不清了。唯獨在腦子裡轉悠的只有對蔚藍的不滿。長時間以來,累積的不滿。從他無端端指責他和男人鬼混所開始的不滿。
他就是一個傻子!他怎麽會去和男人鬼混!從打他入侵他的生活,實際上就已經將他推入了絕境──女人,他開始忽略、開始回避;男人,他從來都不喜歡。於是,留下的選擇只剩下了一個:蔚藍。
你看看,你到底把我變成了怎樣的一隻籠中困獸啊!
你囚禁了我,然後撕掉偽善的溫柔,亮出你尖利的爪子,不停的、反復的,折磨我。
種種的抱怨、咒駡,始終在他的口中打轉。
然後,蔚藍不知怎麽就出現了,再之後……
我來告訴你,陳清,我不會再糾纏你了。我放手。
蔚藍把這段生活畫上了一個句點。在他深深為他難過的這一刻。
他喝得暈乎乎,看見那把鑰匙就想扔進垃圾桶,但轉念一想,鑰匙本身沒什麽錯。更何況,那是妻子生前所持有的。他把它交給蔚藍,首先就是一個錯誤。
購買的新洗衣機的箱子陳清一直沒有扔掉,廠家要求至少保存一年。那一晚,它可算有了新用處──盛垃圾。
蔚藍的衣服、雜誌、書籍、護膚品、圖紙、牙刷、毛巾……不知道有多少東西被扔了進去。它被越填越滿,沈得陳清根本無法搬動。
這份沈重就像蔚藍本身,他可以一轉身離開,陳清卻難以將他連同他的一切清除掉。
於是,它就那麽站立在客廳,冷眼旁觀著陳清接下來的生活。
它是這所房子裡的叛變者,然而,它的叛變不過是一個開始。很快,這個家裡的一切都開始與陳清對立起來──床,是他和蔚藍一起睡的,他們曾一同在上面纏綿;衣櫃,是他和蔚藍共同使用的,他們曾一同站在穿衣鏡前由蔚藍為他比劃衣服;沙發,是他和蔚藍停留最久的物件,他們總是靠在一起亦或說話亦或看電視;餐桌,是他和蔚藍每天必不可少的相處位置,早飯、晚飯,從來都是閒言碎語的始發地……
太多了,這個家裡四處都是蔚藍的痕跡。
陳清就連洗個澡都不得安寧。水池前是兩人一個刮鬍子一個刷牙的場景,花灑下是兩人互相搓背的感覺,蔚藍總在說:應該有個浴缸。
你們要將我趕出去嘛?
如果不是最後一絲理智尚且堅守崗位,陳清大抵要氣得一把火將這所房子焚燒殆盡。這個家,不再是陳清和妻子月月的了,而是屬於陳清和蔚藍。
可,蔚藍他一轉身,離開了。
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愛你。
騙子!
你愛我什麽?
你愛我……什麽!
眼眶紅了,但眼淚忍住了。
心都冷了,但情緒潰堤了。
這一天下班回家,陳清感覺糟透了。他非常的看不起自己,蔚藍走了,他就像變了個人──易怒、陰鬱、乖戾。
繼大前天痛駡了助理之後,今天小馬也沒能逃脫。不過是丟掉一個客戶,那不是小馬的錯,客戶有道理選擇其他品牌的機械。可他……
只是,更讓陳清羞愧的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去責怪他,反而小心翼翼的打探:陳清,你怎麽了嗎?遇到什麽事了?
陳清痛恨這種溫暖與包容,那也是蔚藍一貫對待他的方式。
我不愛你,我愛的只是愛你的感覺罷了。
現在這個遊戲,我玩兒夠了,索然無味了。
遊戲。
我是你的遊戲。
這就是你分手的理由嗎?
你幡然醒悟了。
好。很好。
有什麽不好呢?你走了才好。你看看你把我的人生攪亂成什麽樣了?什麽樣!
一個沒有擔當的人,最聰明的策略就是保護好自己。他陳清對這種事不會有擔當,可他變笨了,他忘記去保護自己。看似他把保護色塗滿了全身,以為自己是一隻變色龍,可其實呢?他一點點沈溺下去,明知道再往下就是溺死,可……終究,他沒能及時上岸。
其實失戀並沒有什麽,它就如同感冒,吃不吃藥都會難受很久。但它終究能夠痊癒。你連喪偶都經歷了,還能怕失戀?
這好像是個安慰,陳清笑了一下。然而,下一秒,視線落在那只箱子上,捕捉到那個相框,看到兩人在海邊陽光下的笑臉……
陳清的笑,蕩然無存了。
其實這四年間,他們幾乎沒有拍照過,僅僅這一張,還是蔚藍一定要拍的。
陳清拿起相框,凝視著,他想,蔚藍什麽都沒有帶走,他很快,就會忘記這段時光吧?
四年,不過是漫長人生中的一瞬。他蔚藍有無數的四年,他蔚藍有過無數的情感生活。每一次他轉身離開,都是下一段路程的開始。
他就是那樣瀟灑的人。
相框上的玻璃忽然浮現出了一點水痕,那水滴,綻放在蔚藍燦爛的笑上。
沒出息。
陳清使勁的罵自己。
有什麽的啊!你至於嗎?
你從來不會是為這種事傷心的人!
他走了才好,才好!你早該找回正常的生活了!
你在眷戀嗎?你在惋惜嗎?你在哀悼嗎?
那你絕對是瘋了!
換了家居服,陳清開了電視。不想吃晚飯,不餓,那就看電視吧。然而,視線稍稍下滑,陳清看見了那台落了土的老虎機。該死,扔了花瓶,竟然忘了扔掉它。於是,很好,它也進了那只箱子裡。
一隻不知道什麽時候、由誰才能搬走的箱子。
沒關係,總有一天,它會消失。
就像感冒,遲早它要痊癒。
蔚藍,你走就走吧。如果我覺得可惜,也只是可惜我們那麽多年來的友情一併結束了。
僅此而已。
◇◆◇◆◇◆
陳清生日這天,母親打來一個電話,問他和蔚藍晚上來不來吃飯。
陳清舉著聽筒,只會說:不回去了,工作挺忙的。
掛了電話,陳清發呆的注視窗外,風刮的挺大,落葉鋪滿了地面。
跟蔚藍分開,快要一個月了。自此之後,他們再沒有跟彼此聯絡過。
陳清最近上班時常遲到,不是貪睡,而是失眠。亦或,被長夢所糾纏。
一夜無夢,對現在的陳清來說,是最大的奢望。
他害怕在夢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在夢中嗅到那份熟悉的氣息,在夢中閃現過他們曾擁有的溫暖時光。
說來挺可悲的,他絕大多數的歡愉,來自蔚藍這個男人。
陳清抽煙又開始頻繁起來,鍾點工又開始在家裡進出,成摞的衣服又開始光顧洗衣店。
這些也就罷了,其實並不難接受。難以接受的是,他有時候在夢裡醒來,夢裡的春色無遮,一直可以蔓延進現實裡。下面那話兒被夢撩撥的很硬,他自慰,當作自己還在夢裡。夢裡,是蔚藍的氣息。
要多久才能調整過來?要多久才能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
這不得不令陳清恐懼。
陳清在他三十六歲生日這天,選擇了在單位加班。
沒有蛋糕、沒有美酒、沒有祝福,他不需要。
安靜的做事,對現在的他來說反而是一種享受。
把工作當成享受,這是一般人絕沒有的情趣。但陳清不是一般人,他是個沒了老婆孩子,又沒了情人的特殊存在個體。
將近十一點陳清才從單位回到家,出電梯,令他吃驚的是,門口有一副熟悉的身影。
“商玨?”
“啊,你可算回來了。”
“你怎麽……在?”
“偷看過你的身份證,知道今天你生日。”他說著,舉了舉手中的紙袋。
陳清有些苦惱。
那天和蔚藍分開,令他十分惱火,並不怎麽禮貌的送走了商玨。之後商玨打過電話,幾次他都沒有接,唯一接起來那次,也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對方充滿了關懷之情詢問他的近況,他卻只會冷冰冰的說:我很好,我們分開了,我只會活的更好。
沒想到,他那麽冷淡無理,商玨卻還會在他生日這天上門來慶祝。
甚至,準備了禮物。甚至,不知等了多久。
由此,陳清也意識到了蔚藍的說辭也許並非無理──商玨看待他,和他看待商玨,大抵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他找他,只是傾吐自己內心的一些壓抑和煩亂;而他找他……
“可以請我進門嗎?”
陳清不好拒絕。只得開了門。
玄關本就不寬,被陳清的單身生活更是搞的擁擠不堪:報紙、鞋子、雜物,堆得只容得下一人經過。
商玨無意中碰到了鞋櫃,上面一隻紙袋眼看著要掉下來,幸而他眼疾手快,接住了。
“真不好意思,家裡特別亂。”陳清有些臉紅,鍾點工週末才會來。
“沒事,倒是我,險些打翻……啊,是一瓶紅酒。”
“嗯?”陳清看過去,紙袋裡確實是一瓶酒。但,他沒有買過酒啊。
商玨看著那瓶酒,那和他上次來做客,帶過來的是一個品牌一個年份。
“進來吧,客廳也亂。”
商玨沒有說話,把紙袋放回了原處。
亂,不是客套話。真的很亂。與他上次來時,截然不同。上次來也不算太整潔,但總體來說看得出是有人打理的,無非是一段時間沒收拾而已。且,佈置很用心,家裡各處都有裝飾品,很有味道。而現在,那些裝飾品也都不知所蹤了。
就如同今天他所看到的陳清,衣服穿得……有些太過於不講究。
商玨意識到,之前的一切,該是蔚藍精心打理的結果。
路過客廳那只巨大的紙箱,商玨看過去,不禁皺了皺眉頭。
“隨便坐。”陳清說著,收拾著散亂的鋪在沙發上的襯衫、褲子。
“我幫你吧。”
“不……不用。”陳清連忙拒絕。
“沒事兒。”
“商玨……”陳清看向商玨,“有些話說出來,可能挺尷尬,但是不說……不行。”
“嗯?”
“我不喜歡男的。”
“怎麽又扯到這個上面來?”
“我能接受蔚藍,能跟蔚藍在一起,是因為,他是蔚藍。”
“我知道。”
“你對我很好,無論我怎麽不合禮儀,你始終都對我很寬厚……但是,商玨……”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沒想讓你現在接受我或怎麽樣。”
“不是現在、或以後的問題。”
“今天你生日,不說這些。”
“我必須和你說清楚,我不能用這種不明不白的態度讓你產生什麽……”
“我沒有非分之想。”
“不是非分之想,是……我不想誤導你什麽,令你產生什麽歧義。”
“陳清。”
“我糟透了,我一點兒都不好,我……蔚藍走了……我整個人都空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我……”
商玨的手搭上了陳清的肩膀,“至少今天,別這麽難過。”
“我不會哭。”
“不是只有哭才代表難過。”
“對不起,你大老遠跑來,我卻說些這樣的話……”
“沒有什麽可對不起。我知道你會很難受,我想讓你至少今天,稍稍快樂一些。”
“對不起,讓我一個人好嗎,對不起……對不起……”
商玨離開了,陳清一個人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內心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絞痛。
沒有蔚藍,真的可以嗎?
這種動搖令他心煩意亂。
有什麽不可以?不可以又能怎麽辦?
他不要他了。
不要了。
他任性的走,一如他任性的來。
猶如一隻失控的野獸,陳清站了起來,站起來渾身都發抖。
砸東西、摔東西,乒乓聲不絕於耳。而實際上,他想毀掉的到底是什麽?
是什麽呢?
精疲力竭,陳清癱軟了下來,但他無法安靜,他來來回回的在屋內走動。忽而,看見了玄關鞋櫃上的那只紙袋。
酒。
對,他該喝點兒酒。
不喝,要怎麽入睡?
陳清拎出酒瓶,去廚房拿開瓶器。沒有開燈,太暗,腳不慎踢翻了垃圾桶。然而,他根本不在意。
粗魯的扯出軟木塞,陳清杯子都不拿,就咕咚咕咚往下灌酒。
很好喝的酒。
只是,哪兒來的呢?
這麽想著,陳清去端詳這瓶酒。
非常的眼熟,商玨帶來過一樣的。
但這瓶……並不是他帶來的啊。
是……蔚藍?
他不是來說分手的嗎?為什麽帶一瓶酒?
我今天明白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我不愛你,也許一開始是愛的,但後來,停留在我腦子裡的,只有這份愛本身。
很多事。什麽事?
陳清的腦袋昏昏沈沈,他不停的喝酒,想甩開腦子裡各種各樣的想法。
他需要令自己明白:他跟蔚藍,完蛋了。
無論是因為什麽,誰的錯,終究是完蛋了。
愛上愛情。
這樣的話陳清不懂,他沒那個情商。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一個解釋。
但陳清知道,蔚藍和他分開,一定是累了、疲倦了。
你知道嗎,那麽多年來,我嫉妒你身邊的男男女女。
蔚藍從來都是不安的。不是不安於室,而是心有忐忑。
陳清不是蔚藍,陳清不能體會到蔚藍的心,但他會去揣測。他想,歸根結底,他沒有給過蔚藍半句承諾,沒有給過蔚藍一絲安全感,沒有給過蔚藍半點鼓勵,沒有給過蔚藍……太多太多東西。
跟蔚藍在一起,實際上,他忘了自己是個男人。
坦然接受蔚藍的呵護、蔚藍的溫柔、蔚藍的體恤、蔚藍的退讓。
他說了太多太多謊,所以他像那個老喊著“狼來了”的孩子。他不值得人再去信任、再去付出了。
蔚藍一定是累了,也麻木了。
酒瓶翻倒在地板上,陳清亦然。他躺在那裡,很冷、很硌、很疲憊。
蔚藍,我從沒有去刻意欺騙你。我只是……只是害怕,當我給出所有,我還能再給你什麽?還能用什麽留住你。然而,我還是全給你了,也還是,終究,失去了你。
我早就知道那是個錯誤。去追上你、跟你開始,就是錯誤。實際上從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你。
你,我唯一信任、依賴、全心相對的,朋友。
可是,我卻早已不把你當朋友了,我當你做……愛人。
任性、欺騙、高高在上。
蔚藍,你讓我忘記了我是個男人。
我恃寵而驕,這,又是誰的錯?
◇◆◇◆◇◆
小馬搞砸的交易,最終被陳清談了下來,無端扣掉的工資,被提成彌補上,反而還高了一大截。小馬說,你談下來是你的,不必轉給我。陳清說算了吧,我扣你工資錯在先。
兩人乘小馬的車回到單位,路過助理坐的位置,陳清將路上買的小盒乳酪蛋糕放在了她的桌面上。女孩兒沒說什麽,點頭笑了笑。
陳清盡力的在調整自己,失去蔚藍,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遷怒於別人根本於事無補,且,徒增自己的心傷。
雪下大了,比起他們剛剛回來時候的零星碎片,這會兒落下的已是大片的結晶。看看表,四點剛過。陳清覺得很疲累,決定先行回家休息。要知道,追回已然丟失的客戶,委實不是個簡單事。更何況,對方選擇另一家的意向很強。然而,有挑戰,才有動力。
將合同交給小馬,陳清囑咐他記得讓助理影印,就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動身回家。
雪積了薄薄的一層。十一月底下雪,不早也不晚。不怎麽覺得冷,因為沒有風。陳清稍稍系了一下圍巾,就跨出了辦公樓的地面,踩在了鋪滿薄雪的路上。
松柏披上了白色的外衣,站在那裡,透出一股子嚴肅之態。
陳清看著,覺得它們和自己很像──毫無意義的堅守著什麽。
走出工廠大門,白色和深綠色中,猛然浮現出一抹紅色。那抹紅色小小的一團,卻因為有它的存在,而使視覺效果大為不同。視覺效果,這也是他和蔚藍一起不知不覺學會的名詞。就好比蔚藍不在了,陳清還是會購買《Vision》雜誌。說起來,也只有這一點還維持著他優良男性的習慣──替太太買雜誌。
然而,這會兒並不是他胡思亂想的時機──那一抹紅,不是什麽裝飾物,它是個人。
走近了陳清才看清楚,那一團紅,是個縮成一團的女人外套的顏色。
之所以一開始察覺不到,是因為那女人連頭髮都塞進了連著外套的帽子裡。
“怎麽了嗎?”陳清快步上前。
女人回頭,毛茸茸兔毛鑲邊的帽子裡,映出的是一張熟悉的臉──林璐穎。
這世界就是如此奇妙。這麽久以來他們同在一個廠區,可他卻從不曾遇見過她。上班下班,人潮洶湧,唯獨,沒有她那副嬌小的身影。倒是這會兒,這麽一個平時沒人出入的時刻,卻單獨是他和她,遇見了。
林璐穎看清是陳清,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生病了?”陳清看的出來,林璐穎相當難受。
她搖頭,並不想同陳清說話。
“啊……啊你……痛經了吧?”他知道,這是她的老毛病。
林璐穎瞪著眼睛看陳清,意思很明顯──痛死也不關你的事。
陳清卻不能置之不理,這條路,平時車就不多,更別提這樣的大雪天了。
也不管林璐穎是不是願意,陳清蹲了下來,“上來,我背你去大路上,這兒不容易過車。”
林璐穎不動,陳清也不動,僵持了幾分鍾,陳清背上才有了體重的壓迫感。
他背著林璐穎一路向外走,林璐穎起先不願貼近他,但是隨著疼痛的加劇,她還是放低了身子,身體全然趴在了陳清背上,手也環住了陳清的脖頸,她不想掉下去。但即便是這樣,嘴是不說話的。陳清說話,林璐穎卻不搭話。
打車要由兩人配合進行──陳清背著林璐穎騰不出手,林璐穎只能皺著臉不停揮舞手臂。然而,走上大路後很久,卻仍舊沒有一輛計程車停下──全部滿載。
“沒有車肯停。”半小時後,林璐穎基本絕望了。
“不怕,大不了我把你背回家。”
“精神病兒!不等你走到,咱倆也凍死了!”這該說是她頭一句與陳清接的話。
陳清一路背著林璐穎,走了至少得有五十分鍾,才終於打上一輛車。
司機靠邊停下,林璐穎下來,他趕忙替她拉開了車門。
見陳清不上車,司機回頭喊了一句:“先生,你倒是上來啊,別讓我跟你太太等著啦!天兒多冷啊,雪多大啊。”
“我……”陳清想要解釋。
“快點兒吧,這兒本來就限制停車。”
陳清想了想,還是上去吧,總要把林璐穎送到家,到家也好給她背上樓。
林璐穎也不好拒絕,司機挺氣憤了。
於是,就這樣,他倆無聲的坐了一路車。
司機期間幾次搭話:你太太病了?去醫院嗎?等等、等等。
陳清把林璐穎背上樓,已經將近六點。下雪路滑,司機不敢開快,後來二環又堵車、還好死不死趕上臨時道路管制。
這一路,要多不順有多不順。
到家,林璐穎就趴到了沙發上,她是渾身都沒勁兒了,只得指揮陳清去燒水、沖藥,熬紅糖姜水。
陳清一一照辦。在這個家裡走動,令他發現,記憶是個微妙的東西──他至今還記得這個家的格局與構造。
林璐穎喝了熱騰騰的紅糖姜水感覺好了很多,特效藥也是標準的立竿見影模式。於是,她的臉色漸漸恢復了紅潤。
陳清替她叫了外賣,想著她就躺著休息好了,別再為晚飯下地來。
林璐穎始終只是看著,並不跟他說什麽話。
外賣送來很快,陳清接過來付了錢,將粥和麵點放到了林璐穎的床前。
該告辭了,他想,林璐穎也一定希望他快些走。然而,有些話,這時候壓在他的心裡,令他寸步難行。
“要說什麽就說吧。”林璐穎知道陳清有話想說。
“我……”陳清這個時侯倒是語塞了。
“我沒力氣拿杯子砸你。要說就說,說完……”
“對不起。”陳清開口就是這一句對不起,“當時,我太過分了。”
“都過去了,現在說什麽對不起。”
“我知道太遲了……但……當時確實很過分……”
“是我不想聽你電話,不想聽你解釋。因為無論你解釋什麽,結局也還是那個結局。”
“呵。”
“呵。”
“小林,你……很好,對我非常好,作為女人也無可挑剔。”
“別說了,真的,別說了。”
“問題出在我身上。我當時搖擺不定,我……”
“別跟我說你跟別的女人的事,否則再沒力氣,我也拿杯子砸你!”
“不,不,沒什麽女人。從來沒有別的女人。是……我喜歡一個男人,然後,現在我也遭報應了,因為我搖擺不定,我終於失去了他。”
林璐穎瞪大了眼睛,嘴不受控制的變成了一個字母“O”的形狀。
“對不起。”
“你居然……你居然……是個Gay?”
“不,我不是。我只是……喜歡他,而已。他,是個男人。”
“那你幹嘛還接受我!”
林璐穎的喊聲是撕心裂肺的。然而,直到陳清出門,那只水杯也始終安然的立在床頭櫃上。
陳清走在路上,內心原本鼓脹的要裂開的感覺終於得以緩解。他,終於,不欠小林一個解釋了。
這秘密其實不可怕,你捅開,就知道,它並不可怕。
也許明天單位就會佈滿流言蜚語,但陳清一點兒不在乎。
回到自己家,已經是將近十點。陳清進門脫了鞋就去了書房──路上的時候接到助理一個電話,明天的會議資料有一部分資料統計他沒有留下。
粗心大意了,陳清想,U盤他本該在離開時候交給助理的,但當時只想著小馬的那份合同。
於是,助理把資料傳了過來,只得他補充好,列印完畢,帶到單位去,再由助理明天一早進行拷貝。
陳清是不願意進書房的,因為那曾是蔚藍時常佔據的空間,台機也是蔚藍在用。可奈何,印表機連接著臺式電腦,他實在沒力氣再跟本子上安裝一遍驅動。
開機,去郵箱收資料,再連接U盤補充,按下列印鍵,印表機忙碌的工作起來。陳清點燃一支煙,靠在椅背上,發呆的注視著螢幕。
好一會兒,列印才完成,陳清想要關機的時候,看見了桌面上一個檔。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檔案類型,名字卻委實令他難以移開視線──關於家的構想。
按兩下,陌生的軟體開始運行,開了有幾分鍾,圖紙才完全展現出來。
精密的圖紙,密密麻麻的注釋。
就連洗手間的一組櫃子也是蔚藍潦草字體的標注──要雙人共同使用的類型,連接在一起,但要分為兩組。包括水池。
其他批註更是琳琅滿目,細緻到廚房牆磚的花紋樣式。
他該是多麽用心的規劃這一切啊。
只是,還來不及感慨,家裡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電了嗎?
陳清起身,向自己家內部的表箱走去,看不清,他便按燃打火機。沒有一個扳手落下來。
打開街門,樓道裡亮堂堂的。
陳清走去電錶箱處,發現自家的電錶顯示餘額為0。
忘記買電了。而這一切,實際上到蔚藍離開之前,都由他負責。
拖著沈重的步子回到屋內,陳清想既然停電就睡吧,卻發現客廳的座機留言指示燈一亮一亮的。
剛剛進門,完全忽視了。
嗶的一聲之後,熟悉的電話錄音模式開始。
您有一個新留言。
陳清,是媽媽啊。你怎麽搞的,手機又是關機。你還不如你爸爸呢,他都記得隨時充電!蔚藍媽媽來了電話,說她聯繫不到蔚藍,翻了他以前的通訊錄,幸虧咱家沒搬過家、沒換過電話。她媽媽著急找他。蔚藍是不是跟他媽媽鬧彆扭了?怎麽永遠關機啊?你告訴蔚藍,不能這麽跟家裡鬧情緒,父母都年紀一大把了,沒有過不去的事,有什麽矛盾,好好解決。記得,告訴他!他媽媽很著急!唉,這個孩子。還有你,聽到錄音想著回電話,一天到晚不回家!你看看你們倆,都幾歲了?倒是當起不良少年來了!記得,給媽媽回電話!
蔚藍手機關機……他媽媽找不到他了……是不是跟家裡鬧脾氣了……
母親的話不斷在陳清腦海裡盤旋。
他,到底怎麽了?
我今天明白了很多事……
蔚藍,你?
第七章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朱哲琴《信徒》
“再深一點……再……快一點……”
身下人宛若呢喃般的催促既像是撒嬌又像是種調情。蔚藍不自禁的抬高了他的腰,同時唇壓下去,吻住那雙濕潤、溫柔的唇。
他是多麽迷人啊。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味道,一份已陌生卻又不難回憶起的熟稔。
“Lenny,Lenny……”他抓撓著他的背脊,牙齒啃咬著他的耳垂,“好舒服……”
陳清從不會這樣。他就連做愛時都羞於表達對他的渴求。無論他哪般的亢奮、哪般的癡迷。
為什麽要想到他?
這懊惱令蔚藍不免粗魯起來,卻絲毫不至令壓在身下的男人不舒服,反而,迫使他沈入了更深的欲望漩渦中不能自製。
他在他體內點了一團火,這團火同時燒灼的卻是他們兩人。
“讓我上去。Lenny……Lenny……你快讓我瘋狂了……”
激烈的性愛結束,蔚藍仰躺在床上,Ben不住的喘息,伏在蔚藍身上的軀體仍舊情難自禁的顫抖著。
蔚藍環住了身上人,輕輕親吻著他潮濕的臉頰,同時,溫熱的手掌順著脊縫摩挲著他細膩的肌膚。
他們這樣依偎了很久,Ben才從蔚藍身上下來。蔚藍側身撿起了扔在地毯上的褲子,摸出了Kent的煙盒。Ben下了床,隨意的扯過浴袍,披上,拿起酒瓶倒了兩杯香檳。怕蔚藍喝醉了會難受,Pub打烊後Ben帶上來的酒都是這類酒精含量偏低的。
香煙點燃的霎那,蔚藍感覺到一絲恍惚。
一切似乎都發生的太快了,快到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
Ben淺淺抿了一口香檳,走過去將另一杯酒放到了蔚藍手中。
這是蔚藍來到東京的第二周,也是漫長旅途中最為輕鬆愜意的一段時光。他喜歡晚一些起床,起來或者去唱片店聽聽音樂,或者去路邊的小咖啡館喝杯咖啡,或者,觀看一些不知名的展覽,再或者什麽都不做,就是在街道上隨意的散步,看行人步履匆匆,享受東京一天的浮光掠影。
適逢聖誕期間,夜色中的東京霓虹閃爍,年輕的情侶溫暖相依,聚會的朋友們喜笑歡顏。別人的快樂,似乎也能成為自己的快樂。
走了很久、去了很遠,路過無數的城市、鄉村。但這次並不是為了逃避,只是想換換心境。
蔣顏對於他的無期長假怒不可遏,但蔚藍說,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也沒有辦法。
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所以,生活被撼動,難道不該穩固她嗎?
這一次,蔚藍沒有想再次逃離自己出生長大的城市,雖然他始終不知道那裡是否屬於他,但他可以確定,那是他最為熟悉的城市、最為貪戀的城市。他不想離開,他也沒道理離開。他可以在那裡,她也可以在那裡,但同樣的,自己一樣可以生活在那裡。
出來,是散心,是調整,是過渡,是再次啟程的一次良性整理。
然而,會在旅途中與Ben不期而遇,多少還是令蔚藍吃驚的。
世界很大,他和他卻在這座不屬於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城市坦然遇見了。
他想不到有人會喊他的名字,於是他驚奇的回頭,便看到一張久違的、熟悉的臉。
他幾乎沒變樣,還是那樣一張精緻的臉,穿著深色的衣服卻會搭配亮色的點綴。他笑著,操著那口相當紳士的倫敦腔熟稔的開口喊:Lenny。
Ben是來參加東京國際動漫展的,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並不是作為專業觀眾,而是參展方,甚至,有他的漫畫簽售活動。
蔚藍很真誠的恭喜,Ben卻笑笑說:熬也要熬出來,這麽多年,始終堅持的夢想,他沒法放棄,不能也不捨得。
確實是今非昔比,一轉眼將近五年的時間過去,他不再是那個打零工買畫材、一天到晚投稿、賺不來錢賺不到器重、空有一腔熱血的小青年了。他有了專屬的經紀人、他的漫畫被千家萬戶知曉,甚至,有大牌導演看中想要拍作電影。
反觀自己呢?
大抵就剩下一個成語了──自愧弗如。
他們在街邊聊了好一會兒,卻好像怎麽說都說不完。Ben說要不找個地方坐一坐吧,真的好久不見了,蔚藍發現自己似乎終於找到了可以放鬆傾吐的物件。又由於Ben下榻的酒店並不遠,於是他們便去了酒店裡的Pub。推杯換盞,意猶未盡,Pub的營業時間結束,於是去到他的房間再喝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而至於眼下的這種情況,是不是能夠一併算作意料之內呢?
是的吧。
明知道跟他上來會發生什麽,他仍舊這麽做了。
畢竟,Ben和其他那些路過他生命的男人不同。蔚藍知道自己愛他。愛過,這是百分百可以篤定的。如果不是因為陳清,他絕不會離開他。
對,陳清。
那場可笑的幻覺,吞噬了他四年多近五年的時間,一無所獲,也是意料之內的。
是幻覺吧,對於戀愛的幻覺。
他被他自己設下的陷阱陷害了。
無言中,幾杯酒喝下去,蔚藍看向窗外,璀璨的燈火看上去像是碎了一地的星星。
“乾杯。為你偉大的失戀。”滿上酒,Ben親吻了一下蔚藍的額頭,適時的把蔚藍的思緒拉回了這所房間內。
“那不如為剛才的性愛。”
“惡棍。”Ben笑了,酒杯碰了蔚藍手裡的酒杯。
“我從來都是。”
“北京似乎一直都是大雪。”
“哦,是嗎?”
“氣象小姐說的。”
“我都不看,你竟然看。”
“呵呵。這邊也挺冷的,我都穿的很厚實。”
“這種天氣你應該還算習慣吧?”
“我習慣的多著呢。”
“哦?”
“因為這邊的出版社購買了我幾部漫畫的日文版權,發行還算不錯,於是就邀請了這次漫展的簽售。那他們請我的經紀人和我吃飯,發現我筷子用的很靈便,大吃了一驚呢。”
“哈哈。”
“跟你學會了不少東西。”
“依我看,有用的沒多少。”
“喂喂,自信些好不好啊?”
“呵。”
“真的,很多、很多。我想,它們一生都會受用。”
看著Ben那雙認真的眼睛,蔚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麽指輕輕的揉搓著他的肌膚。Ben卻拉過了他的手,令他的麽指撫摸他唇的輪廓。
舌尖靈巧的纏上了蔚藍的手指,他的藍眼睛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親吻來的自然而然,由淺吻到深吻,Ben端著酒杯的手顫了一下,舉開的酒杯傾斜了,香檳順著他白皙的手臂向下滑落。
蔚藍的唇跟了上去,將美酒盡收口中。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別挑逗我。”Ben一邊說,一邊啃咬著蔚藍的肩膀。
“為什麽?”
“我會不能自拔。”
“那就淪陷吧。”
“你是需要我的安慰,還是渴望我?”
“我想,都有。”
“我喜歡你誠實。”
Ben說著,吻向下滑落。他親吻蔚藍的胸口、結實的腹部、繼而是他並未完全勃起的性器。
蔚藍喜歡跟Ben纏綿,他熱情、有技巧、是取悅人的高手。他與陳清絲毫不同,他才是完美情人的最佳人選。
陳清,該死!分開到現在,他還是總會想到他,想起他的臉、想起他說話的語調、想起他身上的味道。他仍舊記得他的每一個小動作,仍然記得那背後隱藏的含義。甚至,每每想到這些,蔚藍會不禁去想,他現在怎麽樣了。
“你不熱情。”Ben抬頭,微微抗議。
“等你挑逗我。”蔚藍的手指卷著他金色的髮絲。
“是這樣啊。那你要小心被我榨幹。”
“拭目以待。”蔚藍笑,用力的扯住了他的頭髮。
“你迷戀我的金髮啊?是不是我應該穿上制服,那會更加迷人吧?說起來,我今天看到動漫迷們的CosPlay,咖啡廳侍者造型很流行!”
“我記得有這樣一種說法。金髮的男人做侍應生,不是騙子就是小偷。”
“哈哈哈……因為金髮男人從來不缺女人的寵愛對吧?”
“所以你還是別穿了。”
“不過可惜啊,寵愛我的人,他遲遲不出現。”
被蔚藍壓下去,Ben有些措手不及。蔚藍熱情的向他索求,急切的撩撥著他。Ben喘息著,朦朧的囈語:“Lenny,我喜歡你這麽瘋……”
“那就享受吧。”
◇◆◇◆◇◆
One night stand。
尤其是醉酒下,一夜過後,激情褪去,按理說你會有些反感陪在你身邊的那個人。
然而,對蔚藍來說,絲毫沒有。
非但不反感,反而有些貪戀。
你看著他洗過澡清新飄逸的金髮,你看著他精神煥發的淺笑,你看著他調皮的決定不知道該算哪頓飯的菜單,你看著他……
蔚藍想,他會在找不到下一個目的地時跟他回到倫敦、且,一待就是一個月有餘,也就不足為奇了。
你看他笑嘻嘻的說,房子我買下來了,除了親吻他似乎沒別的方式可表達你認為他很可愛。
只是,這對嗎?
實際上,蔚藍不懂得Ben是怎麽想的。他還想要跟他在一起嗎?還是說,這是一份憐憫。
與此同時,自己的內心蔚藍一樣不懂得。
他還是會想起陳清,於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錯誤百出的人生裡,這顯然是個最大的錯誤。
該說,他已經訂正了。然而卻如同他那混亂的家庭概念,他不敢再去深想,仿佛一旦深思,就會被拽入空虛的無底洞。
你不愛他,你一定不愛他。不愛。
反復的對自己說,說著說著,便就可以心平氣和了。
那是愛的錯覺,是他為了逃離家庭所編織的偏執謊言。這謊言坑苦了他,令他飽嘗辛酸與痛苦。
甚至,就連最初那是不是愛他現在都無法肯定了。
蔚藍只知道,每一個想起陳清的霎那,內心會疼的不能自已,然而,每每這個時候,他會對自己說:那是偏激謊言留下的傷而已,看似真實,實則虛幻。
“早……”
Ben揉著眼睛出來,還不住的打著呵欠。
“還早?都已經是下午茶時間了。”
這個家絲毫沒有變樣,冰箱上仍舊是Ben密密麻麻的便貼,櫥櫃也仍舊堆滿了原稿紙、畫材,飲料的瓶瓶罐罐並排碼放在地上,等待垃圾回收。
於是,在這裡,蔚藍沒有絲毫的陌生感,仿佛,過去的那四五年不過是一場長夢。而這裡,這裡的生活,才是真實存在的。這也會令他不禁去想,他,究竟錯過了怎樣的一個男人。
“所以你在煮奶茶?”
“嗯,草莓的。”
“我喜歡。”
“去漱口吧。”
“好啊,昨天畫稿子到太晚了。”
“那下次就別念叨皮膚色斑沈澱。”
“你說話最不中聽!”
“呵呵。”
一起喝了下午茶,蔚藍又給Ben做了些吃的才出門。
出門也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只是不想悶在房子裡而已。
適逢週末,街上許多店鋪都掛出了折扣宣傳,四面八方都是人,每一張臉上都掛著微笑。
幫我帶蛋糕!
Ben的囑咐在蔚藍路過那家已有二十餘年歷史的蛋糕店時適時響起。
這座城市,他居然也是如此的熟悉。每一條街道,每一家商店,每一個街區。
她就像正張開雙臂迎接他,企圖將他虜獲。
到來與回來,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這座城市,給他的感覺是:回來。
他幾乎就要動搖了,忘記他的工作室、忘記他在北京的生活、忘記那座城市所特有的氣息、忘記……陳清,忘記母親那張憔悴的臉。
可,僅僅是幾乎而已。
並非母語的交談聲、並非融入血液裡的美食味道、並非踩在腳下幾十年的城市街景……
這一切都在告訴他,別去遺忘。
別去遺忘什麽呢?
有什麽值得永遠被記住?
蔚藍,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生活很充實。
是誰的聲音?
是陳清。
反正你也老覺得四面白牆像是家徒四壁。你想讓它變成什麽樣,就讓它變成什麽樣好了。
停下來,停。
我好像就沈溺在你的藍色裡了,從淺藍到靛藍。如果有一天,我沒有你了,我又該何去何從?
你害怕失去我嗎?
你早已預知你會失去我嗎?
我想你了,非常想。我想你,想的要發瘋。我想抱住你,用力的,聽你在我耳邊呼吸。
我讓你誤入歧途了嗎?在我也許走錯了我的路之後?
現在就把你的東西都拿走!我沒義務替你善後!你究竟把我當什麽?你一意孤行的闖進我的生活,你讓我陷入無端的痛苦、苦惱,承擔根本不該屬於我的壓力……現在就對我說這些?
“先生,先生?請問需要什麽?”
蔚藍猛然的回神,不知不覺,隊伍已經排到了他這裡。
“抱歉,大理石乳酪蛋糕……”
“別的呢?今天白朗寧特價。”櫃檯裡的男士笑得優雅。
“請也給我一份吧。”
漫無目的的游走,其實,最容易令時光悄然流逝。
因為沒有目的地,就會覺得走下去也無妨。
酷似生活,沒有了目標與終點方向,走下去不難,但,走過後再回頭你卻很難不感歎。你不知道你把時間都花費在了哪裡。
他們已經錯失了太多時間,再沒有時間可以被用來浪費。
曾經,他是這般的對自己說。他發誓要把錯失的時間補救回來。他、與陳清的時間。
陳清。
這一個生日誰陪你度過呢?這全新的一年,你是否可以回到你本來的生活中去?
不要和商玨在一起吧。
那不是你該在的世界。
“你回來啦~”
Ben在廚房向蔚藍打招呼。
“嗯,回來了。”
“外面冷不冷?好像快下雪了。”
“還好。”
Ben接過了蔚藍手中的袋子,“乳酪蛋糕……啊,你還買了白朗寧!”
“現在就要吃?”
“要~”
“那我洗洗手,去準備碟子和刀叉。”
“我開一瓶酒吧!”
“Ben。”
“嗯?”
蔚藍背對著他,說話的聲音混雜在水聲之中,“你現在有固定的伴侶嗎?”
“嗯嗯。”Ben搖頭,“沒有。好像忙的忘了自己還要戀愛,都是性伴。有時候就連他們都會忘記聯絡。我已經被打上薄情寡意的標籤啦!”
“願意再和我一起嗎?”
“不。”Ben回答的很快,“我不想被同一個人傷害兩次。”
“呵……”
“除非你答應我,留在我身邊,不再回去。想要花心也像以前一樣隨你便,但,物件絕不能是Jackie……”
“……”
“你做的到嗎?”
這問題難住了蔚藍。
做的到嗎?
“背井離鄉,為我放棄你現有的生活。”Ben說著,從身後圈住了蔚藍,“放棄你愛的人,拋開讓你陷入混亂的家庭。”
“我……”
“你做不到。Lenny,你愛的是他。”
“不,那不是真的……”
“什麽才是真的呢?我想,我不是。我不過是你短暫停留的片刻。等你發現,你還是會一轉身就離開。Lenny,我沒法再不斷付出感情了。它們很有限。”
“我不愛他,不愛。”
“就像你說你不會原諒你母親,你不會。”
“Ben……”
“Lenny,想想清楚吧。你的生活不該是這樣的。你曾經對我說,一個人的生活就像是在小酒館吃速食Pizza,廉價而無味。你不想這樣,所以不願單身。我和從前一樣,會關注你所在的城市的天氣;我和原來一樣,再生氣也不會一走了之;我和原來一樣,相冊裡塞滿我們的照片;我和原來一樣,你忘記帶鑰匙我會推開所有行程為你開門。但,Lenny你和原來不一樣了。以前你會悄悄想一想他,你們不曾開始過,所以你努力維持我和他之間的平衡。而現在,你們開始了,你們戀愛了,我和他……”
“那算什麽戀愛?”蔚藍控制不住的吼了出來,“他只會像一隻烏龜,餓了探出腦袋吃一口東西,飽了就再度縮回殼子裡。跟我在一起,他從來都不快樂,他始終憂心忡忡!甚至……他……他會和別的男人去說我們之間的問題,也不願意當面對我說出來!他明明知道那個男的喜歡他……他……明明知道那是我最討厭的人……他居然,他居然還能那麽親密的跟他相處!”
“會抱怨、會氣憤,會想要說服自己不愛他,還是因為,你在乎他、你愛他。愛不是說一句我愛你,是時時刻刻把他放在心間。會想他早餐午餐吃什麽,會想天冷了是不是要給他買件厚外套,他每次出差都會默默關注航班新聞,是他說我愛你時候從不懷疑,是他從不說時,你替他補充……”
“Ben……對不起。”
“我從來不說這些話,就是因為不想聽到你的這句對不起。對不起,表示我輸了。我再怎麽愛你,我也不是他。”
◇◆◇◆◇◆
讓自己快樂的方式有很多,譬如滑雪。在Vibier滑雪場,滑雪老手總是快樂的。速度與激情交織,可以讓你拋卻許多煩惱。然而,它卻是暫時的。當你從吊椅纜車上飛身而下,經歷刺激的放縱,再站在一片平坦的山腳下……
其實,再快樂的事,沒有人分享它,味道總是會大打折扣。
擰開那壺熱巧克力的蓋子,它是滑雪的最佳伴侶,然而那溫度卻抵不過某個人曾給你擁抱的溫度。
會抱怨、會氣憤,會想要說服自己不愛他,還是因為,你在乎他、你愛他。
蔚藍不免會懷有羞愧感──這樣一般的年紀,居然還會為愛呀不愛呀這類事情所困擾。他可以解決無數的問題,他可以處理好數不清的事,卻最終摔在了這個上面。
生命之輕,瓦罐之重。
真是好笑。
他,還是在逃避。
跟許多年前一樣,無法承受了,便就一轉身離開。
唯一不同的是,由於這次更加不想受苦,於是,他連自己也要欺騙。
愛上愛情。這樣的說法本身就是形而上,除了空洞,就還剩下無奈。
付出太多,已經再不知道還能給予什麽了,於是索性對自己說:那是戀愛錯覺。那錯覺如同對戀愛的渴望一般有效,迅速的讓他抽身而退。可是,退出來,留下的回憶卻始終在心中,無法抹去。
那天,做了一個夢。蔚藍夢到他和陳清十六、七歲的時候,陳爸爸帶他們去釣魚。天很熱,水塘邊很潮濕。兩個精力旺盛的男孩兒是坐不住的。於是把魚竿架在那裡,陳清便對爸爸喊:動了叫我,隨後就拉著蔚藍跑掉了。
那魚竿不會動的──他壓根兒就沒有掛魚餌。
兩人在池塘邊的叢林裡捉蟋蟀、逗螳螂,後來乾脆下水去嬉戲。
在夢裡,蔚藍仍舊清晰可見那個時候的陳清,他的背心被水浸濕了,頭髮也濕漉漉的貼在額頭上,他壞笑著問:你說我爸要是知道咱倆這麽糊弄他,是不是得氣暈過去啊?
蔚藍攤手表示:壞主意是你出的。
陳清笑眯眯的說:本來嘛,如果就是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太浪費時間了。與其那樣,不如跟你跑出來野。
夢醒是清晨,不同於噩夢醒來是早晨的解脫,蔚藍是被美夢所糾纏。
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陳清半步,它們始終跟著他轉。
回憶,越美越可怕。越是想忘,越是掙扎。
也許在那般的年紀,黏上陳清是想擺脫自己的家庭,是貪戀他家的家庭氛圍,然而,會在瞳孔裡刻下他的模樣,與那種逃避之意卻是截然相反的。
陳清並不突出,陳清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他會始終在他身旁,是由於,他的存在對他來說,是特殊的。
那種特殊,我們稱之為愛。
愛一個人,你不會確切的知道你愛他什麽。你只會曉得你不愛他哪一點。
於是,它就變得撲朔迷離、叫人難懂了。
會在那一天對陳清說分手,蔚藍想,那是由於他疲憊到了極點。分手看似能將自己救贖,實際上,卻是將自己推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母親的話令他對自己這半生產生了絕對的質疑,她令他迷失了前路。如果最初的一步就是錯的,那麽往下如何能夠對呢?
如果母親一早說出來,蔚藍相信,他的人生將會截然不同。他不會下意識的去回避女人,他將和很多普通的男人一樣封妻蔭子。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和陳清又會是怎樣呢?是不是各自有彼此的家庭,週末會一起共進晚餐?也許,他們夫妻出門旅行,他還會和自己的太太替他照料孩子。
這樣的人生會更好嗎?有自己的愛人,而陳清作為永遠的朋友交叉在他的生活軌跡中。
好與不好,蔚藍都已經無從去得知了。
要面對現實。現實是,他成為了一個Gay,他愛上了他的好朋友。他不僅令自己走上了一條非同尋常之路,同樣的,他將陳清的人生也帶離了普通男人該在的軌道。
他是有理由恨他的。他知道。然而,自己卻是沒理由怪罪誰的。
這最讓人無奈。
實際上,蔚藍並沒有看上去那麽豁達,他始終是一隻紙老虎。他裝作強大、裝作自信、裝作一切都很好。但與同樣懦弱的陳清一起,他看到了他身上所折射出來的他──在乎世俗的眼光、懼怕另類情感所帶來的痛苦、懷疑自己選擇的正確性。
可是,這又如何?
人生不是一卷錄影帶,倒帶就可以重來。
走過的路不能後退,往前走需要的是勇氣而不是怯懦。
蔚藍終究沒能留在Ben的身旁,他不想第二次傷害他,然而實則,已經傷害到了。他其實很懂他,從最開始他就知道他愛他,然而,在那般的失落下,他還是抓住了他的手。自私、虛偽。並不是說他不能對他付出愛,只是那愛中間始終橫亙著陳清的存在。Ben是自尊心很高的人,他無法接受半個人。
也許放棄這樣一個男人是今生最傻最不值當的錯失,然而,就像他說的──我再怎麽愛你,我也不是他。
陳清,之於他蔚藍,就是無可替代的。他們一起二十多年的時光,是他們人生中的三分之一,什麽樣的黑板擦也無法擦去這印記。
無論對與不對,人生,它就是這樣了。
算鬼迷心竅也好,算不倫背德也罷。
他就是無法停止。
這一部紅綠燈它早已壞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又該何去何從?
愛他,是他說的。不愛,同樣是他說的。
在一起,是他要的。分開,同樣還是他要的。
陳清,全部接受了。
他不會忘記他哭出來的模樣。那樣無助。
他不會忘記他將煙灰缸砸過來時那張憤怒的臉,和他微微顫抖的身軀。
他,蔚藍,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投入了那麽多,卻最終在即將看到果實的霎那,功虧一簣、前功盡棄。
洗牌重來,怕是再沒有機會了吧?
歸還了租來的裝備,蔚藍回了酒店。
天已經擦黑了,酒店裡充足的暖氣仍舊不能阻止人們被瑞士寒冷的天氣所折磨。
在走廊裡,蔚藍看見了那對曾在松雪區跟他打過招呼的小情侶,他們技術很不錯,在考驗滑雪客的技術與體力的路線上馳騁自如。
見人家雙雙進了房間,蔚藍不免有些豔羨。
是他把一段他終生渴求的關係給毀了。在陳清的推波助瀾之下。
他要的,太多了。
兩顆心曾經靠的那麽近,卻在這樣的距離下反倒豎起了隔閡。
呵呵。
不料,他還沒進門,那位金髮美女又探出了頭:要不要共進晚餐?
蔚藍笑:好啊。
約好了八點的晚餐,蔚藍回到房間,想稍稍休息一下。
從十月下旬到現在,一月底,四個月的時間,沒有工作、沒有電話、沒有目的地,這樣的生活竟然已經持續了四個月之久。無怪乎人們說:懶,是要花時間培養的。
想到這裡,蔚藍去了一層的Internet caf!,給蔣顏寫了封電郵。
內容很簡短:可以銷假了。就是還要麻煩你幫我租套公寓。條件你看著斟酌。回信不用直白的呵斥我,拐彎抹角也算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你瞭解。PS:告訴陳明,他合夥人還活著,不要張羅報警之類。快到春節了,提前祝你們節日快樂。
回去,是第一步。
蔚藍想。
首先,他要回到那座城市。他與她都在的城市。然後,試著解決那些折磨人的問題。解決,也不一定是要獲得什麽,至少,對自己有個交代吧。
這樣一個年紀,當逃兵已經說不過去了。
PS:週六下午發《煙袋斜街10號》的新番外。這個是特意為劇組寫的劇本!廣播劇也會在當日晚上放出,感謝大家對《煙袋》的喜愛。
第八章
第八章
在陽光溫暖的春天,走在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覺的一瞬間,又想起你。也許就在這一瞬間,你的笑容依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時光中,神采飛揚。
──許巍《時光》
當我們依賴一個人的時候,對他的一切太自然的就變成習慣,以至於,當我們離開那個人的時候,一切都已不再習慣。
這要怎麽辦?
蔚藍,不見了。失蹤是他最大的特長,而這一次,被他發揮到淋漓盡致。
手機關機、單位沒人,就連他的朋友們都完全不知道他的行蹤。
陳清會去到他的工作室,會語無倫次的懇請蔣顏告訴他蔚藍的聯絡方式,全都因為──就連他媽媽都找不到他了。
是的,他的媽媽。
媽媽丟了兒子。
他丟了愛人。
而造成這場不可挽回局面的,正是他和她無意中的聯手。
陳清很難抹去蔚藍媽媽留在他記憶中的那張臉,那張臉在歲月的洗禮下老了很多,那張臉滿溢著傷悲,那張臉上的淚痕仿佛浸透了皮膚的紋路。
她不想哭,本不想哭,陳清知道,可她最終抑制不住的哭了。
她抓著他的手臂問: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麽。我到底,配不配做他的媽媽。
那是怎般的焦急與懊惱啊。
如果真的有人販賣後悔藥,她一定是不惜千金第一個購買的,而他,就是第二個。
認識蔚藍二十多年後,陳清才隱約知道自認為跟他親密無間的蔚藍,有著那樣他所不知道的秘密。看似不經意的說出口,其實他獨自承受、獨自吞咽、獨自深陷掙扎已經許久許久。
可就算這樣,陳清也沒太去在意過這件事。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場臆想。那些痛苦、掙扎、無奈,統統來自於蔚藍的臆想。
你……為什麽喜歡男人?
他曾經這樣無意中去揭開他內心的瘡疤。
當時的蔚藍是怎麽說的呢?
對。他緩慢而平靜的對他說:與生俱來的吧?我又怎麽會知道。
你知道,你什麽都知道。
你不告訴我,而已。
那麽多年我都對此一無所知。
當蔚藍媽媽問他是不是知道他們家的事,其實陳清是心虛的。他才剛剛知道不久而已。他也才剛剛意識到,這樣的秘密蔚藍像是隨意的說出口,其實需要怎般的勇氣。自己又是站在怎般的位置上,才能贏得他這樣的信任。
他配做他的朋友嗎?更別提愛人了。呵。
而當蔚藍媽媽說出那些陳年舊事,陳清驚訝的合不攏嘴。他都是這般的心裡波動,那麽身陷其中的蔚藍,當時又是怎樣的情緒起伏?
而那一刻,他又在幹嘛呢?
他在酗酒、抱怨、憤怒的指責蔚藍,並,躺在一個他最恨的男人懷中。
他曾說:我是你的。
他曾說:我永遠會在你身旁。那是我永遠會選擇的位置。
你是我的,你只把最好的一面給我。你會站在我身旁,你也只會站在一個對我來說最妥帖的位置。
這麽多年,我只在接受,而沒有付出。
究竟什麽時候跨出的朋友底線,陳清並不能確定,他所能確定的只有,就算跨出了,他也並非心甘情願。他總是不滿,總是痛苦,總是抱怨,總是將自己看作受害者。他一邊貪婪的索取蔚藍的溫暖,一邊齷齪的鄙夷蔚藍所給予他的情感。
可恥。
在蔚藍媽媽登門過後,陳清終於想明白了一個他怎麽都沒能琢磨明白的問題:蔚藍為什麽在提出分手的當晚,帶著一瓶酒上門。
他不是想分手,他是走投無路了想要向他尋求安慰啊。
心高氣傲的蔚藍,在說出難聽的話後死都不再登門,卻在全然崩潰的霎那,想到的是他、想得到他的寬慰。
而他卻將他置於那樣的一個情景之中。
“我來告訴你,陳清,我不會再糾纏你了。我放手。”
那也許是真話,在被自己如此反復折磨之後,這句話是他陳清應得的。但那更可能是氣話。蔚藍實際上已經喪失理智了,而他又那般的刺激他。
是啊,蔚藍是在生氣啊。
那樣陌生的蔚藍,那樣刻薄傷害人的蔚藍,是因為首先被傷害了、被折磨的痛不欲生。他那種不安的態度、想要擺脫又擺脫不了的消極、吃完飯打廚師的混帳、搖擺不定向他人求救的無奈……其實全被蔚藍看在眼裡。
蔚藍不說而已。怎麽也不說。他容忍、他傾盡所有的付出,他試圖感化他……蔚藍終究是個人。承受不來的。
一個接一個的謊言,一次接一次的欺騙,一場接一場的逃避……
那是把無形的刀。他捅了蔚藍無數次啊!
“咱們結束了,是吧?”
“開始過嗎?還不是我拼命追著你?現在我累了,我也明白了,很沒勁。”
蔚藍……我們,一個滿腔悲憤,一個醉的一塌糊塗,然後,兩人共同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可能我就是有點兒較勁吧,得不到,就想得到。現在這個遊戲,我玩兒夠了,索然無味了。你跟別的男人沒什麽不一樣,稍稍有趣的,大概也就是掰你的過程了。”
你看似在嘲諷我,實則嘲諷的是你自己。
我都幹了些什麽啊?
我怎麽是這麽糟糕的一個男人?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對你的愛。也總有一天,你會懂。懂得了你就知道什麽是愛了。”
我想,我大概懂得了。它雖然偶爾寂寞,雖然免不了要走過傷心的路。可是,愛情一直都是公平的,它一直都在那裡,等著你靠近。只是有些人的路,始終選擇和愛情反向而行。我就是逆方向走的那個人。
蔚藍,失去你是我活該。
可是,也只有失去了我才明白,我不能失去。
上一次,好像也是這樣。居然毫無長進啊。
我想,我一定很愛你。不知不覺當中,你教會了我,何以為愛。
可是,你走了。
你被我傷害的體無完膚,卻只是一轉身走了。
又是這樣一個人的夜晚,又是難以入睡的荒蕪,又是情緒潰堤的煎熬,又是……遍尋不見蔚藍的一天。幾個月了,反反復複上演的一天。一天一天,仿佛永遠是相同的一天。
當覆蓋的太多層的偽裝在夜裡褪去時,陳清總是這樣面對赤裸的自己而呆怔著。玻璃窗映出來的那張臉,應該是最熟悉的臉,卻陌生得讓人心痛。
電視還是那樣無人觀看的響著,正在播出的是一檔深夜的音樂節目。陳清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時候他聽到一把低沈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唱:原來你是塔里的男孩,守住回收的孤獨。春天的野花依偎在風中,卻在秋天說要分手。原來我是塔里的男孩,敢問情是否到深處。原來以為已經要解脫,卻在遺忘前夢見了你……
陳清看向電視,眼前卻朦朦朧朧。
男人,是大一點兒的男孩兒。你拉開他們皮囊的拉鍊,往裡看,裡面居住的竟然是個小男孩兒。我們都只是靜止的生物,住在皮囊裡卻無拘無束。從未長大,所以肆意妄為。
蔚藍,你在哪裡呀。
你一定不會知道,我此刻是哪樣的在想你。
不不,也許你知道。
因為你總是這樣的想我。
你一直在等待,等得耐心都被消磨光了。
那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所以我遭到報應了,我沒法再充當愛情的旁觀者了。
緩緩站起身,陳清知道自己大抵又喝多了。想來真奇怪,好像失去家人他都沒能這般頹喪過,然而,那是因為,那麽痛苦的時候,蔚藍他站在他身邊。
臉貼在玻璃上向窗外看去,外面的冰冷,令陳清忽略了玻璃窗緊貼臉頰的冰冷。
他想,人們之所以冰冷、冷漠,是因為鋼筋混凝土所構成的“家”同樣冰冷。
這樣的軀殼雖然堅固,但不足以讓人溫暖。
即便窗戶再大,光線再充足,放眼望去,仍然是森然林立的樓群,全無半點生氣。
當生活的壓力猶如地毯式的轟炸,人們真的需要的是一個家,它閒適、安靜,充滿盎然的溫暖。
他曾有過的,妻子和女兒給過他。可他失去她們了。
他曾有過的,蔚藍也曾給過他。這一次他還是失去了。
是你太倒楣,還是你付出太少所以總是被收回?
呵。老天也許都看不下去了吧。
◇◆◇◆◇◆
陳清媽媽剛走到樓道門口,後面快步趕上來一對年輕情侶,他們刷開門禁,與她擦身而過。於是她也沒有猶豫,拉住打開的門,走了進去。兩人對此似乎並不在意,男的按了電梯,女的還在熱情洋溢的與之交談。
陳清如果也在過這樣的生活就好了。陳媽媽不禁感歎。
兒子已經太久沒回過家了。每次問起都是:
──媽,我忙。
──媽,週末單位有培訓。
──媽,我出差呢。
手機時常沒電,座機幾乎一直處於語音留言狀態。
而更加令陳媽媽在意的是,這麽久以來,蔚藍也並沒有與他們聯繫過。
往常,他總會打電話問問他們的身體情況,亦或週末與陳清一起登門拜訪。如果趕上兒子出差在外,即便是他自己一個人,也少不了上門探望。現在呢?自從他媽媽打來電話詢問他的情況,他的手機從關機到停機。
對此,她也問過兒子,兒子卻輕描淡寫:
──他加班。
──他出差。
──他在趕一個項目。
二者之一出現上述情況並不意外,意外的是,這段時日,兩人雙雙屬於失蹤狀態。
電梯在相應的樓層停下,陳媽媽走了出來,停在兒子的房門前,輕輕叩門。
兒子不再是小孩子了,陳媽媽本不想太多過問他的生活,然而,這樣的反常不得不讓人在意。
馬上就是農曆新年了,陳媽媽的心裡卻覺得鬧得慌。陳清爸說,那你就過去看看吧。陳清媽說,會不會顯得我管得太多了?陳清爸說,自己的兒子,他不來看你,你去看他,首先就是他不對了。
於是,陳清媽就來了,來了又怕上門突兀,趕上年根兒便就帶了些年貨。
叩門無人響應,陳清媽換而按門鈴,門鈴並不響。
不在家嗎?
陳媽媽放下手中的購物袋,手伸進大衣裡摸索著鑰匙。
看來果真很忙啊,週末的中午,家裡竟然沒人。
然而,等陳媽媽打開門,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另一番情景。
玄關堆了很多雜物,擁擠不堪。過道上有斑駁的浮水印,地板烏塗塗的。作為隔斷放置在客廳的魚缸,水泵已經停止了打氧,裡頭沒有一條魚,水草也都不翼而飛。水已經放淨了,但玻璃壁上還累積著經年的水漬。透過那一片模糊,陳媽媽看進了客廳。
客廳的窗簾大敞著,提供了充足的光線,在那陽光下頭,是歪七扭八的地毯。茶几上堆滿了報紙,酒瓶、煙灰缸也佔據著檯面。電視的聲音不大,播報著午間新聞。沙發上堆著幾條休閒毯,毯子下麵有人的形狀。
陳媽媽把東西一股腦放在了玄關的地上,鞋都沒有脫就往客廳走。
躺在毯子下面的,正是她多日未能見到的兒子。
怎麽會如此邋遢!
陳媽媽驚訝的合不攏嘴。
低頭看看腳下,老天,居然還有兩個煙灰缸,裡頭積滿了煙蒂,密密麻麻。周圍的地板受了連累,四處都是煙灰。更別提橫陳的那些數不清的酒瓶了。
她很想憤怒的把兒子拎起來,質問他過的到底是什麽日子。可是湊近兒子的一霎那,她愣住了。
陽光下,他蜷縮在毯子中,臉上掛著幸福的笑。與這間屋子的氛圍格格不入。
陳媽媽僵硬在那裡,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蔚藍呢?
這是陳媽媽首先冒出來的念頭。始終,這幾年,都是他在照顧自己的兒子。他與兒子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整潔、乾淨,又懂得人情世故。
這個家,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如何能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
這麽想著,陳媽媽下意識的走進了臥室。出乎意料,臥室非常整潔,整潔到給人一種感覺──許久沒有人在上面睡過了。
拉開衣櫥,裡面擁擠不堪──襯衫、褲子、外套,掛的有些混亂無序。
顯然,蔚藍的衣服也都擠在這裡面。
陳媽媽退了出來,去到蔚藍的臥室。可這哪裡還是臥室?裡面只有電腦和電腦桌、躺椅,以及她所沒見過的書架和密密麻麻的書。
蔚藍搬走了嗎?
陳媽媽湊近看,書架上陳列的都是設計相關的書籍。
怎麽可能搬走了呢?
剛剛還有看到他的衣服啊!
等。等一下。
陳媽媽愣住了。
為什麽臥室只有一間?為什麽床上是兩人的鋪蓋?為什麽蔚藍的衣服擠在兒子的衣櫥裡?
像是為了確認什麽,陳媽媽快步走進了櫻子的房間。那裡,還是以前的舊模樣,一間兒童房。成年人是不會居住的。
他們……睡在一起?
“你等蔚藍結婚吧,蔚藍結婚了,我就再婚。”
“我挺喜歡跟蔚藍一起生活的,自在。”
陳媽媽跌坐在了櫻子的小床上,她呼吸紊亂,頭腦發空。
“親愛的,漱口水似乎沒了。”
蔚藍正在刮鬍子,半張臉都是剃須泡沫,他停了下來,伸手開了陳清那一側的櫃子,拿出漱口水,遞給他。
陳清接了過去,擰開,漱口洗臉。
蔚藍清潔好面部,湊過去親吻了陳清的臉頰,“得快點兒了,要不你又得遲到。我去做早餐。”
“不要牛奶,不要吐司。”陳清一邊擦臉一邊說。
“好,餛飩總可以吧?”
“香菜少放。”
出門前,蔚藍親了親陳清,“晚上正常回來吧?”
“嗯。晚上見。”
一天的工作很是繁忙,但陳清還是到點兒就離開了辦公室。地鐵上仍舊人滿為患,陳清卻並不在意,他靠門站著,看著手裡給蔚藍買的雜誌。
從地鐵站出來,一位慌慌張張的女士撞了陳清一下,她趕忙道歉,陳清卻只是淺淡一笑。
路過花店,陳清買了一束雛菊,蛋糕店的香味飄了過來,於是他順便帶了一盒乳酪蛋糕。
到家是每天進門的時間,蔚藍已經做好了飯。
他們一起吃了飯,一起洗了盤子,然後一同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陳清開了電視,蔚藍拿過本子查收郵件。
不一會兒,他推了推他,把本子遞給了他。
是個有趣的視頻,一個納粹分子正在進行盤查,他用刺刀戳著麻袋,又掀開蓋子檢查桶內。最後,終於放行。這時候馬走了起來。哪裡是馬嘛,分明是人扮妝的。他們哈哈樂。
不一會兒蔚藍就處理好了工作上的一些遺留問題。兩人一起看電影,他靠在他肩上,手裡夾著的香煙因為太久沒被關注,積的很長,就要掉下來了。蔚藍拉過了陳清的手,幫他碾滅了煙蒂。
“你到底在看電影還是在看我?”
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他知道,他馬上就會親吻他了。
他們靠得很近,陳清能嗅到蔚藍身上好聞的味道。
那雙唇近在眼前,就要貼在一起了……
“陳清,陳清!”
頭很疼,眼睛有些酸澀。陳清的瞳孔裡卻忽而映出了一個人,那是一張他再為熟悉不過的臉──母親。
母親?
她怎麽……
蔚藍呢?蔚藍哪裡去了?
陳清打了個冷顫,用手一撐沙發就坐了起來。
蔚藍走了。
對,這才是現實──他消失不見了。
那不過是場夢境,太真實些罷了。
他失去他了,他只會在夢中見到他,於夢中繼續他與他的生活。他只會將他留下的每一件東西放回原處,假裝他還在這個家裡。
無論清醒時候亦或是不清醒的時候,他陳清只會這樣去自欺欺人。
甚至,在美妙的夢裡,這個家也是截然不同的。它不是這樣淩亂、骯髒、毫無生活氣息,它是設計圖上那個模樣,精緻、舒適、溫暖。
處於感情劣勢的一方,那種自尊自勉的明智很讓人起敬。
這是陳清換為這個位置的時候,所深切體會到的。他比蔚藍,差遠了。對比一下,自己不像個男人。
“陳清!”母親的呵斥聲令陳清徹底醒了過來。
◇◆◇◆◇◆
“媽……你……怎麽來了?”陳清站起來,由於太過猛烈突然,一時竟有些頭暈。像是低血糖。
“我怎麽來了?”陳媽媽的臉色並不好看。該說,相當難看。
“是……是啊……”陳清說話結結巴巴的。
“家裡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呃……因為,因為……小時工這禮拜請假了,回家過年去了……是太亂了,亂的有些不像話。”陳清說著,收斂著亂作一團的毯子,“我這就打掃,呵呵。你知道我做不來家事。”
“我是問你……你,怎麽……和蔚藍睡在一起!”
陳清霎一時間僵住了。
“他的臥室變成了書房。你們倆幾歲了?還睡在一張床上!”
“我……”
“衣櫃也用一個,牙刷放在一隻漱口杯裡。”
“媽,你聽我說……”
“蔚藍呢?他在哪兒?我有話跟他說。”
“媽……”
“你覺得這樣正常嗎?還是住宿舍的學生時代?或者說這個家太擁擠了,擁擠到你們非得一起睡覺?”
“媽……你聽我說,聽我說……”
“我看看你想要說什麽!”陳媽媽說著,將按在手裡的一把東西一股腦扔到了兒子身上。
陳清完全的失語了。
落在沙發上、落在地板上的是保險套、潤滑劑……
“你最好跟我解釋解釋,解釋清楚這些東西為什麽在你們床頭櫃的抽屜裡!解釋清楚你們中的哪一個要帶女朋友回家,另一個要睡到哪裡去!”
陳清咬了咬嘴唇,不再說話了。
這是何其的尷尬啊!他三十六歲了,可現在,他的母親卻將這些成人用品扔到他身上,厲聲的質問。
“蔚藍在哪兒?我覺得,我有理由跟他談談。”
明明是他站著,母親坐著,可此刻陳清覺得,並不是他在俯視她,而是相反。
那是他所沒有見過的母親的臉。
憤怒,羞愧,難以自製。
“陳清,我在問你話呢!”
陳清就是不開口。
陳媽媽坐不住了,她站了起來,仰視著兒子,雙手攥的緊緊的。
“陳清,我在問你話!”
母子這樣對峙,對陳清來說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母親一向是溫暖的、包容的。他從不是個讓她不省心的孩子,她也從來都是慈母的形象。
“你不想說是吧?我告訴你陳清,我就算挖地三尺也會把他找出來!我不怕鬧得有多難看,他有責任告訴我,他跟我兒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別以為他能躲得了!”
“那你找吧。”陳清頹然坐了下來,摸過了茶几上的煙盒,打開,裡面卻空空如也。
“你說什麽?”
“你去找吧。找他。”
陳媽媽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如果你能找到他,我跪下來謝你都可以。”
“陳清!”
“他走了。”陳清的雙手覆蓋住了臉頰。他不相信他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可他就是說了。他明知道他有可能氣死母親,可他就是說了,“他走了,我找不到他了。家裡這樣你看不出來嗎?他在,這個家可能這樣嘛!”這有些接近於低吼。
陳媽媽不禁扶住了沙發的靠背,她不理解兒子所說的話。它們是中文,可此刻她完全不懂得這些話語所表達的意思。
“我時常想,我怎麽會跟他在一起。他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沒人會比他更愛我,可他就這樣走了。媽,你沒想錯。我是跟他睡在一起,每天都跟他睡在一起。他會摟著我,親吻我,身體緊緊的貼著我。我跟他做愛,我跟他生活在一起,我……”
“你住口,住口!”她現在不想兒子開口說話了,不想。一個字都不想聽到。那太令人作嘔了!
“我喜歡跟他在一起,生活一下就變得簡單充實起來,也特別的輕鬆、開心。可是同時我又在想,我跟他一起算什麽呢?我不是同性戀,我不喜歡男的。我也沒法去當一個同性戀,我害怕別人知道,我懼怕輕蔑的眼光。尤其,是你,你跟我爸。如果說,我遇到了很糟糕的情況,你們也是跟我一起經歷的。兒媳婦沒了,孫女也沒了……”
“陳清……別說了……”
“時常,我會覺得,會跟蔚藍在一起,是我無路可退了。經歷了那樣的變故,我不得不承認我受了刺激。我想恢復過來,但讓我想要恢復過來的是蔚藍。那麽糟糕的情況下,他陪在我身邊,什麽都不說,只是照顧我。媽,他照顧我。”
陳清抬起了頭,看向母親。
“我知道有東西錯位了,無論他對我抱有怎樣的情感,我對他只是朋友。媽,我也談過女朋友,很好的女人,我想我會跟她再婚。可是,我跟她交往,我跟她談戀愛,總覺的哪裡不對。我不想告訴你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瞞著蔚藍,一邊跟他在一起,一邊跟女人談感情。”
“陳清,媽媽求你,別再說了。”
“不,不,你讓我說完。後來,蔚藍知道了。他什麽都沒責備我,他只會微笑著對我說‘以後好好的吧,也別再不快樂。’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特別難受。我知道,是他不對,本來我就不該跟他有什麽,是他一味堅持、強取豪奪。然而……我最終沒能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不知不覺中,蔚藍他已經拿走了我的心。”
“……”
“我去找他,我讓他回到我身邊。他還是什麽都沒說,又回到了我身邊。然而我呢,他回來了,我似乎也不會安心。我害怕。我不知道這樣跟他下去到底是什麽結果,兩個男人能有什麽結果。我們永遠不可能被認同,永遠沒法合理的成為夫妻。我的保險受益人永遠不可能是他,我的同事、朋友永遠不會聽到我笑著對他們介紹,這是我太太。媽,你懂得這種絕望嗎?”
陳媽媽失語了。看著這樣的兒子,徹底失語了。從小到大,他不是個受歡迎的孩子,他沒什麽朋友,他除了學習以外遭遇過很多的挫折。可她,從沒看見他像現在這般淚流滿面過,即便是痛失家人。他淚流滿面,語調卻是如此的平靜。
“那種絕望令我痛不欲生。我想割斷跟蔚藍的關係,可越是想要捨棄,越是貪圖。我想盡辦法結束,卻在看到他的時候無能為力。我說謊、我欺騙,我逃避。蔚藍他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裝作看不到。他就是那樣在我身旁。我在意的太多了,我恐懼的太多了,可是,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我們分手吧。我向別人求助,求助的時候我悲哀的發現,我不是想要得到結束這段關係的方法,我問的都是,我如何能坦然接受,我怎麽才能正視這段感情……”
陳媽媽握住了兒子的手,她抽出紙巾給他擦著那張佈滿淚痕的臉。
“終於,我失去了蔚藍。他走了,被我傷害的體無完膚。然後走了。我認識他二十多年,可在這四年中,我才一點點的開始瞭解真正的他。他媽媽給你打了電話,對吧。我想,你、我、我爸,都不知道、不瞭解他。他總是笑呵呵的來咱們家,替你幹活兒,陪我讀書,跟我爸下棋、釣魚,但咱們都不知道他的家是什麽樣的……咱們都由於他帶來的快樂與和睦,忘記了去想,他為什麽不願意回家。”
“別哭了,陳清,你這樣……媽媽……”
“你可以揍我,你也可以讓我滾出家門,你還可以跟我斷絕母子關係。但是,媽,你讓我說完,說完好嗎?”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你看看你……你哭成這樣……”
“蔚藍家是單親家庭,許多人都是單親,但他的家裡……”
陳清源源不斷的說著,說著。
最後,陳媽媽抱住了兒子。她不斷的輕拍他的後背,她不停的抽紙巾替他拭去眼淚,她的手顫抖著,她的呼吸格外的壓抑。兒子從來都是有些任性的,可任性到底,將這些傾倒而出,卻是她怎麽也想不到的。
他說出這些,需要多少勇氣?那絕不是自己的兒子所具備的東西。
“媽,我愛蔚藍。我始終只知道不能失去他,卻不知道為什麽不能失去。我們結束了,我才意識到,我愛他。他,早已是我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他不見了,我只能求在夢裡再次看見他。”
出櫃是難以做到的一件事。它意味著你確定了你將永遠走在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上,它意味著你將為此失去曾經擁有的一些東西、很重要的東西;它意味著你再沒有回頭的機會;它意味著很多很多。
出櫃對同性戀來講是件大事。怎麽跟別人說,別人聽了之後會有什麽反應,都是事先要考慮清楚的。它同時表明,你承認了自己的性取向不同。
沒人會在失戀的時候做出此等決定。
但,恰恰,陳清就這樣說出來了。
對蔚藍的愛,讓他無所懼怕。
同時,他絕望的相信,自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時候了。回到那個淡漠、按部就班、恪守準則、只會一味按照自己理解的生活所生活的枯燥男人了。
他輸了,輸給了這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輸給了蔚藍所付出的愛。
他完蛋了。無論是否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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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就算有那麽一天,我的眼睛已模糊,可能我的耳朵也早已聽不清楚。親愛的你不要感到孤獨,就在這個世界會有一個角落,我會在你身旁,陪你共度時光。
──黃建為《蝴蝶》
“對,我已經看過了雪梅的設計……是,我明白……好好,您說……”蔚藍不住的捏著額頭,雖然內心是絕對的煩躁與不屑,但語氣上並不表露出來,“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好……我會跟她溝通……是,是,對……”
掛了電話,蔚藍給張雪梅打了內線,小妮子一臉憤怒的就進來了,“不是我的錯!他以為他有幾個臭錢他就有品位了?爛透了!他如果堅持要那麽俗爛的設計,那這個項目我不接了!”突突突,像一台迫擊炮,噴射出的全是怒火。
“坐。”蔚藍只說了這麽一個字。
“Lenny,我是認真的。”
“我至少沒爛透了吧?能讓我跟你稍微做下溝通嗎?”
張雪梅帶著滿腔怨言於沙發上落座。蔚藍離開辦公桌,在她隔壁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雪梅,我知道你很生氣。如果說設計圖上一定要打上醒目而毫無價值的俗爛廣告詞,它就是一個沒有創意的東西。”
“這個案子我做了四天。認認真真。讓我放手去設計,也是他提出來的。他怎麽可以在看到效果圖之後,就給我一句:不行!”
“因為你說了啊,他沒品味啊。”
“噗……”張雪梅終於笑了出來。
“你還說對了更加重要的一點,這個人他極其沒品味,但他有錢。設計是一門高雅的行當,但,最終你仍舊不能免俗的要從別人兜兒裡掏錢。”
“我說了,這樣的案子我接不了。他大可以找個噴繪廠,把他想要的全告訴他們,刷拉拉,搞定!”
“他搞定了,那你告訴我,這個案子的利益我們到哪兒去拿?你四天的工作難道不是打水漂兒?”
“我不管。太氣人了!簡直不懂得尊重人,居然還會說:娘們兒就是不成事!”
“那你現在有機會了啊,報復他啊。看板上又沒留你標榜自己的位置,誰也不會知道那麽噁心巴拉的東西是張雪梅出品,對不對?怎麽惡俗怎麽來,他收不到應有的宣傳效果,下次也不會煩你了。”
“嘖嘖,你好壞哦。”
“遇上壞人,你只有比他更壞。再說了,你不想蔣顏把咱倆罵的跟孫子似的吧?”
“你為什麽能這麽圓滑呢?好像工作上,無論什麽樣的爛Case你都能心平氣和的處理。是不是摩羯座的人都這樣啊?”
“哪樣?”
“重視現實利益、物質保障。”
“成年人都會這樣。”
“嘖嘖。”
“你還搞起星座研究來了。”
“是啊,最近正在攻克!”
“那我倒想聽聽,你還有什麽分析。”
“總體來說呢,摩羯座很有耐性,凡事都腳踏實地。固執,可以說是你們最大的特質,無論對事情的看法、態度,一旦堅持己見,不達到目的,絕不會放手。狠角色,老謀深算、殺人不用刀。然後呢,很沒有安全感,不會完全相信別人,凡事三思而行……”
“聽聽頭都大,去吧,對付你那大魔王去吧。我也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最重要的一點我還沒說到哦~”
“是什麽?”
“一生都要走貞節牌坊路線的摩羯座,就算自己是同志,也絕對不出櫃承認,萬一影響工作事業,少賺了錢可是大事一條。”
蔚藍愣了一下。
“嘿嘿,准不准你自己斟酌嘍,我去對付那死沒品的暴發戶!記住,獎金要Double!”
張雪梅出去了,蔚藍摸過了煙盒,點燃了一支煙。
她說的好像挺准的。
始終,他都是這樣的人,說的好聽些是顧全大局,直白點兒就是──保全自己。若不是非常相熟的朋友,他一定不會表明自己的同志身份,本質上,是想逃避。這麽看起來,他並不比陳清強多少。再來,死纏爛打是他的一貫做法,沒安全感、不相信別人也是一貫態度……
回來已經有一周之久了,蔣顏並沒有多加責備,只是默默的扔給他無數爛Case。蛇蠍女人啊。
蔚藍沒有去找過陳清,因為害怕。根本不知道怎麽下臺階,也完全不知道在自己說了那麽過分的話之後,一走了之,陳清是不是還願意聽他說什麽。
怯懦又占了上風。
可是他非常想他,非常、非常,於是便就鬱悶了。爛Case倒是更像救贖,能暫且一段時間內讓他忘記自己感情上的一塌糊塗。
回到電腦前,蔚藍決定拉回思維,專心對付工作。下午還有更愁人的安排──約了母親見面。那也是逃無可逃的一個局面。較之陳清可說更為棘手。
是你的,躲不開。
蔚藍三點多離開的辦公室,中午小四過來了,聽聞跟蔣顏兩人似乎又勾搭到了一起。這個八卦的散播者是陳明的太太。
大家一起吃了午飯,小四因為下午還要回公司,於是早早離開。其實過來就是搗亂,他跟蔣顏待不了幾分鍾。
蔚藍送了他出來,踩在積雪上,他叮囑他這次可不許再跟蔣顏胡折騰。對於蔚藍來說,蔣顏一直是很親密的朋友,這樣一個年紀,她早該有個歸宿。
小四笑笑的說:放心吧,都這把年紀了,誰不想成家?我們家老太太還是中意她,說我選來選去,也算是沒選走眼,就是路走彎了。
蔚藍笑笑沒接話。
小四這個時候說:蔚藍你知道嗎?咱們念書的時候,蔣顏她喜歡你。
蔚藍呆愣住了。
當然,你喜歡男人,那她就放棄了。陳年舊事,我隨便一說,你隨便一聽。
回去,蔣顏也令他吃了一驚:不知道告訴你合適不合適,你BF來找過你。猶豫了一下,我覺得還是要跟你說。
陳清,他來找過我?
蔚藍錯愕了。
如果,我喜歡女人,會不會喜歡蔣顏呢?
蔚藍開車在路上,腦中盤旋著這個問題。當然,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沒有如果。
給母親準備了禮物,考究的茶具一套,別致的胸針一枚。選的時候頗為頭疼,這麽多年,他沒做過這件事。於是,只能毫無創意的拷貝了送給陳清媽媽的那一套。說起來,陳媽媽沒有打電話來,是不是還沒收到快遞?
到達香格里拉酒店是四點過一刻,蔚藍與母親約的時間還富餘一刻鍾。他在停車場泊好車,抽了一支煙才下來。雪很薄,看得出來有人勤於打掃。
對母親的恐懼,是仍然存在的。但恐懼的方向,似乎又有所不同。
走進大堂酒廊,人並不多,遠遠的,蔚藍就看見了母親。看起來,她到了有一會兒了,桌上的水杯只剩下小半杯水。
像是感覺到了他,蔚藍媽媽回頭的霎那,一眼就看到了兒子。
他們都努力笑了笑。
與母親面對是不可避免的,但此一時彼一時,此刻的蔚藍忐忑不安。
母親收下了禮物,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蔚藍不知是真是假。
他們很隨意的說話,似乎根本沒有過一場驚天動地的決裂。
那好像,都是他們刻意回避的話題。
那一天,給母親打電話,蔚藍能從聽筒裡聽出母親情緒的激動。
他是個令媽媽頭疼的兒子,然而,她卻似乎並不嫌棄他。
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吧,她從來沒有放棄過他。
“蔚藍……那天在電話裡,媽媽不方便說……我……因為找不到你,聯繫了陳清。因為情緒有些失控,心裡一股腦的壓抑都對他說了……說了之後,他才告訴我……你離開他了。不知道,這會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離別時刻,蔚藍媽媽才對蔚藍說出這句話。
他們並肩走在通往停車場的甬道上,蔚藍倒抽了一口涼氣。
“陳清他……哭了。他說他……一點兒都不瞭解你,讓你承受了很多痛苦……”
“媽……”
“你的事,我不應該插嘴,但是……如果有誤會的話,還是……”
陳清他,低頭了嗎?
送了母親回家,蔚藍沒有留下吃晚飯,而是匆匆告別了。
開車回公寓的路上,他的腦子一團亂。
蔣顏說,陳清來找過他。
母親說,陳清很難過。
難道說……
泊了車上樓,蔚藍到家不到八點。簡單吃了點兒東西,沖了澡,他的思緒還是亂糟糟的。
放上一張唱片,剛剛打開酒櫃的門,門禁響了。
從打他入住這裡,還沒有過訪客。
狐疑的關上櫃門,蔚藍拿起了可視電話,待到看清來者,不免吃驚的合不攏嘴。
◇◆◇◆◇◆
刺耳的門禁聲停止了,陳清的心臟也幾乎停跳。
他本以為蔚藍會說什麽,或者讓他走開,然而,門開了。於無聲之中。
走進樓道,陳清按了電梯,手不安的交握在一起摩挲著,紙袋裡的酒瓶跟著晃晃蕩蕩。
出門前的窘境歷歷在目。
他從來沒有那般的在意過自己的外表,比比這件襯衫,比比那件線衣,就連大衣都要猶豫很久。不僅如此,路過商店街的美容院,他還特意請師父修面、整理頭髮。
可即便這樣,他對自己還是很不滿意。
無論怎樣,反正他跟蔚藍站在一起,總會覺得不如他。
哪裡都不如他。
那樣的他,怎麽會喜歡這樣的自己呢?
當然,這喜歡現在大抵也沒了。
那天,接到蔣顏一個電話,她對他說:蔚藍回來了。
陳清是按捺不住的激動:我可以……我可以過去找他嗎?
蔣顏的語調很溫和:不太方便吧,工作室人還蠻多的,你們大概不會有私密的空間。不如我告訴你他的位址,你方便的時候,可以過去拜訪。
抄下位址,掛了電話,陳清還在對蔣顏說:謝謝。
謝天謝地,幸虧上一次過去,有留號碼給蔣顏。
真是很溫和的一個女人。
而之後,陳清便就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上門的話,蔚藍會開門嗎?他還想聽他說什麽嗎?去了,是不是自取其辱?可是,隱隱的,陳清又覺得蔚藍不會這麽冷酷無情,畢竟,他誤會他了,當時他的狀態也很差,他不會是真的想要分手吧?
然而,如果不是真的,又為什麽一走這麽久?
翻來覆去,沒有結論。
陳清只知道,他想見他,迫切的想見他,他恨不得一下班就沖去找他。
然而,一下午的時間還是夠他思踱的──冒然上門,他全無半點準備。
於是,好了,一周之久,陳清都在準備。而實際上,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要準備什麽。除了買了新衣服,採購了瓶蔚藍曾帶來的酒,他再無半點行動。
他想,也許,他所準備的,是他的決心吧?
磨蹭來,磨蹭去,磨蹭到今天。實際上,下了計程車,他還在打退堂鼓。
多尷尬啊。
可是他走不得。腳只會向前,不會向後。一步步陷入積雪,陳清明白:現在,淪陷的那一個,換作他了。
母親離開的那一天,情緒很恍惚,她啞著嗓子對他說:我還是希望你能想想清楚,這是不對的。
陳清說:對與不對,現在也是這樣了。即便蔚藍他再也不回來,我也沒辦法再過回以前的生活了。
母親微怒:陳清,你小心我告訴你爸,你看他會不會打你!
陳清低著頭說:媽,你告訴他吧。他就算打死我,我也還是無能為力。我對這樣的自己,根本無能為力了。
母親的眼眶濕潤了,強忍著淚滴才沒有跌落。
目送那樣的母親離開,陳清百感交集。
自此之後,無論是父親亦或母親,誰都沒有跟他聯絡過。馬上就要過年了,母親甚至都沒有問過他一句是不是要回家吃年夜飯。
他沒有退路了。但同樣,一樣沒有前路。
他怎麽能打退堂鼓呢?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後。他得闖出來。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陳清走了進去。按下11,之後靜靜等著電梯門合上。
一會兒見到蔚藍,要怎麽開口呢?
想說什麽,沒問題,他全部清楚。問題是,如何說得出口。
這輩子,陳清沒有過這般的經歷,就連對亡妻求婚,他也是說的淡而無味。現在想一想,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何以打動她。
寡味的男人。就是他這種男人。
出了電梯,陳清向著1102的房門前走去,叩門前,他再一次深呼吸,整理著思緒,梳理著內心的話語。
咚咚咚,輕聲叩門。與此同時,陳清忘記了呼吸的正確節奏。
門開了,熟悉的那個人站在門內,穿著家居服,叼著煙,頭髮有些長了,看上去似乎更瘦了一些。
蔚藍看著他,他也看著蔚藍。隔著一道門檻,彼此對望著。屋裡的老爵士音樂淡淡的迴響。
“誰告訴你我地址的?”
“蔣顏……”
蔚藍捏了捏額頭。
“我……我可以進去麽……”陳清努力了半天,只說出這麽一句廢話。
“可以,只要你能換鞋。我可不想大晚上擦地。”蔚藍的聲音很冷,冷到令這室內的溫度跟著下降。
扭扭捏捏的進門,陳清換了鞋、脫了大衣,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好的話全都不翼而飛,他只會傻呆呆的盯著蔚藍看。
“不錯嘛,有進步,知道上門拜訪要帶禮物了。”
蔚藍的這句話滿含嘲諷的意味,陳清他聽的出來,生氣也沒有辦法。
“品味不錯嘛。再次表揚。誰把你教這麽乖了?”蔚藍拿過了紙袋,將酒瓶放到了小吧臺上。不得不說,蔣顏替他物色的這套公寓,很符合他的審美,也很實用。無非是價格貴了些,這也像一種報復。
陳清咬著嘴唇,不斷對自己說,聽著、聽著就好,他要說什麽難聽的,你只許聽著,切莫還嘴。
眼睛隨意的一瞟,陳清慌張了一下。攤開在吧臺上的雜誌,有個醒目的標題──樓市。
“要……要買房子嗎?”
蔚藍愣了一下,陳清說話實在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樓……樓盤的廣告……書。”
蔚藍斜眼看了下,這是那天蔣顏給她的,其中一個開發商想請他們做平面宣傳,這他才帶回來。
“嗯,怎麽?很奇怪?”
“沒……沒有……因為一直沒聽你說過有這方面的打算。”
“你可以坐下。”蔚藍說著,拉開了吧椅,“還是說你跟我工作室的小姑娘似的,覺得站著說話底氣足?”
陳清迫不得已,坐了下來。這個高度,更加令他沒安全感了。
“喝點兒什麽?”蔚藍不動陳清的那瓶酒,而是開了酒櫃。
“決定哪個樓盤了嗎?”
“喂,你換工作了?換到地產公司不成?”
“……”
蔚藍倒了兩杯傑克丹尼,推給陳清一杯,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小酌。
陳清不說話,緊張的啃咬麽指的關節。
對。蔚藍就想欺負他。既然洞察到了陳清的意圖,由蔣顏與母親處得知了陳清的無可自拔……
摩羯座的邪惡,怎麽能不露頭呢?
“蔚藍……”面對沈默的、不屑一顧的蔚藍,陳清有些按捺不住了。
“嗯?”
“我……”
“你什麽?”蔚藍看向陳清,注意到了他的襯衫很別致,“等下,很不錯的款式嘛。不得不說,商玨還是一如既往有品位。”
“蔚藍!”陳清憋不住了,火了,“你扯什麽商玨!”
“怎麽了?雖然我很討厭他,但你跟他交往,我總要表揚表揚他吧?要不你不高興了怎麽辦?你看咱倆這麽久沒見,你這麽規矩禮貌的上門拜訪,我也不能失了禮數不是?”
“蔚藍!我愛你!你還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陳清站了起來,瞪視著蔚藍。很好,搞砸了。蔚藍這個態度,令他沒辦法冷靜了。
“呵、呵、呵。”蔚藍冷笑,“你是又被人甩了嗎?上次被女人甩了,你跑來跟我說,蔚藍我愛你。這次被男的甩了,照舊?”
啪。
火大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也不會去顧及自己的立場,發洩出火來才是關鍵。
蔚藍結結實實被陳清扇了一巴掌。
“你就是個混蛋!我認識你這麽多年,才發現你是個這麽混帳的家夥!”
“是啊,你才瞭解我多少?你花過心思瞭解我嗎?”
“蔚藍,我知道我錯了很多,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知道很多事發生了無法彌補,但是,我在盡力,我不是來跟你吵,我……”
“嗯,你是來跟我打。”
“你怎麽就不明白我說的話呢?我明白了,我愛你。你不是讓我懂得什麽是愛嗎?我懂了。”
“So What?你懂了又怎麽樣呢?你懂了我就得配合你?”
“你不是愛我嗎?你不是……你不是就想跟我在一起嗎?”陳清一不小心,說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也正是這個,能支撐他這麽低姿態的上門。
“我說了我放手了,結束了。”蔚藍摸過了煙盒,“我不糾纏你了。”
“你到底……你到底……你怎麽反復無常!”
“哈。我反復無常?陳清,這話你虧心嗎?我反復,我無常。那到底是誰一次次說謊,是誰一次次想要逃離,是誰覺得我令他陷入絕境,是誰說我讓他承受本不該承受的?”
“……”
“陳清,話都是你說的,事兒也都是你做絕的。”
“是,所以我自己吞了苦果子。是我不對,我卑鄙,但是……蔚藍……”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們得對自己負責,你說對嗎?我能對我說的分開負責,你也該對你的爬牆負責。”
“我沒有爬牆!我跟商玨什麽都沒有!我只是找他商量,商量……我該怎麽面對你,該怎麽接受你。”
“哦,是麽,難道我該感謝一下商玨?或者說替他默哀?明明他喜歡你,卻被迫聽你說你跟我?這可太逗了。”
“我不知道他喜歡我,那天你那樣就走了,我想了很多,也許他喜歡我,但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蔚藍,不是我喜歡男的。我也跟他講清楚了,再沒有跟他來往過。”
“你跟我說這些沒意義,咱們結束了,剩下你所有的選擇,都是你對你自己人生的選擇。它,與我無關。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人生選擇。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跟你分開,之後去了英國,跟Ben一起生活。托覺醒的福,我終於明白我錯過了怎樣的一個好男人。”
陳清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徹底的失去了辯駁的欲望。是啊,他怎麽會想不到呢,熱門如蔚藍這樣的男人,最不缺的,就是愛他的人。
你愛他,沒什麽與眾不同的。
蔚藍沒再說話,拿過了陳清的酒杯,去了廚房,將杯中酒潑掉了。
陳清站在客廳裡,只覺得暈眩。
◇◆◇◆◇◆
“蔚藍,我不知道還能對你說什麽。就像你說的,我們都得對自己負責。我失去了你,是我應得。但,我就是愛上你了。像我這麽寡味的男人,當然也不會讓你一直喜歡下去,所以你放手……怎麽想都是對的。我也確實反復無常、願意隱藏在安全的謊言下,沒什麽太大的出息,也不是什麽亮眼的存在。”
陳清跟到了廚房門口,看著蔚藍自顧自的切著柳丁。
“無論如何……”
“別把自己說的那麽一無是處。你有很多好的地方。很體貼、很能安慰別人,工作上也很強,難纏的客戶從來不會讓你頭疼。哦,對,還是很好的丈夫、父親。我不覺得你寡味,就像很多女人也會喜歡你一樣,沈默寡言勝過花言巧語。你對待女人不會反復無常也不會習慣性的說謊,以後,遇到合適的好女人,她一樣會死心塌地的愛你。”
“呵。說的很冠冕堂皇嘛。說的一副於己無關。我怎麽忘了呢,你最擅長的就是甩掉你不想要的情人。”
“Bingo!這個我確實很擅長。你不是聽我媽說了嘛,你也知道我爸是什麽樣的人,我是他兒子,大抵我就喜歡胡搞且薄情寡意。”
陳清愣住了,他沒想到蔚藍會說出這個,這是他極力規避的話題。無論蔚藍說了怎樣傷人的話,他也不會觸及,並以此攻擊他。
“你後悔愛上我了嗎?”蔚藍並不回頭,而是把切好的臍橙去了皮,一塊塊放進榨汁機。
“沒有。”
“你可以說實話。我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除了對你有一份執念,我對誰都挺冷漠的,我不會付出什麽感情,我想要的只有性。一旦對方太依賴我,我就會抽身而退。我從來不會考慮對方的感受。”蔚藍說到這裡,眼前浮現出了與Ben告別的情形。沒什麽太激烈的情緒,他沒有笑笑的,卻也沒有悲傷。他抱了抱他,對他說:Lenny,你要一直都好好的。
“我說的是實話。你對我的執念,感動了我,讓我不能離開你,愛上了你。所以我不會再逃避,也沒什麽可後悔的。決定它的人是我。”
“那你哭了嗎?”
“……”
“如果你哭了,我就會親吻你的眼睛。”蔚藍說著,回過了身。
陳清站在那裡,直勾勾的看著蔚藍。
“你果然很寡味唉,就不能放聲大哭一下嗎?到底有沒有感情細胞啊?”
被蔚藍環住,陳清還是沒能理解蔚藍是什麽意思。
“但我知道你難過了。我故意讓你難過的。我想讓你知道,這些年來,我面對你,都是怎般的難過。”
天蠍男也不是什麽好惹的對象,強悍而不妥協,且非常好勝。
真正的獵人是善於等待的,禁得起獵物狡猾的考驗。
“呵。”
“我也很高興你會開口跟我吵,不開口的你比爭吵更叫人難受。那種安靜,我忍受的太久了。”
對人情人來講,兩個人的溝通很重要,就怕自己愛的人什麽都不對自己說。於是,遇到這樣不冷靜、這樣激烈的陳清,蔚藍反而會有種踏實的感覺。
“你閑的吧?”陳清掐了蔚藍的後脖頸,“還以為你是個挺爽利的男人,不曾想,比我強不到哪裡去。”
“你批判的很有道理,這就是中產階級的生活嘛。閒適到不需要思考了,就喜歡這樣閑的。”
“愛我,是你說的。不愛,還是你說的。在一起,是你要的。分開,還是你決定的。這麽看來,我的反復無常,也比不過你。”
“愛是真的,不愛也是真的,最起碼以當時的情況來說是真的。”
“撒手,你剛不是把酒潑了要送客麽。我滿足你,現在就走。”
“潑了就是要送客啊?淺薄。你不是一口都沒喝嗎?所以我就特意榨橙汁,考慮給你調一杯伏特加。”
“可笑。誰知道你是不是要自己榨汁來喝。美容嘛,你在意你那張臉。”
“好吧,那我現在給自己倒上。”
“蔚藍!”
“呵呵。”
“那種氣氛,誰有心思喝酒。”
“這話說的,遇上難纏的客戶,你再煩他,還不是要陪他喝酒?喝酒是不分心情的。”
“你又不是我客戶。”
“那我是你什麽?”
“……”
“考慮好再回答。你剛才鑒定過了,我比你還反復無常。”
陳清鮮少會主動親吻蔚藍,但這一刻,他就是這般的決定了。
腦子熱的時候,很多話可以輕易說出口。冷靜下來,就難了。甚至難過曖昧的動作。
陳清吻得很細膩,吻得很投入,他勾著蔚藍的脖頸,手埋入了他的髮絲間。
漫長的一吻結束,蔚藍看向陳清,他的眼睛有些潮濕。
“喂,你有沒有道理了還?剛那麽罵你你不哭,現在你親我,倒是一副要哭的模樣。”
“因為很害怕。我不知道哪天又會失去你。”
“不是沒有可能。”
“但我卻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剛不是告訴你了嗎?你不會缺了女人愛。隨時的後路,很坦蕩。”
“我一輩子都沒這樣的……付出過感情。”
“呵。別對我說是初戀,初戀往往沒有好結果。”
“怎樣也是沒好結果,我變成了同性戀了。”
“要不要說的這麽嚴重啊?”
“我不覺得很嚴重,但我媽顯然不這麽覺得。所以我說,我沒有回頭路了。”
“什麽?”
“我一直不敢回家,因為很難過,什麽心情都沒有,也裝不出笑臉。於是我媽就來看我了。很不巧……說起來我真該把你東西全扔了,結果……扔是要扔了,太沈,沒能扔了。再後來又覺得很……反正不捨得扔了,一件件放了回去。後來的後來,我媽來了,看見家裡只有一張床,又在床頭櫃裡發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於是,呵呵……”
“你就不能找個藉口搪塞過去嗎?”
“我不想。”
蔚藍看著陳清,不禁親吻了他的額頭。
陳清果然是體貼的男人,無論之前他令他多麽難堪,他一沒有抖落出他的家世來反擊,二沒有說出他這般的出櫃而求得他的憐憫。
“所以,答應我。別在我離開之前離開。因為我會一無所有。”陳清用力的抱了抱蔚藍。
這個時候,陳清聽到模模糊糊的一個男聲在唱:Let’s fall in love,Why shouldn’t we fall in love。Our hearts are made of it, let’s take a chance。Why be afraid of it?
從小,父親就教育他,每個男人都有一件外衣。穿上它,你就有了厚重的鎧甲,你就和其他男人一樣,要承擔責任、要挑起重擔、要贏得社會地位、要善待妻女、要……要很多。
這件外衣,就是你的皮囊。你展示給別人的,只可以是你的強大。
然而,蔚藍,令他脫掉了。
脫掉後,露出來的脆弱,很容易被人徹底摧毀,但,那正是你的真實。
他還是他,每天西裝革履、手執公事包、處理沒完沒了的商業問題,但這不是說,他就不能有所改變,他就不能走一條別的男人不走的路。有蔚藍在身邊,這條路就並不陰暗。
他教會了他,什麽是愛。什麽是感情。
老大不小,剛剛學會。
手機在寬大的口袋裡震了兩下,來了簡訊。蔚藍拿出來,看到發信人是張雪梅。
【Boss,農民企業家被我忽悠定了!】
蔚藍笑了笑,動手回了一條簡訊。
【天蠍男如果選了男人,會如何?】
“喂喂,你在給誰發簡訊。”陳清揪了揪蔚藍的耳朵。
“雪梅,你見過的。”
陳清撅嘴了,“不許發了!那個女的對你有企圖!”
“哈?”
“你就只知道哪個男人喜歡你,從來不會注意女孩子。”
“那我真失敗,我都沒能早點兒知道你喜歡我。”
“少貧嘴!手機拿來!”
“我可不可以有點兒隱私啊?”
正說著,簡訊回來了。
陳清一把搶了過去。
【愛恨強烈的天蠍座,只要愛上了就義無反顧,無論對方是男是女!只要能夠愛得轟轟烈烈,就算是被大家排擠他也甘願!PS:他們內心冷漠,精於算計。對吃虧的事敬而遠之,但對於已瞄準的目標決不會輕言放棄。一旦發現自己欣賞的物件,會用滿腔熱情和不屈不撓的韌性打動對方,而且用情相當專一,所以也決不容許對方變心。乃要小心了^_^】
“什麽亂七八糟的。”
蔚藍拿過去,看了,笑了。
“小妮子最近迷上星座研究了。”
“雪又下起來了。”陳清看向了窗外,“今年雪特別大。”
“冷麽?”
“很冷,今年特別冷。”
──────────────────────────
尾聲(完)
如果我不得不生活在沒有你陪伴的世界,白天會變得很空虛,夜晚會變得很漫長。和你在一起,我能清楚地看到未來。我可能曾經有過愛,但它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沒有什麽能改變我對你的愛,你現在應該知道我有多愛你。如果前方的路不再平坦,我們的愛會為我們指引方向。
──Glenn Medeiros《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相擁倒在柔軟的床上,陳清仔細嗅著蔚藍身上的味道。此時此刻,他們被同樣的氣息所包圍。一樣的洗髮水、一樣的浴液,沐浴的是共同的香氣。曾經,這多麽普通,卻在失而復得的此刻顯得尤為珍貴。
“是不是有個浴缸比較舒服?”
蔚藍捏了捏陳清的鼻尖。他說冷,那他唯一能做的是令他感覺溫暖。
“那也要衛生間足夠大才可以吧?不過說起來……你的設計圖上,其實安排的還挺合理。”
“哦哦,有人偷看了。”
“放在桌面上,長眼睛就會看到吧?”
“誰讓你去動我的機器的?”
“你說不要了。”
“你還挺會狡辯嘛。”
“你是故意的吧?陰險如你……”
唇覆蓋上來,遮住了陳清的話語。溫暖的唇,濕潤並柔軟。
愛人的味道,甜而不膩。
“你就是很陰險!”陳清抓住了蔚藍的頭髮,“我自己那麽難過,你卻……”
“我卻什麽?”
“你卻那麽逍遙!又跟金髮帥哥混在一起!”
“這是在吃醋嗎?”
“我是在批評你的生活態度!”
“你都批評了二十多年了。”
“那你也沒改啊!”
“你想我改變嗎?那你得努力了。”
“你都是怎麽跟其他男人廝混的?”陳清的手掌落在蔚藍的脖頸上,這樣說的同時,用力下壓。
“你想聽?你確定?”
“你好意思說,我就好意思聽。有什麽的。”
“那不如我用行動告訴你。”蔚藍說著,拉開了陳清的手。
“混蛋!”
“是啊,很混。剛剛在浴室,我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放手!”
“喂喂,你急什麽。”
“你太氣人了……”
“還不是你的問題氣人在先。”
蔚藍按住了陳清的手,單手扯下了他浴袍的帶子,不待陳清反應過來,就將他的雙臂反剪,用帶子束住了他雙手的手腕。
“你幹嘛啦!”
“懲罰你。”
“有沒有搞錯啊你?到底是誰……”
陳清沒能說下去,蔚藍的手指掃過了他的乳尖。
“別弄……”
對於男人來說,本是裝飾物的乳首,在他習慣了與男人交歡之後,反倒變得異常敏感。
“到底是誰?”蔚藍揉搓著那小小的顆粒。
“告訴你別弄啦!”
“很難耐是吧?都說了是懲罰。”
“你憑什麽懲罰我!”
“你不懂得珍惜我。這個理由夠不夠好?”
陳清瞪大了眼睛。
“我這麽愛你,這麽疼你,你還是一次次的自以為是的傷害我。”
“嗯……”
被酥麻的感覺折磨,某種戰慄直抵下腹部。本是一隻,繼而變為兩隻被揉捏,令陳清難以克制的呻吟出聲。
“嗯……別……”
“幹嘛拒絕呢?我感覺你挺享受唉。”
“蔚藍……快別弄了……”
“呀,你下麵抬頭了。”
“閉嘴,你給我閉嘴!”陳清的臉燒的幾乎要趕上開水的溫度。
蔚藍的吻落了下去,細密的親吻著陳清白皙的肌膚,手上的齷齪並不停止,惹得陳清咬緊嘴唇都遮不住喉頭的嗚咽。
輕柔的吻一路向下,碰觸到平實的小腹,舌尖纏繞上了草叢,牙齒會輕輕拉扯捲曲的毛髮,卻絲毫不會碰觸到勃起之物的根部。
“嗯……蔚藍,蔚藍……”
陳清的語氣裡,滿含哀求。
蔚藍卻並不附和,轉而親吻他的大腿內側。
“很難忍是吧?”
牙齒銜住大腿內側柔軟的肌膚,蔚藍力道適中的啃咬著。
“知道你就快點……”
“快點什麽?”
陳清說不出口。
蔚藍笑,唇舌離開了陳清的大腿內側,探到了囊袋,繼而是會陰,再接著滑到了臀間最為私密的一處。
身下人的呻吟聲放蕩了起來,身子也跟著難耐的扭動。
“幫我用手做……”
欲望下,羞恥心舉起了白旗。陳清的手被束縛,只能去哀求蔚藍。
“用手做什麽?”
“摸我的那話兒……”
好吧,不要臉了,行不行?
“但我說了這是懲罰啊。”
“你……”
股縫間沾滿了唾液,那靈巧的舌圍著甬道的入口處打轉,偶爾,還會正面的掃過緊閉的洞穴。
陳清喘息著、呻吟著、扭動著,越來越難以克制體內洶湧的欲望。
陰莖完全的勃起了,脹痛,渴望被撫慰。
“我求你了……求你還不行嗎?”
“那不如來討好我。”
蔚藍說著,直起了身,“讓我也無法克制啊,讓我放棄懲罰你的念頭。”
勃起的那話兒頂在了陳清的唇上,蔚藍跨在他的身上,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不肯?那恐怕你真要忍很久了。”
緊閉的雙唇稍稍開啟,蔚藍卻並不主動送入自己的那話兒。
陳清皺眉,試探著想要含住。
蔚藍卻犯壞,稍稍向後錯身。
如果不是雙手被束縛,陳清打賭他會一把拽住蔚藍的腰。
你退我近,這個遊戲,對現在的他來說,異常的煎熬。
“看你這麽渴望,那我配合一下你好嘍。”
陳清終於含住了蔚藍的那話兒,雄性的氣息立刻竄入鼻腔,他還是不怎麽適應。然而,他的當務之急卻很不巧正是要討好蔚藍。
他並不擅長這個,也鮮少會替蔚藍做,於是不免有些笨拙。他只會用舌頭去舔,用嘴巴去吸。沒什麽技巧可言。
然而,蔚藍仍舊會覺得舒服。
那話兒又脹大了一些,笨拙的陳清含不住了,只得用舌尖一下下的舔弄著前端。
蔚藍抓住了陳清的頭髮,一鼓作氣頂進了他的口腔內,一下下的抽動。很是享受。這個過程很是持續了一會兒。
陳清感覺那東西幾乎頂到了他的喉嚨,噎的他眼睛都濕了。然而,勝於他眼淚的,是他的唾液,含不住了,津液便順著他的嘴角溢出。
蔚藍有點兒心疼,解開了束縛著他雙手的帶子。
陳清的肩膀有些疼,然而,為了令蔚藍多給自己一些喘息的機會,他還是抓住了他的腰。另一手也攀了上來,握住了他嘴巴含不住的部分。
蔚藍的手滑下來了,箍住了陳清難耐的那話兒。
他們都有些被興奮折磨的瘋狂,陳清沒幾下便射精了,蔚藍也並沒有比他多堅持幾十秒。
糟糕。
這還是蔚藍第一次完全失去了節奏。
床是一米二的單人床,於是兩人躺在一起便就稍顯擁擠。
陳清趴在一側,胳膊環在蔚藍的腰上,這時候,他側過臉去看蔚藍。
蔚藍同樣也趴著,臉埋在床單裡,頭髮遮住了臉頰。
“你像條死魚。”陳清呵呵笑了。
“少煩我。”
“怎麽了嘛……”
“太遜了……”
“嗯?”
“居然,居然……我還沒能攻城掠地呢。”
陳清擰了蔚藍一把。
“本來就是嘛,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兒了。”
“那你就當作你還年輕,這麽想不就不鬱悶了。”
蔚藍扭過臉看向陳清,他正淺淡的笑著。
“很不甘心唉。”
“屁話。”
“你能不能別撿一個地方掐啊?”
“房子選哪邊的了?這邊麽?上班倒是很近。”
“誰選了。”
“不是要買房子嗎?”
“是工作啦,樓盤的平面宣傳。”
“哦。”
“你盼著我自立門戶啊?”
“應該買,看你還顯擺不顯擺中產階級的閒適。”
“你這就是赤裸裸的嫉妒吧?”
“是啊,一直都很嫉妒。你這樣對生活不負責任的態度讓太多男人嫉妒了。”
“我聽著不像誇我。”
“真的。一走了之,很多人做不到。”
“因為不知道要對什麽負責。”
“呵呵。”
“我渴了,要喝水嗎?”蔚藍坐了起來。
“好啊。”
唱機播完了全部曲目,停止了,蔚藍出來,重新按了Play鍵。倒了兩杯水,他帶了煙和打火機回了臥室。
陳清接住了扔過來的煙盒,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Kent的商標了。除了蔚藍,已經再沒有什麽人中意這牌子。
點燃香煙,陳清看著蔚藍爬上了床。
“喝水。”
“蔚藍,你喜歡我什麽呢?”陳清認真的看向蔚藍。
蔚藍喝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到了床頭櫃上,“我不知道我喜歡你什麽,我只能告訴你,我討厭你什麽。”
“討厭我什麽?”
“自私、冷漠,木訥、乖戾。猶豫不定。”
“好狠。”
“誰讓你問的。”
“以後不會那樣了。分開以後……我想了很多。我覺得,我太依賴你了。因為你看起來很強大,我自然就弱勢下來,然而,越是羸弱和依賴,越會讓你這只紙老虎不堪負重。”
“誰是紙老虎!”
“我想,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我更像個女人。”
“瞎說什麽呐。”
“真的。一點兒不像個男人。”
“你很好,你是個很出色的男人。”蔚藍說著,捏了捏陳清的肩膀。
“呵。你沒有看上去那麽堅強。你一樣會敏感、會猜忌、會不安、會鬧。我會用心對待你。所以,你不用硬要強勢,我能分擔的,一定分擔。不要再過分的遷就我,讓我太過於放肆,把我慣壞。”
“患得患失的原因吧。”
“那現在可以自信點了嗎?”陳清的手撫上了蔚藍的臉頰,“別那麽擔驚受怕,凡事都把我放在第一位。實際上,這真的會讓我錯位,它剝奪了我當好男人的機會唉。”
“說起來,想讓你懂得愛。但是,我並不知道我懂多少。過分的遷就、一味的忍讓,這些都是我從別人身上看到的。他們渴求於我,於是他們這麽做。我也……沒能……真的瞭解它吧。於是,做了很多錯事,傷害了很多人。包括你。”
“我們都在自己該表達的時候表達了,該放棄的時候放棄了。很不順利,但是……現在卻又在一起了。”
太順利的愛是不被珍惜的。蔚藍輕輕親吻了陳清的額頭。他令他深切的明白了這個道理。
是的,也許他真的是一隻紙老虎。他也需要別人來寵愛。
相擁在狹窄的床上,擁擠卻暖和。
遵循內心願望的親吻與愛撫,比什麽都令人舒服。
“我們會一直好下去,是嗎?”陳清捧著蔚藍的臉頰問。
“不知道,但我會竭盡全力。”
“喂喂,我說這麽嚴肅的話,你的手在摸哪裡嘛!”陳清抗議。
“彌補下剛剛的遺憾嘍。”
“放手啦!”
“給我嘛。”
蔚藍一邊親吻著陳清,一邊夠著床頭櫃裡的潤滑劑。
“你明明獨身,怎麽有這個東西!”陳清斜眼看著那尚未拆封的小瓶子。
“獨身就不能帶人回來嗎?”
陳清冷笑,“有人來拜訪,還是全新的啊?”
“這你就不懂了吧,不太親密的人,看到半瓶會很不舒服,所以即便只用過一次也會丟掉換上新的。”
“蔚藍!”
“哈哈,生氣了。”
“壞蛋!”
“我就是這樣的人,沒辦法的。”
“喂。如果我不來找你,你要怎麽辦?”
“等。”
“等?憑什麽等?”
“蔣顏說了你找我,我媽……說你很難過。憑這些還不夠嗎?”
“那要是不知道呢?”
“沒有如果。”
闖進陳清的體內,蔚藍感覺到了他的不適,那副身體很久沒有接納過便就很生澀,於是他耐心的儘量令他放鬆下來。
交合是令人愉悅的,尤其是與你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而在這個過程中,蔚藍發現,陳清改變了。他會熱情的迎合他,而不是下意識的拒絕與逃避。他會搖擺腰身,會在他抽離的時候箍緊他,會在他長驅直入的時候敞開身體迎接他。他會這般取悅他,讓彼此都快樂。
“你怎麽這麽熱情啊……你別害我又……”
“蔚藍,我愛你。”陳清咬著蔚藍的耳垂,輕聲說。
“你才是壞蛋。”
◇◆◇◆◇◆
蔚藍醒過來,是接到張雪梅的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到單位,有個Case完成,想讓他確定。蔚藍說你發我郵箱吧,我不一定。掛斷電話看看手機,時間顯示已經是下午兩點半。
糟糕。
陳清還躺在他身邊,一條胳膊橫掛在他的腰上。
蔚藍其實很想推醒他,告訴他你上班過點大發了,卻由於他朝向他的側臉,沒能說出口。
陳清是趴著的,只有臉露在被子外,因為床有些狹窄,於是離他很近。他的呼吸幾乎可以觸碰到他的臉頰。
陳清沒有轉身背對他。這不知讓蔚藍有多麽窩心。
啊,當務之急,其實是搖醒他吧?
蔚藍猛然回神,撐起了身體。陳清的手滑了下去,卻沒有醒來的意思。
“陳清,陳清。”蔚藍推了推他的肩。
換來身旁人的囈語:“嗯……”
喊他起床,實在是人生一大難事。
“已經兩點半了……你上班……”
“嗯……”
“你要被記曠工了。”
“嗯……”
“起來啊。”
“你能不能別絮叨……”陳清終於脫離了‘嗯’字,可仍舊沒有睜眼的意思。
“已經很晚了,今天是週五但也不是週末。”
“我有請假啦。”
“哦?”
“那時候你還在睡。我助理打電話給我,我告訴她我病了,不去了。”
“我怎麽沒聽見電話響?”
“因為你睡得像一頭豬。”
“……”
“別再說話了,讓我再睡會兒。”
“到底誰才是豬?”
“是豬也是被你連累的。求你了,我困死了。你是不知道,我有多久沒睡這麽踏實過了……”陳清嘟囔著,聲音越來越不清晰,“……渾身都疼,由裡到外的軟……”
他沒能說完,就又陷入到了深眠裡。
蔚藍靠在床頭,歪著頭看著陳清,忍不住的用手摩挲他的臉頰。
這樣一般的年紀,他們倆居然還可以像小男孩那樣毫無節制。醒不過來,一點兒也不出乎意料──要知道,昨夜的纏綿,一直持續到破曉。
而現在,他更加像個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他居然會如此專注的看著他,如此流連的撫摸他,好似他是他全部的世界一般。
有點傻。
蔚藍基本醒了,於是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摸過床頭櫃上的煙盒,點上煙,他又替陳清掖了掖被角。他跟他一樣,周身赤裸。
囫圇的裹上睡袍,蔚藍離開了臥室。
透過客廳的窗戶看出去,四下白茫茫一片。顯然,雪又是持續下了一整夜。
屋裡暖氣很足,一點不冷,然而注視著窗外,冬天的氣息透過視覺傳了過來。
蔚藍緊了緊睡袍,走向了衛生間。
洗個澡是必不可少的,渾身都有些酸疼,如此激烈的沈迷於性事,實在不多見。但陳清就是那樣的存在,令他停不下來,令他淡忘理智。
徹頭徹尾的淪陷。
一生可以遇見不計其數的人,產生各種各樣的交集,感受到不同的愛意。然而,始終,只有陳清,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存在。
這份感情,融進骨頭深處。就算你敲裂骨頭,它也深埋在骨髓中。
蔚藍,我愛你。
無論我能不能相信,也終究無法割捨去了。
陳清醒過來,屋子裡黑乎乎的。他仍舊趴著,下意識的伸手摸,被子的空間很狹窄,床的另一側冷冷的。
他是猛然跪起來的。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蔚藍又在哪裡。
會不會,他所記得的一切,也無非是他的另一場美夢?
房間是陌生的,陳清摸了好半天也摸不到燈。
眼睛一點點適應了黑暗,他下了床,赤腳踩在地板上,走了兩步就感覺踩到了什麽。拎起來,是一件睡袍。
匆匆套上,他就開了門。
刺眼的燈光晃得他一時間處於白色的失明狀態下。那酷似蔚藍離開後,他的內心所蒙上的那層白色霧靄。
鼻子嗅到了很香的味道,胃部馬上給了回應──咕咕的叫著。
陳清循著飯菜香向前走,終於看到了熟悉的那副身影。
他是多麽的熟悉他啊,他是多麽的依賴這副身軀,可他竟然曾試著推開。陳清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了。
“你怎麽光著腳?”
蔚藍正在嘗湯的味道,聽到腳步聲望過去,一眼就看到陳清的睡袍系的歪歪扭扭,浴袍下是一雙赤腳。
“呃……我……”
“我今天可還沒擦地。”
陳清尷尬的抓頭。
“你不是還沒睡醒吧?”
蔚藍關小了火,去臥室替他取了拖鞋,開燈,看見被子有大半垂在地上。
回到客廳,陳清還是那樣傻呆呆的站著,蔚藍蹲下來,拉過他的腳,令他踩上拖鞋,他才木訥的低頭。
“我怎麽想起灰姑娘了呢?”蔚藍呵呵的笑,抬頭,對上的卻是陳清一雙滿含憂鬱的眼睛。
“怎麽了?”
蔚藍想起身,陳清卻蹲了下來。他捧著他的臉,好像想用瞳孔將他吞噬。
他看著他嘴唇輕輕開啟,聽著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你走了之後,我總是做夢。夢裡,我們特別……相處特別的好。於是,每一次我醒來,笑著的嘴角都會向下彎。發現,那不過是夢一場。”
“你覺得,現在也是在夢裡,對嗎?”
陳清並不說話。
“感覺到溫度了嗎?”蔚藍的手搭上了陳清的膝蓋,“這是真實的溫度。我知道你醒來很慌張,被子都被你扔到地上去了。我在,在你的身旁。這不再是夢了。”
陳清用力的環住了蔚藍,“你知道……我這輩子沒有這麽恐慌過。我……”
“你早該如此了,多少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
“好傻。”
“是啊。傻透了。”
“你怎麽能堅持傻這麽多年呢?”
“我也納悶。不過,到極限了。你要是再傷我的心,我就真的再也不回頭了。陳清,記住我說的這句話。”
陳清洗了澡出來,蔚藍已經碼放好了飯菜,正坐在餐桌旁,將湯舀出來,盛進精緻的湯碗裡。
在蔚藍對面坐下來,陳清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塊青筍。
“喝湯,趁熱。”
陳清接了過去,“你出門了?”
“不出門菜還能自己飛進來?”
“很冷吧?”
“還行,就是車特別難開。本來就有些虧氣,再加上車身的積雪,嘖嘖。”
“我今天沒去上班,真是明智啊。”陳清喝了一口湯,“好香。”
“燉了三個多小時,還能不香?”
“都放了什麽?”
“滋補的,你不是渾身軟嗒嗒麽。”
陳清的臉有點兒熱,“你沒去單位,沒關係啊?”
“大家習慣了。我就是神出鬼沒。”
“真好。我還得裝病。”
“這個你拿手啊。以前賴床不想上學,你都是趁沒睡醒請假,嗓子啞的像什麽似的,任誰也信你重感冒。”
“你就這種事記得清楚。”
“大錯特錯,有關你的,點點滴滴想忘了都難。”
“呵呵。”
陳清淺淡的笑了。
“笑什麽。你的窘事我可都記得一清二楚,我不介意幫你回憶回憶。”
“少來。我有什麽窘事。”
“啊哈。”蔚藍笑,“太多了吧?譬如說,是誰啊,躲在廁所裡看不雅雜誌,阿姨敲門,就塞進了水箱。”
“靠!這種事你都記得!”
“還譬如說,是誰啊,學校排節目,因為不願意背臺詞,就硬要演大樹。站著都能睡著。明明故事都進行到秋天了,你還是不翻牌子,停留在春天。”
“停停停!不許再說了。你這哪裡是回憶,分明是揭短!”
“你就不能這麽想嗎,這樣的事我都記得,說明我的眼睛24小時都注視著你。”
“嘁,你不睡覺啊?”
“那也要等你先入睡,然後再看一會兒你的睡臉。”
“我牙快倒了!真是時常奇怪,怎麽這樣的話你都好意思說的出口!”
“有什麽辦法,彈盡糧絕,也就只還剩糖衣炮彈了。”
“我就說你傻透了。現在,不僅你傻,連我都要跟著傻了。”
“有什麽的,咱們都不覺得什麽,也就不傻了。”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三十六歲的時候,在我生活裡,充斥的全部是你。”
“我倒是在夢裡常常看到,六十歲,杯子裡泡著你的假牙,還是用的是我的水杯。”
“哈哈哈……那你介意嗎?”
“不介意。”
“哦?這麽豁達?”
“不是豁達,因為我又錯拿了鄰居的報紙,你正在跟我咆哮。”
他笑了,他也笑了。
如果說,婚姻的終極幸福就是老來相伴,那麽,多年後,他還在你身邊,就算沒人認同、沒有證書,其實也沒所謂。因為路途的終點,它是一樣的。
◇◆◇◆◇◆
我可以每天晚上班一小時。
那要算遲到的吧?
拜託,我都這個職位了,沒人在意我到底幾點到辦公室。
那你也不好意思按點下班了吧?
嗯,所以就要晚走一小時。
背著抱著一邊沈。
但是你可以安心工作啊。因為我會晚一些進門,你也不用太早趕回來。
那我聽聽,菜場晚八點還給我留門?
笨蛋,我會下班路過的時候買上的。
哈,太逗了,不能想像。
放心吧,以前也常替月月買的。
……
啊,抱歉。
沒,沒什麽。
我不該說起……
沒有,這怎麽會不該呢?那是你切實擁有過的生活。
呵呵。
他變了很多。
蔚藍看到了陳清的改變。
陳清卻說,誰讓你要威脅我,說什麽要是再傷你的心,就再也不回頭了。
那是實話。蔚藍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他等的太久了,久到失去了太多的年華,這樣的年紀,再難以承受住翻天覆地的折騰。
所以,他要他好好的。
不敢說陳清完全做到了,但一步步,蔚藍是能夠看到希望的。
再度一起生活,似乎,彼此都有了一條底線。這不知該說是好還是不好,就如同你說不上一隻碎裂過的花瓶是否美觀。
春節,陳清的媽媽終究沒有邀請兒子回家團圓。
陳清給她打了電話,通話中,母親的聲音很平淡,也無風雨也無晴。
倒是蔚藍回了家,蔚藍媽媽還邀請了陳清。蔚藍問這是不是不太好。母親說,你帶朋友回家有什麽不好?往年你不是也會去陳清家做客嗎?
團圓飯說不上有多喜慶,但蔚藍知道,有些東西改變了──至少,飯菜不會難以下嚥,他不會提心吊膽。
開春了,陳清暫且住到了蔚藍的公寓,因為房屋要開始裝修。
蔚藍時常過去看一看進度,陳清笑曰:你倒是很像賢慧太太。
太太都期待新婚生活,蔚藍揶揄,更渴望的好像是你。
我們都是太太,也都是丈夫。陳清說。
這個週末,接到母親的電話,陳清有些小小的吃驚。適逢花季,蔚藍正不停的打噴嚏。
母親說,打了你家裡的電話,但永遠沒人接聽。
陳清說,因為房子在裝修,所以暫時拿掉了電話線。
母親說,晚上忙不忙?要不要回家吃飯?
陳清有些緊張,問:可以嗎?
母親說,回來吧,我多做幾個菜。也叫上蔚藍。
陳清一愣,什麽?
阿嚏!
蔚藍還在打噴嚏,並咒駡著該死的花期。
母親說,我知道他回來了,我還沒有感謝他送給我的禮物。我很喜歡。
陳清掛了電話,看向蔚藍:“你有給我媽禮物?”
“禮物?”
“她說……晚上讓咱們回家吃飯,說……要謝謝你的禮物。”
“呃……”蔚藍撓頭。
“嗯?”
“說起來……那還是年前呢,從國外回來,給她寄過禮物。”
“你沒有告訴我唉。”
“嗯,那時候你也沒告訴我,你壯烈的……出櫃了。”
“你送了她什麽?她好像真的挺喜歡的樣子。”
“這個……”
進家門,陳清父親在客廳看報,母親在廚房忙碌。
一切好像並沒有什麽不同,陳清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
陳爸爸招呼了蔚藍下軍棋,陳清看了一會兒,進了廚房。
母親正在切肉,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回來了?”
“嗯……是啊。”
“正好幫我個忙,砂鍋在櫥櫃的頂層,幫我拿出來。”
陳清開了櫃門,先看到一套熟悉的茶具。
現在他知道蔚藍送了母親什麽了。居然跟他送給他媽媽的一模一樣。
真不知道這家夥怎麽想的。一舉兩得。
把砂鍋放到檯面上,陳清咳嗽了一聲,“你……沒跟我爸說?”
看父親熱絡的模樣,陳清想,大抵母親還是替他瞞了下來。
“說了。”
“呃。”
“你爸爸高血壓,那幾天就下不來。”
“……”
“去醫院看了幾次。最近剛剛好些。這才讓你回家。”
“我……”
“前幾天,他跟我說,兒大不由娘。”
“媽,我……”
“他還說,你是他親兒子,蔚藍呢,也是他看著長起來的。你們願意如何就如何吧,他願意裝不知道。”
“……”
“陳清。”陳媽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
陳清看向母親,她的眉間掛著藏不住的悲傷。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再不會有小孩了?”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櫻子對我說,爸爸,我還想做你的閨女。醒來,我很想哭。不僅僅是想她,而是更加知道,我……大概再沒有這個福分了。”
“你說這都是為什麽啊……”
母親的聲音還算平靜,但溢出眼眶的淚水卻呈現出了此時她的絕望。
陳清抱住了母親,不知該如何安慰。
“為什麽不再婚呢,為什麽……陳清,你都這把年紀了……”
“是啊。如果不出意外,櫻子都念小四了吧?為人父母的年紀啊。”
“不說了,不說了……再說……”
“但是媽,我自己選的路,會自己走完。”
“阿姨,要幫忙……”蔚藍進來,正看見這樣一幕,“呃……叔叔說……茶要續水……”
“來,杯子給我。”陳媽媽匆匆抹了一把眼淚,伸手去拿暖壺。
“阿姨……”
“去吧,去陪你叔叔下棋。”兌了水,陳媽媽將杯子遞給了蔚藍。
陳清使了個顏色,蔚藍便就出去了。
晚飯完全像往常一樣,一家人說說笑笑,不像是硬撐卻也稍藏著不和諧。
不同於往常的是,滴酒不沾的陳媽媽也喝了一杯酒。
離開陳清父母家,陳清上車並沒有坐到副駕駛的位置,而是窩身於車後方。
調頻裡播報著路況資訊,他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良久,於紅燈處,陳清輕聲開口:“你別太在意。”
“怎麽能不在意呢?”
“我媽會哭……是因為櫻子吧。我知道她很喜歡小孩子。”
“你呢?”
“我也喜歡。”
“呵。”
“但人不能太貪心,我有你了。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沒人比你更愛我。我知足。”
“我有種罪惡感。”
“你的罪惡感,來的有些晚了。”
“你到底是不是在安慰我?”
“變燈了。”
“陳清……”
“我也許會後悔,但不會再動搖。”
“還是不像安慰。”
“哦?你很需要安慰嗎?”
“有點兒。”
“那前面路過冷飲店,給你買杯熱巧克力吧,據說能緩解心情。”
“我覺得你像只狐狸。”
“不是沒有道理,要不怎麽站你身邊?”
“我怎麽了?”
“狐假虎威。”
“我想把你扔下去。”
“兩杯熱巧克力,麻煩你把我送到家。”
今後也許還存在很多的危機,但那又如何呢?
陳清點燃了一支煙,至少,蔚藍與他是同路人。
【毒藥與黑巧克力•End】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呵呵。
首先謝謝大家的支持=33=
從《上癮》到這部《毒藥與黑巧克力》,始終都是悲多於喜。
最近正在為《浴缸》系列校稿,然後翻看這些屬於過去的文字,發現自己還真是寫糾結故事的人。
我想,糾結是始終貫穿於我故事的始末的。
而《巧克力》這次到底在不在糾結的範疇內呢?
說不上來。
曾經,一個妹妹對我說:《巧克力》讓我壓抑死了。如果說《上癮》是深藍,那麽,《巧克力》就是橡皮泥色。
我很喜歡她這個“橡皮泥色”的比喻。
我們都知道,橡皮泥嶄新的時候,五顏六色、色彩鮮麗,而當它們被我們把玩於手中,就會隨著手的蹂躪,改變自身的顏色。最終,無論是什麽顏色,都是烏塗塗的一攤。在此,我不免想到,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塊橡皮泥,而那雙把玩我們的手,是上蒼。
陳清與蔚藍,都有各自不可替代、不可複製的色彩,然而,當他們糾纏在一起,不知不覺中,就混為一攤。
這好嗎?這對嗎?
無論對於這兩個男人中的哪一個來說,都無法回答。
於是,他們不快樂,他們由於對方而不快樂。
對於陳清來說,走向一條非同尋常的道路,始終,是忐忑不安的。而對於蔚藍,更改陳清的人生軌跡也是不堪負重的。
都想要放棄,卻因為情感的交融而都難以割捨。
我們生存的大環境是由規範所約束的,這一約束,不僅僅表現在社會、家庭這些眼睛看的見的約束,它也存在於你的認知中,亦即是自我的約束。於是,衝破這層牢籠,註定是傷筋動骨的。
這痛,有多痛,不經歷,你不會知曉。
陳清嘗到了,蔚藍又何曾不是呢?
所幸,最終,就算沒有答案、沒有所謂終點,他們還是決定走下去了。
你呢?從他們的故事中,想到了什麽?
一年又過去了,我照舊寫了許多故事。陳清與蔚藍的故事結束了,然而,他們的故事對我來說,將是難以忘懷的。
謝謝你,跟我分享了這段時光。願我們都有所收穫。
劍走偏鋒
2010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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