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成,年下,狗血,HE
漢字聽寫大會看到這個詞時突發的腦洞……
裴先生防火防盜防基佬,結果被肘腋之患浮小舟吃掉的故事。
Tag:師徒養成年下、深情隱忍忠犬徒弟攻X彆扭心軟師父受、6W字中篇
主角:浮舟、裴緒
浮舟叩響裴緒的房門時,已是戌時一刻。
二更敲過了,寒山裡漸漸沒了人聲。裴緒的住處離著寒山派正殿太遠,更是悄寂,只偶爾幾聲鴞泣,合著初春裡料峭的風送來窸窣葉響,冷清一如此間主人。
天色太晚,裴緒自年初起心情都很是不佳,難得有心思深夜靜思,偏又被這叩門的響動吵嚷了,更煩躁些。寒山裡能找到他門前的都是有資歷的子弟了,他著實不能失了風度,只冷著聲問門外何人。
浮舟並不明白他心裡計較。他此時也是緊張,一時竟忘了規矩,隨手便似從前獨自跟在裴緒身邊一般推門而入了。
門扉尚未全啟,迎面便是一股勁風,浮舟知道自己犯了忌諱,護著手裡的水盆不敢妄動,於是險險被裴緒一根簪子釘散了髮髻。
“裴、裴先生……”
浮舟不明白這無妄之災從何而來,不知所措地喚著裴緒,聲音緊張得都沙了。
“小舟?”
裴緒臥在內間榻上,原是氣惱這門中子弟如此不懂規矩,卻在聽見浮舟聲音的刹那便放鬆下來。
他如今形銷骨立,幾成廢人,與從前風光對比太過鮮明,也因此,最不耐的便是不知禮數進他房裡窺得他慘像的子弟。然而他厭惡的這群不知禮數的人裡,卻從不包括浮舟。
浮舟跟了他七年,不曾稍離,直到上個月才忽然被掌門遣走,裴緒因一直病著,也不知他何時回來的,才一時鬧了如此大的動靜。
他向來最寵這個被自己親手撿回來的徒弟,只是這時候身上心裡都不舒服,又兼著接連大半個月都不見人了,也不是沒有怨氣的,見著人安然歸來了,心裡先放了一半,卻拿捏著餘下一半的姿態,冷聲嘲他:“接根簪子也亂成這樣,才躲懶幾天便剩了這麼點兒水準?”
浮舟小心扣好房門,又放下了白日裡被人打開換氣的窗牖,不讓寒風灌入,這才端著水盆進了內間。他把久臥病榻的人抱起來,一手執了沾著熱水的毛巾熟練地給裴緒擦臉,動作輕柔細膩。他一邊幹活,一邊認認真真服罪:“是我疏懶了,下個月加練。”
見浮舟如此,裴緒倒是不好發作了——不僅不好發作,甚至歉疚起來。
他知道自己這是遷怒,惱的是浮舟不聲不響便擅離了這大半個月。而浮舟向來是最勤懇苦練的那個,這回怕也是在師門裡有事兒才暫離的。
想通這節,裴緒不由得放軟了語氣:“並非責備你,只是長久不見你來看我,心裡有點煩。”
這示弱似的委婉道歉驚得浮舟手上一顫,一滴溫水便淌在了裴緒的鼻翼上,沿著面部輪廓慢慢流到了嘴角。他小心翼翼伸手拭去那滴淚也似的水,動作溫柔得令裴緒有些不自在。然而他早已經習慣浮舟這樣的貼身服侍,只當是浮舟的習慣,並不多說,彎了眉眼朝浮舟微微露出個笑容來。
裴緒樣貌本來極俊朗,只是如今身體不好,唇是烏的,鬢是灰的,連面容都泛著白。於是這明明為了寬慰人而做出的笑容,竟似強顏歡笑般令人難受。
浮舟看著那笑容,心上便是一疼,擰乾毛巾的手上加了幾分勁兒,差點要把帕子給撕了。裴緒在他背後,看不見他動作,也約莫猜到這孩子是在為自己的病難受。
他心裡很歡喜浮舟對他的體貼,心裡默默思忖著,雖則他的病是好不了了,至少能把浮舟教得更好些,不至於落了自己這樣的下場。
而這時候浮舟已經回過頭來,仍舊是平靜的表情,只在看著裴緒時露出些溫柔的神色。
他已經長大了。
十七歲的年紀,在寒山派裡,已經是時候跟著師兄們出去歷練一圈了。代任掌門的大師伯陸離跟浮舟提過兩次,均被他拒絕了。陸掌門總以為年輕人都愛玩兒,笑著打趣是不是裴緒拘著他,自己在江湖上吃了虧,於是非得把浮舟教得舉世無匹才能出山。
浮舟搖頭,說是自己想留下來照顧裴緒。
陸掌門心裡也憐惜裴緒早失了怙恃,自己在江湖闖蕩,不慎惹上了人,落了這麼一身沉屙蠱病的經歷。他雖然為了裴緒的名聲,不願意講他當年在江湖上遇見的事兒,難得浮舟如此固執,權衡之間,便鬆了口風,給了浮舟信物去見當年為裴緒診病的鬼醫不櫛子。
於是浮舟知道了那件事。
淨完面,浮舟又伸手去解裴緒的衣襟,卻被床上的人按住了手:“昨兒小七幫我擦過身了,你就別麻煩了,且上榻來陪我聊聊天吧。”
浮舟的眼神沉了沉,又恢復如常,隨手將裴緒散在被面的長髮捋回枕上,自己和衣側身躺下來,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裴緒。他早知道這回出門要跟裴緒分開一段時間,萬分的不捨得,只是想著是為了治好裴緒才走了這麼一趟,實在做足了心理建設才離開。
卻原來,回來發現別人碰過裴緒了,他心裡還是會有點難受。
裴緒看著他動作無奈地笑:“小舟,你總也不願意跟我睡,這可跟你小時候不一樣了。”
浮舟想了想,身子更躺下去一些,將頭枕在裴緒肩窩裡,左手隔了被子搭在裴緒腰上,依偎姿勢,一如當年。
裴緒見他如此貼心的動作,也沒話說了,將手從他胸前攬過,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浮舟的頭髮。
“說說看,這是你這兩年間頭一趟出山門吧?可見識了些什麼?”
裴緒閑著無事,又有些在意浮舟到底去幹了什麼,隨口起了個話頭。
浮舟極刻苦,他教得也分外用心,如今浮舟的武功,放在江湖上,恐怕只有前輩人才堪為敵手,是故他也不擔心浮舟打架吃虧。
然而江湖上的事,可不只是以武會友那麼簡單。
浮舟聽他問話便是一怔。
他極少對裴緒說謊,寡言木訥的性子對著裴緒時,簡直成了透明的。然而此行的目的與裴緒本人相關甚多,斷斷不能向他表明。
浮舟猶豫了一會兒,撿了些路上的見聞講了。他講故事沒什麼技巧,只是因為刻意逗裴緒開心,絞盡腦汁思索著有趣的軼事與八卦,倒也精彩。
裴緒聽著聽著便覺出不對來。他瞟了一眼浮舟無意識蜷曲起來的左手小指,明白這是小孩兒不樂意與他聊的意思,心裡倒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當年他撿到浮舟的時候,九歲的少年可是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後來卻漸漸地有了要瞞著他的事,只是這個說謊的小動作始終改不掉。
裴緒也尊重浮舟自己的空間,只是還有些失落。他不欲逼迫浮舟講他瞞下來的事,因此也並不把失落表現出來,仍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浮舟搭著話。
裴緒自幼失恃。這事兒說來也是樁陳年舊案,大抵與寒山派有關,總之他幼年一直跟著父親學武,卻是從沒回過寒山派的。他修習八年,天分漸現,偏偏父親為奸人所害。寒山派為裴父報了仇,卻始終沒找到這個下落不明的遺孤。而裴緒,其實是入了江湖。
他一路摸爬滾打混到成年,武林大會上一戰成名,譽滿天下,卻偏生命途多舛,又因了些孽緣,不得不隱居下來。便是在這段時間,他在路上一眼瞧見了這酷似當年自己的小孩兒,覺得甚合眼緣便撿了回去。那就是時年九歲的浮舟。
再之後,寒山派有難,裴緒此生雖是從未踏入過山門,卻也知道是父親的師承,感念著這群食古不化的大俠們好歹是替父親報了仇,兼著想讓浮舟更有些歷練的心思,便去助拳,如此,又多生了業障,把身體裡的病根都引了出來,這頹圮身體於是再沒有元轉餘地。
他至今這未完的人生跌宕起伏,端地是一出好戲,江湖經驗無論如何也是值得稱道的。可如今,他明知道小孩兒心裡有事兒,偏偏小孩兒自個兒又不說,他便也無處給他出主意。
也是他的太自大。裴緒想著,早不該提當年勇了。
裴緒這樣想著,到底對小孩兒還是有了點怨氣,兼著身子又不好,說不了幾句便有些氣悶,昏昏地入眠了。
二
浮舟聽得裴緒睡熟了,呼吸都平穩下來,這才輕呼一口氣放下心來,止了邊撰邊講的苦差,起身坐在榻邊,低頭看他。
裴緒雖是病容,臉上卻還留著當年的狠戾之氣,眉峰入鬢,一臉凜然。浮舟看著喜歡,情不自禁伸手去撫觸他的臉。入手是刺骨的冰寒,那便是裴緒身上的病的作用——卻也不是病。浮舟這一趟出訪問下來,才曉得那是一種蠱。
浮舟心裡疼得更厲害。他攥拳的手心早被自己的指甲劃出了血,那一點血隨著動作沾上了裴緒清白的臉,倒有些桃花顏色了。
他握著裴緒的手,拿到唇邊輕輕一吻。那動作近乎膜拜。裴緒無知無覺,浮舟於是更大膽些,自衣襟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取出其中的藥丸,以嘴渡進了裴緒口裡。
藥是他從不櫛子處討來的,藥效催情,會令裴緒好受些,且藥性溫和,不至傷身。
雖然他很明白,當裴緒醒來,意識到他做了什麼的時候,傷心會更甚於傷身。
“浮舟無能,除此之外,再覓不得他法。”
浮舟靠在裴緒耳側,低聲告罪。
事成之後,不待裴緒動手,他自會去尋死,再不教裴緒想起這即將發生的齷齪事兒。
而他對此,甘之若飴。
浮舟起身燃了暖爐,待室內暖和起來才又上榻,揭了被子,伸手去解裴緒的衣襟。
裴緒久病,原先扎實的外功底子練出來的肌肉都消減下去,褪去內衫,常年不見天日養出來的慘白肌膚顯露出來,看著煞是瘮人。
浮舟知曉裴緒本來的模樣,又親手服侍著他這兩年來受蠱蟲所害的身體,對害裴緒如此的奸人著實恨之入骨。然而那人早在兩年前便被裴緒所殺,現在留了樁有頭無尾的公案,與裴緒這麼身沉屙。
浮舟猶豫一會兒,跨跪在裴緒身上。他久久看著裴緒有些發烏、卻因為那枚藥丸而漸漸有些粉紅顏色的唇,心裡翻騰了多少回,面上卻仍是止水模樣,忍住了不去親吻,也不碰裴緒的皮膚,逕自去褪他褻褲。
褻褲褪去,裴緒左腰處的異象便露了出來。那裡本是一道劍疤,浮舟自幼就見過,裴緒曾輕描淡寫講是為奸人所害,好在無大礙。然而兩年前,那奸人王侯商催動了早已對裴緒下的蠱之後,那裡的劍疤便漸漸浮現出嫣紅與烏青交織的顏色,日復一日向上蔓延,如今那嫣紅的枝條已經接近了裴緒的左胸。
待到紅色漫至心口,裴緒便會失了神志,再數個時辰,烏青隨上,裴緒必死無疑。
不櫛子挑著桃花眼看跪在他小屋前整一日的浮舟,輕描淡寫講了裴緒的病症,又問:你要救他?你可知救他要用何法?
浮舟抬頭:不惜代價。
不櫛子於是笑:被他所恨呢?
浮舟沉默著磕了個頭,自懷裡拿出信物,呈遞上去。
若是為了救他,愛恨何妨?
卻原來,那蠱只能通過交歡解開。
不櫛子似有感慨,一雙眼悠悠看著戶前桃林:也是孽緣。當年王侯商對裴緒窮追不捨,竟下了這樣的東西。裴家小子寧死不願受制於人,當場一劍殺了王侯商。如今,怕也只剩下等死一途。
浮舟沉默地聽著舊聞軼事,自己在小爐前煽火,嗅著藥缽裡的異香。
那便是蠱的藥引。
服下藥引,與裴緒交歡,方可解了這蠱。
不櫛子神色似嘲似悲:裴緒定會恨死你的。
浮舟不語,翻手逕自把盅內翻騰的藥液灌了下去。
許是受到藥引的刺激,裴緒左胸上的嫣紅更勝了些,繁繁茂茂地開在他心口下不過數寸的位置,岌岌可危。浮舟心中一驚,摒去妄念,探手向下,分別握住裴緒的腳踝,小心把他的雙腿分開。
藥物作用下,裴緒的呼吸已經漸漸重了起來,身子不似最初那樣冰冷,下體也有抬頭的跡象。浮舟愛慕裴緒已久,卻從不曾見過他此等豔色,不由得一怔。
裴緒卻仍舊無知無覺,平素狠戾嚴苛的面容柔軟下來,自蠱被催動起便被一絲一縷抽去了精力的身體軟軟地癱在榻上,似將任人為所欲為。
浮舟緊緊攥著拳,忍下這一陣衝動,仍沒有觸碰裴緒的身體,只是俯下身,張嘴含住了裴緒的下體。
浮舟一手扶住裴緒的下體,協助口裡吞吐著,一手從衣襟裡掏出另一個小木盒擱在身邊,手指自其中沾了許多膏狀物體,探向裴緒的後穴。
他從不櫛子那裡拿到這催情的藥丸與潤滑的膏體,一併許多春宮畫冊。弄清楚這些物件用途之後,他將藥丸與膏體好生收藏好,春宮畫卻唯讀了最普通的那一本,連著餘下的,又還給了鬼醫。
為給裴緒解蠱,瞭解這些是必須的,從其中獲得更多趣味,卻大可不必。
服侍裴緒時他向來細心,當下也是如此。
浮舟本著自畫冊上看來的擴張一定要做到充分的要點,直忍到三根手指在其中抽插翻攪出曖昧的水聲時,他才吐出口中的硬物,把自己被冷落多時的性器也仔細塗抹上一層膏體,扶到裴緒後穴前。
被手指撐大的部位翕動著摩挲性器的前端,浮舟屏息挨過這一陣快感,小心翼翼往裴緒體內挺進。他生怕弄疼了裴緒,卻並不在意自己受的情欲煎熬,動作極其輕緩地進入,直到完全埋入裴緒體內才鬆了口氣。
裴緒的體內溫暖柔軟,與這個人冷硬的外表並不相稱,只恰合了浮舟眼裡裴緒的樣子。
他為裴緒所救、所養、所教。這個對人對己都狠戾得不留餘地的男人,對浮舟卻那樣溫柔,即算怒意上頭凶了浮舟幾句罰了他幾次,一旦省察並非浮舟的問題,雖是拉不下面子,最終卻也都會服軟認錯。
對浮舟平輩以待,從未不仗著恩人身份施威,看似獨夫,裴緒卻是浮舟平生僅見的好人。
他深愛著的人。
默念著裴緒的名字,情到濃時,浮舟忽生了一種渴求。
腰上的動作緩了一緩,他俯下身,想去親吻裴緒在藥物作用下泛著水潤顏色的唇。那裡,他自首次在夢中想著裴緒的臉出精以來,一直都幻想著能夠觸碰……
然而只堪堪留著一寸距離時,浮舟忍住了。
他不能。
他不能在裴緒身上一逞私欲。
他做出這樣折辱裴緒的行為,只為了裴緒能好起來、活下去。他自己那點心思,冇說與裴緒生死相提並論,便是相對於裴緒的憤恨情緒而言,也是不值一提的。
不論如何,他不能從這種行為中獲得任何樂趣,這是浮舟為自己立定的懲罰。
欲液將出未出之際,裴緒情動的神態已經很明顯了。
他仰著頭,神智仍是不清的,面上泛著薄紅,額上鼻尖均綴著細細密密的汗珠,微張著口,若有若無地呻吟著,喘息著,一臉被快感煎熬的姿態,下體也高高地立起來,隨著浮舟的動作聳動著。
浮舟看得無以自持,終於也是忍不住了,一手握著裴緒的性器捋動著,一手掐著裴緒的腰,下體大幅度抽插起來。
裴緒高潮時性器噴出的白液灑到了浮舟腹上,更多的又落回了自己的胸口。他後穴顫動的觸感讓浮舟在身體上如臨仙境,意志卻沉入地獄,在這種扭曲錯位的情感中也跟著到達了高潮。
他謹記著不櫛子的叮囑,狠狠搗進裴緒身體深處才開始射精。裴緒被他肏得臉色酡紅,嘴裡斷斷續續地吟叫著,不知何時睜開的雙目無神地看著騎在自己身上馳騁的少年,然後被快感逼出的淚水沁暈得迷蒙了視線,又緩緩闔上了眼簾。
射出之後,浮舟也有了一瞬間的迷蒙。他並不抽出性器,抱著裴緒翻了身兩人相對側臥,手指描摹著裴緒胸口下堪堪退了一寸的嫣紅枝條,心中滋味,不知甘苦。
是慶倖,與更加深沉的絕望。
三
浮舟心知這夜一過,恐怕裴緒是要恨死他的,他卻也沒有別的法子救裴緒性命,兼且一次交歡並不足以將蠱蟲全部引出,只能下了些迷藥,帶著裴緒夤夜同代掌門告了辭,當沒看見代掌門那驚疑不定又帶著憐憫的神色。
浮舟原以為裴緒服了迷藥,需得睡上一個白天,那就足夠他帶著裴緒離開寒山派了。豈料裴緒雖然病弱,卻不曾失了真氣,途中車馬又顛簸,竟在第二天早晨便醒來了,冷眼看著端著羹湯鑽進馬車的他。
那目光先是對自己處境的茫然,在看見浮舟的一刹有了些安心與驚訝,然後,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那震驚卻又漸漸冰成了刺骨的寒,與被至信之人背叛的苦痛。
浮舟幾乎灰飛煙滅在裴緒的目光中。
“浮舟……”裴緒眼裡是寒冰似的怒意,卻又尚存餘了一線奢念,只怕這是誤會,耐著性子用昨夜叫得沙啞的嗓子開口,“解釋一下。”
浮舟不答,駢指點了裴緒的穴道,用的,正是他月前從裴緒那裡學來的招數。
裴緒本就渾身乏力,被點了穴道,也無甚反應,只是臉上殘留的那點希冀也全都破滅了,顏色灰敗得厲害。
浮舟心痛如刀絞,卻不能辯白。他必須做出強制的姿態,才能罔顧裴緒的意思繼續這屈辱噁心的解蠱方式。只要稍稍露出渴慕的神色——不,甚至只要他稍稍服軟,裴緒定能看出究竟。
那時候,以裴緒的性格,肯定是寧死不從的。
浮舟將手裡的湯藥和菜羹給裴緒灌了下去。裴緒似是受了太大打擊,也不抵抗,木木地吞咽著,並不朝浮舟看一眼。浮舟拿帕子拭淨裴緒唇邊的湯羹,又從馬車裡找出一個軟墊墊在裴緒身後,讓他靠著車壁坐著,這才解了裴緒的穴道。
“我在外面,再無旁人,裴先生有事就叫我。”
浮舟低聲叮囑一句,也不敢看裴緒的神色,匆匆收拾好東西便退到了車轅上,且不忘把車廂的簾子掖好。
尚是初春,天氣仍寒著。浮舟身有內力,駕車也並不覺得冷,只是想著裴緒剛剛的眼神,心裡先凍成了冰,一層一層的,削鑿著血肉。
然而他早有預料。
浮舟駕著馬車,露出個苦笑來。
他早有預料被裴緒憎恨,本以為自己不會為此介懷,卻原來,他連裴緒一個冷淡的眼神都無法忍受。
他,怕是把自己想得太強大了。
然而不論他強大弱小,他都必須把裴緒救回來。
裴緒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日頭西斜,暗金色的陽光斜斜鋪進屋子裡,流轉出熟悉的色調。
裴緒渾身乏力,隱秘處更是酸疼難當,醒來時本是滿腹怨氣,卻在見著如此一幕時,暫忘掉了身上遭的罪。
這是當年,他與浮舟二人隱居的那幢山間小屋。
裴緒也不知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他按著胸口在榻上坐起來,果然在左手邊小幾上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木船。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床邊小幾上摩挲著,漸漸回想著這件小玩意兒的來歷。
那是浮舟贈予他的第一件禮物。
剛領回家的野孩子,也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了他愛上集市買些雕工精緻的木器,就暗自記在了心裡,趁著訓練間隙偷偷刻著,還被自己錯當成躲懶訓了一通,直到那年中秋,浮舟略有些羞赧地將成品擺在他面前,他才明白小孩兒手上時時出現的那些細小的傷口從何而來。
他那時就想著,這樣的一個孩子,值得他一直帶在身邊,好生教養著,一輩子也不嫌久。
裴緒想起這些舊事,四下顧盼著,有些懷念,更多的是怨憤,與難以置信。
他怎能料想到浮舟竟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在馬車上已想了許多,首先弄明白的便是浮舟為何如此待他。
而答案的指向太過明顯。
浮舟,一定是從誰那裡知道了蠱毒的事情。
裴緒掀開被子,先是對身上著的那件嶄新的白褻衣驚訝地一挑眉,然後便惱怒地紅了臉。他隔著衣襟按上左腰的那一道劍疤,目光沉了下來。
他不會因為浮舟想要救他而責備浮舟,然而浮舟不顧他意願做下這事,卻著實令他憤怒。
裴緒原以為浮舟最懂他,明白他寧死也不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意氣,現實卻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而他,竟然沒辦法義正辭嚴地呵斥浮舟,就因為浮舟是為了救他。他再明白不過,浮舟在得知他將死的消息時的絕望與不惜一切挽救的心理,如何能因此苛責浮舟?
真是……荒謬。
裴緒面上綻開了一個嘲諷的笑意。怕是笑意中的狠戾太過鮮明,他只聽得哐當一聲,抬眼去看,是剛推門進來的浮舟,手裡端著一盅藥。那藥盅的蓋子已碎在地上,而浮舟不知緣何,竟似是癡傻了,只懂得愣愣地站在原地,面色惶然。
裴緒心裡有氣,並不去理他,又想著手裡還把玩著浮舟贈的木船,登時面上便下不來了,握著木船便向浮舟砸過去。
木船甫一離手裴緒便後悔了。他再如何對如今的浮舟生氣,也不該殃及當年的浮舟耗費心血贈他的物事。他抿著唇看那木船在浮舟面前即將摔在地上,只想著浮舟去接住它,而浮舟顧著手裡的藥盅,竟下意識躲開了半步,一點沒分神在那觸地便四分五裂的的器物上。
“裴先生,喝藥吧。”
浮舟表情木然,沉靜地端著藥盅走到裴緒榻前,故技重施點了他穴道,欲將藥灌下去。
裴緒此時卻不同於在馬車上了。他早就反應過來事態進展,本就存了抵抗的心思,又暗惱著剛才浮舟不去接那木船,咬緊牙關,便是不喝。
浮舟見他如此,並不費神去勸,反而伸手捏開他下頜,又將藥汁灌入自己口中,盡數渡進了裴緒嘴裡。他以舌頭攪著裴緒的舌,不令他有機會堵住食道,確信每一滴藥汁都被裴緒喝下肚裡,這才鬆口。
裴緒未曾料到他這一招,被他吻得面色酡紅,險些窒息,眼角也泌出生理性的淚來。浮舟甫一鬆口,裴緒便撕心裂肺地咳起來,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
浮舟從背後抱住裴緒,一手輕輕在他背上拍打著,一手執了帕子擦去他面上因灌藥舉動而溢出的口涎,動作溫柔繾綣,一點不似方才的強硬。
裴緒咳得夠了,漸漸喘勻了氣,被浮舟在背後撫弄著,氣氛實在曖昧。他受不了這般情狀,自己又動彈不得,只能壓低著嗓子斥責:“孽障,還不給我解了穴道?”
浮舟驟然聽裴緒開口,心內悲喜交加,卻並不如馬車上一般依言解開裴緒穴道,反而翻了個身將他面朝下推倒在臥榻上。
“須得上點藥……先生勿憂。”
浮舟輕聲解釋著。他知道裴緒不會配合,並不待裴緒答應,手便已經探入了身下人的褻褲之中。
昨夜他已是盡力溫柔,奈何裴緒是初次,且身子兩年來一直不大好,那樣做下來,雖未出血,卻也還是很磨人的。他記得那春宮畫冊裡以小字謄錄了善後的方子,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如今他手上用來抹那裡的藥膏,因此即算裴緒惱他,他也必得把藥上了。
更何況,到如今的境地,裴緒對他的印象,大概不會更差了。
浮舟想著剛才直直朝自己砸來的木船,胸口悶悶地疼,卻不能吭聲,也不能如以前一般,看著裴緒,看著他平淡中盈滿憐愛的眼神。
他早不配了,從他對裴緒產生非分之想那一刻起。
裴緒卻並不知道浮舟此刻滿腹的愁思。
他面朝下趴在榻上,也幸好如此,才能將臉埋在枕頭裡,不至被浮舟看了笑話去。
裴緒不算達觀恣肆的人,經了那許多風雨,仍好面子,不喜被人看低。當年他能乾脆俐落殺了王侯商,如今雖則浮舟於他,與那奸人大有不同,畢竟是被人操弄了,他的恨意,與自尊被摔碎的絕望,絲毫不減。
只是裴緒沒想到,竟還有比被肏更叫他羞惱之事。
浮舟沾著藥膏的手指已經探入了他的後穴。
白日裡那部位便有些不便言明的難受,這時候被浮舟伸了手指進來,不論心理還是身體,裴緒都處於煎熬中,一時恨不得斬了浮舟腦袋,深山裡埋好了,老來與自己作伴;一時又恨不得自己先去死了,好從這無盡的病痛與屈辱中解脫,雖留不得清白在人間,卻也該有玉碎的氣勢。
然而此時此刻,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趴在榻上,由著自己親手教出來的浮舟在自己後穴戳弄著。被溫度融化的藥膏順著股溝淌在大腿內側,端地是頹靡風景,粘稠的觸感讓裴緒幾乎咬碎了牙。
好在浮舟很快就上完了藥。
他將流出的藥膏盡數拭淨了,又給裴緒套上了長褲,整好衣衫,動作細緻謹慎一如兩年前裴緒體內蠱蟲剛被催動時,兩人的心境卻已經大不如前。
裴緒不願同他講話,他也不強求,翻身躺下,從背後抱上了裴緒的腰。
裴緒被他這個動作一驚,雖無力掙扎,卻也暗中警惕起來。
浮舟並無異動,只是抱他抱得更緊些,幾乎令他感到疼痛了,才緩緩開口。
“先生……”
浮舟的聲音硬如刀刃,卻又微微顫抖著,在裴緒耳邊,講出了他所能設想的最殘酷的威脅,“先生莫要尋死,否則,浮舟將令您往生亦不得安寧。”
說話間,他暗示性地握住了裴緒的腰,清楚表明那不得安寧究竟是怎樣齷齪的意思。
裴緒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待到意識到浮舟的意思,原先滿腔的怨憤,倒是消減了幾分,啼笑皆非地開口:“癡蠢,你即算把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那死後的事,又與我何干?”
他以為浮舟至少會講出將他屍身辱沒示眾的法子,又或者以寒山派安危相要脅,那興許會讓他心上難受一陣子,卻原來浮舟連這口上的褻瀆都認不得。枉他將如今的浮舟設想得如何奸佞,這緊緊抱著自己的還是當年他身邊那麼個孩子。這樣的落差讓裴緒不知是安心還是憂心。
身後箍著自己腰間的手臂又是一緊,然後慢慢鬆開了。裴緒感覺到浮舟的額頭抵在自己後頸,說話的氣息燙著後背的織物:“那我便隨著先生去,將我二人屍身一併焚了,再分不出你我來,要先生下輩子投胎,也帶著我一魂一魄。”
裴緒聽他此言,心頭一跳。浮舟說這句話的語音再無顫抖,像下了什麼定論似的。這種按捺著的瘋癲最是可怖,裴緒早在王侯商那裡見識過了。
然而浮舟不是王侯商,裴緒當下雖有那麼一絲心驚,卻並不為浮舟此言擔憂,只是壓著嗓子嗤笑一聲,再不理會浮舟。
四
浮舟聽不到裴緒的保證,猶豫片刻,怕氣血不暢讓裴緒身子更差,還是解開了裴緒的穴道。
他從背後抱著裴緒的腰,額頭緊緊抵著裴緒的後背。這動作與少年時如出一轍,只是他長高了,能將裴緒抱進懷裡了;而裴緒,太瘦削,太憔悴,這兩年的病蠱從根上消磨了裴緒的精神,如今,正應了鬼醫那句讖——
被那蠱拘束至此,裴緒活著,不過是在等死罷了。
思及此,浮舟眼色一黯,又想起了裴緒打趣也似地笑說起的那些鮮衣怒馬少年時光。
當年,裴緒因著王侯商的緣故被迫隱居山野,遇上了浮舟,這才多了個伴兒;寒山派那次大禍,裴緒歷盡辛苦殺了王侯商,本該能再回江湖,卻因著這該死的蠱而落得如今的境地。
裴緒雖是不說,心裡大概也是懷念的吧,懷念江湖中的意氣恣肆。江湖是暫時回不去了,而浮舟自己,也因著這解蠱之事站在了裴緒的對立面……如今,須得給裴緒一點念想。
而這念想,最好的,便是辱他叛他一至此的,浮舟的性命。
想通此節,浮舟咬著唇,伸手探向懷裡,摸到了一柄匕首。
那匕首不甚精緻,鞘上卻鐫了個“習”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鐵匠習不思的手筆。匕首顯然是用得太久,柄上花紋都被磨得模糊了,卻仍是鋥亮,顯然主人十分愛惜。
“先生……”浮舟低聲喚裴緒。
裴緒並不理他,浮舟也未曾指望裴緒答他,猶豫一會兒,調轉匕首將刀柄塞在了裴緒手裡:“先生若要死,倒不如先把我這個罪魁禍首殺了。”
若是殺不了,便是給裴緒留了個念想,不至絕望;若是殺了……
死便死了吧,至少能走在裴緒前面。
有那麼一瞬,浮舟心裡冒出這麼個悲觀的念頭,但旋即被他自己掐滅了。
他要救回裴緒,要看著裴緒好起來,斷不可在這種時候就死去,必要將這條命留到裴緒安然無恙為止。
浮舟抱著這個念頭,死死盯著裴緒的面容,只盼他受這激將法,將求死的念頭收了,全權報到他身上去。
裴緒握著匕首拔出鞘,表情卻沉靜得很。他撐起身靠在榻上瞥了一眼浮舟,又低頭打量著手裡的匕首,眼神明暗不定。
“這匕首……你要我拿來殺你?”裴緒忽然開口。
浮舟見他神色,心裡隱約有些不安,卻不知這不安從何而來。那匕首當然也是他與裴緒間的舊物——他與裴緒朝夕不離,彼此身上物事乃至這屋子裡器具擺設,件件都留著兩人的回憶,這匕首卻稱不上奇了。
浮舟心裡惶恐著,身手並不曾因此遲鈍,裴緒手腕方動他便察覺了,反手去奪裴緒手上匕首,豈料裴緒忽然展眉一笑,手上一抖,那匕首已從右手交到了左手上,被浮舟扣著脈門,也並不驚慌,只將刃鋒更迫近一絲,涼意恰恰觸著浮舟的脖頸。
“罪魁?”裴緒涼涼地笑,“若你這般水準都做得昔日迫我至此的罪魁,我的江湖名號,也算白叫了。”
裴緒內力受阻,招式卻還在,浮舟青出於藍,畢竟年紀尚幼,禦敵經驗有不足,輕易便失了優勢。裴緒也不敢大意,反手掙開浮舟扣在自己脈門上的手,左手仍持著匕首逼在浮舟脖頸,右手技巧性地按住浮舟的氣管,意圖令他窒息。
浮舟被匕首壓得仰起頭來,迎著裴緒的右手,拼著受傷,以手為刀劈在裴緒所持的匕首柄上,借著巧勁兒將匕首奪回來,還進了鞘,又遞給裴緒,並不在意自己胸口被拉出一道長長傷口。
剛剛那場面也算不上死局。
裴緒不直接一刀割下去,明顯是沒存著殺意,意圖只在逃跑,浮舟若由著他動作,大概結局是昏迷一會兒。只是當真如此,待他醒來,裴緒卻肯定是不在了——他不能接受這個,拼著朝刀鋒上撞也得將裴緒攔下來。
只是……
“謝先生留手。”
浮舟將匕首放回裴緒手邊,低聲道謝。方才裴緒若不收手,那匕首尖所劃過的,恐怕不是胸口,而是咽喉了。他曉得裴緒留手只是一時心軟,並不意味著什麼,心裡卻還是忍不住為此一暖。
裴緒失了一城,卻像方才只是玩鬧似的,並不在意,只懶懶倚在榻上,也不理他,撿起匕首兀自翻看著。
浮舟靜靜看他,不期然便想起了關於那匕首的舊事。
那是裴緒給浮舟的第一件武器。
彼時浮舟的功夫還沒練出來,對付街頭遊手好閒的偷兒尚可,對上正經的武林人,卻是分毫沒有贏面的。好在裴緒選的這隱居之所偏僻得緊,慢說高人,便是尋常江湖人來往也少,山下村鎮裡多是莊稼漢與走商的。
可偏偏那一回,浮舟替他去鎮裡村上採買,路上銀財露了白,被恰巧路過此地,見浮舟一個少年隻身行走而起了歹意的劍客撞上了。浮舟與對方對了十來招便左支右絀捉襟見肘,卻因不願令裴緒失望而堅持纏鬥著,差點兒沒被對方了結了性命,還是裴緒憂心尋來才罷了。
回家之後裴緒將浮舟好一通教訓,上好藥了便把人丟進柴房裡關了三天禁閉。在浮舟的記憶裡,那是裴緒唯一一次對他發那麼大火。
事後,裴緒便送了他這柄匕首防身。
裴緒此刻對這匕首如此在意,想來也是為了自己。
浮舟想著,心裡頭愈加難受了。
先生信他至此,他卻得為了先生性命而背叛。
……雖然早在此前,他的心,便已經叛了這止於教習的情分。
裴緒握著匕首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想也是看不出花兒來,隨手將匕首掖在枕下,自己躺進了被子裡。
“先生可是困了?”
浮舟時時看著裴緒,這時候立刻反應過來,起身替裴緒掖好被角,收起床上的藥盒與小幾上的藥盅,滅了油燈,便向房外走去。這些事都是這兩年他做慣了的,因此動作十分利索。裴緒也不以為意,側躺在榻上任他動作,直到見他要走,才終於有些詫異:
“你去哪兒?”
這山上的木屋原是一獵戶所有,被裴緒買下之後加固了些,卻仍只這一間屋子可住人。浮舟幼時,裴緒是在榻邊給他加了個小床睡著;至他十三四歲,浮舟身高抽條兒似的長,小床再也睡不下了,兩人便擠在一處。裴緒那陣子尋思著再加蓋間屋子加打張床,還沒實行,寒山派便出了事。
也因此,現下這屋子裡只有他所臥的這一張床。
浮舟聞言駐足回頭。月色太黯淡,他看不清裴緒的臉上神色,只平靜地解釋:“我去房外守夜。”
裴緒似是沒料到他這回答,隔了半響才嗤笑一聲,也不知在笑些什麼。浮舟原地留了半晌,見裴緒沒有再接話的意思,便接著往外走。
他剛推開門,裴緒的聲音又響起來:“你也不怕我自己了斷了?”
浮舟腳下一頓,啞著嗓子開口:“先生不會的。”
先生驕傲至此,又有了手段——要殺,也是先殺了他。
裴緒冷笑:“你便知道我不會了?”
他知道。
浮舟這樣想著,卻沒法子確信。他越想越怕,幾乎邁不動要跨出門檻的腿。裴緒也不催他,岑寂中只有呼吸聲延續著,幾至永久。
五
最後浮舟實在放心不下,收拾好東西,轉身又折回了房間。
裴緒對他此舉倒沒有冷言冷語擠兌什麼,只是在浮舟輾轉反側不得眠時嗤之以鼻,兩人也算是相安無事地過了這一夜。
接下來的日子裡浮舟時時提心吊膽,既得防著裴緒——不論他是想跑還是想殺人,又得應對自己太過沉重的負疚感,日裡時時隨侍裴緒身側,夜裡寤寐不得清淨,幾日下來便消瘦了許多,與自那一回之後便日益好起來的裴緒站在一道,倒分不出來誰是病人。
裴緒面上仍是自在得很,並未有琢磨著逃亡的試探舉動,單只是不給浮舟好臉色看而已。換做別人,大概就要對裴緒這種反應掉以輕心了,而浮舟伴著裴緒這許多年,知他甚深,曉得這面子上的功夫裴緒早已修煉到家,從他表情上,當然是看不出他心境的。
縱使看不出,浮舟也猜得到裴緒將逃離計畫在了什麼時候。
裴緒體內的蠱須以精液為餌,每十日飼喂一宿,終年不改,方可保其平安。這件事,鬼醫知道,浮舟知道,裴緒自然也知道。
而今日,便是一旬之期。
“裴先生,該沐浴了。”
浮舟將盛了大半熱水的木桶抬至裴緒房中,垂手在裴緒床前道。
他二人隱居時,原是在山澗中洗浴的。裴緒身負內力,並不覺得如何,浮舟時年九歲,雖是自小餐風露宿,沒那麼嬌慣,畢竟受不了天天洗冷水澡的待遇,在那個深秋害了傷風,小半個月才好。
裴緒不擅長照顧孩子,見浮舟病得面色嫣紅,說話都帶喘的,慌得抱著孩子用上了輕功半夜去敲大夫的門。待浮舟好了,裴緒頭一件事兒就是去集市上買了個大木桶回來。
回來路上,裴緒心疼病剛痊癒的浮舟,心血來潮,竟將當時身材瘦小的浮舟放在木桶裡,將木桶抗在肩上,去看了一場耍把戲的。他只當孩子們都喜歡這新鮮玩意兒,見浮舟平素沉穩過頭,便一門心思想逗浮舟開心。
現下想起來,浮舟早不記得那耍把戲的戲法了,只記得自己坐在裴緒肩頭的木桶裡,腦袋挨著裴先生的髮髻,嗅到的皂角的香味。
如今浮舟一身內力,便是去寒冰裡走個來回也不懼什麼;裴緒卻是氣血不暢,下不得地,連沐浴,都得用上這木桶了。
浮舟如此感慨,裴緒自然也是想到了此節,不由得面色一黑。
浮舟這十日來未曾見過裴緒好臉色,這時候也不以為意,兀自恭謹躬身替裴緒寬了衣帶。
他這動作做過了許多次,嫺熟不說,眼裡瞧著,手裡撫著,都是裴緒的裸體,倒也沒生出什麼臆想——便是有那麼一絲一縷情難自禁的意動,也被他強行按捺下去,沉心靜氣,古井不波,平穩地抱起裴緒放進了熱水中。
裴緒自蠱蟲發作起便由浮舟貼身伺候,奈何浮舟犯下那等齷齪之事,再來服侍他,裴緒怕是覺得彆扭的,也因此沐浴時心情格外壞些。浮舟明白他心事,這十日來並不隨身侍奉他沐浴,只是在門口守著。
畢竟,以裴緒目前的體力,自行走出房間也是不能夠的。
浮舟這樣想著,仰頭靠在門扉上看清寒的月色,耳裡又不經意捕捉著聽房裡的水聲。
裴緒喜淨,少年時候受制於形勢,沒條件拘泥,如今卻必得隔日沐浴,且要將皂莢磨成粉,摻進胰子裡,比山下的富商還精細些。後來上了寒山,不好再那麼講究,也必得讓浮舟取新鮮的皂莢才作數。
在寒山時,裴緒行動不便,都由浮舟擦身。浮舟尤其喜歡打理裴緒那一頭烏髮,卻見不得這兩年來那烏發蒙塵綴上的灰白。
說到底,裴緒也才二十九,不到而立的年紀啊。
房裡水聲漸弱,浮舟猜測是裴緒洗完了。他又等了半晌才推門進房,便見著裴緒懶散地窩在木桶裡,長髮隨意地披散著,挑著眼看他這不速之客。
浮舟沒來由地心虛起來,眼神幾乎黏在裴緒露在水面的半截胸膛上,卻還是靠著意志力移開,垂下眼簾溫聲問裴緒:“先生可是洗好了?”
裴緒並不回答,只朝著浮舟招了招手:“替我浣發。”
浮舟聞言,驀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裴緒,後者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不語。這樣的姿態已然暌違,顯然裴緒此時心裡定是有所算計的。
而且他竟還算計到,浮舟即使心中警惕,也不可能拒絕他。
浮舟屈膝跪坐在木桶外,一手握著裴緒的長髮,一手取了皂角熬的汁液抹在裴緒發上。這兩年的病痛讓裴緒發裡生出了幾根白絲,發質也枯槁了。浮舟看著心疼,情不自禁低頭親上了裴緒的發尾。
這動作他原先也常做。偷偷地,在裴緒看不見的時候,隱秘而謹慎地親昵著,便已是他所追求的一切了。誰料他這次剛吻上裴緒的發梢,背對他坐著人忽然轉過頭來,恰恰便撞著了這一幕。
“……”
裴緒半張著口,原似是有話要說,卻因著這意料之外的一幕,也不知是驚訝還是憤懣,眉一皺,又把話咽了下去,冷眼盯著浮舟。
浮舟咬咬嘴唇,被撞破了綺思,半是羞愧,半是畏懼,生怕裴緒因此而不快。他惴惴不安抬眼窺看裴緒的臉色,只見裴緒輕蹙著眉,似有所慮,卻並非是個責問的姿態,心下稍定,繼續自己手上的工作。
裴緒全程一言不發,由著浮舟擺弄,直到被浮舟擦乾了身子,以毯子裹著送到床上,這才驟然反應過來似的,揮開了浮舟試圖替他換上褻衣的手。
“浮舟。”裴緒沉著聲音喚浮舟名字。
自浮舟對他行了那等事之後,他再不曾喚過一聲“小舟”,浮舟雖是失落,卻也明白自己是自作自受,他並沒有資格介懷,於是摒去旁的自傷心思,專注看著裴緒。
裴緒卻似是心裡頭艱難得很,蹙著眉頓了半晌才開口。
“收手,”裴緒直直盯著浮舟,“浮舟,你今日收手,便再不計前事,你仍隨我回寒山,可好?”
可好?
浮舟驟然覺得呼吸都沉重起來,一個“好”字堪堪哽在喉間,吞不下送不得。
當然好。這才十日,他便已被不安壓垮,再禁不得裴緒的恨了。如今裴緒給了他機會,不計較前事,如何不好?
然而卻是……當真不好。
浮舟搖了搖頭,一雙眼近乎悲愴地看著裴緒。他有苦衷說不得,他有綺思露不得,這許多許多的情緒壓在他心上,直要把這個年方十七的少年壓垮。
然而他不能垮。他得將裴緒帶往生路,半途不廢。
裴緒見他搖頭,眉頭蹙得更緊些,卻並沒有意外的神色。他幾不可查地歎了口氣,側身抬起右手,似要同往日一般伸手去拍浮舟的頭,忽而又頓住,低聲喚浮舟的名字,尾音悠長似歎息。
“浮舟……”
浮舟惶然地抬頭,恰恰對上裴緒眼裡難得的悲憫神色。他被這表情驚得心頭一沉,再回過神來,裴緒的手已經抬到了他太陽穴的位置,而那只手裡,正握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浮舟一驚,下意識仰頭避開這一擊,揉身撲上,反手去奪裴緒的兵刃,不料裴緒不躲不閃,手上只是把匕首倒轉過來,以匕首柄迎向浮舟腰間大穴。兔起鶻落之間,浮舟已來不及變招,空中狠狠一擰腰,側開半寸,卻仍是撞了上去,再動彈不得。
裴緒這一來也是破費氣力,靠在床上喘息著,平復了呼吸,才撐起身,又給浮舟補了一指。
他氣血運行受阻,內力難發,雖則手法刁鑽,這一指威脅也不大,浮舟運功相抗,半個時辰便能解開。他自己明白這一點,卻不急著逃亡,反而握著匕首在浮舟身上來回比劃著,眼神狠厲,似是要將人生吞活剝一般。
浮舟安靜地躺在原處,再不能動作,卻有種微妙的解脫感。他身上穴道被點,卻未被封上啞穴,只是自己不願說話而已。裴緒也不說話,狠狠瞪著浮舟,似是怨憤,又似是觀察。
裴緒手上匕首幾次比到了浮舟要害位置,卻不刺下,只看著浮舟神色。浮舟並無反應,一雙眼裡是難得露骨的溫柔繾綣,與更多的憂慮。
在這樣的眼神裡,裴緒的表情漸漸複雜起來,最後放棄似的搖搖頭,又將匕首還入鞘中,自己撐起身下了床。
裴緒氣血淤塞,四肢無力,又兼著長期臥床,肌肉萎縮,這下才要站起來,腿上便是一軟,險險跌坐在床上。
浮舟原是無話,看見裴緒這般情狀,不由得失聲驚呼。裴緒回頭瞧他一眼,卻不理他,兀自扶著床柱又站起來。
“先生!”
浮舟眼見裴緒又一次跌倒在房間裡,心裡疼得更厲害,一邊運氣試圖衝開穴道,一邊急急喚著裴緒,試圖勸阻他:“先生待如何,浮舟一應答應,先生!”
裴緒委頓在地上,並不回頭,只低笑兩聲,也不知是笑誰。他借著椅子的力支起身子,卻再無力依靠雙腳站著,於是跪在地上,胼手胝足著,猶自向門外爬去。
“先生!”
浮舟紅了眼,心裡突突地疼。他瘋狂地衝擊著阻塞的穴道,一點不介意體內已紊亂到近乎走火入魔的氣息。他再見不得裴緒如此姿態;他再受不起裴緒離開的代價;他再不敢想裴緒以這樣的身體出去,會遇到怎樣的情景。
而那些情景,在裴緒的眼裡,竟都勝過在他身下,受他折辱。
門外馬車有了動靜,想來裴緒是意圖依靠馬車逃走。
與此同時,浮舟喉頭一甜,一口黑血嘔了出來,終於衝開了穴道。
六
裴緒恍惚間聽到了浮舟的哭聲。
這是很不尋常的。
自他撿到浮舟以來這許多日子,不論練武多苦,不論下山受了什麼委屈,浮舟都沒哭過,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
裴緒從濃霧中踏進面前的竹林裡,耳中充斥著浮舟壓抑的抽噎聲,眼前卻只看得到一步之內翠綠欲滴的竹葉。他的心裡幾乎要急出火來,穿梭良久,始終找不到哭泣的少年。
他原本是因為屋前竹林清幽而買下這屋子的,現在卻已經想不起竹林月色的美,甚至恨不得一把火燒出一條路來,去找浮舟。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能夠說話的,他應該喚浮舟的名字才對。每次他叫浮舟,那孩子都會放下手裡的事情第一時間奔過來,面上神情穩重,青澀的眉宇間卻按捺不住那一點點欣喜的情緒。
他應該叫叫浮舟,讓浮舟自己過來,來到他身邊。不論有什麼事,他都會替浮舟扛著的。他那麼疼愛浮舟,而浮舟那麼值得他疼惜。
更何況如今,浮舟已被逼入了這樣近乎崩潰甚至哭泣出聲的境地?
“小舟……”
裴緒聽到自己喚了一聲。那聲音嘶啞穠麗,帶著濃郁的情色味道,自己幾乎都辨認不出。
浮舟的哭泣聲忽然中止了,有冰涼的液體濺在脖頸後。身體再往下的部分溫暖而麻木,裴緒來不及分辨自己的處境,便又被拖入了濃霧之中。光影漸漸消去,什麼,都看不到了。
裴緒再次從夢魘中悠悠醒轉,頭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摸脖頸後那縈繞夢中的淚痕,入手的卻是溫熱的人體肌膚。
裴緒皺著眉扭過頭去,卻發現自己的腰被身後人箍得緊緊的,分毫騰挪不開。那人的呼吸噴在自己的肩胛上,輕輕軟軟的,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存味道。
是浮舟。
裴緒怔了怔才完全從夢裡清醒過來。
他原是想借著馬車逃走,卻被拼死衝開穴道的浮舟截住了。那時候,浮舟一把抱住從車轅上跌下來的他,嘴角還有烏黑的血痕,眼神在月色下卻極溫柔繾綣。
他不記得浮舟說了什麼,只知道浮舟給他用了藥,然後他便沉入了黑甜鄉。
裴緒眼神空蒙地落在一縷不屬於自己的黑髮上。那黑髮纏在他耳邊,旖旎著滑到胸前,又恰恰銜上了左腰上那豔麗盛開的紅黑二色花瓣。
比昨日更褪了一寸。
裴緒並不為自己生命的延長感到欣喜,如果那代價是雌伏在他人身下接受禁錮的話。
他咬著牙不去感受體內仍舊埋著的某個勃發的器物。浮舟如今不比他矮多少了,身量長開後發育得也十分不錯。裴緒親手將浮舟由個小孩兒帶到成人,心裡自然諸多感慨。只是他再感慨也從未曾想到,這結果,竟是要自己來承擔的。
身後的人呼吸不穩,顯然也睡得不深。饒是裴緒盡力控制著身體的反應,畢竟那裡並不適合容納外來的物事,難以遏制的肌肉顫動還是驚醒了浮舟。
“……先生?”
浮舟抱著裴緒的腰無意識地呢喃一聲,然後驟然清醒似的往後退了幾寸。下體連接的部分也因此而分開了,被灌滿粘液的部位依依不捨地發出黏膩的水聲,聽得裴緒羞憤不已。
他很累,很難受。
神智逐漸清醒,身上肌肉的酸疼也愈發明顯起來,尤其是酸軟無力的腰胯部位,昭示著剛才發生了什麼。浮舟從他體內拔出去之後那裡有種微妙的空虛感,黏液漸漸淌到大腿之間,齷齪的觸感讓裴緒死死攥起拳,抵抗心裡那逐漸蔓延上來的噁心感。
身後有了些動靜。
浮舟起身了,空缺出的位置令裴緒裸在空氣的肩背感到了寒意。然而那少年又很快回來了。他掀開裴緒身上的被子,用濕巾將裴緒身上拭淨了,連軟綿地搭在腿上的性器也一點不落下,卻偏偏不去碰男人身後那個溢滿淫液的部位。
裴緒心裡頭煩悶,隨手搶過來濕巾,也不管驟然坐起給酸軟的腰帶來的一陣驟痛,又自暴自棄想著反正浮舟什麼都做過了,竟在浮舟面前清理起下體來。
然而卻被浮舟攔住了。
“先生……那裡,須得含著的。”
浮舟握著裴緒虛軟無力的手腕,低聲解釋了一句,從裴緒手裡拿回帕子,又投入了溫水中,自己也匆匆洗了一遍,再上了榻,從正面按住了裴緒的腰。
裴緒被他一碰便渾身一僵。他倒不是覺得浮舟會在此時對他做出那等事,只是下體仍含著東西的感覺太難受,始作俑者又來碰他,他下意識便有些不自在。
然而這不自在落在浮舟眼裡,顯然有了別的含義。
裴緒瞥一眼浮舟,少年的動作一頓,猶豫著幾乎要縮回手去,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似的,面上表情僵硬起來,嘴角抿成一條線,手上依然是按到了裴緒腰上。他動作卻不如表情生硬,只是帶了些力度按揉著裴緒酸痛的肌肉,不一會兒便令裴緒好受了很多。
一頓按摩下來,裴緒不主動開口,浮舟便也不說話。肌膚相觸的沉默顯得分外熬人,浮舟的臉色灰敗,眼圈微紅,卻再沒像前幾天一般露出寂寞的神情——他不知道,裴緒看見他那般模樣,總是想著去安慰他,差一點便按捺不住了。
裴緒看出來浮舟意圖將昨天的事掩蓋過去,心下不由得歎了口氣。
浮舟本無惡意,純粹是想為他解蠱,他當然沒有立場對浮舟苛責。偏偏自己力有不逮,逃出去的行動未曾成功。他狠不下心來傷浮舟,自然也做不出進一步的反抗。
那麼,真的要在浮舟面前雌伏一生?
裴緒無法忍受。
“浮舟,”裴緒按住浮舟在他肩上揉動的手,用微微嘶啞的嗓音開口,“我們得談談。”
浮舟動作一頓,依言放開了手,沉默地下了榻,垂手站在一邊,恭聽裴緒的話。
浮舟自小便乖巧,從不抗拒裴緒的話,便是心裡不從,也只是沉默。裴緒見他動作,知道他是不願聽這段話,卻又因著裴緒而不得不聽。他低低歎口氣:“你,真打算這輩子都拘著我?”
浮舟不說話。
裴緒的語氣更嚴厲些:“打算把我困到死?”
浮舟惶恐地抬頭看裴緒,眼裡光芒明明滅滅,不知來由,只有死一般的沉默橫亙在二人之間。
裴緒被他的沉默刺得心頭漸涼。
他不介意折辱,他不介意失敗,他裴緒,有強者的驕傲,從來不是懦弱到輸不起的人。
但同樣是出於驕傲,裴緒不能接受已知限期的死亡,更不能接受直至死前永遠蟄伏他人身下,做那泄欲的工具,倒錯著為人所掌控。他還記得王侯商處境淒涼卻狂妄地朝著他笑,指著他的鼻子講這蠱,一旦被激發,只有精液能讓它慢下生長速度,直褪到原有的疤痕處,卻永世不能盡除。
裴緒知道,那個偏執而狂傲的男人,是要他在屈辱與絕望中死去。
他怎麼可能趁了他的意?
然而浮舟卻忽然開口了。
“先生勿憂,”浮舟垂著臉,並不去看裴緒臉色,聲音平平穩穩的,不露一點波折,“此事無關蠱蟲。”
裴緒眉心一跳,不明其意。
“此事只是浮舟一己私念,對先生起了畜生不如的意頭……先生勿憂,半月為期,定放先生離開。”
浮舟講得篤定,如同背書般一字一句說清楚了,裴緒還來不及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心裡先對他這副做派產生了些不安。
他蹙起眉伸手抬起浮舟的下巴,後者措手不及,一時間被迫將諸多心緒全部暴露在裴緒面前。
那雙眼裡,是濃郁而深沉的絕望。
七
自那夜之後,浮舟明顯地消沉下去,日常時候對裴緒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自己身體卻日益消瘦,兼著拘束裴緒的行為也更加離譜了。尋常日子裡整日半步不離裴緒身側不說,偶爾出門買菜,都會點上裴緒的穴道,還拿繩子縛在他腳腕上,也不想想裴緒如今這樣差的身體怎麼還能出門。
裴緒雖然不滿他的行徑,卻也怒不起來。
連綁根繩子都要找軟帕子墊好了,生怕箍出淤血來讓他血脈不暢,這等貼心,怎麼叫他惱怒?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在於浮舟那天的話,與他絕望的神態。
浮舟卻並不知道裴緒的心思。
他自那番算不得真意的表白後,整個人都冷了下來,面上不敢顯現出來,只在裴緒面前勉強裝出了強硬的姿態。原先失魂落魄終日惶惶的狀態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絕望,與被絕望淫潤下錯位的解脫感。
他再沒有做飯時想著裴緒的喜怒而失手將糖認作鹽,也沒有夤夜躺在地板上惴惴裴緒的心緒不得眠。他吃好睡好活好,照顧裴緒溫柔體貼,卻似行屍走肉一般,心冰凍到覺察不出痛意來。
浮舟看著裴緒,覺得這樣很好,心上也很平靜。
反正一切都只剩下半個月了。
這日裡,浮舟須得出門買些食材。
雖則裴緒近兩天安靜許多,偶爾發發脾氣譏諷兩句也如同舊時,浮舟仍不敢放心。近日出門,他都會制住裴緒腿上的穴道。裴緒本就失了大半武力,被他如此禁錮,更是再無反手之力,浮舟怕山上野獸驚擾,因而每回都會在院外竹林布下陷阱,且必是快去快回。
裴緒難得有了空閒獨處,自己側臥在榻上沒人陪著,也並不覺得寂寞拘束。反正浮舟回來得很快,解穴也很快,大不了就睡上這半晌。
只是這回,沒等裴緒入睡,室外就傳來了奇異的聲響。
起初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時,裴緒還以為是野獸,並不以為意。
這間木屋築在山腰,山上鳥獸類繁多,偶爾亦有野獸誤闖小院。浮舟幼時,裴緒教他頭一件事,便是對付那些兇狠的畜生。待浮舟能借著些工具應付野豬了,裴緒又常領著他上山捉鳥,一來飽飽口福,二來也練練浮舟的輕功。
有一回正是空山新雨之後,浮舟跟著裴緒上山,自己拿石子兒擊中了一隻個頭挺大的鳥,以輕功攆上受傷的鳥兒,追了小一炷香才捉住了,獻寶似的呈到裴緒面前。那鳥兒灰不喇唧的,羽毛被雨水洇成了一大團,好不窩囊。裴緒就著浮舟的手仔細觀察著那落魄鳥兒,勉強從鳥喙上看出來,竟是頭沒長開的鷹。浮舟沒見過鷹,將那奄奄一息的鳥兒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依依不捨問裴緒,能不能留下兩人一塊兒養著。
當時裴緒說,不成。要麼現在殺了吃掉,要麼放了。
那可是鷹。
裴緒拍拍小心掩藏好失落的少年沾了些雨露的發頂,說,由人養著的鷹,生不如死,你要狠得下心就自己養,我不管你。
浮舟最後還是把鷹放生了。
裴緒不知鷹最後的下落,只是猜測,受了那樣重的傷,大概沒幾日就死了吧。
待到那聲響盤桓到一刻鐘外,裴緒漸漸覺察到不對。
浮舟在院落裡新排的陣勢跟當年一樣,也算不得什麼奇門遁甲——他甚至沒學過這個,只是裴緒當年閑來無事把自己不耐煩念的機關暗器之類的書都丟給了浮舟,他才照著書上的陣勢排了一個出來,又加了許多自己做的捕獸夾子,確保兩人棲居的這小小木屋免受野獸的破壞。也正是浮舟這點用心,他們兩年前便離開了的這木屋,到如今還未被牲畜染指。
一般野獸,進不得牆便該回了,偶爾耐心地會撓撓院牆吼幾聲,再不然過了院門那關被捕獸夾子夾住——當年他們便是用這個法子捉了好幾頭果子狸打牙祭的。卻而今,門口這玩意兒,動靜並不像野獸。
裴緒蹙起眉,聽著窗外的聲響越來越近。
遠的時候不覺察,近門口了,就是出了陣法了,對方不再隱藏腳步聲,聽在裴緒耳裡,便知道那是個女子。
裴緒於是愈發疑心起來。
這木屋在山腰,周圍荒野得很,慢說姑娘,就是獵戶也終年見不到一個。當年他隱居於此只有那已死在他劍下的王侯商查出,如今就不該能有人能追過來。浮舟將他帶到此地,定也是走得隱蔽的。以浮舟的表現,此事除卻代掌門,恐怕整個寒山派都無人知曉。
那麼如今……
裴緒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想。
吱呀一聲,門開了。
裴緒眯著眼看門口一襲黑衣的女子。
她長得極美,形容尚幼,似恰到及笄,卻已盤起了螺髻。許是剛剛陣法中一番動作,那墨一般的黑髮中有幾縷從髮髻裡散出來,軟軟地垂在肩上,配著她明眸皓齒,煞是好看。
這樣的美人,放在江湖上,是要掀起腥風血雨的。
這樣的美人,放在誰面前,也定會令男人把持不住。
只是裴緒並不為這似是投懷送抱的女子美貌所惑,冷著語氣淡淡道:“你竟找到了這裡。”
“是呀,”那女子撚著一縷恰飄到胸前的髮絲側著頭開口,聲音溫軟嬌柔,一如她花樣容貌,那語調裡卻藏著些咬牙切齒的狠戾味道,令人心驚,“我可是一路嗅著哥哥的味道來的。他當年找你,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呢。”
聞言,裴緒眉心一跳,諷刺地朝女子笑笑。
他原對這女子略有些欣賞與同情,卻沒想到她時至今日仍糾纏不休,現下又拿這樣的言語擠兌他。
只能說,情之一字,害了多少聰明人。
裴緒不欲回話,女子也不逼他開口,娉娉婷婷地步進房裡,隨手掀開他身上錦被,一點不在意男女大防。
裴緒不悅地皺起眉頭。
他身上著的是浮舟新給他換上的白褻衣,繡工精緻,也不知浮舟攢了多久零用才湊足給自己購置這麼幾身的。女子美目流盼,上下一打量,看不出什麼究竟,竟動手撕了他衣襟。
裴緒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咬著牙任女子動作,心裡隱隱猜到了接下來的羞辱。
果然。
女子見到裴緒身上褪去兩寸的青紅二色痕跡,表情驟然變了。
她先是一愣,檀口微張,然後便就著揪住裴緒衣襟的動作癲狂地笑了出聲:“沒想到……沒想到!裴緒!你竟會為了活命而甘願挨操!哈!哈哈……這滋味可好?你那姘頭可有我哥哥幹得你開心?裝什麼清高,哈哈哈!”
她笑得癡癲,笑著笑著,眼角卻又泌出淚來,劃過那象牙似的細膩肌膚。這時候,她眉眼裡的氣質早不復方才的溫潤恬靜,狠戾絕望一如當年那個人。
裴緒極輕極輕地歎口氣:“你終也是瘋了,商小穗。”
他藏在背後的右手,僵硬地曲張一回合,慢慢在被子裡探到了浮舟的那柄匕首。
浮舟拎著菜籃走在集市裡,籃子裡魚肉菜菌一應俱全,額外還有若干包藥材。
鎮上半旬一回小集,浮舟便半旬下山採購一回,混在來往人流裡,他這陌生面孔也不算突兀。只是他生得好,又做了這麼個持家打扮,來往少女多有看著他嬉笑的,顯然是春心萌動了。浮舟從人群中走過,只當未聞,心裡頭充斥著別的事。
該採辦的都做完了,他仍是有些莫名的心慌。
這並非他頭一回將裴緒留在木屋裡等他回去,偏偏今日,他心上特別不安,有種極壞的預感。
這預感只在兩年前,裴緒帶著自己回寒山派時出現過。
浮舟買好最後一捆藥,拎著菜籃往山上走。他心急如焚,那心頭火卻又始終找不到來源,只燒得他胸悶難當,甫一離開眾人視線便用上了輕功,迅速向木屋返回。
他的驚懼是對的。
在山腳下,浮舟便在漸漸披上鬱鬱蔥蔥顏色的山林裡瞥到了那一抹刺眼的紅色。他扔下菜籃急速趕到木屋,險險在火舌穿過浮舟此前佈置在院子裡的石障舐上木屋之前。他心驚之下縱身撲進屋去,裴緒已經不在了。
八
“你有什麼好呢?”
商小穗盤腿坐在軟墊上,未盤入髮髻的幾縷長髮隨著馬車的顛簸甩動著,嬌俏美豔,不可方物。
還是那輛馬車,還是那匹老馬,一切與月前相似,裴緒的待遇卻調了個個兒。
雖然對他本人來說,還是目前的待遇更合意些,至少不必念舊,乾脆俐落。
裴緒被反縛了雙手捆在地上,倦怠得很,懶去理會容顏明媚的綁匪。春漸深了,原先被浮舟塞滿棉布一絲風也不透的這馬車裡頭並不怎麼冷,就是這地上太硬了些,他一宿睡得難受,沒什麼精神。
“臉不如我好看,身材硬邦邦的,咬一口都硌牙,性格也冷,一點都不會說話。”
商小穗托著下巴垂下美目看他:“你到底有什麼好?”
裴緒眼皮也不掀一下,翻了個身,找到個合適的睡姿,接著睡。
商小穗被忽略個徹底。她心頭憤懣,又不知如何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只能跺跺腳,恨道:“你就裝吧,反正回苗疆找到輪回草了,我就把你燒了寄給哥哥!”
裴緒向來少眠,雖是懨懨情態,這時候本也沒睡著,聽到這一句,低垂的眼簾顫了顫。
原來商小穗存的是這個心思。
燒了。
裴緒記得,王侯商的屍體,也是給她燒了。
寒山派一役,因著有裴緒出手調停,端地是雷聲大雨點小。寒山派上下原先做好背水一戰、以血滌義的準備了,寒山子弟上下百來條人,最後卻竟只收了一條屍。
那屍體,便是王侯商的。
他在江湖聲名顯赫,武藝其實並不出眾,原是靠著入南疆走商博出的名聲,對敵時多使的些鬼蜮伎倆,一時叫人摸不清底細,才令他在江湖譜上排到高順位了。若是寒山別的子弟甚至代掌門,倒有可能力有未逮,裴緒卻與他相熟甚久,兼且彼時早已看破這金玉外皮下敗絮心思,防備頗多,怎可能再著道?
這樣下來,這場一邊倒的戰鬥很快便結束了。
只是誰也想不到,王侯商被裴緒擒住之後,不去求饒,反而側頭湊在背跨他身後以繩索縛他的裴緒耳邊,講出四年前兩人尚未撕破面子時他便給裴緒下了那齷齪東西的事來。
裴緒還記得那人臨終癲狂又淒絕的形容。
他說,他原打算讓裴緒活到與自己齊壽,不叫裴緒死在自己後頭難受,未想到竟沒能得手,沒得委屈了裴緒。
那樣滿懷臆想與癲狂的話語聽得裴緒渾身發冷。他早明白這當年的知交已變為如今的死敵,也猜到那人是以那般不堪的目光窺伺自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卑鄙齷齪的手段,一時間又是噁心又是憤懣,無端生出悲哀來。
王侯商講完了,一翻身拄著劍站起來,伸出右手去夠裴緒的肩膀。
裴緒被他羞辱至此,心緒翻湧,給對方留了可乘之機,險些被那人袖裡不知何時鑽出的偌大白蟲咬上一口。幸好裴緒警覺尚存,電光火石之際心念回轉,肩膀一矮避開蟲子探頭那一口,劍勢上揚俐落斬斷了那人的右手,回劍又挽了個劍花,直直從背後刺入轉身欲逃的王侯商的左胸。
至此,下蠱者身死,裴緒性命開始為期兩年的倒計時。
他頭一回看見商小穗,是在那日之後七天。
那一日,被王侯商邀上山的江湖人泰半被裴緒和他手裡頭的證據點透唏噓離開,剩下若干試圖趁著混亂場面蹚水摸魚見識了裴緒對付王侯商的手段,再不敢惹事,也陸續下山去了,只有王侯商十來個死士,同寒山弟子鬥成一團,最後寡不敵眾紛紛受擒。這其中,浮舟小小年紀,武功卻著實練得不錯,頗得了一番嘉獎。
裴緒也欣喜這孩子進步迅速,應敵機巧,奈何自己性命如風中之燭,搖搖欲熄,實在騰不出心思來照看他,只令他同寒山派去忙收拾場面與慶賀劫後餘生的活計,自己退居幕後,借著代掌門的面子延請鬼醫不櫛子瞧病。
大抵是從這一節引起了那孩子的疑心,又算後話了。
此事說來裴緒著實丟人,但王侯商對著裴緒這股子執拗,鬧得當年江湖上沸沸揚揚,已是樁公案,裴緒掐頭去尾將故事講給代掌門與鬼醫時,倒也沒生出事端,只惹來了許多歎息。
然而到底,那蠱,還是沒法用藥解開的。
代掌門猶不死心,許裴緒尋天下名醫防治,裴緒婉辭了。他當年隱約知道自己中了王侯商的招,退隱前也去訪過天下名醫,只是那其中連個能判別蠱蟲真身的都沒有,請來何用?他確是惜命,而意氣,尤重於命。
便在這時節,寒山派山腳下突然來了個女子,跪在寒山派山門前,整日不起。
裴緒聽代掌門說起這麼回事兒,便知道,那就是王侯商時時講起的妹妹商小穗了。
商小穗本不是王侯商嫡親妹子,是他在苗疆行商時候撿著的。王侯商手上大半本事都學自他這妹子,用蠱也是其中一項,只是商小穗用蠱從不解蠱,王侯商又沒有她百毒不侵的本領,只是機緣巧合下隨她去了趟苗疆腹地,在某個不知名的寨子裡很是學了一手,由是闖出了江湖名聲。
裴緒這時候的確是對王侯商厭惡至極,卻也不至於殃及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他雖然沒有生來就憐香惜玉的性子,常年混跡市井,行事舉止乖張,到底也稱得上個俠字,對弱者的惻隱之心並不缺。更何況,商小穗武功低微,卻硬扛著在寒山派山腳淋著大雨跪了三天三夜,滴米未沾,那般堅持,直叫人後背發涼,也令人敬佩不已。
如此情景,裴緒與代掌門一合計,終於是讓商小穗求得了那賊子的屍體。
事後,裴緒聽被他派下山送屍體的弟子講,那姑娘抱著王侯商已長出蛆蟲來的屍體,竟在雨中生出了綠色的火,將王侯商焚了,取了骨灰收入貼身的香囊中;又站起來,要他轉告裴緒,她會替哥哥報仇。
那弟子說,姑娘美則美矣,可惜不識好歹。裴緒不予置評。
美不美倒其次,至情至性確實是好的。
可惜眼光太差。
裴緒回憶至此,輕輕咋舌。
卻原來,這姑娘打算用那綠色的鬼火將自己給活活燒死?
他似是不知而今處境般悠閒玩味地勾起嘴角。
他其實挺想見識綠色的鬼火的,但這鬼火還不值得他把命送上。
現在就看是商小穗請的這位馬車夫快,還是浮舟那呆子快。
浮舟的確很快。
他自那蹊蹺林火中救下了木屋,察覺到裴緒不在,先是心緒大亂,待不多時冷靜下來,便看到了木屋之中裴緒在木床欄上淺淺刻下的三道劃痕。
一左一中,皆是直線,末道卻是個歪歪扭扭的曲線,由上而下。
那是裴緒教他識字的時候用的。
浮舟與裴緒不同。裴緒少時跟著父親,尚是世家子弟,舞文弄墨水準倒還過得去,後來淪落市井消磨了些,在一片草莽江湖人中也算得上翩翩貴公子了;浮舟自小被家人所棄,卻是目不識丁的。裴緒有回心血來潮想著聽浮舟念段書來,這才明白如此合自己心意的小孩兒竟不識字,平素上街按自己吩咐去買點兒什麼也都是連蒙帶猜,一時也不知該感慨浮舟聰敏,還是遺憾這滄海遺珠了。
教學齡的孩子與教十來歲的長成了的孩子,方法上有不同;教駢散文與教日常用語,這法子又有不同。裴緒琢磨出這麼一套代號系統,是用來讓浮舟記下當日的事件的。浮舟寫了好幾本冊子,日常記事才終於從符號換到了文字。
這其中,曲線便是代表姑娘的辮子,左邊的直線代表有本領,中間的直線代表大道。
浮舟摩挲著裴緒刻下的三道劃痕,心上更是不安。裴緒若是自己要走,至少浮舟還能知道他暫時安好,而如今裴緒被人帶走了……
不論如何,要把人救出來。
浮舟的目光隔著窗子落在了院子外。
雖然撲火時心情太急切沒注意到,但此刻院子外的餘燼裡顯然沒有屬於馬車的部分;若說是火勢驚走了馬兒,那來路上馬蹄印痕未免太整齊了些。
如此,就好找了。
九
趕馬車的姑娘的確很好找,尤其是她還帶著個不能動的男人時。
浮舟給鎮外唯一能走馬車的官道上那破落茶寮裡的茶博士塞了幾枚銅板,便輕易問出了那行人的去向。
若是裴緒見了他此時熟練的姿態與演技,恐怕是要吃驚的。
浮舟如是想著,翻身上了剛在集市買的快馬,輕夾馬腹朝馬車的方向追去。
他並不總如在裴緒面前表現出的那般軟弱無害。
自跟了裴緒,除了去找鬼醫那一遭,浮舟的確再不曾下山過,卻並不缺乏閱歷。
一個自小在最底層掙扎著獨自生活的孩子,早該看慣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也摸索出了如何利用周圍的人給予自己最好的機遇——不論是活下去的機遇,還是達成目的的機遇。
沒能摸索出的,早在那連綿災年之中,死去了。
其實浮舟也曾幾乎死去。
那一回,幼年的他,連著十來個樣貌齊整些的孩子,被鎮上大戶為了給老太太賀壽積德而收養了。那早離了職的官老爺只將他們當家奴使喚,浮舟依舊感激他給了一口熱飯吃。只是好景不長,那府上老太太病重去了,他們也就再無用處了。
浮舟原以為最壞不過是再次流落街頭,被他幫過幾次忙的廚娘卻偷偷告訴他,這些孩子,老爺本就是打算暗地裡編入賤籍賣出去的。私鬻平民是犯法的事,於大老爺這些人卻司空見慣。入了賤籍,為奴為婢還算好的,為倌為娼,才最是可怕。浮舟明白其中利害,急忙知會了同伴,十來個孩子,趁夜都逃了。
出逃那回,隆冬臘月的,又恰逢災年,短衣少食的孩子們有幾個染了疫病。一行人都是孩子,沒什麼主見,嚇得都散了,只浮舟仗著自己身體好些,執意留下來照顧他們。
那個月裡頭,病了的孩子們陸陸續續都歿了,浮舟左支右絀,勞累兼著日復一日的絕望,終於也是病倒了。高熱中,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他一個,在破了窟窿的山神廟裡,看最後一抔雪壓塌枝頭的梅苞。
然而他終於是挺過來了。
從病中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浮舟所見的頭一個人,就是恰巧路過的裴緒。
時至今日,浮舟還記得那天的裴緒。
他閒庭漫步似的隨意走進了這破敗的山神廟,身上只著了一件文人的青衫,衣角還濺了雪化的泥,風塵僕僕的樣子,卻並未有倦怠的面色。他沒束冠,那如瀑長髮披散下來,沾了一路落雪如白頭,像是極老,面容又極年輕。
他向浮舟伸出一隻手來,微笑道:“你可想活下去?”
而他給浮舟的,遠不止活下去。
在裴緒身邊,浮舟才真切地有了生而為人的自覺。
他可以吃飽,可以穿暖,可以學文,可以習武,可以在冬夜有一個安穩的住處,可以在病中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像人一樣活著。
對這一切,裴緒從不居功,對浮舟的選擇,裴緒亦不強求。
浮舟不知道這是裴緒對少年時代自我的另類補償,也不在乎這些。
裴緒對他這樣好,他如何能不愛他?
他也要對裴緒好。
一輩子。
只是怕,他這一輩子,不長了。
“沒想到你竟願意雌伏於那麼個少年身下。”
商小穗撚著一縷垂到胸前的長髮,婉轉美目流盼,輕瞟一眼被牢牢捆縛著棄置於地板上的男人。
裴緒身上難受得緊,本來不打算理會她,聞言卻不禁心頭一滯,疑是商小穗除那馬夫外尚有幫手,竟留下監視了浮舟。他心裡憂心自己小徒弟的安危,面上卻並不顯,只嘲也似的哼一聲,意在刺激商小穗。
這麼個反應亦有講究。一日接觸下來,裴緒看出來商小穗直以王侯商為天,忍不下他貶低王侯商的哪怕是一聲嗤笑。雖然行事算得上老練,就王侯商的事上,這女子的心思,著實是挺淺的,裴緒樂得利用。
商小穗果然受了激,眼神驀地沉下來,反唇相譏:“受個孩子操幹感覺如何?被金屋藏嬌很是享受,吃穿用度有人代勞,昔日裴大俠也寧肯躺下挨操啊。我可是瞧見了。”
裴緒聽得此言,不僅不怒,心頭反鬆了口氣。他性不喜拘束,聽得無稽譭謗遠比這多了去了,並不以此為意。這話裡透露出商小穗此前監視他們,倒解釋了她如何知道浮舟的,想來這女子並沒有足夠人手。
沒能惹得裴緒失態,商小穗反倒惱怒起來。原先在木屋中,她也未能刺得裴緒羞憤,著實令她不甘心。明明淪落到以色換命的地步的是這個男人,為何對話中落得下風的反而是自己,這個人仍如此淡定從容?她原不是漢人,自然不講漢家這諸多禮法,口無遮攔,愈講愈直白了:“孌童一個,倒比我哥哥還合意了?怕是尺寸尚幼,不能滿足你吧。那蟲子也可憐,這麼些日子,總是餓著的。”
裴緒聽得實在不堪入耳,無奈歎口氣,有意帶開話題,出口反駁:“他不是孌童。”
“不是孌童?”商小穗終於從裴緒那裡得了回應,眉目愈發陰狠起來,“自小在身邊養著,你這麼好心?想必小時候是你操他,如今換成被他操了……呵,漢人竟能荒淫到如此地步——”
裴緒蹙起眉,這回是當真動了氣:“他不是孌童。”
商小穗彎起眼睛,眸子裡卻絲毫沒有笑意:“他不是孌童,又是什麼?”
裴緒哂然:“你於王侯商,也是孌童?”
商小穗頓時變了面色。
裴緒不知商小穗與王侯商的淵源,只是當年聽王侯商有意無意講起這個妹子,言語裡多是回護,大概兩人關係也是親密的。後來王侯商真面目被揭露,他震驚之餘,也為商小穗惋惜過,但如今從商小穗態度來看,兩人確實不止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只是踩這女人痛腳,也是有代價的。商小穗怒得極了,終於想起來她最得力的武器,也不知動了什麼手腳,竟令裴緒渾身一麻,腰間舊傷如蟲噬般疼痛。
“你最好聽話。”
商小穗冷聲吩咐,乾脆俐落起了身出門,留著裴緒一個人受那煎熬。
裴緒得了閑,終於鬆懈下來。他其實懼疼,但這樣的疼痛,與那抽絲剝繭般長年纏繞他身的蠱蟲引起的病痛相較,倒也算不了什麼。雖然那病痛自浮舟對他做過那般事後再不曾發過。
想至此節,裴緒輕皺起眉。
他待浮舟,同王侯商待商小穗,確實是不同的,然而浮舟待他,卻恰似商小穗待王侯商。念及浮舟對他的那番不知來龍去脈的話語,難道商小穗竟……
疼痛漸漸侵襲了裴緒的思維,他來不及捉到那一點靈思,只能懊惱地為忽然想起的浮舟那番表白而羞憤。浮舟與他,縱然算是同輩之誼,總也不該,亦不能是情愛。
總不該的。
只是那些,在兩人安危之前,卻算不得重了。
裴緒念著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愁思,在擾人的痛楚中,低聲歎了口氣。
十
裴緒自睡夢中悠悠醒轉時,便聽到了窗外熟悉的哨聲。那聲響在旁人聽來不過是鳥鳴,三長一短,似鷓鴣之聲,裴緒卻知道,那是浮舟給他的信號。
他就是因此從夢中醒來的。
鷓鴣之聲,常發於傍晚而非午夜,此時聲不應時,顯然是人為。裴緒稍一琢磨,便明白浮舟這做法的確道地。以內力發出的這輕微鷓鴣鳴聲,那顯然來自尋常粗野人家的車夫聽不到;而商小穗雖負內力得聞此聲,卻並不諳熟此地鳥獸習性;只有裴緒,懂得這二人間常用的山上捉鳥獸的法門。
而且,他能想到這種法子,足以證明他已經調查清楚商小穗一行人員構成,這也是得從客棧處探聽到的。
不過數日就做到如此地步,想來浮舟這孩子,確實是長進了。
裴緒念及代掌門言及浮舟時那幾句美言,心裡頗有些感慨。他原以為那只是客套,卻原來浮舟能幹至此,不由得生起些吾家小兒初長成的感觸,卻在潛意識中又並不覺得意外——他向來,信極這親手帶大的少年。
裴緒怕要驚動商小穗,一時也想不到什麼聯絡之法。他不能發聲,匕首也被商小穗收去了,此時被捆在窗下,沒有動作餘力,只能蘸著些茶水,勉力抬起身子,在窗紙上胡亂塗了兩筆。浮舟夜中視物能力驚人,想來是看到了,不一會兒便止了鳴聲。
裴緒朝床上窺去,見商小穗並未被驚醒,心上放鬆下來。
他此時身體狀況,想要自行逃脫實在太難,的確需要浮舟相助,他也知道浮舟會來。
然而裴緒,卻並不願意他來。
原因就在商小穗。
那女子使毒,而於此一門,浮舟從未接觸過,再加上自己被擒,投鼠忌器,救不出人不說,恐怕浮舟自己也會招致危險。
裴緒不能忍受這個。
他向來不拘世俗也不拘禮法,生於世上,第一要的就是快意江湖。如今江湖快意這頭回事因著諸多原因成不了了,恰是有緣,讓他遇著了浮舟,有這麼個合心意的孩子伴著老去,似乎也不錯,縱然浮舟總會長大,入江湖,再不留他身邊……
思及此,裴緒有些惆悵。他原沒打算讓這麼個撿來的孩子陪自己這麼久,只是浮舟太合他心意,他竟像是離不開他了。
然而到底是要離開的,不管是他原先設想的浮舟的成長,還是如今兩人之間的孽債。只是,他所設想的浮舟的離開,終會有再會之日;若浮舟真的為人所害了……
月色隔著窗朦朧照在裴緒臉上,依稀是個孤戾狠絕的姿態。
他裴緒,也是會護短的。
商小穗確實無所察覺。次日醒來時,她照例喚來車夫將裴緒扛進了馬車,又與他研究路線去了。
許是接近目的地了,商小穗的警覺性下降不少,裴緒倚在車內,將車轅上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卻原來,再有兩日行程,便能到了商小穗欲去的所在。
裴緒得了新消息,心裡頭掂量盤算著知會浮舟的途徑。那孩子約莫是縱馬跟著他們的,一路行在官道,倒也好認,只是聽商小穗口氣,明日裡車夫便結帳走人了,她是要駕著馬車自己上路的,怕就有岔路了。
正思量間,商小穗挑簾子進了馬車。
“前些日子我便覺得不對……你本該形同廢人,原來竟還是能動的嘛。”商小穗瞧著裴緒從被車夫扔進來的彆扭姿勢換成半坐的姿勢,眉梢一挑,曼聲嘲道。
裴緒想著給浮舟創造動手的機會,雖是好奇商小穗如何能不懂她自己蠱的效力,卻仍只是隨口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商小穗卻是若有所思,自己停口半晌,忽然笑起來,自己扯開了話題:“還講不是孌童。”她格格笑著,快活得很,“都狠心讓那孩子以命替你解蠱了,哪裡會不是孌童?”
裴緒為她這句話裡的潛臺詞驟然喚回了心思,心頭劃過一縷陰霾,蹙起眉看她:“什麼意思?”
“還裝正人君子?”商小穗輕哼一聲,“若不是你們寒山派,誰能驅動鬼醫給出那以命解蠱的藥方來?”
裴緒被她話裡的意思驚得呼吸一滯,面色都白了。
商小穗極厭惡裴緒,此時見他失態至此,不由得笑:“我當你是大俠,不會做這種雌伏人下的卑劣事兒,卻沒想到,你寧受肏不說,竟還想著這種狐狸精也似的以命代命的法子,虧得那孩子還願意跟來救你。”
然而又想想,自家哥哥竟也是被這麼個卑劣的男人給吸引,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死得那麼淒涼,商小穗頓時又憤恨起來,撚撚手上的藥引,重又激發了裴緒體內的蠱毒。
這一回蟲噬的苦難並沒有喚起裴緒的注意力。
因著商小穗那驚人的揭露之舉,他全心沉浸在對浮舟那些往日開來信口胡謅不知所云的句子的回憶裡頭,惶惶然垂下了眼。
那孩子,竟是……竟是當真的麼?
當真只拘他半月,當真不願侵擾,當真……對他有那種心思麼?
竟當真那般傻……以自身性命換他周全麼?
浮舟卻不知裴緒此刻的震驚。
他騎著那匹在驛站換過的棗紅馬,遙遙綴在那輛馬車後三裡開外,心裡漸漸擬定了對付那兩人的法子。只是他沒算到,次日一早,那車夫便離開了,獨有那女子趕著馬車,不向官道,反入了岔路。待他再度尋到對方行蹤,已是一日之後,堪堪追到了瘴癘之地邊緣的潭州。
浮舟心裡不祥的預感逐漸擴大。
這種地方,總讓他想起裴緒身上的蠱毒。當年他雖然沒親眼見得商小穗焚去王侯商的屍體,卻也知道那個女子的存在,如今她捉走了裴緒,顯然是有殺心的。
浮舟急速策馬,沿著商小穗半個時辰前啟程的路追了上去。
南疆之地,地勢雖不險,卻很是詭譎,浮舟追至一處山坳,細細聽來,果然有馬嘶之聲。他將自己馬匹拴好,隻身潛進了那山林之中,不消半柱香功夫,便見到了他所追蹤的目標。
那輛他租來的馬車正停在密林中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空地中,緊鄰著一株參天大樹。商小穗立於樹旁,背對浮舟,手上似在研磨著什麼。馬車簾子未打下來,浮舟一眼便瞧見其中的裴緒,心裡不由得一顫,卻仍得屏息等待機會。
商小穗研完手中物事,轉過身來,浮舟看出來那是些草屑,並不解其意。然而他知道那女子擅使蠱毒,不敢大意,趁著她稍走出兩步將草屑裝入腰間香囊的功夫,迅速跳將出來,以劍鞘擊在她脖頸位置,打昏了她,又掠走了那個裝著草屑的香囊。
浮舟正要附身確認商小穗情況,便被馬車裡聽到動靜的裴緒喝止了:“浮舟停下!”
乍聽到裴緒聲音,浮舟心緒浮動,立刻依言止了動作。他沒有直接殺掉商小穗,也是顧忌裴緒的意見,這時候裴緒讓他停,他當然不會反對。
然而裴緒這回叫停,並不是為了商小穗。他倚在車壁上,揚聲吩咐浮舟:“那女子擅使蠱毒,身上必然也帶著毒,小心些,別親手碰了她。”
浮舟聽得裴緒關心的話語,心上一暖,卻也知道這只是因為目前生死攸關的時候,裴緒不同他計較而已,按捺了心思,以劍鞘將商小穗委頓在地的身子翻過來,點上了穴道。
裴緒見得這般情況,也輕舒了口氣,略安下心來。他們這趟也是趕巧,浮舟在商小穗來得及動手前便下了手,才不至於中了招。裴緒朝面前少年露出個笑容來,眼見他難以置信的欣喜表情,這才想起兩人之間,本該仍為著那些齷齪的情事矛盾著的。然而此時浮舟神色太脆弱,裴緒怎麼忍心傷他?唇上笑意終是沒有冷下來。
而這抹笑意,忽然被身上古早便有的舊傷處傳來的劇痛打斷了。
十一
那傷口痛如蟲噬,裴緒熟悉得很,知道這是商小穗醒來了做的手腳,急聲喚道:“浮舟小心!”
浮舟原本解開了裴緒身上的繩索,正要去商小穗周身搜查,被裴緒一喝,頓時止住腳步急急後退去,卻還是不及商小穗腰間黃霧蔓延的速度,吸入了些許那霧氣,渾身一麻,竟覺得真氣渙散。
原來商小穗雖是穴道仍未解,意識卻已經清醒過來,周身也布下了毒瘴,旁人再近身不得。
裴緒見這般情景,不由得扼腕,局勢暫態逆轉。
現下兩邊三個人,都喪失了行動能力,反倒是裴緒這麼個廢人最可能掌控局勢。裴緒猜不到商小穗使的那毒物效力,雖然知道浮舟點穴定是極狠,卻仍是無法放心。若那商小穗能夠自由行動,使得她周身藥蠱之物,事情便著實不好解決了。
恐怕他,也得付出些代價。
裴緒瞧了一眼浮舟調息的神情,慢慢穩下被傷口痛楚擾亂的呼吸,在馬臀上一擊。那馬兒受驚,帶著馬車軲轆轉著向前小跑了幾步,恰恰停在退於密林中的浮舟身邊,正夠他觸到浮舟手邊落地的那個商小穗的香囊。
裴緒明白,那就是影響局勢的關鍵之物。
“裴緒!”
商小穗果然急了,大聲喚起裴緒名字。裴緒不為她所動,彎腰拾起香囊才起身,靜待她回話。
商小穗原先是個焦躁做派,見他已經拾起那香囊,眼神一轉,忽然放柔了語氣:“你現在就駕著馬車走吧,我不殺你了。”
裴緒為這個句子挑起了眉。
他若不走,可能被商小穗的毒所攻擊;若走……浮舟必死無疑。
是個挑撥離間的招數啊。
近在咫尺,裴緒明顯感覺到浮舟為著這句話呼吸一滯。然而失去行動能力的少年並沒有發言阻止,只是平淡地提醒道:“先生小心,她怕是會騙你。”
裴緒扶著馬車坐直了身體,心上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低頭看著浮舟的發頂,半晌,低聲道:“就算不是騙我,我也不可能把你留下。”
他知道浮舟離不開他。他不也一樣麼。
他不想說這句話,說了就等於認了哉,但……他確實割捨不下。
裴緒不比浮舟,他知道商小穗這一路等的是什麼,自然也知道,手裡這個香囊,藏的是能燃起那綠色鬼火的物事。他朝著商小穗揚了揚手中的香囊,威脅道:“解了他的毒。”
商小穗見裴緒不上當,心裡不悅,奈何失勢,只能回道:“我動彈不得,如何解毒?”
浮舟見狀,原先被裴緒那句話攪得一團糟的腦子立刻清醒過來,急聲提醒裴緒:“先生,她這是要騙你解穴,別去!”
“不去,你就等死?”裴緒瞪了少年一眼,心裡倒是一陣慶倖。剛剛是關心則亂,被他這話一提醒,也反應過來,商小穗確實是有名聲下蠱卻從不習解蠱的。看來這條路子也走不通。
浮舟不知他已想到此節了,急切道:“我無礙的,先生自己小心!”
裴緒覷他一眼,並不怎麼相信。他知道這孩子若是為了自己安危著想,就算那毒陰狠,也不會說實話的。他暫不答浮舟的話,思索一會兒,忽然朝浮舟凝聲問:“浮舟,你可信我?”
浮舟不明其意,下意識點頭。
裴緒於是肅了面色:“那你告訴我,你身上中的那毒,當真無礙?”
“當真無礙。”浮舟垂首道。
他不明白裴緒這問話是為什麼,但既然裴緒要知道,他就說出來。方才他運功調息片刻便察覺這毒似乎不過是化功散,除了令他動彈不得之外,並不妨事。
裴緒瞧了他半晌,確認他說的是實話,表情終於鬆動些。他低低笑出聲:“也怪我把你害到這境地……不知她接下來還會下些什麼玩意兒,總得除了她的。”
說至此句,裴緒從懷裡掏出火摺子,點燃了,眼裡湧起了殺意。浮舟心頭一冷,剛想出聲阻止,裴緒便已驅著馬車向商小穗走去。
裴緒本就氣血瘀滯,也不受化功散的影響,馬兒小跑兩步,便停在了商小穗面前。他原以為商小穗會反抗,提前屏了息,又借著馬車車壁做個阻擋,不料她並沒有動手,只在臉上湧起了絕望與不甘:“用輪回草要我死,你以為你能獨活?”
商小穗渾身是毒,除了燒死,還有什麼法子能確保她不留下什麼害人的玩意兒?裴緒留了個心思,仍舊屏著呼吸,並不回答,只朝著商小穗身周把火摺子扔了過去。
也是奇怪,這裡氣候潮濕,那火摺子卻燒得異常快,瞬息間火光便蔓延到了一丈見方處,像個火圈似的。裴緒心裡一凜,知道情況有異,迅速一抖手將那香囊裡的物事盡數傾倒在商小穗身上。
商小穗身上沾了輪回草,離那火海又近得很,不一會兒那豔紅火焰中便燃起綠色的光,如蝶般撲閃著。看著都覺得慘烈的情景,商小穗卻並沒有呼痛,臉上露出狠絕的表情,漸漸被綠火吞噬,不過片刻便化為了灰燼再不見蹤跡。
裴緒卻難以安心。
那火勢蔓得洶湧,不一會兒便舔到馬車邊了,受驚的馬兒揚起蹶子刨了刨地,不知這四面火海該往哪兒跑。
這便是商小穗那句話裡的意思了。
恐怕她選的這地方有些古怪。
也難怪她不動手,這燒死,可是遠痛苦於旁的死法的。
裴緒坐在火海之中,心頭倒是一片澄明。
他並沒有拿命換這魔女的命這樣不值當的打算,但若真的死於此,似乎也不是壞事,至少不必再有那尷尬交纏。
他想起商小穗原本打算在這裡用那叫輪回草的物事將自己燒成灰燼,知道這火勢大抵是不會朝外蔓延的,對浮舟的安危也放了心。
一切了結,本該毫無牽掛從容赴死。
裴緒這樣想著,手裡舉動卻是求生的。
他取下發上的簪子猛力擊上馬臀,由著那馬兒受驚,隨意找方向撒蹄子奔了出去。眼見著到了那詭異火海周圍,馬兒似是恐懼,要為火所阻了,裴緒又給了那馬兒一下。那馬匹原是浮舟所購,算得神駿,竟當真沖入了火海。
煙熏霧繞的,裴緒不慎被嗆了一下,原先就頹敗得很的身子這時候更是難受極了,幾欲昏過去。他咬牙保持著意識清明。他知道自己不能昏迷在這裡。
那意味著死亡。
而他不能死在浮舟面前。
他不忍心。
火勢蔓延得比裴緒想像中更快。
馬兒拖著車轅在火海裡奔騰幾步,終於支撐不住,屈膝跪了下來。這樣一番顛簸,竟讓裴緒從馬車上跌了下去,火立刻燎上他的衣角發梢。
裴緒心知不好,勉強撐起身子逃出了傾覆的馬車之下,試圖繼續突圍。然而四周八方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堵死了每一條出路。他猶不死心,借著淒淒哀嚎的馬兒殘軀擋開烈焰,胼手胝足著,任由那火舌炙烤著皮肉,舔舐著衣鬢。
如此潛行了數尺,裴緒內息支撐不住,寸步也再難行了。他於熊熊火海中勾了勾嘴角,倒沒想起先後殞身在火焰中的那對兄妹的慘狀,只有些遺憾與愧疚。
他終於還是要死在浮舟面前。
那孩子,該多傷心?
裴緒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向前挪了寸許,失力栽倒之際,卻意外地並沒有墮入火海,反而墜入了一雙同樣燃著高熱的臂膀。
“還好你趕上了……”
裴緒靠在浮舟懷裡喃喃。他吸入太多煙氣,頭腦仍不甚清醒,被抱著脫離了那人間地獄,仍精疲力竭地望著那金紅中泛著一抹詭異綠色的景象,甚至下意識向那方向伸出手去。
然後他的手被浮舟握住了。
少年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攬著他的腰,手上動作穩如磐石,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先生……”
裴緒累得厲害,慢了半刻才反應過來,懶散應了一聲,終於恢復些氣力,伸手拭去面上不知何時濺到的水痕。
原來是浮舟哭了。
裴緒在心底歎了口氣,手上卻忍不住轉而去觸碰了浮舟的臉頰。少年被他一碰便是渾身一抖,仍止不住淚水,甚至覆了只手在裴緒眼上,不讓他瞧見這一幕。
裴緒被他這難得孩子氣的動作逗得有了些興致,就著被煙火熏啞的嗓子低低笑出聲起來:“浮舟,出生入死的是我,你倒如何先哭起來了?”
浮舟不答他,將他抱得更緊些,幾乎要拗進懷裡去。
裴緒被他勒得隱隱作痛,卻也體諒他心情,歇了一會兒才輕輕推了推他:“難受。”
浮舟似是被他安慰得止住了淚,手上也放鬆了力度,卻仍舊把他拘在懷裡,一個徹底的保護姿態。
裴緒緩過勁兒來,瞧見浮舟這做派,感動之餘,又覺得有些好笑:“你就打算這麼一輩子拘著我?”
他原是說的如今這擁抱的姿勢,沒料想浮舟似是想錯了,頓了頓,面色更黯淡些,低聲開口:“還剩一旬。”
剛剛哭過,少年聲音還有些顫抖,語氣卻極堅定,裴緒不由得聯想到了此前兩人僵持的局勢。然而憤怒還來不及襲擊,裴緒先為他這句話裡的內容聯想起來了商小穗的話,果斷地一個巴掌甩了過去,心裡滿滿是後怕:“混帳!你從鬼醫那裡拿了什麼!”
這是他這些年來頭一回對浮舟動粗,少年卻並沒有反抗的意思。他將頭埋在裴緒肩窩,並不回答,只反反復複念叨著幾個支離破碎的句子。
裴緒知道,那是道歉。
十二
自郢州至潭州七百里路,來時被那商小穗趕得急切,統共只花了四天;歸時,浮舟顧念著裴緒的傷勢,無論如何不肯加快行程,兩人在路上費了整整七天,才回到此前隱居的鎮子。
商小穗走前放的那一把火沒能燒進屋子,院落卻被燒得狼狽不堪了。浮舟將室內整理出來,抱著裴緒進了房間,便在院子裡頭忙活開來了,意欲早日把地方清理出來。
明明不是什麼迫切的需求,浮舟偏偏整日收拾著,恨不能一日便將當年他們親手佈置的院垣還原回來。裴緒有次著實看不過眼,倚著門扉喚他進來,浮舟低頭應了一聲,進房陪著裴緒吃過了晚飯,又趁著月色開了工,也不知在著急些什麼。
反倒是裴緒,自從潭州回來起,心態就平和了許多,對待浮舟,也溫和得令少年受寵若驚。然而那驚喜之下,又洶湧著愈發多的愧疚,更兼著不能長久的痛苦。
裴緒將浮舟這些糾結一一看在眼裡,卻不如這一遭前那麼在意了,甚至還有心情調侃幾句。這樣的轉變令浮舟無所適從,原來一心替裴緒赴死的念頭,竟漸漸被這溫柔夢境所蠶食。
然而該做的還是得做,哪怕裴緒從那樣鮮明的厭惡逐漸軟化到如今的態度,他浮舟,仍不可能因著惜命,而自私地拘囿著裴緒一輩子。
那麼,至少該在死前把與裴緒共處過那麼久的家還原回來。
浮舟這樣想著,握緊了手裡的鋤頭。
裴緒對浮舟這樣焦躁而無意義的行為忍耐了兩天,終於在第三天的早晨失去耐性爆發出來。
這一日裡,少年如同前兩天一樣,在裴緒醒來之前就打理好了一切出門去了。裴緒此時已經恢復了基本的行動能力,浮舟便不再親手替他擦臉餵食,轉而將需要的物事井井有條地擺放在床邊,確保裴緒能照顧好自己。
浮舟知道裴緒已對自己的體貼行為習以為常,並暗地裡猜測這也許是先生最近態度軟化的原因,但這樣的溫柔,他並不需要。
人之將死,這些可能在自己身後惹得裴緒傷感的小事,是真的不需要了。
就算他那麼喜歡做這些小事。
然而裴緒顯然不這麼想。
朝陽從山尖灑下碎金般的陽光時,浮舟聽到了房間裡傳來的動靜。那動靜太過劇烈,似乎不止是洗漱與早餐。浮舟有些擔心,但念及自己的計畫,又不得不按捺下心思留在原地,只分神去聽房裡的響動。
那動靜沒過多久便止息了。浮舟還未能放下心來,便看見裴緒推開了房門,倚著門框站在門口,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浮舟呆呆地看著裴緒。
這樣的裴緒,與兩年前殊無二致,甚至更早——早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臥在死屍堆中,病得迷迷糊糊的,抬眼看到那一襲青衫,與那個神只般的男人。
“……裴先生?”
裴緒不答話,面上笑意更明顯些,沖浮舟招了招手。
浮舟似腳踩在雲團上一般,輕飄飄地一步步朝裴緒走過去,胸腔裡心跳聲漸漸響過了周遭的風聲。
這是大半個月來頭一次,他看到裴緒笑得如此明朗。
這是兩年來頭一次,他看到裴緒有了康復的跡象。
——而這就是他兩年來最大的希望。
浮舟下意識伸手按住左胸,覺得幸福的感覺幾乎要滿溢出來,其中的星點苦澀,也幾乎要消融在這樣的幸福中。
這一切,雖然起因在於那件齷齪的、徒惹裴緒憤恨的事,但只要能拯救裴緒,便該是好的。
就是好的。
浮舟在裴緒面前一步之遙處停了腳步。
若是一個月前,他不會停在這個距離;但如今,他早已知曉裴緒厭惡兩人的肢體接觸,怎會繼續惹裴緒不快。這距離雖令他難受,但只要是令裴緒安心的,他都願意去做。
裴緒似是對他停住腳步的做法不解,眉頭稍稍一蹙,然而又很快舒展開了,甚至面上笑意更開朗了些。
浮舟著迷地看了一眼裴緒的笑容,卻又不敢太顯眼地表現出眷戀,只能挪開目光盯著腳下的地面。他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又不知如何打破,只能開口低聲問:“先生……身體可好些了?”
低著頭看不見裴緒的表情,浮舟聽著裴緒難得的爽朗聲線,想來是因為能夠行走的喜悅:“自然好些了,走起來膝上還有些淤塞,倒也不嚴重。”
浮舟聞言欣喜,不禁抬頭微笑:“恭喜先生了。”
裴緒表情十分柔和,向著浮舟頷首,卻並不應答。
浮舟稍稍覺得奇怪。
這樣的矜持做派裴緒並不常對浮舟做,他猜到裴緒是不願在他面前隔閡出輩分的疏離感來,也因此更愛慕這人幾分。就算是在兩人關係那般尷尬的境況下,裴緒也沒端過師長的架子,現在更不該突然如此。
浮舟知他甚久,也曉得這人有多好面子,察覺不對,便索性明目張膽去打量裴緒面色。裴緒原本還強撐著,瞧見浮舟這般目光,似也知道他看破了,不再勉強,面色自然而然顯出些白來。浮舟知道這是他的腿難以久站,也顧不上自己設想好的疏離舉動,下意識就將人攬入了懷裡。
如今他已與裴緒身高相仿了。裴緒久臥床,饒是豐衣足食地養著,也快瘦得只剩下骨架子,當初浮舟每每抱起他都覺得心疼;如今那蠱的力量漸消,這人被他養回來一些,倒是不那麼硌人了。
裴緒被浮舟攬住,也不掙扎,反而從善如流地卸了身上的力道,將體重全部依靠在浮舟的懷裡。浮舟起得早,身上帶了春末的晨露,有些涼意,這時候被懷裡溫熱的軀體所覆蓋,一霎間不禁有些意亂神迷。
兩人間於是有了那麼一小段的沉默。然後裴緒帶著些自嘲開了口:“還是不中用啊。”
浮舟為著他這幾乎是示弱的話語驚了一瞬,急急開口爭辯:“並非如此,先生這是好轉了,假以時日,定會痊癒的,先生莫要妄自菲薄!”
他顛三倒四說了片刻,忽然住了口。裴緒那般人物,如何會自卑乃至自棄了?浮舟惴惴不安低頭去看,懷裡人嘴角仍噙著那縷似有還無的笑意,挑著眉聽他絮叨,眼裡隱約透著滿意的神色。
……先生如此,簡直像是故意惹他關懷,故意去打破他下好的赴死決心一般了。
有那麼一刻,浮舟腦海裡浮現出這般想法,但又很快被他自己打消,並為自己不合時宜的念頭而感到慚愧。他擁著裴緒的身體,低聲詢問裴緒:“先生,先回房吧。”
裴緒略顯驚訝地看他一眼,搖搖頭,似還想再說些什麼,卻陡然止住了話頭。浮舟不明所以依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眼神便凝在不遠處的竹林邊。
那是一頭鷹。
那頭鷹似是殘了,左翼委屈地蜷在身下,右側翅膀撲騰的時候會稍稍帶起來,瞧著也能飛,卻飛得跌跌撞撞的。
它此時在捉一隻田鼠。那田鼠顯然已被它啄傷,跑得並不快,但眼見著就要進竹林了。
——進了竹林,就再不是鷹的天地了。
便在這時候,那鷹一個俯衝,精確地叼住了田鼠的後頸,狠狠啄下。到底是猛禽,兩三下之後那獵物便再不動彈。只是此時,那鷹也已然是精疲力竭,難得挪動分毫了。
浮舟心存不忍。他知道如此情況下,過不多時那鷹與田鼠一道,都會被山裡的獸類所捕食。這原是山林裡的規矩,他無意打破,但如今瞧著,裴緒卻似是對這頭鷹有些在意的。
便在他思量之時,竹林邊又來了一頭鷹。
浮舟以為那鷹該去叼走田鼠,卻沒料到,那鷹抓著田鼠並不遁走,反朝著之前殘鷹靠過去,爪子一張,除了那田鼠,還落下一隻未長成的野兔來。
殘鷹尚未恢復體力,新來的鷹便在一邊警惕地四周看著,不時低頭以喙和爪子將獵物撕成小塊,自己卻並不先吃,反都堆在了殘鷹面前。
那殘鷹歇得片刻,似是能飛了,兩頭鷹在一處囫圇一頓,落下些支離破碎的血肉塊兒,先後展翅飛走了。
“原來當年那頭鷹還活著。”
裴緒忽然低聲感慨。浮舟聽著這句話,初時不解其意,漸漸也想起了當年那頭被自己傷了左翼的鷹。
原來它還活著。
與它的同伴一起。
裴緒看了那頭鷹很久,眼神裡殘留的些許陰霾漸漸褪去,晃眼間,又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姿態了。浮舟悄悄抬眼看著裴緒,覺得胸腔裡滿溢著那熟悉悸動,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了。
還是裴緒先回過神來。
他垂目瞥一眼浮舟,浮舟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兩人此時動作實在太曖昧,立刻放開了還搭在裴緒腰間的手臂,正要撤回握著裴緒左手的手掌時,卻忽然止住了動作。
裴緒,竟反手牽住了他的手。
十三
浮舟自早晨起來便一直心神不寧。
按日子數過來,上次解蠱之事距今日正是十五天,半個月的時間。所以今兒,是又到日子了。
他與裴緒最後一遭的日子。
這天清晨,尚是濛濛亮的時候,浮舟便起了。
打理好自己,又準備好裴緒床頭的物事,浮舟坐在門檻上,一手按著放在懷裡的那包草藥,有些出神。
因著裴緒的抗議與那些若有若無的曖昧舉動,浮舟不再整日去院子裡修葺。他雖然初衷是想逃避,畢竟還是對此地有著懷念的,因此並不樂見這院子荒掉。好在那兩天的努力也不是白費,如今這院子,除了尚未完工的院牆,其他倒也與從前別無二致了。
浮舟眼瞧著這栽了新株的院子,其實無心賞自己前兩日布下的陣圖風水,一心倒都想著懷裡頭那包藥。
他並不畏死,只是有些惆悵而已。原來這時光至此要結束了,而他本以為自己滿足了,卻為著裴緒這幾日的溫和情態而動搖起來。
浮舟覺得自己開始憎恨王侯商了。
從鬼醫那裡聽得事情始末時,他只是為裴緒感到遺憾、憐惜、與痛苦。便是輕易決定以身相殉的時候,他也並不覺得怨恨,僅僅憂慮著裴緒可能的憎惡之情。
而現在,他倒開始憎恨起王侯商,那個害他與裴緒走至這死地的男人。
也許是死前忽然怯懦起來了吧。
浮舟這樣想著,咬著唇止了思緒,從懷裡掏出那包藥劑,往灶房走過去。
他卻是不肯承認,那點憎恨,只因為他終於從這段早已有之的絕望戀情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便如同盲人,只有在知曉光明的存在之後,才會懂得憎恨黑暗。
收拾停當,灶上藥也煎上了,浮舟心不在焉地煽著火,嗅著這些日子來漸漸熟悉的藥香味。
這份藥系著他的命,也系著裴緒的命。他下了決定以命易命之後,竟在其中感到了一種犧牲的快慰,之前飲那苦澀味道也甘之若飴;現如今,雖然心頭有些來由不明的眷戀,終究不肯半途而廢,誓要救了裴緒才行。
其實裴緒救他,也不止一兩回了,他卻並沒生出過報恩的念頭,究其原因,大概是裴緒從不居功吧。如今這一遭,也不是報深恩。
他只是,想救裴緒,如此而已。
身後傳來衣料摩挲的動靜,浮舟循聲回頭,便看見了一身白衫的裴緒。
自從能下地行走起,裴緒再不耐煩待在房間裡,時不時就出來轉悠一圈。浮舟知他不喜依靠他物,也沒有準備拐杖,只是時時警惕著待在裴緒身邊,小心看顧著他。這樣一來,兩人共處的時間倒是大大增多了。裴緒最近對待浮舟又格外和顏悅色,兩人關係倒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然而一想到這進步也只限於今天了,浮舟心中滿溢的欣喜,便被沖淡不少。
裴緒不知是沒注意或是佯作不知,並不論及此事。他打量一番長久沒來過的灶房,目光停留在灶上新添的藥盅,眉梢一挑:“煎藥?”
浮舟點點頭。
裴緒緩步從灶房門口走到灶台前,似想近些看看那藥。他行走已然穩當許多,浮舟並不太擔心,只是下意識注意著裴緒的腳步——卻沒想到,裴緒當真在那藥盅前跌倒了,拂出的衣袖甚至帶倒了灶上的藥盅。
浮舟連忙迎上去,一手攬住裴緒在懷中,一手揚起衣襟去擋那傾瀉而出的藥汁,不令它濺到裴緒身上。
若是往常,恐怕裴緒早就推開浮舟叫他顧及那藥汁去了,此刻,倚在浮舟懷裡的裴緒卻乾脆反手擁住了浮舟的腰,竟像是想禁錮著他、不欲他去救那傾倒的藥盅似的,待得那盅裡頭藥流光大半,才扶著浮舟的肩站穩了,平平道了聲歉。
浮舟被他這一句提醒,才意識到剛煎到一半的藥被打翻了,神色隨之一僵,卻並不著慌的樣子,愣了愣,又微笑著應道:“沒事的,先生,我這裡還有備份。”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包一模一樣的草藥來。
浮舟對鬼醫說想要以命易命換裴緒生路時,那人似乎並不怎麼信得過他的決心,特地囑咐他,在服這最後一劑藥之前,浮舟都有反悔的機會。當時他果真是猶豫了,生怕這藥半路有個遺失,竟又在臨走時偷偷去配了幾劑,一併帶了回來——現在果然是派上用場了。
浮舟怕裴緒對自己行動上的不便造成的後果耿耿於懷,努力措辭意圖寬慰裴緒幾句。沒料到他解釋到一半,裴緒臉色已經越來越黑,到後來聽著聽著,竟兀自甩袖子走了,留浮舟一個愣在灶房裡。
明明他有備份的藥,事情並不嚴重,為什麼裴緒這麼在意?
浮舟也不太明白了。
發生了那麼段小插曲之後,浮舟又換了一包藥在灶上煎著。時至正午,本該煎好的藥還占著灶頭,浮舟猶豫著是不是推遲午飯時間,便聽到裴緒在房裡喚他。
“我想吃山下趙氏酒家的八鮮豆腐羹。”
裴緒噙著笑意倚在案邊,提出了這麼個古怪的要求。
趙氏的八鮮豆腐羹,兩人可謂熟悉得很。
浮舟幼時,每每武學上精進了,或是學識上進步了,裴緒都會獎賞他,帶他去吃那八鮮豆腐羹。浮舟初時因那八鮮豆腐羹價格頗為昂貴,推辭了幾次,後來見著裴緒被拒絕之後略帶失望的神情,漸漸明白過來那道菜其實是裴緒愛吃,自此再不拒絕,習文練武是愈發專心了。
裴緒這些頗為幼稚的、只對他展露的小習慣,總讓他心裡頭有種竊喜的甜意。
他那麼喜歡。
說在山下,趙氏的酒家卻並非在山下他們慣去的村落,而是位於幾裡外的小鎮裡。雖則以輕功下山不必花多少時間,到了鎮上,大庭廣眾下規規矩矩走這麼一個來回,也是耗時頗多的。浮舟護著懷裡以內力溫著的豆腐羹回到木屋時,都快過午時了。
裴緒似是等得不耐煩了,並不在房間裡,浮舟進得灶房,才找到人。他歉意沖裴緒笑笑,擺好碗盤杯盞,又瞧瞧日頭,取下灶上已熬至時辰的藥騰出灶頭來,簡單做了一頓飯。
平時兩人用飯是在裴緒房中,這會兒浮舟見裴緒沒有出灶房的意思,倒是有些為難。在哪吃飯不是問題,問題是他不願意當著裴緒的面喝下那藥劑——萬一裴緒問起,他怕此事會在裴緒心裡留個疙瘩。
浮舟猶疑地端起藥盅,一口灌了下去。裴緒並未對此發問,浮舟心裡有些慶倖,卻又無端起了疑慮——這藥味道,似與平時不同。
“愣著做什麼,吃飯。”
裴緒忽然啟聲。他悠悠然坐在桌邊,心情瞧著十分不錯。浮舟猜想,那約莫是為了豆腐羹的緣故。他不願耽誤,匆匆洗過陶盅便上了桌,也不再去細想那彆扭如竹葉的味道。
大概最後一帖藥,總歸是與眾不同的?
十四
入夜之後,浮舟端著剛沏好的茶水,穩下心神推開了裴緒的房門。
從下午起他心裡就忐忑得很,雖有對自己性命的一絲憂慮,更多卻還是怕裴緒反感。
若最後記住的是裴緒厭惡自己的表情,饒是心志堅定如浮舟,也會難過的。
然而裴緒一定會反感。
那麼厭惡束縛、厭惡屈居人下的人,浮舟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對自己特別?因此,他只能做這樣一件懦弱似逃避、卻又合情合理的舉動以抹去裴緒可能的反抗:下藥。
這回茶水裡並沒有助興的藥物,單純是讓裴緒睡著而已。
浮舟沒再費心遮掩自己的表情,自然地將茶壺放在床邊小幾上。裴緒太瞭解他,自己怕是隨便一言一行,都會落在裴緒眼裡被解讀得毫無錯差的,更何況現下他心緒起伏不定?瞞,是瞞不住的。
只是以裴緒這段日子粉飾太平的溫和態度來看,大概……他也是默許的吧。
浮舟憑著這樣的奢望,小心斟了一杯茶,遞給裴緒。
然而這樣的奢望也破碎了。
裴緒接過他手裡的茶杯,在他面上打量一刻,並沒有去喝。他隨手將茶杯放回了幾上,再抬頭瞧見浮舟如臨大敵的神情,只是若無其事地平和一笑。
然後他從床上坐直了,傾身攬住了浮舟的肩。
“不必那麼麻煩。”
裴緒聲線溫柔如水,手上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趁著浮舟不防備,駢指點了他的穴道;環在他肩上的手一用力,又將人壓在了床上。
在浮舟反應過來之前,裴緒已然控制住了局面。他施施然跪坐在浮舟身側,唇邊噙著那抹近幾日來常出現的怡然微笑,話語太輕柔,宛若歎息:
“小舟……你可真是個傻子。”
浮舟聽著此句,來不及考慮現下處境,心頭便是一跳。
他從沒想過竟還能在裴緒這裡聽到這個稱呼。
裴緒卻似乎並不把這個稱呼看得多重,也不去回應浮舟震驚的神色,換個姿勢坐下來,自顧自地寬了外衣。浮舟眼見著那白衫被裴緒隨手拋在床尾,再不管它,心中念頭千回百轉,漸漸有個猜測,呼之欲出。只是那想法太驚人,他竟是不敢深思。
裴緒褪了白衫,將手放在褻衣的帶子上,動作頓了一頓。他似仍有顧慮,蹙著眉猶豫一會兒,忽然又將眼神投到浮舟身上,眉宇間帶了些無可奈何的神情。浮舟此時正木訥地盯著裴緒的一舉一動,這異常的行為衝擊太大,他竟是反應不過來了,只有那瞳孔深處不熄的暗色火焰,與其中暗蘊著的惶恐,昭示著他對面前這一切的關注。
裴緒看著他,表情漸漸柔和下來。他輕歎了口氣,伸手按在浮舟面上,遮住了他的目光:“別看。”
裴緒的手溫暖結實,原先使劍磨出來的繭子在這久曠的兩年裡頭柔軟下來,掌心粗糙的紋路也柔和許多。浮舟感覺到自己的眼睫毛刮到了裴緒掌心,不知怎麼,忽然生出了些酸澀心思來。
他目不能視,因而聽力更加敏銳了。他聽到山間颯颯晚風,聽到竹林簌簌葉響,聽到獸嚎、聽到鳥鳴,甚至聽到了室內油燈劈啪崩裂的細小聲音。
在這之上,是浮舟最熟悉的呼吸聲,綿長永續,又隨著主人的心緒而不易為人察覺地顫抖著。
然後他聽到了衣帶與衣料摩挲的聲音。
浮舟想像著裴緒的身體漸漸從衣衫中顯露出來。
那樣清臒的身體,皮膚因長期臥病室內而透著病態的白皙,原是沒什麼看頭的,浮舟卻格外喜歡。他回憶著最初那一夜裡他觸碰到的裴緒的鎖骨與肩胛,那時候的裴緒毫無意識地任他觸碰,甚至在半夢半醒中因著那藥物的效力主動靠近他,汲取溫暖。
他不敢去親吻、吮咬,不敢按他所願的留下吻痕、彰顯所有權——那些都不行——妨害裴緒的,會令裴緒厭惡的,都是不行的。
也只有在死亡瀕臨的時候,浮舟才能允許自己這種在臆想中褻瀆裴緒的裴緒。
他要死了,再不會惹裴緒不快了。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停了下來。
浮舟感覺到覆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被拿走了。燭光透過眼簾,在他腦海裡升起幽幽的冥火,引誘他睜眼一窺究竟。
他想起裴緒腰側那朵豔麗而致命的雙色花蔓。上一回,他親眼見著那朱紅顏色褪到了肋骨以下,再沒有停留在令他心都揪起來的位置。這是很令人舒心的,然而浮舟的心緒又驟然飄散到裴緒心口的位置上。那裡,他一直想親吻一次,用嘴唇感受裴緒心臟的跳動,像是這樣,就可以讓他想說的,直接飄到裴緒心臟裡去似的。
然而裴緒不樂意,他便不做。
正如裴緒不讓他看,他便不看。
身邊被褥陷下去一些,有溫熱的肌膚貼在自己腰側。浮舟在裴緒的手探進自己懷裡時顫了一顫。那只手在自己衣襟內摸索一番,拿走了備份的幾包草藥,和他早就備好的小瓶子。
那幾包草藥被洩憤也似地擲入了浮舟放在床腳的水盆中,濺起一片水聲。浮舟久候著,卻並沒有聽到那小瓷瓶與銅水盆撞擊的聲響。
輕輕一聲,是裴緒拔出了那小瓷瓶的塞子。
浮舟感覺到身邊人換了個姿勢,呼吸也驟然亂了起來,顯然心緒浮動得厲害,半晌,方平穩下來。此後一切聲息都漸漸沉寂下去,而這沉寂之中,卻突兀地響起了水潤的聲響。
那卻又不同於草藥在水盆中激起的清越聲音,反而是帶了些黏膩的感覺,稠密地、纏綿地縈繞在浮舟耳邊。裴緒呼吸聲低了許多,似是故意抑制著,浮舟仍從中聽出了類似喘息的短促聲響。
自黏膩水聲中,浮舟漸漸又察覺了些肌膚摩擦的動靜,而裴緒的喘息聲也漸漸控制不住,鮮明地響在浮舟耳邊。那湧動著的情感,像是極痛苦極尷尬,又像是極絕望極歡愉。
在這樣的聲音刺激中,浮舟勃起了。他任由自己的身軀袒露在裴緒的視線中,想像著裴緒看到自己這樣齷齪反應時的厭惡表情,試圖壓下情欲,卻再做不到。
食髓知味,他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卻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
再不能了。
忽然,裴緒從喉間發出一聲類似呻吟的驚喘,那聲音中的痛苦太過明晰,浮舟下意識睜開眼想去幫他一把,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無法開口。
裴緒渾身赤裸著坐在他身邊,身上白得病態的肌膚早被羞恥染成嫣紅。他一隻手掰開自己的大腿,另一隻手從身前抵在雙腿之間。他的目光垂得很低,似在鑽研自己的手指,而那細長有力的、握劍的手指此時正插在他股間。那裡顏色水潤,手指的抽插帶起粘稠的水聲來,分外羞人。
大概是擴張得難受,裴緒並沒有勃起,連腳尖也痛苦地蜷縮著。他隨著手上的動作痛苦地喘息著,直到塞進了第三根手指,才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草草擴張一回便抽出了股間的手指。
這晌平息下來,裴緒調勻了氣息,起身跨坐在浮舟大腿上,這才察覺了浮舟的視線。他一時尷尬地面色都紅了,卻似也不指望著浮舟當真不理會他這廂明顯是痛苦的響動,並沒有惱怒的意思。他神色無奈地瞥了浮舟,移開了目光:“別看了。”
浮舟被點上穴道不能言語,一心癡癡地看著裴緒。他並非有意違抗裴緒的意思,只是此時這景象太令他震驚,他尚不能反應過來。
裴緒現在下身狼藉,下體蔫蔫地搭著,股間被自己粗暴的動作揉得泛紅,若隱若現的小穴漫著水潤的光澤,似有藥膏化的液體從其中流下來,淌到了浮舟大腿上。他渾身皮膚都透出些紅色,眉宇不堪承受般蹙著,眼角亦泛紅,本是極英氣又極戾氣的面容,此刻竟顯得豔麗。
所謂活色生香。
此後的一切都如夢似的。
裴緒解開了浮舟的衣襟,將剩下的藥膏塗在他那物上,又握著那物,自己跪坐著抬起腰來,往後穴吞了進去。過程中他一直低著頭,浮舟也看不見他面色,只知道撫觸在自己身上的那雙手不曾稍歇的顫抖。
那物畢竟比裴緒手指更粗大,入進穴裡也艱難得很。裴緒堪堪吞下龜頭部分,便已經支撐不住,喉嚨裡發出哽咽似的聲響,喘息愈發急促了。他尚未康復,腰上力氣畢竟是有限,做到這裡,腰肢都顫抖起來,極難維持的樣子,只能忍著羞恥騰出一隻手來自己按揉著後穴,一手繼續捋動著浮舟那物,隨著身體內壓迫感的上升而揚起脖頸,姿態脆弱,眼角都要被逼出淚來。
至最後,裴緒完全脫力了,嗚咽著將浮舟那物整個吞入體內。他被自身體重和體內那物跳動的脈搏逼得要發瘋,後仰著雙手撐在浮舟大腿上,整個人都被填滿了,竟似再做不了其他的。
浮舟在裴緒將自己下體納入體內的一刻就完全清醒過來。一邊是高漲的情欲,一邊是對裴緒的愛慕與對他此時姿態的憐惜,這兩種情緒撕扯著他,幾乎令他精疲力竭,啞著聲音開口:“先生……放開我,讓我來吧。”
裴緒還沒緩過勁兒來,仰著頭大口呼吸著,並不理他,專心緩解體內那太過可怖的壓迫感。
浮舟那物埋在裴緒體內,身體與心理雙重的滿足。那處被裴緒體內軟嫩的肉壁包裹著,一個勁兒突突跳動著,竟有了爆發的跡象。浮舟心裡一動,提了聲又勸了一句:“先生……放開我吧。”
裴緒這會兒終於習慣了一些,撐起身體坐直了,被體內那物角度的改變又頂得倒抽一口氣,緩緩才有功夫應付浮舟。剛才動作太過刺激,他眼角已然泌出淚來,襯著嫣紅的面色,竟有種媚意。
然而這般好顏色的主人卻並不打算依了浮舟的話。他挑著眉瞪了浮舟一眼:“你做得,我做不得?”
說著,裴緒深深吸了口氣,不理會浮舟還待說些什麼的表情,俯身撐著浮舟的小腹,就著這樣跪坐的姿勢將體內那物抽出來少許,猶豫一瞬,咬牙鬆開手跌坐下去,由著自身體重將自己狠狠楔在少年的身體上。
十五
一場性事下來,裴緒一直佔據著主動。他心志堅定,即使被自己動作操弄得泣不成聲,也不曾停下在浮舟身上悍然起伏的節奏。
浮舟本就動情之至,原想自己主動以讓裴緒更輕鬆些,不料裴緒不願,於是再不忍耐,不多時便在裴緒體內泄了出來,瞭解了這場情事。
泄身之時,浮舟才注意到,裴緒早就把自己操弄得勃起了。僅僅被他內射得徹底失神之際手指不經意間顫抖著觸碰到下體,便發出一聲綿長的呻吟,癱在浮舟身上也射了出來,黏膩的精液淌在兩人小腹上,格外淫靡。
裴緒疲累之極,無力地伏在浮舟身上喘息著,不經意間形成了個胸膛相依的姿勢,兩人默默無言,感受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浮舟被高潮衝擊得有些頭暈目眩,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仍埋在裴緒體內。裴緒累得失神,也沒意識到這一點,體內那處不時抽動一下,按揉得浮舟極舒服,又有些內疚。
這樣的溫存氣氛維持良久,裴緒才漸漸恢復些力氣,只手撐在浮舟胸膛上,想把身下那物拔出來。浮舟注意到他動作,連忙叫停:“先生!那裡須得含著的。”
浮舟剛發洩完,低啞的聲音明顯含著情欲,自己聽著都不自在。裴緒似乎也注意到了,很有些尷尬的樣子。他知道浮舟指的是那欲液,因此並不驟然退出,兀自將腿纏上了浮舟的腰。這動作很是不方便,裴緒也不願意再靠在浮舟胸膛上,索性使了個巧勁兒翻身,令兩人相向而臥著,卻不料那處隨著動作在自己體內一攪,險些令他從浮舟身上跌下去,不禁又是一聲驚喘。
怕也是覺得羞恥,裴緒低頭不給浮舟見著他神色,自己伸手觸碰到那處穴口,小心挪腰將浮舟那物退了出來。退出穴口時肉體與欲液粘纏發出響亮的水聲,驚得裴緒捉在浮舟衣襟上的手一緊。
事畢之後,裴緒表情頗耐人尋味,似有些苦悶,卻有些提心吊膽之後終於能放下思慮的安心。浮舟見裴緒似仍不打算替他解開穴道,心裡漸漸焦急起來,然而這焦急之中,又生出了些慶倖。
他既是抱著必死的心情來這一遭,便已經謀定了事後自己離開的方式。他想他應該死在裴緒看不見的地方。
然而現下,一切設想都是白搭——他穴道未解,動彈不得。
也因此得以在裴緒身邊多留一刻。
浮舟規規矩矩側睡在裴緒身邊,眼神沉凝地看著他。裴緒此刻疲累得很,面上紅潤色澤尚未褪完,神色卻已然是懨懨的,替浮舟掖好了被子便不再理他,背朝著浮舟,似是睡了。
浮舟從背後只看得著他的肩胛,便一直注視著那裡,心裡漸漸升起個大膽的願望來。
人之將死,膽氣也似是足了。浮舟又候得半晌,竟按捺不住渴望,低聲喚著裴緒:“先生可是睡了?”
“嗯?”裴緒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應了一聲。
浮舟只覺得心頭酥酥麻麻的,又是疼痛,又是溫暖。他所求不多,想著素來裴緒待他的好,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親親我嗎?”
裴緒累得要死,本是要睡了,怕他有什麼後遺症才應了那一句,這會兒聞言,頗有些啼笑皆非的意思。他原也不介意理會浮舟這點心思,只是此時情事剛過,莫名的羞赧加上無法抗拒的疲累讓他整個人都頹懶了,模模糊糊念出來一句“別鬧”,反手握住浮舟的手擁在自己腰際,不知不覺間便睡熟了。
浮舟並不敢去索要那個吻,只是徹夜看著他。
已然無憾。
裴緒昏昏沉沉睡過去的時候本以為潔癖如他,身上髒汙兼著酸痛,定是難眠的,不料竟是一夜酣眠,直到次日晌午才醒來。
乍一醒來,他便被面前與自己靠得極近的浮舟的臉嚇了一跳。
浮舟穴道經過一夜已經自己解開了。他眼底泛著熬夜而出的血絲,以手肘撐在裴緒枕側,極近地看著裴緒,表情很是困惑不解地喃喃:“我是在陰間嗎?為什麼裴先生也……”
裴緒初時沒聽懂,等到明白過來,是又憐又氣,還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恥。他沒好氣敲了浮舟一個爆栗子,看著少年吃痛卻不敢稍瞬眼的忐忑樣子,心裡又驀地軟了。不欲多言,裴緒只能歎口氣,軟下神色,伸手推了推浮舟的肩,隨口岔開話題道:“餓了,做飯去吧。”
浮舟怔怔地起身,卻沒有依言走出去。他咬唇思索一會兒,似是有了結論,忽然跪在了裴緒榻前。
這突兀的行為唬得裴緒一驚,陰鷙地瞪著他:“這是作甚麼?”
浮舟神色堅定:“求先生賜一死。”
他本是為了裴緒那看得比生死更重的、對禁錮與約束的憎惡,才毫不遲疑踐行了這般以命易命的法子。卻如今情狀,仍將裴緒牢牢困在他身畔,終究是辱沒那人的。那人若不願,仍是個身死的結局,不過延了兩年而已,又有何意義?
既是沒有意義,他浮舟這許多折辱裴緒的行為,自然……該以死抵罪。
“求死?”裴緒眉梢一挑便猜到浮舟意思,不知該氣該笑。他側頭瞥了跪在床邊的少年一眼,冷聲道:“你死了,我怎麼辦?”
浮舟咬了咬唇:“浮舟生死,本是無礙的——既然先生不願與浮舟……”
“你怎知我不願?”
裴緒忽然截斷浮舟的話頭。他此時心頭煩躁稍起,頗有些羞惱的意思。原先他本不欲言明此事,奈何這傻孩子偏要鑽牛角尖,他也只能直白以對,免得浮舟自己在他瞧不見的地方尋死了。
他得心疼死。
雖然浮舟起後似已替自己擦了身,昨日情事仍令裴緒身上不適。他講完此句,索性縮進了被子裡,也不管浮舟此時作何反應,只丟出悶悶一句:“做飯去吧。”
這頓午飯浮舟做得丟三落四的,忘了放鹽不說,炒菜時竟還一時失神,差點走了水。裴緒在屋裡候得不耐煩,著好衣衫出來尋浮舟,見得他那手忙腳亂的樣子便笑出了聲,更令浮舟慌亂。
如此一來待到這頓飯準備就緒,竟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兒了。
“你記得那頭鷹?”
席上裴緒忽然發話。
浮舟一直垂著頭不敢看他,這時候聽到裴緒開口便點了點頭,卻仍是不敢開口,埋頭只顧吃飯。
裴緒見他張惶的樣子,有些想笑,卻還是忍住了,免得這重要事情還未開講,先逼得另一位當事人落荒而逃。
“我以為它早死了,前些天卻忽然又看見了。當年說它不能活了,其實不對,”裴緒說著,目光悠悠投向窗外,“這個理,我想了這麼久,終於是想明白了。”
他並不講那理究竟是什麼,浮舟心中卻通透了幾分,驟然停了箸去聽裴緒的話。
裴緒見他如此,唇邊溢出些笑意,從容換了個話頭:“我不解蠱不是矯情,而是不願這輩子都跟解蠱的人困在一起,想必你也知道,不然不會想出這麼個法子。”
浮舟怔怔地點頭。
“然而浮舟,我元也就是想著靠你養老的,如今要跟你困在一處,倒也不是多麼不能接受。至於……那齷齪事兒,昨日一過,便不再是你一個人的罪過。”
說到這裡,裴緒瞥了一眼浮舟,少年臉熱得耳根都紅起來,卻仍畢恭畢敬地聽著。裴緒於是如同當年兩人初遇般向他伸出一隻手,溫聲問:
“那麼浮舟,你可想好了,這輩子都做我的藥引子?”
正文•完
番外一•鬼醫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住的,卻不一定是桃花仙。
裴緒瞧著這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的桃花林,頗感到新奇,勒了馬四下打量起來。浮舟同他並駕齊驅,這時見裴緒興起,也緩下馬兒的步子,隨他將這般風景又看一番。
個中心思,與兩個月前的,卻已大是不同了。
他兩人自從那日裡裴緒將話說開後,頗過了幾天悠閒日子。裴緒不提這話,浮舟樂得掩耳盜鈴,扮出一番溫良恭儉的姿態,按捺下情愛的心思隨侍在裴緒身邊。這本是他做慣的事,卻不知哪裡出了問題,一下便被裴緒看穿了,每每見他如此便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來。
浮舟被裴緒那笑容勾得心頭燒起一點明火,又不敢多想,苦苦壓抑著收回心思,便想起了自己一直放心不下的另一件事——裴緒體內的蠱。雖則如今,裴緒身上那青紅兩色只盤桓於腰際再不變化,浮舟仍對此有憂慮,小心措好辭便去勸裴緒往鬼醫住處走一番。
裴緒對他這一說有些意外,挑著眉看了一眼不知為何近期在他面前都隱約有一絲尷尬的少年,想了想,倒也沒有反駁。就他與鬼醫打交道的境況來看,那人雖與代掌門同齡,卻遠沒有那般一板一眼,性格完全不能以常理揣度——這恰對了裴緒的性子。兼且鬼醫兩年前替他診斷,算是有恩於己,本也是該去看看的。
除此之外,兩年前那一役,他還聽聞了些令人介意的秘辛。這兩年間他形似廢人,一直臥床不起,沒什麼功夫去擔憂這個,但如今有了由頭,以裴緒的性格,自然要去鬧個水落石出。
兩人雖是思慮不同,卻也一拍即合,當下決定啟程。
浮舟念著裴緒的身體,想再去租駕馬車,被裴緒堅決反對了。他此時已好了大半,縱使不能動用內力,至少騎馬是沒問題了,當然再不樂意婦人似的被困於馬車中。
浮舟始終是拗不過他的,猶豫著答應了,卻仍不敢去買那性子桀驁的棗紅馬,只挑了兩匹溫順的良馬。原是想著這一路不必趕時間,更在意裴緒安危的,沒料到倒是方便了裴緒遊玩的心思。
裴緒許久不曾如此快意地打馬出遊,對這陌生地界分外有興趣,一路談興大起,竟顯露出些少年恣肆之態來。浮舟跟在身邊,隱約感覺自己似終於入駐了裴緒生命中他缺席的那段鮮衣怒馬少年意氣的日子,不由得心中大慰。
他兩人走走停停這數日間,也做下了幾件尋常義事。耳聽得那道遇劫匪的商隊同一眾鏢客扭著匪徒向恰路經此地解了這一圍的二人道謝,浮舟也只是笑笑,下意識便回頭去尋裴緒,而後者也於同時心有靈犀似的恰側過頭來看他。兩人對視這一眼十分尋常,卻不知為何令浮舟面上一紅,只覺胸中心跳驟然快了起來。
待他穩下心神再去看裴緒時,那人已經兀自牽了馬候在道旁,見他回過神,便戲謔地笑笑,一手攬上了浮舟的肩,對待小孩子一般捏了捏他紅得通透的耳垂。
郢州離桃花塢不過三日路程,兩人這一路來行行停停,遊山玩水,卻用去了數倍的時間。這其中,裴緒是天生恣肆性子,數年不曾出行被拘囿得慌了;浮舟自幼時顛沛流離為裴緒所救後也是少有出遠門的經驗,雖走過這一路,卻仍覺得新鮮。
即算不新鮮了,有裴緒在身邊,浮舟也斷不會壞他興致。
待到兩人終於進了這桃花塢,已是三月中旬了。一路上他處桃花都凋了,唯有此地,桃花開得正妍。浮舟上回來只見著枯枝,這回看到如此風物,心下大奇,與裴緒揣度起了這奇詭風景的來由。
兩人邊聊邊行,分花拂柳,悠閒得很,不料那桃花林看著不知深淺,竟穿行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了鬼醫的居所。
說是居所,不過數間破落屋子,偏巧建在了桃林盡處,依山傍水的,雖是陋室,卻也令人羨煞。裴緒一眼瞧見屋前木榻上沐浴著日光半倚半躺的鬼醫,面上不由得浮起了笑意。
不櫛子這鬼醫之名,除了稱他醫術奇詭之外,說的便是他那陰沉可怖的面容了。他與裴緒診治時,便是看了寒山派的面子,仍不耐得緊,只在日後二人忘年而交、投了脾氣,表情才漸漸和煦起來。然而現如今,這漫山桃花林子裡頭,一手擎著一本醫術,一手散漫地拍在臥榻上,合節而歌的自在散人,非他其誰?
察覺到裴緒來了,鬼醫口中歌亦不絕,只拋了那冊醫書坐起來,挑著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瞧著二人近前。裴緒不以為意,浮舟也本也沒什麼反應,只是對著鬼醫那逐漸笑得邪佞的目光,忽然想起了什麼,驟然紅了臉。
他還活著,裴緒也恢復了,這意味著什麼,在鬼醫眼裡,恐怕再清楚不過了。
裴緒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
他此時興致極好,談及此事也不惱怒,翻身下了馬將繩子牽到浮舟手中,自己先緩步朝鬼醫走過去,邊走邊笑道:“你若笑我,我定將你這十裡桃花悉數毀了,瞧你再做個勞什子的桃花仙。”
鬼醫止了歌,眼神在自己身周這桃花洞府一轉,哂然道:“也不怕你毀。”說著,自身邊案上舉起一盞茶潑在地上。也不知是怎麼個原理,不稍時,原先開得正妍的桃花便從裡而外漸漸凋下來,一時間三人所處之處桃花紛飛,美不勝收。
饒是浮舟知道不櫛子鬼斧神工的醫技,見到這情景也不由得一驚。裴緒初時亦是驚詫,隨即笑起來,剛要側頭與浮舟對答便見他震懾於此遲遲不追上來,於是回頭一笑,打趣道:“小舟,馬兒累了,放它們歇歇吧。”
浮舟自瓣瓣桃花中見著那人回眸一笑,心上登時漏了半拍,回過神來,才依言下馬,拴好了馬繩跟上去。
剛被鬼醫看破了,浮舟很是赧然,兼著被剛剛那一幕激起的心悸未平,平素與裴緒並肩而行的人,這回便刻意落了半步跟在裴緒身後。裴緒與他相熟至此,哪裡看不出來?他唇角噙著一抹笑,伸手握上浮舟的手,也不點破,手上輕輕往前一帶,又回到比肩並行的姿態了。
鬼醫見得他倆這般表現,兀自扭過頭去,似是欣賞這落英繽紛的景色。裴緒已走到他案前,見四周再沒有椅凳了,也不客氣,隨手將案上幾卷書掃到地上,拉著浮舟逕自在案上坐了,笑道:“舊友如何不敢看我?”
“濃情蜜意,非禮勿視。”
鬼醫板著臉答。
浮舟見鬼醫沉下臉色批駁這麼一句,心裡略有不安,又見著地下被裴緒拂下的醫書,想了想,便欲跳下桌案去拾。裴緒也聽著這麼一句,倒是不在意,握著浮舟的手攔住他行動,並不應和鬼醫的話,反對著浮舟道:“鬼醫大人早將這些書諳熟於心,哪需要再看?無非是聞聞書香罷了。”
說到這裡,裴緒一頓,瞥眼看向鬼醫,那人果然上了鉤,不屑地冷哼一聲:“誰記這些無用的東西了?卷帙浩繁,言之無物。”
裴緒得逞似的笑起來,終於還了鬼醫那打趣的言語一句:“醫術不佳,無怪乎我與浮舟落得眼下境地。”
鬼醫回頭瞪他一眼:“我早提供了萬全之策,你不肯用。”
“要浮舟死,算什麼萬全。”裴緒搖搖頭,“老驥伏櫪,尚能飯否?”
鬼醫終於惱了:“不能飯了,你們另尋去處覓食吧。”
裴緒哈哈大笑。
浮舟原為著二人間怪異氛圍而不明所以,見至此,終於意識到兩人竟是至交好友的關係,不由得鬆了口氣,又隱隱有些嫉妒。然而這些小心思他早就學會控制了,從不顯露出來,也從不惹得裴緒不快,稍稍調整便穩了心態,又聽著要準備午飯的事,便自告奮勇道:“我去吧,不勞煩前輩了。”
鬼醫乜了浮舟一眼,眼神裡褒貶難辨,口氣卻不怎麼好:“小兒欲占雀巢?”
浮舟窘道:“並非如此……”
他剛要開口解釋,裴緒便遞來個安撫的延伸,打斷他話頭,大方地替他向鬼醫告了罪,又勸道:“地主之誼有你那桃花酒就夠了——況且,浮舟做的飯食著實不錯,讓他顯顯身手又如何礙著你了?”
“這便是你託付終身的由頭?”
鬼醫沉聲問道。他語調裡似別有深意,擾得浮舟為著這句“託付終身”心中一悸。裴緒卻似沒聽出其中意味,只側頭瞧了浮舟一眼,笑得溫和:“何止。”
酒酣飯飽,裴緒將盤子裡最末一個桃花糕挾上筷子,又挑起眼來看鬼醫,眼裡戲謔之意明顯,嘴裡卻刻意朝著浮舟問道:“哎呀小舟,你做的這桃花糕太少了些,我竟只吃到這最後一個,想必之前的,都是你自己吃去了?”
裴緒這執拗得可愛的一面,浮舟幼年便見過許多次,只是裴緒病後便再沒有過了。此刻他見裴緒如此,自然也不會唱反調擾他興致,又怕惹得鬼醫尷尬,耽誤了裴緒的看診,於是只憋著笑不答話。
鬼醫倒是渾不介意:“小朋友桃花糕做得確實不錯。”
浮舟笑答:“謝前輩謬贊。”
裴緒亦笑:“小舟這桃花糕,便算我借花獻佛了——”說著,將桃花糕放入鬼醫碗裡,“只向你打聽個事兒。”
似是言及之事頗為要緊,裴緒稍稍斂去了笑意:“想必你也知道我來意吧。”
鬼醫不為這驟改的氛圍所動,從善如流挾起最末一個桃花糕吃下肚去,這才悠悠道:“當年便說了,你有命活到如今,我便告訴你。至於旁人——”
浮舟當然知道鬼醫口裡的旁人就是自己,聞言便站起來,隨意找了個藉口:“我先去收拾這些杯盤吧。”
裴緒毫不猶豫攔住他。浮舟覺得腕上被握住的力道較平時大了很多,心知有異,聽裴緒說話,卻仍是那不著意的語氣:“你做了飯,杯盤自然由做東的去收拾,別忙。”言罷,裴緒又轉頭對了鬼醫,微微一笑:“小舟是我家人,算不得旁人。”
鬼醫似頗感詫異,抬眉瞧了浮舟一眼,嘲道:“你說是就是。”
浮舟當他對自己不滿,正想著自己還是該找藉口離開時,鬼醫頓了頓,已然調了語氣,說起了那段震動武林的舊事。
這事說來,竟是從裴緒之父裴千尋開始的。
裴千尋生時寒山派最是鼎盛時候。寒山派在江湖門派中地位僅次於少林武當。裴千尋生父是寒山派掌門,老來得子,分外疼愛,又兼裴千尋天分極高,更是滿意。這般環境中,裴千尋自不會去藏拙,於是年未弱冠便鋒芒畢露,武林大會上同輩無人能奪其纓,連同門幾位長輩,都敗於他手。
由是埋下了禍根。
其父時年五十有七,潛心武學,不耐心於俗物,隱隱流露出了傳位於他的意思。裴千尋倒還沒什麼,早對掌門之位勢在必得的寒山派大弟子卻有了意見。他比裴千尋長了整整十五歲,雖於武學一道並不出色,卻十分擅長經營,寒山派有目下盛況泰半是他的功績,又如何願意屈就裴千尋這麼個小兒之下?他心思深沉,並不直接反對,先四方縱橫說動了許多被裴千尋打壓得不成樣子的同輩子弟,直到傳位當日才發動了嘩變。
一呼百應這個詞,不足以形容當日盛況。門內近百好手以叛出師門為要脅連袂反對,大師兄巧舌如簧,憑空扣下許多大帽子來,原是前來觀禮的眾人,有些不明情由的,便真當裴千尋是那等無長無少、欺師滅祖之人了。
裴千尋畢竟閱歷還淺,年輕氣盛之下當真遂了對方的意,不置口舌相辯不說,竟還做出了那個後悔終生的決定——他不理其父的勸導,親手毀了象徵著待繼任掌門之位的玉狐,自請有過而退出了寒山門下。這樣一來,裴千尋端地是坐實了這欺世罔祖的名聲,那掌門之位,也順理成章地歸了他的大師兄。
此後裴千尋周遊列國,十數載不曾重履中原,也因此一應不曾聽說中原消息。他在西域識得了一女子而結下良緣,那即是裴緒生母了。奈何好景不長,裴母因著生裴緒而落下了病根,孩子尚未滿月便去了。裴千尋哀慟非常,借西域琉璃火將愛妻焚了,攜著骨灰與幼子,欲往她的故鄉郢州去。
禍不單行,裴千尋方才重歸故土,便聽聞其父在他去後便大病一場,半年之後歿了,而寒山派,也由此式微。不孝不悌,當初只是個駡名,到如今竟都成真了。
裴千尋沒有再回寒山派,兀自攜著幼子歸了郢州。他鬻賣了幾件從西域帶回來的珍貴器物,購了宅邸,專心習武教子,直至裴緒十三歲上。
而事情正壞在他賣出去的那些器物上。
西域與中原久不通商,尋常琉璃杯之類的物件也能賣出大價錢,裴千尋在西域憑著一身本領闖出了些成就,帶回來的當然比那些好得多。這其中,就有一瓶秘藥。
秘藥為西域一小國國主所贈,可止一時之痛,見效奇快且藥效奇佳。那國主再三叮囑裴千尋不可多吃,裴千尋這一路並未遇著險境,因此也不曾用上,回到郢州後,更是隨手就賣給了當地最大的藥鋪。
他原以為這藥物會用在刮骨療毒那些駭人聽聞的治療手段上,沒想到秘藥最後落入了達官貴人之手,又輾轉獻給了當時權傾天下的佞臣趙經手上。那藥只有一小瓶,斷了源頭,上了癮的趙經欲罷不能,派出諸多好手去找,終於找到了裴千尋頭上。
也終於引來了那場禍事。
裴緒時年十三,已是明白事理的年紀了,被裴千尋帶著連夜出逃,半路走散了,孤身一人流落街頭。
好在裴千尋自逐師門後便恨透了那些張口閉口禮義尊卑的虛架子,教裴緒時亦強調當為則為、當斷則斷,莫受那些假仁假義的約束;也好在裴緒生來機敏,在這般人心險惡的環境中摸爬滾打至成年,不僅沒有橫死街頭,反而風生水起,連帶著武藝也在勤學苦練中日益精進了。
他始終記著裴千尋一次醉後同他講起的那武林大會上少年意氣的一幕。那是他父親生命中最閃耀的、活得最恣肆的一刻,因而長到二十歲上,便提著一柄鏽鐵劍,向著登封去了。
一戰成名。
裴緒便是在那時候與王侯商相識的。
“之後的事,你該猜到了。”
鬼醫歇了歇,端起茶水潤了潤喉。
裴緒聽得蹙起了眉。這些事他有些本就知道,有些則從當年父親話語中推斷出了,還有些則是江湖軼聞中流傳的。他一直有個隱隱約約的感覺,卻始終不成譜系,如今終於在鬼醫處聽了個全本,倒不知該作何感想了。
正兀自出神,裴緒一抬頭便對上了浮舟憂心的目光,心頭一暖,隨之沉下氣來。他想了想,應聲道:“恐怕他找上我,也是為著那藥。”
鬼醫翹了翹嘴角:“當初阿離先找著你,結果倒令那不知何處來的王侯商搶了先,他很是煩了一陣子啊。”
裴千尋的大師兄繼任掌門之位後寒山派資產漸長,武學卻式微了,唯有下一代子弟中出了個陸離,頗有天資,逐漸接過了掌門的擔子,偏偏時任掌門又不願讓位於他,只能屈居了個代掌門的名聲。
陸離少時受過裴千尋與其父的教導,很是感念此二人,亦憾於裴千尋之死。他心思縝密,知道裴千尋之死有蹊蹺,兼且當年那佞臣趙經查裴千尋之事鬧得聲勢浩大,他亦有所耳聞,多年暗自查訪下,竟真給他拼湊出了真相。
那曾經權傾朝野的佞臣趙經,久不得秘藥,時有狂躁之症,竟在上朝時一頭撞死在了金殿裡,引得朝廷大亂,是善惡終有報。陸離放下這頭,又查到了他當年聘的那些誅殺裴千尋的江湖人頭上。
那幾位也算江湖中臭名昭著的人物,朝廷鷹犬什麼的不提,光是打著朝廷名號燒殺淫虐之事,便做了不少。陸離看不慣其作為已久,此時得一由頭,按劍而起,連著派中三兩好手,將其擊殺於鬧市中,大快人心同時,亦令得寒山派重振聲名。
陸離聽得裴千尋留下一子,四方尋訪不得,偏巧在武林大會上得見了時年二十的裴緒那熟悉身法,立刻認了出來。他才要去說與裴緒這其中諸多變故,哪料想那聲名不顯的苗疆來客王侯商先找上了裴緒,使了些手段與裴緒結交上了,竟將他拐去了西域。
由是錯過。
直到後來,王侯商在裴緒面前露了破綻,引起了裴緒疑心,機緣巧合下與陸離相遇,這才有機會解開了這一段故事。
鬼醫亦是唏噓得很,微眯了那雙桃花眼,只看著裴緒,道:“阿緒,當年你父親的事,你誰都能怪,卻莫要怪阿離。他已做得極好了。”
他素來與陸離親厚,性格雖有不和,卻很能談得來,說陸離是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也不為過。而裴緒亦算他的忘年交,十分投契。他著實不願見這兩人交惡。
裴緒聽了,微微一笑:“我並不是容易遷怒之人。且陸掌門於我有恩的。”
這恩,既是替他報了父仇,亦是替他廣延名醫,治得蠱毒。
鬼醫聞言,滿意地頷首。
浮舟聽著二人打啞謎,心裡滋生起了許多問題,它們如藤蔓般瘋長著堵塞了喉嚨,那麼急迫,卻又無論如何也沒法開口問出來。
裴緒向來不喜歡提起這些事,他也因而不去打聽,只以為裴緒的舊傷完全歸咎於那個曾假惺惺與裴緒交好的卑劣者。便是偶爾從代掌門陸離的話中聽到過幾段。浮舟也從未想到,裴緒的過往竟有著這麼多曲折。
這桃花塢裡遍地落花如蜃景美妙,浮舟卻漸漸覺得疼痛。他未能在裴緒坎坷曲折的歲月之中佔有一席之地,未能陪著他,未能與他攜手對敵,未能同他出塞入川……
他那麼遺憾。
裴緒也見著了浮舟的表情,不由得莞爾。
浮舟自小便乖巧得很,沒有尋常孩童的情狀,如今長開了的少年人面容上露出這般悲涼表情,倒有些錯位了。他伸手撫平浮舟眉心的紋路,笑道:“托小舟的福,我還好端端活著呢,莫做出那般哭喪的表情。”
說著,又捏了捏浮舟的耳垂。
浮舟一怔,亦漸漸微笑起來,眼睛一瞬不瞬看著裴緒。
這個人還活著,還能與他一起,活上很久、很久。
之後的事情,裴緒已在寒山派一役中在江湖人面前講得明白了。
王侯商編造了一個尋親的故事,騙得裴緒替這個新結交的朋友保鏢護航往西域去。只是他沒想到,裴緒本人確實沒有去過西域,一路上二人卻是險象環生。
裴緒仗義,捨命救了王侯商數次,而王侯商心機深沉,也看破了一回借宿的商旅對他們起的謀財害命之心,與裴緒攜手逃了,二人因此有了過命的交情。只是王侯商無人指引,最後還是沒找著那能產秘藥的西域小國。
此路不通,王侯商又換了藉口邀裴緒與他入苗疆尋他義妹,便是那商小穗了。這口風臨時更換,便不同於那尋親的故事,難免是不周密了。縱裴緒不願疑心朋友,卻仍是聽著不對勁。他素來機敏,這回便親身去查證了幾條,不意外便發現了破綻。
裴緒愈深入此事愈是驚心,找藉口離開王侯商之後更是徹查此人身世,陰差陽錯之中與陸離搭上了關係。陸離自沒能迎回裴緒來,也是動了心思在查王侯商,不意料竟又見著裴緒,心情激蕩下將當年裴千尋之死敘與裴緒聽了,又提點他千萬注意王侯商。
兩方情報交換之後,裴緒逐漸摸清了王侯商的意圖。他原是前朝皇室血脈,其先祖國破時為人所救隱於南方,立志要複國。本朝至今一百餘年,朝堂漸渾,明君不復有,人心正是動盪時候,王侯商因而起意,欲借那害人不留行的秘藥之便,幹一番大事業。裴緒彼時仍對這好友存著些舊情,將他收集到的證據一應留給了陸離,自己孤身對上了王侯商。
王侯商認罪倒也爽快,客客氣氣推了一杯茶到裴緒面前,言說自己身負祖訓無可奈何,卻是從未想過要害裴緒的。他這話說得情真意切,裴緒在那西域一路也見識了王侯商對自己的維護,因此不疑有他,喝了這杯謝罪茶。江湖人向來沒什麼忠君報國的思想,裴緒對於王侯商的抱負也沒多說什麼,只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欲離開。
王侯商卻仍不放他走,拖拖拉拉講了許多大道理,此舉於天下有益云云,言下之意在拉裴緒入夥。裴緒受裴千尋影響,對這等冠冕堂皇的句子向來是敬謝不敏的,聽得不耐煩,斥了幾句王侯商的私心,不意料竟惹怒了他。
裴緒自負武功,奈何王侯商詭計多端,又擅長使毒蠱之物,一時逃脫不得,被他在腰上砍了一刀,拼死才逃出生天。
裴緒原是真心與王侯商結交,便是不相為謀,也能做個閒散朋友,哪料到竟落入如此境地,漸漸對江湖事心灰意冷了。彼時王侯商勢盛,裴緒不欲正面為敵,又因著父親的事對寒山派仍有些芥蒂,雖感念陸離的作為,亦不願回寒山,逕自往故居郢州去了。
也是這麼多巧合之下,裴緒才道遇了浮舟。兩人隱居在半山腰的尋常木屋裡,過了那樣一段悠閒美好的日子。
直到王侯商領著一幫江湖人圍攻寒山派,裴緒攜浮舟回來救場,這故事才算是收尾。只是不知何時王侯商竟對他起了那種心思,害他與浮舟二人落入眼下境地。
裴緒每每想起來這些,便不得不歎惋世事無常。幸而天道未對他太嚴苛,至少令他遇著了陸離、不櫛子這些友人。
至少令他遇見了浮舟。
話也敘完了,裴緒與鬼醫又閒聊了幾句,眼見著天色將晚才笑著領了浮舟告辭道:“老友這桃花塢雖好,深山老林子的,我怕再不走就得被那桃花精捉去吃了。”
鬼醫嗤笑一聲,隨意地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滾了——這動作做到一半,他又停下來,似忽然想起來了什麼,面上頭一回出現了為難的神色。裴緒是見過他這般模樣的,也不催他,老神在在地候著他開口。果然,躊躇了半晌,鬼醫還是屈服了,悶聲問道:“你在寒山時……阿離可有提起我?”
裴緒了然地一笑。
鬼醫性情古怪,偏生陸離那麼個正派君子樂意慣著他,其中的交友之道,也稱得上怪異了。裴緒在寒山派兩年間,鬼醫就來過那麼一回,其餘時候皆是陸離每次尋了機會下山辦事,再去尋他的。裴緒雖則感念陸離每每替他帶回來的那些藥物,卻也明白陸離此舉更多的是與鬼醫敘舊的意思。以一個門派掌門的身份時時做這些事,想來陸離也是很看重這個朋友的。
只是幾個月前,鬼醫不知為何因由惹惱了陸離。代掌門再沒去見他不說,連遣來的浮舟,亦是除了信物,一句話都沒帶。也無怪乎鬼醫當下惴惴了。
鬼醫不明就裡,裴緒卻從陸離那裡聽說了事情因由。他自己並不明說,先把浮舟推了出來:“陸掌門遣了浮舟來尋你,自然話都對浮舟講了。”
鬼醫惱怒瞪了裴緒一眼,又轉頭去瞧浮舟,只是那樣嚴厲地看著他,並不開口。
浮舟初時還有些愣怔,被裴緒在掌心一掐,頓時明白過來,仔細回憶著代掌門關於鬼醫的言語:“代掌門說,鬼醫前輩若主動問起他,便邀請你去寒山派一敘——只是這回,須得從山門上去,不准進後山,更不准隨便向後山弟子下藥。”
鬼醫聞言,頗為尷尬。
當初陸離找來鬼醫上山,這人生性憊懶,其時與裴緒不相熟,磨磨蹭蹭著只管繞路,竟轉到了後山,又不耐煩與當時守後山的幾個初出茅廬的寒山弟子對答,隨手就下了些藥令他們驚厥了。他手段極高,那幾個弟子未能識破,只當是白日裡見鬼了,自此在寒山派傳出了後山鬧鬼的軼聞。
那陣子陸離為著善後和裴緒的病忙得焦頭爛額的,沒工夫核查這些,此事暫時揭過了。直到裴緒離開前兩個月,後山有弟子大雪中迷了路,鬧鬼之說再度甚囂塵上,都傳到陸離耳朵裡了。陸代掌門何等人物,立刻便查證了那初起事件時日與與鬼醫上山的時候對上了,心上自然惱怒。
“若是為這事,他早該明說,我敢作敢當,自然敢道歉——至於氣這麼久……”
鬼醫低聲抱怨,瞧著卻是心虛的樣子,惹得裴緒哈哈大笑。
浮舟亦微笑起來。
代掌門還有半句話,不讓他傳呢。
——沒主動問起的話,就別說了。過陣子我自去尋他。
浮舟記得代掌門這麼說時,眼裡頭無奈的神色。
臨走時,鬼醫拉著浮舟進了那間顫顫巍巍看著不日便要垮的茅屋。裴緒猜得他這是不忿自己方才言行,要敲打敲打浮舟,心裡也知道鬼醫的分寸,由得兩人折騰,只自己在房外賞著桃花。
浮舟倒是忐忑得很,他顧慮著裴緒的身體是否還需要治療——鬼醫當初給的那藥與方子,他畢竟是沒完成的。
不過這一回,鬼醫拿給他的確實仍是藥,只是並非他想的那種而已。
浮舟再出來的時候,表情頗為奇妙,神色間也有些慌張。裴緒見了,心裡略感驚訝,朝鬼醫拋去疑問的目光:“怎的欺負起他來了?”
鬼醫但笑不語,一指浮舟,示意裴緒自去問他的好徒弟。裴緒於是又將目光轉到少年身上。這回浮舟更是慌張到下意識躲開了裴緒的眼神。他藏在背後的手攥緊了掌心的青花小瓶,臉色漲得更紅了。
裴緒初時仍是不解,忽然眉心一跳,似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亦閃過尷尬,又瞬間消失了,絕不給鬼醫抓著笑話的機會。他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話頭:“你這是要去寒山?”
鬼醫果然給拉回來了注意力,愁眉苦臉道:“自然是要去的。只是……”
只是怕陸離沒個好臉色啊。
裴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事不關己地笑起來:“代掌門大人大量,你去道個歉不就成了。早一步晚一步,遲早是一刀子上脖頸嘛。”說著,又朝自己的坐騎揚了揚下巴,“那可是良駒,送給你代步,抵藥錢了。”
鬼醫聞言,也不推辭,自去鬆了馬韁翻身上馬,在林子兜了一圈,回轉道:“確是好馬,可抵藥錢——只是這診金,怎麼算?”
那馬雖是良駒,卻也不過十兩銀子,鬼醫用藥奇詭,萬金難買也是有的,怎抵得了?裴緒也明白鬼醫在順著他口風與他說笑,便沿用了輕鬆的語調:“真是吃不得一點虧——你與陸掌門有難,裴某萬死不辭。這可夠了?”
鬼醫故意做出市儈表情,道:“這倒不錯,本利都抵了。只是你這身體,再養上一年半載才能恢復武功,莫貪快,害我丟了個活勞力去。”
裴緒笑道:“自然不敢。”
兩人對答雖則語氣輕佻,個中意思卻十分嚴肅,自己心知肚明雙方都不是錙銖必較的人,但言出必行,能得這麼個允諾,也殊為可貴了。
鬼醫將裴緒二人送出了桃花塢後,逕自策馬絕塵向寒山去了。這人謝罪如此痛快,倒叫浮舟對這驕縱跋扈的鬼醫改觀了些。
牽了僅剩的一匹馬立在道旁,他回頭來問裴緒:“先生,我們是隨他回寒山派,還是——”
裴緒似是沒想過他有此一問,揚了揚眉:“你想去哪兒?”
浮舟側頭想了想,為難地皺起眉:“沒有特別想去的……但憑先生意思。”
“——嗯,”裴緒似早猜到他這句,輕笑起來,“那不如,你陪我去遊遍這天下吧。”
遊遍少時為了種種原因沒能到過的這大好河山。
番外二•債
故事發生在裴緒與浮舟啟程去遊遍這天下的第三年。
彼時,裴緒的身體已大好了,武功也恢復了八成。這人天生恣肆性子,浮舟的態度又是只要裴緒開心便好,兩人於是輕易下了決定,去向了常人絕不敢去之地。
他二人自登封一路北上,隨著獵隊入了太白山,輾轉半載又往東到了濟陰,再歸來郢州時倒有絕地重生之感。這一程二人互相照應著,關係倒更親密些了,便是在那一旬一回的夜裡,些許尷尬也能輕易化解。
在這樣的親密中,浮舟如願見到了裴緒這些年始終壓抑著的張揚恣肆的一面。他成為了裴緒最特別的人,甚至陰差陽錯之下與這個人有了終身的責任。他所有的美好的骯髒的可歎的可鄙的夢,全都實現了。
他該知足的。
他的確是知足了。
只是這知足之中,卻漸漸滋生了些許的不安。浮舟自己也說不清那不安從何而來——或者說,他不敢、亦不願細想。能相守已足夠,還盼什麼呢?難道是貪心不足、對那人的渴望竟瘋長到需要用那人一顆心來滿足了?
這可不行。
一輩子就夠了,不能奢求此外的心意。
浮舟這樣告誡著自己,輕易拋舍了心頭不知何時聚攏來的奢薄念頭。
只是,那麼好摒去的又豈配被稱為雜念?縱使浮舟自認已將心態擺平了,仍有些忐忑,疑惑是否自己太過明顯的貪欲惹得裴緒不快了。
因為這幾日來,裴緒明顯低落了的心情。
此事浮舟自然第一時間就察覺了,卻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緣由。他起初只當是因為二人剛從濟陰歸來,裴緒仍在懷念那片深淵也似的海的緣故,斟酌著提議兩人再往廣府走一遭。裴緒聞言,先有詫異,而後猶豫了片刻,似是意動,最終卻仍是拒絕了。
浮舟倒也不意外。他們此前規劃行程時便聽人說起,廣府之地合該秋日去往,柘枝紅香藥鮮,寶船流燈,極為繁榮;如今這春末夏初的,那處氣候卻是很不宜人的。
只是這樣一來,他更不能安心了。
裴緒雖儘量收斂了情緒,他亦輕易看出那朝夕相處之人若有若無的煩躁。那一點心火自裴緒心頭燃起,漸漸燎原,竟亦焚在了他心頭。
裴緒並不知道他此刻掙扎。他有更值得煩惱的事情,源頭卻不在浮舟。
這倒也算奇觀——他裴緒向來只對在意的人與事上心:隱居郢州之時江湖上傳言他與王侯商沆瀣一氣狼子野心的,他只當未聞,唯有此事危害到於他有恩的寒山派時才按劍出手了,可見一斑。
然而此次卻難免不例外。雖則事情不是浮舟惹起來的,畢竟與二人有關,又牽扯上了這郢州鄰里的大戶人家與千金,當然更得慎重些。
沒錯,裴緒的煩惱,是說親。
話還得從二人剛回到郢州說起。
裴緒雖是自西域歸來後便居於郢州,奈何那時候心灰意冷的,除了有少年時候的浮舟陪著聊感安慰,並不怎麼接觸旁的人,因而與鄰里亦並不相熟。直至最近,天南海北這麼走了一遭,見識了許多風土人情,裴緒終於漸漸察覺了人際交往的樂趣。他本就生得俊朗,以前因著眉目冷冽的緣故,交易買賣什麼的,鄉親們並沒有許多搭話,現如今裴緒自己主動開口了,這鄰里關係便迅速融洽了起來。
他與浮舟均不是高調的個性,雖無刻意藏拙,也只叫人看出來兩人身負功夫而已,並不知道是怎樣的高手。但縱使就算是個庸手,在這平凡市鎮裡頭也是個好噱頭,何況兩人確有真材實料,更是能從獸口裡救人的。
這一救,救的正是那來說親的大戶人家一家子,當然也有其中那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
當時裴緒二人本是偶然路過,聽說這山裡寺廟香火鼎盛,齋菜尤其地道,便來嘗嘗鮮,接過卻在進山途中竟聽到了呼救。原來是這一家子來山裡進香,不意料小姐看花迷了路,家人尋來的時候亦找不回大道,偏又不幸碰上了野豬。
這山離裴緒那小木屋所在的山頭尚遠,物種更是不同。裴緒頭回見著野豬,對畜牲興趣反比對人的來得大,叮囑浮舟把人送下山,自己去與那幾頭野豬周旋去了。也不知經過如何,總之最後,等浮舟再上山時,山上只剩了裴緒與一頭倒地的野豬。兩人合力抬了條野豬腿回去打牙祭不提。
便是這般英雄救美的遭遇,讓那小姐傾了心,也讓那家長輩十分滿意,竟差使媒婆送來了庚帖。
裴緒初聞此事,驚詫之下只覺得好笑,庚帖亦推脫著沒收下。奈何對方來走了幾遭,無非是男兒先成家、沒個女子照料總歸不好的說法,竟漸漸說動了裴緒。
倒不為別的,其實他心裡也早存著這樣的念頭,只是不願提起罷了。
裴緒不想那麼早與浮舟分開。
聽來自私,但裴緒並不是為著惜命的緣故才如此想,單純是眷戀這種陪伴罷了。浮舟與他,缺一不可。他原以為浮舟願意,他也不介意,事情便定了——偏偏這三年時光太逍遙太勝意,竟令他忘了,世上還有這等人倫之事……
裴緒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之前問定了浮舟的想法便再不打算輕易更易了。只是這時,他心中卻被那說媒的婆子種下了一點疑竇。
如此,對浮舟,是否太不公平?
他總是沒有理由拘著浮舟在身邊一輩子的。
裴緒又想起自己在中了這般蠱毒之前那平常的念頭:教養浮舟,見證他成長,到他娶妻生子離開那一天。
緣分天長,終有盡時。
如此拖了小一旬去,這一日白日裡媒婆又來了,叨了許久,見裴緒自始至終心不在焉的才告了辭。
客人一走,裴緒便進了灶房,倚在牆上看浮舟準備晚飯。他照例去幫浮舟擺好杯盤,滿腹心思的,差點把碗給摔了,堪堪使了個輕功身法才接住跌落的餐具。浮舟忍不住憂慮地看他一眼,明顯是欲說還休的神態,恐怕對於他的異常也在意很久了。
至此,裴緒也不藏著掖著了,蹙著眉牽著浮舟坐下,頓了一頓,便直截了當地開了口:“小舟,有人來說親了。”
此話一出,他心裡亦是忐忑,不知自己是盼著浮舟答應還是拒絕的——又因著這些忐忑,自己生出了些賭氣的幼稚情緒來。若在平時,浮舟定是能察覺他這彆扭心思的,然而此時裴緒的話衝擊力太大,浮舟愕然一刻才緩過來,只茫然地看著裴緒,似是不明白他的話,低聲重複:“說親……”
裴緒抿了抿嘴,補充道:“便是日間來的那媒婆了,欲說的是那日咱們救下的趙家千金。”
浮舟漸漸領悟過來,回想起裴緒這些日子來的動搖,臉上的表情僵硬得可怕:“先生……”
裴緒煩躁地別開眼神:“並不一定就定著她了,只是這件事……畢竟是終身大事,”說著,他幾不可聞地歎口氣,盯著菜肴裡緩緩蒸騰的熱氣,終於講完了這句話,“你是做個什麼打算呢?”
浮舟神情已經完全黯淡下來,晃眼間似有回到了兩人關係最緊繃的時候那謹小慎微的樣子。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還是沒能料到事情竟來得這麼快、這麼令他措手不及:“我……對不起。”
裴緒聞言,皺起眉看他。他曾設想過浮舟可能的諸般反應,卻完全沒意料到浮舟竟會如此答他:“什麼意思?”
“我……”
浮舟欲言又止。他知道裴緒最討厭他提起當時的事情,除去那一旬一次的尷尬不提,連無意談起了那段囚禁般的日子都會惹得裴緒不快。
他卻不明白,裴緒討厭的,只是他當時捨命的舉動而已。
“我可以在先生婚後與先生保持關係的……”
浮舟低聲回答,掌心幾乎要給自己掐出血來:“悄悄的,不讓先生的夫人發現……我可以住出去,都可以的……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裴緒過了半晌才回過味來,是浮舟理解錯了。這錯誤的理解,與浮舟對於自己的歉意,令裴緒心裡頭五味雜陳。明明是浮舟救了他,為什麼浮舟非得道歉不可——為什麼浮舟會覺得他需要他的道歉?他們明明不該是需要用重逾生命的責任才能捆縛在一起的關係。
然而他們又該是怎樣的關係呢?
裴緒回答不來。他只能按捺下煩躁的情緒,試圖尋找浮舟話中的缺口:“我又不缺這幾年日子,你自己好好活便是了——”
——你不必為我的生命負責。
浮舟卻並沒有聽完裴緒的話。他仍不肯抬頭,只是聲音比方才更剛毅了些:“……我會活得很久。”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忽然令裴緒心中一痛。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浮舟在為他而活,在為著他的生命,而兢兢業業地延續著自己的生命,不敢稍離。
為什麼?
裴緒幾乎要這被鋪天蓋地的疑問逼瘋。他伸手抬起浮舟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想從他的表情中得出結論,卻只看見少年眼裡空空濛濛的,什麼都沒有。
裴緒最看不得他這樣的表情。
他平素除了那一旬一次的例行公事外並不曾與浮舟有逾矩的親密動作,這時候卻心疼得要命,鬼使神差地,就低頭親了上去。
浮舟茫然地微張著唇瓣,眼神空蒙,像是看著裴緒,卻又像是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裴緒吻著吻著便發現浮舟根本不專心,威脅似的以牙在少年唇上不重不輕地咬了一口,這才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名正言順的親吻。
裴緒還記得,三年前的某個夜晚,浮舟那近乎卑微的請求。
如果那就是浮舟要的,他……其實,也不是給不起的吧。
“咳,欠你的一條命,就這麼抵了吧。”
一吻結束,裴緒錯開目光,倒是沒有平常親密的尷尬,反而有了些安心的感覺。他溫聲喚浮舟名字:“小舟,你也不欠我什麼了……你從來不欠我什麼,而我欠你的,也至此而止。我們兩清。”
言至此,裴緒頓了頓,見著浮舟茫然中愈發不安的表情,微笑起來,伸手攬過了少年的肩,將他那惹人心疼的表情盡數按在自己懷抱裡:“你再不要為過去任何事情道歉了,我受不起,也不願意受。嗯?”
浮舟在他懷裡悶悶地應了一聲,雖是委屈,卻依舊是溫順的姿態。
裴緒滿意地勾了勾嘴角,又回到今日的話題上來:“白日裡那媒婆替趙家千金來說親,說的並不是我,其實是你。我沒有替你答應的意思,只是想問問你。你若答應……”他講到這裡,似忽然煩躁起來,語速也快了一分:“我本想著,你若答應,我就拿出全副家當替你備一份厚禮下聘。但如果你不答應——”
浮舟聽到這裡,已經明白自己整個誤會了。他來不及為自己的誤會自責,先被裴緒的假設一驚,揪著裴緒的衣襟急急仰起頭插話道:“我自然不會答應。”
饒是裴緒並不意外這回答,也被他急切的表態逗得破了功,不禁笑出聲來,眼見著浮舟臉都臊紅了,眼神卻還瞬也不瞬地迫切盯著自己,這才頓了頓,應著他的話頭往下說:“嗯,你不答應。”
裴緒一手攬著浮舟的肩,一手環在他腰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對上少年的眼神,語調也跟著溫柔下來:“你若一輩子都不答應……我們二人,就一輩子這麼過吧。我只有你,在我的有生之年裡,你也只能有我——大概對你這樣的少年人不公平,但我不願意讓步。”
言語似是強硬,目光卻溫柔如水,似是早料定少年的意志一般。裴緒笑了笑,擁緊了懷裡的人,柔聲問:“小舟,你可願意?”
浮舟久久沒有應聲。
裴緒感覺到衣襟上漸漸彌漫的濕意,心裡柔軟得不成樣子,憐惜地輕撫少年不住顫抖著的肩背,語調裡似有笑意:“小舟,我怕是再也拒絕不了你啦,你也莫要拒絕我才是。”
“不會拒絕的……怎麼可能拒絕……”浮舟的聲音裡仍有哽咽,說著說著便又講不出話來,只緊緊抱住裴緒,傳遞著自己的情緒。
裴緒被他箍得有些難受,卻也不反抗,只俯身親了親少年的發頂。他記得當時浮舟曾對他做出這樣的動作,而他並不解其意。
現在,他卻是明白了,那只是,壓抑不住的愛憐而已。
番外三•吾幸
裴緒並不算是個意氣用事的人,但他現在,確實在認真考慮與鬼醫絕交的問題。
哦對,順便還有跟浮舟這個不成器又不聽話的孽徒斷絕師徒關係——雖然他們早就不是單純的師徒關係了。
一切麻煩都要從來訪的鬼醫說起。
“苗疆又出了些能人。”
鬼醫坐在趙氏酒家二樓的雅座上,悠悠品著梅子酒,冷不丁就來了這麼句。
六月梅熟,去年的烏酒亦釀到了好時候。鬼醫早因著裴緒那三不五時發一封三兩句的信裡頭提及而對這郢州山水與吃食上了心,這回借著複診的名義來了郢州,遊山玩水一番,好不快哉。
裴緒為盡地主之誼,早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只是鬼醫生性懶散,日程一拖再拖,裴緒也只能就著他將自己與浮舟的江南之遊的日子往後延。好友重逢自是開心,奈何有這麼一出,裴緒自然也拿不出什麼好臉色來。
此時他正懶懶倚在桌子上看樓下喧囂景象,聞言亦只掀了掀眼皮:“怎麼,要來砸你招牌?”
鬼醫不屑地笑:“有能耐就來啊?苗疆商氏雖是聲名鼎盛,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浮舟原先在旁邊安靜聽著,這時候心裡忽然一動,抬頭與鬼醫交換了一個眼神。
裴緒並未見著這一幕,依舊拖長了聲調懶洋洋開口問鬼醫:“你莫不是怕被砸了場子,才來郢州避難的吧?”
鬼醫當然不能認這般對他醫術的污蔑,席上便與裴緒唇槍舌劍地辯了起來,好不熱鬧。
醫術之說自然是調侃,但裴緒也著實想不到老友這回緣何要在郢州賴上這麼久。
然而,他雖是不知,浮舟卻已經知曉了。
宴席一過,鬼醫見點透了浮舟,灑灑然便率先告辭了。裴緒驚訝得很,雖則捫心自問自己態度似乎不至於刺傷鬼醫那鋼盔鐵甲的自尊,還是蹙眉向著他挽留了幾句,惹來了對方好一陣子譏嘲他假仁假義不提。
送走了鬼醫,裴緒與浮舟照例回了山間小屋。裴緒察覺浮舟情緒有些不穩,隨口問起,被少年含糊帶過了。
裴緒哪能看不出他心頭有事?越是支吾,裴緒越是疑慮。只是他最近整日陪著鬼醫遊山玩水累著了,擺擺手示意此事沒完,下次接著追究,便摟著少年沉沉睡過去。他對浮舟亦是安心過頭了,只當他總也不會離開,此事推遲個一日再談也無所謂。
然而他沒料想到的是,當晚浮舟就夤夜離開了,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而且消失了整整一旬。
再回來的時候,亦是夜裡。
浮舟立在仍舊燃著油燈的木屋外,按了按懷裡的藥丸,面上浮出了個滿足的笑容,這才叩響了門扉。
已過了三更,屋裡頭的裴緒似是並未歇下,聞聲便立即來應了門。浮舟微笑看著倚在門扉上蹙著眉瞪他的男人,心裡溢滿了歡喜。只是一旬不見,卻如隔三秋,這九死一生的路途亦有了報償。
裴緒卻沒他那麼好的脾性。他見著少年那一身明月光下清晰可見血污衣裳,心頭便是一顫,原是伸出手去想將人擁入懷中的,卻又不敢碰觸似的止住了動作。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像是要屏住怒氣,又似意圖平復心緒。待眼裡噬人的火焰暫歇,他逕自走到了少年面前,在一聲短促的驚呼聲中直接將浮舟打橫抱了起來。
“……先生!”
浮舟不敢妄動,只乖乖靠在裴緒懷裡,手指下意識抓緊裴緒的衣襟,抬頭看他,面上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情,又帶著些委屈。
裴緒心裡煩悶得很,懶得答他,摟在他肩上的手用了點力氣,將少年的臉按在自己肩頭,不欲他接著窺看自己的面色。這一系列動作都帶著些蠻橫的粗暴,少年卻自始至終沒有反抗。裴緒聽著懷裡人漸漸與自己同步的心跳,心中怒氣亦漸漸沉凝下去。
然而這好容易沉凝下去的怒氣,在見著浮舟那一身傷痕的時候,又高漲起來。
裴緒將人抱上了榻,伸手脫了少年的外衫,看著被血跡浸染了褻衣,眼神暗了幾分。他亦在榻邊坐下,抱著胸冷臉看著浮舟:“傷著哪兒了?自己說。”
“左肩。”浮舟眨了眨眼,道。
“嗯,”裴緒不置可否應了一聲,目光掃向他左肩包得嚴嚴實實的布條,卻並不停留,繼續沉聲問,“還有呢?”
浮舟抿了抿嘴:“右膝上被刁竹青咬了一口——處理過了,不妨事的。”
裴緒聽得眼皮一跳,俯身動手去解少年的褻衣。與脫去外衫時的粗暴動作不同,他似是害怕凝結在褻衣上的血塊會扯動傷口,動作十分溫柔小心。饒是如此,浮舟仍是悶哼一聲。
痛的。
裴緒手上一頓,卻不停下動作,仍舊解開了少年身上全部的衣物,只留下了肩頭和膝蓋上緊緊纏著的布條。
觸目驚心。
裴緒向來將幼時浮舟照顧得極好,雖則教學嚴厲,卻從不曾傷他,原先有的外傷也被他漸漸調養好了。浮舟長成後功夫很是到家,又兼著不曾江湖行走的緣故,也不曾受過傷。倒是近來,兩人遊歷河山這些日子,還頗碰上了幾處險境,傷也不曾少。
只是都與此次不同。
這一回,只有浮舟隻身涉險,裴緒什麼都做不到。
什麼都不被允許參與。
浮舟安靜地躺在榻上,感受著裴緒的動作。
裴緒因著蠱的原因體溫偏涼,修長的手指在浮舟身上輕柔撫摸著,也於這燥熱天氣中帶去了些涼意。他的手指從浮舟左肩上一直滑到左胸口,沿著那裡一道淺淺的劍疤滑下來,又落到右腹,那裡有蛇類鱗片劃過的痕跡。在接下來是右膝,暗紫色的兩個小口昭示著毒蛇的品行——幸好是刁竹青。若是旁的蛇類,恐怕是要剜肉療毒的。
他這一路其實已經極幸運了。那苗疆新秀原是一男一女倆夫妻,他此去只碰上了那男子。對方功夫很是不錯,又極善馭蛇。他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制服了對方,卻在拿解藥的途中不慎中了招,險些命喪黃泉——好在他心思機巧,拿那商小穗的話來套此人,漸漸消弭了對方戒心,才得以逃生。
然而這都是值得的。
他拿到了裴緒所中的蠱的解藥,因此這些都是值得的。
浮舟伸手蓋住在自己身上輕撫的裴緒的手,將那人因著後怕而微微發著顫的手指納入掌中,輕柔地握著,溫聲安撫道:“一切都過去了,別擔心,我還好好的。”
裴緒沒有答話,眼簾低低垂著,不肯看浮舟。油燈那微弱光亮中浮舟分辨出了他睫上閃動著的水光。縱使尚未被責駡,浮舟心裡頭已然愧疚起來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下意識握著裴緒的手指放在唇邊,討饒似的親了親。
裴緒垂著頭任他動作,手上輕顫漸漸止住了,心緒也平復下來。俄頃,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用那只未被束縛的手在浮舟解下的衣物裡摸索一番,找出了少年一直藏在內衫口袋裡的藥丸,逕自便要扔出去。
浮舟見著他動作,初時不解其意,等到反應過來,不假思索便立即起身攔住了裴緒。這驟然的動作牽動了傷口,疼得他悶哼一聲。裴緒聽到他呼痛,仍是冷著臉,並不露出心疼神色,只是手裡動作立刻止住了,側身過來照應浮舟。
便趁著這個時機,浮舟從裴緒手裡奪回了那粒藥丸,自己含在了嘴裡,一手握著裴緒的手,另一手攬著裴緒脖子吻了下去,仗著自己的傷,知道裴緒不會反抗,竟以口渡入了他口中。
裴緒果然沒有反抗。
浮舟以舌將藥丸推入他口中,裴緒亦沒有抗拒,順從地咽了下去,只是那黑沉沉的眸子裡全是赤裸的怒意。浮舟心知這回不得善了了,留戀似的在裴緒唇上多吻了片刻才撐起身。
他原想向裴緒道歉,但裴緒不喜歡自己流露出歉意來,他便也不知道該怎麼消弭對方的怒氣了。偏生自己又還有壓抑不住的內心的歡喜浮現在面上——浮舟猜想,這回裴緒肯定氣得厲害了。
他撒嬌也似地捏了捏裴緒的手,低聲辯解道:“我有分寸的,這一路也沒有遇到危險。身上的傷只是因著不提防而已,並無大礙。”頓了頓,浮舟小心翼翼覷一眼裴緒神色,見他不動聲色的模樣,心上更是忐忑,語速也漸漸緩下來:“那解藥在苗疆腹地,我逃出的時候一時大意才中了招,現下餘毒已清,肩上的傷也快要癒合了……”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裴緒無動於衷,垂目看著擁在自己胸前的少年,冷聲問。
浮舟怔了怔,覺得自己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了,便點點頭,續答道:“我的確——”
“一時大意?”裴緒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反手將人從自己身上推了下去,屈膝騎坐在浮舟身上,拿出市井地痞鬥毆的架勢,狠狠一拳就揍了下去。
那一拳雖是沒有灌注內力,畢竟也有個成年男子的氣力,聲勢頗為嚇人。浮舟聽得勁風響動下意識想躲,又生生頓住了,拼著挨上這麼一下也要消消裴緒的氣。卻不料這反倒令裴緒為難了。他對著個傷患,尤其這傷患還是浮舟,怎麼可能下得去手?便只能恨恨地停下了動作,猶自死瞪著身下的人。
浮舟見裴緒糾結神色,想了想,握著裴緒的手指搭在自己虎口處,寬慰道:“若是怕傷了我,就掐這裡吧。不會有後遺症,但是很疼,也能教訓我的。”
裴緒一挑眉,被他氣笑了,恨聲嘲道:“一點眼力價沒有,難怪這麼丟人。”
浮舟也笑起來。
他並不是沒有眼力價,只是太喜歡裴緒了而已。少時練功,為了達到裴緒嚴苛的要求,他都會用這一招來激勵自己。縱使後來,他發現裴緒不會為了進度而責罰他,也仍是如此。再之後,他更是靠著這一手,生生壓抑下對裴緒的渴望,恪守師徒之別的本分,而不為自己本心所擾。
他伸手攬上裴緒的肩,對上那人因自己意外的動作而疑惑看過來的目光,猶豫一下,軟聲求懇道:“我有些累了……我們好好說話吧。”
這般直言並不似他平時做派,裴緒卻很買帳的樣子,只惱怒瞪他一眼便依言翻身躺在了他身邊,還小心騰出一隻手扶在他腰上,不令他再壓迫左肩。
浮舟閉上眼享受著暌違的溫馨氣氛,半晌,才張開眼,直直看向裴緒,輕聲道:“浮舟駑鈍,不知先生為什麼生氣?”
裴緒猶有餘怒,聞言,伸手撫上浮舟左手虎口,當真狠狠掐了一下。那疼痛雖不持久卻極其尖銳,浮舟渾身一顫,咬緊牙關沒痛呼出聲,仍舊專注地看著裴緒。
裴緒始終是心疼他的,瞧他這幅模樣,之前的架子也擺不出來了,歎了口氣,恨聲訓道:“當然是為你——小舟,你怎麼就是不肯信我!”見著浮舟仍舊無措的目光,裴緒亦是無奈,潦草地吻了吻浮舟的額頭以示安撫,又低聲道:“我願意在你身邊……我亦是喜歡你的,你卻偏不信,要去找那勞什子解藥,還弄得一身傷回來。”
浮舟早知道裴緒關心自己,聞言更是愧疚,兼著難言的欣喜。他握著裴緒的手,急切地撐起身去逐他的唇瓣,邊吻邊含含糊糊道:“我信的,先生——阿緒,我相信你。我喜歡你——”
他起初從鬼醫處聽到這樣對裴緒的稱呼,就一直心動著這樣的親昵口吻,卻因著諸般曲折而不願叫出口。到如今,他終於有如此稱呼裴緒的權利了。
“你不願為人所縛,我也明白,當初我想著解了蠱,”一吻而終,浮舟頓了頓,決定拼著觸裴緒黴頭也要將此事解釋清楚,“解了蠱我就不在世上了,也算你再不為人所縛,沒想到你願意為我……然而我卻不願你為我壓抑的。你服瞭解藥,以後便再不必遷就我了。”
裴緒沒料到他當真直白講了出來,亦是臉上一熱。只是他擔驚受怕這麼久,聽了浮舟這“遷就”的論調,仍是覺得憤懣,沉聲道:“我若無意,豈會遷就於你?”
這話說著冠冕堂皇,細思卻是纏綿得很。裴緒話甫一出口便羞惱起來,又是煩心浮舟的傷,又是慶倖這人平安歸來,又是惱火自己完全被浮舟帶動的情緒,諸番心情鬥爭下乾脆逃也似的自顧自背著浮舟裝睡了過去。
浮舟當然猜到裴緒沒睡,靜了半晌,試探性地探手攬上了裴緒的腰。裴緒沒好氣地拍開,他又再黏上去,如此反復數次,倒像是終於發作了遲來的小孩子心性。最後裴緒被他攪得氣不起來了,主動轉過身鑽到了他懷裡,緊緊攬著他的腰,在他耳邊沉聲道:“這樣安心了嗎?”
浮舟點頭,笑得極開心。
“我不安心。”
裴緒低聲抱怨:“你不知道我這十天有多難熬。”
這句話裡的情感指向太過明顯,惹得浮舟耳邊泛起薄紅,卻仍是老老實實道歉:“對不起,阿緒。”
“不准再這樣,”裴緒的聲音悶悶地壓在他頸窩裡,“不准離開我,永遠不行。”
浮舟反手箍住裴緒的腰,認真地許下承諾:“好。”
得之吾幸,永不相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