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雖然一早來上班得知就職公司即將被某大企業並購的消息非常令人驚訝,但是看著新頒布的人事命令,葉久淮卻覺得另外一個事實更讓自己背脊發涼。

  為什麽會在這間公司,說不出個所以然。

  真要解釋,或許只是因為和大學所讀科系相關;而當初會選擇這個科系的原因,卻不是喜歡或者有興趣這種可愛的理由,他已經記不起來了,大概是家裏人認為以後畢業好找工作吧。

  就算小學時候的作文薄寫得多麽生動有趣,不切實際的夢想畢竟只適合存在平面的格子裏。大部分的人在年齡增長以後,只會成為一個必須屈服于現實的無聊大人罷了。

  “聽說了沒有?明天就要空降一個主管下來了。”

  “是啊,從那家高科技集團那裏來的經理嘛。”

  “那可是個大企業呢,跟我們這種小公司比起來,福利不知好多少倍,股票又值錢,雖然是突然了一點,其實被他們合並沒什麽壞處吧?”

  “對,他們也說不會對我們這些本來的員工做變動,既然沒有要裁員,工作又照舊的話,我想不必太悲哀啦,就當成老板換人了那種情形吧。”

  “反正我們這些小員工能怎麽樣呢?”

  他們這些職員的確不夠份量,否則公司遭到並購的事情也不會最後一個才知道了。

  上面不曉得動作了多久,他們居然被瞞在鼓裏,原本的公司實在缺乏道德,不過薪水和飯碗已經確定有所保障,就算不受重視的感覺教人灰心氣餒,還是只能往好處去想,排解郁悶的心情,然後消極接受。

  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葉久淮走到自己的座位,略微蒼白的臉色讓同事關心地問了一句:“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啊?還是覺得打擊太大了?”

  是帶著一點玩笑成分的開朗慰問,也教其他聽到的人笑出聲。

  “不﹍﹍沒什麽。”

  葉久淮想更自然地回應,嘴角的上揚卻讓他備覺吃力。

  “該不會是星期一症候群吧!”

  “真要有問題的話,還是得去看看醫生喔。”

  同事們都試著用能夠讓自己以及他人一樣輕松的態度來安撫,但卻因為太過刻意,結果只是凸顯那種做作的痕跡。

  葉久淮努力擠出淺淡的笑容,心裏卻無比沈重。

  時鐘指標指向九點,大家將閑話家常收拾幹淨,開始認真工作。

  電腦螢幕上跳躍著複雜的應用程式,葉久淮卻怎麽也無法專心。出社會工作多年,或許沒能稱上得心應手,倒也相當安于生活現狀;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抗壓性不夠的上班族,但是只要想到明日新上司的到來,他就覺得胃部劇烈絞痛到幾乎作嘔的地步。

  鍵盤前的指尖因為不安而明顯顫抖著,幾次握拳松開之後卻仍是沒有停止。

  “傅恆則﹍﹍”

  喃喃念出那個已經在記憶裏陌生到快要褪色的名字,他只希望這是一個同名同姓的巧合。

  雖然他們高中同校,大學又是直屬學長學弟的關系,不過仔細回想起來,真正能算開始認識那個人,應該是在大二上學期的時候。

  “傅恆則學長真是一個怪人。”

  耳邊忽然飄過這句話,葉久淮湯匙裏的豆花意外掉回碗裏。

  “原來你們也這樣覺得?每次跟他講話,他都是擺出一副沒興趣又不想理人的死樣子。”

  “應該是天生陰沈吧。實在有夠不友善,大概也沒什麽朋友。”

  “他是那種沒有辦法理解他在想什麽的類型。真想告訴他,現在愛裝酷的男生已經不受歡迎了。”

  “對啊,多虧他長得一副不輸明星的帥臉呢!”

  幾名男女在豆花店裏哄笑起來,唯一沈默的葉久淮,顯得不太想加入這場突如其來的討論。

  從剛進學校就被學長們帶來迎新的豆花店,不知道是哪一屆傳下來,又是什麽理由的習俗,總之新生們似乎就是得在這家老字型大小的豆花店裏先吃一碗豆花,然後才算完成迎新儀式。

  便宜的價錢也讓他們在炎熱夏季經常光顧,剛升大二的這個九月底,記得的就有三次,大夥在做完小組報告的時候,相偕到這裏吃一碗摻有碎冰和粉圓的甜點,去去暑氣。

  “每所學校裏面都會有這種FREAK啦!我們只是比較倒楣所以碰上了而已。小葉,你是他的直屬學弟,不這麽覺得嗎?”

  說話的人做出個受了怪胎的鬼臉,話鋒一轉,疑問的終點落到葉久淮頭上。

  群體裏總是有些不成文的法則,如果否定他們攻擊別人的閑話,也許會被追問講出一長篇關于傅恆則不是怪人的理由和原因:但要葉久淮輕易附和,他卻也不是那麽願意。

  入學一年多,他還不夠了解他的直屬學長傅恆則究竟是什麽樣的個性,僅是記得新生家聚的時候,只有傅恆則沒有到場,而身為他的直屬學弟的自己,則宛如慘遭丟棄般地被其他人寄予同情和安慰的眼神。

  對這個只聞名卻不見人的學長,自己並不曾有過太多感想。因為自己並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少去一個只是因為學號相同就必須去認識的物件,老實說也不是什麽壞事。

  只是,有一天下課,傅恆則在教室外面叫住自己。

  “你叫葉久淮?”劈頭就這麽直接地問著。

  當時並不知道學長樣貌的自己,對于一個陌生人突如其來的攀談感到相當困惑,而傅恆則只是在確認過自己的名字後,將一袋影印的筆記交給自己。

  “這些你會用得到,就這樣。”陌生的男人這樣說著。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一頭霧水地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離去。

  然而,在修過幾節課之後,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這位直屬學長的筆記是多麽地珍貴具有價值。

  懷著感謝的心情,在稀少遇見他的機會,自己都會試著打招呼。交談的時候雖然得不到熱絡的回應,但自己卻不感覺介意。

  勉強裝作熟悉,那種僅存在于表面上的靠近,更沒有意義吧。

  他尊敬這個明白表達出真意的直屬學長。如果要自己選擇,與其和這幾個喜歡討論他人是非的同學在一起,他寧願和傅恆則面對面坐著,就算無語到黃昏也沒關系。

  “小葉,你高中也和他同校吧,有沒有聽說過什麽?譬如他心裏受過嚴重創傷之類的﹍﹍哈哈哈!”

  雖然大家都笑了起來,但葉久淮並不覺得有趣。

  他根本不太清楚,只是大一自我介紹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高中三年光陰,他只記得段考幾分,模擬考幾分,還有類似什麽時候要去補習班上課這種貧乏的回憶而已。

  不過自己其實應該是和傅恆則同屆,但因為自己大學重考過一年,所以變成了這樣的學長弟關系。

  幾個人沒有移開視線,仿佛等著他的下文,葉久淮只覺得和他們交談好累。––這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對甜的食物並不是那麽喜好,他甚至認為弄散的豆花好像別人吐出來穢物,但他卻不像傅恆則那般,能夠直接表示出真正的意見:只要想到自己或許也曾經在背後被批評成這種樣子,他就怎麽也無法假裝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

  “他﹍﹍只是不太愛說話吧。”

  勉強找到一句無傷大雅的結論,他立即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將自己那份的錢交給總是笑呵呵的老板娘,他步出店門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心想等會兒或許換自己被他們擡出來討論吧。

  雖然有這種覺悟,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卻又矛盾地輕松些。

  騎上自己用來在寬闊校園裏代步的腳踏車,下午五、六節沒有課,只有考試時期才會想到念書的學生生活,兩個小時的空堂好像只夠拿來睡覺。圖書館裏雖然有冬暖夏涼的空調,他卻不喜歡那種嚴肅靜謐的氣氛,想到隔壁系館有處隱密卻通風的地方,沒有遲疑就往那兒去。

  坐電梯上到八樓,再走樓梯往上一層,到了這棟建築物最高之處。

  樓梯間擺放了一些雜物,但還是至少有一個教室那麽寬敞的空間,幾張木頭桌椅陳列在靠牆壁的位置。不知道是多余丟棄在這兒的,還是學生搬上來的,總之這些桌椅可以讓人休憩或念書。

  雖然頗為偏僻,卻也成了類似空中花園的一個秘密場所。

  只是灰塵多了些而已。

  角落輕微的發黴味讓葉久淮淺淺地咳了幾聲。半開放式的頂樓,僅有兩扇窗戶,他想把對外的門也給打開,讓空氣能夠流通,這樣會感覺更清新一點。

  才走近,意外發現靠窗的座位有個橫躺的人影。愣住的瞬間,那人因為聽到腳步聲而翻身坐起。

  “啊﹍﹍不好意––”

  發現自己吵到別人,葉久淮正想禮貌性地致歉,不過在看清楚對方是誰之後,他一時停住自己本來要說出口的話。

  擡起頭來的青年,有著一張小說裏形容的俊美臉孔。不是屬于精致的美麗,卻絕對是獨特教人難忘的,俊挺立體的輪廓,刀削雕刻的五官,融合成一種非常自我的強烈氣質。

  過于好看的容貌容易產生距離感,他厚度適中的優美雙唇略帶不悅地抿著,光只是這樣,所營造出來的氣氛就已經是難以靠近的嚴厲。

  “是你﹍﹍你走路未免太大聲了吧?”

  傅恆則皺著眉頭,看到直屬學弟沒有先打招呼,而是斥責自己的休憩遭到破壞。

  “我﹍﹍”那種一臉被打擾到的厭惡表情,讓本來還覺得在這裏碰到他真巧的葉久淮也不禁突然愣住。

  自己不過是走到門邊而已,又沒特別做什麽會發出噪音的事,腳步聲是因為地方空曠才有的回音,自己也准備要道歉了,他為什麽要用這種態度?

  被傅恆則這麽一堵,他的那句“不好意思”就怎麽也沒辦法再說出口。

  當事人倒是又躺了回去,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裏。

  早知道學長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難相處,剛剛就順便跟著講兩句了。被忽略的葉久淮在心裏賭氣地撤回十分鐘前對他的維護,但是又馬上因為感覺到自己的幼稚而低下頭。

  學長本來就不太喜歡吵鬧,如果自己這麽讓他不愉快,那是不是應該走開?被當成不速之客對待的事實,讓他想著想著覺得有些哀愁,油然生出一股想要立刻下樓的衝動。

  頂樓一陣涼風吹來,葉久淮順勢往傅恆則躺的方向看了一眼。

  佇立半晌,他還是上前打開門,動作輕緩地在傅恆則斜對角線的座位處坐下,然後告訴自己:公共的地方,當然每個人都可以使用。

  那方的傅恆則動都沒動,手肘遮在頭臉,牛仔褲包裹的雙腿因為過于修長,椅子的長度不夠他躺,腳只能踩在地面上。

  那種身高有點讓人羨慕。葉久淮雖然不能算矮,但是哪個男人不會想多長幾公分?

  高中時候,他也很努力地打籃球,不過遺傳基因就是那麽頑固,所以體格一直都是屬于普通偏瘦的類別,略嫌纖細的骨架曾令他在青春期相當在意。

  聽班上女生說,傅恆則以前是籃球校隊。當自己聞言表現出茫然的反應時,還被笑著指責“你們兩個人高中不是同校嗎?”

  沒有人規定同校就一定要知道對方的存在啊,學校三個年級加起來有幾十個班級,忙著讀書競爭都來不及了,哪有閑情逸致去記得誰的長相?

  不曉得他是先打球才長高,還是打球後才長高?實在想不起任何關于傅恆則高中的片段,葉久淮卻忽然感覺面頰一陣燥熱,明明只是上來睡午覺的,卻好像做了多余的事。

  大概是受到之前種種談話的影響,才讓他這麽介意傅恆則吧。

  看看腕表,他趴了下來。

  木頭制的桌面讓肘骨有些不適,調整姿勢之後就好多了。

  從門窗吹拂進來的清風非常涼快,上午連著三節做實驗,累積的疲倦逐漸發酵,再想到等會兒還有三板老師上的催眠課,他很快地意識朦矓了。

  好像開始作夢了,但是存在于腦海的知覺又是那麽清晰,甚至都能感受到有人朝自己走近﹍﹍

  “––喂!”

  突兀的搖動讓葉久淮從淺層的睡眠當中驚醒,慌張地擡起頭來,傅恆則站在自己的面前,端正的臉龐由上往下地睇視著。

  在葉久淮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的時候,他開口說了話:“上課了。”

  語畢一轉身,傅恆則自行下樓去了。

  葉久淮瞅著他的背影,腦子還昏昏沈沈的,等到鐘聲響起才知道擡手看表,果然已經是上課時間了。

  自己不是才閉上眼睛而已,怎麽一下子就過了兩個小時?

  三板老師一進門就會點名,兩次遲到必當。他趕忙站起身離開,在老師喊到他的學號前到達教室。

  氣喘籲籲地找到空位坐下,他看見傅恆則坐在自己右後方的位置。

  他知道大三的傅恆則以前時常跨系選課,所以有幾門必修科目就擺到現在才跟他們一起修。

  “﹍﹍謝謝。”遲疑了一瞬,他還是開口說聲謝。

  傅恆則望他一眼,沒有應答,冷淡的神情依舊。

  葉久淮垂眸轉過身,打開背包,拿出教科書。

  目光總是放在黑板地板和天花板的三板老師依照慣例,點完名後低頭像是念經一般念起課本。

  就各種方面來說,葉久淮其實可以算得上是個認真的學生,但是只會念課文的老師實在讓他提不起任何學習的興趣以及理由。

  看著翻開的書頁,事實上連在講哪裏也不確定,他只覺得自己又開始想睡了。

  理工系經常會有實驗或者實習課程,雖然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交報告,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全班五十個人,分成七組,連續三節的實習課,只要實驗做完就可以先走。

  也就是說,能光明正大擠出幾節空堂。

  葉久淮站在木桌旁,照著老師在黑板上講解的步驟動作著。這堂電子實習的課,不外乎就是拿出一堆電路相關儀器,把哪條電線接在SWITCH的哪一端,然後測最大電流或觀察產生什麽結果。雖然不曉得這種東西以後對自己會有什麽幫助,不過因為是必修的科目,還是得認命繳交結果報告。

  和葉久淮同組的幾個男生點完名就蹺課了,而剩下的兩個女生則坐在一旁吃零食聊天。

  看到每個人都不負責任的把事情丟給自己做,葉久淮雖然覺得相當無可奈何,卻沒有辦法誠實並且大聲地說出來。

  旁邊已經有人完成實驗提早下課了,他只能拿著儀器努力找尋電線的位置。

  在猜想自己這一組也許會是全班最晚完成的時候,有個人意外地出現了。

  “還沒結束嗎?”

  突然從背後冒出的問句著實嚇了葉久淮一跳。

  “咦?”他下意識地詫異出聲。

  對方因為這樣而瞥他一眼。不過隨即放下背包,拿起實驗課本看著。

  “啊﹍﹍學、學長?”看見來者是傅恆則,葉久淮顯得相當驚訝。

  傅恆則和其他學長姐不同,他不會噓寒問暖,當然也不會送糖果、串門子或請吃飯,更不會沒事跑來找學弟妹聊天套交情。

  傅恆則只是蹙眉看著桌面的儀器,沒有理會葉久淮的訝異,只道:“這麽無聊的東西,你到現在都還沒弄好?”

  自己已經很努力地想要做好提早離開,為什麽還得被這樣指責?葉久淮覺得有些委屈,但也只能保持沈默。

  “這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實驗,你不會找人幫忙嗎?”傅恆則先對他說道,再轉頭把課本遞給旁邊兩個還在吃餅幹的女生。“這裏是不可以飲食的吧?去把這一頁的資料表格印幾張回來。”

  “咦?”女孩子立刻露出討厭又麻煩的表情,好像忘記自己也是同組成員,用著尖銳的語調說:“很遠耶。”

  “要不你們來做實驗。”

  傅恆則的態度相當不客氣。葉久淮錯愕又意外地看著他,感覺他的行為好像有那麽一點﹍﹍是在維護自己。

  被討厭的學長指使,兩個女生明顯地哼了一聲以示不滿,但是卻不敢出言問他“關你什麽事”。而且因為平常根本沒有聽老師的講課,又習慣把責任丟給別人,可以說是從來沒摸過那些儀器,當然也不可能會做實驗。

  “去就去。”非常不甘願地拿著課本。

  她們站起來的時候,葉久淮似乎還聽到“有什麽了不起”的批評。

  太過嚴厲的言行被兩個女生討厭了,但是傅恆則看來一點都不在乎。雖然長相在異性群體裏得到很高的評價,卻如此不假辭色,也難怪會被說裝酷。

  “我來接電線,你去量電流。”

  “﹍﹍好。”

  對于他宛若命令的指示,葉久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只能答應。大概是氣勢差異的關系吧。

  傅恆則拿著螺絲起子照著步驟改變電路的走向,甚至沒看課本。葉久淮則在女生影印回來的表格裏紀錄著每次最大電流的數位。

  傅恆則動作明快,有條有理,葉久淮總算能在下課前十五分鐘把資料交給老師簽名,沒有落到中午還要繼續留下來的地步。

  “學長﹍﹍你來找我﹍﹍有事嗎?”

  將儀器繳回之後,葉久淮才猶豫地問道。

  傅恆則看他一眼,從背包裏拿出課表交給他。

  “我上過的課老師都寫有注解,你可以當成之後選修的參考。”

  他簡單地說完。

  葉久淮只能呆愣地收下那本課表。只是為了即將參加選修的自己,他竟然特別跑這一趟﹍﹍

  發現他背起黑色的運動背包正要離開,葉久淮也想不出什麽理由,好像只是一種莫名衝動,反正就是開口叫住他了。

  “啊,學長﹍﹍你中午要去哪裏吃?”

  可能脫口之後自覺果然還是太突兀了,他趕忙又補充一句:“那個,你也討厭吃豆花嗎?”

  真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件事。葉久淮冷汗涔涔,在對方不解的注視下,他本來已經很淺淡的笑容顯得更為僵硬和虛弱。

  不過,那是第一次,他對傅恆則提出邀請。

  第二章

  如果沒有真正去交往了解的話,就無法得知對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那好像是小學時候的事情,由于他的個性比較內向,所以總是被人家誤會或排擠,其實他也想要和同學們聊天或是出去玩,但是卻缺乏主動的勇氣,結果,他一個要好的朋友也沒有。因為這段兒時記憶實在很不快樂,所以他的印象特別深刻。

  稍微長大一點之後,放不開的性格依然存在,但他漸漸地學會在團體裏隨波逐流,總之只要保持一種“怎麽樣都可以”的態度,就能夠比較接近。

  所以,就算他不喜歡PUB那麽吵還是跟著去了,雖然討厭香煙的氣味卻也抽了兩三次。如果沒有表現出和朋友相同的特質,他會不知道該怎麽和對方相處。

  因為自己是個這樣的人,所以他並不想揣測某個不算熟悉的學長。沒有實際去認識,還是無法明白一個人的。

  “啊﹍﹍多了一個面包,學長,你要不要吃?”

  在無語進食二十分鐘後,葉久淮才終于找到一句可以說的話。

  傅恆則看著他,對那個福利社買來的幹癟面包絲毫沒有興趣。

  “你應該自己吃吧?你老是一副吃不飽的樣子。”語畢,將手裏的綠豆沙喝完,他直接往後躺下,高大的軀體把長椅全部遮蓋住。

  不是吃不飽,是自己天生就瘦。坐在對面的葉久淮,不想解釋那有點令人介意的身材問題,也幸好傅恆則翻過身並且閉上了眼睛。

  頂樓風吹不斷,他將吃完的垃圾全都裝進塑膠袋裏收一收,免得等會兒掉得到處都是。

  把沒有胃口再吃的肉松面包放進背袋裏,葉久淮轉頭望著外頭晴朗的天氣。

  最近都是兩個人一起行動。如果那天沒有叫住學長的話,大概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吧。

  也不是想做什麽特別的事情,反正就是像平常那樣吃飯、上課諸如此類的,不過對象從那幾個同學換成傅恆則而已。以為學長慣于孤僻,或許會惹他討厭,不過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並非多麽不易親近的人。

  沈默寡言的形象是因為不熟的關系,若是成為朋友,就可以得到他的回應。

  他不會隨便拒絕別人的邀約,除非是他自己不喜歡;他也不曾失約,就算不去或遲到也一定說出理由;答應的事情就會做到,若沒辦法就直接說不行。

  雖然有時候會覺得他的態度太過直接無禮,但這樣缺乏矯飾卻也是一種難得的優點。仔細觀察之後,發現他只是比較我行我素了一點,雖然是用自己的方法在做事,但出發點都沒有惡意。

  至少對于葉久淮來說,比起其他同學放自己鴿子又經常遲約一小時,還有言談的拐彎抹角挖苦等等教人難以忍受的行為,傅恆則這種睡覺被吵到變會發脾氣的小小習性,還能笑著說是有趣的。

  傅恆則的個性比較強硬,而自己大概會被歸類為柔軟,因此有了互補的空間,也許等到畢業出社會之後還能夠成為願意為對方挪開時間出來見面喝酒的關系。

  高中同屆,重考的自己和對方其實同年,卻巧合成為直屬學長弟關系﹍﹍

  這樣若有似無的牽連讓葉久淮感覺很微妙。和班上同學合不來的自己,即使現在不能談有多熟悉,卻仿佛可以把傅恆則放在比普通朋友更好一點的位置上。

  手機鈴聲響起,他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看向傅恆則,他果然嘖聲背換方向。

  趁還沒真正吵醒他的時候接起手機,葉久淮起身走到樓梯間和話筒那方進行交談。

  “喂?”

  手機傳來沙沙的幹擾聲音,大概那方邊移動邊講話:“小葉,有空嗎?我們等一下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來?”

  是那幾個同學。

  “我﹍﹍”他唱起歌來總是五音不全,對流行歌曲了沒有概念,被邀也只坐在包廂裏當分母,這大概是他們明顯疏離後再度打電話來的原因。

  “怎麽樣?就在西門町這邊啊。”

  “我﹍﹍我沒空。”

  “怎麽會沒空呢?下午調課了啊。你這一陣子都沒有和我們出來玩耶,未免太冷淡了吧。”

  被這麽責備,葉久淮頓時不知該作何回應。

  他並不是當真厭惡他們到必須閃躲的地步,只是雙方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無法契合,所以相處讓自己感覺很辛苦。

  不過彼此至少依然為同學的關系﹍﹍還是今天先答應,下一次再說?

  “那﹍﹍我––啊。”

  手機突然被人搶走,葉久淮驚訝地擡起臉,看見傅恆則俊美卻嚴肅的面容。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來到自己的身邊。

  “他不想去。”對著手機,傅恆則說完這句話就將通話切掉,然後丟還給葉久淮。

  葉久淮一時只能瞪著自己的手機,愕然道:“你怎麽﹍﹍”

  “你沒有辦法明確表達出自己的意見?跟人家多講幾句話就會被拉著走,這種性格應該改一改。”

  因為身高差距的關系,傅恆則垂下視線地睇視他。

  這讓葉久淮感覺更低了他一截。

  拖泥帶水、優柔寡斷,其實對這種行為最煩躁的就是他自己,雖然明白傅恆則說得並沒有錯,但是個性上最大的缺陷像這樣被當面粗魯戳穿,任誰都不會開心。

  如果輕易就可以改變的話,他當然也希望成為學長這種俐落的人啊。

  葉久淮握緊手機,不發一語。

  兩人之間大概沈默了兩分鐘,傅恆則才道:“有話不說出來忍住生悶氣的習慣也要改!”丟下這句話,他轉身走回原來的位置躺下。

  那學長講話這麽不客氣是不是也該順便改進?葉久淮在心裏反駁。

  為了都是正確的理由而去爭執簡直像笨蛋,他曉得自己不是真的想要對傅恆則發怒,只是暫時需要冷靜。

  舉目看了一眼,只見到傅恆則踩在地上的球鞋。暗暗嘆口氣,葉久淮拿起自己的背包,總之先到處去晃晃,自己還要回來上第八節的課。

  走下樓梯,也不知往哪裏走,園藝系所附近有個開放式賣咖啡的地方,他想了想,過去買了一杯飲料,坐在提供的木桌空位看書,就這樣過一下午。

  回到系館上最後一堂課,教室裏空蕩蕩的只十幾個人,大概是因為先前的三節空堂,所以有的人中午就走了,幹脆把這一節翹掉。

  這樣不方便的課表,讓人直想嘆息。隨便找個空位坐下來,一陣吵鬧聲忽然接近,葉久淮昂首,就見幾個唱完歌的同學迅速落座在他的附近。

  葉久淮以為他們會蹺課唱到淩晨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個老師不太當人的﹍﹍

  “喂喂,小葉,你最近是不是都和傅恆則在一起?”

  幾個人興奮莫名地詢問著。

  “咦﹍﹍嗯。”葉久淮覺得沒什麽好隱瞞的,不過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問?

  “告訴你,我們今天跟個別系的同學去唱歌,結果聽到一件事﹍﹍”

  同學裝模作樣的神秘感教人不耐,葉久淮沒有興趣,正想找借口換座位,卻被抓住手臂強迫聽新聞。

  “你知道嗎?你那個直屬學長是個GAY。”

  僅是瞬間,葉久淮瞪大了眼睛。

  “––咦?”

  他們﹍﹍剛剛講了什麽?

  “聽說他喜歡別系的某個男人,所以才老是跑去那邊修課。怎麽,很令人驚訝吧!沒想到那個愛裝酷的學長不僅癡情,還是個癡情GAY﹍﹍”

  “其實現在社會風氣已經算很開放了,我們不會歧視他啦,不過倒是很擔心你。你們不是常常在一起嗎?也許哪一天他心血來潮,突然想上你怎麽辦?那可就很糟糕羅。”

  幾個人竊竊嘻笑,雖然嘴巴上說不會另眼看待,但是語氣卻都夾雜一抹輕視。

  “哈哈,對對,不說還沒發現,小葉真的長得一副被上的臉啊。”

  葉久淮聽到那句“被上”,驀地脹紅了雙頰,忍不住站起身來。

  不管怎麽說,他從來也未曾想過跟同性做那樣的事,而帶有性暗示的言詞,不僅讓他倍感恥辱,更覺得憤怒。

  他拿起背包離開教室,這個舉動讓大家愣了一下,在他們面前,他總是文靜內斂的,鮮少有過大的情緒變化。

  後面幾個人回神後還在喊:“喂,怎麽啦?我們可是好心提醒你啊!”

  是真的好心提醒還是刻意嘲笑諷刺,他能夠分辨。葉久淮愈走愈快,幾乎就像是在將怒意發泄,自顧自地低頭直行。

  他不懂為什麽自己只是和傅恆則作朋友而已就要被嘲諷為同性戀。追根究底,如果學長沒有隱瞞自己的性向,他今天就不會遭受這樣的難堪。

  他們不是朋友嗎?為什麽反而是朋友的自己比別人還晚得知這件事?他們也是直屬學長弟的關系啊,比其他人都應該更親密的﹍﹍

  還以為學長選課的原因多麽偉大,原來只是想追男人。

  生氣的理由,是因為被笑還是傅恆則的隱瞞,葉久淮已經搞不清楚了,總之他決定暫時和傅恆則保持距離。

  于是,眼神相觸就轉開,看到對方的身影就選擇其他的路,不再喊他學長,也不跟他說話﹍﹍

  在傅恆則也沒有很積極地接近之下,葉久淮就這樣和他冷戰四天。

  第五日,卻是在廁所前面的走廊巧遇了。

  不論再多的人為控制,終究還是無法敵過一個小小的不經意。剛洗完手走出來的葉久淮,就這麽不期然地和傅恆則擦肩。

  “啊,對不起﹍﹍”

  一擡頭已近距離四目交會,就算想當作沒看見也來不及。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可能是最好的方法,不過如果對方開口的話就﹍﹍

  “你故意在躲我?”

  越身而過之時,傅恆則低沈的嗓音響起。

  “咦?沒有﹍﹍”

  只是一個平和並且簡單的疑問,葉久淮卻緊張地幾乎流汗。

  “你不是想假裝沒看見我?最近好像也不去頂樓了。”

  因為有人會說難聽的話﹍﹍

  “我們﹍﹍我們又沒約好。”葉久淮這麽回答道,語氣卻微弱到幾乎連自己都要聽不見。

  傅恆則抿直唇線。如果葉久淮是因為前幾天叫他改性格的事情而不愉快到現在,那實在太無聊了。畢竟在他看來,那根本算不上爭執。

  他直接了當地道:“你有什麽不高興的就現在講出來。”

  “不﹍﹍”葉久淮看到旁邊有幾個同學經過,下意識慌張地偏首瞪著地板。

  如果被傳成同性戀的話﹍﹍如果又被說成是同性戀的話﹍﹍

  他不像傅恆則,長相好看,成績優秀,隨便數就有好幾個優點,還擁有那樣強勢的個性,就算傳出奇怪的流言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他沒有那種自信,倘若被當成同性戀的話,自己會沒辦法在其他同學面前擡起頭的啊。

  傅恆則不解他為何臉色鐵青,伸手就要拉住他:“你有沒有聽到我說什––”

  啪。傅恆則的手被他甩開。在錯愕的瞬間,只看葉久淮眼神遊移,退了半步,然後低淺地出聲道:“學長,你﹍﹍你是不是同性戀?”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傅恆則怔愣住。

  “我聽別人說﹍﹍你喜歡別系的某個男生。”

  聞言,傅恆則的神情逐漸變得陰沈。那是葉久淮從來也沒看過的樣子。

  “你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躲我?”

  躲他的其中一個原因,是自己身為朋友卻最後才得知事實。對自己而言,這個重點,或許比害怕被傳成同性戀所造成的打擊還來得強烈。

  但菲是只有自己在意,看起來不是很可笑嗎?所以葉久淮沒有回答。

  傅恆則當他默認,凜冽道:“喜歡男人又怎麽樣,你害怕被我纏上所以選擇避開?你把我當成什麽?發情的狗嗎?”

  他的憤怒冰冷而且尖銳,所要傳達的一切如同利針般毫不留情地刺傷葉久淮。

  發情的狗﹍﹍

  “啊,我––”

  當葉久淮驚覺自己的言行和那些人一樣,根本算是一種卑劣鄙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挽回了。

  霜雪般的雙眸森然瞪視著他,將他想說的字句盡數凍結。

  一旦遭到背叛,絕對不會輕易原諒。

  傅恆則就是那樣的人。

  以為可以持續更長久的友情,卻只有半個學期那麽短暫。

  在那之後,他再也無法和傅恆則交談。在傅恆則眼裏,他就像一個不存在的無機物體。

  即使想做些什麽來挽回之前的關系,也因為那樣冰凍的冷漠而放棄。

  兩人漸行漸遠,一直到畢業出社會多年,斷絕聯絡,不相聞問。

  他怪傅恆則沒有把自己當朋友,到頭來卻發現,沒有把對方當朋友的,其實是他自己﹍﹍

  早上九點上班打卡,葉久淮趕在最後一分鐘完成。

  “小葉,你平常不會這麽晚到的,今天怎麽回事啊?車子拋錨嗎?還好你沒遲到,否則等會兒新主管來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慘了。”

  隔壁的同事無心說笑幾句。平常用慣的昵稱,今日卻讓他有種重回大學時期的感觸,可能是昨晚作夢的關系。

  “咦?你看起來怎麽比昨天更糟了,你是哪裏不舒服,難不成真的病了?”探頭過來的同事驚訝察覺他蒼白的臉色。

  “沒事﹍﹍我不是生病,只是沒睡好而已。”葉久淮沒有說謊,他前晚的確是只睡了三個小時,然後就在客廳裏呆坐到天亮。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八點了,由于太晚出門,才在擁護的車潮中趕到公司。

  胃部隱隱作痛著,因為食欲不振,他從昨天下午就沒吃東西。打開抽屜,找出一盒止痛藥,他倒一杯開水後灌進自己喉嚨。

  就要來了﹍﹍那個,傅恆則。

  他還沒有想好要怎麽面對那個人,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或態度,而對方的反應﹍﹍他實在不敢去想像。

  如果只是同名同姓的話,就好了﹍﹍

  雖然這麽安慰著自己,但是世事畢竟不盡如人意。

  “各位,這位是新來的傅經理。”

  當主任對大家介紹新主管的時候,葉久淮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

  高大的男人站在那裏,比印象當中還要成熟的臉龐,端正到幾近冷酷的俊美面容,西裝筆挺的模樣,更襯托出本身原有的嚴肅氣質。

  不是太多變化的外表,就連讓葉久淮遲疑猶豫或僥幸認錯的機會都沒有。

  多久沒見過他了?六年?七年?他是不是也會立刻認出自己?

  主任向男人一一介紹同事,並且握手致意。葉久淮忐忑不安,輪到自己的時候,伸出去的手瞬間被握住又放開,殘留的粗糙感讓他心髒緊縮。

  “這位是我們的程式設計師,葉久淮。大家都叫他小葉。”主任說。

  “你好。”曾經是直屬學長的男人,所用的語調客氣且沈穩。

  無法按捺心裏的膽怯,葉久淮連正視他的勇氣都嚴重缺乏,努力保持自然的態度已是最大極限,傅恆則繼續認識其他人,似乎不曾發生絲毫異樣。因為是公共場合,上班的時間,也許對方再對自己不屑一顧也不會當眾表現出來吧。

  在告一段落以後,傅恆則跟著主任進入專屬辦公室。

  四周隨即傳來低語:“哇,這個經理長得很帥耶。”

  “你們女人就是這樣。”

  “哪樣?男人評價女人可以,女人就不能評價男人?”

  “我看你是想釣金龜婿吧。”

  “如果有好機會的話,那又有什麽不可以。和他打好關系,上班也許還可以輕松一點呢!”

  可惜你會失望了,因為新來的經理對誰都會同樣嚴格,以前喜歡的物件還是男人。

  葉久淮在心裏默語,坐回座位,對著電腦螢幕開始工作。

  如果不忙碌到喘息都會費力的地步,他覺得自己一定會開始胡思亂想。

  想傅恆則在這裏和自己重逢是不是也很訝異,想以後兩個人必須一同共事又該如何是好﹍﹍忘記剪短的頭發已經長過額,因為早上出門匆忙,沒有好好梳整齊所以散落在眼角旁,感覺有些麻癢。

  他的發質較為細軟,再留長一點還會有點往外翹,如果不整理就會有微亂膨松的感覺。葉久淮試圖把垂下的發梢撥回去,但是並不成功。

  他不覺嘆氣。

  人說三千煩惱絲,如果真的用剪刀就能剪去煩惱,那該有多好。

  在混沌不明的心情中,也很快到下班時間了。

  手上還有工作沒做完,他留下來加班三個小時,再度擡起頭來,才注意到四周都已經沒有人了,唯獨自己的桌子和經理室還亮著燈。

  ﹍﹍不管怎麽樣,還是先離開吧。若是等一下碰上了不是更尷尬?

  趕忙將文件放進公事包,葉久淮在坐電梯到地下員工停車場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把鑰匙忘在辦公室了。

  他只能泄氣地再坐電梯回到九樓,覺得前一刻的著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經理室裏頭有傳真機運作的聲響,新上任還是有不少事情必須適應和了解吧。

  葉久淮並沒開桌燈,僅是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座位處摸索那串鑰匙。一邊注視著經理室的狀況,他不了解自己為何非得像個小偷一樣。

  經理室的百葉窗後忽有人影晃動,葉久淮吃了一驚,不意打翻桌上筆筒。

  無法挽救的粗心,讓他的心髒猛然狂跳。

  “誰?”

  聽到聲音而走出經理定,傅恆則就站在葉久淮的面前。

  “學﹍﹍經理,我忘了鑰匙,所以回來拿。”也許是燈光昏暗的關系,男人不再清晰的輪廓讓他可以冷靜告訴自己不要那麽退縮。

  “是嗎﹍﹍”

  拉長的尾音讓葉久淮背脊硬直,仿佛過了好久,才聽傅恆則道:“你這麽晚才走?”

  相當低沈的嗓音,回蕩在安靜的辦公室裏。

  破壞掉靜謐,似乎也破壞了身體裏某樣東西。葉久淮忽而怔仲,接著微微揚起唇線,也不管那笑容能不能被看到。

  悄悄松開僵化的指節,他道:“今天加班。”頓了一頓,又補充:“經理不也是。”

  “我剛上任,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啊,自己明明知曉原因,為什麽又多此一舉問了?葉久淮莫名地有種失落又挫折的感覺。

  機器運轉的吵雜聲嘎然終止,辦公室裏緩慢流動的寂靜空氣也隨之變得僵硬,好像連細針掉在地上都可以被察覺的敏感氛圍擴張開來,成為麻痹似的不快感。

  傅恆則稍微偏過臉,看著裏面的傳真機。

  “你走吧,明天見。”說完就進去了。

  即便是在只有兩個人的情況裏,傅恆則仍是對待自己像對待其他今天才剛知道名字的職員一樣。這個認知,讓葉久淮原地佇立好半晌,是因為胃痛的關系才想到應該趕快尋找鑰匙,一定得回家好好休息了。

  走進電梯按下樓層按鈕,看著閃爍減少的數字燈號,在僅有自己獨占的狹窄空間裏,他低眸凝視汗濕的掌心,忽然扶住額頭苦笑起來。

  “唉、哈﹍﹍”

  真是很像上司對下屬的對話啊﹍﹍

  被徹底斷絕往來的朋友不得已又再度相見,大學學長用新主管的身份裝作不認識自己﹍﹍葉久淮不知道哪一個比較悲哀。

  看著電視新聞,正報導上市上櫃的科技企業最近並購其他公司的事實,主播對著電腦制成的圖且比手劃腳,說明該企業歷年投資以及經營者的祖宗八代。

  正式對外發布的消息,讓葉久淮深刻感受到自己原本任職的公司多少渺小。新聞內容從頭到尾都圍繞該企業的闡述解析,還另辟專題討論該企業家族的各項八卦傳聞,而被並購的公司,連完整名字都未在最後一秒出現過。

  以前不曉得在哪裏看過一篇勵志文章,是說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顆小螺絲釘,不論缺少哪一部分,都會造成整體的無法運作。即便葉久淮讀完那篇文章之後,曾經真的稍微覺得自己是對誰而重要的,但是現在他反問自己,如果明天不去公司上班會有影響嗎?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拿公司不夠尊重他們的理由憤而辭職,也許對方的確會困擾一個上午或下午,不過很快地又可以找到取代的人。

  會這麽想,並非因為他的思考陰暗不夠開朗,而是那本來就是事實。

  第三章

  在歷經並購之後,公司有了改組的狀況,一個月內又空降兩們主管,加上官階最高的博恆則,被同事們私下戲稱“皇宮人馬”。

  上頭換了人,工作的方法和態度也不太相同,就像被學校教官要求似地進行調整,在同事們互相勉勵趕緊適應新環境的忙碌氣氛中,季節也不知不覺地從炎熱的夏天轉為微涼的秋天了。

  “這個不行,拿回去重做。”

  被叫進經理室,就已經有著不好的預感,當看到自己辛苦兩個星期的成果不曉得第幾次被丟在桌面上,葉久淮不再失望或難過,而是感覺惱怒。

  最近工作的不太順利。完成的案子,總是被兩次三次地遭到退回,一開始他也告訴自己是因為沒有做好,但是隨著發生次數的增加,他也不得不疑惑問題真的是出在自己身上嗎?

  沒有像之前那樣安靜服從地答應回去修改。深深吸幾口氣,他道:“可以請問經理,這個案子是哪裏有問題嗎?”

  傅恆則原本低垂著臉在簽閱檔,聽到意外的提問遂擡起頭來。

  “﹍﹍程式是你寫的,問題在哪裏你自己不曉得?”

  帶有質疑他工作技能的字詞,教葉久淮聞言覺得一陣難堪。

  傅恆則像是不太想多做說明,僅簡單指示:“總之你拿回去,再仔細看看。”

  那樣的態度,讓葉久淮偏頗地認為只有“敷衍”兩個字可以形容。

  傅恆則在公事上的處理相當嚴格,其他同事也曾領受過,雖然大家都有遭遇,但是要說被挑剔最多次的,一定是只有自己吧。

  也許是自己的存在讓傅恆則不舒服,所以才故意找麻煩?

  他裝作不認識自己,自己這幾個月來也很配合地當個不曾和他有所過往的陌生人,為什麽他還不滿意?

  如果是要報複以前的事情,用這種手段會不會太差勁了?

  拿起自己的磁片和資料夾,一想到如果傅恆則真是惡意欺壓,他就氣憤難當。

  走出經理室前,只是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令葉久淮回頭開口說道:“你如果真的看我不順眼,幹脆把我開除好了。”

  傅恆則明顯一頓。

  “﹍﹍什麽?”

  “如果經理處理事情帶有私心,我這個做下屬的怎麽努力也沒有用吧!”衝著一口悶氣,葉久淮將不滿說出。

  語畢那瞬間,整個經理辦公室的氣壓似乎變得異常沈重。

  傅恆則緩慢啟唇道:“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葉久淮撇開頭。

  “﹍﹍經理自己心裏有數。”

  傅恆則凝視著他偏過的側臉。好半晌,淡漠地出聲:“我要你拿回去重作,是因為我看不到你的用心。你寫的這個程式,雖然RUN起來不會當機,但是裏頭幾個BUG卻始終沒有抓出來。難道你只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根本是被當面指責能力不足一樣。葉久淮瞪著地板,良久不語。

  “﹍﹍你還是老樣子。”

  傅恆則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他瞬間怔住,而後驚訝地舉首。

  只看到傅恆則表情清冷,道:“做事不夠俐落簡潔,容易放棄又軟弱。如果你有時間在這裏懷疑我處理事情的動機,怎麽不去把工作做好一點?”

  他的批評直接而且殘忍,絲毫不留情面。

  葉久淮先是瞠目,隨即神色鐵青。沒有能夠立刻還擊,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想要說些什麽來反抗和辯駁,卻好似連頭都痛了起來。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其他他並未想過要和傅恆則吵架或衝突,為何自己剛才不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接受然後走出去就好了?

  自己分明不是個會主動開口挑釁爭執的人啊,怎麽會這樣失控?思緒一時渾沌混亂,葉久淮卻忽然發現,或許,工作上的問題,以及對傅恆則的指責,其實自己根本缺乏站得住腳的立場。

  他就像是勉強找到某個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然後把和傅恆則重逢之後所累積的情緒爆發出來而已。

  傅恆則低冷的聲音再度傳來:“既然你有公私不分的想法,我現在就跟你說清楚。”他直視著葉久淮,沒有任何閃躲。“你我之間的關系,就僅止于公司與公事,如果你要和我討論以前,恕我不奉陪。”

  一字一句僅是平穩地傳達,但葉久淮卻能夠感覺到之中決絕的含意。

  他難堪不已,只能狼狽地打開經理室的門,如同戰敗落荒而逃一樣,急急走出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低著頭瞪視桌面,表情僵硬至極。

  犯規的人是他。

  真正公私不分的人也是他。

  雖然他們不曾約定過,但是自己在第一天應該就已經清楚傅恆則所表達的意思,本來一直都做得很好,剛才是他自己主動破壞了那種表面的和平。

  傅恆則果然如他所猜測的,不願回憶他這個學弟。

  明明認識,卻又當作不曾認識。也許自己就是無法忍受這點而想要確定吧!

  然而,傅恆則卻也理所當然的生氣了。昔日背叛他的學弟,那個只聽流言便單方面保持距離的學弟,竟然在多年後還敢大言不慚地責備他工作摻雜私情。

  傅恆則的行事作風他該是了解的。如今自己這麽做,就宛如昭告著不信任傅恆則的人格一般。

  “我在幹什麽啊﹍﹍”葉久淮不自覺地喃念著。

  已經不可能了,就連最後一點點希望都消失了。想要和傅恆則重新修複友好,大學的時候他沒有嘗試堅持做到,多年以後的現在,也不會有奇跡發生。

  就算自己知曉他最秘密的事也不行。

  他懷念那個會在頂樓和自己用餐的傅恆則學長。若是可以再重來一次,自己會好好地和他說明白,而不是讓他感覺被輕視,即使在所有同學面前擡不起頭來那也都無所謂。

  他想告訴傅恆則,他是唯一一個,曾經讓內向的自己鼓起勇氣主動認識的人。

  但是,就算說出來,對現在的傅恆則而言,也是毫無意義的吧。

  私人領域方面已遭鄙夷,至少在公事上,葉久淮不願意也被同樣看輕。

  自從被傅恆則指責不夠用心後,他試著更正自己不夠積極的工作態度,只要把事情做好的話,跟傅恆則接觸或摩擦的機會也會降低。

  既然不得已在同一個工作場合,減少麻煩或許才是他們共同需要的。

  學生時代,他曾被別人說過是個半吊子,無論做什麽都處于被的那方,他笑著聽那些人評論,卻又懦弱地在心底想著:他們又不是自己,怎麽知道自己一定不會如何?

  他只是缺少一個能夠確定的目標而已。如果自己有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如果當真強烈到讓自己放不開手,自己也是會主動去爭取的啊。

  就像是想對傅恆則反駁或證明那般,他更審慎仔細地專注在每一個工作,雖然也是有不足被退回的時候,但比起前一陣子因為心情影響而草率行事,他是懷抱著改進的意念在反省和努力著。

  不過連續兩個星期的加班,使得精神和體能狀態都因為疲勞的累積而萎靡。星期假日窩在家裏睡了一場大覺,卻好像有種愈睡愈不夠的感覺,早上差點起不了床,在等電梯的時候,也因為出神所以沒注意到身旁的人。

  “啊,不好意思。”

  手肘不意碰到物體,葉久淮反射性地回頭道歉。進入視線的端整臉孔,卻教他著實怔了一怔。

  傅恆則手提公事包,就站在他的後方。

  除去關于工作的對話,他幾乎不曾和傅恆則有過客套的交談。在上班時間之外,反正傅恆則大概也不想理會他,所以幹脆刻意避免掉那樣的機會。像是坐電梯這件事,平常下班的時候,若是看見傅恆則離開,他就會在座位上稍微收拾拖延個五分鐘左右,待得傅恆則應該已經下樓之後再走向電梯。

  兩人上班時間則不太相同,所以就沒有那種必要。比日常稍微晚了一點的葉久淮,此刻才會不小心和傅恆則巧遇了。

  雖然不想和對方單獨相處,但是不論是讓他先坐或是自己尋找拙劣的借口跑掉,那都未免太奇怪了。

  “經理早。”

  葉久淮還是禮貌性地打聲招呼。

  “早。”傅恆則點點頭,眼睛看著跳動的燈號。

  兩人間陷入沈默,葉久淮就算討厭這樣壓縮的氣氛,卻也沒有辦法當場逃走。

  進入空蕩蕩的電梯,後面跟著坐進的人分別在其他樓層出去,在到達九樓之前,只剩他們兩個。

  再怎麽難忍受也只有不到二十秒的時間,葉久淮默默望著遞增的數字,驀地好希望能到茶水間通風的窗戶那裏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如果現在電梯突然壞掉停下,自己也許會因為跟傅恆則在一起而休克。他自嘲地揚起唇角。

  “﹍﹍你寫的東西我昨天看過了,副函式的部分有一點小問題﹍﹍”傅恆則在電梯尚未到樓前忽開口說道。

  葉久淮以為他又要指責自己哪裏不好了,抿住嘴准備聽訓。

  不料傅恆則卻道:“不過那麽短的時間就有這種結果﹍﹍大致上來說已經可以了。你是加班很久才完成的,辛苦了。”

  “﹍﹍咦?”葉久淮輕細的疑問,被電梯“當”的到達聲響給淹沒。

  傅恆則移動的背影,讓他記起自己也該走出去。

  低頭望著自己鞋尖,不曉得為什麽,身體手腳好像有哪個部分非常不自在。

  是第一次。

  與傅恆則共事次近上個多月來,這是他第一次正面肯定自己。

  以為只有被罵的份,自己完全沒有想到會被他勉勵啊﹍﹍

  跟著他進入辦公室,頎長的身影在經理室門後消失,葉久淮走近自己座位坐下,將只有在中毒時才會關機的電腦從休眠狀態裏喚起,使用滑鼠點出幾個程式,然後起身行至茶水間。

  想著要喝咖啡,等到泡好飲用才察覺到自己弄錯成檸檬茶。他拿著杯子,仿佛發呆似地站立在窗邊,直到總機小姐進來才遲鈍醒神。

  “咦?葉先生,你今天感覺不錯喔!”拿著奶精球的小姐說。在葉久淮疑惑的回視之中,她相當有朝氣地笑道:“你最近常常繃著臉啊!到昨天為止,我很久沒看到你這麽輕松的表情呢!”

  “啊﹍﹍”葉久淮輕輕地一愣。

  直至她離去,他才感覺自己心裏確實有股雀躍的氣息。

  持續整日的細微愉悅,他找不出原因。那天回家以後,方突兀想起,那種高興又滿足的心情,就像是小學時因為自己努力用功成績進步,所以終于得到師長的稱贊一樣。

  “啊,我不行了。”

  一到午休時間,某個女同事忍不住趴在桌面哀嚎。

  她雙後蒙臉抱怨著:“我今天早上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又長了三顆痘痘,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變成豆花臉。”

  座位在她斜對面的葉久淮,僅是安靜地將手上處理的東西做個暫時結束。

  她又繼續說:“經理實在太嚴格了,每天上班壓力好大啊。沒有完成的工作要加班或熬夜,星期日晚上因為想到隔天要上班,有時候還會失眠,好像被精神虐待似的。”

  旁邊有人應和道:“我們也都是這樣啊。你沒看到昨天開會的時候,經理還當著大家的面糾正我的錯誤,我那時候真的懷疑起自己的專業了。以前的主管標准放得寬,做人也很和善,不會給人難看,可是現在這個經理﹍﹍”

  葉久淮看到大家心有戚戚焉地點頭,一時未及思考脫口道:“可是,只要把事情做好,經理也是會稱許的。”

  眾人一頓,不禁將視線轉移到他身上。

  “對了﹍﹍小葉,你最近倒是很拼嘛。”

  “咦﹍﹍也、也沒有﹍﹍啊,我去買午餐。”

  找個正當借口,葉久淮匆匆離開座位。

  好像不應該多嘴的。他臉頰發熱,舔了舔幹澀的唇瓣。

  同事們熱情的眼神向來讓他難以招架,可能是自己平常比較低調的緣故,若是讓同事們抓住聊天,那可是媲美身家調查的強勢。

  一不小心,傅恆則和他是大學同學的事情可能也會被問出來,那樣就不太好了。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該明白傅恆則不會喜歡自己在眾人面前和他攀關系。

  為什麽自己要幫傅恆則講話呢﹍﹍大概是因為,就算傅恆則再怎麽對自己反感,只要把交代的事情做好,傅恆則一樣會說聲“辛苦了”。

  這一陣子,自己在工作中獲得的成就感,的確也是相當充實豐富﹍﹍那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

  上班不再只是痛苦無趣的事情。

  來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沒有浪費時間選擇菜色,只是固定拿起某種口味的便當。因為挑食和習慣,他每天中午都吃同樣的食物。

  回去辦公室時,已經不再談論之前的話題了。同事們調侃他貧乏的中餐,他也只是微笑回。在葉久淮得知自己近來的努力造成或帶來什麽附加結果的時候,已經是午休結束之後的事了。

  “咦––?真的嗎?”

  下午三點開會前,葉久淮和另外一個男同事被叫進經理室。在聽完傅恆則對他們的交代,男同事以為自己弄錯,還瞠目訝異發問,喜悅溢于言表。

  傅恆則簡單重複一遍:“總公司在明年夏天要推出一套新的套裝軟體,這裏也要挑選人員去支援。你們兩位的工作表現相當不錯,所以我決定推薦你們。”

  自從遭到並購後,葉久淮原有的公司對企業主體而言,猶如子公司的存在,時常得接收總公司丟下的零碎案子,更要幫忙未及處理完成的作業。

  內部人員有時還會開玩笑說這裏根本是皇宮離島。像這樣類似合作的提案,從來沒有過,這回是頭一次。

  “更細節的部分,我會請主任說明。這邊先通知你們一聲,從下個月開始,你們就調到園區上班。”傅恆則沈穩道。

  雖然原本就是間規模不大的公司,但並購後猶如遭到下放的待遇更教同仁喪失鬥志,能夠到菁英彙集的總區去工作,等同向前跨進一大步。對自己的經驗和以後的升遷一定會有幫助。

  男同事帶著愉快的笑意:“謝謝!謝謝經理。”

  和男同事不同的,葉久淮並未特別開心,他覺得自己沒有優秀到那樣的程度。自己的能力,大概只能收拾總公司派來的雜案,和部門裏幾位程設師相比較,他絕對是屬于普通的那一種類型。

  “那個﹍﹍經理,請問你為什麽會選我?”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麽問,傅恆則放下手裏正在簽字的鋼筆,雙目直視著他。

  “﹍﹍因為你很認真,也懂得改進。”

  除卻技能之外,心態也是非常重要的。就算擁有再好的知識和資歷,倘若缺乏努力和一份用心,那也是全然白費。

  傅恆則的一句話,就讓葉久淮明白自己這些日子來的辛勤確實得到了了解與回報。說不出是如何複雜的心情,也許感謝,也許慚愧,都因此激蕩著。

  傅恆則只要拿出各種理由,自己可以輕易被他壓制,或許在公司裏會永遠無法出人頭地也不一定。然而,就算自己曾經那樣指責他公報私仇,他卻不計前嫌,還是願意提撥自己。

  傅恆則的言語和注視都同樣直接。葉久淮莫名緊張,低下頭輕聲道:“我﹍﹍我會盡力做好的。”

  “那就好。”

  傅恆則點頭。

  葉久淮跟男同事走出經理室,被追問著是什麽有趣消息。男同事歡喜地和大家分享,他則是回到位置上,煩惱自己是否答應的太過輕率。

  傅恆則對他的肯定,無疑形成壓力。

  找不出理由的,他不想讓傅恆則感覺失望。

  看著擺放在桌面上的桌歷,距離調職還有將近兩個星期,他卻從現在就開始不安了起來。

  員工總人數超過一萬五千人的總公司,園區部分就有近三千人常駐。

  在電子商務發達的現在,那被稱為國家經濟命脈的科學重鎮,一塊塊規劃整齊的區域暗潮洶湧,每個堡壘內部都是可以想像的激烈競爭。

  “公司配有宿舍,等一下會有人帶你們去認識環境。”

  到達第一天,親切的小姐和藹介紹地理位置。一切所需要接觸的人事物;還沒適應的第二天,在加入早已組織准備完全的TEAM後,就像電腦跑起程式,正式啟動一連串混亂與忙碌。

  這個套裝軟體的專案時效最多三個月,也就是說要在三個月內完成研發以及測試任務;在確定的時間內完成確定的目標,這一向是專案的重點。小組裏面,系統分析師、程式設計師、測試分析師等等加起來二十幾位的專業人員,高手如雲,各自獨立卻又能夠自然融合。

  那樣優異的技術和解決問題的迅速,教人眼花繚亂。只在小公司裏工作過的葉久淮,也沒有專案工作的經驗,不僅找不到自己在小組裏頭的定位,甚至不曉得該做什麽。一種跟不上節奏的無力感逐漸累積,卻又無法輕易放棄,在精神緊繃,體力亦大量消耗的一個星期後,總算才將輔助的角色上手。

  連續第十五天加班,連周末也必須輪職開會。幾日前就開始疼痛的胃部讓葉久淮不能專心,吃止痛藥也不見顯著成效,在小型討論會議過後,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時間,他先繞道去了一趟診所,醫生很快地診斷為胃炎,飲食和生活習慣都需要改善。

  定時定量的清淡三餐,放松的心情,還有充足的睡眠都是重點。但是自己現在哪裏有那種養病的時間?葉久淮也沒有跟醫生說明,雖然毫無胃口,因為要吃藥,所以又去便利商店隨便買些食物。

  七點多回到宿舍,住在二樓的他遵守牆壁貼的標語,節省資源,不曾使用過電梯。慢慢地走向樓梯間,計畫著等會兒吃完便當和藥就洗澡睡覺﹍﹍

  疲困的連雙眼都要睜不開,但是在上樓看見某個人影時,他卻忽然驚醒過來。

  “啊﹍﹍經理。”不禁喚道。

  走廊盡頭,傅恆則正在跟一個男人對話。聞聲後,兩個人都回過頭來。

  “咦?小葉,你今天這麽早回來啊。”男人笑道。

  男人是在總公司工作的職員,屬于行銷部門,和負責研發的葉久淮分處不同領域,但是因為同住在宿舍二樓,剛搬來時曾經打過招呼,偶爾碰見也會客氣交談。

  “是啊﹍﹍”

  葉久淮回應,焦點卻放在旁邊的傅恆則。

  好像自己調職過來的時候,他也回到總公司了。葉久淮猜想,傅恆則會去帶領他們,應該只是階段性的職責,等到上軌道之後,他也就理所當然地回來這裏了。

  對敏感氣氛沒有知覺的開朗男人笑著說出邀請:“這樣剛好,我今天打算和這家夥吃火鍋呢,你也一起來吧?”

  “﹍﹍呃?”

  葉久淮發出疑問的同時,傅恆則也跟著皺眉對男人開口:“喂。”

  那種明顯的拒絕意思,令葉久淮頓時難堪地垂下頭。

  “不用了,蔣先生。”他掏出自己房間的鑰匙。

  “你別客氣啦。”今年二十八歲的蔣統其,比葉久淮稍微高一些,可愛的娃娃臉笑起來總是有種陽光燦爛的感覺,是個相當直爽的人。他轉首向傅恆則說道:“反正我也買了很多菜,有什麽關系呢?我知道你不喜歡和陌生人喝酒交際,不過這又不是應酬場合,你也和小葉一起工作嘛,應該沒問題的啊。”

  豈止是一起工作?他們還曾經是學長弟﹍﹍

  葉久淮也不知為何想要反駁,但是心裏就是竄出這兩句話。

  “反正兩個大男人吃也挺寂寞的,你就當是陪我好了。”蔣統其索性上前阻止他開門的動作。

  這種熱忱主動的人,是葉久淮最拙于應付的類型。果然一恍神就被對方牽著走了。

  “來啦,不好意思,地方有些亂。啊,鞋子放在那邊就好了。”

  葉久淮只能提著塑膠袋裏的便當隨著他進門。蔣統其隨意地指指自己有點散亂的住處,然後把特地買來的食材拿到流理臺清洗處理。

  “我剛搬來的時候真的好驚訝,本來以為會睡那種鐵木板的床,你們也知道吧,就是當兵時那種上下鋪。結果沒想到竟是那麽好的小套房,不但有浴室,也有廚房呢!”

  他說著,拿出一個大鍋子,放在木桌的電磁爐上。

  自己搬來的時候,也的確感覺這個宿舍比想像中來得更方便,這大概可以算是公司的德政吧。葉久淮打量室內的目光,不意和坐在對面的傅恆則遇上,後者只是淡漠地撇開臉。

  ﹍﹍沒想到,原來離開公司以後,他會把對自己的排拒表現地這麽明顯。葉久淮忍住腹部的疼痛,坐立難安。

  “你幹嘛不說話?我還買了你愛喝的啤酒呢。”蔣統其像是終于發現傅恆則的沈默,卻仿佛相當習慣似地輕松詢問。

  將火鍋料一一擺放桌,蔣統其也坐了下來。

  “你啊,就是這樣,不認識你的人還以為你陰沈不理人。小葉啊,有這種上司也是挺累人的吧!”

  “嗯﹍﹍”不曉得該回答什麽,葉久淮只能把蛋黃打進碗裏。

  蔣統其像是很能在傅恆則的無言下自得其樂,繼續道:“今天是因為你生日,所以我才請你吃火鍋的,你也不說聲謝。唉,從國中到現在,我們的孽緣還真是久啊。”

  “﹍﹍咦?”葉久淮一愣。

  蔣統其用筷子比著傅恆則,歪頭笑道:“我們以前就認識了,到現在也有十幾年了吧,雖然是同一期進公司的,不過他已經做到經理了,我從以前就認為這家夥真的很厲害呢!”談論著同時開始打拼,如今卻比自己更平步青雲的友人,他一點也沒芥蒂,反而替對方驕傲。“他以前住在我家隔壁,我們是老鄰居了﹍﹍啊,大學的時候也同校喔,他真是怪脾氣,明明就不是我們系上的,還老是跑來修課﹍﹍”

  原來他們都讀同一所大學﹍﹍不是系上的卻跑去修課––有個重點在葉久淮久遠的記憶裏被串連起來,像是聽到了極不應該聽到的事情,他茫然無措地瞪住自己面前的瓷碗。

  啊啊,難怪傅恆則表情那麽不悅,因為自己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今天還是傅恆則的生日呢﹍﹍自己根本就不記得了。

  不,或許是從以前就不知道這個日子。因為他沒問過,傅恆則也沒講過﹍﹍

  終于發現自己如此沒有自知之明,多余到一種教人厭煩的地步。一陣難忍的反胃感從身體內部翻攪而出,葉久淮勉強地咽回喉腔裏去,嘴裏卻盡是苦澀的味道。

  “那個﹍﹍不好意思,我想起我還有事,還是不打擾了。”站起來就要離開。

  “啊?你什麽也還沒吃啊!”蔣統其在椅子上半轉過身喚道。

  “不必了。謝謝你,蔣先生。”

  扭開門把,葉久淮急步地走出去。

  一直沒有動靜的傅恆則忽地跟著站起,拿起他忘記的便利商店塑膠袋,在門口前喚住他:“喂,你的東西。”

  “啊﹍﹍謝謝。”

  葉久淮道謝後,傅恆則就像是不希望他有再留下來的機會似地,將門給用力關上。

  回到自己房間,葉久淮立刻跨入廁所,對著洗手臺嘔吐。

  尚未進食的胃袋,僅有胃酸由口中泄出。

  “咳、咳咳!”

  滿臉的眼淚和鼻涕,陣陣抽痛的髒器,讓他難受地坐在地上。

  在稍微恢複之後,他扶著牆壁站起。打開水龍頭,將毛巾弄濕,洗去臉部的髒污,用力喘出一口氣,他緩慢蹣跚地步出廁所。

  看眼被自己丟在桌面的微波便當和藥包,他關上燈,不穩地走近床鋪。

  就連衣服也沒換,一頭倒下。

  第四章

  “喂,你過來看看,我之前要你改善的地方都沒有更動過啊,反而是寫好的程式變得不正常了。像這裏還有這裏﹍﹍”

  一位資深的程設師指著電腦螢幕裏繁複非常的程式語言,對著手中的資料,將問題處一一圈起,並且責問葉久淮。

  “﹍﹍抱歉,是我的失誤。”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們時間很緊迫啊。”

  不悅的語調令葉久淮再次低頭道歉,對方又說了一句“如果沒有心就回去比較爽快”,然後才放葉久淮離開。

  拿回需要更正修改的程式,看著自己的電腦螢幕,成串的C語言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眼前,他的腦袋裏卻反常地一片空白。

  會犯下基本錯誤的自己實在太滑稽了,在這些厲害的人眼中,從不知哪間小公司調來的自己會在這裏出現,還用差勁的能力處理高級層次的事情,他們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與可笑。

  其實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普通程度的人,調來總公司果然是太勉強了。

  在家排行第二的自己,沒有姐姐能夠擁有的寵溺,也沒有弟弟可以得到的疼愛,以前好像讀過一篇報導,排行中間的孩子在性格還是心理某方面會有發展較為不足的較高機率,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自己的個性才會這麽軟弱,大學聯考不僅必須重考一次,連學習或工作也都難以突出。

  負面又灰色的思考一直持續到下午開會,再被當面指正幾個重點,走出會議室的時候,他覺得心情低潮到了極點。

  總算等到下班時間,在回宿舍的路上,葉久淮走進便利商店裏購買便當,相同的東西已經連續吃上一個多月,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想換口味的意思。

  正要進大樓門口,卻又巧遇那個人。

  “咦﹍﹍”

  乍見傅恆則迎面走來,葉久淮有瞬間的怔愣。隨即很快地聯想到對方是來找隔壁那位蔣先生,根本和自己無關。

  兩人的往來還真頻繁。大學的時候,難道自己只是蔣統其沒空陪他時的代替品嗎?

  說起來,如果不是傅恆則,自己今天就不必如此辛苦待在總公司,也根本不會被主管無情責罵,這麽糟糕困窘的情況,本都可以不用發生。

  葉久淮愈想就愈陰暗,仿佛被漩渦卷進一般,沒有辦法停止。

  在彼此擦身之時,他猛然開口道:“經理,你來找蔣先生嗎?”

  像是沒有預料到會這樣被問到,傅恆則頓了一頓才側過首。

  在對方無言的凝視下,葉久淮瞪著旁邊某個定點。說:“你們感情很好啊﹍﹍那個﹍﹍蔣先生也知道嗎?”故意稍停半秒,才表情不自然地微笑道:“經理你喜歡男人的事情。”

  傅恆則瞬間瞠大雙目。

  雖然沒有和他對視,但是周圍那種強烈的寒意,令葉久淮連指尖都細微地發顫起來。

  仿佛要壓制住那恐懼般,葉久淮繼續僵硬說著:“我們都是念同一所學校,蔣先生也一定有聽過關于經理的傳言吧,不曉得經理是怎麽回答他的?他一點都不介意嗎?還是說,你們兩個都﹍﹍”

  “––我真想不到。”傅恆則像是覺得非常荒誕,自嘲地揚起嘴角。“你絲毫沒改變,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葉久淮一時間不了解意思。

  只聽傅恆則道:“就算我是同性戀者也跟你毫無關系。如果你真的那麽厭惡,反正專案也只剩一個月,結束之後你就可以馬上離開!”

  嚴厲地說完話,他頭也不回地走離。

  葉久淮低頭半晌,直到聽不見傅恆則的腳步聲了,才迅速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背抵著門,他動也不動。

  自己實在太無聊了。

  明知道這種言行如此惡劣,為什麽還要故意去做?

  如果傅恆則能夠打自己幾拳,或許感覺還會比較愉快吧。

  葉久淮想起大學被傅恆則無視的那段日子,自己雖然是個試圖和他交談的人類,但是在他眼裏卻變成沒有生命的物品。

  身體裏的某個髒器又開始發疼,卻莫名地笑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

  和傅恆則重逢之後,自己逐漸變得不像自己了。

  帶著積極打拼的心情來到總公司,卻在只剩下一個月的時候遺失掉那種努力。葉久淮忍不住心想自己果然是個半吊子而已嗎?

  無論如何,還是要把事情做好,別給人家帶來麻煩。

  在整理情緒重新投入工作之後又過了一個多星期,雖然缺乏出色的表現,但也盡量減少挨罵的機會。

  就在軟體開發結束的末段,行銷部門開始准備接手,為之後將產品發行出去來做規劃。也因此,經常可以看見蔣統其出現走動。

  “啊,小葉。”

  一只手搭上葉久淮肩膀,他遲緩地擡起臉來,望見一張開朗的男人面容。

  “我剛叫你好幾次呢,你怎麽都不應聲,在發什麽呆?想女朋友嗎?”蔣統其呵呵笑著。

  “不﹍﹍沒什麽。”葉久淮回答道。

  “已經中午了,你要不要去吃飯?我們一起去吧。”蔣統其拍拍他的背,也沒等他說好或不好,轉身交代一些事情後,就理所當然地回頭道:“走吧。”

  葉久淮真的覺得自己無法拒絕這種人﹍﹍將幾個正要修改的程式存檔,還是只能起身跟著他走了。

  兩個人來到園區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葉久淮本想說沒什麽食欲,但是在蔣統其的大力介紹下,還是點了一份餐。而蔣統其自己,除了午餐之外還追加兩塊蛋糕。

  “一個大男人還會這樣實在有點奇怪,不過我很喜歡吃甜食和零食。”他用看起來一點都不認為自己哪裏怪的笑容說著。

  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持續接替,葉久淮不禁開始想著,自己為什麽會和這個不太熟的人坐在不怎麽喜歡的店裏用餐?這個人明明是傅恆則的朋友,又為何要來找自己?

  “小葉,你念大學的時候和恆則是直屬學長弟的關系吧?”

  在餐點送上來的時候,蔣統其忽然說道。

  葉久淮拿著湯匙的手停住了,他注視著坐在對面的蔣統其。

  “我也喊過他學長,因為我重考過,不過公司裏也有不少學長學弟檔,為了分辨,叫名字或職稱反而方便些,改口的時候還花了一些時間呢。其實我是前幾天才突然想起來的,我記得他以前好像有跟我提過你﹍﹍難怪我總覺得你的名字好耳熟啊。”

  蔣統其大口吃著飯,像是感覺彼此有趣的關連而愉快地笑了。

  傅恆則卻沒有跟我提過你。雖然得知蔣統其也重考過有點意外,但還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作為回應,葉久淮只能低聲道:“啊﹍﹍是嗎?”

  “我昨天才問過他,既然你們認識的話,怎麽感覺起來好像陌生人啊?吃火鍋那天,我就差點被你們騙了呢。”

  或許他們之間的關系比陌生人還來得更糟。攪拌著盤子裏的燴飯,葉久淮依舊找不出能夠輕微帶過的字句。

  “難不成你們在子公司的時候吵架了嗎?”蔣統其已經把主食一掃而空。將旁邊的蛋糕端到自己面前,他笑著道:“如果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情就別太擔心啦,你那個學長雖然看起來很嚴肅,不過只要跟他道歉就沒問題了﹍﹍”

  他的話語,讓葉久淮喉間泛起一陣滿溢出來的不快。這個人根本什麽也不懂,他不清楚傅恆則和自己之間發生過什麽樣的事,為什麽還說得這麽輕松?他想當和事佬或者想當好人,所以才和自己一起吃飯嗎?

  無法再聽下去,一股漲滿胸腔的情緒,令葉久淮唐突地叫喊出來:“不是那樣的!”

  根本不是那樣﹍﹍如果只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自己就不會這麽記挂和煩惱了啊!

  一時的失態使得場面變得沈默。

  葉久淮衝動過後看著盤子裏的銀色湯匙,發亮的表面沾染肉汁,而自己的影像被映照得殘缺破碎。

  “抱歉﹍﹍”他在蔣統其再開口前搶先啟唇,亡羊補牢般地解釋說道:“我只是﹍﹍雖然經理是我的直屬學長,不過我們一點也不熟,所以我﹍﹍我不想聽到關于他的事。”

  自己的說法不合道理。葉久淮知曉,卻管不了那麽多,傅恆則討厭自己,而自己在工作完成後也要遠離,回到沒有他的子公司。

  然後,這種像是命運在惡作劇的牽扯就難以再繼續下去了。

  他可以恢複到那個平常的自己,不會像現在這麽怪異。

  “小葉,我不知道你們是為什麽吵架,不過﹍﹍雖然你嘴巴上講不熟和不想聽到,但是﹍﹍怎麽說?感覺起來,卻反而好像是你過度意識他了。”

  “過度﹍﹍意識?”葉久淮困惑地望住他。

  “愈不想在意,卻反而愈在意,嗯﹍﹍有點像是初戀的感覺呢。”

  一針見血的形容,好像被扒光衣服似地難堪羞恥。葉久淮驀地雙頰脹紅。

  蔣統其也不會察言觀色,僅是露出開朗的笑,說道:“自己這麽講可能不太好意思,不過人家常常都說我很粗線條,但是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卻特別敏銳喔。”

  從那天開始,蔣統其只要來研發部門,就會邀葉久淮一起去吃飯。

  一開始葉久淮真的覺得很困擾,但是又找不到借口拒絕,窮于應付之下也只能就這樣被拉著走。

  雖然知道蔣統其不是什麽壞家夥,但是他卻相當受不了蔣統其時常當面拆穿交談者心思,卻又沒有顧慮到對方的心情。既然可以對別人的內心世界敏感,為什麽卻看不出對方聽了那些話之後會感到困窘呢?

  “不錯,氣色總算好了一點,你上個星期看起來好像人幹啊。”

  就在葉久淮決心婉拒他以後所有邀請的那一天,蔣統其這麽對自己說著。

  終于明白對方是因為關心,所以才會老是架著自己去用餐,葉久淮當真覺得好氣又好笑。蔣統其是個好人,所以他逐漸不再總是思考如何把拒絕說出口,就算有時會感覺煩,也還是跟他一起吃飯。

  軟體研發的作業進入倒數階段––“周末臨床測試”。將被選定的使用者聚集在特定場所,各自帶著電腦,安裝好最新軟體,直接進行現場測試。

  只要有狀況發生,小組必須即時尋找或思考程式的問題所在,長達五個小時以上的測試,不論對使用者或研發人員都是一場體力與耐力的考驗。

  “傅經理今天會來臨軍!”

  跟自己一起調來園區的同事附在耳邊報告消息。

  傅恆則是推薦他們來總公司的人,雖然沒有負責此次專案,但也得時刻掌握員工狀況,算是對以後可能的種種人事資料,足以有個概況的了解。

  僅僅是聽到名字。葉久淮就覺得自己的耳朵微微地發麻。

  因為刻意回避,而差點要成功遺忘的人,又在不經意的瞬間輕易占據所有思緒。難道自己真如蔣統其所言,“愈不想在意,卻反而愈在意﹍﹍”

  不想承認,卻又更無法否認。竟然會為一個那麽遙遠的男人而心煩意亂,這樣的自己實在太詭異了。

  一股不知名的曲折恐慌悄悄地在心裏蔓延。從被蔣統其說穿那天開始,就像深不見底的黑洞緩慢擴大,雖然努力壓抑住,但是一提及那個人,就又逐漸要把自己的一切給吞噬。

  不去理會是誰進來,或誰站在哪裏,只專注自己的工作。到十點完成任務,葉久淮卻始終清楚傅恆則一直在左邊的角落監督。

  極度疲憊的工程師們相約改天放假去吃喝一頓,隨即拖著萎靡的精神和肉體紛紛離去。

  葉久淮收拾東西。辦公室裏只剩下他和正在列印資料的傅恆則。

  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去意識到他的存在,神經卻更加緊繃。尤其是當心底竄出“過去邀他吃飯,在下禮拜離開總公司前對他說對不起吧”這樣的念頭,葉久淮連手心都要冒出汗來。

  試著主動道歉吧。自己所能做的就是這樣,不去想挽回什麽,只是應該劃下句點。

  就算以後兩人再沒交集也好,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向傅恆則好好地表示歉意。

  為了以前﹍﹍也為了重逢之後。

  裝作很自然,淺淺呼吸幾次。想著不會再有這種衝動和機會了,他啟唇道:“嗯﹍﹍那個,經理,我想請問﹍﹍”既然開口了,即便想退縮也來不及了,就強迫自己說完:“我想請你吃飯,你有沒有空?”

  “沒空。”

  幹脆立即,並且簡潔俐落的回答。

  葉久淮有一剎那的啞口。隨即下意識地著急解釋道:“我不是說今天,我是指﹍﹍明天假日,或者下星期下班之後﹍﹍”

  “明天沒空,以後也沒有空。”

  決裂寒冷的語氣讓葉久液整個人醒覺,意識卻宛如被冰封住。他愕然地望著傅恆則將視線投注在印表機上,好像連看自己一眼都浪費,那幾乎不曾對自己笑過的優美嘴唇,清晰道出利劍一般的話語:“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要找我吃飯,是想像之前那樣說無聊的話嗎?我敬謝不敏。這段日子你讓我感覺相當不愉快,如果不是為了公事,我不會站在這裏。軟體開發只剩最後測試工程師部分,你是支援人員,負責的工作可以說已經完成了。我很高興你再過幾天就會消失在我面前。”

  拿起列印完畢的文件,傅恆則穿好西裝外套,根本不在乎葉久淮,轉身邁步走出辦公室。

  葉久淮只能垂首呆立在原地。

  良久良久,仿佛終于記起應該回去宿舍,始才緩慢走出去。

  別說請傅恆則吃飯道歉,自己﹍﹍連他的一個注視都得不到。

  絞痛的感覺從胸口侵蝕到大腦,撕裂感讓他快要無法呼吸,眼眶甚至不受控制地濕潤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麽難受的心情。

  這一輩子,他都無法和傅恆則回到大學時候那樣。不是不曾提醒自己,只是又心存僥幸和可笑妄想,所以才會變得如此不堪﹍﹍

  對傅恆則而言,自己就像一只礙眼又討厭的蟲吧。等到可以抓出來之後,就會如同沒用的程式一般,徹底在傅恆則的記憶裏遭到刪除。

  葉久淮緊抓樓梯把手,無法克制內心猛然竄出的劇烈悲傷。

  他不想那樣﹍﹍不想﹍﹍

  上到宿舍的二樓,葉久淮怔怔越過自己忘記,站在另外一扇門前。他不是因為弄錯。

  手指細微地顫抖著,然後按下門鈴。

  “哪位?”

  爽朗的男聲從裏頭傳來。他流了汗。

  在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葉久淮覺得自己被名為惡魔的意念附身了。

  要離開總公司的那天,是一個下雨的周末。

  已經買好客運的座位,在同事們舉辦的成功餐會之後,葉久淮就要踏上歸途,結束這長達三個月的支援工作。

  蔣統其因為出差的關系,所以並未出席,而這段時間內只交了蔣統其一個朋友的葉久淮,由于本來就缺乏交際的手腕,前半場默默低頭用餐,後半場卻因為不得拒絕的技巧,被幾個起哄的家夥不分青紅皂白地灌了不少酒。

  不勝酒力地在廁所裏吐了兩次,總算吃完各自散場,時間是晚上十點半。

  在走出門口的時候還差點跌倒,倉皇扶抓牆柱的樣子實在太狼狽,也都帶著酒氣的旁人忍俊不住,笑出聲音。

  “我看他喝得頗多,反正不太遠,你幹脆送他去車站好了。”對傅恆則說話的是其他部門的主管,今天只是前來湊熱鬧而已。

  由于還要把車開回家,所以傅恆則沒有喝酒。依照常理判斷,通常都是請清醒的人送酒醉的人。

  另外一個跟葉久淮同樣從子公司過來的男同事,還要住在朋友那裏一晚,所以已經先走了。

  傅恆則要對職員負責,應該不會推拒,但是這樣就會只剩自己和他兩個人了。葉久淮才這麽想著,傅恆則果然點頭答應。

  他沒有回首看葉久淮,只是對著那位主管道:“我知道了。走吧。”後面那一句是背對著葉久淮說的。

  再怎麽覺得麻煩,也是最後一天了,他一定是這樣認為的吧。葉久淮晃動渾沌的腦袋,揣測前面那個男人冷酷的心思。

  戶外空氣帶有秋末的涼意,葉久淮因酒意而發燙的身子稍微瑟縮了一下,意識也突然清明些許。

  高大直挺的背影讓他眯起眼睛。

  那是什麽時候的畫面?對了,是大學被傅恆則斷絕往來的那段時間,不管自己叫喚他的名,或是對他說話,他始終都是背向自己,充耳不聞。

  因為遭到這樣明顯的拒絕,在兩三次以後,自己變得退縮和害怕,也不再試著和他交談了。于是兩個人就漸行漸遠﹍﹍一直到畢業﹍﹍

  如果不是在職場上再次遇到他,自己可能會就這樣忘卻。為什麽在多年的以後,又注定彼此重逢?

  “咳﹍﹍呵﹍﹍哈、哈哈﹍﹍”

  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很可笑,所以就笑了出來。明明完全沒有高興或愉快的心情和感覺,葉久淮卻突然彎腰停下,最後垂首蹲坐在路邊,無法克制地笑到幾乎嗆咳的地步。

  真的是醉了,自己從來就未曾這麽不在乎他人的眼光過。雙手捂著臉,葉久淮像是周遭缺乏足夠氧氣似地重複深呼吸。

  “你不能走嗎?”

  路燈映照在柏油路面,蹲踞的自己萎縮在角落,站立的黑影卻被拉得好長好長。那樣在自己面前開口,低沈的問話,語調顯得相當冷淡。

  葉久淮費力地昂首,看向那個背光的臉龐。

  視線都模糊掉了。但是傅恆則厭煩的表情卻深刻烙印在他的心裏,一切的一切,都重疊在那段遭到完全漠視的難受記憶上。

  如果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放棄,用盡所有認真對他道歉,也許會被原諒吧,然後能夠繼續做朋友下去,現在也可能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為什麽自己會那麽軟弱,沒有堅持把誠意表達出來?

  像那樣被忘掉或者遭受摒棄的事情﹍﹍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一次。

  倘若能夠做些什麽﹍﹍做些什麽讓眼前的男人不得不記住自己,怎麽也無法假裝不認識自己﹍﹍或者牢牢地,成為對方絕對忘不了的一個名字﹍﹍

  “我知道﹍﹍你很不想看到我﹍﹍”葉久淮垂下頭,用著非常緩慢的速度,仿佛會驚擾什麽似的,極輕聲說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再也不要遇見你了﹍﹍第一次在公司見面的時候,我只感覺命運真會開玩笑﹍﹍你不理會的態度讓我寬了心,但是﹍﹍卻又好像忍住覺得在乎和生氣﹍﹍”

  他的嗓音因為幹澀而相當沙啞,好像自言自語,又有些語無倫次,講到最後,他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傅恆則卻沒有聆聽的意願,甚至連對方話裏的意思也不打算浪費一秒理解。

  “你要坐在這邊胡言亂語的話,恕我不奉陪。”

  語畢,轉過身就真的打算把葉久淮丟下。

  倒映在路面的黑影往前移動,即將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內,強烈的寂寞和空虛席卷而來,葉久淮的身體顫了顫。

  他突然啟唇道:“我說了。”閉上眼睛,環住自己的雙臂,他不想讓傅恆則察覺自己在發抖。“我什麽都說了﹍﹍我對蔣先生說了,關于你的性向﹍﹍的事。”

  皮鞋離去的聲音突兀地停住了。

  就像是要掩飾什麽般,葉久淮故做輕快地接著道:“對你真抱歉﹍﹍我以為他已經知道了,沒想到他聽了我的話之後好像有點驚訝的樣子﹍﹍不過蔣先生真是一個好人啊,我想他在你面前一定沒有什麽異樣的表現吧。他真的一點都不介意﹍﹍要是我的話,一定會感覺不自在﹍﹍啊啊,不過也幸好你好像對他有意的事我並沒有說––呃!”

  蹲縮的身體猛然被一股強橫的劇烈力量拉起,發言同時遭到打斷。

  傅恆則用力糾扯住葉久淮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拖到旁邊的石磚牆,極其粗暴地壓住。

  剎那間,葉久淮的思考一片空白,血色刷地從臉上褪去。背後冰涼堅硬的觸感讓他好想立刻逃走,卻因為頸間的鉗制只能局促短淺地呼吸著。

  一擡眼就望進對方冰冷的黑瞳,那樣可怕凶狠的怒意,足以摧毀撕裂一切的悍戾,教人打從心底不寒而栗。衣物和肌肉緊緊扭曲著,葉久淮清楚感覺到背脊處流下冷汗,雖然想著一定會挨揍,心裏卻又詭異地認為自己原本就是活該。

  但是,傅恆則盛怒的拳頭,終究沒有落在他的臉上。

  “你做這種事情覺得很開心嗎?真是令人憎惡!”

  傅恆則使勁一揮手,葉久淮就被狠狠地甩開,撞到路邊的垃圾桶,姿勢醜陋地跌坐在地。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

  嫌惡的神情宛如像看待垃圾。

  就像連和對方講話都很多余,傅恆則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

  靠坐著發出陣陣酸臭味的垃圾桶,葉久淮覺得自己的軀殼似乎也一起腐敗了。

  傅恆則會這麽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不論是誰,被背叛了一次又一次,一定都會開始討厭對方﹍﹍那是很正常的。

  自己已經被他打從心裏痛恨了。

  就算想忘也忘不了﹍﹍你是這樣,自己可惡的臉孔和作為,都會如同刻印般,暫時遺留在他的腦海裏吧﹍﹍

  “呵呵﹍﹍哈﹍﹍”

  脖子上殘存緊窒的不快感,他抖著肩膀,因為覺得實在太過愚蠢而發笑。結果卻仍是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

  身體裏面仿佛有某個地方疼痛到不能呼吸的地步,他只能無助地傾身抱住自己的腹部而已。

  第五章

  “當”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來。

  在看到總機小姐略帶趣意的笑容後,葉久淮才恍然發現自己又坐錯樓層了。

  “葉先生,早安。這裏是九樓總務部門喔。”

  長相甜美的總機小姐細聲提醒,令他薄薄的臉皮微紅。

  “啊﹍﹍謝謝。”他輕聲道。

  重新按下正確樓鈕,在小姐的微笑中,電梯門再度關起。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兩個星期以來,這樣的錯誤,算一算也有五、六回。

  研發部門在六樓,跟子公司不同的,總公司的研發部門是在六樓。葉久淮在心裏面重複提醒自己,回到闊別半年的總公司,除去工作上面的接軌,就連樓層他都不及適應。

  六個月前,他也曾前來支援一次專案。

  為期一季的研發專案,在秋末的時節,如期完成任務,他離開這裏,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本來應該就這樣結束,但一切卻如中了蠱似地開始反應與改變。

  回去子公司的他,上班態度不再消極被動,認真地在領域之內傾盡最大的能力,連他自己也都訝異,就像是聯考的考生般那樣往前衝刺的心情。同事們都笑著說他在總公司走一遭之後變成了工作狂,但是只有葉久淮清楚知道,這些努力,都只是為了一個在心裏莫名強烈的希望能夠實現的目的。

  半年後,他終于再次被提拔到總公司,不同之前支援專案的候補身份,他現在正式成為總公司研發部門的一員。

  走出電梯,拿起胸前的識別證刷過機器,登錄今日上班時間。跟幾個名字記不得卻見過臉孔的同事點點頭道聲早,來到自己的座位,他將公事包放下,然後拉開椅子落座。

  電腦主機的燈是亮著的,打開螢幕,跑了一夜的程式出現在眼前。

  移動遊標,找尋發現的錯誤,作業不到十五分鐘,他像是想起什麽,擡頭看著壁鐘。

  “開會羅!”

  有人喊了一句,然後是開始移動的聲響。

  葉久淮將整理好的檔從公事包裏拿出,和幾個人一起走向會議室。

  冷氣特有的澀味在室內蔓延,教人皮膚泛起幹燥的疙瘩。各人找到固定的位置坐下,私語兩三分鐘,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由門口走進來,停在主位的地方。

  些微的吵雜在同時銷聲匿跡。

  “大家早安。”

  直屬上司低沈渾厚的嗓音震痛葉久淮的耳膜。

  翻開檔聽取報告,一切都是那般普通平常。只是,他注意到,自始至終,傅恆則都沒有正視過自己一次。

  中午照常購買一成不變的便當和咖啡,才回到座位上,處理雜事的打工小妹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葉、葉先生,請問––你早上交給我的那個牛皮紙袋,我是不是忘在這裏沒拿走?”她詢問的語調急促匆忙,明顯惶恐不安。

  葉久淮一頓,回道:“怎麽了?”

  小妹眼眶泛紅,咬著嘴唇說:“我好像把文件弄不見了﹍﹍早上的時候太多檔要跑,我可能一個不小心送錯部門,或者沒有注意掉在什麽地方了,怎麽辦﹍﹍”

  她倉皇的臉容慘然發白。在家境不好,工作難找的現在,這個雖然是跑腿的工作,對她一個必須供給家裏經濟又得自立更生的夜校生而言實在太重要了。

  因為是頗為重要的東西,所以葉久淮自己乍聞之下也覺得有點慌張。但是見到小妹那樣無措,便默默地定下心來。

  檔和資料都是自己的,將紙袋交給小妹的也是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話,那還有誰要來負責?

  “你先別緊張,想想有沒有可能是落在哪裏了呢?”葉久淮一邊安撫她,一邊翻找著擺滿電腦書籍的桌面,思考了一下,他道:“你再仔細去看看有沒有送錯地方,或者能不能找得回來。不要著急,好好地想一想。”

  他的口氣相當溫和,小妹遂冷靜下來,跟著點點頭。交代完畢,他拿起放地抽屜裏頭的鑰匙,走出公司。

  紙袋裏的東西是急件,所幸電腦相關作業的工作人員通常都會有備份的習慣。他得回宿舍拿備份磁片,倘若小妹找不到,還是可以在期限之內交出。

  匆忙跑回離公司有一段距離的宿舍,拿到備份的磁片,再趕緊奔回公司。一來一去就花了將近半個小時。

  在小妹告訴他到處都找不到的時候,他使用自己座位上的電腦,將磁片再拷貝一片,然後抓出文書存檔,把必要附上的資料列印出來。全部都弄好之後,裝入牛皮紙袋裏面封住。

  已經快要超過午休時間,小小的危機狀況總算順利解除。

  他松一口氣,轉首將紙袋遞給小妹。輕聲叮嚀:“拿去吧,這次可別再弄丟了。”

  小妹提心吊膽,就害怕自己闖下大禍絞得死緊的神經,這才終于得以釋放。葉久淮再次信任她的小小溫柔,再加上先前的恐懼,讓她脆弱地掉下淚來。

  “謝、謝謝你﹍﹍”

  她哽咽地道謝,哭泣的模樣卻令葉久淮亂了手腳。

  “啊﹍﹍你先別哭﹍﹍”

  吃完午飯回到座位的同事有些好奇探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樣教的尷尬的情況,葉久淮只能帶小妹到辦公室外頭透透氣。

  將隨手放在口袋裏的小包面紙掏出來,抽幾張給她。因為他不擅應對,雙頰顯得有些熱紅。

  “你﹍﹍已經沒有事了,以後小心一點。嗯?”他低聲說道。

  每個人都會犯錯,一次兩次的錯誤,只要懂得改進就好,葉久淮並不會由于這樣就給予責難。

  少女緊抱著牛皮紙袋,好像是在承諾以後絕對不會再那麽粗心糊塗了。又鞠躬連連道謝,這才擦幹眼淚。

  身後有聲響,葉久淮反射性地回過頭,卻和正要出來的傅恆則打了照面。

  葉久淮一怔,輕輕地點首致意。就算對方大概不會理睬自己,但他們卻仍是上司和屬下的關系。

  傅恆則瞥一眼,在越過他之際,嚴正啟唇說道:“上班時間,不是用來給你處理私事的。”

  這明顯是誤會了。葉久淮聞言愣住。

  一旁的小妹聽出,趕忙想澄清:“不,這﹍﹍”

  葉久淮卻快一步阻止她,出聲截斷道:“是我不對。”

  傅恆則也不再多加詢問,走入電梯,身影消失在關闔的自動門內。

  “葉先生,不好意思,都是我!害你﹍﹍”

  “沒關系。”葉久淮制止她驚慌失措的自責。微微一笑,說道:“有機會,我自己會好好對經理說明的。你回去工作吧。”

  事實是他剛剛的道歉更讓經理誤解了。既然要說明的話,為什麽還這樣做呢?

  猜想葉久淮是為了不讓自己出錯的事情被經理知道,所以剛剛才沒有辯解,少女又是覺得一陣感激。

  “謝謝你,葉先生。”

  葉淮沒講什麽,僅是示意她趕快把檔送到該送的地方。在看到少女離去之後,他也回到辦公室。

  拉開椅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心思有點飄離。

  這並不是什麽誇張的善心,他想小妹並不曉得,反正自己在傅恆則心裏已經是個差勁到無可救藥的人了,只是那麽一點小誤會,根本無所謂﹍﹍

  面對螢幕上複雜的程式碼,指尖機械地動作起來。

  沒有時間進食的便當已經涼掉,他只拿起罐裝的黑咖啡打開飲用。

  直到下班,他才感覺腦袋昏昏沈沈的。心想應該要吃點東西,打算把中午的便當拿回宿舍加熱,離開前將胸前識別證再次刷過門口的機器,因為電梯太多人,所以打算走樓梯,有個人卻也剛好從樓上下來。

  “啊,小葉。”

  葉久淮聞聲,下意識地轉動視線。

  就見含笑的娃娃臉男人,朝著自己說道:“你也下班了嗎?我正想找你呢。”

  葉久淮心裏一驚,但想要假裝沒聽見沒看見都已經來不及了。

  “小葉,一起吃個晚飯吧。”蔣統其走近他。

  “啊﹍﹍嗯、我有事﹍﹍”

  別腳的微笑和可以輕易推翻的理由,讓蔣統其笑出聲:“有什麽事,不是下班了嗎?別這樣嘛,自從你調過來之後,我們都沒有好好聚過呢。”

  像是斷定對方絕對沒什麽要緊的事情,蔣統其拉著他走了。

  在園區工作,環境封閉,生活單純,其實每天就只是往來公司和宿舍而已。性格純正,容易親近他人的蔣統其,是葉久淮在這裏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人,不想和他共同用餐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他是傅恆則的好友。

  “啊,沒想到你來得這麽早。主管都比較不用加班啊。”

  一到某家常去的平價餐廳,蔣統其隨即笑著對裏頭坐著的男人打招呼。

  傅恆則坐在四人座位處,桌前擺有一杯剛送上的熱咖啡。

  被蔣統其推著坐進傅恆則對面的位置,葉久淮的視線始終放得低垂。他最不想面臨的,就是這種狀況了。

  因為有相同的朋友,所以難免會發生如此情景。心存芥蒂的自己,無法自己然的態度應對,相較于宛如當成完全沒看見自己的傅恆則,這樣明顯的畏縮,在他眼裏大概很可笑吧。

  工作的八小時之外,連私有時間都必須和自己見面﹍﹍不曉得他是怎麽想的?或許認為自己很厚臉皮,明明知道不受歡迎卻還老是出現在他眼前﹍﹍

  他和蔣統其的相處沒有絲毫異狀,自己半年前曾經做過的事,根本不曾給予他任何影響或打擊吧﹍﹍不小心思及那個如同禁忌一般的過往記憶,葉久淮倏地背脊發涼,拿起水杯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

  真是卑鄙,做出那樣齷齪的事﹍﹍理所當然地不會被原諒。

  “小葉,你們研發部門在下一季又有新的專案了。”

  “啊啊﹍﹍是嗎?”

  “是大案子,是由恆則負責的。”

  “呃﹍﹍嗯。”

  葉久淮只能低著頭,不敢看向對面的男人。

  蔣統其和傅恆則交談起來,內容多半和工作有關。蔣統其偶爾會將話題轉到始終安靜的葉久淮身上,但只要一這麽做,傅恆則就不再開口。

  香氣撲鼻的餐點令人食指大動,但葉久淮卻索然無味,用叉子卷起長長的面條,他只希望能夠趕快吃完,然後離開。

  究竟自己為什麽要坐在這裏?如果不來就好了,卻每次都像是抱著一絲希望般﹍﹍

  雖然自己會找借口婉拒,但其實內心深處卻又抱持著一點類似期待的情緒,否則只要斷然拒絕、避不見面,無人可以強迫。

  聽著他們的談話﹍﹍沒有地位插嘴的自己,能夠和傅恆則正常對話的蔣統其,竟讓他產生異樣的嫉妒心態。在發現到的同時,葉久淮萬分錯愕。

  “啊。”

  瞬間的失神導致弄掉叉子。躲在傅恆則皮鞋旁邊的銀叉因為不再有燈光照射所以黯淡。

  傅恆則毫無反應,就像兩人根本不認識也不同桌。

  靈敏的服務生發現後立刻遞換上新的餐具,但無以名狀的失落卻已在葉久淮胸口的地方急遽擴張,仿佛就要衝存某個壓抑的界線。教人難以忍受的沈重氣氛盤旋不去,大概只有蔣統其一個人不曾察覺。

  “我吃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在餐後飲料尚未送上來之前,葉久淮這麽說道。草草地找個借口,從皮夾裏抽出兩百元放下,蔣統其還訝異地說了句:“這麽快,你真的有事?”

  葉久淮只能模糊地點頭應聲,為免再被詢問,他拿起公事包直接走向門口。

  “小葉要走了,你自己不和他打聲招呼?你好像故意不理他似的。”

  “﹍﹍因為我不想和他說話。”

  隱晦的對話輕輕飄過耳際。

  像是不想再知道更多自己被徹底厭惡的事實,葉久淮急步跨出餐廳。

  為什麽要來到總公司?他已問過自己無數遍。

  或許只是想見一個人,或許只是不想和那個人斷去淺薄的聯系,或許﹍﹍只是要確認有沒有再次被那個人給忘記。

  只是因為那樣的理由,所以自己才會在這裏。如此詭異的認知壓得他就要喘不過氣,卻又忍受痛苦和那個人共處。

  像這種無法逃脫的日子要到什麽時候結束?

  葉久淮不知道。以工作來計算度過的季節,在蔣統其所說的專案准備展開之時,他才恍然發現又過了兩個月。已經可以和總公司其他同事的步調逐漸融合,跑錯樓層的事情也不再發生,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變化。

  新的專案是和國外知名大廠合作,因為部門裏最近有不少外國工程師進駐,公司投入大量人力財力,傅恆則身為專案負責人,挑選最優異的人員組織團隊,每天最少都要開兩次會,忙得不可開交。

  葉久淮並沒有在組員之列,僅僅像平常一樣處理著資料庫程式問題,但是因為部門減少一大半職員加入研發專案,造成工作量暴增,他一個星期也得加班三、四天。

  拖著疲憊的身軀在十點鐘回到宿舍已成常態,就連蔣統其也知道他們的忙碌而不再邀請。應該是個值得慶幸的事情,但是葉久淮卻又極極矛盾地覺得寂寞。

  自己一定是糊塗了。大概是因為這裏沒什麽認識的人吧,在以前的公司裏,雖然不能和同事說多熟,但是也不會感覺難以相處。

  而都是菁英的總公司,光是要跟上就費盡力氣。幾乎被工作吞蝕的生活,缺乏娛樂和嗜好的自己,形成一個閉鎖的空間。找不出改變的方法,只能日複一日,反覆檢查長長的列印紙,上面密麻分布著電腦語言,是分析師測驗過後所找出的一連串缺失。好不容易將程式全數改善完畢,看了看表,晚上九點四十五分。

  收拾東西,正打算回宿舍,卻忽然聽到對面另外一位也留下來加班的工程師慌急地講著電話。

  “﹍﹍那趕快去醫院啊﹍﹍可是我這裏還有事﹍﹍”

  葉久淮並不是刻意探竊他人隱私,不過辦公室裏的寂靜足以清楚聽到倉促的談話,甚至連話筒那方的焦慮都隱約入耳。

  本來打算離開的腳步稍微躊躇聞,在同事收線之後,他客氣地說道:“那個﹍﹍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反正現在回去也只是吃飯洗澡而已,最近公事繁重,白天喝太多咖啡提神,導致晚上還產生些微的失眠症狀,因為獨自一個人,午夜更加漫長了。

  如果有更多的工作能拿來排遣,對自己而言,反倒是好的。

  同事宛如遇見救星般睜大眼睛,暗沈的臉色遂光明起來。

  “太好了,我老婆發高燒,一個人沒辦法去醫院,但是我已經答應主任要去接經理﹍﹍啊,公司的車鑰匙在這裏,我把地址寫給你。”

  葉久淮聞言卻呆愣住。

  “接經理?”不是工作嗎?

  同事一邊低頭撕下便條紙,一邊說道:“是啊,經理跟外籍工程師應酬,我之前接到電話,那幾個老外醉的連話都說不清楚,經理大概也陪喝了不少,可能覺得苗頭不對,就請我去看看情況,本來想說順路一趟就答應了,沒想到我老婆突然發燒﹍﹍寫好了,就在這個餐廳。”

  將位址交給葉久淮,卻見他一臉猶豫,同事便問說:“你不會開車?”

  葉久淮醒神過來,“不,我會。只是﹍﹍”

  “你不願意?”同事忍不住一直瞄著腕表。

  葉久淮抿了抿嘴,才道:“沒有。我去吧,你有事的話先走。”

  “謝啦!”沒說過幾次話的同事使用熟稔的語氣道別,拿起外套後,噴射似地跑出辦公室。

  葉久淮垂眸瞅住桌面銀亮的鑰匙,撕得不是很整齊的便條紙上有著淩亂的字跡。扭曲的線條,成為駭人的咒語。

  佇立半晌,他輕輕地嘆口氣。只是拿起車鑰匙和字條放入口袋,卻仿佛在身體上捆綁鐵塊,變得相當沈重。

  自從來到園區後,因為居住的宿舍只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腳程,他已經不太用車了。

  不太熟悉路況,在幾個單行道的地方打轉數回,才終于找到餐廳位置。到達以後,卻沒看見人影,回想同事太過匆忙的交代,只有地點而沒時間。

  如果進去的話或許會變成打擾;自己身上雖然有手機,但是也不知道該打給誰問;倘若早就已經結束了,那﹍﹍

  無法找到最適當的處理步驟,葉久淮就這樣遲疑不決地坐在車裏等待超過一個小時。

  正當他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的時候,有幾個人影從餐廳裏出來了。

  定睛細看確定是他們公司的外國工程師後,他下車走了過去。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因為喝醉而顯得腳步漂浮,望見葉久淮接近,還莫名其妙地吐出上帝祝福你之類的英文。

  沒有看到傅恆則,但是問他們應該也得不到答案吧?葉久淮忖道。

  其中一個外國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葉久淮以為對方認得自己為同間公司的職員,正想這個人大概可以溝通,卻沒想到灰發的外國人嘰哩咕嚕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葉久淮只大概聽懂,東方人看起都比實際年齡年輕這樣的見解﹍﹍又一個人搭上他的肩,半邊身體被龐大的重量給壓住,體形纖瘦的葉久淮在冷夜裏流起汗來,如果這些人就這樣睡在人行道上的話,他真的不曉得該怎麽辦。

  “路易士。”

  英式腔調的男聲響起,灰發壯漢回過頭。看來應該是他的名字。

  只見傅恆則和另外一名瞧來相當清醒的棕發男子從餐廳門口走出來。棕發的男子一見著葉久淮,就先將酒氣衝天的障礙物推到旁邊去,解除他的危機。

  棕發男子使用英文,笑道:“抱歉,他們都些好家夥,只是醉了,請不用在意。”

  接著又指指站在後面的傅恆則,解釋因為他們的關系,所以拉著傅恆則喝了不少。

  棕發男子最後用中文說了一句話,因為發音不太標准,直到他拖著其余幾個人遠去之後,葉久淮才猜測出那大概是“開車不喝酒”五個字。

  吵鬧的氣流一下子沈澱下來,靜謐的夜晚,給人寂寥空虛的印象。

  希望自己的態度看來從容。葉久淮伸手到口袋裏,握了握車鑰匙,然後主動啟口道:“經理,我是來接你的。”

  因為能夠感受到注視,所以他不著痕跡地遊動焦距,避開四目相觸的可能。

  傅恆則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碩長的身子那樣直挺穩定,葉久淮幾乎以為他是不是沒有喝酒?

  “﹍﹍怎麽是你?”

  充滿不悅的嗓音,像是刀子般刮進聽覺。

  “因為原本要來的人有事,所以﹍﹍”葉久淮的說明被打斷。

  “好了。我自己回去。”

  又是這麽顯然的排斥。葉久淮灰心地低下頭。

  傅恆則往前走兩步,卻又忽地停下扶住額際,雙眉緊蹙,像是相當不舒服。

  這個泄漏難受的行舉,讓葉久淮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堅持。

  他一口氣道:“現在已經沒有公車了,若是搭乘計程車碰到不肖司機,也許會被洗劫丟在路上,如果徒步就可以走到的話,就不用要我開車來了吧?”

  雖然已經表明現實的情況,但傅恆則卻是充耳不聞地越過他。葉久淮心一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極為突兀的動作讓傅恆則往左踉蹌半步。濃厚的酒氣撲鼻,葉久淮這才確定他真的喝醉了,雖然表面上沒有太明顯的痕跡,但從細微的地方觀察,那個棕發的外國人應該說的沒錯,他喝了不少。

  “放手!”傅恆則斥喝道,甩開他的手。

  葉久淮卻反射性地再次拉住他。用一種連自己也都不能預料到的迅速以及執著。

  沒有又一次的甩開,只是看見傅恆則再度扶住額頭,雙目緊閉。

  害怕再遭到拒絕,卻也不打算讓他走,兩個人在馬路邊僵持著。

  “﹍﹍我送你回去,經理。”

  葉久淮委婉說道,手心卻緊張地泛濕。也許是因為傅恆則有醉意,又或者是朦矓夜色的掩護,否則自己絕對不會擁有如此強硬的一面。

  好像過了幾個小時那麽久。傅恆則才煩悶似地說道:“車子在哪?”

  葉久淮微怔,心裏隨即振奮起來。趕忙道:“我去開過來。”

  還是可以的,還是有機會靠近的﹍﹍他跑過路口,喘著氣拿出鑰匙,因為太緊張而對不准鎖孔,在試了幾次之後,才順利插入。

  將車回轉後開到傅恆則旁邊,他沒有坐在葉久淮右邊的副駕駛座,只是打開後車門,失禮地把開車的人當成司機。

  就算這樣也沒關系、無所謂。葉久淮從後照鏡看著他坐進車內,也不明白為什麽覺得原本沮喪的心情瞬間變得愉快。

  放下手煞車,他“啊”了一聲,輕緩問:“經理,你住在哪裏?”

  傅恆則念出一個陌生的位址後,遂往後靠坐,閉目養神。

  葉久淮不知道那是在哪裏,看到他在休息,就不想打擾。幸好置物箱擺有地圖,找到正確的方向之後,將車子開上歸途。

  葉久淮記得傅恆則不喜歡吵,所以就連呼吸的聲音都放得好輕。

  約莫半小時的路程,抵達傅恆則所說的地址,後面的人沒有動靜,葉久淮半轉過身探望。

  男人維持著還算端正的姿勢,吐息均勻。

  “﹍﹍經理?”

  葉久淮試著叫喚一聲,男人並未張眼。

  真的睡著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葉久淮等了十分鐘左右,傅恆則卻依舊沒有清醒的跡象,他只好解開自己的安全帶,下車打開後門。

  “經理?”

  再喊一次,仍是得不到回應。

  該怎麽把他攙扶上樓呢﹍﹍思考著可行的辦法,兩個人的體格差異卻教葉久淮無從下手,幾次遲疑之後還是只能站立在一旁。

  視線不意停留在男人英俊的臉龐,棱角分明的輪廓沈靜安詳。

  仿佛突然遺忘現在該做些什麽,葉久淮無法把雙眼的焦點移開。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好好看過傅恆則了,即便在同一間公司,同一個樓層和部門,明明是這麽觸手可及的距離,卻猶如彩虹虛幻的兩端那樣遙遠。

  自己半年來全心全力,費盡辛苦地來到總公司,只是為了可以接近他而已。不想被他忘記,不想遭到遺棄﹍﹍所以才來到他的身邊。

  像這種連自己也不了解的事情,葉久淮只能被動的片面接受,面隱藏在這些行為之後的,是否還有更深層的意義,他懦弱得不敢思考。

  “﹍﹍學長。”

  聽到聲音,葉久淮才發現自己居然喚出以前對男人的稱呼。

  “學長。”

  輕聲再喚一次,好像就可以回到那個比較親密的時候。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為什麽卻又感覺那麽遙遠呢﹍﹍不知何時指尖已摸上男人剛毅的臉廓,惆悵地撫著他的唇瓣,男人的眼卻因此而睜開了。

  四道目光會讓葉久淮大吃一驚,腕節也在同時被一把抓住。

  “學––”發現自己用錯稱謂,他瞬間住了口。

  “你在做什麽?”傅恆則凜冽質問,黑眸裏有著濃濃的不悅。見葉久淮不答,又重複地問了一次:“你剛才在做什麽?”

  心髒在胸腔裏猛烈地鼓噪跳動,夜晚的停車場非常安靜,什麽聲音都沒有,但葉久淮卻清楚感覺自己耳鳴到幾乎頭暈。

  他口幹舌燥地道:“我﹍﹍我只是想扶你上樓。”

  “﹍﹍不必了。”傅恆則皺眉放開他的手,由車子裏站出來,因為片刻的休息而已能腳步穩健。

  “經理﹍﹍”也不曉得為什麽,但他就是開口叫住男人了。

  “你可以回去了。”傅恆則頭也不回地道。

  “﹍﹍我知道了。”

  知道自己已經失去用處的葉久淮,不再多說什麽。只是悄悄摸著自己手腕,垂眼服從地回應。

  剛剛被用力握住的地方,好像炙熱略鐵熨燙的痕跡般發疼著。

  第六章

  冬天的腳步近了。

  前兩年都是暖冬,今年的天氣也似乎冷得特別晚。在十一月底的時節,以為不會用到的厚棉外套,還是因為最近幾個大陸冷氣團連續來襲,而必須從衣櫃裏拿出來了。

  就算天空挂著太陽,好像也沒有產生太大的作用。畏冷的葉久淮,在空調恆溫的辦公室還好,但一回到宿舍,就只能洗熱水澡禦寒,創新低溫的每個早晨幾乎都爬不起床,容易四腳冰冷的體質讓他相當困擾。

  真希望春天趕快到來。增加新買的棉被,他慢慢數著日子。

  午休時間。

  葉久淮才從茶水間泡了一杯熱咖啡出來,就看見辦公室裏正在騷動。

  “火龍果包子喔,前陣子新聞播的那個。來來,大家都來趁熱吃。”

  原來是部門主任因為員工近來的辛苦,所以訂買最近在園區裏口耳相傳的熱門美食,小小地慰勞大家。

  葉久淮回到自己座位,發現桌面也擺了一個紅面皮的包子。他一愣,對面的同事就探頭過來。

  “我幫你拿的,謝謝你上次的幫忙。”

  葉久淮微怔,淡淡地微笑回應:“沒什麽的。”

  不自覺地輕握自己腕處,那天晚上留下的溫度和痕跡都已經完全消失了,只是記憶卻擅自留存那個人強硬給予的膚觸。

  這或許是重逢以來,自己和他最接近的一次了吧。

  “咦?葉先生,你手痛?”

  打工的小妹經過,關心地問了一句。自從上次葉久淮幫她解圍,她只要到這層樓跑檔,就會特別來打招呼。

  “啊﹍﹍沒有。”他將袖口的縐折拉平。

  “像你們這樣常常使用電腦的人,手腕的地方不是很容易受傷嗎?要小心啊。”少女認真地看著他。

  “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謝謝你。”葉久淮順手拿起桌上的火龍果包子,遞給她道:“這個給你吧,我不習慣吃零食。”

  “耶?可是﹍﹍”少女眨著眼睛。

  “沒關系,你拿去。”他對小妹笑了一笑,把她當妹妹看待般那樣純粹。

  “那、那﹍﹍謝謝你﹍﹍”她的道謝有些斷續,低眸拿著包子,略帶緊張地轉身跑回去了。

  葉久淮不曉得她為何突然急起來,也許是有事吧。

  看看時間,午休還剩半小時,想著可以小憩片刻,一群人突然從會議室裏魚貫而出。

  他們灰頭土臉的模樣,令周遭原本輕松的氣氛剎時變得沈重。從十點開會開到現在,就連吃午餐的時間也遭到壓縮,真的是忙得無法喘息。

  傅恆則是最後一個走出來的。葉久淮一擡眼就看見他把其中兩個工程師叫進自己的辦公室裏。

  “好慘﹍﹍”

  “剛剛就被經理罵到臭頭,進他辦公室一定體無完膚。”

  旁邊有人壓低聲音討論,葉久淮因為不是小姐成員,所以並不了解狀況。

  只是聽他們道:“進度落後是不太應該,不過經理平常雖然嚴格,但從來也沒見過他會拍桌罵人啊!”

  “他盯進度盯了一個多月,重複的事情一說再說,所以才動怒了吧,也可能是上面有給壓力也不一定。”

  “我看是最近天氣冷,經理想要燃燒一些熱量溫暖大夥兒吧。”

  幾位工程師無奈說笑,唉聲嘆氣地出去覓食了。

  葉久淮在座位怔愣好一會兒,看見主任身影才起身走過去。

  猶豫了一下,他問:“那個﹍﹍主任,專案不太順利嗎?”

  平常沈靜的部屬忽然找自己談話,主任雖然顯得有些意外,但又像一時找到人可以訴苦,攢眉道:“其實也都還在掌握之中,不過經理這兩天似乎特別嚴厲﹍﹍啊,你們不用擔心啦,沒事的。”主任大概忽然警覺不應該對部屬評論上司,即時做了結論。

  “這樣﹍﹍”沒有從主任那裏問到什麽,葉久淮走回位置,轉眸盯著緊閉的經理辦公室木門。

  裏面隱隱約約傳來一些聲音,雖然聽不真切,卻也能讓人感受緊繃的氣氛。

  傅恆則他﹍﹍經理會拍桌罵人,一定是有哪裏讓他真的動怒了。

  莫名地感到無能為力。如果,自己能夠幫上一點忙就好了﹍﹍雖然這樣想著,但還是什麽都做不成。

  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葉久淮接起。話筒那方傳來清朗的男聲:“啊,小葉嗎?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吃個飯,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這陣子都沒見面的蔣統其,這麽湊巧地又邀約了。葉久淮心裏只是想著:傅恆則也會像平常一樣出現吧。

  一種直接的反應,讓他應道:“好。”

  進入到和蔣統其約定的簡餐咖啡店裏,葉久淮首先尋找的卻是傅恆則的身影。

  “啊,這裏。”蔣統其坐在靠窗邊的二人座,向他招著手。

  他沒來﹍﹍旁邊不見那個人,失望的情緒包覆葉久淮,想要借著蔣統其和他會面,並且以為他一定會出現的自己,實在太過一廂情願了。

  雖然沮喪,葉久淮還是走過去坐下,隨便點了個餐。

  蔣統其對他笑問:“這幾天也是很忙嗎?”

  “呃﹍﹍是啊。”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桌巾的流蘇。

  “我想也是,你們大概還有一段時間有得磨。唉,選在這麽手忙腳亂的時候真不好意思,不過,我得告訴你,我年底要結婚了。”

  什麽預兆也沒有。好似在平靜的藍天白雲下憑空投遞一顆炸彈。

  “––嗄?”葉久淮瞠目,極度驚訝地望住他。

  蔣統其無視他的錯愕,繼續突兀地說道:“好像有點倉促了,但是明年是孤鸞年,不適合結婚,再等一年的話,孩子都出生了也不太好。”明明是非常教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他卻說得普通又平常。

  “孩﹍﹍孩子?”葉久淮更瞪大了眼。

  蔣統其一笑。

  “是啊,孩子。我女朋友已經懷孕了。”

  “你﹍﹍”葉久淮啞口無言,簡直不敢相信!瞅著他帶有學生氣息的娃娃臉,他看起來﹍﹍不像是會發生這種事的人啊!

  “我跟她交往了七年多,最近正在想求婚的好時機,剛好她懷孕了,就算是奉子成婚也可以,我可是高興的很呢!”蔣統其笑得愉悅,是打從心裏的歡喜。

  蔣統其絕對不是那種會亂開玩笑的人。葉久淮震驚不已,只感覺自己像是被震撼了一般,或許這也可以說成“人不可貌相”。

  不過看他如此開心,並沒有任何煩惱的樣子,自己也只能誠心地祝福他。

  “那麽﹍﹍恭喜你了。”

  “小葉,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蔣統其從公事包裏拿出大紅色的喜貼遞給他,道:“先懷孕再結婚,好像總是被當成不好的事,我前天告訴恆則的時候,那家夥當場發了一頓脾氣呢。唉,雖然看他生氣是件很有趣的事,但是我和我女朋友真的都很期待喔。”

  葉久淮接過喜貼的手顫了一下。心裏有些什麽跡象,他問:“你﹍﹍你前天告訴他的?”

  “是啊,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提早說了。”

  葉久淮怔怔好一會兒,才喃道:“原來如此﹍﹍”

  蔣統其一如以往那樣閑聊,葉久淮卻心思飄離。餐點送來,他匆匆吃完,再次誠摯地恭賀蔣統其之後,就找個借口趕緊先走了。

  回宿舍後開出自己的車子,他一心只想去某個地方。

  潛意識不斷地在反覆提醒著自己。停止,不要去。

  即使清楚明白這是件不具任何意義的蠢事,甚至可以想像會如何地被拒絕。就像罹患強迫症那樣,他怎麽也無法將車子掉頭。

  眼前的高級公寓並不太陌生。這是傅恆則住的地方,幾天前,自己曾經載他回來過,自己還記得地址﹍﹍

  因為不知道樓層,只好詢問大樓管理員。說明是同事的身份,再押下證件之後,才得知傅恆則的住所位在八樓的位置。

  坐電梯到達,葉久淮站在門外,擡手要按鈴,體內那股中邪似的衝動卻在轉眼間化為虛無。

  自己到這裏來,究竟是想做什麽?

  傅恆則根本就不會理自己的,跑來找他又能如何?

  “––你怎麽會在這裏?”

  突然闖進聽覺的沈冷問話讓葉久淮一驚,僵硬地轉過頭,就見加班晚歸的傅恆則站在身後。

  “我﹍﹍”

  傅恆則一臉不悅。樓下管理員告訴他有客人來訪,還以為是蔣統其,沒料竟是他。

  “你來這裏做什麽?”他又問。

  葉久淮垂著頭,沒有回答。

  傅恆則幹脆越過他,以幾乎無視的態度,從外套裏拿出鑰匙,就要開門。

  “我﹍﹍我聽蔣統其說他要結婚了。”

  在傅恆則要把他隔絕在門外之前,葉久淮啟唇,低聲道:“因為他說你很不高興,所以﹍﹍所以我﹍﹍”

  該怎麽講?連自己都不清楚的理由,要如何解釋?

  “喔﹍﹍”傅恆則仿佛感覺相當可笑,冷漠地看著他。“所以,你是打算來看熱鬧的?”冽霜般的語調,冷冷譏刺著葉久淮。

  “不是﹍﹍我只是﹍﹍”要怎麽說?說什麽?掌心冒出汗水,葉久淮閉了閉眼,衝口而出:“我只是想﹍﹍也許你需要安慰。”

  這樣的說法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沒聽到傅恆則回應,戰戰兢兢擡眼,只看他萬分嘲譫似地勾起唇線,但是笑意卻絲毫沒達眸底。

  “安慰?什麽安慰?”反問著,神色森然。

  那雙冰寒審視的眼睛讓葉久淮覺得羞慚。他只能說道:“如果你想﹍﹍找人說話,或者﹍﹍不想一個人﹍﹍我可以、我可以––”

  “你給我滾回去。”

  傅恆則陰沈打斷他,神情凝寒。宛如腦殼裏有什麽東西不受控制地燃燒跳動,他按住額角的地方,酷狠道:“你真是煩人。”他一字一句,殘忍而刻峭,“簡直像一只討人厭的蒼蠅,就算趕走了也沒用。為什麽你離開了又回來?如果只是因為個人前途,我沒有意見!但是,你卻愈來愈讓我難以忍受。你想要觀察什麽是嗎?你就對不同性向的人這麽好奇有興趣?就這麽喜歡來惹我?”

  葉久淮的臉色倏地刷白。

  會被這麽認為,都是因為自己曾經有過的所作所為太過卑劣,他無法解釋,但是﹍﹍自己真的不是因為輕視他才那麽做的。

  “我﹍﹍我沒有﹍﹍”他語音虛弱,全身僵硬。就像突然喪失語言能力般艱困,怎麽也不能將自己內心的想法完整地表達。

  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懂。

  “我叫你滾!”傅恆則冷怒打開自己家門,進入後就當著他的面重重摔上。

  嗡嗡的回音縈繞,葉久淮獨自站在原地,害怕碰碎什麽似地淺淺呼吸著。

  雖然明知會有這樣的結果,但自己還是來了,就算是自找活該也罷,總是想試試有沒有可能,反正最壞就是這樣了﹍﹍

  所以,他不會覺得難過。

  不會。

  蔣統其結婚的那天,是在一家口碑良好的海產餐廳宴客。

  相當有人緣的蔣統其,和學生時代的友人敬酒時就如同學會般熱鬧歡笑,在巡桌到公司同仁那裏時,也是起哄成一團。

  因為部門相同,所以葉久淮和傅恆則同桌,兩人間隔四個位置,席間完全沒有交集。

  與熱烈場面格格不入的葉久淮,既難以加入眾人的吵鬧,也沒有熟悉的朋友在場,只有在蔣統其來到桌邊打招呼的時候露出微笑,剩余時間只是低頭坐在位置上,愣望著滿室愉悅的喜氣。

  他不記得吃過什麽,也沒看到新娘的長相,卻只在乎傅恆則喝多少杯酒。

  就在傅恆則起身進洗手間的時候,葉久淮無意識地也跟了過去。

  對方從鏡面裏一看到自己就皺起眉頭,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但還是緩慢地走近洗手臺。

  “﹍﹍經理,你喝太多了。”

  掬水洗臉的傅恆則充耳未聞,根本當他不存在。

  葉久淮舔了下幹裂的嘴唇。

  “最近時常加班工作,明天還要上班。你又喝得太多的話,會很傷身﹍﹍”

  “關你什麽事?”他荒廖地反問。

  “我只是﹍﹍”擔心。他身側的雙手握了又松。

  傅恆則拿出手帕擦拭水漬,隨即走到他身邊。

  “如果你想看我笑話,那可以免了。”

  無情刻薄的口氣讓葉久淮掌心冷涼。就算現在跟傅恆則說不是那樣,他也絕對不會相信的。

  那自己又在幹什麽呢?

  明明清楚這是教人厭煩的糾纏﹍﹍卻就是沒辦法停止。

  “別擋著路。”傅恆則斜目冷睇,一把將他推開,隨即開門出去。

  葉久淮輕輕吸一口氣。亦重新回到會場。

  在最後一道菜上來後,一群人吵著說要鬧新房,公司幾位同事分配誰坐誰的車,葉久淮見傅恆則沒有打算前去,因為自己滴酒未沾,遂自告奮勇道:“我可以載不去的人回家。”

  傅恆則卻不接受好意,雖然主任勸了兩句,他卻堅持自己可以行走到家。或許,他沒有說出是因為討厭自己所以不願搭乘已是最大的慈悲。

  葉久淮神色僵硬,還是只能眼睜睜看傅恆則獨自離去。

  結果,有三個人要搭葉久淮的車。他花了一些時間,分別把他們送回宿舍和住家之後,便繞道到傅恆則的公寓。

  因為管理員已經見過他,所以並未多加詢問。

  坐電梯上到八樓。站立在門前,猜想傅恆則是否已經到家。

  就算﹍﹍就算會被他說成蒼蠅、蟲子,或什麽都好,自己就是想看看他怎麽樣了,因為知曉那個秘密的事的人,就只有自己而已﹍﹍

  很想按門鈴,但是肩膀卻沈重的不能動作。

  難道自己就這樣站在外面嗎?就算見到他又如何?嘗試許多次,卻始終無法更加接近傅恆則的自己,是不是幹脆就這樣放棄好了?

  退縮的想法一閃而逝,就像是被封印住,他遲遲無法行動。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只知道連指尖都冷得麻木。然而,就在葉久淮反反覆覆地告訴自己上前按鈴時,那扇門卻由裏面的人打開了。

  葉久淮只覺自己的心跳險些停止。

  正要出門的傅恆則發現外面站著人,先是頓了一下,在看清那張面孔是葉久淮後,臉色佛然不悅。

  已經連質問都懶。傅恆則越過他,腳步卻突然不穩,擦撞到葉久淮。

  “啊,你﹍﹍”葉久淮才扶住他,鼻間就聞到濃厚的酒氣。“經理﹍﹍你喝醉了。”

  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實在難以負荷,他只能咬牙攙著傅恆則,奮力扶牆走回屋內。

  能將他扶至沙發坐下已是最大限度,葉久淮一放下他高大的身軀就因為乏力而雙頰潮紅,氣息粗喘。第一次進到傅恆則的住所,他沒有閑暇心情觀賞裝潢擺設,只是看著丟置在客廳地毯上那些喝得亂七八糟的空啤酒罐。

  他﹍﹍從婚宴會場回家後,又在短時間內喝了這麽多嗎?剛剛該不會是想出去再買酒吧?

  葉久淮怔怔地回首,望住傅恆則因為飲酒過度而難受的臉龐。

  閉了閉眼,他脫去大衣外套,先是蓋住不省人事的傅恆則。然後蹲下身,慢慢地將啤酒罐一個個拾起。

  簡單整理一下,發現室內好像過冷,他找到根本沒有啟動的空調開關,將漫度調節到適度。再走回傅恆則身旁,也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將他扶回房間。

  還是﹍﹍別吵醒他好了。

  找到臥房,從裏頭抱出一條棉被,葉久淮拿開自己的外套,輕輕地將被單蓋在傅恆則身上,細心地不使他手腳露出而受寒。

  視線停佇在男人俊美的臉容上,留戀地幾乎不能自已,胸口處似是有哪裏也被揪扯住般疼痛。

  能做的,就是這麽多了吧?

  垂下雙眼,旋身准備離去。手臂卻猛然被抓住。

  葉久淮詫異地轉過頭,就看傅恆則布滿紅絲的眸瞳瞪住自己。

  周遭寂靜無聲,僅剩壁鐘滴答滴答地響著。

  “我、經理﹍﹍”

  細小的發言在寧靜中顯得特別清晰。也不曉得該怎麽說明,在對方的凝視下,葉久淮窘促地不知所措。

  他一定又會斥責自己了吧,這次或許是比蒼蠅更糟糕的形容﹍﹍連自己都覺得很煩燥,僵持只有幾分鐘,感覺卻猶如一世紀那麽久。

  “你不是說要安慰我?”

  黯啞的嗓音尖銳削過耳稍。葉久淮愕然地看著傅恆則。

  酒醉的男人混身散發危險的氣息。目光焦距雖然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冷漠的眼眸裏卻宛如透過自己身體睇望遙遠的別處。

  沒有任何影像,只存在一種燒灼他人的殘酷恨怒。

  一個突如其來的拉力,讓葉久淮跌坐在沙發旁。

  汗水滑落頰邊,他驚惶昂起臉。黯淡燈光下,傅恆則刀刻的輪廓毫無表情,只是定定地,由上往下經予注視。

  有什麽東西就要脫出控制,腦袋裏一直有聲音在嗡嗡警告:不可以!隱隱知曉會有如何後果,但葉久淮就是無法動手甩開傅恆則的鉗制。

  這是頭一回。

  在那樣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在那樣重複不停地被無情推開之後,這是頭一回,傅恆則伸出了手回應自己。

  所以,葉久淮清楚地明白,自己只要在此時此刻拒絕這個機會,就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他半跪在傅恆則跟前,抽氣般地呼吸。

  “﹍﹍如果,我安慰你﹍﹍你願意與我和好嗎?”

  微弱的低語零碎朦矓,成為灰屑飛散。

  行為是在自己默許之下進行的。

  昏暗的房間裏,葉久淮上身的襯衫完好,下身卻羞辱般地被脫個精光。

  感受面前的男人撐開自己大腿,滾燙的氣息在頸間徘徊,眼瞼不住顫抖著,他卻沒有任何抗拒。唯一的掙紮,只有因為強硬進入而感到劇痛的那個瞬間。

  “你再喊一次。”

  傅恆則伸手將葉久淮轉開的臉孔扳正,用力地捏住他的下顎說道。雖然兩人交疊的體溫高燒炙熱,但傅恆則的聲調卻異于平常的清冷。

  “咦﹍﹍什麽?”葉久淮已經痛得思緒潰散。

  “那天,你送我回來的時候,是怎麽喊我的?”傅恆則用身體折磨著他的感官與知覺。

  在徹底崩壞的意識中緊抓一絲清明神智,葉久淮茫然地看著天花板,視線因為濕意而混濁模糊。

  更深沈的痛苦在體內肆虐,他驟然嘶聲道:“呃,我﹍﹍學﹍﹍學長。”仿佛再也忍受不住,他的眼角滑出淚水。

  傅恆則毫無心軟的跡象。

  “再一次。”

  “學﹍﹍學長。”

  他幾乎哭出聲音。

  在那種萬分難堪羞恥的疼痛到達一種近似麻痹的極限之時,葉久淮也什麽都舍棄了。

  低頭坐在裝滿水的浴缸裏。

  是因為水涼了感到寒冷才記得要起身。

  拿起毛巾包覆住自己的身體,適才坐著的地方有些紅色的細線在水裏漸層暈開,隱約可見到密度下降的液體殘留晃動,葉久淮拔掉拴塞,讓那一抹紅絲旋轉消失在水道口。

  木然地穿好衣服,然後,坐在客廳裏動也不動。

  時間到了,提起公事包。他打開門走出去。

  像平常一樣花十五分鐘到達公司,然後和同事點頭招呼,接著走近座位打開電腦螢幕﹍﹍

  一切,像平常一樣。

  身體隱隱的疼痛提醒他所做的心理粉飾並不成功,在昏暗房間裏的記憶仿佛低俗影片在眼前重複播放,就像是在控訴著,有某個環節已經不可挽回了。

  是自己自願的。自始至終,只有發泄似的性,只是用性來發泄,那個人不曾吻過自己,也沒有喚自己的名。在結束之後強忍創傷而半夜逃跑回到宿舍的自己,簡直可悲到一種好笑的程度。

  虛喘一口氣,快要不能呼吸。他站起身行至無人的茶水間,打開窗戶通風。

  看著外頭貧乏的景致,他忡然起來。

  也許根本不必要擔心煩惱,可能那個人酒醒之後會什麽也不記得,而自己可以當成一場夢﹍﹍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到底算什麽呢?

  雖然害怕傅恆則的反應,卻也無法灑脫地笑著希望他能夠忘記,像這樣矛盾又難以厘清的思緒猶如解不開的死結,將葉久淮緊緊束縛。

  後悔了,但是若時光能夠回溯,就算已經明確知曉之後一定會後悔,他還是會回應傅恆則。然後擁有同樣的結果。

  幾乎一夜沒睡,但是他卻沒有請假在宿舍休息。因為他不想讓傅恆則認為自己在暗示或指控什麽。

  壁鐘的指針已經超過九點,他緩慢推門打算走出去,不意擡眼就見傅恆則的身影。

  葉久淮一愣,無意識地放手,讓門板再次闔起。

  退回至窗邊,他沒想到這麽猝不及防。

  他應該沒看到自己吧﹍﹍才這麽安慰地想著,茶水間的門就由外頭被推開。望見傅恆則陰的神情,葉久淮心裏一涼,只能慌張垂首,避開那雙冷酷的眼。

  “經﹍﹍經理早。”

  控制不了嘴唇的顫抖,窗戶拂進的清風已經不再具有安撫的效果。只是多出一個人的空間,周遭卻像是被填塞巨量物體,教人悶窒。

  企圖自然地順著流理臺往門邊移動,他不想和傅恆則單獨相處,至少,現在還不想。

  清楚感受有道視線盯視住自己,皮膚因而泛起不舒服的疙瘩,就在要摸對門把的瞬間,葉久淮只覺膀臂突然被一扯,整個人被拉轉過身,背脊就已貼上牆壁。

  “痛﹍﹍”

  太過突然的動作令他細微地叫出聲音。

  並不是由于暴力或撞上什麽東西,而是腰臀處因昨夜違越生理的行為而痛楚難耐。

  在狹小空間裏被如此壓制,他甚至頭暈目眩起來。

  察覺葉久淮臉色發白,傅恆則撇開手,但卻是雙眉緊皺。

  正要說些什麽,外頭有人推門。傅恆則退了一步。

  “咦?傅經理﹍﹍啊,葉先生早。”

  進來的是打工小妹。她一時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只是看到葉久淮神色虛弱,遂上前著急地問道:“葉先生,你怎麽了?”

  “不﹍﹍”他扯開一抹想要表示沒事的笑,卻僵硬的難看。“只是突然有點頭疼而已。”隨口說出一個普通理由。

  “這樣﹍﹍”少女不放心地瞅著他。

  “我回座位休息一下就好了。”他無暇顧及小妹貼心的關懷,只是就著這個時機,逃難似的開門走出茶水間。

  他怕得連回頭都不敢。

  

  

第七章

  正在處理的重要專案即將到達期限,傅恆則所帶領的研發小組忙得天昏地暗。

  部門的分工,加上刻意的回避,葉久淮根本沒有面對傅恆則的機會,就算在走廓或辦公室擦身,也因為忙碌的工作而不曾交談。

  雖然慶幸,事情卻依然沒有解決。

  撕裂的傷口痊愈不再流血了,但是,遭到刨挖的身體已經無法恢複原狀,在胸廓處留了個空曠的洞。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星期,度完蜜月的蔣統其回來了。

  “小葉!”

  中午的時候,蔣統其拎了一個大紙袋跑來研發部門。

  “咦﹍﹍”葉久淮乍見他有些驚訝。幾日不見卻已有久違感,或許是自己遺忘他去度寧月了。“﹍﹍你回來了。”

  “是啊,我還買了禮物給你。”打量打量四周,他神秘地笑道:“先拿來給你選一選,剩下的再給其他人。”

  那份有趣的開朗感染了葉久淮,他輕輕地揚起唇線。

  蔣統其卻瞅著他一會兒,開口道:“為什麽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糟?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這樣不行啊,我已經搬出宿舍了,沒辦法管你﹍﹍我老婆說要去澳洲看無尾熊,那邊大概就是蛋白石、葡萄酒比較有名,酒我看不適合你,幸好多買了些天然的健康食品,導遊還說澳洲的天然產品冠蓋全球,通通給你吧。”

  一堆英文標示的罐子倒在自己身上,葉久淮忙道:“不、不用了﹍﹍”手忙腳亂的。

  “收下吧。”蔣統其笑道,根本不聽他講。

  葉久淮沒有辦法婉拒。有時候,他真的忍不住想,蔣統其是不是早已抓到和自己應對的訣竅才會這樣?

  嘆息地拿起腿上的罐子擺好,突然有種想要和他聊聊的渴望。旅途的遊記、或不著邊際的事都可以,蔣統其是他在公司裏唯一比較能談話的人。

  “那個,我––”

  蔣統其卻忽然直起身對電梯的地方招手著。喚道:“啊,恆則!我買了禮物。”

  坐在位置上的葉久淮倏地全身僵住。不希望傅恆則走過來,但也不知該怎麽要蔣統其停止呼喊,他手握成拳,指尖冰涼。

  皮鞋敲在地板的聲音逐漸接近,他只能不著痕跡地撇開視線坐正。

  當腳步停在背後時,蔣統其也開始說話:“你還沒忙完是吧?不過也快了,等你們忙完,換我那邊開始忙了,還好我已經度完蜜月,好好玩過一回了。我不太會挑禮物,你自己選吧,那邊的葡萄酒品質不錯,你拿兩瓶走好了。”

  輕快的語調是蔣統其的特色,但是當他說到蜜月的事情時,葉久淮忍不住心跳了下。

  只聽傅恆則淡漠的低聲道:“你玩得愉快就好。”

  “你還在不高興?我都已經答應孩子出生認你做幹爸了。”

  “﹍﹍我沒有不高興。”

  “我們認識這麽久,又不是看不出來。”

  “我不想再跟你爭論這種事。”

  “看吧,這樣就是不高興。”

  傅恆則逐漸失去耐性的聲調讓葉久淮愈聽愈不安。蔣統其突然一把拍上他的肩,將他也給扯入。

  “不然叫小葉評評理好了,看你到底是不是在不高興。”

  “––咦?”葉久淮驚慌擡首,不小心望進傅恆則深黑的眸。

  他在看著自己。這個認知,輕易開啟他千辛萬苦埋藏的禁忌記憶,就像八厘米的畫面般,粗糙歪斜地在腦海裏一幕幕複現。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

  “小葉,你看看這家夥啊,根本是一副生氣的樣子對吧。”蔣統其笑笑,另外一手搭住傅恆則的肩膀。

  傅恆則卻撥開他。道:“我還有事要做。”然後走開。

  蔣統其偏首,忍不住問著葉久淮:“他到底怎麽了?你好像也怪怪的?”

  “我﹍﹍我不曉得。”葉久淮只能低促回道。

  如果自己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把耳朵眼睛都封閉住,丟掉所有知覺,或許這樣還比較輕松。

  在蔣統其被吃飯回來的同事們包圍閑聊的時候。葉久淮只是瞪著螢幕裏的程式,投入工作然後就可以企圖遺忘。

  在將近八點的時候才刷卡下班,像這樣一日複一日的枯窘生活,可能才是最適合他的。

  在走出園區的時候,一輛車忽然滑至眼前。

  葉久淮一愣,車門便打了開來。

  “上車。”

  車內的男人對著他道。

  先是對熟悉的嗓音戰栗,然後,在看清楚這是誰的車,車裏坐的人是誰後,葉久淮只覺心底一股悚然,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上車!”

  傅恆則再一次開口,這回是用斥喝的了。

  葉久淮劇烈地顫了一下,極為愴惶之中,幾近無意識地聽話上車。深色的車身駛入道路,不知道對方要帶自己去哪裏,他只能困難道:“經理﹍﹍”

  字句在空氣裏凝結成塊,因為無法傳達過去,便沒有得到回應。

  沈默自彼此蔓延,未知的車程仿佛永遠也走不。待看到傅恆則居住的公寓矗聳在視野之內時,葉久淮只覺得眼前一陣黑暗。

  怎麽下車的,又是怎麽跟傅恆則上樓的,他都沒有印象。

  只是,傅恆則打開屋門後,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了一句:“你可以不要。”

  倘若不要,就會被傅恆則永久的摒棄和消除。對葉久淮來說,那是最無法接受、也最不願意的事,而這,根本是無路可退的選擇。

  輕輕低下頭,他停止所有思考。然後,安靜地踏進傅恆則掌握控制的領域,自願成為他的俘虜。

  在門把鎖上的剎那,似乎有什麽東西也隨著清脆的聲響而在身體內部迸碎了。

  只有肉體的關系而已。

  在兩個成年人的應允之下,所以成立的行為。

  沒什麽好在乎的,沒什麽﹍﹍

  嚼蠟般地一遍遍反芻足能說服自己的言語。葉久淮穿著單薄的襯衫坐在床沿,望向窗外靜謐深沈的夜色,這是第二次,他坐在這個角度,在這樣的時間,看著如此的風景。

  已經是仿佛可以記得到甚至描繪出來的畫面,身體卻仍是不能習慣那種異樣的侵入而發疼。

  這樣也好。他想著。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痛覺而終于沈溺,那就表示連僅存的最後一絲自尊和羞恥也徹底失去了。

  緩慢撿起地上的西裝外套和領帶,只要一個小動作就會刺痛。他總是在結束之後就離開,不留下過夜,因為傅恆則也不會喜歡自己賴著不走吧。

  雖然動作放得極輕,但是床上另外一個人還是醒了。

  “﹍﹍你為什麽不拒絕?”

  極其低沈的,陰郁的問話。

  背對著傅恆則,葉久淮聞言,卻沒有勇氣回頭。

  或許傅恆則也和自己一樣在煩惱,煩惱對方明明是一個這麽可恨的人,卻不能停止拿他來發泄。只要想到自己能夠讓傅恆則介懷,他竟然覺得欣喜!

  就算是被這樣廉價的在意,好像也沒關系。這麽恐怖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學長﹍﹍”像是抽氣似地開口。只有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才用“學長”的稱呼,這是初次就被教導的事情。“我﹍﹍並沒有輕視你,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很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是嗎?”

  像這樣,能夠和他和平的相處及對話,已算是收獲了,如果拒絕的話,一定不會變成如此﹍﹍

  葉久淮垂首,說道:“﹍﹍我走了。”慢慢地步出房間。

  傅恆則沒有開口留自己,那是很正常的。充其量自己也不過是個能在床上喊他學長的工具而已,在先前那許多教人厭惡的種種之後,對傅恆則而言,自己能有這一點價值,就夠了吧。

  不是表示懺悔,也並非贖罪。只是﹍﹍如果一定得拿出些什麽才能換回和傅恆則靠近的距離,他願意。

  骨血皮肉,靈魂或者其他。

  無論是拿任何一樣東西來交換。他都願意。

  在公司裏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屬,在公寓裏卻是見不得光的性關系,這樣無恥的反差,每一秒鐘都在削弱葉久淮的意志。

  唯一能做的,就是維持日常生活,別讓這個假像崩潰。

  但,光只是這樣,葉久淮就覺得快要費盡所有力氣。

  下班之後,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回到宿舍,因為蔣統其結婚搬離,所以也不再有人能和他在走廓上打招呼了。

  開門聲寂寞的像是哀歌,孤獨清冷的套房,沒有因為自己的歸來而溫暖。在簡單吃完晚餐和沐浴後,發愣似地看著夜間新聞,聳動的標題及無止盡的口水持續閃爍四十分鐘,“噗”地一聲,他關掉根本沒有看進任何訊息的電視,然後裹著兩層棉被躺上床。

  放在床頭的手表滴滴地走著,也不知過了幾個小時他才好不容易入睡。尚未觸碰到夢境深處,鬧鐘就響了。

  他坐起身,窗簾外薄薄地透進微這晨曦。

  淺眠導致他沒有太多獲得休息的感覺,只是拖著更加疲倦的精神起床准備上班。在刮胡子的時候因為恍惚而弄出了一個小傷口,直到指間沾染的血跡蜿蜒細爬上手臂,他才仿佛具有痛感般地拿起衛生紙擦掉。

  從鏡子裏看到自己下巴的傷痕,他不禁雙手撐住洗手臺,深深低著臉,莫名地吐出一口長氣。

  快九點了,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這樣反覆告訴自己,然後像是老舊電腦讀取步驟般,慢慢開始剩下的動作。

 

“葉先生,早。”

  一到公司,打工小妹站在他座位處笑著。

  “啊﹍﹍”他些微的閃神,因為最近這陣子的精神耗弱。“你早。”他道。

  “咦?你的臉怎麽了?”她發現什麽,偏頭好奇問著。

  “呃。”葉久淮順著她的視線,擡手摸自己下巴。“沒什麽﹍﹍只是早上刮胡子不小心﹍﹍”好像是件應該覺得丟臉的事,他遲鈍地臉紅。

  少女看著他汗顏的模樣,隨即笑了出來,不過還算給面子地掩住嘴。

  “葉先生,這個給你。”她遞出一盒茶包。“這是草藥茶,你不是會頭暈嗎?這個有安神的效果,我媽媽有喝過,很有效喔。”帶點緊張的微微笑說。

  葉久淮一下子會意不過來,停頓幾秒後才趕緊道:“咦?這、不﹍﹍”怎能拿小妹妹的東西?

  “你上次不是給我包子嗎?我回送你一盒茶,沒什麽啦。又不是很貴的東西。”看他猶豫,少女雙頰通紅,趕緊道:“我特地拿來送給你,你不收下,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沒想到這麽久的事情,她還惦記,那個包子並不是自己買的啊。瞅見她難堪的捧著茶盒,葉久淮怔了一怔,道:“呃﹍﹍啊、那,謝謝你。”慌張地接過。

  “噗嗤。”少女忽笑了一下。她眨眨眼,“葉先生,你果然很好。”

  留下這樣的話,她相當愉悅地走了。

  “很好﹍﹍”他喃喃著。

  哪裏好?自己一點﹍﹍都不好啊。

  如果她知曉自己是個願意拿身體來做交換的人,是那麽樣的肮髒污穢與輕賤,就一定不會那麽說了吧。

  好痛苦。

  好想逃離一切,只要辭掉工作,或者就這樣跑出公司,找到一個隨便的地主生活就夠了。因為就算自己消失,那個人也不會浪費一秒來尋找。

  雖然心裏一直不停地這麽想著,但卻還是待在這裏,什麽也沒做。

  上腹部的地方泛起抽痛,他拿出屜層裏擺放的胃藥,和著咖啡吞下。

  旁邊同事在連續數月被工作壓榨之後,已經開始笑著討論下個月專案完成後可以輕松許多,幹脆順便舉辦聯誼活動等等,葉久淮盯著電腦瑩幕不曾參與。

  下午的時候開會,兩個小時的榫和報告很快就過去,再回到座位上時,桌面上卻貼了一張字條。

  入眼的瞬間,他僵住了。

  “傅經理在找你。”

  黏貼在護目鏡上頭的便條紙,寫著這麽幾個字。

  是﹍﹍什麽事?會是什麽事?

  因為傅恆則負責專案,所以這段時間自己的工作只需要交給主任過目就好,如果跟公事無關的話,那麽傅恆則是為什麽要打自己?

  緊張困惑卻又帶著一絲絲的期待,他心神不寧直到接近下班時間,傅恆則卻沒有出現。想著是否該留下來等等看,就算工作做完了他還是留在辦公室裏,幾個同事陸續回去了,他仍是沒有打算離開的舉動。

  聽到腳步聲就忍不住回頭,也許是這種等待太煎熬,平常吃不多的他,難得有種強烈的腹饑之感,但又怕出去買東西的話會錯過,結果還是坐著沒動。起起伏伏的心情持續到九點半。

  “咦,明天是周末,應該沒什麽事了,你還不回宿舍啊?”

  最後一個同事走前這麽說,葉久淮僅是尷尬地笑了一下。

  只剩下自己而已。他嘆息地趴在桌面上,閉起眼睛再張開,看到自己胸前輕輕搖晃的領帶和識別磁卡。

  根本沒有任何約定,就在這邊等著,是不是太看重誇張了?

  還是回宿舍吧﹍﹍雖然想著,依舊動不了。

  是餓昏頭了嗎?他苦笑著。

  一陣鈴聲劃破沈寂,突兀響起。愣了愣才聽出那是自己的手機,葉久淮忙從外套口袋裏拿出。傅恆則從未打給他過,所以在看到螢幕顯示為蔣統其時,他並沒有特別失望。

  “喂?”

  話筒那邊傳來吵雜的聲音:“喂,小葉啊,你在哪裏?我還想說你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回宿舍了,打過去卻沒人接﹍﹍你在加班嗎?我們行銷部門正在跟專案小組吃飯﹍﹍其實只是那些外國人抓我們一起作陪﹍﹍我本來要找你來的,唉,你真的那麽忙啊?恆則也老說你沒有空,所以我都不敢去找你﹍﹍”

  “咦?”葉久淮呆了呆。“經理﹍﹍他、他說,我都沒空嗎?”

  “是啊,你要多注意身體,在園區工作很累人,小心別過勞了﹍﹍”

  蔣統其接下來說些什麽,他已經聽不到了。

  身後的氣息來得那麽迅速突兀,葉久淮忽然被人抓住肩膀用力翻過身,掌中的手機也在瞬間被奪走。

  那麽一眨眼的幾秒鐘,葉久淮手肘撞到旁邊螢幕,比起疼痛,更教他注意的,卻是站在自己眼前的高大男人。

  “你﹍﹍”

  葉久淮吃驚地看著傅恆則強硬按掉那通電話,手機發出嘟嘟的聲音,他沒有機會和蔣統其道再見就被關機。

  “你說了?”傅恆則轉眼瞪視著他,逼進一步。

  “咦?”葉久淮根本沒有進入狀況。

  “你剛剛對他說了什麽?”再問。

  “我﹍﹍”

  “你把我們的事情說了?”探手鉗抓著他的膀臂。

  葉久淮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往右傾斜,卻被傅恆則粗魯扯回。正面相對著,烈焰般的怒意經由呼吸炙燒周遭氧氣。

  “學長﹍﹍”他驚慌地抽息細喘。

  因為這句話,傅恆則一怔,稍微放松力氣。

  “––你是不是說了?”冰冷的責問,非難著。

  “我沒有﹍﹍我不會說的。”葉久淮只能搖頭,望進他的黑眸。

  這種﹍﹍沒有道理和邏輯的關系,自己怎麽講得出口?

  “你有前科。”像是明白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傅恆則沈冷放開他,不信任的神情明顯毫不掩飾。“我直到現在都仍然懷疑你的用意,如果你是想毀掉我,那就盡管對著我來,但是與他無關。”

  葉久淮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就算﹍﹍自己願意和他做那樣的事,但一切卻都沒有改變。自己在他眼中還是卑劣無恥的,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

  這種結果是自己導致的,所以不能有怨言,也無法解釋﹍﹍

  眼角視線映入從下午就一直守候的字條,對照著自己的期望和傅恆則的怒濤:心裏深處突然泉湧出一股撕裂開來的悲傷。

  為了只有六個字的紙條而癡癡等待的自己,原來是這麽惡心的角色。

  是他自己太笨了﹍﹍

  “我﹍﹍以後不會和他單獨見面。”

  抖著聲給出這種底限的承諾。試圖冷靜地拿起公事包和西裝外套,但還是打翻一旁的空杯子,葉久淮沒有撿,只是趕緊地越過傅恆則走出去。

  急急邁開步伐,宛如希望能夠擺脫什麽。但是,遍體鱗傷的感覺卻怎麽也揮之不去。

  第八章

  幹澀的冬季難得來了一道鋒面,已經預報兩天後的午後雷雨,雖然濕黏寒冷的氣候不太舒服,但因為去年和上半年的幹旱,大家還是盼能多點雨水滋潤水庫,園區廠房才能免除必須買水備用的危機。

  因為那個晚上太過突然的斷線,蔣統其之後又打了幾通電話,葉久淮都以自己挪不出時間而婉拒一起吃飯的提議,也因為看不到對方的臉,所以才比較容易說得出口。

  研發過程終于結束,專案隨即轉交行銷部門,蔣統其也開始沒有空閑機會再找他了。

  怎麽樣都可以,無所謂了。一邊這麽想著,重複過著相同的日子。

  “葉先生,你今天戴眼鏡啊。”

  在茶水間遇到打工小妹,她發現什麽新奇似地睜大圓圓的瞳眸。

  “是啊﹍﹍最近才去配的。”葉久淮不覺伸手,調整了一下尚未熟悉的鏡片。

  因為度數好像加深不少,戴隱形眼鏡會很不舒服,所以就配了一副眼鏡。

  “我從以前就這樣覺得了﹍﹍葉先生,你看起來真的很溫和斯文呢。”

  “咦?”新的眼鏡,讓他能比以往更加清楚地看見少女愉悅的表情。

  “葉先生,我明年就要從夜校畢業了。主任已經答應我,讓我成為約聘人員,以後我就要真的成為你的同事了。”她露出甜美的笑意。

  “恭喜你。”他誠摯地說道。

  “那﹍﹍我從現在開始不要叫你葉先生了,改成葉大哥,好不好?”

  “﹍﹍好啊。”

  “哇!”少女開心地歡呼。察覺葉久淮的怔愣,她才趕緊道:“謝謝你的恭喜,我好高興好高興。我們晚點再見。”滿足地捧著杯子走出茶水間,少女的背影相當輕快。

  晚點再見?葉久淮一時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僅猜想大概是指她會過來部門這裏跑檔吧。

  工作的時候沒有注意她是否到來,直至下班看見她在大樓門口向自己揮手打招呼,葉久淮才愣了一愣。

  朝她走過去,原本以為只是要道聲“再見”,少女卻先開口了:“葉大哥,今天是聖誕夜,我的朋友都跑出去玩了。一個人有點可憐,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不可以陪我一下?”

  “咦?”今天是聖誕夜?對了,好像聽同事在說,不過因為已經取消行憲紀念日的放假了,所以也比較沒有那麽濃厚的耶誕氣氛。“你,這﹍﹍”

  “我特地等你,你不答應的話,我又會很不好意思。走嘛。”少女揪住他大衣外套的袖子,耳朵紅紅地往前走去。

  雖然心裏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妥當,但那也只是一瞬間而已。被拉著走的葉久淮,想到她給自己的那一盒草藥茶,雖然放在宿舍裏沒喝,不過仍然是非常感謝她的好意。

  她說只要陪她一下,那就陪她吧﹍﹍

  就算回宿舍也沒有事情可做,他不能去找蔣統其,傅恆則絕不可能會來找他。或許是因為太寂寞,對自己能夠陪伴什麽人,他也不覺得需要在乎了。

  和她一起到夜市裏吃了些熱呼呼的小吃,人來人往,不少戴著紅色毛球聖誕帽的年輕人笑得燦爛,還有兔耳朵或聖誕服之類的打扮,讓觀者感覺非常有趣。

  有攤商上前兜售小玩意,是一支插有彩色柔軟羽毛和填充娃娃的筆。少女搖著手,眼睛卻直盯住架子上的粉紅小兔。

  葉久淮突然想起小自己四歲的弟弟。小的時候,弟弟總要求自己拿五元去買麥芽糖給他吃,若是不答應,就會開始鬧脾氣;但是吃到糖之後,又立刻會那樣天真地笑著。

  一種懷念的情緒油然而生,他取出錢包,將那只粉紅小兔的筆買下,然後遞向她。

  “給你吧,就當是禮物。”

  只是一個小東西。

  就因為想法裏沒有任何雜質,所以他才能如此輕松地送給她。

  少女睜眼看著他溫柔的笑,隨即不著地痕跡地轉開臉。

  “啊,謝謝﹍﹍”她雙手接下。道謝在攤商叫喊之中顯得輕柔。

  她不再說話,只是走向一處可以觀賞夜景的地方。葉久淮看了看表,心裏正想再晚下去不太好,一直低頭走著的少女,此時忽然轉過身來。

  “葉大哥。”她細聲喚著。緩慢道:“其實我有事情想告訴你﹍﹍我本來不打算這麽早講的,但是﹍﹍我沒想到,好像快要忍耐不住了﹍﹍”

  “咦﹍﹍”

  朦矓路煙灑落暈黃的光芒,少女的神情含羞帶怯,那樣欲言又止,年輕的臉容通紅,柔軟的眼波充滿纖細情意。

  或許葉久淮從來沒有一絲發現,但眼下的情況,就算再遲鈍也定會察覺不對勁。在他驚覺她要告訴自己的可能會是什麽事情時,已經來不及了。

  “葉大哥,我喜歡你。”

  少女羞赧說道,殷殷期盼回應般地抿唇垂首。

  責怪自己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喜歡。

  糾纏著某個男人,獻身給某個男人,荒謬、可恥、惡心;倘若和自己交往以後,或許還要擔心男朋友是不是會跑去和男人上床。

  這樣的事情﹍﹍連他自己都找不到理由,也無法接受﹍﹍

  他真的不曉得該怎麽答覆,卻也不希望讓任何人受傷。

  等了幾分鐘,少女因為一直沒聽到他開口,忍不住擡起頭來。

  她看到葉久淮一臉悲傷。

  “對不起﹍﹍”

  雖然被拒絕的是少女,但是少女卻在那瞬間覺得,他比自己更傷心、更傷心了好幾千倍。

  “葉大哥,我來拿文件羅!”

  熟悉的輕松語調在耳邊響起,坐在位置上發呆的葉久淮慌忙醒神,險些錯按消除鍵。

  轉過頭,打工小妹站在他右邊,笑容還是和昨天相同活潑。但仔細一瞧,眼睛周圍帶著些許腫脹,她的朝氣卻沒有被掩蓋妨礙。

  以為經過昨晚之後,少女就不會再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葉久淮有些怔然。

  “我來拿文件的。”少女笑著眨眨眼,提醒他。

  “啊﹍﹍是這個。”他翻著桌面,將准備好的牛皮紙袋交給她。

  “謝謝。”少女一笑,拿著頂端套有彩色羽毛的筆在紙袋上做記號。

  葉久淮看著擁簇在羽毛當中的粉紅小兔,不覺得道:“那個,你﹍﹍”

  “還是朋友喔。”少女擡眸瞅住他,悄悄道:“葉大哥,你是好人,我喜歡你。就算沒有那種緣分也不要緊,做朋友就可以了。”

  葉久淮望著她。“對不起,我﹍﹍”

  “不用道歉啦,你這樣我反而會尷尬呢。”她打斷他,將文件抱在胸前。

  聽她這麽說,他果然停住。

  “我就知道!”少女笑得開懷,喜洋洋的,連整齊的貝齒都露了出來。“葉大哥你最好了啦。有空我們再一起去吃東西,下次我介紹我們這裏有名的潤餅卷給你喔。”

  擺擺手,她瀟灑地走了。

  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葉久淮雖然明白,卻也更加清楚知道自己既然對她沒有愛情的感覺,就不要耽誤她。

  雖然自己從未談過戀愛,但也曉得愛情是一種會讓人幸福和痛苦的東西。在她身上,他只找到溫暖以及可愛,更接近朋友或家人的情懷,與面對蔣統其相同。

  就只是這樣子而已﹍﹍昨晚她還是哭了,那些眼淚,原本都可以不必流的﹍﹍就為了自己這種人﹍﹍

  不管怎麽樣都覺得好自責,憂郁的思緒導致心不在焉。在重要的季報會議之中,他竟然拿錯文件夾,連最基本的問題也都無法回答。

  從會議室走出來時,聽到同事們這樣調侃著:“你昨天跟那位漂亮的小妹過聖誕夜了吧,才一個晚上而已,就這樣神魂顛倒了?”

  “小妹選了你啊?唉,我失戀了。”

  “人家還為了他進公司呢。在這裏工作碰不到什麽物件,你可真幸運啊。”

  事關女孩子的名譽,平常總是不怎麽主動交談的葉久淮,急忙解釋並非他們所言那樣,得到的卻都是敷衍。

  “有什麽關系嘛?我們不會對辦公室戀情有意見的。”

  “對啊,我還知道樓下那個部門有對夫妻檔呢。”

  流言八卦總無視事實散播,比起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的真相,大家對加油添醋的捏造消息更感興趣。而一旦聽過蜚短流長,就難避免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真實究竟如何,反而沒人相信。

  “不是的﹍﹍”想說明,卻傳不進他們耳裏。

  “吵什麽?”

  冷酷的深沈男聲在背後響起,一見是嚴厲的上司,大夥兒趕緊噤聲散去。

  葉久淮也跟著轉開視線,打算回到座位上。

  傅恆則卻叫住他:“你跟我進來。”擺頭指向經理室。

  終歸是躲不掉。已經結束專案任務的傅恆則,看到下屬在會議裏表現如此差勁,一定是覺得自己在這段時間裏太過散漫,所以非常不高興吧。

  葉久淮進入經理室,然後將門關起。氣氛教人窒悶,他和傅恆則單獨相處時,總是這樣的。

  嚴峻的男人看著他。不以為然地出聲:“我不管你的私生活多麽不檢,但是在公事上,你就要給公司交代。”

  葉久淮閉了閉眼。“我不是﹍﹍”

  “現在是工作時間不太恰當,但我私人要給你幾句話。對方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已,如果你是要找玩弄的物件,那就太過分了。”

  葉久淮聞言錯愕,不懂他為何會這麽說。

  “我並沒有,她、也不是––”

  “你和我做愛,也同時和她交往嗎?”就像是故意羞辱他一般,傅恆則講得相當露骨而且直接。

  葉久淮瞪住雙目,猛然憶起傅恆則曾經指責過自己,在上班時間處理私事。他一定認為那個時候自己就和她在一起了,之後自己卻又答應和他發生肉體關系,所以現在才會這樣質疑﹍﹍

  不檢點,毫無道德觀念與羞恥心。他就是這麽看待自己的。

  莫名地喘口氣,葉久淮告訴自己,只要清楚說明少女和自己之間並無牽扯就好了;至于傅恆則對自己的誤會,再怎麽解釋或證明都不會有用,所以算了,根本沒什麽好講的,不然只是更難看,沒什麽的––念經似地在心裏提醒自己,他卻目光空茫,出神道:“那麽﹍﹍你喜歡的明明是別人,卻和我﹍﹍又算什麽?”

  虛軟的嗓音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忽然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他的身體左右晃了晃,下意識地抓住辦公桌緣才能站穩。

  背脊陡然竄出冷汁,腹痛到全身無力。他滿腦子卻都還在想不願讓眼前的男人認為自己是假裝,試著稍微調整呼吸,結果更加劇烈的暈眩排山倒海襲來,他眼前一黑,整個人在瞬間雙膝跪地。

  在失去意識昏迷前,他似乎見到傅恆則迅速從椅子上起身,對自己喊道:“你––”

  像是喇叭突然間損壞,葉久淮只能摸索畫面,卻什麽也聽不到。

  沒想到傅恆則也會擔心自己?

  毫無理由地想笑。視野景物嚴重扭曲起來,他閉上雙眼。

  “﹍﹍聽到公司樓下有救護車的聲音,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問了人才知道原來是有人昏倒了,知道那個人是你之後,我嚇了一大跳。”

  蔣統其看著病床上的人,因為注射點滴而卷起的衣袖底下,是一只如同女人那樣瘦弱的手臂。由于是冬天,平常又穿西裝,所以看不太出來,或許那副眼鏡也成功掩飾了消瘦的雙頰。

  “醫生說你的胃炎反覆發作,飲食和作息再不改善會愈來愈嚴重。你想讓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嗎?我不是講過很多次了,就算工作再忙,你也要記得吃飯和休息啊。”

  對于朋友真誠的擔憂,葉久淮僅昌極輕微地笑了一笑。

  “﹍﹍我知道了。”

  “沒有人強迫你,你根本做不到。”蔣統其皺著眉,繼續說:“行銷部門在做專案軟體的發行准備,我這兩個月都沒有空,不過,我已經叫恆則代替我好好管你了,不養胖個五公斤以上,我的孩子可不會喊你們兩個幹爹。”最後還是帶些輕松地說道。

  很想告訴他不用這麽做,否則只是讓自己的立場變得更加難堪。但是葉久淮已經連呼吸都覺得費力,望見站在蔣統其身後的高大男人,能做的,也只是將視線回避開來而已。

  也不知怎地,好想就這樣昏沈睡去。隱約聽到蔣統其和自己道別,雖然想回應,但是身體卻鉛重得無法如意。

  使用點滴補充體力,再吃些營養的食物,在充滿藥味的病房睡足一夜,精神已良好許多,在他的要求下,醫生答應讓他出院。

  耳提面命地告誡病情及重重注意事項,葉久淮向醫生道謝後,將為數不少的藥物放入蔣統其之前幫他拿來的公事包裏,然後慢慢穿好外套。

  護士小姐看見他一個人,好心地問了句:“不是有人要來接你嗎?”

  葉久淮搖搖頭。因為誰也不會來接他。坐電梯下樓,在走出醫院時,冷空氣灌進衣領之中,讓他顫了下。

  想著在門口招一輛計程車,但是自己扣除看病拿藥之後身上已經沒什麽錢,觀察地理位置,推想離宿舍大概半個小時路程,便決定用走的回去。

  他呼出一口熱氣,雙手還是習慣性地冰冷。在靠右邊的人行道緩緩步行,不曉得是否因為周休二日關系,星期六的早晨,空曠的道路上沒什麽人影。

  想著回宿舍之後先洗個澡,月底還有帳單沒繳﹍﹍因為一直低著頭,當然也就沒看見有一臺車從對向連道回轉,逼近到自己身邊。

  直到喇叭響起,葉久淮才醒神往聲源看去。

  男人俊美的臉從車窗露出。每次見面都是那樣的表情,厭煩並且覺得不耐。

  “你為什麽自己出院了?”開口就是斥責,傅恆則下車走近他。“我不是說了要來接你,怎麽沒等我?”

  “﹍﹍咦?”葉久淮愣了愣,喃道:“接我?我、我不知道﹍﹍”說要來接自己﹍﹍

  ﹍﹍是什麽時候?自己沒聽到,那麽﹍﹍是跟護士小姐說的嗎?

  啊,難怪剛才護士小姐會這麽問﹍﹍傅恆則的怒意讓他往後退了一步。

  “如果我剛沒看到你,不就錯過了?”感覺對方好像在閃躲自己,傅恆則蹙眉說道:“上車。”

  既然這麽不願意,為什麽又要勉強來?反正理由一定不是因為擔心自己吧。葉久淮垂低視線。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往旁邊走開。

  那種無謂的態度讓傅恆則相當不悅,迅速伸手拉住他的膀臂。

  “你––”

  “呃!”施打點滴的地方遭男人強勁的力道粗暴拉住,葉久淮不禁痛喊一聲。

  傅恆則一怔,感覺到掌中的胳臂幾乎可以被自己折斷而不覺松了手。

  葉久淮撫著肘部,退到牆邊。聽傅恆則隱怒對自己道:“﹍﹍你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了。”

  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麻煩,所以自己才拒絕的啊。葉久淮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叫正確了,蔣統其請他來照顧自己,實在是個要命的錯誤。

  “我不﹍﹍”

  “上車。”

  就算沒有直視男人的臉,從嚴正的語氣就足以聽出毫無轉圜與討論的余地。

  在公司裏,身為下屬的自己有過太多次類似的經驗,僵持下去,對自己完全沒有好處。在傅恆則強硬的態勢之下,葉久淮也只能沈默地坐進車裏。

  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他只是偏首睇向窗戶外往後飛逝的景色,讓自己的心思飄遠,就不用感受連呼吸都可以侵蝕的凝滯氣氛。

  “你想吃些什麽?”

  旁邊的人突問。葉久淮由玻璃窗面望見傅恆則的輪廓,試圖能夠說服自己,只是因為倒映的影像太模糊,所以才會感覺不到對方的關心。

  “﹍﹍我只想回去休息。”

  聞言,窗面的映影看起來不太高興。

  “你不要浪費時間。”

  葉久淮閉上眼睛。“﹍﹍隨便﹍﹍什麽都可以。”

  怎樣都﹍﹍沒關系。

  傅恆則不發一語。將車開至一家專門賣粥的小店,在幾乎就是被“監視”的情況下,葉久淮食不吃味地獨自吃完一整碗熱粥,傅恆則才開車帶他回宿舍。

  “謝謝學﹍﹍經理。”

  僅是因為覺得沒有意義了,所以葉久淮輕聲改口。

  傅恆則的眼裏一閃而過些什麽,看著他下車,關門。道:“我還會來找你。”

  留下這樣一句話,黑色的車身隨著沙塵遠去。

  原以為只有今天、就這幾個小時而已,所以自己忍耐那種被人看管的不適感,可是卻沒想到他居然這麽說﹍﹍葉久淮原地怔愣半晌,嘴裏殘留的食物腥味忽然讓他想吐,急忙上樓打開門衝入浴室,嘔地一聲,適才吃的海鮮粥,有大半碗都進了馬桶。

  “咳、咳﹍﹍”涕淚縱橫到連自己都不想照鏡子,他頹然靠牆坐倒。

  耳邊回蕩著衝水的聲響,和傅恆則的話語。

  還會來找你﹍﹍

  嘲諷般扯了下嘴角,接著,哀傷地將臉埋入彎起的手肘當中。

  為什麽﹍﹍

  為什麽明明這麽難受,卻又那樣,無法擺脫。

  第九章

  或許是藥裏摻雜安眠的成分,又或者身體機能的抗議。在吃過藥之後,葉久淮陷入沈睡,直到星期日早上,之間二十幾個小時,除去上廁所,他幾乎就是躺在棉被裏虛度。

  是由于想到傅恆則會來,他才恍然驚醒。

  一看鐘,早上六點二十分。

  不曉得傅恆則什麽時候出現,也許等一下門鈴就會響起﹍﹍反複想著這種無聊的事,所以沒有注意其他地方。在發現不小心把洗面乳擠在牙刷上的時候,他無奈地洗掉那白色的膏狀物體,不懂明明是假日的早晨,為什麽自己卻比平常還更加緊繃。

  一定都是那個人的關系。

  那個人總是會給自己帶來很大、很大的壓力﹍﹍

  思及此,胃部莫名地隱隱作痛。心底深處卻又矛盾地覺得,如果不是生病,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說要來找自己吧﹍﹍

  把毛巾蓋在頭上發呆,聽到外頭有聲響,他才趕緊盥洗完畢。走出去,信箱裏有當日的報紙,剛剛的聲音只是送報生而已。

  抽出報紙,打開翻了翻又放下。他坐在長椅上,雖然空腹一日夜,卻也沒有找東西來吃的欲望。

  像是在等著誰,卻又不是。因為體力不支而在椅上昏昏睡去,感到寒冷所以蘇醒,睜開眼,窗外已經黑了。

  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反正傅恆則本來就沒有義務,而且根本就不曾約定時間,自己還是被他所懲罰的人,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有趣似地笑笑,搖晃起身,抓丐桌c藥包,倒了一杯開水,隨便將藥丸給吞下。

  已經不再是需要休息和睡眠,由于身體無法接受到熱量供給生理機能來動作,只能用睡覺來保持住體力不要流失。

  室內電話似乎有響起的跡象,他伸手要接,卻不小心將話機翻倒,電話線被扯掉了,他也沒有力氣裝回去。再次睜眼,當發現時間快速推進到星期一中午時,葉久淮也放棄去上班的打算。

  公司的事,請假的事,他什麽也不想管了﹍﹍

  電鈴聲忽然震天價響,潛意識告知大腦必須下床開門,困難移動沈重的腳步,光是扶著牆壁走到門邊就花去三分鐘。

  直到不穩跌進來者胸懷,他還是處于神智恍惚的狀態。

  “對不起﹍﹍”葉久淮小聲道歉,微弱地呼出所息。

  頭暈目眩的感覺驅趕不去,眼前猶如壞掉的電視機充滿雜訊,是撐靠著對方的身體才能站直。

  “你為什麽沒來公司?”

  頭頂上的人說話了,熟悉的冷酷口吻就在耳邊。葉久淮這才駭然嚇醒。

  “啊--

  極為錯愕地退開,因為太過慌張而踉艙,眼見可能跌倒,肩膀就被突兀抓住。他喘息拾起臉,望見傅恆則難看的神情。

  不知道自己又哪裏惹他不愉快,是因為沒請假的關系?雖然想要拉開彼此的距離,傅恆則的掌心卻仿佛吸附似地掌握自己衣服底下的鎖骨。

  “請﹍﹍放開,手。”宛若被燙傷而劇烈瑟縮了。

  從一開始,傅恆則的碰觸就讓他戰粟。

  傅恆則像是察覺什麽不對,很快地收回力氣,卻轉而伸手拉開他的衣領,睡衣的鈕扣松脫,令他露出半片瘠薄的胸膛。

  “你﹍﹍”葉久淮萬分詫異,無法理解這個行為,但是把衣服扯回來卻好像太過大驚小怪了。“--你要幹什麽?”他只能困窘難當地問。

  那種瘦弱和蒼白實在太不正常了。傅恆則的臉上浮出一絲不解的奇異,旋即就放了手。

  葉久淮趕緊把扣重新扣好。旁邊的人已經越過自己走入室內。

  “你該不會睡了一整天?”

  聽到傅恆則這麽問,葉久淮只能垂頭瞅住自己身上的睡衣。

  “因為服了藥,所以就﹍﹍”

  “你有吃東西嗎?”

  “啊,我﹍﹍”

  “你會在公司裏昏倒,只是因為工作太忙碌的關系?”

  不曉得他為何要這樣質問自己,但是傳遞而來的聲音卻在自己腦袋裏嗡嗡回蕩。葉久淮只感覺頭昏眼花,免費抓到椅子坐下,他已是滿身冷汗。

  “蔣統其打電話到這裏,卻怎麽也接不通,因為他擔心你出事,所以叫我來看看。”

  傅恆則冷硬道:“你這麽大一個人了,連顧好自己都不會?”

  葉久淮瞪著地板,宛如一口氣在心頭堵塞住,難以形容的沈悶。

  “你﹍﹍”深深調息,他閉了閉眼睛。“你回去﹍﹍經理,請你回去。”希望能夠更具威力地表達,實際在聽者耳裏卻相當微弱。

  “﹍你說什麽?”傅恆則轉首望住他。

  “經理,這種﹍﹍你不是真的關心,這種的,我不要。”如果是平常,自己也許不會這樣說出來,但是頭好痛,真的已經不能思考了。“反正你根本就不在意,我只是代替用的而已!”

  悲痛地指控,卻讓自己如裸體解剖般恥辱苦澀。喊完之後略微著急地起身,只想立即去到一個遠遠的地方,最好消失不見。

  但是血糖過低,身體完全不聽話,不穩地往前走了一兩步,傅恆則燒灼的氣息在背後貼近。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一而再地被強烈逼問。思緒已經亂成一團,葉久淮衝口而出道:“你只是為了能夠對他交代,所以才會來找我﹍﹍這樣﹍﹍根本沒有意義!”現實就是自己在家裏苦等這麽久,卻不敵別人的一通電話。

  一陣深沈的寂靜籠罩周圍。

  良久,傅恆則沈冷道:“你的話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嫉妒。”

  葉久淮愕然驚悚,內心震撼地無法言語!

  有什麽長久以來遭受壓抑的東西似要被赤裸揭穿,只是一句話的觸動,卻讓他瞬間滿身冷汗。

  “我﹍﹍我為什麽要嫉妒﹍﹍沒有理由﹍﹍我﹍﹍有什麽理由要那麽做?”

  已經無暇去在意傅恆則,但企圖撫平自己心裏掀起的波濤就那麽艱困。

  總是被批評對任何事都不夠堅定的自己,竟會這樣積極地想要靠近某個人。就算卑鄙下流,就算受傷誤會,無論什麽代價後果,僅是想盡辦法得到那能夠縮短一毫厘的機會,即使怎麽努力都會被推開,卻還是不放棄的走過去。

  簡直,像是將這一生所有的執著都使用在某個人的身上﹍﹍為何會這樣,有什麽原因,他自己也不懂,不知道。

  “我、你﹍﹍”

  他激動地幾乎暈眩。最後只能抖著聲,指著門道:“你﹍﹍我不舒服,需要休息。請你、現在就回去。”

  傅恆則冷冷地看著他。忽然猛力扣住他的膀臂,逼他擡起頭來。

  葉久淮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怔了。男人灼熱的呼吸拂過自己冷涼的肌膚,引發一陣寒顫。

  這才憶起,每每被男人抱著的時候,怕冷的自己總是感覺相當溫暖﹍﹍

  男人的表情如刀鋒般嚴苛,好看的嘴唇卻吐出酷寒低語:“你到底在想什麽?你的話,你的行為,究竟有那些是可以相信的真實?”

  如此強硬正面的逼問,葉久淮無法閃躲。凝視著對方冷怒的雙眼,在裏頭看到自己慘澹的映象,那樣無言以對的荒謬,令他忽而清淺地笑了。

  “我怎麽想﹍﹍對你來說,重要嗎?”

  語畢,一種莫名意念竟讓他幾近無意識地昂首,輕吻傅恆則優美的唇瓣。

  只是一剎那,才接觸到就被推開了。比誰都還震駭自己脫軌的行為的葉久淮,全身發涼地垂頭瞪住地板。

  “請你﹍﹍離開。”

  是用力咬緊顎部肌肉到疼痛的地步,方能牽強平穩地說出這句話。

  結束了。

  因為自己的抗拒,所在地以傅恆則也不會再理自己了吧。

  為了接近他而做的所有努力,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懷著沈重的心情,葉久淮重回公司上班的那一天,原來不怎麽往來的同事,都禮貌性地表達關切。

  “唉,工作要做,身體也要顧啊!”

  “你還不到三十歲,有點虛喔。”

  “對了,最近不是有很多傷肝過過勞的病例嗎?我們園區是危險地區啦。”

  葉久淮揚起嘴角向他們道謝。昏倒被救護車載走實在不是件好事,原本覺得自己會不自在,也因為同事們的安慰稍微寬了心。

  打工小妹還特地跑到座位旁,將葉久淮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葉大哥,那天我剛好請假准備考試,回來聽到你的事,真的嚇死我了。你的氣色看起來還是很不好,要多多保重身體才行啊。”少女凝視著他,眉目淨是真切的憂慮。

  知道她是打從心裏挂念自己,葉久淮輕輕一笑。

  “沒事的,讓你擔心了。抱歉。”

  “真的沒事哦?”因為得要去工作了,離開前不放心地問著。

  “真的。”葉久淮笑著搖搖頭,示意她手上的檔要緊,她才不是很甘願地走了。

  轉眸望住螢幕裏規則的程式文字,只要打出既定指令,就會得到必然的結果。倘若人的心情也可以這樣操控,那麽任何事情一定都會比較簡單和容易了。

  好像也沒特別的進度,時間就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

  葉久淮拿下眼鏡,趴在桌面上,沒有食欲,卻異常疲倦。小妹剛好過來,見狀便問他要吃些什麽,等會兒下樓買飼料順便幫他帶。雖然不願麻煩她,但是她卻堅持要他多多休息,看到她熱心和擔憂的神情,他也只能順從她的意思。

  小妹走後,偌大的辦公室裏就好像只剩他一人。因為有隔板保護隱私,也看不見誰還留在座位上,只是,周遭太安靜了。

  他盯著旁邊桌子上一個色彩鮮艷的仙人掌小盆栽,什麽也不去想,只是浪費時間似的發呆著。

  有人走近,他反射性地望過去,剛好和對方四目相交。

  男人的眼睛向來銳利冷酷,葉久淮倉促地移開視線,卻見到黑色的皮鞋停留在自己身邊。

  “你跟我來。”

  命令式的用語在頭頂響起,這個人總是這樣跟自己說話。

  葉久淮沒有開朗樂觀到認為傅恆則是想要找自己聊天,事實上昨天失序的舉止自己想都不敢再想,那種奇怪的行為﹍﹍最好就此埋葬掉不用面對。猜測也許工作方面有什麽問題,無法逃避的現實讓他只能起身跟著對方。

  以為他要帶自己進辦公室,沒想到卻走出公司大樓。雖然困惑究竟要去哪裏,但是葉久淮卻也沒有勇氣開口詢問。

  當被帶到一間和蔣統其以前來過的咖啡廳時,他還是不知道傅恆則的用意。

  “兩份商業午餐。”傅恆則看著送上的MENU,俐落地對服務生說道。

  服務生寫好單子後,轉頭看向葉久淮,葉久淮沒有進入狀況,只能道:“一﹍﹍一杯咖啡。”

  “不要咖啡。”傅恆則擡眼看著他的不知所措,獨斷對著服務生道:“改成兩份商業午餐,附餐飼料給熱咖啡,那位先生是熱奶茶。”

  自己並沒有說要那份午餐,更沒有想喝奶茶,但是一切似乎就是在瞬間被傅恆則決定了。葉久淮怔愣地說不出話,待服務生離桌後,因為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也只能偏過臉,保持沈默。

  坐立不安直到餐點送來,美味的熱食在自己面前展現,雖然毫無胃口,但是不吃的話又太浪費,他不想讓傅恆則覺得自己難伺候,只得拿起刀叉。

  好不容易在沈悶的氣氛中吃完,他吃飯原本就慢,在收走盤子的時候,傅恆則的咖啡已經見底。擔心自己會讓他等得不耐煩,葉久淮在服務生端來奶茶之後,努力地喝著。

  傅恆則一看他放下杯子就站了起來,葉久淮也連忙跟著他。付過自己的餐費後,傅恆則已走出咖啡廳,葉久淮一路隨著他的腳步,兩個人走回公司。

  自始至終都像是被牽引擺布著,以為傅恆則找自己出去有理由,最後一定會開口和自己說些什麽事,但是直到傅恆則走進經理室,彼此也不曾有過其他對話。

  “葉大哥,你去哪裏了?我幫你把東西買回來了。”小妹看到他回來,便上前問道。

  “啊,喔﹍﹍謝謝你。”葉久淮如夢初醒,充滿歉意地道謝。

  “不用謝啦。倒是東西都涼了,午休也只剩幾分鐘,你要快點吃啊﹍﹍”

  少女甜美的嗓音在他耳邊消逝。

  葉久淮只是望著那方的經理辦公室,細微地喘了一口氣。

  雖然告訴自己傅恆則不會再找自己吃飯了,但是心裏卻又著一絲期待。第二次、第三次,這個星期,葉久淮有三天共和他一同用餐。

  傅恆則出現,然後一起去餐廳,吃完就回到公司。全部都是相同的模式,之間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傅恆則不會主動和他說話,而葉久淮自己也因為不想破壞那種如履薄冰的寧靜而持續無語。

  一定有什麽原因或理由。他沒有那麽自以為是,總是一再被自己惹怒的傅恆則,不可能只是因為想跟自己用餐所以這麽做。

  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雖然可以幻想自己和他的關系終于有如大學時期那樣的進展,但是心裏卻不停揣測傅恆則也許是因為蔣統其的叮囑才會如此。

  不想接受以那個原由作為出發點的照顧,但若是再拒絕,他也許真的不會再管自己﹍﹍假裝不曉得的話就好了嗎?

  好像一直在繞圈。

  不論怎麽思考都還是會回到原點,相同的掙紮,重蹈覆轍的情節,一而再,再而三,落入泥沼,他逃脫不出一片名為傅恆則的網。

  深陷其中的感覺教人恐懼,似是有一種,如果再不逃就再也逃不了的戰栗領悟逐漸浮現。但是究竟要逃什麽?他又不是那麽清楚地明白。

  思及好久不見的家人,由于年關將近所以在昨夜打電話來關心回家的時間﹍﹍是不是幹脆就離開這裏算了﹍﹍

  想要辭職的念頭不是一天兩天,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下定決心。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甚至願意和自己同坐一桌用餐了,就算是因為別人的交代或者什麽理由都好,自己就是沒有辦法放棄。

  或許,是這種用盡一切的執著讓自己感到害怕,所以才必須逃離。

  一大早辦公室裏就鬧哄哄的。

  明天辦尾牙,公司原本就非常慷慨豪氣,今年又接了幾年大案子,獲利較之去年更大幅成長,頭獎大手筆贈送價值四千萬的股票,以及百萬高級房車十部,總值千萬的現金獎,在整年度的忙碌之後,大家都希望自己是最幸運的那一位。

  直到中午吃飯時間,還是在談論著明晚的節目。

  葉久淮坐在自己位置上,只是等著。看看那個人會不會來臨。

  “咦?你還沒吃?”

  旁邊的同事吃完便當正要拿去丟,順口問了一句。

  “呃﹍﹍嗯。”葉久淮支吾應對,低下頭,拿起杯子走至茶水間。

  雖然提醒自己別去等待,但為什麽心中卻又有期盼呢﹍﹍他輕輕地嘆口氣,傅恆則今天沒來找自己,就也不想吃飯了。

  簡直﹍﹍像是變成需要別人供給養分才能存活的東西。

  按下熱水按鈕,機器卻沒有動靜。小妹剛好進來,手裏拿著膠帶和一張紙。

  “啊,葉大哥。那個壞掉啦。”把剛剛寫好的提醒語貼在開飲機上頭,她笑道:“下午才會有人來修,你要用的話,去樓上或樓下吧。”

  “這樣﹍﹍謝謝。”回開朗少女一個微笑。在心裏,他仍是把她當成妹妹疼惜。

  想到一陣子沒和蔣統其見面了,自己住院時,蔣統其有過不少幫助,或許自己應該去和他打聲招呼。拿著空杯走上樓,行銷部門已在日前完成先前和國外大廠研發的專案企畫,預計新一季就要上市,現在應該也比較輕松了。

  因為很少來這裏,稍微找了一下才記起蔣統其的座位,但是他不在。

  也許出去用餐了﹍﹍下班打個電話好了。將杯子裏裝滿溫水,葉久淮就要下樓,剛好看見蔣統其走出電梯。

  “啊﹍﹍蔣––”正想呼喚,接著出來的卻是傅恆則,一個反射性的停頓,讓葉久淮側身轉回茶水間。

  為什麽要躲呢?自己要找的人來了,等了一個中午的傅恆則也在那裏﹍﹍但是,只要他們兩人在一起,就沒有自己存在的位置了吧。

  “﹍﹍我這邊也終于忙完了。對了,小葉出院後我還沒看過他,晚上找他一起出來吃個飯好了。”

  雖然不想偷聽,但講話聲就是飄過來。

  只聽蔣統其又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好好照顧人家啊?小葉的個性比較安靜內向,是那種不會要求太多的人,你別趁機欺負他。”

  葉久淮心裏一跳。傅恆則的聲音接著道:“﹍﹍我為什麽要欺負他?”

  “當然是因為你太難相處了。能夠和你這家夥做這麽久朋友,我都佩服自己。小葉﹍﹍上次真的病得蠻嚴重的,你也看到了,那種奇怪的消瘦。你這個做上司的,又是人家學長,要好好督促他吃飯啊。如果把他養胖五公斤,我會給你們獎賞,嗯﹍﹍是要請你們吃一頓好的,還是﹍﹍你有沒有特別想要什麽?”

  “﹍﹍我要什麽,還需要你買給我?”語氣冷淡。

  “說得也是,你的薪水還比我多呢。”笑了。

  沈默半晌,葉久淮本以為他們走開了,沒料傅恆則突然道:“﹍﹍喊我學長。”

  “咦?”蔣統其明顯停頓一下。

  “獎品不必,但你要喊我學長。”

  蔣統其聞言,笑道:“我就說你這人愛欺負學弟吧。我不像小葉是你的直屬學弟,不過以前也喊過很多次了。學長,謝謝你對我們的照顧,這樣行了吧?”

  腳步聲愈來愈近了,葉久淮臉色蒼白,背脊貼著冷硬的牆壁,心跳大如擂鼓,在胸腔裏激烈收縮,血液宛若逆流,喉頭猛地湧上一股灼熱,讓他動彈不得。

  “咦?小葉,你怎麽在這裏?”

  蔣統其首先發現他。

  “我﹍﹍樓下飲水機壞了,所以我上來用﹍﹍”視線放在地板和鞋子的高度,自己的語調聽來似乎有些漂浮。

  “我跟恆則正想找你吃飯呢,你晚上有沒有空––”

  “我、我有工作,要先回去。”急急打斷他,葉久淮越過蔣統其,再越過那個人,快步走向樓梯間。

  手裏的杯子灑出水,他不管;蔣統其在叫他,他也不管。直到後面有人拉住他的手臂,他才猛然回頭。

  傅恆則俊美的臉容進入視野,一瞬間的劇烈引爆,葉久淮再也忍不住了。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在嫉妒!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嫉妒。能夠和你正常對話的蔣統其,借著他才能和你接觸的我,同樣都是大學學弟的身份,但認識你的時間卻永遠比不上他﹍﹍你不是也要他喊你學長了嗎?因為這樣才來找我照顧我,你滿足了?如今,代替他喊你學長的我,究竟算是什麽?”

  在陰冷偏僻的樓梯間裏,他眼眶泛紅,悲泣指控。

  傅恆則瞪視著他。

  “你果然––”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葉久淮不曾擦去,只是用盡力氣甩開傅恆則的手,迅速跑下樓。

  已經沒有辦法在意自己說了什麽,會不會被誰給看到,這樣的姿態又有多麽教人側目,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

  他沒有回去辦公室,只是一路奔出公司。

  什麽都沒有了。

  連最後僅剩的自我尊嚴和假像優勢也都徹底毀滅。

  什麽也不是的自己,早就應該下臺一鞠躬了。只是單方面難看的死纏爛打,當然就只有這種結果。

  想要得到他的贊許、想要讓他記住自己不能遺忘,想要﹍﹍在他心裏占有一席之地﹍﹍就連自己的身體也願意拿來做代替和交換﹍﹍

  跑回宿舍,他衝進浴室,對著馬桶狂嘔起來。嘔到沒有東西了就吐酸水,滿臉眼淚唾液,狼狽得無法形容,直到崩潰,然後精疲力盡力止。

  死了就好了。

  昏迷前,他只是這樣想著。

  連續三天的曠職,葉久淮只是臥床躺在宿舍裏。

  公司如何,工作如何,大概會被開除的情況,他無法再去思考。想著要離開這,卻在第一天昏倒在浴室裏後就開始發起高燒,之後,他只能躺在床上,除去坐起來喝水,他什麽也沒辦法做。

  空氣裏彌漫一股詭異的酸臭味,那是吐過之後的味道。

  平常總會維持居處整潔幹淨的他,水杯翻倒在床鋪上已幹涸,浴室的燈連開三天三夜,馬桶裏甚至還有穢物沒衝掉,毛巾、衣服,散亂在房間各處。

  若是這樣腐敗成屍體,那也無所謂了。

  “哥,你確定公司放假時間了沒有?究竟什麽時候回來?”

  “我﹍﹍我不回去。”

  在接到弟弟的電話之後,他只回答了那樣的一句話,然後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將電話線拔掉。

  半昏半醒,神智始終仿佛泥漿一般混沌。門鈴聲否刺耳地吵鬧,從早上開始,就一直若有似無地出現在夢裏。

  門鎖有開關的跡象,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樓下管理員那裏有宿舍的備鑰﹍﹍

  “醒醒!”

  有人在喊他,千辛萬苦地張開雙眸,卻只看得見扭曲的影像。

  困難地眨眼,高大的男人站立在自己床邊。但是自己卻看不清他的表情,無論再怎麽努力,感覺就是那麽樣的遙遠。

  “﹍﹍學﹍﹍學長﹍﹍”

  奇怪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喊,這個人早就和自己沒關系了啊。

  但是﹍﹍那卻是自己和他曾經那麽接近的唯一證明﹍﹍

  深深淺淺的片段在腦海裏一幕幕重複播放。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錯,從什麽時候開始重複,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無法回頭﹍﹍

  忍不住又反胃嘔吐,濃重的鐵鏽味充斥口中。

  “該死!”

  耳邊響起傅恆則放大過後的聲音,葉久淮迷惘地感覺到男人用力將癱軟的自己拉起,然後用著床被捂住自己湧出濕熱液體的嘴邊。

  在終于看到對方手掌沾滿腥紅的同時,葉久淮也因為體力徹底衰竭而墜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第十章

  消毒藥水的氣味。

  白色的天花板。

  “葉先生,你會吐血是消化性潰瘍所引起的,根據你在我們院裏看診的紀錄,病症一直呈現愈來愈嚴重的傾向,你是不是沒有聽從醫師的建議呢?”

  病床上的人雖然睜著眼,卻沒有反應。

  “葉先生?”

  對方仍是盯著天花板,就好似上面有一個引人注意的洞。

  醫生嘆一口氣,轉過身,對後面的傅恆則比了個去外面談的手勢。

  “請問你是病人的﹍﹍?”

  “上司。”傅恆則簡單說道。

  “病人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清醒後,他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很明顯的,他不願配合醫生的治療。我知道你們園區工作繁重,因為壓力過大,所以也有很多工程師有類似毛病而在這裏就醫,但是像這位先生這樣的,不是很尋常。他的精神狀況似乎不太好,我會請這方面的醫生一起會診,雖然不是絕對,不過也許他本身另外罹患憂郁症之類的疾病。”

  醫生搖搖頭之後就走了。

  傅恆則走近床鋪,看著臉色和床單一樣臘白清瘦男人。

  他毫無生氣,連呼吸都異常衰微,瘦得雙頰凹陷下去,如果閉上眼睛不說話,跟屍體幾乎沒有兩樣。

  “﹍﹍學長。”

  忽然,床上的人開口了。用著虛弱到必須聚精會神才能夠聽清的聲量,極緩慢地道:“真奇怪﹍﹍發現你也會為我著急﹍﹍好像覺得,這種生病很值得﹍﹍”

  傅恆則看著他,神情極之嚴峻,沒有回答。

  床上的人卻因為那種詭譎的沈默,更加恍惚地說著:“如果我一直生病﹍﹍就可以比較靠近嗎﹍﹍”

  他很慢很慢地側過首,傅恆則望住他臉上的一抹微笑。那笑,因為太單薄了,顯得過于透明,仿佛隨時會消失。

  “﹍﹍學長,只要一星期,或者一天也好﹍﹍請你和我在一起。”

  他那麽輕聲要求,像是瀕死前對神許下此生最真摯的願望。

  懷裏的男人淺淺地喘息著。

  或許是性格內向的緣故,做愛的時候,對方總是忍住那種羞恥的叫聲,然後抿緊嘴唇,困難地換氣。

  傅恆則撫摸著身下這副已經習慣被自己所擁抱的軀體。出院後五個月,雖然臉色不再那麽死灰暗澹,但整個人還是依然清減,穿衣服的時候還好,脫光之後,那種不正常的孱弱一覽無遺。

  對方悄悄別過頭,模樣仿佛在低泣。傅恆則抓下他遮臉的手臂,只見他沒有淚痕,卻驚慌地抖著眼瞼。

  “怎麽了?學長。”他輕聲問道,頸肩泛起紅潮,以為自己表現得不夠好。

  雖然已經做過很多次,但他就是無法適應那個部位的收縮。

  傅恆則睇視那張不夠健康的臉容。瘦弱的男人總是喚他學長,一開始是他強迫的,現在,對方卻好像把那當成一種咒語般。

  “﹍﹍你的手腕好細。”

  傅恆則突兀說,看見對方淡微地笑了。

  “啊﹍﹍因為我的骨頭比較細﹍﹍”他這麽答複。

  傅恆則已經不想再問他“有沒有正常吃飯”這種問題了。

  他會變成這樣,是因為自己的關系?

  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傅恆則卻隱約感覺,這個名為葉久淮的男人,是為了他所以徹底顛覆自己的命運以及人生道路。

  葉久淮是他大學的直屬學弟。

  對于大學裏這樣像是領養動物似的直屬學級制度,傅恆則其實覺得厭惡而且認為非常麻煩。根本不認識的個體,只是因為學號相同就必須湊在一起不熟裝熟,根本是一種幼稚而且無聊的遊戲。

  所以,新生開學時,他並沒有去“認養”自己的直屬學弟。

  那個不曾見面的學弟也很識相,開學幾個星期都不曾前來煩擾。不過,雖然不喜歡那種刻意營造的學長弟關系,但是該提點新生的地方他還是會負責。

  在教室外頭打聽清楚對方位置和模樣,將自己用過的舊課本給他。

  文靜內向,而且軟弱。在看到葉久淮一頭霧水,想發問卻又不知該怎麽開口的樣子後,那幾個字就成為他對這個學弟的第一印象。

  某個環節開始,葉久淮逐漸主動找上自己,因為他不羅唆,頂多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旁邊,所以兩個人似乎人熟悉一陣子。之後卻由于葉久淮用一種背叛的態度質問自己的性向,于是友誼不複存在。

  出社會後,他從未想過會和對方重逢。

  可是,就是那麽巧合,他們意外同處一間公司,必須共同工作。雖然葉久淮的不信任曾經讓他非常惱怒,但是事情經過六七年,公與私也必須劃清界線,如果只是上司和下屬的身份,那他可以接受。

  只是他沒想到,葉久淮仍然跟以前一模一樣,甚至更為變本加厲,屢次針對自己、惹火自己。

  他非常厭惡葉久淮,而對方就像是知道這一點而故意似的,在子公司不夠,還跟著來到總公司。

  那樣糾纏他,究竟是什麽目的?

  在連日常呼吸都開始教人感覺憤怒的情況之下,他們卻發生關系了。

  那一次是他喝醉了,憑著醉意找人發泄而已。是不是葉久淮好像也沒什麽關系,只是,在那個晚上,自己如此厭惡的人在身下輕聲哭泣著,更激起他心底深處的肆虐風暴,在狠狠折磨之後,卻忘不了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容。

  明明沒有經驗,明明那麽痛苦難受,身下的人卻始終緊抿住嘴,沒有說出半個表示拒絕的字眼。

  是為什麽?

  也許又是對方的把戲。這麽想著,他也等待會有什麽意外上演。

  然而,對方只是安分地,甚至是帶著恐懼地,回避他。

  只不過事情也沒有就這樣結束。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似乎就不再稀奇或特別。這回雖然不是喝醉,卻同樣是在盛怒之下開始的。葉久淮同樣不曾抗拒,一切都那麽順從。

  僅止于發泄的肉體關系。如果是沈溺于歡愉之類的解釋或許還比較單純,但那種行為對葉久淮而言似乎只是充滿恥辱,那麽,究竟是什麽理由?

  在發現對方嫉妒的那一天,他心裏似乎浮現答案了。

  如果是因為那樣,那麽﹍﹍他也許應該負起責任。

  葉久淮已經辭去園區的工作,在一家小公司任職,一方面因為他的身體以及精神狀況都不適合園區,另外更方便搬出宿舍和自己同居。

  他們住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做愛。

  他給葉久淮所要的“在一起”。

  即便那不是用任何感情作為基礎。

  傅恆則凝睇著身旁熟睡的人。對方因為近視度數加深所以配了眼鏡,清雅的臉龐只有在入夢時才不被鏡片遮掩。

  柔軟的瀏海微散在枕頭上,光裸細瘦的肩膀滑出薄被,因為一夜的激情,眼眶下出現淡淡的黑影。也許,根本是由于他原來就不能稱為健康。

  今天蔣統其的兒子滿月,得去一趟吃酒。看著電子時鐘顯示的時間,傅恆則起身下床,這個動作總是會驚醒睡眠相當淺的葉久淮。

  “嗯﹍﹍”迷茫地眨了眨眼,他在早上似乎很難立刻清醒。

  傅恆則拿著幹淨衣物進浴室清洗,出來之後,葉久淮才正要從床上站起身。

  “啊。”因為裸體被看見,他漲紅著臉低下頭。

  再羞恥的地方都被瞧過了,就算身上殘留情色的痕跡,但他不論是否在床上,行為都僵硬得放不開。傅恆則沒有盯著他笨拙撿拾衣服的動作,只是擦拭自己的頭發,說道:“晚上六點要出門。”

  “﹍﹍知道了。”抱著自己的外衣,他輕聲應答,隨即走入浴室。

  很快地聽到水聲。傅恆則轉過頭,打開冰箱拿出兩顆蛋和火腿,從大學時期就一人獨居的他,簡單的食物都是自己動手。

  瞥見冰箱角落擺放的藥物和幾罐咖啡,他眉一皺,全部將之丟到垃圾桶裏。

  在把早餐放上桌後,浴室裏的人也剛好步出。傅恆則頭都不必擡,就知道他一定是頂著濕淋淋的發,坐在自己對面。

  “吃完去把頭發吹幹。”傅恆則望著報紙說道。

  “﹍﹍嗯。”他總是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傅恆則冷睇他安靜地吃完盤子裏的東西,然後起身將餐具拿到流理臺,就算發現垃圾桶裏那些遭到丟棄的藥罐,也只僅是若有似無地露出微笑。

  葉久淮像是被他所豢養著。

  不是以金魚來闡述的情況,而是一種意識形態。比起貓狗,葉久淮整個人更接近沒有存在感的植物,可以隨便擺在屋子裏的某個地方,不會吵鬧,不曾逾矩,只是靜靜地,以那種屏息的方式存在。

  平常他也的確可以做到完全漠視葉久淮的地步,雖然是兩個人同居在一起,卻又跟一個人沒有兩樣。

  宛如歪斜的樂曲沒有可以停下的段落,詭異的同居生活持續進行著。

  傅恆則移開視線,消瘦的背影隨即再次成為植物。

  滿月酒擺在一間中式川菜的餐廳。是蔣統其妻子那邊的一個親戚所經營的。

  因為不想被詢問,傅恆則先讓葉久淮下車,自己才在停好車之後慢一步進去。

  幾桌的親朋好友,聊天喝酒寒暄。才滿月的小娃娃看來軟綿綿又紅通通的,大概不太怕生,所以縱然是被圍觀逗弄,仍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圓圓眼睛,仿佛好奇這初來乍到的寬闊世界。

  “恆則,你有看到小葉嗎?”

  蔣統其把兒子交給妻子後,在餐廳的陽臺找到傅恆則。

  “我不知道。”事實上他們兩人並沒有同一桌。

  “是嗎﹍﹍剛才還有瞥到啊,怎麽一下子失蹤了。我想說自從他離開公司好久沒見了呢,每次打電話約他,他也都說有事﹍﹍最近好像聯手機號碼都換了。”蔣統其轉過臉,笑著對好友道:“不過有你在,這樣就不怕會和小葉失聯了。”

  傅恆則微微一頓,側首道:“為什麽這麽說?”雖然不算是刻意隱瞞,但是同居的事情,蔣統其應該是不知道的。

  蔣統其一笑。回道:“就是有那種感覺。小葉雖然跟我比較熟,但其實在意的卻是你。”

  語氣相當輕松,但卻是斬釘截鐵的論斷。傅恆則聞言,略微奇異地望住眼前這個從兒時就一直交往的友人。

  蔣統其的敏感和遲鈍幾乎是矛盾地同時存在。總是能夠毫不在乎地點出極為纖細的一面,卻也可以對眼睛裏所看到的情況視而不見。

  像自己這樣性格孤癖的人,會和蔣統其維持這麽久的友誼關系,也是由于他從來不在乎自己冷淡的言行,縱使旁人都認為自己是個怪胎,但蔣統其卻不會另眼相看,總是以鄰居和同學的雙重身份不畏艱難地接近,即便自己今日不理會他,隔天他還是會像是根本沒發生過什麽事般挂著笑容再次出現。

  或許是自己周遭從未有過這種類型的家夥,懶得應付之下,也逐漸走在一起。

  “你不是個性怪異,而是對人沒興趣。”

  某一次,蔣統其曾經這樣對他說。

  或許是吧。他討厭人與人之間那種虛情假意以及無聊交際,如果不和群體做同樣的事情就會被排除在外或遭到批評,個人意願反而不被重視,種種那樣的行為,他覺得幼稚。

  他是獨生子,所以也早已習慣獨來獨往。但蔣統其卻是第一個,在不知不覺當中,真正成功進入到自己的世界的存在。

  不過,自己是個占有欲極強的人。

  所以當認識多年的好友說要奉子成婚的時候,他真的憤怒。有一股,屬于自己的東西被無緣無故搶走的惱火,在心裏深處熊熊熾燒著。

  他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釋懷。但是,看到好友一臉為人父的喜悅,那種累積許久的占有欲卻又毫無理由,那麽輕易地消失了。

  他和蔣統其也許就只是朋友。他能夠感覺,之間缺少了什麽。

  傅恆則移開視線,看著陽臺外的夜景。

  “﹍﹍我不喜歡女人。”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就這樣突然地說出口。無論投射在好友身上的占有欲是何種成因,一直對女人毫無欲望也是事實。雖然猜測對方心裏大概有底,但他還是不曾主動親口講過。

  “喔,我知道啊。”

  蔣統其回答得毫不猶豫。既不曾懷疑那句話真正的意思,也一點都沒有驚訝的表現。像是聽到“今天天氣很好”這種尋常的言語一樣。

  傅恆則眯起眼,冷笑了一下。

  “是從葉久淮那裏聽來的嗎?”

  蔣統其皺眉,說道:“咦?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我很久以前就發現了,大概是大學的時候吧。當時你那麽引人注目,一堆女生喜歡你,你卻半個女朋友都沒有,結果不是有傳言出來了嗎?不過你不說我也就不問,你想告訴我的時候自然就會告訴我,現在就是了啊,而且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傅恆則一怔。比起友人的反應,他發現自己更介意另外一件事。

  “﹍﹍你自己看出來的?”

  “是啊。”他笑著點頭。

  傅恆則看著這個從來不曾有過謊言的朋友,道:“葉久淮﹍﹍他,沒有對你說過我什麽嗎?”

  蔣統其拍了他一下,略是責怪說:“你在說什麽啊,你曾經是他的學長和上司,到底是怎麽看他的?小葉才不是那種會在背後道人是非的家夥。啊,不過倒是有一次,他很沮喪地跑來我的房間,說他總是一直在惹你生氣,就算道歉也不會有用﹍﹍我是頭一回瞧見他這麽灰心,不過也只有那麽一次而已。他一定是終于忍不住了才向我訴苦,但卻又立刻覺得不該這麽做吧,他真的是個很不會表達自己情緒的人啊。”

  傅恆則臉色凝重,雙眸比暗夜更深沈,沈默不語了。

  葉久淮會對自己說謊的理由﹍﹍那些自己曾經懷疑過的,他的所有言行,原來根本都是同樣樣的動機,同樣的出發點。

  “如果有誤會的話,就趕快解開吧。”蔣統其微笑說道,因為身後有人叫喚,他便又拍拍傅恆則的背,然後走開。

  傅恆則只是佇立著。夜風拂過臉龐,腦海裏莫名憶起,葉久淮的身體抱起來總是很冷。

  那不是關心或擔心,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他這麽想著,走進餐廳裏,卻不自覺搜尋著那抹瘦削的身影。

  沒有在座位上,亦不在走動的人群之中。就在傅恆則以為他可能自己先回去的時候,在走廓的窗邊看到了他,以及,另外一位女性。

  穿著套裝的年輕女子原是公司的小妹,在今年已經成為約聘人員。

  兩個人都沒有察覺身後有其他人的存在。傅恆則只是下意識地以牆為遮掩。

  “葉大哥,好久不見了。”

  少女如此說。

  “是啊。”葉久淮微微一笑。講話有一些氣音,像是聲音太弱以致無法完全發出的關系。

  “葉大哥,你﹍﹍身體還好嗎?”少女憂心忡忡地問。

  “很好啊。”他還是帶有氣音地回答。

  少女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你要多保重自己啊。”

  他露出相當輕微的笑。

  “我知道。”隨即轉開話題:“別淨說我的事了,你正式成為約聘人員了吧,恭喜你。”他誠心地祝賀。

  “﹍﹍謝謝。”少女勉強將自己深鎖的眉頭解開,給他一個笑容。

  “我剛剛看到陪你來的那個年輕人,他很紳士啊,是男朋友嗎?”他無心問,想讓氣氛輕松。

  “不、不是的!”少女漲紅著臉,急忙否認。“他是行銷部門的職員,因為我和蔣先生不熟所以沒有受邀,就拜托他帶我來﹍﹍”只有這樣,她才有可能見到自己想要見到的人。

  “啊﹍﹍抱歉。”他歉疚自己的誤會。

  “不﹍﹍”少女視線垂低,雙手交握在身前,緊張地抿了抿唇,道:“如果他是我男朋友就好了﹍﹍我也一直很想要一個人陪伴我,只是,要兩情相悅,卻是那麽一件困難的事﹍﹍葉大哥,其實、其實––”

  “﹍﹍那一定會是個美麗的奇跡。”

  他打斷她,聲音好輕好輕。

  “咦?”少女疑惑地擡頭,望進他漾滿溫柔的眸。

  他的笑,有些透明。

  “不是有人曾經這麽說過嗎?能夠心意相通的機率如此渺小,如果可以遇見那樣的物件,就像是﹍﹍發生了一個美麗的奇跡。”

  少女瞠目凝視著他。某個突兀的詭異感受讓她衝動拉住他的衣袖,仿佛這樣他就不會成為即將煙消雲散的一縷幻影。

  她手心幾乎出汗。直覺問道:“葉大哥﹍﹍你﹍﹍你也有那種對象嗎?”

  他緩慢地搖頭。

  “我沒有。”

  “可是,你心裏有人吧?你有喜歡的人吧?”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葉久淮垂首,默然半晌後,才又擡臉,輕聲對她道:“喜歡一個人﹍﹍是一種雖然會帶來痛苦,卻也能夠覺得幸福的感情。但是﹍﹍我卻一直都只有感覺到痛苦而已。所以我想﹍﹍我一定不是喜歡那個人。”

  少女瞪住他虛弱的微笑,脊骨冷涼。

  那種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深沈悲傷,那樣根本不快樂的笑意,還有教人心驚的異常病瘦﹍﹍什麽時候,她的葉大哥變成這樣?

  一種揪心窒悶的感覺,讓她驀然間泣喘出來。

  “葉大哥,不是的﹍﹍”忍住眼裏泉湧的濕意,她不知該怎麽對他說明,從他身上,自己所體會到的感覺是完全相反的。

  也許﹍﹍也許他並非不喜歡那個人,只是,他深愛對方而不自知,他是﹍﹍是陷入一種只會令人痛苦的愛情而已﹍﹍

  “你現在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嗎?”她搖晃他的手臂,在發覺握住的部分宛若只剩下皮骨後,她震撼地瞪大眼,開口激動要求:“你既然這麽痛苦,為什麽還要待在她身邊?和她分開吧!”拜托!她不想看見他簡直用削減生命作為代價一般,這樣去愛一個人啊!

  他哀傷地望著她。卻像是沒有自覺,又輕輕地笑了。

  “從小到大,我總軟弱又不夠堅定,但是就只有那個人﹍﹍我卻怎麽也沒辦法放手。我也想過很多次,只要離開,就可以不用那麽辛苦了,可是﹍﹍”眼神逐漸飄向遠處,連焦距都宛如透過她了。他溫聲道:“我想,我這一生所有的堅持和執著,一定都是用在他的身上了。”

  少女不懂,根本不懂他這種自虐式的想法,只是拼命地搖頭,潸然淚下。

  還想說些什麽,一個高大的男人卻突然插入他們之間。

  傅恆則抓住葉久淮的另一只膀臂,冷聲道:“走了。”

  少女看清自己上司的臉孔,一時呆住,不解傅恆則為何意圖帶走葉久淮。只是一種反射性的動作,讓她使勁地握著葉久淮的手,沒讓他離開。

  葉久淮看向她,僅僅只是微笑。

  “再見了。”他清淺說道。

  隨即輕輕地掙開她,跟著傅恆則走了。

  “葉大哥!”

  少女在身後的呼喊,令傅恆則相當不悅。

  將葉久淮帶到走廓盡頭的樓梯間,粗魯地將他壓制在牆上,不容許任何拒絕或妥協,傅恆則擄掠他蒼白的唇瓣,激烈地吻住他。

  他們有過無數次肉體,卻幾乎沒有接吻過。幾乎沒有。

  懷中的人一瞬間僵硬了,從來都只是順從地接受,這次卻扭動起來。那種細微的掙紮讓傅恆則更加惱怒,僵硬撬開他顫抖的齒列,侵入霸占生澀唇舌,一手用力鉗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像是要羞辱他似的,在他臂部處惡意撫弄。

  葉久淮粗喘一口氣,難受道:“會、會被別人看見﹍﹍”

  他不管那些!傅恆則面對走廓,冷眸掃過追上來卻又驚慌躲避的女人臉孔,心裏是非常滿意的。

  再將目光投向眼前的葉久淮,他的眼鏡掉了,表情淨是苦楚。這令傅恆則忽地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下敞開身體的那個畫面。

  因為聽到蔣統其要結婚,他需要發泄那種黑暗的怒意,而所憎惡的葉久淮這時剛好就站在眼前。他曾貶視被說成同性戀的自己,所以自己就用他最看不起的方式折磨他,愈是那樣,自己愈是痛快。

  雖然不了解他為何不抗拒,但也當他是自找的。

  像是著了魔,傅恆則恣意地蹂躪他的唇,直到吻破皮面沾染血色仍是不肯停止,當葉久淮全身癱軟任由擺布時,他才滿意地離開。

  “別再和那個女人見面。”他凝視葉久淮泛濕的眼,低聲警告。

  他厭惡看到葉久淮向那個女人露出笑容,更痛恨她煽動葉久淮離開的話。

  要留下葉久淮或放走葉久淮,應該是只有他才能決定的事情!

  這是葉久淮自願貢獻給他的權利,根本就不關她的事。自以為是的女人。

  “我﹍﹍”

  “沒有我的話,你會死吧。”傅恆則霜寒說道。

  葉久淮曾經昏倒。就在他的辦公室裏,當著他的面前,頹然倒下。

  那種奇怪的病狀讓他在醫院裏第一次仔細地注視葉久淮,那時候的葉久淮已經很不對勁了。

  “你要多盯著小葉。”

  蔣統其曾經這麽提醒。一開始自己感覺麻煩不願意,但卻因為逐漸發現葉久淮日趨嚴重的狀況而不自覺注意他,更甚至帶著他外出用餐。

  眼前這張異常消瘦的臉孔,早就不是初識時的那個模樣。以前葉久淮雖然瘦,但卻不會感覺這麽病態。

  同居以後,他一直都知道。葉久淮明明清楚自己患有胃疾,卻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正常進食,否則就只是靠藥物和咖啡當作三餐,簡直像是在慢性自殺一樣。

  如果不管他,好像就會死去。最後一次看到他吐血,傅恆則強烈地擁有這種感覺。

  所以,他才會答應和葉久淮在一起。

  葉久淮低下頭,眼瞼在傾斜的角度輕顫著。

  “學長﹍﹍如果你不想讓我見任何人,就給我一個箱子,我會住在裏面。”

  得到他完全順服的承諾,傅恆則才直起身子,不再壓迫。

  “回去了。”命令著。

  “是﹍﹍”葉久淮抖著手撿起地上的眼鏡,跟著走兩步,忽而彷徨地看向餐廳裏一片熱鬧喜氣。恍惚問:“﹍﹍學長,你以後也會﹍﹍結婚生子嗎?”

  他對女人沒興趣,當然不會那麽做,那只是欺騙自己和他人的愚蠢行為。如果雙親無法接受,那就當成秘密,用一輩子來隱瞞。

  雖然有這種覺悟,但傅恆則卻背對葉久淮,殘忍地道:“當然會。因為我是獨生子。”

  話一說完,他終究還是回過頭。

  葉久淮淺淡地對著自己微笑,但是眼裏卻是濃滿的傷心。整個表情,因此而扭曲了。

  “是嗎﹍﹍那麽,在你結婚之前,請和我在一起。”

  傅恆則深暗的黑眸裏如火花般閃爍著什麽。沒有說話,只是邁開長腿,迅速走出餐廳。

  上車之後,他強勢地將葉久淮壓在座位上,更激狂地吻著他,甚至把他的衣擺拉出,霸道地伸手進去撫弄那副貧寒的身軀。粗暴的動作以及淫亂的肉欲,在在都讓葉久淮幾乎無法呼吸而暈眩。

  “美麗的奇跡﹍﹍”

  傅恆則低聲喃念。凝視著眼前已經毫無一物的男人。

  這個人,說什麽只有感覺到痛苦,所以就連愛上他也不知道。

  只曉得要他而已,除此之外的一切什麽都不要,什麽也都沒有了,即使會絕望傷痛卻仍堅持要待在他的身邊,卑鄙也好,撒謊也好,用盡任何辦法引起他的注意,就連軀體或生命,也都願意獻給他作為換取短暫在一起的機會。

  就算,美麗的奇跡永遠也不會發生﹍﹍

  發動引擎,放下手煞車,再望一眼身旁的人。對方掩不住倉皇無措的模樣,顫著雙手整理衣襟,被狠戾對待的唇瓣紅腫,在蒼白面色陪襯下顯得更加濃艷。緩慢地虛喘幾口氣,努力如同平常那般靜謐端正地坐著,然後成為一株植物。

  但是,傅恆則卻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忽略了。

  他收回視線,將車內空調關掉,轉動方向盤,車子隨即駛入車道。因為路燈故障而朦矓的柏油路,在薄霧裏直直往前延伸而去。

  仿佛沒有終止與盡頭。

  <全書完>

  番外初戀

  她的初戀對象,是一位斯文溫柔的男性。

  但僅只到單戀的程度而已。

  在她十九歲那年,她鼓起勇氣告白,卻被他拒絕了。

  她始終無法理解他為何看來比自己更加傷心。後來,她發現,也許,是因為他正深陷一場非常痛苦的戀愛。

  在咖啡廳裏等待著,年約二十五、六的女子忍不住又看了一次表。

  不是對方遲到,而是自己提前太多到了。

  因為她是那麽樣地迫不急待。

  會來嗎?

  還是不會來?

  將小銀匙放入剛送上的瓷杯裏攪拌著,由熱奶茶裏溢出的煙霧緩緩糾結攀升,輕易地迷蒙她的視線。

  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走馬觀花,她腦海裏閃過許多回憶片段。

  十九歲那年,她被暗戀的物件拒絕了,但是那個時候的她,因為實在不想失去兩個人之間的友誼,所以選擇當朋友也可以的決定。

  以為這樣就能夠多在他身旁一段時間,心裏並且僥幸地想著,也許是彼此的認識不足,給他多點時間,自己就能夠再多表現,之後他就會日久生情也不一定。

  可是,他卻突然辭職了。

  就那樣,像是憑空蒸發似的,在連續曠職幾天以後,他再也不在了。

  問誰,誰卻都不太清楚,可能也是因為他是個安靜低調的人。縱然自己試著接受這個震撼的消息,卻又像是電影突然被截斷結局般,無法忘懷。

  差不多過了半年,在一個巧合之下,自己得知一位以前曾經和他交好的朋友生兒子請滿月酒,就算僅有微妙的機會也好,只要有那麽丁點可能,自己也絕對不願放棄。

  或許是自己的心意終于讓他聽見了,那天晚上,她再次見到他。

  他的氣色看起來相當不好,像是個需要依靠藥物維生的重症病患。自己走到他面前,他輕緩地笑了。

  好想對他說,自己沒有忘記他。但是卻被他柔軟地截斷了。

  “﹍﹍那一定會是個美麗的奇跡。”

  他溫柔地說出這句話。

  聲音好輕,表情好淡,仿佛活在遭到封閉的世界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不,也許﹍﹍還有一個正在控制他的世界的人。

  “喜歡一個人﹍﹍是一種雖然會帶來痛苦,卻也能夠覺得幸福的感情。但是,我卻一直都只有感覺到痛苦而已,所以﹍﹍我想,我一定不是喜歡那個人。”

  他在微笑,但是那個只有悲傷的笑容卻讓自己覺得想哭。雖然很荒謬,但那時候,自己甚至感覺甚至如果不抓住他,他真的會像泡沫那樣飛散開來。

  既然那麽痛苦,為什麽還要和對方在一起呢?

  她不能理解!

  他辭職、生病,變成這副瘦弱的模樣,難道都是因為那個人嗎––?

  “你現在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嗎?你既然這麽痛苦,為什麽還要待在她身邊?和她分開吧!”

  自己忍不住這麽激動地說著。

  和我在一起吧!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還來不及喊出口,一個高大的男人突然出現,和自己一樣,抓住了他的手。

  她認識那個高大的男人。是傅經理,是公司裏的上司。

  只是她不懂,傅經理為什麽要打斷他們的談話。

  “走了。”

  傅經理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錯愕,只是低沈對著他命令著。

  他聽到傅經理的話,于是又向自己笑了。

  那種笑,衰弱地讓人害怕。

  “再見了。”

  然後,他掙開自己的手,毫不反抗詢問,那樣順從地跟傅經理走了。

  “葉大哥!”

  自己雖然出聲叫喚,但他還是沒有回頭。呆愣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一股衝動,自己追了上去。

  然後,便是看到那個畫面。

  “鏗鏘”一聲,手裏的湯匙不意掉落地面,女子從回憶當中醒神過來。

  服務生很快走近,撿起髒掉的銀匙。

  “啊、不好意思。”女子為自己的粗心致歉。

  “不要緊。我立刻幫您換一支。”服務生微笑後離開。

  她轉首睇向窗臺。外頭下起大雨來了,原本透明的玻璃,蒙起蒙蒙的一片霧。

  當時,傅經理一定是故意的吧。

  追過去的她,撞見他們兩人正在擁吻。

  傅經理和自己四目相交,所以僅是那一剎那,她卻已經清楚接受到那雙冷酷的眼眸,所要表達的意思。

  那是在挑釁,並且宣告所有權。

  心理震驚不已,但她猛然做出的唯一反應卻只是回避,躲起來而已。

  那瞬間,她知道自己輸了。在大腦下達轉身指令的一剎時,就等同于她完全失去爭回那個人的權利。

  她記得,自己靠牆彎腰,不能控制的痛泣著。淚水迅速模糊所有視野,因為害怕會被聽到,只能壓住嘴巴,拼命地吸氣到連胸腔都抽疼起來的地步。

  “沒有我的話,你會死吧。”

  比起赤裸呈現的衝擊事實,更令她難受的是,自己總算明白,那個人為什麽會那麽、那麽樣地痛苦﹍﹍

  門口的風鈴聲響起。因為近進來躲雨的行人,木門已經開關不少次,但仿佛是一種感應似的,女子在這一回轉動視線望去。入內的是一名戴著眼睛的男子。身形纖瘦,氣質斯文,臉龐的線條柔和。

  “啊﹍﹍”

  是他。他真的來了!女子忍不住出聲,驚喜得雙手捂住自己的口唇。

  “好久不見了。”

  他走近桌邊,先是微笑問候,然後才落座在她對面。

  “葉大哥﹍﹍”她迫不急待地想要說些什麽,服務生卻前來遞上MENU,打斷了她。

  “啊,我等會兒就要走了。”他歉然得將MENU壞給服務生。然後對女子同樣抱歉道:“真對不起,我只能待十分鐘。”

  女子一愣,隨即笑了笑。

  “你來見我,我就很高興了。”

  能夠在六年後奇跡聯絡上音訊全無的他,已經是她很感謝的事情了。

  “葉大哥,我明年要結婚了。”

  她想告訴他這件事,

  “恭喜你。”他的祝福總是充滿誠懇。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過得很好。”她凝視著他依然瘦削的臉龐,雖不再是那樣可怖的病態,但卻也看不出健康。

  “你﹍﹍葉大哥,你呢?你過得好嗎?”她問,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

  他微微得笑了。

  “很好啊。”輕聲回答。

  “––真的嗎?”馬上反問了。

  他略微側首望住她,她卻只想要更實質的確認,道:“葉大哥,你﹍﹍你還跟他在一起吧,他﹍﹍對你好嗎?”

  她本來不知道的。畢竟她約聘滿一年後就離開園區,在公司的時候,她也不可能主動對傅經理說些什麽。

  這麽多年過去了,原以為時間可以教人遺忘與衝淡記憶,斷線的緣分卻出乎預料得在不經意的時候連接起來。

  她坐在計程車裏等紅燈,碰巧看到某個大樓裏走出一個人。可能是他沒什麽變,也可能是她的印象太深刻,雖然六年不見,她卻一眼就可以認得出來。

  她馬上告訴計程車司機要下車,打開車門後,卻剛好望見他上了一輛高級轎車。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擁有一張冷酷俊美的臉孔,是傅經理。

  雖然那天她沒有來得及叫住他,不過隔日她前去那棟大樓,的確詢問到葉久淮的存在。留了幾次言,卻始終約不到他。

  這才突然想起,她曾經聽到傅經理禁止他和自己見面。

  不管怎麽樣,就算會讓他為難也好,自己一定要見他一次!抱著這樣的信念擅自決定時間地點,原本還擔心他沒辦法前來,現在他卻坐在自己前面。

  像是聽出她話裏的質疑,對面的他稍微怔了一怔。

  “﹍﹍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因為﹍﹍因為﹍﹍”你說過,那個人讓你很痛苦。她當時甚至感覺,再那樣繼續痛苦下去,他可能灰因此崩潰湮滅。

  或許能在這許多年以後看到他安好,已是值得欣慰的事。

  “啊﹍﹍”他低垂眼瞼。爾後,啟唇道:“我還是和他在一起,我會﹍﹍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他不想和我在一起,或者﹍﹍他和別人結婚為止。”

  “葉大哥﹍﹍”她眼眶發酸。

  因為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誰,所以聽到他這麽說,心裏才會更加難過。

  他像是發現了什麽,忽然看向窗外。

  “﹍﹍我必須走了。今天,很高興和你見面,真的恭喜你。”他露出真摯的笑容。

  那麽快!她忍不住隨他起身。

  “葉大哥!”叫住他,卻不知該說什麽。

  她沒有任何立場或者權利要他離開那個只會帶給他痛苦的人,只是、只是這樣的一個好人,為什麽無法得到上天的眷顧?

  “葉大哥,你還記得你告訴過我的美麗的奇跡嗎?我已找到屬于我的美麗奇跡,所以請你﹍﹍請你一定要得到幸福﹍﹍請你一定––”

  他清淡一笑。眼眸因此輕輕地眯了。

  “﹍﹍謝謝你。我很幸福。”他非常溫柔,這般告訴她。

  然後推門走出去。

  她看到一個撐傘的男人站在門口,俊美的臉容有如刀刺,眉目之間也猶似雕像般只有冷淡。他走入男人的傘下,成為男人的附屬。他們,並肩消失在霧茫茫的雨中。

  她淚眼朦矓。初戀早就結束了,回憶也該在此刻劃下休止符。幾天後,她拿著自己的喜帖到他任職公司的大樓,想要親手叫給他。但是,大樓裏的人卻告訴她,他已經在數日前辭職。

  “如果你不想讓我見任何人,就給我一個箱子,讓我住在裏面。”腦海裏猛地竄出這兩個字。那一定是他和她見面十分鐘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因為他﹍﹍住在男人給的箱子裏。

  完

 

《美麗的奇蹟》 BINDWEED

 

這一刻,他清楚明白,自己和這個人,到死都會糾纏在一起。

  梅雨季。

因為傾盆的大雨聲而被吵醒,傅恆則緩緩地張開雙眸。

在睡著之前,他還記得自己如何讓另一副貧瘠寒冷的身軀發熱,使對方那張總是平靜的臉孔露出誰也沒見過的,因情慾羞恥的表情,現在,雙人床上卻只有他,另外一半的空位,餘溫已經完全消失。

那個安靜存在的人,就連離開都是那麼無聲無息。

傅恆則下意識地伸手撫向冷涼的床被。

  窗外,雨一直下個不停。

  ☆

  只不過是電話響起而已。

但對於可以猜出那通電話什麼目的、又是誰打來的傅恆則來說,那聲音顯得特別的吵雜和令人不悅。

已經移居國外的父母,說想要回來探望他。如果只是這樣無所謂,但是在來電言談中提及和陌生的女性安排飯局時間等等的事情,那才是他所不愉快的癥結。

不厭其煩地頻打越洋電話,父母親的意圖十分明顯,已屆適婚年齡的獨生子,最讓他們期待看到的,只有成家這件事。因為自己從未提及關於感情之事,父母親似乎認為是或許他眼光太高,沒有合適對象之故,於是才會在最近想要替他介紹不錯的女性。

他們又怎麼會知曉,自己所驕傲的獨生子,身旁始終沒有女人存在的關係,只是由於這個兒子是個同性戀。

  “……不接嗎?”

在鈴聲沒有絲毫死心跡象而重複響起第五次的時候,屋內的另外一個人終於相當輕聲地開口詢問了。

坐在沙發里的傅恆則抬起頭,望住站立於眼前的男人。

穿著白襯衫的男人,容貌普通,身高一般,體型卻相當瘦削。雖然不是沒有纖細型的男性,但是這個男人的瘦卻教人有種不太健康的感想,他的臉色帶點細察就能發現的病態,就好像之前才生過一場大病那樣。

事實上,男人在半年前被他帶到這裡來之初,的確幾乎和瀕死沒有兩樣。

  男人的名字叫做葉久淮。

曾經是他的大學學弟,他公司的下屬,他所憎惡的一個人。現在,則是和他住在同間房子,以及……在他床上陪睡的人。

刺耳的鈴聲持續地迴盪在室內,傅恆則沉聲道:

  “你接。說我不在。”

聞言,葉久懷總是平淡到接近空白的表情,似乎微微地怔了。

傅恆則本身是個不會去解釋私事的人,性格嚴厲的他也沒什麼要好到必須常邀回家的朋友,自己和學弟同居的理由也與他人無關,對外,他始終是獨居的身份,只是省得麻煩罷了。

  傅恆則深沉地註視著葉久淮。他從不干擾,甚至可以說是從不觸碰傅恆則的領域,雖然兩人同居在一起,卻一直都像是只有傅恆則自己一個人。對傅恆則而言,他幾近同屋內的擺設,他可以幾個星期都不出聲,靜靜地存在於自己身旁的空間。就算養的植物都會渴望水來滋潤,葉久淮卻宛如什麼也不需要。

只有在夜半時分,他會光裸著身體,在床上接受自己的一切。

就好像,只要那樣,只要自己擁抱他,他就可以存活下去。

即使葉久淮從來沒有在這間房子裡接過任何一通書信或電話,但是只要是自己說的話,葉久淮絕對不會拒絕。傅恆則望住他猶豫的背影,然後那樣遲疑接起吵鬧不休的電話筒。

“請問……找哪一位……啊,是的,這裡姓傅……他不在。我?我是……我是……”葉久淮的語氣非常躊躇為難及不知所措,最後似乎低聲回答了“大學學弟”的身份。接著話筒那方不曉得說了些什麼,他拿起電話旁的筆和便條紙記錄下來。

傅恆則自始至終都好像無關似的旁觀,只是冷睇他掛斷電話,然後,緩慢地拿著那張寫了時間的字條走近自己。

“學長,”葉久淮總是喚他學長,就好似那是他們之間唯一能夠明確形容的關係。“你父母的飛機是……後天下午三點到達。他們另外請你,不可以……忘了和范小姐見面。”他輕輕地說著,語氣沒有半分動搖。

 

“是嗎?”傅恆則清冷地回應道,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葉久淮只是垂首站立在他面前,將字條輕放在隔開兩人的茶几上,良久,他問道:學長的父母親,已經……希望你成家了嗎?

 

  傅恆則容顏淡漠,僅道: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葉久淮低著頭佇立,維持那寧靜的姿勢。然後,極細聲地道:

 

  “我……明天就會離開。”

 

他慢慢地轉身回房,傅恆則俊美的臉孔冷漠依舊。

 

除去肉體之外,精神方面幾乎等同並行線的彼此,言語稀少也毫無意義,更可以不用一分一絲心意。和葉久淮同居的日子,像是異常歪斜的樂章,即便演奏出來的氣氛令人難以置信卻又詭譎接受,因為始終找不到停下的段落,所以持續進行到如今。

 

葉久淮拋棄全部而待在他的身邊,這個平凡的男人,只是為了唯一的一個理由而徹底改變原本的人生。葉久淮沒有他是不行的。因為葉久淮只有他而已。所以,自己才會和他在一起。半年來,他亦從未對自己要求再多。

 

“……學長,你以後也會……結婚生子嗎?”

 

他對女人沒興趣,當然不會那麼做,那隻是欺騙自己和他人的愚蠢行為。如果雙親無法接受,那就當成秘密,用一輩子來隱瞞。

 

雖然有這種覺悟,但傅恆則卻背對葉久淮,殘狠道:

 

  “當然會。因為我是獨生子。”

 

  話一說完,他終究還是回過頭。

 

葉久淮淺淡地對著自己微笑,但是眼裡卻是濃滿的傷心。整個表情,因此而扭曲了。

 

“是嗎……那麼,在你結婚之前,請和我在一起。”

 

  自己曾經那麼對他說過。所以,一定是因為他每一天都已想好隔日就會離去的可能,於是,在接到那種電話之後,他也不會哭著求自己讓他留下。

 

“學長,只要一星期,或者一天也好……請你和我在一起。”

 

因為,他的願望只是那麼樣地卑微。

 

傅恆則沉冷地站起身,走向葉久淮的房間。

 

沒有敲門就直接蠻橫的進入,他見到葉久淮整理行李的背因為開門的聲響顫抖了一下。

 

一個中型的提袋,一個背包,他住進來時所帶來的只有簡便衣物,現在也沒有增加多少東西。

 

“……如果你希望,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走了。只是,請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把這裡恢復成沒有人使用過的樣子……”

 

背對著門口,他只是慢慢地說著這些話。

 

身體裡,漸漸地好似有什麼已經失去控制。傅恆則跨步上前,將葉久淮整個人用力地壓倒在床鋪上。葉久淮僅是輕微地嚇了一下,不曾表現半點抗拒。

 

在可以交換彼此呼吸的距離,傅恆則瞪視著他,接近嘲弄般地道:

 

“你幾乎每夜都睡在我的床上,這間房跟有沒有人用過也沒什麼差別。還是說,乾脆就在這裡做一次,讓你如願地善後。”順著話語,他的手也隨之往下撫摸。

 

在他握住葉久淮雙腿間時,葉久淮垂落的眼瞼開始戰栗起來。

 

  “呃……”

 

即使是努力地強忍,仍然會洩出微弱的呻吟。傅恆則將他的長褲脫去,沒有任何前戲,就直接插入他的臀部。

 

過於乾緊的入口,明顯地讓進入的一方感覺到接受的人會有多麼疼痛,但傅恆則卻未有停下的跡象。他一邊折磨葉久淮的身體,一邊冰冷地註視著他在自己身下的臉孔及模樣。

 

  只有性,不是愛。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望著葉久淮因為難受和羞恥而欲轉開的面容,傅恆則側首強硬地吻住他,不讓他逃離。

 

  “啊……”

 

在和葉久淮同居之前,他們雖然有性關係,卻未曾接過吻,比起戴著保險套射精,唇舌交纏是一種更深的結合,或許自己擁有那樣偏差又偏執的觀念。

 

做愛的時候親吻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學長……學長——”

 

緊抓住葉久淮的腰部推動,將舌頭伸進葉久淮口中和他的舌尖纏繞,太過激烈的性愛,讓葉久淮就要溺斃般地揪扯床單,下部肢體盡濕,嘴邊也流下唾液。

 

在傅恆則好不容易在他體內結束之後,他只能無力地攤躺在凌亂的床鋪之中。

 

傅恆則把他帶到浴室裡,把他全身的衣物脫光,在熱水淋浴下,將他壓在牆上繼續強吻,在葉久淮充滿水痕的臉龐,傅恆則不知道自己在他嘴角嚐到的鹹味是錯覺還是淚。隨即再回到自己房間,在那張兩人共眠過許多夜晚的大床,再次深深地進入他。

 

 

 

窗外開始下著傾盆大雨,室內高漲到飽和的情慾和熱氣成為迥然不同的世界。

將他抱在腿上,用他最無法閃躲的姿勢,彷彿要把他弄壞似的,傅恆則只是用力地將自己推進他狹窄的臀肉之間。

在汗流浹背與粗重喘息聲之中,傅恆則凝視著他由於無法違抗的生理反應,而夾雜複雜又痛苦的表情。

  自己究竟想要逼迫他什麼?想要他用盡力氣求自己讓他留在這裡,想要他表現出被拋棄而傷心絕望的臉孔,想要他……聲嘶力竭地喊出其實他深愛著自己嗎?

在傅恆則在他體內射出的那一瞬間,已經因為過度的性愛而精疲力盡的葉久淮,失神地用雙手捧住傅恆則的臉,輕輕地吻了他的唇。

  “再……見。”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並且對傅恆則露出一個極為清淺又悲傷的微笑。

傅恆則心臟彷彿被掐住般緊縮,只感到無比地憤怒。

  然後,隔天,他離開了。

不曉得他是半夜何時清醒的,但是床上的餘溫已經散盡。隔壁他的房間,如同他離去之前所承諾的,不再留有絲毫屬於他的痕跡。

  ☆

“天,你剛有看到傅經理丟東西的樣子嗎?空調溫度好像瞬間降低二十度,好可怕!”

“比起那種把文件丟在地上的冷酷責備,我還寧願爽快地被罵幾聲。已經三個星期了,怎麼好像愈來愈恐怖?下次輪到我的案子做報告,完了。”

  “噓!經理出來了。”

甫從死氣沉沉的會議室魚貫而出,灰頭土臉的職員們交頭接耳,直到同事提醒傅恆則已在身後時,大家也趕緊裝作沒事樣地鳥獸散。

一臉沉冷的傅恆則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由於還有和其它公司洽談的行程,所以必須外出,所以他只是拿了公文包離開公司,直到他坐上電梯完全不見人影之後,整個緊繃的空間才好像終於可以稍微放鬆下來。

對於下屬的耳語和感想,傅恆則當然不會沒有察覺,只是,身為一個主管級的領導者,他理所當然地明白自己不可將私人情緒帶到公事方面,就是由於他嚴格要求自己必須公私分明,所以,當他發現這近一個月來自己竟沒辦法做到這點,更感到異常惱怒。

回國來探望的父母,住了兩個星期又回去了。在他明確的表達之下,類似相親的飯局全被他拒絕,他一次都沒有出席過,因為他的態度堅定,父母親才像是終於放棄似地不再積極勸說,在耐心陪伴他們之後,父母親雖不滿意但不至於生氣,在離開前表示過年會再回來的事情。

  這些根本不足以構成煩惱。那麼,一直所干擾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心裡好像有個若隱若現的答案,傅恆則選擇漠視。

開車來到另外一家光電產業公司,傅恆則依照講好的時間場所,準時地赴約。因為之前都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在和對方商談幾十分鐘之後,就已將合約簽訂好。把重要的文件放進公文包,他的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掃向四周。

  但是,並沒有看到那個人。

和對方握手致意,他沒有任何理由留下,準備離開。

“咦?啊!你不是那個……對了,傅恆則。你是傅恆則吧!”

在電梯前,傅恆則遇見一名男子。

走出電梯的男子喚了他之後,熱切地上前自我介紹:

“我是你大學同學啊,你可別跟我說不記得了。唉呀,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呢。”男子職業性地掏出名片遞給他。

念理工的雖然沒有像律師或醫生那樣有所範圍的職場圈,但基本上會碰見同學的機率仍是頗高的,園區裡就有好幾個同系的同學一起工作的例子,在見面時也會流通一些個人的消息。

傅恆則接下名片,沒有特別想要攀談的意思,但是似乎不趕時間的男子又多說了好幾句: 3

 

“我記得你是在園區那里工作吧,之前聽說好像還有個學弟在你手下。啊對了,他之後不就是離職換到這間公司來了?真奇怪啊,福利那麼好的大公司不待,有什麼不滿意呢?我也不是說這裡很差啦……你有沒有順便去跟他打個招呼啊?”

  傅恆則黑眸微閃。葉久淮在和他同居之後就從原本的公司離職,而他當然也知曉葉久淮之後來到這間公司。葉久淮已經離開自己將近一個月,自己今天是為公事,而非為他前來。

 

男子見他沒有應和,想了想,好似有些無趣地道:

“我上次來恰巧看到他,我總覺得他氣色很差。我都怕中年發福,他跟在學校的時候比起來,倒是愈來愈瘦了……不過,他好像又要辭職了……他老是換工作,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好的關係?”

“他要辭職?”傅恆則終於啟唇。

總算得到響應,男子像是傳聲器繼續道:

“是啊,他們主管剛好是我朋友,上次才在說呢,他是個認真的職員啊,就這樣讓他走實在很可惜,所以我朋友還特地讓他處理一些事情再考慮一下,可是他好像還是蠻堅持的……這里辦離職手續有點麻煩,啊啊,我想起來了,他明天應該是最後一次來吧。”

聽完男子的話,傅恆則沒有再停留,轉身離開。

隔天,他在下班時間,驅車再度來到這間公司樓下。

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一一從建築物內走出,在望見其中一抹緩慢步行的身影時,傅恆則瞇起眼睛仔細打量,隨即,將車子滑行到那人身旁,按了聲喇叭。

那人似是稍微吃了一驚,隨後轉過頭來,一見是他,臉上的表情愣住了。

“上車!”傅恆則對他命令道,那是種葉久淮非常熟悉的,不容拒絕的口氣。

葉久淮低下頭,慢慢地打開車門坐上車。

“……你現在住哪裡?”沒有什麼久別重逢後的噓寒問暖,傅恆則開口就問這麼一句。

“請問……你有什麼事?”葉久淮遲疑又猶豫,卻沒再喚他學長了。

那就好像,他們那層唯一可以說明的關係就此斷去了一般。

  傅恆則面無表情,僅強硬道:

“你住哪裡?如果你不說,那我也可以把你帶到別的地方去。”

葉久淮沉默須臾,最後輕聲念了一個不很遠的地址,跟著就把頭撇開,一直望著窗外。

  傅恆則面色沉冷地開著車。沒有多久到達目的地,葉久淮迫不及待般地下車,發現傅恆則站在他身後,他像是不太希望傅恆則跟過來,道:

“請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這麼久不見,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傅恆則冷著臉,觀察著他的神色。“乾脆,一起吃個飯。”

“……我,我住的是小套房,不能開伙……”葉久淮非常低聲地說道。

“那就去買。”蠻橫地決定,傅恆則捉住葉久淮的手臂,掌心所握到的觸感令他臉色更加難看。

在最近的便利商店隨便買了兩個便當,由於是夏季,還因為促銷而贈送兩罐飲料。

葉久淮被逼著站立在自家門口,拿著鑰匙為難道:

  “那個,你……”

從葉久淮的身後看過去,他低頭的姿勢,讓他的頸項露出衣領大半,就算他的頭髮好像稍微留長了,也已經掩不住那蒼白的膚色,以及,極端消瘦的側臉。傅恆則握住他的手,用力地將鑰匙插入鎖孔,將門開啟。

無論在身體或心理上,葉久淮都沒有半分拒絕的能力。

已經熱好的便當放在桌上,傅恆則旁若無人地脫掉外套,坐上室內僅有的一組桌椅,拆開免洗筷子,只道:

  “你不吃?”

“啊,我……”葉久淮不知為何輕喘了口氣。被動地打開自己的便當。

室內沒有冷氣,連電風扇都沒開,就算是這麼熱的天氣裡,葉久淮卻穿著厚重的長袖長褲,沒有想要將之脫掉的打算。

在傅恆則的逼視之下,葉久淮機械似地將食物小口小口地放入嘴中,不到五分鐘,他忽然變了臉色,站起來沖向廁所。

他對著馬桶嘔出才吃下去的食物,直到它們盡數離開他的胃袋,幹乾淨淨為止。

傅恆則就站在廁所門前,親眼目睹葉久淮因為嘔吐而涕淚縱橫的臉容。葉久淮撐在洗手台上的手指不停地顫抖著,那已經是一隻太過乾瘦的手,讓人聯想到冬天即將枯死的樹枝。

 

 

2008-5-1 22:49 回复

 

Daisy的窩

0位粉絲

4

 

傅恆則大跨步地進入到廁所,將淚流滿臉的葉久淮拖到套房中的床上。

“不……不要……”葉久淮虛弱地抵抗。

傅恆則非常輕易地壓制住他,深怒地扯開他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後憤恨地瞪視著身下什麼也不能做的男人。失去衣服的遮蔽,傅恆則所見到的,只是一具乾枯的太過份的身體。

貧瘠的胸膛,連肋骨都清晰可數,腹部的地方彷彿貼著內臟凹陷進去,如果不是皮帶多打幾個洞,褲子根本穿不上去。用眼鏡遮掩的蠟黃臉色,細瘦的四肢、他如同重病病人不成人形。

當初,他們會同居在一起,是因為,這個人沒有自己就會死。

“你究竟想怎麼樣!?”傅恆則對著葉久淮憤怒低喊,卻像是在問自己。

傅恆則扯下自己的領帶,拉高葉久淮的左手,將他綁在床頭,接著回到飯桌,將吃剩的東西全拿到床邊,開始強逼葉久淮吃下。

“不、不要……嘔……不行……”

只要葉久淮吐出來,傅恆則就捏著他的下巴重新再餵,直到兩個便當反复糟蹋殆盡,傅恆則就打開飲料繼續。就算他的身體不能接受固體的食物,那麼只要流質的也可以,用強灌的不行,傅恆則自己喝下,然後低頭湊唇硬是渡進葉久淮充滿嘔物酸水的口中。

整個床鋪和床沿地板弄得到處都是穢物。沒了可以餵的東西,傅恆則就再去買回來,自始至終,他都不曾放開葉久淮,決意到他能夠接受任何一樣食物為止。

房間裡開始瀰漫噁心的味道,葉久淮早已耗盡所有力氣,嘴角流出食物的殘渣和胃液,從黃昏到黑夜,只能光裸著身體任由擺佈。直到他因為喉嚨乾涸而終於能喝下一口果汁時,傅恆則的下半身也毫不留情地進入到他的體內。

“學……學長……”葉久淮滿臉淚痕,用僅存的意志,就好像這世上沒也別人似地喚著。

雖然他明明沒有自己就會死,但他卻不會對自己開口說愛。

擁抱著一副毫無誘惑又乾瘦骯髒的軀體,傅恆則不知道對自己而言,眼前這個卑微到失去他就失去生存意義的男人究竟是什麼存在。

只是,這一刻,他清楚明白,自己和這個人,到死都會糾纏在一起。

  “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持續著宛如儀式般的性愛,傅恆則在他耳邊低聲地說道。

  ★

“……最近一直在下雨。”葉久淮抬起頭,輕輕地說道。

“因為是梅雨季。”身旁俊美的男人撐著傘,雖然並肩走在飄渺浪漫的雨霧之中,卻不是很感興趣地響應。“和那個女人見面,你滿意了?”

  葉久淮微微一笑。“嗯。謝謝學長,願意讓我來。”

“你要履行你的承諾。”傅恆則只是直視前方。

“我知道……”葉久淮緩慢地說道:“只有十分鐘。然後永遠斷去聯絡。”

  傅恆則側首望住他。

  “你不能離開我。”

“……我知道。我會永遠和學長在一起。”他說。沒有痛苦,只有幸福。

  BINDWEED

  意指纏繞性的旋花類植物。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賢情雅旭 的頭像
    賢情雅旭

    賢旭之愛 @耽美文、圖、影音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