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裴鯉X季琛

1.

季琛將手指懸在手機屏幕上。寒冷陰沉的天氣加重了他的癥狀。他的大腦正尖叫著讓他去死。

但他不確定是不是已經糟糕到……適合給前任好友打電話。

也許他根本不應該來北海。

季琛顫抖了一下,毛毯發出沙沙的聲音。左邊的耳塞掉出來,沿著髒亂的睡衣滑到了找不到的地方。

季琛沒有力氣去撿它。

現在他呆在臨時租住的獨立閣樓裡。墻紙是暖橙色調,嵌著一扇面陽的窗戶。

他的床上堆滿了被褥,半邊耳機喧鬧著青春勵志偶像樂團的浮誇表演,令他的腦子和耳朵一起疼起來。

但季琛不敢拒絕其中任何一項。

是的,他就是一團亂麻,沒法光鮮亮麗地活過哪怕短短一年,總是需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拯救他的生命以免他哭著一寸一寸割開自己的動脈。

——說起來,水果刀已經還回去了吧。

這個想法讓季琛松了一口氣,又有那麼點微妙的遺憾。他的房間裡從來不留刀具,連剪刀也寄存在樓下房東那裡。

固然有些麻煩,但這至少可以保證他拿到剪刀的前提是有理智和力氣走下樓。

理智。

季琛本能地摸向床頭的藥盒,然後意識到今天的氯丙咪嗪已經服完了——

不止是今天。一周來他都加大了劑量,藥盒已經空了。

也許抽屜裡還剩著去年的多慮平。那會兒他跟裴鯉蜜裡調油,幾乎沒有用過藥。但為了他的心臟考慮,季琛今天絕對不能再服藥了。

今天。

季琛與混沌的大腦僵持了一會兒,終於將視線挪到手機上。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見了21:17,那意味著再過一個小時他就可以用安眠藥了。

然後他看清了11:17的字樣。

巨大的絕望幾乎將季琛淹沒。

季琛緊緊抓著手機,指節凸起。他去不了醫院,但至少應該給120打個電話。醫生們知道怎麼對付他。會有人看著他不讓他隨便去死。

那當然是很好的,但季琛沒法打給120

他就是做不到。

一想到這個念頭,他的手指就會恐慌得顫抖。有很長一段時間,唯一能跟季琛電話交流的人是裴鯉。但現在裴鯉也不會接他電話了。

這都是因為他就是那麼一團糟。

季琛記得遇見裴鯉也是在冬天。

那時候他在學校裡唯一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廳打工。

季琛不喜歡也不需要打工,但這份零工就像那些愚蠢的粉色心形墻紙,或者《歡樂頌》。

他需要按時出門,避開人群,並且被人看著。

裴鯉穿著套頭衫和牛仔褲闖進來的時候是凌晨。咖啡廳裡只有季琛和倒班補覺的工友。

裴鯉反手扣了扣收銀台以喚起埋頭做作業的季琛的注意力。而季琛一抬頭,就看見了裴鯉眉梢眼角那些融化的雪水。

「兩個牛肉三明治,一杯——」季琛看見裴鯉掏錢包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臉上浮現出一種懊惱的神情,出乎意料地可愛,「沒了,就倆三明治。堂食。」

季琛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他遞過去兩個三明治和一杯熱咖啡,就像沒看到裴鯉的窘迫表情一樣,接過他手上皺巴巴的零錢,自己替裴鯉付掉了咖啡錢。

「這邊比較暖和。」季琛指了指他隔壁桌的位置。暖氣片就在旁邊,氣溫舒適到季琛穿著薄毛衣也有些熱的程度。

「……謝謝。」裴鯉有些侷促地道了謝。他的眉梢很糾結地耷拉著,露出個十分孩子氣的彆扭神情。

季琛有點想伸手摸一摸。

後來裴鯉成了咖啡廳的午夜常客。

他總是帶著筆記本,坐在季琛推薦的位置上,點一杯熱咖啡和兩份三明治。

季琛為此感到高興。

他喜歡值夜班的時候有零星幾位客人,哪怕忙一點也沒關係。

而裴鯉在旁邊敲打鍵盤的規律聲響令他安心。

裴鯉一般在凌晨四點離開,季琛猜測他大概早晨有課。

週末的時候他會留得更晚些。

他們認識的第一個週末,裴鯉很害羞地問季琛,有沒有空一起走,他請早飯。

季琛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後來季琛發現,凡是涉及到裴鯉的事情都會變成慣例,譬如咖啡廳的午夜之約,譬如週末早晨的同行。

通常那時候季琛已經跟早班的工友換過班了。他會磨蹭一會兒,然後跟裴鯉一起騎車回去。他住在校外,需要繞上好大一圈才能從學校後門鑽出來。但是季琛樂意。

他太需要陪伴了。

2.

並沒有人會陪著他。

季琛緊緊抓著手機。他應該劃亮屏幕。

這是個困難的舉動,但他最後還是做到了。

默認界面乾淨清爽,可天曉得季琛多麼懷念一年前那張他和裴鯉的合照——他的手指凝固在了屏幕上。

季琛記得很清楚,那張照片是裴鯉的父親親手刪掉的。

當然,裴鯉從來不喜歡他。裴鯉甚至不是個同性戀。全都是季琛的錯。

裴鯉根本不應該認識他。

這是個艱難的想法。

季琛眼睛一酸,忍了一上午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無聲地流著。

眼淚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已經克制了半個月沒有哭過了,但情緒崩潰只是一瞬間的事。

季琛抽噎著做深呼吸。

那是指導手冊上講述的所有情緒調節手段中他唯一有自信能做到的一條。他原本希望這能稍微平復一下他的情緒。可惜事實證明,它只是讓季琛更深地意識到自己哭得一臉狼狽的凄慘狀況。

痛苦和自我厭棄像鋸子一樣拉扯著季琛的神經。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沸騰的血液像是下一秒就要榨乾季琛的理智。

抽噎帶來的呼吸不暢讓季琛暈眩起來。視網膜上紫色的斑點逐漸著剝奪他的視野,季琛的目光定格在床頭的安眠藥瓶,然後巨大的恐慌席捲了他的思維。

藥瓶裡的藥,不是剛好三片,而是整整一滿瓶。

季琛並不健忘。

事實上,季琛算是個很有記性的人,尤其是在與裴鯉作對比的時候。

他第一次進裴鯉的寢室就險些被堆到半人高的洗衣籃砸到身上。裴鯉眼疾手快地扶住那些髒衣服,窘迫地對季琛一笑。

秋日午後的陽光從窗台灑進來,裴鯉的笑容好像融化在陽光裡一樣。

裴鯉翻箱倒櫃找網球,季琛抱著自己的球拍坐在裴鯉的床上,撐著下巴看裴鯉急吼吼地上躥下跳。

他有種單薄而又喜悅的預感,這個冬天,他會過得很好。

在季琛看來,裴鯉十分可愛,就是人太沒收拾,最誇張的一次還弄丟了小一萬塊的軟件合同——後來季琛在裴鯉床單底下找到了。裴鯉怕丟才放在那兒,結果放著放著自己給忘了。

那次裴鯉特別高興。

他家庭條件很一般,生活費用是自己掙出來的,那份合同代表著他接下來兩年半都不用到處找外快。

他樂得當場把季琛抱起來親了一口。

季琛刷地就臉紅了,好在裴鯉沒有發現,依舊「小琛」、「小琛」地叫著,興奮地討論去哪兒吃慶功宴。

裴鯉的確請了頓好的,還點了很貴的紅酒。

季琛遵醫囑是不能喝酒的,瞧著裴鯉難得這麼開心,想想認識裴鯉之後也停藥一陣子了,還是忐忑地稍微喝了一點。

結果一點就醉了。

季琛再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寢室。

書桌的小燈亮著,裴鯉在寫代碼。被子掖得很嚴實,沒開暖氣的深秋也不覺得冷。裴鯉聽到動靜,回頭衝著季琛一笑。

這一幕簡直擊中了季琛的軟肋,心裡都彌漫著暖意。

入睡前,季琛覺得自己也許不會再需要藥物了。

3.

可床頭有一整瓶阿普唑侖。

季琛勉強移開了目光。

他希望是自己忘了新開瓶的藥需要分裝,但他也同樣知道這只是藉口。

本能性的舉動,即使是在昨晚臨睡前那糟糕透頂的狀態下他也不應該「忘記」。

那個藥瓶的存在就像是昨晚的他慘笑著說「你可以去死了」。

然而季琛不想死。

為了把安眠藥隔絕在視野之外,季琛把多餘的被子全都堆了上去。

氯丙咪嗪和情緒給心臟的負荷太重,他又是喘息又是哽咽地倒在床上,幾乎抽不過氣來。視野裡閃光點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來,每一個都在催促他——

去找杯水。

是的,這很合理,他哭了一上午,該渴了。

季琛混混沌沌下床,險些跌倒,又扶著書桌站住了。

桌子上有一杯水,他留給晚上服藥的。杯子是幾年前抑鬱症互助社的紀念品,埃菲爾鐵塔的剪影上寫著各種語言的勵志句子,季琛都會背了。

他小心地捧起杯子。

那水已經涼了,但季琛不怎麼在意。他端著那杯水跌跌撞撞地向床頭走去。

那裡有什麼是他需要的——

「我的心中千軍萬馬/勇敢狂奔!

季琛不小心扯松了耳機線,少年主唱扯著嗓子嘶吼的高音在空氣中爆發開。他恍惚了一下才遲鈍地想去關掉音樂。但在此之前……

季琛恐懼地看著自己手裡的水杯。

他剛剛想要做什麼……?

陶瓷杯發出清脆的■嗒聲,水灑滿了房間的一角。季琛恐慌得渾身顫抖。

他像是站在懸崖邊緣,只要邁出一步,哪怕一步——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按通了緊急撥號。

季琛的緊急撥號鍵設置成了裴鯉的號碼,只是為了公平。

「再有這種事,先給我打電話知道嗎!」季琛一邊嘆氣一邊奪過裴鯉手機,把空盪蕩的緊急撥號列表添加上自己的名字。

裴鯉裹成一個球坐在床上,很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甕聲甕氣地回答:「我怕你在忙,你這周有三門期末啊。」

「我再忙都有空給你買藥,」季琛瞪了裴鯉一眼,取下他腋下的體溫計,「38.2度,真不去醫院?」

「不去,」裴鯉指了指課本,吸了吸鼻子,「我都一個學期沒去上課了,明天得去考試,不然會掛科。」

季琛遞過來消炎藥,很心疼地看著裴鯉的黑眼圈:「也別太拼了。」

「沒辦法,前陣子都在找投資人,」裴鯉躲開了一點:「你別被我傳染了。」

季琛爬上床把裴鯉推倒塞進被子裡:「我不怕。」

裴鯉半張臉都裹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他看著季琛,眼神也像浸染了溫度。他說:「小琛,你對我太好啦。」

季琛微微一笑,沒說話。

裴鯉不知道,他給季琛的,遠比這些要多。他喜歡被人需要的感覺,他喜歡接到裴鯉的電話。

他喜歡裴鯉。

4.

電話接通的振動像讓季琛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您好,這裡是飛訊時空?——」

「……不,打錯了。」

季琛急促地打斷。

季琛幾乎是屏著呼吸說完這句話,然後迫切地想要掛斷電話。

他極度眷戀與人交談的感覺,但不是在這種時候。他沒法繼續控制自己的抽噎和哭腔了。

顫抖的手指沾了淚水,觸摸屏沒有感應,季琛用力地在被子上擦淨手指,被套拉鏈將指腹刮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然後他聽到了那個聲音。

「……小琛?」

有那麼一瞬間,季琛恐懼得寒毛直豎。他幾乎不能呼吸。

但他沒有掛斷。

「小琛,是你嗎?」

「……」

季琛屏著呼吸聽手機裡傳來裴鯉的沉穩聲音。

搖滾天團還在唱「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季琛按錯了好幾次,終於關掉了音樂。

「小琛?」

「……嗯。」

季琛抑制住哭腔應了一聲。他喜歡聽裴鯉叫他的名字。

裴鯉還在叫他小琛,真好。

 

裴鯉比季琛高一年級。

「……完全不敢相信,」裴鯉的室友兼合夥人陳彤旗托著下巴左看看一身帽衫牛仔褲白球鞋的裴鯉,右看看西裝革履頭髮還噴了髮蠟的季琛,嘖嘖稱奇,「除了身高,裴鯉就沒一點兒學長的范兒了。」

季琛很隨和地笑了笑:「法務顧問嘛,還是嚴謹些好。」

裴鯉不滿地皺起眉:「噴什麼髮蠟啊,還能不能好好摸頭了。」

季琛飛了他一眼。

裴鯉在畢業那年創立了飛訊時空,主營移動端社交工具。

移動端的春天,滿地都是大學創業者,好像人們變成了行走的用戶要求,而app可以拯救世界。

理所當然的,法學院的季琛是他們的法務顧問。

起初,工作相當清閒,季琛也就是偶爾出去給裴鯉撐撐場子。然而隨著移動端競爭白熱化,同質appcandy daddy的開始拼爹,沒有的開始互訴侵權,明裡暗裡醃臢事兒一大堆,季琛忙得腳不沾地,大四上期末連掛了三門課。

考試周結束的時候裴鯉特別嚴肅地跟季琛說,不然就先放著,好好學習。

他說這話的時候合夥人一直在嘆氣。法務方面的事情交接起來麻煩不說,再請人也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

季琛嗯嗯啊啊地應著話,回身就熱血上頭,直接交了肄業申請。

裴鯉險些沒被他氣死。

孤身到裴鯉租的辦公室時,季琛很光棍地挑釁:「你沒信心飛訊能養我?」

裴鯉表情複雜:「你可以有更保險的路。」

季琛嘲笑他:「是不是新時代三好青年了,冒險都不敢?」

裴鯉嘆口氣,攬著季琛的肩膀:「是啊,我就是不敢拿你冒險。」

5.

可那又算什麼冒險呢。

季琛模模糊糊地想。

離開裴鯉,才是最大的風險。

電話那頭裴鯉似乎是從會議室出來了,背景音嘈雜了起來。季琛有些焦慮。

「小琛,」裴鯉耐心地叫他名字,「你在哪兒呢?」

季琛稍稍移開捂住話筒的手。他沒想好要跟裴鯉說什麼,他甚至忘了為什麼要給裴鯉打電話。

他們已經絕交了。

——絕交了。

季琛感覺自己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但他甚至沒能聽到。劇烈的喘息和抽噎又掐住了他咽喉。季琛痛苦地弓起了背。

「小琛?你在哭嗎?小琛?」

隔著大半個城市,裴鯉聲音裡的急切太不真實。季琛想要回答,但淚水堵住了他的聲音和呼吸,他緊緊地抓著床單直到這一陣驟然的疼痛稍稍降低。

「深呼吸,小琛,別怕,我在呢。你在哪兒?深圳?廣州?成都?」裴鯉報了一大串地名,都是南方城市。裴鯉知道季琛不喜歡冬天。

他只是不知道季琛這麼恐懼冬天。

PTSD誘發重症抑鬱,伴有SAD,」醫生閱讀著季琛的病歷,「有過治愈記錄,最近又復發了?」

「是的。」季琛絞緊了手指。直到現在他都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病,「最近壓力比較大……」

醫生熟練地遞給他測試表:「放鬆,先做個測試。你有朋友來接嗎?」

季琛握住了口袋裡的手機,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當然可以要裴鯉來接他,或者隨便找個實習生。

但他不願意被人知道自己出現在心理診所。

十多年了,季琛還沒能接受這個。

是的,他喜歡夏天,討厭冬天,害怕天黑和孤獨。很多人都是這樣。

只是那些人能控制住自己,而季琛。

他就是那個輸給恐懼的弱者。

季琛隱約知道自己復發的原因。

冬天,還有裴鯉。

他喜歡裴鯉就像喜歡太陽,但現在裴鯉和他自己都太忙,只能在週會上見個面。

之前兩個月他們經濟上捉襟見肘時,他與裴鯉住一起。窄小的地下室,散髮著霉味的空氣,一頓外賣隔了一天半才有時間吃。

可那些都沒關係。

後來裴鯉拿到了天使投資,第一件事就是給團隊補發了三個月工資。季琛現在還記得裴鯉苦著臉把鑰匙遞給他的樣子。

裴鯉說:「小琛,我欠你太多啦,先給你補一間公寓好嗎?我知道,你本科就在校外租房子,肯定是不喜歡跟大家住的。我想給你買一間向陽的大公寓,可惜現在還不夠錢。這一間租了一年,算補給你的好嗎?」

他說著說著,就不好意思起來,拿手指撓了撓鼻梁。

那真的太可愛了。

於是季琛說好。

他沒辦法告訴裴鯉,他不想要大房子,他也不想一個人住。

他只想要他。

6

他一定是太想要裴鯉了。

季琛緊緊抓著手機。

他應該告訴裴鯉他很好,就像他狀態更好的時候做的那樣;或者他應該幹脆掛掉,以保守他與裴鯉父親的承諾。

……是的,掛斷。

季琛摸索著按到了關機鍵,等著5秒後的自動關機。

裴鯉還在說些什麼,季琛一陣耳鳴,幾乎聽不清。

他只聽到裴鯉叫他的名字。

裴鯉的聲音還在繼續。季琛慢了半拍才意識到他得劃開屏幕確認關機。

可他根本舍不得把手機移開耳邊。

裴鯉又說了幾句話,季琛腦子裡只偶爾捕捉到幾個關鍵字。

裴鯉讓他等。

等什麼呢?

季琛遲鈍地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他哭不動了。他很冷,儘管室內暖氣和空調都開著。

他的額頭漸漸滲出冷汗,連思維也凍僵了。

他不知道裴鯉讓他等什麼,但裴鯉讓他等。

那他就等。

他甚至願意為裴鯉等到死。

那也許不會太遠。

季琛有過一次直面死亡的經驗。

是飛訊時空幾個創始人吃慶功宴的時候。

他們聚在一家烤肉店。

裴鯉笑嘻嘻地表示請客,幾個技術歡呼起來恨不得吃空這家店,財務鄭雪吐槽一群肉食動物,而季琛坐在一側,按著還在因為熬夜而微微作痛的頭,看著裴鯉,笑得心滿意足。

本該是一次普通的聚餐,直到鄭雪離席去拿飲料時被隔壁桌客人動了手。

季琛還有些難受,因為冬天也因為藥物。一片嘈雜中,他沒看見隔壁桌那個酒氣沖天的光膀子手裡攥著什麼,只下意識地扶了一把被推搡的鄭雪,起身想要護著她。

然後他被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後腦上。

血沿著半長不短的頭髮滑到面頰上,季琛一陣眩暈之後就站不穩了。

他好像看見裴鯉撥開人群衝了過來。

季琛醒在醫院。

他側臥著,一睜眼就看到鄭雪坐在他床前,眼睛紅腫,明顯是哭過了。

「你醒了!」鄭雪跳了起來,匆忙按了護士鈴,又圍著他轉了一圈,一副想關心又不知從何下手的樣子。

季琛朝著她笑笑,四下看了一眼,沒發現別人。他的後腦勺還是很疼,但他有點想轉身確認裴鯉在不在。

鄭雪注意到他的視線。她小聲道:「你找裴鯉哦?裴鯉現在有點事來不了……他過兩天就來了。」

頓了頓,鄭雪很侷促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緊張地轉移話題,道歉道:「是我的錯,害你和裴哥——」

「你沒錯,」季琛低聲打斷,「我們都沒錯,錯的是那個傻`逼。」

他的聲音太過堅決,鄭雪幾乎以為他在說別的事。

她被季琛難得的髒話逗得想笑,彎了彎眼睛,卻又流淚了。

兩個人都沉默著。季琛慢慢回憶起些什麼。

他可以說服自己裴鯉是真的有別的事,但還有一個更明顯的答案。

他感覺指尖有些涼。

季琛說:「裴鯉……他出派出所了麼?」

鄭雪不疑有詐,只是恨恨道:「沒有,那傻`逼硬說裴哥拿刀要殺他,拉倒吧,明明是他先拿刀的。那把刀離你就差那麼一點了啊!」鄭雪的聲音裡帶了哭腔,「真的……要不是裴哥——」

季琛抿了抿嘴。

鄭雪抽噎了一聲,垂頭道:「裴哥說不告訴你的。」

季琛沒發表意見。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鄭雪立刻意識到季琛想說什麼,猶豫道:「至少等CT出結果……」

季琛就不說話了。

他想了想,讓鄭雪把他手機拿來,記了幾個電話:「是法學院認識的師兄,他們知道怎麼辦。別心疼錢,錢能辦到的都是小事。」

鄭雪眨了眨眼,看起來又要哭,但到底沒哭,只是握著手機對季琛一笑:「說到錢,我比你懂。」

季琛也配合地笑起來,直到鄭雪轉過身,才放下牽起的嘴角。

他的頭很疼。

他很擔心裴鯉。

他很想他。

7

「裴鯉……」

季琛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就像從痛苦的深淵裡絕望而平靜地注視一線天。

他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很想你」說出口。

他希望他說了,又有些害怕說錯。

季琛能聽到裴鯉在說話。他喜歡裴鯉的聲音,喜歡裴鯉的一切。

他感到自己在漂浮。

碎金的陽光。

有些遠。

有些冷。

字句在季琛的腦海里打碎又重組。裴鯉焦急地說著些什麼。季琛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

他知道自己已經出現了幻覺,而裴鯉的聲音正微微顫著。

季琛蜷起了身體。陽光忽遠忽近。他很冷。

詭異的■嗒聲從身體內部傳來,季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牙關打顫的聲音。

他想告訴裴鯉這個奇怪的發現,卻弄丟了文字和語言。

他只是念著裴鯉的名字。

那時候季琛七歲。

他們班上有個洋娃娃一樣的小男孩兒,姓劉。似乎叫做劉雲聲。

越好看的小孩兒越討長輩喜歡,越被同齡人嫉妒,越不招人待見。劉雲聲身體不好,啟蒙晚,不懂事,只是難過。

而小孩子是不可以難過的。

祝老師說,同學們也要照顧後進同學啊。

她左右看了一眼,最後將目光定格在季琛身上,微笑鼓勵道,班長要發揮帶頭作用哦。

所以季琛跟劉雲聲一起落入了深淵。

那是一次秋游。

說是秋游,其實已經立冬了。孩子們裹得厚厚的排隊上火車,去省會博物館看展覽。

火車是綠皮慢車,每站都停。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站時,火車要添鍋爐水,停的時間更久些,皮的孩子們就竄到站台上了。

季琛在研究兒童雜誌的縱橫字謎的間隙一抬頭,就看到班里幾個孩子圍著劉雲聲站著。劉雲聲不常有這待遇,受寵若驚,懵懵懂懂地直點頭。

季琛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再抬頭,才發現少了個人。

季琛跟下了火車,找了一圈才看見劉雲聲已經鑽出了站台圍欄。他孤零零站在半裡外的草垛後,凍得嘴脣烏紫。季琛問他在這兒幹嘛。劉雲聲眨著漂亮的大眼睛說,有人要跟他玩捉迷藏呢。

季琛說:他們騙你的。我們迴車上吧。

劉雲聲就難過起來。他垂著眼,默默地點了頭,跟著季琛轉過車站。

而火車已經開走了。

季琛跟劉雲聲一起被留在了站台上。

零下七度,黑壓壓的雲,天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下去。荒地裡倒伏著野草,舉目荒原,狂風吹得季琛的羽絨服獵獵作響。

寒冷擁有一切,而季琛只有三百塊錢,和一個笨笨的劉雲聲。

他們很快就凍得發抖了。

季琛笨拙地抱住劉雲聲,試圖用身體為他取暖,但很快意識到這沒什麼作用。他決定把最近的草垛抱到站台的柱子後面,讓劉雲聲坐在兩堆草垛中間,又拆開一垛的麻繩,用草稈圍成一個小小的城堡。

草垛時不時被吹走一些,季琛就鑽出來,把它們重新布置好。

劉雲聲的小書包丟在了火車上,好在季琛的背包裡有水和零食。劉雲聲說水太涼了。季琛也覺得。但他堅持讓兩個人都喝了水,吃了巧克力。

劉雲聲問他:琛琛,我好冷,我們什麼時候能到博物館呀?

季琛不知道。他有一點害怕,但不是很嚴重。祝老師會像平時一樣發現他們不見,然後他們就可以去博物館了。

或者回家。

季琛比較想回家。

劉雲聲很乖。他在一段漫長的等待之後才第二次問起了這個問題。而季琛覺得自己也想要一個答案。

他們沒有手錶。

季琛知道車站正面掛著一個很大的表,但外面很黑,很冷,季琛不想走進那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冷。

就是不想。

所以季琛說,等天亮,天亮了祝老師就會來找我們的。

劉雲聲便很乖地點了點頭。

季琛第二次覺得餓的時候,車站的燈緩慢地閃爍兩下,亮了起來。季琛覺得這是某種徵兆。他決定不按照家裡的三餐時間走,反正他也不知道時間。

季琛用打顫的牙齒和手指撕開了一包巧克力。水結冰了,他擰不開。

他掰下半版巧克力遞給劉雲聲,而後者嚼了一小塊就不吃了,只是懨懨地垂著頭。

不餓嗎?

季琛疑惑。他自己都快要餓扁了。他以為劉雲聲是不捨得吃,於是把背包亮了出來。那裡面有很多膨化食品,一些威化餅乾,一盒午餐肉罐頭,一包他偷渡來的方便麵,還有一盒用來撐場面的費列羅。

但劉雲聲還是搖頭。

現在他的臉色是一種奇怪的嫣紅。季琛不確定,也許那是因為那盞燈。

季琛小睡了一會兒。

擋風的草稈被吹走了,季琛打了個哆嗦凍醒來,手腳凍得都不能動了。他僵硬地邁著企鵝步,過了一會兒才找回來自己的腳趾頭。

那可真是……疼。

季琛小跑著去撿回來草稈,又鑽回「城堡」。劉雲聲像是睡著了,季琛覺得他的臉真的很紅。

季琛小心翼翼地摘掉一邊手套,伸出凍得胡蘿蔔似的手指去摸了一下。

起初,沒有任何感覺;漸漸地,手指恢復了知覺,季琛才覺得劉雲聲有些燙。

他搖了搖劉雲聲,可小男孩兒也許太累了,沒有醒過來。

季琛有點羡慕劉雲聲。因為他睡不著了。

黑夜沉甸甸地壓在車站四周,一切陰影虛幻而可怖。季琛於是把劉雲聲拉近了一些,雖然兩個人都穿成球了,完全沒有熱乎氣外泄。

季琛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凍僵了。他把圍巾拉到最高,帽檐壓到最低,眼睛疲憊而酸澀地眨了眨。

呼嘯的風聲讓他有點害怕。

他以前不怕的。

季琛似乎又睡了過去。他不確定,因為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還是一樣——

哦,燈熄了。

可天還是黑的。

季琛不知道是因為到早晨了還是燈壞了。他希望是燈壞了。

這樣說不定到早晨的時候他們就能回家。

他現在完全不想去博物館了。

劉雲聲還在睡。季琛覺得他跟之前一樣燙。

他推了推劉雲聲,在他耳邊大聲叫他的名字,可小男孩兒還是不醒。

季琛開始有些擔心。

他把劉雲聲之前剩下的半版巧克力拿出來,試圖塞進他嘴裡。巧克力被凍得硬邦邦的,戳在發熱的臉頰和嘴脣上,留下褐色的痕跡。

季琛捏著劉雲聲的腮幫子——他不想吃藥的時候,媽媽就是這麼幹的——倒進去了一些剛剛捂化的水。水很少,他倒得也很慢,卻還是讓劉雲聲嗆著了。

但至少那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劉雲聲醒了。

他看起來很虛弱。季琛更擔心了。

季琛自己也感冒了——當然,這麼低的溫度下不感冒簡直天理不容。但劉雲聲看起來更難過些。

季琛想讓劉雲聲吃點巧克力。這次劉雲聲甚至只接過來舔了舔。

他說他要吐了。

季琛把他扶到「城堡」外,可是劉雲聲連吐的力氣都沒有。

劉雲聲靠在季琛身上,啞著嗓子問他,琛琛,我們什麼時候能到博物館呀?

季琛說:天亮,天亮就到了。

這一次他明確知道自己在說謊。

季琛半抱半拖著把劉雲聲帶進「城堡」。他不怎麼餓,但他吃掉了很多糖果和威化餅乾,並且敲掉了一小塊冰塊含著。

嘴裡的冰塊讓他牙關打顫,有益於清醒——本該如此,但季琛根本控制不住。

他感覺自己像是童話裡冬眠的熊——如果是就好了。

熊有很厚的皮毛。

然後他又睡了過去。

季琛醒在一種黯淡而不容錯辨的天光裡。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木乃伊,只有眼珠子還會轉。他用盡了在周五做完一個週末作業的毅力才讓自己活動開凍僵的四肢——他連膝蓋都不會打屈了。

然後他決定起身去看看車站的時間。

車站裡有個空的售貨車,輪子的軸承都鏽掉了。季琛在售貨車最底層翻出來幾個打火機,半包煙,一套旅行牙具套裝和十多塊散裝奶糖。

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百元鈔票,然後又一張。

他把這些錢壓在牙具套裝和煙的下面,拿走了打火機和奶糖。

季琛知道玩火是不對的,但他很冷。

劉雲聲肯定更冷。

季琛埋在圍巾裡的嘴角翹起來。

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了不得的創舉,就像魯濱遜或者湯姆索耶。

他邁著僵硬而驕傲的步子向「城堡」凱旋,其間嘗試了一個打火機的溫度。

他湊得太近,險些燒到自己的圍巾。

「城堡」裡的劉雲聲還在睡。

季琛把外圍的草稈攏起來,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根,再用它去引燃更多。

季琛失敗了一兩次,然後火苗升了起來,一霎間躥到他面前,嚇得他跌坐在地。圍巾的一角燒焦了,但沒有更多損失。季琛給火苗添了一些草稈,讓自己不再一直打哆嗦。

凍僵的腳趾還是不會動,但季琛已經沒那麼在意了。他欣喜地鑽進「城堡」,想要把劉雲聲拉出來一起烤火。

然而劉雲聲只是睡。

季琛發現劉雲聲的臉已經不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慘淡的白。

他也沒有昨天晚上那麼燙。

他緊閉著眼,不說話,不醒來。

8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季琛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但是他忽然不在乎了。

他已經犯了太多錯誤,並不差這一個。

他太冷了。

他只是想跟裴鯉說說話。

除了時不時的痙攣與抽噎,他的語氣平靜而決絕,聽起來就像代理飛訊時空時一樣。

那時候他走上談判桌,為了裴鯉去對抗全世界,一切的對錯都在他們的對視中消散。

後來季琛才意識到,這也許是假的。

「我早就死掉了,」季琛說,「而你是假的。」

他緩慢地抽絲剝繭,規劃思緒。

他仍然在漂浮,金色的陽光裡編織出纖細的絲線。

季琛在耳鳴。

裴鯉說了些什麼,話語湮沒在嘈雜的背景聲中。

現在季琛什麼都聽不出了。

「我總是做錯,」他說,「那我就不配遇到對的人。」

季琛的呼吸明顯地加劇,抽噎不那麼頻繁,但一次比一次痛苦。他抓住被單的右手繃起了青筋。

「我有點希望……能遇上小時候的自己。」

季琛說。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也許是因為痛苦:

「但我更高興——」

我能遇見你。

 

「你絕對是我的福星!」

裴鯉狠狠地把季琛抱離地轉了一圈,笑容明朗得陽光都要相形見絀。季琛漲紅了臉,卻也不掙扎,由著裴鯉發泄積蓄了一個多月的壓力。

飛訊時空剛剛逃過了一場惡意收購。

天使投資人未經告知便溢價出售了其大部分股權,新股東成為大股東,同時飛訊時空的主要業務在市場上被大幅度打壓,幾乎所有渠道都被收緊,透出來的風聲都是這一個月不能推飛訊時空的產品。

公司流動資金暫時未枯竭,但產品推不出去,債務壓身也是遲早的事。管理層已經開始人心浮動,同時,尚未確認股權有效的新股東已經開始要求增資擴股。

一切過於順理成章,季琛隱約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敵意收購。

裴鯉的創業團隊大部分都是技術,對於融資細節並不敏感,大多無法理解季琛反對增資擴股的理由。鄭雪作為財務也時常被缺人的裴鯉拉過去當融資參考使,接觸得多,倒是能明白一點,但她根本沒有進入股東會。

鄭雪於是對季琛說:阿琛,你去找裴哥。他是唯一一個無條件支持你的人。

而季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季琛當然還是去找裴鯉了。

他帶著自己整理的所有數據、案例和條文,帶著一周沒有睡夠四十個小時的疲勞與神經衰弱,在他們那間十二平米的辦公室裡指著寬幅屏幕講了七個小時,直到華燈初上,窗外的天被染成紫紅。

裴鯉一直很耐心地聽。他不懂,便問季琛,逐字逐句地問。而季琛也逐字逐句地說。後來季琛嗓子啞了,裴鯉便暫停下來,沉默地翻動資料。

暖水壺添了兩次水,一次是裴鯉,一次是季琛。

結束的時候裴鯉把展示材料翻到末尾一頁,終於放鬆下來,張開胳臂抻了個懶腰,順手勾住季琛的轉椅把人拉過來。

他一手繞過季琛的後頸搭在肩膀上,一手抬起揉了揉季琛的頭,認真道:「小琛,你知道的,即使不說這些,我也會站在你那邊。」

季琛覺得自己臉紅了。他垂著頭,低聲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做錯。」

季琛聽見裴鯉似是而非地嘆息了一聲:「你呀……」

季琛有些恐懼這是裴鯉埋怨他不信任的意思。但裴鯉只是站起來,爽朗笑著對他說今天去吃點好的。他的手仍然熱情地攬著季琛的肩膀,玩笑般宣告接下來這個月都不得輕鬆了。

事實證明裴鯉是對的。

接下來這一個月他們忙得焦頭爛額。包括裴鯉自己帶出來的一個技術和一個產品經理,創業團隊裡一半技術入股的小股東都倒向了新股東。本來是效力待定的股權轉讓合同眼見要成為有效合同。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兩周後。季琛多方查證,終於發現了新股東與他們主要競品的絕對控股方同根同源的證據。這一結論讓飛訊時空最初的兩個技術都站回了裴鯉這邊。他們固然想要收益,但這收益不能以斷送飛訊的發展為代價。

季琛連夜準備了無效合同申訴,眼見著只差臨門一腳了,到底天不遂人願,由誰來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問題又像陰雲一樣籠罩下來。

原先的天使投資已明確表示不打算繼續大量持股,裴鯉那邊的股東根本吞不下這突如其來的21%,臨時溝通的投資人都態度曖昧,顯然不看好他們撐過這一波渠道的壓力。

從最後一家風投公司出來的時候裴鯉特別沮喪。

他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一隻手翻來覆去地攪那一杯加了太多糖和奶,變得十分粘稠的咖啡,一隻手撐著下巴,慘兮兮地看季琛。

他說,小琛啊,我好像不適合創業誒。

他說:其實我可以當個技術。

他說:我很厲害的,去投BAT也能拿好offer

他說:你再去念個碩士吧?我可以養著咱們倆。不怕,不怕。

裴鯉就這樣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看起來馬上就要投降,奔著安逸幸福的生活去了。

可最後,裴鯉說:不行。我不能就這麼認輸。

季琛看著裴鯉融化在夕陽裡的側臉。

那個人皺著眉,嘴角抿著硬邦邦的線條,臉上分明稚氣未脫,卻堅毅得像一座城墻。他下巴頦有一道不明顯的暗色傷疤。那是上次聚餐時受的傷。季琛知道,裴鯉的左手臂有一道同樣來由,卻遠比這要深的傷口。

而裴鯉甚至沒跟他說過。

他只是在那裡,有時候散漫,有時候較真,有時候保護欲強到季琛心頭鹿撞。他只是在那裡,而季琛就感到暌違的安定。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熱情與活力,像是冷漠冬季的和煦暖陽,像季琛所能幻想到的最好最好。

於是季琛說:「我可以增持。」

季琛幾乎是沒過腦子便說出了那句話,直到話音出口才開始感到後怕。他的確有這個資金。錢的來源是幾乎是他的禁忌,季琛從來也沒打算過使用它。

然而過去的終將過去。

這是季琛最初約的心理咨詢師說的。那位心理咨詢師沒有醫師資格,診所也為了規避風險而寫成談話中心,他的話語大部分都像重複的雞湯。

但季琛就是記得這個。

過去的終將過去。而他希望裴鯉能成為他的未來。

9

季琛不再有時間的概念。

他手中握著一團火,耳朵被熨得發燙,但這一切的感受都漂浮在外。

他猜測自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就像是我很想你,或者我喜歡你。

但事實是裴鯉已經掛了電話。

有點突然,但季琛驚訝地發現他居然不很難過。

季琛有個安排表,是來自醫生的建議。

在冬天最難熬的日子裡,他應該按部就班地活著。

季琛隱約覺得,那上面今天的部分已經走到了末尾。

他甚至給裴鯉打了電話。

季琛用被折騰得軟弱無力的手臂掀開被子,找到了安眠藥。

那挺多的。整整一盒。

季琛記得他應該用三粒。

用藥指導手冊寫著一粒,醫囑是兩粒,而他堅持了一周之後發現只能是三粒。

於是他數好了三粒。

然後又是三粒。

然後又是三粒。

直到瓶子裡最後剩下了取余的兩粒。

季琛對著掌心的藥片看了一會兒。

他覺得三粒好像沒有這麼多,但是他想不清楚了。

他靜靜地坐在那裡,讓手心的汗緩慢地浸濕藥片。

季琛感到害怕。但他不知道是害怕噩夢,還是害怕死亡。

他只是看著藥片,怔怔地流下淚來。

眼淚是鹹的。

而藥片是帶著澀味的甜。

季琛很少看見裴鯉的睡顏。

除了生病,其他時候裴鯉總有本事活蹦亂跳得像個永動機。明明自己也肝代碼肝到凌晨,仍然會義正辭嚴地要求季琛早點睡,並在季琛來得及說什麼之前就亮出肱二頭肌,對比季琛的細胳臂細腿來打回一切抗議。

而這次,裴鯉是累狠了。

他邊含混不清地嘀咕著小琛你隨意啊我要補覺了,邊掙開季琛的手臂,撲通一聲就砸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季琛看著都渾身疼,可裴鯉硬是藉著酒勁和疲憊,睡著了。

睡了就睡了,季琛也拖不動這一百六十斤進臥室。

裴鯉這頓飯興致特別好,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開始點酒。他一邊喝一邊看季琛,眼神是一種帶著迷離的深邃,季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便舉著酒罐作掩飾,最後居然也喝了半聽啤酒。

季琛覺得裴鯉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到底話沒來得及出口,於是季琛也什麼都沒說。

季琛此刻渾身洋溢著暖融融的興奮。他在理智與心願之間掙扎了半秒,最後還是順著心意坐到了地上,微微側著頭,看睡得正酣的人。

裴鯉的胡渣冒出來了,有些邋遢,又有些可愛。季琛忍不住伸手去摸。

刺刺的。

……還扎了一手油。

季琛不由自主地就想笑。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浴室拿毛巾,把裴鯉臉上清理了一番。期間裴鯉只是很不耐煩地眯了眯眼,看清眼前人之後,直接把季琛鎖在懷裡,嘴裡嘟噥了幾句聽不清的話。

季琛被裴鯉抱得死緊。他也沒有掙扎,只是隔著毛巾按上裴鯉的嘴脣,有些心猿意馬。

季琛喜歡裴鯉很久了,想要裴鯉多看他一眼,多衝他笑一笑,也想要裴鯉願意吻他、抱他。

有時候裴鯉的回應讓他心生幻想,自己也許不是單方面的憧憬,他甚至連告白的情書都寫好了,一封封地存在草稿箱;有時候裴鯉的溫暖卻又令他猶疑,那麼好的裴鯉,是沒道理喜歡上他的。

季琛想怪暖氣讓空氣燥熱,怪酒精讓自製崩潰,還想怪裴鯉之前的眼神太綿。但到底是他自己想要。

親下去的時候,季琛是抱著一種大無畏的精神,甚至願意就此跟裴鯉攤牌的。

然而裴鯉沒有醒來。

他的嘴脣微微張開,方便季琛用舌頭在他齒列間舔舐。季琛吻著吻著,明明自己才是那個主動的人,竟也覺得頭腦昏沉,喘不過氣了。他似乎聽到了什麼細小的聲音,但當他睜開眼,發現裴鯉仍然在睡,只是微微皺起眉。

溫熱的呼吸與季琛自己的交纏在一起。於是季琛什麼都顧不上了。

他著迷地親吻著裴鯉,不敢用力,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性?欲卻在這種暖洋洋的舒適感中勃發起來。季琛不去理它,仍舊繼續自己的動作——

直到被突如其來的關門聲所驚醒。

季琛倏地彈起來,僵硬地扭回頭。

他記得,房子的鑰匙,除了房東、季琛和裴鯉本人,就只有同樣在北海工作的裴紹林有。

他是裴鯉的父親。

裴紹林手裡提著一個塑料袋,兩節臘肉從袋口探出頭來。

他也認得季琛,此刻盯著季琛的目光卻透著疏遠而陌生。

從門口的方向無法確定季琛的動作,但裴紹林顯然起疑了。

季琛抓著毛巾的手指都要痙攣了。他勉強笑道:「裴鯉喝醉了……裴伯伯您,您要叫醒他嗎?」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擅長撒謊的人。

季琛看裴紹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裴紹林沒有當場發作。

他神色如常地招呼季琛先把毛巾放下,自己拎著臘肉朝廚房走過去。季琛逃過一劫,茫然地進了浴室擰好了毛巾,心下卻越發地不安。

他還記得剛才的晚飯。裴鯉狼吞虎咽的間隙,看向他的眼神那麼暖,讓他心中安定,讓他勇氣倍增。

怎麼才過這麼一小會兒,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季琛直到走回客廳才發現這不安的來源。

裴紹林在翻看他忘在地板上的手機。

「小季啊,」裴紹林的聲音有種奇怪的居高臨下感,「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趟嗎?」

季琛垂在身側的雙手抓緊了褲縫。

「前幾天裴鯉打電話,說起你要增持的事,我就覺得不對。你也不是剛剛加入他們這個什麼飛訊了,怎麼突然就增持呢?

「我以為你是要把裴鯉踢出局,心想著不能夠啊,你倆這不是挺好的嘛。

「■,大錯特錯了我。

「你是要抓著裴鯉的命脈,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啊。」

季琛幾乎跟不上裴紹林的話。他從沒這麼想過。

他慌亂地解釋道:「我們都沒想到增持——我、我之前沒說是因為那筆錢是、和解賠償,我——」

裴紹林打斷了他。他把季琛的手機遞給他,界面上是季琛存在郵件草稿箱的二十多封情書。他繃緊聲音問:「裴鯉知道嗎?」

季琛呼吸一頓,立刻否認了。他能看出來裴紹林忽然有了底氣。他還想說些什麼,但裴紹林只是表情僵硬地看著他,眼神無聲地譴責。

那個眼神太熟悉。

季琛像是被逼到了墻角。他感到呼吸困難。

他又回到了七歲的冬天。劉雲聲的父親用相似的目光沉默地譴責他,劉雲聲的母親用細針在他手臂上戳出一個個紅色的血點。

那時季琛按照新老師的要求,渾渾噩噩地去參加劉雲聲的葬禮。

然後他就像是就從地獄一處走到了另一處。

他記得劉雲聲的母親小聲哭著,癲狂而平靜地宣告:「一定是你害死我的聲聲。」

她尖利的指甲掐入季琛的手臂,季琛疼得幾乎叫出聲。他想起新老師的話:他們失去了孩子,很可憐的,季琛同學要好好安慰他們。

可他有點不願意安慰這兩個人了。

劉雲聲的母親要求道:「你要跟聲聲道歉。」

她剝掉了季琛的外套,把他關在劉家的門廊前。

零下十幾度的夜晚,別墅外沒有人也沒有燈。冷冰冰的、黑■■的世界,讓季琛想起了劉雲聲在他身邊慢慢變冷的樣子。

在季琛凍得哆嗦、快要發燒的時候,劉雲聲的母親就會出來看著他,怔怔地哭。她說:當時她的聲聲一定也是這樣,被季琛剝走了衣服,活活凍死的。

但明明不是的。

季琛一遍一遍說著那一夜的事:對著警察,對著老師,對著母親,對著劉雲聲的父母。他一遍一遍地說,巨細靡遺地說,就算害怕得發抖也帶著哭腔重複著。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有時候,連事實也沒辦法對抗偏見與臆想。

劉雲聲的母親會在季琛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他吃藥,在暖氣房裡休息一小會兒,等他神志清醒之後又把他關出去,直到他認錯為止。而劉雲聲的父親就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

手腳都凍僵了,驟熱驟冷的變化讓大面積的皮膚淤血,季琛全身青紫交加。

他起初覺得很疼,疼得想哭,後來慢慢地就麻木了,不疼了。劉雲聲母親的話語像噩夢一樣縈繞在他耳邊。季琛有時候渾渾噩噩,忍不住會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

可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季琛的媽媽中間打來了兩次電話,都是劉雲聲的父親接的。季琛從頭到尾只被允許說了一句話。他小聲地答應著,說在劉雲聲家做客很好,他穿了新衣服和鞋子。

那些都是劉雲聲的。

劉雲聲的母親把季琛打扮成劉雲聲的樣子。她先是很開心,看著看著,卻又生氣起來。

她說季琛臉色太好了。

於是她拿了一根細針。

那根針就像是醫院的針頭。

她用那根針在季琛渾身刺出了許多細小的血點。血點周圍襯著凍得泛紫的皮膚淤血。

季琛在細針刺到臉上的時候忍不住哭了。

他無聲地流著淚,渾身都是可怕的青紫色凍傷,表情徹底被恐懼接管了,眼神渙散,看起來真的很像死去的劉雲聲。

劉雲聲的母親終於露出了滿意的表情,放鬆了警惕。

季琛在兩天后逃了出來。

他試圖用公用電話聯繫媽媽,卻在靠近電話的時候崩潰了。他嘶聲哭嚎著,抽噎得險些厥死過去,幸好有路過的好心人幫他報了警。

季琛的驗傷結果是輕傷,而劉家父母最後定罪為故意傷害。

劉雲聲的父親出了一筆七位數的巨款要求刑事和解。季琛的媽媽抱住季琛朝他吐唾沫。她哭著說我們不要你的錢。而劉家的律師很為難地看著他們。

他說,要不要錢,劉家人都不會坐牢的。

他說對了。

等到長大了一點,季琛才想明白,為什麼被欺負的小朋友那麼多,老師卻叫他單單去陪劉雲聲;為什麼他剛剛回家,就被叫去參加劉雲聲的葬禮;為什麼劉雲聲的父母做了那些事,最後也不用受到懲罰。

但那也不重要了。季琛已經建立起了心理防線。他沒有做錯,是欺負人的小朋友錯了,是老師錯了,是劉雲聲的父母錯了。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你知錯就好,」裴紹林聲音裡帶著憐憫,「你自己錯就算了,要是帶著裴鯉奔死——唉,看在裴鯉不知道的份上,我也不說了,你自己知錯就好。」

季琛沉默地接過手機,他看見桌面已經被刪成了默認圖標。

他的手冷得像冰。

季琛最後把增持的計劃改成了他向裴鯉提供無息貸款,讓裴鯉持股。季琛還握著飛訊時空5%的股份,那些股份在他的辭職被通過之前無法全部轉讓,但他已經來不及想如何處理了。

他準備好了一切文件和簽名,搭乘次日清晨的飛機,遠飛深圳。

朝陽從高空雲層裡躍入機窗。

那陽光和煦溫暖,可季琛仍然那麼冷。

10

阿普唑侖的藥效簡單粗暴,季琛應該進入深睡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太甜美的夢。

「……裴鯉?」

季琛做出這樣的口型,卻沒能發出聲音。他感覺裴鯉正緊緊抱著他,把臉埋在他脖子裡。

季琛不覺得夢裡還能有連貫的邏輯,但他的肩膀有點沉。

而裴鯉那麼暖。

季琛想抬手抱抱裴鯉,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哪怕一根手指。一切都逐漸被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吞噬,包括他的意識。

季琛睏倦得張不開眼。

他能感到裴鯉把自己抱了起來,他溫熱的身體令季琛感覺很好。

有點像深圳的陽光。

甚至比陽光更暖。

他還想再多享受一下這個夢。

但季琛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季琛獨自走在深圳的街道上。

這座城市四季如一的陽光與溫暖令他放鬆,他感到一份微弱的安全感,而這已經比他期望的要多。

他在半年前剛到深圳的時候有過相當嚴重的一次發作。

那時航班在寶安落地,季琛失魂落魄地出了機場。換乘到龍崗線的時候,地面站台的布置讓他有一種熟悉的錯覺。他渾渾噩噩地走向鐵軌,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跨過了候車的黃線,幸好有地鐵勤務將他從恍惚中驚醒。

季琛後怕極了,立刻去了醫院精神科就診,在醫生委婉的入院治療勸說還沒說完時就答應下來,甚至沒來得及去酒店放行李。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明智的。

最初的一個月裡他經歷了相當嚴重的厭食,兩周之內體重下降了三十斤,完全靠著靜脈注射葡萄糖維持營養。他的消化系統被頻繁的嘔吐折磨得相當脆弱,時不時發作的恐慌給他帶來了一定的驚厥風險,他甚至無法自主吞服藥片。

醫生為此考慮進行電痙攣治療,但因為季琛對電極片極度強烈的恐懼而放棄了。

好在一切都漸漸被時光治愈。

在這之後,季琛的重型抑鬱症被控制得不錯。深圳的陽光與溫度顯然對他有好處。

他的活動範圍逐漸從重症病房延伸到活動廳。

他認識了一個同樣來自北海的貪食症小朋友,並且幫他搞定了一次英語課的家庭作業,從而收穫了一份季琛認為挺有趣的友誼。

他被躁狂症的病人攻擊過一次,並且在護工過來攔住對方之前做出了反擊——他想活下去。

他逐漸接受了那種草綠色的營養劑,不再一有東西入口就開始嘔吐反射。

他仍然瘦骨嶙峋,但漸漸開始吃飯——真正的米飯。

季琛在將近兩個月後出院了,並幸運地發現他並不對深圳的花花草草過敏。他按時用餐,按時服藥,按時複診。他仍然不能開車,避免操作電梯,躲開所有類似火車和地鐵站台的區域。

但至少他活著。

藥物令季琛的腦子變慢了一些。現在他無法像以前一樣走上談判桌廝殺,但幸運的是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名非訟律師,在談話和咨詢方面有著無與倫比的技巧和經驗。

法學院的師兄在季琛問起的時候慷慨地讓他掛在自己的事務所做咨詢。初來乍到,接的主要是一些稅務和侵權的小案子,得益於在飛訊的經驗,他對此完全是駕輕就熟。

他租了一間帶陽台的臥室,週末就窩在睡椅上蜷成一團懶洋洋地曬太陽。輕微的廣場恐懼讓他不願意在非工作時間出門,於是他有更多的時間照顧自己,或者想東想西。

那個想法出現的時候季琛正再一次受到厭食症的困擾。

他強迫自己吃了一塊火腿和半片麵包。這大約是他該有的食量的三分之一,但季琛很清楚,任何繼續進食的嘗試都將以嘔吐結尾。他不能吐太多次。他的消化系統已經不太好了。

於是季琛努力回憶著美好的晚餐,試圖增進自己的食慾。

他想起的每一個畫面裡都有裴鯉。

就像他們一起坐在食堂的角落裡,為了打球錯過飯點的裴鯉在季琛的目瞪口呆中橫掃了食堂小炒最後兩份炒飯,慘兮兮地抬頭對季琛說還餓,而季琛無可奈何地把他帶回家,又下了兩人份的面。

就像季琛抱怨各家外賣的單子都零散放著不好找,於是裴鯉花了半個月為他做了一個外賣軟件。後來季琛幫他把那個軟件賣了出去。那是季琛考過司考之後的第一個案子。裴鯉驚嘆於季琛能把軟件賣出好價錢,而季琛愉快地抽了零頭跟裴鯉出去吃大餐。

就像裴鯉明明凌晨四點才睡,硬是搶在九點起床,呵欠連連地去排九點半開門的那家季琛特別喜歡的蛋糕。排到了,裴鯉就騎車一路狂奔到季琛在校外租的房間,獻寶似的將紙盒珍而重之地擱在茶几上,然後一邊嚷著讓讓一邊撲在季琛的床上睡死過去。

就像……

就像他生命中每一刻甜蜜,都有裴鯉的參與。

季琛從七歲起便對世界持有悲觀的假設。他擅長對自己進行負面評價,每時每刻都活在深淺不一的負疚感中。但就在這一刻,在他狼狽不堪地因為反胃而汗濕了襯衫的時候,在他因為長期低血糖而暈眩的時候,在他最凄涼地回憶著最甜美的時光的時候。

他竟有了一些毫無緣由的……勇氣。

季琛想再邁出一步。

他錯了那麼多,所有的勇氣與稜角都消磨乾淨了。可深圳慵懶的陽光裡,他不期然地想起裴鯉,就像是忽然獲得了新生。

季琛很清楚自己是一位臨床抑鬱症患者,他的意志太過脆弱以至於他不應該草率地做出任何一個決定。所以他按捺著莫名的焦灼,冷靜了一周來擯棄一切瘋狂的念頭。

……沒有用。

最後季琛抓著錢包出了門,用對他而言太快的步伐走在深圳的陽光中。他的眼前微微發黑,暈眩感仍然困擾著他,藥物的副作用令他心跳過速。

他可能會凍結在相似的目光裡,或者因為裴鯉的拒絕而傷透了心。他不應該在正常化的進程裡橫生枝節,犯下更多的錯。

但他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在乎。

他孤注一擲地買了一張回北海的機票。

11.

來電顯示是外地的陌生號碼,沒頭沒尾的。

換成一年前,裴鯉肯定是毫不猶豫直接掛斷,眼都不帶眨的。但現在他只是任由鈴聲響了三聲,等秘書處把電話接起來。

自從季琛走了之後,裴鯉再也沒有拒接過陌生電話。

季琛走得乾淨利落。

他在北海用的號碼變成了空號,所有社交網站的賬號都停止更新,工作用的飛訊郵箱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登錄,最新一封郵件是發給裴鯉的辭職函。

裴鯉始終想象不出季琛為什麼會消失得這麼徹底。

裴鯉還記得季琛走的前一天,他們倆約了晚飯。他被前陣子的收購風波折磨得夠嗆,工作剛告一段落便拖著季琛去了他家樓下的餐廳。

季琛喜歡那家的清蒸魚。他會先拿筷子將魚刺一根根地挑出來,然後一次性把大塊的魚肉咽下去,眼睛滿足地眯起來。

他們吃完了便就著啤酒不緊不慢地聊天。

裴鯉很喜歡跟季琛聊。

季琛總是抬眼看著他,細密的睫毛十分生動。他眼神專注,仿佛裴鯉是他世界的中心。這種眼神應該是在他們的相處中慢慢生長出來的,但裴鯉完全想不起一個時間節點。

一切都像是理所當然。

裴鯉其實沒有喝過量,他只是睡眠不足,結完賬了就迷迷糊糊就想往季琛身上倒。季琛那小身板連退了幾步才狼狽地扶住了他。季琛也喝了半瓶啤酒,他量淺,才這點就臉頰飛紅。

裴鯉逗了季琛幾句,季琛便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橫得十分有趣,配上泛紅的臉頰與耳尖,完全沒有說服力。裴鯉半靠在季琛肩上噗嗤噗嗤地笑了起來。

那之後季琛把他送回了家。裴鯉一頭栽倒在沙發上就睡死了過去。

裴鯉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中午,季琛走了,沒有字條或者短信。

裴鯉在沙發上趴了一夜,宿醉讓他頭腦不如平時那麼清醒。他給季琛撥了個電話,但季琛關機了。

他迷迷糊糊地撞進廚房。一般季琛來他家都會給他留一鍋粥或者外賣什麼的。

但他意外地找到了一袋子臘肉。

裴鯉給父親打了個電話道謝。裴紹林沒說兩句就把話題拐到了想要把房子抵押了借錢給裴鯉讓他當「大老闆」,裴鯉頭疼地拒絕了。他用了小半年跟他父親解釋如今市場的運作,但父輩人對資本的概念根深蒂固,裴鯉也沒法子。

去公司的路上裴鯉又給季琛打了個電話。還是關機。裴鯉開始擔心了。

季琛的手機一向是24小時開機,除非沒電。鄭雪還打趣過他這是缺乏安全感。裴鯉記得當時季琛低頭一笑,沒有反駁。

季琛也不在公司。

行政告訴他季琛清早來了一趟,留下了一大摞文件要她轉交給裴鯉。包括躺在他郵箱的那一封辭職信的打印版。

裴鯉聽說季琛來過倒是放心了一些,卻又在拆開文件袋之後變得非常生氣。

他都快給氣樂了。

裴鯉匆匆處理了幾份文件就翹了班。

他在租給季琛的那間向陽的公寓裡撲了個空,公寓管理員表示鑰匙已經交還了。裴鯉花了一整晚把滿格的手機打到沒電,可公司裡沒人知道季琛的行蹤,他們在北海有往來的幾個校友也沒聽說季琛的消息。

就像季琛人間蒸發了一樣。

裴鯉甚至聯絡了季琛的母親。陳學碧在電話裡問他:琛琛工作還順利嗎?裴鯉面不改色地扯謊:特別好,就是我們這個項目年底可能要加班,他不好開口,我幫他來請個假。陳學碧便笑呵呵地評論道:年輕人吶,就是敢闖。

裴鯉賠笑應和。

他想起了飛訊初創季琛休學來幫他的時候他們的對話。

他是真的不敢拿季琛冒險。

甚至不願意錯過一個電話。

秘書處接起了電話。

裴鯉放慢了敲打鍵盤的動作,允許自己分心去聽內線裡傳來的應答。

「您好,這裡是飛訊時空?——」

「……不,打錯了。」

那個聲音太過熟悉,即使因為聲音主人的故作鎮定而壓抑得變了調子,裴鯉也立刻認了出來。

他搶在秘書處掛斷之前接過了線路:

「……小琛?」

12

季琛沉默了很久才應了一聲。

他的呼吸聲粗重而狼狽,裴鯉聽得一陣陣地心慌。

裴鯉問了幾遍季琛的地址都沒有得到回應。他做了個手勢讓秘書過來,匆忙地丟給她一個號碼。

「找人。」

他小聲道。然後繼續在電話裡叫季琛的名字,盡力安撫他。那一聲聲帶著顫的喘息與抽噎令裴鯉心驚膽戰。

飛訊跟各大通訊服務商都有合作。以備萬一,他們也跟一些願意利用給公安的數據接口私下做交易的員工搞好了關係。

裴鯉無比慶幸當時的決定。

他焦灼地等待著,電話那端季琛的痛苦囈語讓時間變得有一輩子那麼長,無數的可怕猜測出現又被裴鯉迅速扼殺。

裴鯉在半個小時後拿到了結果。

季琛的新手機號三個月前才開通。這個手機號最近三個月使用的基站位置全都被反饋到裴鯉手上。除去開頭一大段深圳的地址,從一周前開始的位置都在北海當地。有機場,有醫院——而裴鯉甚至不敢想下去。

季琛最近使用的基站位置離裴鯉家只有不到五十米。

「小琛,你等著我,」裴鯉邊打量著飛訊的項目辦公室邊對季琛保證,「我馬上來找你。」

他叫上了徐哲和陳彤旗兩個也認識季琛的合夥人,匆匆地衝了出去。

裴鯉估摸著季琛是租了個房子住。他家附近大部分是寫字樓,可能出租的只有他住的那一個小區。

他們仨分頭行動,徐哲去找門衛大爺問最近的生面孔,陳彤旗去宣傳欄撥租房電話,而裴鯉去了最南的七棟。他偽裝成租客,從有朝南房間的戶型找起,一間一間地按門鈴。

季琛的電話在裴鯉找到第二單元時掛斷,再重撥過去的時候季琛就關機了。裴鯉忍不住罵了句■,摘下耳機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手機電量也見底了。

季琛不是主動掛斷的,這個推斷令裴鯉稍微安心了一些。

徐哲折回來的時候帶來了門衛老大爺的話,他說一周前有個不認識的清瘦小年輕拖著箱子往七棟去了。那之後就再沒見過。

裴鯉直覺那是季琛。

他們繼續一家一家地問下去,期間還挨了幾次罵,終於在三單元頂層的一間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我們是出租啊,但閣樓已經租出去了,說下個月才搬——」

裴鯉甚至沒耐心等對方說完。他急匆匆打斷道:「我要先看房。」

開單元門的時候那家戶主明顯還心存疑慮。裴鯉讓陳彤旗留在樓下,徐哲陪他上去。

戶主從貓眼裡琢磨了一會兒才開門,裴鯉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砸門的衝動。他留下同事給戶主解釋情況,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了小躍層的樓梯。他還擔心需要房東給鑰匙,但實際上季琛根本沒有鎖門。

裴鯉推門而入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房間裡暖氣和空調都開到了最高。

裴鯉看見房間的角落裡是摔碎的陶瓷杯,水浸濕了一大片地毯。被子亂糟糟地堆在床上,有些滑到了床腳。而季琛蜷在床上凌亂的被褥裡。

他瘦得觸目驚心,臉色也很不好,雙眼緊閉著,像是睡著了。

一個空的藥瓶滾落在季琛手邊。

裴鯉屏住呼吸探手去摸季琛的脈搏。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失去了指尖的觸覺。

然後裴鯉對門外大吼道:「打120!」

他把房間裡能找到的藥瓶和桌面上的病歷都塞進了口袋,然後將季琛打橫抱起,那過輕的體重令他眉頭皺得更緊。他匆匆向樓梯跑去,只一小會兒襯衫上便全是汗漬。

房東幫忙叫了救護車。裴鯉隨車去了,一路上狼狽得完全不像那個隻手擎天的青年企業家,直到季琛從急診室被轉到普通病房才消停一會兒。

陳彤旗替他買了飯。裴鯉根本沒胃口。他心不在焉地扒了兩口,然後意識到問題,對二人低聲道謝道:「今天麻煩你們了。過陣子我請客。」

徐哲挨著他坐下,沒端著盒飯的那隻手擺了擺:「可別。難道只有你是小琛的朋友?」

陳彤旗倒是笑了笑:「等小琛好了,確實該請他一頓去去晦氣。」

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季琛的病因。

徐哲下午有會,早早地走了。陳彤旗給裴鯉帶了晚飯之後也回家了。裴鯉留在季琛的病房裡陪夜。

他把病床的小簾子拉起來,隔開白熾燈的燈光,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頭,就那麼靜靜地看季琛。

季琛原先也瘦,卻不像現在這樣形銷骨立,臉頰都凹下去。他眼下青黑,顯然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大概床頭那些安眠藥對季琛也沒那麼好的效果。

剛送進急診室的時候,醫生聽完裴鯉的描述是打算做催吐的,卻在季琛攥得死死的掌心裡發現了被體溫和手汗黏成一團的大把白色藥片。隨後的反射檢查證明季琛沒有安眠藥過量,初步判斷是氯丙咪嗪的不良反應。

裴鯉因為記得帶上那些藥盒藥瓶而被急診醫生誇了一句。

「都是抗抑鬱藥,」醫生指著桌面上一字排開的六七個小玻璃瓶,簡短解釋道,「病人應該是最近從多慮平換藥到氯丙咪嗪,出現了抗膽鹼能反應,中樞神經系統異常,所以在通話時顯得痛苦。好在病人有很強的求生意志。」

這很像季琛會做的事。

裴鯉為此微笑了一下,旋即皺緊了眉頭。

他從來不知道季琛有抑鬱症。

13

季琛在剛過十二點的時候醒來。藉著明亮的月光,他一眼看到了熟悉的床簾、天花板和掛鐘。

醫院病房已經是季琛的熟悉場所之一,他很感激這次他能不帶著吊針醒在普通病房。他慢慢回憶起這一周來的事情,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

也許不止一個。

病床旁邊放了一把空椅子,床簾半拉著,技巧性地擋住了走廊漏進來的燈光。季琛不知道誰在為他陪夜,但逐漸恢復的記憶告訴他最可能的人選——

是裴鯉。

裴鯉在幾分鐘之後回來。

他習慣性地俯向床頭查看季琛的情況,並沒想到季琛已經醒了。

「小琛?」

裴鯉聲音太大,不止季琛被嚇了一跳,隔壁床也傳來一聲含混不清的抱怨。裴鯉即刻噤聲,只是沉默地看著季琛——瞪著他。

陰影中,裴鯉的眉頭糾結地皺起,眼神像是在生氣,又像是不知所措。

偏偏季琛連這樣的表情都看得入迷。

裴鯉沒有發現他的心思。他給季琛掖了掖被子:「睡吧,醫生說沒事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再做幾項檢查。」

季琛已經睡得渾身酸疼。他的精神狀態比白天好一些,卻仍然不太清醒,意識虛虛實實地漂浮著,有點不相信裴鯉真的站在他面前。

他低聲說:「睡不著了。」

話出口了才意識到有點像撒嬌。

裴鯉問他:「餓了嗎?還是想上廁所?」

季琛按著胃部思索了一會兒。按照時間表他已經錯過了晚飯,他應該安撫一下自己脆弱的胃。可季琛不確定現在自己能不能吃了不吐。

他問裴鯉:「醫生說我可以進食了嗎?」

裴鯉疑惑道:「什麼意思?」

「就是平常我住院的時候,」季琛一頓,裴鯉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他打算去炸地球,「都不能自主飲食的。」

「醫生沒說。應該沒事。」裴鯉簡短道。他拎起床頭的保溫盒試了一下溫度,轉身朝門外走去:「你先上廁所,我去熱粥。」

季琛應了一聲。他的平衡感還有點問題,只能慢吞吞地起身。

床尾擺了一雙棉拖鞋,季琛跟鞋頭的鯉魚對視了幾秒鐘,把腳丫子伸了進去。

真暖和。

季琛在走廊上跌倒了一次。他扶著墻再度站起來,發現自己眼前有點發黑,大概是低血壓。

執勤的護士過來扶著他走了一段兒,在進病房之前碰到了拎著保溫盒的裴鯉。

「家屬怎麼陪床的啊?」護士不滿地指責道,「病歷上寫著呢,7床病人得臥床。下回想上廁所就背過來,或者去弄個尿壺。」

也許是體內未循環完的藥物的緣故,季琛刷地就臉紅了。

他結結巴巴地對護士道了謝,剛想替裴鯉解釋幾句,就被人直接撈起來,半扶半抱著弄回了床上。

裴鯉使的勁兒有點大,季琛懷疑自己腰上留印子了。

裴鯉看起來很不高興。

應該說,自從季琛醒來開始他就不高興,現在明顯地生氣中。

季琛愈發明顯地意識到自己錯誤。不論是回北海的決定,還是那一通電話……

是他麻煩裴鯉了。

裴鯉沉默著收拾好了粥盒,忽然向著季琛揚起了胳臂。季琛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就看到裴鯉越過了他的肩膀把放在他床頭的勺子拿了起來。

「躲什麼?」裴鯉低聲問。

季琛搖搖頭。他接過勺子和粥盒,小口地吃了起來。裴鯉撐著下巴看他。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逐漸尷尬,連呼吸都粘滯在暖氣裡。

走廊裡忽然爆發出震天的哭嚎。

季琛經不起嚇,鋼勺一抖,在粥盒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裴鯉趕在粥灑出來之前扶住了粥盒。他把勺子遞還給季琛,季琛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想要伸手去接,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對不起,」季琛開始深呼吸以平復恐慌,他的手還在抖。季琛不想這樣,但他控制不了,越是著急越是做不到,「我、我不能——」

季琛說不下去了。

他知道裴鯉在等,在用那雙溫暖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視他。他絕望地嗚咽著,試圖向裴鯉道歉,可所有話語都黏在了舌根,他根本發不出聲音。

裴鯉在幾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立刻按了護士鈴,並試圖靠近季琛,卻被季琛以極其明顯的動作躲開了。

裴鯉僵了一下。他試探著朝季琛伸出手,緩慢地靠近,換來了季琛更加劇烈的顫抖。他的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深深的摺痕。

「……小琛?」

裴鯉想起之前的電話,開始叫季琛的名字。這比直接的肢體接觸更有效,季琛的情緒平復了一些。裴鯉趁機靠近季琛。他想握住季琛的手,但季琛在鬆開被面的一剎那就把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他的外套袖子上。

14

輪班護士很快就趕過來了。

「恐慌發作,」護士判斷道。她顯然對裴鯉有點成見,挑剔地看了他一眼,「剛急診開的藥呢?鎮靜類,阿普唑侖或者氟西汀。」

季琛仍在大口地呼吸,肩膀劇烈起伏著。他微弱地搖了搖頭。

裴鯉倒是想起來什麼。他右手衣袖被季琛抓住了,便用左手彆扭地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幾個小瓶在手掌裡擺開,遞到季琛面前:「是這個嗎?」

還沒等季琛回話,護士先皺眉了:「是家屬嗎?有沒有護理常識?他現在這樣你放心讓他選?」

裴鯉平白挨了一頓嗆,卻也沒法發作。

護士替他找到了阿普唑侖,倒出藥片遞到了季琛面前。季琛還拿不住杯子,裴鯉便用左手把杯子湊到他嘴邊,小心地喂給他。

護士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見季琛沒有進一步的癥狀就離開了。裴鯉右手袖子還被季琛抓著,只能保持一個彆扭地姿勢倚在床邊,等季琛捱過這一陣。

隔著衣袖裴鯉都能感覺到季琛的顫抖。

但季琛甚至不接受他的觸碰。

季琛在此後的一刻鐘裡漸漸平復下來,並在注意到身側熱源的瞬間迅速鬆開了手。

「對不起、我——」季琛想為自己的失態道歉。他還有些喘,應激性的淚水濕潤了眼眶,折射著窗外的月光,「麻煩你了……對不起。」

裴鯉沒說話。逆著光,季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見他繃緊的肩膀。裴鯉還穿著西裝,襯衫的扣子系到最高,領帶的條紋隱沒在陰影裡。季琛記得,裴鯉的這種形象一般而言只出現在畢業式和重要談判上。

更深的內疚淹沒了他。

「你,你也該回去休息了。」季琛說。他的目光在病床周圍游離了幾次,最終還是堅持看向裴鯉:「我沒事的。」

裴鯉的聲音十分僵硬:「我不覺得這叫沒事。」

季琛感到羞愧。他解釋道:「我請個護工就可以了——」

「護工就夠了?」裴鯉打斷道。

季琛頓了半秒。他想不出這句話有什麼問題。他想要裴鯉,非常想要。但這是錯的。那通電話還可以解釋為無意,可從深圳飛北海的機票那麼徹底地展示著他的自私。他渴求的嘴臉甚至令自己噁心。

「是的,我在深圳也是請護工——」

「你在深圳也住院了?」裴鯉再次打斷。

這樣頻繁打斷他的裴鯉強勢而陌生。季琛緊張地抓緊了床單。他不喜歡談論他的病,但如果裴鯉想要知道的話,他會揀出合適的部分。

愧疚在逐漸淹沒他。但倘若同樣的負罪感能把裴鯉綁在他身邊——

季琛開始了艱難的解釋:「我……在深圳發作過一次,住院兩個多月。但那次比較嚴重。現在不會——」

裴鯉剛剛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別說了。」

裴鯉的手有點抖,季琛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錯覺。

裴鯉站起來,替季琛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後將手臂繞過季琛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低聲道,「不想說就別說了。我不會走的。」

季琛被裴鯉整個抱在懷裡。那個承諾助長了他心中的期望和恐懼,陌生感如鏡花水月般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無限的愧疚。他從頭到尾都是個錯誤,從深圳回北海更是錯上加錯。

可他甚至想繼續把裴鯉綁在他的錯誤之中。

季琛忍不住鼻酸:「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裴鯉騰出一隻手揉了揉他亂糟糟的短發,「別趕我走,除非你跟剛那個護士似的嫌棄我。」

「我沒有——」

「我知道,」裴鯉捏了一把季琛的臉。消瘦的臉頰令他有些難受,「我怕你不知道。」

裴鯉發現懷裡的人僵了一下,然後一雙手試探著抱上他的背。季琛把臉埋在裴鯉的胸口,肩膀輕微地顫抖。

裴鯉覺得這不是個壞徵兆。他耐心地扮了一會兒猴麵包樹,直到季琛收回手,很不好意思地轉開了目光。

「睡嗎?還是我們聊一會兒?」

裴鯉問道。他不知道阿普唑侖是什麼,但藥瓶上有別名「佳靜安定」。他猜想那個藥有助眠的效果。

季琛為這個問題緊張起來。裴鯉估計那是因為他只有在深圳的半年可以作為談資。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季琛忽然變得這麼敏感被動。先前還只存在醫生口中的病症切切實實地通過季琛展現在他面前,裴鯉必須承認他沒有經驗。

但他有耐心。

裴鯉清了清嗓子,扯開了話題:「我們在春節前出了新app——」

他看見季琛的眼神放鬆下來,不知是因為感興趣還是因為逃過了話題。裴鯉也不是擅長聊天的人,他搜腸刮肚地講故事,連陳彤旗剛分手的女朋友都拿過來當談資了。季琛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他只是專注地看著裴鯉,表情柔和。

不是以前那樣開懷的笑容,季琛只是平和地看著他。而裴鯉意外地發現這似乎也不錯。

季琛在半個小時之後困了。他沒有說,但裴鯉在連著三個爆點也沒逗出他的反應的時候意識到了這一點,強行把人塞進被子裡躺平。

裴鯉走到床尾,清了清嗓子,季琛從被子裡探出頭看著他。

裴鯉莫名地有些緊張。他本來打算等季琛睡著了再說,但季琛剛剛的表現那麼像是與他認識六年之久的人,裴鯉不想瞞著他。

他從床尾吊繩上摘下病歷,朝季琛揚了揚手,佯作隨意地問:「我可以看嗎?」

沒等季琛拒絕,裴鯉故作輕鬆地打趣道:「就是怕那個護士又批鬥我。不看也沒事。」

季琛驚惶地張大了眼。裴鯉幾乎想收回自己的話。但季琛抿緊嘴脣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15

即使服過安定,長期用藥的耐受下季琛仍然醒得很早。他熬過清醒的那一陣暈眩與反胃,睜開眼,便看到偎在旁邊椅子上的裴鯉。

北海的冬季從十月底延伸到次年二月初。初冬時節天亮得晚,慘淡的天光從窗子滲進來,照得裴鯉也現出了幾份憔悴。

裴鯉眼下青黑,下巴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襯衫領子被扯開,領帶斜掛在脖子上,西裝肩袖因為彆扭的睡姿而皺起來。他左手維持著把季琛的病歷的病歷壓在膝頭的姿勢,右手垂在身側,松松地握著手機。

季琛看著看著,長久沉睡的心臟裡慢慢長出了揪疼著的細小傷口。

他盡量輕巧地起身拉緊了床簾,原本因為闖入眼簾的天光而皺起眉頭的裴鯉便舒展開了表情。

他對著裴鯉的睡顏看了一會兒,蹲下`身從裴鯉手裡抽走了病歷和手機擱在床頭。裴鯉的手指很不習慣地屈了一下,剛好勾住了季琛的小指。

季琛舍不得放開。但他需要糾正錯誤。

季琛在地上蹲了一會兒才站起來。低血壓讓他眼前黑了半秒。出門之前,他解下病歷,塞在病號服的口袋裡。一來久病成醫,他相當關心自己的病情;二來,重症病人需要隨身攜帶病歷的常識,也寫在他的指導手冊裡。

是的,他就是一個會隨時為任何原因去死的怪胎。

這個想法存在得太久,帶來的恐懼也漸漸麻木了。他更害怕他自己。他想要把裴鯉留下來——

季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行動起來,轉移了思緒。

不能坐電梯在大部分時候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對於有藥物依賴的季琛。他在漫長的階梯上因為心跳過速停下來了好幾次,才成功下到了樓下花園。

已經有晨練的老病號在那裡嘮嗑了。季琛避開人群用掉了早晨的藥,開始糾結著是不是該去食堂打兩份早餐。他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但他希望能給裴鯉一個小小的驚喜。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護士台,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電梯飛奔過來,還來不及打招呼就被熊抱了滿懷。

「……裴鯉?」

擱在他肩頭的大頭蹭了蹭,動作熟悉又陌生。季琛安慰性地拍了拍裴鯉的背脊,輕聲道:「怎麼起這麼早?」

說完就想起來,裴鯉為自己在椅子上湊合了一夜,顯然是睡得不舒服才起來的。季琛感到一陣羞愧,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鯉沒說話,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一些,半晌才鬆開手。

他比季琛高半個頭,季琛後退一步,抬頭看清他面上驚疑不定的後怕。

季琛幾乎立刻就明白了。

被關心的欣喜與不被信任的痛苦交雜著,令季琛一陣反胃。他壓抑著這種情緒,寬慰道:「我、我沒事,只是下來走走——」

裴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接受了這個解釋。他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的表情令季琛更加難受。他猜想裴鯉態度的轉變來源於他的病歷。

這就是季琛不願意把他的病告訴裴鯉的原因。

他應該以獨立的人格與裴鯉並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株枯藤死死攀附在喬木上。

他應該那麼做。他知道的。

裴鯉執意全程陪同裴鯉,從食堂到廁所。

季琛在做腦電地型圖之前試圖說服裴鯉讓他休息一會兒,畢竟這個項目時間很長。然而一個小時後他走出檢查室,依然看到了裴鯉坐在等待席上敲打著筆記本電腦。

「……我們談談。」

季琛遲疑著坐到裴鯉身邊。溫熱的人體溫度讓他瑟縮了一下,季琛隨之挺直了腰背。

裴鯉的關心對他而言從來不是負擔。與此同時,他也不希望自己成為負擔。他習慣做對的事,習慣照顧周圍所有人,習慣慣著裴鯉,隨時準備退讓。

但那只是完好的他。

季琛深知抑鬱發作的時候自己有多麻煩。

那時的他就像一條噴著毒液的蛇,一邊絕望地依附著身邊所有親近的人一邊傷害他們。

他會讓裴鯉難過。

絕對不行。

「我……生病了,」季琛艱難地選擇著詞彙。他的大腦沉悶著拒絕交流,思維因為藥物而變得遲鈍,他害怕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這不是說我會隨時去——我能照顧好自己……大部分時候。你不用這樣的。」

季琛發現裴鯉的肩膀一下子繃緊了。他緊張道:「我做得不對嗎?」

「不。」季琛立刻否認。他還是讓裴鯉誤會了,季琛鬱郁地想。

「這一次幸虧有你,謝謝你照顧我,我很喜歡有你陪著……但你不應該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季琛越說越小聲。自我懷疑令他的一切判斷都蒙上了陰影,季琛甚至不知道驅使他拒絕陪伴的原因是自立、自私、還是自閉。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裴鯉,而他應該推開裴鯉。混亂的思緒和邏輯堆在破碎的句子裡。

他堅持講完這一段話的原因只是因為對方是裴鯉。

有那麼一小會兒,裴鯉沒有說話。然後他皺起眉,指節扣了扣膝蓋,疑惑道:「這跟指導意見不一樣。」

「?」

「我查了資料,」裴鯉頗為尷尬地撓了撓鼻梁,「昨晚。啊,都說那什麼要‘陪伴’、‘支持’、‘理解’之類的。我自認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支持理解你啊,那我能做的只有陪陪你了。」

季琛頓了一下,毫無來由地覺得自己臉紅了。他不能區分這是藥物的效果,或是他真的恢復了感知力,只好訕訕地移開目光,平復那一點莫名其妙的漣漪。

裴鯉調出來他剛剛瀏覽的網頁,季琛一眼就看到了標籤欄里幾個熟悉的互助會網址。他抿緊脣,拒絕道:「你認識的是我……還是‘典型重症抑鬱患者’?」

裴鯉便沉默下來,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再抬起頭時,裴鯉的眼睛亮得像火:「我明白了。」

……

實際上,季琛沒想通裴鯉明白了什麼。

接下來的一整天裴鯉仍然全程保持著保護欲過剩的狀態。在接季琛出院的時候,裴鯉甚至不徵求他意見,直接帶回了他自己家。

「……我以為,我們說清楚了。」

季琛被裴鯉按在座位上,沉默地看裴鯉替他確認安全帶扣好。有那麼一會兒,他自嘲地想著幸虧他還在用氯丙咪嗪。性?欲抑制的效果真的不錯,他離裴鯉這麼近也不會出現尷尬的反應。

裴鯉打了個轉向,緩緩匯入醫院門口的車流。他側頭對季琛無辜一笑:「我想你了啊,小琛,我擔心你。」

季琛就不說話了。

他知道他應該拒絕的。他一直知道。

他看向車窗。慘淡天色下街道上的來去人潮都成了虛影,季琛身後,裴鯉在駕駛座上耐心地等交通燈。

16

季琛估計裴鯉的疑問有一座山那麼多。但裴鯉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他沒有問季琛為什麼離開,為什麼辭職,為什麼聯絡不上,像是打算徹底退出裴鯉的人生軌跡。

他也沒有問季琛為什麼病了,為什麼從來不告訴他,為什麼季琛半年來的病歷那麼觸目驚心。

他甚至沒有問為什麼季琛不說話。

季琛猜想這也是來自指導手冊的建議。他為此心存感激。

漫長的冬季令季琛日益倦怠。他知道自己表現得有多糟糕。

季琛的病在青春期後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從大二開始停藥了三年,幾乎完全康復,直到肄業半年後因為壓力復發時,他的癥狀也只是在無人處鬱郁寡歡——和地球上4%的人類一樣,輕度抑鬱。

那跟現在是完全不同的。

季琛現在會獨自抱膝坐在窗邊很久。時間在他周身悄然行走,而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漸漸失去精神與活力,神色懨懨,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總是長久地獨自呆著,只有每次服藥後到血藥峰值的那大半個小時裡會有意識地去做些什麼,像是看書、聊天、或者漫無目的地散步。

那大半個小時並不是天堂。季琛會在藥物作用下產生一種輕浮的溫暖感,他會口無遮攔地倒出積蓄在他心底的毒液:那些悲觀的、絕望的、厭世的念頭,那些負面的觀點與批評,那些毫無邏輯的抱怨。

然後他會在藥物效果減弱時花上一整個下午懊惱自己的行為。

一切就像是他整個初中生涯的翻版。

季琛能感覺到他說出那些負面言論時裴鯉的錯愕。也許裴鯉已經掩飾得很好,但季琛足夠敏感也足夠了解他。

當然,那不是裴鯉的問題。一切的錯歸於季琛,一切的痛苦煎熬也都屬於他。他喜歡裴鯉,早已習慣於用最好的自己面對裴鯉,用自學來的心理知識表現一個不那麼開朗卻十分樂觀、認真生活的外在形象,可是——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也許裴鯉不怕的。

他並不推開季琛,看著他的眼神溫暖依舊。他有著完美的傾聽姿態:不反駁、不附和。

那令季琛慶幸之餘,又覺得自己像是在把太陽扯入泥潭。

裴鯉不像精神科的護士。他沒有經受過訓練。他會失望、會難過。他甚至不擁有一個能躲開季琛好好休息的假期。

那麼他也許會被季琛影響,甚至逐漸熄滅。

這樣的念頭令季琛恐慌。他的自私令他自己噁心。他不該住到裴鯉家。他應該永遠呆在醫院,用藥物和電擊調節自己的激素水平,直到他能在陽光下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交流、工作。

深冬越來越短暫的日照時間讓季琛停止了散步。他整日整日地蜷在床上,神思恍惚,看一整天的電視劇卻說不出任何劇情。他只在複診的日子跟著裴鯉帶出門。他害怕陌生人的接近,甚至無意識的視線也會驚擾他。

季琛感覺自己像一坨巨大的病原體,無時無刻不在傳播錯誤與傷害。而受害最多的無疑是裴鯉,他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那是不可饒恕的。他應該推開裴鯉。

……但他竟然舍不得。他舍不得離開,舍不得放開裴鯉,哪怕自私和愧疚像鋸子一樣撕扯著他的理智。

軟弱像淤泥般束縛著季琛的手腳,他只是竭盡所能地退了半步。

裴鯉沒有要求太多,只有在季琛開始縮減每天的聊天時間後採取了行動。

季琛住在裴鯉家的客房。安全起見,季琛克制住了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的衝動,從不鎖門,而裴鯉也向來只是象徵性地敲敲門,並不會真的等季琛的回覆。

這是他們在大學期間養成的默契。

季琛聽見了裴鯉走進來的細微響動。他不想動,本能地想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理會裴鯉的善意——那是極不公平的。

他壓榨著所剩無幾的主動性偏頭看了裴鯉一眼。沒有微笑或者親昵地招呼。

這是季琛現在能做到的最多最多了。

裴鯉把這一眼理解為積極的信號。他踢掉拖鞋,在床沿挨著季琛坐下。

季琛沒有動,沉默等待著裴鯉的勸說。

然而裴鯉太擅長令人意外。

他從口袋裡抓出來一個網球,拋接了一次,邀請道:「小琛吶,陪我去打球吧?」

裴鯉訂的是市郊室內訓練場。

季琛被裴鯉帶進場館時,對蕭條景象有些驚訝,然後他意識到也許今天是工作日。

他早已丟失時間概念。

他們並肩向私人訓練場走去,路上有戴著球帽的工作人員與他們打招呼。季琛為此輕微地顫抖起來,而裴鯉憂慮地看著他。

裴鯉沒有開口問起是不是要就此返回。

季琛也沒有。

運動服是裴鯉準備的藍白斜紋網球衫。他替季琛扣好領口那枚隱形扣,又退開半步上下打量一番,吹了聲口哨:「真好看。」

季琛輕微地揚起脣角。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知道自己有多麼蒼白憔悴、形銷骨立,衣長合適的球衣幾乎能塞下兩個他。

但裴鯉就是有本事把一切玩笑話都說得像是真的。

熱身之後裴鯉先去練發球,季琛在場地邊專注地看了一會兒。裴鯉的體態矯健,平擊發球的動作短促有力,像是一擊即中的狩獵者。熟悉的畫面讓他漸漸握緊了球拍。

季琛現在的反應速度比以前下降了很多,體力恐怕也不太行。

然而他是一直想要與裴鯉比肩的。

裴鯉擦著汗水往回走時就看到季琛在練習空揮。他的握拍節奏一如既往無可挑剔,拉拍的動作從僵硬到放鬆,前揮的控制也漸漸找了回來,只除了力量遠不如前。

「陪我打一場唄?我再練練左手。」裴鯉笑著揉了揉右肩,「之前傷了肩膀,右手現在連上旋球都發不了,實在不得勁兒。」

季琛沒有質疑這句話。他回給裴鯉一個緊張的微笑,站到了球網另一端。

裴鯉的左手球確實是練過的,有角度有落點,就是速度差了一些,剛好夠季琛反應過來。

他起初只是拘謹地站在底線,安穩地打慢悠悠的回合球,體味著手臂上熟悉的力量感。裴鯉的來球十分穩定,季琛漸漸地習慣起來,開始追一步外的反手球,還在幾個回合之後回過去一個近身球。裴鯉沒接住,大臂上狠狠挨了一下。

季琛看到裴鯉抗議似的舉起拍子揮了揮,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季琛的力量還遠遠不夠,中間有一次正手沒接穩,被打飛了拍子。

裴鯉當時就慌了,特別緊張地扔了拍子跑過來查看一番,發現只是飛拍沒有受傷之後終於放心了,指著掛在防護網的球拍就開始沒心沒肺地笑,根本停不下來。

而季琛居然也沒有感到很受傷。

半個小時後季琛的體力已經支撐不住。他的回球力度明顯下降,但還是依依不捨地不想停,反而是裴鯉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他把拍子一扔,坐倒在地上,衝季琛勾了勾手指。季琛剛回完一個網前球,這時候便配合地繞過球網,站到裴鯉身邊。

「來。」

裴鯉忽然一笑,使了個巧勁兒,把季琛拽倒在自己身上。季琛猝不及防地驚呼了一聲。

他們都是一身的汗,裴鯉掌心是濕的,溫暖而黏膩。季琛在裴鯉胸前伏了一會兒,避開裴鯉的右肩,用手肘撐起身體,仔細地打量著他。

季琛有很久沒有這麼接近裴鯉了,儘管他們同居一室。裴鯉呆在家的時間不短,但季琛總是避開他,在一墻之隔的地方糾結著是靠近還是遠離。他害怕裴鯉被自己影響,就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肯與裴鯉對視。

現在裴鯉看起來有點累,眉梢眼角卻都是飛揚的笑意。他閉眼小憩著,舒展開的眉心卻依然有川字的紋路,顴骨稜角分明,像是瘦了一點,又不能明顯地看出來。

「你沒睡好。」季琛低聲道,目光停留在裴鯉的睫毛上。裴鯉笑了笑,放鬆道:「上周加班了。」

季琛這才想起,除了對付他這個麻煩之外,裴鯉還有一份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的工作。

他是與裴鯉一路走過來的,知道經營飛訊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而裴鯉從來不說。

他就是不說。

17

季琛開始糾正錯誤。他得離開。

他不打算簡單地不告而別。那是對裴鯉的傷害與侮辱。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說服裴鯉,也說服自己。

他的第四次複診約在了新年前一天。

上一次複診正巧趕上年底修羅期,飛訊旗下三款軟件都在為聖誕-新年活動的企劃忙活。裴鯉除了是管理之外還承擔了部分核心架構,前一天直接加班到次日早晨,從家裡接來季琛就往醫院趕。

好在現在新企劃已經上線,客服忙成狗,反而裴鯉閑了下來,只需要操心三天后企劃下線會不會出BUG

自敘的時候裴鯉照常留在外面,季琛做完了常規表格測試,無意識地扣著測試表的紙邊。醫生投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季琛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我可以住院嗎?」

「你的康復狀況良好,」醫生翻閱著他的病歷和這幾周的片子,「我看不出住院的必要性。當然,如果你堅持住院也可以,要排床位嗎?」

季琛沉默下來。

「我能問問原因嗎?」醫生說。

季琛往等候室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季琛的複診除開自敘和表格測試外全是要排隊的腦電項目。

放射科所在的樓層人多家屬多,季琛明顯不太自在。裴鯉一數還有二十多個號才到他們,乾脆拉著季琛下樓找個清靜地界。

裴鯉記得一個多月前這家醫院的綠化還挺不錯,可如今是深冬,人行道上全是融化的雪水,什麼都沒有。他惦記著季琛畏寒,就繞到了住院樓的大廳。比起門診樓大廳的門庭若市,這裡還是很冷清的。

季琛為了做腦電圖停藥了兩天,這會兒精神格外不好,雙手捧著保溫杯,神色懨懨地把臉埋在圍脖裡。裴鯉挺心疼的,又覺得季琛這乖順模樣十分可愛,忍不住順手揉了一把。季琛遞過去一個空白的眼神,沒有躲開。

裴鯉查了會兒工作郵件,就感覺季琛靠在了他肩膀上。

「小琛?」

季琛反應有點慢,過了一會兒才低聲應了一句:「你不過去……飛訊呢?」

裴鯉心頭一跳。這是季琛第一次主動關心飛訊的情況。他笑了笑,輕鬆道:「看起來還不錯。我問問陳彤旗,讓他跟你說。」

裴鯉接人回家之後就把找到季琛的事兒跟飛訊那幫熟人說了,但畢竟季琛不想要病情公開,裴鯉也沒仔細講,只說養病怕吵。陳彤旗和徐哲知道點端倪,合計了一下就讓陳彤旗和唯一的女孩兒鄭雪做代表來探了一次病表表心意。

裴鯉跟季琛說這事兒的時候挺忐忑的,心說不行就拒了,不能讓季琛煩心,沒想到季琛很平靜地答應下來了。

陳彤旗他們來的時候季琛全程都表現得很平靜,事後卻發了一場低燒。季琛沒說,但裴鯉猜到了原因,又是懊惱又是憋屈。

而季琛只是說,遲早要來的。

裴鯉撥了陳彤旗的Skype,但奇怪的是陳彤旗沒在線。他改撥給了徐哲,後者那張大臉很快出現在屏幕上。裴鯉幫腔,替季琛聊了兩句,又跟徐哲討論了一會兒新活動的現狀,剛一掛斷,就感覺季琛在扯他袖子。

「彤哥。」

季琛用眼神示意電梯的方向。裴鯉跟著看過去,幾個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兒圍著兩個成年人往門口走,其中一個正是陳彤旗。

陳彤旗顯然也看到他們了,跟身邊的中年人說了幾句就朝他們走過來。他去探過一次病,知道季琛已經出院了,此刻便疑惑問道:「小琛這是?」

「複診。」

裴鯉簡短回答。

裴鯉沒細說,陳彤旗也不好問,只是習慣性地關心了幾句。饒是如此,季琛仍然緊張地繃直了背,應答的語氣十分僵硬。

裴鯉看不過去,接過了話頭:「你怎麼在這兒呢?探病?」

陳彤旗嘆了口氣:「陪我哥來看看。方方死了,他心裡過不去。」

他衝身後努努嘴:「擱那兒當知心叔叔呢。兒童節和聖誕都來過,這第三回了。勸不動,就隨他了,也當有個慰藉。」

裴鯉想起來陳彤旗好像說過這檔子事兒,跟季琛介紹道:「方方是彤旗的侄子——」

說到半句就停了。

陳方方是自殺的,裴鯉怕季琛聯想到他自己。

季琛的反應有點大。隔著大衣,裴鯉都能感覺他震了一下。

他生硬地問道:「方方,年初在北海嗎?」

陳彤旗不明白這問題的來由。他想了一會兒,猶豫道:「應該不在?我哥老早就離婚了,方方年初好像在他媽媽那兒,深圳。」

季琛便不說話了。

陳彤旗坐到裴鯉旁邊,撐著下巴看一群小孩兒圍著他哥玩鬧。他喃喃道:「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兒。」

裴鯉也想不明白。那些小孩兒是都挺開心,算陳家大哥做了件好事;但他自己呢?是有所慰藉還是觸景傷情?

他下意識側頭去看季琛,而季琛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陳彤旗的哥哥揮別了那些小孩兒,陳彤旗跟了上去。裴鯉看了眼時間,估計快要到號了,便與季琛起身回了門診大樓。

等結果的時候季琛一直很安靜。醫生調整了季琛的藥量,提了一句住院的可能。裴鯉瞬間炸毛,緊張地問醫生季琛的情況是不是惡化了。醫生很尷尬地瞥了季琛一眼,來不及搭話,就看見季琛扯了扯裴鯉的袖子:「我不住院。」

裴鯉確認完醫生只是「隨口一說」,接著惦記起季琛問陳方方名字的事兒。他又不好在這兒問,一路上擔驚受怕,硬是憋到了回家才問道:「你認識陳方方?」

季琛漠然應了一聲。

裴鯉已經習慣季琛偶爾的不在狀態了,再著急也不會隨便追問。他見季琛已經服過藥了,便拆開外賣盒子遞給季琛一份。

季琛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忽然停下來。裴鯉跟著停了筷子。

季琛沒有看裴鯉。他擺弄著自己的手指,低聲道:「我是在深圳的醫院認識方方的,他有貪食症。」

陳方方才十歲。他會講馬三立的相聲段子,沒進入變聲期的清脆嗓子逗起趣來就像櫻桃一樣甜。

季琛教陳方方做作業的時候,方方把下巴擱在寫字檯上,右手快速地抄寫著英文字母,抄著抄著就流淚了。

他說,他媽媽不相信他有病,覺得他是裝的。

他說,他爸爸媽媽要離婚,沒空理他,他總是挨餓。

他說,他知道他病了,他想快點治好,回去上學。

他說,他不喜歡吃藥,藥物讓他變笨了,他以前很容易就能做完所有作業的。

季琛垂下眼,輕聲道:「他一邊講一邊哭,手裡的筆一直沒有停過。」

傾訴是艱難的,但季琛不打算、也沒辦法停下來。

他不受控制地講述著,起初還沿著時間線,後來便只剩零碎的片段與感想。他講了方方、講了護士、講了一個看不出異常的強迫症老頭,還有他自己。

那半年的痛苦並不多,因為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清醒到能夠感知痛苦。季琛像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複述那一段經歷,講著講著,不知什麼時候一抬頭,便看到裴鯉皺緊了眉,一臉鮮活的痛苦與憤怒。

「裴鯉,」季琛認真喚道。他的聲音有點兒發顫,裴鯉為此握住了他的手,「我救不了方方……救不了任何人。」

「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

18

季琛有了新的糾錯計劃。

他按時服藥,規律地參與心理治療,每兩周去醫院複診一次。這樣的生活漫長得像永不止息,可季琛能感覺到他在慢慢變好。

他仍然有輕生的念頭,卻不再冷靜壓抑地在腦子裡規劃好操作方式,仿佛隨時準備殞身懸崖;他開始在裴鯉加班時主動出現在客廳尋求陪伴,並逐漸擺脫了那一大摞的文件和■裡啪啦的鍵盤敲擊聲帶給他的心理壓力;他注意到上一次的複診中,醫生在醫囑中減少了氯丙咪嗪的用量。

沒有任何人作出任何要求或保證,但季琛心存希望。

也許他能在冬天結束之前恢復到一年前的狀態。

裴鯉在季琛主動問起他走後飛訊的法務交接情況時開心得要命,很大爺地表示一切運作良好,飛訊只是險些死了兩三次——也許更多。

「但是都挺過來了,」裴鯉摸了摸鼻子,「就這麼死了肯定不甘心啊,能做好就做好。B家來談過一次收購,沒談妥。他們之前拿到的競品就是被他們運營搞死的,大家都舍不得。再加上價錢也不合適。陳彤旗說得對。會運營的,幾千萬也賣;死得快的,幾個億也賣。」

季琛被逗得彎了彎眼,放鬆地靠在餐桌上,調侃道:「估值真高。」

裴鯉特認真地看季琛:「擱半年前,我們兩百萬就能把飛訊賣了。多虧有你。現在我們對飛訊的心理預期高於任何評估方。這是團隊的信心。」

季琛被他看得緊張起來,尷尬地想要移開目光。

裴鯉沒給他這個機會。

裴鯉問:「能告訴我當時為什麼讓我持股麼?」

那天的情形裴鯉回放過無數次,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他懷疑過這是不是季琛策劃的什麼讓飛訊規避風險的法子,但飛訊的臨時法務胡律師在他遮遮掩掩地說完之後很明確地告訴他沒這回事。

而關於股權劃分,即使說到大股東的經營管理權問題,季琛本人原持股5%,裴鯉持股27%,就算有這21%季琛也不能越過裴鯉。

胡律師提了個更簡單的可能性,但裴鯉絕不相信季琛對飛訊的信心會低到他寧肯免息貸給裴鯉個人,也不肯投資擴股的程度。

季琛保持沉默。這半年裡那天的事情一直像噩夢一樣在他腦子裡回放,至今所有的驚懼都已麻木,卻仍然不能被提起。

裴鯉看起來有點失望。他安撫道:「不想說就算了吧,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討論。」

季琛虛弱地笑笑,轉移話題:「飛訊發展很好,你們打算做A輪融資嗎?」

裴鯉糾正道:「是我們,你也是股東。」

季琛從善如流:「我們。」

裴鯉滿意地點頭。他沉吟道:「整體雖然還在燒錢吧,畢竟社交軟件也就是引流用的。現在兩個社交遊戲項目流水還都不錯,單獨來看已經開始盈利了。賬面上估計能再撐四五個月。但要招人開新項目還是有點懸。」

裴鯉衝季琛一笑:「等明年開春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明明裴鯉只是這麼一說,而季琛就忍不住要相信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向著正確的方向發展。

春節前夕複診時,季琛的自評量表評級終於從重度抑鬱症落回了輕度的區間。裴鯉對這個結果感到十分興奮,興致勃勃地提出在外面吃一頓慶祝。季琛比他平靜得多。他猶豫了一下,也同意了。

然而事實證明他同意也沒用。裴鯉載著季琛在街上轉了一圈,硬是沒找到一間有空包廂的餐廳。

最後看的那家麻辣小龍蝦的服務生熱絡地問大廳行不行,裴鯉瞅了一眼大廳的熙攘氣象,嘆了口氣,乾脆打包帶回了車上。

副駕駛上,季琛看著裴鯉塞給他那一大盆紅彤彤的麻小和堆成小山的配菜,無話可說。

「你過敏。」

裴鯉笑道:「你又不過敏。我再去買一份別的就好了。」

季琛實事求是:「我吃不了這麼多。」

裴鯉買的應該是雙人套餐,他連健康時都吃不下這麼多,現在抑鬱期間食慾衰退,更不可能了。

裴鯉確實是高興壞了沒想那麼多。他思索了一下,徵求季琛意見之後給陳彤旗去了個電話:「請客吃麻小,來嗎?」

那邊陳彤旗驚奇道:「相煎何太急啊小鯉魚!怎麼忽然請客了?你不是過敏嗎?」

「反正有喜事兒,」裴鯉賣了個關子,「就說來不來吧。」

陳彤旗麻溜地就來了。

一頓飯算得上賓主盡歡。

裴鯉本來就興致不錯;季琛依舊沉默,還有些緊張,但畢竟沒有病倒;陳彤旗在醫院那天之後就被裴鯉郵件提醒過一回,估計回去也查了資料,現下說話都挺注意的,也沒惹出什麼尷尬來。

飯後輪到季琛洗碗,陳彤旗還挺不好意思的,擠進廚房裡想幫忙,直接被裴鯉轟了出來。

陳彤旗喝了酒不能開車,裴鯉跟季琛說了一聲便先開車送他回去了。

他兩家離得不遠,十分鐘就到地兒了。陳彤旗也沒急著下車,轉向裴鯉調侃道:「平時就沒見你吃完飯送過我的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怎麼回事兒?」

裴鯉也挺糾結怎麼開口。但這事兒他自己還真定不了,只能找陳彤旗一塊兒琢磨:「跟你商量個事兒。我想在節後擴招的時候讓小琛回來復職。」

陳彤旗一驚:「你認真的?」

裴鯉挺嚴肅地一點頭道:「小琛的病好多了,醫生的意思是差不多該出來接觸社會了。胡馨月那邊抱怨過幾回了說讓再招人,時機也剛好。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陳彤旗的眉頭立刻就皺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裴鯉:「有煙嗎?」

裴鯉拿大拇指衝著自己的鼻子:「你問我?」

陳彤旗切了一聲:「就不該指望你。」

裴鯉看出來他這是心裡矛盾得很,也沒繼續調侃。

陳彤旗下車去買了包煙,邊抽邊往回走,裴鯉也跟下了車靜候高論。陳彤旗顯然挺猶豫的,清了清嗓子道:「我得當一回壞人了。」

裴鯉也不意外。他應了一聲:「你說。」

「三點。其一,小琛對飛訊的預期很差,他甚至不肯入股。你覺得他願意乾?其二,小琛當初是飛訊的專職法務,現在讓他回來,他和胡馨月,兩個律師怎麼擺?其三……」陳彤旗狠狠抽了一口煙,「小琛那病,真能治好嗎?」

裴鯉沉默了。這也正是他糾結的地方。

前兩個問題好答,他回去問問季琛就行了;開口固然難,但他相信小琛終究會講給他聽。問題就在於季琛的病——

他希望可以痊愈。他相信可以。

但他不敢說真的可以。

「你要對飛訊負責。」陳彤旗摁滅了煙頭,強調道。

裴鯉嘆了口氣:「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先問問小琛的意思。如果他願意,我想,至少讓他跟胡馨月談談。」

陳彤旗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無言地拍拍裴鯉的肩膀。

陳彤旗下車後了又繞回來,敲了敲駕駛座的窗。

裴鯉降下車窗,陳彤旗就開口了:「你得自己想清楚,千萬別讓我或者徐哲面試。」他一聳肩:「我倆肯定會放他過。」

裴鯉了然一笑。

19

裴鯉醞釀了挺長時間,最後決定在下次心理治療回來的時候提。畢竟心理醫生最近幾次都會提到融入社會的問題,裴鯉也就有了話頭。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正如每次「調完這個BUG就去吃飯」的後果都是錯過飯點兒吃不上一樣,裴鯉這回還沒來得及調整措辭,季琛就直接給出了結論。

「我想投幾家律所試試。」

在從網球館回家的紅燈前,季琛看著車窗外的律所招牌說。

裴鯉沒反應過來:「投網球?」

季琛疑惑看他:「投簡歷。」

裴鯉尷尬。他琢磨了一會兒,訝異道:「你不回飛訊?」

「嗯,不回了。」季琛收回了目光,微笑著迎向裴鯉的視線。

裴鯉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後方車輛按響了喇叭,裴鯉一腳踩下油門。

他感到焦躁。

剩下的半截路讓裴鯉頭一回意識到北海有這麼多律所。

季琛第四次往窗外望的時候裴鯉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在這段日子裡學到了很多種與抑鬱症患者談論重點問題的迂迴切入方式,但此刻他一種都不想用。

裴鯉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真的不看好飛訊?」

季琛明顯沒想到這個話題走向。他愣了片刻才否認:「哪兒能呢。」

裴鯉沒說話,打了個轉向專心開車。他可不是這短短四個字能說服的。

「我現在,大概還跟不上工作節奏,幫不上你的忙,」季琛低聲解釋道。他都不知道這段話是在對誰說,「我想去找個律所掛咨詢,工資低點兒,但不影響治療。」

見裴鯉還是不放心,季琛寬慰道:「我畢竟還握著飛訊的股份呢。5%雖然少,但也算個股東吧。要是真的不看好,我應該連這5%也賣給你。」

裴鯉硬邦邦地控訴:「你已經賣給我21%了。」

車裡的氣氛一時僵硬起來。

季琛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在跟我生氣嗎?」

裴鯉一愣,剛想否認,就被季琛截斷了話頭:「挺好的。」

季琛一手支頤看著前方的車流,表情平靜:「我還怕你再也不敢跟我生氣了。」

裴鯉啞然,半晌才反駁道:「我沒跟你生過氣。現在沒有,以前也沒有。」

季琛道:「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直到下車裴鯉都沒再說話,一臉沉思的樣子。

季琛倒也不急。他猜裴鯉正琢磨著他們什麼時候吵過架。他挺慶幸這招能把話題岔開。

但總歸還是要面對的。季琛想回飛訊,想呆在裴鯉身邊,他想要的很多很多。但那都是錯的。他沒有能力繼續呆在飛訊,也沒有資格繼續呆在裴鯉身邊。就像裴紹林說的那樣,他會害了裴鯉。

他的計劃已經接近完工,他將無聲無息地退出裴鯉的生活,彌補衝動與錯誤,就像他應該做的那樣。

季琛心中微沉。他加快了腳步,跟著裴鯉往公寓樓走去。

火上澆油的是一通電話。

季琛聽到電話響時人還在淋浴間。水聲的間隙中,他似乎聽到裴鯉幫他接了起來,便沒繼續在意。

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裴鯉正坐在沙發上,黑著一張臉等他。

「你師兄,」裴鯉把手機遞還給季琛,一字一頓道,「讓、你、回、深、圳。」

裴鯉反對的意味太濃烈。季琛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在裴鯉看來,他是在深圳發病的,一切問題的根源在深圳。

他決定不去澄清。

「我暫時不打算回深圳。」

季琛保證道。

「暫時」兩個字明顯加重了裴鯉的怒氣,他揚起了眉毛:「暫時不回,你打算等我放鬆警惕了再不告而別一次?」

季琛沒有答話。他是打算留在北海,卻無法保證永遠不回深圳。至少……在裴鯉不再歡迎他時,深圳將是他唯一的退路。

季琛的沉默讓裴鯉蹭地站了起來,提高了音量。饒是知道裴鯉只是關心他,季琛仍然為此瑟縮了一下。裴鯉馬上意識到這點,訕訕地停了下來。

季琛苦笑道:「你這是終於發現我們沒有吵過架,所以想現在來吵一架嗎?」

裴鯉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抱怨:「小琛,我真搞不懂你。你根本不相信飛訊,不肯持股,卻願意貸款給我個人。我以為你至少是信任我的。可你又不肯告訴我匆匆而別的原因,我只能猜,我——!」

他像是想說重話,句子滾到舌尖終究又收了回去。季琛沉默下來。

裴鯉鬱悶道:「我從來就不想跟你吵。」

他揉了揉季琛濕漉漉的短發,終於松了口:「我先幫你吹頭髮,別又感冒了。」

吹風機的轟鳴與溫暖繞上了季琛的腦袋。裴鯉的指節有力地按揉在季琛的頭頂。季琛乖巧地坐在沙發上,抬眼也只能看到裴鯉的下巴。

季琛忽然說:「裴鯉,我下個月告訴你好不好?」

電吹風聲音太吵,裴鯉沒聽全。他疑惑道:「下個月?」

季琛只是笑了笑。

下個月就是春節了。

20

臨近年底,飛訊辦公室的熄燈時間越來越晚,樓下保安都習慣了每晚臨近午夜時外賣小哥一臉睏倦來登記的節奏。

徐哲訂了鰻魚飯,一邊吃一邊從數據的泥潭中掙扎出來。他忽然想起來什麼,朝裴鯉說:「誒鯉魚啊,小琛是不是病好了啊?」

陳彤旗打了個呵欠,疑惑道:「不會吧?」因為陳方方的緣故,他對精神類疾病多少也了解一些。就他所知,抑鬱症不是那麼容易痊愈的。

裴鯉給他們一人塞了一罐可樂,沒說話,悶聲地從外賣袋子裡揀出來一盒豬肉飯。

徐哲拿筷子頭戳了戳他,低聲道:「你們是吵架了?」

裴鯉瞪了他一眼:「我們不吵架。」

徐哲撇嘴:「我信了。你在這兒加班一周了都。」

裴鯉避重就輕:「你們沒在這兒加班?」

徐哲說:「那能一樣嗎。自從小琛回來你就把工作都帶回家了。」

裴鯉慢條斯理地扒了口飯:「在這裡工作效率高。」

徐哲還想說什麼,陳彤旗搶先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快吃,吃完最後過一遍就走人。」

徐哲沒買車,往常是陳彤旗送他,這回陳彤旗直接把車鑰匙給他了,又遞過去一個眼神。徐哲心領神會,開陳彤旗的車走了。陳彤旗很光棍地兩手插袋,對裴鯉說:「談談?」

裴鯉無奈道:「我能拒絕嗎?」

陳彤旗只當沒聽見,繼續問道:「是上回的事兒嗎?小琛還是想來飛訊?」

裴鯉微一搖頭。

陳彤旗猜也不是。裴鯉沒提,大概季琛根本就沒想過來。他試探道:「鯉魚啊……你是不是壓力挺大的?」

裴鯉沒說話。

陳彤旗覺得方向對了。他斟酌了一下,決定從陳方方講起:「就像我侄子的事兒吧。我哥他們那會兒正鬧離婚,先是不信有這個病,後來信了又沒時間搭理。我嫂子就把方方送去深圳治病。明明在深圳還挺好的,送回來的時候都治好了,結果沒多久又復發了,一不注意就……」

陳彤旗往車門上一靠:「小琛這事兒也一樣。這病就得親人陪著。我哥連他兒子都看不住。你倆沒親沒故的,你也未必能看住小琛。你問問……」想起來自始至終不知情的季琛母親,陳彤旗頓了一下,改口道:「不然就住院吧,或者請個看護。一直擔驚受怕的,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裴鯉沉默一會兒,自嘲道:「我倒是想擔心。」

他沒多說,揮手讓陳彤旗趕緊上車。

裴鯉停車的時候專門注意到了季琛房間的燈光。然而等他上樓進門之後,屋子裡就只剩著門廊一盞燈了。

他嘆了口氣。

季琛最近在邊修改簡歷邊謀劃搬出去的事兒。裴鯉明確反對季琛獨自搬出去,季琛解釋說他留在北海也不行。兩人現在為此處於半冷戰階段。

裴鯉其實特別不明白季琛為什麼要搬出去。

季琛在康復,這是好事兒。但季琛也在加速走出他的生活。這就有點可怕了。季琛現在的情況絕對沒有好到讓他放心鬆手的地步。

次日是週末,裴鯉起得晚,醒來就聞到了一陣香氣。他迅速清醒過來,看到客廳裡早飯已經擺好了,季琛站在門廊檢查背包。

裴鯉問:「你要出去?」

季琛猶豫了一下,坦白道:「今天約了看房子。」

看房子和投簡歷最近都是禁句,僅次於深圳。裴鯉被噎了一下,下意識想避免爭吵地住嘴,想想又覺得不放心,抓了塊麵包就往門廊走:「我送你。」

季琛為他這句話驚訝起來,但裴鯉在他來得及拒絕之前就帶著人出了門。

中介見到季琛還是很熱絡的。他們已經在網上聯絡了幾次,初步確定好了要看的幾間房子。裴鯉的態度硬邦邦的,中介也只以為是砍價唱黑臉的那個,便把打印好的資料每人給了一份。

中介開車,季琛副駕駛,裴鯉坐後排。開出去還沒到十分鐘,裴鯉就喊了停:「杏園小區,這是在郊區啊?」

中介態度很好,笑著接話道:「哪裡,正經的四環內呢,離市中心不遠。」

裴鯉冷淡答道:「是不遠,四環就是繞城高速了。」

中介尷尬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把球拋給正經主顧:「這處是季先生選的,清淨嘛,附近就是超市地鐵,特別方便。」

季琛和裴鯉都沒說話。中介以為這就結束話題了,堪堪放下心來,冷不丁裴鯉又「咦」了一聲。

裴鯉這回沒有針對中介了。他打開了手機地圖,指給季琛看。最近的綜合醫院在十七公里之外,還是個二級乙等。

季琛蹙眉道:「唐先生,我記得您說杏園小區有醫院。」

「是啊,診所嘛,」唐姓中介熱絡道,「就在這房子樓下,可近了。」

季琛嘆了口氣:「換一家吧。」

第二家是臨著地鐵,一進門就能感受到■當■當的聲波;第三家房間不朝陽,艷陽高照天硬是陰冷得像鬼屋;第四家室友是帶小孩的一家子,雞飛狗跳不安寧……

裴鯉用以上理由把季琛挑好的每一間都否定了。

中介用維持著底線的禮貌笑容把他們帶到最後一間青年公寓。

這一間裝修簡單,窗戶朝陽,面積有點小但一個人住正好,一條街外是一家三甲醫院,公共交通便利,室友都是年輕人,幾乎無可挑剔。

季琛在網上看到這間時就表示過滿意,而房間的實際狀態也跟他想象中差不多。租金稍微貴了點兒,但也沒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中介看見有戲,更是可著勁兒吹了起來。

裴鯉進屋子轉了一圈也不得不承認他找不到什麼可詬病的,最後繃著勁兒下了結論:「太遠了。」

中介本來都已經開始介紹租房合同了,聞言近乎崩潰地反駁道:「三環內啊,裴先生,絕對不遠。」

裴鯉堅持道:「離我家太遠了。一個城東一個城西。」

他看向季琛:「找你打球吃飯什麼的太不方便了。」

季琛愣了一下。裴鯉表情相當固執,大有威脅的意思。季琛並不覺得自己有哪裡能受裴鯉的威脅,但習慣性的偏向讓他權衡了幾秒後,還是對中介說了抱歉。

唐姓中介明顯是認為被他們耍了,把人帶下樓就表示他要回公司打卡,沒時間送季琛和裴鯉回去。季琛搶在裴鯉開口嗆聲之前同意了。

中介風馳電掣地開車走了。二人只能在陌生的街區裡腿著拐過街角打車。

裴鯉還在憤憤不平,抱怨道:「哪有帶來不送走的,這是他的義務!」

季琛安撫道:「唐先生也不容易。我們今天太挑了。」

一句「我們」就輕易打消了裴鯉的惱怒。他們奔波了一整天,季琛還沒說什麼,裴鯉已經餓得不行了,乾脆換了個方向:「反正不急著回去,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21

最後那間公寓的地理位置的確無可挑剔,拐出街角就是商圈,隔壁就是大學。臨近年底,又是週末,商業街到處是特價活動,逛街的學生也密集起來。大賣場的鋪位占掉了半邊人行道,季琛被擠得一側身,心跳驟然空了一拍。

霓虹燈牌在他頭頂亮起。季琛慌張地回頭尋找著裴鯉,黑壓壓的人群幾乎溺斃他。

然後一隻熟悉的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

裴鯉仗著身高優勢鎖定了最近的餐館。這個時間對吃飯來說算挺早,餐館裡人不多。季琛如釋重負。

他們來的時候也沒挑,進了包間才發現是泰國菜。看著菜單上各式各樣的酸辣,裴鯉為難道:「要不換一家?」語畢又想起外面人山人海的架勢,改口說:「或者我去外帶。」

季琛默然指了指菜單上「禁止自帶酒水」的字樣。

裴鯉堅持道:「我可以偷渡。」

季琛疑惑道:「不愛吃泰國菜?」他印象裡裴鯉除了海鮮過敏,別的給啥吃啥,非常好養活。

裴鯉嘆氣道:「你不吃酸啊。」

季琛啞然。他的味覺衰退得厲害,藥片和辣椒也未必能分辨出來。日子一久,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愛吃什麼了。

「……謝謝。」季琛低聲說。

裴鯉揉了一把他的頭:「傻。」

裴鯉點完菜,又跟服務員商量著加了兩個菜單上沒有的小炒。菜上得慢,裴鯉實在餓了,撿著小碟裡的糖果就一粒粒吃了起來。等第一道菜上來的時候,糖已經被收拾乾淨了。

裴鯉宣稱最後一粒糖是季琛的「封口費」。季琛笑著想要拒絕,剛一張嘴就被塞了一顆剝開的奶糖,舌頭還不小心碰到了裴鯉的指尖,只能捧著熱橙汁默默抗議。

季琛希望自己沒有臉紅。

一頓飯吃了很久,主要原因是小炒太慢了。季琛其實不餓,卻也不敢折騰自己的胃,盡力地吃到應有的飯量才停下。

室外已經下起了雪,逛街的人群也散去了大半。裴鯉估摸著不好打車,乾脆找飯店老闆買了兩把傘。他遞給季琛一把,打算直接走到學校試試運氣,沒想到剛走出兩步就搭上了出租。

「交通的確挺方便的。」季琛隨口誇了一句。

裴鯉同他一起坐後座,聞言接茬道:「你真要搬?」

季琛猶豫道:「你不是說太遠——」

「我問你是不是真的要搬走。」裴鯉表情嚴肅。

季琛就笑不下去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你不是知道我喜歡單獨住嗎?」

裴鯉確實這麼以為過。他還幫季琛租過房子。但那是一套房子。

「你說要租房子也就算了,」裴鯉瞅了季琛一眼,「我們看的明明都是單間。只要個房間的話為什麼不就住我家?」

季琛沒說話,沉默地盯著前擋玻璃看雪。除了裴鯉,他不願意跟別人合住,但事情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就季琛現有的存款,付完醫藥費之後就只夠租單間了,前提還得是他在三個月之內找到一份新工作。

飛訊起步期開的工資不高,季琛乾了一年多,再加上之前攢的錢,也只勉強夠付在深圳的住院費用。清掉最後一張催款單的時候,季琛還以為自己要一窮二白地開始新生活了,正想申請心理治療的分期付款,卻意外發現了一筆新的來款。

事實上,從他離開北海開始,賬號上便收到了一筆來款。起初那筆錢數額不大,正好是季琛在飛訊的月工資,走的卻是他最熟悉的個人賬號。之後每個月,那筆錢都有幅度不一的增漲,已經成為了季琛主要的收入來源。

飛訊還在發展期,不可能分紅。季琛知道那筆錢是裴鯉的還款。這筆來款像鬧鐘一樣,每個月都鮮明地提醒著他的身份,提醒著他和裴紹林的約定。

裴鯉猜不到季琛在想什麼,只覺得他情緒低落,便放緩了攻勢,轉移話題道:「我就說很遠吧,這都十分鐘了,才開到半路——」

「我怕你會煩。」季琛忽然打斷。

「?」

「你說你提心吊膽,」季琛抿了抿嘴脣,「這不好,你已經很累了。我走了你會輕鬆一點。」

裴鯉愕然,半晌才反應過來,怒道:「你走了我就不提心吊膽了?你是不是傻!」他做了個深呼吸,放輕了語調,還是忍不住抱怨道:「剛剛你不見我都快嚇死了。」

「那是因為我不是主動走掉的,」季琛平靜道,「我已經好很多了。等我搬走了,再過一陣子,你就不會把我當做你的責任了。你現在明顯——」季琛停頓了一下,卻沒辦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過一陣子’?」裴鯉一臉不可思議,「你覺得我要幾年才能學會不關心你?我們認識五年了,小琛,我們是從大學一路走過來的!」

季琛沒來得及回答,司機先插了一嘴:「你們明明是坐俺的車過來的咧。」

「……」

裴鯉一噎,一肚子想說的都給堵回去了。

結完車費,裴鯉急匆匆就往家裡走。季琛猜測裴鯉這是生氣了。裴鯉脾氣不錯,大學裡頭意氣用事過幾回,卻從來沒有對季琛生氣過。季琛默默地跟在後面,心裡有些難過,又有些釋然。

然而一出電梯,季琛就看見裴鯉堵在電梯門口等他。

「……以為你又丟了。」

裴鯉憤憤道。

季琛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們需要談一談。」

22

裴鯉沒想到,談一談居然從假期安排開始。

「……你找我談,就是談我什麼時候回家?」

裴鯉鬱悶地蹲在沙發上,看著季琛在手機日曆裡做標記。

季琛標記上裴鯉說的日期,抬頭認真道:「這對我很重要。」

「重要到要提前買回家的火車票?」裴鯉開起了嘲諷。

「重要到決定我什麼時候搬走。」季琛平靜道。

「……」

在裴鯉爆發之前,季琛截住了他的反對:「你最近情緒很不好……是因為我吧。」

裴鯉心裡憋屈,話趕話地承認道:「沒錯!都是給你氣的。」他還想繼續搬走的話題,卻再次被季琛搶白。

「所以我不能留下。」季琛說。他的眼神平靜溫和,幾乎稱得上溫柔。

裴鯉為他的語氣愣了一秒。

「你很累。」季琛的手指動了動,卻沒有冒昧去碰裴鯉。他不帶感情地評判道:「你很焦慮、精神狀態也變差了。去年的你不會跟我吵架,更不可能在出租車上吵。」

「這都是我的錯,」季琛越說越冷靜,心跳平緩,就像這段話已經被演練過無數次,「我的病是會傳染的。也許不像真正的傳染病那麼厲害,但足夠讓你變得不安、焦慮、疲憊,變得不快樂。」

裴鯉沉默下來。

季琛收回目光,垂眼盯著自己的手指,平靜道:「我已經自私得足夠久了,不該繼續拖累你。」

一片寂靜,暖氣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然後裴鯉很沉很沉地嘆了口氣:「小琛。」

季琛應了一聲。

「你說得很有道理,」裴鯉撐著額頭思索,「但我覺得不對。」

他想起陳彤旗的話,悶聲道:「我看起來真的……狀態很糟糕?」不等季琛回答,他便自己續了下去:「就算那樣,也不是你害的。飛訊絕對要占大頭。」

「……」

季琛沉默看他。他們都知道裴鯉這句話的可信度。

「我樂意行嗎?」裴鯉無奈,換了套說辭,「你也說了,你又不是隨便什麼‘典型重症抑鬱患者’,你是季琛!我一輩子的朋友!我——」

裴鯉想說我是擔心你,又記起來這句話會帶給季琛太多負擔。

沒想到這句話先被季琛說出來了。

「你是擔心我?」

季琛彎了彎嘴角,卻不帶一點笑意:「沒關係的。你也看到了,我在好轉,而且一直很小心,不會隨隨便便去死的。」

裴鯉從知道季琛的病開始就很忌諱「死」字,聞言臉色一變。季琛看在眼裡,也不點破,只是堅持道:「我可以獨立地活下去。你記得我跟你說起深圳的事情嗎?現在總不會比那時候更糟糕。」

裴鯉的眉蹙得更緊。他煩躁地一握拳:「那能一樣嗎。你那時候舉目無親,現在至少有我!」

季琛視若無睹地總結道:「所以你更不用擔心了。」

裴鯉憋了一會兒,反駁道:「怎麼可能!」

季琛沉默著等待,然而再沒有下文了。

季琛松了口氣。

裴鯉總是有想法的那個人,季琛大部分時候慣著他,跟著他的腳步行動,但偶爾也會表示反對。

一旦季琛下定決心,裴鯉是從來沒有抵抗成功的記錄的。

季琛想起了他醒在醫院的那個早晨。他在北海竭盡所能地求生,積極配合一切治療活動,力求最快地恢復精神健康,哪怕腦子和激素為此被藥物擾得亂七八糟。

這都是值得的。他終於有機會糾正自己的錯。

裴鯉也意識到自己掉坑了。他退了一步,放軟語氣道:「那至少讓我幫你訂房子。住在附近,也好照應。」

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瞪著季琛,顯然在為自己的退讓而不滿。他的眉毛緊緊地擰起來,所有的關心和揪心都被鎖在眉心的褶皺裡,嘴角抿得硬邦邦的,連腮幫子都鼓起來。

那個糾結的表情實在太可愛了,季琛心頭一動,又忍了下來。他安靜地聽裴鯉說完,思緒卻拉得很遠很遠。

裴鯉講的這些就是季琛原先的標的了,他應該見好就收,答應下來——

季琛溫柔地一笑,看裴鯉就像在看一個夢:「不行的。」

他本來以為可以,至少可以循序漸進地離開,事到臨頭卻發現,那是不行的。

這一段並不屬於那些他在心中反覆排演過多次的對話。季琛感覺到語言在逐漸脫離他的掌握,但他必須說出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回北海嗎?」季琛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不應該回來的,但是我舍不得你。」

季琛像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軟聲道:「裴鯉,我喜歡你呀。」

看著裴鯉的神情從疑惑轉到震驚,季琛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下了第三個錯,有些懊惱,有些愧疚,卻奇異地不怎麼後悔。

他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在正確優雅的謝幕之前做出了最滑稽的舉動——現在他不管是循序漸進地退出還是殺伐決斷地離開,都不可能是無聲無息的了。

他已經傷害了裴鯉。

裴鯉乾巴巴地試圖用說笑圓場。他看著季琛,眼神複雜,有那麼一瞬間,季琛幾乎以為他在祈求自己粉飾太平。

他是很願意配合裴鯉的,可裴鯉沒有問他是不是認真的,他也無從帶過。

漫長的尷尬橫亙在他們之間。

這都是因為季琛搞砸了。

裴鯉很快地打破了沉默,起身故作開朗地說要去睡了。季琛便也微笑著告別,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幹澀的聲音和四處游弋的目光。

裴鯉的腳步聲近乎慌亂,季琛便體貼地沒有回頭。他只聽見裴鯉在灰溜溜地鑽回主臥之前,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知道了。」

不等季琛想清楚這句話,就傳來了房門反鎖的聲音。

只有他們倆的時候,裴鯉從來不鎖門的。

鋪天蓋地的愧疚幾乎淹沒季琛。

23

季琛的行李不多。

他大部分家當都在上次逃離北海的時候匆忙扔掉了,箱子裡只裝著電腦和幾件換洗衣物。就是住在裴鯉家的這兩個多月,也因為長時間的足不出戶而沒有添置物件。

季琛回想著是不是自己早就意識到住不久,最後發現那時候的他只是沒興趣。沒興趣出門,沒興趣生活。

鄭雪他們來探病時帶了一盆多肉,季琛便把澆水也放進了自己的日誌,可惜一直沒精力顧及更多,直到最近才想起來問注意事項。奇怪的是那盆八千代被擱置在暖氣邊上不見天日地呆了一個多月,居然也自己慢慢長開了。

季琛想過帶它走,最後還是決定留在裴鯉家。早晨六點多,離天亮還遠,季琛只好按照記憶把花盆擺在客廳窗台有光照的地方。他的記性不如以前了,琢磨了很久才算出來一個合適的角度,不會被對面的樓擋住,也不會挨著窗簾。

他沉默地站在窗邊,盯著霧霾裡街燈的光暈失神了一會兒,再轉身的時候,就看到站在沙發旁邊的裴鯉。

裴鯉一身皺巴巴的,還穿著昨天的衣服。季琛猜想他大概一夜沒睡。

季琛感到內疚,好在心臟疼著疼著,也就習慣了,就像藥物副作用一樣。他會徹底地遠離裴鯉,這大概足以彌補了。

「你要走?」裴鯉的目光落在門廊的拉桿箱上。他的聲音沙啞:「不是說等我回家再——」

季琛有些意外,然後意識到這種輓留大概還是在客套的範圍。他笑了笑,希望自己的聲音不那麼幹澀:「合同已經訂好了,晚入住挺虧的。」

裴鯉「哦」了一聲,遲了半拍才問道:「是昨天那間?」

有那麼一瞬間,季琛想保持沉默,然而他回答道:「是的。」

裴鯉的手在休閒褲上蹭了一下。季琛熟悉這個動作。那意味著裴鯉很緊張。

裴鯉低聲說:「你不能留下來嗎?」

季琛委婉道:「不合適的。」

裴鯉像是還想說些什麼,又兀自沉默下來,沒有繼續糾纏。他接過季琛的箱子,轉身開門:「我送你。」

季琛是按照公交耗時安排出發時間的,到公寓的時間比跟中介約好的早了將近一個小時。灰濛濛的天,街道都攏在陰影裡。積雪已經沒到腳踝了。

裴鯉下車走了一圈,季琛拉著箱子留在原地。他等待著一次告別,卻等來了一個突兀的邀請:「先吃早飯?」

季琛沉靜地看著裴鯉。他知道裴鯉舍不得。他自己也舍不得,比裴鯉更甚。但是季琛已經自私得足夠久了。也許,如果他再正確一點——不論是性別上,還是心理上——他都至少有勇氣期待一個結果。

而現在的他是不配得到的。任何結果都只可能來自裴鯉的憂慮與擔心。可是裴鯉沒有義務做他的救世主。

他可以靠欺騙自己過活,卻不能忍受傷害裴鯉帶來的愧疚感。

季琛揮手說:「裴鯉,再見。」

距離有點兒遠,他看不清裴鯉的神色,也沒等到裴鯉的回應。

季琛拖著箱子獨自退場,單薄背影很快就被灰霾遮住。

24

找工作的問題跟季琛預想的一樣困難。季琛母校的法律專業排名很不錯,他也拿到了執業證書,卻因為是肄業生沒有學位,在簡歷上低了一頭。再加上忙于飛訊的工作,立志做非訟,出學校兩年以來,他一件訴訟都沒有接過,履歷實在乏善可陳。

在一年之前,季琛還可以對此一笑置之,認為簡歷無法體現自己的能力,然而時至今日,季琛早就拋棄了那份驕傲。他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確沒辦法應付更高強度的工作——現在的他,反應速度和記憶力都因為藥物而衰退,連基本的學習能力都不能完全保證。

季琛之前投了六七封簡歷,都是律師助理的職位,試用期工資也相當有限。饒是如此,他也只拿到了一份面試通知。

季琛開始猶豫是不是應該回深圳。他並沒有一個留在北海的理由。回到深圳,一來可以繼續在師兄的律所掛職,二來氣候也更適合他的康復。

他想起裴鯉堅決反對他回深圳的事情,不由得一哂,覺得世事真是反覆無常,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才一語成讖。

季琛到底還是沒有走。

面試的律所過了一周也沒有回函,季琛便不等了,繼續往別處遞簡歷。每一天都是相似的,開始於改簡歷,結束於收拒信,季琛逐漸學會苦中作樂。

這與他的高中生涯是相似的,藥物治療用最暴力的方式將他從深淵中拯救出來,帶來一大堆的副作用和最珍貴的希望。季琛甚至有心情安排閒暇時光。裴鯉的還款扣掉房租和醫藥費後所剩無幾,季琛琢磨著,還是節衣縮食地省出一筆買了新的網球拍,閒來無事就去蹭街對面的大學網球場。

臂力和運動反應的限制讓季琛的網球水平一落千里,好在大學裡也不乏初學者,一來二去的,倒也認識了一位球友。

鄒雲性格開朗,見季琛同樣落單便時常湊過來一起排場地。季琛仍然不太能接受陌生人的靠近,好在球場上沒有交談的壓力,他也能成功堅持下來。可惜寒假將至,學生都要回家了,鄒雲便向季琛約好了下個學期再一起打球。

假期前的最後一場球打得酣暢淋漓,結束之後鄒雲還湊趣地邀請季琛一起吃飯,季琛猶豫了一下,還是找了個藉口推掉了。他能看出來鄒雲掃興了,心下十分愧疚,卻不敢硬撐著應約,只得匆匆告辭。

回到公寓樓下的時候季琛還有些難過。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他悶頭踩著齊到小腿肚的雪,網球包在背後空盪地晃悠著,在羽絨服上摩挲出沙沙的響聲。行道樹的枝條被雪壓斷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季琛受驚地一抬頭,便看到了站在單元門口的裴鯉。

也不知裴鯉在那兒站了多久,大衣都是雪化的水痕。他原本是握著手機兀自出神,看見季琛來了,整個人忽然有了生氣,笑著向他迎來。

季琛根本沒想到裴鯉會出現。他怔怔地停下腳步,裴鯉走得近了,便下意識退了一步。

裴鯉立刻被凍在了原地。他尷尬地解釋道:「我來接你——該去覆診了。」

季琛仍在狀況外。他看著裴鯉,一時遙遠得像是一輩子沒有見過了,一時又想起自己才剛剛搬走兩周而已。他很少與裴鯉分開,分開時也很少想起裴鯉,但每每想起時都會做出些瘋狂的舉動,比如不遠千里飛回北海,赴一場一錯再錯的劫。

季琛心不在焉道:「還有三天的。」

裴鯉說:「醫院打電話通知改時間了。」

季琛這才想起來上次複診醫生的囑咐。因為過年,檢查有可能要重新排時間。

裴鯉微微擰起眉頭:「你留在醫院的號碼是我家座機。我跟醫生報了你的手機號——他沒聯絡你?」

季琛下意識去掏手機,然後反應過來到自己的通訊錄白名單裡只有裴鯉一個人。他推脫道:「應該是我錯過了。」

頓了頓,季琛微笑:「謝謝你。」

裴鯉也放鬆下來。他笑道:「還好我來了一趟。」

季琛忍了忍,還是埋怨道:「你可以打電話。」約個時間也免得裴鯉撲個空還淋一身雪。季琛盯著他肩頭的水痕,有點心疼。

裴鯉沒做聲。他僵硬地繃緊了肩背,臉上神情十分複雜。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季琛發現了話語裡的歧義。他猶豫了一下,小心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應該解釋更多,遲鈍的頭腦卻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裴鯉會再來見他這件事已經超出了季琛的預期,仔細一想,卻又不覺得突兀。他望著裴鯉,一時再想不到別的解釋,只將目光停留在他肩膀上。

複診約在三點半,除去車程還余出一個小時,季琛遲疑道:「你……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說完便有些後悔。裴鯉念著情分認不清距離,他這又是圖什麼呢。

但裴鯉已經答應了。

季琛租的房子在四樓,沒有裝電梯。季琛走得慢,裴鯉很快就越過他了。季琛也不著急,一階一階地走上去,看見裴鯉蹲在四樓樓梯口等他。

他開鎖進門,網球包支楞在肩膀上,啪地拍響了門框。裴鯉跟在他身後,替他把網球包擺正,不知在想些什麼,衝口而出就抱怨道:「打球也不叫我。」

季琛答非所問:「大衣給我。」

他給裴鯉倒了杯熱水,接過大衣,掛在暖氣旁的衣撐上。鉤子上原本掛了個帽子,季琛想了想,取下來敲開了主臥的門。

室友從門裡探出頭來,接過帽子,又往外瞧了一眼:「你朋友?」

季琛含糊過去:「我們半個小時就走。」

室友便又縮回房間裡。

裴鯉支楞著耳朵坐在沙發上把對話聽了個大概,見季琛沒有回應室友那句「朋友」,心裡鬱悶得緊。他問道:「你們合租?」

季琛倚在沙發背上專心瞧著裴鯉的後腦勺。他隨口應了一聲。

裴鯉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轉過頭來追問道:「幾個人?做什麼的?」

季琛盯著他,一時失神,沒有答話。

裴鯉愈發氣不平,煩悶道:「小琛!」

季琛一凜,終於回過神來。他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為什麼問呢?」

裴鯉的氣勢便短了半截。他訥訥道:「我們畢竟是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季琛低聲道,「我做不到。」

他瞧著裴鯉面上明顯的受傷神情,心疼得緊,嘴裡的話卻完全停不下來:「朋友不是這樣的。朋友不會想碰你,想吻你——我親過你,偷偷的。」

裴鯉的臉刷地就紅了。

季琛見到裴鯉震驚與羞惱的神色,有種自揭瘡疤的羞恥感,又摻著些隱晦的快意。他自暴自棄道:「我喜歡你,想親近你。我是同性——」

一個「戀」字還沒出口,嘴就被裴鯉捂住了。

季琛張大眼看他,裴鯉卻一臉恨鐵不成鋼。他鬆開手,穿上大衣就往大門走,季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裴鯉走出了門也沒見季琛跟上來,鬱悶地回身抓著季琛的胳臂往門外拉。

直到坐進了裴鯉的車裡,裴鯉才放開握著季琛胳臂的手。發動機啟動了,車廂內便暖和起來。季琛見他一時不打算開車,正想說點什麼,就見裴鯉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

「?」

「你室友還在呢,亂說什麼——」裴鯉咳嗽一聲,耳朵尖都紅了起來,「你還住不住了!」

季琛根本沒想到裴鯉的重點竟在這上面。他尷尬答道:「這裡隔音不錯。」不然次臥的室友帶女友回來的時候就不會一點動靜沒有了。

裴鯉啞然,半晌,悶聲道:「那也不能隨便說。萬一他沒關門呢?」

季琛想說他親眼瞧見室友關門的,又覺得裴鯉在乎的並不是這個,只好應道:「我會小心的。」

這話也太像推脫了,裴鯉明顯不滿意。他嘆氣道:「你聽我說,小琛,很多人都不能接受——」

季琛忽然問:「你呢?」

裴鯉就沒法接話了。

他一腳油門踩下去,風馳電掣地往醫院開。

25

季琛的檢查結果沒有問題,醫生讓他預約了年後的檢查,表示下次複診不出意外就可以考慮結束定期複診了。季琛清楚自己的狀況,聞言只是肯定了判斷,心下欣喜,裴鯉卻是明顯松了口氣。

季琛看著裴鯉,感到好笑之餘,又有點心酸。

臨近新年,長期病人都急著來領藥回家過節,配藥處排起了長龍,裴鯉乾脆把季琛趕回了車裡。

季琛走開幾步之後回頭,便看見裴鯉站在隊伍裡左手插袋,右手展開藥方仔細地看。他的眉峰微微皺著,側臉好看得驚心動魄。

許是注意到季琛的目光,裴鯉忽然向這邊抬起頭。他準確地捉住季琛的視線,朝著季琛粲然一笑,又揮了揮手。季琛懂得他意思,便回以微笑,轉身向外走去。

門診台階上鋪了防滑的地毯,未化的新雪積在毯上,被季琛一步步地踩出聲響。年底天黑得早,才四點多,天際已經陰沉下來。雲低低地壓在樓宇之上,似墜非墜的,總叫人提心吊膽。季琛走在這深雲下,忽然想起了年少的他自己。

他都記不起更小的他是什麼樣了,好似他的人生就開始在那個冰冷的冬日,此後便戴著罪,不得不竭力地償還。他甚至還尋求過宗教的庇護,可惜不夠篤誠,經歷與邏輯讓他無法用替代品唬弄他的心。

他需要一個救世主。多次慰藉與失望的循環之後他逐漸發現,救世主只能是他自己。

就連裴鯉也無法代勞。

雪總也不停。

裴鯉拎著塑料袋過來的時候,眉梢都是融化的雪水。他接過季琛遞來的紙巾胡亂地擦了一把,又把塑料袋擦乾了。

塑料袋裡是三周的藥,大大小小的藥盒藥瓶摞起來,像一座不怎麼可靠的小山。裴鯉照著醫囑估算著,將它們分成了一天天的分裝。季琛就在旁邊沉默地看著。雪落在車前蓋上,不一會兒就化了。

裴鯉終於分完了。他檢查了一遍,最後連著袋子一起遞給了季琛。

接下來就該送季琛回去了。

季琛沒說話,裴鯉便也不好開口。他徑直朝著市區開過去,不一會兒就繞過了季琛住的小區。

「請你吃飯。」裴鯉在季琛來得及開口反對之前說。

而季琛沒有反駁。

裴鯉把車停在他家樓下的水煮魚館子門口。

他知道這又是上趕著不討好的舉動,側眼瞧了瞧季琛,見他面上平靜看不出端倪,心裡便有些窩火,又有些無端的難過。他將車子擺進停車位,剛要起身,卻被季琛按住了手背。

季琛沒有看他,只是將左手放在他握在方向盤的右手手背上。季琛的皮膚很白,又瘦,便顯得指節纖長。裴鯉瞧著那隻手,一時移不開眼。

然後他聽見季琛說:「裴鯉,我不需要你照顧的。」

季琛握緊了裴鯉的手,又緩緩鬆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低聲說:「我很早就生病了。小時候還休學過一年。」

季琛在劉雲聲家受的的凍傷並不難治,只是痛。治療的時候還好些,會有護士喂止痛藥。治療結束之後,醫生雖然也開了藥,陳學碧卻因為怕損害他的智力,不讓他吃。

於是季琛只能忍著,時刻覺得骨子裡有蟲蟻在爬,疼得不止一次想過去死。

季琛渾身上下都是凍傷,手腳尤為嚴重,長期感覺過敏,連蹭在床單上都覺得痛。他太疼了,眼淚都要流乾,陳學碧也不能去抱,只能怔怔地在病床邊替他哭。

陳學碧時常安慰季琛,出院了就好了,會治好的。然而出院的時候,季琛還是疼得衣服都穿不了。陳學碧心軟,光是不讓季琛吃止痛藥就費盡了僅有的狠心,眼瞧著季琛再受折磨,涂藥的手抖得不停,眼淚全都融在藥膏裡。

這樣折騰過數次後,季琛便學會了自己給自己涂藥膏。他仍是痛,卻不出聲,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嘴裡咬著枕頭邊,一邊痛得哭噎一邊弓著身子給自己涂藥。

季琛從劉家回來開始便十分害怕,時常做噩夢,陳學碧又因為他的凍傷不能陪他睡,心焦之下乾脆換了工作,帶著季琛搬回了她老家。季琛剛出院時連路都走不了,錯過了春季學期的轉學,只好休學了一年,專心養病。

陳學碧倉促找到的新工作是嚴格的朝九晚五,她又時刻掛心著季琛,脾氣逐漸變差了。兼之凍傷的治療是個漫長的過程,次年冬天,季琛變得格外畏寒,稍有不慎凍傷就要復發,麻煩得很。重重壓力之下,陳學碧時常無緣無故地哭出聲來,邊摔杯子邊罵,一罵季琛早亡的父親,二罵劉雲聲造孽的父母,三罵無能的她自己。

她對季琛是很好的,怕傷著季琛,每回哭罵都先把他反鎖在房間裡。她在客廳哭,季琛便坐在房門後頭跟著劇烈地抽噎,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害怕。

季琛知道陳學碧盼他快點康復,便一個冬天都窩在家裡,足不出戶,連帶著也不怎麼說話。偶爾幾次陳學碧說帶他出去玩,季琛瞧瞧凍傷痊愈後還未褪乾淨的大大小小的疤,黯然拒絕了。

陳學碧沒有精力在乎那麼多,見他的凍傷沒有復發,便十分欣慰,漸漸不再提讓季琛出門的事了。

次年的春季學期,季琛終於去上學了。

季琛休學一年,原本應該上三年級,陳學碧覺得留級不好,又覺得小學課程不難,便將他安排在四年級。好在季琛基礎不錯,跟得吃力,卻沒有掉隊。一切都邁上正軌,陳學碧終於安心下來,卻意外發現原本開朗懂事的季琛變得沉默起來。

班主任來家訪過一次,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季琛成績雖好,就是不跟小朋友們玩。陳學碧聞言便想到了劉雲聲,當著季琛面恨恨回應道說內向點也是好事。班主任明顯不同意這個觀點,卻也無能為力。

離開的時候,班主任又勸了幾句。具體說了什麼季琛也不記得了,似乎有一句是講他沒了父親,母親肯定要更辛苦些之類的。陳學碧當場就翻臉了。等班主任離開之後,陳學碧又把季琛鎖起來,歇斯底裡地發泄了一通。

季琛次日便在學校失蹤了。

老師們最後在教學樓頂樓的柵欄上找到了他。他坐在欄桿頂上,微微低著頭,一雙腿在半空中漫無目的地晃蕩。這個場面嚇得追上來的老師們重話都不敢說一句,一邊好聲好氣地勸著,一邊報了警。

季琛是自己下來的,卻還是被班主任抖著聲拉去看了心理咨詢。那位咨詢師講了些「過去的終將過去」之類的老生常談,到底還是很負責地推薦季琛去精神科查一查。

陳學碧拒絕了。

她把整個學校從班主任到校長再到咨詢師都臭罵了一遍,決不相信她那麼優秀的琛琛會有精神病。她託人辦了轉學,讓季琛換了個學校,可畢竟這個縣級市不大,自殺又是個大事兒,新學校的老師都知道季琛的情況,久而久之學生也都知道了。

季琛理所當然被孤立了。

陳學碧幾次三番被叫到學校,每次去過之後都會砸杯子哭泣。季琛看在眼裡,噩夢更加頻繁,而且漸漸在醒來之後仍然停留在恐懼裡。他想要實現陳學碧的期望,嘗試著在學校裡表現開朗的性格。

可孤立並不是那麼容易打破的。

季琛開始感到疲憊。

內向和呆滯是全然不同的。季琛的新班主任一直對他提心吊膽的,很快注意到了情況。她家訪幾次都未能讓陳學碧改主意,乾脆自己帶著季琛去了一趟醫院。陳學碧聞訊趕過來的時候,只看到那張白紙黑字的診療單。

季琛記得那天,陳學碧跪在地上,抱著他歇斯底裡地哭。被撕成碎末的診療單像六月飛雪一樣落下來,有些沾到季琛的肩膀上,又被風吹走了。

陳學碧最後也沒接受季琛的抑鬱症。

季琛有時候覺得她是在自欺欺人,因為她定期支付醫藥費,言談也收斂了很多,再沒有在季琛面前崩潰過。她對季琛一如既往地溫柔,卻始終不肯陪季琛去醫院,也不再在冬天季琛住院時陪床。

每個周三下午,季琛都會請假去醫院複診和領藥。學校去醫院是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他走在路沿,落日隨著他的腳步沉在路盡頭。

那時候季琛就意識到了。他不需要、也不該期盼任何人的援助。

他只能依靠他自己。

季琛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掌。他講得很平靜,也沒有側頭去看裴鯉的反應,直到被裴鯉摟進懷裡。

裴鯉的大衣是絨面的,扎得他有點難受。季琛沒有掙扎。他的臉埋在裴鯉懷裡,聲音變得悶悶的:「謝謝你照顧我,裴鯉。前陣子是我的錯。我太軟弱,舍不得走。其實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裴鯉按著他的肩膀不肯放手。

季琛便說:「裴鯉,你在同情我嗎?」

裴鯉抱得更緊了。季琛呼吸不暢,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才被放開。

見裴鯉想要說話,季琛便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他看著裴鯉,認真道:「我說這些的意思你應該懂。」

季琛的目光太平靜,裴鯉含在舌尖的承諾都講不出口了。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幾度張口欲言,最後挑了個保守的說法:「我懂……但你的前提都不對,不是你需要我,是我想要照顧你。你一定要跟我一筆一筆地算麼?那就從大學算起——」

季琛沉默了片刻,目光都溫柔起來。他輕聲道:「那不一樣的。我喜歡你啊,光看著你也開心。」

裴鯉的耳根子立刻燒了起來,一時間連倉促組織好的反駁言語都給忘了,只是翻來覆去地想一個究極謎題。

為什麼小琛這麼會講情話?

26

裴家住在北海郊區,裴鯉大學前兩年還經常週末回家,後兩年就不怎麼回了。在飛訊這兩年,裴鯉更是忙得一周休半天,徹底沒時間回。作為補償,整個春節他都陪在裴家二老身邊,怎麼約都絕不出門。

飛訊的春節假名義上是從除夕下午開始放,其實大部分人都把年假給用上,直接請掉了上午的班。徐哲隔著玻璃瞧了眼辦公室人心渙散的樣子,敲著裴鯉的桌子道:「早跟你說直接放掉除夕整天吧,只放一個下午算什麼事兒。」

裴鯉心不在焉地看git列表:「放整天,昨天就沒人好好上班了。」

徐哲本來也不是想說這個,果斷拐了個彎直入正題:「彤旗跟我初四自駕去長白山,你來不來?」

裴鯉頭也不抬地揮揮手:「我要陪我爸媽。」

徐哲嘆了口氣:「年年如此,大孝子啊。」

裴鯉摸了摸鼻子,沒說話。他對自己的定位從來跟孝子扯不上邊。

徐哲不泄不餒:「我們邀請了鄭雪哦!」

裴鯉毫無興趣地哦了一聲。飛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鄭雪這一個女生,他知道徐哲瞄上她已經很久了,還知道徐哲把他和陳彤旗都當情敵。

——其實他是完全無辜的。

徐哲再接再厲:「那要是我們邀上了小琛呢?」

裴鯉眉間一動。

徐哲眼見有戲,趁熱打鐵地趕在裴鯉反駁之前掏出手機,邊打電話邊做口型:「就這麼定了啊。」

然而電話沒通——準確來說,是響了半聲鈴,然後移動提醒已停機。

徐哲鬱悶道:「號碼是你給我的。」

裴鯉也是詫異,想起來季琛去深圳那次,不由得心焦起來,按了免提,用自己手機撥了季琛的電話。

嘟嘟聲正常地響了起來。

裴鯉原先只是擔心,現下電話當真要接通了不知怎地就有些慌亂,見徐哲眼巴巴地看著,乾脆把手機遞給了他。

徐哲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剛想問他幹嘛,季琛就接起了電話:

「裴鯉?」

「咳,我是徐哲,」徐哲笑嘻嘻道,「剛打你電話打不通,換了裴鯉的手機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季琛說:「我的錯,新手機上沒有存你們的號碼,陌生電話都設成了拒接。」

裴鯉心頭一跳。醫院也打不通季琛的電話,這樣看簡直像是季琛只跟他聯絡一樣。他有些憂慮,又鬼使神差地感到一點獨占的喜悅。

「啊沒事沒事,」徐哲打了個哈哈,殷勤道,「小琛啊,是這樣,彤旗裴鯉和我打算初四去長白山自駕游,你也來唄?」

一段更長的沉默。

裴鯉的耳朵豎了起來。

「裴鯉確定去了嗎?」

徐哲衝裴鯉得意地一揚眉毛,對季琛道:「當然,我們都說好了。你也曉得春節把他拉出家門有多難,好不容易約這麼一次,給個面子唄?」

裴鯉瞪了他一眼,心砰砰跳著,專注地聽季琛的回答。

「不好意思——」

裴鯉呼吸一滯。

徐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怎麼?」

季琛的聲音裡明顯含著歉意:「實在不好意思,長白山太冷了,我畏寒。」

徐哲也有些掃興。他一時掂不清這是不是託詞,又跟季琛打了兩回合的太極,卻實在勸不動,抬眼看裴鯉問他要不要說幾句的時候,卻見他居然在收拾東西了。

——明明才十點半。

電話那頭季琛已經在告別了,徐哲稀裡糊塗地應了一聲就被掛了電話。裴鯉伸手接過了手機,拎著電腦包就走了,徐哲誒誒了幾聲,裴鯉根本沒理會。

他悲憤地撥通了陳彤旗的電話:「裴鯉翹班!」

陳彤旗哦了一聲,微笑道:「我也翹班了。你加油。」

……

裴鯉將車開到季琛樓下,在直接上樓和打個電話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選擇了後者。

季琛接得很快:「徐哲?」

「……裴鯉。」

「啊。」季琛短促地應了一聲,沒什麼情緒。

裴鯉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打這通電話,沒話找話道:「你還好吧?」

「……還好?」

裴鯉聽出了季琛的疑惑,可惜他比季琛更疑惑。他想起剛剛徐哲那通電話,隨便找了個話題:「你說你怕冷,是那時候的凍傷——」

「早就好了,沒覆發過的。」季琛平靜道。他頓了頓,語調裡帶上了笑意:「你見過啊。我身上有疤嗎?」

裴鯉想了想,好像確實沒有。他只記得季琛後背蝴蝶骨中間有一塊印子,他一直以為是胎記,再往下——裴鯉不知怎麼就臉紅了。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道:「你不想去長白山啊?」

「也不是不想去,」季琛的停頓有點久,久到裴鯉懷疑耳機壞了。然後他聽到季琛問:「你覺得我應該跟誰住?」

「當然是跟我——」裴鯉話說到一半就懂了。他很尷尬。

季琛體貼地沒有深究。他另起了個話頭:「你怎麼想起春節出門的?」

因為你。

裴鯉更尷尬了。他摸了摸鼻子,含混回答:「其實也沒確定。可能就不去了吧。」

季琛笑了:「我想也是。」

裴鯉有點不高興:「不是因為我離不開父母。」

季琛柔聲道:「我知道的。你是因為平時很少陪他們。」

裴鯉心裡舒坦了。

大學時有一回裴紹林打電話來要裴鯉回家。他那時有三個死線要趕,忙得昏天暗地,根本沒空理會。裴紹林很不高興,跟他在電話裡大吵了一架,裴鯉一賭氣乾脆說過年也不回了,最後還是季琛打了個圓場才順坡下驢。

裴鯉記得,那時候裴紹林似乎還挺喜歡季琛的,一直拿他當「隔壁的孩子」來鞭策他。可惜誇季琛只會讓裴鯉覺得與有榮焉。

說到回家,裴鯉便順口問道:「你回去嗎?」

問完就想起季琛說過陳學碧的事情,裴鯉心裡一下就哽住了。季琛現在還在每天服藥,他一點都不想他回家面對陳學碧。

季琛的聲音帶著促狹:「我回家你不就穿幫了?」

裴鯉不明就裡,半晌才回過味兒來。季琛指的是他拿雞毛當令箭,跟陳學碧打電話說他過年不回家的事。

裴鯉心虛地解釋道:「我是怕她擔心。」

季琛笑了笑:「謝謝你。」

裴鯉現在最怕季琛說謝謝,每說一次季琛就跟他拉遠一點。他生硬地轉移話題道:「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季琛就不笑了,再開口的時候,語氣有些低沉:「投了幾家,都沒成。」

裴鯉心裡一沉,故作開朗道:「那是他們都不如我,不懂得慧眼識珠。」他沒忍住,又提了一嘴飛訊:「真不考慮回來?」

季琛嘆了口氣。

裴鯉鬱悶了。隔著電話,他沒法猜出季琛的態度。

他喃喃道:「小琛,我想見你。」

季琛沒說話。

話一出口裴鯉便發覺自己的突兀。他破罐子破摔,乾脆道:「我在你樓下。」

電話裡是長久的沉默,然後他聽到關門的聲音。

裴鯉心滿意足地往駕駛座一躺。

27

季琛不一會兒就下樓了。

他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半張臉埋在駝色的圍巾裡,顯得可憐又可愛。裴鯉遠遠瞥見他在樓道口張望,才想到自己占的停車位離季琛住的單元有段距離,又有落雪積在車頂,很不好認。

裴鯉下了車,朝著季琛揮揮手。除夕的街道張燈結彩,琳琅滿目,季琛卻很快就看到裴鯉,轉身向他走過來。

他們之間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

雪積到了小腿,季琛便只能慢慢地走。他的平衡感仍然受到藥物的影響,很容易打滑。裴鯉沒那麼多顧忌。他大步地跨過去,很快摟住了季琛的肩膀。

季琛畏寒,外套裹得十分厚實,裴鯉卻還是覺得單薄。他摟得更緊了些,隨口抱怨道:「怎麼還是這麼瘦?」

季琛將圍巾拽下了一些,解釋道:「我的增重符合預期。」

裴鯉捏了捏他的肩膀:「還是那套兩周三斤的標準?依我看,兩周三十斤才叫達標。」

季琛現在跟大學比起來確實是瘦了三十多斤。裴鯉知道季琛的增重計劃是醫生擬定的,也明白他能照顧好自己,更是清楚季琛現在康復狀況良好。可到底季琛不在他身邊,多麼合乎人意的進展都會因為擔心而打個折扣。

季琛聞言一笑,又側頭瞟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裴鯉剛才鎖了車,現下攬著季琛又不怎麼想鬆手,路過車位的時候便視若無睹地越了過去。季琛隨著他走出幾步,疑惑道:「我們去哪兒?」

裴鯉語塞。他四周打量一圈,猶豫道:「買年貨?」

季琛被他的遲疑口吻逗樂了:「好像是你約我下樓的。」

裴鯉摸了摸鼻子:「就想見見你。」

裴鯉本來自認是光明正大的想念,不知怎麼說著說著就臉紅起來,心裡也頗為忐忑。他偷偷用余光看身邊的人,只見季琛先是一挑眉,而後便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自從他的「季琛論」裡出了抑鬱症和告白這兩個特大意外,裴鯉再不敢自詡了解季琛了,原先的十拿九穩也退化成了七上八下。他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季琛回神,便直截了當問道:「想什麼呢?」

季琛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忽然停下腳步。裴鯉也跟著停步,順著季琛的目光望過去,發現他們停在了前些日子路過的商場門口。

「我在想……真的要去買年貨嗎?」

季琛看著玻璃門裡繞著扶梯拐了兩個彎的結賬隊伍,苦惱道。

最終他們還是去了商場,因為季琛想買一盆水仙。

季琛表示,前幾年都種了,可惜都沒能在除夕開花,今年沒顧上種,乾脆買一盆開花的回去,也不會錯過除夕。

裴鯉被震撼了:「之前那些盆裡都是水仙?不是大蒜?」

季琛飛了他一眼,站在商場門口做最後的心理鬥爭。

裴鯉見他苦惱,自告奮勇道:「我去買,你等我一會兒。」

他原是想寬季琛的心,卻沒想到季琛聽了反而下定了決心,施施然往商場走,邊走邊道:「你能幫我幾次?」

……

裴鯉竟然不敢答。

商場裡溫暖如春又人流如織,不一會兒裴鯉就悶出了一頭的汗。他把大衣掛在左手手肘,右手強硬地攬著季琛的肩膀,生怕走丟。

花卉部銷得很快,捧花都賣得只剩殘枝敗葉了。裴鯉撥開人群路過了被綁成各式各樣吉慶形狀的竹子和金錢橘,一路披荊斬棘,終於在標著玉玲瓏的花盆前停下。

他把一直護在身邊的季琛往前推了推,不確定道:「這是水仙吧?」

季琛蹲下研究了片刻:「像風信子。」

「風信子不是水仙嗎?」

「洋水仙。」

「那就是水仙吧。」

「……洋芋是芋頭嗎?」

「……不是嗎?」

「……」

最後裴鯉一錘定音:「能開花就行吧?」

季琛環顧一圈,的確只剩這麼一盆開著花的了。

裴鯉在季琛身邊蹲下,湊過去聞了聞:「還挺好看的,就是不香。」

季琛打了個響指:「不香正好。」

他把花盆抱起來,往花卉部的收銀台走去。前面排了十來個人,季琛便側頭與裴鯉聊起花來。他對花卉的了解僅限於水仙和鄭雪送的多肉,自然而然聊到了裴鯉家那盆八千代。

裴鯉信誓旦旦表示八千代長得很好,歡迎隨時視察。

他不說還好,一說季琛倒真有點擔心:「你真的每天都澆水?」

裴鯉思索了片刻,猶豫道:「好像偶爾會忘。」

「偶爾?」

裴鯉努力回憶:「……你走之後,澆過兩三次吧。」

季琛滿意了:「繼續保持。」

說話間他們已經排到收銀台前了,季琛去結賬。裴鯉在他身後,先是專注打量那盆將開未開的風信子,望著望著,目光又不期然轉到了季琛身上。

季琛的確在好轉。

現下的他仍是瘦,身體也不很好,卻遠不像三個月前剛回來時那樣形銷骨立,也會笑,也願意來人群中一遭了。

三個月以來的一切就像一場大夢,裴鯉眼見著季琛在泥沼地裡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也一路提心吊膽地跟,不是不累,卻絕不願放手,只恨不得以身相代。幸好到如今,季琛終於恢復了幾分生氣,這三個月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

季琛結完賬,抱著風信子花盆和一枝紅玫瑰走過來。注意到裴鯉的疑惑,季琛轉頭示意了一下看板:「春節活動,買花送玫瑰。」

裴鯉還沒回神,看著那枝玫瑰心不在焉道:「又不是情人節,送什麼玫瑰。」

季琛一笑:「就因為不是情人節才送啊。情人節玫瑰多暢銷。」

兩人正好走到感應門前,門開的時候凜冽寒風直接灌了進來。季琛側身躲了一下,剛要走出去便覺得懷裡一空,裴鯉已將那盆風信子拿上了。

從商場到季琛家並不遠,他們很快就走到了。季琛在單元樓道裡停下,從裴鯉手裡接過花盆,微笑道謝。

裴鯉最聽不得他說謝謝,下意識想反駁,轉念一想,乾脆伸手抽走了玫瑰:「別謝,直接送禮最合算。」

季琛沒答話。

寒冬凜冽,裴鯉不確定季琛臉頰的紅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只覺得自己也跟著臉熱起來。他捏著玫瑰的手有些用力,刺透過塑料紙紮在手掌裡,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裴鯉怔怔地瞧著季琛,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不然我們試試吧。」

季琛猛地抬頭。

對上季琛的眼睛,裴鯉反而不好意思了。他錯開目光,望著不遠處的大紅燈籠穗兒,輕聲道:「我……好像也喜歡你。」

說著就感到一陣詭異的羞惱,搭在季琛圍巾的手掌都像過電一樣。裴鯉的脖子僵硬無比,徹底凝固在季琛的目光裡,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季琛淺淺的呼吸聲,像等待考試結果一樣等待季琛的判決。

將心比心,裴鯉終於意識到自己長達一個月的沉默有多折磨人。

這份煎熬沒有持續很久。

季琛說:「‘試試’和‘好像’是不夠的。」

他聲音平靜,呼吸卻有點亂。裴鯉剛剛轉過頭來,季琛便抓住了他的雙肩,踮起腳,在他嘴脣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

在裴鯉來得及說任何話之前,季琛利落地關門轉身上樓,一句話都沒有留。

裴鯉獨自在長風中站了很久。

28

大年初一,裴鯉光榮病倒。

除夕下午傻兮兮地吹了半天風,晚上又熬夜守歲,裴鯉睡下的時候已經覺得不妙,被爆竹聲吵醒的時候,果然就領教到了什麼叫病來如山倒。

裴家二老按慣例早起去了廟會,裴鯉抱著被子孤零零坐在床上,鼻塞頭昏,分外凄涼。他抽了抽鼻子,刪掉了塞滿收信箱的拜年短信和郵件,例行公事地在各個社交網絡上發了紅包,回覆了一幹好友的祝福和嘲諷。

門外鑼鼓喧天,家裡卻空盪蕩的。裴鯉陷入了無事可做的寂寞。

他不期然想起了季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嘴脣。季琛昨天那樣說,似乎是對他的表態不滿意的。

可後來他又親了裴鯉。

季琛的吻太短太平靜,裴鯉抓不到任何線索。

也許是時候補上大學曠掉的戀愛必修課了,可惜裴鯉的一群狐朋狗友都隸屬光棍聯盟,離脫光最近的徐哲也遠沒有上岸。

好在裴鯉有最好的場外求助機會。

裴鯉戴好耳塞,撥通了季琛的電話。

爆竹聲被關在窗外,裴鯉有種錯覺,仿佛等待接通的提示音貼著耳鼓響起,直直地敲進他的腦子裡。

然後他聽見季琛開口:「裴鯉?新年好啊。」

裴鯉愣住了。

電話接通之前他設想了好幾段對白,沒有一段是以這樣平靜無波的「新年好」開始的。他幹巴巴地回了一句「新年好」,聲音沙得不像話,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季琛顯然也聽出來了,語調不再那麼雲淡風輕:「怎麼嗓子啞了?感冒嗎?」

裴鯉悶悶地嗯了一聲。扁桃體存在感分外鮮明,十分難受。

季琛的聲音帶著疑惑:「昨天還好好的。」

裴鯉嘶聲道:「我也不想的。」

季琛聽不下去,打斷道:「你別說話了。」

裴鯉大受打擊。他艱難地開口:「小琛,我無聊。」

季琛嘆氣道:「你確實很無聊。」

不等裴鯉被打擊得更深,季琛繼續道:「那你聽我說吧。」

季琛的大年初一遠不如裴鯉那麼無聊,因為他沒生病,而且風信子開花了。

「今天早晨忽然就開花了,花香味好重,」季琛說著,聲音就帶上了笑意,「你是不是昨天就鼻塞了?那麼明顯的味道都聞不到。」

裴鯉無言以對。

季琛又說,下次想添一盆多肉。他仍然惦記著裴鯉家那盆的八千代,養著它的兩個月裡沒怎麼用心照顧,現在想來依舊於心有愧。

裴鯉嗓子正難受,想要插嘴也只能言簡意賅:「那你搬回來。」搬回來可以繼續養那盆八千代,也不怕他糟蹋了。

季琛微妙地停頓了片刻。

裴鯉知道這就是季琛的拒絕了。他鬱悶地住嘴,卻又忽然福至心靈:「你來看看它?」

他話說得簡短,季琛卻像是聽明白了,驚訝道:「你把它帶回你父母家了?」

裴鯉試圖用兩個字講清楚原委:「澆水。」

季琛說:「多肉一兩周才澆一次水。」

裴鯉心虛地哦了一聲。

季琛忽然問:「伯父伯母在嗎?」

裴鯉答道:「廟會。」他們家每年初一都會去。今年李玉華心疼兒子生病,要去摸玉馬消災,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

他琢磨了一下季琛這句話,眼睛一亮:「你來看花?」

一段漫長的沉默。

然後季琛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不看花,看你。」

……

裴鯉張了張嘴,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臉紅心跳,已然染上一場來勢洶洶的熱病。

季琛發過來了風信子的照片。珍珠白的狹長花朵綴在花莖上,十分生動可愛。裴鯉瞧著照片會心一笑,本打算把放在客廳的八千代端來拍個照,起身時猛然看到書桌上的玫瑰,又有了更好的主意。

昨天回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花瓶,裴鯉把玫瑰插在了自己的水杯裡。那枝玫瑰同他一樣在寒風裡凍了大半個下午,花瓣都蔫了,他擺弄了好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拍攝角度。

裴鯉發完照片就開始抓緊時間拾掇自己。裴家跟季琛新租的房子大概有二十分鐘的車程,然而等他洗了個澡吃了頓藥順便含著川貝枇杷膏把昨夜闔家團圓看春晚留下的杯盤狼藉收拾乾淨了,季琛仍然音信全無。

裴鯉忽然意識到季琛過來其實沒他說的那麼簡單。

季琛沒有車,搭不了公交,正月初一北海街上的出租車又不多,出行該有多難呢。

裴鯉趕緊又撥了個電話。

季琛接得很快。

不等裴鯉開口,季琛就解釋道:「我在等出租。」

裴鯉都能聽到電話那頭的風聲。他懊惱道:「是我沒想周全。外面冷,你先回去。」

季琛說:「我想見你。」

裴鯉堅持道:「那你也先回去。我一會兒去接你,乖。」

季琛沉默片刻,說:「那我不去了。」

裴鯉還在耳鳴都能聽出來季琛的失落。他思索了一會兒,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解決方案。

於是正在熱火朝天刷副本的陳彤旗被連續幾通追命索魂手機鈴催得坑了一盤隊友。

29

陳彤旗捏著嗓子扮了個身段:「裴生,彤娘這廂把鶯鶯送來了。」

……

季琛面無表情。

裴鯉朝天翻了個白眼,越過他把季琛拉了進來。

陳彤旗邊脫鞋邊抱怨道:「是不是啊,新人送進房,媒人甩過墻?」

裴鯉不知怎麼就有點心虛,明知陳彤旗不過開個玩笑,還是臉紅了。

他把這怪罪於感冒發燒臉皮薄。

季琛腳邊堆了好幾個牛皮紙袋。他遞給陳彤旗一個:「新年禮。本來想托裴鯉捎給你們的,現在遇上了就剛好拜個年。」

陳彤旗接過來咧嘴一笑:「還是小琛會做人。哥哥帶你玩兒!」

裴鯉不滿地嘶嘶:「紅娘和鶯鶯有什麼可玩的?」

季琛默不吭聲地遞給裴鯉幾個相似的袋子,打岔道:「徐哲、鄭雪,還有你的。」

裴鯉毫無防備地伸手去接,差點被壓了個趔趄:「靠!什麼啊?」

季琛笑起來:「水果、飲料,還有感冒藥。」

裴鯉在季琛的催促下吃藥去了,陳彤旗縮在沙發上感慨道:「今年這是怎麼了?不是你病就是他病啊?」

季琛說:「總比你一年四季都發病好。」

陳彤旗瞪大了眼。

季琛無辜地指了指旁邊含著體溫計有心無力的裴鯉:「代言。」

陳彤旗見裴鯉口不能言,腦筋一轉,趁人之危地說起這一年裡裴鯉的糗事。裴鯉怒目而視,季琛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他離開得不算久,卻總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

陳彤旗說著說著就提到了裴鯉心血來潮練左手球的事:「沒事兒偏要用左手跟哥哥們的右手打,不是找抽嗎?可被徐哲和我一頓切菜砍瓜,連鄭雪都能虐他。這貨還偏生不信邪,硬要練,抖M吧?」

季琛若有所思地瞧了眼裴鯉的肩膀:「什麼時候的事啊?」

「就你剛回來那陣子——嗷!鯉魚你踹我幹嘛?」

裴鯉取出了體溫計,清了清嗓子:「看你不爽。」

陳彤旗怒斥:「獨夫!」

季琛沒理會他們的鬥嘴。他看著裴鯉,眼神極其柔軟。裴鯉也不知是被看得頭暈還是病得頭暈,渾渾噩噩地想起來,好像季琛去深圳前,就一直是這麼看他的。

他怎麼會沒發現呢。

裴鯉安靜了,陳彤旗自己也說得沒趣,眼神隨之落到裴季二人身上。他看了一會兒,眉頭逐漸鎖緊,狐疑道:「你們——」

裴鯉如夢初醒:「什麼?」

陳彤旗琢磨了一會兒心裡便有了底稿,又實在覺得離奇,不想在大年初一就鬧出尷尬來,支吾道:「沒什麼。」

季琛像是看出來了他的疑問,很快扯開了話題。

陳彤旗一直不明白季琛是怎麼回事,順著口風問起了季琛的情況。季琛瞧了裴鯉一眼,也不諱言,輕描淡寫地把自己小時候得病的經過講了個大概,驚得陳彤旗直咋舌:「我的天,小琛,你也太——」

太怎麼樣?太時運不濟?太命途多舛?

不同於裴鯉聽聞時的心疼,陳彤旗的第一反應是佩服:「小琛,你太牛`逼了。」

季琛沒有謙虛。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這已經足夠他驕傲。

倒是陳彤旗想起了陳方方,唏噓道:「要是方方也像你這樣就好了。唉。」

季琛低聲道:「不是方方的錯。」

陳彤旗說:「當然不怪方方,要怪也得怪我哥我嫂子。」

可是他們有什麼可怪的?他們只是不懂。季琛沉默地想。就像陳學碧,她也不懂。他們都不想懂。

裴鯉也不懂。

但裴鯉願意去學。

陳彤旗感慨一番,又疑惑道:「那去年是怎麼回事兒?怎麼悄沒聲息就走了呢?」

季琛含混道:「去治病的。」

陳彤旗想起陳方方,若有所思:「看來深圳的醫院條件是好些啊。」

季琛知道陳彤旗這是誤會了,卻也不打算解釋,微笑著默認了。

陳彤旗埋怨道:「那也得先說一聲。你不知道鯉魚找得多苦。」

季琛便望著裴鯉一笑。

季琛原本左頰上有個小梨渦,十分可愛,裴鯉便總是故意逗他笑。後來季琛從深圳回來,臉頰消瘦下去,便看不出來了。到如今養回來一點點肉,那個酒窩也回來了。

裴鯉嗓子疼,一直坐在旁邊當壁花,見著這一笑便情不自禁地跟著笑起來。他有滿腔疑問,想問小琛為什麼走,為什麼不吭聲,為什麼不肯入股,可當著陳彤旗的面他什麼都沒有問。

季琛說過,這個月就告訴裴鯉原委。裴鯉信他。

三個人盡興聊到下午兩點多,都沒吃午飯,這會兒也餓了。大年初一是沒有外賣的。陳彤旗根本不會做飯,裴鯉的廚藝只是能做熟的程度,於是季琛當仁不讓地進了廚房。

季琛因為抑鬱症,有大半年沒有碰過鍋灶了,裴鯉放心不下便跟了過去。陳彤旗有心做大爺,仗著裴鯉嗓子疼沒法磕磣他,二郎腿翹在客廳的沙發扶手上一個勁兒點單。裴鯉想反擊也力不從心,鬱悶地瞪他一眼,關上了廚房門。

廚房裡抽油煙機的聲響大,裴家二老開門的聲音只有客廳的陳彤旗聽到。

李玉華先走進來,見陳彤旗這副大爺做派也是一愣,笑道:「彤旗來了啊?」

陳彤旗立刻翻身下來趕緊站好:「誒,叔叔阿姨,給您二老拜年了。」

裴紹林跟在李玉華身後進了門。他在晚輩面前講究風度,客套了兩句,轉頭往廚房看:「裴鯉做飯呢?」

他們幾個都來裴鯉家聚過。陳彤旗也沒在意,笑道:「是呢,小琛和鯉魚都在。」

裴紹林臉色一變:「季琛?」

陳彤旗不明就裡:「哎,對。我和小琛來拜年。」

裴紹林冷哼一聲,推開陳彤旗就往廚房走。

陳彤旗在裴家還沒受過這種冷遇,一時愣住了。

李玉華還拎著廟會的福袋,臉上的表情也不好看。陳彤旗跟她面面相覷一會兒,尷尬道:「阿姨,您坐?」

李玉華還沒答話,廚房便傳來一聲脆響。

30

裴鯉背對著門蹲在地上擇菜。他聽見廚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只當是陳彤旗一個人呆著無聊。余光瞥見季琛已經轉身迎向門口,裴鯉慢吞吞地收拾完菜起身,卻發現是他爹黑著臉進來了。

裴紹林照面就扇了季琛一巴掌。

裴紹林手勁極大,季琛毫無防備地挨了這一下,被扇得一踉蹌,臉頰大片地紅腫起來。

裴鯉錯愕地扶住了季琛。他見裴紹林還有動手的意思,橫跨一步護在了季琛前面,驚怒交加:「爸!」

裴紹林瞪了他一眼,朝外一指:「你給我出去。」

裴鯉不肯動:「您要幹嘛?」

裴紹林怒道:「你給我出去!」

裴鯉還想說話,卻被季琛握住了胳臂。季琛低聲道:「出去吧,我跟裴伯伯單獨講兩句。」

裴紹林冷哼一聲:「‘伯伯'?我受不起!」

裴鯉聽不下去,啞著嗓子勸道:「爸!您先說清楚啊!」

裴紹林沒理他。

裴鯉轉向季琛。

季琛垂著頭,看不出表情,只有左頰明顯地腫起來。他的右手原先握在裴鯉手臂上,現在鬆開了,抓在灶台邊緣支撐自己,左手垂在身側,緊緊地攥著,小臂顫抖。

裴鯉就不問了。

他反手握住了季琛的手腕。

裴紹林見他們拉拉扯扯的,臉色更差:「裴鯉,你到底出不出去!」

季琛望著裴鯉的背影。他也在等裴鯉的態度。而裴鯉沒說話。

他攔在季琛面前,像高塔,像盔甲。

季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深吸一口氣,側開半步,抬起頭對裴紹林道:「裴伯伯——裴先生,裴鯉已經知道了……他出不出去都是一樣的。」

裴鯉的手掌一緊。

季琛不知道裴鯉是否理解他的意思。他只知道裴紹林聽懂了。

裴紹林被氣了個正著,寒著一張臉看裴鯉:「你怎麼說?」

裴鯉握著季琛的手腕,一時沒有回答。

季琛站在裴鯉側後方,看不見裴鯉的表情,也無從得知他的心思。他隱隱有個猜測,卻不敢確認。他很難受,情緒就快脫離掌控,臉仍在疼,手腕也被裴鯉掐紅了。

季琛試圖掙開裴鯉的手。

季琛的手腕細瘦,力度也不大,裴鯉卻被那動靜一驚,腰背挺得更直了。

裴鯉說:「爸,我喜歡小琛。」

季琛一怔。

裴紹林怒道:「裴鯉!胡說些什麼!」

裴鯉卻沒有如他所願地收回那句話。他重複道:「我喜歡他。」

他的聲音低啞而沉重,也不知是要取信裴紹林,還是在說服自己。

裴鯉鬆開了季琛的手腕,沉默地站在原地。

隔著他的肩膀,季琛看見裴紹林又揚起了手。

 

早在裴紹林扇季琛的時候陳彤旗就跟著李玉華過來了。

他原先以為自己是來送人順便拜年的,後來意識到他可能是隔著櫃門看了一場秀恩愛,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然目睹了一場家庭倫理大戲。

有裴鯉遮著,陳彤旗也看不清季琛的神色,只知道他被打了。眼見裴紹林要對裴鯉下手,陳彤旗自忖沒資格管裴家家事,權衡輕重之下,先趁亂把季琛拉出了廚房。

李玉華在裴紹林作勢要動手的時候就撲上去了。她拉著裴紹林,一邊勸一邊朝著裴鯉喊:「快給你爸道歉!說你不喜歡男人!說啊!」

裴鯉不說話。

他比裴紹林高出幾公分,沉默地站著也像是挑釁。裴紹林眼都氣紅了,又怕傷著李玉華,耐著性子把她推到一邊。

李玉華沒那麼大勁兒,被推搡兩下就松了手。她茫然地看著裴紹林,忽然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

裴紹林煩躁地一甩手。裴鯉繞過了他,沉默地轉身蹲下來,安慰他媽。

裴紹林失去了發作目標,一腔怒火盡數轉到季琛身上。陳彤旗警惕地護著季琛退了一步,裴紹林卻沒有再對季琛動手的意思,只是恨聲罵道:「我還當你知恥!我他媽還當你知恥!」

陳彤旗明顯感覺身邊的季琛在發抖,呼吸也越來越重,像是喘不上氣。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裴鯉。裴鯉還在勸他媽。他的臉落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只是一個勁兒朝陳彤旗擺手。

那是讓他帶季琛走的意思。

陳彤旗連忙攬著季琛的肩膀往外走。

見季琛要走,裴紹林也不罵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反反覆復地講一句:「你不能害裴鯉啊——」

季琛的腳步因為這一句而頓住了。

陳彤旗的心都吊了起來。他用力抵住季琛的肩背往外推,推了幾下季琛便順著他的意思,繼續往玄關走。

季琛只是回頭看了一眼。

31

陳彤旗提心吊膽地把季琛送回家,構思好了洋洋灑灑的安慰與勸解,卻一句都沒用上。

季琛看上去冷靜自持,在裴鯉家顯露的恐慌徵兆也在逐漸平復。陳彤旗亦步亦趨地從客廳跟到廚房又跟回客廳,季琛也沒說什麼,服藥之前還順手給他倒了杯茶。

接過茶水的時候陳彤旗神經緊繃,差點打翻水杯——對比之下一時還真猜不到誰才是更需要被擔心的那個。

季琛說:「我沒事的。」

他一進門就開了電視,青春偶像樂團在熒幕上賣力地熱舞。季琛側身靠在暖氣旁的沙發扶手上,在嘈雜的背景聲裡向陳彤旗笑了笑:「別這麼擔驚受怕的。」

陳彤旗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沒看出什麼端倪,心裡卻還是不安,隨口接道:「沒事最好。」

季琛端著紙杯,心不在焉地看電視,沒有進一步開口的意思。陳彤旗跟著看了一會兒,被吵吵得眼角直跳,疑惑道:「你喜歡這些?」

季琛說:「不喜歡,聽個熱鬧。」

說是這麼說,他的視線也沒有從電視上移開。

陳彤旗心中隱隱不安,笑道:「那還聽什麼呢。不如咱們去打場球吧。」

——打球最方便轉移注意力,以前裴鯉以前教的。

可惜這招似乎沒用了。

季琛沉默了片刻,轉向陳彤旗,低聲道:「我想見裴鯉。」

……這還真挺難。

不管怎麼說,有盼頭就是好事。陳彤旗遲疑道:「那咱們再過去一趟?」雖然他不覺得現在過去就能見到裴鯉。

季琛沒答話。

陳彤旗只好寬慰道:「鯉魚肯定也沒事,裴叔叔那麼疼他,哪兒就真捨得打了。」說著說著,他忽然察覺到了違和之處:「嘿,你跟裴鯉的事兒,裴叔叔怎麼知道的?我都還不知道啊。」

季琛說:「我以為你猜到了。」

見季琛不介意,陳彤旗便坦白道:「那不是,剛剛才猜到嗎。」

季琛於是問道:「你怎麼看?」

驚悚——陳彤旗當然不會照實說。他又不瞎,季琛聲音雖然平靜,手裡的紙杯卻已經被捏皺了。

陳彤旗故作輕鬆道:「挺好的,就是徐哲肯定不樂意。他以為他會是最先脫團的。」

季琛配合地笑了一聲,眼睛裡卻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季琛低聲道:「徐哲也沒錯。」

言下之意是季琛和裴鯉還沒成?陳彤旗吃了一驚,連忙端起紙杯喝了口茶做掩飾。

季琛把話題拉了回來:「裴伯伯——裴先生知道是因為,之前我偷親裴鯉,被他看到了。」

陳彤旗被嗆著了。

陳彤旗和裴鯉四年舍友,跟季琛也頗為熟悉,從來沒想過季琛居然會乾偷親這種掉檔次的事兒——而且對象居然是裴鯉。

陳彤旗心情複雜:「你得多喜歡鯉魚啊。」

講到裴鯉,季琛的眼神都柔軟下來:「很喜歡。」

饒是陳彤旗自詡知心哥哥,也不知道這話怎麼接了。這事兒明擺著是季琛帶歪了裴鯉,但到底裴鯉自己樂意,兩人之間的事情他也無從置喙。

換個場景,陳彤旗絕不會這麼大驚小怪的。裴鯉季琛都是他兄弟,他頂多是彆扭一陣子,然後按照兄弟談戀愛的規格,該促狹的促狹,該恭喜的恭喜。

可他們剛從裴家出來。季琛剛挨了一巴掌。裴鯉這會兒指不定也在挨打。裴叔叔都快氣瘋了。裴阿姨蹲在地上哭。

陳彤旗不擔心裴鯉被打出個好歹,他只怕裴鯉和裴家二老失和。

陳彤旗把杯子往餐桌上一磕:「走走走,今兒哥哥陪你喝一頓。一醉解千愁!」

季琛難得地露出了個真心的笑容:「我喝不了,看著你喝倒是可以。」

……

陳彤旗也想不出招兒了。

正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季琛家的門鈴響了。

陳彤旗眼睛一亮,邊起身邊猜測:「是鯉魚吧?」

季琛不置可否,沉默地跟了上去。他的兩個室友都回老家了,這會兒會來找他的人並不多。他只是不敢抱太大希望。

可門外的人的確是裴鯉。

裴鯉全副武裝,從帽子到墨鏡再到口罩,剛一開門就驚得陳彤旗倒退了三步:「你丫搶銀行去了?」

裴鯉摘下墨鏡瞪了他一眼。他左眼角有一塊明顯的淤血,在玄關的暖光燈下顏色發紫,很是嚇人。

季琛瞧著就覺得難受。他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裴鯉的臉。

裴鯉剛從室外過來,露在外面的皮膚冷得像冰,碰到季琛的手指,有點麻又有點疼。

他看了陳彤旗一眼,神情頗為不自在,很快伸手把季琛的手拉下來:「先進屋。」

季琛退開半步,裴鯉跟了進來。他感覺季琛像是想收回手,握著季琛的手掌加了半分力。

陳彤旗知情識趣:「要沒事兒我就回去了啊?我哥等著我回去喝羊肉湯。」

裴鯉正色道:「今天辛苦你了。」

陳彤旗瀟灑地一揮手:「客氣了啊。哥對兄弟,就是這麼活雷鋒。」

裴鯉作勢踹了他一腳,陳彤旗麻溜地就走了。

陳彤旗一走,玄關的氣氛便尷尬起來。客廳裡的聯歡晚會播到小品環節,罐頭笑聲銳利地迴盪著,很是■人。

季琛有太多話想講,當真見到裴鯉,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了。他想問問裴鯉的傷病,想知道他怎麼溜出來了,想執行那天的承諾、告訴他自己離開北海的原因。

那麼多言語在季琛舌根磋磨,可他一張嘴,說出的卻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

季琛說:「我不想害你。」

32

裴鯉一怔。

季琛卻沒有繼續糾結那個話題。他抬手摸了摸裴鯉的額頭,皺起了眉:「先進來吧。」

裴鯉有點兒發燒。

季琛一早買的感冒藥都送裴鯉家了,這會兒只好給他倒了杯熱水。裴鯉坐在暖氣片旁的沙發上,像是累了,一手撐著下巴閉目養神。

聯歡晚會剛好放到難忘今宵,季琛端著水杯進客廳的時候瞧了裴鯉一眼,隨手關了電視。

裴鯉其實沒睡著。他睜眼朝季琛一笑,推過去一個塑料袋:「藥。」

季琛翻了翻,幾袋活血化瘀的膏藥,一盒白加黑,一罐止咳糖漿。

裴鯉拆開兩粒白片和水服了:「處方藥的醫生放假了,只有這個。」

季琛拿起膏藥說明書研究了一會兒,指了指自己的顴骨:「還有嗎?」

裴鯉忽然緊張起來:「什麼意思?你還有哪兒磕著了?」

季琛好笑:「說你呢。」

裴鯉哦了一聲,想了想:「胳膊和背上挨了幾下,都不重。」

季琛言簡意賅:「脫。」

裴鯉大衣裡穿了一件V領毛衣,露出一截兒白的襯衫領。他抓著毛衣下擺往上拽,剛拽到胸口就嘶了一聲。

季琛過去幫他把毛衣拽起來,目光隨之移到他的左肩。隔著襯衫,看不出腫了沒有:「疼嗎?」

裴鯉按著肩膀活動了一圈:「還好。」

季琛低低嘆了口氣:「你啊。」他坐到裴鯉身側,替他解襯衫扣子。

裴鯉尷尬地抓住季琛的手:「我自己來。」

季琛抬頭看他。

季琛左頰的紅腫已經消了一些,但還是很明顯。裴鯉伸手扳過季琛的臉看了看:「怎麼不冷敷一下?專門留著,想讓我心疼啊?」

季琛頓了一下,說:「忘了。」

裴鯉收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苦中作樂:「難兄難弟啊。」

季琛望著他,沉靜道:「我不想跟你做兄弟。」

裴鯉說:「我知道。」

他按住季琛的後頸,猶豫片刻,低頭親了他一口。

季琛猛地推開他。

裴鯉保持著被季琛推到沙發背上的姿勢盯著季琛,平靜道:「不想做兄弟,你就別這樣——別總想著推開我。」

季琛愕然。

裴鯉卻不繼續說了。他把剩下的扣子也解開,脫掉了左邊的袖子,果然便看見從肩膀延伸到背後的淤青。

裴鯉撕開膏藥包裝遞了過去。季琛接到手裡,在裴鯉背上比劃了兩下,輕車熟路地貼了上去。

淤痕處的皮膚一接觸到藥膏便是火辣辣的疼。裴鯉倒抽一口涼氣,感慨道:「還是這麼快準狠啊。」

季琛了然。

裴鯉喜歡打球,三大球三小球都能玩,身上經常有磕碰出來的淤青。季琛早就習慣了處理這些。

季琛讓裴鯉把另外半邊袖子也脫下來:「胳膊呢?」

裴鯉抬手自己打量了兩眼:「胳膊後來擋了幾下,我爸沒下死手,好像都沒事兒。得虧他今天用的笤帚不是棍子。」

季琛的目光便也跟著落到裴鯉左手臂上。幾道深深淺淺的淤痕之下,是一道淺而長的疤痕。他抬手摸了摸。

那是裴鯉一年前為他擋刀留下的。裴鯉甚至為此進了一趟局子。

裴鯉被他摸得十分不自在,後背都詭異地發麻。他清了清嗓子,剛想引開話題,就感覺手臂上一涼。

季琛哭了。

季琛哭得毫無預兆。他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只有眼淚往下淌。裴鯉頓時慌了。在他家養病的時候應該也許哭過,醫生說那是正常的情緒管理機制。可季琛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哭過。

裴鯉手忙腳亂地想替他抹眼淚,又想起手上還留著膏藥,怕辣著眼睛,乾脆把季琛抱進了懷裡。

季琛的肩膀都在發抖。

裴鯉輕輕拍著季琛的背,安慰道:「沒事啊,小琛,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病會好的,找工作也會好的,小琛別怕。」

「我沒事,我爸哪兒就真捨得打我了。沒事兒啊。」

裴鯉知道發泄情緒的時候未必能聽進去什麼,便只拿著這幾句翻來覆去地講。止咳糖漿讓他的聲音恢復了一些,裴鯉輕聲細氣地,邊講邊察覺季琛逐漸平靜下來。

然後季琛推開了他.

季琛眼圈泛紅,眼淚還積蓄在眼眶裡,一眨眼就往下掉,看得裴鯉特別心疼。他從茶几上扯了一大把餐巾紙遞給季琛,小心問道:「怎麼了?」

季琛輕聲道:「先穿衣服,別受涼了。」

裴鯉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耍了個流氓。他趕緊把襯衫穿了回去。

季琛說:「裴鯉,我不想害你。」

他的聲音帶著鼻音,還有些抖,最後一個字都變調了。

裴鯉心裡揪得難受:「你怎麼就害我了?」

季琛沒說話,眼睛裡滿滿當當是絕望。

裴鯉嘆了口氣:「小琛,你只告訴我,喜歡我嗎?」

季琛點了點頭。

裴鯉說:「好。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做的決定,我自己負責。」

季琛茫然地看著他。

這種不設防的表情很少出現在季琛臉上。他總是顧慮重重,連生病的時候都把自己禁錮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不肯連累任何人。

裴鯉心頭一動,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溫聲道:「別總是為我好。你說你害我,可我願意怎麼辦?你沒錯。你要是錯了,我陪你一起錯。這是對的錯。」

裴鯉知道,今天面對父母的時候是他衝動了。類似的衝動在他創立飛訊之初也有過。裴鯉沒有經驗,沒有了解,沒有前景,沒有展望。可他至少知道什麼是不能失去的。

其他的,他可以慢慢學。

裴鯉說:「小琛,給我個犯錯的機會吧?」

他把手伸到季琛面前,耐心地等待著。

33

季琛的最後一次複診在春節的後第一周,裴鯉照常來季琛家接他。

年後事情多,裴鯉前一宿熬到凌晨,今天又要趕上約到的早晨九點的號,整個人都散髮著一種睡眠不足的氣場。季琛一上車就看出來了,心疼得很:「你早說,我可以打車去。」

裴鯉打了個呵欠,眯著眼衝季琛一笑:「你要是搬去我家,咱們就可以省下一個小時了。」

季琛好笑道:「你怎麼什麼都能扯到搬家啊。」

他低頭扣安全帶。裴鯉按住他的手,拖長了音調:「真不搬啊?」

季琛抿了抿嘴脣,又不是他不想搬:「裴伯伯前天才去你家查房吧?」

說起這個裴鯉也很無奈。從裴鯉跟家裡鬧翻之後裴紹林就開始了三不五時的來訪。目的很明確,不允許裴鯉跟季琛接觸。要不是裴鯉獨立得早,這會兒估計得被關在家裡了。

裴鯉不死心:「那我搬過來?」

季琛笑起來:「搬過來?我只租了一個房間,你是睡地板還是睡我?」

裴鯉不吭氣兒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掛檔起步。季琛瞧見他耳朵尖兒紅了。

複診結果很好,醫生認為季琛可以結束定期複診了,只是建議終身服藥。季琛知道抑鬱症復發很難完全治愈,對這個結果不意外,卻還是有點失望。

終身服藥意味著副作用會伴隨他一輩子。

「比如口乾,心悸之類的,」季琛攪著他那杯牛奶,「還有乏力。繼續用藥,我沒法兒恢復大學的身體狀態。」

他們在醫院附近的一家甜品店。裴鯉下午還要上班,兩人只好隨便找點吃的當做慶祝。裴鯉困得要命,點了杯黑咖啡,馥郁的咖啡香勾得季琛也抽了抽鼻子:「咖啡和酒也不能碰。」

裴鯉哼唧了兩聲表示贊同:「不喝才對,這些對身體不好,有機會我也要戒了……太亮了。」

裴鯉正躺在季琛大腿上閉目養神,季琛便把左手擱在他眼睛上替他擋光。季琛進門時特地選了最裡面的座位,有盆栽做隔斷,也不怕被看見。

裴鯉接著道:「不要跟大學比,我現在也不敢說有大學那麼彪啊。更不要說陳彤旗,他畢業了就沒摸過籃球,他當年還是系隊的,現在都快有啤酒肚了都。」

裴鯉把季琛的手拽到脣邊,眼也沒睜地親了一口:「小琛乖,咱們遵醫囑啊。」

季琛被他親得掌心有點癢。他想了想,低聲道:「也是,等狀態更穩定的時候減少劑量,副作用就沒這麼明顯了。現在已經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裴鯉還想說點什麼,季琛摸了摸他還沒來得及刮的胡渣,笑道:「睡吧,到點兒了我叫醒你。」

他左右看了一圈,在桌角找到了他們這一桌的裝飾燈電源關掉。

裴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很快就睡著了。

春節過後,也不知是年後律所缺人還是真的運氣變好了,季琛接二連三收到了面試單,通過了其中的兩個。季琛對比了一下,去了薪酬低但是有業務提成的那一家。

飛訊近期在準備A輪融資,裴鯉忙得飛起,給季琛打電話都得占用睡眠時間,經常講著講著就沒聲兒了。季琛剛入職,也是忙,平時跑腿寫卷宗,有時週末還得出調查。不到半個月,裴鯉就開始在電話裡抱怨。

裴鯉說:「小琛啊,咱們算是在談戀愛嗎?」

季琛邊敲卷宗邊答話:「是啊,我愛你。」

「……」

季琛隔著電話都仿佛看到裴鯉面紅耳赤的樣子,他笑起來:「想我了?」

裴鯉悶悶道:「想見你。」

季琛翻開日曆掃了一眼:「這周六?」

裴鯉更鬱悶了:「下周一見投資人。周六要加班。」

季琛想了想,建議道:「那我去飛訊陪你。」

裴鯉沒說話,半晌,幽幽道:「小琛,你怎麼這麼好。」

季琛輕笑道:「錯了,是我想見你。我是對自己好。」

他是真的很想念裴鯉。看得見、摸得著,願意親吻願意擁抱他的裴鯉。那簡直是他一直以來的夢。

半個小時之後,電話還沒掛,季琛的卷宗先錄入完了。裴鯉趕緊催他睡覺,自己卻還在飛訊熬著。

季琛又翻出了日曆,邊看邊說:「你也早點兒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

裴鯉很大爺地打了個響指:「我是老闆,不怕上班遲到。」

季琛嘆氣道:「是,是,不怕遲到,怕我心疼好不好?」

裴鯉又不說話了,也不知道是在忙還是在害羞。

季琛忽然想起一件事:「這幾天飛訊有多少人加班呢?」

裴鯉的聲音聽起來挺困惑的:「十來個?」

季琛便微笑起來,在日曆上畫了個圈兒,說:「晚安,愛你。」

他沒等裴鯉回話就掛了電話。

次日晚上,季琛帶著外賣小哥和二十份夜宵去了飛訊探班。

季琛上樓便看到十幾號人擠在會議室,裴鯉坐在正當中,徐哲也在,隔著玻璃都能聽到拍桌子的響兒。陳彤旗站在辦公室窗邊,估計是煙癮犯了,開著窗獨自個兒抽煙。

季琛讓把夜宵擱門口。陳彤旗聽見聲兒看過來,愣了半秒,煙蒂啪地就落地上了。季琛笑道:「怎麼?不歡迎啊?」

陳彤旗對著夜宵吹了聲口哨:「哪兒能呢,太歡迎了簡直!」

會議室那幫人也到了瓶頸,陳彤旗乾脆催他們出來接受犒賞。裴鯉還在跟徐哲吵,頭都不帶抬地指著一份資料邊爭邊往外走,都走到季琛面前了才猛然一抬頭,登時說不出話來。

徐哲瞧見季琛倒是很高興。他挺久沒見季琛,連夜宵的吸引力也沒那麼大了,隨手抄了兩盒紅糯米湯圓就把季琛拉到一邊憶苦思甜,全然不顧被晾在身後的裴鯉。季琛也只好匆匆向裴鯉一笑。

裴鯉這頓夜宵吃得神思不屬,眼神老往季琛身上瞟。陳彤旗擋了幾回都沒用,無奈道:「差不多就行了啊,真想當眾出櫃啊?」

裴鯉心不在焉:「臉書不也有個基佬創始人麼?」

陳彤旗咬著勺子瞥了他一眼:「你要能讓飛訊做成臉書,別說出櫃,就是出銀河系我都隨便你。」

裴鯉若有所思:「你說得對。」

他三下兩下就解決了自己那碗瘦肉粥,又埋頭研究起了項目計劃書。

裴鯉這邊事情還沒結束,吃完夜宵又鑽回會議室了,季琛留在辦公室等他。陳彤旗說他們估計還得有個把小時,季琛想起自己的案例還沒弄完,乾脆把筆記本掏了出來。

裴鯉桌子上爬滿了數據線,季琛也不敢亂動,小心地移開一摞書好騰出個放電腦的空地兒,就看到了壓在最底下的一張甜品店會員卡。

那家甜品店的名字有點兒眼熟。

季琛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那是裴鯉帶他去過一次的甜品店。他大學時愛吃校門口一家店的蛋糕,後來那家店倒閉了,季琛還挺失望的。後來裴鯉告訴他那家店在新地址重新開了,還帶他去了一次,味道的確一如既往,可惜有點兒遠,又不送外賣。

裴鯉當時豪情壯志地表示季琛什麼時候想吃就開車送他過來,然而那一次去過之後飛訊就陷入了惡意收購的風波,誰都沒想起來這回事。

再後來,季琛就去了深圳。

季琛撿起那張會員卡看了一眼,有效期還剩不到一個月。他嘆了口氣,把會員卡和書摞回原處,把筆記本抱在腿上,看起了案例。

34

裴鯉開完會已經是十一點多。事情還沒討論出結果,他估摸著他和徐哲要通宵了。

飛訊的作息相對自由,裴鯉明天上午還可以補個覺,但季琛有上班時間限制。裴鯉抽空回自己的單間看了一眼,發現季琛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季琛還在用氯丙咪嗪,沒有安眠藥是睡不熟的,聽到裴鯉進門的動靜便抬起頭來。他的短發睡得亂糟糟的,裴鯉看得心軟,幫他用手指梳弄了幾下:「走嗎?讓陳彤旗送你。」

季琛睏倦道:「走。」

他慢吞吞收拾好筆記本,剛要背起包,忽然又想起來了,對裴鯉道:「送我個禮物吧。」

裴鯉疑惑:「什麼?」

季琛把那張會員卡抽出來晃了晃。

裴鯉啊了一聲,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刮一刮鼻子:「本來就是給你買的。沒送成。」

說起會員卡,裴鯉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當時去深圳是怎麼回事?說好告訴我的。」

季琛環顧左右,裴鯉的辦公室面向大辦公室的窗戶已經拉上了窗簾。他朝裴鯉招招手,裴鯉不明所以地彎腰靠過去,就被季琛勾住了脖子,戲弄一般在嘴脣上舔了一圈。

裴鯉觸電似的收回手,臉紅得要燒起來。他背過身去,留給季琛一個頑固的背影和一雙燒紅的耳朵:「老用這一招。」

季琛把會員卡塞進口袋:「有用就行。」他快走兩步跟上裴鯉,微笑道:「這個月還沒過完呢。」

裴鯉無奈。

陳彤旗在電梯間等著,一見到季琛就調侃:「如膠似漆啊?」

季琛塞給他一個橘子封口。效果不錯,直到電梯來了陳彤旗才空出嘴來:「說正經的,小琛啊,你回裴鯉家啊還是回自個兒家?」

季琛進電梯的腳步一頓:「裴鯉讓問的?」

陳彤旗嘖了一聲:「哪兒能啊,你也忒七竅玲瓏心了。嗨,知心哥哥都當不安心了。」

季琛沉默片刻,道:「我只是覺得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陳彤旗下到車庫開了鎖,示意季琛上車,「你跟鯉魚談戀愛,同居不是很正常嗎?」

季琛說:「你覺得裴鯉喜歡我嗎?」

陳彤旗想回一句當然,又猜不透季琛為什麼這麼問:「什麼意思?」

季琛已經上車了。他邊系安全帶邊開口,聲音聽起來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認命:「裴鯉不是同性戀。他喜歡女人。」

陳彤旗居然無法反駁。

他跟裴鯉同寢四年,連裴鯉的硬盤女神是誰都一清二楚;季琛也跟裴鯉一起住過,知道的不會比他少。

陳彤旗試圖安慰季琛:「裴鯉都為你出櫃了。他也可能是雙——」

季琛彎起眼睛笑了笑:「有可能啊,所以我和他在談戀愛。」

……

陳彤旗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們都鬧得那麼轟轟烈烈了,合著只是有可能?只是試試?」

季琛仰頭靠在座椅上,微微眯起眼:「你也說他是為我——裴鯉舍不得我,願意試錯,我不想他留遺憾。」

陳彤旗半晌說不出話:「……所以你之前囑咐我在徐哲和鄭雪面前瞞著點兒,是怕萬一你們……怕尷尬?」

季琛沒回答。

怕尷尬,怕誰尷尬呢?季琛都不在飛訊了。

停車場的燈光越過車窗落在季琛身上,明晦不定,瞧不見他的表情。

陳彤旗心情複雜地感慨道:「小琛,我真是佩服你。拿自己當試驗品,虧你想得出。」

他想說季琛變了,卻又想到兩年前,季琛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畢業證,陪著他們搗鼓當時誰都沒想到會如何發展的飛訊。

……大概也沒變。

季琛租的房子離飛訊隔了大半個城市,陳彤旗沉默了一路,等季琛下車了就把煙掏出來。

季琛繞過來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得勸你少吸點。」

陳彤旗便捏著那根沒點燃的煙,嚴肅道:「站在朋友的立場,我也得勸你不要這麼看待裴鯉和你的關係。」

季琛一怔,歉意道:「我的錯。太困了,收不住嘴,你別往心裡去。」

陳彤旗定定看了他半晌,嘆氣道:「小琛啊,你活得真特麼累。」

季琛有點想笑:「是累啊,不累怎麼會生病呢?」

有所求的人總是更累的,像飛訊之於陳彤旗和裴鯉,也像——

季琛真的笑了,左頰上露出了一個小酒窩:「累也值得。我願意這樣,裴鯉也是知道的。哪怕是試試呢,比試都沒試就錯過要好。再說——」

「再說,總得心懷希望啊。」

35

周二見完投資人,時間還早。飛訊成功簽下了投資意向書,裴鯉興奮地表示要請全員吃慶功宴,徐哲卻一臉苦相。陳彤旗見狀咳嗽了一聲:「你別請了,徐哲和鄭雪也別來,大家自願啊,這裡我負責。」

徐哲嘿嘿一笑:「小旗子你太懂了。」

他說著就往鄭雪的工位溜達過去了,眼睛亮得像鎂光燈。長白山之行裴鯉和陳彤旗都翹掉了,徐哲如願以償地跟鄭雪單獨醞釀了三天感情,眼見著水到渠成,只差一層窗戶紙了。

裴鯉被陳彤旗一打岔,先是疑惑,見徐哲如此做派才若有所悟:「今天什麼日子?情人節啊?」

陳彤旗嘖了一聲:「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裴鯉實事求是:「剛知道。」

陳彤旗疑惑:「小琛沒找你?」

裴鯉沒說話。他對這種節日向來不上心。季琛或許記得,可裴鯉前些日子忙得昏天暗地,還跟季琛強調了周二見投資人,估計季琛不想打攪他。

陳彤旗好奇心起,問道:「現在知道了,你們情人節打算怎麼過啊?」

裴鯉亡羊補牢,低頭給季琛發信息,邊寫邊心不在焉道:「還能怎麼過,同居唄。」

陳彤旗的表情立刻扭曲了:「我不想聽細節。」

裴鯉剛說出口的時候還有些尷尬,聽陳彤旗這麼一說就樂了:「哪兒來的細節啊?八字還沒一撇呢。」

陳彤旗一怔,想起季琛的話,頓時憂慮起來:「鯉魚啊,你是不是……不行?」

裴鯉踹了他一腳:「你才不行。」

……其實也確實是裴鯉不行。

心態改變之後,他再也做不到大學時那樣純潔地跟季琛擠一個淋浴頭了,一見季琛脫衣服,哪怕只是換個家居服呢,都尷尬得要命。

出於一種微妙的審慎心理,這兩周來裴鯉一直避免提及任何性暗示。裴鯉還記得,大學時候下的AV裡夾帶了一部GV,他隨手點開,看了個開頭就給嚇軟了。推及今日,裴鯉十分憂慮自己會對著季琛沒反應。

那得是多大的打擊啊。

陳彤旗沒接著跟裴鯉扯皮,吆喝著帶上大半飛訊的員工去慶功了,裴鯉留在飛訊等季琛的回信。沒跟著去吃飯的都是準備過情人節的,一個個行色匆匆,表情都帶著甜蜜,不一會兒就散完了。

裴鯉有些焦躁。他半晌沒等到季琛的回信,打電話也沒人接。北方冬日天黑得格外早,裴鯉靠著窗,看街燈一盞盞亮起來,路便一點點從黑暗里長出來。汽車尾燈曳出餘暉,影影綽綽的,前路看不太清。

裴鯉開車去了季琛家。

季琛不在家,室友認得裴鯉,便告訴他季琛出門打球去了。裴鯉道了聲謝。路程不遠,他便沒開車,步行去了街對面大學區的網球場。

場地邊沿堆著清理出來的殘雪,鐵絲網上結了露。大功率的泛光燈瞧著是慘白,落在身上卻有隱約的暖意。裴鯉隔著網站在場地旁邊,見季琛在跟另一個學生模樣的少年打球。

許是因為冷,季琛的跑動並不積極,動作舒展平和,倒像是在給對面那個明顯是初學者的球友喂球。對方拍面不正,回了個明顯出界的球,季琛也沒有去接。他腳邊的球袋已經空了,便抱著拍子小跑著來撿球。

剛好朝著裴鯉的方向。

季琛穿一件淺灰的運動外套,拉鏈上緣露出網球衫的海藍色領口,襯得膚色白`皙。他袖口和腰身的衣料都是空落落的,身形還是太瘦了。裴鯉瞧著瞧著便皺起了眉。

季琛很快便發現了裴鯉。

他像是想要過來,又在中途折返了,利落地把這邊半場的球收拾好裝在球袋裡遞給了對面的學生。他們似乎還聊了幾句。裴鯉遠遠看著,見季琛背著球拍從側門走入球場盡頭那黑暗裡,快步地朝他走過來。

「等很久了?」

季琛伸手去捂裴鯉的臉頰。他的手掌帶著運動後的熱量。裴鯉由著他摸了一會兒,然後抓著那隻手塞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習慣了球場燈的亮度,學校路燈便顯得幽暗。裴鯉側頭去看季琛的臉——像是落在陰影裡,走得幾步又漸漸明亮起來。

他忽然伸手,攬住了季琛的肩。

季琛剛運動完,要回家洗澡,裴鯉便留在他房間等他。陽台上的洋水仙開得太盛,周身縈繞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馥郁香氣。裴鯉隨手戳了戳。那盆洋水仙似乎很不滿意他的粗暴行為,一整朵花脫離了花萼落在他手上。

裴鯉尷尬地捏著花,剛要毀屍滅跡,背後便傳來季琛帶著笑的聲音:「那盆八千代真的還沒枯?」

季琛在裴鯉身側蹲下。他身上帶著沐浴液的香氣,融進花香裡,一時連花香都沒那麼刺鼻了。

裴鯉若無其事地把花扔進花盆裡:「化作春泥更護花啊。」

季琛樂不可支,左頰上又露出那個小小的酒窩。裴鯉瞧得心癢,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

季琛一怔,笑容擴大:「喜歡酒窩?」

裴鯉便模仿著季琛的語氣調笑道:「不喜歡酒窩,喜歡你。」這句話似乎也沒什麼,可裴鯉剛說完就臉紅了,渾身洋溢著微妙的焦躁感,就像那盆洋水仙,一碰就炸。

季琛很體貼地換了個話題。他起身坐在床沿,低頭看裴鯉:「今天還順利吧?」

裴鯉最近都在為此勞心勞力,聞言站起來,抻了抻胳膊長舒一口氣,道:「投資意向書籤下來了。」

季琛笑道:「恭喜。」

他坐在床上,微微仰頭瞧著裴鯉,忽然就伸手抱住了裴鯉的腰。季琛的側臉貼在裴鯉小腹上,是一個極其溫情的動作。

裴鯉渾身一僵,心跳驟快。

季琛抬頭:「不喜歡?」

「有點兒彆扭,」裴鯉解釋道,他把手臂環上季琛的肩,「你知道我——」

季琛打斷道:「我知道。」

裴鯉意外地看著他。

季琛說:「我可以等。」

他的眼睛黑亮,眼窩因為瘦而微微凹陷,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眼睫都數得清楚。裴鯉看得心中一動,低聲道:「我不想讓你等。」

裴鯉想退開半步好彎腰與季琛親吻,可季琛抱得更緊了。

季琛說:「那我就不等了。」

他用牙齒銜住裴鯉的西褲拉鏈,輕輕拉了下去。

36

裴鯉眼疾手快地護住了自己的皮帶:「小琛!」

季琛停下了動作,卻沒有挪位兒的意思。

裴鯉尷尬地發現自己在季琛的動作刺激下有了勃`起的趨勢。他掰開季琛扣在自己腰後的手臂,退開半步,低聲斥道:「幹嘛呢……你室友還在隔壁呢。」

「這裡隔音很好,」季琛一反尋常地堅持,他的聲音有點兒急促,「岑哥經常帶女朋友回來過夜,我都聽不見的。」

「那是因為你吃安眠藥,平時來你這兒都能聽見他敲鍵盤打遊戲——」裴鯉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哎喲我去,就這隔音條件他還帶女朋友回來啪啪啪啊?公德心呢?是有多饑渴啊。」

裴鯉大學畢業之後租的都是小單間,除了跟季琛合租過之外還真沒有跟人合租的經驗,頗有點何不食肉糜的意思。季琛被他逗得放鬆了一些,替室友辯解:「不怪他的——我也想帶你回家啪啪啪啊。」

裴鯉立刻漲紅了臉:「……你這都是跟誰學的啊。」

季琛抬起頭,無辜道:「跟你。」

季琛剛洗過澡,皮膚都微微泛著紅,臉頰都是粉?嫩的,比平時多了幾分人氣兒。裴鯉卻一眼瞧見了他眼角的濕痕。他推開季琛蹲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不知道該說什麼。

季琛眨了眨眼,有些窘迫:「今天停藥了,情緒沒控制好——」

裴鯉安慰地親了親他的鼻尖,季琛訝異地看著他。

裴鯉覺得可愛,又親了一口,問道:「為什麼停藥?」

季琛看起來頗為困窘。他遲疑著開口:「氯丙咪嗪的副作用是性?欲抑制,可能會導致無法勃`起,我想……」季琛頓了頓,垂下目光,低聲道:「以防萬一。」

裴鯉真的說不出話了。

從病愈之後,季琛就在逐漸恢復原有的性格。他一直有一種不帶攻擊性的倔強與堅持,未必損人,卻是不惜害己也要達成目的。有志者事竟成,裴鯉從來都拿他沒辦法,大學如是,畢業如是,而今亦如是。

他輸得心服口服。

短暫的沉默讓季琛有點兒不安。他推了推裴鯉的肩膀,剛想說什麼,就被裴鯉整個兒抱進了懷裡,毫無章法地一頓亂親。

季琛乖乖被他親了一臉的口水,直到裴鯉親到他脖子上才終於受不了地推開:「癢……」他瞧見裴鯉糾結的神情,莞爾道:「真沒事兒。我說等你就是等你。」

「那我說不想讓你等就是不想讓你等,」裴鯉維持著抱在他身上的姿勢,把腦袋埋在他脖頸,「我先去洗個澡。」

說是這麼說,裴鯉卻還是沒捨得立刻鬆手。

季琛瞧不見裴鯉的神情,聞言想了想,答道:「到此為止就好,你別勉強。」他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裴鯉的背,低聲道:「不止是為你,也是為我……再喊停一次,我真的會哭給你看啊。」

裴鯉只覺得心都軟成了一灘水。他鬆開手,低聲道:「哪裡捨得讓你哭。」

季琛便笑起來。他看著裴鯉,一雙眼熠熠生輝。

話都講到這份上了,再說什麼都像是推脫,可裴鯉對於在季琛家做全套還是心存疑慮:「不然還是回我家吧?」

季琛沒想到裴鯉還惦記著讓他搬回去的事。他無奈道:「今天是情人節,你猜裴伯伯會不會來查崗?」

裴鯉一僵,嘆氣道:「前一陣兒太忙,沒來得及重新租房子——那怎麼辦?去賓館?」

季琛被逗笑了:「好慘。沒巢的愛情鳥啊?」

裴鯉一想,還真是,也樂了。

情人節的賓館不是那麼好訂的。裴鯉開車載著季琛,一路問了好幾家,終於在一家商務酒店訂到了房間。

之前再怎麼感人旖旎的氛圍,等了這麼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裴鯉還是頭一回與人開?房,尷尬得不行,藉口說要先去買換洗內衣就先出門了。

季琛獨自等在房間裡,坐在落地窗邊往下望。21層的高度,只看得見一片璀璨燈海。隔音玻璃效果很好,整個房間裡只有壁鐘輕微的響動,空闃靜謐。

季琛有一種裴鯉不會回來的錯覺。他揉了揉臉,調整好情緒,剛想進浴室再做一遍清潔,就看到裴鯉推開了門。

裴鯉尷尬道:「我忘了問……除了套子,還需要什麼啊?」

季琛愣愣地看著他。裴鯉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汗毛都要豎起來。他直覺季琛的情緒有點不對勁兒,剛想說點什麼,季琛卻忽然笑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撲在了他身上。

裴鯉不知所措的接住季琛,就聽見季琛在耳邊用氣聲說:「我愛你。」

裴鯉立刻臉紅了。

季琛掛在他身上不肯下來。裴鯉也有心寵著他,突發奇想地,一手抱住他腿彎,將他打橫抱了起來。季琛還是瘦得厲害,裴鯉把他抱回床上,倒是不很費勁兒,只覺得他的肩胛骨有些硌人。

季琛仍然不說話。裴鯉有心陪他溫存一會兒,奈何問題還沒解決。他此刻萬分後悔之前沒有做研究,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尷尬地重複了一遍:「我買了套子和潤滑……網上說還有一些清潔工具什麼的——」

季琛說:「我做過了。」

「?」

「灌腸和擴張……洗澡的時候都做了。」季琛逐漸恢復了常態,低聲答道。

裴鯉驚訝。

季琛湊上去親他的臉:「蓄謀已久。」

裴鯉說:「那怎麼還跟人打球去了?」這句話沒過腦子,裴鯉說完就後悔了。他其實沒有指責季琛的意思,甚至他還挺高興季琛跟人交朋友的。只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占有欲,著實沒有別的解釋。

季琛說:「等到下午也沒有收到聯絡,我以為你不來了,有點兒難過……平時沒這麼難過的,估計是今天沒吃藥。」季琛笑了一聲,「心情不好,就出去打球了。沒想到累得你等了那麼久。」

裴鯉立刻道歉:「我的錯,沒記住日期。」

季琛笑道:「我知道。」

性格與興趣使然,裴鯉的生命中,分給愛情的份額不太會多。他擁有完滿的家庭、友人、事業,之於愛情,在季琛之前完全是零;給季琛的,也只是他豐沛人生很少的一部分。然而對於季琛,那就是全部,那就是足夠。

37

裴鯉親吻著季琛的後背。季琛的襯衫被扔在地上,上面還堆著兩團被隨手扯下來的內褲。裴鯉的動作挺粗暴的,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季琛緊緊抓著床單跪趴著,直到裴鯉的動作逐漸溫柔下來才鬆開了手指。

他有點兒害怕,但這些許害怕還不足以讓他推開裴鯉。

季琛小時候受過凍傷,好在藥擦得勤,沒怎麼留印子,只有蝴蝶骨中間那塊兒胳臂夠不著,時間長了,就留下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疤。

裴鯉在那塊他本以為是胎記的疤痕上親了一口,低聲問:「疼嗎?」

季琛趴在枕頭裡,聲音悶悶的:「不疼,都沒什麼感覺了。」

季琛極瘦,赤?裸的背脊上原本是一種長時間不見日光的慘白,又被裴鯉之前的動作親出像是淤血一樣吻痕來。裴鯉看得有些心疼,夾雜著些許不知來由的興奮。他湊到季琛耳邊宣告道:「小琛,我想上你。」

季琛驚訝地側頭看他。

裴鯉把手肘撐在季琛肋下,一隻手掌摸到季琛胸口。季琛的乳蒂很敏感,劇烈運動的時候需要貼乳貼,裴鯉還幫他買過幾回對付長跑測試。他控制著力度捏了捏,季琛猝不及防地低哼一聲,腰身猛烈地彈起來。

裴鯉忽然得意起來。他低聲說:「你別動。」

***以下河蟹***

***以上河蟹***

裴鯉翻了個身,抱住季琛,安撫性地輕拍著他的背脊。

季琛喘得厲害,眼圈也紅了。被插射對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而言還是太過了。他隨著裴鯉的撫摸逐漸平復呼吸,額頭抵在裴鯉的肩窩。精?液的味道從保`險套和床單裡滲出來,黏膩而旖旎。

季琛沙著嗓子說:「大衣口袋裡有消炎藥……」

他其實不想麻煩裴鯉,但他暫時還沒力氣站起來。

裴鯉又親了親他的發頂才起身。季琛發現裴鯉變得有些黏人了,也許是因為性?愛,也許還有別的什麼。

裴鯉攬著季琛的腰鑽進被子裡。季琛感覺後腰窩被親了一下。有點兒癢。他瑟縮了一下:「我自己來……」

裴鯉專心作業沒理他。

`體傳來清涼的觸感。季琛放鬆了繃緊的肌肉。他的腰很酸,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難受勁兒。

他說:「裴鯉。」聲音還有些啞。

裴鯉在他後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作為回答。

季琛說:「剛才……能接受嗎?」

裴鯉沒說話。他的手指探進去上藥,季琛被摸得腰軟。他試圖反省剛才的表現,中間裴鯉好像抱怨過什麼,但是他又疼又爽,做到後來神志都渙散了,什麼也沒聽清。

季琛想要轉身,可裴鯉從背後抱著他,不讓他翻過來。季琛覺得後腰上好像抵到了什麼。他想了想,猶豫道:「還要做麼?」

裴鯉不說話,臉埋在他脖子邊。季琛估計裴鯉這是臉紅了。他又問了一遍,裴鯉泄憤似的在他脖頸咬了一口。

季琛有些懷疑裴鯉是否喜歡插入的體驗,而且他也沒力氣再來一輪了。

他提議道:「口`交可以嗎?我盡量——」

裴鯉忽然捂住了他的嘴。季琛感覺到裴鯉的陰?莖抵在自己臀縫裡。硬邦邦的,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裴鯉的語氣裡帶著懊惱:「小琛,別撩我了。」

他把剛剛從季琛大衣裡掏出來的藥瓶遞過去,又把手掌移到季琛眼睛上,低聲道:「睡吧。」

季琛咽下了安眠藥,依言閉上眼睛。

起先,有燈光從指縫露進來;然後裴鯉關了床頭燈,世界便沉入了黑暗。

溫暖的、寧靜的黑暗。

季琛是被舔醒的。他有些低血壓,骨頭縫裡都酥著,渾身酸軟得不想動,懶洋洋地藉著將明未明的天光看裴鯉親吻他的鎖骨。

他把手伸下去,摸到了裴鯉晨勃的陰?莖。

裴鯉含糊道:「別管它。」

季琛捏著龜?頭摩挲了幾下,裴鯉的親吻一滯,吮出了一枚吻痕。

季琛的手活兒一般,加上裴鯉有意較勁兒,最後季琛手口並用才讓他泄出來。裴鯉射的時候沒來得及推開季琛,精?液在他嘴角沾了一些,黏膩膩的。裴鯉湊過去想親他,被季琛躲開了,捂著嘴匆匆往洗手間去。

裴鯉獨自留在床上,越想越樂,最後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跟著進了洗手間,把正在刷牙的季琛抱起來轉了個圈,頭髮都濺上了牙膏沫子。

季琛被裴鯉放下的時候有些腳軟,裴鯉乾脆從身後攬著他。他說:「小琛,你真好。」

季琛含著漱口水,語調模糊:「比女人還好?」

裴鯉伸手戳了戳季琛的心窩。季琛被戳到乳`頭,那裡昨夜裡還被裴鯉吮腫了,敏感得很,胸口猛地一弓,險些把漱口水喝下去。

裴鯉說:「小琛,你不要跟別人比,我只想要你。」

季琛就不說話了。他漱完口,低聲道:「我的錯。這太好了,簡直是我所設想過最好的結果。都不像是真的。」

裴鯉拿下巴在他頭頂蹭了蹭,不糾結真的假的的問題,扯開話題道:「最好的結果?那次好的結果是什麼?」

季琛一笑:「你結婚,我遠走高飛。」

裴鯉瞠目結舌:「不該是一輩子好兄弟之類的——」

「我沒辦法跟你做兄弟。」季琛沉靜道,「從深圳回來的那次,我其實是想先偷偷去看你一眼,不要這麼冒失的。可惜出了點岔子。」他的聲音有點懊惱。

裴鯉微微眯起眼:「什麼叫‘偷偷看一眼’……而且結果還不都一樣?」

「不一樣的。愛人是一件辛苦的事,需要付出努力,忍受痛苦,耗費心力,這些都是我在生病時無法做到的。」季琛微笑著面對鏡子裡的裴鯉,「我喜歡你,但之前我們誰都沒有精力耗費在愛情上。裴鯉,你不覺得現在的我更好嗎?」

「當然。」裴鯉捏了捏季琛的下巴。他知道季琛的意思,有一段時間季琛看起來就像是所有負面情緒的混合體,遲鈍、呆滯,因為恐懼而木雕一般地拒絕外界交流,脆弱得像會被玫瑰花的細小尖刺割破喉管。

裴鯉知道季琛不想接受那種狀態的自己,那也沒關係,他可以接受。他會守著季琛,一寸寸地,從深淵裡爬回來。

尾聲

裴鯉遲到了,而且準備早退。

陳彤旗十分不滿:「你昨天手機怎麼關機了?知不知道昨天你爹給我打了多少電話?大馬路上就連環轟炸,我TM差點開到溝裡去!」

裴鯉心不在焉地聽著,毫無反省之意。他想要早退去找季琛就得先忙成一個陀螺,基本上沒空聽陳彤旗抱怨。

陳彤旗氣炸了。

他不能找徐哲談,焦躁地在辦公室轉了一圈,最後溜出去打電話給季琛。季琛居然沒在工作,自稱是請假在家,嗓子還有點兒啞。陳彤旗聯想起裴鯉昨晚的手機關機,放飛想象,一時都忘了打電話的初衷。

他說:「小琛啊,你們真的……」

季琛說:「嗯。」

陳彤旗頭皮發麻,想想卻又著實是百感交集。

他沉默半晌,低聲道:「裴叔叔那裡……」

季琛說:「還能怎麼樣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頓了頓,他續道:「如果裴鯉決定放棄……那也是他的考慮。反正我不會再放手了。他不是我的責任。」

他是我的愛人。

裴鯉到季琛家的時候發現季琛在電腦桌前看卷宗。陽台上風信子已經謝了一半。裴鯉從袋子裡掏出一盆新買的八千代擱在它旁邊。

季琛悠閒地靠在椅背上,也不說話,只是眯著眼睛看他忙活。耳機擱在桌面上,外泄出粵語歌的音調。

裴鯉跟著哼了兩句:「這盼望很悠長,亦決心等到尾,等得起——」這首歌一直在季琛的歌單裡,裴鯉聽了不知多少次,詞是不懂的,發音卻早就記下了。

他瞥了一眼屏幕:「叫什麼來著……《命硬》?」

季琛但笑不語。

裴鯉疑惑道:「今天怎麼了?有點……」志得意滿?得意忘形?都不是好詞兒,但都還挺貼切的。他伸手戳了戳季琛的酒窩。

季琛按著他的手只是笑:「我高興啊。」

無倚仗的時候,行大道如履薄冰;有倚仗的時候,攀山岳如履平地。

裴鯉還記掛著深圳的事,順勢說:「既然高興,就順便講講你當時到底為什麼走了。說好二月告訴我的。」

季琛是真給忘了,這會兒裴鯉提到才想起來這一茬兒。他擰起眉頭,糾結道:「我反悔了行不行啊。」

裴鯉疑惑,見季琛是真不想講,思索片刻,寬容大量道:「行吧,你先保證再也不悄無聲息跑路了,我再考慮考慮。」

季琛便露出一個笑容來:「愛你。」

裴鯉故作冷淡道:「這一招早就沒用了!」

季琛失笑。這回他並不是想轉移裴鯉的注意力。他只是真的想說這句話。

裴鯉到底還是有些臉紅。為了掩飾,他屈起手指在季琛腦門彈了一下,轉移話題道:「陳彤旗跟我說了一些事……嗨,你不信就不信吧,你先看著。你看著我,你看著飛訊。」

飛訊遇到過那麼多問題,它還會遇到更多問題,一個接一個堆在裴鯉肩膀上,要把他壓到塵土裡去。可它值得。

季琛同樣值得。

裴鯉說:「你看著吧,一切都會好的。

季琛便柔聲答道:「我看著你呢。」

他看著呢。

讓冬天的留給冬天。

他看見的是凜冬之後,春的預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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