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東京愛情故事
第1章
剛剛步入朝九晚五的成年人社會時,我被地產仲介的話術所蠱惑,租下了位於大田區邊緣、極其偏僻的一間公寓。房子本身勉強稱得上物美價廉,通勤卻較宣傳的麻煩了許多倍。從港區的公司回家,要先搭乘一小時的地鐵不說,地鐵站與租住的公寓之間有將近四公里的距離,並且沒有方便的公共交通。
萬般無奈之下,我請出了高中以後就閒置老家閣樓的功勳自行車。
因為位置偏遠,街道也僻靜得不像東京,每次回家都是從繁華都市到靜謐鄉村的漫漫長路。西裝革履地蹬著自行車的場面想必很滑稽,好在沒有觀眾,我也漸漸放下了矜持,在這短暫的騎行之旅中暫且拋開白日裡的人事繁雜,整個人從繃緊的弓弦松成一團柔軟的海蟄。
公司氛圍使然,加班已經是司空見慣,每天要接近夜裡十點才能到家。那個時候,鄰居的房屋已經熄燈,附近只有便利店和一家500日元無限續杯的家庭咖啡館在營業。有時騎車騎到肚子餓,我會去便利店裡買只肉包當場吃掉。熱氣騰騰的食物擁有治癒的力量,一整天的疲憊與空虛在咬下鬆軟的面皮和飽滿的肉餡時消失無蹤,廉價又溫暖的幸福感瞬間就充盈了身體。
被裹挾在這樣的幸福感中,看人的目光必然也會變得溫柔。現在想想,我對那個人的好感,也許就萌芽在這肉包與味蕾的化學作用之中。
那個人是便利店對門那家家庭咖啡館的常客。他總是獨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穿著各式寬鬆又隱約顯露出潮流感的針織衫,黑色大衣懸掛在背後的衣架,過長的衣擺局促地搭在沙發靠背。
他有時候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譬如用方糖和奶包搭起搖搖欲墜的城堡,咖啡勺像衛兵般駐守在耳機線繞出的護城河畔,不遠處的黑咖啡是危險的沼澤。他的視線垂落在沼澤盡頭,指間的煙蒂明明滅滅,像一張過時的電影海報。
偶爾我們的視線接觸,他便翹起嘴角對我微微一笑,面部輪廓很像人氣影星小田切讓——那種,鬍子拉碴、給人以不穩定感的男性。輕率,卻又意外地富有魅力。
我和那個人保持著這樣一種微妙的點頭之交。隔著狹窄的單行道馬路和兩面玻璃窗,伴隨著500日元無限續杯的廉價黑咖啡、平民肉包和便宜健康的野菜汁,我們望著彼此的倒影,就好像窺探到似是而非的別樣人生。
搬至大田區三個月左右、初秋的一個雨夜,我回家的行程被大雨耽擱了,從便利店出門時,正望見那個人微微弓著背,站在咖啡館低矮窄小的屋簷下,注視著近來曖昧天氣裡難得瀟灑的瓢潑大雨。我下意識向他點頭致意,又回身摸索自行車的鑰匙,再抬頭時,映入眼簾的已經只剩那個人的背影。他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就那樣閒適地走進了大雨中。
那場雨真的很大,那個人微微蓬鬆的黑髮被徹底淋濕,不肯為大雨躬身的高挑身影漂亮又羸弱。瓢潑的雨聲中,那腳步聲漸行漸遠,好像被滂沱大雨溶解了似的,變得微不可聞。我拎著車鑰匙在便利店門口愣了片刻,驀地撐開傘追了上去。
“請讓我送您回家吧。”
冒昧的話語噎在嗓子裡無法出口,我迎著那個人意味不明的視線抿緊了嘴唇,儘量把傘舉得更高,在雨幕裡遮擋出一小塊颱風眼似的靜謐之地。淒風苦雨的寒意也無法隔絕來自他那似有若無的、人體的溫暖,我的掌心分泌出汗水,氣氛粘稠又難堪。
那個人除了最初看我那一眼之外便再無表示。我駑鈍地錯失了解釋的機會,試圖講點什麼的時候,已經是說什麼都徒增尷尬的局面。在充斥天地的雨聲中,我撐著傘陪那個人走完了一條單行道,心中一直埋怨著自己的魯莽行動。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漫長得好像整個世紀,終於抵達馬路對岸時,他忽然說:“要右轉了。”
“誒——啊。”
第一次的交談就以這樣語焉不詳的方式結束。
那個人的住所與我所租住的團地只隔著一個街區,從外貌來看是狹小逼仄的合租公寓,院落裡栽著一株病怏怏的櫻花樹,通往樓梯的走道堆積著如山的雜物。他停在那一堆雜物前,回身與我對視。
雨幕擠進房檐與雨傘邊緣的縫隙,他沒有開口邀請我進門,我也想不出合適的話題。兩個人沉默著點頭致意,然後分道揚鑣。
皮鞋叩擊混凝土樓梯的聲音一直回蕩在雨聲裡。
次日晚上,在便利店門口停下自行車時,我注意到咖啡館裡並沒有那個人的身影。心生茫然地邁進便利店,我來不及思索缺席與大雨之間的聯繫,便被店員小姐以意外的方式迎接了——對方在我開口之前就把肉包和野菜汁裝袋遞給我,還打包了一罐店裡賣的冰咖啡。
“那位先生送給您的哦,那位MIB先生。”長年夜班而變得熟稔的店員小姐露出傷腦筋的神情拒絕了我的付款。她以眼神示意著對面的咖啡館,如此解釋道。
我愣了片刻才意識到她說的是誰。Men in black,這個謔稱還真是意外地合適。懷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弱期待,我詢問道:“是認識的人嗎?”
“Mr. MIB?”店員小姐搖頭道,“今天早晨是第一次光顧,戴著口罩,感覺挺帥氣的嘛,但是不認識。”
“這樣啊……”
我道了謝,將袋子拎到了落地窗前慣用的座位上,頭一次在幸福的加餐時刻也感覺到心神不寧。
……在道謝嗎?為什麼沒有當面對我說呢……戴著口罩出門,到底是習慣、還是被夜雨淋到感冒了啊……
熱氣騰騰的肉包依約提供了熟悉的饗足感,接下來就輪到營養健康的野菜汁。然而,在視線不經意掃過對面空蕩蕩的咖啡館之後,鬼使神差地,我卻選擇了那罐黑咖啡。冰涼的液體湧進喉嚨,我被嗆得大口咳嗽起來。
嘖,苦死了。
那場夜雨奏響的小插曲,至此戛然而止。再次相見時,我與那個人依然維持著點頭之交的友誼,尷尬與曖昧都融進那夜的大雨裡消失不見。只是,在享受肉包與幸福感的間隙,我開始更多地思考關於他本人的事情。
譬如說,那個人是藝術家嗎?他有一雙適合記錄也適合沉思的眼睛,望著煙蒂發呆的姿態,就好像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他是獨居嗎?窄小的公寓很難給更多人以蔭蔽,正如睡城不足以被稱為棲息之地;他會為何事而微笑、煩惱或者哭泣?我想看那張小田切讓一般輪廓鮮明的臉上浮現更多生動的表情……
我還有更加冒昧的念頭:
那個人,他會允許他人靠近嗎?
或許要怪我自戀過頭,對著他那樣矜持的視線,我也能解讀出一種微妙的渴求——與他本人帶來的距離感格格不入、隱蔽卻誘人的一種渴求。
在另一個晴朗夜晚,因為被前輩訓話而耽誤了時間的我到達便利店太遲,再次遇到了準備離開咖啡館的那個人。他注意到我的凝視,微一點頭,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過。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那種隱蔽又誘人的違和感再度擊中了我。
聲帶比大腦信號更快地被調動了,我什麼都來不及想,莽撞地開口問道:“要、要回家了嗎?”
拙劣至極的問候。
我看見那個人意外地揚起眉。秋末冬初的涼風驟然停滯,隔著狹窄的單行道,我們各自割據一方,好像一場無聲的拉鋸戰。便利店明亮的燈牌害我失去了隱蔽的能力,一切情緒無處遁形,正如一支彰顯疲態的、行將敗退的羸弱軍隊。
然而,先鳴鏑收兵的是他。
那個人的唇角浮現出鮮明而不知意味的笑意,講話的語調帶著一種舒緩又叫人信服的韻味:“想去看海。”
“誒、哦。”
嘴上已經恍然大悟地應和了,實際上腦海裡仍然沒有直觀感觸。我茫然半晌,正在不知道如何應對的時候,又聽到他說:“載我過去吧。”
……
“自行車不能載人的。”
我握緊車把,下意識地吐槽了基本常識。他那令人信服的語調讓我完全忽略了關於一人行程變成兩人行程的部分。
可是那個人重申道:“載我過去吧。”
他站在咖啡廳低矮的屋簷下,半張臉被屋簷的陰影所遮掩。我望著他唇角的笑意,從那並不緊迫的言語中,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渴求。
夜晚的寒風迎面拂來,我打了個寒顫,手套裡握緊車把的雙手已經冷得失去知覺,身體卻因為人型的熱源而意外地保持了溫暖。他比我目測的更輕一些,摟在腰上的手臂很有力度,口袋裡有不知名的金屬件被抵在背脊與胸腹之間,我不自在地挺直了肩背。寂靜的夜裡,毛呢大衣與西裝衣料摩擦出微弱的聲響。
從便利店騎到最近的海邊大概需要十五分鐘,我奮力地踩著腳蹬,完全不想思考淪落到如今局面的原因。那個人一直沒有動靜,我只好主動地詢問道:“就直接往南去多摩川可以嗎?還是要轉去羽田那邊?”
那個人仍然沒有回答。他的額頭抵在我的肩膀,平穩的手臂沒有絲毫顫抖。起初,我以為他是在躲開迎面的颯風,心中還憂慮著自行車載人的事情。
——沒關係吧,這麼偏僻的地方,根本就沒有巡警……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的時候,我的神經卻意外地被肩頭的濡濕所觸動了。朗夜無星,弦月清晰的邊緣宣告著那暈開的溫熱並非來自雨水。
……什麼啊?
喂、不可能吧……
……在哭嗎?
荒謬的想法闖進大腦,我好像被掐住咽喉的野鴨,機械地蹬著自行車,想不到任何緩解尷尬的玩笑、也說不出任何勸慰的話。
太荒謬了……甚至沒有互通過姓名,就這樣西裝革履地騎車載著陌生男人去看海,還被抵著肩膀哭泣……我維持著被他抱住的僵硬姿態,腦子裡亂七八糟地質疑著生活的真實性。身後這男人,怎麼就這樣心安理得、就這樣隨隨便便給人添麻煩啊。我居然也被下降頭一樣答應了……
質疑與腹誹在喉嚨裡反復醞釀發酵,手腳卻仍然在穩健地向羽田的方向推進。我在潛意識裡做出了決定,試圖把這段旅程拉得更長、多留給身後人一些沉默的時間。
吊詭的旅程終止在羽田附近的大師橋下。那個人跳下自行車的時刻,我的心臟也跟著自行車胎顫動著。
“抱歉。”
他說。大師橋投下曖昧的陰影,那個人在明暗的分野搖一搖頭,大步邁入了清謐的月光。手忙腳亂丟下自行車跟上去的瞬間,我望見他面上淚痕,像崎嶇的河道與流動的河冰。
……所以真的是在哭啊……
被道歉與淚痕打得措手不及,我愣在原地好久才懂得回應。
我不知道他在為什麼道歉:淚水、還是那突如其來的請托。總之,我選擇對更加安全的那一項給出答覆:“啊不,沒關係的,我、我其實也不是遵紀守法的類型,打傘騎車也有過——”說到這裡就想起了那場夜雨,我頓了片刻,不知如何收尾,只好補充道,“已經買了新雨衣。”
一段漫長的沉默。
冬夜的弦月映照在多摩川,粼粼倒影似要攀過橋面躍出河岸。說起來,這裡其實算不上海邊。明明與東京灣只有一步之遙,是百川匯海的最後一步,但畢竟不是在真正的海上。就好像雨傘與雨衣,明明用途與材質都是一樣的,卻不能稱為同一件事物。
可雨傘和多摩川自己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敝姓松澤。”
那個人如此說。
他在河堤護欄前停了片刻,忽然伸手攀住了鐵絲網。三米多高的障礙對他而言似乎並不算困難,松澤先生俐落地一躍而下,黑色衣襟被夜風吹得翻飛。他走到了臨近灘塗的位置,回頭繼續道:“松澤潤一。”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自稱松澤潤一的男人,那種泰然自若的態度害我懷疑眼前出現的是幻覺。他剛剛是不是翻過了河堤?我以為成年之後就沒有人會做這種事了。實在是莫名其妙、幼稚又無益的舉動——包括伏在陌生人肩膀上哭泣也是,他以為世界會善意地安慰他、誇讚他的浪漫主義嗎?
怎麼會有這麼胡來的人啊……
臉頰因為無緣由的緊張而繃得酸脹,我抓著護欄停留在原地,乾澀地回答道:“廣木青弦——這是我的名字。”
“廣木青弦……”松澤先生重複了我的名字,他念著這些音節的方式就好像我的名字是值得認真研究的古詩文一樣,是極富特色的語調。緊張感就在這有韻律的念誦中加倍地侵襲了心臟,在未來得及在意的時候,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然後,我聽見松澤先生說:“青弦君,作為謝禮,把月亮送給你。”
“誒?”
繃住的神經驟然鬆懈,我茫然地望著向我走來的松澤先生。他站在護欄前,與我隔著鐵絲網對視,大言不慚道:“天上的月亮、或者多摩川的月亮,作為辛苦載我來看海的謝禮,我願意同你分享,送給你一隻。”
第2章
夜潮拍打著河堤,大橋上偶爾有汽車馳過的聲響。
……荒謬。
我與松澤先生對視,因為騎行而褶出印痕的西裝印在琥珀色的瞳孔裡,好像卓別林時代的默片。
……荒謬。
弦月險而又險地墜在天穹邊,多摩川的月色碎在水波裡,都是瑰麗而脆弱的美景。
……荒謬。
松澤先生的漂亮輪廓與臉頰上的淚痕被鐵絲網切割成無意義的團塊,觸手可及。
……荒謬。
像是松尾芭蕉的俳句一樣、全然無法理解的月之謝禮。
……荒謬。
工作日的深夜、奮力騎著腳踏車載著陌生男人來到多摩川的河岸,聽到了物語故事一般的贈月宣言——這個荒謬的場景完全困住了我。心底滋生著莫名其妙的羞惱,呼吸逐漸粗重,抓著鐵絲網的手指也繃緊了,我狠狠地瞪著咫尺之隔的松澤先生,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忍得肩膀都在打顫。
“啊呀,”松澤先生凝視著我,他的唇角浮現出一抹渾然不在意的淺笑,溫熱的氣息透過鐵絲網吹在我的嘴唇上,“弦月要被拒收了。”
這句話好像最後一根稻草。我咬緊了因為緊張而輕微打顫的牙齒,一顆顆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又甩掉了礙事的皮鞋,只穿著襪子踩在地面上。在正式行動之前,我還憤憤地瞪了松澤一眼,這才動身爬上了鐵絲網的護欄。
到底成品西服的步幅太窄很礙事,我在攀至護欄頂端、試圖一躍而下時沒能調整好平衡,整個人好像被西西弗勉強推上山崖的巨石一般栽下去,險險倒進了一個陌生的懷抱。兩個人踉蹌了好幾步,終於站穩時,我一抬頭,便望見松澤先生微微睜大的、琥珀色的眼瞳。
我尷尬地推開了他,借著整理衣著的機會避開松澤的目光。襪子踩在乾燥沙土上的觸感頗為奇怪,腳趾不自在地蜷起又鬆開。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來平復心情,視線黏在天際的弦月不肯移開,以喃喃自語的口吻控訴道:“真是的,贈送弦月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過別人要如何簽收啊……松澤先生。”
“嗯——”拉長了語調的回應聽不出情緒,我已經豎起了耳朵,松澤先生的重點卻跑偏到了稱呼的問題,“叫名字就可以。”
“……不太好吧。”
“那麼,就叫松澤好了,”腳步聲從背後靠近到耳畔,又毫不留戀地越到了更靠前的位置。我望著松澤先生的背影,聽著夜風送來的聲音,“已經足夠拗口了,不需要再加敬稱。”
的確是很拗口的名字。松——澤。連續兩個齒音念起來像是齒與舌的較勁,與奇妙的性格相得益彰。雖然明白這種事輪不到我評價……
我很喜歡。
工作日的深夜也有瑰麗的月景與潮聲。我踩著冰冷的砂石追上松澤,兩人並肩行走在無人的河岸,是適合沉默的氣氛,又好像更適合一些毫無目的性的交談。松澤講話的方式天馬行空,我都在懷疑出發前他喝的不是黑咖啡而是啤酒。
“松澤的工作是什麼?”
“電視明星哦。”
“……住合租公寓的電視明星嗎?”
“那麼,暫時無業。”
就像這樣。
太容易戳穿的謊話反而沒那麼容易引起反感,我們信口開河地聊天,好像漫漫征途中偶然相遇的兩位騎士,掀開面罩、放下盔鎧,在露營地的篝火邊,向彼此講敘一些子虛烏有又心照不宣的歷險故事。
篝火故事會結束在我打噴嚏的時刻。西裝外套因為可笑的逞強而被遺棄在了護欄裡,海風蕭瑟,我的姿勢早已從帥氣的單手插袋變成了猥瑣的雙手抱胸。松澤側頭看我一眼,發出了難以分辨是嗤笑還是歎息的聲音。他解下了黑風衣蓋在我肩膀,厚重的毛呢連同口袋裡不知何物的金屬件一起,壓得我肩膀一墜。
“喂——”
“回去了。”
根本不給我推讓的機會,松澤就這樣獨裁地決定了大衣歸屬,轉身懶散地向著護欄的方向返回。我攏緊大衣的領口,感受著其中來自松澤的體溫,沉默地跟了上去。
回程翻過護欄要從靠近河道這邊有坡度的沙石地面開始攀爬,過程比之前更艱難。好不容易爬到頂端準備翻越時,我再次被西裝褲的步幅所限制住,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局面。先翻過護欄的松澤抱著大衣仰頭看著我笨拙的攀爬姿態,忽然說:“脫掉褲子比較好哦。”
“……哈?”
松澤於是重複了一遍:“脫掉褲子比較好哦。”
我以奇怪的姿勢凝固在了鐵絲網上。
“……”
“……”
“啊,怕被巡警當成風紀犯嗎?”松澤像是才想起來這回事似的一擊掌,眼角堆起了笑紋。他以輕佻的語氣提出了同樣驚人的第二方案,“那麼,跳到我懷裡來吧。”
“……哈???”
“從天而降的青弦君,怎麼樣,願意乖乖跳進我懷裡嗎?”
“……”
別無選擇的時候,就算是砒霜也要乖乖服下。我翻過護欄,好像飛鳥投林似的、毅然決然跳入了松澤的懷抱。
或許是因為有了準備,這次兩個人沒有跟之前一樣跌跌撞撞好幾步,來時的窘迫也好像不復存在。我扶著松澤的肩膀站起來與他對視,從那雙琥珀色的瞳孔裡,望見自己臉上那傻瓜似的笑容。
騎車回家的路上,松澤仍然把手臂緊緊纏繞在我的腰上,腦袋懶洋洋地擱在我的肩膀。兩個人的身體緊貼著,松澤口袋裡的金屬件硌得我後背發痛,噴在耳垂的溫暖氣息也很惹人分心,但至少不用再面對被人抵著肩膀哭泣的尷尬局面,我心裡居然升起了些微的慶倖。
“來的時候。”松澤忽然開口。
“嗯?”
“流眼淚了,抱歉,”松澤戳了戳我的肩膀,“在這裡留下了淚痕。”
“啊……沒關係。”
“我會出乾洗費的。”
“不是那件事,”我側頭瞥了他一眼,又趕緊把視線放回道路上,絞盡腦汁試圖給出合適的安慰,“沒關係的,深夜的想法和行動本來就跟白天不一樣。畢竟是百鬼夜行的時間啊,有一些奇怪的舉動都是可以諒解的。比如說,嗯,比如說——”
“咕嚕咕嚕——”
卡殼了半晌,我正在竭力思索合適的例子時,闃靜的街道忽然響起了奇怪的聲音。
“比如說?”松澤問道。
“比如說——”
“咕嚕咕嚕——”
聲音的來源更加清晰了,好像近在身邊——準確來講,近在我的腹腔內部,靠近胃袋的的某一處。
“……比如說,深更半夜的時候,人會更容易餓。”
我自暴自棄地答道。
松澤在後座笑得前俯後仰,自行車因為受力不均衡在道路上劃出超危險的S字。我用盡全力也握不緊車把,不由得驚叫道:“快停下啊啊啊啊——”
話未落音,不受掌控的車把已經扭轉了180°,腳踏車以極其彆扭的姿態倒下來,兩人摔成一團,我被卡在車座與松澤之間動彈不得。松澤比較走運,有我做墊背所以毫髮無傷,竟然還毫無感恩之心地趴在我身上悶聲笑了好久才捨得爬起來。
笑點奇低的松澤簡直是危險到可怕的不穩定因素,為了避免車禍,我單方面地決定了推車行進。
“不知道哪裡那麼好笑,”我瞥了松澤一眼,“沒有買肉包就匆忙被抓壯丁騎了好久的自行車,當然會餓吧。”
“我的錯,”說著一點誠意也沒有的道歉,松澤側頭看了我一眼。或許是我的錯覺吧,那視線仿佛帶著評估的意味,我不自在地握緊了車把。
很快,松澤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吃宵夜吧。”
與我的想像不一樣,松澤這次沒有直接去便利店請客,反而把我帶回了家。
松澤就住在雨夜那天的合租公寓裡,是二層邊緣分隔開的1K,經過玄關的廚房就來到了兼任臥室、客廳和餐廳的狹小和室。
室內東西不太多。正中的暖桌看起來整潔又清爽,陽臺擺著幾盆認不出來的盆栽,玻璃推窗內側的瓷盆裡裝著零散的小魚幹。角落裡是小型工作臺,其上擺滿了不知名的電子學元件和電工膠布之類的工具,像是無線電愛好者的那種。工作臺靠近牆邊的位置有一個畫著戒煙骷髏頭的玻璃煙灰缸。
地板光可鑒人,踩過沙土的襪子在其上留下了不雅的痕跡。我按照松澤的指示,將沾了泥土的襪子和西服外套脫掉並扔進了洗衣籃。松澤從壁櫥裡翻出來了一個坐墊扔給我,自己繞到了玄關處的料理台,聽動靜好像是在冰箱裡翻找。
我無所事事地徘徊了一會兒,最後決定把坐墊拖到靠近門口的位置,盤腿坐好,隨口跟松澤搭訕道:“怎麼說呢……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你還想像過我的房間嗎?簡直是跟蹤癖的心理啊。”松澤戲謔的聲音伴隨著油鍋的滋滋聲傳來。
“喂……”虛弱地抱怨了一句,我盯著玻璃推窗裡松澤的倒影,低聲道,“你就沒有想像過我嗎?”
一陣沉默。
“想過。”松澤說。他端著一張塑膠餐盤走過來,放在房間中央的暖桌上。餐盤裡是一盒速食煎餃、一小碟沙拉和兩罐啤酒。
偏長的額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松澤拿尾指撥開了:“可是想像不到。肉包和野菜汁——我在國中時代都沒認識過這樣健康飲食的男生。”
“……哦。”
我短促地應了一聲。健康的生活習慣並不是什麼值得羞恥的事情,被松澤以這樣略帶好奇的輕鬆口吻講出來,我卻忽然一陣羞窘,只好把頭埋進煎餃裡,試圖讓胃袋取締大腦的功能。
“想過”……嗎……
速食煎餃嘗起來油膩膩的,我吃到一半就飽了,本想禮節性地把剩下的煎餃也塞進肚子裡再去道謝,卻聽到了一聲嗤笑。松澤托腮看著我,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像一隻懶散的大貓。
說到貓……我把視線轉向玻璃推窗邊的瓷盆與小魚幹:“那個,貓吃的嗎?”
“我吃的。”
說著,松澤又笑了起來。不是歇斯底里的大笑,他微微眯起眼,唇角揚成柔軟的弧度,就著盤腿坐在暖桌邊的姿勢,上半身向著推窗趴下去,好像舞劇裡表現角色死亡的戲劇性姿勢。他探出兩根手指,拈起來一條魚幹放進了嘴裡,隨即露出了浮誇的陶醉表情。我盯著那兩瓣開闔的嘴唇,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了深海。
“奇怪的食癖。”
我低聲說著,仰頭灌下了一口啤酒。松澤歪歪斜斜地窩在靠墊椅裡晃蕩著他那罐酒,沒有說話。他又在以那種評估的視線打量我,眼神裡有許多難辨的情感。救護車在不遠處鳴笛駛過,暖桌的電流聲輕微而不容置疑地彰顯著存在感。
我被烘得暖融融的。啤酒、疲勞、還有暖桌,其中必有一者以卑鄙的方式奪去了我的清醒,在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聽到了松澤的聲音:“青弦君。”
“……嗯。”
“留宿吧。”
“……哎?”
第3章
鬧鐘響起時還不到六點,比平時早四十分鐘。我摁掉了振動的手機,借著推拉窗漏進來的街燈望向松澤。他像個蠶蛹似的拱在被子裡,面朝牆壁側臥著,半張臉埋在窗簾的陰影裡,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輕手輕腳地越過他的蠶蛹,走向了玄關。
今天仍然是工作日,昨夜任性留宿松澤家的後果就是今天要早起回家換掉襯衫才能去上班。還好喝得不多沒有宿醉,不然廣告部的前輩那邊根本糊弄不過去。
——踩著腳踏車奮力向地鐵站駛去的時候,我在心中念叨著這些瑣事,居然感受到了久違的傷感。
仍舊是寫策劃案、挨訓、重做的簡單迴圈。入職半年多的我仿佛毫無進步,與被遴選進廣告部的同期一起汲汲營營地工作、庸庸碌碌地挨訓。
據說開發部門的同期已經有升任研發小組組長的優秀人選。
茶水間的消息總是很靈通,閒聊的幾個人都是沒有在大學期間更多地學習專門的技能知識、在培訓中被劃分到了廣告部或者業務部這樣嚴重排資論輩的部門的同事。大家一方面咋舌於這樣誇張的升遷速度,另一方面,也覺得那種不穩定的人事結構很容易帶來太大壓力,話語中都有對開發部同事的憐憫。
或許是起床的方式不對,我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連這樣的聊天也沒能全神參與,心裡總是惦念著昨夜的奇遇,半心半意地附和著,直到聽見小川很有針對性的問話時才愕然回神。
“是昨夜太辛苦了吧?畢竟廣木君是不肯出去喝酒、寧願留在公司加班用功的拼命類型啊……結果今天也還是在挨訓,真遺憾。”
“不,只是工作沒完成而已……”
不擅長回擊口頭爭執,我終於組織好答覆的話語、皺著眉頭看向小川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移開了目光,若無其事地跟身邊的同事聊起天來。
小川跟我同組,一直都在似有若無地針對我,大概是想排擠掉我去爭取本組前輩的好感、早日被推薦晉升吧。一開始我也嘗試著與他角力、還參閱過許多職場應對的書籍,後來卻漸漸對這種鑽營喪失了興趣,甚至覺得荒誕。
就像卡夫卡的小說——碩大甲蟲爬在組長的手臂上獻媚,啤酒杯裡有摩挲手腳的蒼蠅在愜意地泡冰泉,而生活仍在孜孜繼續,所有人習以為常。
我不想做那種事。
就算被排擠、獨自留在公司連續加班也無所謂,我不想成為小川那樣的人。
——暫時而言,我還能保有這樣的本心,儘管那顆心也在承受著生活的壓迫,日益沮喪。
盡力忽略掉了小川的挑釁,整日的工作還是心神不寧。前輩因為出差的關係下午沒有出現,我終於按時下班了一回,搭乘晚高峰而不是末班車的地鐵,難得地見到了大田區的夕陽。
沐浴在晚霞中,我愜意地走到自行車停車場時,終於意識到了這一整天困擾我的問題所在——腳踏車的鑰匙不見了。
一直放在西裝外套口袋的鑰匙,在昨晚地鐵站通勤時使用之後就再沒有用武之地:不論是在多摩川還是在松澤家,停放的時候我都沒有鎖車;直到今早通勤路上直接騎到了地鐵站附近停車場,也是鎖好就走掉了,完全沒有確認過鑰匙的事情。
事情至此,停車場管理員已經頻頻在看我了。沒有鑰匙我根本沒辦法開鎖;因為是高中時代的舊車,自行車登記證一直放在老家,也不能立即拿來作為憑據。我鬱悶地歎了口氣,決定步行回家。
四公里的路程不算太長,偶爾走一次也算是別有意趣。我踩著沉入樓宇深處的夕陽,漫步在尋常卻非常規的人生路上,很快想明白了鑰匙的所在——松澤家洗衣籃的縫隙。沾了泥土的西服被扔進洗衣籃的時候,已經對我感到厭倦的鑰匙毅然決然地拋棄了主人,選擇更有趣的、松澤那樣的人生——
不,我想太多了。
回到便利店的時間尚早,松澤還沒出現。在蹲守咖啡館等待松澤和直接上門去松澤家詢問這兩個選項間權衡良久,我按捺下心頭的忐忑,選擇了後者。
想見松澤……而他,或許也想見我。
是相當自戀的想法,我卻寧願相信這就是事實——話說回來,人生落魄如我,若是沒有一些自戀的特質,恐怕也很難繼續生存吧。
我居住的團地已經是偏遠到無法被稱為東京的地段了,松澤家所在的地段則比我家更荒涼。之前兩次深夜過去都幾乎沒有看到照明的燈光不說,現在是晚上七點多,理應萬家燈火的時間,街上也一個行人都沒有,松澤所居住的合租公寓只亮著他房間那一盞燈。
我按響了門鈴。
先是制式的鬧鈴音樂,然後門內傳來了腳步聲。松澤從門縫裡確認了我的身份之後才摘下門後的掛鎖,真是相當謹慎的作風。
主動登門的我笨拙又局促,忘了在第一時間道明鑰匙的事情,就這樣茫然地與松澤對視了片刻,還沒能組織出問候的語言時,松澤忽然笑了起來,將我讓進了房間。
松澤沒有詢問我的來意,直接示意我進屋換鞋。我把在便利店買來作為禮物的“每天好心情”咖啡杯放在了小魚幹瓷盆的旁邊,抬眼見松澤還在玄關處的廚房,這才意識到他在做晚餐。
“抱歉,在這個時間打攪——”
“沒關係。”
松澤打斷道。玄關處傳來一陣食物的香氣,又被鍋蓋合攏的聲音所隔斷。我聽到廚房叮叮咚咚的聲響,在暖桌邊坐臥不寧地扭了一會兒,意識到反正我也幫不上忙,這才靜心打量起周圍。
昨天的被褥已經盡數收起來了,連工作臺也清理得很乾淨,那一大堆不知名的電子元器件不知所蹤,只有角落裡的骷髏頭煙灰缸待在原位。記得早晨離開時,那玻璃缸還是空的,現在來看,煙灰已經鋪滿了器皿底部。
……一整天都待在家抽煙嗎?
我的視線轉移到暖桌上。連茶具都沒有的桌面上,唯獨放著一副耳機和一隻像是隨身聽的電子產品,其下扣著一本筆記。都是昨天沒有見到的東西,看來松澤的生活習慣雖然不太健康,卻很有條理,這些瑣碎的物件即日就會處理掉。
我盯著桌面發呆了片刻,聽到了救護車的鳴響。說起來,昨天似乎也聽到過……明明是荒涼到汽車都很少經過的街區,救護車的出現頻率卻意外地高。我再度把坐墊搬到玄關附近,借此同松澤攀談起來。
“啊,因為附近生活的都是老人,”松澤隨口道,眼睛仍然盯著鍋裡沸騰的咖喱,“這裡是上個世紀東京最受歡迎的‘睡城’之一,許多沒有成家的工作者都住在這邊,到老了也在這裡憑著養老金生活。作息習慣不一樣,很容易被認為是沒人住的地方,其實居民並不少。”
“老人聚居區啊……”
“救護車來得很頻繁,不過能驚動救護車的就已經是幸運兒了,”松澤漠然道,“這裡孤獨死的發生率高得嚇人,所以房源全部特殊處理,租金非常便宜。”
這個話題讓我背脊發寒。
孤獨死,指的是獨居者悄無聲息地死去的情況。想像一下,某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屍體在房子裡孤獨地腐爛,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久,直到鄰居因為臭味而開始抱怨。將死未死之時求助無門,死去之後也並沒有人關心,信箱裡塞滿了有電視費的催繳單和廣告雜誌。
是極其寂寞的死法。
畢竟是作為群居動物的人類一員,我也一直保留著對孤獨的恐懼。老實講,我甚至懷疑周圍很多人結婚生子就只是為了避免孤獨死而已。
然而松澤似乎並沒有這種念頭。就算說著這麼可怕的話題,獨居的他也未曾流露過愁苦的表情,是因為有伴侶或家人的存在、不再畏懼無緣社會的侵襲麼……
“有女朋友嗎?”
唐突的問句就這樣逸出了齒間。隔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正要慌慌張張彌補的時候,松澤已經坦然地回答了:“沒有。”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不需要。”
奇怪的說法。
我的思緒只在這句話上停留了半秒。松澤的咖喱已經煮好,我趕緊按照他的指示盛好了米飯,兩人份的牛肉咖喱飯味美香濃,只是氣味就勾得我心動不已。一直以來都是在公司吃便利店便當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品嘗過這種尋常又誘人的飯菜了。
互相盯梢整整五個月也只有過兩句連日常都算不上的對話,卻在昨夜短暫的相處裡發展出了熟悉到可以聊天打趣甚至蹭飯的關係,人類的緣分,還真是奇怪。
飯後松澤徑直去洗澡了,我作為客人也被毫不客氣地交付了洗碗的任務,好在還有慰勞的飲品。這次松澤沒有拿出啤酒,兩個人就著薑汁汽水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天。松澤半長不短的頭髮濕漉漉地垂下來遮住眼睛。暖色的頂燈下,泛著水汽的髮絲間有奇異的光澤流轉,我時常被那光澤吸引去視線,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透那吸引力的來源。
一開始還是有來有往的交流,或許要怪我走神,不知不覺間松澤已經沉默下來,兩人份的對話變成了我的獨角戲。按部就班的職場生活實在是乏善可陳,竭力維持談話氣氛的努力中,我差不多把整個月的工作計畫表都給背了一遍,正想著松澤再不說話的話就趕緊要回鑰匙告辭的時候——
被松澤輕薄地觸碰了嘴唇。
“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吧?”松澤推開了暖桌,以獵豹一般優雅又不容反抗的力度把還處於震驚中、喪失行動力的我整個撲倒在地上,嘴唇銜著我的耳垂,低聲道,“敗給你了。作為……讓你上一次也無所謂。”
說著完全無法理解的話語,松澤以手肘支撐起上半身,解開了浴袍的腰帶。原本就鬆鬆垮垮攏在身上的浴袍更加散漫地鬆開了,露出其下漂亮的肌肉線條。冰涼的水珠沿著松澤的頭髮滑落他肩膀,濺落在我脖子上。
砰——
是松澤被我掀開、手臂砸在玻璃推窗上的聲響。
我維持著手肘頂開松澤的動作猛地坐在起來,劇烈地喘息著,心跳根本平復不下來,動脈裡血液湍急流動就好像沉悶的地震。
有那麼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房間裡只有我的喘息聲。松澤垂著頭倒在推窗邊,沉寂宛如一具屍體。
我甚至不敢看他。
“……疼。”
松澤說。他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情緒。
我聽若未聞,拒絕將視線轉向他。
我能想像他現在的樣子。那件礙事的浴袍或許已經滑落到腰部附近,被砸到推窗上的右臂顯露無遺,泛紅的傷痕正逐漸發酵成紫色——肯定很疼,可我根本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道歉嗎?先發起性騷擾的是他,儘管我——
“……你勃起了。”
松澤又說。這次聲音更清晰了一些。
——儘管我勃起了。西裝褲下硬邦邦的一大坨,不是視障者都能看到。
就因為松澤一個、一個甚至還算不上吻的觸碰。
羞恥與憤怒淹沒了胸口、水位還在不斷上升,我停止了喘息,連呼吸也一道屏住了。如果可以,我不止不想看他,也不想聽見他的聲音。就乾脆俐落地消失在彼此的世界裡,再好不過。我不想看他,不想聽見他說話,不想——
“……繼續嗎?”
溫熱的人體從背後靠近。
因為屏息而逐漸開始顫動的肌肉再也無法忍耐,在那條繩索般纏綿又有力的胳膊觸碰到我的臉頰的一瞬間,我反身兇狠地將松澤壓在身下,全無章法地啃噬著他的脖頸。
浴衣不知被甩落到哪個角落,我盡心竭力地挑逗著松澤的情欲,誓要報復他對我做出的一切。松澤浪蕩得不可思議,毫無顧忌逸出喉嚨的低啞呻吟太過煽情,濕漉漉的額發遮住了眼簾,緊閉著的睫毛顫抖著如同被大雨打濕的蝴蝶。
隔著襯衫與西褲的接觸就像淩遲,我能感知松澤的手指在我下體的動作,卻絲毫不覺得快樂。我騰出左手手肘將松澤的雙手壓在越過頭頂的位置,趁著這個空檔沿他肋下一直撕咬到腰間,留下一長串狼狽得駭人的吻痕。松澤的身體在我身下扭動著試圖跟上我的節奏,卻反復地被加重的啃咬與下體的挑逗打斷。
松澤沒有反抗。他越是馴服,我越是焦躁,動作也愈發暴力起來。
我先是拿膝蓋大力地抵住他的性器磨蹭,在他終於痛到忍不住掙開我的時刻,用手攥住他早已勃起的那裡,以指腹摩擦著,力度接近淩虐,在他抽搐著要射精時狠心堵住發洩的通道,看他一次次被我送上高潮又遲遲不得解脫的扭曲神情。
情欲與憤怒像是桑拿室的蒸汽步步緊逼。我以最粗暴的方式對待松澤的身體。相較於做愛,這樣的糾纏更接近一場決鬥,或者說是單方面的淩辱。
開什麼玩笑……這樣荒謬的人生、荒謬的相遇、荒謬的性愛——
“啊——呃……”
松澤在我身下發出嗚咽般的揪心呻吟,腰身一挺,在我的刻意刺激之下,就那樣疼痛並暢快地發洩在我手掌裡。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徹底失焦,手臂在高潮後也依然軟綿綿地纏在我的脖頸上,後頸想必已經留下了被抓破的痕跡。
我跪坐在松澤身上,扯開他的手臂,冷淡地看他從高潮的巔峰緩慢而不可逆轉地跌落人間。
“……真意外啊。”
松澤說。他的聲音沙啞又纏綿,跟平時的語調截然不同。
松澤以手指撥開亂糟糟堆在額間的頭髮,泛著潮紅的雙目直視著我。明明是仰躺在我身下、絕對弱勢的姿勢,他本人卻似乎安之若素,並不介懷。相較之下,他的重點放在了奇怪的地方。
松澤低聲笑起來:“青弦君,你在懲罰自己嗎?”
“……”
在剛剛的糾纏裡勃起得愈發堅挺的性器讓我完全沒有立場否認松澤的指控,可我當然也不會就這麼給出肯定的答覆。
我沉默地瞪著他,試圖把情緒壓縮在眼神裡、用視線誅滅身下這個不負責任的傢伙。厭惡、憎恨、噁心——各式負面情感在我身體裡沖刷,譴責松澤的暴躁話語一句句滋生在沉甸甸的胃袋、又在被自己尚且存活的良心阻攔在了胸腔裡,我憋得呼吸都粗重了。
不是松澤的錯……或者說,他才是遍體鱗傷的那一個。
瞪視松澤良久,我呼出一口濁氣,起身坐在他身邊,低聲道:“抱歉。”
“嗯?”
“對不起……我在遷怒。”
“遷怒啊。”松澤像是滿足於這個我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答案,視線也從我身上移開了。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
明面上的理由當然是松澤的性騷擾,但事實如何,捫心自問,答案並不這麼簡單。松澤的挑逗沒有激怒我;恰恰相反,我為了他那個清淡到無法稱之為吻的接觸勃起了,情欲好像被戳破的水球一樣無法控制。
我根本不是對松澤生氣,我在氣我自己……因為自己的勃起感到羞惱與恐懼,甚至到了訴諸暴力的程度。
在想通的瞬間,四肢百骸的觸感重新湧進意識裡。
不論是與成年男性搏鬥的快感與酸痛,還是忽起忽落的荷爾蒙水準,都屬於我平時絕不會擁有的體驗。我按住心臟的部位,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剛剛的自己。異常……是絕對的異常,又因為松澤的存在而顯得順理成章。
松澤潤一。
這個人才是一切異常的根源。以高傲性感的姿態引誘了我,又在剛才的暴力性愛中展示出了全然的浪蕩與馴服。真是個肆意妄為之人……包括剛剛的對話也是,松澤的循循善誘根本不是在期待答案,那句追問只是個友情提示而已。
下意識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我低頭瞥見手掌裡乾涸的精液,又側頭看一眼身邊坦蕩暴露出任人宰割的脆弱姿態、仍然散發著出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喃喃道:“松澤……像梅菲斯特一樣。”
松澤懶洋洋道:“是反派啊。”
“不……對於浮士德來說,梅菲斯特並不是反派。”
我注視著松澤赤裸的身體。
失去翅膀的惡魔被凡人折磨得渾身都是淤痕,青紫與紅腫堆疊在漂亮的精瘦身軀上,簡直人間慘劇。有些還好說是吻痕,有些根本是我為了壓制松澤的反抗所刻意製造的內傷。我不常打架,下手也沒有輕重,或許——
“疼嗎?”
“很疼,”松澤閉上眼,輕聲說,“疼得要命,你再失控下去,我會疼到反抗並且殺死你。”
“……抱歉。”
這種道歉連我自己都覺得廉價。
松澤沒說話。他的手臂上,與玻璃碰撞的部位還腫脹著,擦破了皮膚、滲出血的部位已經凝固,紫黑的痕跡觸目驚心。懷著莫名的歉疚與憐惜,我俯身吻上了那裡的血跡。松澤閉著眼,就那樣躺在地上,任我從手臂吻到胸口,又從胸口吻到小腹。
在我試圖把他的性器納入口中的時候,松澤以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沒關係,不需要。”
“我——”
“不需要。”松澤重申。他望著我的視線非常奇妙,琥珀色眼瞳裡流露出的情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真的想做也就算了,只是道歉的話,我不需要。”
“真的要做的話……”被那種視線所觸動,我講出了自己都沒想到的臺詞,“是用哪裡呢?”
心滿意足地,我看到了松澤驚愕的神情。
第4章
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性愛,對我來說是第一次。松澤的身體熱情溫暖,沉醉在情欲裡的甜蜜表情比單純的痛苦忍耐更為誘人。喘息與吟哦間的性愛教學旖旎又親密,我竭盡全力地溫柔對待他,想多看一會兒他完全失去平日的距離感、毫無遮掩地展示出快樂與索求的樣子。
做完的時候,兩個人都變成了從多摩川裡打撈出來的水鬼。松澤好像很討厭一身汗黏糊糊的感覺,情欲平復下來之後就獨自去洗澡了。我被遺棄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思考著好像從平原來到喜馬拉雅山脈一樣、驟然變化的性向與人生。
循規蹈矩二十三年,初嘗禁果,居然是跟男人一起。雖然戴了套,卻也同時交換了許多帶著血腥味、長達數分鐘的親吻——這樣說吧,如果松澤此前不幸感染過艾滋,我想必很快就會被查出攜帶病毒。
寧肯向昨天才認識的、砒霜般的不穩定的男人祈求蔭蔽,索多瑪的同性愛也沒有關係,只要讓我片刻遠離人世攀上雲端就好……
廣木青弦,你的人生,到底破碎成什麼樣了啊。
——不,都是松澤的錯。那張臉上性感的神情簡直是犯罪,彼時還是處男的我無法抗拒誘惑,意志力土崩瓦解也在所難免。
心底響起了這樣微弱的反駁,不用分析都知道來源是拒絕承認失敗的懦夫心理,可惜從暴力狀態與情欲沼澤中恢復理智的我,已經錯過了能把一切都怪罪到松澤的引誘上的狀態。不論如何回憶,走到插入那一步都是我在主導,甚至還主動向作為承受方的松澤請教了男性間的做愛方法。
……話說回來,我是出於這樣糟糕的想法擁抱了松澤,松澤那邊又是什麼情況啊?被粗暴對待的時候也沒有認真反抗過,幾乎是予給予求地接納了我的憤怒與情欲……就算是偏好同性,容忍度未免也太高了吧。
直到松澤洗完澡回到和室,我也沒能得出結論。
浴袍已經在暴力與性愛之中被弄髒了,松澤選擇了全裸出場。洗去了斑駁的精液和血跡之後,松澤身體上我留下的傷痕更加顯眼了,好像典雅的藝術石雕上頑童留下的刺眼塗鴉。我頂著尷尬的氣氛詢問了藥箱的位置,催促他換上睡衣,開始著手幫松澤處理傷口。
畢竟在大學裡接受過醫護志願培訓,我對自己的消毒包紮手法還是頗有信心的,松澤卻全程以奇怪的眼神注視著我。
“……有哪裡不對嗎?”
被那種眼神刺得渾身難受,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青弦君,”松澤微微眯起眼,再度以我已經開始熟悉的那種評估的視線打量著我,半晌,不答反問道,“並不是gay吧?”
……
無法回答的問題。我正在思考如何說明更加合適,松澤已經把我的沉默當做默認,以肯定的語氣繼續推斷道:“之前也沒有跟男性做愛的經驗。”
“……對。”
跟女性的經驗也沒有。
松澤翹起嘴唇,像是在為自己的正確推測而得意,眼睛裡卻並未沾染笑意。他以一種純然的疑惑語氣向我發問:“既然不是gay,青弦君為什麼特地來接近我?”
兩個分句的因果邏輯簡單明瞭,其實質內容卻完全超出我的認知。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甚至暫停了手頭勤勉的包紮工作。
松澤他……他以為我替他打傘、載他看海、跟他回家——他以為我做這些都是為了跟他上床嗎?
還有……
只是做到這些,就可以讓他心甘情願地獻出身體、甚至被無理地暴力對待也沒關係嗎?
松澤潤一,這個人簡直——
“我沒有,”焦急之下握緊了松澤的手腕,我拿出了就職面試般笨拙而認真的語調,宣告道,“我不是——不是為了跟你上床。”
不是因為欲望、不是把你當成性愛的附屬攻略對象,我所獻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陪伴與耐心只是為了松澤潤一這個人本身,是出於我個人的寂寞與松澤的人格魅力,不帶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我試圖將這樣的意念傳達給松澤、想讓他放鬆一些。
“是嗎,”松澤的回應非常平靜,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望向我,“那麼,青弦君今天來我家,只是為了找我聊天?”
被松澤提醒,在將鑰匙的事拋諸腦後超過兩個小時的現下,我終於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以最快的語速急促陳敘道:“鑰匙、我來拿回我的腳踏車鑰匙。昨天去多摩川的路上裝進了西裝外套口袋,後來外套扔在了松澤家的洗衣籃,鑰匙大概、不,鑰匙一定還在洗衣籃裡。”
——這是我能夠拿來說服松澤相信我的最好的證據。
洗衣籃就翻倒在我腳邊不遠處,大概是之前被松澤或者我踢到了,而那時沉浸於探索松澤性感身體的我根本沒有注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揭開了倒扣的塑膠籃,果然看到了卡在不起眼處的腳踏車鑰匙。
“……所以說,你只是來找我拿鑰匙的?”
松澤一直沉默地看著我的動作,直到我撿起鑰匙欣喜地出示給他,才問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他把下頜架在交叉的十指上,聲音聽起來似乎沒什麼變化,距離感、還有隨之而來的隱蔽的違和感,卻更加濃烈了。
是說開了誤會,交流應該更加順暢,松澤給予我的感覺卻完全相反,仿佛我答一個“是”字,他就會退到看不見的角落。
“本來……是的。”
直覺令我選擇了曖昧的回答。
我坐回松澤身前,半是強硬半是懇求地握住他的右手,平放在膝蓋上,繼續未竟的包紮工作。用身體接觸來抵消距離感肯定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以我此刻被震驚和情欲接二連三洗禮過的精神狀態,實在想不到更合適的辦法。
松澤被我碰觸的手臂略不自在地一動,又很快沉寂下來。他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在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以為接下來的時間都要在尷尬的沉默中度過的時候,松澤忽然開口道:“挺溫柔的嘛。”
我詫異地抬眼看他。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直視著我,眼睛裡含著似有若無的譏誚與笑意。簡單的一句話就像道軌的扳手一樣,將原本波詭雲譎的氣氛導向了更加柔和的方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緊張蜷起的腳趾,此刻才逐漸鬆開了。
被那樣的氣氛鼓舞,我給出了相當輕率的答覆:“是說做愛風格嗎?”
……說完就開始後悔。
好在松澤似乎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他垂下眼簾,盯著我的手指,勾起了嘴角:“青弦君。”
“哎?”
“技術不夠,還談不上風格。”
“……”
處理好明顯的傷痕之後,我回憶著救護培訓的步驟,從急救箱裡翻出電子體溫計遞給了松澤測舌溫。本來只是教條主義的刻板習慣,接回體溫計時,我卻被其上的讀數嚇了一大跳:“喂、松澤,你在發燒啊。”
難怪剛才松澤的反應總是慢半拍。
我試圖勸松澤吃些退燒藥,不過想也知道松澤這不肯走尋常路的男人不會乖乖答應。38.5°,這個體溫在我看來已經是令人警惕的溫度,松澤卻渾然不在乎似的揮了揮手:“我麾下的免疫系統正在同病原體頑強戰鬥,不要隨便打攪這場榮耀之戰。”
全然的胡說八道,卻因為過於荒謬而不知該從何處反駁。我只好越俎代庖地行動起來,先收起暖桌、把壁櫥裡的被褥拖出來鋪平整,再把完全沒自覺的病人塞進被子裡,最後調暗了燈光,去研究急救箱裡的藥物。
松澤家的急救箱是藥店整只販賣的家庭裝,藥品也很常規,我很快就找到對症的退燒藥,可惜劑量說明寫得實在太曖昧,沒辦法給出清晰的判斷。我回頭看向松澤,想問問他自己的意見,卻意外地發現他已經再次把被子卷成蠶蛹,面朝牆壁蜷縮著,眼睛也閉上了。
……真正見到之前,根本無法想像那個MIB似的男人會習慣這種睡姿,好像沒有安全感的嬰幼兒一樣。
我左右環顧一圈,把藥盒和水放在了角落的工作臺上,又將急救箱和洗衣籃放回原處,直到房間被收拾得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暴力事件,才終於鬆懈下來,靠著壁櫥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其實此刻我就該起身離開了。
有這樣糟糕的一夜關係之後,松澤與我大概再也不會見面了。秉持著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原則,我應該做出正確的姿態,首先轉戰別的便利店、將那間淨土似的家庭咖啡館留給松澤,然後意外交匯的鐵道和公路會回到必然的軌道上,各奔東西。
那個人,名字是松澤潤一,同性戀,獨居,疑似無業,性格浪漫到不合常理,生活習慣卻很整潔,擅長做咖喱牛肉飯,琥珀色的眼瞳和食癖都很像貓,敏感部位是腰窩和身體內部的……
就在這裡告一段落吧,歷時五個月的陌生人觀察實驗。下定這樣的決心之後,我或許也能夠有勇氣面對過去的心意。鑰匙什麼的都是藉口,從一開始的注意,到今晚的做愛,歸根到底原因只是我太寂寞,對同樣寂寞的松澤產生了同理心,又進化成了好感,如此而已。
緩緩呼出一直淤塞在胸口的濁氣,我望向松澤的睡顏,考慮著告別的必要性。按照松澤的性格,或許不告而別是更加浪漫、更加符合他心意的方式。如此思考著的我,將視線最後一次轉向松澤的方向,卻意外地察覺了微妙的違和感。
……喂……
……不是吧……
懷著僥倖心理,我跪在松澤腦袋旁邊,將體溫計塞進他舌下。松澤雙眼緊閉,臉頰泛著不合時宜的潮紅,就算被我擺弄著腦袋和嘴唇折騰了半天也沒有清醒過來。電子體溫計自鳴的時候,我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深重了。
名為松澤潤一的男人摘取了廣木青弦——也就是我——迄今為止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相當數量的第一次桂冠。譬如說,第一次翻越護欄、第一次留宿親人之外的住所、第一次使用暴力、第一次性體驗……
以及剛剛新添的兩項:第一次叫救護車,和第一次醫院急診。
第5章
松澤的病情並不嚴重,本身只是普通的炎症,因為最近疲勞過度、身體狀況很差才發展成39°的高燒。在做過一系列檢查和針劑注射之後,急診醫師建議回家觀察。松澤在問診時勉強清醒了不到三十分鐘就重新陷入了說不清是昏睡還是昏迷的狀態,我只好摟著他坐在大廳裡,默默等候著預約的計程車。
“……青弦君。”
“啊。”
“救命之恩,謝謝。”
這是松澤清醒期間,我們全部的對話。他甚至沒有告知我他的My Num號。要不是之前焦慮等待救護車到來的時候我意外找到了松澤藏在枕頭下的保險證,恐怕根本沒辦法被醫院收治。松澤這個人,對性命大事未免太掉以輕心了吧。
保險證上說松澤今年三十歲。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將常識置之度外,或許該算作另一種意義上的了不起。我把手指移動到松澤的臉頰上,那裡的溫度溫度在注射針劑之後降低了些許,不再像來時那樣灼熱,散發著一種來自生命本身的溫暖。
準備好的決絕告別因為松澤這一場病而無限延期了,我和松澤的關係陷入了一種微妙的狀態。具體而言……
是床伴。
從急診返回松澤家之後,我憂心他會再次發熱,一直強撐著不敢睡,直到淩晨才合眼小憩了片刻;被魚肚白的晨光所驚醒的時候,我發現此前幫松澤掖好的蠶繭式被褥已經被剝開,穿著睡衣的男人坐在推拉窗邊,指間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煙,表情漠然。
被那樣的冷淡所震懾,我一時沒能出聲,還是松澤先發現我醒來的事情。
“喲。”
很平常地打了招呼,松澤將那支煙上積了將近一寸的煙灰撣落在身邊的骷髏頭玻璃缸,又重新夾回指間。
“……煙,”仍然處在困倦狀態中的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生病的時候,不要吸煙啊。”
似乎意外於這樣的回話,松澤以異樣的目光看了我半晌,抱怨的語氣聽不出是真心還是玩笑:“真會操心。”
我沒說話。一方面是還沒完全清醒,另一方面,也是在試圖以沉默施加威壓——雖然我根本沒期待這個戰術會成功。“青弦君一看就是純良無害的好孩子”,這種第一印象已經伴隨我二十三年了。
意外的是,拙劣的威逼戰術奏效了。
“沒有吸煙,”沉默片刻,松澤以哄幼稚園小孩的口吻向我保證道,“這是最後一包的最後一根,以後也不會吸了。”
這個成果可比我想像過的要輝煌多了,甚至由此生出了像是被椰子打中腦袋一樣的不真實感。我將信將疑地追問道:“為什麼?”
“你不喜歡啊。”
松澤眯縫起眼睛,懶散地笑起來。他將煙蒂摁滅在玻璃骷髏頭上,然後膝行到我面前,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單手按住我後頸,交換了一個深吻。
那樣的接觸太過突兀,我甚至沒來得及閉眼就凝固在原地,視線逡巡良久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最後不小心看進了松澤的睡衣領口。相當數量的淤血與吻痕已經演化成暗紫色了,襯在松澤的皮膚上,是一種美人被淩虐的美,性感得不得了。
在明白了急診醫師在查體之後朝我望過來的那微妙眼神的同時,我也一不小心地……硬了。
這種狀態當然沒能瞞過壓在我身上獻吻的男人。松澤提早結束了親吻,面容上展露著了然於心的笑容:“啊,真抱歉。”他將雙手摟在我腰上,低頭以嘴唇觸碰了那鼓囊囊的西褲胯間,隨即絕情地推開我,整個人蜷回了蠶繭裡:“下次吧,青弦君——不要失約啊。”
就這樣,在梅菲斯特的蠱惑下,浮士德博士徹底陷入了黑糖般穠麗又香甜的同性關係裡。
人類對於惡魔的好奇是無法抑制的。在依約發生了第二次性關係之後的賢者時間裡,我半是強硬半是懇求地擠進了松澤的蠶繭,展開了一場靈魂的拷問。
“松澤,是心理醫生嗎?還是偵探?”
“嗯?”
松澤明顯不習慣跟人擁被而眠,一直在翻來覆去試圖把被子滾回身體上。我厚著臉皮假裝沒發現他的小動作。
“看人很准……而且帶動氣氛的能力也是一流。”
脫離了欲望的深淵後的我,以冷靜的思考得出了如上結論。儘管掌握動手和……插入的主動權的是我,實際上二人關係裡的一切都是被松澤引導著發展至此的。
“松澤一定是精英型的人物。”
“不,是亟待拯救的失敗者哦。”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松澤給出了這樣曖昧的答覆。
……完全沒有可信度。
不論是嫺熟的性技巧、帥氣臉蛋和性感肉體、或者還我醫藥費時無意間透露出的銀行卡裡將近八位元數的存款……如果松澤是社會的失敗者的話,我大概就是泥溝裡的蛆蟲吧。
其實我還有幾處無法釋懷的疑惑:既然有足夠的存款,松澤為什麼要住在這種地方?救護車、孤獨死、老人聚居區……聽起來完全是被時代拋棄在身後的失落之地。與之相比,我住的公寓雖然只是相隔一個街區,相比之下都算得上朝氣蓬勃。
實話說吧,松澤完全有能力去住都心、找個比我優秀一百倍的正式男朋友、或者十來個性能力超強的炮友。他可以擁有比現在高得多的生活品質——不,應該說,他或許就是從那種雲端的生活裡跌落到現在。
譬如那個被日常使用著、一直被我當作普通工業產品的骷髏頭煙灰缸。在發現骷髏頭下方的奢侈品牌商標以及限量編號之後,我再也沒辦法坦然地把它和我送來的那個“每天好心情”的便利店咖啡杯擺在一起了;另外,那些“隱約透露出潮流感”的寬鬆針織衫們,也的確就是來自那些引領潮流的品牌。
松澤本人對這些全然不在乎,從來不嫌棄500日元免費續杯的廉價咖啡口感,超市買來的牛仔褲和大牌的T恤也可以毫不在意地混搭著穿,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跟我完全是南北磁極般的截然不同。
兢兢業業地工作,掙一份剛好夠糊口的工資,光是為了生存在東京就耗盡心力,勉強地掛在天梯上、甚至沒有餘力繼續攀爬——
這樣的我,為什麼會被松澤所看中啊。
類似的問題,說來不好意思,我其實已經問過了不少次。松澤有問必答,態度也還蠻誠懇的,大概來講,就是說我是他的“拯救者”、“救世主”之類的、讓人臉紅得不得了的肉麻句子。
“這個糟糕的社會救不了我,拯救我的是你啊。”
被聲情並茂地傾訴了這樣的話語,我真是一點都沒有被感動,反而頭皮發麻了好久,看到松澤裸體就豎旗的青春期衝動也差點軟掉。不過松澤本來就是個戲劇性的浪漫主義者,習慣之後,我也大致放棄了盤問的打算。
只是,我仍然微妙地感覺到焦躁,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相信的話,兩人的關係好像空中浮島,完全沒有羈絆、也絲毫沒有安全感可言;可是相信的話,事情就變得更奇怪了,好像他願意跟我這樣一個沒有趣味也沒有技術的愣頭青做愛純粹是為了報恩一樣。
——若是事實如此,我或許能做到心安理得,可實際上我一直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幫過他。要說的話,明明是他將我從無趣的生活裡拯救出來的。
身體的距離已然縮短到負值,靈魂仍如同漂浮在浩蕩的宇宙之中,沒有歸宿、也未能找尋到彼此。我接受著松澤施與的快樂,卻無法把這一切當作永續的真實。
那麼,不考慮羈絆的事情,註定離開的松澤與我之間,或許正是這樣一段無關未來的微妙關係吧。
第6章
新年假期的時候,我回了一趟位於四國的老家。
母親大人一向以嚴厲而親切的態度對待我,這次也不例外,聽說我把腳踏車的證件忘在老家便毫不留情地將我訓斥了一通,事後卻親自去閣樓幫我翻出來了那沾滿灰塵的紙片。
以上當然是感人肺腑的親子之情啦,可是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五點就催促我起床去初詣——再怎麼飽含祝福,這種事還是太挑戰我的神經了。
打著呵欠在神社排隊的時候,恰巧遇到了熟人。
平谷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他高中畢業之後就去繼承了家業,在附近的鎮子上經營著一間拉麵店,現在已經成家了。許完新年願之後,我們結伴去了居酒屋。平谷一直絮絮叨叨地講著他和妻子的事,那種神情,與其說是煩惱,其實更接近炫耀。我沒忍住吐槽了幾句,平谷倒是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相反還顯得挺欣慰的:“阿青終於也懂得在意了……你這小子,高中時代根本沒開竅啊。”
——是啦,我的青春期遲到了好幾年,被惡魔一樣的男人開竅了,陷入了一段邪惡到極點的肉體關係。健康有序的生活好像新幹線一樣嗖地飛駛去了遠方。
不想把松澤拿出來討論,我乾脆把話題轉移到了事業的方向。這本來是為了避免尷尬的舉動,卻意外地導向了更加尷尬的境地。掙扎在東京的我自稱是失敗者、說著想要回到家鄉的訴苦的時候,留在家裡的平谷露出了相當憤慨的神情:“‘失敗者’?阿青你根本不是覺得留在這邊好,只是想一邊享受都市的繁華便利、一邊把鄉下作為安逸的退路吧。”
“哪有,我可是只需要肉包和野菜汁就能生存下去的樸實類型啊。”
嘴上這麼回答了,實際上我也明白平谷說得對。我並不是真的覺得留在四國有多好——若是當真如此,大學畢業之後我也不會貿然前往東京了。與其說我喜歡家鄉的風土人情卻不捨得為之放棄東京,不如說,我已經為了東京的繁華富饒放棄了家鄉。
“退路”這個詞,對平谷而言,或許頗為刺耳吧。
不知何時,我已習慣了這種對待事物的態度。心底的天平已然評估出價值、也在暗地裡用行動做出了殘酷的抉擇,卻仍然在明面上作出優柔寡斷的姿態、仿佛排不出輕重緩急、只能掙扎於曖昧局面,不願意放棄任何一條退路。
就好像犍陀多,爭來無數救命的蜘蛛絲編制出了一張網,卻向佛陀訴苦自己終日為蛛網所困。
懷著這樣的思緒登上了回東京的新幹線,回到家中,我幾乎是徹夜未眠。如此嚴重的失眠對我來說還蠻少見的,鬱悶之下,我乾脆披衣而起,出門去散步了。
——事實證明,人類的雙腿比大腦更坦誠,在後者大氣地決定隨便走走的時候,前者已經自發地邁向了松澤家的方向。
現在是新年假最後一天的清晨時分,未至日出,天色是一種飽和度過低的灰藍。街道上隱約有了人聲,可那些都與我無關。松澤此刻必然還沒睡醒,我靠在他的房門上,也不去按門鈴,就這樣放空思緒待了不知多久,好像骨頭都要鏽掉了,仍然不捨得離開。
冬季的晨風寒得透骨,青年人的熱血也被吹涼。膝關節的寒冷提醒我再站下去會提前患上關節病。我剛想站起身活動一下,倚靠著的那扇門卻忽然被打開了。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我抬眼去看,松澤正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我們面面相覷,都說不好是誰的驚訝更多。
“……隔壁的老先生打內線抱怨說家門口有奇怪的人。”
“……你還真是,一點戒備心都沒有啊。”
這樣交換了一輪無意義的感慨之後,我忽然想起了那天來這裡拿鑰匙時,松澤將門打開一小條縫、看到是我才摘下門鏈的情景。
說起來,松澤最近的睡姿,也不完全是蠶繭式了。畢竟要擠進兩個人,睡前被子掖得再怎麼緊密也滾出空隙來,松澤在被褥和會發熱的肉體之間選擇了後者,經常睡著睡著就像八爪魚一樣纏住我,害我晨勃的症狀都加重了。
這些細節時常讓我有一種被愛著的錯覺。可是,松澤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愛上我呢?捫心自問,我若是松澤,必然會選擇更加帥氣多金的男朋友吧。潛意識裡隱藏著身為過渡階段床伴的自覺,我按捺下了心臟微妙的悸動,從鞋櫃裡把翻出了自己的拖鞋。
松澤明顯還沒睡醒,穿著單薄的睡衣又坐回了被褥裡,半晌,慢吞吞從衣櫥裡拽出來一件外套披在肩膀上。我亦步亦趨跟過去,跪坐在被褥上,一時之間,竟然局促起來。
身處來過十幾次的房間、面對著相擁而眠許多夜晚的男人,還會流露出青澀的不安,連臉頰都僵硬了……這似乎有些丟人。我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不聽使喚的舌頭卻依舊露怯、甚至念出了敬語:“貿然來訪,打攪了吧?”
“……這種話應該在電話裡問。”
“抱、抱歉。”
松澤以那種沒睡醒的眼神盯了我半晌,忽然笑起來,好像冰封的河面忽然被遊魚鑽破。他撐住額頭,以相當深情的口吻陳述道:“我以前呐,是個很悠閒的人,可以躲在咖啡館發呆一整天,把玩著方糖和咖啡匙,什麼都不想。
“自從認識某個人,發呆的時候再也無法清空思緒,好像時光倒流十二年、變回了高中時代那個能夠靠意淫就隨時發情的毛頭小子。哎呀呀,真是困擾得不得了,每次都下定決心不要再繼續了。
“可是呢,做不到。每次見面都忍不住撲上去求歡,技巧超差也沒關係,我可以一點點教。
“倒也沒想到啊,這個人居然會淩晨過來找我,居然還問我打不打攪。青弦君呐,這個人,挺虛偽的吧?羊羔都踮腳走進狼窩了,哪裡會被怪責沒有敲門的事情呢。”
……
被這番表演噎得啞口無言,我只好把話語不經分辨地盡數當作事實、乖乖地撲過去擁抱了松澤。雖然不覺得自己有那種程度的魅力,然而,如果剛才松澤說的那些僅僅是調情的話,這個人的手段未免太高杆了。
沒睡醒的松澤好像嵐山游步道上堆積的楓葉,跟平時的做愛風格相比較(對,松澤的風格,我依然被他歸類在“技巧不足不要談風格”的類別裡),更加鬆弛懶散,不掩飾自己的快感或者疲勞。
兩人都沒有抱著欲念提前醞釀過,這次性愛節奏自然而然變得很舒緩。做完之後,松澤懶洋洋地趴在我身上休息了一會兒,起身坐在了推拉窗邊。松澤側坐的姿勢非常有型,我卻鹹濕得不得了,忍不住開始思考這種坐姿會不會壓迫到那裡,想著想著,竟然真的問出口了:“……還那麼有精神啊。”
“嗯?”松澤回頭看我。他起先沒搞懂我的意思,想明白之後就開始笑,笑得我都快羞恥到整個人埋進被子裡了,才安撫道:“乖,你做得很好了。”
……好像誇讚小狗一樣。
不知性愛和思考哪樣耗費的時間更多,總之,等我注意的時候,時鐘已經走到了上午十點。朝西南開的落地窗裡既沒有晚星也沒有朝霞。我陪著松澤並肩在窗邊坐了一會兒,疑惑道:“你在看什麼?”
松澤以理所當然的口吻答道:“看人。”
從二樓的陽臺往下看,是一條狹窄的單行道,兩側皆是廢棄的建築和空曠的停車場,不遠處有個破舊的社區活動中心。非常平凡的街景,甚至有些荒涼,或許曾經是觀察世情的好地方,此刻街道上卻空空如也,只偶爾有一位蹣跚走過的老人。
那麼,看人的話,松澤到底在看誰呢?
“……松澤,我的觀察物件只有你。”
原本只是在心底喃喃的話語,卻意外發出了聲音。這種真心剖白的話語好像是在吃醋一樣,乍一出口我便感到了後悔,搜腸刮肚找尋著收回前言的合適藉口。
在我得出合適的語句之前,松澤已經給出了反應:“想讓我以後只看著你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當然希望松澤只看著我,然而,松澤不可能只看著我——基於這個認知,我也並未期待松澤給出任何承諾。短暫如朝露的關係就該清爽而飄忽,遠離任何關於未來的討論。松澤就好像法外之地一樣,而犍陀多這可憐的傢伙,再擔負不起一根岌岌可危的蛛絲了。
在善於操縱人心的梅菲斯特那裡,沉默當然也是一種回答。松澤沒有繼續追問,我拋開了心底的慶倖與失落,打起精神把話題引導到更加日常的輕鬆範圍:“給你寄的四國特產怎麼樣?可以做熟食的,中午我——”
“不要,”話未落音,松澤便打斷了我,像是完全沒注意話題的生硬轉換似的,大肆嘲諷著我的廚藝,“以前暫且不論,就現在而言,我還想多活幾年。”
“……沒那麼糟糕吧,”我心虛地爭辯道,“我也有擅長的料理啊……”
松澤嗤笑了一聲,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你指的是速凍煎餃和泡面嗎?青弦君,你和美味聯繫在一起造句的話,我寧願誇你本人美味也不想提料理。”
……根本分不清是在誇讚還是譏諷……
松澤似乎早有此意,說到這裡,便向我提出了要求:“呐,美味的青弦君,偶爾也讓我上一次吧?”
腦子還停頓在料理和肉體的褒貶之爭,我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松澤的意思:“現在嗎?老實說……不是很想做。”
再怎麼旖旎的氛圍都被陽光照散了。白日宣淫這種事,老實講,我實在習慣不來,更何況剛剛已經做過一次了。就眼下而言,除非松澤跳脫衣舞給我看,否則……非常抱歉,大概是硬不起來的。
“那就以後好了,”松澤看上去不是很在意的樣子,隨口應了一聲,過了片刻,似是不太高興地補充道,“不想做的話拒絕就好,沒必要搪塞我。被我抱而已,就算你沒有欲望也不會影響。本來就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快感的。”
“不……誒?”
說到這裡,我才意識到自己對男性間的性愛有誤解。畢竟松澤每次都很沉醉的樣子。雖然開始擴張的階段偶爾會流露出忍耐的痛楚,但做到後面,完全是一副沉溺在快感裡的坦率姿態。
……是因為習慣了嗎?
這個念頭興起之後便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嫉妒著松澤之前的伴侶。松澤青澀的樣子,我也想看呐。
正如松澤所說,我是對插入不太敏感的類型,就算他善於撩撥、我也的確被他勾起了情欲,最後的結果仍然只是半勃,還是靠松澤的手指才最終達到高潮。
在我身體上耕耘的松澤有種異乎尋常的性感,汗水沿著脖頸滴到我胸膛的時候,那種純然的力與美簡直驚心動魄。事情結束之後,我特意追問了松澤下次要不要繼續這個體位。
“……你不是沒什麼感覺嗎?”
松澤狐疑道。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盯了我好久,仿佛無法接受我有快感他卻沒能發現似的。我沒辦法直言說是因為喜歡他征服我時的表情,只好撒嬌似的搪塞了過去。
二十三歲的超齡撒嬌攻勢,對松澤似乎很有效。
第7章
新年過後,就算是步步緊逼好像法西斯一樣的公司也難免懈怠下來。托這種氣氛的福,加班的份額減少了些許,我也終於能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考慮友人間的聚餐事宜。
我是在香川縣本地念的大學,同學裡來東京工作的人並不太多,刨去那些只在入校季和校園祭見過的陌生面孔,滿打滿算,能稱得上朋友的也不過一掌之數。或許日後會變得更少啊。
聚餐地點由從事資訊業的高橋君決定,他就職的網路資訊公司有負責餐飲娛樂業測評的部門,對方熱情地推薦了一間據說很有格調的居酒屋,是大隱隱於市的類型。
收到位址之後,我才發現聚餐正是在我家附近的居酒屋,從外部看明明是平凡的店鋪,離我日常的肉包野菜汁便利店也只有不到兩百米的距離,收費卻貴出百倍。
啊,那就是“格調”的價值吧。
之前工作繁忙的緣故,我推拒了不少次聚餐,失約的惡果就此體現出來。同是大學一路走來的好友,我竟感受到了明顯的疏離,根本無法輕鬆地跟上他們的話題。不論是日常的瑣事、某位好友的情史、還是去年收視率超高的電視節目,我全都一無所知。
高橋君一直在試圖把那些故事解釋給我,我很感激他的熱心,但這種方式反而讓我更加尷尬,還不如專心致志當壁花。正因如此,手機鈴聲響起的瞬間,我好像得到了解脫一般,迅速告罪離開了房間,以較平時更加雀躍的心情接通了松澤的電話。
“好想見你啊。”
懶散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我一聽就笑了起來:“明明是犯煙癮了吧。”
雖然很有魄力地給出了戒煙宣言,實際上松澤的煙癮很大,經常忍不住抽煙的衝動。我送的那個“每天好心情”咖啡杯已經被當成了儲蓄罐,松澤每次想抽煙就會隨手丟一枚硬幣進去,威脅我說湊滿500日元就去買煙。
為了避免那種情況的發生,就算沒有性愛我也會每晚送松澤回家,順便把“每天好心情”裡的硬幣倒出來清空。最初的時候,我還為他買過戒煙口香糖之類的替代品,但松澤根本不肯使用那些,堅持靠意志力硬撐,那麼我能做的也就剩下雙手合十祈禱祝福了。
被我戳穿事實之後,松澤發出了不痛不癢的抱怨:“青弦君,真絕情啊。”
“我也想見你啊,”一不小心講出了真心話,猶豫片刻,我試探道,“在喝酒哦,要過來嗎?”
“不。”松澤乾脆俐落地拒絕了我的邀請,“跟你喝酒也就算了,不想跟陌生人搞什麼社交談話。”
不知緣由地,這種任性的句子居然讓我覺得很甜蜜。我望了眼和室內聊得正歡的一群人,給出了好像偷情一樣的建議:“我準備偷溜了。沒有其他人,就是我和你。這樣呢?”
“……地址發給我。”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
我隨口找了個理由離場,等在了居酒屋門口。這間居酒屋位於我家去往松澤家的方向,離松澤的住處並不是太遠,他卻花了整整一個鐘頭才到達,我都險些以為他找到別的樂趣決定放我鴿子了。
松澤今天的打扮相當詭異。徹底掩蓋住身形的黑大衣就算是標配好了;素色黑口罩、一直壓到眉毛的毛呢氊帽,唯獨露出的琥珀色眼瞳上還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仿佛是漫畫裡的科學怪人。
“你……感冒了嗎?”
我邊問邊去捉松澤的手。他好像比我這個冒著寒風等候了一個鐘頭的人還要冷,我剛一接觸就吃了一驚,趕緊把他往室內拽。等松澤稍微暖和過來,我正打算與他交流接下來去向的時候,樓梯口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廣木君?不是說先回去了嗎?”
是高橋君。
偷溜被當場抓包,我僵硬了一秒,尷尬地回頭與高橋打招呼,同時絞盡腦汁地編造起了新的藉口。松澤的視線在我和高橋之間來回一掃,很快明白了現下的處境,就那樣沉默地留在原地,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高橋大概是喝醉了,並沒有批判我那些破綻百出的藉口。他爽朗地笑了幾聲,視線落在了松澤身上。我拿不定松澤的意思,正準備隨便介紹一句搪塞過去,高橋卻忽然激動地一拍掌:“啊、你是、那個那個、那個電視裡的——”
“什麼……”我茫然地接了一句,“小田切讓嗎?只是臉型有點像而已——”
而且穿成這樣根本看不出臉型吧。
高橋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我:“不是!那個、深夜的東京之約!”
“……哈?”
“《深夜的東京之約》!那個訪談節目的主持人——”
“……”
松澤看了我一眼。我還來不及理解高橋的話語,先注意到了那個眼神。我以為那是松澤讓我幫忙解圍的求救信號,剛準備胡謅些什麼糊弄過去,便看見松澤摘下了那只毛呢氊帽。悶在口罩裡的聲音遙遠而溫文,聽起來竟然有些陌生。
松澤優雅地欠身,自我介紹道:“敝姓松澤,松澤潤一。”
高橋想必是東京之約那個訪談節目的忠實愛好者,能夠從科學怪人的裝扮裡看出了松澤的身份,還堅持想讓他去包廂打個照面,說著什麼大夢得償的誇張宣言,甚至試圖把我也拉到他的陣營裡。不愧是專業級人士,高橋性格相當難纏,仍然處於震驚中的我根本接不上話,只能儘量控制住自己的肢體語言,不要給松澤施加壓力。
最後,還是松澤主動進了包廂替我解圍。
所謂的“深夜的東京之約”似乎是個挺有人氣的節目,包括高橋的女朋友在內,席上大半的參與者都認出了摘下偽裝的松澤,氣氛被活躍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明明是高傲又隨性的類型,松澤卻意外地擅長融入聚會,說是左右逢源也不為過,短短時間就已經讓大家都喜歡上他。我茫然無措地站在一邊,直到松澤應付完了包廂裡眾人、回首沖著我挑眉的時候,才如夢初醒地跟了出去。
疑惑、沮喪、懊惱……諸多情緒好像閣樓的灰塵一樣埋住了我的口鼻。默默無言地走出了半條街的距離,我才講出了離席以來的第一句話:“松澤……居然是電視節目主持人。”
“嗯?我說過的吧,”松澤重新戴上了口罩眼鏡,全副武裝之後,聲音便顯得悶悶的,“工作是電視明星,不過目前是無業狀態。”
是說過沒錯,可那種玩笑般的話語,竟然是真的……就好像一群小孩子滿懷童趣地陳述著在蒼穹飛翔的夢想,然後松澤從自家倉庫翻出了一架私人直升飛機。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隨手畫出的楚河漢界忽然變成鴻溝天塹的驚嚇。
“……難怪這麼擅長交際,很有經驗啊。”
“交際是很簡單的技能,只要惦記著去討好別人就可以了,”松澤隨口答道,“就是太有經驗了,所以決定不做了。”
……那,為什麼要討好我的朋友呢。
無法想明白的事情,統統被我拋在腦後。借著袖子的掩飾,我扣緊了松澤的手,試圖用肉體的接觸來證明對靈魂的歸屬。
說是去喝酒,按照松澤的性格,也就是去便利店買酒回家喝而已。我那顆脆弱心臟裡的每個角落被速幹混凝土填滿了,沉甸甸的又堵得慌,智力和應對能力急劇下降,被松澤趁火打劫了一番,最後回家的路上,就變成了我雙手拎滿了啤酒和速食下酒菜、松澤雙手插袋帥氣隨性地走在旁邊的局面。
“一路上辛苦了。”
松澤如此說道,但事實是他回家後也沒有理會那些堆成小山的啤酒罐,就那樣摘掉了偽裝優哉遊哉地盤腿坐在了地板上,甚至還以調笑的口氣發問道:“青弦君,挺不公平的吧?”
我正在分門別類地把購買的東西收拾好,聽到松澤這樣說,反而愣了一下。老實說,比起被當成苦力的不滿,我現在更在意的還是松澤職業的事情:“什麼……拎個袋子而已,還談不上公平這種詞彙啊。”
“嗯……”松澤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片刻之後,忽然笑起來,“是因為尚且擁有一副年輕健康的肉體,所以覺得不計較也沒關係啊;如果是五十年以後,耄耋之年、老態龍鍾、背脊被濕寒的空氣逼迫成弓形,手臂也拎不動啤酒罐的時候,恐怕青弦君就不會這樣說了。”
“那種時候還會想喝啤酒嗎……松澤,你到底想說什麼?”
暫停下了整理啤酒的動作,我望向松澤,聲音裡都不自覺地帶上了怨氣。松澤的天馬行空我早已領教,甚至還頗為喜歡,然而今天我卻已經喪失了盡興這樣對話的精力。意外得知的事實淤塞了感知愉悅的通道,風趣的小精靈已經拋棄我了。
“我在說,”松澤維持著盤坐的姿勢,身體重心朝著我的方向重複了幾次傾倒與端坐的交替,像是一位在表現不倒翁的馬戲團演員,“青弦君,你很缺乏安全感啊。”
我怔在原地。
什麼意思……
……缺乏體力才會在乎負重;缺乏安全感才會在乎平等與公平。沒有坦然的能力,只能錙銖必較地計量天平上的砝碼,身份、地位、羈絆、心意……松澤是想說這個嗎?
“明碼標價也無所謂,”在我思索著天平的事情的時候,松澤已經俐落地跳躍到了下一個話題,“那麼,青弦君,喜歡我嗎?”
松澤的語氣非常輕鬆,仿佛在問我喜不喜歡街邊的一棵樹。乍然聽到這種問話,我的腦子裡一片茫然,根本無法理解松澤所說的話語,只能茫然地回答:“不……等下、我——”
松澤根本不等我說完。他像彈幕遊戲似的連擊道:“那麼,你是怎麼打算的呢?想喜歡上我嗎?還是說繼續現在的關係就好?”
“……”
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拒絕設想這些。跟松澤的關係是我所有的人際交往裡最不現實、最寬鬆的一段,不需要刻意思考明天與未來,不需要做特殊的打算,只要依照獨佔欲與情欲進行黏膩又溫暖互動,在彼此身體上汲取自己生活中未曾擁有的幸福感。
松澤又不可能留在我身邊,這樣不穩定的關係最適合我們——我以為,這對於松澤和我,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這樣啊。”
明明我一句話都沒有說,松澤已經若有所悟地點起了頭。
原本浪漫的月夜飲酒的橋段,因為松澤身份的暴露和那句莫名其妙的問話,陷入了無比尷尬的境地。本來就心情不佳的我支撐不住提前退了場,清空松澤的咖啡杯零錢罐的時候,我能感受到背後松澤盯著我的視線,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回頭。
從那之後,松澤的態度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再給我打電話,往常夜裡在一起消磨時光以後相擁入睡的溫馨情景也變得怪怪的。我要抱他,松澤不拒絕;可我若不提出來,松澤便什麼都不說,被動得好像接觸不良的電梯門。
在被冷落了兩三次之後,我終於也開始生氣了。就算隱瞞身份純粹是我的誤會,隨隨便便提起關於未來的話題絕對是松澤的問題吧。我索性把空閒的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上,試圖把生活重心從松澤的身上轉移回來。
小川最近很受組長的倚重,平凡無奇的設計稿也被誇獎過幾次,雖然同屆的我們暫時都不被允許參與大型項目,似乎還處在同一起點,實際上小川的前途已經比剩下的人光明很多了。
隨著小川在組裡的地位水漲船高,組長和組裡的前輩對我的挑剔也愈發地吹毛求疵,連複印這種小事也會被批判說沒有使用正確解析度的機器——事後我去觀察過了,公司的影印機全部是統一採購的同一批次的機器。果然只是找個藉口發洩情緒吧。
原本是滿懷信心投入了加班的工作,卻被當成了廉價的低技術勞動力,還承載了完全沒理由的怒火,我逐漸焦躁起來,連續拒絕了好幾次高橋君的聚會邀請。
說是邀請我,其實高橋君對於松澤的興趣更大,經常在電話裡詢問松澤現在所在的節目組,絮絮叨叨說著什麼電視節目新人競爭激烈的八卦,堅持讓我轉發對松澤儘早複出的期待和詢問。我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把松澤的資訊透露給他,更何況確實是不知道,只能全程含混地支吾過去。聽著高橋君話語裡的期待和惋惜,我的心裡也逐漸生出了好奇。
松澤他……為什麼退出了那個人氣節目呢?
他也遇到了我這樣的難題嗎?不,那個惡魔般誘人又善變的男人,大概不會被人際關係所困擾。那麼,只是厭倦了嗎?就那樣辭職了、或者說,在為跳槽做準備?
腦海裡蹦出“跳槽”這個詞的時候,我的心率都有片刻的不穩。
在人情社會裡,跳槽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忠誠是一道無聲無息浮現在地板上的警戒線,妄圖越過的人必然會受到懲戒。
若是進入了與前任公司相類似的領域,會被認為是忘恩負義、甚至有可能被扣上商業間諜的名頭;若是轉去了完全不相關的領域,又會因為沒有相關工作經驗、年齡也不如在校生有優勢,而無法通過求職甄選。
在遇到松澤之前,我連續加班五個月也絲毫沒有考慮過跳槽的事情。但是現在,賭氣一般地,我嚴肅地思考起了這件事的可行性。
第8章
跳槽的打算,最先知道的是高橋。
頻繁打電話邀請聚會的高橋君有著從大學時代起一直不變的熱心腸和網路推銷職業所鍛煉出的優秀口才。我一心想著為某個待業的電視明星先生保守秘密,結果大意地把自己的事情說漏了嘴。
高橋的確是講義氣又熱心腸的好人,在電話裡安慰了我很久,還信誓旦旦說要幫我重新振作起來。安慰的部分我笑納了,重新振作的部分,我雖然非常想謝絕,但是當高橋次日興高采烈打電話說專門給我辦了個聚會的時候,我也無從抗拒。
一隻鵪鶉,被偷走了視若珍寶的蛋,而即將來臨的風暴極有可能摧毀它僅有的窩。遭遇這樣的不幸後,可憐的鵪鶉,居然被大義威逼、不得不蹦躂著去參加孔雀的開屏大會。
——以上,是我在相親聚會入座時所聯想到的畫面。
這次聚會的主體陣容是高橋帶來的女孩子們,據說是他女朋友的同事;男生這邊則是高橋和我,還有上次聚會時同樣單身的三位男性友人。開席不到十分鐘,在座諸君已經自發地結成了一對一的陣容,與我配對的是一位染了金髮的女孩子。
性向和審美都被梅菲斯特徹底扭曲了的我,對著可愛的女孩子也提不起興趣,只是出於禮貌寒暄著。居酒屋的空調開得太高,燥熱害我無法靜心聊天,思緒時不時就轉移到惡魔的身上。
“廣木君,有什麼心事嗎?”
金髮的女孩子側頭看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側頭的姿態頗為眼熟。我被那燥熱侵襲,根本無法分辨她的問話的意義。是婉轉的責備、希望我集中注意嗎?或者是體貼的詢問、想與我交流更多?
隔靴搔癢的試探讓我焦躁無比,像是熾熱沙地上盲目奔跑的鴕鳥。而佔據太陽位置的當然是——
“啊,最近在為工作的事情困擾,有點走神了,抱歉。”
在腦海裡響起那個名字的瞬間,我以咬到舌頭的速度把口風轉了回來,拒絕承認對冷戰中的敵對方的想念。
“啊,我聽高橋君說起,”女孩子恍然大悟地一拍掌,“廣木君想要跳槽去關西,很厲害啊。”
“不……”在選擇跳槽的單位時,我發現較之關東,關西的公司更偏好社會招聘,對非應屆生的歧視也沒有那樣明顯。縱然如此,大阪的職位在我的名單上也沒有排得很靠前,“還沒有決定,如果可以的話,想留在東京。”
在旁邊客串司儀的高橋君也湊了過來:“不回家的話,在哪裡都沒有區別吧?廣木君很喜歡東京嗎?”
“不,倒也沒有……”
我的確留戀大都市的繁華,但是大阪和東京在這方面沒有明顯的優劣,甚至東京還是更惹人討厭、惹人恐懼的那個……畢竟是東京啊,好像泥沼一樣讓全日本的年輕人前赴後繼陷落、又以它獨有的決絕無情趕走失意的落魄者的大都會。
並不適合我。
早已得出了不合適的結論,卻仍舊希望留在東京。或許是所謂生存慣性使然,又或許有更多道理——事實上,我自己都講不清為什麼不想去關西。
高橋君對我沒轍了,倒是金髮的女孩子捧起啤酒杯小口地啜飲了片刻,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果然如此……”
“誒?”
“廣木君,”她側過頭,沖我俏皮地一眨眼,“喜歡的人在東京吧?”
松澤家住在二樓,是普通兩層民居改建成的合租公寓,正下方的房間無人居住,半人高的木制圍欄裡的露臺堆滿了紙箱子。
我從那紙箱子堆裡挑出來一隻似乎是裝著拼接椅部件的,放在了圍欄拐角。在心裡對主人默念了一句對不起之後,我脫掉了鞋子,小心翼翼地站上圍欄,又在箱子上借力一蹬,雙手抓住了二樓陽臺的不銹鋼護欄。
雖然工作以來就沒有時間鍛煉了,但畢竟大學時代的我也曾經趕鴨子上架地成為了文學部的田徑項目主力,狠心地擰腰一踢,足尖便已經夠到了二樓的陽臺地面。這個步驟能夠完成,還要多虧聚會結束之後回家換好的運動服,如果仍然穿著西裝褲的話,大概依舊是多摩川月夜、踉踉蹌蹌撲進松澤懷抱的情景吧。
分心想到這裡,手臂上的力量都仿佛消散了,我趕緊壓下心思捉緊了護欄,吭哧吭哧地翻上了松澤的陽臺。
之前已經確認了松澤房間有燈光,薄紗的窗簾拉緊了,遮光窗簾仍然打開著。我貼著牆站在落地窗外望進去,松澤正盤腿坐在工作臺前,其上擺著許多亂七八糟的電子元器件,正如我第一次拜訪松澤家所見到的——松澤手上還多出來一把焊槍。
冷戰期間兩周多沒有見面,松澤似乎瘦了些。骷髏頭玻璃缸裡沒有積起煙灰,旁邊卻擺著三包嶄新的Seven Stars。我不禁心虛起來,想要踮腳看看“每天好心情”裡有沒有多出來的硬幣,到底角度不合適沒有看到,只從落地窗玻璃裡望見了自己急切偷窺著的醜陋表情。
……去跟松澤坦白吧。
明明尚未組織出告解的語言,手指已經忍不住想要去觸碰那惡魔的長袍了。這樣想著,心跳聲也漸漸放大,我抓著冰冷的不銹鋼護欄,進退維谷。
松澤仍然專心在擺弄那些電子元器件,焊槍像煙蒂般顯露出不起眼的猩紅,晶片與電路板在極致的灼熱中分道揚鑣,落進松澤腳邊的收納盒裡。
他在做什麼?這是松澤所選擇的主持人之後的職業嗎?好奇吞噬著我的耐心,無處發洩的急切似乎在向著暴力傾向演化,倘使此刻手邊有一把斧頭,我定然會掄著它砸破玻璃窗,將松澤從他的城堡裡搶出來。
啊,弱小卻邪惡無比的巨龍,其名曰廣木青弦。
巨龍對城堡裡的王子所懷有的特殊情感,就算身處冷戰之中,也未能消減。在繁忙工作的間隙,咖啡間片刻休憩、或者騎車回家的時候,甚至是居酒屋與可愛女孩子聊天的同時,思緒總是輕易逃脫我的掌控,任性朝著松澤的方向飛離。
“廣木君,喜歡的人在東京吧?”
——聽到這個問句的瞬間,我想到的是松澤。與此同時,我也驟然明白了那個未能愉快飲酒的月夜,松澤對未來的冒昧提問。
無法離開的情人們,不論那情感起源是背德也好、叛逆也好,終點都不可能通向無原則的自由。拒絕提及未來的曖昧本身就是一種表態。在兩具胴體間,我一直放著那把出鞘的脅差、以鮮明的態度割分了彼此,卻還在留戀那片刻的歇息,以享受當下為名粉飾太平。
我其實冷血又刻薄,早就在天平之上稱量出分量、區分了輕重,卻偏偏沒有勇氣承擔選擇的後果、也不想面對被放棄的那一方的失望與冷淡,從始至終都在以曖昧的態度掩耳盜鈴。
松澤是我的避風港,是不存在于現世的烏有鄉與永無島。我對松澤的感情,說是依賴,實際上更類似逃避。一直以來,我都只把松澤當做短暫的棲息地、就好像鐵軌與公路偶然的交匯。我根本沒有把松澤嵌入我的人生——就這樣說吧,我早就決定放棄松澤了。
我以為是松澤不可能留在我身邊,實際上,卻是我私自隔開了距離的分野。松澤一直忍受著我卑鄙的情感寄託,甚至在我沉溺於他的魅力愈陷愈深、連天平都開始傾斜時,以疏離的態度給出了示警。
他是一名成熟的紳士,把選擇的權利留給了我這卑鄙幼稚的傢伙。
要問松澤的魅力所在,他的節目觀眾也許有一千種不同的看法,我的答案,則是禁忌感與那種不被現實束縛的浪漫主義。
這樣的松澤,主動碰觸了關於未來的話題,而且與初遇的那種近乎脆弱的疏離與無言的渴求截然不同,松澤是自發地、相當認真地在詢問我。這種處理方式讓我完全意想不到,心臟深處甚至湧現了相當程度的恐懼。
我想,如果我不給出答覆,松澤與我將各自回到各自的軌道上,一段雨夜的插曲終止在雨夜,一場性愛終止在病房,一段短暫的情人關係終止于漸行漸遠的人生。我仍然會受到松澤的吸引。野菜汁肉包時的懷念或者午夜自慰時的肖想,誰知道呢?但是人生強大的慣性已經奪回了我,所以我也只會是想想罷了。
聽起來很容易,也正是我在與松澤接觸時就已經暗自謀劃好的方案。
可是,做不到。
當松澤遠離時,更深層次的恐懼也同時攫獲了我——我感到寂寞。工作也好、友人也好,根本無法排解的寂寞。高橋君帶來的金髮女孩子俏皮又可愛,性格也很好,可我已經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松澤潤一。
世界上只有這個人,只能是他——已經品嘗過珍饈的舌頭再也無法用泡面蒙混了。
負面情感啃噬著我的自製力,在大腦反悔之前,聲帶已經搶先發出了對惡魔的呼喚:“松澤!”
我看見松澤動作一滯,又迅速地恢復了常態。那雙尋聲望過來的琥珀色眼眸微微眯起,像是覓食的大貓。
“松澤。”
我再次呼喚惡魔的名諱,與此同時,手指也不受控制地握住了落地窗的把手,隨著時間推移越握越緊,鋁制的邊框與軌道摩擦,發出微不可聞的雜訊。
松澤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窗前與我面無表情地對視。玻璃反射的我與玻璃那頭的他融為一體,分不清是梅菲斯特惡意戲弄浮士德,又或者那可憐的人類已然沉醉于惡魔的魅力、開始了下意識的模仿。
玻璃窗被手指引導著退出舞臺,我邁前一步,與松澤貼近,額頭與額頭相抵,鼻尖親吻著鼻尖。
“松澤……”
嘴唇在開合間摩挲著松澤不知何時已悄然長出的胡茬。我想,那帶電的觸感必然來自惡魔對人類的壓制,冷淡的表情則是純然的誘惑與引誘。
我已經上鉤。
我想吻他,想與他交歡,身體比意識更先表現出想念。我是食髓知味的兩腳羔羊,而松澤是掌管羊群的潘。他的存在投射著我人性中全部的惡。
松澤閉上了眼。
那琥珀色的眼瞳不再洞察人心,與我同高的身體表現出一種不設防的慵懶,被動而順從的姿態與他問出禁句後冷戰開始前的每一次約會相同,我探手即可將他玷污、將他佔有,在靈魂交融前令肉體交纏,對他做世間一切的惡事。
——我沒有。
早春的料峭寒風在保持理智上起到了很大的積極作用,我捧著松澤的臉,在那略顯蒼白的嘴唇上蜻蜓點水地觸碰一下又移開。松澤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我掖緊他的居家服領口,返身關上了落地窗,再回過身面對松澤時,緊張的情緒終於反芻完畢,姍姍來遲的無名酸楚掐緊了我的喉嚨。
“我想……向你道歉。”
松澤仍然沒有開口。
沉默中的對峙就好像玫瑰與刺蝟較勁,我踟躕片刻,遵從心意選擇了更低的姿態,率先坐了下來,又牽一牽松澤的衣角,盼著這過期的撒嬌仍然能起效。
眨眼的瞬間,似乎聽到松澤歎了口氣,可等我再看向他的時候,惡魔已然戴上了面具。松澤隔著盤坐在我面前,微妙的距離感仿佛空氣中有一扇看不見的玻璃窗。
我咽了口唾液,感覺喉嚨發幹。兩個星期的分離讓我無法迅速找回面對松澤的正確感覺,更不要提此前我們的相處已經怪異很久了。我很想握一握他的手,卻還是克制住了衝動,不想在這場談話中引入更加複雜的局面。
“松澤,你是在面臨什麼選擇嗎?”
我問出了在春夜寒風中醞釀很久的問題。
“譬如說,涉及到未來的選擇,辭職與跳槽之類的……想要知道我的想法,再去做決定……之前,我沒有領會這種意思,僅僅因為對未來和自己的灰心與恐懼就輕易從你身邊逃走了,是我的錯,對不起。”
頂著羞愧的責罰說完了這句道歉,我咬緊了牙齒,好像乾渴的掘井人一樣,奮力地在涸澤的心臟裡挖掘更多能夠傾訴給松澤、換取他憐惜的言語。
“……勇氣也好智商也好品德也好,我全都位於東京居民平均水準以下。但是,如果現在不算晚的話,”我沒有再抬頭看松澤,語速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快了,“我想告訴你,我其實很迷戀你,根本離不開你。松澤,你那天問我的事情,就這樣說吧——我想與你在一起。”
最終做出的回應也不像我屢次練習的那樣坦率,甚至還有點惹人厭的囂張。我按捺著緊張等待半晌,仍然沒有等到松澤的回應,抬頭偷偷瞧過去的時候,松澤正盤坐在地板上,表情冷淡地望著我,一點也沒有體會到我的忐忑張惶。
在松澤無溫度的視線裡,我此前長篇演講的勇氣已經像沙子一樣從指縫漏去了大半。松澤那樣的男人,真的是打算跟我在一起嗎?那些“救世主”什麼的明顯是在開玩笑,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我以為的那麼特殊……
還有更糟糕的可能:那種莫名的渴求感,很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不是有癡漢會覺得女孩子漂亮地打扮好了出門就是在主動勾引嗎,我或許也已經迷戀松澤到了這種境地了吧……
——就算如此,我也沒有退縮的打算。
不要低估巨龍對財寶的執著,哪怕它無比弱小,也畢竟是邪惡的化身啊。
“辭職跳槽——”松澤終於開口時,我已經只差一點就要憋到窒息了,“我面臨的可不是這種程度的選擇。”
“……誒?”
我呆滯地應了一聲。松澤所回應的內容完全出乎意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順便一說,受欺負這麼久才想起來要跳槽,”松澤的唇邊泛起了微笑,“青弦君,做我一個人的‘救世主’就好,請不要想著普度眾生。”
松澤的獨佔欲宣言就像市電擊中了我。我盯著松澤的神色,緊張的心情甚至比剛剛告白時更甚,一直沸騰於心又因為毫無裨益而被自己按捺下去的疑惑再次浮出水面。我舔了舔嘴唇,不肯再次半途而廢、陷入沉默。
以那句“普度眾生”為話題,我低聲道:“松澤……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出乎意料地,一直拒絕在這個問題上進行直球對抗的松澤,給出了正面的回答。
“青弦君,你是那種——倘若地上劃了一條禁止越過的線,不論劃線的人是誰,你都傾向於遵守它——那種的類型,”松澤以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注視著我,“因為你受到的教育是那樣的。越線會受到懲罰,即便不是當下立即的懲罰,也會在將來實現。
“劃線的人或許根本沒有思考過那些線的合理性。社會是有自我修復機制的,如果那些線不夠合理,自然人們會越過它,久而久之,線就不存在了。就像青弦也曾經打傘騎車一樣。
“可是啊,青弦君,你的守序傾向較其他人來得更多,把生存空間擠得太窄了。你需要拋棄很多事情才能繼續活線上內。那些可以作為生活依憑的事物,全部輸給了線,於是被你拋棄了。好像無根浮萍一樣,存活在那些線框定的區域之中,與規則相依為命——這就是你最大的成就了。”
松澤的語調很輕鬆,唇角甚至自始至終都扯著一抹笑。
“但是那真的值得炫耀嗎?警戒線真的能實現越界/懲罰的承諾嗎?事實是什麼樣的,你早就在懷疑了。越線的人也同樣地繼續生活著,沒有懲罰、甚至生活得更優渥更幸福。青弦君,這樣的世界在你看來相當荒誕吧。
“終於,好像危牆外呼籲著不要經過的老婦人一樣,你按捺不住對危牆的好奇了。可是困在警戒線裡太久,你都忘了怎麼去越過那些線。我示範給你,你才懂得行動;我侵犯你的領域,你才懂得佔有新的必需品;我用最致命的鋼琴線捆住你,你才懂得探手去撕開周身的蛛絲。”
“你看著我的時候,”松澤側頭想了想,換了種說法,“你在便利店注視著我的時候,那種掙扎又迫切的渴望表情,真令人動容。‘我聽到了你的求救,所以來接引你。’怎麼樣,青弦君,這種說法會讓你更加開心嗎?”
……
“不。”
否定的回答在舌尖纏繞了片刻才吐出。就在不久前,我還期待著松澤這樣的回應,一位全能的惡魔覬覦人類21克的香甜靈魂,好像這樣就可以把不負責任的部分合理化,假裝松澤與我之間是一段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露水之緣了。
但現在。
我認可松澤對我的剖析,就算那些尖銳的語句說不定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將我驚醒、令我無法安寢;我只是不相信松澤“聽到求救,來接引我”的部分。不是惡魔的覬覦——不是這樣用戲劇性掩蓋事實的說法。定然有更深層的原因,讓松澤心甘情願與我這樣惡毒又弱小的男人依偎取暖。
什麼惡魔的誘惑、深淵的呼喚——就承認吧,廣木青弦,你是個軟弱的傢伙,連自己的情感也沒有膽量承認,將兩顆心諧振的責任盡數推到松澤身上,把自己偽裝成平庸又無辜的人類。
就承認吧,松澤的存在投射著我人性中全部的惡,而他本人是全然的善。
第9章
下雪了。
灣區的雪總是處於一種曖昧的狀態——的的確確有雪花飄落,放學路上的學生仰起頭看著飄雪的天空嬉笑,夾著公事包的通勤人加快了步速,洋傘好像蒲公英開花一樣在街道上蔓延。可是,那些輕薄的雪花在落地的瞬間,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在鋼筋森林裡穿梭著,被擁擠的人流載入地鐵站,在沙丁魚罐頭裡一路向南,直到回大田區出站以後,才在露天停放的自行車坐墊上看到灰白的積雪。
推著積了薄薄一層灰雪的自行車到了食品超市門口,我邊念叨著松澤的要求,邊在貨架上找尋著小魚幹。
“新年料理用的那種,要產地在宮津的。”
冷戰的結束與它的開始一樣毫無徵兆,總而言之,在昨天那個莽撞的爬窗之夜後,松澤把房間的備用鑰匙給了我,並且一臉認真地說出了如上要求。
用小魚幹作賠罪禮——果然是松澤的作風。聽起來很划算也很容易,可惜我完全不知道“新年料理用的那種”小魚幹是哪種。諮詢了店員之後,我抱著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條的態度狠心給錢包放血,購入了產于宮津的將近五萬日元的小魚幹,隨身攜帶的超大購物袋被各式各樣的密封食品袋塞得嚴嚴實實的。
或許是新年後還大量購買小魚幹的客人不多,店員幫我打包時還特地問了一句:“客人是要買回去做飯嗎?”
“不,喂貓。”
我如此回答。
松澤所居住的破舊住宅裡,樓道窄到兩個人沒辦法並排通過。我嘗試了各種方式,好不容易才以側身的姿勢把購物袋扛在肩膀成功上樓,就著那樣彆扭的姿勢從口袋裡掏出了松澤以“堂堂正正走門,不要爬窗”教育我之後贈與的備用鑰匙,打開了松澤的房門。
“喲,回來了。”
松澤頭也沒回地招呼道。他盤坐在工作臺前,似乎在研究一塊電路板,一點沒有憂心入室盜竊的意識。我探頭望了一眼,沒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只好吭哧吭哧地把小魚幹從購物袋裡解放出來,比劃著堆成小山的小魚幹和松澤家的60L小冰箱,陷入了沉思。
等松澤回頭的時候,我已經把小魚幹盡數塞進了冰箱,代價是擺滿了廚房檯面的、原來放在冰箱裡的各種食材飲料。
“今晚,可以稍微豐盛一點。”
我尷尬地解釋道。
松澤在最初愣怔之後,坐在地上無聲地大笑起來,眼角的笑紋都好看得要命。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松澤這樣笑了,算上冷戰、再算上氣氛並不怎麼融洽的爬窗夜——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啊。
我注視著他的笑容很久,等到終於捨得移開視線時,才意識自己也不知何時翹起了嘴角。暖洋洋的舒適感重新充盈了我的身體。沒有肉包和野菜汁的輔助,只是看著姿態鮮活、宛如生命本身般燦然存在的松澤,我已經感受到幸福。
“當然的吧……你明顯瘦了吧,要多吃一點才能維持手感啊。”
我半是抱怨半是調情地答道。
“青弦君真體貼啊,”松澤聞言,仿佛傷腦筋似的撐住了額角。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含著笑意,微微上挑地望著我,“如果做飯的不是我,就更體貼了。”
“……”
在這一點上徹底理虧的我,瞬間啞口無言,只好將火力轉向我佔有絕對優勢的方向:“比起做飯——松澤,之前說好了要戒煙的吧?”
對此,松澤的回應卻一點也不心虛。他微微睜大了眼,驚訝的表情萬分無辜:“啊,青弦君難道是想要怪罪狐狸嗎?”
“……哈?”
“‘你要對你馴服過的一切負責到底’,”松澤以舞臺劇的口吻聲情並茂地朗誦著,“包括那只被你馴養然後拋棄的狐狸。”
“……”
在歪理邪說的層面,我恐怕永遠也贏不過松澤了。
三包煙的罪證無可置喙,但實際上接吻的時候松澤聞起來很乾淨。分別越久,渴求越多,我幾乎沒辦法放開擁抱松澤的手臂。
“……幸好你不生氣了。”我趴在松澤的胸膛上,如此喃喃道。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因為他身上那件被我推高到鎖骨的T恤而徹底被破壞,我一邊心懷愧疚、懺悔著自己不合時宜的鹹濕,一邊又捨不得放手、專注地在松澤的身體上留下印記。
“沒有生氣過。”
出乎意料地,松澤給出了回答。我暫停了撩撥的動作,以手肘支撐著身體,驚訝地看著他。
“想給你留出思考的空間而已,”松澤懶散地躺在我身下,眯縫著眼睛笑起來,露出了像是想抽煙的表情,“按照你對我的迷戀程度來看,不冷落你一點,肯定會不假思索就貿然投入我的懷抱吧。那可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麼?”
我下意識地追問。
“嗯?”松澤從鼻腔裡輕哼出疑問。他屈起腿,膝蓋隔著褲子在我胯間磨蹭著,那種似有若無的勾引讓我頭皮發麻。
我咬牙忍住了將松澤就地正法的衝動,借著體位優勢壓制住他的挑釁,重複道:“你想要什麼?必須讓我深思熟慮有了覺悟之後才能夠面對的是什麼?那些電路板之類的工具——松澤,那是你的新工作嗎?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會評價你,我能夠包容你,我想要知道你的想法。
這些話語叫囂著試圖沖出喉嚨,又盡數被我咽下了。在決心把松澤納入未來計畫之後,我稍微更改了自己的說話方式。譬如說,不能全部做到的事情,不要輕易說出口。衝動的許諾比衝動的行為更容易使人後悔。
對待松澤,我已經衝動過太多次,後悔不後悔暫且不論,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個輕率的人。
雖然松澤本人,輕率得不得了。
“我的想法嗎?”松澤不笑了,思索的表情頗為認真。我被他帶動情緒,傻兮兮地屏息等候了片刻——
“我想造一艘潛水艇。”
……
《世紀末之詩》。
該說不愧是松澤嗎……但是,能接上這個梗的我好像也沒立場說他。
我試圖按照松澤式幽默感答話,卻又實在背不下來童年看過的電視劇臺詞,只能磕磕絆絆地編造道:“嗨——哈囉,寶貝……緊緊地系上氣球的繩結,降落到哪裡都無所謂,只要你肯成為我的繩索……”
這臺詞必然是錯漏百出的,我都編不下去了。
松澤並沒有嘲笑我。他沉默片刻,忽然張開手臂,攬住了我的脖頸,那雙琥珀色的眼瞳由下而上望著我:“青弦君呀,你覺得我有能力成為你的繩索嗎?我的理解卻恰恰相反,是青弦君能夠拯救我。”
松澤的口風鬆動實屬難能可貴,可惜那關於拯救的話題在繾綣纏繞的肢體與甜蜜得膩味的較勁之後,註定無疾而終。
那個夜晚的全部戲份是做愛,與做愛間隙的零食飲料雙人趴體。等到兩人終於決定安心入睡的時候,被小魚幹鳩占鵲巢的大量速食食品已然告罄,窗簾未曾拉緊,伊藤園的茶飲料在地板上折射出暗淡的光線。
“……晚安。”
我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是乾巴巴道了句晚安。松澤為這句乾癟的話輕輕笑了起來,顫動著的被褥裡盡是奇異的親昵感,我不好意思地將視線移開了些許。
窗外,街燈照亮的方寸之地,那枯瘦的櫻花樹身周,飄著細小、而又確實存在的雪花。
高橋君再度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窩在松澤的房間裡看他以前的節目。
松澤其人,說不好是自戀還是自我厭惡,明明櫃子裡收藏著五十多盤包括全部《深夜的東京之約》以及他更早時參與的電視節目的錄影帶,卻堅決不肯陪我一起觀看舊日回憶,任我怎麼軟硬兼施威逼利誘都沒有用。
“看錄影帶不如上我。”
——正是松澤的名句。
也因此,我窩在被爐裡津津有味觀看著錄影帶上幾年前的松澤與深夜東京街頭路人友好交流,三十歲出頭的真人版松澤卻站在廚房一臉不高興地煎著小魚幹。
高橋君的來電是為了恭喜我跳槽成功。
我在上周通過了新公司的遴選,也在同時給前任公司遞交了辭呈。新公司總部位於涉穀,論業內資歷跟我此前的公司差距很大,但也正是因為成立時間不長,整體感覺很有活力,工作氛圍也非常融洽。
記得剛剛收到就職通知的時候,老闆說新入職的四名員工都要去京都接受職業培訓。其他三人都是即將畢業的應屆生,只有我需要為前任公司交接,為此稍微有些傷腦筋。然而設計組的組長早已替我想到了這一點,特地把通知裡培訓時間往後移了。
光是這一件事,便讓我體會到了公司風格的差異。
前任公司的交接期是一周,也沒有離職會的傳統,組長在象徵性的挽留和批判之後就放棄我了,倒是小川,還專程在交接期結束的那天約我喝酒。我當然是很想拒絕的,但小川纏人的水準和討人厭的能力一樣出眾,最後我不得不在酒吧陪他消磨了一個鐘頭。
求職季削破頭才擠進來的公司,就這麼輕易退出了,你真軟弱——可是,我也很羡慕你。
喝到最後,小川如此說。
我不擅長跟人談心,更不打算跟小川談心,便沒有對這句話作出評價。我只是有些吃驚——我本來以為,小川不論是排擠還是討好、人際交流做得那樣如魚得水,應該是真的和組長一樣,很享受在公司競爭與攀爬的過程。
不過,正如我向平谷所做出的抱怨,小川現下對我講出的這些,也只是無足輕重的不滿,在人生的天平上,恐怕還稱不到五千日元的薪資增長。
說起來,在我無頭蒼蠅似的盲目求職的過程中,高橋君還幫我引薦過一次,雖然最後我沒能通過甄選,也很感激他的幫助。我想專程去表示感謝,高橋君卻大方地表示同學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與其客套,不如請松澤來聚餐,最好再附贈兩份簽名照。
既然高橋君如此大方爽快,我便也痛快地拒絕了。
掛掉電話的時候,松澤的炸小魚幹也剛好出鍋了。我很識時務地接手了廚具的清理工作,松澤則戴上了手套,端起小山似的一大盆小魚幹深吸了一口氣,作出了浮誇的陶醉姿態。
“松澤的小魚幹癮比煙癮還大啊。”
我隨口道。話音未落,便被松澤惡趣味地趁機投喂了一條小魚幹。冒著熱氣的魚幹稍微有點燙,油膩包裹著的鹹與苦起初令人皺眉,等到咀嚼完畢,才會理解那怪異口感中蘊藏的美味。
——就好像松澤一樣。我的松澤之癮,恐怕比松澤的小魚幹癮還要大。
“馬上就要去京都了,整整一個月啊,”我犯愁地歎了口氣,把洗乾淨的鍋放回原處,回身對松澤玩笑道,“如果松澤是小魚幹就好了,可以隨身帶走。”
“……”
松澤沉默地捋起袖子,將右臂遞到我面前。
“?”
“切下來,”松澤的表情認真嚴肅,好像是議員們在討論日本的稅收政策一樣,“時間不夠了,薰制太慢,油炸然後密封保存比較好。”
“……”
“或者直接吃掉。”松澤補充道。
“……”饒是已經習慣了松澤說話方式的我,也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接話,“不行,高橋君會馬上報警的。”
松澤挑眉道:“誰?”
“剛剛打電話的那個高橋君,”我想起居酒屋裡高橋認出科學怪人扮相的松澤那一幕,心情很是微妙,“你的後援團團長……他對你思念得不得了,想約你吃飯,還想要你的簽名照。”
“啊……”松澤眯起眼回憶了片刻,同樣露出了然于心的微妙表情,“吃飯就算了,簽名照的話,那一堆錄影帶旁邊有電視臺的公式照。”
我依言過去翻找片刻,果然找到了一盒相紙印刷的《深夜的東京之約》公式照,馬克筆簽名的藝術字體之下,比現在稍微年輕一些的松澤,正以那種略帶侵略性的迷人笑容直視著我。
擁有這樣強勢氣質的男人,在我的想像裡,其實不太適合做談話節目的主持人。然而松澤實在太善於引導氣氛,在剛剛看過的錄影帶裡,受訪者都很自覺地把自己和松澤放在同一陣營,並且為此感到安全。
松澤,擁有那樣的天賦。
想到這裡,高橋多次提出的疑問也同時縈繞在我的腦海裡。我本以為松澤是厭倦了這份工作、想要轉行,但那個爬窗之夜,松澤明確說過了——“辭職跳槽了,我面臨的可不是這種程度的選擇。”
那麼,松澤為什麼退出了那個人氣節目?
“……辭職了,”對於我的問題,松澤沉默片刻,如此回答,“忽然發現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實際上不是什麼都沒做嗎……”我吐槽道。
“不,做了哦,差一點點,”松澤並起右手的食指與拇指,“就差這一點點,如果不是青弦君,我大概已經做下了那件事。”
第10章
“我啊,小時候被綁架過。”
松澤說出這樣的話,表情也相當平靜。我們在窗臺邊席地而坐,此前播放著松澤採訪節目的螢幕已經被關掉,暖爐的聲音低不可聞。冬季的落日從落地窗裡滲進來了些許,松澤倚著白色的鏤花窗簾,視線落在那條空蕩蕩的街。
“是五歲左右,居住在宮津的時候。母親在廚房做飯,我在庭院裡看秋海棠。海棠花是紅色的。
“當時的鄰居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唐崎。我對熟悉的人沒有戒心。他過來的時候,我問他是不是想摘一朵海棠花。因為我也很想摘一朵。
“唐崎帶走了我。他把我關在他家的車庫裡,想對我做一些噁心的事。我反抗的時候,用汽修工具箱裡的電烙燒傷了他的右眼。因為那個傷,員警懷疑到了他,很快救出了我。
“之後,唐崎應該是被關起來吧,具體判了什麼樣的刑罰,我不知道。事情結束以後,父母不想讓我人生記錄留下污點,舉家遷來了東京。那時候年紀小,適應得很快,沒有人提起,我也一度忘了這件事。”
松澤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小時候的事情一筆帶過,我卻聽得渾身發寒。想必是我那充斥著憤慨與憐惜的表情太過彆扭,松澤側頭瞟了我一眼,笑起來:“與其做那種表情,不如誇獎我智勇雙全了不起。”
“……你想聽的話,我可以一直誇到你嫌煩。”
“啊,試試看吧。”
松澤懶洋洋地答道。他單手撐腮等待著我的第一句誇獎,專職廣告文案的我想了好久,卻未能想到能夠匹配松澤的言語。愚鈍的大腦空無一物,唯一能獻給松澤的讚美是真心誠意的一個吻。
“青弦公主的愛慕之吻啊。”松澤以手指觸碰著嘴唇,調侃道。
不,是青弦惡龍的佔有之吻。
我在心底如此宣告。
“本來忘記的事情,去年六月街頭採訪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了,”松澤併攏了右手的五指,又驟然張開,做了個戲劇化的爆炸手勢,“深夜拍攝結束,準備收工回電視臺時,在池袋西口公園附近看到了唐崎。起初只是覺得那個老人眼熟而已,還是特地繞到正面、看到他右眼疤痕之後才確定了身份。唐崎變得太蒼老了,我都幾乎認不出。”
深夜十點的池袋,街上仍是人潮洶湧,但是按照深夜東京之約的採訪經驗來看,大部分都是各色年輕人、以及下班後來放鬆的工作人士,老人並不太多。松澤為此感到意外,特地離隊關注著唐崎,很快發現了對方的目的。
唐崎在跟蹤。
街對面的一家私立保育園剛剛結束最後一批兒童的保育,幾位工作時間很長的家長此刻正準備接孩子回家。唐崎所跟蹤的,就是這一批孩子中的一個。
那孩子或許是住在附近,拍著手掌與母親交流一番後,兩人開始向著東側住宅區步行。唐崎就混跡于池袋街頭的人流中,與那對母子隔著一條街的距離,作為毫無威脅的老人,一路堂而皇之地跟蹤到了住宅區的入口。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唐崎要做什麼,我也不認識那對母子。說不定啊,像宮部美雪寫的那樣,他們是唐崎以前的家人、他出獄了無顏面對、只能默默跟蹤呢?”松澤的語調很冷淡,“我只想確保他不能做什麼。”
松澤跟著唐崎上了地鐵,一路跟到了大田區與川崎市交界的邊緣。記錄下位址之後,松澤打電話給地產經紀,租下了距離唐崎家不到百米的一間合租公寓的房間,也就是他現在居住的那間。
起初,松澤只在工作的間隙來這裡進行監視,心裡想的是如果唐崎有妄動、就打電話報警,讓那個人在監獄裡度過餘生;如果唐崎什麼都沒有做,那麼,放任他孤獨終老已經是最好的懲罰。
“青弦君,你明白嗎?有些人九十歲也可以稱為年輕,可是那個人,今年應該還不到七十歲,已經老得像被風乾的枯樹根了。是那種純粹的衰老,”松澤說到這裡,沉默了片刻,“或許是因果有報也說不定啊。”
但是唐崎的行為打消了松澤等待因果報應的念頭。
唐崎的跟蹤對象一直維持在五個左右,都是保育園裡的孩子。他的跟蹤行為並不算隱蔽,有些家長看起來已經在戒備他了,卻對唐崎無可奈何。
松澤目睹過唐崎在跟蹤時,趁著孩子的母親去不遠處的自動販賣機買水的幾分鐘時間,把在公園獨自玩耍的孩子叫住的事。等母親回來之後,唐崎解釋稱自己在問路,不知怎麼竟把孩子嚇哭了,還連連鞠躬道歉,然而那位母親明顯起了疑心,匆匆客套一句便牽著孩子走掉了。
她沒有更好的辦法,松澤也沒有。
這種程度的跟蹤,報警未必能立案,能得到的最好的保護措施不過是巡警一周左右的保護期;就算在此期間唐崎做出了更加過分的行為、被逮捕起訴了,半年以內的刑期也並不能起到實際意義上的保護作用。
唐崎今年還不到七十歲。雖然衰老得那麼厲害,但在完備的健康保險下,誰都說不準他還有多久可以活,也說不準那些孩子還要忍受多久的騷擾。因果報應或許真的有,然而,來得太晚的正義根本稱不上是正義。
松澤辭掉了電視節目主持人的工作。
“不論有什麼樣的理由,我的行為本質都同樣是跟蹤,是犯罪。身為公眾人物還做這種事,被發現的話會拖累很多人,”松澤說到這裡,聳聳肩,表情很是坦然,“但是呢,那時候好像熱血上頭了一樣,完全不管不顧。唯一能做得到的體貼,就是辭職啊。”
松澤在街上被觀眾認出過一次,之後便減少了親身跟蹤的頻率。他接觸了一些犯罪論壇,從中學習了將市面上的兒童定位手錶改裝成微型竊聽跟蹤器的技巧,又在一次闖空門中把改裝的竊聽跟蹤器放進了唐崎的錢包夾層,以此監視唐崎的行蹤。
為了在保護自己的同時能夠及時報警揭發唐崎的猥褻舉動,松澤特意註冊了匿名的網路電話,註冊過程中要求的真實身份資訊也是來源於犯罪論壇分享的被拖庫的網站資料庫。這個網路電話頗有成效。在松澤成功報警一次之後,唐崎的騷擾行為明顯有所收斂。
儘管如此,唐崎對孩子的跟蹤仍然沒有停止,甚至頻率還有所提高,每日都拖著那副破敗不堪的身體進行尾隨,以看待獵物的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年幼的孩童。松澤甚至見證了被跟蹤的孩子的母親被那無處不在的威脅感逼得失去理智、流著淚憤怒斥責唐崎的場面。
松澤開始尋求更有效的打擊方法。
當程式正義不能保證實質正義時,該做怎樣的選擇?松澤所接觸的論壇,其宣揚的宗旨便是,當法律不能成為有效鍘刀時,必須令自己化身報復的利刃。那種冷酷的是非觀與炙熱的正義感或多或少也影響了當時情緒不穩定的松澤,原本的跟蹤計畫漸漸醞釀升級。
松澤沒想過後果的事情。他已經辭去工作,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金錢與生活對他而言更是早已喪失了誘惑力。“凝視深淵太久,深淵將予以回視”。松澤賣掉了自己的車子,放棄了租住在港區的公寓,開始一心一意地謀劃殺死唐崎的事情。
“我跟蹤了唐崎將近半年,眼看著他被時間一步步推入墳墓,還猶自不死心、試圖拉住路過的幼兒的腳,”松澤若無其事地講著可怕的劇情,“青弦君載我去海邊那天,我本來是打算動手的。那天是弦月,夜色很濃,我的大衣口袋裡裝著很久以前在秋田隨手買回來的水果刀。
“……
“然後呢,我遇到了你。”
松澤的自述就此告一段落。
我不知道松澤這段話該算作宣言還是告解。松澤潤一,這個人與生俱來的不穩定感,正如一隻倒立的圓錐。
放棄了前景大好的工作的唯一理由,所謂“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僅僅是要對抗一名古稀之年的老人。這種事,就好像堂吉訶德戴著破洞的頭盔與風車鬥劍,或者大學教授租下廢棄工廠手工打造潛水艇。極其諷刺好笑,然而仔細思考,又覺得,諷刺的或許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故事的背景才對。
話說回來,會要求陌生人載他看海、隨隨便便就將多摩川月色出手相贈的男人,為了莫名其妙的正義感而付出事業與人生,選擇隻身拯救人類的未來——好像不是講不通。
聽起來不可思議的經歷與抉擇,當主角是松澤時,就變得順理成章。
這也是他的魅力之一。
千瘡百孔的海綿,其實無法被摔碎;槽點太多的中二言論,反而強健到無懈可擊;同樣的,想說的話實在太多,就會理不清從何說起。我默默湊到了松澤身邊,將把剛剛說完一大堆犯罪宣言的怪人摟在懷裡。
松澤或許是說累了,居然真的就這樣閉著眼乖乖依偎在我肩頭。我的手掌搭在他的背脊,自那微弱的起伏中,聯想到咖啡廳裡的城堡與沼澤、西裝外套上的淚漬、還有我難得收穫的那浪漫的月之贈禮。
這樣的溫情脈脈也不過片刻。很快,松澤就決定敲醒我那突如其來的愁緒。他趴在我的肩膀上,以慵懶的聲調打破了沉默的氣氛:“青弦君。”
“嗯?”
“昨天,”松澤一本正經地責問道,“不是說抱著我就會硬嗎?”
“……”
尚且沉浸在松澤的陳述中、拙於口舌的我,只能誠實地答道:“又被你嚇軟了。”
“真沒用。”
“那……推開我?”
“不。”
為了強調自己的話,松澤還抬手摟住了我的腰。兩個人的肢體纏繞著,像是交匯的河流。
“唐崎……後來呢?”
這個問題,在聽到松澤對唐崎的態度之後便一直盤桓在我的腦海裡,被理智與本真審視過了無數次,終於被允許滑出唇齒。
以前的我絕不可能向松澤詢問這種可能引起矛盾的問題,然而,在我已然下定決心之後,這樣危險的討論便再也無法避免。不論松澤做了什麼、又或者打算做什麼,我都得知道更多。如此才能稍微嘗試著、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護松澤。
弱小的惡龍,其翼下,也必能隱蔽戀人。
“還活著,”松澤的聲音聽起來懨懨的,“不過,快要死掉了吧。出門跟蹤的時間越來越短,定位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行為也越來越膽大妄為。上個月,我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報警之後唐崎就被捕了,一直拘留到前幾天才回來。”
松澤沒有解釋更多。沒有繼續監視的困苦惶惑、沒有事件狀況的推斷、也沒有報警的細節。懶散的傢伙,能夠靠暗示的,就絕對不肯直說,寧願看我一個人苦惱思索。
但我已經想像到了松澤的作為。
那是怪誕又脆弱的正義。放棄一切負重、任性地行走在地獄的怨河之畔,一步行差踏錯就會浸染絕對的惡,在這樣的境況裡,維護著岌岌可危的信念。
好像超級英雄一樣。
話說回來,超級英雄的行為,到底有何意義呢?大學時代的政法課程上,禿頂的教授曾經嚴肅宣稱過,公權力以外、哪怕看起來再有道理的執法,其實質都是私人報復。
松澤或許也明白這一點。
他所做的,乃是出於善意的善舉,但這善舉本身是不容于現代社會秩序的,就好像歷史小說裡的英雄放在當下看待都是濫殺成狂。是基於時代的差異。
或許等再過兩百年,在立法和司法都臻至完善的境況下,日本將成為不需要這種英雄角色的烏托邦。可是現在,松澤不這樣做,就會有人成為犧牲品。
所以松澤做了。他讓自己成為違反社會規範的那一個,以自身來填補規範的缺陷。在策劃殺死唐崎的時候,松澤大概已經有了被逮捕的覺悟。他在尋求一種平衡,尋求天平上哪怕一絲的助力,讓那蛛絲成為他與文明社會的羈絆。
“……所以那個時候,我沒有理解錯。松澤的確是在求救。”
“嗯?”松澤以鼻音應了一聲,片刻後,糾正道,“是在監視才對。”
“是求救。我聽到了,我感覺到了,”我難得地堅持起來,甚至一不小心說出了心裡話,“松澤你,在非常努力地勾引我。”
“……”
“……”
松澤評論道:“從青弦君嘴裡聽到這個詞,還挺罕見的。”
啊,近墨者黑嘛。
我如此腹誹著,默默承受了松澤的嘲笑。
將一切事實盡數傾訴的松澤,就算仍然擁有性格裡自發的詼諧,或許精神上也終於感覺到疲憊。在我洗澡的空當裡,松澤已經早早鋪好了被褥,把自己纏成蠶蛹,準備入睡。我擦乾了身上的水汽,默然掀開被子,從背後緊緊摟住了松澤的身體。
“……不做就不要摟這麼緊,”松澤抱怨道,“沒辦法睡。”
我在他後頸上咬了一口,含混道:“正好,已經被你嚇到無法入睡了,陪我睜眼到天明吧。”
雖然做出了強勢又帥氣的聲明,實際上,不知何時我也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還夢見了站在懸崖邊往下探眼的松澤。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要奮不顧身地去拉住他時,意識忽然回到了身體,感受到了懷抱裡的溫度。
……還在啊。
並沒有完全清醒的我,選擇將松澤摟得更緊一些。
那時候,如果松澤遇到的是其他人,會怎麼樣呢?或者,更進一步,如果松澤誰也沒遇到,會發生什麼事?總而言之——
松澤是一隻尋找牽引繩的氫氣球,而我只是在正確的時間、伸出了一根樹枝。
我想為此感謝命運。
第11章
二月初,我告別松澤,與公司的新進員工一起搭上了開往京都的新幹線。
培訓地點在京大附近,課程排得滿滿當當,一周只休一天,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大學入試考前的作息。忙碌到泡澡都會睡著的日子裡,其實根本沒有條件去談奢侈的想念,奈何不爭氣的我,在偶爾接到松澤電話的時候,依然會不管不顧地聊到淩晨。
京都的氣氛與東京截然不同,就算是繁華的景點附近,深夜時分也頗為冷清。白日裡的遊客熙攘蕩然無存,好像河水流過卵石灘一般,不曾留下痕跡。
新公司為我們租住的酒店位於極其偏僻的地段,在松澤打電話來的夜晚,我常常獨坐在院落與人行道之間的臺階上,於寂靜中,聽見四百公里外的人聲喧沸。
松澤大概又在跟蹤唐崎了,講話有一茬沒一茬的。我想像著他漫步在池袋熙攘的街頭,戴著耳機,雙手插袋,微微笑著的樣子。
“好想見你。”
以為是自己終於掩飾不住、意外吐露的句子,實際上乃是來自無線電波另一端。掛掉電話之前聽到了松澤這樣的抱怨,我在寒風裡坐了很久,冒昧的念頭卻一點沒有被吹蔫,如同野火一樣借著風勢迅速蔓延著。
在那野火的慫恿下,我做出了堪稱莽撞的行為。
直到Peach跳出了購票成功的提示,我也沒能理清下單時的思緒。總而言之,我以松澤的名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購買了一張東京飛大阪的早班機票。並且,沒有勾選退改簽保險。
啊,這就是戀愛腦吧。
未曾跟松澤商量時間行程就貿然做出這種事,我實在不好意思主動跟松澤聯絡;與此同時,松澤那邊也像是心有靈犀似的,連續四天沒有打電話過來。我以為松澤默認拒絕了,一邊心疼著機票錢,一邊謀劃著如何打發沒有松澤的周休日。
然後,在休息日那天的清晨,尚未起床的我趴在紙質地圖上研究京都歷史時,接到了來自松澤的聯絡。
“機票,是你訂的嗎?”
松澤單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題。我很沒底氣地應了一聲,試圖再稍微解釋幾句,松澤卻明顯意不在此,徑直問出了下一句:“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明知故問的傢伙。
被松澤這樣挑明瞭提問,我反而有點害羞,避重就輕地嘟囔道:“不想你吸煙啊。”
松澤那邊沉默了片刻,以微妙的語氣指責道:“……真任性。”
……名為松澤潤一的男人,為什麼會有立場指責別人任性啊……
話說回來,我也已經成為了跟松澤一樣任性的傢伙了。意料之外,然而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
“來接我吧。”
松澤留下這樣一句請求後便俐落掛斷了電話。我茫然地握著手機,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開始查詢前往關西機場的路線。剛剛電話裡的松澤似乎怪怪的,直截了當的作風跟平時完全不一樣,聽起來很是匆忙。
是現在有什麼事情走不開嗎……漸漸滋生出了這樣的憂慮,連帶著即將見到松澤的歡喜,我懷著這樣複雜的情緒,迎接了飛抵大阪的松澤。
松澤沒有行李——實際上,他連外套都沒有。明明還是冬天,松澤卻只穿著輕薄的襯衫。大阪比東京緯度的確低不少,卻尚未沒有暖和到身著襯衫便能禦寒。不僅如此,松澤的模樣也頗為嚇人,連鬍子都沒刮,憔悴得好像核冬天餓醒的吸血鬼。
“……怎麼回事?”
關懷的話語脫口而出,解下大衣披給松澤的動作也自然得好像本能。我握住松澤的手掌,直到溫度恢復正常才克制地放開。
松澤保持沉默任我擺弄著,等到我鬆手領著他往出發層走時才開始答話:“沒辦法,來得很急。今天早晨才看到機票的事情,怕錯過飛機,匆匆忙忙就出發了。”
什麼事情會匆忙到這種地步啊……我這樣想著,還未曾問出口,松澤便如同聽到了我的腹誹一般給出了答案:“唐崎死掉了。”
“死在了自己家裡,”松澤貼著我站在扶梯上,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討論著他人死亡的必然性,“整整四天都沒有動靜,我想或許是死掉了也說不定。昨夜去了唐崎家,在後窗聞到了奇怪的味道。”
是屍臭。
松澤沒有做多餘的事,只是把唯一透露出唐崎死亡事實的後窗關上了,然後去那家通宵營業的家庭咖啡館待了一夜。
“回到家才收到Peach的郵件,打電話的時候,離航班起飛只剩3小時了。一路上拼命往機場趕,風衣都落在了地鐵,在機上的時候,全程裹著毛毯打哆嗦,”松澤說到這裡,仿佛覺得饑寒交迫的旅程極其有趣似的低聲地笑了起來,“見到青弦君之後才感覺活過來了。活著的人,真是暖和。”
“胡說些什麼啊!”
這句話不祥的意味太濃重,我下意識訓斥了一句。
不知這斥責哪裡出了錯,竟逗出了松澤的大笑。那個笑容快活又真實,仿佛一直上帝視角俯瞰眾生的靈魂終於融入了身體,疏離的情緒盡數被替換成切身的喜怒。我被那樣的笑容迷惑,直到店員一臉尷尬地過來詢問才想起正事,趕緊把松澤推進了試衣間。
在暖氣與衣物的雙重協助下,松澤慘白的面色總算是恢復正常。我選購的便宜風衣似乎很對松澤的胃口,他饒有興致地對鏡觀察自己,半晌,發出了滿足的歎息。
……有那麼喜歡嗎……
我打量著鏡前的松澤。高挑英俊的男人穿什麼都好看,可惜這件風衣肩膀附近的剪裁不是很貼身,沒能體現出松澤漂亮的肩部線條。然而,看看這一萬日元不到的價簽,再對比一下松澤平時穿的那些時尚品牌六位數以上的價格——這件風衣如果有聲帶,或許此刻已經在喊冤了。
“提前的情人節禮物嗎?”
松澤說著,視線落在了服裝店門口的海報上。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商家提前擺好的情人節愛心看板,頓時啞口無言。松澤的惡趣味在此刻展露無遺。這惡劣又任性的傢伙忽然湊到我耳邊,借著角度的遮掩,以舌尖舔過了我的耳垂:“非常感謝……我很喜歡。”
我被他大庭廣眾之下的親昵動作激得耳根通紅、渾身都要冒熱氣,半晌,才從牙根裡擠出來一句回答:“不,這種程度的禮物,就不用誇獎了……”
“那就再送我一趟宮津之旅吧。”
松澤似乎料定了我已經震驚于他的作為沒辦法回話,趁火打劫地做出了如上要求。
他步伐坦然地向機場外走去,忘記剪掉的吊牌從後頸露出,在挺拔的肩背上晃蕩著。本該是尷尬的場景,卻有種離譜的瀟灑帥氣。我匆忙追上了松澤,在他回頭沖我灑然一笑的瞬間,徹底放棄了抗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前往換乘站福知山的JR上,松澤靠在我肩頭睡得人事不知,也不知道他為了確認唐崎的事情熬了多久。
下午時分的JR與擁擠疲憊的午夜電車截然不同,公務人士拿著筆記本敲打,年長的優雅女性整理著自己的坤包,攜帶超大登山包的旅人將相機鏡頭對準了火車車窗。這日常的景象讓我深刻意識到兩個成年男性如此依偎著的異常有多刺眼,甚至在無人注視的時刻也感到如芒在背。
倘使這就是守護寶物的代價,那麼,邪惡的巨龍將為此鍛煉出鋼筋鐵骨。
松澤一直睡到宮津才恢復清醒——不,或許尚未清醒也說不定。他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盯著我遞到他面前的手機導航輸入頁面,茫然地問道:“……什麼?”
“松澤家的地址,”我想當然地解釋道,“不是要一起去你家看看嗎?有位址的話,可以導航過去。”
松澤聽完,沉默了片刻,以一種近乎誠懇的無辜表情望著我:“……忘記了。”
“……”
就算是早慧的梅菲斯特,大概也沒辦法記住五歲以前居住的地址吧。我意識到這一點,訕訕地把手機揣回衣兜,就那樣與松澤站在宮津站前,面面相覷。
雖然是松澤的家,理應由他提供地址沒錯,但仔細想想這是松澤索要的情人節禮物,所以尋找路線的任務果然還是應該落在我肩上……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松澤依然是那副沒睡醒的遲鈍模樣,看起來根本沒有在思考。我認命地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或許是命運女神垂憐這小別重逢的戀人,在視線不經意掃過了便利店的雜誌攤的瞬間,我忽然靈機一動,決定好了接下來的去處。
宮津市立圖書館離宮津站只有10分鐘的路程,整座建築位於海邊,面對著宮津灣。考慮到一會兒要查詢的事件或許不適合讓松澤參與,我為他買了一張遊艇票,想趁著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趕緊查出結果。
還憂慮著單獨一張的遊艇票會不會讓松澤理解錯,結果松澤收到我遞來的票據時毫不驚訝。他夾著票敬了個瀟灑的波蘭雙指禮,施施然拋棄了我獨自登上了遊艇。
……明明是我做的安排,為什麼還是有一種被拋棄的失落感……
強硬按下了奇妙的聯想,我申請了臨時閱覽證,開始查閱25年前的新聞報導。
兒童綁架是相當惡性的案件,地區新聞裡關於松澤的綁架事件的報導足足延續了一個月,其中有好幾篇提到了事件的發生地點。雖然只精確到街區,也足夠滿足這趟宮津之旅的需要。
在翻找地址的過程中,我閱讀了幾篇深度報導的新聞正文,從記者的筆法中真切感受到了那種後怕。相較而言,松澤的自述實在太輕描淡寫了。真是的……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的輕率傢伙。
一邊如此感慨著,我一邊將視線轉移到幼年松澤的新聞照片之上。雖然是將眼部模糊處理的畫面,那面部輪廓,已然與如今的松澤有了相似之處……
趁著附近沒有人,我以翻動報紙的嘩嘩聲遮蓋住拍照的哢嚓聲響,偷偷翻錄了一張,隨即做賊心虛地將報紙盡數歸還,匆匆離開了圖書館。
彼時遊艇尚未返航,我等了片刻,見那白色小艇自側面駛來,松澤倚在船頭迎著落日,樣貌逐漸清晰於我雙眼中。我在碼頭迎接了歸來的船客,於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中望見夕陽與我的剪影。
氣氛古雅而溫柔,我卻只顧著思索如何解釋自己拿到的地址。松澤等了片刻,像是無法忍耐我這不解風情的作態,忽然開口問道:“小時候的我很可愛吧?”
“對——啊!”
稍不留神就被騙出了實話,唉,這段數上的差異一目了然。我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掙扎,與松澤一起,以全副身心享受著宮津灣的海風與落日。
松澤的記憶終於在靠近從前家所在的街區時復蘇。我們在逐漸降臨的暮色裡,圍繞著那街區兜轉了一圈,見到了幼年松澤未能摘下的那簇秋海棠——說來慚愧,就算開花的海棠我也不認識,更何況是冬季植株枯敗的枝葉。還是松澤自己,本著對秋海棠花的執念,認出了那獨特的葉型。
隔著鐵藝的籬笆圍欄,松澤垂首撫摸著秋海棠敗落的枝葉,忽然問道:“青弦君,為什麼覺得我要求來宮津是為了回家?”
因為唐崎的死,勾起了傷感的回憶——這是我在聽到松澤來宮津的要求時便想到的答案,但既然松澤這樣問了……
“難道不是嗎?”
“不是,”松澤直起身,唇角銜著一抹促狹的笑意,“我的本意,是要青弦君來陪我採購宮津產的小魚幹。”
“……”
不論松澤是嘴硬還是真的輕率到只要小魚幹就好的程度,既然他提出來了,我便知錯就改,趕緊查好路線領著松澤奔赴宮津灣的海產市場。
已經錯過了從市內到海產市場的最後一趟公交,我們便決定先返回宮津站,在那裡租借了公交自行車。松澤好像不太習慣這種平民交通工具,邊學邊練、一路歪歪扭扭騎到目的地時,海產市場早已關張。
禍不單行,在返回市區的途中,我順手查詢著末班車,還愕然發現了周日末班車停開的慘痛消息。把自行車歸還到宮津站的停車位之後,我與松澤於熟悉的位置再度面面相覷,感慨著命運女神的善變。
“啊,神妒嗎?”松澤以簡練的言語概括了我的抱怨。最初的我絕對沒有使用這樣中二的義項,聽到松澤這樣的總結,內心反芻著這一天急轉直下的運道,也不得不對此表示贊同。
深夜時分的車站空寂冷清,我靠在牆角準備搜索附近的旅館,松澤則在一旁輕佻地吹起了口哨。不由自主地分神聆聽片刻之後,我在心底“啊”了一聲,聽出了《變幻成風》的曲調。
沐著日光,騎著單車,載著誓言。
正是松澤與我一路從宮津站到海產市場騎行往返的旅程。毫無意義、卻富有趣味。
吹完整首曲子之後,松澤忽然湊到我面前。因為我背靠著牆,就變成了整個人被松澤籠罩著,非常被動的局面。松澤伸出食指,抵著下巴抬起了我的臉,嚴肅道:“為了感謝青弦君精心策劃的懷舊之旅——”
“又、又要送月亮嗎?”被那輕薄動作帶起的奇妙氣氛所感染,我不小心磕巴了一次。
“不。”松澤否定了我的猜測。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好像影視劇的借位吻,我緊張得寒毛直豎,生怕被巡查的工作人員看到這驚世駭俗的一幕,又根本捨不得推開松澤。
松澤惡趣味地享受著我的內心掙扎,半晌,才以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
我們再度租借了公交自行車。
松澤的騎車水準已經穩定下來,兩人以看似隨機卻又抱有目的、好像蜜蜂舞一樣的路線穿梭在午夜空曠的城市裡。因為自行車連續使用半小時以上會產生無法異地繳納的罰金,我們決定每隔半小時就歸還一次,與此同時,進行幼稚得要命的城市探險。
通宵營業的棒球場、風俗業居酒屋、教堂、卡拉OK……在最後一次歸還自行車之後,我們鑽進了一間簡陋的溫泉旅館。泡湯的業務已經結束,我獨自躺在按摩床上小小地補了個眠,又很快被松澤叫醒。兩個人騎車穿越整座城市,再度回到了宮津站。
在JR站剛剛開門的特產店裡,松澤大肆採購了整整兩個購物袋的小魚幹。太新鮮的海貨讓我有種自己也沾染了魚腥味的錯覺,兩個人舉著超大購物袋,一邊道歉,一邊登上了回京都的第一班JR。
由西向東行駛的電車好像自暗夜沖進白晝一樣,迎著朝陽抵達了京都站。學生、上班族、還有遊客,古老的都市因為這些人帶來的煙火氣而鮮活地存續。我把小魚幹盡數扔給了留在京都站、打算坐JR返回東京的松澤,從公車站喘著粗氣一路跑到設計培訓班的課堂時,剛好趕在了授課教師的前面。
趴在座位上深感慶倖的同時,我的心臟裡充盈著整夜沒睡都未能抵消的滿足感,腦海裡也長久縈繞著關於松澤、關於未來的思考。
唐崎已經死去。這孤獨死的、卑劣又可憐的老人,對於松澤而言,究竟是喬?齊爾還是小丑?按照所謂“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說法,大概是後者吧。松澤在面對唐崎的時候,從來都不是以被迫害者的身份自居。他是保護者,有力量去庇護他人,也會因為約束這份力量而滋生迷茫。
最初的最初,在家庭咖啡館裡啜飲著苦澀飲料的松澤,正是出於這樣的迷茫而呼喚了我。一直以來,松澤都以超乎尋常的寬容態度忍讓著我的惡毒與愚昧,訴諸暴力的初夜也好,迷茫失落的冷戰也好,全部都因為那“拯救者”的身份而被包容下來了。
時至今日,已經算不清松澤和我之間拯救與被拯救、庇護與被庇護的關係。在放下了唐崎的重擔之後,松澤應該已經進入了生活的嶄新階段,也未必再需要一個萍水相逢的拯救者了。京都一別,再回到東京的時候,實在說不好會怎麼樣。
然而,陶瓷燒制過程中奠定的形狀,能夠在冷卻以後逆轉嗎?
貪婪也好,自私也好,名為廣木青弦的這惡龍,決不肯放棄它肚皮下的珍寶。
而且啊,說不定,那珍寶也覺得惡龍暖乎乎的肚皮很可愛呢?
第12章
從京都返回之後,時間過得飛快,好像整個三月在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從指間偷溜。等新公司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我也稍微有空去關心一些形而上的話題的時候,才愕然發現,已經快要到櫻花季了。
若要追責那忙碌狀態的元兇,除了剛剛入職的新公司的無情壓榨之外,還必須提及那看似強橫卻體弱多病,又十分諱疾忌醫的松澤。
“看醫生去吧。”
“不想親手拯救我嗎?”
“……”
冬末春初換季的時候,像這樣不明所以的對話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也怪我沒有引起重視,見松澤如此抗拒醫院便不作勉強,只隨便找了些藥給他吃。於是,本來輕微的感冒生生被拖出了更加嚴重的症狀。
老實說,病中的松澤很折磨人,明明都病得頭昏腦漲咳嗽不止了,還總是說一些天馬行空的怪談,一點不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那段時間的我本來就已經為入職的事情忙到飛升,還得挖空心思勸說松澤去醫院。
兩人間口舌爭鋒的段數差異太大,不可掌控的挫敗感與對他這種輕佻態度的惱火都讓我焦躁萬分,乾脆以停止留宿為威脅施加了冷暴力,甚至在松澤屈服、次日便乖乖去了醫院的情況下,也依然堵著氣沒有去找他和好。
對比我的焦慮惱火,松澤卻像沒事人似的,去醫院的當天也照例發送著無規律的吐槽短信,還以戲劇般的口吻讚美了醫生聽診器的機械構造。我被那不斷振動的短信攪得心煩意亂,乾脆把手機塞進了公事包,逃避似的結束加班回了家——我自己家。
回歸了久違的日常,在走入便利店購買肉包的時候,我意外聽見了附近居酒屋傳出的隱約樂聲。正是那家正位於我家往松澤家走的必經之路上的“有格調”的居酒屋,老闆很有閒情雅致,時常會邀請東京的新銳樂隊來演奏。興之所至,我駐足聆聽了片刻。主唱的聲音不是我欣賞的類型,樂隊表演的歌曲卻很耳熟,只是暫時想不起來歌名。
那歌曲魅力意外地持久,回到家後,我仍想著歌名的事情,無論如何都安定不下心神。枯坐乾等對於喚醒記憶毫無裨益,在發覺自己已經開始不安到無意識地抖腿之後,我果斷地再度穿上外套,出發去那家居酒屋詢問歌名。
“有格調的”居酒屋在對待並非客人的好奇者的時候,也採用了有格調的禮貌態度。順利問到了歌名之後,我道過謝走出居酒屋,大腦還未來得及發出指令,腳步已然自發地邁向了松澤家的方向。
——啊,恰好已經到了這裡,乾脆去松澤家看一眼好了。一眼就好。反正只是順便。
去松澤家的時候,特地板著臉解釋了這件事。結果,松澤問,歌名呢?
……忘了。
松澤非常體貼地放棄了嘲諷的權利,我抱著頭無聲哀悼著自己逝去的智商。
所謂順便的藉口一戳就破,那根本沒能成功撐滿24小時的冷戰當然也是不了了之。兩人間段數相差實在太大,失去了“拯救者”光環的我,好像匍匐在松澤腳邊的盲信徒一樣,就算意氣上頭說出了冷戰的威脅,其實質也不過是撒嬌,根本撐不起任何威嚴。
大概是我渾身縈繞的挫敗感氣息太濃重,松澤難得地良心發現,決定說些寬慰我的真心話,還特地詢問我想聽什麼。
……不管我想聽什麼,被松澤這樣一問,最後聽到時的感動指數都會打折扣吧。
“就說一些平實的事情好了,”我悶悶地要求道,“戒煙、鑰匙、門鏈……諸如此類的事情。”
這樣隨口列舉著平時不曾特地歸納的小事,我忽然察覺……
“松澤,你其實很在意我吧。”
“對啊,”松澤坦然答道,“之前因為跟蹤,漸漸喪失了安全感,整天疑神疑鬼的,連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認識青弦君之後才稍微恢復了生活的態度。所以說啊,青弦君是拯救我的男人。我已經被青弦君馴養了。”
“……真是榮幸。”
“喂,青弦君,”像是對我的虛弱回答感到不滿,松澤打了個響指,“你有沒有想過,什麼樣的人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哈?”
我怔了片刻,意識到松澤說的可能是他對唐崎的跟蹤。真是自戀啊這種說法……
“有正義感的人吧,”我稍稍一想,決定再誇獎一下松澤,“還要有強大的力量。”
“說得沒錯,”松澤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我的讚譽,繼續道,“可是,不止如此。守護核彈按鈕的士兵會因為周邊遭受敵軍攻擊而擅離職守前去救助嗎?為了阿喀琉斯,忒提絲也不再是那個願意親手釋放宙斯的博愛者。真正的英雄暫且不論,普通人類的心臟呢,只有在了無牽掛時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可以輕易為路人拔刀相助。青弦君是這樣,我當然也是的。”
“……”
“現在的我,再也沒有輕易放下一切拔刀相助的信心了,”松澤的表情相當正經,“狐狸已經被馴養了,這是它自己的選擇。它為此感到愉快,或者,用更高級的詞彙來說明的話,是幸福。”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松澤忽然傾身壓住了我的肩膀,挑起眉梢,做出了好像在恐嚇的表情:“青弦君,不要輕易拋棄馴養的狐狸哦。狐狸是肉食動物,被拋棄之後,會吃人的。”
“……”
不知道怎麼應答,我將右手五指插入松澤鬢邊蓬鬆的短髮,凝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亦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趁虛而入的馴養,也可以算數嗎……害怕被拋棄的,究竟是誰啊……
我迷戀他迷戀得要命,松澤當然也知道這一點。這善於操縱人心的梅菲斯特,相當紳士地放棄了這段羈絆中的主導地位,只憑狐狸的比喻就把我放在了安全的處境,讓他自己成為袒露弱點的那一方。
毫無顧忌吐露著愛語的松澤,以他專屬的方式作出了對未來的保證。我與他之間的段數差異就這樣被彌補了,幼稚園級別的弱小惡龍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獨佔世界級珍寶。
真是的……惡趣味的松澤,連體貼人的方式也好像在開玩笑一樣。
松澤病癒之後,也同我一樣徹底投入了工作之中。他在籌畫複出的事情,不過這次,節目的管道將會是新媒介,組建的班底也與以前有了不同,據說風格會向更加隨性浪漫的方向發展——聽起來倒是很適合松澤。
我不知道網路上的宣發做得怎麼樣,從愚人節當天高橋君情緒激動的電話來看,應該是很令人期待的吧。
“松澤、松澤潤一的東京之約!網路上的複出消息是真的嗎啊啊啊啊啊!!!”
以尖叫開頭的交談方式實在讓人緊張,我把手機擱在地板上,等高橋結束了將近一分鐘的語無倫次之後才重新撿起來,回答道:“是真的,他在準備一檔網路節目,《深夜的東京之約?Cyberpunk》,首播就在今晚。”
“……為什麼非得是網路節目啊?”終於從複出消息的刺激之中找回理智的高橋君,在抱怨了出差的消息不靈通之後,以資訊業者的敏銳神經提出了自己的不滿,“宣傳資源也跟以前完全不對等了。”
“畢竟突如其來地歇業了一整年,”我隨口答道,“人氣跌落、電視臺的信任度也有所下降吧。”
“不可能!廣木君根本不瞭解松澤對這個節目的重要性,不要隨意下論斷!”
高橋以相當兇狠的口吻否認了任何負面評價。
在收到松澤親筆簽名的公式照之後,他已然成為了松澤堅定不移的真愛粉絲之一。對此,我的心情也還蠻複雜的,總覺得覬覦珍寶的愚蠢騎士又多了一個。等到松澤人氣高漲的時候,或許會變成氣勢洶洶的王國騎士大軍討伐惡龍的戰爭場面也說不定。
鏖戰正酣的時刻,珍寶忽然現身在惡龍的短小手爪中、以實際行動宣佈了自己的歸屬,然後被惡龍含在舌尖,瀟灑地飛離了這喧囂之地——必然是絕佳的喜劇效果啊。
……想太多。
電話那頭,高橋仍然在抱怨電視臺給予松澤的不公待遇,甚至想煽動粉絲去給電視臺寫信抗議:“網路節目跟松澤的氣質完全不符合吧!受歡迎的都是些低俗笑料和刻薄問題……根本無法接受松澤紆尊降貴去念那種訪談稿!”
“那種節目受歡迎,也是因為有觀眾需要發洩戾氣。髒活需要人做,同樣的,松澤式的訪談也需要人做。網路訪談的事情是他自己選擇的,”講到這裡,我看見從商場洗手間返回的松澤,立即草草結束了交談,“總而言之,相信松澤吧。”
掛斷電話之後,我走出了休息室,跟松澤邊逛邊描述高橋對他的盲目崇拜:“……他好像很受不了你去做網路節目,還想要替你抱不平啊。”
松澤拖長音“嗯”了一聲,表情看起來早有預料:“不同的表現形式有不同的要求。就好像寫書的人可以完全專注文字,可做電影的人需要多方協調。這些都是工作的一環。但是,表現形式跟風格導向捆綁,就純粹是偏見了。網路訪談雖然曝光率不盡如人意,相應的自由度卻更大。我很期待啊。”
松澤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嶄新管道和有固定受眾的成熟管道、嶄新組建的班底和接收意圖如臂所指的班底,怎麼會完全一樣呢?松澤就好像登到了C4,卻意外離群下山,在深淵徜徉一整年後,從大本營再次對珠峰發起挑戰。
是任性又了不起的決定。
網路版深夜東京之約的第一期播映就在週六,是愚人節當晚。早晨起床的時候,松澤趴在被子裡看著正往手機裡添加一大堆網路收視率提示訂閱的我,以相當悠閒、事不關己的口氣調侃道:“青弦君緊張得好像背不下來婚禮誓詞的新郎。”
“……”
松澤似乎對新郎的比喻很有興趣,撐著手肘窩在被子裡回味了片刻,又追問道:“怎麼樣?成功的話,青弦君就娶我做新娘吧?”
對於這樣完全沒有準備的愚人節求婚宣言,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吐槽而已:“……這是失敗了就不肯承擔責任跟我結婚的意思嗎?”
“失敗了就變成我娶你啊。”松澤坦然答道。
松澤的回答太過迅速,我都懷疑他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反應。既然如此,我咬咬牙,選擇了all in的跟注:“說到底都是要結婚嘛。”
一番意味不明的對話的結果就是現在,好像標準愚人節發展一樣,我們在銀座的和光百貨裡閒逛著,試圖物色一對訂婚戒指。
從來到東京算起,我在這惡魔般的都市里已經居住了整整一年,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銀座這種價位的購物場所。對著價簽咋舌不已的心理活動就不說了,我望著特製燈光下精緻的戒指圈,懷疑道:“真的會有成對的男戒嗎?”
“可以定制,”松澤解釋道,“選好石頭和戒托,其餘的事情全部交給錢包來處理就好。”
“……有錢人的傲慢啊。”
“這就是跟有錢人談戀愛的苦惱之處,”松澤一本正經地說完這句話之後,忽然笑了起來,“不過啊,輪到青弦君的時候,就算是易開罐環和碎玻璃做成的自製戒指,我也會樂在其中、每天佩戴的。”
“……如果你我二人中有人會選擇製作易開罐戒指,那個人絕對不是我。”
“那就是我嘛。”松澤一擊掌,愉快地認同了我的斷言。他付掉了剛剛挑好的定制戒指的定金,然後匆匆拉著我離開了銀座。
“怎、怎麼了?”
“去買易開罐和啤酒瓶,還有電焊槍。”
松澤以理所當然的態度答道。
明明都快到三十歲生日的一周年紀念日了,還在做這種幼稚的事……我如此歎息著,加快腳步跟上了松澤,聽著他天馬行空地念叨著戒指設計的事情,心中對那可預料的粗糙手工製品的期待,竟似乎遠高於剛剛付過高昂定金的貴重戒指。
製作易開罐指環似乎比我想像的要正式很多,我們在原宿的手工戒指店租借了工作臺。那平時用於熔化銀水的坩堝如今在盛裝鋁液,切割寶石的機器在切割啤酒瓶的玻璃底,實在是委屈諸君了。
——不過,松澤將那拙朴的戒指戴上了手指,光是這件事已經足夠抵償所有的勞苦了吧。
晚上到家之後,松澤帶著那個他趁我專心做戒指時中途溜號、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塑膠包裹鑽進了浴室。我去廚房加熱了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又以十二萬分的小心對著多次改良的食譜煮了一份烏冬面。沒有爆炸,也沒有可疑的味道,完美。
將難得成功的廚藝作品端來放在了房間的暖桌上,我揚聲催促著松澤趕緊洗完澡來品嘗我的烏冬面,卻在聽到浴室門打開聲響的瞬間,看見了穿著女式浴衣和木屐、戴著深褐色大波浪卷假髮、塗了紅唇的松澤先生。
“……”
“很驚訝嗎?”松澤灑脫地撥動著長髮,戒指上玻璃的反光在假髮髮絲間躍動,“我可是特地提前換裝,等待著青弦君來迎娶啊。”
“……”
完全被松澤這駭人扮相所震懾的我,根本沒精力去吐槽他那“節目必然成功所以選擇了女裝”的過度自信。尺碼限制,女式浴衣在松澤身上顯得頗為局促,胸口和下擺都露出了大片漂亮的皮膚。深褐色假髮襯在大敞的領口之上,有一種粗糙而直白的撩人。
松澤在踩上榻榻米區域之前便踢掉了木屐。他朝我膝行過來,一直逼近到毛躁的假髮發梢掃上我的手腕,豔麗的紅唇也貼近了我的臉頰。
“……喜歡?”
松澤以教唆般的口吻提問。我的視線盡數被那翕合的嘴唇所吸引,做出了難以分辨是點頭或是搖頭的盲目回應,隨即撐起肩膀,試圖以舌尖擦掉那穠麗的血色。
松澤任由我舔舐,唾液交纏,沉浸在舌尖的戲弄、追逐與糾纏之中,呼吸都萬分黏膩。兩人的身影重疊著,深褐色的卷髮垂下遮在兩側,隔絕了整個世界。於那炙熱的野火中,我們只望見了彼此。
我粗魯地抓住松澤的假髮扯開些許距離,從嗓子眼勉強擠出了理智的聲音:“節目、你明天還有錄製——”
“青弦君……”松澤以歎息般的口吻呼喚著我的名字,給予了致命的挑釁,“不要太自信呐。”
“……”
從舊石器時代的智人算起,二十萬年來,能夠做到坐懷不亂的男性,大概已經積累到一個可觀的數量了。很可惜,我被某個色情的惡魔所勾引,再一次失去了與這些偉大前輩們並肩同行的機會。
徹底做完之後,網路首播什麼的早就結束了。誰也沒心思看什麼資料,松澤懶洋洋地趴在地面上,我跪在他腰部,任勞任怨地為明天還要街頭採訪的任性傢伙做背部按摩。
“稍微也想想自己的年齡吧,”我抱怨道,“不要隨便挑釁年輕人啊。”
松澤把額頭枕在手臂裡,吃吃地笑起來:“我也沒辦法哦。怪這顆心臟不聽使喚,總是黏在青弦君身上,這才傳染了二十三歲青少年的色情衝動啊。”
“……”
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我憤憤地加大了按摩的力道,聽到松澤喉間那撩撥似的呻吟猛地變成痛呼才滿意收手。
按摩結束,我自己也累到不行,乾脆整個人壓在了松澤先生身上,手腳都摟著他的身體。人體的熱量和剛剛按摩的精油味道散發在室內,氣氛曖昧又寧靜。
有些特殊的時刻,譬如現在——百鬼夜行的時刻,想法與作風會跟白晝時的自己出現微妙的分歧。我會有超乎尋常的感傷,傾向於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像是最初的最初,家庭咖啡館和廉價便利店裡,隔著玻璃的雙重倒影。
一些漂萍過水的猜測,兩份心照不宣的好奇。那個時候的他和我,恐怕都沒有想到這並肩而臥、手足相擁的現在。
在多摩川的月夜,就這樣草率地選擇了——不,甚至沒有經歷選擇這一步,就在吊橋效應之下,我們糟糕得要命的人生互相碰撞又轟然坍塌,兩副樂高摔落在地堆積成再也分不出彼此的小山,從那殘骸中,窺見了與原先截然不同的世界。
契機與緣分都是純然中性的詞彙,只有在那驟然的衝擊被時間沖淡、終於交匯入生命之中時,才好賦予更深的意義。松澤牽著我走出了蛛絲編織的局域,於是犍陀多背生雙翼,長成了惡龍;而我拉住松澤的手,或許也羈絆了一隻氣球,那狐狸心甘情願接受馴養,得到了贖救。
窗外,第一朵櫻花已然在枝頭綻開。
這該是個暖春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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