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賣實體書喔! 默默+番外 by 陸
他沒有想要做宇宙之王,他只是想要當精英人氣王。
「蛋花湯好喝嗎?」
「好喝。」
「所以要保密喔。」
黑眼圈少年做了個「噓」的動作,有點俏皮。為了蛋花湯,校園偶像從此不做精英做***?
高二那一年,夕陽的榕樹下,黑眼圈少年擴張到最大極限的告白。
『甲你疼 甲你惜 甲你捧在我雙手中,我一生唯一的希望要給你快樂 好或不好……』
「葉廣……這樣好了,這次選舉,如果我當上了會長…你就要回答我,『好或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那些日子,我們總在好不好、要不要、能不能之中徬徨度過,而那是我們默默度過卻小心保存的青春樂章。
1.
他有病。
這病從小跟著他,直到現在升上高二,不但沒有痊癒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學長再見!」剛結束練習的籃球社學弟恭敬地對他說。他拍了拍學弟的肩說聲辛苦了,讓學弟跑走時做了個拉弓姿勢,彷彿球空心進籃那樣開心。
「學長好!」飄著少女的清新,路過的學妹跟他打了招呼,而他則回了個閃亮的微笑點頭致意。
「選舉加油,我們會支持你的!」
學妹的眼睛裡有愛心,像看見偶像一樣興奮,甚至微微顫抖。
就是這個。
他不著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
當這口氣充滿了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相當巨大,巨大到宇宙都在自己腳底下。
「謝謝,我會加油,有什麼想要學校改進的也可以跟我說,我會參考放入政見裡。」附帶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讓兩個小學妹開心地直說謝謝學長,嬌羞地往走廊的另一頭跑去。遠遠的還可以聽到她們說學長好帥、跟學長講到話了之類的少女情懷。
等到學妹走遠,葉廣才顯露出那一臉不合形象的貪婪與享受。
好棒,這充滿崇拜與仰慕的視線,真是太棒了。
他雙手緊握,閉著眼睛一臉感動。
沒錯,他有病,一種叫做人氣缺乏的病。
含著金湯匙出生生長在雙薪家庭,從小接受嚴格的精英教育長大,也因為如此,他的精英性格非常順利地被培養成功,搞班級非班長不做、搞運動非隊長不當、搞成績非第一名不拿,當然現在搞學生會長的選舉,他也一定勢在必得。
他沒有想要做宇宙之王,他只是想要當精英人氣王。
這種野心不是常人所有,也因此他過得比別人辛苦,只是表面的一派愜意造就了他紈褲子弟、天才少爺的形象,而通常這種人不是超有人氣,就是遭人欺辱,好在他對外謙卑溫和對內出手闊氣、對上有禮對下關心、大膽開拓小心經營,這才造就了今天不管男女老幼、好人壞人、牛鬼蛇神皆是他囊中之物的境界。
明明頭髮就很整齊,葉廣卻還是習慣性地撥了撥旁分的黑色瀏海,嘴邊一抹微笑漾開。
這種病真是罪孽,但他甘之如飴。
葉廣搖搖頭,嘴角卻朝反方向揚得更開。從書包裡拿出幾張文件,旋腳抬手敲敲門,進了導師辦公室。
「報告,老師我拿政見草稿來了。」
就像每所高中幾乎都會出現的油發禿頭老師,班導小田的小眼大臉像是含了兩顆聖女番茄一樣,講話時番茄隨之微微滾動。
站在班導旁邊的是個高瘦的男生,雙手背在身後看起來相當文靜。
「葉廣啊來得正好,這是五班的班長,三班的班長因為課業的關係要退出這次選舉,所以這屆就換成你們兩個還有原本的六班班長競爭了。先介紹你們兩個認識一下,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哈哈笑了笑,小田兩頰的聖女番茄也跟著抖了抖。
學生會長選舉向來是由各班班長組成的班聯會中,挑選精英中的精英來參選,而小田就是這次負責會長選舉的指導老師。在選舉前他就開宗明義地說了「良性競爭,不來陰的」如此最高宗旨,還叫書法社的人用狂草寫下來貼在班聯會辦公室。小田說過他最痛恨選舉搞小手段的人,就算是毛還沒長齊的高中生也一樣,「細漢偷挽瓠,大漢偷牽牛」(台:小時候偷瓠瓜,大了就偷牛),要是在如此重要的階段就學會了小人步數,那將來一定「缺角」(台:沒用)。
小田習慣用台語跟他們講道理,而葉廣其實聽不太懂卻還是點頭裝乖。
任何學校的生存法則都一樣,討好老師是唯一真理。
由於他相當受到小田青睞,所以這次的選舉也順遂不少,像是他可以輕鬆地知道其他候選人的政見概要、或是老師們私底下調查的支持率等等之類的小道消息。
雖然他十拿九穩,但就像小田說的一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精英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致勝的關鍵。
偷偷打量了下五班班長,看起來相當虛弱。不只說他的「氣」,他的手腳也相當細長,像是發育期突然抽高卻來不及吃飯補肉那樣,虛弱。
那張臉蛋雖然長得也還不錯,但黑眼圈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吸毒犯一樣──或許沒有這麼誇張,但還是感覺他,很虛弱。
跟他對上了眼,葉廣首先展開無害的微笑。
「你好,我是一班的班長葉廣,一起加油吧。」無論任何比賽,「一起加油吧」這種話是只有在感覺自己強過對方時,才會講的台詞。
「你好,我是五班的徐啟章。」聲音很輕,屬於剛過變聲期的磁性嗓音。
不只人沒有存在感,連微笑起來都很淡。
唯一的優點就是聲音讓人覺得舒服了吧。葉廣在心裡迅速畫好戰力分析表,而後自動把他歸入綠色溫和無害區。
雖然他對會長的位置勢在必得,但對手當然是越少越好,現在看來,或許只剩下六班班長要對付了。
小田夾雜台語的囉嗦講習結束後,葉廣跟徐啟章一起走出老師辦公室。
因為是放學時間,兩人理所當然地並肩朝校門口走去。
夕陽把所有東西的影子都拉得很長,讓物體有種延伸的錯覺。
兩人一路無語,一來是剛認識不知道要講什麼,二來是離開了小田的視線葉廣根本就懶得廢話。到了校門口,發現家裡的司機還沒來,他停下了腳步,打算再過三分鐘就打給司機問他在哪。
「你不回家嗎?」從停車棚牽出一台破腳踏車,徐啟章問。
「我等我家司機來。」原本想就此打住不多說,但眼角餘光瞄到了他的破腳踏車,葉廣有點疑惑地開口:「不好意思,你那個龍頭……是歪的嗎?」指了指徐啟章的腳踏車,他問道。
身為一個精英,他當然也有腳踏車,而且是知名某設計B廠牌做的城市限量版,一般學生當然不會有他知道,但這種連龍頭都歪了的腳踏車,為什麼還不換掉啊?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而且這種車才不會被偷。要陪你一起等嗎?」
徐啟章笑了笑。
不知道為什麼,葉廣覺得他笑得有點驕傲。
這種破車有什麼好驕傲的,葉廣在心中不解。
「你先回去吧,司機應該也快來了。」禮貌拒絕他的好意,其實是如果他真的留下來陪他等,才會讓他更困擾。
這麼多人都想親近他,真是困擾啊。
葉廣心底又充滿了些氣,說是困擾,但這種困擾他其實也不是很排斥啦。笑了笑,等著對方說出「沒關係我陪你等好了」。
「這樣啊,那我先走了。」
跨上那台破腳踏車,徐啟章看了下手上的黑色腕錶好像在趕時間似的,不等葉廣回應,說了掰掰之後就騎走了。
就這樣?
這麼乾脆就走了?
那剛剛那句「要陪你一起等嗎?」是……客套話?
葉廣愕然地看著那道一開始歪歪斜斜而後順暢直行的背影,在夕陽下揚長而去。
「少爺,少爺您洗安抓?(少爺你怎麼了)」司機阿伯一抵達剛好就看見自家少爺「消氣」的模樣,擔心地下車詢問。
「不……沒事……只是有點缺氧……」雖然他說自己有病,但發病還是頭一遭……葉廣虛弱的、不可置信的望著遠方徐啟章離去的方向。
「啊內喔!(這樣啊)要不要齁你人工膚吸一下啊!(要不要給你人工呼吸一下)」司機阿伯好心的提議,卻在那一瞬間看見少爺像是又被充飽了氣一樣,迅速鑽進黑色房車。
「阿伯回去吧,我沒事了。」
葉廣抹了抹頭上不存在的冷汗,今天才發現原來阿伯的「人功夫吸」也能治他的病……
乾嘔了一下,葉廣閉上眼假寐,卻只是在那黑暗滲光的眼皮裡不斷想起那句那「我先走了掰掰」,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如果要為那些疙瘩命名,應該可以叫做「尷尬」……
2
精英的生活是,無懈可擊的。
此時天空已經變成了紫橙相漸的魔幻時刻。
司機阿伯把他載到位於近郊的獨棟洋房住宅區後就離去了。
推開了雕花的鐵門,經過一個精心打造的小花圃,葉廣掏出鑰匙打開了白色大門。
回到家後首先是吸引人的香氣撲鼻而來,再來映入眼簾的是餐桌上熱騰騰的飯菜。四菜一湯,主食是炒米粉,他最愛的家常菜。
還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看起來格外溫暖,似乎是,媽媽的味……
「燒爺啊,揮來啦,洗手吃飯啊。」一口濃厚的印尼腔,回過頭來的黝黑皮膚襯上一口閃亮白牙,打散了這片理想拼圖。
應了聲好,將書包放到房間換下制服,葉廣知道今天又是只有他跟瑪麗亞的晚餐了。
葉廣的父母親很忙,因為雙雙擔任外商公司的經理職位,時常要到世界各地出差。
雖然他們在家的時間比瑪麗亞少十倍以上,但也不至於不常見面。
拜3C產品所賜,不管在哪裡葉廣都可以透過電腦與3G電話跟他的父母親見面。
但有時候,葉廣會產生一種父母或許是AI人工智慧的錯覺。
如果不是偶爾可以見到「本體」,他幾乎都要相信自己的臆測了。
因為他們真的很忙,所以就算講到了話也不能久聊,通常當他報告完這次段考第幾名、在學校又建立了什麼豐功偉業時,訊號就熊熊斷了,連聲「你好棒」都來不及聽到。
在這種時候「氣」缺乏得特別嚴重,而他習慣了。
「你好幫喔,燒爺。」添了碗米粉給他,聽他說著最近要參選學生會長的事蹟,瑪麗亞到底有沒有聽懂他也不曉得,不過她總是懂得適時回應。
「謝謝你,瑪麗亞。」接過碗,看著自己喜歡的家庭味炒米粉他嘴角彎了彎,卻覺得聞起來有那麼點苦澀。
單就這點來說,瑪麗亞還比較人性化一點。
吃過晚餐後,坐在客廳修改一下政見,看看時間,隨即牽出白色小折出門補習。
之所以不要司機阿伯載,一來因為補習班不遠,二來因為阿伯的台語比瑪麗亞的印尼腔更讓他受不了。除了到學校的那段路程較遠之外,他實在不想再跟愛聊天的阿伯共處一車了。
到補習班的路是條下坡,兩旁種著綠油油的大樹與路燈交錯排列。
盛夏時節,看見綠樹總是讓人放鬆的。
腳踏車連踏都不用怎麼踏,迎著風,一路順暢抵達補習班。在進補習班的走廊前,他理所當然地又吸收到了很多能源。
「葉廣你又考第一名!真的很囂張耶!」
臉上打著馬賽克的男同學捶了他左肩一拳,語帶羨慕地調侃他,而葉廣自動把他話中的「囂張」替換成「強大」一詞。
看來不只學校,連貴族補習班模擬考的頭香也是葉廣在插的。
廢話,捨我其誰。
腦中一邊這麼想一邊又在小宇宙中緩緩升起自己,像是充氣人偶一樣漸漸壯大,但是「地球上」的他卻背道而馳地揚起了謙遜的笑容,說著不引人攻擊的謙遜回應。
「沒有啦,運氣好。」運氣是最好的擋箭牌,他總是用它四兩撥千金。
臉上有著馬賽克的同學走了之後,在路上又陸陸續續遇到幾個別校的馬賽克男女,葉廣對著他們模糊的長相總是千篇一律地說著的「謝謝、沒有啦、好運啦」之類的話。
講一講嘴巴會乾,但心是滿足的。
受到恭喜,不管誠意如何,總是讓人開心的。
終於走入教室,葉廣覺得自己的胸腔塞得滿滿的。
這才對嘛,才不像對視訊講話的時候那樣空虛,才不像今天放學的時候被人漠視那樣空虛──
那個吸毒犯!
迅速把今天受到的恥辱沖刷掉,葉廣走到第一排離講台最近的位置坐了下來。
如果要為帶給他空虛的人們下註解,只能說他們「不知好歹」。
打開課本聽著補習班老師賣老命生動地解說課本上死死的符號,葉廣撐首微笑。
他記得小田說過一句台語,叫什麼「人若衰,種瓠仔生菜瓜」(台)……雖然他還是不瞭解那兩種植物到底有什麼差別,反正就是人衰到極點種什麼都種不出來啦。
多虧了補習班的同學們,葉廣的氣飽和到了晚上九點半整,卻在下課時的某一瞬間又全洩了。
葉廣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在一天之內充氣又洩氣這麼多次,他只知道當他出了補習班的大門,看見原本放置小折的停車欄被連車帶桿一起拔走不見蹤影時,那份錯愕感是多麼具有毀滅性的一件武器。
他的B廠牌白色烤亮漆限量版「鹿特丹」啊啊啊……
就像迷戀大姐姐的美腿一樣,這時期的男孩子對「限量」二字總是有種莫名的依戀,就算是精英也不例外地被制約。
不論內心如何遭受打擊,他只能深呼吸再深呼吸,儘量保持冷靜。
精英的生活是無懈可擊的,這種被偷走東西的糗態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表現出來。
就跟褲子破掉一樣,只能夾緊屁股尋找下一個庇護。
葉廣右手緊抓書包背帶,試著維持優雅的微笑跟每個路過的同學說再見,采著堅定卻虛浮的步伐向左邊走去,走到一半停了下來,掉頭往右走,決定走另外一條路回家。
他怕走在那條坡上想起他跟「鹿特丹」的飆風回憶,會忍不住哭出來……
葉廣捏了捏鼻頭強迫自己振作。
走在平常不會經過的路上,覺得有些熱鬧。這家貴族補習班的附近有許多小吃店,不管是早中晚餐甚至宵夜都十足供應。全宇宙食量最大的族群就是發育中的青少年,而錢最多的當然也是這些發育中青少年的另一個身份--高中生。
此時正值補習班下課時間,幾乎每間小吃店都有人光顧,除了早早就被父母或家裡司機接走的人,留下來吃宵夜的還算不少。
葉廣隨意地左右張望,預期中又接收到幾枚愛慕的眼光,但他卻沒心情集氣,只是勉強維持著機械式的微笑,機械式地走著。
雖然大家似乎都在注意他,但在這一群一群的團體中,好像只有自己是孤單一人。
夜晚的微風吹起他的瀏海……連這樣平常的小事,也能夠讓他覺得宇宙中,只有自己一個人。
沒有其他人,只剩下他一個人。
「葉廣,你怎麼在這?」
突然間,虛無飄渺的聲音奇異的、穿過小小吵雜的人群找到了他。
葉廣緩緩回頭,將渙散的眼神對焦。
一個身穿圍裙、端著小菜的男生站在麵攤前看著他。
這人有點面熟,但他肯定不認識他。
幫他也打上了馬賽克,給了他一個微笑,葉廣轉身就走。
「你怎麼了?」輕輕的,連著風一起送到耳邊。
是那樣平淡的一句問候,卻無端激起他哽咽的情緒。
不是你好厲害你好棒我好崇拜你我好仰慕你,而是「你怎麼了」。
精英其實是無論如何都要抬頭挺胸的,但這是第一次,葉廣在眾目睽睽之下,蹲了下來,蜷縮在一起。
3
眼前端來一碗冒著熱煙的蛋花湯,金黃色的蛋花在其中流轉,上面點綴幾抹綠蔥;清香的湯頭感覺不油不膩,閃爍著黃燈下的美味光點,光是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但是葉廣現在完全沒有心情動它,他表情恍惚地坐在小麵攤的板凳上,愣愣的,不若平常。
下課的學生潮過了,攤位上只剩下三三兩兩幾個客人。
蛋花湯的對面有人坐了下來。
直到剛才被麵攤小販從地上拉起、安置在座位上、意識到他的細瘦手腳時,他才像撥開迷霧一樣將他的臉解了碼--是五班班長,吸毒犯徐啟章。
看著徐啟章將黑色圍裙脫下放置在摺疊桌上,葉廣試圖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但事實證明他的腦袋就像眼前的蛋花一樣徹底被打散再煮熟,轉來轉去沒辦法定心。
而徐啟章也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帶著黑眼圈的雙眼盯著葉廣看。
不是觀察的眼神,似乎是在等他先開口
「徐啟章你……怎麼會在這裡?」想不出來要說什麼,也想不出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葉廣索性一次把兩個問題都推給他。
「我家的麵攤,我媽。」指了指小麵攤和一旁正在擦拭碗筷的婦人,他回答。
葉廣想起了今天在校門口,他那可以稱之為「羞辱」的快速離去行動。
「你家的麵攤?所以你今天趕著走是為了幫忙?」
看到徐啟章點點頭,葉廣拿起湯匙攪了攪蛋花湯,覺得其實也沒這麼嚴重了,他有事嘛,忙打工,應該的……
打工?
「學校不是規定不能打工?」葉廣皺起了眉。
雖然他這是「家族企業」,但學校以學生本分應該專注學業、致志考取一流大學為由,明文規定禁止學生打工。
法網恢恢果然疏而不漏,給他發現了吧。沒想到徐啟章膽敢這麼大搖大擺地在充滿學生的街道旁跟著擺攤,實在囂張。
這樣的人有資格競選學生會長嗎?葉廣眯起眼睛在心中暗忖。
「這時間比較忙,沒辦法。」
補習班的上課時間,學生要吃晚餐,忙;補習班的下課時間,學生要吃宵夜,忙。總而言之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家裡需要幫忙,沒辦法。
但葉廣才不接受「沒辦法」這種說法。
「沒辦法」可以是理由但不是藉口。
「家裡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了嗎,兄弟姊妹呢?」見他搖搖頭,葉廣不死心再問,「那你爸呢?」反正他就是不該違反校規。
「嗯,去世很久了。」
像在說著別人的事,徐啟章平順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像雷擊一般,擊中葉廣。
在他尚稱平順的人生中,這種踩到別人地雷的情況他還真沒遇過。
不知該怎麼應答,平常總是意氣飛揚的嘴角,現在卻連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感覺講「抱歉」也很矯情,畢竟這樣就像不小心在別人大腿上捅了一刀後再道歉是一樣的。
雖然無心,但傷痕確實存在。
「別在意。」似乎懂得葉廣在想什麼,徐啟章笑了笑反過來安慰他。
若有似無的微笑,他連笑都很虛弱,但此時如果在他臉上看見任何重量的話,葉廣一定會更加難堪。
輕輕地嗯了聲,眼睛不知道該放哪裡,想找點事做來分散注意力,看見了還沒喝半口的熱湯,於是隨意舀了一口,吹了吹就喝。
蛋花滑順地滑入口中,湯頭如同肉眼看到的一樣,不咸膩卻帶有清爽肉骨香氣;碎豆腐滑嫩、蔥花不刺鼻、青菜很翠綠,增加了它的豐富性,讓這碗簡單的料理不會太過平凡單調。
葉廣眼睛微微撐大,將湯吞了入喉。
除了瑪麗亞以外,他沒有喝過任何一家的蛋花湯,更有「家」的味道了。
其實如果你要葉廣形容「家」的味道是什麼,大概也很難解釋。
那是一種記憶的香味,讓每個人心裡勾起許多印象的記憶香味。
「好好喝。」蛋花湯的熱氣模糊他的視線,這樣的味道容易讓人脆弱。
「我煮的。」
又是那種彷彿覆蓋一層紗下的驕傲神情,徐啟章看起來很開心。
把徐啟章偷打工的事情擺一邊,葉廣專心喝湯,直到湯碗見底,他才滿足地打了聲飽嗝,隨即又捂起嘴巴,因為精英是不打嗝不放屁的,左右張望,好險,客人都走了。
他太放鬆了,真是厲害的蛋花湯,簡直是個致命武器。
葉廣漸漸升起防備,看著把碗收去給媽媽清洗的徐啟章,他有些彆扭地開口:「可是打工是違反校規的……」
不知道為什麼,講這句話時覺得立場薄弱,大概就像是收了黑金所以不敢檢舉是一樣的道理?
聽到他這麼說,徐啟章回過頭來眨了眨眼,一邊收著摺疊桌。看起來細瘦的手腳卻意想不到地有著一般大男孩的力氣,沒三兩下就把桌子收在一旁,用鐵鍊鍊起來。因為椅子也被收走,所以葉廣在一旁呆站著,乾等他接話。
為什麼面對徐啟章時自己總是會面臨這種尷尬的氣氛呢?
把桌椅處理好之後,徐啟章才緩緩走近葉廣。
看著他的眼睛,葉廣突然有種要被吸進去的錯覺。
「蛋花湯好喝嗎?」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一句,丟得葉廣莫名其妙。
「好喝。」雖然不想稱讚他的手藝,但是精英是不說謊的……大致上啦。
「所以要保密喔。」又沒頭沒腦地補了這一句,徐啟章做了個「噓」的動作,稍微打破了吸毒犯的形象,有點俏皮。
葉廣內心的小宇宙掙紮著。他不是個愛打小報告的人,但是對於「上級」他從來不會隱瞞,就如同這件事一樣,錯就是錯,在制度下出了軌道,理應接回正軌。
照理來說是要報告的,但是有可能他一說,這麼美好的蛋花湯就煙消雲散,再也吃不到了……再也吃不到了……
法,不外乎人情。
為了蛋花湯,不報告老師其實也不是不行……他沒有隱瞞上級,只是「忘記」這件事情而已。葉廣對著微笑的徐啟章,生硬地點了頭。
反正不過只是每次看到老師都忘記這件事而已,不會怎樣的。
接近晚上十點半,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徐媽媽把攤子的燈一熄,瞬間只剩下路燈的照明。昏黃的路燈像是假夕陽,一樣把他們的影子也拉得很長,比夕陽更迷離的不切實際感再度湧上,讓葉廣有瞬間走神。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向騎著摩托車的徐媽媽道別,聽著老舊機車咆哮的聲音,又只剩下他們站在原地,被路燈籠罩。
「你怎麼回去?」牽起他那台歪龍頭的腳踏車,徐啟章轉頭問。
回去?對喔,腳踏車……他的白色小折……爸爸送他的入學禮物……
一想到被他刻意遺忘的「鹿特丹」,葉廣垂下肩,臉色很難看。
反正好像什麼糗態都給徐啟章看光光了,他「好像」又是那種不多話的人,跟他講「應該」也沒差。
於是葉廣一五一十的把小折對他如何重要啦、跟它在一起有多開心啦、騎著它走遍大江南北啦(其實只有去補習班才騎)、那是爸爸送他的重要禮物等等全盤托出了。
在講到「爸爸」兩個字時,他偷偷看了下徐啟章的表情,還好,還是一樣淡然飄緲。
「然後它剛剛被偷了……」真的快要哭出來,講出來才知道痛。
「這樣啊。」徐啟章點了點頭,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好像在想著什麼。
葉廣捏了捏鼻頭,發現原來傾吐的感覺是這麼輕鬆又如此沉重。
記憶中他每次跟瑪麗亞講話,都是抱著對牛彈琴姑且一試的態度,也沒有完全講到什麼,可是只有在家裡,他才想要講點什麼。
唉,對他說這麼多也是沒用的吧,被偷走就是被偷走了,講了又能怎樣呢?
「葉廣,現在很晚了,我載你回家吧。」徐啟章叫了他,並且拍拍他那台破舊腳踏車的後座。
蛤,載他回家?葉廣看了看他的歪龍頭,一心想要拒絕。一來覺得給他載實在不妥,二來歪龍頭的確讓人有所畏懼。想起他今天歪歪斜斜起步的背影,葉廣扯起微笑。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家。」搖了搖手拒絕他的好意。
聽他這樣說,徐啟章輕觸著腳踏車的把手,輕輕問道:「……你怕什麼?」
淡淡的一句像是問號,又是確定,聽起來不是挑釁,但是--
怎、麼、能、夠、懷、疑、精、英?
葉廣在心中倒抽一口氣,不斷鬼擋牆地想著「你怕什麼你怕什麼你怕什麼」到底代表什麼意思。
「我、哪、有、怕、什、麼。」一字一字講清楚,葉廣臉上的微笑快要掛不住。
「那就上車吧。」
「我只不過不想坐『危險』的車。」他不會說太難聽的話但還是強調了危險兩個字。
「這樣啊,但是聽說最近這裡常常出現……」徐啟章眼睛轉了兩圈停頓了下,笑著說算了算了,隨即跨上腳踏車作勢就要騎走。
想嚇他啊,他才不怕咧。
葉廣在心底切了一聲轉頭就走,卻在下一秒看見那不到五十公尺處、路燈下微微晃動的人影時躊躇了。
藉著昏黃的燈光他定睛一看,似乎是個拿著酒瓶的流浪漢……
『昨天晚上在某貴族補習班附近發生了流浪漢搶劫案,一名帥氣的精英學生放學時不僅限量腳踏車被偷,還慘遭……』
「等等!徐啟章!你載我吧!」葉廣迅速坐上有著黑色軟墊的後座,刻意忽視徐啟章微微顫動的肩。
「咳,真的沒問題吧?」他指的是他的歪龍頭。
「應該吧,走羅。」帶著笑意的回答也不給個確定,講完後腳踏車歪七扭八地起步了。
起先行進得還算順利,原本只是抓著他衣角的葉廣,在腳踏車超不穩的一個踉蹌時,突然改為抓他的腰,而這一抓,頓時天翻地覆--摔車了。
這一摔好險摔在草皮上,沒什麼大礙。
「你不是說『應該』沒問題嗎?」趴倒在路邊,葉廣咬牙切齒地詢問一樣倒在地上的徐啟章。
「我怕癢。」徐啟章一臉無辜對他眨眨眼。
「……」
不知道是誰先笑的,反正就是兩個人都抱著肚子笑到不行,因為接近深夜也不敢出太大的聲音,而這樣的悶笑是最讓人停不下來的。
葉廣手捂著嘴臉色脹紅,多久沒這樣破壞形象地笑過了?
而虛弱的徐啟章竟然也會有憋笑的一天?
太詭異了,今天晚上。這就是所謂的深夜模式嗎?
笑到一個段落,葉廣嘆了口大氣,躺在草地上,仰望那片因為光害而變得星星很少的夜空,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也很無所謂。
不做精英,似乎也挺輕鬆的。
回到家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瑪麗亞激動地講著聽不懂的印尼腔中文,大概是說他怎麼這麼晚回家也不聯絡、她差點要報警了之類的。
打開了因為補習而關機的手機,有五十六通未接來電。
「對不起,瑪麗亞,讓你擔心了。」
看著瑪麗亞擔心的模樣,葉廣愧疚地道歉,卻也有些開心。
擔心是在乎的表現,只要有人在乎他,他就會感到開心。
似乎從來沒聽少爺道歉過,瑪麗亞愣了愣,隨即展開一口白牙笑著說:「沒詩就好沒詩就好。」幫他拿了書包,催促他去洗澡。
拿著早已準備好的換洗衣物進了浴室,搔了搔頭才覺得有些困赧,葉廣有點不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但感覺不差。
4
學生會長選舉的投票將在一個月後舉行,各候選人也如火如荼地展開拉票活動。
除了投票前三天的正式政見發表會,候選人皆可以在午休的時候到各班進行宣傳。
「打造優質校園,共創美好未來,體會X高精英新世代的到來。請支持一號候選人葉廣,有選有保庇喔!」
領著班上死忠Fans組成的候選團隊,再從其中選出幾個能言善道的嗨咖跟他一起跑宣傳,從頭到尾他都只要站在台上微笑,其他的都交給主持人去講,台下的學弟妹或學長姊依然會報以熱烈的掌聲,尤其是被他對上視線的人,簡直就像被雷射光槍掃到一樣,興奮到灰飛煙滅。
好啊,他果然還是無法不做精英啊。葉廣在心底嘆息。
被推崇、被需要、被愛戴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人溶化在巧克力鍋裡一樣,幸福得要死。跟這班的學生們揮揮手,葉廣跟著團隊走出教室門,微笑的情緒還停留在嘴角,這邊走廊上,隨著一股異味,敵人迎面就來。
「嗨,葉廣,宣傳的怎樣啊?」
六班的班長陳澤銘是個三尺外就可以聞到他有狐臭的壯漢。正正方方的臉型,側面卻像新月一樣,下巴向前突出,笑起來大有法老王的風範,不過僅限於下巴方面。
站在他身後的候選團隊,臉也是一個比一個還臭,像是看見了殺父仇人不共戴天,死瞪著敵陣不放。
所謂競賽風度,指的就是勝不驕敗不餒、照了面還是好同學這樣一回事。
不過想也知道這種事情就像某電影的場景一樣,檯面上和樂吃飯,桌底下的腳卻已經開始激烈戰鬥。
葉廣微微閉氣,表面還是維持一派親和的模樣,朝陳澤銘點了點頭。
「還算順利。」他身上的味道該不會是暗器吧?葉廣暗忖。
「喔,是嗎,我也是呢,尤其是『期末外校連誼』這點,頗受好評的說。」
陳澤銘驕傲地拱出了自己受到某些色龜族群愛戴的政見之一,四四方方的臉此時笑得有點歪斜。
奇怪,這樣邪門歪道的政見小田怎麼會核准呢?該不會他自己也想參加吧?
腦中浮現小田含番茄的臉,葉廣在心中倒彈,卻也沒多說什麼。
看了腕錶,午休時間有限不要跟他瞎耗,慣例說了聲「一起加油吧」,隨即邊換氣邊邁步跟陳澤銘一行人錯身而過,領著已經開始比中指互嗆的團隊朝下一班前進。
這種人參選的目的還真不曉得是什麼。葉廣不著痕跡地揮了揮眼前的空氣,試圖打散那股令人不舒服的餘味。
「等等,葉廣,這班是候選人的班級,我們還要進去嗎?」
正要踏進門時突然被人耳語,抬頭看了班牌上面寫著「二年五班」,心裡馬上浮現出徐啟章瘦長的身形與那雙萬年黑眼圈、沒有存在感的聲音、還有那碗美妙的蛋花湯……
「進去吧。」
戰場上敵我分明,公歸公、私歸私,選舉歸選舉,蛋花湯又是另外一回事。
葉廣讓主持人進去先打了聲招呼,隨後堅定地踏進了敵人的陣營。徐啟章這時候應該也忙著宣傳吧……這麼想的同時,卻又敏銳地察覺這班的人數一個都沒少,一個蘿蔔一個坑,好好的都坐在位置上,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
葉廣納悶地看著原本不該在這裡、現在卻好像剛被吵醒、揉眼打哈欠的徐啟章,一臉沒睡飽的疲態讓他更像是毒癮發作一樣。
一旁的主持人開始慷慨激昂地大談闊論,位置上徐啟章渙散的眼神也漸漸聚焦。
那雙黑眼圈好像又更深了些,徐啟章眨了眨眼看見了他,臉上又出現那種若有似無的微笑,小幅度地揮揮手,用唇語說「嗨」。
嗨你個大頭鬼!
葉廣依然掛著男偶像般的微笑,心底卻錯愕他怎麼還沒開始宣傳。
難道他不認為每個午休都是寶貴的宣傳期嗎?不過也或許這是第一天,他想要靜觀其變?總之明天他就會動起來了吧……葉廣不斷推敲徐啟章的心態,卻在看見他手撐著下顎、又開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時,右肩一垂覺得無力。
隔天午休,徐啟章依然待在教室裡,頭埋在雙臂裡睡得香甜,讓順便「路過」觀察他的葉廣,「啪」的一聲捏爛了手上的政見稿。
他是認真想要參選的嗎?
站在別班的講台上,葉廣心裡不禁浮現這樣的想法。
存在感這麼薄弱虛無(他知道這樣形容很沒禮貌但覺得很貼切)的一個人,如果不是被同學陷害拱出來想讓他出糗,就是想要有一番作為讓自己改變,但他現在的表現讓葉廣完全摸不透。如果是前者,他還會同情他然後不去理他,但如果是後者,那他就要瞧不起徐啟章了。
如果他是想要用「反正我又沒努力,輸了也沒關係。」這種懦夫心態來參選的話,他絕對會瞧不起他的。
精英跟普通人的差別,就在於努力與否。
枉費他那一手好廚藝……葉廣藉著鞠躬拜票的動作深深吐了一口氣,不讓一種叫做「失望」的情緒佔據心思。
根據小田的民調數據顯示,目前三位候選人的支持率分別是48%、40%與12%。
「你嗯本什麼嗯傳都沒跑嗯什麼有四十啪!」翻譯為:你根本什麼宣傳都沒跑為什麼會有40%!
補習班下課,已經跟瑪麗亞說過了會晚點回家。葉廣坐在麵攤上,嘴裡還咬著面條,用氣音對著剛端來一碗貢丸湯的徐啟章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長串的質問,
而徐啟章只是笑了笑。
「嗯,吃飽再說。」說完又跑去收別桌的空碗盤。
死盯著他忙碌的身影,葉廣恨恨吃著手上這碗好吃到不行的乾拌麵。雖然自己暫居第一,但兩人之間只差8%叫他怎麼不激動!
可惡,這完全不合邏輯,怎麼可能有個虛弱到不行的傢伙能在短時間內竄起?明明選戰之前他聽都沒聽過這個人(基本上他沒注意過任何人),更別說是不跑宣傳了。
40%,實力性的數字,完全推翻了之前的臆測,也打亂自己的腳步。
葉廣把兩顆貢丸塞進兩頰,不斷地用牙齒開始削下貢丸的皮肉,嘴巴不停咬動,試圖平復自己混亂的思緒。
「在模仿小田嗎?」脫下圍裙用它擦了擦手,徐啟章坐了下來笑著問。禮拜天的晚上人特別早散,大概是為了回去對付禮拜一憂鬱症吧。
周圍只剩下徐媽媽在收攤,還有坐在攤位上的他們。
而葉廣只是瞪著他,不說話,硬是加快了速度把貢丸分解。
「你40%從哪來的?」
對他不用迂迴,有話直接問,這是葉廣幾次宵夜下來的心得。
上次問他為什麼午休不去宣傳,他說因為很累所以午休一定要睡覺。想了想也是,他家麵攤其實生意不錯,忙完了搞不好回家還要讀書什麼的,午休休息是應該的。
而他也說了會趁其他時間宣傳,所以他也就放寬了心,但是之後葉廣也從來沒看過他在弄什麼排場。
直到民調數字出來之前,他都抱持著「算了,這人會煮飯就好了。」的心態在跟徐啟章來往的。
大意失荊州,徐啟章活脫脫就是匹黑馬!連眼圈都特別黑,可畏的對手啊!
「我說了會趁其他時間宣傳的。」手撐著下巴似乎在觀察什麼一樣,輕笑著。
印象中徐啟章總是帶著笑意看他,很淡很輕很沒力,所以感覺什麼都看透了,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年。
某次,葉廣這麼跟他說了:「我覺得你一臉看破紅塵。」他笑說:「我要是看破紅塵才不會賣面和選會長咧。」
俏皮的回答,此時葉廣又覺得他跟一般同學沒什麼兩樣。
或許那種感覺叫作成熟而不是看破?
葉廣有次看著他們班同學在互脫褲子時,有所頓悟。
「哪有,我都沒看到你在跑活動。」終於把貢丸湯吞得一乾二凈,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葉廣拿出錢包準備付錢。
「你放學都直接回家嗎?」把一半的零錢推了回去,徐啟章只收了面錢。
「對啊,司機阿伯會來接我。」每次都不收他湯的錢,遲早被他喝垮啦……因為他說過喜歡他煮的湯,所以從此徐啟章都不收他的湯錢。本來宵夜不想吃這麼多的,逼不得已只好都會在湯之外加點一碗麵。葉廣訥訥地把錢收起來,嘴裡不知道碎念什麼。
「下禮拜二,放學有事嗎?」站起來開始收座位,徐啟章問道。
「晚上七點有家教,怎樣?」葉廣也跟著搬了幾張椅子,沒辦法,桌子對他這種大少爺來說簡直就跟牛一樣,抬不動。
「我載你回去,那天留下來一下吧。」又是那種神秘的感覺,飄忽的嗓音加深了葉廣的好奇心。問他要干麻,徐啟章賣了個關子。
雖然坐他的腳踏車五次有三次雷殘,但看在不用跟司機阿伯獨處外加可以一探究竟的份上,葉廣點點頭,答應了。
禮拜二,夕陽下的學校大樹廣場前。
「讓各位久等了,今天要演唱的是五月天的『憨人』,謝謝。」
平常虛無飄緲的聲音透過麥克風竟然傳達出一種醉人的氣氛,低壓的磁性男中音唱起這首歌來,帶著點少年的迷惘、少年的追尋、少年的期許,引起台下聽眾很大的迴響。
因為大家有著相似的年紀、處在相似的環境、帶著相似的煩惱,也共同尋找相同的出口,夢想的出口,每個聽徐啟章唱歌的學生們,彷彿都成了一體,跟著唱著,他們的歌。
夕陽給了台上拿著吉他的人一盞聚光燈,讓從頭到尾都站在最前面的葉廣聽得睜不開雙眼。
「哭什麼?」風吹亂前發,從前坐傳來的笑意讓葉廣又抽了抽鼻子。
「你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方式拉票,犯規。」帶著鼻音的咕噥,沒力。
「不是聽不懂台語?知道我在唱什麼?」他知道葉廣平常不聽這種的。
「有些聽得懂啦,就算歌詞聽不懂,你唱的我也懂啦。」精英的形象整個都沒了啦……反正腳踏車高速行駛中也沒人看。葉廣抹抹臉。
聽到葉廣這麼說,徐啟章沒有回話,但葉廣感覺他很開心,不是像之前那樣淡淡的喜悅,是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開心電波,連帶的也影響了他。突然不想讓他這麼囂張下去,手往他的腰用力一掐,不到一秒,再次天翻地覆。
「我又忘記你怕癢了……」倒在地上,他第一次感受到徐啟章傳來的哀怨視線。
這次葉廣的手肘掛著兩個窟窿回家,嚇得瑪麗亞直說以後再也不讓他自己回家了。
5
「欸欸怎麼辦啦,你學生會長要投給誰啊?」
「不知道耶,反正不會投給狐臭銘。」
「就是要你在葉學長和那個彈吉他的之中選一個嘛。」
「……好難投,叫他們兩個組團出道啦。」
說實在的,學生會長這玩意,選的不是政見,是人氣。
學校中午的福利社總是大排長龍。因為沒有學生餐廳,沒帶便當的學生總會在快要接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抓起預備好的錢包,腳離開桌子底下做預跑動作,鐘聲一響,老師都還沒說下課,人就噴射出去了。
葉廣不會去人擠人,因為他每天中午都有瑪麗亞的豪華便當可以吃。午餐時間葉廣的週遭總是圍著許多人,尤其最近還有選戰話題正發燒,讓選舉團隊們一個個把書桌並到他旁邊,邊吃飯邊七嘴八舌地討論最近陷入膠著的支持率。
團隊中的包打聽--老包,邊掀開泡麵的蓋子、邊將剛剛在福利社聽到的「組團出道論」轉述給葉廣知道。聽完老包激動的報告,葉廣只是笑著喔了一聲,吃了口飯配香腸,沒發表什麼意見。
在眾人眼裡看來,葉廣的不予置評代表不把徐啟章當一回事,總之老神在在十拿九穩,遂也跟著放開了心,開始你一言我一句地討論起等一下午休時間行進的宣傳路線以及新的宣傳花招。
宣傳手法越到後期越是花招百出,連排排站後空翻這種讓葉廣從後面隆重登場的招都用了,到了最後還真不曉得這群精力無處發洩的高中男生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葉廣本來是不太想配合的,覺得有點譁眾取寵,精英怎麼可以變小丑?但是在看了徐啟章的表演之後,感動之餘也得到了些心得:選民們要的是活潑動感的印象分,而不是死沉沉的政見發表。
雖然連小田某次經過徐啟章的表演現場,都讚歎似地憶起當初年少的自己。
「想當年我也是用吉他把我老婆追到手的呢。」含著滷蛋的兩頰微微顫抖著,小田的粗框眼鏡後隱約有著淚光。
你是用吉他砸電線杆威脅師母嫁給你的吧。站在「搖滾區」的老位置,葉廣愣愣地看著小田說不出半句話來。直至表演結束,坐在歪龍頭的後座,他將小田的話轉述給徐啟章聽,跟他一起笑得亂七八糟,然後在河堤的坡道上留下歪斜的輪印。
雖然跟徐啟章相處很輕鬆,但是當投票日越來越近、他們的支持率也越來越打平時,葉廣開始有點心浮氣躁。
起先還很有信心的,現在卻像在拔河一樣,不到最後一秒,鹿死誰手不曉得。
腎上腺素好久沒沸騰了。
豪華便當見了底,葉廣打了個飽嗝嚇到了坐在對面的老包,他笑了笑表示歉意蓋上便當盒,起身準備午休的宣傳活動。
雖然支持率相近讓他有點不安,但葉廣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就好像遇到了真正的對手,心裡有種就算輸給徐啟章也不會不甘心的念頭,因為他們都努力過了,所以不會遺憾--以上是葉廣講給小田聽的台詞,聽得小田頻頻點頭說好好好,老師很欣慰有你這樣的好學生,要什麼幫忙儘管說啊不要客氣。
謝謝老師,葉廣點頭微笑,然後退出了辦公室。
「真的這樣想?」背著書包等在外面的徐啟章有點揶揄地問。
他最近越來越可以懂得徐啟章飄渺語氣之下的情緒了。
葉廣咬牙回了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當然不可能啊,這位置我坐定啦!」走近校門口,對著路過的學姊馬上換上一張嘴臉,葉廣滿足地又吸收到了一些氣。看到此景,徐啟章還是笑看著他。
「你都不會累啊?」徐啟章從車棚牽出了歪龍頭,站在一旁陪他等司機阿伯。
「累?累什麼?」葉廣疑惑地轉頭問他,看見徐啟章被夕陽照得更深的黑眼圈,笑了出來,「你才累吧,你昨天又很晚睡喔?」指指他的黑眼圈。
「我指的是……嗯,算了。」摸摸自己的黑眼圈,徐啟章隨手按捏兩下。
感覺他才真的累,都已經外顯成這樣了……葉廣看著他瘦長的身型與虛弱的體態這樣想著。
雖然自己每天也是為了成為精英而努力不懈,但至少衣食無憂,基本上來說可以有很多時間專心在學業上,但是徐啟章就像蠟燭一樣兩頭燒,在這所升學學校,他要忙著幫忙家裡還要維持課業,應該很不容易吧。
小時候看過一本書,裡面寫的就是像這樣的奮鬥故事,但是這樣的人很多,能被寫成書的人卻很少……徐啟章以後會不會也成為一本書呢……跟我一樣。葉廣心想。
「你為什麼想要參選學生會長呢?自己都忙成這樣了。」這是個敏感的時機,加上敏感的敵對關係,但是葉廣覺得他跟徐啟章之間沒有這種隔閡,所以自然地問了出口。
其實他帶著的是關心的語氣,只是葉廣自己沒這麼覺得。
看了看黑色腕錶,徐啟章轉頭看著葉廣露出思考的表情,嗯了一聲拉長,像是在考慮什麼。
「我說了,你不可以罵我。」徐啟章無辜地眨了眨眼,盯著葉廣的神情有些曖昧,讓他莫名的心跳漏了兩拍。
他一定有什麼目的,為了什麼才參選的。
「快說啦,我哪有罵過你啊。」
那什麼臉,感覺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只跟他說一樣。
屬於兩人之間的秘密……葉廣順著他的動作把耳朵靠了過去,側身傾聽。
輕輕的,帶著搔癢的氣音吹過他的臉頰,讓他微顫,他覺得心跳越來越快,這種感覺就像是晚上偷開電視看鎖碼頻道一樣,彷彿要知道了大人的世界那樣,知道徐啟章的世界。如此淡然的他,一定有著什麼特別的理由吧。葉廣心裡頭儘是些什麼「跟媽媽的約定」啦、「為了重要的人而努力改變自己」之類的。
徐啟章一隻手弓在他耳邊,偷看著葉廣期待的表情,嘴角勾起,慢慢說了。
「學生會長每學期不是會有五百塊圖書禮券的聘金嗎?為了那個。」低低的,帶著那麼點銅臭味的嗓音傳入葉廣耳中,讓想了無數個清高理由的他當場石化。
他有聽過一隻牛賣五千塊,五千塊要買一隻牛的老台語歌,但沒聽過有人為了五百塊圖書禮券而去選學生會長這個神聖職位的。
「而且,你來選還不是為了你的人、氣。」再給他一記,徐啟章看見司機的車從那頭開了過來,輕輕推了推石化的葉廣,輕笑出聲,不等他回神長腳一跨上歪龍頭就用力踩。
什、什麼人氣?這簡直就是、就是、造反啊!
「徐啟章!可惡!為了那五百塊你就該死的要跟我搶學生會長的位置!」校門口有幾個人驚訝地回過頭來看他,但他怒上心頭根本沒時間注意其他人。而且徐啟章竟然還污衊他想要改革校園的清高志向……
好,就算為了人氣怎樣!這人竟然為了區區五百塊而且還是圖書禮券跟他搶學生會長的寶座!有沒有搞錯啊!
晚上補完習來吃宵夜,等你啊。遠遠傳來這麼一句其弱無比卻又異常清晰的話語,葉廣緩緩氣撥了撥瀏海,對週遭看傻了的學生們回以一個僵硬的微笑,隨即鑽入車內。
「秀牙啊,塔督啊那個人呀你朽氣喔?(少爺啊,剛剛那個人惹你生氣喔?)」
「……沒有,我在練氣功。」思考了三秒才解讀出阿伯的台語。深深吐了一口氣,葉廣試圖冷靜地看著窗外。
他剛剛絕對不是惱羞成怒……可惡的徐啟章,晚上非吃垮你不可!
6.
在筆記本上計劃著等一下要吃什麼,寫來寫去最後使用爬格子決定出兩湯四小菜。就在葉廣得意地閉眼哼哼兩聲、誓言就算明早胃痛也要吃垮徐啟章之關鍵時刻,下課鐘聲響了。
自從「鹿特丹」被偷之後,出了補習班的自動門葉廣就會自動往右走,他漸漸習慣了繞去徐啟章的麵攤吃宵夜,也習慣了坐他的歪龍頭回家。習慣,是上癮的慣詞。
感覺瑪麗亞的家鄉味菜餚已經無法滿足他了,現在一天不吃徐啟章煮的東西就會空虛寂寞覺得冷,怪。葉廣邊走邊發簡訊給瑪麗亞,邊在心中感嘆被蛋花湯
制約的悲哀。
送出了晚一點回家的內容,手機隨即一個震動,收到一封新訊息。
「今天有點事你不要來了先回去吧」
葉廣看著這封沒有標點符號也沒有表情符號的冷情簡訊,皺起了眉。
有什麼事?這麼神秘?已經走到麵攤附近巷子口的葉廣,把摺疊手機蓋了起來。遠遠地看見麵攤確實有營業而且徐啟章也在那裡。
徐媽媽今天沒來啊?葉廣邁步向前,一個閃身躲在變電箱後,只剩一顆頭露在外面探測敵情。
精英的求知慾來自於源源不絕的好奇心(還有源源不絕地渴求人氣),所以這不是偷窺。無視認識他的學生經過時露出的驚訝神情,葉廣逕自專心地觀察麵攤上的動態。
什麼嘛,明明就在啊還叫他不要來,真的怕他吃垮他喔又不是沒付錢,是徐啟章自己不收的……葉廣眯起眼睛,因為跟麵攤有點距離,中間又有人影來來去去,所以他看不太清楚徐啟章到底在幹嘛,只是隱約可以知道徐啟章似乎在跟別人講話……看不清楚是哪些人,但感覺很不友善?
週遭的客人很少,現在甚至有的還慌慌張張地站起身走了。
葉廣正覺得情況有點莫名其妙時,「砰」的一聲,傳來桌椅撞擊的聲音。
他張大嘴巴看見徐啟章被揍倒在地,連帶地撞倒了摺疊桌,桌上的鐵筷散落一地,在夜晚發出清脆卻突兀的聲響,令人膽顫心驚。
葉廣被眼前的場景嚇得腦袋有一瞬間空白。
是什麼?惹到流氓?收保護費?壞人?
一直以來他認為壞人是只有報章雜誌才會出現的角色,在沒有遇到之前,他覺得那些雖然值得警惕,但不構成威脅。
他也知道他人自掃門前雪是現代人的象徵,但如果今天沒有看到竟然沒有任何人對徐啟章伸出援手的這一幕,他也不會深刻地體會那是多麼殘忍的現代病。
就像某本書裡說的,看起來似乎沒有發生任何事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這些是真的,所以現在是真的,該怎麼辦?該怎麼處理?
總而言之絕對不能跑走,但現在該怎麼做?
葉廣咬咬牙,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袋很貧脊,讀這麼多東西,卻沒有一個章節可以在此時派上用場。如果貿然沖上去……現在沒時間考慮了!
看到徐啟章被其中一個穿白色吊嘎、戴著粗金項鍊的彪形大漢從地上抓起來時他忍不住到抽一口氣,心跳比跳蚤快,還沒有想清楚該怎麼做,腳就已經不聽使喚地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葉廣邊跑邊大喊,同時知道這樣的爛招攻擊力應該不大,看到那些流氓扭過頭來瞪著尷尬的他,就知道了。
徐啟章的衣領還被抓著,看見葉廣衝出來,他的眼睛微微瞪大,額角傷口帶血,似乎是剛剛撞到桌角劃傷的。
「葉廣?」他喃喃地唸著他的名字。
給了一個你不要怕我來救你了的表情,跟顫抖的雙腳成反比的是臉上無畏的神情,葉廣下巴微揚,看清了對方總共有三個人,嘴唇雖然也哆嗦著,但看見徐啟章虛弱的樣子,葉廣挺了挺胸。
「同學你豪笅(唬爛)喔,這邊管區是我的誰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咬著檳榔、滿頭髮油的大叔邊講邊吐紅汁,看起來很嚇人,而葉廣也真的嚇到了。
他不懂「好小」是什麼,但此刻他明白了什麼叫做狐假虎威、後有靠山胡作非為。
沒有王法了,正義已死……葉廣緊握著口袋裡的手機,卻遲遲沒有動作。
「你們放開他!」
除了這樣老梗的台詞,葉廣不知道言語在這種時候還能有什麼用處。
「喔,放開他可以啊。」嘴上這麼說,手卻揪得更緊。徐啟章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你要代替他給錢嗎?」金項鍊在黃色的路燈下閃爍,講話的人說得一口理直氣壯,彷彿這些都是正常的行為,而這些都已經超出葉廣的理解範圍。
還錢?他們家欠錢?所以是討債的?
「欠多少,我給。」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話。葉廣知道現在什麼事是最重要的,也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錢可以解決一切。
「喔看起來也是個好野人,不錯嘛你有個好朋友。」惡質地拍拍徐啟章的臉,隨即甩手放了他,穿著夾腳拖的雙腳慢慢走向葉廣。
從書包掏錢包出來,葉廣想著自己身上有多少現金,必要的時候也是可以去領錢給他們。說真的,反正他什麼都沒有,就錢最多……什麼都沒有啊……
這瞬間,葉廣終於正視了什麼,而那是他一直逃避的角落。
路燈被大叔擋住了大半,讓他整個人被黑影蓋住,突然有些真正的恐懼,因為危險太過接近,葉廣抬頭想直視敵人,卻無預警的,被甩了一巴掌。
「還不是拿著父母的錢在囂張,干。」金項鍊的大叔臉上有著不屑,不客氣地對著葉廣啐了一聲。
……什麼?
他說什麼?葉廣的視線看向地上,左臉火辣辣的疼痛麻痺了思考。
父母的錢,在囂張?他嗎?為什麼?不是為了救朋友嗎?哪裡囂張?不是白拿父母的錢啊,他很努力的啊,不是嗎?他一直都很努力不辜負他們的期望啊……葉廣覺得眼眶有什麼東西在醞釀,委屈、不甘、氣憤、惱怒什都有了,混在一起了。
為什麼他得被他打?他是誰?並不是跟他有關係的人啊憑什麼打他?
憑什麼打他,他知道他父母除了錢和房子和腳踏車之外,還給過他什麼嗎?
防線被徹底擊潰,腳軟得厲害,胸口像是破了一個洞,氣從那裡開始外洩。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湧上,他的病發作了。
不能呼吸。
「葉廣!」
平時虛弱的聲音在此時突然變得有力,硬是闖入他破洞的世界把他拉向前。看見徐啟章把金項鍊撞開的瞬間,葉廣感覺手被拉住,昏黃的燈光重新籠罩在他身上,然後是一陣沒命狂奔。
風呼嘯在耳邊,像是百米賽跑那樣緊張的嘔吐感不斷湧上。
後面傳來追趕的腳步聲與叫罵,行進間看著徐啟章連圍裙都來不及脫的背影,葉廣覺得連心跳都虛幻得不可思議。
在奔跑的途中有一種逃亡的刺激感,讓他忘卻了臉上的疼痛。
對著後方顫顫比出生平第一個中指,他們趕上了某班正要離去的公車,氣喘吁吁地催促司機快點開車,而司機見狀也感染到緊張的氣氛,油門用力一催,揚長而去。
動盪的車上,開窗向後看,大叔們吃了滿臉灰乾聲連連在原地跳腳。
葉廣跌坐回椅,轉頭看向徐啟章。自己的左臉麻麻的,他的額角則有未乾的血痕。
莫名的,他們對看一眼又笑了出來。
只是這回,有點苦味瀰漫。
7
他們並沒有就這樣坐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坐了兩個站牌,下車時跟司機說了謝謝,司機擔心的表情也讓他們下車後笑著討論了一會兒,而後在走去葉廣家的途中,兩人一路沉默,無語。
推開自家的鐵門,經過有知了嘰嘰叫的小庭院,葉廣突然想起被他們拋棄、還點著黃光的小麵攤。「欸,麵攤怎麼辦?」掏出了鑰匙回頭問了正在四處張望的徐啟章。
「他們不會動麵攤的,砸了他們就沒錢拿。」淡淡地說了,徐啟章動了動放在圍裙口袋裡的錢讓葉廣聽,表示錢也還在身上,一臉無所謂。
這麼豁達。話說回來麵攤沒老闆卻還營業著,像鬼片一樣嘛……
進到玄關脫了鞋子,拿了雙拖鞋給徐啟章,葉廣向大驚失色的瑪麗亞比了個安靜的手勢,並請她拿醫藥箱給他。
安撫了瑪麗亞跟她說只是又摔車了而已,兩人隨即進了葉廣的房間。當徐啟章還在觀察房間裡的擺設時,葉廣把手上東西一丟,人一撲,整個人呈大字型埋入床裡……
房間果然是讓一個人原形畢露的好地方。徐啟章想。
葉廣身心俱疲,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床上,想要就這麼一直陷下去,不要浮起來。
今天晚上真是搞死他了,感覺像是演了什麼少年動作片一樣。
「還好吧?」床微微朝左邊傾斜,感受到徐啟章坐在他旁邊,葉廣本來連臉眼皮都懶得翻,聽到這句後火都上來了。
「不好,怎麼知道你家麵攤在演動作片。」還讓他加入變配角。
「不是跟你說了不要來?」話語中沒有責備,也不是質問。
徐啟章的手摸了摸他的頭,讓他覺得徐啟章的口氣隱約有著開心的情緒……害他莫名其妙被乎巴掌還很開心嘛。葉廣撐起上半身,瞪向徐啟章,突然看見他額角的傷口這才想起來要幫他擦藥的事情。把醫藥箱從床頭抓了過來,他拿出碘酒還有棉花棒,小心翼翼地處理徐啟章的傷口。
「到底怎麼回事,你家欠流氓錢?」
「嗯……不是流氓,是我舅舅,三個都是。」徐啟章閉著眼睛回答。
「蛤!他們是你舅舅?」可是看起來都是流氓沒錯啊!葉廣一個驚訝棉花棒不小心用力施了壓,聽到徐啟章悶哼一聲才說了抱歉抱歉,動作放輕,再幫他貼上OK繃。
停下了動作,兩人默默對望一陣子,徐啟章可能也在思索著怎麼開口,而葉廣則在等他開口。
這種事情再追問下去的話就顯得雞婆了吧?正當葉廣這麼想著,徐啟章緩緩說了。
是從爸爸死後那年開始的。
「我媽開始每天出去打麻將,一開始只當她是因為要轉移注意力才去打的。」徐啟章頓了頓,似乎有些懊悔。
「後來當討債的人都找到家裡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她不知道已經輸了多少、欠了多少,那天,我媽還是不在家。」從鼻息間輕輕喟嘆,似乎往事再提卻彷彿還放在眼前那樣令人無可奈何。
有隻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回頭,只看見葉廣眼中有淚,讓徐啟章又笑了出來。
「你哭點很低,很怪耶。」
葉廣沒回答他,只是用力把眼睛睜大不讓眼淚掉下來,徐啟章見狀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反覆咀嚼了幾下,才又開口。
「是覺得可憐才哭的嗎?」淡淡的語氣裡帶著某種等待答案的不安。
聞言,葉廣頓了頓,搖搖頭。
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是當他想到這麼瘦弱、這麼像吸毒犯的他獨自承受了這一切的打擊與失望,他就想哭。
他想那不是因為「可憐」他,他知道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人家的可憐。
徐啟章還在看著他,還在等他的回答。葉廣咬咬牙,在精英文庫中尋找一個最代表他心情的字眼,想了一會,思考著要不要說,最後還是訥訥地開口。
「……我心疼不行喔……」
雖然很奇怪、很肉麻,但講起來異常順口,尤其當他看見徐啟章淡淡地笑了,像在面試一樣,葉廣覺得這句真是講對了
「後來因為要償還外面的債務,所以跟阿公阿嬤借了錢,甚至還動到了祖產,我媽才算是醒了。」把葉廣的手從他的襯衫上抓了下來,反握住,看葉廣的神情專注似乎也沒注意到,徐啟章笑了笑繼續說。
「兩年前阿公阿嬤去世後,舅舅他們因為分不到什麼遺產,所以轉而像我跟我媽要錢了,他們是覺得,都是我們害的吧。」
「怎麼這樣啊?怎麼說你媽也是他們的姊姊吧,你也是他們的侄子啊!那怎麼那樣打你!」虎毒不食子,葉廣深信著。
「那是因為,我剛剛說了『幹我屁事,那是我媽欠的又不是我欠的』這樣的話吧,舅舅他們啊,說是很重視『長輩』這種東西的。」
如果徐啟章現在有菸抽,他一定會叼在嘴邊。眼前就是這樣讓人感覺滄桑的景象。
年少的歲月,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失去了什麼?心像是被擠了檸檬,又酸又緊。
「你也會講那種話啊……」
「會欸,你失望了嗎?」徐啟章笑著看他窘迫的樣子。
「我又沒對你期待過什麼!」
是嗎,我可是一次都沒對你失望過喔。徐啟章講了一句讓葉廣莫名其妙的話,正想再追問,徐啟章又講了。
「但講那句話我是真心的,雖然我很努力在還那些不是我欠的錢,也很早就認命了,但有時候還是會有這樣的想法。」
會想著為什麼是他啊、為什麼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啊、為什麼他得這麼累啊……這些不成熟的想法,無論如何還是會反覆出現在徐啟章的腦子裡。
葉廣忘了,徐啟章也跟他們一樣,還是個少年。
「你會恨你媽嗎?」葉廣喃喃地說,而這句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他。
「不會恨啊,我愛她。」徐啟章看著他的眼睛說。
沒來由的,聽到「愛」這個字從徐啟章口中說出來,葉廣有些心悸。突然驚覺自己手怎麼會跟他握在一起,馬上將手抽了回去,徐啟章也沒說什麼,又是笑了笑那樣淡然。
「但是愛跟實際表現的行動有時候不會成正比的,葉廣。」
就像她愛我,但是當時她打麻將的時候並不會想到我;我愛她,但是我卻又會有著如果我不是生長在這個家庭,可能會輕鬆一點的念頭;舅舅也或許是愛我們的,不然房子不會留給我們住。
只是他們更愛那些貨幣。
只因為人還是自私的。
空調吹送冷氣的聲音在房間循環,隱約可以聽見外面知了的叫聲。
人還是自私的……不管怎麼以愛為名,不管愛人或者被愛,人還是會自私的。
聽到這句話,葉廣不小心流下了眼淚,是難過,卻有些解脫。
徐啟章趕忙抽了張衛生紙給他,雖然知道他哭點怪,但沒想到又哭了,真是,他都幫他哭完了。
後來兩人偷偷地溜出了門,又摸摸地跑到麵攤附近的變電箱後,確定四下無人才去收攤。他們發現攤子上雖然有被翻過的痕跡,但就像徐啟章說的一樣沒有被砸攤。
迅速收完攤,徐啟章突然看了手錶露出驚訝的表情,催促著葉廣上車。
被歪龍頭飆車載了回家,徐啟章匆匆跟他說了掰掰明天見,騎沒兩輪又折回來拍拍他的左臉,說了對不起和謝謝後,就飆風而去了。
他都還沒說掰掰耶……葉廣摸著自己的臉,覺得今天又是個集莫名、奇妙、緊湊的一個晚上。好像剛剛都是在作夢,因為只有作夢會像這樣快轉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今天晚上,他也跟著徐啟章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呢?
呼了口氣,伸了個懶腰,看向庭園上的天空,是很接近地表的滿月。
8
愛,存在於這世上。
這點無庸置疑。
不著痕跡就是愛的表現,
是愛的方式。
---太宰治
「欸欸剩一個禮拜,你決定要投給誰了嗎?」
「不知道耶,反正不會投給狐臭銘。」
「那你到底要投給誰嘛!我先說好了我要投給葉學長。」
「但是他上次表演後空翻耶,你不覺得有點形象破滅嗎……」
「不會啊超可愛的!感覺更親近人了!」
「是喔,反正我應該會投給彈吉他的,他激起我的母愛。」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啦?」
「……『譚吉他』?」
在徐啟章「低調的華麗」與葉廣「精英也有人性化的一面」的宣傳手法下,學生會長之戰簡直就像只剩下兩人在激烈纏鬥一樣。據小田在第一次段考後公佈的最後一次民調顯示,兩人的支持率差不到零點三。
「有很多學生都不知道要投給你們哪一個好呢哈哈,很好很好,優秀的人才總是讓人難以抉擇,這樣選戰才有看頭啊!」小田拿著資料非常開心地滾動著他頰邊的滷蛋。之所以由蕃茄晉陞為滷蛋是因為他又發福了。
放學後的辦公室裡,只剩下三三兩兩還在奮鬥的一些老師,聽到小田的聲音都轉過頭來對他們欣慰地笑了笑,不管是有教他們的還是沒教他們的,似乎都與有榮焉,笑得很像是自己家出狀元一樣,不過這種目光要是太過集中,可就讓人覺得大小眼了。陳澤銘站在兩人的旁邊,臉比腋下臭。
出了辦公室後陳澤銘訕訕地說了聲再見就先走了,葉廣跟徐啟章則是對看了一眼聳聳肩。小雜碎不足以成為他們的話題。
「欸,你是不是長高了?」走廊上,葉廣刻意挺直了腰,發現視線竟然落在徐啟章的鼻頭而有些訝異。
「嗯,有點駝背看不太出來。」徐啟章也拉直了背,手往葉廣的頭頂比了比。
「比什麼比!長高不長肉的!」葉廣作勢要咬他,吼吼吼的亂叫。
「……你越來越沒形象了。」抽回手,徐啟章嘆氣。
「幹嘛,你失望了嗎?」用他的話堵他的嘴。
徐啟章只是又笑著說了「一次也沒有」,然後拍了拍他的頭。藉故整理被他弄亂的頭髮,葉廣偷偷漾開微笑。
或許他只是想聽他講這句話吧。
今天不是徐啟章表演的日子,到了校門口,徐啟章照例牽著腳踏車陪葉廣等司機阿伯來接他。兩人總是天南地北地聊著,卻誰也沒再刻意提起當天晚上的事情。
當知道了一個人的故事後,就只當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了,並不會刻意去改變對待他的態度怎樣的。不管如何,他就是徐啟章,他也還是葉廣,沒什麼好改變的。
但也許某些東西會慢慢推磨,潛移默化,在一切似乎沒有改變的檯面下。
「我上次段考才知道,原來你成績這麼前面。」葉廣轉頭看向徐啟章的側臉,在他昂貴補品(他騙徐啟章說是瑪麗亞從家鄉帶的)的進攻之下,徐啟章顯著地長了些肉,原本向內凹陷的雙頰也逐漸成為有型的側臉,細瘦的手臂也不再讓人覺得不堪一折,臉上的黑眼圈雖然還是沒消,但整個人已經「立體」很多。
「沒有你厲害。」比起之前瘦不拉機的樣子,現在笑起來也好看多了。
葉廣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不是虛偽的恭維,但也就是這點讓人討厭……
葉廣彆扭地撇撇嘴,藉此擋住上揚的嘴角。稱讚他聽多了,但就屬徐啟章講得最順耳……因為聲音吧,好聽的聲音就是不一樣,像志玲姊姊一樣。葉廣低下頭從書包掏出一本小書,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欲蓋彌彰地讀了起來。
「你在看什麼?」頭靠到了他面前,徐啟章翻起書皮,上面寫著
瞬間必殺50技
《型男講座》
型男無所不在,捷運車廂中、辦公室中、餐桌旁、電梯中……每個地方對型男來說都是伸展台,他們表面若無其事,但舉手投足間,又總是華麗地吸引異性閃爍如鎂光燈的眼神……
看見書名還有裡面貼滿了作記號的標籤,愣了三秒,他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葉廣惱怒地看著徐啟章捂著嘴笑開懷,用力把書本合上。「你笑什麼!」
「這本……你很認真在看嗎……」徐啟章終於瞭解葉廣那些莫名其妙的戲劇化動作是從哪裡來的了。
這本《型男講座》,基本上就是本極盡無俚頭、教導「型男」如何動作的搞笑大全,幽默到不行,但如果真的有人照做,那稱他為「畸形男」還比較順一點。因為實在過於歡樂,現在在X高普遍流傳著,於讀書讀到快陣亡時解悶用。
「不、不行喔,我覺得很受用啊!」葉廣面紅耳赤,不懂他在笑什麼。
聽到這句話,徐啟章又笑得更開心了,把葉廣的書拿過去翻到被作記號的地方,抖著手指著標題:學會「微笑貴公子」般的裴勇俊式微笑,陷入興奮的漩渦。
「你該不會有練這招吧……」某人已經笑到無力,連歪龍頭都倒地不起。
「有啊!『裴笑』我有練啊……那又怎樣!你笑得太誇張了吧!」葉廣恨恨地把書搶了回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
有什麼好笑!他當然也知道里面有些很唬爛但有些就真的很受用啊!
「好……你……你快對我練一下。」徐啟章笑到鎖喉,咳了幾聲說。
練就練!笑什麼!
葉廣切了一聲,仔細地照著書本上的步驟執行:
展開裴笑的主要步驟為凝視對方的眼眸後,緩緩將眼神移開:
一、頭朝下方45度斜角嘆氣。
二、同時如同看牙醫般咧嘴。
三、下雪時,無條件的仰望天空微笑。
因為台灣平地不會下雪,所以當他對著夕陽笑完後,隨即轉頭得意地看向徐啟章,想問他有沒有被電到。
誰知道徐啟章已經笑到去旁邊捶牆壁,根本沒理他。
「你笑什麼笑!有多少女生就是因為我這招『裴笑』被電得神魂顛倒你知不知道啊!」抓著他的衣領晃了晃,葉廣惱羞成怒地低吼。
不知道聽到了哪個字眼,徐啟章這才停止了笑,一隻手指頭抹去笑出來的淚,衣領還被葉廣兩手緊抓著,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地又笑了起來。
你不用裴笑就己經讓我神魂顛倒羅,葉廣。
講完不等葉廣反應,徐啟章抽走自己的衣領,迅速跨上歪龍頭說:「晚上見,裴廣。」然後又帶著討厭的笑容向著夕陽的另一端騎走了。
每次都當快閃族是怎樣,剛剛那句一定是在損他……叫他不用「陪笑」……可惡的徐啟章。葉廣在心中找了一堆理由臭罵他一頓。
不想被司機阿伯發現他臉上很燥熱,葉廣邊呼氣,邊用力對自己的臉搧風。
註:《型男講座》 武田篤典 著
是真的有這本書,精英必看!
9
放學後的校園廣場意外地充滿了學生,或坐或站,連老師都來參一腳。樹下原本空無一物的位置今天卻出現了臨時搭建的舞台,還有幾個女學生拉著手寫的布條站在最前面高舉著「徐啟章I love youuuuu!」。盛況空前,簡直就像是小型的個人演唱會。
葉廣背著書包站在一旁,臉非常臭,看著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們,內心一股火,連旁邊以愛慕眼神盯著他的同學們都覺得燙了趕緊走掉。
「哈囉。」背著吉他默默出現在葉廣旁邊,徐啟章只有在舞台上才會被認出來,其他時間根本就形同路人,也因此沒人注意到他。
葉廣緩緩地轉過頭來瞪他,也不說話。徐啟章眨了眨眼,表情無辜地聳聳肩,表示他不是故意要搶他人氣的,誰知道最後一次的宣傳表演會來這麼多人。
不管怎麼要好,葉廣還是很在意學生會長的位置啊……才剛這麼想,卻只見葉廣手指了指那些舉布條女生的位置,悶聲說道:「她們佔了我的位置。」
他不過是晚點來,位置就被搶走了。早知道就不要去跟小田確認明天正式集會的政見發表事項了。葉廣皺著眉,神情埋怨。
搶了他的……位置?
看著葉廣氣惱的樣子,徐啟章愣了一愣,隨即笑了出來。
而葉廣早就已經習慣他那虛無討厭的淡笑,轉過頭去不理他,手卻突然被抓住,筆直地隨著他朝舞台前進。
「徐啟章!幹嘛啦!」葉廣想掙脫卻發現拉不動,只能讓徐啟章拖著走。
早知道就不要給他吃這麼多補品啦!
「給你特別座。」回過頭來對他眨眨眼,徐啟章一踏上舞台,就像總電源開啟那樣,四周都亮了起來。台下觀眾開始尖叫,因為他們發現今天竟然連學校偶像葉廣都站在台上,更加興奮得不能自已。
這種時候,任何一點小事都能引爆觀眾的情緒,俗稱演唱會效應。
葉廣傻眼地望著台下觀眾,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邊尷尬露出「裴笑」邊向台下觀眾揮手。
看著徐啟章已經坐在位置上調音,葉廣僵笑著也跟著愣愣坐了下來。
「拿去。」徐啟章丟了個東西過來,葉廣一接,剛好入手。
「你給我鈴鼓幹嘛?」這種東西國小以後就再也沒打過了吧!葉廣皺眉看著手上的木質鈴鼓,搖了兩下還真的發出鈴鈴的聲音,惹得台下觀眾又一陣騷動。
「哈囉,謝謝今天也來捧場的各位,因為今天是最後一次的宣傳表演……」暫停下來等著台下的失望呼聲停歇,徐啟章笑著再說:「所以特別邀請一號候選人,也是我的好朋友,葉廣,來跟我一同演出。」講到好朋友三個字的時候,徐啟章的眼睛對著葉廣的,笑得燦爛。
拿好朋友來壓他啊……這樣他怎麼下台啦。心裡暖暖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也同時空虛著。葉廣的回應只笑了一半,另外一半給了那莫名湧上的不滿足。
「先說好,沒有綵排等一下如果出什麼差錯不干我的事喔。」
咬咬牙,葉廣妥協地把書包放到一邊,搖搖鈴鼓熟悉一下手感。
青春嘛,反正跟著徐啟章還有什麼不能做的。葉廣呼了一口氣,拚了。
「五月天的『笑忘歌』會吧,上次傳給你的那首。」刷了下和弦,宣告演唱開始。
「啊!不要啦,我會哭出來啦。」葉廣驚恐地搖了搖鈴鼓。
這首很輕快啊,愛哭鬼。不顧葉廣的哀號,徐啟章邊笑著,吉他一邊下了,前奏一出,尖叫聲又四起。
屋頂的天空是我們的 放學後夕陽也都會是我們的
不會再讓步更多了
唱一首屬於我們的歌 讓我們的傷都慢慢慢的癒合
明天我又會是全新的
青春是手牽手坐上了 永不回頭的火車
總有一天我們都老了 不會遺憾就OK了
如同以往的每一場演唱,男孩磁性的嗓音隨著歌曲的節奏而起伏,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演唱,字字都唱進葉廣心坎裡,牽動無數思緒。
傷心的都忘記了
只記得這首笑忘歌
那一年天空很高 風很清澈 從頭到腳趾都快樂
我和你都約好了 要再唱這首笑忘歌
這一生志願只要 平凡快樂
誰說這樣不偉大呢
突然就可以想起很多事情:跟徐啟章一起放學的夕陽很耀眼、跟他聊MSN傳來的音樂很新鮮、一起演出少年動作片的那個晚上很刺激,還有教他唱台語歌的時候,徐啟章很有耐心。
跟他在一起,感覺自己不再這麼「矜」了,而那好像也不壞,雖然辛苦建立的形象正在慢慢崩毀,但卻輕鬆很多。
自己和自己打一架了 想通想不通反正就是這樣了
不會再流淚更多了
有多少錯誤重蹈覆轍 有多少苦痛還不是都過來了
想起來甚至還會笑呢
有時候看著徐啟章、在他旁邊的徐啟章、有著很多故事的徐啟章,他都會忍不住在心裡想:
這個人,似乎可以成為自己全部的氣。
就這麼突然間的一個想法,葉廣亂了鈴鼓的節奏,察覺到徐啟章投來的視線,葉廣心跳很快,不是病要發作,而是被充實的飽和感讓他心跳加速。
如果將來他們分開了,他一定會很難過的,因為他教會了他這麼多歌,而這些歌,一唱就會想起他……
青春是人生的實驗課 錯也錯得很值得
就算某天唱起這首歌 眼眶會有一點濕熱……
某天唱起這些歌,想到他,眼眶就會有一點濕熱。
「啊!葉廣哭了?」
「啊--學長不要哭!」
台下的觀眾看見邊搖著鈴鼓邊默默擦眼淚的葉廣,女生們都心疼地彼此抓著手尖叫著呼喊葉廣的名字,男生則熱血地大叫學長別哭,然後自己也跟著擦著眼淚。
夕陽的舞台,鬧哄哄的青春,將來想起來或許會笑著覺得自己蠢,但在當下是真心投入其中的。
徐啟章的聲音真是罪孽,穿透性的感染力太強,唱什麼都讓他哭……
葉廣邊擦眼淚邊恨恨地想著,還順便搖了兩下鈴鼓。
因為是最後一場表演,看了下手錶,徐啟章笑著答應了台下的安可聲浪,並且拉住了原本想要偷偷摸下台的葉廣。
這首歌,我希望你待在台上聽。難得的,徐啟章看起來有些緊張,連帶也感染了他。
不得已,葉廣訥訥地抓著鈴鼓又坐了下來。
「真的是最後一首羅,那還是帶來五月天的歌曲……抱歉我只會彈這幾首。」
台下尖叫著沒關係之類的話,徐啟章緩了緩,轉頭看向葉廣,說出了歌名。
「最後,帶來的是五月天的,『好不好』。」
這是第一次,葉廣沒有哭,從頭到尾紅著臉聽完徐啟章唱歌。
不知 是對或是不對 不知 是好或是不好
不知你 甘會笑阮憨
夏天 西北雨的下午 想你 不知影你在哪
真希望 看到你的笑容
你的溫暖充滿著阮孤單的心臟
我不能繼續再等待想要對你說
乎你想 乎你猜 是誰人整眠煩惱
煩惱著 無情的風 無情的雨 阻礙咱的路
甲你疼 甲你惜 甲你捧在我雙手中
我一生唯一的希望 要給你快樂 好或不好……
最後一句尾音落下,徐啟章清了清喉嚨,聽著台下的掌聲,牽起葉廣的手站了起來。葉廣感覺到他的手心有些汗水,兩人交握的手燙得不可思議。
跟著徐啟章鞠了躬,莫名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謝謝大家,請支持一號葉廣和三號徐啟章,謝謝。」
10
最後一場表演結束後,天色像是配合落幕一般,暗得剛好。學生三三兩兩地散去,只剩下籃球場上的校隊還在燈光下活動。
歪龍頭載著兩個身影,滑出了校園。
夏夜的晚風很涼,尤其是藍天與黃昏交接的這段時間,有種奇妙的芬芳飄在風的吹送裡。吵雜的人聲彷彿在遠方,卻又還能聽見那份熱鬧,讓這時候的時間不至於跟凌晨的黑混淆。
坐在後座,葉廣抓著徐啟章的衣角,瀏海被風吹了開。
表演結束後,「吉他收去教室吧」、「明天政見吧發表你要講什麼」、「欸腳踏車去修一下啦」……他們無邊際地聊著,就是沒去回憶剛才的表演內容。
徐啟章還是老樣子,盯著他笑而已,沒說什麼。
說什麼才好呢?葉廣看著河堤對岸的點點星光,有種在太空旅行的錯覺,然後徐啟章好像說了什麼,剛好有火車經過,咖搭咖搭轟隆隆。
「什麼?」葉廣大聲地回應,讓徐啟章又講了一次。
原本就很飄忽的嗓音,被火車的聲音一沖撞根本連渣都沒掉進葉廣耳裡。
「你說什麼啦?」扯扯他的衣角,不知道是被火車嚇到還是怎樣,又加速了的心跳。
看著徐啟章背影周圍的背景在後退,他似乎直了直老是駝背的腰,又嘆了口氣,淡淡地說了句沒事,然後又繼續弓著背騎車。
而葉廣也沒再問下去,盯著彼岸的星光,直到進了住宅區後被屋子擋去了視線。
停在葉廣家的鐵門外,下車說了謝啦,葉廣低頭喬了喬書包背帶。就算沒看見徐啟章的雙眼,他依然可以感受到那雙在路燈照射下、緊抓著他不放的視線。
感覺如果再不動,就會這麼膠著住了。
從腳底傳來了想要逃跑的訊息,葉廣腳趾緊張地扭動。
「那、明天一起加油羅,掰。」葉廣匆匆對他揮了下手,正想轉身進門,突然手腕又貼上一股熟悉的溫度。
徐啟章雙腳支撐著歪龍頭,坐在腳踏車上抓住了葉廣的手。
心臟傳來像廟會一樣轟隆作響的鼓動,轟炸他的腦袋,而引爆點就是徐啟章的手。
他感受到徐啟章手上因為彈吉他而生的粗繭,而那比任何一個碰觸都要讓他麻癢。
屬於另一個人的力氣緊抓著他不放,另一個男生的力氣……
葉廣沒回頭,呼吸亂了節奏。
「葉廣。」很輕、很輕的叫喚,那或許是徐啟章最表露情緒的一次,叫他的聲音。
為什麼不回頭?回頭會有什麼?葉廣帥氣的臉熱得滿頭大汗,頭一次感覺到那真正威脅他精英生涯的炸藥,就在他身後。
「干、幹嘛?」現在連講話都像帕金森氏症一樣難挨。
「我……」
「等等!不要說!」舉起一隻手阻止了徐啟章,葉廣還是沒有回頭,只是已經像跑了百米一樣氣喘吁吁。
他大概也想得到身後的徐啟章是什麼表情:欲言又止地愣了愣,然後又像放下什麼一樣地笑了笑,進而放開了他的手……
接下來是他就這樣跑進家門口,從此見面只能尷尬的互相點頭,到了畢業也還是沒再說過任何一句話。
然後他不再坐他的歪龍頭回家、沒再去喝他神乎其技的蛋花湯、沒再收到他MSN傳來的任何一首歌、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聽見他充滿情感的音樂,他們從此形同陌路,因為他不敢回頭……
而精英是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對吧?
念頭一轉,他反手抓住徐啟章真的放開了的手,葉廣轉過頭,捕捉到徐啟章淡然的落寞表情轉為驚訝的那瞬間,心痛了下。
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
葉廣咬咬牙,想要說話,話卻擋在牙後,突然明白徐啟章之前說的「有些話很難說出口,所以他唱歌,來跟這個世界溝通。」
連帶地想起那時候的他,笑得靦腆也燦爛。
那樣的笑容才是他應該擁有的,而他不應該永遠持有那淡然、認命的微笑。
那是從心底翻湧上來的保護欲。
葉廣一個衝動手一個用力,不知道是拉是撲,反正結果就是歪龍頭再次仆街,而徐啟章整個人跌在他身上。緊緊環抱住徐啟章的脖子,葉廣把他的頭壓在肩頸處不讓他起身,因為他不想滿臉的窘態被徐啟章看見。
「葉廣?」尾音有些顫抖,那是興奮的期待,不確定的雙手也緩緩爬上他的雙臂,抓著他的袖子不放。
「……」媽啊巴別塔啊講話啊!怎麼這麼難!
而且兩個大男生這樣躺在路上抱在一起實在有夠詭異的啦!
幸好這裡的高級住宅區晚上都沒什麼人……葉廣心跳一百油門已經催到底,但還是想不出來要說什麼。
似乎懂得葉廣的沉默,徐啟章在他耳邊嘆息,卻沒有遺憾的意味。
拍了拍葉廣的頭,示意葉廣鬆手,抬起頭來,看見葉廣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他笑著捏捏他的臉,把他拉了起來。
牽起歪龍頭,徐啟章穩了穩身子,而那短暫的沉默讓葉廣坐立難安。
「葉廣……這樣好了,這次選舉,如果我當上了會長……」
又這麼掃了過來,那看過不知道幾萬次、底下有著黑眼圈的深邃雙眼,總是無言地訴說著一切。
「你就要回答我,『好或不好』。」用台語說的最後一句,似乎鼓起他很多的勇氣。
葉廣緊了緊牙關,沒說話,卻也沒移開視線。
這次的再見,放肆了點,徐啟章試探性地靠近了他的臉頰,而他沒躲開。
葉廣不太清楚那種電流傳開來後、看著徐啟章離去的背影所充滿在心裡的感覺叫什麼,只是如果要他上色,他會選粉紅色。
雞皮疙瘩也無法阻止他傻蛋似的、崩壞的「裴笑」,推開了鐵門,覺得自家的小院子裡飄滿了五彩泡泡還有蝴蝶翩翩飛舞,連知了的嘰嘰叫都變成美妙的交響樂,他不由自主地轉了個圈,嘴裡還哼著「好不好」的旋律,誰知一回頭就撞上一堵肉牆,把他剛才建構的小花園撞得一磚也不剩。
「燒爺,你怎麼了?」瑪麗亞一臉「少爺起肖了」的表情穩住了他,擔心地問。
「蛤,喔,沒有啦,哈。」臉上又浮起蠢蛋似的微笑。或許,或許他應該跟瑪麗亞分享一下?這種急著分享喜悅的心情,是第一次。
「哎呀,先不說這哥了,先生跟胎胎輝來了在科廳等……」
瞬間心中的粉紅色消失得一乾二淨。不等瑪麗亞說完,連鞋都沒脫,葉廣慌慌張張地衝進了家門。
11
客廳的真皮沙發上坐著一個穿著名牌休閒服的男人,正用頭夾著電話不知道說些什麼,手也沒停下來地在筆電上敲打著,估計一秒鐘十幾萬上下;剛從浴室走出來還冒著熱氣的女人,一手用浴巾擦著頭、一手拿著像是報表的東西,沒有浪費任何一秒的研究著數據,大概也是一秒鍾不離十幾萬上下。
聽到乒乒碰碰一陣聲響,兩人頭朝玄關一抬,看見一名高挑帥氣穿著高中制服的男孩上氣不接下氣衝了進來,隨即又低下頭來打電腦的打電腦、看報表的看報表,像是沒看見男孩一樣。
「爸!媽!」
爸?媽?叫誰啊?
男人跟女人疑惑地看向男孩興奮的神情,愣了三秒隨即像看到鬼一樣啊了出聲。
「寶貝啊!」
兒子本人比視訊帥好多啊!
葉家兩老放下手邊的工作過去與葉廣抱在一起。葉爸揉揉兒子的頭,感嘆歲月與身高不饒人;葉媽把兒子轉了一圈,直嘆說「歹竹出好筍」,惹來葉爸一陣白眼。
瑪麗亞笑笑地進去廚房準備晚餐,一家三口則坐到了沙發上。
葉廣興奮地看著「實體」父母,有好多話要跟他們說,比如這次段考又拿了全校第一名啦、演講比賽拿到了全縣第一啦、書法得獎作品被校長掛在校長室還接受全校表揚啦,還有他被選為學生會長的候選人……只是不一定會中啦,因為徐啟章他也很厲害……講到徐啟章,葉廣搔了搔臉低頭傻笑。
「不過如果沒當上會長,副會長的位置也是一定有的!」
微笑地講完,葉廣一個抬頭,笑僵在臉上。
「怎麼這樣說呢?誰會比我們家寶貝優秀啊,學生會長一定是小廣啊。」葉媽邊看著報表邊應和著,話中對葉廣的期待與信心聽來卻有些漫不經心。
「葉廣,爸爸跟你說,爸爸以前也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啊,做什麼都要拿第一的,所以在做任何事情之前,絕--對不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懂嗎?」彷彿電腦螢幕就是葉廣的臉,葉爸頭也不抬地皺著眉,以「當年勇」訓斥著自己的兒子。
雙手在膝蓋上緩緩握起,滿腔的興奮被潑了一缸冰水,葉廣嘴張了又張,耳邊聽著鍵盤咖咖咖的聲音,覺得周圍像是透過凹透鏡一樣,全變了形。
稱讚呢?為什麼不是先稱讚呢?
好奇怪,他做了那麼多,難道不夠好嗎?
做了那麼多,是為了什麼呢?
穩了穩,葉廣勉強地扯開微笑,繼續說道:「因為,因為那個同學是真的不錯,我不是在自貶身價,就是因為我們兩個不分軒輊所以我才會說不一定……」
「是嗎,那小廣要更加努力喔。」
葉媽喝了一口伯爵紅茶,給了他一個微笑。
那個微笑現在看起來就很像視訊了。
而葉廣卻再也笑不出來。
整個晚餐時間,都在電腦的咖咖聲響與紙張翻面的聲音中度過,連他最喜歡的炒米粉,吃起來都像在咬橡皮筋。
「你們這次可以留多久?」
「喔,等一下就要走了,紐約那邊有個會議。」葉爸看了看時鐘。
「等一下?」葉廣不小心撞翻了醬油罐,趕緊手忙腳亂地擺正。
那你們回來做什麼?
手上端著吃到一半的米粉,覺得胃被脹滿心卻被掏空。
盯著餐桌對面的男人跟女人,葉廣覺得好陌生。
世界像是崩毀的俄羅斯方塊,轟隆作響。
房間的燈光昏黃,時間是凌晨一點多,葉廣張大著眼睛躺在床上,不時伸手擦臉。
房裡流瀉著壓抑的啜泣,直到手機震動的嗡嗡聲響起。
「喂。」用力壓下抽泣,鼻音卻假不了。
手機另一邊傳來吵雜的聲音,徐啟章低沉的嗓音說了些什麼,卻被那些大聲的音樂蓋了過去。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他在哪裡?為什麼這麼吵?葉廣吸了吸鼻子,坐了起來。
話筒那一邊像是走進了某個房間,阻絕了音樂的干擾,徐啟章擔心的嗓音清楚地傳到了葉廣耳中:「剛剛那封簡訊,怎麼回事?」
「龍頭歪了,修不好了。」
這比詐騙簡訊還要莫名其妙,而徐啟章看到這封簡訊已經是一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徐啟章……」
他的聲音有種讓人脆弱的攻擊性,就像那次他的「鹿特丹」被偷一樣--「你怎麼了」,這樣的問句總是讓他脆弱。
忍了很久的啜泣終於再度啟動,尾音被哭泣的聲音打碎,握著手機的手不斷顫動。
「葉廣?葉廣?怎麼了?怎麼哭了?」徐啟章急切的聲音不斷催促著他講話,但是葉廣現在用棉被矇住頭,已經哭到不行。
「我不知道……要怎麼努力了……」太激動的邊哭邊說,字跟字都糊在一起了。
不知道怎麼努力、不知道為誰努力、努力幹什麼、能夠得到什麼?
不知道了。
「葉廣你說什麼?葉廣……深呼吸,快。」
電話那頭傳來了命令,讓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做了。
深呼吸,再哭,再深呼吸,然後還是哭。
聽見葉廣還是哭個不停,徐啟章沉默了一下,突然清了清喉嚨,唱起了歌。
「想哭就到我懷裡哭,喔,就像一切都不會結束,讓彼此感覺,不那麼孤獨……」
「……不要……不要唱奇怪的歌啦……」聽見了徐啟章唱的歌,葉廣一抽一抽的,終於講話了,讓徐啟章鬆了口氣。
「你在哪,家裡嗎?」聲音更加放得輕柔。
「嗯……」開始打起了哭嗝,葉廣把頭抵在膝蓋上。
「我去找你。」
「嗯……蛤?」
「我現在去找你,等一下打給你。」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現在過來找他?
葉廣愣愣地盯著手機,頭哭得有點暈。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好像也沒多久,屋子外傳來了機車由遠到近然後熄火的聲音,於是手機響了。
怕吵醒瑪麗亞,葉廣換了衣服後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家門。
推開鐵門,看見一個頭戴全罩式安全帽、黑色短T破牛仔褲、騎著野狼打擋車的男生在門外。
那是誰?
葉廣揉了揉哭腫的眼睛,覺得自己出現幻覺。
野狼男看見了葉廣,打開護目鏡,那雙大眼下的黑眼圈有夠深,深到讓他心跳漏了兩拍。直到接住了丟過來的安全帽,葉廣還是處於不敢置信的狀態。
「上車。」
這空靈的聲音,百分之百是徐啟章了。
只是他的裝扮是怎麼回事?歪龍頭呢?進化成帥野狼了?
謎團太多,葉廣思緒太亂,徐啟章的嗓音就好像魔笛一樣,讓他不由自主地跨上野狼的後座,手環上徐啟章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背上。
感受到徐啟章的身體僵了僵,然後他踩動了啟動踏桿,野狼在暗夜中發出咆哮聲,比歪龍頭快十倍的速度似乎要把他載到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到底還可以發生多少事情呢?他已經不想思考了。
葉廣閉上眼,任憑風在他耳邊呼嘯。
12
像是穿越時光隧道,周圍的點點燈火迅速被甩在身後。從前面傳來的是徐啟章身上的氣息,他身上的黑色短T有摻雜著些許菸味的淡淡的香精味。
他抽菸嗎?還是他在抽菸的人旁邊待過?葉廣想問,卻因為他的背靠起來太過舒服與安心所以作罷。
要去哪裡,停在哪裡,好像都無所謂了。最好就這樣一直騎下去,不要停靠在任何地方,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那些地方的事情。
葉廣閉上乾澀的眼睛,因為又有瞬間的鼻酸。
騎沒多久,又好像很久,到了一座小型住宅區,野狼拐進了其中一個暗巷,在看似後門的褐色鐵門前停下了車。
葉廣下了車將安全帽解下,看著徐啟章也脫下安全帽然後對著野狼的後照鏡抓了抓頭髮,心裡覺得有些突兀。
「你也會抓頭髮喔…」平常上學的時候,徐啟章總是一頭隨意亂翹的黑髮,看起來很乖,很文靜,也很沒有存在感……跟眼前這個野狼男根本判若兩人啊。
葉廣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的白色POLO衫。
笑而不答,徐啟章把野狼鎖好,轉頭看見葉廣眼睛紅紅的擺明就是慘哭過,徐啟章一個嘆息揉揉他的頭髮,看了下手上的表什麼也沒多說,拉著葉廣就往褐色的鐵門裡沖。
「要去哪裡啊?欸!」他怎麼老是被他牽著鼻子走啊?葉廣抱著安全帽也跟著走下了鐵門後、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到了地下室,再開了一扇門,門後的世界瞬間撲襲而來,讓葉廣目眩神迷。
紅色綠色藍色橘色的燈光在昏暗的場內交互閃爍,打在人群身上更添律動。
搖滾樂像是要穿透腦袋一樣震耳欲聾,卻又有一絲爽快。
參雜著酒的味道、菸的味道、人體的味道,這裡是葉廣陌生的地方。
來不及問徐啟章為什麼帶他來這裡,就被他拖進一個像是後台的地方。比起前面的紛紛擾擾,後台單純多了。
昏黃的燈光,小小的休息室裡有幾名男女,看見徐啟章衝了進來每個人都像看見耶穌一樣站起身來。
「夭壽喔還想說你要我們開天窗啦快準備上台啦!」
一名綁著雷鬼頭的男人用力拍了拍徐啟章,看見跟著進來的葉廣隨即愣了愣。
「他是?」
「葉廣,我朋友,阿賤,我們團的貝斯手。」
邊幫他們介紹,徐啟章邊背上一旁的電吉他。
團員?什麼團員?徐啟章的團?他現在要上台表演?在這裡?
葉廣在心底皺眉迅速歸納眼前的線索,然後對著徐啟章的團員們點頭僵笑。
阿賤摸著下巴看了看葉廣,然後推了徐啟章一把。
「靠,想說你跟我借車急著去載女朋友,結果是個『淹投』(台)的喔哈哈!」
阿賤此話一出,徐啟章還是只有淡笑,反倒是葉廣手足無措了起來,臉上還有升溫的趨勢。
幹嘛不解釋啊……笑什麼笑。
葉廣偷偷瞪了徐啟章一眼,而徐啟章收到後笑得更開心了。他拉著他繼續介紹其他團員,感受到徐啟章偷偷捏了捏他的手,讓葉廣雞皮疙瘩爬滿身,卻又有一點捨不得甩開,因為這樣的徐啟章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只有他牽著他的手,他才會安心。
「你們準備好了嗎?上個團快結束了喔。」有人從另一邊探頭進來催促著說。
「好了好了,走吧。」阿賤抓了貝斯就往外走,其他團員也陸陸續續跟上,休息室內瞬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葉廣坐在小沙發上抬頭看著徐啟章,等他給他一個解釋,而徐啟章在他面前蹲了下來,與葉廣平視。令人心跳加速的距離。
「嗯,發生了什麼事情,等你想說再說。」徐啟章盯著葉廣的眼睛,摸摸他有點紅腫的眼瞼。葉廣只覺得被他摸過的地方更紅更腫了,卻也還是沒推開他,雙手在膝蓋上緊張地握緊。
「等一下的表演在後台看著,才不會人擠人。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等一下我會載你回家,但是座騎就換回歪龍頭了喔。」輕輕笑了下,徐啟章和緩的嗓音讓葉廣覺得異常放鬆,閉上雙眼靠上徐啟章還停留在他臉側的手掌心。
只要騎士是你,不管座騎是什麼、到哪裡,都無所謂。
沒有說出口,因為覺得這句話太可怕。
葉廣靠著徐啟章的手,突然有一陣沉默,正當他疑惑地張開眼睛時,徐啟章的臉瞬間放大,卻在那瞬間呈慢動作播放,葉廣只覺得嘴唇突然被貼上了另一個溫熱氣息,他瞪大了雙眼,緊閉了呼吸,扭緊了腳趾。
蜻蜓點水的一吻,很快,卻也很漫長。
「在一個對你唱『好不好』的男生面前閉上眼睛是不行的,葉廣。」
徐啟章往後退了些,看著葉廣傻愣的表情,有些懊惱又有點暗爽地嘆了口氣。
懊惱的是怕葉廣後來反彈,暗爽的是葉廣現在沒有反彈。
外面的阿賤又催了一聲,徐啟章背著電吉他站了起來。
「今晚放縱一下自己吧,葉廣。」
丟下了這句話,徐啟章掀起了黑幕,往刺眼燈光的另一頭走去。
一陣波浪似的尖叫與歡呼聲湧上。
像是真正的巨星演唱會,在這間小小的PUB裡引爆。
葉廣還兀自沉浸在剛剛那一吻裡,耳邊就傳來轟隆轟隆的英式搖滾曲風,主唱還是徐啟章,只是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平常那樣虛無的聲音現在唱起搖滾樂可以這麼有渲染力。跟在學校的風格完全不一樣,這裡的表演像是要讓人脫離地表一樣,放肆。
提起腳步走到了布幕旁,掀開一角,光線瞬間奔進眼睛,讓他眯著眼適應了一下。
舞台上的聚光燈隨著主角的動作不斷變換,台下黑壓壓的一片,只有在燈光照到時才知道那是人組成的黑體。徐啟章一樣自彈自唱著,不同的是旁邊多了幾個夥伴。
各種樂器的展現讓表演更趨於完美,就連他這個平常只聽古典樂偶爾聽聽五月天的人都聽得出來,這是一個好的樂團,台下的瘋狂尖叫也印證了他的想法。
而讓這個樂團注入靈魂的,就是徐啟章。
那是一個他無法觸及的世界,徐啟章活躍的舞台。
葉廣的心跳隨著鼓聲重擊著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聽著這樣重節奏的音樂會全身輕飄飄的,只想跟著尖叫、跟著嘶吼、跟著跳躍。
在後台看根本就沒辦法嗨啊!
念頭一轉,葉廣興奮地跑出後台鑽進人群中,憑著自己在學校學得的經驗,很快地就佔了個離舞台很近的位置,他知道徐啟章看見了他,因為他的眉頭因而皺了一下。
在他的眼裡,自己應該沒有被同化成那黑壓壓的一片吧?
得知這點,葉廣莫名開心地丟掉了那一點點的不自在,手上抓著不知道從哪來的螢光棒,瘋狂地跟隨著台下的觀眾們一起狂歡。
在這場域內,除了嘶吼,什麼都不需要了。
除了他偶爾傳過來的一個凝視,什麼都不需要了。
慢動作的瘋狂世界之中,所有神經只全神貫注於一件事情,就是台上的他。
葉廣感受到周圍的相機閃光燈閃爍,而自己也趕緊拿起手機,慌忙記錄。
這一刻,徐啟章剛好帥氣的一個跳躍,光彩奪目。
「開心嗎?」
「嗯!」嘴裡哼著剛剛聽來的旋律,葉廣坐在歪龍頭的後座累得虛脫,幾乎整個人貼在徐啟章身上。前方的天色已經有點過分地開始出現亮光了。
「所以要保密喔。」外加熟悉的「噓」。
「OKOK,跟蛋花湯一樣,我沒看見。」麵攤打工外加在深夜場所表演,徐啟章到底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想到小田如果知道這件事情,那副氣到爆炸的模樣,葉廣輕輕地笑了起來。
清晨的氣味好香,身體的疲憊讓他就像要消散在風中一樣,輕飄飄的。
「所以……你想說了嗎?」試探性的,徐啟章問了。
聽到徐啟章小心翼翼的問句,葉廣反倒覺得沒那麼嚴重了。
人總是在當下絕望,然後在那之後覺得還有著希望。
「也沒有啦……只是……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努力而已。」
徐啟章曾經問過他會不會累,會啊,怎麼不會。
只是一直在說服自己與欺騙自己而已。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雖然他看似什麼都有了,其實什麼都是假的。
只要他們不是真的在乎自己,就什麼都是假的。
背上一陣濕濡,徐啟章停下了腳踏車,卻沒有回頭。
「想為什麼就為什麼吧,只要那個『什麼』能夠讓你甘願努力。」
淡淡的語氣,或許是自己的經驗談,不知道為什麼,葉廣就是這麼想。
「那……『什麼』才能讓我甘願努力?我一定要努力嗎?」
接過徐啟章遞過來的衛生紙,葉廣用力擤了擤,他知道他問的問題很白痴,但就是希望有人回答他,就是希望他回答他。
總是聽著他的話,就有些地方被融化。
徐啟章想了想,覺得葉廣比較平靜了,說了聲抓好,就繼續踩著踏板前進。
「或許……你可以邊努力邊找那個『什麼』,或許你根本不想努力了……也無所謂,就算你變成了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我還是會……」
輕到不行的話語到最後就像消失了一樣,消失在徐啟章變成粉紅色的耳根後面。
葉廣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剛好有個晨跑的老杯經過他們的身旁,並且詭異地盯著他們兩個都紅到不行的臉。
或許什麼都被解決了,或許什麼都沒有被解決。
只有一點葉廣可以確定,就是他跟徐啟章的「好不好」,應該要盡快解決。
到了葉廣家門口,徐啟章沒做什麼,只是習慣性地拍拍他的頭,說聲掰掰後就走了。
葉廣對為此感到失落的自己而羞愧不已。
躡手躡腳地踏進門,簡單地衝了個澡,他沾上了床就像斷電一樣,瞬間失去意識,然後再聽著鳥鳴啾啾悠悠轉醒,葉廣覺得自己根本沒睡什麼。
站在鏡子前摸著自己眼睛下淡淡的黑影,他終於知道徐啟章為什麼可以有著萬年黑眼圈了。
混亂了一個晚上,揭開了政見發表會的序幕。
13
「欸欸中午你要幫誰加油啊?」
「不一定耶,反正不會是狐臭銘。」
「你這花心的傢伙……鏘鏘!看我昨天熬夜做的!」
「『葉廣學長我永遠支持你』……你用縫的喔?也太瘋狂了吧!」
「手工才是王道!欸?你的書包裝那什麼!」
「欸!不要亂拿啦!」
「齁齁……『吉他王子徐啟章你好帥』……你POP寫得也不錯啊!」
「唉呦還給我啦--」
中午將在禮堂舉行的政見發表會讓每個學生都無心上課,老師們就算看見課堂上交頭接耳的學生也莫可奈何,畢竟這是他們高中一年一度的盛事,私底下就連老師辦公室裡都已經開起了賭盤,因為今年候選人的實力實在堅強,戰得難分難捨……除了狐臭銘。
「學生會長還是葉廣那孩子會當選吧。」教歷史的陳老師邊改著學生作業、邊跟旁邊的生物老師喇賽。
「我賭徐啟章。」李老師說。「雖然他平常沒什麼存在感但是舞台魅力實在很好,颱風又穩,不過還是要看啦,今天政見發表是關鍵吧,也是聽說往年有學生就靠著這一場發表會而翻盤的。」有礙於菸害防治法,叼著沒點燃的菸,李老師手撐著頭回答。
「是喔,但是……欸!小田你來得正好!依你覺得咧?」
陳老師轉頭看向剛走進來、手上拿著幾張文件、臉臭得莫名的小田。
「我覺得?我覺得徐啟章那小子完蛋了!」
小田氣憤地坐了下來,把手上的文件摔到了桌上,兩頰的滷蛋劇烈抖動,讓人懷疑下一秒小田就會突然血壓爆破然後暴斃。
蛤?發生什麼事情了?
陳老師和李老師互看一眼,沒說什麼,誰都不想去擔當那條讓小田暴斃的引信。
早上的第二節課,十七年來葉廣首次在課堂上不小心打了瞌睡,但好夢不長,隨即又被突然的校內廣播嚇醒。
「請學生會長候選人葉廣、徐啟章、狐……陳澤銘同學盡速至第二會議室,重複一次……請學生……」
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會在上課中廣播他們?
不是說中午再集合排演一次就好的嗎……葉廣揉了揉眼睛,走出一班教室,剛好遇到徐啟章和陳澤銘,兩人也都表示不知道怎麼回事。
「大概要請我們吃飯吧哈哈。」狐臭銘今天好像噴了香水,但那味道就好像在廁所裡擺放廉價的芳香劑一樣,臭上加臭堪稱致命武器。
讓狐臭銘不知道在囂張什麼的走在前方,葉廣跟徐啟章並肩而行,行進間,偶爾手會碰觸到彼此的。
曖昧的時候,什麼動作、什麼言語都會被放到最大去感受。
只是跟他走在一起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心跳越來越快,雖然兩人都沉默著,但光只是與他那一點小小的肢體接觸就足夠讓他亂了呼吸。葉廣抿了抿嘴,偷偷瞄了一眼徐啟章,赫然發現他也在看著他。
「有睡嗎?」
徐啟章笑了笑,那一副好學生的樣子真想不到他就是昨天在台上的Rocker。
「有睡啊,有睡跟沒睡一樣。」葉廣抬起手來揉了揉眼睛,擋住徐啟章燙人的視線。
「不要揉。」輕輕抓住葉廣的手,徐啟章的大眼頓時出現在他面前,讓他想起了那個瘋狂的小小後台,突然降臨的一個吻……
「累……累嘛!」不要抓著他的手啦心臟快要爆炸了!葉廣試圖冷靜面對徐啟章,但臉卻背叛了他,紅得不爭氣。
徐啟章還是沒有放開手,用著那雙可能因為沒睡飽而朦朧迷離的眼睛直直盯著葉廣,不知道過了多久,也或許沒有很久,因為他還隱約能夠聞到飄在前方的狐臭。只見徐啟章嘆了一口氣,看了陳澤銘的背影一眼,抓著他閃身到了走廊的轉角處,一把把葉廣抱在胸前,像是要發洩什麼似的,緊緊抱著。
造反啦--!
伏在徐啟章單薄的胸前,葉廣在心中狂奔、尖叫、跳躍,然後在空中自爆。
徐啟章仗著上課中的走廊上都沒人,竟然要造反啦!
葉廣呼吸急促,但是又強迫自己壓抑成短短的頻率,至少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太過緊張而處於下風。
「我有說過嗎?」徐啟章斜靠在牆上,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嘆息,他覺得很癢,而且癢得很色情。
「說、說什麼?」葉廣覺得自己講話都要大舌頭了。
連話都說不清楚。這真是對精英的另一大打擊。
「你真的很可愛。」像是醞釀了好久,徐啟章邊講還邊揉了揉他的頭髮,另一隻手隔著夏季制服環著他的腰。
聽到這句話,葉廣整個人都傻了。
從有記憶以來,有人說過他聰明、帥氣、英俊、挺拔、厲害、出類拔萃等等的精英形容詞,就是沒人說過他……可愛?
而且這種無條件寵溺的語氣是怎樣?
葉廣吞了吞口水,壓下自己上揚成白痴弧度的嘴角,假裝氣憤地說:「一個男人說另一個男人可愛,不是稱讚,是瞧不起吧。」葉廣想悄悄抽回自己夾在他兩腿間的腳,但又覺得好像會摩擦到什麼……
完全不想激起那不應該激起的火花,葉廣臉紅地忍住了離開的動作。
「是嗎?但精英是可以帥氣與可愛兼備的吧,對吧?」徐啟章帶笑的語氣傳來,讓葉廣說對也不是,不對也不是。
老奸。
「你……你說的也沒錯啦。」悶在他的胸前,葉廣彆扭地撇撇嘴。
聽著他胸前因為輕笑而傳來的鼓動,雖然覺得欠揍,卻讓葉廣也突然很想講「你也很可愛」,但是他不想讓徐啟章太過囂張,所以只是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放開他。
「葉廣,別忘了如果我選上,你就要回答我什麼。」放開前又在葉廣的臉上偷了個香,徐啟章握著他的手,笑著提醒。
「所以如果我選上就不用回答羅?」摸摸剛剛被親的地方,葉廣覺得自己就是對人太好,才會一次又一次的讓徐啟章偷襲成功……博愛也是精英的弱點啊。
「親都親了……」走出轉角,徐啟章嘟囊著。
「啊--你竟敢說出來!」像是聽到什麼情色廣播劇,葉廣失去冷靜抱著耳
朵驚恐地看著徐啟章。
「偏要說,我們、昨天、親、了、都、親、了。」徐啟章拉開葉廣的手,靠近他的耳邊,這次倒是一字一句清楚地講給葉廣聽,有點壞心,帶點故意。
「閉嘴!」
有些事情做了但是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到底懂不懂啊!
葉廣臉色再次脹紅,激動地摀住了徐啟章的嘴巴。
兩人邊打鬧邊抵達了位於三樓的第二會議室。打開門之前,葉廣整理了自己亂了的領子,徐啟章還是看著他微笑。
指了指他的襯衫下襬,葉廣沒好氣地說:「塞一下啦。」
於是此刻聽起來異常可恨的虛弱聲音響起:「幫我塞。」
青筋。
「徐啟章我警告你--」揪緊他的領口葉廣殺紅了眼。
話還沒說完,會議室的門唰的被拉開,夜叉王……不,是頭上彷彿有著一座活火山的小田,隱忍著怒氣對著他們兩個低吼。
「什麼時候了還給我玩!都給我進來!尤其是你!徐啟章!我對你太失望了!」小田口沫橫飛地對他們亂吼一通,然後又把門甩上。
手還停留在徐啟章的領子上,他們兩個錯愕地對看了一眼,隨即進入辦公室內。
一進去才發現這好像不是普通的招集會議。馬蹄形的會議桌坐了幾個主任級的人物,還有坐大位的校長,大家都臉色凝重地看著他們……應該說是看著徐啟章。
幹嘛,開作戰會議也不用這樣吧?葉廣疑惑地在陳澤銘身旁坐了下來,手上接過陳澤銘傳來的一張紙,隨便瞟了一眼,瞬間像是被雷擊一樣愣在當場,而靠坐過來的徐啟章看了之後,則是一臉凝重。
照片上是徐啟章抓著電吉他,在燈光四射的夜店舞台上跳躍的那一瞬間。
14
像是演唱會一樣的巨星風采,畫面上的徐啟章在聚光燈的照射下顯得光彩奪目,汗水散落在四周像是馬丁尼酒杯上的沁涼水珠,嘴角隱含著微笑,雙腳在空中屈起,微妙的瞬間。
因為是在舞台下拍的,照片仰角的角度將他置於正中央,彷彿整個世界以他為中心旋轉,延伸出周圍的樂團以及瘋狂吼叫的觀眾。
那是一張相當成功的照片,如果現在老師們的臉不是這麼臭的話,葉廣會以為這是一群正在討論剛出道藝人的製作群在開會。
「徐同學,我們希望你可以為這張照片做一個解釋。」校長的聲音和緩卻充滿威嚴,手上也拿著一張列印出來的照片。
看著這張照片,徐啟章抬頭望向另一頭的校長,沉默不語,看起來很是平靜,反倒是葉廣不知道冷汗滴幾滴了。
怎麼會?是誰做的?他們學校的學生根本不可能會去這種地方……除了他之外。
葉廣驚恐地看著這熟悉的畫面,拍攝的角度跟他昨天站得位置幾乎一模一樣,簡直像是自己拍的一樣,但是自己拍的照片確實是存在手機裡的啊,怎麼可能流出去?
低頭捏緊了那張印有照片的紙,他突然不敢看向徐啟章。
是不是要解釋點什麼?徐啟章會不會認為是他做的?葉廣心中百轉千回。
那種不是心虛卻又害怕的感覺是什麼?
那不是他做的,但是他卻害怕在他眼中看見一絲懷疑。
自己一定承受不了的……他無法想像在徐啟章眼中看見任何對他的負面情緒,光想就令人揪緊了心臟,像在陰暗的水底,呼吸困難。
「徐啟章,你應該知道我們學校的規定!就是不能在校外打工!我們已經聯絡過那間夜店的老闆了,證實說你每個禮拜都會在那邊做有收費的演出!最嚴重的是他還不知道你未成年!」話語中的怒氣節節高昇,講到這裡小田義憤填膺地拍桌,連校長都被嚇了一跳穩了穩面前的茶水。「你這已經不光是違反校規了,還外加有法律上的問題!要是傳出去我們學校還有校譽可言嗎?」
小田憤怒的樣子,像是保家衛國第一線的戰士被人侮辱了國家一樣憤慨。
這樣一個教書多年、中年肥胖的男老師,只是因為自己任教的升學高中出了一個違
反校規、有可能危害校譽的學生就這麼生氣?這所高中是你捍衛的國家嗎?我們是敵人嗎?還是你在討好你的國王?你願意為了維護校譽而破口大罵,卻不願意去瞭解學生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得這麼做?做老師的難道是這樣?
大人難道是這樣?
葉廣愕然,看著誇張的小田,突然有種他也是視訊的錯覺。
變成畫格,LAG的、可笑的在播放著彼方的真實,讓他突然有種想要拿東西砸破視訊的衝動。
那是一股從心底湧上來的逆氣壓,迫使他握緊拳頭。
小田喝了口水喘口大氣,抬頭看見徐啟章還是一臉淡然,一點愧疚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渾然不覺自己哪裡有錯,這種學生總是讓小田氣不打一處來,言語更加犀利起來。
人就是在這種時候更想靠言語擊潰他人的生物。
「像你!像你這種學生!不要說是選學生會長了!連做我們學校的學生都不配!我們班葉廣這麼優秀的學生怎麼會跟你混在一起我真搞不懂!」
聽到這句話,徐啟章終於有了動靜,像是整個人散發出了一股懾人的氣息,唰的一聲站了起來--
「我愛跟誰混在一起幹你P、什麼事啊!」
總是有禮貌、守規矩、文質彬彬的嗓音,此刻卻像是破閘而出的猛獸低吼著,帶著飽和的怒氣,「大不敬」地對著小田喊叫。
徐啟章愕然地轉頭看著同樣站起身來的葉廣,顯然對方的氣焰比他張狂很多,氣得像是自己被罵一樣。
明明就不干他的事的……徐啟章在心底失笑。
沒有想到平常自己最疼的乖學生、學園精英、校園偶像突然搖身一變成為大逆不道的反叛份子,小田大受打擊,青紫色的嘴唇抖了抖,平常稱讚他稱讚習慣了現在卻反而不知道要罵什麼,一口氣順不過來還是把矛頭重新指向徐啟章。
「這……這就是近朱者赤!」
「哼,你講錯了吧!應該是近墨--」
「停,好了好了,都坐下。」
校長的聲音透過會議室的桌上型麥克風傳出,讓劍拔弩張的兩個人頓了頓。小田跟葉廣擺明就是話沒講開氣不過,恨恨地坐了下來,徐啟章倒是跟平常一樣,動作輕柔,坐下時拍了拍葉廣的背,但葉廣還是死盯著木製會議桌光滑的表面,頭一動也不動。
暫時熄火的會議室裡,有短暫的沉默。
校長喝了口茶水,開口叫了徐啟章。
「啟章,有什麼想說的嗎?」校長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反覆詢問徐啟章的說法。
徐啟章將視線從葉廣身上抽回,看向校長,沉思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的確在那家PUB做表演,而且也有收費。」
雖然照片上的人很明顯就是徐啟章,但是每個老師似乎都在等著本人辯解。這樣直接的承認,倒是讓在場的老師們無言以對。
校長眼中沒帶任何情緒,平鋪直述地問:「那你知道我們學校是不准許學生打工的嗎?」低沉的聲音,聽不出來是真的問句,還是指責。
「知道。」
小田聽了徐啟章的回答後,浮現一臉「明知故犯」的不屑表情,看得葉廣心中又是一把火。
「可是校長,他是因為家裡……」葉廣急著幫徐啟章辯解,突然左手被拉了拉,徐啟章阻止了他的發言。
「葉廣,我知道啟章家庭狀況如何,但是這跟違反校規是兩回事,學校有獎學金,為什麼不申請而要出去打工呢?需要幫助的話,學校是有管道的。」校長和緩地回應了葉廣被打斷的話。
「校長,我記得獎學金通常都是學期初申請,期末才會發放吧。」輕輕地,徐啟章提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讓大家突然搞不清楚狀況。
「通常是需要一些正常的程序來核准的。」制式化的回答,公家機關的人員最喜歡用這樣的語氣來表示自己的專業。
「校長有聽過,『遠水救不了近火』嗎。」徐啟章抬頭盯著校長的眼睛,沒有移開。
他的發言,惹得小田又拍桌大罵:「你那是什麼態度!」,卻又被校長抬起手來阻止,因為徐啟章還沒講完。
「我並不是為了違反校規才去違反的。」頓了頓,徐啟章繼續說道:「就像您說的,您知道我家裡情況。校方不准許學生打工一定有校方的考量,無非是學業會受到影響,但校長可以調我過去的成績來看,我記得我的成績一直是保持在全校前十名以內的。所以就校規上來說,我犯規,但回到了本質,我並沒有錯。」
徐啟章一席話講得在場的老師一愣一愣的,紛紛交頭接耳,但是對面的小田可不買帳。
「好啊先不說校規!兒童少年福利法你知道吧?你未成年還敢深夜逗留不良場所!這點就已經不是學校可以處理的事情了,要不是校方不希望事情鬧大,就把你送警察局了!什麼打工不好做,偏偏要去那種地方!」
送警察局能幹嘛啊?因為這樣就要坐牢嗎?葉廣實在搞不懂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拿警察來嚇小孩的。
學生跟老師的立場就是這麼微妙的關係,只要壞了平衡,一夕之間情人也會變仇人。葉廣只覺得現在小田面目可憎,講什麼都討人厭。
徐啟章聳聳肩,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他盯著小田勝利的表情,又緩緩接了下去:
「雖然現在打工是不得以,但我只想做我想做的。」
他的眼神定定地掃過在場的每個老師。
我只想做我想做的。
不管是小鬼或是成為大人之後,講出這句抵抗環境的話是必須具有勇氣的。
愚蠢也好,不懂事也好。那是一種負責,對自己的堅持負責。
他對他自己負責。
葉廣雙手緊握,每個老師也似乎都被徐啟章無所畏懼的態度震懾住了,而小田則是一股氣憋在胸腔,差點喘不過來。
不管多少次、多少次,旁邊的這個人始終都會給他帶來耀眼光芒的。
那是葉廣在心中第N次對徐啟章這麼讚歎著。
15
於是經由每個老師討論過後,最後還是由校長統一代表發言。
「這件事情我們還會再商議,無論如何還是會有一些處分的,因為你的作為勢必會對其他學生造成影響。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學生會長一職的候選人是由各班選出來的優秀人才來擔任,如果你有了這項紀錄,那麼可能必須取消你的資格了,畢竟會長這個位置不光是一個指標性,他還有許多福利是一般學生沒有的,例如年度津貼或是出國留學機會等等……啟章,你應該懂我的意思。」校長像在宣判什麼一樣,沉穩而無情。
什麼?取消他的候選人資格?聽見校長的判決,葉廣在心底驚慌。
那徐啟章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
他做的每場表演、犧牲了多少的時間,全都白費了?
「如果我當選了,你就要回答我,『好不好』。」
所以他再也沒有台階……不,是沒有機會回答他了嗎?葉廣習慣性地扭緊了腳趾。
徐啟章坐在他旁邊,還是沉默不語,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那其他兩位候選人有什麼意見嗎?」校長問。
「沒有。」
「我有!」
瞪向狐臭銘,葉廣雖然不知道那張照片是誰搞的鬼,不過狐臭銘的嫌疑也很大!
校長以眼神示意葉廣講話,葉廣清了清喉嚨。
「校長,我認為取消資格這樣的處罰太嚴苛了,除去了徐啟章在校外打工這點,他還是比其他學生都來得優秀。」敏感地感受到徐啟章投射過來的視線,葉廣背上一陣麻癢,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覺得處罰可以另行決議,但是候選人的資格還是要保留,畢竟我們都辛苦了這麼久,在投票日的前幾天突然被剝奪資格,心裡一定不好受。」
葉廣侃侃而談,然後再轉向小田,小田一臉驚慌失措,畢竟剛剛被葉廣這樣吼過,現在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我覺得現在要解決的是這封黑函吧,小田老師,這是誰提供的呢?」小田頓了頓,搖搖頭表示不清楚,葉廣點了點頭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為什麼到了投票前幾日才突然爆出這種東西呢?分明是有人惡意攻擊,老師您的宗旨不就是『良性競爭,不來陰的』嗎?」在說這些話的同時,葉廣把頭轉向了陳澤銘,而後者則一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的表情回瞪著他。
「如果這張照片是我們之中的候選人、或是候選人團隊提供的,那是不是那個人或許也觸犯了你所謂的『兒童少年福利法』了,不是嗎?小田老師。」
葉廣這一席話,擺明就是把矛頭指向陳澤銘。
「你現在的意思是說是我做的嗎?」陳澤銘轉頭惡狠狠地看著葉廣。
「也或許是我底下的人做的,我不知道,總之這件事也必須要調查清楚的,是吧?小田老師。」葉廣再度用上了裴笑,聽說這招對付中年男子也很有用,只見小田受寵若驚地頻頻點頭稱是,直說這件事他會好好調查,絕不寬恕使用小手段的人。
應該多少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了吧?葉廣呼了一口氣。
開了快半小時的會議,校長的結論是:取消徐啟章今天上台的發表資格,但他還是可以繼續競選。
留在最後走,出了第二會議室後,葉廣迫不及待地向徐啟章解釋,雖然他什麼也沒做,但他就是不想要有疙瘩。
「徐啟章……你知道不是我做的,對吧?」說這些話的時候葉廣依然沒有把頭轉向徐啟章,只是緊張地咬著唇,一反剛剛在會議上的意氣風發。
看得出來他非常在意徐啟章的回答,但徐啟章的沉默卻加深了他的恐懼。
是懷疑讓他沉默?他在想著會不會是他做的?會不會是他背叛他?
葉廣覺得胃在翻滾。
三樓窗戶外的操場有人在跑步,他突然也很想加入他們的行列,最好跑到腦袋都被太陽曬成糊,什麼都不要感覺最好。
過了好半晌,葉廣幾乎快要崩潰,而等到的嘆息聲讓葉廣差點哭出來。
「葉廣,你記得我說過什麼嗎?」視線投往窗外的藍天白雲,徐啟章輕輕地說。
徐啟章非正面的回應,讓葉廣繃緊的那根弦斷了。
說過什麼?你說了這麼多我怎麼知道你問哪句?雖然這麼想著,但此刻浮現在腦海裡的,卻是他們誰都不提起的那天晚上,他說的那些話:
人都是自私的。
不管怎麼以愛為名,人還是會自私的。
徐啟章,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但現在我想忘記了。
你怎麼會覺得我會為了會長的位置背叛你?
我剛剛在會議上為你辯駁耶?你覺得那是裝的?
手緊握著,感覺有東西在眼眶打轉。
現在,我們之間還有「好不好」嗎?
「……我懂了。」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就好了吧,比起言語,徐啟章的眼睛似乎會讓他更加受創。
葉廣轉頭擦了擦沒有掉出來的眼淚,覺得窩囊死了。
為什麼每次都在他面前變成愛哭鬼?
徐啟章默默地看著他,正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下課鈴響了,像是空襲警報一樣,人群從教室裡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
不由分說,徐啟章抓著葉廣扭開了旁邊的視聽室闖了進去。
四周皆是厚重的布簾,只有從門縫中透出來的微光還在掙扎,幽暗的密室,只剩他們的呼吸聲。
葉廣被抵在牆上,看不見徐啟章的表情,覺得心慌。
為什麼老是要把他帶到四下無人的地方啦。葉廣委屈地吸吸鼻子,覺得無力。
「你剛剛說,你懂了什麼?」輕聲詢問,徐啟章邊說邊用鼻尖磨蹭著葉廣的耳鬢,只是現在葉廣的心情盪到谷底,根本無心去體會這種情色的場面。
微微掙扎想要徐啟章放開,徐啟章卻扣得死緊,讓葉廣頹然放棄。徐啟章的意思是他如果不回答他,就不放開他是吧。
「你覺得、你覺得是我吧?因為我是得失心這麼重的一個人,而且我又很愛搶風頭,愛當風雲人物不當會死,你一定是這麼想的吧?」黑暗中看不見他的眼睛,葉廣索性一股腦兒地全說了。
「我為了這位置陷害你,昨天拍了照,今天就傳給小田,剛剛在會議上都在演戲,反正我最會演了啊……」葉廣越講越委屈,吸了吸自己的上唇,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哭。他試著去回想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來讓自己止住哭泣的念頭,但腦海裡浮現的竟然都是跟徐啟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只不過是一個月,為什麼這些事都好像深入骨髓了呢?
越想越悲淒,葉廣擋得住眼淚卻擋不住鼻涕,用力吸了下,在空盪的視聽室發出好大一聲可笑的聲響,但徐啟章沒有笑,只是冷靜地在他耳邊繼續低語。
「然後呢?還有呢?」像是在催趕著什麼,徐啟章的聲調稍微變快了些。
還要講什麼啦,講出這些他都沒有做的事情已經很委屈了,還要講什麼?
葉廣被逼到絕境,覺得自己很有編劇的潛能,要繼續講就講啊!t
大不了就是之後這些他拿去請人拍電影嘛!
「還有……還有就是你說過,人都是自私的……」吸鼻涕。「不管他們曾經對你怎樣好,不管他們跟你是什麼關係,總有一天他們還是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你的……所以你覺得是我背叛你吧!為了這個狗屁會長位置背叛你!不管我是多麼喜……」
連鼻涕都忘記吸,那個「喜」音開頭的字眼沒講完,瞬間就被某個溫熱的軟唇堵住。
不同於之前蜻蜓點水的吻……或許之前那種的叫做親親,這樣的才叫吻。
趁著葉廣胡亂吼叫的瞬間,徐啟章一掌齁住葉廣的下顎,固定住他張開嘴巴的姿勢,側頭就將唇覆了上去。
葉廣雙眼睜到最大,屏氣凝神,感受到徐啟章的舌頭在自己嘴裡放肆進攻。他的舌頭轉了一圈,像是找到了目標,勾住了他的,舌頭與舌頭糾纏的感覺很奇妙,像是用著自己最私密的地方進行交流,屬於對方的溫軟、濕熱。葉廣只覺得全身發燙,光是這樣就足夠讓他腿軟了。
徐啟章像是忍耐了很久,卻又溫柔地加深了舔吮的動作。
把葉廣忘記回收的唾液也一併吞了入喉,放開了箝制他的手,離開葉廣的唇之後,徐啟章還意猶未盡地輕啄了他的嘴角。
「我想我已經拿到你『好不好』的回答了。」
輕輕笑了,笑裡猶帶一吻結束的喘息。
「你……你剛剛……」
不是在生我的氣嗎?葉廣傻愣愣地無法理解為什麼徐啟章要親他。此時雙眼已經適應了黑暗,在看見徐啟章的表情之後,他徹底醒悟。
那是他所熟悉的、帶點惡作劇的微笑,眼底滿是以往的寵溺,一點也沒少。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葉廣?」
──「我可是一次都沒對你失望過喔。」
不管你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
聽到這句話,不知道什麼時候緊抱著徐啟章的手,開始一下又一下地捶起他的背來,埋在徐啟章的肩窩裡,悶悶地哭了起來。
16
世界上沒有完全信任這回事。
就算是再怎麼疼愛的下屬,你也不會把權力全權交付給他;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你也不會安心放著他跟自己的情人獨處一室;再怎麼親密的家人,你不會把所有的心裡話都跟他講。
那是人為了適應社會而生的防禦機制,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處在社會的體制下,不自覺地啟動了那個機制。
葉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台上的數學老師像魚嘴在水缸裡開闔一樣,他在自己的世界完全靜音。黑板上的時鐘顯示離政見發表會的時間剩不到一小時。
從視廳室回到教室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包那群叫了過來。
「你們……知道徐啟章他怎麼了嗎?」
葉廣試圖從老包他們的臉上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但得到的只是一群高中男生看見微積分時一樣的表情。
當初挑選老包他們做競選團隊,也是因為他們單純、熱心、好懂,什麼都寫在臉上,對於學生會長的選舉事宜,都是一個個盡心盡力地在幫助他。也許只是為了一份團體的榮耀或是在苦悶的讀書生活裡找樂子,並不是要求什麼回報,本來嘛,自己選上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
學生時代的任何活動,本來就應該是歡樂而且輕鬆的,但若是滲入了混濁的心態,便會在那單純的一頁留下污點,然後在未來慢慢擴大。
這非關他們的利益,會有必要特地涉險拍了那樣的照片去檢舉徐啟章嗎?葉廣看著自己的選舉團隊,跟他們講出了實情,而老包他們在聽見之後,也個個報以驚訝的神情,印證了葉廣心中的推論。
「不過這樣不就少一個敵人了嗎?」說話的那個人被老包幹了個枴子,示意徐啟章是葉廣的好朋友叫他不要亂講話。
不過這樣的聲音、那樣的舉動,又讓葉廣皺眉動搖了。
這些人會不會只是在演戲?
百分之百不是他們做的嗎?
到底該相信什麼?
連他現在都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不是老包他們做的了,何況是跟他關係微妙的徐啟章對於他。
「不管你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
他沒有說「我相信你」,而是說不管自己有沒有做,他都會對自己保有原來的情感。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因此沒有了疙瘩,也是騙人的。
那被人背叛的小小荊棘,一定還留在心底,儘管徐啟章的眼神沒有任何令他心痛的變化,儘管他的親吻讓他有一瞬的安心……
想起幽暗視聽室裡兩人交纏的氣息、想起在教室前放開了偷偷牽起的手、想起他臉上討厭卻勾人的笑容,葉廣心跳得更快了。
書桌上,數學課本的文字像是遠古的符號一個也看不懂,手上的筆像腦袋一樣轉個不停,胸口悶得想要大吼大叫,但是不管大叫的內容是什麼,他可以肯定裡面一定都會有著那三個虛弱卻又堅定的字眼。
該怎麼去除?
該怎麼才能讓徐啟章完全的信任他?這樣的想法在葉廣心中反覆翻攪。
第一次因為在乎一個人對自己的想法而心急如焚。
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知道,現在在他心中,他比任何東西重要、比那什麼學生會長的位置還要重要?
思緒越是混亂,就越無法阻止時間加快流速。
午休的鐘聲響起,在吃完飯的半小時後,政見發表會在大禮堂正式舉行。
「各位在座的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很高興看見大家今天都能來參加本校第三屆學生會長選舉的政見發表會……」
說什麼啊,明明就是強制集合不是嗎當然都能看見我們啊……台下的學生竊竊私語著小田今天的紫色領帶,讓他看起來像是吃了蕃茄又掛了根茄子,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植物人嘛。
葉廣跟狐臭銘坐在後台準備。狐臭銘猛搓著手看起來非常緊張,因為他抽到第一順位,葉廣則是一付神情專注的模樣側頭看著小田,讓擔任司儀的學妹們看了大嘆認真的男人最帥氣。
但要是她們知道這個男人是因為認真在想著其他男人而帥氣,八成會吐血吧。
「本校一向以培養全才的優秀學生為教育方針,也因此在本人的提議之下,學生自治會從兩年前創立了第一屆,讓學生在讀書之外,也能夠在組織的運作中學習……」
葉廣兩眼無神地看著班導小田,第一次發現他的話實在虛偽的可笑。
好聽的話人人都會說,只是心底是否這麼想、身體是否力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什麼讀書之外的學習啊……不就還是在學校這個井底呱呱叫著還自以為像是天籟一樣嗎?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反骨的想法源源不絕地冒出,旁邊又坐了個抓耙子嫌疑犯,葉廣心情差到不行。
將自己和學校歌功頌德了一番,小田停下來清了清喉嚨,臉色正了正,發佈了徐啟章因為在校外打工觸犯校規的消息。
「我們認為,徐同學因為家庭因素而打工情有可原,也念在他在學期間一直保持著優秀的成績以及宣傳期的認真表現,我們不會取消他候選人的資格,但是觸犯校規是事實,所以還是有跟同學們告知的必要,請同學們自行在心中衡量適當的人選。當然為了其他候選人的權益,學校方面也做了一點處分,雖然很可惜,徐同學今天的政見發表資格將被取消……」
小田一講完,禮堂內頓時爆出一陣討論的嗡嗡聲浪,離五班近的班級,也紛紛探頭探腦地尋找徐啟章的身影。
葉廣握緊拳頭站起身,從後台微微探出頭往台下五班的地方看去。見到五班班長的位置竟然沒有坐人,葉廣焦急地咬著上唇。
他去哪裡了?怎麼不在位置上?剛剛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沒看見他,因為老包他們纏著他做最後的政見複習,想也知道他無心在那上面,將那些政見照本宣科隨便唸一唸,草草了事。
「學弟啊,不要緊張,上台後把台下的人都當成蓮霧頭,照平常的水準講稿就好了。」
上一屆的學生會長是個矮胖但有著寬厚笑容的人,總是笑臉迎人。
此時他走進後台關心這屆候選人的狀況,看到葉廣靜不下來,以為他是在緊張。
對他笑了笑,葉廣深吸了一口氣後坐下。
其實不用他說,如果發現了徐啟章在台下,其他人都會自動變成蓮霧頭的。
「讓我們歡迎第一位候選人,二號陳澤銘……」
司儀甜美的聲音響起,台下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葉廣看到狐臭銘走上台時還不小心拐了一下。心思整個掛在徐啟章身上,走出了後台轉進旁邊的走道,蹲在地上把頭埋進雙臂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他是不是傷心到躲在哪裡哭了啊?
雖然他看起來不像是會哭的人……但是人遇到挫折總是會難過的吧?
雖然徐啟章在他面前總是很堅強,但是搞不好他無法忍受看他們在台上發表、而自己只能乾坐在台下吧……感覺肩膀被推了推,葉廣在心中無奈。是前會長來著吧,唉,人緣太好想清靜一下都不行……
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但畢竟是前會長還是要交關一下。葉廣臉上無力只好要笑不笑地抬起頭,隨後驚嚇地看見剛剛那個消失的蓮霧頭首領……不是,是徐啟章憑空出現。他蹲在他身旁,指著他的臉輕笑。
「你那什麼臉,緊張啊?」
這人為什麼老是神出鬼沒的?葉廣心臟無力,連剩下的那一半笑容都垮了下來。
「緊張啊……」
「還真的啊,你也會緊張?」徐啟章手撐著臉微笑糗他。
「嗯,因為剛剛找不到你,所以緊張。」葉廣半張臉埋在手臂中,被瀏海微微遮掩的雙眼盯著徐啟章的。微微上勾、黑白分明的大眼閃著奇異的光芒,讓徐啟章愣了一愣。
那或許是第一次,自己清楚地對他傳達某種渴求的訊息。看著徐啟章的嘴唇,葉廣抿抿唇,覺得有些乾澀。
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兩人有那麼一陣短暫的時間只是看著彼此。從窗戶灑進來的陽光,照出地上慢慢縮短距離的兩個黑色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葉學長!要換你上台了喔!」
學妹跑出後台喊了聲,只看見葉廣迅速轉著腰好像正在做暖身操放鬆心情,地上蹲著另一個把頭埋進雙臂裡的男生。
學妹仔細一看,發現是被取消上台機會的徐啟章,興奮地笑了笑說:「啊!徐學長!你不要在意!就算你不上台發表政見我還是會投……」講到一半意識到葉廣也是候選人,這樣直接表明立場好像有點尷尬。學妹斷了尾句乾笑幾聲,急忙縮回後台去了。
「那,我去了喔。」
「嗯,快去吧。加油,放學後一起回家。」徐啟章背對著他站起身來,搔搔後頸,頭也不回地往走道的另一端走去,耳根子的紅洩露出了他一點也不從容的心境。
葉廣站在原地呆了幾秒,不用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不比他遜色。
徐啟章的到來,多少讓他心中輕鬆了一些。
轉身回到了後台,正好看見狐臭銘下台,跟他四目交接,像是陌生人般並沒有多說什麼地錯身而過。
「接下來,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第二位候選人--同時也是我們X高最超人氣的校園偶像──一號葉廣!」司儀的介紹詞硬是比狐臭銘長了一串,語調也明顯地提高了八度。
迎向那端的燈光,葉廣踏上了演講台。
台下的學生們,有的人舉著布條喊著葉廣我愛你、有的以崇拜的閃亮眼神看著他、有的人看著他交頭接耳,台下的師長也都個個含笑對他點著頭,蘊含著期待的目光。
葉廣掃視了台下的眾人,突然覺得有種違和敢。
這些人看到的,是自己嗎?
他們知道真正的自己嗎?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其實是個愛哭、得失心重、怕寂寞、愛出風頭、心機重、愛面子的人,他們還會這樣幫他加油嗎?
同學們、老師們、爸爸媽媽……
這些人到底在透過他,看著誰?期待著誰?
失焦的視線模糊了他們的臉,讓葉廣彷彿又處於一種被氣泡包圍的世界。
突然想起那天在PUB的觀眾們。一樣是黑抹抹的人群,一樣是聚集起來的龐大黑體,為什麼感覺如此不一樣呢?
這些人看著他,一定不像那些人看著徐啟章吧。那樣耀眼、真實、狂放的個體。
這麼說來,自己站在這台上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坐上學生會長的位置?但又為什麼得選這個位置呢?
自己真的想當嗎,說是為了自己,又好像是在欺騙自己;為了其他人,又為什麼自己得為了其他人努力呢?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為什麼?
「想為什麼就為什麼吧,只要那個『什麼』能夠讓你甘願努力。」
如果說是為了什麼,那麼現在浮現在腦海裡的「什麼」,一定是某個高瘦的身影。
「或許……你可以邊努力邊找那個『什麼』,或許你根本不想努力了……也無所謂,就算你變成了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我還是會……」
那雙有著黑眼圈的眼睛總是直率地看著他,那是,唯一聚焦在真實的他身上的視線。
那好看的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微笑,那是,包容他全部的笑容。
葉廣聽著台下因為他的沉默而傳來的騷動,緩緩靠近麥克風。
我想為了你而努力某些事情,因為那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的政見……只有一條。」
葉廣頓了頓,吸了口氣,在人群中鎖住了那個唯一不是連霧頭的眼睛。
「那就是廢除禁止校外打工的校規。」
看著台下每個人張大嘴愕然的表情,葉廣嘴勾了勾,心境就像是跑完馬拉松後、狂灌了一整罐冰涼舒跑般,豈是一個「爽」字了得。
因為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徐啟章呆愣的表情。
17
廢除禁止校外打工的校規。
這種政見聽在每個高中生以及高中老師耳中,簡直就是不可思議、逆天而行、莫名其妙、亂七八糟豈有此理。
每個等待葉廣講出校園美好願景的學生們現在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連擅長的竊竊私語、議論紛紛都使不上力了。
那是葉廣嗎?或許他是個披著葉廣皮的外星人。
但為什麼他的笑比以往更加迷人、耀眼呢?
一名拿著派不上用場的「徐啟章學長我永遠支持你!」手寫海報的低年級女生眯起眼睛,覺得葉廣整個人像是前鬼封印解除那樣,帥氣度倍增。
聚光燈下,站在禮堂台上的葉廣,頭沒有仰高,也沒有低下,只是鎖著一個目標,彷彿他現在講話的對象,只有一個人。
「我的政見只有這項,要投我、不投我,隨便你們,因為你們也可以投給徐啟章,他也……不錯。」講到不錯兩個字時,葉廣的視線才微微移開了徐啟章的。
哪有人在政見發表會上,幫敵人拉票的啊?老包他們的傻眼,葉廣看見了,默默在心底說了抱歉。
「呃……接下來……接下來是選民提問時間……」
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尷尬的場面,司儀斷斷續續從擴音系統傳出她走味的甜美聲調。
「我有問題。」類似醬爆的平板語調突兀響起。
從五班旁邊的六班站起來一個眼睛細細、有點暴牙、手拿麥克風的瘦子,好像積怨已久的歹毒光線從他細小的眼縫中竄向葉廣,高昂的尾音擺明就是來找碴。
「個人認為學生的義務在於讀書,不該為了其他事情分心,如果在課業以外的時間打工,不僅可能導致上課精神不好、成績退步,似乎是弊多於利。」暴牙說得口沫橫飛,前排的同學紛紛躲避,一邊罵著暴牙好噁心,一邊也偷偷注意著葉廣的表情。
「提出這樣政見的葉同學,有仔細思考過了嗎?」
暴牙的一席話,聽得老師們紛紛點頭稱是,感嘆世道還是有倫常的。
眾人皆帶著看好戲的心情看著葉廣,只有五班的班長,屏氣凝神。
「關於這點…」葉廣靠近了麥克風,大眼直視著暴牙男,令暴牙男莫名心悸。
「我是沒有仔細思考。」不顧台下再度爆出聲浪,葉廣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壓制群雄。
「不過我想針對同學剛剛講的幾點給予回應。」
堅定且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回盪在禮堂內,讓每個學生安靜了下來。
「第一,從來沒有人明文規定學生的義務就是唸書。學生也是人,活在現實中的人,而現實中的人是不能只唸書不吃飯的,當你沒飯吃的時候,你還會只唸書嗎?第二,我認為有必要打工,就應該去打,你想打工,就應該去打,如果打工出自於你本身的意願,但後來卻造成你課業上的退步或時間很難分配,我想,那是你個人的問題。」
看到暴牙訥訥的還想辯駁,葉廣卻不讓他有接話的機會。
「第三,我指的是會開啟這個機會,並不是強迫你一定要去打工,所以你可以不用緊張,我講過了,你也可以選擇不投給我。」
那些溺水的人,若是不到禁區戲水,又怎麼會溺水?
很多時候我們怪罪環境,但其實問題的本身就是自己。
葉廣笑了笑。這一席話加上「裴笑」的威力,讓暴牙被自己的口水卡到,只好恨恨地坐了下來,充滿口水的麥克風則被一旁的工作人員用嫌惡的表情拿走。
「你是不是因為徐啟章是你好朋友的關係,才這樣說的啊?」
終於還是有人提出了大家都悶在心裡的疑惑。
「是。」葉廣微笑,大方承認。
直接的承認總是可以很快堵住對方的嘴。
現在他的感覺就像是在戰鬥,為了什麼而戰、為了誰而戰,他自己心知肚明。
是啊,他是很私心的講出了這項政見,他本來就不是證嚴法師,他沒有大愛,說他不成熟也好、不經大腦也好,但那又如何。
只要徐啟章能永遠用那雙帶有黑眼圈的眼睛凝視他,其他的管他如何?
「我認為那樣優秀的同學不應該為了這種事情而遭受處罰。只要你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為什麼不能去做你想做的?我是想廢除這項不合理的規定,但決定權在於你們。」
他只是希望把徐啟章帶給他的東西,傳達給其他人知道。
葉廣再度與座位上的徐啟章對上視線,發現他微微笑著、用唇語說著「你好棒」時,他差點又哭了。
就算沒有人支持他,他也不在乎了。
「學長!我支持你!」籃球社的學弟站起來把揮拳大吼。體育男兒的熱血就是為了帶頭起鬨而生的。
像是電視上的骨牌秀一樣,當有一個骨牌倒了,成功之後就會成為美麗的圖案。
台下有些原本支持葉廣卻不敢發聲的學生,也漸漸地跟著大聲了起來,看來現在不只是舉布條的女生覺得葉廣爆氣好帥,形象整個轉化為「精英革命份子」的葉廣,看起來更閃閃動人了。
沒料到還有這麼大批的同學聲援,葉廣有些傻住了,但充滿心中的感動,一點也沒少。嘴角扯了扯,握緊了拳頭,指尖有些顫抖,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緊張。
給了那些老師們一個勝利的微笑,葉廣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哭出來。
最後再提醒大家一次不投給他可以投給徐啟章。於是葉廣在明顯少了一些支持群、卻依舊熱烈的掌聲中,步下了舞台。
* * * * * *
從小田的辦公室走出來,又已經是黃昏的時候了。
校園裡只剩留下來晚自習的高年級考生以及校隊在操場練球。
長長的走廊上只有自己行進中的影子,因為時而被窗戶擋住而閃爍。
很久沒有自己走了,這條老師辦公室前的長廊。葉廣看著天花板,覺得這條走廊忽然變得好長。
走出教學大樓,校園裡還是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相對的也有對他視若無睹的人,但這些那些他今天都不想管了,說他耍大牌也行沒禮貌也好,他只是覺得有點累了。葉廣不像平常那樣挺直腰桿,有點駝背。
原來駝背是這麼舒服的一件事情,難怪徐啟章天天駝背。
「同學,要一起去喝碗湯嗎。」
虛無的嗓音在校門口響起,葉廣這次沒被他的神出鬼沒嚇到,熟悉地跨上了歪龍頭,將頭靠在徐啟章的背上。
「被罵了嗎?」踩著踏板,徐啟章問道。
「沒有。」小田沒罵他,只是用一種對他失望的口氣跟他說「你自己好自為之」,但是他卻一點難過的感覺都沒有,或許那是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誰也沒說話。
車子滑過河堤,徐啟章把車停了下來,因為葉廣說他今天不想去補習。
徐啟章沒有說什麼,就跟著葉廣坐到了河堤斜坡的草地上,河的對岸沒有夕陽,因為被高樓大廈擋住了,只剩餘暉還在河上餘波盪漾。
葉廣的側臉在黃昏中,線條顯得柔和,卻也有些迷惘。
「後悔了嗎?」
輕輕的,徐啟章問了。
後悔今天在台上衝動的言行,後悔為了他,摧毀了他經營多時的關係、破壞了他辛苦得來的信任。
建構關係很漫長,破壞卻很簡單。
「沒有後悔。」
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在他手中,葉廣轉頭看向徐啟章。
他似乎總是很沒有安全感,是不是因為自己始終沒有給他答案的關係呢?
他看著眼前這個大男孩,背後有著許多故事的大男孩。帥氣偏白的臉蛋,眼睛下的黑眼圈是對自己負責的成果;不管再怎麼給他補還是很瘦的身子骨,但那修長的身材玩起搖滾卻異常有味道;成熟的舉止,或許是家庭背景逼迫他長大,然而他還是在現實的縫隙中努力培育自己的夢想。
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對他唱了「好不好」。
那種從心底湧上的疼又揪緊了他,葉廣回握住徐啟章的手。
徐啟章總是帶給他那麼多的信心與勇氣,從那天晚上的蛋花湯開始,他總是對他默默付出。
突然覺得用「鹿特丹」就換到了一個徐啟章,實在是很值得的一件事情。
葉廣突然笑了,讓徐啟章有點困惑。
「你覺得我們誰會當選?」葉廣問。
徐啟章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思了一會。
不等他回答,葉廣說了:
「我希望是你,徐啟章,我希望是你當選,我是認真的。」
夜晚慢慢爬下,在路燈全亮起的那一剎那,葉廣眼神堅定,沒有一絲虛偽。
徐啟章心跳很快,像是在等待流星雨的那一段空檔,而葉廣接下來的話語就是突然降臨的那滿天流星。
「因為我迫切地想告訴你『好不好』。」
雖然那可能是早就決定好的答案,但就像個儀式一樣,非得完成不可。
覺得有點害羞,葉廣轉過頭去,卻在下一秒被用力緊抱在對方懷裡。
那是一種終於得到某種事物,而不會輕易放手的力道。
葉廣被抱得喘不過氣,但還是將手爬上他的背,回擁著他。
現在他還說不出口的事情,至少他可以藉由動作告訴他。
夜色昏暗,河堤無人,於是這裡也留下了屬於少年們的秘密,悄悄埋在兩個人心底。
18
徐啟章的家跟葉廣家反方向,在一條說暗不暗、說亮也看不是很清楚的巷子裡,前有小七後有飲料店,樓下還有一間雜貨店,算是個很方便的地方。
從小到大,這還是葉廣第一次去同學家。
雖然這個同學也已經不是普通同學了啦。
跟著徐啟章走到三樓,看著他打開紅色鐵門然後踏了進去,自己脫了鞋後也跟上。
「請穿。」腳邊遞來一雙綠色膠拖,葉廣穿了上去,左右張望了下。
徐啟章的家,其實就是普通人的家,客廳、房間、廚房,沒有大理石的地板,沒有整齊的桃木收納櫃,沒有挑高二米八的客廳,沒有瑪麗亞。
「我去煮晚餐。」把書包放在客廳的綠色籐椅上,徐啟章手肘掛著剛剛買的菜,邊走向廚房,邊解著制服的扣子。
明明知道他是因為要換衣服才做的舉動,卻讓葉廣吞了吞口水。
徐媽媽去顧麵攤了,家裡沒有人,只有他們兩個……莫名的緊張。右手覆上自己強力的左心房,強迫自己冷靜點。明明就是因為不想去補習,然後很普通的到同學家玩,為什麼不能以很普通的心情面對呢?
葉廣你振作點。揉捏自己的虎口不斷深深吸氣,再吐氣,聽見了後面廚房開瓦斯以及抽油煙機的聲音,他定了定,站起身來開始研究客廳牆上掛滿的獎狀。
校長獎、縣長獎、模範生獎、成績優秀獎、最佳樂團獎……這傢伙,獎狀沒比他少啊,甚至還比他豐富……葉廣摸著最佳樂團獎上少年的笑臉,自己也跟著笑了。
不過獎狀幹嘛掛客廳不掛自己房間,真愛現。葉廣決定到廚房去糗糗他。
經過掛著浴巾的小走廊,隱約還可以聞到浴巾傳來沐浴後的香氣,葉廣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開放式的廚房內,徐啟章穿著圍裙,背對著他正在切菜。
迅速將高麗菜切成適中的大小,把一旁打碎的蒜頭先下鍋爆香,整個廚房瞬間瀰漫著一股香氣和油煙,抽油煙機好像年代久遠已經快要不行,徐啟章低頭看了看它內部的轉輪,拍了機體兩下,最後決定不去理它。把一旁的高麗菜加進鍋裡,俐落地炒起菜來,時不時轉頭看一下小湯鍋裡的水滾沸了沒。
記得瑪麗亞跟他說過,煮菜就是一場戰鬥,要快、狠、準,並且同時進行許多事情,這樣才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讓吃的人獲得最大的滿足。
所以每當他看見瑪麗亞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他總是會有一些感動,一些暖暖的感動,因為她是為了他而戰鬥。
但為什麼今天看見徐啟章戰鬥的樣子,除了感動,還湧上了更多的興奮啊?
看著他穿著的紅色格紋圍裙,葉廣再度深呼吸,卻吸入滿滿的油煙,嗆得咳了幾聲。
「葉廣,到前面去,這裡油煙很重。」徐啟章把高麗菜裝盤,聽見他的咳嗽,微微皺了眉頭。
「你還不是在吸。」哪有放著你一個人吸的道理。葉廣走近徐啟章接過他手上的盤子,端到一旁的餐桌上,儼然就是一副小助手的模樣。
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徐啟章隨葉廣去了。
有些事情,徐啟章總是放任著他,不會多說什麼,徐啟章關心他,卻不會將自己的想法加諸在他身上。葉廣在心裡化開了某種情緒。
「會打蛋嗎?」
既然是小助手,可就不只是端端菜這麼簡單了。徐啟章手上拿著兩顆蛋問葉廣。
呃,打蛋?
葉廣接過那兩顆蛋,雖然沒打過但也不想承認自己不會。他一手扶著鐵碗,一手握著蛋,停頓了幾秒,汗緩緩從額邊滑下。
死定了,他真的不會打蛋。葉廣咬咬牙。
「沿著碗的邊緣敲下去。」徐啟章突然握住他的手腕,讓他嚇了一跳,趴機一聲,蛋在他手中,爆了。
瞬間只剩下抽油煙機轟轟轟的運轉聲和徐啟章的悶笑在小小的廚房裡回盪,葉廣氣鼓著臉,把手上的殘骸洗掉。
「你害我浪費一顆蛋!」反正千錯萬錯先把他算做是徐啟章的錯!用力搓著自己的手,葉廣狠瞪著笑沒停的徐啟章。
「你這樣……我好擔心我的未來……」虛弱的話語被抽油煙機一併吸走,讓葉廣沒聽清楚徐啟章講什麼。
「你說什麼?」
「咳、沒事。」
似乎也覺得自己講的話有點下流,徐啟章抿了抿嘴,流暢地完成了打蛋的動作。
這下他總算確定這個小助手的作用就是端菜和陪他聊天了。
總共吃了兩碗半的飯,葉廣背靠在椅子上,滿足的、不小心的打了聲飽嗝,讓徐啟章笑了。
「你還真是放開了。」
「你不喜歡嗎?」葉廣捂著嘴,有點緊張地問道。
「不會啊,很可愛。」撐著下顎,徐啟章抽了張衛生紙給葉廣讓他擦嘴。
葉廣卻把衛生紙拿來遮住他紅掉的臉。
吃完飯後,兩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台灣的電視轉來轉去就那幾台,何況他家還沒有第四台。不過就算電視再無聊、節目再難看、台數再少,讓時間快速流逝的,卻是他們兩個始終都沒有放開的手。
「九點半了……」補習班下課了,他也應該要回家了。葉廣看著電視台上的人動來動去,全部都認不出來。
「明天是禮拜六。」徐啟章看著電視上的人動來動去,全部都長得一樣。
「嗯。」
「那……住下來?」
感覺到對方的手緊了緊,葉廣講出了在心底醞釀已久的答案。
「好。」
這句話像是開啟了一切。
跟瑪麗亞報備後,在她擔心的話語中得到首肯。自己身上穿著徐啟章的衣服,飄著剛洗完澡的味道,坐在比他房間亂、但大概比一般男孩整齊的房間內。
牆上貼著許多不認識的外國搖滾樂團海報,唯一認得出來的就是那五個好像永遠不會老的台灣樂團……原來房間都貼海報,難怪獎狀貼不下……不對啊,其實獎狀也是可以不貼收起來的,他果然還是很愛現,等一下還是可以糗他……糗他……
葉廣努力在腦中想著等一下化解微妙氣氛的話題,想著徐啟章進來之後要講的第一句話--這些胡思亂想的東西,都在徐啟章擦著頭髮進來時,全部煙消雲散。
還滴著水的發尖、洗得透紅的肌膚,連嘴唇都紅潤得不可思議。洗完澡後果然是人最美的時候,徐啟章簡直性感得教人無法置信。葉廣無法將當初看見的吸毒犯跟眼前這個人重合。
來不及找回剛剛想的一堆話題,突然就被徐啟章欺身而上,嘴上熱熱的是他的唇,身體上熱熱的是他的肌膚。
夏天穿著的短T與四角褲在少年身上,有穿跟沒穿一樣。
倒在床上,跟他上方的徐啟章對看,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快。
高中生是,食量最大、精力最旺盛、最容易性衝動的年紀。
好,來吧!
深吸了口氣,葉廣閉上眼睛,大有慷慨赴死之勢。
看著他憋氣的樣子,徐啟章輕輕笑了,離開葉廣身上翻身倒在他旁邊。
「我什麼都不做。」徐啟章看著天花板說。
「蛤?為什麼不做?」衝動的,葉廣在聽到他不做時,脫口而出。
「因為你感覺很害怕……」
「我是第一次!當然會怕……笑什麼!難道你不是第一次?」惱羞成怒之後是真正的大火熊熊燃燒,葉廣坐起身來瞪著他。
那些樂團裡的人、那些混雜環境中的男女,徐啟章搞不好就這麼陷了進去也說不定。
一想到徐啟章對別人這樣那樣,就莫名一股火燒啊!
「我是啊。」徐啟章跟著坐起身,笑看著他。
葉廣瞪著他氣到頂點然後瞬間洩氣,因為覺得自己氣這個很無聊,也讓自己很狼狽。
「騙人,你一點都不緊張的感覺。」
聽到這句話,徐啟章歪著頭沉默地想了想。
「嗯……那有可能,多少是因為……」
葉廣納悶地看著他,一樣的,徐啟章總是喜歡故弄玄虛,喜歡以慢慢的語調講出人家期待中的答案。
「因為我在腦中跟你演練過無數次了,葉廣。」
葉廣訥訥地看著徐啟章不像在開玩笑的臉,講不出話來,也不能講了,因為徐啟章又親了他。
被壓了下去,光是這一吻就吻得他虛軟無力,葉廣的手沒有推拒,只是靠在他的胸前。
不能呼吸,因為他;使不上力,因為他。
「你呢?葉廣,你有想著我做過嗎?」
邊親著葉廣的耳垂,徐啟章的話又軟軟地傳進葉廣耳裡,癢癢的,很煽情。
為什麼這個人講話都這麼讓人害羞啊?
葉廣不想跟他爭論這個問題,只是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奇怪的聲音。
「有嗎?葉廣。」
異常堅持,徐啟章的手隔著衣料順勢從他的鎖骨、胸膛、腰、肚臍、下腹緩緩滑下,然後覆住了葉廣有些突起的褲襠。
啊--不要揉啦!葉廣在心中爆炸,感受徐啟章的手壞心地隔靴搔癢,然後不斷追問他有沒有。
「有……有啦!有啦……」
怎麼可能沒有,精英也是要解決基本需求的啊,也是要打手槍的啊。葉廣委屈地覺得自己徹底被擊潰,幸好徐啟章聽到後就此閉嘴,沒有再問他「多久一次、每次多久」,不他真的會就地爆炸給他看。
不給葉廣鬆口氣的時間,徐啟章的嘴沒有閒著,含住了他胸前的點點,手也竄進了四角褲裡,這次就不只是揉揉而已了,小小葉整隻被握住,興奮地顫抖,尤其徐啟章的手有著練吉他的粗繭,摩擦起來刺激度直線上升。
葉廣爽到昏頭,緊閉著眼睛,連手都軟了,小小聲的聲吟不斷溢出口。
「葉廣……葉廣……也握住我的,快。」
完全忘了那顆蛋的下場,徐啟章催促著葉廣。
徐啟章飽含情慾的磁性嗓音,讓他不由自主地照著他的話做,手有些顫抖地探進了他的褲子裡。當他也握住了小小徐的時候,那聲近在耳邊的低低呻吟,差點就讓他射了。
偷偷睜開眼睛,看見徐啟章雙眼迷濛卻也緊緊鎖住他的,手下的動作一直沒有停。
房間內的舊形冷氣有點吵,但因為這樣的環境音才讓葉廣覺得自己的低喘聽起來不那麼突兀;冷氣有點無力,但也因為這樣他們才不會有完全冷卻的一秒,汗水追逐著彼此肌膚的線條,融合在一起。
這樣混合著快感、刺激、害羞、幸福與罪惡的情感,在葉廣心中不斷膨脹、發酵,眼淚甚至都掉了出來,然後再被徐啟章吻了去。
這輩子再也不能跟其他人有這樣的感覺了吧。
少年的心中,瞬間充滿這樣的話語。
高潮的那一瞬間,他們抓著彼此,緊緊擁抱著。
喘息聲在房間內起起伏伏,徐啟章埋在他的肩窩,葉廣兩眼失了焦,盯著天花板的某一塊污漬。
「你會後悔嗎?」
當他同樣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突然,葉廣有種想哭的衝動。
要怎麼樣才能讓他不要再問了呢?
是不是怎麼樣都消除不了那條線呢?
「我……」我永遠不會後悔,因為我喜歡你。
葉廣沒有說完,客廳的電話聲就嘟嚕嚕的響起。
「是小田。」
徐啟章嘆氣,坐起身來用衛生紙把手上的殘留物擦掉,開門走了出去。
……死小田!又來壞事!打來查什麼勤!
葉廣咬咬牙,氣得把棉被捲成一條用力毆打,順便發洩心裡那股無處去的氣。
聽完小田的囉唆,徐啟章掛掉電話回房間後只看見葉廣趴在棉被上,嘴巴微張。長長的眼睫毛蓋了起來,沉沉地睡著了。
連手都沒洗啊。徐啟章到浴室拿了濕毛巾,將他的手擦了擦把濕毛巾掛在一旁的椅子上,擠進小小的單人床。看著他的睡臉,一手握起他修長的手指一手攬著他的腰,徐啟章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也跟著閉上了眼睛,然後手攬得更緊了些。
今天特別好睡,所以他並沒有發現葉廣和他也一樣彎著的嘴角,還有快得不尋常的心跳,噗通噗通了好一陣子。
19
「喂?」
「五、六、七、八!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手機那一頭傳來吵雜的大合唱,聲音大到不靠在耳邊都聽得見。
「謝謝。」徐啟章看了眼被聲音吵醒、臉上有著震驚神情的葉廣,坐在床邊抱歉地笑了笑。
「你今天要幹嘛?快出來!我們要幫你慶生!」
「呃……今天……」
「下午一點我家見!」說完,掛了電話。
阿賤這傢伙,老是這麼專制。
徐啟章耙耙頭髮,回頭看見石化的葉廣。
「你你你你你你今天生日?」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很打擊。
「嗯,國曆生日。」
「你怎麼不跟我講啦……」這樣他也好準備禮物啊。葉廣覺得自己真是糗到家,感覺跟他什麼都做過了(?),卻連這一點小事都不知道。如果是普通朋友或許還可以打混過去,但是他們……反正節日這種東西雖然是商人的把戲,但是對於感情還是有存在必要的。
覺得自己不知道的感覺好糟。葉廣用棉被悶住了頭
似乎懂得他的窘迫,徐啟章握住葉廣抓著棉被的手,從指尖慢慢爬上,伸入他的指縫,然後交扣在一起。
「我的農曆生日是九月十五號,還有一個多月才到;O型天秤座,興趣是唱歌還有煮飯……」
煮飯可以當興趣?葉廣納悶地想。
「煮飯給喜歡的人吃。」原來是話還沒講完,壞心地連接上一句的尾音,徐啟章輕笑著拉住他想要掙脫的手繼續說道。
「夢想是成為音樂人,還有一個是……」
尾音又長長地拖了起來,這種講話方式總是讓人怒極攻心。
「徐啟章你一定要每次都……」把被子用力掀開,葉廣開闔到一半的嘴被輕柔地堵住。早晨刷過牙清新的香氣,讓他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全都憋在胸腔裡悶得臉紅。
他都還沒刷牙洗臉親什麼親啦!
外面巷子有車呼嘯而過,徐啟章離開了葉廣的唇,在他的唇邊輕聲說了。
「還有一個是……跟葉廣在一起。」
嘴角還存有他留下的氣息,葉廣呼吸一窒。
夢想不就是,近在眼前卻又遙遙無期才算是夢想嗎?
徐啟章把跟他在一起,當成是「夢想」?
這個人,到底要揪他多少次心才甘願呢?
「你第二個夢想,也太容易實現吧。」
抓緊與他交扣的手心,葉廣坐起來與他面對面。
他的意思是,他會幫他完成第二個夢想。
葉廣看著徐啟章,預料之中他開心地露出了笑容,卻又跟平常有點不一樣,真心的喜悅中,似乎又參雜著其他的情緒。
為什麼要露出那樣的表情呢?
你在想什麼?
「啟章啊,媽媽要出去了喔,晚上麵攤不用來沒關係。」
房門外突然傳來了徐媽媽的聲音,讓他們的手分了開。
只要有第三者在場,連牽手都變得困難。
「嗯好。」徐啟章往門外應了聲,站起身來走到衣櫃前,換起了衣服。
隨著徐媽媽將鐵門闔上的聲音,房間有一度沉默,只剩下衣料摩擦的聲音。
有些話,默默的,始終是沒有說開來。
阿賤幫徐啟章辦的慶生會,該怎麼說呢,應該是如果徐啟章沒來之後就會被大夥分屍丟大海的那種。
他們才剛跨進阿賤家,拉炮聲不絕於耳。小小的單身公寓裡,擠了十幾二十個人,跟學生聚會的氣息不一樣,這裡充滿著那天晚上PUB的氣味。
「壽星跟他的男人來了!」依舊雷鬼造型的阿賤大笑著,手上拿著一罐啤酒,臉紅紅的好像有點微醺。
明知道他是開玩笑的,葉廣還是像被大象撞到一樣,碰的好大一聲炸開。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尷尬。
兩人被眾人簇擁推到了客廳中央的矮桌,上面擺滿吃過的食物和一個吉他形狀的大蛋糕。徐啟章在蛋糕前被壓坐了下來,那些看起來比他們成熟的男男女女又開始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分明就是找名目開趴嘛。徐啟章嘆了口氣,原本打算來打個招呼就要走的,現在這種情況一定走不了了。轉頭看了坐在對角的葉廣,雖然他臉上掛著笑,但看得出來,是應酬式的「裴笑」。
「壽星等一下要獻歌喔!」
「先許願吹蠟燭!」
一個穿著蛋糕裙、有著褐色大波浪捲發的日系女生坐在徐啟章旁邊催促著。
其實這裡的每個人啊,從進來到現在,葉廣都自動幫他們上了馬賽克。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群馬賽克人圍著徐啟章幫他慶生罷了。
但是那個那個那個女生放在徐啟章肩膀上的纖纖玉手,怎麼會如此可恨的清晰啊?
而且徐啟章怎麼怎麼怎麼為什麼不推開她啊?
算了算了,是慶生會嘛,大家熱絡點,應該的……
但是自己還坐在這裡耶!
雖然有點角落……
完全沒有意識到把自己當作是「正室」的葉廣,內心掙扎拉鋸反覆辯論,表面帶著微笑(咬牙切齒的),放在矮桌下的手卻死死握緊。
「欸,你知道自從你沒來唱了之後,林桑那邊少了多少客人嗎?」漂染成亞麻色的短髮,一身黑衣黑褲的男人捶了徐啟章一拳,作勢要掐住他的脖子。
「對啊,之前還看不出來你是高中生耶,都被你騙了。」抽著薄荷菸,女人擦著黑色蔻丹的手揉了揉徐啟章的頭髮,讓葉廣心臟為之一緊。
「對了小章啊,你之前唱得那首英文歌是哪個團的?我在網路上都找不到……」
一推人圍著徐啟章講話,讓他忙著回答,就算想坐到葉廣旁邊也會馬上被拉走,不知不覺中就把葉廣一個人晾在一旁了。
他們講的話題,葉廣完全插不上話,而徐啟章講的每個字他都曉得,只是組在一起變成句子他就聽不懂了。
跟那時候PUB的感覺不一樣,那時候的空間裡,大家雖然不認識但都有同樣的信仰,目的是嘶吼、揮汗、跟著音樂擺動,所以要融入其中很簡單。但在這裡不一樣,小小的房間內,認識、不認識、痛調和不和、是不是一卦,很輕易的可以劃分區線。
他在被人群包圍的世界,感覺離自己好遠。早知道就不要來了……
葉廣的眼神暗了暗,隨即又看見那個「海波浪」女生在眾人起鬨下,親了徐啟章的臉頰一下。新仇加舊恨,激動得差點翻桌。
葉廣深呼吸,忍著從心底湧上的強烈不爽,狂灌了幾大口阿賤遞來的飲料。甜甜的果香氣泡飲料滑過喉嚨,冰涼刺激正覺得痛快,喝到快見底,才遲鈍地聞到杯中那有點刺鼻的味道。
「呃!這是酒喔?」
「裴笑」瞬間被酒精擊潰,完全不勝酒力的少年阿廣苦著臉轉頭看阿賤,惹得阿賤哈哈大笑揉著他的頭髮說:「沒喝過嗎?恭喜轉大人啦!喔,髮質不錯喔葉廣。」
酒精瞬間在腦中竄開,葉廣被他揉得暈眩,但卻又感覺很舒服,就這麼傻愣地給阿賤揉了半天。
「欸,你不只髮質好,皮膚也不錯耶,跟哥哥說你用什麼保養品啊?」阿賤兩眼有點無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再摸了摸葉廣的臉,點了點頭感嘆年輕就是本錢。
蛤,什麼啊?為什麼頭暈暈的之後再來是臉上癢癢的啊?眼前這個馬賽克人是誰啊?酒精迅速發酵,讓他鑽研起眼前這個物體的容貌。
葉廣瞪大雙眼,靠阿賤靠得老近,重心前傾,幾乎整個人都快掛在阿賤身上了。
「欸…葉廣…」阿賤靠到了牆上,有些清醒過來,吞了吞口水看著葉廣因為酒精而發紅的唇,眨動的大眼霧濛濛的,眼睫毛有夠長,讓人想伸手去撥弄。
一個高中男生這麼誘人正常嗎?
「欸!阿賤你們在那邊搞GAY喔!」
聽到「GAY」這個關鍵字,葉廣迷濛的雙眼瞬間清醒。
眾人的哄笑中,眼前是阿賤放大三倍、眼睛闔上嘴唇嘟起一臉陶醉,嚇得他想都沒想就拿飲料往他臉上潑。
「啊!葉廣你幹嘛!」阿賤整個被潑醒,不知道是惱羞成怒還是怎樣,雷鬼頭的辮子像是梅杜沙的頭髮一樣豎起,氣得臉紅。
「對、對不起!」葉廣急急站起身,卻因為酒精的關係腦充血腳軟向後倒撞到了矮桌,頓時矮桌上食物飲料灑的灑倒的倒,一片狼藉。
「啊!我的包包!」
「去拿抹布來!」
「蛋糕先拿去冰啦!很佔位耶!」
兵荒馬亂之中葉廣無措地看向徐啟章,然後在他那雙看不見任何情緒的眼中,顫顫地奪門而出。
慌亂、心急、不安。
這裡不是他的世界。
他在不是他的世界。
出了學校之後,原來他們有著不同的世界。
他搞砸了他的生日趴踢,而他一樣不想在他眼中看見失望的情緒,逃走了。
20
走在好像走不完的大樓逃生梯裡,葉廣扶著牆,在某一樓停下了腳步。
白痴,早知道就坐電梯了,現在連走出去坐電梯的力氣都沒有了。
酒精的後座力持續發威。葉廣沿著牆在階梯上坐了下來,整個人像被拋在空中旋轉那樣暈眩。逃生梯沒有開燈,只有窗外的陽光支撐著視線。葉廣眨了眨眼睛,就算再怎麼不舒服也不願閉上眼。
因為只要陷入黑暗,就會想起徐啟章那雙沒有情緒的眼睛。
剛剛那些看起來好成熟的男生女生,都是他的朋友,跟學校的同學都不一樣,他們身上就是有種自成一個世界的味道,而徐啟章也融入了那個世界中,變得模糊了。
低頭拉了拉徐啟章借他的衣服,有他家洗衣精的味道,而那也是徐啟章身上的味道。自己現在正穿著他的衣服、身上有他的味道,但為什麼卻覺得離他好遠了呢?
為什麼他剛剛要這樣看著自己呢?
為什麼當自己對他投以求救的眼神時他卻無動於衷呢?
是覺得自己讓他丟臉了嗎?
難道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看他的眼光就不一樣了嗎?
腦中浮現一些模糊的人影,片段的記憶,那些他一直以來都刻意忽略的畫面。
都一樣……你們都一樣……
「是你要我陪你來的……」埋入膝蓋,聞到的還是借來的牛仔褲的味道。葉廣的眼眶蓄著淚,搞不清楚是酒精讓他混亂,還是因為徐啟章的味道太過刺鼻。
抬頭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臂擦擦眼淚,葉廣悄悄地回頭看了看。
把他帶到這裡放他一個人、不理他的求救就算了,竟然還沒有追過來……可惡的徐啟章,可惡、可惡……才不要穿你的衣服,才不要穿有你味道的衣服……
通常喝醉酒的人最常做的有三件事情:大笑、大哭、脫衣服。
葉廣洩恨似地扯著上衣,最後索性把上衣脫掉甩到樓梯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準備連褲子也一併丟棄。
我要丟掉你的味道,順便丟掉你!
徐啟章從樓下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剛好迎面就被一條牛仔褲甩到頭。
「葉廣!」撥開那條擋住視線的布料,徐啟章趕緊衝了上樓把葉廣正在脫紙內褲的手制止住,抓起被丟在一旁的T-shirt往他身上套。
「你幹嘛!」看見徐啟章的臉,委屈瞬間放大五百倍,葉廣扁扁嘴,大有妒夫加怨婦之勢,抵死不從。
徐啟章沒有說話,平常淡然的一張臉此刻有些緊繃,額際冒著一點汗水,氣息還有些紊亂,不顧葉廣的掙扎硬是把衣服給他穿上,然後拿著褲子蹲了下來。
「抬腳。」聲音還是很虛、很溫和,但聽在葉廣耳裡卻像是命令一樣。
「我不要穿你的衣服!」
把衣服的下襬拉低,因為徐啟章的頭太靠近小小葉了讓他有點緊張。
「為什麼不穿?」
「就是不想穿啦!」
徐啟章抬頭看著他,跟葉廣對峙了半天,最後嘆了口氣。
「你這樣會被當變態,快穿上。」
把口氣放軟再放軟。醉鬼就像小孩一樣,吃軟不吃硬。
果然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葉廣猛然驚覺樓梯間再怎麼隱密畢竟還是公共空間。為什麼他得因為這樣而當變態……一把抽走徐啟章手上的褲子,躲到一旁穿上,穿得東搖西歪,好不容易穿好,整個人就突然被從背後環抱住。
這下可真正被衣服主人的氣息完全圍繞了。
「幹嘛。」不是不理我嗎?抱什麼抱……葉廣捏住鼻子,以防被他知道,光是這樣的擁抱就快要讓他哭出來了。
「為什麼不坐電梯?」從肩窩處傳來徐啟章悶悶的聲音。
「蛤?」為什麼是講這個?
「害我搭另一部電梯追到樓下,管理員說根本沒人出去,我才又爬樓梯上來。」而且是聽到他吸鼻涕的聲音,他才有動力往上爬的。
感受到他身上的燥熱與汗水,葉廣總算有點清醒了,抬頭看了樓層標示,傻住了。
「這裡是……是八樓耶?」他從一樓跑上來?
「為什麼要跑?」手收得緊了緊,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整個人貼在葉廣身後,聽著葉廣快速的心跳,徐啟章問道。
為什麼要跑?
因為看到那個女生親你、因為那些人包圍住你,讓我看不見你,我不開心。
因為把你的生日Party搞得亂七八糟,我怕你不開心。
「因為……因為怕……」怕什麼,葉廣說不出口。
但總是有些話,不用講,徐啟章就能夠知道。
「你總是忘記我對你說過的話,葉廣。」
徐啟章吻了吻他露出的項頸,在他耳邊低語。
「我沒有忘記!只是……」
「那為什麼不相信我呢?」在樓梯間蔓延開來的嘆息。
葉廣咬著唇,那聲嘆息感覺很無力。
只是要怎麼相信呢?
你說永遠不會對我失望,永遠在哪?
十幾歲少年的永遠能相信嗎?
如果不走到盡頭,這些問題始終不會被解套。
葉廣握著他的手臂,緊緊的。如果思考到這些問題,心臟就像是要爆掉一樣難受。
「那你……你又為什麼不相信我?」
聽到這句話,徐啟章愣了愣。
放開他的手,葉廣回頭揪住他的領子。
滿臉的淚,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麼狼狽過。
「你從來就不相信我會跟你在一起吧!」
葉廣一想到徐啟章那些像是自卑的問句,心就痛得受不了。
「你一下子把我抓緊緊的一下子又像是要把我放掉一樣!到底在不確定什麼?我們這個那個都做了,每次都問我後不後悔後不後悔!不管我說了多少次我不後悔、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你還不是一樣不相信!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他們都一樣,小心翼翼地刺探著對方的感情,生澀的、不成熟的試探。
這句話到底是吼給誰聽的,葉廣也不曉得了。
像是欺負徐啟章不會講長句一樣,葉廣連珠炮串講了一大推之後,看著徐啟章瞬間撐大的眼睛,才意會到自己說了什麼。
「你……」
「不准說!」葉廣想堵住他的嘴,卻被抓住手。
緊握著他的手,徐啟章笑得比以往都要來得開,像是中了樂透一樣。
「你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葉廣。」
你說要實現我的夢想,不是因為同情、不是因為其他吧,葉廣?
「你……」瞬間臉紅,葉廣張著嘴連哭都忘記了。
「我也喜歡你,葉廣,我也喜歡你……我喜歡你……」
他捧住他的臉,吻去頰邊的淚痕,喃喃地像是唸咒語一樣,話語中濃烈卻壓抑的情感隨著徐啟章的吻,一字、一字刻在葉廣心上。
有沒有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可以瞬間淡化橫在他們之間的那條線?
喜歡你,不是因為其他,就只是因為喜歡你。
「對不起……讓你的慶生會一團亂……」離開他的唇,葉廣語帶歉意地看著他。
沒關係,反正阿賤活該收拾,敢戲朋友妻……徐啟章想起了讓他捏爛紙杯的那幕,在心裡拿吉他把阿賤砸了一次又一次,然後輕輕笑了笑。
「我也對不起。」
葉廣疑惑地看著他,靜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對不起讓你先說『我喜歡你』。」語畢,徐啟章笑得開懷。
「喔……蛤?」
這真的是第一次,葉廣真心覺得徐啟章的心機跟大像一樣重。
世界上沒有完全信任這回事,但他們試著在這複雜的世界找尋信任對方的途徑。
21
星期一的投票日,迅速過去了。
每班的選票交由班長統一整合,然後由學務處來開票。
星期二的中午時段是開票時間,由教室前方的電視現場直播。
體育館後面,葉廣坐在涼亭的長椅上,吃著徐啟章幫他帶的便當,嘴裡塞得鼓鼓的還是硬要說話。
要是有蛋花湯就好了。
蒸飯箱不能蒸湯。徐啟章吃著自己的那份,笑著對他說。
此時X高的學生全都守在教室裡看開票結果,一個個邊吃著飯邊吆喝著。只要自己支持的那方開出了一票,就像棒球球員轟出全壘打一樣,歡呼聲穿透教室回盪在校園裡。
反倒是兩個候選人事不關己一樣,在校園某一角悠哉地吃著便當。
「你真的不去看轉播?」葉廣咬了咬嘴裡的龍鬚菜,撥了撥便當盒裡的飯菜,又扒了一大口飯,吃得像是人間美味一樣。
「嗯。」把無糖綠茶插了吸管遞給葉廣,徐啟章再夾了一些便當裡的菜到他那裡。「那你怎麼不去看?」
「因為覺得沒差。」不管是你中我中或是狐臭銘中,都沒差了。葉廣吸了口綠茶,抬頭看向榕樹間透著陽光的隙縫,感覺秋意漸濃。
聞言徐啟章微微笑了。
「沒差啊……這麼說來,我也沒差了其實。」看著葉廣示意他快說的眼神,徐啟章收了他的便當盒,跟自己的一起裝進便當袋裡,說:「因為,也不需要知道你『好不好』的答案了?」
聽到他這樣說,葉廣呆了呆,隨即踹了他一腳氣憤地說:「欸你什麼意思感覺我很沒身價了!」
難怪人家說追到前是個寶,追到後就像根草了!
「在我還沒說好不好之前都是不好啦!」
「你都說你喜歡我了……」徐啟章貌似委屈地玩著便當袋。
「不准說!」又捶了他一拳,葉廣有越來越暴力的傾向。
「你以後一定會打老公……」接了他一拳,徐啟章有越來越愛調戲葉廣的嫌疑。
「公你個頭!」一拳接一拳,男生們互毆不需要理由。
打鬧到一半徐啟章又想親他,葉廣眼一眯,一手擋住他的嘴一手往他的腰搔去,果然某人立刻陣亡,縮在椅子上任人宰割。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上課鐘響了。」
「嗯。」
不知道什麼時候躺在葉廣腿上的徐啟章,由下往上看著葉廣也低著頭的雙眼。
靜謐的校園內,誰也沒說要走,誰也不想打斷這獨處的時光。
葉廣左右張望了下,確認方圓百里之內連只蒼蠅都沒有,吞了吞口水將頭緩緩低下,停留在徐啟章的唇上。軟軟的唇瓣,有著茉莉綠茶的淡淡香氣。
「……你越來越大膽了。」
「跟你學的。」四下無人,何況學校是禁止異性不當交往沒錯,但沒有說同性不行。
最近他才明白,校規的真諦就是規來犯的。葉廣拍拍他的臉,笑咧了嘴。
這樣不算是……把他給帶壞了吧?徐啟章在心中這麼想著,嘴角卻揚起了笑。
「回去看結果吧。」
牽著的手在走出樹影后放開。漫步在校園內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走在路上,看來也是不怎麼關心選戰的人。
就算如此,情歌王子與校園偶像並肩走在一起,依然是眾人注目的焦點。
所以不能牽手。
葉廣左手手指動了動,只能趁走路的時候那一步一點的肢體摩擦來觸碰他。
「對了,阿賤他跟你說抱歉。」爬上二年級的教室樓層時,徐啟章說。
「嗯,幫我跟他說一下,我也很對不起。」
想起那時候自己酒醉的糗態,葉廣有些困窘。
不是說喝醉的人都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嗎?怎麼自己記得牢牢牢啊?
連他都覺得自己那天在借酒裝瘋了……
「嗯。」徐啟章淡淡地嗯了一聲,葉廣覺得他嗯的很冷淡,跟平常不一樣。
葉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矮他幾階的徐啟章。「你幹嘛?」
聽到葉廣疑惑的問句,徐啟章仰頭看著他,最後嘆了嘆氣說:「沒事。」繼續往上走了幾階。
「沒事才怪,怎樣啦。」葉廣皺眉,拉住他的襯衫硬是要問個明白。
疙瘩這種東西,越少越好。
「不想幫你們傳話。」從前方飄來一句囁嚅,逆光的背影,徐啟章沒有回頭。
「蛤?」他老是聽不見他說什麼。葉廣示意他再講一次。
「……我說,之後的生日,就我們兩個過吧。」
以後的節日,都我們兩個過。
這樣就不會有你的世界、我的世界的差別了。
徐啟章轉過頭,輕輕對他這麼說。
「唉呦,你不要介意我那天說的話啦……」那天酒醉回家之後,又在MSN上跟他亂吐了一些東西,想起來也很後悔。葉廣搔搔臉有點無措,馬上就忘了剛剛要問什麼。
「只是不能再喝酒了,因為某人一喝就會脫衣秀。」不,說不定這樣也不錯……徐啟章笑著又擋下了葉廣一拳。
在走廊上道別走向各自的教室。葉廣一進門,就發現到全班同學一起轉頭望向他,有些對他笑了笑並興奮地指指電視,有些則轉過頭去,對他視而不見。
葉廣待的一班是全校成績最優秀的班級,想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死腦筋的傢伙,自從政見發表會那天、他對學校做了類似革命宣言的舉動之後,班上有些人就明顯地視他為無物,之前還跟他說了加油呢……好假。
走回自己的座位,看向老包他們,發現老包也撇過了頭,臉上看不出來是什麼表情。
也好,這樣也才知道,誰能夠容納真正的他。
葉廣趴了下來準備午休,一點都不想看電視上的選票結果。
突然覺得這個選舉很無聊了。
不過是學校丟了一個假棋子讓你走而已,能夠玩出什麼?
而曾經為了這個而異常執著的自己,搞不好是想做學校的魁儡也說不定。
做這個世界的傀儡。
埋在一片黑暗中,週遭的同學們突然爆出了混雜著嘆息、碎語、開心的聲響。
就在前一秒,電視機開完了最後一張票。
音箱傳來了開票結果。「恭喜三號候選人,徐啟章當選本屆學生會會長,而本屆的副會長則由第二高票的一號候選人葉廣擔任,再次恭喜兩位。」
聽見了興奮報票的女聲,葉廣呼了一口氣,捂著自己的胸口。
那裡還穩穩地正常運作。
聽見五班的方向爆出一陣歡呼,葉廣跟著微微笑了。
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結束了,不論任何方面。
「恭喜你啊,會長。」
走出校門口,葉廣看見等在一旁的徐啟章,馬上給了他一句調侃。
「請多指教了,副會長。」對他點了點頭,徐啟章笑了笑。
「欸,感覺你有點囂張。」跨上後座,葉廣撇了撇嘴。
「會不開心嗎?」講完後,徐啟章頓了頓。
老毛病,一下改不過來又踩了葉廣的地雷。
「我看起來像不開心嗎!」想要往他的腰掐去,想了想還是不要的好因為會翻車。葉廣把書包甩到身後,給了他的背一拳。
傍晚越來越短了,在這個接近秋天的季節。風吹來涼意,河堤的對岸,已經很久沒看見夕陽了。
「那,『好不好』?」
聽到徐啟章的問話,暗笑他話語中的緊張。愛演。葉廣手抓著他的襯衫,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對著河的那頭,擠出畢生所有的氣運於丹田,張大了嘴喊出:
「好--」
好好好好好……回盪在兩岸叫不住,遠遠的還能聽見不知是哪戶人家的狗也跟著吠了幾聲相呼應。
叫出來之後,怎麼這麼爽?
葉廣過於誇張的吼叫,讓兩人瘋狂地笑了起來。
手爬向前,緊擁住他的腰,臉貼著他的背,感受他笑到顫抖的腹部,葉廣覺得這輩子沒這麼
輕鬆過。
像是套上婚戒的美麗瞬間,這天,少年完成了他們的儀式。
22
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啟章上任的第一天立刻率領支持他的群眾們把之前忤逆他的老師們全都撤了職,然後背著吉他,跟著葉廣在屋頂上一同高舉雙手,宣佈從此之後學校由他們統治,他們才是真正做主的人……這是熱血高校電影才會出現的劇情,事實證明就算當選了學生會長,他們還是普通的高中生。
不過當葉廣看見當選海報上被人亂塗鴉的字眼後,反而覺得他跟徐啟章佔領校園的劇情還比較順眼。
上學時間的校舍大廳聚集了許多人潮,學生們圍繞在手寫的當選海報前,指指點點地討論著上面的塗鴉。
黑色麥克筆惡意的痕跡在寫著工整POP字體的海報上看起來格外怵目驚心。
葉廣遠離前面的學生群站在後頭,手緊抓著書包的背帶。
「別在意。」看見了海報上的字,徐啟章走到葉廣旁邊,拍拍他的肩。
感受到葉廣下意識的一閃,徐啟章默默收回了手。
「啊……我沒有那個意思。」突然意會過來,葉廣急著解釋。
「沒事,我知道。」徐啟章淡淡地笑了笑。「這種選後惡作劇常有的,別在意。」
怎麼反倒是徐啟章來安慰他啊……葉廣沉了沉氣,跟著徐啟章走向樓梯口。
當選海報上塗鴉著:白痴、噁心、死GAY、憑什麼當選等等的惡質字眼。
把書包掛在書桌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葉廣發現指尖有些顫抖。
那是無聊的惡作劇玩笑、還是真的發現了他們的事情?
當這樣一種類似心虛的情緒充滿體內,連週遭的視線都變了質,平常早自習之前同學們的嘻嘻哈哈如今在自己的耳裡都變成竊竊私語。
他們偷偷望過來的眼神是帶有怎樣的感覺呢?關心?好奇?戲謔?看好戲?
葉廣深吸了一口氣,如今那些視線都再也不能成為他的養分了,應該是說,他不再需要了。
這時候,要是自己意志消沉,會被人看扁的吧?要振作,讓那個塗鴉的人、讓那些看他不爽的同學一個個被他的若無其事擊倒,然後晚上他會再跟徐啟章討論這些人的表情,要他們知道,誰才是贏家。
要那些把人當笨蛋耍的人知道,誰才是笨蛋。
做好迎戰的準備,葉廣從抽屜中拿出課本,卻在打開英文課本的那瞬間愣住了。
『干』
『白痴』
『自以為』
『GAY炮』
『學校之恥』
『FUCKFUCKFUCK……』
課本上滿是黑色麥克筆的歪斜字跡。
那些攻擊性的字眼與連座位都被侵略的恐懼,瞬間襲身。
到底是誰?班上的人?別班的人?狐臭銘?還是討厭他的人?
跟上次的照片事件有關係嗎?
自以為嗎?他自以為?
學校之恥?寫這句話的到底是學校的什麼人?又一個把學校當國家的勇士?
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這樣的話,把別人的努力生存都當成笨蛋嗎?
葉廣紅了眼眶,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在腦中橫衝直撞。
鄰座的女同學也看見了課本上的字,伸出手來正想問他怎麼了的時候,只見葉廣踹開桌子,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站起身,抓著課本衝向講台,攤開了寫滿髒話的那頁,冷眼看著全班。
「是誰做的?」
是不是有人承認已經不重要了,還有沒有人認同他也不重要了,他只想發洩心中那股被羞辱的鳥氣。葉廣冷冷地看著全班,發現那一張張茫然無措的臉全都虛假得可恨。
一片靜默中,老包對上葉廣的眼睛。
「你覺得是我們班的人做的嗎?」
「我不知道,所以問是誰做的。」葉廣看著老包,覺得他臉上有著一絲怒氣。
「但你在班上問的意思就是說你懷疑是我們之中的人做的!」老包也站了起來,旁邊有人叫他坐下可是拉也拉不動。
「我怎麼知道不是你們做的!」葉廣也吼了回去,在這一瞬間,他的形象可能已經崩毀殆盡了吧,但他不想管了。
情勢一觸即發,聲音大到連別班的人都跑出來躲在他們班窗外圍觀。眼看葉廣跟老包這對昔日戰友就要大動干戈、撕破臉之際,門口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刷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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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如同一扇窗 能讓視野不同
任誰都聽得出來,吉他的音調有點奇怪,但好歌喉還是讓眾人聽得順心,如同天降甘霖一般,緊繃的氣氛在新任學生會長突然來一下的演唱當中,緩和了下來。有人笑著說你在搞什麼鬼啦人家在吵架耶,而徐啟章只是笑了笑說借過借過,走到了葉廣旁邊。
「你幹嘛啊……」看到徐啟章,葉廣的氣瞬間弱了半截,原本跟老包的叫囂在那首歌傳來後兩人都緩了下來,被徐啟章無厘頭的行為破壞了氣氛。
「我的吉他被弄壞了,陪我去找老師吧。」徐啟章聳聳肩,指著自己手上斷了幾根弦的吉他,那上面赫然也有著歪醜的黑色簽字筆跡。
徐啟章也被做了同樣的事情?
回頭看著班上同學們個個緊張的臉,連那些原本看他不爽的死腦筋們都來勸架了,女生們站在一旁好像快要哭出來一樣。老包在對上他的眼睛之後,移開了視線,似乎還是很生氣。
頭腦一冷靜下來,就想起了當初參選時、班上同學們熱心的樣子,然後是老包他們,犧牲了很多時間幫他想企劃、跑宣傳、甚至在每個人補習下課之後,回家熬夜幫他做海報……誰不是希望他能夠當選會長這個位置?
對他們根本沒好處的活動,他們卻把他當成自己的事情在努力。
這麼說來,是自己自私的舉動先背叛了他們的吧。
在還沒弄清事實前,隨便對別人出什麼氣啊?太丟臉了吧。
咬了咬唇,被徐啟章偷偷用手肘頂了頂,葉廣深吸了一口氣,耙了耙頭髮。
「對不起,是我太沒風度了。」
對著全班道歉,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但是葉廣不是平常人,他是在小學作文裡立志要統治世界的人。
聽到葉廣的道歉,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一班的每個人瞬間消了緊張的氣息,而老包則是有點還沒消氣的樣子,卻也緩和了臉色。
感受到背後被拍了拍,那溫暖的舉動讓他的尷尬少了許多。
又從他那裡多拿了一些些勇氣啊。葉廣緊抓著英文課本。
「走吧。」早自習的鐘聲響了,徐啟章推了推他,走出了教室。
「等等,要去找老師嗎?」走在走廊上葉廣問道。
「對啊,老師就是學校的警察,有事就去找他們。」徐啟章對他眨了眨眼。
「但警察通常都是不管事的。」想起徐啟章他們家麵攤那的管區,葉廣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疑惑的回頭看著葉廣。
「你覺得犯人還會再做嗎?」
「不一定,他們不會這麼笨。」徐啟章想了想後回答他,隨即看見葉廣臉上浮現了前所未有的……陰險?
「那就讓他們……再做一次。」然後抓出來碎屍萬段。
徐啟章看著葉廣握緊了拳頭、眼中燃燒著熊熊火光,不自覺地抱緊了吉他。
23
幾天過後的午休時間,有幾個人偷偷摸出了教室。
傳說中,X高的地下室有個神秘的教室,從來沒有人知道里面有什麼東西,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這麼神秘,沒有人敢去打開看。據說進去過的學生,都沒有再回來了……
「唬爛的啦,快進來啦。」
打開門,帶頭的對著身後幾個貪生怕死的高中生啐了一聲。
那些人一進去之後,就看見眼前空曠的教室上方,壞掉的日光燈一閃一閃的有些詭異;旁邊有幾個放著舊書刊的大鐵櫃,裡面堆著陳舊雜物;滿是腳印的灰塵地板,連蟲都沒有。這裡顯然不是什麼通往秘密世界的地方,只是個普通的儲藏室。
廢棄的課桌椅上,坐著幾個人,帶頭的是一班的包打聽、人稱老包的男生,旁邊幾個看起來也是一班的學生,有些眼熟。
「你們……不是葉廣的競選團隊嗎?」站在那些人之中,陳澤銘疑惑地問。
「是啊,所以才更看他不爽,我們幫他幫了那麼多,到頭來他竟然隨便把那位子拱手讓人。」老包踹了踹旁邊的椅子,嚇得剛進來的人抖了抖。
「你們已經知道來這裡的目的了吧。」斜看了那些人一眼,老包雙手環臂坐了下來。
「你是發起人?」不小心噴了幾滴口水在陳澤銘身上,暴牙男趕忙跟他賠不是。
「沒錯,『克章』的發起人,就是我。」老包笑了笑。
「克章」是新興的地下組織,有鑑於他們因為不服徐啟章和葉廣這麼囂張竟然還能夠當選學生會長,這個組織因而成立。目標是搞垮他們,以無所不用其極的小動作逼他們自動下台。
「根據我的線民私下回報,你們是校內有意參加這個組織的優秀人才。」
老包之所以叫做老包,自然是有他的原因。除了有一顆聰明的腦袋,還有就是萬貫的家財,讓他得以在全校各班挑人出來培育一批精銳的線民部隊。
要什麼消息,都難不倒他的。
老包勾勾手指,示意旁邊的人拿幾張文件過來。
「這上面是我們組織的成立目的、目標,你們先看一下,沒問題了就在上面蓋手印簽章吧。」
「蛤,有必要簽章嗎?」陳澤銘斜眼看向老包一陣狐疑。
「廢話!要是你們之中有人出賣我們怎麼辦,每個人除了蓋章同意上面『集體行動,出事自己擔』的項目外,還要都給我發毒誓。你們想想,我們做的是多麼以寡擊眾的偉大事蹟!要是曝光了,我們還要在學校生存嗎?這是個殘忍的社會!實踐自己理想的殘酷行動啊!同志們!」
老包張開雙手,日光燈在他頭上一閃一滅,講得在場的一群人熱血沸騰,一個個蓋手印像在蓋從軍單那樣慷慨激昂。
撿視文件,老包嘴角扯了扯,眼光輪流掃過在場的人。
「非常好,那麼我們現在得先選出一個首領……不用指我,我充其量只是個召集人。」老包將手中的文件交給一旁的同學,看了下手錶,拍拍屁股站了起身。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說自願,也沒人提名。
「這種情況最難選了……」見這情況,老包搔了搔下顎。「不然這樣吧,這裡有前幾天在競選海報上塗鴉的人嗎?」此話一出,大家又開始看來看去、竊竊私語了起來。
「那個人啊……」老包一個喟嘆,讓眾人安靜了下來。「那個人可說是我們組織的始祖呢,也是給了我勇氣召集你們的好傢伙,快點,不要害羞了,讓大家認識認識你吧,英雄。」
英雄。
任何人只要被冠上了英雄的頭銜,就算是葉大雄也會瞬間成為英雄。
只見那行人之中突然有一人自體發光,清了清喉嚨,手背在身後往前踏步。
「喔……是你啊,陳澤銘同學。」
老包不著痕跡地閉了氣,因為狐臭銘一動,空氣中的狐味就開始流通了。
「沒錯,就是我。」陳澤銘頭仰了仰,讓他下巴看起來更往前突出,彷彿在接受眾人崇拜那樣驕傲。
「真是太令人佩服了,不過你有什麼證據是你做的嗎?該不會只是想邀功吧?」老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證據……」做這種事哪有什麼證據啊,不就比別人早到學校或晚離開學校做的嗎?陳澤銘低著頭用力想了想。
「對了!證據就是我書包裡那隻黑色的麥克筆!」
「靠!拜託喔,每個人書包裡都有那種筆啊。」噓他,眾人隨著老包的話嗤笑幾聲。
「欸!我那隻筆不是哪裡都買得到的,是我爸從義大利帶回來的!義大利原廠墨水無臭無味保證十年不變色!」見地位式微,陳澤銘急忙解釋。
「哇賽,所以葉廣抽屜裡的書還有徐啟章的吉他都是你寫的羅?」老包一行人發出崇拜的眼光以及讚歎的聲音,讓陳澤銘更加虛榮。
「對,字還是我特地用左手寫的,絕對不會被別人認出筆跡。」驕傲地講出自己的妙招,陳澤銘揉揉鼻頭嘴角歪了歪蠢笑。
聽完陳澤銘的發表,老包突然大笑出聲,邊笑邊鼓掌。
「大家快鼓掌歡迎我們的首領啊!」
還搞不清楚老包在笑什麼的眾人,也跟著鼓掌叫好。
然而當他們看見了從鐵櫃後面走出來的葉廣時,掌聲漸漸消失,然後變成無聲,只剩葉廣一個人還拍著手。
「陳澤銘,恭喜你啊。」葉廣笑得開心,眼神卻冷得可以。
「葉、葉廣?你怎麼在這!」陳澤銘下巴掉了,暴牙男見東窗事發嚇得跟其他人一起奪門而出,陳澤銘見狀也想跟著跑走卻被門口忽然出現的徐啟章擋了下來。
「喔,因為我也是召集人之一。」站到了老包身旁,跟他互相擊掌。「開心嗎?陳澤銘?」坐上了木桌,葉廣歪著頭笑看著他。「這樣整我們,開心嗎?」
「怎、怎樣啦!」眼看著四周只剩下葉廣的人,陳澤銘惡狠狠地只剩嘴上逞威風,腳卻開始顫抖。
「你覺得我們兩個不配當選,只有你才配嗎?嗯?」葉廣的聲音聽起來比寒流還冷,尤其是他講話不看著陳澤銘的眼睛,更是徹底把他當成無物一般。
「你、你想怎樣?」不會想要把他幹掉在這裡棄屍吧?想起那個傳說,陳澤銘抖了抖。
「不想怎樣,只是要問你一件事情。」看了徐啟章一眼,葉廣緩緩說了。
「那張照片,是你傳給小田的嗎?」
他可以不追究陳澤銘的惡作劇行為,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那些看他們不爽的同學,只因為他還有老包這群好夥伴,他還有徐啟章。
只是他不知道陳澤銘是怎麼從他手機裡偷走那張照片的,他只想問個清楚,只想在徐啟章面前給個明白。
他不要他們之間有疙瘩,不要他們之間有懷疑,不要他們之前存在著除了喜歡之外的雜質。聽到徐啟章嘆了口氣,葉廣死盯著陳澤銘。
「什麼照片啊誰知道啊!幹我屁事!」
「你還不承認!」葉廣站起身來踹翻了一旁桌椅,是真的翻了過去的那種力道,連老包他們都被嚇了一跳,覺得葉廣演起黑道還真不是普通的像。
「沒沒沒做……就是沒做!承認三小啦!」陳澤銘看著這群人,屁股冷汗直冒,忽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咬咬牙,趁這股鐘聲回盪在教室裡之際,陳澤銘豁了出去一個回頭用力撞開了徐啟章。
徐啟章沒料到陳澤銘突然來這一下,整個人被撞飛,在葉廣的驚叫聲中,他撞上裝滿雜物的鐵櫃應聲向後倒去。
「徐啟章!」看見他倒在一推雜物之中,葉廣無暇顧及老包他們的眼光,急忙衝了過去發現他眼睛緊閉著額角還有血跡,心跳剎時停止。
變故在那一瞬間發生,然後帶給人無窮的恐懼。
「欸!你怎樣?沒事吧?喂!」
拍了拍他的臉,葉廣沒了剛剛的冷冽,臉瞬間垮了下來,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搞什麼鬼!早知道就多給他補一些了!怎麼這麼不經撞!
要是怎樣、要是怎麼了、要是……
就在葉廣驚慌地正打算用公主抱把他帶到保健室時,徐啟章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一臉驚喜的葉廣。
「你是誰?」疑惑的語氣。
那瞬間,葉廣連同他身後的同學們全都張大了嘴,空氣彷彿凍結了。
每個人都無法置信地看著徐啟章從雜物堆中爬起,拍拍身上的灰塵,然後說:
「騙你們的啦。」徐啟章摸摸頭上的血跡,笑了笑說。
「齁!你白目喔!」
「開什麼瓊瑤玩笑啊!」
「你這放羊的壞人!」
眾人一陣笑罵,只有葉廣一個人在震驚之餘,緩緩站起身來,在徐啟章的喊叫聲之中,開門奔了出去。
據說那天,狐臭銘在走廊上被校園偶像逮住之後,遭到了一陣沒命似地毒打,而他也無法還手,因為精英葉廣,空手道黑帶五段。
24
第二會議室的長桌上放著一隻錄音筆、有著紅手印的文件還有義大利制的黑色麥克筆一隻。
小田像只被魚缸逼迫迴游的翻車魚一樣,在那裡懊惱地走來走去。
「我實在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麼辦了……」看了眼前的證物一眼,小田抓著他那沒幾根毛的頭頂唉聲嘆氣的,看起來瞬間老了十歲。
坐在證物前,葉廣和徐啟章對看了一眼。
看見了徐啟章額角的透氣膠布,葉廣氣得牙癢癢的。
雖然空手道是拿來防身用的,但此刻只恨剛剛沒趁老師來之前多打狐臭銘幾拳。
嘆了第五十六聲氣,小田轉身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眼神瞟向葉廣,表情寫著「恨鐵不成鋼」,再看看徐啟章,換上「朽木不可雕」。
「這種事情應該要先報告老師的嘛,唉,怎麼還動手呢?真是。」
「報告老師有用嗎,老師會處理嗎?不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吧?」葉廣冷冷地對著小田說。
「至少你們不該私下動手啊!」這些學生,一個個忘恩負義!覺得自己的心意徹底被糟蹋,小田很是委屈。
「是狐臭銘先推他的!憑什麼我不能打他!」
指著徐啟章頭上的傷,葉廣一陣心疼與氣憤。
他又不是耶穌!給人家打不還手還叫人家繼續打!
這社會病了,正義才不是像你們說的那樣,才不是。
桌子底下,兩人從頭到尾沒有放開過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看見小田一副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不懂他到底還要罵什麼!葉廣也跟著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起來就對著小田咆哮。
像這種惡作劇你們八成看多了吧,只要不鬧上新聞變成霸凌事件,最終也只會當我們被狗咬咬就算了吧!你們就是這樣看待我們的世界,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們的世界就是社會的縮影嗎?誰甘心就這樣被人欺負、誰甘心就這樣放著那個凶手逍遙!我們用自己的方法處理你們解決不了的事情,有什麼不對?
如果不能對我們的事情負責,就不要管我們!
不要管我們,只要我們能夠自己對自己負責。
想起了小學時在教室被同學推倒在地老師卻冷眼旁觀的畫面、想起了爸爸對著親戚好友炫耀他的模樣、想起媽媽邊看電視邊拿著他的獎狀隨口說好棒的時候、想起了這些年來補習班下課之後的黑色天空、想起了只有自己和瑪麗亞的餐桌、想到了小小的徐啟章等待媽媽回家的時候、想到那天晚上被徐啟章舅舅呼巴掌的羞辱、想到小田根本沒在查的照片事件……
大人如果是這麼醜陋的生物,為何要讓他們漸漸變成那樣呢?
「葉廣。」
左手被扯了扯,先是回過神來看見徐啟章擔心的樣子,覺得臉上濕濕的,才發現自己剛剛竟然邊哽咽邊大吼。小田坐在他面前已經傻眼,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葉廣用力擦去了眼淚,感受左手傳來的溫暖,轉頭看著徐啟章那雙黑眼圈明顯淡很多、微微下垂的眼睛。那雙眼睛總是帶給他勇氣,也總是適時地拉他一把。
其實現在很想抱緊他。葉廣動了動,卻還是壓抑了下來。
在變成那樣的生物之前能夠遇到你,是最值得慶幸的事了。
「總……總之我會叫你們家長來。」
老師們總是動不動就叫家長來,當他們無法壓制學生的波動時。
狐臭銘和他的同黨們被記了一支小過,懲罰是用他那隻義大利制的黑色麥克筆各寫五百遍「我再也不亂寫髒話與不實謠言」與「徐啟章和葉廣好帥」。
葉廣一個人把責任全擔了下來,聲明完全是自己的所作所為,跟老包他們無關。要不是徐啟章堅持他也有份,這一個禮拜的留校察看和警告兩支就要讓葉廣全包下來了。
沒差,被扣掉的操行成績他會用獎狀補回來。
會議室裡,徐媽媽和瑪麗亞正在聽小田抱怨。看著狐臭銘被他老媽揪耳朵離開的樣子,葉廣跟徐啟章坐在走廊上笑了起來。
「抱歉,拖累你了。」葉廣對著徐啟章說。
其實當初要執行這項計畫的時候,徐啟章有阻止過他,但是葉廣完全聽不進去,徐啟章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我自願的,而且也替我報了仇啊。」頭靠在牆上,仰望著窗外的天空,徐啟章的臉被陽光照得迷幻動人,微微上下滾動的喉結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去摸一下……葉廣忍住了手癢,將手交握在膝蓋前。
「對了,你舅舅……還有繼續去跟你們要錢嗎?」
「喔,現在他們比較低調了,因為那裡的管區換了。」眨了眨眼,他笑著說。
狐假虎威啊,老虎換成獅子就囂張不了了。葉廣鬆了口氣,只要一想到徐啟章暴露在那種隨時可能引爆的環境中,他就整天提心吊膽的。
第八節課應該快要結束了吧。聽不見會議室裡在說什麼,他們在外面瞎聊著,聊著聊著,不知道為什麼手又握了起來。
「你覺得兩個男生握手,會很怪嗎?」
看著外面有一道飛機雲劃過,葉廣問。
「那你覺得兩個男生互相喜歡,會很怪嗎?」
「……很怪吧。」頓了頓,葉廣回答。
很怪吧。
不正常吧。
「等這批覺得我們這樣很怪的人類都死光了,就不會怪了。」徐啟章握緊了他的手。
互看了一眼,又笑了開來,在會議室的門拉開前,徐啟章在葉廣的唇上偷了個香,這樣小小的刺激感又加深了他們的笑。
這樣笑著的他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唉呀,真的很抱歉,都是我們家啟章害的。」走在通往校門口長廊,徐媽媽一臉抱歉的對著瑪麗亞道歉。
徐啟章和葉廣互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來,現在是大人們的應酬時間,想也知道不會聽見什麼好話。
葉廣偷偷看了看瑪麗亞,發現瑪麗亞正對著他微笑。
「不揮啦,其實啊,資從燒爺跟七章交朋友之後,燒爺看起來就比較快樂了耶。」瑪麗亞一口白牙在夕陽的餘暉下好刺眼,刺得葉廣又想掉眼淚。
「是、是嗎,不過我想還是不要讓他們繼續來往好了吧。」
徐媽媽有些擔心地望著他們。
「沒關係啦,七章也詩個好孩子啊,做的菜也好吃,聽燒爺講他也很幫啊。」
瑪麗亞帶著印尼口音的國語,此刻聽在葉廣耳中就像是海德爾的鋼琴聲一樣動聽。葉廣感動地望著瑪麗亞,而瑪麗亞還是維持一貫不變的微笑,開始跟徐媽媽閒話家常。
「欸,你跟瑪麗亞說我很棒?」用氣音講,徐啟章欠揍地對著葉廣笑。
「這是誤會!」葉廣耳朵有點紅,咬牙切齒的瞪著他。
「啊,燒爺,先生打電話找你。」
快接近校門口時,前面突然傳來瑪麗亞有些驚慌的聲音,葉廣接過了手機,開頭就是一陣罵。
「你們班導師通知我了!你是怎麼回事啊?交壞朋友嗎?竟然還在學校打架!爸爸對你太失望了!對了還有上次回去怎麼沒看見『鹿特丹』?該不會你弄丟了吧!那是爸爸排隊排了多久才買到的耶!還有啊你……」
「還有我是同性戀,你繼續對我失望吧,沒差。」
失望吧,反正我已經受夠你們的期待了。
語畢,在徐啟章驚恐的目光中掛了電話。
「你……」
「隨便,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葉廣聳聳肩對著他笑,覺得肩膀很輕。
葉廣的笑,似乎失去了什麼,又換得了什麼。
突然間徐啟章有些心疼,在瑪麗亞跟徐媽媽的身後,握緊了他的手。
「欸!葉廣--」
身後的校舍突然傳來老包的叫聲,回頭只見老包不顧正在上課中的老師,打開窗戶對著他們吶喊:「你們還好吧!」
經過這麼一叫,幾乎面向這邊的教室窗戶全都打了開,學生們全都擠到窗戶前看著他們,在眾人的目光下,徐啟章想鬆開手,葉廣卻緊握著不放。
「沒什麼--放假在家休息幾天而已--」
對著老包喊,葉廣空著的手揮舞著。
「學長--加油喔--」
「我們支持你啦--」
「狐臭銘去死--」
「你好帥--教我空手道--」
那一聲一聲的應援,是對真實的他所釋出的善意。
葉廣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果然還是很有人氣的。」葉廣驕傲地對著徐啟章笑了笑,而徐啟章則是看著那些不減反增的葉廣迷,覺得有點頭痛卻還是回了他一個虛弱的笑容。
「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有人氣的,葉廣。」
「欸--他們是不是牽手啊?」
有個學弟指著他們緊握的手大叫著,果然又是體育社團的吧。
聽見這聲引起全校轟動的吼叫,葉廣跟徐啟章對看了一眼,隨後高舉了交握的手對著那些人搖了搖,彷彿宣示著什麼,也彷彿沒有做虧心事那般坦蕩。
轉身向著瑪麗亞和徐媽媽的地方跑去,葉廣跟徐啟章又開始瘋狂笑了起來,握著的手一直沒放開過。
這天,由狐臭銘所散播的學生會長和副會長搞GAY的謠言,不攻自破。
尾聲
據說之後在某屆學生會的努力之下,X高改革了很多,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那屆他們開始了與固定店家的短期打工合作企劃。
多年後許多大企業的董事經理都表明相當感謝學校當年給他們這個機會,讓他們能夠先認識社會。
在許多年後,一班或五班的同學會上,總是會看見當年的學生會長和副會長同進同出,敏感一點的會私底下討論,遲鈍一點的則會崇拜他們多年不滅的革命情誼。
從來都沒有人說破什麼,因為他們也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們當年的校園偶像。
那是他們,默默度過卻小心保存的青春樂章。
那你覺得,在那批人類死光之前,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有點緊張的,少年問出了口。
如果你要,我們就會一直在一起。
認真的而帶點卑微的,少年承諾著。
很怪吧,不正常吧。
誰在乎。
只要我們在一起,誰在乎。
「對了……那個當年的那張照片……」
「嗯?」
「沒事,睡吧,晚安。」
《全文完》
番外一:照片的秘密
1
「欸!你看到葉廣了嗎?」
「看到啦!沒想到能跟他同一個高中,超--爽--的--」
「……你講話好粗。」
「我這是真性情!」
高中生的午飯時間,除了交換便當菜色之外,就是交換八卦,尤其高一新生,友誼往往建立在八卦的互通有無上,志同道合的一群就會正式成立小團體,甚至成為班上的主流人物,而那些不夠勁的人,往往只能三三兩兩地坐在一旁默默吃便當、或孤伶伶地在一旁玩手指甲裡的污垢了。
好不容易撐完早上的兩節數學、兩節英文的強力攻擊,鐘聲一響徐啟章眼一閉人一趴,課本沒闔上午飯也沒打算吃,就這麼昏睡過去。
茫茫夢海中,只聽見隔壁桌的女同學們嘰嘰喳喳不斷重複著一個人的名字。徐啟章動了下,轉了個方向繼續睡。
對於這樣的小團體現象,他一向視若無睹。
他是個不怎麼愛跟別人打交道的、也不怎麼喜歡說話的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變得不擅長說話了,應該說,有些話沒必要他不想說、有些話很難說出口他也不想說。
這世界的言語總是以迂迴的方式呈現在他人面前,而他只會直白的語言與直接的反應。話不投機還硬要笑鬧,是很累的一件事情,而他已經不需要再更累了。
因為話說得少、行事低調,所以開學後過不久也漸漸成為班上雞肋般的角色,甚至連樂團的朋友都曾經用「虛無飄渺」這字眼來形容平常時候的他,他也只是笑笑帶過。
記得國中老師給他的成績單上,永遠都是「溫和有禮,品學兼優」這樣一個模糊的評語,大概他在國中老師的眼中也是模糊的吧。不過他不在乎,在某些人面前,他的確只想低調地度過。
除非必要,他不想融入任何一個族群的節拍裡,連帶地他也懶得去理會其他不相關的人事物,他有自己的節奏。
但是那個人的高調,卻讓他不得不注意到他。
「你知道嗎?葉廣他……」
「喔喔喔喔我看到葉廣本人了!」
「那個姓葉的學弟有夠厲害的啦!」
很少有人能一開學就這麼紅,在校園內聲名大噪,不用任何人特地跟他談論,光從旁人的閒言閒語就可以拼湊出那個人的面貌--外型帥氣、個性謙虛、有禮貌、對朋友很好、成績超優秀、運動萬能、家境寬裕等等,像是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的完美王子,不只女生熱烈討論,罕見地連絕大多數的男生都對他景仰萬分、讚不絕口。
徐啟章一開始還覺得有些誇張,直到他在新生杯籃球比賽偶然看見集那些形容詞於一身的葉廣漂亮地帶球上籃,那瞬間,突然覺得一切都合理了起來,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動作就能夠讓他信服那些稱讚。
他只知道,在太陽快要下山的那一刻,那逆轉勝的關鍵得分讓那個與他同年紀的男生看起來多麼帥氣,跟隊友擊掌的動作也陽光地不可思議。
這樣的人,國中成績單上的評語不知道是什麼呢。
徐啟章騎著龍頭歪掉的腳踏車奔馳在趕去麵攤的路上,心裡那種感覺不知道是難得的競爭心態,還是純粹的好奇,連他自己都搞不懂了。
將煮好的面條下湯,灑上些許的味素、蔥花、獨家的調味料,一碗便宜又大碗的陽春麵這麼端上了桌,然後轉個身順便幫隔壁桌點餐。因為是附近補習班剛下課的時間,所以特別忙碌。
一年多前,他們頂下了一家麵攤,是他提議的,說了好久媽媽才勉強答應。
爸爸多年前就去世了,那時媽媽似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吧,還是什麼的他也逐漸淡忘了,總之原本以為她玩的是家庭衛生麻將,直到討債的大叔拍打鐵門發出轟轟轟的聲音,小小年紀的他才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從國中開始半工半讀,這幾年靠著阿公阿嬤的祖產也清還了不少債務,沒想到卻只是變相的,從欠外人錢變成欠舅舅們錢而已。
壓力是少了許多,只是還是很重。
他們家通過了低收入戶,靠著政府的補助跟他打工的薪水支撐著家計,學費全免、住的地方是阿公阿嬤留給舅舅的房子,而舅舅留給他們住。
吃住不成問題,自己頭腦還算聰明。沒有那麼悲慘,他這麼告訴自己。
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有突然喘不過氣的感覺。那種只靠著「自己」的感覺很差,不是他想把自己說得多偉大,說穿了,他只是想撒嬌卻沒地方吧。
就算經歷過再多的事情,他終究還是個毛沒長齊的少年,心裡還是會羨慕、心裡還是會有「如果怎樣就好了」的想法存在。
媽媽已經脫離社會太久,身體又差,找工作是不可能的了。
但你還是得找點事情做吧?不要整天只待在家裡說著這裡痛哪裡痛啊、衣服洗不完家裡掃不完之類的,或是去上社區大學的課啊,擴展一下生活圈也好……這些話,徐啟章都沒有講出口,怎麼講呢,他不知道,他只曉得每次放學回家看著媽媽獨自一人在家裡發呆或是看電視時,心裡就有一股悶。
他們心裡都有一種悶,無處去。
而那股悶氣總是會在他上台嘶吼的時候全部釋放,然後什麼都遺忘。
於是他愛上唱歌、愛上刷弦的動作、愛上舞台。站上舞台的時候,除了表演之外的他全都被抽離,那是他最輕鬆的時候。
去年頂下的麵攤,幸運地似乎成為了媽媽釋放那股氣的出口。
忙碌的生活,踏實地過。
這樣的日子,說不上好,但也沒什麼不好。
徐啟章把切好的青菜放進水裡燙,看著一旁裝著外帶、招呼客人的徐媽媽,輕輕地笑了笑,然後把青菜從滾水裡拿了起來。柔和的路燈下,燙青菜的光澤莫名地讓他打了個哈欠。
白天上學,晚上顧攤,等一下還要去PUB駐唱表演……唱歌是自己想做的,是一天當中最期待的時候,就算再累、再怎麼犯規、再怎麼被媽媽念也要去。
唸書、打工、表演,緊湊的生活,時間就這樣默默度過。
偶爾也會像個老人一樣檢視自己的人生。
結論就是他的人生就像被蟲蛀過的衣櫃一樣,到處都是洞,精采卻斑駁,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好老……
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那個人。
那個人的人生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吧,就像今天在操場上看到的,在他背後閃爍的夕陽光輝一般,耀眼奪目。
不知道自己是出自比較心態還是怎樣,這是今天徐啟章第三次想起葉廣這個人的存在了。
2
他們的學校采能力分班制,一班集所有精英為大成,二班為次精英,三班為精英潛能集中營……以此類推,共分成十五班。徐啟章在五班,算是中上程度。
因為一班和五班一個在走廊頭一個在走廊尾,他經過一班的次數其實很頻繁,舉凡去福利社、找老師、上廁所、上學、放學等等,只要需要經過樓梯,他都會經過一班。
然後不經意地往裡面望去,尋找那個身影。
他沒特別的意思,只是像被制約了一樣,經過那個班級的窗前,自然就會向裡面望去。葉廣的座位在班級的正中央,像是以他為軸心一般的位置。
下課時間如果他還在座位上,身旁一定不乏有人陪他聊天、笑鬧、討論功課。他那像是對著鏡子練習過一百次的完美笑容,總是讓徐啟章心底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而每當看見他不在座位上,徐啟章就會覺得好像少了什麼一樣,那種感覺說不上來,他也沒去多想。
一來他沒時間去想,二來他不想去想,總覺得一去想就會沒完沒了。
高一上學期第一次段考成績出爐了。看著校舍大廳上的全校排行,徐啟章不意外的在第一名位置上看見了他的名字,然後隔了五個名次才是自己的。
這個距離其實算是很近了,但他卻覺得似乎還能再近一點。
他想那應該不是競爭心態,他從來都不會有什麼跟誰比較的想法,那很累,也很遜。
只是當他看著榜單,那第一名與第六名下的兩個名字,莫名的竟然希望他們可以再近一點。
或是排在一起這樣也不錯。
葉廣。
徐啟章。
哪裡不錯他也不會講,反正他本來就是個不會講話的人。
或許,他只是說或許,或許潛意識中他希望能夠靠近他。這是第一次,自己想要主動去接近別人,因為總是看著他的笑容、看著他旁邊的人的笑容、聽到別人在談論他時快樂的笑聲,心裡也會跟著想「跟這個人做朋友感覺很快樂」。
或許他很想交他這個朋友,也或許他只是單純渴求快樂。
那些讓他在意葉廣的因素太多太煩雜太潛移默化了,以致於當他意識到自己好像很在意葉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那個對很多事情都處之泰然的他、那個只對音樂有興趣的他,好像已經走很遠了。
總有些事情可以證明你是真的在意一個人,不是指那種「經過」人家班級前面「不經意」抬頭看裡面的人在不在,而是當你開始用表哥給你的舊電腦上網估狗那個人的名字、試圖想要更加瞭解他,而不再只是單純地坐在電腦前做做音樂打打報告什麼的時候,那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徐啟章在搜尋引擎打上葉廣兩個字然後按下估狗的那瞬間,他覺得自己瘋了。
就一般人來說,上網估狗自己的名字或是朋友的名字其實很正常,就是時間太多沒地方花,但是對徐啟章來講就不是這樣了。
一個如此忙碌、有理想、有抱負、對同學跟本理都不想理的少年,竟然做了浪費時間的事情去估狗別人的名字?
詭異的是,他是在做音樂做到一半時想起葉廣這個人,然後鬼迷心竅地縮小了音樂軟體的視窗,跑去搜尋他的名字。
網頁上,除了第一筆是一個明代藝術家的名字外,其他全都是現代葉廣洋洋灑灑的榮譽榜,舉凡作品被表揚、比賽得獎名次、以優異的成績考上X高、哪個人的無名有他的照片等等……當晚,他把五十九頁關鍵字是「葉廣」的網頁全都點擊過了,累到不行,隔天早上看到鏡子,覺得自己的黑眼圈快要變成煙燻妝。
以致於徐啟章後來才想起,那首他創作到一半的歌曲,好像是首帶點雀躍的、青春的、憧憬的……
抒情搖滾歌曲。
3
到了高一下,徐啟章還是維持著自己的步調過生活。有些轉變的是跟班上幾個同學比較有來往了,原因是因為看起來如此虛弱的他,成績竟然這麼優秀。加上某次聊天他無意間透露出自己雖然沒加入熱音社但有在外面玩Band的消息……
功課好、會玩音樂,這樣的光環通常會讓一個男生加分,虛浮的輪廓也會變鮮明。雖然他還是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小團體,但卻跟班上的人變得還算不錯。
他只是不主動迎合,卻不排斥跟他人的來往。
畢竟他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寂寞跟孤獨是會害死人的。
那種表情,他見多了。
所以徐啟章有時候也會疑惑,為什麼身旁總是圍繞著人群的他,偶爾會在別人都轉頭過去的那瞬間,隱約顯露出那樣的表情……就像是魚浮出水面透氣,卻又喘不過氣;上一秒還在笑鬧的嘴角此刻卻有了一絲動搖,很些微地下彎了幾度角;眼神穿過某一物凝望著某一點,似乎很疲倦的臉。
那樣的表情,很難捕捉到,但不知是時機抓太準還是運氣太好,像是快門一般,徐啟章經常捕捉到葉廣出現這樣的表情,在人群背後。
很在意。
那種表情為什麼會出現在葉廣的臉上?
感覺是他,卻又不是他。
不管是不是他,不管徐啟章怎麼壓抑,那種連走路、洗澡、睡前、飯後、彈吉他都會想起那個名字的在意,就像他的電吉他裝了新拾音器一樣,彈一下,琴弦震動不停,聲音無限延續。
那一聲一聲因為葉廣而引起的音波,始終回盪在他體內,悶著,卻有越來越大聲的趨勢。
有些時候在意一個人,其實並不會去主動接近他,尤其像徐啟章這樣的人,一來覺得對方可能會感到突兀,二來哪有什麼理由要去、必須去接近他?三來,他也帶有某種程度的顧忌,或許那個顧忌,是因為他的心裡有個什麼在作祟……
自卑什麼,雖然自己承認了,但是講明了也很遜,他不會講。
葉廣就像是他房間貼著的偶像海報,只可遠觀,不能褻玩。
他不是沒有試過像以前一樣,試圖把這樣的情緒輕輕帶過。有的時候催眠自己是真的很有效果,只不過常常有些事情的發生,又總是讓那個催眠失效,一次又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心底冒出「這個人好可愛」的想法,對一個男生。
並不是他看見葉廣扶老太太過馬路、或是三分線外長射進籃等等那些精英才會有的畫面,而是某次放學,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因為跟導師談話而晚了一些,正當他牽著歪龍頭從車棚走出來時,抬眼看見了葉廣正巧從他身前經過。
不是很近的距離,他卻亂了呼吸。
夕陽餘暉映照在他臉上顯得迷幻動人,挺直的腰桿、優雅的步伐、唇角完美的弧度、旁分的黑髮被風微微吹起,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在他眼前播放,這是徐啟章第一次這麼近看到葉廣……
也是第一次看見葉廣因為踢到了地上電動校門的鐵條、很糗的往前踉蹌了一下。
糗的程度,可比高中女生上完廁所,裙子沒拉好卡在內褲裡就出來一樣。
他試著不笑出聲,但是很難,於是他只好憋著氣趁葉廣還沒轉過身來時,抓著腳踏車長腿一跨用力一踩,迅速飆走了。
但是他也沒漏看了葉廣紅著臉,東張西望、一副怕被別人發現的表情。
心中那種有人在跳來跳去的興奮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很想笑,很想大叫。
他想那不是因為取笑、或是落井下石的心態,因為他想叫出口的是:「怎麼這麼可愛?快跌倒的樣子怎麼這麼可愛!」
自己真的病了。
那天晚上表演過後,阿賤說從來沒看他在台上這麼瘋過,他也只是輕輕笑了笑。
總之像這樣的小事情,都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擊破他的壓抑,然後一天又一天,加深他對葉廣的在意。
因為常常看著葉廣,所以能夠慢慢發現真實的他。
只不過他還是沒做什麼,嚴重一點來說,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眼珠子總是不由自主地黏在他身上,這種感覺實在有點可怕,所以他還是不斷催眠自己。
催眠自己在意他只是因為他太突出、太優秀、太與眾不同,任誰都會在意他,估狗他的名字、不經意地看看他、或是偶爾想起他,這些其實不能算是什麼,因為他也很常想起五月天,他們也一樣突出、優秀。
注意特別的人,是人的天性。就算是自己這種淡然的人,終究還是人。
徐啟章從以前就很會一種叫做「假裝無所謂」的技能,只要不承認自己在意得要死,到最後就會真的變得不在意,然後漸漸雲淡風輕。
這樣會比較好過一點。
高一的日子,就在這位虛無少年心中微小卻巨大、美麗卻哀愁的、與葉廣的拉鋸戰中,迅速落幕了。
4
夏天過了,冬天過了,春天來了又去了,高二了。
班級搬上了三樓,同學也都是熟面孔,新的合作社開張了飲料有特價,一年一度的學生會會長選舉要開始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變動。
對葉廣的那份在意,也依然沒有動搖。
而他還是默默看著他。
是不是就這樣要一直看到畢業、看到再也看不見為止,他自己也不曉得,他只知道,現在這種平衡的狀態,不想打破。
只是徐啟章當時還沒有想到,就算自己不去做任何變動,也會有別人來破壞平衡。
高中生的圈子就這麼小,他們班的女生又這麼愛葉廣,就算不去接近他、試圖漠視自己的心情,不管想不想,照樣天天有葉廣的消息可以知道。
這樣的便利性不知道好還不好……
徐啟章趴在桌子上假寐,眼睛閉了耳朵卻關不起來。
班會的下課時間,後座的女生們又開始了葉廣研討會。
「欸你們看這張,聽說葉廣有參選這次的學生會長耶!」
「我要投他投他!欸?為什麼那個狐臭銘也有啊!好惡!」
「哪知,來亂的吧,我看一下另外一個人是……是三班的班長劉校花耶!」
講到這裡,後座的女生都驚呼了下,像是套好的劇情,剛好的一致。
三班的校花……是誰?徐啟章完全沒有印象。
「齁,那個大小姐一定是為了葉廣才參選的啦!不然她怎麼可能做這種麻煩事!」
為了葉廣?聽到關鍵字,徐啟章悶在手臂裡的眼睛睜了開來。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就算她很正也不能用這種卑鄙手段吧!」
「啊……其實我剛剛去上廁所的時候有聽到劉校花她……」
「她說什麼?」
眾女人往發聲的中心點集中,而徐啟章則是直起身子拿著英文課本往後靠了靠。
「她說……她要跟葉廣告白,而且還說葉廣一定會答應……」
「靠她哪來的自信……」
接下來後座女生們的嬉笑怒罵,都再也進不了徐啟章的耳裡。
像是隔了一道玻璃,周圍的聲音變得好悶,視野變得扭曲。
三班的班長,要跟葉廣告白,而且自信地說,她們一定會在一起。
腦中瞬間有種液體竄動,徐啟章唰的一聲站起身,往一班的方向快步走去。
到了一班門口,沒看見葉廣,被一班的同學問說要找誰時,徐啟章才冷靜下來。
他來找誰?他來做什麼?
他想做什麼?
腳步頓了頓,整了整呼吸,說了聲沒事,轉身離開了一班,剛好上課鐘響,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來的課,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葉廣並沒有女朋友他是知道的,也沒聽過學校有誰跟他告白。
那是不成文的默契,也是因為葉廣「只可遠觀」的印象太強烈,何況這時代,無的放矢的告白行動已經沒人敢做了,所以即使大家都唸著葉廣葉廣,他卻還是大眾的偶像。
大眾的偶像從來不屬於誰。
所以徐啟章從來沒有想過,葉廣會有跟誰單獨走在一起的一天。
也或許那是他刻意壓抑的部份,只要假裝葉廣不會屬於任何人,他就會好過很多、安心很多,然後繼續規避內心的那份焦慮,想著只要撐過這段時間,以後一定就會逐漸淡忘。他的眼睛不會再著魔似地追逐著葉廣,也不會照三餐想起葉廣,更不會在作詞作曲時,想起他那偶爾出現的寂寞神情。
劉校花的發言,像是劃破一切假象的利刃。
那個女生為什麼能夠這麼有自信的講出葉廣一定會跟她在一起?
當徐啟章在放學後刻意繞去三班看到劉校花時,心臟瞬間像是被人緊捏不放,連呼吸道都跟著緊縮。
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俏麗的短髮、在鎖骨反射光芒的細緻項鍊、燦爛的甜美笑容,一切很美好,但她的笑聲卻像是針一樣,刺得他好痛。
她是有錢人,她很漂亮,她是女生。
她很好,很適合葉廣。
只是想到是這個女生讓葉廣寂寞的表情消失,徐啟章的心臟就會狠狠地抽痛。
他想,那是濃縮了一年的心痛。
「欸……阿賤,阿章今天怪怪的,你聽他唱的歌。」指了指後台一角的徐啟章,鼓手皺眉。
「怎樣怪?他不是都會在正式表演前開嗓嗎?」對著鏡子整理自己複雜的雷鬼頭,阿賤不以為意。
「不是啦,他在唱『I LOVE YOU無望』耶?」
「蛤?」
……九月的風在吹 哪會寒到心肝底
希望變無望 決定我的一世人
I LOVE YOU 無望 你甘是這款人
沒法度來作陣 也沒法度將我放
I LOVE YOU 無望 我就是這款人
我身邊沒半項 只有對你的思念 陪伴我的每一天
輕輕唱完背得滾瓜爛熟的歌詞,今天唱起來卻特別有感觸,果然只有經歷過某些事情,歌曲才能唱得有感情,好諷刺……徐啟章穿著一身黑,坐在黑色小沙發上像是整個人都融進去了一般。
兩眼失焦地看著自己靠在牆面的電吉他,覺得頭暈、胸悶、想喊叫,卻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情緒,連要上台了都宣洩不了。
又想起了葉廣。
笑著的葉廣。
優雅的葉廣。
寂寞的葉廣。
屬於誰的葉廣?
那是種破壞一切的衝動。
眼睛一酸,徐啟章咬咬牙,猛然站起身抓起牆邊的吉他就想往地上摔。
幸好阿賤他們即時發現阻止了他。
連他們都不知道,平常吃清淡的人竟然說瘋就瘋……看著徐啟章捂著臉坐了下來,呼吸又淺又快,阿賤跟鼓手互看了一眼,不知該怎麼辦。
鬼打牆了一年,原來那樣的在意,叫做喜歡。
當徐啟章終於想通,卻還是什麼也不能做了。
5
三班的劉校花動作相當迅速,在發佈了告白特報的隔一天、候選人會議後的午休時間,她立刻展開了告白行動。
那些愛劉校花的、愛葉廣的、愛湊熱鬧的人都跑去躲在一旁偷看……其實也不算偷看,因為劉校花告白的位置在中庭,讓大家站在各樓層走廊就可以直接欣賞了,說來也很大方,有人說那是女人的氣勢展現。
難得的,午休時間教室淨空了。大家紛紛端著便當去走廊上看好戲。
五班的靠窗座位上,剩下一個弓著背、趴在桌上的身影。
聽著外面的紛擾聲,希望自己就這樣聾掉的負面想法不斷竄出。徐啟章的眼睛沒有閉上,看著木桌上從手臂縫隙透進來的光線,那些吵雜的聲音讓他覺得折磨。
早知道就不來學校了……要是能夠不知道就好了。
逃走的想法不斷刺激著徐啟章的腳踝,在桌子底下一下又一下地點著,打著混亂的節奏。
他喜歡葉廣,但為什麼單純的喜歡會讓人如此痛苦?
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跟劉校花在一起的畫面,喜歡就變了調?
喜歡,果然是等於佔有的。雖然大愛的人曾說過「愛他不一定要擁有他」,但是等號不成立,一定會很痛苦的。
就像現在這樣,靜靜地在等待死刑一般。
不敢動,沒有出去的勇氣,這樣拉鋸的時間好漫長,窒息感也因此延續。
徐啟章眼睛閉了閉,皺起了眉頭,壓抑著像昨晚那樣破壞一切的衝動。
突然外面起了一陣喧嘩,打碎了他製造的寂靜。
在一起了嗎?
還是沒有?
心跳悶在這間教室裡,快要爆表。
學生陸陸續續地走了進教室。
徐啟章趴著往桌子靠牆面的部份縮了縮,像是躲避著什麼。
不出所料,後座的女同學們像是培養皿裡的細菌開始聚集,坐定位後,紛紛嘆息。
那聲嘆息,讓徐啟章手握得死緊。
「搞什麼啊……」
女同學惋惜又拖長的語氣,讓徐啟章很想站起身來走人,或許找個地方,捶個牆壁也行,總之找點事情做,最好是暴力的事情……
「對啊,沒想到連劉校花都失敗了,那我們就更不可能了吧。」
眾女嘆了口氣。徐啟章動了動,直起了身子拿出國文課本往後靠了靠。
「那個痴女,誰叫她要選在這麼開放的地方告白,失敗了活該哈哈!」
「不過啊,劉校花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耶……」
眾女喔了一聲。徐啟章震了震,把國文課本攤在桌上,又軟軟地趴了下去。
「唉呀還不是那個女人被拒絕了還哭哭啼啼的,葉廣也是給她台階下好不好,我看他說『如果你成績比我好,我就跟你交往。』的時候很為難咧。」
「劉校花現在排名還不到前三十咧,看她怎麼拚羅。」
「別傻了誰拚得過葉廣啊,話說回來葉廣是不是剪頭髮啦今天感覺更帥了?」
「啊對啊對啊!你也有發現喔……」
趴在桌上,看著國文課本裡難看的插圖,徐啟章覺得那些討論的聲浪,突然間又宛若天籟了。
那是一種,在沙漠行走了十天之後終於找到一缸冰紅茶的解脫。
徐啟章忽然站起身讓女同學們嚇了一跳,以為是吵到他了所以瞬間閉嘴。只見他腳步有些虛浮地走了出教室門口,女同學們才松了口氣。
「其實我覺得徐啟章也蠻帥的,而且又會彈吉他……只是瘦了點。」坐他後座的女生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緩緩說著。
「唉呦還是葉廣比較好啦!繼續討論葉廣!」
她倒是覺得偶像跟喜歡的人有時候是可以分開的。
後座的女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像是被魔笛牽引著腳步,徐啟章走到了一班前面,看見葉廣和幾個同學在走廊上。
他輕輕笑著,有些靦腆,接受著同學們的拷問。
越接近他,幾近停止的心跳又鼓動起來。
「……不是她不好,只是我想以學業為重……」
遠遠的,徐啟章聽見葉廣這樣說。
「總歸一句,她是你喜歡的型嗎?」一個男同學問出了大家的心聲。
葉廣笑了笑沒有回答,而徐啟章則是用著異常緩慢的步調接近那群人,邊聽著嘰嘰喳喳的話語,經過。
「……我喜歡……會做菜的女生……」
在經過葉廣身後時,徐啟章補捉到了關鍵字,然後繞了那群人一圈,又往自己的班級走了回去。因為太不顯眼,所以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但葉廣的那句話卻像蝴蝶效應一樣,將學校的烹飪課徹底變成戰場,家政老師欣慰地表示從來沒看這群學生這麼認真過。
「阿賤……阿章他好奇怪……」鼓手靠近阿賤,旋轉著手上的鼓棒嘖嘖稱奇。
「怎樣,他又怎麼了?」阿賤緊張地放下髮膠,看向又縮在老位子的徐啟章。
「前幾天不是才在那邊發瘋嗎,剛剛他跟我打招呼竟然笑得跟高中生一樣清純耶。」
他本來就是高中生啊。阿賤心虛的嗯了聲。
「而且你聽聽,他現在又在唱啥毀啊?」
阿賤側耳傾聽,果然聽見了愉悅嗓音的哼哼唱唱,配合著歌曲還隨手刷了幾聲和弦。
「戀愛ing Happy i--n--g--心情就像是坐上一台噴射機--」
……這是開嗓用的歌曲嗎?
阿賤跟鼓手互看一眼,深怕下一秒他又做出什麼傻事,兩位大哥哥團員立刻上前去跟徐啟章嘻嘻哈哈的陪笑,讓徐啟章一臉莫名其妙,但臉上卻依然掛著微笑。
像在坐雲霄飛車一樣,那就是喜歡的定義。
6
「徐啟章。」
被兩節三皇五帝輾過,再放眼亞洲山水兩節,鐘聲像是伴隨著和平鴿的到來,當徐啟章兩眼一閉正要進入休眠狀態時,忽然肩膀被點了兩下敲回他的神智。兩眼渙散地轉過頭去,是坐他後座的女同學。
「那個……老、老師找你喔,在導師辦公室。」女同學似乎被他的疲態嚇到,可是臉又有點紅,不知道是怎樣反正她有點吃螺絲。
「好,謝謝。」徐啟章道了謝後,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教室。
他為什麼每天都這麼累啊?熬夜唸書?還是……?
女同學心中充滿了無限遐思。
天無絕人之路,人有旦夕禍福。
聽見班導跟他說的話之後,徐啟章快要停擺的腦子瞬間清醒,而且立刻湊上那兩句牛頭不對馬嘴的俗話。
「啟章啊,你要不要參選學生會長啊?」
和藹地笑了笑,屬於媽媽型的郭老師停下改作業的動作,抬頭望著徐啟章。
參選……會長?
跟……葉廣一起競選?
有點像是無預警被人宣佈中樂透一樣。徐啟章表情依舊冷靜,其實心跳很亂。
某條路似乎開啟了,讓他裹足不前的腳步開始有了動作。
郭老師示意他在一旁的籐椅坐下,轉過身來跟他說了。
「三班的班長因為課業關係要退出選舉,所以現在還有一個名額,其實之前老師就想推薦你參選了,只是因為怕你學業跟家裡那邊顧不來太累,所以才沒有推薦你。」
郭老師是學校唯一知道徐啟章在麵攤工作的人,她也瞭解徐啟章的家庭狀況,所以當初知道徐啟章在工作之後,也依然保持著一貫的笑容,說了「就算再忙身體還是要顧啊」這樣的一句話,其它什麼都沒多說。這是徐啟章最敬重她的一點。
已經很少有試著去傾聽學生、而不是去強迫學生聽話的老師了。
「我們學校的學生會長啊,福利很好,老師前幾天才想起來,你高一的時候說過你想出國留學吧?」
手被郭老師輕輕拍了拍,徐啟章嘴巴輕啟,卻沒有說話。
「如果選上會長,學校就能提供留學的機會,錢的部份也比較不用擔心,如果還不夠,老師可以借你。」
看徐啟章聽見借錢之後一臉要拒絕的模樣,不等他開口,郭老師又說了:「是借你,不是給你,你還是要還我,不過這些都是在你選上之後再說羅。」
對著那些有才能卻缺乏資源的學生,她總是特別關愛,對這些學生,本來就需要多一點的偏心,這是她的想法。郭老師笑盈盈地看著徐啟章,那笑容感覺從來沒有消失過,除了在五班開罵的時候。
老師還記得他之前說的話……那啟程前往海外的夢想。
那時突然有種想從現在煩擾環境脫身的渴望,像是逃避,也像是出去尋找希望。
也因為他處在煩擾的環境,所以夢想終究只是夢想。
現在那個夢想依然還在,只不過比起之前那種強烈想要出國的想法,現在的心態倒是越來越趨於隨遇而安,或許是家裡氣氛因為麵攤的關係而逐漸改善,也或許是因為,他又多了一個離不開的理由、多了一個夢想。
葉廣,他的夢想。
早在校花告白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自己再這麼自我欺騙下去,不過只是另一種自虐的壓抑罷了。
他再也不能以什麼都不知道來帶過了。
參選會長,放遠一點想,是他能夠出國、完成夢想的契機,但是就現在來說,他在意的是能夠接近葉廣的機會。
他可以與葉廣站在公平的競爭地位上、正大光明的接近他。或許參選了以後、或許他努力一點,他對葉廣來說就不會再是一個不認識的同學、不會再是一個經過卻入不了他眼裡的同學、不會再是一個交集只有穿著同校制服的同學。
他想成為葉廣無法忽視的競爭對手、無法忽視的人。
他學會忍耐過很多事情、學會很多無所謂,但他終於明白,唯獨葉廣,他學不會無所謂。
這一年來自以為的雲淡風輕,並沒有讓他比較好過,心底的空虛早就脹滿了他,或許他的表情,也早就已經發出了寂寞的求救訊號了吧,像葉廣一樣……
自己不應該什麼都沒有做,就把葉廣身邊的位置拱手讓人。
原來之前自己之所以不敢動作,就是缺乏一個正大光明的機會,一個不矯情的機會,一個讓他能夠完全說服自己的機會。
原來自己的自卑,是最無聊的自尊心。
接近他,就算只是做朋友也好;接近他,讓葉廣能夠正視自己。只要能夠接近他一點點,只要不讓喜歡葉廣的心情默默悶死在自己手裡,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接近他。
對自己誠實一點吧,徐啟章。
「怎麼樣?老師是不想你太累啦,不過你可以考慮一下。」
聽見郭老師憂心的話語,徐啟章抬起頭來,臉上有一抹微笑亮亮的,彷彿連黑眼圈都被淡化了。
「老師,我要參選,麻煩您了。」
像是宣戰一樣,徐啟章淡然的、有著黑眼圈的大眼裡,有火苗竄動,那股鬥志看得郭老師一陣欣慰,直想著「真是個有出息、有骨氣的好青年啊」,並誠心地在心底為他加油打氣。
7
當小田幫他們講著介紹詞的時候,徐啟章有種相親的錯覺,背在身後的雙手緊了下,心情卻沒有想像中緊張。
與他對上眼的那瞬間,這些日子的點點浮躁突然沉澱了,只剩下依然快速的心跳,在胸腔動盪著。
「你好,我是一班的班長葉廣,一起加油吧。」
葉廣的微笑依舊完美,但是徐啟章卻看不見他的眼中有他。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不過還是有些刺刺的,他告訴自己,這是剛開始。於是他輕輕一笑也做了自我介紹。
從這刻開始,少年踏出了往葉廣所在的高塔的第一步。
當真正的機會到來時,徐啟章反而平常心以對了。
切著「嘴邊肉」,放入高湯裡燙一下後拿起,放上一點薑絲灑上些蔥花,淋上他特製的醬油膏。就算只是一盤小菜,徐啟章依舊認真呈盤。
想起今天放學,他沒有多留戀對葉廣直接說「那我先走了」的時候,葉廣那一臉錯愕,就忍不住嘴角的微笑。
「你的麻醬麵好了。」
將裝好的面交給了眼前騎著腳踏車的金發少年,徐啟章注意到他的腳踏車,白色的車身、漂亮的接縫、設計感的線條,這種車很貴吧……感覺很容易被偷。
不知道為什麼,這輛腳踏車的形象也讓他想起了葉廣。總之他知道自己就是病了,什麼都會想起他。
所以當葉廣出現在他家麵攤前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病到不行,出現幻覺了。
那時候的葉廣,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表情。
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無邊際的行走著。
那樣的求救訊號很微弱,但是徐啟章可以感受得到,因為他已經捕捉他的表情整整一年了。
叫住他嗎?但是叫住他之後要說什麼?
但是他在求救……
於是他嘗試性地叫了他,葉廣看見了他,只不過自己還是沒有入他的眼。
在給了他一個應酬式的微笑後,葉廣轉身就走。
徐啟章頓了頓,想要像今天下午那樣裝作若無其事地就這樣離開,因為被拒絕會很痛,所以最好不要太過奢求……看著葉廣的背影,徐啟章皺了皺眉。
但是現在不能不管他,被他擋在外面也無所謂了,不能不管他。
那句一直哽在喉頭的聲音,終於說出了口。
「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
有這麼多人崇拜你、仰慕你、喜歡你,為什麼要露出那樣的表情呢?
提起勇氣問出口後,在徐啟章詫異的目光中,葉廣慢慢蹲了下去,將頭埋在雙臂裡。
那一瞬間他以為他哭了,但是沒有。
他帶著他到座位上坐著,順勢收了旁邊桌的碗盤跑到了攤子上。
要做什麼……要做點什麼。徐啟章打起蛋來。
「阿章啊,你朋友?」徐媽媽蹲在一旁洗碗問道。是個氣質很好的男生吶,她從來沒看過徐啟章有這款的朋友。
「嗯。」快手快腳地做好了一碗蛋花湯,在走出去的時候,卻又刻意放慢了腳步。
平常心,平常心面對。徐啟章將湯放在他的面前,脫掉圍裙坐了下來,看著對面一臉恍神的葉廣,頭一次覺得自己跟他很近。
隨著談話的進行,他發現今天晚上的葉廣其實跟以往的葉廣有點不太一樣,該怎麼說呢,偶像的屏障好像消失了,現在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男生……也不能說普通,因為葉廣在他心中本來就不普通。
葉廣是個很真的人,他的想法其實都表現在臉上,比如他聽見自己爸爸過世時,那一臉明顯尷尬又抱歉的樣子;喝湯時,那一臉毫不保留的讚歎,喝完時他還打了聲可愛的嗝;要回家時,他騙他說附近有可疑人士的時候,那一臉害怕又不承認的樣子。
好可愛。
雖然跟在學校裡的他不一樣,但「他好可愛」的想法不斷增生,而且實際相處之後,徐啟章才知道原來自己能夠一邊這麼輕鬆的跟他講話,一邊隱藏自己狂跳的心臟。
在被葉廣掐到腰而翻車的時候,他們倒在草地上笑了很久,而葉廣可能永遠不知道,他笑得這麼開心是因為今天晚上太過幸運,他甚至在心底感謝剛剛那個麻醬麵少年,因為他偷了葉廣的腳踏車,今天他才能載他回家。
回到家後,他關上房門,倒在床上將頭埋在枕頭中無聲地吼叫。
這是他從出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幸運,這種感覺讓他又開心、又害怕,以致於後來幾天葉廣主動加他MSN、還有補習班下課都會來找他一起回家的舉動,著實讓他更為恐懼。
如果不是世界明天就要毀滅了,天公伯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看著葉廣丟訊息過來,徐啟章對著螢幕沉思許久。
葉廣 說:HI
吉他手:嗨,這麼晚還不睡?
葉廣:你也是啊(奸笑臉動圖)
葉廣他,竟然會用MSN小圖示……徐啟章愣了愣,放下了腳上的吉他。
吉他手:你的圖好可愛
其實他想說的是你好可愛。
葉廣:我還有很多喔!
隨後他傳來了一堆MSN動圖給他,讓徐啟章哭笑不得。
MSN的奇妙之處就在於什麼都能聊、什麼話題的開端都不會顯得突兀,從MSN動圖到後來他傳了幾首五月天的歌曲給他,一切都很自然。
所以葉廣當然也不會想到,那些歌曲都是會讓他想起葉廣的歌詞與旋律。
隨著宣傳期的進行,他們越來越要好。
他偶爾來找他吃午飯,補習班下課他也會來找他吃宵夜,或是放學後他陪他等司機等等,一切都很自然,有時他甚至會忘了當初是為了什麼而不敢接近他。
除去了他喜歡他的部份,他們的確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像是相處了很久一樣自然。t
他也發掘了葉廣越來越多的表情,他知道他意外地愛哭、臉皮薄、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喜歡高人氣的感覺││雖然這麼想對他有點不禮貌,但徐啟章滿慶幸葉廣喜歡假裝精英的樣子,一方面虛榮著葉廣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真情流露,一方面大家也會因為這樣不敢太過接近葉廣。
說穿了,比起劉校花的告白勇氣,他是懦弱的。
但是他卻比她幸運,就跟考試一樣,他的運氣總是比人家強。
待在他身邊很開心,卻也忍得有些辛苦。
比如每次盯著他喝湯喝得紅通通的嘴唇,徐啟章就得忍下一次想親吻他的煎熬;在每個打手槍的早晨或夜裡,他得忍下去學校後看到他笑臉的罪惡感。
這樣的感覺雖然不強烈,卻有逐漸往心理鑽的趨勢。
從一開始只看著他,到後來的好朋友,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追逐某個目標。
後台的光線依舊昏暗,徐啟章靠坐在長型梳妝台旁,而阿賤則是專心用著他的造型。
默默靠在旁邊一陣子,徐啟章開口叫了他。
「阿賤……」
「蛤?」阿賤邊用髮夾固定著頭巾邊回他。今天他綁了個頭巾,但是怎麼綁都綁不好所以喬很久。
一秒的沉默。
「你知道,跟朋友變情人的方法嗎?」
聽了徐啟章緩緩說完之後,阿賤啊了一聲髮夾戳到頭皮,並且一個踉蹌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他驚訝地看著徐啟章,隨後感到刺目而暈眩。
老天啊,全世界最純情的人該不會就在我面前吧?
阿賤舉起手來擋在眼前,眯著眼睛彷彿看見一身黑的徐啟章在發光。
8
阿賤說,愛情都是從調戲開始的。
如果你對一個人有意思,首先可以用一些曖昧的言語或是肢體上的小小接觸來測試對方的反應。
當然,這是有技巧的,你得調得風流、調得瀟灑、調得帥氣、調得淺淺淡淡--
「絕對不能太超過,不然就是性騷擾。」在PUB的後巷,阿賤慎重的對徐啟章說。
假設在你調戲對方之後,對方的反應不是厭惡、討厭、說要報警,而是出現了惱怒、臉紅、不知所措,但是卻沒有拒絕你或真正對你生氣,那就是欲拒還迎,嘴巴上說不要但是他的心跳一定很老實。
「先用用看這招吧,有問題再來問我。」難得阿章這小子會找他諮詢音樂以外的問題,而且一問就是愛情,他還以為他永遠都這麼飄配(台:瀟灑)咧。
終於感受到自己身為大哥哥的尊嚴,阿賤欣慰地拍了拍徐啟章的肩,騎著野狼就往巷子的另一端揚長而去。
徐啟章騎在歪龍頭上,迎著清晨的風,消化阿賤剛剛傳授的愛情調戲論。
「調戲」葉廣,他做得自然。
其實也不是說他多會「調戲」,只不過看著葉廣,那些話就自然地脫口而出,碰觸他的舉動也自然地就做了出來。
不用太多的深思熟慮,就像「調戲」他很天經地義。
在他耳邊說話的時候、說一些曖昧話語的時候、看著他為他哭瞭然後偷偷握住他手的時候,葉廣的種種反應,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很有希望,但又很害怕那只是一場誤會。
這種心情,比起暗戀時期的煎敖難耐,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走投無路,於是他再度詢問阿賤。當他跟阿賤描述了葉廣的表情之後,阿賤看著他嘖嘖了兩聲。
「照你所說的來看,如果沒意外的話……你真是個天生的壞胚子。」奸笑了兩下。
這樣是說他成功了嗎?徐啟章皺著眉頭輕輕笑了下,看起來有些靦腆。
「既然都到了這步田地了,接下來就是使出絕招了,阿章。」雖然身高比他矮了兩公分卻還是硬搭上他的肩,阿賤緩緩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沒有人可以抵擋得住你的情歌的,搖滾男孩。」阿賤放開他做了個誇張的刷弦動作,讓後台的大家都笑了起來。
於是他在那天拉著葉廣上台,面對大眾,悄悄的,只對他唱了「好不好」。
他想他是緊張的,連帶的那種緊張的感覺也傳染給了葉廣,他知道葉廣有點聽不懂台語,但這是他傳給他的第一首歌,如果他都有聽,他就會知道里面在說什麼。
他就會知道,他想跟他說什麼。
這是他,擴張到最大極限的告白。
握著他的手謝幕時也偷偷看了下他,他的手很熱、臉很紅,而自己的心跳很快。
但是當下了台,葉廣沒有對他的歌曲作任何回應、漫無邊際地聊天時,他又卻步了。
要問嗎?要直接問嗎?他剛剛接收到了嗎?
或是他想當做沒聽到?
有很多時候故意忽略,是為了維持現狀。
葉廣是否也因為不想改變,所以選擇忽略?
想到這裡,徐啟章覺得被阿賤激起的熱血,又全部冷卻了。
載著葉廣回家,卻覺得後座很輕,彷彿什麼都沒有。
「葉廣,我喜歡……」
嘴唇輕啟,淡淡的話語被火車經過的聲音壓過,但是他知道葉廣有聽見,只是這次他知道葉廣是真的在迴避。
送他到了家門口,看著他背後映著白色雕花的鐵門,再望進去是精緻的花圃,然後是獨棟的洋房--葉廣就好像站在城堡前的貴族,而自己只是個馬伕。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對著好多的現實問著為什麼,徐啟章猛然抓住了像是落荒而逃的葉廣。
再說一次吧,再說一次「我喜歡你」,就算被拒絕,也要問他為什麼。
然後他就會放棄,就做他的好朋友。
「葉廣……」
為什麼你的手如此炙熱,卻不轉過頭看著我呢?
「我……」
「等等!不要說!」
葉廣急匆匆地舉起了手打斷他的話,讓他愣了愣,想再說些什麼,卻看見葉廣的背影,急促呼吸。
像是想拒絕他,卻害怕他受到傷害所以暗自掙扎的舉動,讓徐啟章淡淡地笑了。
就連這種時候,你還是這麼善良,葉廣。
而我不該讓你痛苦的。
好吧,就算只是當個消除你寂寞的朋友,那也足夠了。
然後,阿賤你騙我。
徐啟章看著天空,覺得開始與結束就跟那天空的顏色變換一樣迅速,鬆開手指的那瞬間,他幾乎覺得喘不過氣。
那不是時間多長、或是多刻骨銘心的愛戀,但是放掉了,卻讓自己像是被切掉一半那樣疼痛。
在那快要死去的瞬間,葉廣突然轉過身拉住他、把他拉倒在他身上。
他感覺不到痛覺,只是還處於麻痺狀態地睜大那雙無神的眼。
這不是從天堂掉到地獄,而是已經搭著雲霄飛車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疾速來回了。
徐啟章頓了頓,緩緩抓上他的衣袖,感受他抱著自己的手有些顫動,而自己也因為過於激動,講不出話來。
葉廣抱著他是什麼意思呢?
他不想失去自己?他也喜歡自己?那為什麼不說呢?
無論如何,葉廣超乎想像地在乎自己,這點還是讓他開心的
不過無論是什麼,不要是、千萬不要是同情。
徐啟章淡淡地嘆了口氣,笑著拉起他,看著他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想起了他拒絕校花的話。
說他卑鄙也好,他決定賭一把,用不是完全沒希望的希望,還有他僅存的運氣。
「葉廣,這樣好了,這次選舉,如果我當上了會長……你就要回答我,『好或不好』。」
看著葉廣抿著嘴,視線卻沒有移開,徐啟章心裡一動。說他卑鄙也好,這時候他一定不會拒絕他。
輕輕靠近,吻上他完美的側臉。
如果往後再也不能這樣吻他,那麼這個吻就足夠陪伴他,終結初戀。
9
「阿章,如何,順利嗎?」在夜巷巧遇徐啟章,阿賤奸笑攀上他的肩,見徐啟章沒有講話,疑惑地敲了敲他的頭。
「徐啟章在嗎?」
「……不知道。」
對他的敲頭也沒反應,他嘆了口氣脫離阿賤的手,打開PUB的後門逕自走下樓。
看這樣子,小壞蛋瓶頸堅了,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阿賤識相地沒再追問隨即跟了上去,心理卻覺得納悶,怎麼可能會出問題呢?那可是自己縱橫情場多年所累積的經驗談耶,而且明明聽他說起來對方也是有意思的……還是阿章他自己誤解了?
沒有想過是自己餿主意的問題,阿賤悄悄盯著徐啟章,只見他在進入PUB時看了下手機,然後急忙打了電話加快腳步走進後台,過沒多久,又沖了出來揪緊自己的大格子襯衫,一臉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這種時候,他不是要親自己就是要揍自己,而後者的機率大於前者一萬倍。
阿賤閉上眼等著挨揍,卻聽見徐啟章的聲音說道:「阿賤借我車,我要去載人。」
借車?他的野狼嗎?
「蛤?我知道你會騎啦但你有駕照嗎?而且表演快要開始了你還要出去……」嘴上碎碎念但還是掏出了機車鑰匙,講到最後一個字時,手上的鑰匙早就已經隨著徐啟章不見蹤影了。
第一次看見阿章這麼匆忙的樣子,他還以為阿章是個連憋尿都很從容的人。
阿賤愣了愣。
徐啟章載著葉廣,往PUB的方向,奔馳在夜的道路上。
他不曉得葉廣為什麼哭、為什麼傷心,但是卻慶幸在葉廣最脆弱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而他也真的沒有辦法丟下葉廣不管,儘管表演已經要開始了。
什麼法律規則他都不管了,他只知道現在不能不管葉廣。
他不怕被葉廣知道他的另一份打工,他也從來沒想過隱瞞,只是沒有適當的時機開口,因為他以這份表演為榮,也相信葉廣知道後的反應不會太差。
只是因為今天下午他們之間有些尷尬,讓他在進休息室之前一直沒說什麼話,但在快上場的時候,看見葉廣在他掌中閉著眼睛的乖順模樣,他又得寸進尺了。
昏暗的燈光下,那幻想過不下百次的觸感,他吻了葉廣的唇,而葉廣臉紅的模樣就像是他不用終結初戀的保證一樣。
他想阿賤說的並沒有錯,他是天生的壞蛋,因為這舉動很明顯叫做趁虛而入。
那天他表演得特別賣力,唱歌的投入、耍帥的動作他都特別強化,因為他知道葉廣在看。當看見葉廣跑進人群中狂歡時,他有些擔心葉廣不習慣人擠人,卻也同時放了心。
在七綵燈光的照射下,他終於看見葉廣臉上出現了微笑。
那場表演,偏心一點說,整場都是為了葉廣。
除了他的凝視,其他什麼都不需要了。
除了現在被他凝視的自己,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
「徐啟章!你超帥的!」下了台接過團員丟來的毛巾,徐啟章看著像小孩一樣興奮跑過來的葉廣,笑了開。
「你滿頭汗。」順手就把毛巾往他頭上擦,左右回了幾下,在毛巾拿下後看見葉廣晶亮的雙眼,才意識到自己舉動的曖昧。
「……欸,你看!我有拍你!」是葉廣笑著先說了話,獻寶似地拿出了掀蓋式手機,打開螢幕按了幾下轉向他。
對於葉廣的轉移話題,徐啟章暗自苦笑。
「拍得很好啊。」對著葉廣的螢幕點了點頭,跟旁邊的團員打了聲招呼就領著葉廣走了出去。
「我傳給你吧,快開藍芽。」葉廣轉了轉自己的手機,興致勃勃,看來他可能也挺適合夜生活的。
「我的手機沒有藍芽,只有紅外線。」徐啟章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下。
「呃,沒關係,我也有紅外線,快開快開。」
於是兩人在後門口停下了腳步,打開了紅外線,手機頭對頭,開始進行檔案的傳輸。
專注看著螢幕上顯示的跑條,莫名地,兩人又陷入無語的狀態。
那種尷尬卻又帶點粉紅色的氣氛好像隨時伺機而動又跑了出來。
這種時候,連單純手機頭接頭傳輸,都像在交配一樣了……
交……
徐啟章拿著手機的手抖了抖。
載他回家的路上,天漸漸亮了。
聽著後座的葉廣哼哼唱唱,他問了他「怎麼了」。
其實他並不想讓葉廣覺得自己想探人隱私,所以除非葉廣自己想講,不然他儘量不問……不過要是不問的話,葉廣也會覺得他不關心他吧,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也沒有啦……只是……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努力而已。」
講一講,他果然又哭了。
是家裡的事情吧,他多少也從葉廣的口中知道一些,但是並不多。
其實他原本有點妄想葉廣是為了自己在煩惱……果然是妄想,好遜。徐啟章想著。
於是在一問一答之間,他又趁人之危地、打蛇隨棍上地,又告白了一次,只不過講著講著連他自己也害羞了起來。
他想那是因為清晨太過清新、而他思想太過骯髒的對比使然。
送他到了家門口,靠近了他卻沒有做些什麼,只是帶點寵溺地拍拍他的頭,而後徐啟章注意到了葉廣失落的表情,而暗自感到欣喜。
或許葉廣只是少了個台階讓他承認喜歡自己?而那個台階就是學生會長的賭約?
他一定要選上,不管葉廣是否在意這個職位被他奪走,他一定要選上。
那時候徐啟章不會想到的是,在過沒多久的早晨、在自己親手將PUB裡的照片放進小田的信箱時,那個決心在那瞬間,將完全淡忘。
10
任何意外都是由一連串的巧合所產生。
那天他回到家,洗完澡後天剛亮,看見媽媽已經起床,睜著還沒清醒的雙眼,臉在電視機的螢光前顯得無神。
突然很想跟她說些什麼,或是讓她說些什麼。
雖然每個人的早晨總是很狼狽,但只要看見媽媽這種神情,徐啟章的心就會抽痛。
被拋棄了、拋棄人了、被傷害了、傷害人了、惋惜的、後悔的、過去了、無法挽回的、不甘心的……電視機的螢光一閃一閃,在媽媽的臉上,徐啟章總是因為搜尋到了這樣的情緒而感到心痛。
大概那是一種深層的、治不好的傷所引發的痛覺。
「媽。」突然地,徐啟章開口叫了聲。
媽媽轉過頭來用疑問的眼神望著他,讓徐啟章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呃……媽,你要看我表演的照片嗎?昨天有人幫我拍的,很帥喔。」不等媽媽回答,徐啟章走進房間開了電腦螢幕,將手機裡的照片傳上桌面然後列印出來,走到了客廳將那張印在A4紙上的照片給她看,徐啟章等待著她的回應。
看著徐媽媽戴起一旁的老花眼鏡,徐啟章覺得有那麼一點突兀,卻又如此順理成章。
因為每個人老了,都會有老花,所以媽媽戴上了老花眼鏡,是很正常的。
但是她是在什麼時候變老的呢?
在他上學的時候嗎?在他去PUB表演的時候嗎?
在他都想著別人的時候,他唯一親近的家人已經慢慢變老了?
突然眼眶泛酸,不只是因為媽媽看了之後沒什麼反應,而是因為感受到任何事物都比不上時間來得無情。
「你啊,不要太常熬夜,那種地方不要去了比較好吧,不能找別的工作嗎?」媽媽把照片還給了他,目光向著電視說著。
他知道這句話是在關心他,但卻又因為得不到任何的認同而覺得失落。
時間終究會漸漸地把他們拉開,直到他們再也聽不懂彼此的語言為止。
或許葉廣是現在最瞭解他的人也不一定了。好想看見他的臉,那種不管看見自己做什麼都覺得很棒的臉。
抓著那張紙,徐啟章輕輕地嗯了一聲,像以往一樣,沒有試圖想要改變什麼。
重複的規則,那胸口的悶,又悄悄地凝聚起來。
徐啟章習慣早到學校,這讓他可以在還是空無一人的教室裡好好睡覺,直到第一節課的鐘聲響起。清晨的校園,小鳥的叫聲,帶點水霧的風,將歪龍頭牽進了車棚沒上鎖,跨步邁向位於三樓的教室。
中午就要政見發表了吧,該說些什麼才好呢……其實完全沒有準備,不然就對著葉廣唱一次「愛很簡單」好了,吉他還放在教室……徐啟章迷迷糊糊地想著,打了個哈欠經過導師辦公室時,裡面的對話讓他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是人都會說人家閒話和偷聽別人講話,老師是人,所以他們也會說閒話;徐啟章也是人,何況他已經習慣了「偷聽」這檔事。
尤其當他聽到「葉廣」兩個字時,聽得更是清楚。
辦公室的窗戶開著,看來是還沒開冷氣。
隔著鐵欄杆,小田的聲音飄了過來。
「……葉廣最近的學習狀況好像有點差,雖然成績還是很好啦,但比起以前似乎有些下滑。」坐在一旁的籐椅上,小田搓了搓他那沒剩幾根毛的頭。
「成績還是名列前矛就好啦。」和煦的女聲,徐啟章認得出那是郭老師的聲音。
「不行,葉廣可是我們學校的資產、是個寶耶,難得有這麼優秀的學生,我們應該要確保他的品質吧。」
學生又不是貨品。聽見小田這麼說,徐啟章皺起了眉。沒聽見郭老師回答,想必她也不想理他吧。徐啟章靠上牆,因為感到疲累而蹲坐了下來。
「……有可能是最近他跟徐啟章常常混在一起的關係……」
前後文不重要,重點是小田這句話讓徐啟章整個人都醒了,他瞪大了眼,盯著地板上的某一點,覺得有什麼突然被刨了開,在心底。
「徐啟章是我們班最優秀的學生。」
他聽見郭老師這麼說著,但小田的話卻像槍林彈雨一般,打得他無處躲。
「喔,徐啟章成績是很好沒錯啦,彈吉他又彈得跟我年輕時候一樣好,可是齁,人品怎樣就不曉得啦,你說,他會不會是因為要選那個會長才跟葉廣要好的啊?」
誇張的話語。
他在說什麼?那是,一個老師說的話嗎?一個大人說的話?
徐啟章蹲在原地,天地開始有些變形。
「田老師,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就算是開玩笑,也太過頭。難得的,郭老師臉上沒有了笑容,語氣聽起來有些動怒。
「欸,你氣什麼?我沒說錯吧,說不定徐啟章的頭腦是很好沒錯,可以邊玩邊唸書,但葉廣我知道他是努力型的孩子,他要是跟徐啟章一起出去混還是怎樣的,唸書的時間就少啦!」小田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語哪裡卑鄙,對著郭老師繼續長篇大論。「還有你喔,你根本就是偏心徐啟章啦,是因為他家是低收入戶吧,說起來就算三班的班長不選了還是有別的更好的學生吧,不是說我不喜歡徐啟章這孩子,但是葉廣的成績下滑是不爭的事實……」
再也忍受不了任何一個字,徐啟章站起身覺得有些暈眩,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憋著氣,忘了呼吸。
小田為什麼可以毫不考慮就說出這些話呢?他一定是這麼想很久了吧?
所以他覺得葉廣的成績變差了,是他害的?
為什麼?為什麼跟自己在一起不好?
自己還不夠好嗎?他都這麼努力了,為什麼他們看不見呢?
他其實不想在乎別人怎麼想,但是小田的話就像是當著他的面,指著他鼻子罵出了他不管怎麼隱藏最後還是會現形的話語--
你配不上葉廣。
他配不上……這幾個字讓他冷得抓緊了手臂,咬著牙,呼吸急促地靠在走廊上。
遠方漸漸傳來腳步聲以及笑鬧的話語,而那些聽起來像是嘲笑般的聲響,逼他翻攪出那些掩埋的記憶。
「你真是不懂事。」
去世的阿公阿嬤對他們母子倆算好的,給他們吃給他們住,所以偶爾罵罵還是孩子的他,也是應該的,因為他不該給他們添麻煩。
「你這沒爸爸的小孩。」
小時候跟表弟打架,他學著電視上的口氣傷害自己,而他是真的成功了,因為直到現在他們都已經長大、已經變得要好了,他還是恨著那時講這句話的他。
「你家是低收入戶?那為什麼還有錢買吉他?」
國中時期同學偶然得知他家的情況,用著誇張的口氣對著他說。低收入戶又不是沒收入戶……而他只是微笑著,沒有說話,從那之後他更不愛講話了。
「你媽欠的等於你欠的,拿錢來。」
那天晚上他忍不住說了「幹我屁事,那是我媽欠的又不是我欠的」,因而被舅舅打了活該。
他知道那句話不能講,卻又忍不住講了出口,因為想看舅舅們生氣的表情、想看他們覺得自己很爛的表情,想用他們對自己失望的表情,作為報復的手段。
那些讓他覺得自己配不上葉廣的原因都不是他造成的,為什麼他得承受這一切呢?
他只是單純地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為什麼不行呢?
媽媽落寞的臉、舅舅們凶惡的臉、小田偽善的臉,全都混在一起了。
有股衝動湧上,就跟那天晚上一樣,那明知不能做、卻又忍不住去做的衝動,讓他打開書包拿出了今天早上列印的那張紙,塞進一旁小田的信箱內,然後離去。
你討厭的是違反你那神聖學校規則的學生吧?田老師。
在投信箱的那瞬間,他的確有種忤逆的快感。
徐啟章低著頭,走回班上到自己的座位上趴了下來,閉上那雙疲憊的眼睛。
很平靜,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又一次,他殘忍地拿自己作為報復世界的手段。
11
他從頭到尾都很冷靜,在走去迎接結果的走廊上,他像平常那樣跟葉廣談笑、玩鬧,直到進了會議室、看見了那張照片之後,他還是很冷靜。
像是心裡有個地方崩壞,表面上卻完好如初。
似乎什麼都無所謂了,其實只要漠視自己以往的努力、以及未來的一切,不需要去在乎什麼,他就能以勝利者的姿態,嘲笑小田的憤怒。
小田打去家裡了吧?媽媽應該跟他說了那家店的電話……可惜的是可能有段時間不能去表演了,也只能對阿賤他們說抱歉了。
刻意避開郭老師的眼光,徐啟章一如往常的淡然。他能夠感受到葉廣驚訝的眼神,但他不知道要怎麼跟他開口。
葉廣一定覺得很奇怪吧?他一定想不透為什麼照片會落到小田手裡,或許他會擔心他,也或許他會因此而有點高興?因為沒人跟他搶那個位置了……負面的想法持續在徐啟章心中爬開,像是掉入一攤軟黑的臭水溝,爬不起來,也不想爬起來。
他冷眼看著小田罵個不停的模樣,原本想就這樣冷靜到底的,誰知小田攻擊力異常強大,讓他輕易的又被挑起了怒氣,他站起身來想要反擊,卻沒想到被葉廣搶先一步。
「我愛跟誰混在一起幹你P、什麼事啊!」
葉廣氣得臉都紅了,就像是自己被罵一樣挺身而出,手握拳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忍受怒氣,還是因為首次忤逆師長的關係。
他連那個「屁」字都講不出口,但卻為了他對小田大吼?
明明就不關他的事……徐啟章在心底失笑,而實際上他也真的不小心笑了出來,讓葉廣緊張地回頭看了他一下。
心中那張黑幕,似乎隨著這一笑而撕出了一絲裂縫,看著葉廣壓抑的怒氣隨著胸膛起伏,徐啟章混沌的腦袋漸漸清明。
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呢?
那個葉廣啊……
他在為了自己說話、他比自己想得還要重視自己、他在為了自己生氣,為了自己自暴自棄的舉動在生氣……
有人會為了這樣的自己而難過,而且是自己喜歡的人。
而他卻讓自己喜歡的人,為了自己而去承受不該承受的後果。
看見了小田對葉廣失望的表情,徐啟章整個人像被潑了一缸冰水,醒了過來。
他自己出了問題,為何要別人來承擔呢?
這不就跟那些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枷鎖是一樣的嗎?
心裡的防線一鬆懈,那些被丟掉的「懂事」全都一擁而上。
徐啟章抬頭望向了郭老師,她臉上很是擔憂,就連這種時候,她都還是沒有像旁邊的老師們一樣露出冷漠的表情。
是他親手破壞了那道平衡。
那道不管如何壓抑卻始終存在的、冷靜與狂暴的危險平衡。
「啟章,有什麼想說的嗎?」校長的聲音將他拉回了會議室裡難解的題。
不管怎麼懊悔都沒有用了,做了就是做了……徐啟章索性將自己想講的話一次講清楚,現在反倒感謝起自己過去的努力以及不健全的家庭了,那的確讓他加了很多印象分數。他知道郭老師會幫他說話,校長也不會把事情鬧大。
這種算是家醜的事件,學校從來不會外揚。
說是都無所謂了,但是當校長宣佈了要取消他候選人的資格時,他的確是還想著要挽回些什麼,一想到葉廣跟他的約定,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太衝動了。
比起小田的憤怒,他付出的代價要大得多了,實在不合理。
徐啟章呼了口氣,懊惱地皺了眉。
今天早上一定是卡到陰,或是他昨天無照駕駛受到了報應。
抱著「就算候選人位置沒了也是自找的」心態等待判決,以至於後來葉廣幫他保住候選位置時,徐啟章其實存有一些愧疚。
到了會議室外,意外地,葉廣向他辯解那不是他做的。那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讓徐啟章真的很心虛,他一邊考慮著要不要說出實情,卻又一邊忍不住地、帶點惡意地,小小試探的沉默不語。
雖然才剛歷劫歸來,徐啟章還是死性不改,他想看葉廣要怎麼取得自己信任。
像是一種惡嗜好,讓小孩以為自己迷了路,然後躲在暗地裡偷看他慌張的、無助的、可愛的表情。
快點,葉廣,快說。
「你覺得我背叛你了吧?為了這個狗屁會長位置!不管我是多麼的喜……」
當徐啟章抓到了某個尾音,他再也壓抑不了地吻了那張還掛著鼻涕的嘴。
這一吻,包含了這些日子以來他每一分的壓抑,還有葉廣帶給他的感動。
每當他幾乎快要放棄,葉廣出乎意料的表現卻總是帶給他驚喜,以及希望。
我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葉廣,因為你總是給我希望。
陰暗的視聽室裡,他笑著抹去了葉廣的淚痕。
總有一天他會告訴他實話,當他可以確定葉廣完全屬於他的時候,他會說出口的,只是不是現在……
這是他對葉廣,小小的自私。
12
十一月,對台北來說,是個高雄人會說冷、台北人會喊熱的時節,總之像過去的每一年一樣,秋天來了。
選上學生會長已經一個月再多一些,生活其實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就是把忙表演的時間挪到學生會罷了。他們的成績還是一樣好,人氣也不錯高,若說到有什麼改變,就是他跟葉廣見面的時間變少了。
並不是葉廣的爸媽發現了他們的事,那句葉廣說的「我是同性戀」後來其實沒引起多大迴響,因為在徐啟章自己「前車之鑑」的慘痛教訓之下,他好說歹說才勸得葉廣以「收訊不好你聽錯了」搪塞過去,即時避免了一場家庭革命。即便如此,他們做的一切還是讓葉廣被嚴格控管了,手機被沒收、上下課司機強制接送,連補習也不例外,以前例行的溫馨接送情、假宵夜真偷情時間,現在也沒了。
「你看起來很怡然自得。」在開完會後,葉廣整理著桌上的資料,悶悶地說。
他只是笑了笑,等到幹部們都離開後,在學生會辦公室裡吻了他。
他並不從容,只是看見葉廣會因此而焦躁,心裡就會暗自感到開心……
這個壞習慣短期內大概很難改了。
也或許永遠改不了。
在學校,他們算是自由的,只是不能太囂張,畢竟上有小田監視、下有狐臭銘的謠言餘孽未散,除了中午吃便當、學生會開會的時候,他們最近都沒什麼見面。
就算互相摸了對方的小XX之後、就算在確認了彼此的心意之後,原來他們的戀愛還是被桎梏著,應該是說,他們本身就被桎梏著。
想早點長大。這個念頭最近一直在徐啟章的腦中反覆跑著。
雖然大人很醜陋,但是如果不變成大人,他們是永遠沒辦法打贏戰爭的。
所以在那之前,要忍耐,等待手握權力的那天到來。
只要他們不分開,什麼都變得可以忍耐。
看了下腕錶,晚上十一點二十分。
徐啟章脫下圍裙穿上薄外套,對著剛收完攤的徐媽媽說:「媽,我要出去一下。」
「不要搞太晚啊。」徐媽媽照慣例叮嚀著他。
直到最近他才領悟,原來媽媽最在意的,其實只要他健康就好。
徐啟章應了聲好,牽出歪龍頭,正要走的時候卻被徐媽媽叫住。
「阿章啊,你那個腳踏車龍頭怎麼歪歪的啊?」
「嗯,之前摔車撞歪的。」
修車要錢,而且這樣也不會被偷。徐啟章回頭看著一臉躍躍欲試的媽媽。
「這樣不好騎啦,拿來。」
來不及說不,只見徐媽媽雙腳將歪龍頭前輪一夾、雙手握住龍頭就這麼使勁一轉。
歪龍頭,正了。
主婦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覷。
徐啟章目瞪口呆地看著瞬間變正的龍頭,還有一臉驕傲的媽媽。
「這種東西扳一下就好了啊,當作送你的生日禮物啦。」
他們家沒有送禮物的習慣,不過就是口頭上的祝賀,也會讓徐啟章很高興。
小孩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卻也是他們在這世上第一次相遇的重要日子。
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矮自己這麼多的媽媽,徐啟章握著龍頭的手緊了緊。
「媽。」
「安怎?」正在扣安全帽,徐媽媽轉頭應了聲。
「謝謝。」謝謝,卻也帶著歉意。
謝謝你生下我,謝謝你就算再痛苦也還是沒有拋棄我。
抱歉,我這麼不懂事。
「好啦快去啦,媽媽還約了人打牌。」以為徐啟章是在說扳龍頭,徐媽媽揮了揮手跨上機車就先噗噗噗的離開了。
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說大人很爛,但是沒有大人,他們根本活不到現在。
很矛盾,但這就是現實。
牽過正龍頭,徐啟章朝反方向騎了去。
拐了幾個彎,到達附近的小公園,時間接近午夜,公園裡連流浪漢都沒有。
徐啟章把車子牽進去停在一旁,坐到鞦韆上,搓了搓手,深夜的風其實有點冷。
葉廣不知道成功脫逃了沒,瑪麗亞該不會阻止他出來吧……雖然說瑪麗亞是好人,但她畢竟是葉家的幫傭,大概也是會聽葉爸葉媽的話吧?
「今天你下班到那個公園等我!我要幫你慶祝生日!」放學時,葉廣匆匆地、異常堅持地對他說。
大概是之前阿賤幫他辦生日那天留下陰影了……
看著地面的軟墊,徐啟章輕輕盪了盪。
深夜的時間流逝其實感覺不太出來,看了下時間,再過五分鐘就十二點了,他大概不會來了吧。
抬頭看了看因為光害而看不見星星的夜空,是有點寂寞,不過也不能怪葉廣,他有這個心意真的就很好了……其實要不是葉廣被禁足,他的生日禮物還真的是想要在床上兩個人度過的……徐啟章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試圖逼走腦中邪念。
過了十二點,就走了吧,反正明天還會見面。
想要走的念頭一下,突然一個背後突襲,熟悉的聲音搭上一雙熟悉的手,葉廣緊緊地從背後抱住徐啟章,語氣有點喘。
「生日快樂!」
嘆了口氣,轉身回抱著他。
好溫暖,感覺好久沒有像這樣擁抱了。徐啟章搓了搓他跑得紅紅的臉,撥撥他跑亂的瀏海,輕輕笑了。
「謝謝。」
葉廣緩了緩氣,感受徐啟章的手在他臉上溫柔地撫著,有些著迷地看著徐啟章的臉……他的黑眼圈淡了些呢。
似乎很久沒這樣相處了,羞赧的粉紅泡泡再度噴射在兩人四周。
「啊,對了,雖然你說不要禮物,但是我跟瑪麗亞學做了蛋糕,送你!」葉廣啊了聲,從後背包拿出一個小盒子,交給徐啟章。
接過盒子,牽著他到一旁的長椅上坐著,徐啟章邊開著包裝,邊問:「瑪麗亞讓你出來的?」
「沒有啊,我偷跑到一半就被她發現了,」葉廣看著徐啟章疑惑地皺眉,開心地給了個但書。「但是她說『窩災夢遊,燒爺別管我,出門小心啊。』。」
講完,兩個人都笑了。
徐啟章打開了那個盒子,是個夾果醬的海綿蛋糕,上頭很多氣泡洞洞,看來是技術不夠成熟,不過用巧克力醬畫在上頭的字,卻讓這個小蛋糕漂亮得發光。
『HAPPY BIRTHDAY!葉廣LOVE YOU >.< !』
看著那行老套的字加上詭異到不行的表情符號,徐啟章想笑,但不知道內心那種酸甜到快要爆炸感覺是什麼。
「後面那排是我後來偷偷加的。」有點害羞,葉廣搔搔臉笑著說。
那個連蛋都打不好的人,做了蛋糕,然後還在上面寫LOVE……將蛋糕輕輕放在一旁,徐啟章再次摟住葉廣,緊緊的,連呼吸都有點沉重。
「徐……徐啟章……」你是很怕冷嗎?
耳朵旁邊就是他的氣息,葉廣有些緊張地回抱他。
「……親口說……」
「什麼?」這個人每次講話都像在夢囈是怎樣?葉廣更仔細地側耳傾聽。
「我要你親口說。」
「什麼?不要啦!」就是很難講出口才用寫的啊!
「說嘛……拜託……」
……誰能抵擋得了一個對著你撒嬌的搖滾男孩?
葉廣雙眼一迷濛,徐啟章蠱惑的聲音像是催眠曲,讓他忍不住想要實現他所有要求。
「就……那個……LOV……LOVE……」
「要照蛋糕上面的說喔,葉廣。」
啊--不要靠那麼近講話啊--再這樣下去下面都要有反應啦!
葉廣眼一閉,咬咬牙豁了出去。
反正徐啟章今天是壽星!他最大!
「葉……葉廣LOVE YOU啦!」又不是日本女生還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丟死人!
果然,葉廣一講完,嘴唇馬上被另一個同樣濕軟的物體覆上。
口腔裡被慢慢地舔過一遍,像是故意挑逗,舌頭纏繞在一起;像是交尾的蛇,煽情得過份。沒給葉廣喘息的機會,吞不了的唾液,又這麼流了下來。
徐啟章這人實在很極端,笑起來可以這麼輕,但嘴巴卻很有力。光是親吻就已經昏頭的葉廣,迷糊地想著。
捧住葉廣的雙頰,徐啟章沿著他的下顎收了他的唾液,離開了之後又再點了點他的唇,距離不到一公分。熱氣分不清是誰的,像是帶著虔誠的承諾,徐啟章說了。
「徐啟章也愛你。」
那無關乎時間的愛戀,讓他自信地講出了承諾。
「……徐啟章,你講自己的名字好不舒服喔。」
回家的路上,兩人走在正龍頭的兩邊,手搭在龍頭上,交疊在一起。
「對了,你什麼時候回去表演?」
聊到一半,葉廣突然想到徐啟章比他長一歲,轉頭問他。
其實十八歲了,他比較想做別的事。
輕輕地搖搖頭趕走下流思想,似乎遇到葉廣,他就滿腦子這個那個的。
「應該快了,只是PUB的表演次數會減少一點,低調一點好。」想起阿賤他們擔心的樣子,徐啟章也是有些愧疚。
「啊是喔,我也很想再去看你表演。」葉廣撇撇嘴。
「我可以為你做個人演唱。」曖昧地對葉廣笑了笑,不意外地看見他臉又紅了起來,嘴裡不知在碎念些什麼。
天氣很涼,手握得很緊;兩顆心很熱,氣氛很不錯。那個照片的事情……好想對他坦承。徐啟章掀了掀唇,思考著怎麼開口。
「那張照片……」
聽見葉廣的聲音突然這麼說,徐啟章心驚膽跳了一下。
「嗯?」心虛的音調。
只見葉廣轉過頭惡狠狠地對著他,眼露凶光,讓徐啟章的心跳越來越快。
「我說,要是被我抓到放那張照片陷害你的那個人,我絕對要把他抓起來折!」
抓起來,折。
講到那個折字的時候,徐啟章的脊椎真的痛了一下,讓他留了兩滴冷汗,被葉廣看到後問說怎麼了的時候,他也只是推說晚上吃太飽。
「你最好是吃飽一點,你太瘦了。」葉廣點點頭,看見徐啟章虛弱地笑了下,讓葉廣更加打定主意要繼續進補計畫。
看來照片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好了。
徐啟章有很多壞習慣,「逃避」也是他的強項之一。
只要一直在一起,不怕沒有機會說的,嗯。
《照片的秘密 完》
番外二:名之為
他們正在冷戰。
應該是說,葉廣正在跟徐啟章冷戰。
十二月的校慶,是X高新任學生會的第一個大型任務,經過一番努力爆肝,由徐啟章與葉廣帶領的團隊終於如期搞出個不同於以往、像樣的學校慶典,集園遊會、社團表演、班際大隊接力於一體,熱鬧的像廟會一樣。這天,他們又為X高寫下了新的紀錄,然後會長與副會長也相當開心地在學生會的小吃攤上為大家服務……以上完全屬實,除了最後一句。
熱鬧的小吃攤上,穿著黑色圍裙的學生會幹部們一刻不得閒地忙碌著,頂著徐啟章和葉廣的面子,人潮當然比別攤多上好幾倍,園遊會的點券和現金也跟著咻咻咻咻成長飛快。
照理來說生意好,攤位上的氣氛應該也要很好才對,不過仔細一瞧,幹部們臉上的笑都僵得可以,工作氣氛比天氣冷,因為他們的會長與副會長,從頭到尾都沒跟對方講過任何一句話。
反常,實在反常。
「葉廣,你們吵架喔?」笨手笨腳地切著滷蛋,老包看著週遭源源不絕的女學生們,躁鬱地問著。忙翻天就算了,工作氣氛還差,這樣怎麼做事啊!
「沒有啊。」葉廣哼哼兩聲,邊給了老包一個「裴笑」邊在他的滷蛋上加醬油。
還說沒有?醬油瓶都快被捏爆了啦!趕忙阻止葉廣繼續荼毒他的滷蛋海帶拼盤,老包嘖了一聲轉身送菜去了。
葉廣放下手中的醬油瓶,眼珠子忍不住轉向站在那邊煮麵的徐啟章,正巧他也看了過來,視線隔著幾個人一瞬間在空中交會,葉廣先撇開了頭,繼續往送過來的菜餚加著調味料。
明明早上還好好地在學生會辦公室裡交換了刺激的早安吻,約好下午兩個人要一起逛攤子,然後看完他跟學校熱音社合作的表演後,擺脫家裡的監控晚上開個兩人慶功宴的……結果都變調了,因為他們吵架了。
至於為什麼會吵架呢?
事情要追溯到中午前的班際大隊接力比賽。
飄著綵帶的操場上,從預賽脫穎而出的五個班級。鳴槍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身負重任的第一棒起跑了。
大隊接力,尤以第一棒到第三棒之間的競爭最為激烈,到了中段其實就是所謂的過渡期了,而這種比賽的重頭戲就在於:超過與被超過,尤其是當各方的最後一棒距離不到十公尺時,那個腎上腺素激發的啊,比差點被車撞還刺激。
所以當一班與五班的最後一棒、也就是葉廣與徐啟章相距不到十公尺時,大家全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瘋狂。會長PK副會長、情歌王子PK校園偶像、好友PK好友,這種與八點檔有得比的精彩劇碼,讓這群熱血的高中生全都燃燒起來,瘋狂嘶吼。在短短兩百公尺內,大家的情緒全都燃到沸點,看著操場上兩個飛躍的身影,加油聲不絕於耳。
看那邊,葉廣擔任最後一棒不是沒有原因的,只見他在十二月的天氣裡穿著學校的無袖運動服,舞動著修長的雙手,短褲下勻稱的美腿正以優雅的動作迅速交錯著;黑色的發絲在風中飄蕩,不同於其他人表情猙獰好像看到鬼的跑法,葉廣活脫脫就是一匹俊美的白馬,讓全場男生女生失去理智瘋狂尖叫。
當然,尖叫聲有一半也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鏡頭轉向另一頭,徐啟章完全不遑多讓,雖然這個人在舞台以外的地方存在感相當薄弱,但自從學生會長與情歌王子的頭銜讓他加了很多印象分數後,此刻在眾多少女的心中,徐啟章儼然也成了另一個學生時代苦悶的寄託。看他一臉悠哉地接過棒子,倒也以不輸給葉廣的速度飛奔著。
如果說葉廣是匹優雅的白馬,那麼徐啟章就是匹低調卻強勁的黑馬了。
距離終點前的十公尺,最近卻也最遠。兩人越靠越近,一旁的加油聲越來越大,讓原本保持領先的葉廣更加快了速度,沒想到徐啟章也緊咬著不放,原本以為他會在終點前超過葉廣,沒想到徐啟章卻後繼無力,速度慢了下來與葉廣戲劇性地同時抵達終點。
最後大隊接力的的獎盃與獎品,由一班與五班共享,按照慣例,大家戰後還是好同學,計較的就是幼稚鬼。
這原本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豈料在眾人開心的合照中,唯獨葉廣沒有笑容,而徐啟章則是偷瞄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披著薄外套,兩人在一樓的洗手台前洗著臉,氣氛有些古怪。
「你怎麼了?」水有些冷,徐啟章將毛巾遞給葉廣,問道。
接過毛巾,葉廣看了他一眼,擦了擦臉,搖搖頭沒說話。
唉。在心底嘆一聲,按照以往的經驗,徐啟章知道這種情況要繼續問下去。情侶間的奧義,比畫壞的五線譜還難懂。
「你不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跟我生氣。」不是責怪,是真心地疑惑,就是這樣,讓人無法不理他。
葉廣看看好像又長高的徐啟章,再把視線放到地板的某個小磁磚上,將毛巾捂在嘴上,皺著眉悶悶地說了。
「……你故意放水。」憋氣式地說出了這句話後,抬眼看見徐啟章明顯地愣了愣,印證了他原本只是猜測的想法。
終點前明明就可以超過他的,徐啟章卻故意放慢速度跟他一起抵達。
為什麼要這樣?葉廣有種被看扁的感覺。
看著徐啟章淡然的臉下藏著被抓包的尷尬,讓葉廣想起來終點前、徐啟章瞟過來的淡淡一眼。平常覺得性感的眼神,當下只令人感到生氣。
臭徐啟章。越想越火大,揮掉徐啟章伸過來的手,轉身就走。
男生之間,除去了戀愛的部份,還有些無聊的自尊,而這種東西,葉廣原本就很多,只是那些東西在遇到徐啟章之後好像都變得不很重要了,至少沒比他重要……原本是這樣想啦,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果然還是會在意。
徐啟章比他厲害沒關係、比他優秀沒有關係,因為他會以他為榮,他會成為他的驕傲,但是如果徐啟章為了顧及他而放水,這是沒有必要的。
要是能夠贏過他卻還故意打成平手,他是不會高興的。
不理會徐啟章追過來的腳步聲,葉廣拉住一個剛好走過來的學生會幹部,有說有笑地就往攤位方向走,著實讓那個幹部受寵若驚之餘,隱約感到芒刺在背。
就這樣,他們吵架了。
情侶吵架,總是旁觀者看來輕如雞毛、當事人覺得重如泰山的鳥事,狗屁倒灶的。
其實葉廣不是個會氣很久的人,只是每當他有些些消了氣,要聽徐啟章解釋了,卻又看見好好一個煮麵的人跑去跟馬賽克學妹們合照,心底那股氣,又怎麼都消不了了。
也因為這股氣,讓大家全都不敢去招惹葉廣。經過之前毆打陳澤銘、俗稱「勇者鬥惡龍」的事件後,大家都明白了葉廣其實不好惹,但葉廣的精英形象實在深植人心,加上他事後還是努力不懈地經營人際關係,照樣對上有禮對下闊氣,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他只會對「惡人」出手,反而還多了一項「正義之士」的頭銜。
據他本人所說:「偶爾適當發洩情緒是好的,但形象還是要做,因為那是武器。」是變成有能力的大人之前,有利的偽裝。
所以即使沒人敢去煩他、找他合照,卻還是有不少粉絲遠遠偷拍。精英就算帶著氣擠醬油,還是有著裴式風格的帥氣。
氣到下午三點,換班的時間到了,徐啟章也要準備上台了。經過葉廣時,徐啟章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盯著他的眼神也帶有著「不要生氣了」的示好意味。
是嘛,有反悔的感覺了嘛。
這時候要是再生氣就不是男人了,他本來就不是這麼小家子氣的人,不要忘記他在小學的作文上寫過什麼?
統治世界,需要虛懷若谷的雅量。
葉廣清了清喉嚨,擦了擦手決定跟徐啟章合好。畢竟光是三個小時沒跟他說話,自己就已經快悶壞了。
「學長!你剛剛跑步的樣子好帥喔等一下表演加油喔!對了可以跟我們合照嗎?」
沒想到在要跟他講話的瞬間,徐啟章聽到了學妹不喘氣的呼喊後,竟然對他為難地笑了笑,放開他的衣袖,走去跟學妹合照。
此時,葉廣覺得心中的氣,又要爆了。
後來他沒有去聽徐啟章的表演、也沒有花完自己園遊會的點券,跟小田說了自己胸悶頭痛不舒服,就請假回家了。沒有手機,所以不用聯絡司機,這樣也好,不用聽司機阿伯的台語攻擊。
背著書包,踢著河堤上的石頭,看著地上單獨的影子,覺得河堤的風比平常冷,他拉了拉身上的外套。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看到河堤對岸的高樓大廈漸漸亮起了燈,鼻子又開始發酸。
單就戀愛很美好沒錯,但如果牽扯到自己、又牽扯到別人,戀愛就變得麻煩。
尤其是男生之間的戀愛。
根本就不能在大隊接力的時候,說什麼:「啊討厭讓人家一下嘛!」或是在男朋友被拉去被學妹輪暴似地合照時,說:「不要拍了他是我的。」
怎麼樣都覺得不三不四驚世駭俗違背常理。
不開心,令人不開心的社會,令人不開心的學妹,令人不開心的徐啟章……
但是又令人不得不喜歡他。
要不是你這麼溫柔這麼體貼這麼會做菜這麼會唱歌又對他這麼好,他才不會委屈去喜歡另一個男生咧……罵了半天,覺得自己好像連這種時候都在稱讚他,頓時又無力了起來。
「尬。」葉廣揉揉眼睛,小小聲地罵著不標準的髒話,不只生徐啟章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到底是在氣什麼,都混在一起搞不清楚了。
精英葉廣,終於徹底領悟了比打蛋還難一百倍的事情,名之為戀愛。
「喔,今天校慶,嗯,身體不舒服所以提早回來了……還好。喔好,你去忙吧,嗯掰掰。」掛斷電話呼了口氣,結束了爸爸的查勤電話,葉廣倒在床上。
是真的覺得不舒服,應該是今天假勇,穿著無袖運動衣在冷風天跑步後還去河堤吹風的關係,額頭有點燙。
「燒爺啊,吃完藥就趕快雖覺啦。」瑪麗亞將他吃不下的稀飯端走,幫他換了新的額頭貼布後,拍拍他。
燈關了,房間瞬間暗了下來。
沒有咳嗽也沒有流鼻涕,只是頭很熱眼珠快要滾沸,連床頭的小夜燈都變得刺眼。
小時候發燒,都會覺得特別寂寞。
那時候沒有瑪麗亞,爸爸媽媽也還沒有整天都待在一個叫做「國外」的地方,儘管如此,發燒生病的時候,一個人待在房間,聽著外面電視機的聲響與大人們談話的聲音,還是會有種被隔離的寂寞。
葉廣轉了個方向,用棉被將自己裹緊。
今天沒去看徐啟章的表演,之後的行程也跟他通通爽約,他一定會生氣的吧……
雖然徐啟章沒對他生氣過。葉廣迷迷糊糊地想著。
發燒了也好,很多事情都不用煩惱。
接近晚上九點的時間,紗窗外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葉廣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一道輕輕的刷弦聲,讓他完全清醒。
嘆了口氣也是鬆了口氣,幾乎沒有猶豫地翻下床,披著棉被踏著有些虛浮的腳步走到了窗邊,拉開紗窗探出了頭,果然看見了那個禍水。
「同學,你今天沒來看我表演。」
徐啟章抱著吉他靠在牆邊,因為快接近深夜,所以只是輕輕地再撥了幾聲和弦,搭配上他有點委屈的表情,還真有幾分被拋棄的哀怨,讓葉廣笑了出來。
這一笑喉嚨有點癢,葉廣順勢咳了幾聲,徐啟章這才發現他額頭上的白色貼布。
「你發燒了?」抬手貼上葉廣的臉,哀怨的表情立刻轉為擔憂,讓葉廣呼吸一窒。
「對啊,都是你害的……」說是指責,卻因為發燒而軟軟的語調,還比較像是撒嬌。
「是我害的啊……」徐啟章感受手上的溫度,又笑又嘆氣的,拇指輕輕撫著葉廣的臉側,有些麻癢。
「所以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被徐啟章的手摸得很舒服,但還沒有忘記今天生的氣。隔著窗檯,葉廣直視著徐啟章的雙眼說道。
認錯了就原諒你。他在心底這麼說著。
徐啟章沒有說話,露出一臉思考著什麼的表情,放下了手,重新背起吉他,微笑著說:「因為葉先生今天不克前來,所以現在特別為您做私人服務,只有你才有的。」加重了最後一句,徐啟章對他眨了眨眼。
搞什麼,光放電不道歉有什麼用。
臉上的溫度又提升了,葉廣撇撇嘴,裹緊了身上的被子。
徐啟章站在窗戶的右側,他的背靠在牆上,所以從葉廣的角度只看得見他的側臉。他唱歌的時候頭會微微仰高,因為很瘦,所以喉結也特別明顯地上下滾動,葉廣覺得那是他最性感的角度,讓他牙癢癢的,有點想咬上他脖子的衝動。
他老是喜歡用性感形容徐啟章。
因為頭有點昏,聽了半天才聽出來他在唱什麼,這首他沒聽過,不過徐啟章比平常溫柔的嗓音配上吉他的和弦,讓葉廣有些昏昏欲睡……
……你知道 有時候男孩更難捉摸 難捉摸 愛人或朋友
現在到永遠我真會感覺要 一想你 我的心就狂跳
我的模樣記不記得牢 情人卡有沒有收到
讀書想著你 聽歌想著你 大地和藍天 出現的全是你
我才不管你的表情 我才不理你回不回應
不想難為你 又不想放棄你 決定告訴你
對不起對不起 我愛你……
「好任性的歌詞。」趴在窗檯上,葉廣笑著接受了徐啟章的吻。
「對不起。」輕輕的一吻後,是他的歉意。
「原諒你。」伸出雙手抱緊他,只有這樣感受彼此的心跳才踏實。
身後的棉被滑了下去,正好一陣風吹了過來,葉廣打了個噴嚏。
「快進去吧。」撥了撥他的頭髮,徐啟章說。
「嗯。」重新裹起棉被,葉廣只露出一顆頭,手緊緊揪著棉被,而頭上的貼布讓他看起來更加可憐兮兮。
十二月的風還是很冷。窗內,窗外,一個說著快進去吧,一個說著嗯,但兩個人都沒有動作的意思,誰都不想先轉身。
只要有你在,就覺得溫暖……大概是這樣肉麻的感覺吧。看著徐啟章的頭髮被風吹亂,葉廣笑了。
「好啦,趕快回去吧……不過,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喔。」他指的是今天徐啟章放水的事情。說開來才不會有芥蒂,這是葉廣一直在意的點。
盯著葉廣,徐啟章突然看向一旁嘆了氣,然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樣,搔了搔頭又搔搔耳朵,這才緩緩說道:「其實今天,我不是故意放慢速度的……」
或許是覺得實在難以啟齒到了極點,徐啟章漸漸講不下去,在牆邊慢慢蹲下,雖然他雙手捂著臉,但從他耳朵充血的程度來看,臉也差不多熟透了。
「什、什麼啦?」看著徐啟章不知道在害羞什麼,讓葉廣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吶吶地看著他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就是……今天……其實……」
徐啟章講得斷斷續續,讓葉廣聽得也很心急。幹嘛要講不講的!又吊人胃口!
「就是……我……」
「徐啟章你再不講我就要生氣了!」葉廣手揪緊著棉被咬咬牙,大有他再不講就要關窗走人的趨勢。
唉,好吧,徐啟章,不要再多隱瞞另一個秘密了。徐啟章呼了口氣。
「其實今天在終點前放慢速度,是因為不小心看到你……看到你露點……」
露什麼?他說露什麼?
爆炸性的宣言,從徐啟章捂著臉的手指隙縫間悶悶地傳到了葉廣的耳中,讓葉廣被炸在原地動彈不得。
還原事實真相,原來徐啟章在快要接近終點的時候,眼角餘光看見了他朝思暮想的青春肉體胸前的粉紅點點因為葉廣的奔跑動作而露了出來,就算只有短短一秒鐘,徐啟章還是覺得無敵腦充血。可憐的少年一面阻止著下腹的衝動、一面擔心有別人看見、一面痛恨著學校的無袖運動服、一面又感激著,簡直四面楚歌。
在那瞬間混亂思緒的衝擊下,他的速度無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思春期的少年,哪有什麼辦法抵抗得了喜歡的人在眼前露點呢?
瞬間兩人無語,臉卻一樣紅得發燙。
葉廣覺得自己快要暈倒,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這樣的話題連徐啟章這種愛調戲別人的人,說出來都覺得害羞了!何況當事人就是他本人。
男生露點有什麼好稀奇的,但從徐啟章嘴巴講出來就是特別色情。
「所以我沒有放水的意思……」是情非得已。
撐開中指與無名指中間的縫,徐啟章下垂的眼睛偷偷往上看著葉廣,生平第一次覺得坦白真的不是件好事。
「徐啟章……你真的是……」下意識地將棉被裹得更緊,葉廣心跳直逼一百二,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性騷擾為什麼心跳還會加速,而且還有想大笑的衝動。
是那種覺得自己白氣了、和他好可愛的感覺,讓葉廣想要笑,而他也真的用棉被摀住嘴笑了起來。
聽著身後的悶笑,冷靜了下來又嘆了口氣,徐啟章背對著葉廣站起了身,背起吉他,淡淡地說:「我回去了,明天見。」語氣中,有著想倉促逃跑的感覺。
「等一下。」笑到流眼淚,葉廣吸了吸鼻涕,叫住了想逃離現場的徐啟章。
他轉過頭,用那雙看起來有點沒精神的眼睛看著葉廣,有些不常見的狼狽。
「要進來……坐一下嗎?」葉廣用棉被捂著嘴,似乎這樣講話總是比較有安全感。
提出某種邀請時,也會比較大膽。
然後,紗窗被關了起來。窗檯下只剩下一把吉他,孤伶伶地在外面罰站。
房間的溫度很高,不是因為空調,更不是因為季節的關係,而是床上疊合在一起的身影,讓溫度升高。
他真的只是說「坐一下」,而不是指「做一下」。
葉廣咬著手指,赤裸著上半身躺在他的白色羽毛枕上,雙腳掛在徐啟章跪在他身前的腿上,因為不能出聲,更覺得頭悶到快要融化。
徐啟章在他胸前不斷地吸吮啃咬、輕攏慢捻他的乳頭,好像覬覦很久那樣一次玩個夠,直到葉廣覺得已經脹腫到難受了,徐啟章還不停手,逼得他抗議似地悶哼了兩聲。
「徐、徐啟章……你不要再弄那裡了……」這樣感覺好變態,有某種偏執的變態,但這種感覺又讓自己興奮……自己或許也很變態。
承受不了徐啟章的動作,葉廣的腰微微弓了起來,沒想到卻反而讓徐啟章更好使力,他一隻手環在葉廣的腰下,讓他更貼近自己。
下面的小小葉早就勃起,葉廣感受到前端已經濕潤,恍惚之間空著的另一隻手難耐地伸進褲子裡,還沒套弄幾下,就被徐啟章抽了出來,壓制在頭上。
「還沒……不可以自己先動。」徐啟章色情的嗓音在他耳邊迷惑地細語著,隔著褲子,小小徐隔靴搔癢似地開始磨蹭起小小葉。
底下的敏感點稍微得到舒解,讓葉廣咬著食指的唇鬆了開,雙眼迷濛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那樣動情的表情,讓徐啟章吻上了他的唇,雙手依然壓制著葉廣蠢蠢欲動的手,持續以折磨人的速度磨蹭著他們底下的腫脹。
「葉廣,你想要嗎?」徐啟章的唇在葉廣冒著薄汗的耳鬢廝磨著,一隻手依然揉壓著葉廣胸前已經敏感到不行的乳頭。
上下同時進行,凌遲著葉廣所剩無幾的理智。
真的很機車……每次都要這樣玩……葉廣喘著氣,覺得下腹的小小葉已經快要爆發,再不讓他解決真的會發瘋。
「不要……不要玩了啦……快點啦……快點……」掙脫徐啟章的手,拉扯著徐啟章的褲頭,迷亂地挺起自己的下半身試圖尋找能夠摩擦的地方。
於是他們讓小小徐和小小葉探出頭來互相磨蹭,在對方的手裡射精、達到高潮。再一個親吻,又足夠讓他們再翻滾一圈,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直到快要凌晨兩點,兩個才氣喘吁吁地抱在一起協議休兵。
「已經……」什麼都射不出來了。
後面那句葉廣講不出口,不過他知道徐啟章也一樣。
親了親他的臉頰,拉過被踢皺的棉被蓋在兩人身上,徐啟章滿足地嘆了口氣,收緊了擁抱他的手。
「你好常嘆氣,下次我要來進行收集徐啟章嘆氣的活動。」
葉廣盯著徐啟章的眼睛,疲憊地說著。
「但有時候嘆氣,是因為幸福而嘆氣。」徐啟章微笑著說。
「所以你現在是幸福的嘆氣嗎?」
「沒有比現在更值得嘆氣的時候了。」
真的很會講話。葉廣笑著摸著他的背,覺得徐啟章的肩胛骨好突出……好瘦。
一邊這麼想,修長的中指一邊順著他的背脊到達腰部,再順著撫上去,看著徐啟章像隻貓一樣閉上眼,葉廣嘆了一聲,聽見這聲嘆息,徐啟章睜開了眼睛。
「我也覺得現在應該要來嘆一下氣。」親親徐啟章的嘴,葉廣抱著他打了個哈欠。
「對了……以後也不可以隨便跟一大群學妹合照……」快要睡著前的囁嚅,讓徐啟章哭笑不得,好歹他這個學生會長也是要做個公關吧。
而且那些學妹要是拍了他,應該就不會再去拍葉廣了吧。
他並不希望那些人擁有太多葉廣的照片……現在氣氛正好,他當然不會說出口。
摸摸葉廣的頭,果然經過運動後燒有點退了。看著葉廣一臉安心睡著的臉好一陣子,將他的手移到旁邊,徐啟章起身穿上褲子,有點像是偷情的小小刺激在心裡亂竄。轉身在他唇上又親了下,才起身離開。
從白色窗檯爬了出去,背起吉他,躡手躡腳繞過前門時,突然被打開門的瑪麗亞嚇了一跳。
聽見開門聲,徐啟章僵硬地轉頭,對睡眼惺忪的瑪麗亞點了點頭,打了招呼。
怎麼辦?被發現了?
瑪麗亞會去告訴葉廣的爸媽嗎?
等待著瑪麗亞的判決,徐啟章冷汗直冒。
緩緩地,瑪麗亞開口了。
「七張,燒爺的燒退了嗎?」
「啊,嗯……退得差不多了。」徐啟章愣了愣之後回答。
「喔,這央就好,你回區小心啊。」笑出了一口白牙,關上門之前,瑪麗亞又對徐啟章眨了眨眼說:「窩災夢遊,七張不用理我。」
門邊的小黃燈映照著瑪麗亞的臉,有微微的光暈散開。
他覺得這世界,還是充滿寬容與仁慈的。騎著正龍頭在回家的路上想著葉廣的睡臉,感到胸口被脹滿,徐啟章輕輕地唱起歌來。
像這種比上台表演還要幸福一百倍的感覺,徐啟章名之為戀愛。
《名之為 完》
番外三:最重要的小事
話說「勇者鬥惡龍」事件之後,葉廣「表現良好」,雖然手機還是呈現被沒收的狀態,但已經有如犯人假釋出獄、有待觀察的情況,葉爸葉媽不再那麼監控他的行為,只是時不時地打電話突襲檢查。
以前這麼想接都不打,現在不想接了一直打。
悲慘的莫非定律。葉廣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只要葉廣一沒接到電話,葉爸葉媽就會在事後瘋狂碎念,而葉廣從初期還會頂個「今天補習班晚一點下課是不行喔」的忿忿不平,轉變到後來拿著話筒兩眼放空的無奈嘆息,之中的心路歷程,恐怕只能用流傳千古的一句話來概括:
「只得忍他、耐他、不要理他。」中午的學生會辦裡,葉廣無力地說:「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重新忘記我了。」
他們知道這時期的硬性抗爭只會對他們更加不利,就算當上象徵學生自主的學生會長與副會長,他們還是處在吸附於學校底下的偽自主組織,像是設置來安撫學生一樣,有很多事情其實就算他們再怎麼想改變,學校還是不予通過,大人還是不會允許。
所以儘管看不慣很多事情,他們終究還是學會了妥協。
有人說過,真正厲害的人,不是給你一個無邊無際的空間去發揮,而是給你一個框框,然後在裡面創造出不同凡響的空間,那才叫成功。
在這樣受限制的環境下,尋求突破、尋找快樂,才是真男人。
沉住氣,方能成大器。後來葉廣常常將這句話掛在嘴上,不知道是在告誡別人,還是提醒自己。
「會長、副會長好!」
熱血學弟的笑臉很陽光,葉廣笑著對他們揮了揮手,看著他們急忙奔回教室的背影,暗嘆學生會長還是有特權的--午休可以晚點到教室,推托為公事即可。
「但是沒有手機還是很鬱卒啊,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還給我啊?」走回教室的路上,葉廣邊打著哈欠,邊隨口碎唸著。
「嗯,你沒有手機的確有點不方便……」徐啟章一臉沉思。
「欸,你的臉看起來比我更不方便耶?」葉廣哈哈笑著。
「不方便啊,比方說,半夜突然想聽你聲音的時候。」
「……你半夜不睡覺聽我聲音幹嘛!」
如果說節日是坑錢的把戲,那麼商人們應該無所不用其極地將葉廣的生日列入正式節慶當中。
那樣一定削到爆。
關於送禮這件事,一來是為了傳達心意,二來也是為了讓收禮物的人感受到你的存在,覺得你送這個禮物真是窩心、貼心、細心至極,然後變得在乎你。
送禮物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在對方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所以這個禮物得送得實用、送得大方、送得驚喜、送得別出心裁讓人印象深刻才行。
於是每當快到「那一天」,X高每個妄想奪取這朵高嶺之花的女孩們……或許也有男孩,不分年級,全都陷入一陣刺探敵情與相互討論的熱潮中。
「欸欸欸,葉廣的生日是下禮拜吧,你要送什麼?」
「什、什麼?為什麼我要送禮物給他啊?」
「賣給啦!你小本子上面那天畫那麼多愛心是畫假的喔?」
「你偷翻我本子喔!」
「是你自己放桌上攤開開的耶。」
雖然大家都費盡心思、想破腦袋苦思要送什麼,不過像這樣一個「完美」的人,到底該送什麼才好呢?
長得帥、成績好、家世優、有人緣,簡直毫無破綻,雖然偶爾可能無預警地暴走,不過那完全無損他在眾人眼中閃耀的光輝。
這樣一個感覺什麼都有的人,的確很難決定要送什麼。
簡直比三角函數還要難。
「葉廣,你真是個天生的壞胚子。」
學生會散會時,早就耳聞風聲的老包對葉廣這樣說著。
沒注意到一旁的徐啟章震了震,老包嘖嘖兩聲繼續說:「要是女生們知道你會打飽嗝,一定幻滅的啦。」闔上會議記錄簿,老包作勢搖頭嘆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葉廣在他們面前漸漸卸下以往的「重型裝甲」,感覺上他沒有變,但是好像又變了,老包也不會講,只覺得高一那年可能跟他白相處了吧。
不是說這樣感覺不好,相反的,原本圍繞著葉廣的那堵牆好像消失了,以前嘛,再怎麼想接近他,總覺得只能當他的好同學--過兩年就會忘記的那種同學,但是經過那次合作揪出逆賊狐臭銘後,他們就進階到「朋友」了。
同學嘛,關係可能堅固、可能薄弱,但是朋友不一樣,講義氣、如手足、互相打屁、撂髒話。這就是老包對朋友的定義。
好朋友,是不會一直微笑以待的。老包在心裡欣慰地點點頭。
「打嗝犯法嗎?」
葉廣斜瞪他一眼,將白板上的字擦去。
「也不是啦,只是覺得那些女生都被騙了。」
接住葉廣丟過來的白板擦,老包笑得很機車,轉頭對正在檢視要上呈的文件、一直都沒說話的徐啟章討認同。
「會長你說是吧,那些人是不是都被他騙了?」
敢說是你就完蛋了。
看見徐啟章瞄過來的眼神,葉廣磨了磨牙,那氣呼呼的孩子氣表情,讓徐啟章手抵著下顎,嘴角拉開一抹淺淺微笑。
「有可能喔,因為我也被騙了。」
雖然搞不清楚徐啟章的「被騙」是什麼意思,但是有人聲援自己就是爽。老包看向葉廣哈哈大笑,讓葉廣用力捶了他一拳,老包吃痛一聲想起對方有一身好功夫,不想繼續挨揍,趕忙說聲掰掰背上書包隨即逃之夭夭。
於是學生會辦裡,瞬間安靜下來。
「……你被騙了是什麼意思?」
「……你跟老包感情變很好?」
「哪有啊!你先回答我!你被騙是什麼意思!」完全忽略空氣中的酸味,葉廣轉身站到他身旁壓下他正在看的文件,居高臨下直視著他,氣鼓著臉硬是要個回答。
遇上徐啟章,他的情緒就很難控制。
放在桌上的手突然被握住,感受到徐啟章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柔地包覆著自己的,看見他無論何時都相當性感的萬年黑眼圈,相當沒用的,氣就消了一半。
「我騙你什麼?」
最後,連質問都變得軟軟的,像在撒嬌……這麼娘的事情絕不是一個身高一七九的精英會做的事情,但它偏偏就是發生了。
放學後的時間,校園很安靜。徐啟章拇指的粗繭磨蹭著他的手背,簡單的肢體接觸,卻像要鑽進心底那般麻癢。冷冷的天氣,徐啟章的手很溫暖。像是被安撫的嬰兒一樣安心,葉廣的眼睫毛輕輕顫動,有瞬間的恍神。
耳邊只聽見他又嘆了氣,是今天葉廣數到的第六聲嘆息。
「你騙走我的心啊。」
徐啟章一貫飄忽的語調,又講出讓人害羞、調情一般的話語,讓葉廣表情怪異地蛤了一聲。
什麼啊!這個梗有必要埋這麼久、講得這麼誠懇嗎!
來不及臉紅罵他機車鬼,眼前一個黑影竄上,葉廣突然往後被壓倒在會議桌上,雙腿中間卡著誰,然後那個誰雙手撐在他兩側,俯視著他。徐啟章嘴角帶著笑,凝視著葉廣瞪大的雙眼。
「那些女生看到這幕,也會尖叫吧。」
壞人--!
葉廣在心中驚聲尖叫,掙紮著要起身,卻又因為腰剛好卡到會議桌的邊緣,只要被徐啟章一手輕輕抵住胸口,葉廣就沒辦法使力。
極其曖昧的動作。
「門沒鎖啦!快起來!」
葉廣驚恐地望著徐啟章身後的木門,深怕下一秒就被人抓姦在桌。
聽見葉廣的話,徐啟章還是沒有起來的意思,只是微微側身長腳一勾,將喇叭鎖用腳尖按下。身段之柔軟,讓葉廣這個練空手道的也甘拜下風。
「我……我等一下要補習喔……」
脖子被輕輕啃咬,長袖制服的扣子被解開到胸部以下,冷空氣竄入,葉廣的氣息開始不穩。
「飆車載你去。」一邊說著,徐啟章挑逗的動作沒停。
意識漸漸進入桃紅色模式,葉廣的喉嚨發出低吟,還不死心地一邊喃喃唸著:「唔嗯……你還說……還說我騙你,你才騙我。」
看見徐啟章終於抬起頭,用疑惑的眼神望著自己,葉廣移開視線,有些彆扭地撇撇嘴:「……你騙我失身。」
虛弱的反擊,講得很彆扭也很沒有攻擊性。
尷尬沉默的兩秒半。
噗的一聲,徐啟章捂著嘴,這動作不是笑就是在哭,但葉廣確定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不是後者。
「嗯,是我不好,那不做了。」
徐啟章含笑的眼睛好像有點哀怨地望著他,作勢就要起身。
「欸!做啦!」哪有人升火升到一半的啦!
急著扯回徐啟章,葉廣那坦率又慌亂的表情,微微亂掉的黑髮下是迷濛的大眼,紅潤的嘴唇微張像在誘惑,配上衣衫不整坐在會議桌上的畫面,異常情色,撩撥著有心人的情慾。
心跳加速,那是動情的訊號。
徐啟章向葉廣的雙腿間卡得更緊,欺身向前吻他。
「副會長都開口了,會長怎麼會拒絕呢。」貼在他的唇邊,徐啟章好聽的聲音呢喃著,讓躺在桌上的葉廣一陣暈眩。
機車鬼,這跟會長副會長有什麼關係。
已經沒心力再跟他鬥嘴,只好任人宰割。
感受到徐啟章那雙靈巧的手順著他的腹部往下探索,貼上已經微微隆起的黑色西裝褲,讓葉廣一陣顫慄。
X高的學生會辦公室原意是用來給成員辦公、休憩、討論公事用的,據說是由前校長室所改建,所以內部設施從廁所到冰箱、電視到電腦一應俱全,可說是小歸小功能不得了,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學生會辦公時最大的方便。
但讓校方始料未及的是,這間辦公室拿來給會長與副會長放學後偷情,更是方便到了極點。
刻意壓抑的喘息回盪在不大不小的房間內,揭起兩人不安卻又刺激的情慾。
在彼此身上點燃的熱,不管觸碰幾次都會從下腹傳來一陣類似坐海盜船那樣的麻癢,只是場景換到你的身上、我的身上,那陣麻癢就會轉化成甜蜜的顫慄。
制服還好好的沒脫,只是有點亂;沒有跑三千公尺,卻有點喘;還不會喝酒,就學會怎麼醉。
不用任何背景音樂,那聲聲低吟與深淺喘息已經足夠譜成一段動人樂章,讓他如痴如醉。
葉廣的制服外套被褪至雙肩下,裡面白色制服的扣子也沒盡到什麼責任,很乾脆地露出少年青澀卻結實的胸膛,那美好的曲線現在正因為接觸冷空氣與下腹傳來的刺激,時快時慢地起伏著。
像是剛出生的小狗般,拚命呼吸,惹人憐愛。
將頭埋在葉廣的雙腿間不斷髮出曖昧的水聲,徐啟章的手放在他柔軟的大腿內側,扳住他因為害羞而試圖閉緊的修長雙腿,在將要暗下的冬陽照射之下,那帶點褐色的柔軟短髮隨著他的動作來回磨蹭著葉廣最敏感的地方,讓葉廣好幾次都快要讓那喉嚨深處的呻吟溢了出來。
他們通常都是用手解決,最簡單的方式,就像自己打手槍那樣,握住對方的、自己也有的器官,時而調皮逗弄、或是失去控制來回抽動。
不同於自己滿足單純慾望後的空虛,每當在達到高潮時擁抱對方炙熱的體溫,葉廣就有種淚濕的衝動。
在製造腦中強烈光源的高潮後,湧上的,或許是種渴望瞬間即是永遠的憐惜。
連普通的手排招式都讓葉廣有種快要死去的幸福感了,何況今天徐啟章吃錯藥出狠招。
不顧葉廣的阻止,徐啟章那紅得煽情的嘴直接往下探索,準確地攫住小小葉先生,那彷彿徜徉熱帶海域的濕熱感讓葉廣瞬間棄械投降。
男生的爽,就是那種會四肢無力只剩腦袋充血的爽,口中的「不不不不要」也漸漸變成「啊啊啊啊嗯」了。
當然,性愛的最高境界就在於,合作雙方要一起上天堂。
被照料得好好的,小小葉處在一個舒服到不行的溫床,致使葉大少爺腦袋比勾芡還糊,糊到無法分心顧慮徐啟章快要爆炸的小小徐,他壓抑著快要喊出聲的呻吟,緊閉雙眼不敢看胯間那過於刺激心臟的畫面。
男人多少都有些自私,何況是正在爽的男孩。
所以我的朋友,你是否擔心徐啟章委曲求全,沒有獲得福利?
不用擔心,套句低級老套的話,光看到葉廣的臉,他就快射了。
雖然徐啟章慣於用這種台詞調戲葉廣、看他害羞生氣的模樣暗自竊喜,但阿賤說得對:要風流不能下流。
更何況現在嘴裡充滿著他,鼻息之間都是他純真的體香,腦袋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去想調戲不調戲的問題。
輕輕地啃咬、吸吮,嘴裡的液體順著葉廣漂亮的性器流瀉而下,不知道是他的還是自己的,總之是混在一起了沒錯。將他的褲子褪到膝蓋,那些透明的液體流過他的股間沾濕了會議桌,有種複雜的視覺效果在徐啟章心中發酵,彷彿那些液體將被永遠留在上面,形成一道難以抹滅的痕跡,或許將來在手指輕輕觸碰桌面時,就會浮現的、他們的痕跡。
完蛋,以後開會都不能專心了。
徐啟章心中淡淡飄過這句話,力道加重地吮吻著葉廣的前端,猝不及防,突然一陣熱流隨著頭上傳來的悶哼迸發在他口中。
從來沒有的體驗、一秒的空白,眼中也有什麼隨著嘴裡的白濁液體綻放開來,然後是臉被焦急地捧了起來。
葉廣臉上紅紅的,比他看過的任何一幕晚霞都還要可愛,他正急忙地說些什麼,喉結上下滾動,往下延伸就是他優雅的鎖骨線條……徐啟章眨眨眼,下意識地吞吞口水,口中有著什麼也一併吞了下去。
「啊!叫你吐出來你還吞!」
坐在會議桌上,葉廣的臉更紅了,比他特製的徐氏番茄醬還要紅。
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徐啟章的理智通常只剩平常的一半,他總是放任自己在這種時候對葉廣索求,只要葉廣因為他而急促喘息、只要葉廣因為他而心神不寧、只要葉廣在高潮時雙手胡亂抓撓著他的背,這些都會讓他感受到真實。
葉廣是真實的,屬於他的。
而那一半寶貴的理智,就是此時用來壓抑這些幼稚想法的煞車系統。
輕輕吻上他為了掩飾激動而不斷碎念的嘴,徐啟章看著葉廣憋氣的滑稽模樣,忍不住貼著他的嘴笑了起來。
「幹嘛,是你的味道耶。」
他的惡作劇,改不了的壞習慣。
「惡!好惡!鹹鹹的啦!」
無法形容自己東西的味道,葉廣只好挑個相近詞怪叫著。
他紅著臉又苦著臉捶了他一拳,讓徐啟章一個踉蹌往後退,他的下面因為徐啟章的離開而突然一陣涼,這才看到徐啟章隆起很久的西裝褲,似乎正在吶喊著解放。
都忘記要幫他弄了。葉廣有些不好意思。
「徐啟章……你那個……快啦……」
不敢動手去幫他拉拉鍊,葉廣只是咳了咳,手指著他的褲子示意他趕快動作。
「幫我。」
欺身向前,在他鼻尖面前與他眼對眼,那眼中的情慾太過明顯,搭上他刻意壓低的磁性嗓音,像是突然被接上十萬伏特,麻癢的感覺再度襲上葉廣。
所以說,他根本拒絕不了他嘛。徐啟章根本就是個催眠師,或許有一天他催眠自己學超人飛,自己也會照做吧。
葉廣被電昏頭,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將靠在他身上、像是貓咪撒嬌一般的徐啟章的褲頭拉鍊拉下,途中還因為緊張而卡鍊,惹得徐啟章低低笑了起來。
氣血又沖腦,罵了聲笑什麼,手順利地探進那細縫,穿過一層布料,在葉廣握住小小徐的那瞬間,性感的嘆息在耳邊響起,他還沒來得及讚歎聲音好聽不管叫什麼都好聽,隨後又聽見徐啟章因為埋在他肩頭而悶悶的聲音。
「葉廣,你生日想要什麼?」
像是很自然地問出口,但其實問得有些不是時候。
你想要什麼呢?
其實關於送你禮物這件事,不願想得太多,又怕想得太少,一這樣想,送禮這件事就沒完沒了。
雖然自己的生日他跟葉廣說不用送什麼,但他發現自己卻很想給葉廣什麼。
一想到能夠給葉廣「什麼」的禮物,被其他人搶先了,徐啟章就會有點鬱卒。
感受到葉廣的手在他身上開始摩擦,徐啟章的思緒瞬間歸位,卻還是很悶。
相較於少年啟章的煩惱,聽到這句話,葉廣倒是笑了開。
什麼嘛,原來是為了這個今天才這麼奇怪。其實自己笑得也不是時候,明明就是在做正事卻因為他太可愛而笑了。
手在動作的同時,聽著徐啟章好聽的低吟與腦中不斷環繞著這個人好可愛的想法,葉廣下腹又有了反應,然後徐啟章體貼地發現了,也跟著握住他的。
天黑得很快,他們忘了開燈,順著外頭操場的投射燈照進來的是兩個少年的輪廓,與地板上交纏在一起的淡紫色黑影。
在對方手中解放的那一刻,葉廣壓抑的聲調傳入徐啟章的耳中。
「你想送我什麼,就送什麼,你送我的,一定是我最想要的。」
丟了句讓徐啟章心動、卻也更煩惱的話語,葉廣期待著生日那天的來臨。
十二月,冷到好像快要下雪,距離聖誕節還有幾天。
鼻息間呼著熱氣,一早踏進教室沒什麼人,遠遠的就看見他的抽屜被禮物與卡片塞爆,想必都是些怕羞而不敢親手交給他的女孩們。
將禮物往抽屜裡輕輕擠了擠,還沒坐下,以老包為首的一群人就端著蛋糕從後門走進教室。
原來大家早就到了,只是為了給他驚喜全都擠在教室後的走廊等他來。在生日快樂歌唱完之後,葉廣的右臉瞬間被塗滿奶油,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至少在高一的時候,一定沒人會這樣弄他。看著老包惡作劇得逞的笑容,葉廣也抹了一把往老包臉上涂。
這樣的改變好不好葉廣也說不準,笑著吹熄蠟燭,臉上的鮮奶油很膩,有種噁心的新鮮,而他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或許比起以前大家唱完歌、切完蛋糕就各自回座的疏遠,現在臉上的奶油反而膩得可愛。
總之葉廣今天就是在不斷的「謝謝」、「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謝謝」、「謝謝你的卡片但抱歉我現在想以學業為重」、「謝謝但我今天晚上有事」等生日必備的台詞中安然度過了。
而在葉廣忙著交際應酬、拒絕那些假恭賀真告白的人們時,徐啟章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因為不用開學生會、中午又忙著收禮物,葉廣根本沒時間偷偷跟他見面。
是有些病態的想念,不過也才八節課的時間。
期待的放學鐘聲終於到來,葉廣抱著禮物在走廊上大吐一口氣,驚嚇到旁邊的學姊們。
將裝著禮物的大包小包放進黑色房車的後車廂,葉廣上車後也被司機阿伯唱了台語版的生日快樂歌,讓他心不在焉地說了第一百八十二次的謝謝。
今天晚上他不用補習、徐啟章沒有演出、瑪麗亞特地說她要早睡、徐媽媽聽說約了人打牌……
「來我家吧,就我們兩個的慶生會。」比出兩隻手指到他面前,徐啟章說。
多美好的夜晚啊。
或許今天沒有見到面也是好事,人家不是都說,小別勝新……想到這個字眼,葉廣咳了兩聲以表矜持,卻又掩不住嘴角的上揚。看著窗外一幕幕閃過的街景,葉廣皮鞋裡的腳趾又開始跳起小步圓舞曲。
希望瑪麗亞今天可以很早很早睡。葉廣在心中雀躍著。
於是瑪麗亞真的就如葉廣所希望的,在晚上七點準時道晚安。
匆匆洗完澡,穿上新買的高領毛衣配上黑色牛仔褲,哼著五月天的某首歌曲準備出門,他滿心期待能夠趕快搭上南瓜公車、到達那紅色鐵門後的小小城堡。
一切都是如此順利,美好的夜晚就要降臨。
正當葉廣圍起圍巾,對著門口的鏡子順順頭髮興沖沖地轉開門鎖時,客廳裡的視訊電話響了。
「寶貝兒子生日快樂!」
螢幕顯示那端是個派對場景,而自己的父母正對著鏡頭拉炮,頭上戴著不合年齡的派對帽,看得出為人慶生的誠意與歡樂氣氛。
收到父母的祝賀,葉廣坐到沙發上,對著螢幕輕抿著唇笑了。
「謝謝。」
還以為你們忘記了。
不管怎麼開心啊,或許今天他一直都刻意遺忘那樣被人忽略的感受,在忙著接受那些祝賀的同時,心底也有著最想要收到祝福的對象。
他不求什麼,他們工作很忙他知道,沒有辦法回台灣也沒關係,只要有通電話來解決他的生日焦慮、只要他們在這天還記得他在這裡,他就很滿足了。
只要他們還惦記著他、只要跟他講講學業以外的話題,這樣就好了。
螢幕裡出現父母以外的外國人,也跟著對他說生日快樂,他一一道謝。
怎麼會這麼費工?在海的那端為他辦生日派對?
這種以往不曾有的貼心舉動讓葉廣揉了揉眼睛,內心有種叫做感動的浪潮讓眼睛發熱。
視訊畫面裡的場景有些昏暗,點綴著點點彩光,看起來充滿異國的溫馨情調,不斷傳來的笑鬧聲很熱鬧,有點掩蓋住葉爸葉媽的話語,葉廣笑著說了聲「什麼」,靠近出音孔豎起耳朵想聽清楚些。
「……今天我們來參加朋友的Party才想到你今天也生日啦,忙到都忘記了你看看,好險我們及時趕上啊!」
在聽清楚的那一剎那,嘴角的笑凍結,心中旋轉的熱流瞬間降溫,直至跟外頭的空氣一樣寒冷。
葉爸葉媽一派輕鬆地說著,像是他們因為別人的生日而想起自己兒子生日的這件事情,有多麼巧合與驚喜,也為及時趕上寶貝兒子的生日而沾沾自喜。
完全不覺得這樣說,有什麼好傷人的。
簡直就像是搞笑劇裡的誤會,而出糗的主角就是自己。
爸媽的話語像是在嘲笑他自作多情,那些令他錯愕的對白不斷在腦中上演,直到類似怒氣的情緒湧上,讓葉廣亂了呼吸。
你們忙到忘記我的生日,卻有空參加朋友的生日?
是嗎,原來是因為你的朋友也生日,才想到我的?
原來我的存在,還要別人來提醒你們?
已經完全笑不出來了。
絲毫沒有察覺葉廣的異狀,人工智慧的父母還在不停動著嘴巴。
「生日禮物我們剛剛也寄了喔,你一定會喜歡的,先賣個關子,對了,上次段考的成績單我收到了,不錯喔,繼續努力啊,你是爸爸最驕傲的兒子。」
……我為什麼得讓你驕傲?
葉廣鼻翼扇了扇,隱忍著某種情緒。
「……我等一下要去同學家慶生,可以嗎?」
懷著一種心態,葉廣可以預測這種話講出來後葉爸會有什麼反應。
「慶生?台灣那邊要八點了吧!這麼晚你還要出門?小孩子辦什麼慶生會。」
說完這句,遠處似乎有人呼喊他們,於是葉爸跟葉媽匆匆向鏡頭舉了香檳酒杯,再次說聲「祝你生日快樂」還有「不可以出門,我會交待瑪麗亞」後,視訊就斷了。
好像癱瘓一樣,葉廣坐在沙發上,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就這麼望著斷訊的螢幕,像是繼續望著,畫面就會再出現一樣。
只是畫面再出現又怎樣?
你們什麼時候會回來?
手機什麼時候還我?
我管你們的我已經跟人家約好了。
你們可以不要這麼討人厭嗎?
那些話,一句也沒能講出口。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好好跟他們說到話,但是這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他們從來不會認真聽他說話。
說實在的,他完全不期待他們的禮物。一個不想去瞭解他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禮物呢?
當全世界的人都在調查我想要什麼的時候,你們卻從來不想知道我要什麼。
這樣的關係是正常的嗎?這樣的親子關係。
葉廣不知道。
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什麼叫做正常、什麼叫做不正常,因為無從比較,所以那份焦慮必然在他看清楚時油然而生,漸漸擴散,直到無法負荷。
或許他們之間,只是像馬伕在催促馬趕路一樣的關係吧,而馬伕又怎麼可能記得一匹馬的生日呢?想著想著,葉廣輕輕笑了,嘴角卻撇得不自然。
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麼,不過是個生日,是商人的把戲之一、是同學們找樂子的藉口之一,不過是有人遺忘了而已,有什麼呢?
反正還有一大堆人惦記著,看,挑高二米八的客廳角落放著的那些大包小包,全都是對他的祝福,等一下徐啟章也會煮很多好吃的菜,或許會邊吻著他邊唱歌給他聽。
多麼幸福,讓他慶幸自己生在這世上。
所以他不是非要他們記得不可,他不是這麼小心眼的人。
只是越這麼想,眼角的淚就越是凝聚。
過去是怎麼過來的呢?
如今卻在龐大的哀傷之下,想不起來了。
於是心中的什麼,也跟著那合成一條白線的液晶螢幕,完全逝去了。
按下刺耳的電鈴,沒過多久鐵門自動開啟。
走上陰暗的樓梯,穿著圍裙的高瘦身影探出門來迎接他,或許是因為樓梯間太過昏暗而他背後太過光亮的緣故,讓葉廣又有了鼻酸的衝動。
「嗨,好久不見。」
伸出手來搓搓葉廣冰涼的臉,看見他紅紅的眼眶,徐啟章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卻沒有多說什麼。側身讓葉廣進門,先後關上鐵門與木門,徐啟章將葉廣的外套掛在椅背上。
「先洗手吃飯吧,壽星。」
背被溫柔地拍了兩下,讓葉廣想起那次塗鴉事件他誤會班上同學、對著全班同學道歉時,背後那雙賦予他勇氣的手也是這麼拍的,就像告訴他「沒事沒事,我站在你這邊」。
每當徐啟章這麼拍他,那些溫暖的舉動總是會在他心中製造一些翻騰的情緒,無論感動、害羞、或是想哭的衝動,全都會伴隨著鼓動的心跳到來。
這時候他總會想著:沒有其他人了,沒有其他人能夠帶給他這樣的感受了。
「坐這邊。」
徐啟章示意他坐下,圓形的餐桌上,三菜一湯,沒有因為葉廣的生日而做了奢侈的菜餚,他知道徐啟章不是那種浮誇的人,不過仔細觀察,那些菜餚都比平常來得色彩鮮豔。
沙茶炒花枝,除了青椒還另外搭配紅色、黃色的甜椒,色澤鮮豔卻很清爽;番茄炒蛋,鮮黃色中混著些許可愛的紅,其中還點綴了綠色的九層塔,這是葉廣最喜歡的吃法,徐啟章總是會默默記下,然後改變菜色;清蒸鱈魚,上頭鋪著大小適中的薑片與青蔥,徜徉在其中的是淡淡的醬油色,簡單卻很下飯;灑著芹菜碎末的貢丸湯,今天沒煮蛋花湯,或許是已經有炒蛋了。徐啟章說過,蛋一天不能吃太多,這時候葉廣總會覺得他很老成,而說出來也只會被他用那哀怨卻不否認的眼神無奈看著。
餐桌上的樸實色彩,默默在為他慶祝。
這麼簡單、幾乎每個家庭都會出現的菜餚,卻總是讓他起了某種懷念、感動、卻又參雜著遺憾的複雜情感。
轉頭望著站在鋁製流理台前的徐啟章,好像正在完成最後一道菜。
那穿著圍裙的背影,讓葉廣有種突然來臨的寂寞,與從心底翻湧上來的激動。
葉廣站起身走近他,從背後環住他的腰,將臉靠在徐啟章的背上,似乎這樣就能填滿那突如其來的空虛。
沒有被葉廣嚇到,因為早就聽見他移動的拖鞋聲。徐啟章洗洗手,將手擦乾,然後將冰冰的手覆上環在他腰間的手臂,沉默了一會,他知道葉廣現在要的不是語言。
但是再這樣下去,飯菜都要冷了。
「葉廣,要說了嗎?」
似乎在等他主動開口,徐啟章不是問「怎麼了」,而是詢問葉廣要不要對他訴說。
頭靠在他寬廣卻單薄的背上,葉廣聽到徐啟章這樣一問,突然又覺得,這些小事好像不怎麼重要了,簡直像是小孩在鬧脾氣一樣嘛……他本來是要來度過快樂夜晚的耶……
「我爸媽啦,白目……」
講白目兩個字時有些含糊,這麼不敬的話語葉廣當然不敢講得太清楚,但卻又在脫口而出時感到忤逆的輕鬆。
環在他腰間的手臂被有規律的節奏拍著,一下一下,說著願聞其詳。
於是葉廣也就這麼吐了出來。好吧,當那些覺得嚴重的情緒化為文字,越講就越覺得自己很幼稚。在徐啟章面前講這種話,他可能只會覺得自己不知好歹吧。於是葉廣越講越小聲、越講越心虛,剛剛的那些悲傷,漸漸地被徐啟章的沉默傾聽給消弭了。
「欸……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
葉廣吸著上唇,手收緊了些。
然後又聽見徐啟章嘆氣的聲音。每次徐啟章一嘆氣,葉廣就會很緊張。沒有表情的嘆息,實在很難讓人猜出心思。
「幼稚啊……其實,我也有覺得我媽白目的時候。」徐啟章淡淡地說。
例如今天早上出門前,媽媽用一臉詭異的笑容看著他說:「你有什麼秘密齁。」接下來是不斷的莫名狂笑。要不是他知道媽媽偶爾人來瘋的個性,他一定覺得她瘋了。不過這句話確實讓他膽顫心驚。
自己有什麼秘密?
偷偷在未成年時騎機車?偷偷存起來的私房錢?偷偷買起來放的潤滑劑?偷偷想著葉廣打手槍?偷偷跟葉廣交往?不論怎麼想,自己的確有很多秘密,但是媽媽怎麼會知道?
於是徐啟章默不作聲,等著媽媽跟他說她發現了什麼,等到最後還是只有一陣狂笑,他心裡開始有點火了,卻還是隱忍著。就在他準備甩頭就走的時候,母親含著笑氣的話語才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是今天在電視上學的……哈哈……套話的方法啦!你嚇到了齁?」
……白目,白目的中年女子。徐啟章在心中鬆口氣的瞬間下了註解。
但其實後來在公民課上想起這件事時,他又覺得可以讓媽媽這樣開心未嘗不是件好事。只是因為自己真的做了太多偷偷摸摸的事,所以才會惱羞成怒的吧。
將一碗豬腳麵線端到葉廣面前,徐啟章脫下圍裙掛在一旁,坐了下來。
「白目吧,我媽。」
「是還……蠻可怕的啦。」
雖然有點不同,不過葉廣可以感受得到,這些同樣來自於中年人的無心之談帶給他們的衝擊。
其實中年人就是外在武裝厚一點的他們吧?
如果他們覺得自己幼稚,那麼中年人也有可能就是這麼幼稚。
不應該對他們有過多期望的,到頭來受傷害的果然還是自己。
得先學著不保有過多的期望,就不會收到太大的失望。
葉廣看著桌上熱呼呼的豬腳麵線,有些釋懷。
這點徐啟章八成已經知道了吧?
葉廣私底下總是覺得他有著超乎常齡的成熟與脫俗。
「做父母的應該也很難做吧,他們要處理家計、處理自己的情緒、處理小孩的事情,那些平衡很難維繫,所以常常亂了分寸或是只能挑幾個去處理。」
徐啟章輕輕說道。
在小孩的眼中,父母或許是神,但其實他們也是人。
同樣都是人,就不能期待他能完美。
「葉廣,如果不能改變現狀的話,就試著改變自己的心境吧……雖然這樣講很爛,但真的會好過一點。」
他們是這樣無能為力,或許活得快樂,才是這時候最該在意的事情。
徐啟章並沒有說出什麼「試著與他們溝通」或是「跟他們講你內心的想法」這一類像是輔導老師的說詞,他的口氣像在述說一個心得,他的心得。
因為他是徐啟章,所以講起來特別具有說服力。
也特別帥氣。
「徐啟章……你背後在發光,我睜不開眼睛了。」葉廣揉揉眼睛,像是在掩飾什麼,表情驚恐地說。
那舉動讓徐啟章笑了出聲,葉廣覺得那聲輕笑很性感。
「被你發現了,那麼先送禮物吧。」
像是變魔術一樣,徐啟章真的從背後拿出一個白色紙袋。
在葉廣驚喜地接過那個紙袋後,徐啟章又從旁邊拿出融入雜物中的吉他。打開它的黑色皮袋,彈起簡單的和弦,清清嗓子,飄渺的嗓音又轉為迷人的旋律。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每天快樂
祝你永遠快樂
祝可愛的葉廣 生日快樂
變奏的生日快樂歌,變奏的歌詞,聽起來有些俏皮卻怎麼都帶點深情。
「什麼可愛啦!」
同樣也是為了掩飾什麼,紅著臉拍打徐啟章幾下,惹得徐啟章又輕笑起來。
握住葉廣胡亂拍打的手,徐啟章凝視著他,那在葉廣眼中常以慢動作播放的眼睛眨眨與唇角勾勾,永遠都是那麼迷人。
「你在我心中就是那麼可愛的存在,生日快樂。」
那些肉麻的情話葉廣只能偶爾為之,而他不明白徐啟章講這些話為什麼可以如此自然。雖然徐啟章很常講,不過講起來一點都不濫情,反而句句誠懇,像是那些話隨時隨地都存在於他的腦中,只待最佳時機講出。
在徐啟章靠近他嘴唇的那一刻,葉廣有些失神,輕聲詢問:
「那……是最重要的人嗎?」
是最重要的人嗎,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嗎?
你無時無刻都會惦記著我嗎?
「是最重要的存在。」
徐啟章不用「人」這樣表在的詞語闡述葉廣,他說了「存在」。
在他心中,葉廣的一切,甚至是任何小事,在任何時刻,全都是最重要的事。
當一個人想要確認自己在另一個人心中是怎樣的存在時,就表示自己想要在那個人心中佔有怎樣的存在。
有這句話就夠了,這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我也是,徐啟章,你是我最重要的存在。
沒講出口,因為徐啟章的唇按上他的,他們有些激烈地吻著對方,彼此呼出的氣息像是亂流捲繞著他們。
忘情地發出悶吟,葉廣的手勾著徐啟章的後頸,他們都試圖想要把對方更壓往自己一些,卻換來一陣壓力似的疼痛。
也不是真的痛了,或許那是珍惜在心底脹到發疼的證明。
餐桌旁原本交纏的人影已經消失,於是豬腳麵線和三菜一湯就這樣被冷落在一旁,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可憐地被推入微波爐,被終於餓肚子的少年們解決入腹。
在家門前又偷偷地親嘴道別,葉廣輕手輕腳地回到家,關上房門跳到床上,迫不及待拆開禮物。
裡面是一個簡單樣式的白色手機。
那是一家以網內互打不用錢作為促銷手段的公司所出產的手機型號,機體應該不會很貴,但他們從來不曾送過貴重的禮物給對方,所以徐啟章這看似大手筆的禮物讓葉廣著實驚訝。
好像懂得葉廣的訝異,打開的生日卡片開頭就寫了:
「親愛的葉廣,不用擔心,那個手機不會很貴,卻是我一直很想給你的東西,請讓我送給你,因為想聽你的聲音時卻沒有辦法打給你,是件很折磨的事情。」
看著信,徐啟章好看的字讓葉廣有種他就在自己耳邊朗讀信件的錯覺。
「我其實一直在想你需要什麼,你也說了我送什麼那就是你最想要的,老實說這讓我更加苦惱了。」
笑了下,葉廣得意於自己的小小惡作劇在徐啟章那裡起了作用。
「所以我在想,可能你最需要的,就是我的愛吧。」
看到這句,葉廣覺得又被反將了一軍,忍不住踢踢腳。
「你知道的,因為我不太善於言詞,」
才怪,你明明面對我的時候,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都很順。
「所以我用別的方式傳達給你。手機裡有首音樂,是為你寫的歌,雖然是很不成熟的創作,但希望你喜歡。」
「生日快樂 徐啟章愛你」
心跳如擂鼓,拆開手機盒,葉廣顫抖著手將手機開機,桌面是手繪風格的可愛葉片。按進去功能頁,找到音樂的選項。
「好不好」、「笑忘歌」、「最重要的小事」,在多首五月天的歌曲之下,葉廣看到一首叫做「默默」的歌曲。心跳快要爆炸,他按下播放鍵。
是首編曲很完整的歌,似乎是進錄音室錄的,輕快的搖滾曲風,從鼓聲開始引進低穩的貝斯、然後是主旋律電吉他,完整呈現氣氛後,是徐啟章磁性的聲音。
廣闊的樹海裡
哪一片葉脈藏著你不想讓人看見的淚滴
無聲滴落在我的眼角 化作永難抹滅的痕跡
這麼唱來 有些拗口 或許你比較偏愛直白的詞彙
也就是某天我看見了你 莫名就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於是我做了很多默默默默的努力 用盡力氣
於是我說了很多默默默默的話語 小心翼翼
我默默默默看了很多你的事情 或許像個傻B
這一切 都是因為我想愛你
廣闊的人群裡
哪一個笑容藏著你會心動的契機
那個人 一定是我 別懷疑
徐啟章的嗓音似乎能夠勝任任何歌曲。
但是好肉麻,真的很肉麻。
葉廣從頭到尾都抱著類似打手槍被抓包的心情聽著這首歌。
他重複播放了好多次,這首帶點雀躍的、青春的、憧憬的抒情搖滾歌曲。
一想到歌詞內容是徐啟章對他唱的,葉廣的心就不受控制地持續顫動。
明明剛剛才親吻過,現在卻又想要緊緊地擁抱他,這種感覺,讓心都發疼了。
馬上撥了唯一的內建號碼,對方像是等待許久,很快就通了。
話筒那方傳來他有些緊張的聲音。
「阿賤他們說,我這首很白爛。」
可以想見他說這句話時,正靦腆地笑著。
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除了不斷地深呼吸、壓抑下一秒就會出現的啜泣,好像很難再說出其他話語了。
這首歌,讓他覺得過去十七年的生日寂寞,全數消散。
「葉廣,你在哭嗎?」
「……你媽媽……回來了嗎?」沒頭沒腦地,葉廣斷斷續續地問著。
「……還沒。」徐啟章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快。
「你可以來住我家嗎,我想見你、想見你,我想見你……」
雖然知道葉廣的哭點很奇怪,但是這聲聲伴隨啜泣的想見你,的確讓徐啟章心情激動到將制服塞進書包時,不小心忘了塞內褲,等飆車再度到葉廣家與他緊緊相擁時才想起來。
不過那忘記帶內褲的不安根本沒在他心中停留太久,因為葉廣難得的主動讓他失了焦。
被推倒在床上,徐啟章有預感明天黑眼圈會加重十倍。
「徐啟章……」
房間裡只有小夜燈亮著,葉廣穿著睡衣跨在他身上呢喃著,有種少見的媚態,緩緩俯下身,徐啟章瞪大平時總是半闔的雙眼,吞了好幾口的口水也阻止不了,他們接吻時唇角唾液的下滑。
不要管明天會不會被發現,不要管內褲會不會弄髒,不顧一切,這一刻最重要的事,是屬於他們的,小小的情事。
房間內的兩人又開始進行成為笨蛋的運動,直到精疲力盡、什麼都射不出來為止。
趴在徐啟章的胸前,葉廣輕聲在徐啟章耳邊說了句:
「謝謝。」
謝謝你為我過生日,謝謝你在廣闊的人群中發現我,謝謝你喜歡我。
好多的謝謝,都化在睡前的這一吻上,轉化成無法言喻的幸福。
這樣的幸福,或許可以成為以後抵擋任何不幸的盾牌。
他們都這麼深信著。
隔天,瑪麗亞難得睡過頭,司機阿伯好像也被臨時告知放假。
看到餐桌上擺著兩份早餐,他們相視一笑,虔誠地感謝天使瑪麗亞,讓他們擁有美好的早晨。
也「順便」感謝父母,生下他們,讓他們可以共同擁有這樣美好的早晨。
《最重要的小事 完》
番外四:牽你的手
禮拜六的醫院人滿為患。
也不是因為假日的關係,這裡卻總是充滿戴著口罩的人群,像是隸屬於某個族群,每個人都只透出一雙骨溜溜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這裡的氣氛很寧靜,卻也帶點灰色的沉寂。
他其實不對醫院反感,但醫院總是讓他想起當年阿公先行去世時,阿嬤躺在旁邊牽著阿公的手唱「牽阮的手」的那一幕。
那樣到老、到死去都牽著手的真摯情感,連流氓似的舅舅們都哭了。
徐啟章想著,或許有些人討厭醫院,是因為這裡會勾起人們內心片段的思念與傷心,因為承受不住,所以打開了厭惡的防禦程式。
「在這裡坐著等我就好。」
徐媽媽一拐一拐的,要他坐在診療室的外面等著。
徐啟章放開攙扶的手,乖乖坐下。
那是老毛病了,似乎是因為壓迫到神經,所以腳麻,記得好小的時候,半夜他睡到一半突然被吵醒,媽媽說她站不起來,那時還住在一起的舅舅背她上醫院,而小時候的自己竟然還順著媽媽的意,繼續睡著。
的確很自私、很無情啊,一般來說,應該會擔心到睡不著吧……一這麼想,徐啟章又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裡,但又下意識地歸咎於自己的天性。知道自己錯了,但錯在哪他卻不明白。矛盾的心情。
於是那些突然竄出的毛病就這麼根深柢固在媽媽的身體裡,今天早上也是,她的腳背突然就痛了起來,像是隨時都在被侵蝕的樹幹,只待那些斑駁的腐蝕痕跡於表在現形。
到底是為什麼、或是怎麼會這樣呢?
是好多的不幸構成的吧。
但那些不幸是為什麼呢?
徐啟章偶爾也會不斷想著這種問題。
臨時跟葉廣取消今天難得的約會,騎著他們家那台二手的破爛小五十載著媽媽來到醫院,在哪一科掛號他忘了,因為每次媽媽來,總是掛不同的門診。
媽媽上醫院的次數很頻繁,他想應該不是因為低收入戶看病比較便宜的關係,原因可能是出自於阿公阿嬤病情的陰影。
那突如其來的病症讓阿公阿嬤的生命迅速凋零,越接近末期,伴隨著種種併發症的侵襲,最後他們誰也不認得了,只剩下被強迫呼吸一般地活著。
偶爾瞪大的疲倦雙眼,帶著點生命盡頭的詭譎。
媽媽那時候負責照顧他們,大概是時常望進那詭譎而感到恐懼吧。
對生命恐懼,對死亡恐懼。
徐啟章想,自己說不定哪天也會變成那樣,但卻不感到害怕,或許是沒有親身體驗過吧,所以不會真的害怕。
那些生啊、死的,對他來說,是這麼近卻又遙遠的事情,或許不是他現在應該要想的問題。
牛仔褲裡的手機震動了下,傳來葉廣的簡訊:
「吉他少年,徐媽媽還好嗎?O.Ob」
看著後面的表情符號,徐啟章揚開的笑容被口罩遮掩在後,只看得見眼睛微眯。走出候診室靠在電梯旁,他撥了手機裡唯一排在特殊撥號的號碼。
「喂。」
電話那頭傳來有些故作鎮定的聲音。
或許是還不習慣跟他講電話,每次電話一接通,葉廣的「喂」就像是失敗的客服先生一樣,語尾的抖音洩漏他緊張的心情。
但通常這種模式不會維持太久,果然,聽到徐啟章噗的一聲,葉廣馬上破功。
「你又笑我!笑什麼!」
惱羞成怒、咬牙低吼。
徐啟章光想像那個畫面就覺得可愛。
腕錶上顯示是接近中午的時間,他們本來約好要去看球鞋,或許等一下還有時間。
「你在哪?」聲音放得更加溫柔,連徐啟章自己都沒察覺。
「在家啊,看書。」把握瑣碎的時間用功,是精英致勝的關鍵。
坐在書桌前,葉廣喝著瑪麗亞幫他泡的枸杞人蔘茶,無聊地轉了轉筆。
徐啟章探頭看看診療室,媽媽還沒出來,他又靠了回去。
「那等一下要出來嗎?」
「嗯……你不用陪你媽媽嗎?」葉廣問著。
陪媽媽V•S陪葉廣。
……果然婆媳的重量還是得平衡一下。
徐啟章沉思了下,決定分一半一半的時間給家人與情人。
「不然我們約三點之後?」
「嗯,我七點補習,之前我都可以等你。」
嘴上雖然說著要他陪媽媽,但其實一天不見到面就怪怪的。
葉廣往椅背靠了靠,看向窗外。
「那……再打電話?」徐啟章勾下口罩,透了透氣。
「好,你打給我。」
「嗯。」
一陣沉默,但沒人掛電話。
網內互打不用錢的好處就在於沉默再久都不會有負擔。
「葉廣,你覺得醫院怎樣?」沒頭沒腦的,徐啟章說。
「蛤?你是說,設備還是陣容的?」
葉廣一頭霧水,試圖釐清徐啟章的問題。
「嗯,沒事,只是覺得,沒事還是不要來醫院比較好。」
窗外樹影后的雲層,讓徐啟章有種被世界隔離的錯覺。
他到底想要說什麼呢?
他想要傾訴什麼?
不要談這個吧。
生死、離別什麼的,不想跟葉廣談。
「……有事要說喔。」
葉廣的聲音聽來有些擔心,畢竟他瞭解徐啟章是個會把事情悶在心裡的人。
「嗯,等一下見面再跟你說。」
說聲掰掰附帶一句好想你,而葉廣聽到也含糊不清地說好啦好啦我也是啦。
掛掉電話,徐啟章將手機放入口袋。
想著葉廣的臉又紅了,心裡的雲層也散了些。
正準備回候診室,經過電梯時卻被從電梯裡衝出來的護士撞了開,瘦弱的他禁不起衝擊,於是被撞倒在地一翻兩瞪眼--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瘦歸瘦好歹也是喝克寧長大的,事實上徐啟章只是踉蹌了下,看著兩個白衣人影迅速跑進一旁的逃生梯,正在納悶,隨後就被滾到腳邊的銀製品吸去了目光。
是個精緻的銀戒。徐啟章撿起來,發現是個湯匙彎成圓圈的特殊造型,看來是特別訂做的吧,還刻著名字……一定是重要的東西。
於是他轉身走向一旁的逃生梯,還沒踏進裡面,耳邊就傳來欲蓋彌彰、壓低音量的爭吵聲。
「陳辰你聽我解釋啦!」
「人家不要聽啦!臭醫生!誰准你把戒指拿給別的護士看的!還讓她摸!」
「我掛在脖子上被她看見了沒辦法啊!」
「為什麼你掛在脖子上她會看見?」
「彎腰的時候不小心被她看到也犯法啊!三八你不要無理取鬧……說到這個,那你的戒指呢?」
幽暗的樓梯間傳來衣物的摩擦聲以及抵抗咒罵,讓徐啟章原本就在狂跳的心臟更加不受控制。
醫生跟護士,兩個男的。
「那、那種東西!人家丟了啦!」
逞強的賭氣語調,快要哭出來的尾音。
「三八你要氣死我嗎--」
壓抑不了的怒吼,大有要掐死人的氣勢。
「呃,戒指在這裡。」
默默的,像是闖入戰爭的小白兔,徐啟章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此刻在兩個大人的眼中看來如此純真、如此無辜……只是黑眼圈有點深。
看著原本黏在一起的醫生護士瞬間彈開,徐啟章也有些尷尬,因為他要還東西,不然他不會想多管閒事的。
也或許是他心裡產生了、像是見到同類一般的異樣感吧。
徐啟章將戒指還給男護士。
「謝謝。」
接過戒指,男護士的笑容很燦爛,很適合當護士,但此時他的眼角卻有著淚水,應該是那個醫生造成的吧。
不要吵架。他很想這樣對他們說。
心裡有種希望他們能夠不要吵架、不要分開、永遠幸福的想法,好像只要他們能夠走下去,就能夠證明什麼。
可以佐證他跟葉廣也能夠的什麼。
徐啟章有點手汗,看著跟他差不多高的斯文醫生,用著好像不是自己的聲
音說:「我阿公阿嬤,到去世前,都還是牽著手的。」
直到最後一刻,他們都還珍惜著彼此。
到生命的盡頭,他們依然牽著手。
所以,你們不要吵架……徐啟章越講越小聲。
空氣寂靜到令人尷尬。
不知道自己講這個幹嘛,只知道講完後有種大夢初醒的尷尬,說了聲抱歉,在大人們驚訝的目光中,轉身踏出樓梯間。
沉默之間,只有空調運轉的聲音。
「三八……總覺得,那個小孩比我們成熟很多耶。」
而且莫名地接受了他們?林耀儀推了推眼鏡,腦袋終於恢復冷靜。
「但人家又覺得他閃著純淨不受污染的光芒……好少見啊。」
雖然工作的時候要拔下來,但陳辰還是戴上了銀戒,失而復得地展開笑顏。
看到陳辰笑了,林耀儀將他抱入懷裡,有求和的意味。
「……你是說我們很髒嗎?」
「是醫生很髒啦……好啦不要吵架了啦,唉,在醫院這種地方工作,都對生死麻痺了,像他說的,就算相愛著,最後也逃不過死亡的分離吧。」
那注定的分離,注定誰要為誰先哭泣。
想到這裡,吵架的力氣也沒了。陳辰有些悵然若失。
「到死前都牽著手,感覺很難耶。」白袍醫生重重一嘆。
他多愁善感的護士啊。
林耀儀真的認了,這輩子栽在陳辰手上。
「三八,寫詩喔,等時間差不多了,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去跳海不就好了嗎。」
笨,想這麼多,不如不要跟我找架吵,雖然那是一種樂趣啦。
林耀儀親親他柔軟的唇,捏捏他的臉說:「說好了一起牽手去跳河啊。」
認真的語氣不像在開玩笑,因此讓人覺得荒謬,卻又窩心。
「討厭,醫生好沒有情調,至少也說用這個對戒做來世的信物吧……」
破涕為笑,陳辰亮了亮手上的戒指。
「也行,不過那是死後的事情了……」
其實他根本不信那些,但只要陳辰開心,他都會應允。
在他生前,都會盡全力去滿足陳辰所有的願望。
握起陳辰戴著戒指的左手,林耀儀吻上銀戒,無聲許下永恆的誓言。
醫院樓梯間監視器的死角,又上演了一段醫生與護士演不膩的鹹濕戲碼,只不過這次,監視器畫面的右上方還多了兩個牽著手的老人,含笑看著他們。
徐媽媽的腳沒有什麼大礙。
回程的路上,徐啟章跟媽媽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其實腦中還在消化剛剛看到的一切。
樓梯間、拉拉扯扯、醫生護士、兩個男人、一對情侶。
雖然知道這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跟葉廣是這樣,但親眼看到時,還是有種動盪,在心中起了好多個迴圈,行漣漪作用,漸漸擴散。
同性戀。
跟生死、離別相等的詞彙,他不想跟葉廣討論的詞彙,因為這些詞語的背後都包含著無限複雜的解釋與討論空間,也好像背負著那麼點不幸。
他想跟葉廣一直這麼下去,那是他唯一的信念。
即使現在的他們蓄意規避某些事物、即使未來的他們必須面對那些被規避的事物,這信念還是不會改變。
他從來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就像他找到音樂一樣,他找到了葉廣。
如同他會持續對音樂充滿熱情,他對葉廣的愛戀也是。
無法使用年齡界定或是任何度量衡,那就是他對葉廣的定義。
不過這些都是自己單方面的想法,葉廣還是具有選擇權,關於未來的選擇權。
但是只要葉廣不放開手,他就會永遠牽著他。
永遠牽著他的手,從遇見他的十七歲,直到人生的終站。
他對很多事情都缺乏自信,但唯獨這點,他有「一輩子」那麼長的想望。
載著媽媽,迎著冷風,徐啟章此時也刻意規避著媽媽問他是不是交女朋友的事情,暗暗加快速度,讓媽媽抓緊他不再說話。
這件事情,也以後再說吧。
暗自說聲媽媽對不起,徐啟章的「迴避」技能,隨著油門的催快也跟著發動。
「喂。」失敗的客服先生。
「我在你家門口了。」忍住沒笑。
「喔,好。」
過沒多久,葉廣穿著羽絨外套出現在白色的雕花鐵門後,呼著熱氣,推開鐵門走向他。
「好冷,你怎麼穿這麼少?」葉廣皺眉看著徐啟章身上的黑色外套,不假思索,將自己的白色圍巾解下來套在他脖子上。
因為,想看你擔心的臉。
徐啟章沒說話卻輕輕笑了。
邊閒聊著,走在往公車站牌的路上,葉廣一直偷看徐啟章。
咳咳兩聲,成功吸引徐啟章的注意力。
「咳,今天你不是問我醫院怎麼樣嗎?」
難得的,葉廣有些侷促不安,一副想講什麼的樣子。
「嗯。」徐啟章靜靜看著他。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知道了,我想當醫生的事情……也不是真的非當不可啦,只是先訂個目標。」
因為是真的關於自己的未來,不像小時候寫要當總統那樣,當葉廣對徐啟章講出口的時候,帶著點羞赧、卻又有著他該有的自信。
徐啟章看著葉廣臉上閃爍著光輝,自己的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點點頭說:「你一定行的。」
只要葉廣想做什麼,就一定能做得很好。他如此深信著。
「嗯,當醫生感覺不錯,而且我還可以免費幫你跟你媽看診……啊這不是重點啦,對啦,我都跟你說了……你也要說吧,你以後要做什麼?我知道你以後想往音樂這方面發展,你要當藝人嗎?還是走幕後?還是當老師?」
像是迫切想要知道徐啟章的想法,葉廣連珠炮串似地問著。
明明離未來還這麼遙遠,卻又急著想要瞭解他,從而抓緊他。葉廣的問句在空中製造淡淡白霧,看起來像是小火車一樣,噗噗噗的急切前進。
「嗯,我喔……」
徐啟章看著一旁,食指撫著下巴,像在思考什麼一樣。
葉廣看著徐啟章又在那邊想老半天,心裡一急,迫不及待地講出自己的想法:
「不管你要做什麼啦,其實我……我是不太希望你做藝人啦,雖然這樣講有點自私因為你很有舞台魅力,但藝人的私生活好像都會被放很大耶,我不希望以後我們要被狗仔追著跑。」而且一定還會有比現在更多的粉絲……
不開心。
習慣性地吸著上唇,葉廣訥訥說道。
因為想參與對方的未來,所以想要替對方著想、想要對方替自己著想。
因為想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因為你的未來,會有我。
像是突然意會葉廣話中的意思,徐啟章難以忍受心中的麻癢,牽起他的手,也不管附近有沒
有人,就在他的臉上親了下。
怎麼會這麼感動。
媽媽對不起,真的沒有人能給我這樣的感動了。
「喂!」
受到驚嚇的葉廣揍了他一拳,隨即四處張望希望沒有人看到。
「其實,我想做你的醫生娘。」
肩靠著肩,徐啟章將身體的重量傾向葉廣,似乎有那麼點羞澀。
「……哪來這麼高的醫生娘。」
問正經的又給我打哈哈。葉廣掐了他腰間一把,讓徐啟章咻的一聲逃開。
「我是認真的,我要做葉廣的醫生娘。」
他跑了起來並且喊著,徐啟章難得在舞台以外的地方這麼放得開,不過這也說不上是件好事,因為附近是公園,有很多老人在樹下看著他們。
真的是怕別人不知道齁。
葉廣眉頭一抽一抽的。
看著徐啟章回頭的身影,想生氣卻怎麼又氣不起來,嘴角還往上彎了彎。葉廣追上他,藉著白色外套的遮掩,手也就這麼滑入他手中,緊緊握著。
在遙遠遙遠的以後,如果還能牽著彼此的手,其實也就不那麼在乎誰會先幫誰唱「牽阮的手」了。
於是在上公車時放開的手,坐在座位上時又握在一起了。
公車開往的方向,或許是那未來也不一定。
看著窗外向後移動的景,徐啟章輕輕哼起了「牽阮的手」。
《牽你的手 完》
番外五:冬天的吶喊
喧嘩的人群在夜晚的燈光中顯得特別興奮難耐。
站在排隊進場的人潮裡,葉廣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肩膀縮了縮呼口氣,感受著真正屬於冬天的氣息。
今天晚上徐啟章有場戶外表演,是某家唱片公司舉辦的邀演型比賽,獎金不是很多,但因為對外售票演出,所以很多地下樂團與剛出道的線上團體獲邀之後,也都欣然答應參加。
「阿賤他學長在裡面工作,聽過我們的表演覺得不錯,所以邀請我們去表演。」
學生會辦的午飯時間,徐啟章飄忽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欣喜,但葉廣知道他其實非常高興,因為他在講話的時候,眼睛彎彎的,裡面閃著小小的光點。
葉廣覺得那些光點藏著徐啟章的宇宙,夢想的宇宙。
好羨慕,卻也跟著開心,情緒為了另一個人的夢想而起伏,這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那樣珍惜,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感情吧。
不用別人教,只要對的人出現,就會自動學會。
手指有股騷動讓葉廣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跟食指撐開他的眼睛,徐啟章很鎮定,沒有被嚇到,因為他知道葉廣不會傷害他。
「嗯?」左眼被葉廣強迫撐大,徐啟章微微偏了偏頭,看著葉廣一臉欲言又止,笑著疑惑。
「我只是想看看裡面還有沒有我。」
為他開心的同時,也有種快要被他夢想宇宙的黑洞掩蓋過去的不滿,好吧,他知道自己有點幼稚。
葉廣眼睛眯了眯,站起身來臉靠他很近,認真地往他那幽黑的眼瞳中尋找自己的影子。
徐啟章輕笑出聲,放下跟葉廣交換的瑪麗亞便當,抓住葉廣的右手,然後閉起自己有些乾澀的眼睛抬頭準確地覆上他的唇,兩唇相接,他呢喃似地輕語:
「你一直都在裡面,除了你,你還有看見其他嗎?」
徐啟章總是喜歡貼在他唇上說話,讓葉廣感覺那些話也像是從自己嘴裡講出來的一樣。
一想到那些有的沒的,葉廣的背脊就有些發麻,壓抑著嘴邊上揚的詭異彎度,那應該是甜蜜的後遺症。人潮開始往前移動,葉廣也跟著向前邁步。
今天晚上他騙徐啟章說要補習,然後看著他有些失望的表情暗自竊喜,葉廣懷著一顆惡作劇、或者是給驚喜的心情,請瑪麗亞幫他跟補習班請了病假,他其實不常這樣的,只是偶爾需要來點放縱。
只要他成績能夠一直保持在頂尖,沒有關係吧,有些人不需要管那麼多吧?
通過收票口,葉廣手裡拿著工作人員發的節目單,邊走邊找尋徐啟章的樂團……太好了,是開場的第二順位,表示他不用在大冷天中等待太久。
葉廣是第一次自己來這種地方,因為是露天的舞台,所以空間很開放,一旁有著酒類飲料的自助吧,還有記者在採訪,週遭的人或集結成群、或一個人靠在牆上玩手機,直到主持人用一聲晚安拉開序幕,每個人才像被喚醒般,對著同一個方向吶喊。
葉廣站在中段的人群中,有點緊張,一部份是因為惡作劇即將達成,一部份也是因為很久沒有聽徐啟章的現場表演了。
莫名的、興奮的緊張。
跟著主持人帶動氣氛的吶喊,葉廣的臉微仰,迎著舞台刺眼的燈光,一個人有點害羞但也小小聲地跟著呼喊了幾聲。
「嗨,你是來聽哪個樂團的啊?」
一個站在他左邊、褐色短髮、掛著兩個大耳環的女生對葉廣笑著問。
在這種場合,誰跟誰說話都不奇怪,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通常很快就可以成為兩個人。
「嗯,這個。」眼前的女生笑起來很真,但臉上有些馬賽克,葉廣下意識地露出禮貌性的裴笑,指了指手上節目單。
「喔!我也是耶!你是從ONE WAY那裡追過來的嗎?」
講出徐啟章他們駐唱的PUB名字,女孩笑得驚喜,那瞬間,葉廣覺得女孩臉上變得好清晰。
「你也喜歡他們?」開心地問,像是找到同好,那種喜歡的對象也有其他人喜歡的感覺還真是--
有點怪怪的?
不知道要用「偶像」還是「喜歡的人」去看徐啟章,葉廣頓時心情有點複雜。
「對啊,我從他們第一場表演就開始看了耶,兩年多前吧!」
女孩笑得有些得意。
兩年多前,他還沒認識徐啟章。
「是喔,那你……有最喜歡的團員嗎?」
他的確有些小心眼。
葉廣覺得自己的心跳很快。
「有啊!貝斯手阿賤!超帥的雷鬼頭!」
女孩哈哈大笑的同時,第一個樂團的演唱也同時從兩旁的音箱爆開,於是葉廣跟著女孩歡呼了起來,臉上大開的笑容讓女孩有瞬間閃神。
可以享受音樂旁邊又有帥哥養眼,今晚真是賺翻了。
女孩決定今天的網誌內容要打上這麼一段。
開場的第一個樂團很嗨,但是葉廣完全沒注意在聽,鼓聲重擊心跳、電吉他撩撥嘶吼,跟著跳躍、跟著眾人吶喊,好像都是為了跳而跳、為了喊而喊。
自私一點來說,葉廣覺得自己在做暖身操,他知道自己期待的是誰、要的是誰,現在雀躍的心情,全都是為了要迎接誰。
掌聲中,第一個樂團鞠躬下台,主持人做了簡單的串場後,第二順位的樂團隨即上台準備。
葉廣的心跳飛快,隔著不到幾十公尺的距離,他看見了走在阿賤之後、身穿卡其色西裝外套、內搭條紋長衫、黑色牛仔褲和皮短靴、戴著黑色膠框眼鏡的高瘦男孩。
特別的打扮,很犯規。
「啊--他們上台了!」
像是目睹超人在空中飛,大耳環女孩興奮地拿出了手機,跟著眾人一起尖叫喧鬧。
四週一片鼓噪,聽分貝就知道哪個樂團的人氣比較高,無庸置疑,葉廣現在感到耳膜有些疼痛,不過他完全沒有力氣阻擋眾人的音波。
他看著徐啟章今天不同於以往的造型,像是在水中憋氣太久終於浮出水面換氣那樣,氣管連著肺部一起背叛了他,無法順暢調節氣息,連視線都快要淪陷,台上的人都化成薄薄的紙板靜止不動,只剩下徐啟章一個人動作著。
站在舞台正中央,他的男孩背起電吉他,低頭,認真調音,抬頭,靦腆微笑,向著觀眾,將唇悄悄靠近麥克風。
「嗨。」
光是一個「嗨」字,就足夠讓大家陷入瘋狂。
葉廣聽見身旁好多女生邊尖叫邊跟同伴興奮地討論「這團主唱的眼鏡好呆好可愛」之類的話語。徐啟章簡直就像配了上好的裝備,魅力值破百。
好你個徐啟章,想勾引誰?
知道他根本沒近視,那副眼鏡純粹是造型,葉廣嘴角一直想笑,或許是驕傲的笑,也或許是沒好氣的笑,總之在徐啟章刷下電吉他後,那些笑意都又化成了吼叫。
第一首炒熱氣氛的還是徐啟章擅長的英式搖滾樂曲,聽起來有些隨意的唱腔,卻又都在拍子上,最重要的是那邊唱邊撥弦的肢體動作怎麼擺怎麼自然,沒有太多的矯揉造作,沒有太多的搖晃擺動,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撩撥著電吉他,那與音樂完全融合在一起的認真神情,慵懶的眼神似乎在看著你卻又不是,嘴唇有時輕輕靠著麥克風,有時離去,那穿透耳膜直達心臟的嗓音一直都是如此迷人與煽動人心。
天生的樂手,他的確屬於舞台,屬於那些燈光。
葉廣滿腦子熱烘烘的,自從上次被徐啟章的PUB演唱電到之後,就再也沒有這種感覺了,整個身體被分離開來,軀體很重還留在原地跳躍,靈魂卻好輕彷彿可以飛離地表,然後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視線都只膠著在一個人身上。
發現我,快發現我!
每當你在那裡,我在這裡,只要你看到我,寂寞就會瞬間清空。
人群中,葉廣邊跳邊叫然後緊緊盯著徐啟章,渴望他跟他視線交錯,但是直到第一首歌結束,徐啟章都沒有看見他。
可惡!一定是那個膠框眼鏡的關係!葉廣有些洩氣,想往前走一些,卻因為人群密度太高而停滯不前,身旁的大耳環女孩當然也還是站在他的旁邊。
「謝謝,嗯,時間沒有很多,很快的接下來,帶來我們自己做的曲子……」
徐啟章等待大家的騷動稍稍平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頂了頂眼鏡說著,電得好多人吱吱亂叫。
「雖然他今天沒有來,但是……嗯,獻給我最喜歡的人。」
歪了下頭,他輕聲說完,鼓手無視著台下群眾不知是興奮還是心碎的尖叫,笑著搖搖頭揮動雙手,打出了第一個節拍。
那是葉廣已經滾瓜爛熟、連洗澡都會唱的旋律,手機裡唯一不是五月天的歌曲。
他說,獻給他最喜歡的人。
所以自己是他最喜歡的人。
他在他的舞台,帶著喜歡自己的心情唱歌。
四周的人群還是動個不停,這次卻換他靜止了,徐啟章還是沒有發現他,但是那寂寞的心情卻隨著徐啟章的歌聲而逐漸淡去,吸著上唇,感覺不妙。
現在哭出來一定很糗。葉廣睜大眼睛不敢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欸,你怎麼啦?」
大耳環女孩注意到他的不對勁,仰頭問道。
葉廣默默地深呼吸幾下,擠出一個微笑對著女孩說:
「喔……沒事啦,只是……喔,我跟主唱是朋友,在想怎麼讓他注意到我。」
「啊!你跟他是朋友?不早說喔!那阿章的全名叫什麼啊?」
女孩看起來一臉躍躍欲試,搞得葉廣不假思索就說出徐啟章的名字,然後女孩興奮地說著OK、OK,葉廣也不知道她在OK什麼,此時台上的徐啟章正帥氣地一腳跨著音箱低頭飆著電吉他。
趁著這一段空檔,女孩對葉廣說:「把你的右手借我!」
右手?
葉廣茫然地學著女孩的動作,跟著她的左手在頭頂上合成一個大愛心。
「徐啟章!你好帥!」
女孩深吸一口氣,大概用了丹田吧,她笑著對舞台方向大叫。
在一片尖叫喧嘩聲中隱約聽見自己的本名,徐啟章正好抬頭靠近麥克風要進副歌,突然看見不遠處的一個大愛心,用手圍成的,右邊是個俏麗的短髮女孩,而跟他圍成愛心、穿著白色外套的那個男生是--
突然,聲音就卡住了。徐啟章的電吉他聲也戛然而止。
音樂突然停止,整個現場跟著安靜了下來。
像是時間暫停的瞬間,視線總算是對上了,葉廣卻突然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立刻收回手,朝那膠框眼鏡後、有些愕然的雙眼勾了勾嘴角微笑,有些無力,然後故作輕鬆地揮揮手,有點僵硬。
怎麼有種心虛的感覺?
葉廣嘿嘿笑著,大冷天的卻有些發汗。
「噗嘶、噗嘶,阿章,你幹嘛?」
發汗的不只葉廣,阿賤對徐啟章用氣音叫了幾聲,徐啟章才像大夢初醒一般,唱出副歌的第一句歌詞,於是吉他、貝斯、鼓聲也一起跟進,群眾又跟著歡呼了起來,以為那是一個吊人胃口的橋段。
真是別出心裁!
重返歡樂的舞台下,沒人注意到徐啟章被黑色膠框遮掩的、微微皺起的眉頭。
喧鬧的聲音沒有很遠,卻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臨時搭建的後台外,昏黃的燈光不至於太暗,卻讓每個照射物都上了一層淺淺的懷舊顏色,因而看不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尤其某人現在又戴著大大的黑色膠框眼鏡,平常就已經很讓人猜不透了,現在更是讓葉廣有種摸不著邊際的不安。悄悄收回打量的視線,與徐啟章並肩靠在牆上,冷風吹來,讓葉廣縮了縮肩膀。
然後徐啟章動了動,換個位置稍稍擋住風向。
齁,冷的不是風是你的臉啦。
雖然知道他的體貼,但葉廣還是悄悄嘟囔著。
直到聽見淡淡的嗓音響起,才終於打破徐啟章刻意製造的微妙沉默。
「補習呢?」
「……請假……」
葉廣不安地動了動。
他知道徐啟章不會指責他蹺課,但不知道為什麼,回答的時候就是有種尿床被抓包的錯覺。
「為什麼不跟我說要來?」
因為想給你驚喜,這樣簡單到不行的問題為什麼還要問?
只是這句話,葉廣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因為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徐啟章好像正在生氣。
是在氣什麼?氣自己蹺課?這最不可能;氣自己沒有跟他說就擅自前來?這個還有點可信度。
葉廣低頭看著地上的小草皺眉思考,而這樣的沉默卻讓徐啟章的眼瞳更加深沉,葉廣沒有注意到,兀自沉浸在一種心慌的焦慮中。
或許是徐啟章今天有什麼不想讓他看見?
或許是他等一下跟朋友有約,而自己可能打擾到他了?
是帶給他困擾了嗎?
想起他成熟的朋友們,葉廣咬咬唇。他從來都打不進那世界,也沒有刻意要打進那個世界,只要徐啟章還是那個對他好的徐啟章,他其實不在乎他在另一個他不曉得的世界裡是怎樣的一個人。
但是徐啟章現在說話的口氣,卻讓葉廣有種他不是徐啟章的錯覺。
不是那個穿著制服載他回家、不是那個穿著圍裙幫他做蛋花湯、不是那個會笑著吻他的徐啟章。
真正的徐啟章會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講話嗎?真正的徐啟章會用這樣冰冷的眼神看他嗎?真正的徐啟章會戴這樣的眼鏡嗎?
站在這裡的,或許是台上的那個徐啟章。
另一個世界的徐啟章。
不是他的徐啟章。
抓緊衣襬,有種想要拔掉他臉上眼鏡的衝動。
或許就是這個眼鏡吧?是這個眼鏡讓徐啟章變得奇怪。也有可能是他身上的卡其色西裝外
套,是那件外套讓他變得冰冷?
現在的他,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他不熟悉的氣味。
要跟他說些什麼、說些什麼,可能再不說些什麼,他的徐啟章就不會回來了。
葉廣皺著眉頭,心微微發顫,現在這種情況怎麼開口都覺得彆扭,但一定得講些什麼,再讓這種沉默持續下去,連他都快要被壓垮了。
好,一鼓作氣!
「徐啟章,我--」
站到他面前,卻無預警地望進某雙陌生的眼中,讓葉廣的氣瞬間縮了回去。
就著昏黃的燈光,他看見那裡面沒有自己,只剩下一片黑。
無邊無際的黑,沒有情緒的黑。
「葉廣,你是跟那個女生,一起來的嗎?」
徐啟章輕靠在牆上,微微歪著頭看他,跟平常一樣淡然的語氣,卻在那沒有表情的凝視之下,顯得沒有情緒。
第一次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用如此疏離的語調。落入他漆黑的眼裡無法翻身,葉廣的喉嚨突然發不出聲音。
他第一次看見徐啟章這樣……不對,應該說是,之前在阿賤家幫他慶生時,他也出現過這種表情。
那好像為了掩飾什麼而半垂的眼瞼裡,是葉廣所陌生的領域。每當被他這樣凝視,葉廣就會有種想逃跑的衝動,那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
這樣的徐啟章讓葉廣完全忘記要說什麼,只是任由那冷然的視線將他淹沒,滅頂。
不想看見徐啟章這樣看他,不想。
那種眼神會讓他想起好多不快樂的視線,尤其在徐啟章身上看見時,這樣的作用力對他來說更加殘忍。
為什麼自己特地請假、一個人坐公車、一個人買票,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找他,得到的卻是他這樣的眼神呢?
那種委屈的心情又湧了上來,擠得胸腔快要爆炸。
葉廣咬咬唇,眼眶有點紅,而徐啟章或許也看見了,他全身一顫,像是解除魔法般站直了身,有些手足無措地耙耙頭髮。
「葉廣……」
徐啟章無奈地嘆氣,讓葉廣顫抖了一下。
這次的嘆息,是代表什麼意思呢?
像是堤防有了裂縫,從剛剛在演唱會上就一直忍耐著的情緒,轉眼就要潰堤。
於是他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轉身就給徐啟章一個迴旋踢,一邊不顧形象地大喊著:「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一邊頭也不回地跑走了,然後躲在一旁的樹叢裡等他追上來--以上那些描述都是以前他會做的事情。
而事實上他只是努力逼迫自己直視著徐啟章的雙眼,忍住沒有哭,也沒有對他生氣,更沒有迴旋踢。
以前的他一定會拔腿就逃,逃開他冷漠視線的範圍、逃開他的世界,好讓自己別再受傷,然後再等他主動追上來……
徐啟章總是會來找他,他總是主動來找他。
葉廣想起那個陰暗的樓梯間、還有他房間的白色窗檯前,那些時候,都是徐啟章來找他。
或許,或許他不應該總是處於被動的狀態?
或許當徐啟章真的有那麼一天不再追過來了,應該要換他主動追上去?
就像是現在,真正的徐啟章可能被膠框眼鏡之靈附身……這樣就說得通了,他的眼神這麼冰冷、這麼沒情緒、這麼疏遠,都是因為那副眼鏡。
「你一直都在裡面,除了你,你還有看見其他嗎?」
他相信徐啟章那句話不是騙他。
或許是因為某些誤會,讓他眼裡的自己模糊了吧。
「什麼那個女生,你不知道我男朋友是誰嗎……」
小小聲碎念,進化後的精英咬咬牙冷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吸乾全宇宙的氣那樣,放開被他扭出痕跡的衣襬,用力向前踏步靠近徐啟章,趁他來不及反應的瞬間猛地拔下他的眼鏡,伸手將他推靠在牆上,壓著他的胸膛,吻住他不多話的嘴。
好啊,既然你不想講話,那就來接吻吧。
把他的膠框眼鏡丟在地上,葉廣揪緊徐啟章的西裝外套,將他壓在牆上用力吻他。
雖然嘴唇因為撞到徐啟章的牙齒而有點痛,但看見徐啟章慢慢張大的眼睛開始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葉廣確實有些得意。
「嗯嗯(葉廣)……」
看得出來,徐啟章嚇得不輕,不過這樣有點呆愣的表情,才是他的徐啟章。
有著良好的自動學習系統,葉廣模仿著徐啟章對他做過的動作,舌頭靈巧地鑽入他因為錯愕而來不及闔上的口中,挑住他的舌頭,緩緩地纏繞。
在某些方面來說,葉廣的確有著精英般的氣魄,無所畏懼,尤其是牽扯到徐啟章的時候。
那屬於精英風格的柔和進攻,讓徐啟章閉上眼,也跟著輕輕回應。
直至呼吸困難,他們離開彼此的唇,臉還是靠得很近,隨時會有人過來,但現在葉廣只想趕快解決他們的問題。
「欸,我跟那個女生根本不認識,只是因為她也喜歡你們的團,碰巧才搭上話的。」揪著徐啟章衣領的手晃了晃,身體貼得這麼近,葉廣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不過看見徐啟章漸漸釋懷的表情,他覺得偶爾拋棄一下矜持也沒什麼不好。
黑暗的環境的確讓人恐懼,但同時也沒了束縛,勇氣因此無限放大。
放開他的衣領,葉廣轉而用力地摟著他,相似的身高,他將臉靠在他的肩窩輕輕磨蹭,感受他的溫暖,趕走凍人的冷。
「徐啟章,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要跟那個女生比愛心的。」
換個角度來想,今天要是他看見徐啟章跟人家比愛心,他也會生氣……而且是超級生氣,所以就這點來說,他是該勇於認錯。
不常見的道歉加上軟軟的語調,是葉廣的絕招。果然,徐啟章終於抬起手來回摟著他,讓他鬆了口氣,感到安心。
聽到他再次微微嘆息,葉廣暗自希望這聲嘆息代表的是幸福的聲音。
「我也對不起。」
摟著葉廣,像是全身的溫度都回流了,徐啟章輕輕在他耳鬢邊磨了磨。
他曉得葉廣是特地來看他的,或許他也知道,葉廣跟那個女生根本沒什麼,只是當他看見葉廣在人群中跟另一個陌生人比愛心的時候,還是無法克制內心湧上的那股恐懼與憤怒。
或許這樣的情緒,在當初劉校花向葉廣告白時也曾經出現過。
那些都是小小的疙瘩,卻酸得他彈吉他的手指有些發顫。
他的獨佔欲已經成了無底洞,在他身上,蛀下好多個名為葉廣的無底洞。
或許再繼續放任那樣的情緒滋長,等到某一天,他一定會忍受不了的,忍受不了,忍受不了葉廣身邊有除了他以外的存在。
著實是對那樣潛伏在自己體內偏執的慾望感到恐懼,所以才忍不住想要武裝自己,沒想到卻讓葉廣給輕易破除了。
竟然「強吻」他啊……這小小的「驚喜」讓徐啟章微微笑了。
今天是葉廣先向他道歉,不過卻讓徐啟章有種永遠都贏不了他的感覺。
對不起,我的葉廣,又讓你操心。
徐啟章抱著葉廣因為羽絨外套而軟軟暖暖的身體,手收得更緊了。
「……所以你以後不能再那樣看我……」
人的體溫很舒服,葉廣埋在他的右側沒起身,聲音悶悶地說。
「嗯?」哪樣看?
「就是用這種沒睡飽的眼睛看我啦!」
葉廣抬起頭,裝了個死魚眼給他看,讓徐啟章失笑。
「你是說我性感的眼神嗎?」眨眨眼。
「性、感、你、個、頭!」
葉廣放開了徐啟章,沒好氣地用雙手再次把他的雙眼撐大,看著徐啟章被撐得圓圓的眼睛,葉廣的心情才算是真正回溫。
「你以後都要像這樣,炯炯有神地看著我!」
怎麼炯炯有神啊?他這樣會乾眼症吧。
心底這麼想,徐啟章只是帶著微笑,任他胡鬧。
「那,你以後也只能跟我比愛心。」
「……齁,就跟你說那是人在江湖的嘛。」身不由己啊。
說是這麼說,語氣還是軟了下來。
聽著遠方的音樂聲,兩個少年藉著夜色又親親摸摸好一陣子才停手。
「嗯,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再一次親親他的嘴又摸摸他的頭,徐啟章撿起地上的眼鏡說道。
「我可以等你啊。」
幹嘛叫他先走?葉廣看著他的動作疑惑地問。
「呃……因為……」
有些遲疑,徐啟章不知道該不該讓葉廣留下來。
他承認剛剛的確是在台上吃著葉廣的飛醋,不過當他看見葉廣時,卻也有另一個煩惱同時糾纏著他,讓他整場直直盯著葉廣,思考著等一下該怎麼辦,誰知道他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妒忌,導致他完全忘了那件事……
「阿章!快啦!剛剛工作人員說我們第二名耶!哈哈爽啦!欸!約好的你要跟我上台去露內褲製造高潮啊!」
阿賤推開後門吼了幾句,看見葉廣開心地打聲招呼,接著催促徐啟章幾句順便喊了聲「ROCK!」之後,就爽爽地縮回後台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讓人措手不及,徒留下一個表情尷尬、一個驚愕的少年們。
露……露內褲?
「你,露什麼內褲?」所以才會在看見他的時候皺眉頭?是嗎?
「……猜拳輸了。」臭阿賤臭阿賤臭阿賤。徐啟章戴上膠框眼鏡,背對著葉廣,耳朵微微發紅。
應該只是露個邊而已吧,一想到徐啟章害羞的把內褲邊翻出來……葉廣的尾音有點顫抖,突然很想調戲他幾句。
「什麼顏色的?」憋著笑問道。
「……黑色。」儘管不想說但還是據實以告,因為是葉廣問的。
「喔,那不是跟平常一樣嗎?幹嘛害羞啦?」快要笑出來,葉廣用手扳住自己的臉頰,他不知道如果現在大笑出聲,徐啟章會怎麼「回敬」他。
「……但有個鏤空的團名在臀部。」
……鏤空?在臀部?
「……你們要露到怎樣?」葉廣臉上笑容漸退。
「……至少要看到團名。」
「……那不是就要露屁股嗎!不准上去!」
說到獨佔欲,或許是半斤八兩。
(偽續) 冬天的吶喊
稍晚,頒獎典禮。
「接下來讓我們頒發第二名的獎項,得獎的是--OOXX!」
在一陣衝破耳膜的歡呼聲中,團長阿賤難掩興奮地接過麥克風。
「謝謝評審的肯定!也謝謝大家的支持!那麼我們依照慣例……」
講到這裡,阿賤朝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徐啟章使了個眼色。
「要向這個世界宣示我們的存在!」
隨著阿賤嘶吼出聲,他跟徐啟章同時轉身拉下褲頭,露出幾乎半個臀部。
屁股迎著涼颼颼的冷風,阿賤得意地想著這件印著團名的內褲可是他的得意之作呢,經過今天的表演,曝光率大增,想必又要跟工廠那邊加訂了……
嗯?為什麼身後一片鴉雀無聲?
阿賤疑惑地悄悄向後看,發現每個觀眾一致朝著徐啟章那個方向目瞪口呆。
幹嘛,徐啟章的屁股有比他翹嗎?
他定睛一看,徐啟章那結實的翹臀上,哪裡還是印著他們團名的內褲……
「葉家媳婦」
白色的內褲上這樣寫著。
看著徐啟章雙手掩面,阿賤驚嚇到連牛仔褲掉落在地,都沒力氣去撿了。
《冬天的吶喊 完》
番外六:精英的逆襲(上)
人紅是非多。
同理可證,人帥追求者也多。
在這屆學生會長選舉之前,那些可能都是葉廣專用的臺詞,畢竟別忘了某位少年在舞臺燈光以外的地方都黑得可以,不論是眼圈或是氣,那如同電線杆或是消防栓的身影總是自然地與環境融為一體,而且容易忽略。
不過就算再不起眼,電線杆還是有電,消防栓還是有水,少年只是缺乏一座變電箱和一場火災讓他發光發亮罷了。
而本學期在「吉他王子」、「學生會長」、「補品」、「革命份子」等等這些同等於變電箱與火災功效的交互作用下,徐啟章儼然脫離了路人亥的行列,正式被X高的女同學們視為另一個可以偷偷意***的物件。
學生時代,要是沒有王子般的「學長」、仙女般的「學姊」能夠寄託滿懷春情,誰還讀得下書?
當然,連「生性淡泊」的徐啟章也不例外。
不過他不需要其他的學長學弟學姊學妹,只要有「葉廣」,要他一天背完古文觀止都沒問題……這當然有點誇張,不過事實證明,大家沒有寄託物件還是不能在這名為高中的井底生存的。
而且有時候,偷偷意***已經不能滿足某些人。
不同於大眾偶像騎著白馬被圍護在中心的距離感,徐啟章猶如隨侍在側的黑馬騎士,那樣的平民路線,最近常常讓他聽見這樣的話:
「學長我喜歡你請問你有女朋友了嗎?」
……嗯,其實這麼直接的還是第一次遇到。
黃燈下,徐啟章將裝著貢丸湯的紅白塑膠袋交給學妹。學妹吐出的話語很快卻很清晰,三白眼很犀利,穿著學校制服,背著吉他一臉酷樣。
現在的女生都這麼敢?
而且竟然被發現了他在麵攤工作……擦擦手,刻意忽略媽媽在一旁竊笑的表情,徐啟章思考著該怎麼回應眼前一臉認真直接的學妹。
之前在PUB表演時,他也很常被要MSN或手機,但在學校如此受到「矚目」卻是最近才有的事。
由於被搭話的次數過於頻繁,有時候他也會暗暗想著:這些女生要不是認錯人了……就是想藉由他來接近葉廣。
這實在是個很小人的念頭,但他無法克制自己胡思亂想,所以在學校裡要是遇到不熟的同學跟他要MSN,他一概委婉拒絕。
因為那些人是「委婉」地跟他要聯絡方式,所以他當然也可以「委婉」地拒絕,但是當眼前這位學妹如此「直接」地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時,他反而愣住了。
時代在變,現存於世界上最孬的三種告白方式大致上是:BBS丟水球、MSN、以及手機簡訊。
而他更孬,只敢拐彎抹角地唱歌表白。
女生好強。徐啟章暗暗想著。
學妹就跟劉校花一樣,好直接、好有勇氣,跟他完全不一樣。
「蛤,劉校花啊?嘶,老實說有點佩服她當眾跟我告白的氣魄,那一瞬間她的臉的確有清楚一些沒錯……欸,你那什麼臉,我沒有喜歡她喔你不要在那邊……是你問我的耶。」大概是看見他的表情,葉廣捶了他的肩一拳。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什麼臉,但葉廣總是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他淡然表情下的情緒波動。
撇開葉廣那句令他呼吸一窒的「臉變清楚」不談,他們的確都是佩服那些能將情感直接訴諸言語的人們,那些人如果不是有相當的自信,就是有過人的勇氣。那樣的勇氣不但讓居住在馬賽克國的葉廣將劉校花的臉解了碼,也讓自己這樣一個除了葉廣之外其餘都無彩度可言的人,覺得眼前素未謀面的學妹在發光,純白的光。
但也只能說抱歉,雖然那樣的勇氣令人欽佩,他卻不曾動容,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他要的。
他只要葉廣,只要葉廣,也希望葉廣要的只有他。
希望他們只有彼此,只要有彼此,就什麼都夠了。
這樣的執念又讓他覺得自己好老。
卻又幸福著。
想到葉廣,徐啟章的嘴角彎彎,讓學妹心跳漏了二十拍,卻聽見他隔著大鍋子冒著的白煙,輕輕應了聲回絕。
「嗯,抱歉。」
抱歉,學妹,我沒有女朋友,但是有「葉廣」了。
隨著白煙一起呼出的回答,讓學妹的眼睛瞬間撐大,隨即迅速回復成三白眼的模樣,嘴唇抿緊,一手拿著塑膠袋一手握緊吉他背帶,低著頭看來有些倔強。
再度忽略徐媽媽「什麼時候有了我都不知道」的碎碎念,徐啟章以為學妹會哭,正要拿出隨身攜帶的面紙給她,學妹卻突然抬起頭,讓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我不相信。」
啊?
徐啟章露出疑惑的神色,看著學妹繞過面攤步步逼近,他不由自主倒退嚕。
「我覺得你在騙我。」
學妹眼白很多眼神卻很堅定,一口咬定徐啟章在唬爛她。
「……我沒必要騙你,我是真的有,女朋友了。」
第一次遇到這種棘手的問題,徐啟章又往後嚕了嚕。
「騙人,她是校內校外人?」學妹咄咄逼人。
「校……外。」的相反。徐啟章眨眨眼。
「女朋友……不可能我都看了你一年了……」學妹往一旁念了幾句徐啟章沒聽清楚,原來這世界上還有跟他一樣講話比風輕的人啊……還在晃神,學妹又一個眼神殺過來,讓徐啟章抽了一下。
「好!那你讓我看一下那個女生的照片,看了……看了我就會死心。」
學妹拉了拉吉他背帶,雖然纏人卻也意外地阿莎力。
照片?
徐啟章皺起眉頭正想再勸退她,豈料學妹抓著貢丸湯就往回衝刺,邊跑邊回頭喊:「就這麼說定了我會再跟你要照片如果你沒有就是騙我就要跟我以交往為前提做朋友!」
一樣不喘氣的大喊,尾音回盪在小面攤的裡裡外外,學妹迅速消失,而周遭的人都在竊笑。
徐啟章拿著衛生紙的手僵在半空中,從頭到尾他沒講到五句話,根本就來不及強硬地拒絕學妹--
「我看你是不想拒絕。」
坐在徐啟章旁邊,葉廣「有點」大力地敲了敲公文,再「有點」大力地將它放到學生會長面前。
他哪有啊。徐啟章哀怨地望著葉廣有些僵硬的側臉,雖然很想馬上解釋清楚這根本不是他的問題,但一看見葉廣賭氣的臉,他的內心、那個愛惡作劇的黑眼圈小孩又開始蠢蠢欲動。
快讓他生氣、快讓他為了你焦慮。
不可以。
好啦。
不好吧。
內心的拉鋸戰持續攻防,徐啟章邊觀察著葉廣的表情,邊輕輕說著最近下課學妹常常到班上找他要照片或者問吉他指法的事情。噢,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沒有辦法強硬地拒絕學妹--
「喔,所以你心動了?」
勾到了。黑眼圈小孩在心裡嘿嘿笑了。
葉廣瞪了過來,嗓音聽來力持鎮定。為了擁有男偶像的眼神,那微微上揚的眼平常總是顯得柔和,而這樣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徐啟章起了骯髒的念頭;他挺直的鼻下是線條完美的唇,生氣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撅起上唇,有些微翹,不是在嘟嘴,卻異常誘人;直挺的坐姿,下顎習慣性地向上幾度角,讓他有些傲氣,卻毫無輕蔑感。
他的王子在生氣,但他卻笑了。
徐啟章覆上葉廣細滑修長的右手,抓緊緊的,貼上胸膛。
隔著冬季制服外搭的針織衫,葉廣感受到手心傳來噗通噗通的聲響,像是有個星球,在那裡頭轉動……又掙扎了幾下,手還是抽不回來,也就徒勞地盯著徐啟章那帶笑的眼睛,剛剛那些怒氣消退後,剩下的就是有些委屈。
臭徐啟章,該不會是在報復之前他講劉校花的事情吧,明明是他自己先問的……好啦,聽見對方嘴裡講別的女生是真的很不開心沒錯,但就是他自己先問的啊。葉廣的嘴唇不翹了,但扁了扁。
「會有人來啦。」不看他,看似生氣地碎碎念。
「葉廣。」唱歌似地,低沉的嗓音輕喃。
「放手喔。」還是不看他,氣減弱百分之五十的碎碎念。
「葉廣。」尾音更加曖昧,或許比較像在念情詩。
「快點放手啦……」
氣泄光光,臉部壓力卻直線上升造成鍋爐沸騰兩頰紅吱吱。
「葉廣。」
他有預感,如果徐啟章再叫一次他的名字,他就會立刻爆炸。
被徐啟章叫得沒辦法,葉廣抬起頭來,又跌進徐啟章黑漆漆的雙眼。
該怎麼說呢,徐啟章的眼睛,或是說眼神,屬於即使隔著車窗對上眼,一瞬間你會移開視線,卻又忍不住再回去反覆偷看的那種。
看似永遠沒睡飽的雙眼,或許可以稱之為具有慵懶的魅力……
真是便宜了徐啟章,什麼話都不用說,就能讓他消氣。
雖然葉廣曉得「情人眼裡沒東施」,但被他那雙眨眨眨的勾人眼睛安撫了也是不爭的事實。
正當葉廣清清喉嚨撥撥瀏海想要赦免徐啟章、並跟他討論畢業旅行的方案時,徐啟章突然放開他的手,托著顎,如同國劇變臉,臉上浮現些微的少年煩惱,輕輕地說了:「但是學妹跟我要照片,真的是有點傷腦筋……」
肮嘎。
葉廣腦中的工廠核爆了。
所、以、說、他、最、討、厭、照、片、了、嘛!
「好!你要照片是吧,今天晚上十一點,我家見。」
熊熊站起身來一把揪住徐啟章的領子,將他的臉拉近,殺紅了眼說道。
敢跟我搶男人,等著瞧。
撂下狠話,精英穿著西裝外套的背影有火,怒氣衝衝,不等徐啟章回話轉身就走,燒得走廊上的同學們一個個驚恐萬分,留下白色領口亂了的學生會長呆在原地。
聽見鐘響,徐啟章像是恢復意識,站起身來默默收拾桌面,修長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
「我愛你,你愛我,我們再也找不到藉口……」
但是歌聲聽起來倒很是愉快。
放學時,學妹又來要了一次照片。
收面攤時,學妹來買了一碗貢丸湯,然後順便要照片。
「阿章啊,你女朋友都不帶回來給我看一下喔。」徐媽媽邊戴上安全帽、邊對從一旁牽著腳踏車出來的徐啟章說道。
你看過了啊,還不只一遍。
看著媽媽的臉,徐啟章心中百轉千回。
「其實我沒女朋友。」這也算是事實,卻有種說謊的不安。
「你這小孩怎麼一下說有一下說沒有,騙人啦,反正你就是排擠我啦,好啦好啦都這樣啦。」徐媽媽一臉受傷地騎上小五十,邊碎念邊騎走了。
怎麼每個人都說他在騙人?
徐啟章歎了口氣。
說也奇怪,徐啟章從未對學妹的纏人生氣,不是因為他們對於音樂的想法合得來,也不是像葉廣所說的因為他對她心軟或心動,只是因為他面對學妹,或是說面對任何人時,徐啟章總是無法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好像變得對葉廣以外的人事物,都像在對戲一般,不真切。
他可以笑著勸導學妹,跟學妹閒話家常、有問必答(只是答非所問),但這些那些都不是親切的表現,嚴格說起來,是敷衍。
他總是敷衍著那些他不關心的人們,他明白自己沒辦法對那個少年以外的事物有所反應。
這本來就是他的個性,所以他不會因此感到徬徨或不安,但如果這樣的比重延伸到家人身上,那就不能相提並論了。
有的時候,那些人際關係在心裡的順位排行,常常令人有莫名的罪惡感。
罪惡感在他因為葉廣而放媽媽一個人顧攤時跑出來、罪惡感在他因為葉廣而晚回家時跑出來、罪惡感在媽媽問他女朋友是誰時跑出來。
罪惡感在記不起家人的生日卻將葉廣的八字記得牢牢時跑出來。
越來越對這樣的自己恐懼,他害怕自己的無情,害怕自己的冷淡。
明明跟家人相處的時間最久,為何他又會在某些時間點完全遺忘「家人」的存在?
為何他會滿腦子都是葉廣呢?
為何他只會對葉廣起反應呢?
「嘖嘖嘖嘖,這是正常的,少年仔,這就叫做戀愛。」發出像是壁虎叫的嘖嘖聲,阿賤腳上放著雜誌、坐在自家的地板上掏掏耳朵,對他用一種佛心的表情繼續說道:「不用去煩惱這些,我知道你跟你媽的那個什麼……『牽絆』?差點說成『箝制』……你們牽絆比較深啦,但談戀愛這種事我覺得你可以自私一點沒關係,美人當前當然滿腦子都是她啊,誰還裝得下媽媽,正常的啦。」語畢阿賤比了個大拇指,那表情怎麼看怎麼「忘恩負義」。
但他滿腦子裝得都是一個男孩,雖然是美人沒錯……
而且他覺得自己已經夠自私了。
因為今天提早收攤而跑到阿賤家消磨時間的徐啟章將下巴抵在吉他上,再往紙上畫幾個音符,畫了好幾個都覺得不對,於是往後一倒。
一些些的罪惡感乘上一些些的不安,加深了壓在心頭的重量,而支撐這些的,只有自己對他的喜歡,還有他對自己的喜歡。
未來有一天,如果他們將走向永遠,一定也是要對家人坦承的吧,葉廣會對他的家人說嗎?媽媽又會怎麼看待他們呢……就連這種情況,他還是先把「葉廣那邊怎麼辦」擺在「媽媽會不會怎麼樣」前面。
那種「自我厭惡」又來了。徐啟章閉上眼,讓世界只剩下日光燈的殘像。
關心家人遠不及關心葉廣來得主動,自我厭惡。
拿學妹的喜歡來確認葉廣對自己的喜歡,也很自我厭惡。
標準的很會自省但又做不到的那種人,徐啟章的自我厭惡化為黑眼圈,越來越深沉。
離開阿賤家準時赴約。
將歪龍頭停靠在葉廣家的牆外,徐啟章悄悄翻進葉廣房間早就開著的白色窗臺,走出房門,讓小夜燈的昏黃帶路,他躡手躡腳地行走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上有幾間房,但只有最後一間門沒闔上,透著光亮。
他站到藍鬍子的房門前,因為有些不確定,徐啟章靠近門縫,眼睛映照出房間裡的畫面。
像是主臥室的房間,木制梳粧檯前站了個高挑的女生,正在整理頭髮。徐啟章微微撐大雙眼。
她的側面因為梳粧檯的燈光顯得朦朧柔和,褐色過肩的長髮,發尾有些燙卷看起來頗有氣質;小露雙肩的黑色小禮服有些復古,剪裁合身卻讓她腰部的曲線畢露;小波浪似的短裙下,是一雙修長的腿,膚質如蛋面般光滑沒一點疤痕,小腿線條完美、結實……
並且帶有一點性感的、細細的腿毛。
「徐啟章,快進來啊,鎖門。」
似乎注意到門外的他,那通過喉結的嗓音說道。
按下喇叭鎖,徐啟章心跳飛快,再一轉頭,看見葉廣一腳跨上床準備穿絲襪,短裙因為他大剌剌的動作而讓那誘人地帶若隱若現,他一陣暈眩,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貧血。
少年阿章,平時最大的幻想尺度也僅止於葉廣穿著泳褲在沙灘上作日光浴的模樣,他以為那已經很超過了,沒想到此刻卻有更衝擊的畫面活生生地擺在眼前。
那件過於緊身的黑色小禮服穿在葉廣身上,比任何一件泳褲都來得性感。
「這件是我媽年輕時的衣服,我唯一穿得下的,但還是有點緊。」
葉廣邊套上黑色絲襪邊說,絲毫不知道徐啟章此刻心中的動盪。
「你……為什麼穿這樣?」
叫自己到他家,不是要拿他親自挑的女生照片給自己嗎?
徐啟章傻愣的問話,讓葉廣白了他一眼。
「拍照啊,明天你就給我拿去給學妹……很怪嗎?」
看見徐啟章的眼神,原本對自己很有自信的葉廣稍微有些動搖。
「不會,很漂亮。」
沒有一秒的遲疑,徐啟章夢囈似地呢喃。
「就說嘛,好歹我幼稚園的時候也演過白雪公主,等一下再化點妝……」
他就知道人帥扮什麼都帥啦。總之不管「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徐啟章拿出去的只能是他。
聽完徐啟章的讚美,葉廣安了心哼哼兩聲繼續跟絲襪纏鬥。
看著葉廣認真穿絲襪的側臉,徐啟章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恍惚行進中不小心踢到床腳才讓他稍有清醒。
腳趾的疼痛告訴他不是在作夢。
輕輕坐到床上,徐啟章開始環視這間房間。
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張有點俗氣的結婚照,那應該是葉廣的爸媽;大衣櫃有幾件衣服被翻開,八成是葉廣剛剛試穿太小而放棄的衣服……想到他努力跟衣服搏鬥的畫面就有點想笑。徐啟章嘴角微彎。
「唉喔,這絲襪怎麼這麼緊女生竟然穿得這麼開心……」
葉廣邊念邊轉過身去背對徐啟章,死命將絲襪往上拉,那畫面實在有點不雅,好不容易拉到小腹處,卻發現這專為女性設計的絲襪完全沒留餘地給小小葉與他的蛋兄弟們棲息,放左放右都不對,被擠壓在內褲裡的小小葉們難過得要命,讓葉廣狼狽得滿頭大汗。
從背影看上去,只見他撩起裙襬、在下體那邊撈撈撈的不知道在撈些什麼,實在有點……猥褻。
「呃……葉廣,要幫你嗎?」
徐啟章憋著笑意的善意詢問聽在葉廣耳中只覺得刺耳。
「不!不用!」幫什麼啦這怎麼幫!
可惡!怎麼蛋總是跟他過不去!
葉廣覺得頭頂都快被假髮悶出汗來,眼角餘光眯到徐啟章伸手過來,越發緊張:「你……你不用幫我,你去那邊,去那邊幫我收一下衣服啦。」葉廣一隻手胡亂揮著,把徐啟章趕到衣櫃那邊之後,才又專心為小小葉們尋找棲身之地。
將衣服折好放進衣櫃下的抽屜,徐啟章發現一本淡黃色的相簿,好奇地轉頭問葉廣:「這可以看嗎?」
「哪個?」
決定放棄那要命的絲襪善待小小葉一家子,將絲襪一丟,葉廣坐到徐啟章旁邊,長長的髮絲撩過,光滑的肩頭靠得很近,那像是誘發狼人變身的光澤,讓徐啟章瞬間晃神。
「這本喔?」葉廣完全沒自覺,專注地思考相本的來歷。
應該是他小時候的照片?
好像很久沒去懷念過往了。
葉廣將那本相簿拿起來,隨即驚嚇地發現相簿下面壓著的竟然是一些有著火辣封面的書籍。手的動作反應比腦筋快,葉廣瞬間將抽屜推上,滿臉冷汗不敢看他的臉。
大人的房間就是如此冒險,你永遠不知道哪裡會有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啊……哈哈。」葉廣尷尬地將一邊的長髮塞耳後,對徐啟章甜甜一笑試圖緩和氣氛,完全沒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在挑撥著狼人的極限。
「葉廣……」徐啟章的眼神暗了暗,上半身湊近葉廣,一臉迷蒙。
每當徐啟章用這種表情叫他的名字,下一秒一定就是他被壓倒在某個地方,簡單來說,是發情的臉。
意識到這點,葉廣暗暗抽氣驚覺不妙,連忙舉起手來阻止徐啟章的進攻。
總不能照片沒拍到他這一身行頭就弄亂了吧!
「等等、等等,你看,你看這張,這張!」
當機立斷,葉廣拿起相本迅速翻開第一頁,擋在他跟徐啟章的中間。
那是個又黑又乾癟、醜不拉機的嬰兒大頭照,要不是有張藍色的資料卡上寫著「葉廣」二字,不然根本無法將他跟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年相比。
儘管如此,徐啟章還是被吸去了注意力,因為那是葉廣的過去,他沒有看過的他。
將相本攤開放在地上,他們一起看著那邊邊有些泛舊的從前。
從照片裡看得出來,男孩受到很好的照顧與關愛,有的戴著大人的墨鏡、有的戴著帽子、有的跟布偶合照、有的露小鳥在洗澡,而不管男孩是哭是笑,那偏黃色調的照片呈現出來的,滿滿都是幸福的氣息。
看著一張因為打哈欠而變得像個外星人的嬰兒,徐啟章笑了開來,笑得比以往柔和許多。
「你小時候竟然長這樣啊。」
他的語氣就像是個年輕的慈祥父親,話裡滿是對孩子的溺愛。
<待續>
番外七:精英的逆襲(下)
「全世界的嬰兒剛生出來都長這樣好不好。」
以為他在笑他的黑醜模樣,葉廣沒好氣地翻到下一頁,從這頁開始,醜醜的外星人全都被一個精緻的小男嬰所取代。
「你看,可愛吧。」葉廣得意地指著照片上的自己。
「嗯,很可愛,跟現在一樣。」
徐啟章認真地看著照片並且認真地下評論,反倒是葉廣聽了訥訥地紅了耳朵,摸摸脖子開始跟徐啟章述說那些照片的故事。
一些他沒有記憶、卻知道的故事。
那些已封存的時光完整地被保留下來,讓現在看的人也能夠再次經歷那些回憶。
「好懷念喔,這張是我們家一起去陽明山花季時拍的,那時候瑪麗亞還沒有來我們家,他們的工作也還沒有這麼忙……」
葉廣的食指滑過畫面上的葉爸葉媽,他們抱著一個小男孩,一家人在花田裡笑得燦爛。
這樣的光景,好像很久不見了,也或許以後不會再見了吧。
「最近的花好像都沒這麼漂亮了。」
葉廣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也或許是他已經很少停下腳步,去注意周圍的景色,他總是馬不停蹄地被催促長大。
畫面裡璀璨的花花綠綠,雖然他不記得那時候的事情,但是隱約還有著對於花海的印象,一種純然的感動。
或許那是因為一手牽著媽媽、一手牽著爸爸,花才特別美麗。
葉廣扭了扭鼻頭,鼻子酸酸的,撫摸照片的手忽然被另一隻手疊上,他抬頭看向徐啟章,然後額頭的發被撥開,他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吻。
「我也可以帶你去看漂亮的花。」
徐啟章將他的手放到嘴邊親吻,很輕很輕,讓人感覺很珍惜,很珍惜。
所以讓人安心,卻也更害怕失去。
「徐啟章……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其實真的不太喜歡照片這種東西……」
喃喃似地,葉廣說著。
「照相的時候越是開心,之後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那些照片都會變得像刺一樣,看一次痛一次。」
例如徐啟章那張被舉發的表演照片、例如那張花海中的笑顏。
再快樂的相片,終究會變黃;再好的人,終究會變卦。
回憶越是快樂,回憶起來就越是感傷。
哪有什麼是不變的,人長大後,什麼都會變。
就像現在,誰想得到那樣可愛的男孩長大後竟然還得為了搶男人去扮女裝……葉廣想著想著,忍不住悲從中來。
微妙的短暫沉默流瀉在昏黃的房內。
「葉廣,這是你……很少跟我合照的原因嗎?」
徐啟章垂下眼瞼,臉上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他們很少合照,每當學弟妹要求他們站在一起拍照時,葉廣總是會笑著推託過去,他原本以為是因為那次的照片事件讓他有了芥蒂,現在想起來,或許葉廣是在留空間。
留點空間給彼此,在未來發生不好的事情時,不至於有太多回憶讓他們緬懷悲傷。
所以葉廣他,覺得他們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原來再怎麼講著未來,未來在他心中,還是不會來嗎?
徐啟章的心臟因為這個念頭而忽地緊縮一下,他鬆開葉廣的手,卻又在下一秒被葉廣反握住,看著葉廣急著解釋的臉,徐啟章一臉茫然。
那是他防衛心痛的表情。
而葉廣讀懂了。
「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因為……」葉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講不出什麼,因為徐啟章是真的講中了一部份沒錯,他無法反駁。
他下意識地在留退路,這是連葉廣自己也不想承認的一點。
比起徐啟章,或許他才是最不相信「永遠」的人。
葉廣嘴巴緊抿著,又露出一臉憋尿的表情,帥氣的五官擠來擠去完全沒有一個偶像該有的表情,卻還是緊握徐啟章的手,死都不放。
總覺得,這畫面似曾相似。
好像第一次他對葉廣告白時,他們倒在葉廣家門前,也是這種情形,葉廣什麼話也沒講,卻緊緊抱著他。
徐啟章其實知道葉廣的價值觀沒這麼容易改變,只是葉廣總是為了他在努力掙扎,努力跟自己的價值觀衝突,然後跨越那條線。
或許葉廣為了他,真的已經改變很多。
是否那樣就已足夠?
只要知道葉廣是真的想要他,這樣就夠了。
為了葉廣,他應該也要變得更強。
因為從來沒想過要放棄彼此,因為好想在一起,所以在一方不小心鬆開手的時候,另一方就會緊緊握住,改變自己,直到兩隻手又牢牢牽起。
再次握緊他的手,看著葉廣眼睛紅紅、髮絲淩亂的狼狽模樣,徐啟章幫他撥了撥頭髮,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他,像個心靈導師一般說道:「葉廣,如果,我說如果,如果我們未來會發生你說的『不好的事』,你覺得會是什麼?」
聽見徐啟章這麼問,葉廣顯然縮了縮,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掀了掀唇,左看右看,才斷斷續續地挖出了、一直埋在心裡的小小荊棘。
「可能……可能因為畢業,所以我們必須分開……」
如果讀的學校不一樣,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是不是很容易就淡去了呢?
他知道,遠距離的感情不存在。
「我們可以一起討論志願,在同一個地方念書,遠一點的話,我會去找你,把空閒的時間都給你,如果你願意。」
沿著葉廣的手腕親吻上他的手臂,徐啟章低沉的嗓音這麼說著。
「也可能……可能因為工作,要分開……」
像他的爸媽一樣。
「如果真的遠到我到不了,我們可以天天用視訊。」
然後每天說一遍我喜歡你。他在他的肌膚上落下溫熱的話語。
「……你好像一直都這麼從容,用視訊你都不覺得寂寞。」
葉廣抓著他的頭哀怨地說。
徐啟章微微一愣,歎了口氣,才像被打敗般、撒嬌般地講出內心真正的渴望。
「那,拜託你不要到很遠的地方。」
這句話註定了精英以後紮根臺灣的命運。
看著葉廣臉上浮現類似微醺的神情,徐啟章湊近他,輕啄他肩頸處的凹陷,手撫上他的臉,咬上他的耳朵,繼續低聲催促,逼迫葉廣將心裡的魔鬼,全部趕出來。
「還有就是……也可能……因為跟家人坦承,所以我們必須分開……」
這是最難過的一關,原來他也一樣擔心著。
眼角的淚凝結成珠,抓緊徐啟章捧著他臉龐的手,葉廣看著徐啟章的雙眼說:「我不想分開,不想……」
因為現在太快樂,現在跟徐啟章在一起的時光太快樂了,只要一想起未來,築夢之餘他還是會害怕。
害怕成為大人之後的他們,會變成什麼模樣。
葉廣輕輕地被放倒在地上,長發散了一地張開成扇,像朵花。
被徐啟章凝視著,隔著淚水葉廣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的不好的事,從頭到尾,都沒有『我不喜歡了』的選項嗎?」
我不喜歡?不喜歡他?不喜歡徐啟章?
「沒……沒有。」
被徐啟章像是誘哄的語調催眠,葉廣才發現自己擔心的事情,全都是外在因素。
才發現他從來沒想過因為不喜歡他了,所以分開了。
徐啟章看著葉廣呆愣的表情,微微一笑低下頭,伏在他耳邊,像念咒語似地低語:
「葉廣,我會喜歡你很久,很久,就像我喜歡五月天、喜歡煮飯、喜歡表演一樣,等到我老了,或是死掉了,再也做不了那些事情時,我對你的喜歡才會停止。」
我對你的喜歡不是永恆,但會很久。
那從來沒聽過的認真承諾、類似咖啡因中毒的心悸,讓葉廣連手指都顫動了起來。
「我們……沒有認識很久,你不覺得、不覺得……很怪……」
這樣很怪嗎?
才沒多久,我們就這麼喜歡對方,這樣很怪嗎?
葉廣總是這樣,尋求著徐啟章的答案,明明知道他的答案不是一切,但對他來說,那就是解答。
「等那些覺得我們很怪的人都死光了,就不怪了,而且……我認識你很久了,在你認識我之前……」徐啟章輕歎一聲重複著「死光論」,不厭其煩地安撫著他,看著葉廣疑惑的臉,又說:「你只要跟我說,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會喜歡我很久就好了,如果是的話,我保證我們現在的照片,以後都會笑著回味,等我們老的時候,花也會一樣美。」
徐啟章緩慢的語調像是刻印章,一筆一劃,在葉廣心中刻下他的誓言。
「所以,你會喜歡我很久嗎?」
徐啟章問出從來不敢要求對方的話語。
看著徐啟章認真而難得緊張的臉,葉廣終於哽咽。
「會,我會,我會喜歡你很久!久到我不喜歡林志玲、久到我再也吃不動炒米粉!我還是會喜歡你。」
「你還喜歡她啊……」
伸手用力攬住徐啟章的脖子,葉廣主動迎上他的吻,很深、很用力的一吻。
在旁人聽起來如此天真的話語,卻是他們唯一的救贖,他的喜歡,他的喜歡。
如果跟我一起變成大人的是你,我就不會在乎前方的風雨。
少年們的情欲伴隨著愛憐而來,也或許徐啟章的情欲早在看見葉廣短裙下的長腿、相簿下的A書時就潛伏已久了。
假髮在激烈翻滾中早已掉落在一旁,少年露出完整而秀致的臉龐,潮紅的臉帶給觀看者無限遐想。徐啟章攬住葉廣的腰,讓他更貼近自己。
「等……等等,我媽的衣服……」
鎖骨被啃咬得麻癢,葉廣迷蒙中記起自己身上的小禮服,急忙緩下。
「拉鍊在後面,幫我。」
他側過身,白皙的肩胛骨對比著黑色的衣料,像是拉開了那層黑色,就會有翅膀張開。
徐啟章尋上那隱藏式的拉鍊,一點、一點地往下,隨著那層黑色的湧泉形狀展開,少年背部的肌膚被完全解放,美好的曲線暴露在空氣中。
將拉鍊停在腰部,徐啟章吻上他的背。
「徐……徐啟章?」
葉廣轉過頭來想探究他停下的原因,雙手卻突然被壓制住,看著徐啟章的眼裡若隱若現好像有著奇異的光采,他不解問道:「幹嘛拉到一半?」
「穿著,不要脫了。」
蛤!穿著?
發現徐啟章的神情不若往常,葉廣心底一個失重,小聲卻又驚愕地抗議。
「不行啦,會弄髒啦!」
「弄髒吧,葉廣,弄髒它。」
是他一貫的惡作劇語調,卻又帶了點什麼。
葉廣愣愣地看見徐啟章緩緩向下,鑽進他的黑色裙底。
這毀滅性的畫面讓他再也無法說出任何語言,內褲被稍微扯開,早已半挺起的性器被溫柔地含住,舔吻。
在父母的房間、穿著母親的衣服,與同樣是男生的他,做愛。
葉廣弓起雙腿,雙手捂住嘴,壓抑那太過悖德的畫面帶給他的衝擊,卻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那比罪惡感多上百倍千倍的愉悅。
這樣的愉悅,他也感受到了嗎?
像清晨的田野,被一片白霧所佔據的理智,葉廣卻忽然浮現那樣的念頭。
「等等。」
雖然小小葉正處於一個備受呵護、爽到不行的情況下,他還是撐起上半身推拒著徐啟章,讓徐啟章一臉不解地從裙襬下抬起頭。
忽略他的手還握著自己的***畫面,葉廣直起身,吞吞口水發佈重大消息:
「我……我也要幫你。」
啪咻。
徐啟章腦中的變電箱瞬間斷電,造成腦中住戶陷入一陣恐慌。
趁徐啟章斷電的空檔,葉廣像只靈活的動物迅速抵達了小小徐的所在位置,扳開徐啟章的腿,他跟著徐啟章的動作如法炮製,接下來的事情,徐啟章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如此紀念性的一刻,徐啟章覺得自己就算老到得了阿茲海默症,都還能清楚記得葉廣黑裙底下的風景。
他們像兩隻剛出生的野獸,躺在地上繞成一個圓,世界因此而完整。
「哼嗯……」
當葉廣有點害羞地張口含住眼前的物體,徐啟章發出的性感歎息讓葉廣覺得一切都值得了,不過他沒有時間多加欣賞那比唱歌還要動聽的嗓音,在磨磨蹭蹭的同時,小小葉又被含入口中,激得葉廣一個冷顫差點忘了自己要做什麼,很顯然的,徐啟章的技巧比他好上太多。
但就如小田所說,葉廣是個努力型的學生,只要他願意,任何事情他都能夠快速上手。
側躺在木質地板上,一邊分心享受著下腹傳來的感官刺激,一邊也費心地想讓徐啟章跟他同樣徜徉在這美好的浪潮裡。
葉廣雙手握著小小徐,嘴裡的舌青澀地在他每一寸讓人疼惜的地方來回滑動,他雙腿間的柔嫩、他形態誘人的性器,葉廣濕軟的舌頭像個初登臺的指揮家,在樂音中堅定且緩慢地遊移。
回想徐啟章伏在自己雙腿間的動作,葉廣試圖將那份感動傳達給他。
鼻息間的輕聲悶哼,在以他們為中心的小小回圈裡不斷播放,偶爾有些色情的水聲,更為這場演奏額外加分。
「葉廣……葉廣……」
底下傳來的聲聲輕吟讓葉廣更加心癢難耐,他感受到嘴中的小小徐一陣興奮跳動,接下來的事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這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嘗到徐啟章的味道,葉廣覺得這味道就算到他老了,什麼味覺都沒了,他都能清楚記得。
記得這微小卻如花朵般綻放的一刻。
幾乎同一時間,一聲悶哼,葉廣也跟著射了出來。
等到身體的顫抖停歇,他被拉了起來,他看見徐啟章嘴邊有一些自己的東西,他相信自己也是,他們笑著幫對方擦去痕跡,而後緊緊擁抱。
「欸,拍照吧,你幫我化妝。」葉廣在他耳邊說。
重新戴上假髮,將徹底弄皺的小禮服撫平,葉廣坐到梳粧檯前,讓徐啟章憑藉著一些舞臺經驗給他上妝。
輕輕完成最後一道手續,徐啟章放下眼線筆,看著眼前的人緩緩張開眼,又覺得貧血。
「好看嗎?」葉廣習慣性地露出「裴笑」,但那甜度,讓小小徐差點又要爆發。
「好漂亮。」親親他的眉心,徐啟章笑著說。
「咳……拍照吧!你去坐床邊,我用定時。」
其實根本不用上腮紅的嘛。
將C牌的數位相機設成十秒自拍放在梳粧檯上,葉廣跑過去跟徐啟章兩人像在拍結婚照一樣,肩並肩正襟危坐,笑得又僵又靦腆。
於是兩人看見成品又都笑了出來。
「這樣太僵了,學妹不會相信我是你女朋友,再拍一次。」
房間內的燈光微黃,鏡頭閃著倒數的紅光,看著葉廣忙著將相機定時、又興奮地跑到自己身邊的模樣,徐啟章輕輕笑了。
「到時候如果要見你父母,我也可以穿女裝喔。」
「欸?」
這句話伴隨著可怕的想像,葉廣驚訝地轉頭,他的臉就這麼剛好湊了上來。
咖嚓。
「學長,這真的是你女朋友?」
坐在學生會長旁邊,三白眼死盯著數位相機裡的昏暗內室、並坐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學妹語帶懷疑地問著徐啟章,但話裡更多的是心碎。
「嗯。」
拿著相機,徐啟章貌似愉快。
「可是……這個人怎麼好像在哪裡看過……」
學妹一把將相機搶走,低頭研究的表情讓徐啟章開始有些緊張,雖然房間燈光不亮、葉廣又化過妝,但是輪廓什麼的如果細看還是可能露餡。
「呃,學妹,好了,可以還我了。」
徐啟章想伸手去拿,學妹卻舉得老遠,突然他看見學妹的三白眼一個震裂,像是想到什麼驚濤駭浪的畫面,讓徐啟章的背脊也跟著冷汗起來。
他怎麼會跟著葉廣一起自信到底,認為學妹看不出來?
徐啟章開始相信戀愛會讓人盲目這件事。
「學妹,快還我。」
仗著身高優勢,徐啟章壓住學妹的頭要將相機搶回。
「學長!你又騙我!這根本就是……」
在搶奪的途中,學妹按到下一張,整個人瞬間沉默下來,她看著畫面上的徐啟章親吻「那個女生」,臉上的表情是她觀察他一年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的……
「咳咳,抱歉,我們要開會羅。」
禮貌性的溫和嗓音跟著敲門聲響起。
然後現在她又看見了。
在副會長以「裴笑」出現在門口時,她又看見了徐啟章臉上浮現那樣真誠的溫柔表情。
學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讓徐啟章出現那種表情。
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訥訥地將相機還給徐啟章,學妹說了聲謝謝,然後在經過葉廣身旁時抬頭用三白眼直視著葉廣,盯得葉廣有點毛。
「學長,祝你們幸福,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學妹吸著上唇忍淚的模樣跟某人有點相像,說完之後她頭也不回地往教室方向沖,還撞倒了老包。
他們對看一眼,有點擔心緋聞又要開始在X高內死灰復燃,卻不害怕,因為他們還要等著變老的時候,討論這些照片的故事。
然後一起微笑。
而事實也證明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直到學妹站在禮堂上、擔任在校生代表歡送他們離校,精英的女裝,都還是個秘密。
在那大人的房間,他們承諾未來的秘密。
《精英的逆襲》完
番外八:夢夢幼稚園
藍天藍,白雲白,夢夢幼稚園,上課羅。
「小朋友,今天有新成員要加入黑小狗班喔。」
老師將一個新面孔帶到黑小狗班的同學們面前,微笑說道。
「葉廣來,跟大家打招呼吧。」
身穿水藍色吊帶褲,小孩嘴彎彎、眼睛彎彎,雙頰紅撲撲的像顆蘋果。
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黑眼圈小孩雙手托腮,眨了眨眼。
「大家好,我是葉廣,葉子的葉,廣闊的廣。」
小孩不怕生,字正腔圓地自我介紹。
嗯,連聲音也軟軟的,像棉花糖,或是像媽媽常給他用的掏耳棒,聽得癢癢的,很舒服。
「好,大家要跟他做好朋友喔,記得我們黑小狗班的座右銘是什麼啊?」
「老師我知道!」四方小臉陳澤銘挺胸舉手。
「拜託,老師是要大家一起回答好不好。」
包浩思打了陳澤銘一下,惹得陳澤銘哭了起來。
「老師他打我--」
「老師包浩思打他!」
「老師陳澤銘尿褲子了!」
「老師葉廣有女朋友嗎?」嗯?
「安靜!」
小朋友的「老師老師」猶如催魂咒,能讓老師瞬間從微笑天使變成母夜叉。
黑小狗們安靜下來,一個個嘴巴抿著、頭搖晃晃的,像是憋氣一樣難過。
「澤銘,老師說過多少次了,尿尿前要先舉手,不舉手就要給你包尿布!」
「哈--哈哈哈包尿布!」
「包尿布會變唐老鴨喔!」
「老師他們笑我嗚嗚!」
一瞬間小朋友的嘴閘門又放出一堆哄笑,讓老師的青筋比動脈大條。
「安靜!再吵就取消戶外活動。」
刷。
黑小狗們又安靜了。
老師走過去牽起哭得髒兮兮的陳澤銘,轉頭瞬間變臉對葉廣溫柔說道:「葉廣,你到那邊那個位置坐,老師等一下再回來。」
轉個身又變回夜叉,老師拖著陳澤銘走出有大落地窗的教室。
黑眼圈小孩還是托著腮,看著葉廣背著小書包走到他旁邊的位置,將水壺掛上椅背,然後轉頭看他,笑了笑。
近看那個笑容,好像比棉花糖還甜。
黑眼圈小孩咽了口口水。
「你叫做什麼名字啊?」童言童語問著,葉廣微笑聳著肩,小小的手放在膝蓋上,畢竟是跟新同學單獨說話,他有些靦腆。
「我……」
「葉廣,我叫劉笑笑,我們一起去玩吧!」
戴著粉紅色的發箍,劉笑笑咚咚咚跑過來,長長的眼睫毛扇呀扇,可愛的娃娃提出邀請,讓人不能拒絕。
趁老師還沒來,劉笑笑在眾小朋友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中將葉廣拉出教室。
「我叫徐啟章……」看著葉廣被娃娃帶走,徐啟章才緩緩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啊,你幹嘛?」坐在他前面的雷鬼頭小孩--楊建,歪著小腦袋疑惑道。
「……又不是在跟你說話。」
不管一臉大受打擊的楊建,黑眼圈小孩站起身,拍拍有著黑色小狗的制服,走了出去。
教室外,以一棵大樹為中心的廣場停放著很多台彩色的小噗噗,秋千、溜滑梯、木制遊樂器材座落在旁,再往外面走,就可以看見黑小狗、花小貓、蜂蜜熊以及咬咬兔的大型公仔在夢夢幼稚園的門口招手。
像是一座夢的遊樂園,小朋友可以在裡面盡情奔跑、嬉戲、玩耍。幾乎從零開始,他們學習群體生活、學著服從、學著一點點的長大。
當然也能夠在這裡,進行一場仿大人的「聯誼」。
「葉廣,這裡這裡,這裡是我的秘密基地喔。」
劉笑笑帶葉廣走進樹下的小小木屋。明明是大家都可以來的地方,小女生卻宣示主權,得意地向新朋友炫耀。
葉廣坐在小女孩的對面,左右看了看,距離頭頂不遠的屋頂角落有些蜘蛛網,地上散落些許的泥土,小圓桌的四周有些花草,雖然在屋內,卻很大自然,這種體驗對於小男孩來說很新鮮,也因此他沒注意到對面女孩扭扭捏捏如小花初綻的羞態,兀自觀察著屋內的生態。
「葉廣……我啊……」小女孩像喝了Qoo臉很紅,大眼左右飄移,肩膀扭啊扭的像在跳某種奇怪的舞蹈。
「嗯?」葉廣眨眨眼睛,疑惑地等待小女生的下文。
「笑笑在黑小狗班裡沒有喜歡的人喔……」
單刀直入,可以見得這小女生以後不得了。
「嗯?」又嗯了一聲,葉廣歪著小腦袋,有點聽不懂新朋友的「暗示」。
劉笑笑看了下對面的小王子,又羞答答地低了頭。
「就是就是……」
「劉笑笑,老師回來羅!她急著找你!」
小木屋外突然響起這麼一個聲音,聲音裡豐沛的緊張感讓被點名的劉笑笑慌忙站起身,「要被老師罵了」、「被老師罵了之後就會被媽媽罵」的慌張感壓過小女生對戀愛的渴望。劉笑笑丟下葉廣,像只抓著懷錶的小兔子,粉紅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橘紅色教室的轉角。
眨眨眼這才反應過來,葉廣站起身想跟著回教室,跨出小木屋的門,卻發現一台藍色小噗噗緩緩停在他面前,從車內探出頭來的是坐在他旁邊的男生。
「老師好像回來了耶,要回去嗎?」葉廣低頭彎腰雙手撐著膝蓋,問著車內的黑眼圈小孩。
「老師還沒回來。」
「欸?」
「……啟章。」
「蛤?」
「我叫徐啟章,開啟的啟,文章的章,你可以叫我阿章。」異常堅持地,黑眼圈小孩手靠在車門上,酷酷地報上自己的姓名。
「喔、好。」葉廣會意過來之後點點頭,看著一旁慢慢消化這三個字,想了想,漾起一抹微笑說道:「那可以叫你章魚燒嗎?」
棉花糖的聲音、棉花糖的微笑,棉花糖般的男生正在幫他取綽號。
「……嗯,上車吧,我載你回教室。」
雖然章魚燒聽起來很遜,但如果是他取的,還可以接受。
「你也可以叫我廣東炒麵喔。」開了小車門,葉廣擠在小噗噗的後座說道。
雖然小男孩的腦中好像充滿著食物,跟王子的形象不太符合,但黑眼圈小孩卻咬了個冷筍(打冷顫),因為葉廣講話太靠近他的耳朵,軟軟的聲音像掏耳棒上的小白球,讓他很癢很癢。
突然覺得以前被他跟阿建嫌棄的小噗噗,好像也小得不是這麼討人厭了。
「坐穩喔。」
於是他努力踩下裝著噗噗外殼、實際上是三輪車的腳踏板,嘰嘰拐拐的往教室方向騎了去。
「小朋友,因為今天教室在漆油漆,臭臭,所以今天就在中庭這邊上畫圖課喔。好,這禮拜的題目呢,是『我的夢想』。」
藍天白雲,夢夢幼稚園的大樹旁,一群黑小狗們聽到老師出的題目全都歪了歪頭,一臉問號。
「嗯,所謂的夢想呢,就是『我以後想要做什麼』或是『我以後要當什麼』,比如呢,笑笑,你有想過你以後要做什麼嗎?」解釋這麼多不如先給示範,老師笑問看似比同年齡小朋友早熟的劉笑笑。
對小朋友來說,被老師叫到名字就是一種榮耀。劉笑笑開心地眨眨眼,偷偷看了下身旁的葉廣,扭著手指,有些害羞地說:
「笑笑……笑笑長大後,想做葉廣的新……」
「老師老師!我以後想當金剛戰士!紅色的那只!」不等劉笑笑說完,陳澤銘難掩興奮地插嘴。
「老師是在問她又不是問你。」
包浩思用手提彩色筆盒打了陳澤銘一下,惹得陳澤銘又哭了。
「老師他打我--」
「老師包浩思打他!」
「老師他流鼻涕好噁心!」
「老師老師他又要--」
「安靜!陳澤銘!老師帶你去廁所!快!」
撫平頭上快要冒出的夜叉角,老師當機立斷丟下一句「大家先開始畫」,隨即將陳澤銘拉去廁所避免一場「水災」。
於是一群對於「我的夢想」還懵懵懂懂的黑小狗們就地解散,各自成群結隊,開始在紙上塗塗抹抹。
「欸,陳澤銘好白癡喔,竟然想當金剛戰士。」雷鬼頭小孩打個哈欠,連畫筆盒都沒打開,懶洋洋地坐在徐啟章身旁打混。
「說別人,那你咧?」包浩思打開爸爸送他的七十二色無毒彩色筆,拿出幾種顏色,將紙放在彩色筆盒上,畫起了一團一團的色塊。
「我喔,我以後要做武士!武士超帥的!」楊建意氣風發地朝空中揮了幾下,然後在看見黑眼圈小孩的冷眼之後又縮了回去。
「武士跟金剛戰士還不是一樣。」不理會楊建還想解釋兩者之間的不同,包浩思轉頭問道:「那葉廣呢?」
拿著黑色畫筆的手停止動作,黑眼圈小孩的耳朵瞬間張大。
原本認真畫圖的葉廣,在聽見包浩思的問句後抬起頭來,轉著眼珠子認真思考,靦腆地笑說:
「我以後想要統治世界,讓世界變得更好。」
軟軟的、認真的語調,說要統治「世界」,還要讓「世界」變得更好。
「世界」是什麼啊?
有飛機從上空飛過,樹葉沙沙。
「嗯,好厲害喔,真棒。」
楊建猛地扭頭看向瞬間美化的徐啟章,眉毛一挑一挑、嘴巴一張一闔說不出話來。
平平都是同學,怎麼差這麼多?
明明葉廣的夢想比他誇張,怎麼徐啟章都不瞪他?
楊建幼小的心靈受到創傷,嗚噗一聲假吐血往後一倒,倒在一雙童鞋前。
「啊,幹嘛?尿尿鬼。」雷鬼頭小孩撐起身來,扭頭看著一臉羞憤的陳澤銘。
「我才不是尿尿鬼!」陳澤銘的四方下巴像是歐亞大陸板塊正在進行運動,一前一後挪動發出磨牙聲。
看到陳澤銘小小的拳頭握緊緊,包浩思放下畫筆,站起身卷卷小袖子。
「陳澤銘,你想打架嗎?」
於是三個小朋友都站了起來,只有葉廣還傻傻坐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們!你們每次都欺負我!我一定要跟我爸說!」
畏懼那號稱黑小狗班的「三劍客」,陳澤銘抖著嘴唇嗆聲。
「誰欺負你,你忘記之前是誰把我們的黏土弄壞的喔?叫你的跟班來啊,幹嘛一個人在這裡裝可憐。」
雷鬼頭小孩往前站一步,嚇得陳澤銘倒退嚕。
小朋友的世界沒有灰色地帶,他們善惡分明,弱肉強食。光是陳澤銘在小班時因為討厭他們而故意弄壞他們的黏土,就足夠他們記上好一陣子。
「你們!」
很顯然的,陳澤銘小朋友單純的腦袋被氣昏頭,從廁所出來後只記得要來嗆聲,但忘記嗆聲要撂兄弟的鐵則。
此時他的兄弟們正在遠水救不了近火的地方,和平地玩著溜滑梯呢。
「去跟你爸告啊,我們剛好可以跟他說你還要包尿布。」包浩思跟黑眼圈小孩交換一個眼神,嘲弄地說。
「你……你們……」陳澤銘的臉脹紅,個兒小小氣焰卻很高的三個小朋友開始步步逼近他,讓陳澤銘雙拳舉到胸前作打架預備動作,拳頭卻有些抖。
「欸,不要打架啦。」
眼看他們就要打起來,緊張的氣氛讓葉廣有些驚慌,他放下畫紙站起身,舉起兩隻小小的手擋在他們之間。
「嗯,好,不打架。」回答這句只有一秒。
「欸!你也變太快了吧!」雷鬼頭小孩終於忍不住對瞬間收斂的黑眼圈小孩提出抗議。
「嗯嗯,老師說打架不好喔。」葉廣見徐啟章同意他的話,呼了口氣。
不理會楊建一臉大便,徐啟章點點頭,表示自己是站在葉廣那邊,這讓楊建更加吐血卻又拿他們的老大沒法度。
「喔,好吧,那陳澤銘你可以走了,掰掰。」見沒搞頭,包浩思對陳澤銘擺擺小手,示意他退下。
「你們!誰要你假好心!」
陳澤銘怒氣未消,見他們這幾個小朋友自說自話、將他置之不理後又更氣了,那種想要發洩什麼的破壞欲又湧了上來,他一腳踢翻草地上的彩色筆盒,再隨便抄起一張畫,趁他們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一把將它揉壞。
「白癡死了!白癡死了!你們都去死!」
童言童語的咒聽起來不甚悅耳,陳澤銘邊罵邊揉,揉兩下不過癮還用力抓著畫紙兩端上下一個用力。
刷。
那尚未完成的「我的夢想」在葉廣眼前被撕了開。
沒想到陳澤銘突然發瘋,大家都被嚇傻了,最先有反應的是黑眼圈小孩,他沖過去推開陳澤銘將畫紙一把搶下,然後包浩思與楊建才一人一邊急忙將陳澤銘架起來。
「廣東炒麵……」抓著那被一分為二的皺紙團,徐啟章訥訥看著葉廣的雙眼漸漸凝聚水氣,然後一滴一滴往下掉落。
棉花糖變成軟軟的雲朵,傷心地下雨。
「就說……就說不要……不要打架了嘛……」葉廣一抽一抽邊哭邊說,讓徐啟章不知該如何是好,同一時間他的哭聲也引來許多小朋友的關切,大家像是聽見集合的哨音,往他們這邊聚集。
「葉廣你怎麼了?」
「老師葉廣哭了!」
「葉廣不哭,不哭。」
「葉廣這給你擦!」
小朋友們像王蟲舉起娜烏西卡一般將葉廣包圍,七嘴八舌地秀秀他,過不久老師也聞風而至,一行人簇擁著這朵小小的雨雲,將他帶到涼亭那邊坐下,一起安慰他。
徐啟章待在原地,看著不遠處的葉廣不斷抹著眼淚,卻已經聽不見哭聲。
雖然畫不是他弄壞的,可是都是因為他們罵陳澤銘,所以陳澤銘才會發瘋撕掉葉廣的畫,葉廣一定會覺得都是他們害的吧?
像棉花糖一樣軟軟的葉廣,會不會從此再也不想跟他玩了?
黑眼圈小孩覺得有些焦躁難安,眼眶也酸酸的。
「阿章,怎麼辦?」包浩思架著不斷掙扎的陳澤銘,也有點不安地問道。
「葉廣會不會以後不跟我們好了啊?」
雷鬼頭小孩皺眉,命中徐啟章內心的恐懼。
緩緩轉過小腦袋,用黑眼圈掃射過陳澤銘,讓陳澤銘渾身一顫,沉默了一會兒,徐啟章低低的童聲有殺氣:「先處私刑再說。」
「好!」
稚嫩卻義薄雲天的答覆完後,包浩思與楊建就將陳澤銘拖到一旁去進行夢夢幼稚園裡最殘酷也最讓小朋友受不了的「私刑」--胳肢窩搔癢癢。
聽著耳邊傳來一陣陣哭中帶笑、生不如死、快要岔氣的哈哈聲,徐啟章的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抓著那兩團皺皺的紙走到粉藍色的圍牆旁坐下來,他將圖畫紙攤平在腳上,將那兩半拼了起來。
畫上面有一、二、三、四、五、六……六個頭圓圓的人,彼此牽著手站在圓圓的藍星上,畫最大、也是被撕壞的那個人一定就是葉廣自己吧,他的右手牽著戴眼鏡的爸爸、戴項鍊的媽媽,左手也牽著三個人,三個穿著黑小狗制服的人。
小小的手指點上那個跟葉廣牽手、黑眼圈被特別誇飾的小圓人,然後再看向那條分開小圓人與大圓人的裂縫,徐啟章有點氣惱地將兩張紙互撞,好像那樣做畫紙就會合起來,他們的手也會重新牽緊,突然一陣風吹來,將他手上有著三個小圓人的那張紙吹走,他一驚,連忙起身跑過去追畫。
畫紙停在一雙大布鞋前面。
穿著淺藍色制服、背著書包和大黑袋的少年將畫紙撿起來遞給徐啟章。
「哪,給你。」
「謝謝。」
徐啟章愣愣地接過紙,一雙眼睛直盯著少年,在幼稚園內看見陌生人總是有些令人恐慌。
少年彎下腰來看著徐啟章手上的畫,好奇地問道:
「你畫的啊?為什麼要撕掉?」
「是我朋友畫的,不小心弄壞了……想把它修好。」
黑眼圈小孩直盯著少年,讓少年有種受到某種期待的詭異感覺。
「呃……算了,反正他們還沒來,來,我幫你用。」
少年放下了黑袋,也不管褲子會不會髒就席地而坐,從草綠色的書包拿出口紅膠和白紙,將畫紙的破裂處以白紙相接,沒兩下就完成了修補動作。
「嗯,破掉的地方有點白白的,好醜,我幫你畫喔?」
看見徐啟章點點頭,少年再拿出色鉛筆,開始在紙上熟練地畫起顏色。
「好厲害。」
徐啟章看見少年迅速地修補那些被撕壞的部分,一張小臉滿是佩服。
被酷酷的小孩稱讚總是特別爽。
「嗯,還好啦,你們這是在畫什麼啊?」完成了畫,少年將它拿遠看。
「畫『我的夢想』。」他似懂非懂地講出老師出的題目。
「夢想喔,哈哈,也太難的題目,那你的夢想是什麼?」少年燦爛地笑著問。
「嗯……那你呢?」
徐啟章眼睛轉了兩圈反問回去,惹得少年又笑了出來,拍拍他的頭。
「我先問你的耶,不過喔,我的夢想喔……」
少年將黑袋拉開,拿出一支木頭色的樂器,輕輕撥了幾聲簡單的和絃。
「喔喔!」徐啟章再黑畢竟還是個小孩,聽見這幾聲簡單卻悅耳的和絃馬上就被少年收服。
「厲害吧。」
少年得意地再彈了幾下。
「好好聽,可以摸摸看嗎?」
「可以啊。」
得到首肯,小小的手指怯生生地撫上吉他的弦,輕輕撥幾下,吉他發出清脆的聲響讓黑眼圈小孩雙眼發亮。
「這就是我的夢想。」少年笑著對他說。
「欸!你沖啥啊!怎麼不先進教室?」
兩個與少年穿著同樣制服的男生突然從一旁沖出來,看見少年坐在地上裝悠哉還踢了踢他。
「快走啦!每次都從幼稚園抄近路回學校會被園長追殺啦!」
「快啦你烏龜喔,如果有人去保健室找我們就會發現我們裝病出去表演啦!」
「靠,我不要跟『某人』一樣被留級!」
那兩個男生邊叫邊翻過圍牆,少年偷偷幹了聲後也跟著站起身,將畫紙交給徐啟章,無奈又好笑地背起吉他。
「他們也是我的夢想,雖然他們很北爛。」
拇指比了比,少年偷偷對他說。
「人」也可以是夢想?徐啟章眨眨眼,有些不明白。
「以後你就會知道了,趕快跟你的朋友合好吧,掰羅。」
隨著那一聲掰羅,少年也跟著消失在圍牆的另一端。
而少年背對著陽光、背起吉他的那一幕,在徐啟章的小宇宙中,儼然造成了不容小覷的迴響,讓他抓著畫紙,久久不能回神。
「今天沒畫完的小朋友,記得明天要交給老師喔。那把拔馬麻在外面等的人就可以先走了,明天見喔。」
「老師再見!」
「老師明天見!」
「老師包浩思打我--」
「都放學了你們還打架!」
徐啟章將手放在抽屜裡,默默看著一旁的葉廣收東西、背書包、拿水壺,然後站起身,眼睛紅紅的,不像平常那樣對他微笑。
「章魚燒掰掰。」聲音很沒元氣,讓徐啟章小小的心跳很快。
「廣東炒麵。」
聽到叫喚,葉廣回頭,被一張畫擋去視線,他退後一步才看清楚那是他被撕壞的畫,而現在已經變成完整的一張。
此時在徐啟章一隻手高舉畫的身後,突然竄出兩個人影,向他鞠躬。
「對不起,都是我們害的!」包浩思跟楊建齊聲道歉。
「你們……」
葉廣接下畫,發現那張畫被好好地黏了起來,中間破裂的部份也經過修補,雖然不到完美,
不細看卻看不出破綻。
藍色星球上,全部的人手又緊緊牽在一起,他喜歡的人們。
看著葉廣頭低低的,徐啟章有點擔心。
他不知道葉廣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接受這張補過的畫,他內心很不安,小小的手心在冒汗,卻在葉廣露出一個有如太陽公公般的笑臉後全部蒸發。
「謝謝你們,這樣我就不用重畫了。」
烏雲散去,他的眼睛笑眯眯。
葉廣又變回了棉花糖,讓人看了就覺得幸福的棉花糖。
徐啟章表面無動於衷,內心卻很感動,他感謝大哥哥、感謝黑小狗、感謝天公伯,反正亂謝一通,就是感謝葉廣願意原諒他,讓他能夠再看見棉花糖的笑容。
「葉廣,你媽媽來羅。」老師在門口呼喚,這種在家長面前溫柔的語調每次都讓三劍客頻頻冷顫。
「好。」乖巧地應答,葉廣轉身跑向門口,途中又像想起什麼,折了回來,小臉靠近徐啟章。
徐啟章以為葉廣要親他,嚇得閉上眼睛。
我願意。
「我最喜歡你們了喔。」
葉廣的悄悄話傳進他耳裡,再張眼,就是葉廣被媽媽牽走的小小背影。
雷鬼頭小孩搭上黑眼圈小孩的肩,欣慰地點點頭。
「喔,葉廣說最喜歡我們,真是太好了耶。」
「……他是說喜歡『我』,你不要偷聽我們講話。」
閃身讓他搭了個空,徐啟章收拾收拾,背上書包,甩頭就走。
「……浩思為什麼老大要這樣對我!」
雷鬼頭小孩再度受到重擊。
留下他在原地捶胸頓足,包浩思聳聳肩也跟著回家去了。
等小朋友都離開後,老師站在黑小狗班的公佈欄前,將小朋友的畫一一貼上。
拿到徐啟章的畫時,老師頓了下,認真地解讀起來。
上面有一個像葫蘆的木頭色塊面,上頭畫著幾條歪歪的直線,還有一片應該是葉子的東西跟……章魚?是章魚吧,跟章魚在旁邊。
木頭色的葫蘆?
葉子?
章魚?
真是一幅讓人完全摸不透的畫,跟這孩子一模一樣。
老師搖搖頭將它貼上去。
就算上過兒童繪畫心理學,老師也無法解出黑眼圈小孩的夢想到底是什麼。
大哥哥背起吉他的背影、葉廣、還有他自己……
或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羅。
《夢夢幼稚園》完
番外九: 她的到來
香香的身體軟軟的手,眯眯的眼睛嘟嘟的嘴。
伸手接過那個粉紅色生物時,就是精英也手忙腳亂。
「學妹妹妹妹等等等等好好好好好了!」終於成功依照學妹的指示將那個生物安置在自己的臂灣中,葉廣松了口氣,他盤腿坐下,仔細端詳懷裡的嬰兒。
香香的身體軟軟的手,眯眯的眼睛嘟嘟的嘴,不會羅唆也沒有三白眼,不像老包也不像學妹。
「葉廣你這不是廢話嗎,我的包小心肝才出生多久,哪看得出像誰,齁,你說是不是咕嘰咕機。」走馬上任的新手爸爸語末還逗弄了女兒兩下,惹得葉廣一臉匪夷所思。
「是不是當爸爸的臉都會變得很笨啊老包?」看著老包除了嘴角外,眉尾眼尾都垂成一個很笨的角度,葉廣認真地問。
「我不理你。」繼續咕機咕機寶貝女兒,老包完全不理會葉廣的挖苦。「等你以後生了就知道……啊!為什麼踢我?等等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床上躺著躺著!」
老包猛地被學妹踹了一腳,來不及深思個中原因又嚇得將還在調養身體的學妺推上床。
「……學妹,他是不是還不知道?」如果知道還這麼問,那他一定得放下嬰兒並且痛毆嬰兒的爸。
「我有暗示過,他聽不懂。」三白眼無奈一翻。
「你們在說什麼?我不喜歡被排擠的感覺!你們。」
「你好煩!我想去廁所!」三白眼狠瞪。
「喔!好好好,葉廣幫我看一下女兒,我扶包太太去一下洗手間。」
看著老包扶著學妹走出房門,葉廣笑了一聲,隨即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嬰兒身上。
雖然沒有要打拳擊的意思,但她總是握著小拳頭,眼睛像是沒睡飽一樣朦朧朦朧,嘴唇偶爾動一動,讓可愛的舌頭藉此出來亮相。嬰兒就是一直重複這樣的動作,卻讓人百看不厭。
從她在學妹的肚子裡到現在被自己抱在懷裡,有種從看著種子到開花過程的感動,漫長得不可思議想起來卻又迅速得令人措手不及。
如此迅速,就這樣誕生了。
嬰兒真是種讓人感受到「神奇」的生物。葉廣低下頭湊近聞聞她,有種很乾淨很乾淨的味道,比葉廣聞過的任何一種香料都還要香,那是除了炒米粉外,另外一種能夠讓人感受到溫暖幸福的香氣。
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屬於自己的香氣了吧?
葉廣想著,卻沒有遺憾的意味,可能是還不夠老吧,不會對於孩子方面抱有怎樣的想法。
現在對他來說時間分為三等分,三分之一給工作、三分之一給學習,還有三分之一,給徐啟章。
平日忙碌的生活跟現在抱著嬰兒坐在房裡的悠閒情景相去甚遠,讓葉廣有一瞬間的恍神。
那三等分無論哪一分都將他占得滿滿的,對於孩子,他真的沒有特別的想法,應該說是沒辦法有特別的想法。
只是,或許有時候看見瑪麗亞寄來的家庭合照時,會有一絲絲的羨幕,但如果因為要體驗那樣的家庭生活而生下一個孩子,他覺得是沒有必要的。
孩子之所以可愛,不就是因為他是愛人的證明嗎?
所以如果不是徐啟章跟他的孩子,他也不會想要的。
不過,如果他們有孩子,到底是誰要生啊……葉廣的食指給小嬰兒輕輕抓住,他搖晃搖晃著,邊思考著到底是徐啟章生還是他生比較好的問題。
聽說生小孩很痛很傷,對媽媽的身體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徐啟章太瘦了,骨盆沒幾兩肉,給他生不太好,那還是自己生好了,至少有練過……
「在想什麼?」
「想是你要生還是我要生……喝!你終於講完電話啦?」
「嗯,阿賤超囉嗦的。」徐啟章將手機放入口袋,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也跟著湊近嬰兒聞了聞。
「好香。」
「是吧,我也喜歡她的奶香。」葉廣獻寶似地將她更加靠近徐啟章。
「所以你想好了嗎?」
「啊?」
「我們誰要生啊?」眼神微微上勾,勾住葉廣的,徐啟章笑著問。
「生──個頭啦!生得出來才怪!」完全忘記自己先開啟這個話題而且還認真想了很久,葉廣像掩飾什麼一樣地用力吐嘈徐啟章。
「是嗎,真可惜。」輕歎。
這句戳中精英的點。
「可惜什麼可惜我不能生嗎?」他看著嬰兒的嘴嘟嘟嘟的,自己也忍不住隨著那節奏嘟嘟嘟地悶了起來。
這個快三十歲生日的男人啊,為什麼還能夠這麼可愛呢?徐啟章看著他的側面,卻忘記自己也是個已經三十歲卻依然惡習不改的男人。
「為什麼你不是覺得我是在可惜我不能生呢?」
「可是,無論可惜誰都是可惜,不是嗎徐啟章?」
唉喔,玩笑開過頭了。
「我們在一起,總是會有很多可惜。」抱著嬰兒的他說。
葉廣抬起頭來,直視著徐啟章的眼睛,習慣性地撫著他的黑眼圈,葉廣的神情間有著成熟的痕跡。
抓下他的手握著,徐啟章沉默著。
「老實說,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的人生應該會很平順地走下去……但是但是。」捕捉到徐啟章被他的話語輕輕刺傷的波動,葉廣緊急加了但是但是,好吧,他承認他有些壞心,想要反擊他的「可惜」玩笑。
「但是也會這麼不快樂下去,你懂我意思嗎?」
在他的臉側落下一吻,男人繼續說道。
「所以能擁有你,那些可惜我才不會在乎,你呢?」
你知道,我剛剛是開玩笑的。徐啟章輕輕說道。
我知道啊,所以我剛剛已經反擊了嘛。
接收到哀怨的視線,葉廣笑得好開心。
「而且我其實,大概吧,完全不想要小孩。」葉廣看向懷裡的小嬰兒,她的眼睛已經睜的比剛才大很多了。「我想我應該不能夠給他們一個完整的童年,就像我爸媽的不能給我一樣。」
或許他不想要小孩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沒有自信能夠讓孩子幸福。
大人之間的事情已經這麼多這麼煩了,在這樣的環境下,他沒有自信能夠顧及孩子們的想法,並且給予他們什麼。
他瞭解大人有多自私。
他不想讓他的孩子,整天坐在窗前等待著誰。葉廣將懷裡的嬰兒摟得緊了些。
「是嗎,我倒覺得我們會是很好的爸爸。」
徐啟章撫上她的胸前輕拍,沒看葉廣驚愕的眼睛。
「你是個很善良的人,葉廣,你知道怎麼替別人想。」
就像那時候,你拒絕劉校花的告白還留給她希望;就像那時候,你不捨得拒絕我的告白一樣。
你懂得怎麼對我好,你懂得怎麼抹去我無聊的自卑,你懂得怎麼愛我。
你懂得瑪麗亞的心情所以你請他繼續為你帶便當就算你比較喜歡我做的蛋花湯;你懂得體貼父母所以放棄當醫生轉而去幫忙他們的事業就算你們彼此互相傷心;
你其實懂得很多,你很棒。
你總是如此善良。
無視葉廣碎碎念自己根本不善良的彆扭模樣,徐啟章笑著繼續逗弄嬰兒。
「所以你一定知道孩子們要的是什麼,而且你會盡全力給他們,而我也是,你知道我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家庭主婦。」
他們都是童年不健全的人,所以一定會更期許自己能夠讓孩子幸福。
所以不要對自己沒有自信,葉廣。
「可是,我們生不出來啊。」臭徐啟章,講得他又熱淚。
這個靠自己實力讓父親公司裡的員工對他心服口服、在短時間內急速成長的企業精英,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是管不住淚腺。
「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話,一定會有辦法的。」
比如領養。他這麼說。
「那個手續好像很麻煩,尤其兩個男人,國外才可以吧?而且不是我們的孩子你不覺得……」還在鑽牛角尖尖尖。
「你覺得她可愛嗎?」
隨著徐啟章的問句看向懷裡的溫軟生物,葉廣頓了頓,然後點點頭。
她很可愛,令人感到溫暖。
「全世界的嬰兒都是可愛的,所以不用擔心。」而且他們需要被愛。
等你真的想要孩子,我們一起去國外也無妨。
徐啟章笑著說的同時,緩緩地,她小小的右手抓住了他的食指,左手抓住了葉廣的,一樣面無表情搖晃、搖晃。
很平凡,卻又令人感動得想笑的畫面。
那是孩子特有的治癒力量。
「所以,你很想要小孩?」葉廣輕聲問。
「不,也還好。」堅定。
炸。
「那你跟我講這麼多!」
「嬰兒哭鬧起來很可怕。」
「那你剛剛可惜什麼!」
「可惜,不能看見你生產的畫面。」
想到葉廣抓著他的手淚流痛喊著,雖然有些心疼,但徐啟章不知怎麼的,笑了,柔和的有點***。
而葉廣已經完全陷入呆滯,耳朵是紅的。
「你才去生啦!」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掄拳,攻擊力減半。
「好啊,那你今天晚上,進來嗎?」
好聽的聲音在葉廣耳邊輕語,徐啟章的唇若有似無地磨蹭著他的耳垂,引起葉廣背脊一陣麻癢。
真的,我有你就足夠了。
「……有小孩在這裡,你在那邊!」
臭徐啟章!不,他要有反應了!
「包大爺包太太回來羅!來來來,包太太請躺。」
笨蛋爸爸老包即時進房滅了精英的火。
「好啦,把女兒還我吧,你抱太久了,所以會長的扣打沒羅。」
老包將太座安置好,隨即過來跟葉廣搶女兒,沒想到一要接過手就發現女兒的手不知怎麼地揣住葉廣胸前的POLO衫,面無表情卻死緊死緊不肯放手。
「老包,你女兒愛上我了。」
葉廣抬頭露出勝利的裴笑,讓在場兩個男人臉色大變。
「不──我不要當你岳父!寶貝快放手!這個男人對你而言太老了!」
「誰是老男人!看著吧我會給她幸福的!」
「不──!」
「乖,放手,葉叔叔已經是徐叔叔的了,他的乳頭只有我可以掐喔。」徐啟章認真地對嬰兒低語。
啊!?
這次換另外兩個男人臉色大變,又開始鬧哄一團。
一樣很熱鬧。午後的陽光灑了一地,床上的新手媽媽閉上眼柔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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