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小哥,要不要來點刺激的?」

一次偶遇,一場誤會,一通簡訊,頂著「處男殺手」頭銜的專業人士立刻登門造訪,貼心服務一對一,外賣送到家。

「煩!煩死了!這傢伙有夠煩的!」

平凡大學生過了個不平凡的暑假。

硬貼上來的專業人士解決了很多事,但也帶來更多需要被解決的事……

CP:羞澀殺手/健氣大學生     

  第一章

  「小哥,要不要來點刺激的?」

  「嗄?」

  時間是剛進入夏季的某個悶熱傍晚,地點是西門町鬧區外圍由老舊建築物切割出的窄巷,人物是提早放暑假有點無聊但還沒開始打工的無所事事大學生——還有不知從哪跳出來,蠻橫地攔在他面前的年輕女性。

  綁成兩隻馬尾的卷髮有很多種顏色,上衣和熱褲都短到了極點也緊繃到了極點,露出大半胸脯和一整片腹部;腰側的黑色牡丹看起來像是刺青,肚臍上穿著閃亮亮的銀環。

  這是傳說中的拉客?大白天的會這麼囂張嗎?還是什麼角色扮演或整人節目之類?被拉住的大學生搜索枯腸,卻想不起有哪個動漫人物是這種造型,也記不得最近有哪個綜藝節目推出過類似單元。

  「聽不清楚啊?」女人稍微擠近了些,重複著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說,小哥,要不要來點刺激的?保證讓你血脈賁張、心跳加速那種喔。」

  她的身材嬌小卻豐滿,軀體線條圓潤而美麗,裸露的肌膚微微滲汗,沾著都市裡各種煙塵氣味。

  大學生吞了吞口水,試圖移開目光。

  「那個……我沒興趣……」

  「別這樣說嘛!」女人大剌剌地一掌拍在他胸前,接著又再靠近了點。「你是處男吧?」

  「什什什什什什……關你什麼事!」被看穿真實身份了,面紅耳赤。

  「唉呀果然是,別生氣嘛,我最喜歡處男了,好親切呦。」

  女人的態度一如話語般輕佻;她一邊說著,一邊竟伸手過來摸他的屁股。

  「你幹嘛!」

  滿面通紅的大學生全身一跳,正想推開這個瘋女人一走了之,卻見她手裡拿著他的錢包,翹著小指抽出了放在裡面的學生證。

  「還我!」

  「唉唷危險。」

  她側身閃過攻擊,「咻」地把錢包丟還給收勢不住差點摔倒的大學生,同時看著學生證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李康隆……天啊!怎麼那麼巧!好巧啊!啊啊啊!」

  救命,現在是怎樣……李康隆欲哭無淚地看著莫名其妙尖叫起來的怪女人,第二次伸手想搶回學生證,卻又再度被靈巧地閃過。

  「喂喂,我們真是太有緣了。」女人雙眼發亮,表情十分興奮。她伸舌舔著嘴脣,微微喘氣。「不瞞你說,其實我們是做『外賣』的,那個,你懂吧?」

  懂啦懂啦一開始就懂了!別再貼過來了,胸部快要碰到我的肚子啦!對方散髮出的性意味和壓迫感都太過驚人,李康隆像張廣告單一樣竭力把自己黏在墻上。

  「雖說本公司單純做外賣,但創業維艱,還是得出來拋頭露面拉生意,才能打響知名度。不過別因此小看我們喔!我們家的『外派員』采高質感路線,一對一服務,水準一流,像我這種等級的,也只能出來發發名片……」

  公司?外派員?發名片?李康隆想偷偷橫移,卻仍被她用身體巧妙地擋住,完全無法逃脫。

  「那個,我沒興趣,真的……」

  「別這樣說嘛,每個人都有特別需要『解決』的時候呀。」女人笑靨如花,愈貼愈近,纖纖食指在李康隆胸膛上畫來畫去。「有吧有吧?有吧?」

  「就……就算有,我我我也只是學生,我沒有錢……」汗如雨下汗如雨下,眼鏡都快要隨著汗水滑下來了。但他一手抓著錢包一手護著褲襠,沒空伸手去推。

  再怎麼誇張的銷售手段都是為了獲利,表明自己沒有錢,應該就可以脫身才對。李康隆的常識這麼告訴他,但眼前的女人似乎跟常識二字無緣。

  「錢?啊哈哈哈哈,算你好運!」她又在他胸口重重拍了一下。「你看,這是我們公司的名片,有沒有很眼熟啊?」

  康隆國際公關顧問公司。

  拿著那張名片,李康隆目瞪口呆。女人開心極了,從熱褲口袋裡拿出一疊名片,一張一張翻找著,嘴裡仍不休息:

  「同名耶!多難得啊,所以呢,一定會極力幫你爭取優惠啦,我打包票,就算不能完全免費,至少也會下殺到三折,三折喔!至少!」

  「……」

  打三折的話,會是多少錢啊?處男大學生吞了吞口水。

  「人選的話,不妨由我幫你安排吧!既然你是處男,嘿嘿……」她臉帶詭笑,遞來另一張名片。

  艷麗的暗紅底色,印著四個燙銀大字——處男殺手。銀字下方有一行小小的電話號碼。

  「需要『解決』一下時,傳個簡訊提供地址就行了,康隆為您服務到家。」她曖昧地擠眉弄眼。「我們家的處男殺手可是專業中的專業,行家中的行家,熱情火辣快狠準,不管你有什麼需求都能一一配合,包君滿意!」

  熱情火辣……快狠準?李康隆胸口怦怦亂跳。

  「那就這樣,等你的簡訊唷!拜!」

  輕快地揮手道別,如旋風般卷來的怪女人又如旋風般地卷走了。在她身影消失後,李康隆才「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我的學生證……」

  ******

  很好,這沒什麼。我並沒有半點非份之想。剛好跟那啥公關公司同名所以可享至少三折優惠什麼的也一點都不吸引我。我只是想拿回我的學生證而已,一個學生沒有學生證是很不方便的。真的。

  李康隆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和那張名片。

  處男殺手。

  那個女人說什麼來著?傳簡訊……簡訊是吧,也好,他不太喜歡跟陌生人講電話。

  不知怎地,輸入地址的手指有點抖。打完地址後,李康隆想了一下,決定加一句「請交還學生證」。

  按下傳送鍵之前,他手指懸在空中,又沉吟了半晌,最後再加上一句「我真的只是想拿回我的證件,請不要誤會」。

  寫得這麼清楚,應該就沒問題了吧?李康隆吞口口水,把簡訊發了出去。

  送出簡訊十秒後,身後的門板傳來「叩叩」兩聲輕響。

  李康隆一愣。

  這是專租給學生的分租套房,一層共有六間;雖說租約從暑假開始算,但其他房客應該都回家過暑假了。房東可不會這麼客氣地敲門。

  還在思考間,只聽「卡」地一聲,房門已被打了開來。

  「你還真囉嗦啊。」

  站在門外的是個陌生的黑衣男人;壓得低低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他右手拿著手機,螢幕朝向李康隆,讓對方看見螢幕上那串半分鐘前才從自己指下傳送出去的文字——

  「我我我我真的只是想拿回我的證件,請不要誤會。」

  第二章

  「我我我我真的只是想拿回我的證件,請不要誤會。」

  「你想用什麼方式『解決』?要用道具還是空手?喜歡乾淨的還是髒一點的?有指定地點嗎?」

  無視李康隆像支波浪鼓般頭手齊搖的慌張樣,那男人一腳跨進房裡,還不忘隨手把門帶上,劈頭就是一串……呃,專業術語。

  為什麼?為什麼是男人?那個拉客的女人眼睛是不是有問題?這男人長這麼高,一身黑衣黑褲還戴著黑色的墨鏡,長長的瀏海超有型,看起來MAN爆了——難不成他李康隆守了近二十年的貞操居然要了結在一個男人手上?要用道具還是要空手?空手好像還能想像,道具又是怎樣的……

  不不不不管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他提供幾種選擇,我只是要拿回我的學生證而已——李康隆用力壓下那股因心虛而引發的心慌,阻止自己再做任何無謂的想像,重新整頓自己的心理狀態。

  並且再度提出聲明。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拿回我的……」

  話還沒說完,學生證就「啪」地一聲黏到了他微微冒汗的額頭上。

  李康隆拿下學生證,發現黑衣男人不知何時已坐進了房裡唯一的一張扶手椅,修長的四肢隨意伸展著,聲音還是很不耐煩。

  「你是鸚鵡啊,怎麼簡訊和講話都只會這兩句?」

  「因為我真的只是想拿回我的學生證……」

  「結果還是這一句嘛,算了。快說出你的需求吧,我隨時可以開始服務。」

  見那男人雙肩微動、輕轉頸脖,好像下一秒就準備要脫衣服,李康隆連忙退一大步,拍了下額頭,強笑道:「總總總之,我傳簡訊只是想取回證件,並不需要你們的服務,你可以離開了,或是……喝罐可樂再離開,天氣很熱嘛……我只有可樂。」

  黑衣男人「嗤」地笑出聲音。

  「少來。說實話吧,你對那個『同名優惠』有點心動,才會傳簡訊過來。你應該是這樣打算的吧?總之先看看來的是怎樣的人,如果看起來不錯、價格也滿意的話,就順水推舟享受一下服務;反過來要是苗頭不對,也可以聲稱你只是想拿回學生證——」

  「沒有沒有沒有,我真的只是想拿回學生證!」

  小小心眼就這麼被無情地戳穿,一時無法承受這種困窘的李康隆徹底化身成學舌鸚鵡。黑衣男人的笑聲從哼哼哼變成哈哈哈了。

  「看你這樣子,似乎是不怎麼信任我的專業。」

  黑衣男人一面說話,一面伸指勾下臉上的墨鏡,眼皮微微上抬,仰望著李康隆。

  「這樣……很沒禮貌喔。」

  被他這麼一瞧,李康隆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這男人有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再仔細端詳,不止眼睛,他整張臉都長得很好看。

  「不再考慮看看嗎?我可是專業中的專業;更何況還有優待……」收起先前那種瞧不起人的口吻,原來他連聲音也好聽。

  李康隆心跳愈來愈快。他忽然想起國中時的事。有次,他開口邀請住在附近的同班女生到家裡來寫功課,對方拒絕他的理由是:「不要啦,你媽媽太漂亮了,我會害羞。」

  明明都是女生,有什麼好害羞?真搞不懂。

  就是會不好意思啊!哪有什麼搞不懂的?女同學也不懂他的不懂;但她說話時微帶靦腆的樣子,看起來的確像是害羞。

  現在李康隆突然懂了。美麗的同性帶有一種與生物本能無關的吸引力,那純粹感官的美所散髮出的光芒令人無限憧憬,卻又令人心生敬畏。

  他愣愣地看著黑衣男人墨鏡下的臉愈靠愈近,腦袋裡轉來轉去的都是些「他,我可以」、「閉上眼睛,我會很快」之類套用在此時格外不倫不類但又格外入情入理的電影名句——等到回過神來時,他已被對方用雙臂困在墻邊了。

  那張精雕細琢的帥臉此刻近在咫尺,李康隆嚇到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四目交望處,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一個緊張,一個從容;一個語無倫次,一個氣定神閑——

  「請請請請對我溫柔一點……」

  「說吧,你想殺誰?」

  「咦?」

  「嗄?」

  「你想自殺?」黑衣男眉頭一皺。

  「你不是賣淫的嗎?」李康隆也發現事情並不單純。

  「誰是賣淫的!」

  黑衣男人毫無預警地怒吼出聲,李康隆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跟著大聲起來。

  「就……就是你啊!康隆公關公司同名有優惠,光明正大路邊拉客,專業火辣包君滿意什麼的,我我我我也很困擾啊!你還有名片耶!」

  聽見這串欲蓋彌彰的申辯,男人沉默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澄澈如水的眼裡隱隱露出凶光。

  「名片我看一下。」

  見對方神色不善,李康隆不敢違拗,把那張名片遞了出去。

  處男殺手。

  黑衣男人用力把名片摔在地上;如果現在是在鬥紙牌,他這一拍至少可以掀翻十張吧。

  「……」李康隆怯怯地黏在墻邊。

  黑衣男人撥撥頭髮,胸前起伏明顯,像是正在努力撫平情緒。

  「我不是賣淫的。」

  李康隆乖乖點頭覆述。「嗯嗯,不是賣淫的……那你是幹嘛的?」

  「我?」男人把墨鏡取下,眉毛一軒嘴角一揚,擺出無懈可擊(應該練了很久)的瀟灑表情。「我是殺手。」

  「啊?」目瞪口呆的李康隆再度覆述對方的話。「你是殺手?殺手?啊?」

  「而我確定你是隻鸚鵡。」李康隆的反應似乎刺傷了這個自稱殺手的男人。他輕哼了一聲,又道:「只有滿腦子色情思想的傢伙才會想歪吧,名片上不是清清楚楚寫了『殺手』兩字?」

  下午那女人拉客時那種曖昧的態度加上曖昧的字眼,不想歪的才有鬼吧?李康隆滿臉通紅,嘴上仍忍不住要辯駁:

  「笑話,那『少男殺手』蔡依林豈不就雙手血腥了?她怎麼沒被關?」

  「那誰?」殺手先生疑惑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在裝傻。

  李康隆伸手扶額,甩了甩頭髮。算了,就當遇到詐騙集團,反正沒什麼實值上的損失,而且學生證也已經拿回來了。

  「好吧,殺手先生,總之我們彼此有點誤會,現在誤會已經澄清,你可以回去了,殺手的時間應該很寶貴吧?」

  「等等,關於你剛才說的『少男殺手』,再說詳細一點。我沒聽過有這一號人物,他厲害嗎?你說少男……是幾歲的少男?滿十八了嗎?長什麼樣子?」

  見對方如此執著地想弄清楚「少男殺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少男,李康隆後悔了——接著,他忽然弄清了一切誤會的根源。

  「啊!」他大叫一聲,伸手指著黑衣男人的鼻子。「那張名片!」

  「幹嘛?」

  「『處男殺手』的意思是……你這個殺手……是處男?」

  被看穿了真實身份的殺手先生眼神向旁飄開,表情沒什麼變化,但耳根紅了起來。

  罪惡啊,這男人連害羞的樣子都那麼好看。

  第三章

  罪惡啊,這男人連害羞的樣子都那麼好看。

  沒想到像這樣的美男子也正踏在成為魔法師的道路上,還印成了名片呢!自己應該可以更加抬頭挺胸才對。

  同為處男的親切感一下子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李康隆露出微笑,用溫暖的目光守護著那張完美的側臉,同時伸手拍拍對方肩膀,以示了解與安慰。

  「幹嘛?」殺手先生再度目露凶光。

  「沒事。」

  李康隆飛快收手,雙掌舉在頭部兩側,無意識地擺出投降的動作;那句「別這麼沮喪嘛以後總有機會的」也在瞬間被他吞回肚裡。

  「總之。」

  在短暫的沉默後,殺手先生似乎完成了心理重建。他望向李康隆,眼神依然淡泊、氣質依然瀟灑、聲音依然動聽、整個人從裡到外從頭到腳依然帥得不可方物,怎麼看都無法將他與「處男」二字聯想在一起。

  「名片不是我印的,我不承認那個稱號。真要說的話,我只承認後半部……」

  「你不是處男?」李康隆有點失望。

  「我是,但那並不影響我的專業。」黑衣男挺直背脊,來自專業的自信令他顯得凜然不可侵犯。不過他耳根又紅了。

  還提專業啊?就是因為這男人和那女人開口閉口「專業」「服務」什麼的,才會搞出這種誤會。

  李康隆並不相信眼前的男人真如他所自稱的是個專業殺手,但跟他夾纏不清地鬧了這一陣子,心裡倒也沒對他生出什麼反感。

  只要是人,大概多少都會對美麗的事物多點包容或耐心吧。

  見對方好像還有話沒說完,李康隆好心地接了句:

  「所以呢?」

  「所以說,你想殺誰?」

  「嗄?」李康隆又是一呆。

  黑衣男不太耐煩,把食指戳向他耳中,粗魯地轉了幾圈,算是代替他清了耳朵。

  「你想殺誰?三折優惠。」

  三折啊?李康隆不甚認真地打著哈哈。「三折應該還是很貴吧,我沒錢啦。」

  「兩折也可以。想殺誰?」降價降得相當慷慨。

  談到了「專業」的範疇,黑衣男顯得非常嚴肅;原本聽起來就偏涼的嗓音忽然又降了好幾度,讓李康隆心裡直打突。

  「我我我沒有想殺誰……」

  「不行,非殺不可,快想。」

  「喂!哪有非殺不可的道理啊!」李康隆大聲抗議。

  黑衣男亮出手機裡的簡訊。「你傳簡訊給我,就代表契約成立了,違約是要付出代價的。」

  「契約成立?這樣就算簽約?」李康隆瞪大了眼睛,見對方點頭,他不平地叫道:「就說我誤會了嘛!法律不會保障這種資訊不對等的契約的!」

  聽見他說的話,黑衣男忍俊不住地笑出聲音。「誰跟你談法律?我可是殺手啊。」

  「也對……」李康隆怔怔看著對方脣間露出的雪白牙齒,沒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牽著鼻子走了。「那要怎麼辦?簽約了就非殺不可嗎?」

  「定下契約卻不履行,對殺手來說是件很不吉利的事。」為了讓李康隆更明白各行各業有其潛規則的概念,黑衣男親切地舉例:

  「就像小偷也是一樣,如果闖了空門卻沒偷到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們會在屋裡留下排泄物;那並不是惡作劇或是破壞癖,而是一種除晦的儀式,為的是除去空手而歸所沾染的晦氣……」

  「我懂了。」李康隆沉痛地打斷他的說明。「你……你要大就大吧,在地上可以嗎?我會迴避的。但能不能先讓我鋪個報紙,比較好清理……」

  「大什麼?」黑衣男人皺眉。

  「大便啊。」李康隆垂頭喪氣。

  「誰要大便!」

  黑衣男人毫無預警地怒吼出聲,李康隆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跟著大聲起來。

  「就……就是你啊!空手而回不吉利,留下大便除晦氣什麼的!不就是你說的嗎?」

  黑衣男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竭力保持冷靜。他發現自己今天被激怒的次數太多了,這樣很反常,而且有損專業形象。

  「我沒有要在你家……留下排泄物,我只是舉例說明而已。」

  「喔。原來如此。」得知自己剛租下的房間不必遭到排泄物洗禮,李康隆也冷靜了下來,同時找回原先對話中的重點。「那,如果不履約,我要付出什麼代價?錢嗎?」

  「手,或是眼睛之類的。」

  「……」不管是不是在開玩笑,這玩笑的內容並不好笑。

  黑衣男補充說明:「原本應該要一命換一命,但是你有同名折扣,兩折的話,差不多是一隻手或兩隻眼睛的程度。」

  「啊……啊哈哈……」這下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

  「所以我勸你還是履行契約比較划算,還有破天荒的超低價優惠呢,機會非常難得。」黑衣男面無表情地推銷著。

  李康隆感覺事情愈來愈荒謬了。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沒有想殺的對象。」

  黑衣男不接受他的說法。

  「一個人活到二十歲,不可能沒有過『好想殺了這個人』的念頭;你只要回憶一下、想想看,然後告訴我人選就可以了。」

  李康隆搖搖頭。「沒有沒有沒有。就算有,氣消了也就不想殺他了。」

  「誰?」黑衣男眼睛一亮,抓住李康隆雙肩。

  「嗄?誰是誰?」

  「你剛才說『氣消了也就不想殺他』了,那個『他』是誰?就殺他好了。」

  「我……我沒有特定指誰,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黑衣男輕輕「嘖」了一聲,收回按在李康隆肩上的雙手,交抱到自己胸前,命令道:「再想想看,曾勾起你殺意的對象,應該不止一兩個。」

  「就說沒有那種對象了。」

  「不可能沒有,快想。」

  看了看時間,想到等一下就要開始打工,現在卻身陷跟怪人展開的奇怪爭論中,李康隆漸漸煩燥起來。「想殺誰都行嗎?」

  「基本上可以這麼說,但價格會依任務的難易度作調整。」黑衣男嘴角向上勾起。「有人選了?」

  「康克由。」李康隆神色鄭重。

  「康克由?不行。」黑衣男一口回絕。

  「為什麼不行?」李康隆追問道。

  「康克由已經入獄服刑好幾年了,按他的年齡和判刑確定的刑期來看,他應該會在獄中度過餘生。要殺他的話,必須通過重重關卡,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你也只是隨口亂喊吧?」黑衣男語帶指責。「我是有原則的,跟委託者的人生毫無交集的對象,不列在受理範圍內。」

  「當——當然有交集,我有個遠房親戚死在他手裡,我恨死他了。」李康隆嘴硬起來。

  其實他真的只是隨口亂喊;沒想到這男人不認識紅遍大街小巷的少男殺手蔡依林,卻知道紅色高棉時期執行屠殺任務的血腥劊子手康克由。

  「是嗎?既然有這層淵源,那就沒問題了。」黑衣男仍然一臉嚴肅,果然是專業來著。

  「沒問題?那就是他了,快去殺他吧。」李康隆這下可樂了。

  黑衣男子微微頷首,把墨鏡戴回臉上,大步走到門邊。

  「在執行任務之前,按照慣例,先由我向你粗略報價。因為這個任務的難度相當高,即使打兩折,也還是必須向你收取大約六百七十七萬又五千九百八十三元的費用。賴帳的話死路一條。你如果接受這個價錢,我就馬上……」

  「等等等等,我想還是換一個好了。」李康隆伸手抓住他。

  付不起啦!六百七十七萬又五千九百八十三元!

  被攔在門邊的黑衣男子嘆了口氣。

  「你真的是很囉嗦啊。」

  第四章

  睡到半夜,空氣中一股無形的壓力讓李康隆自動醒來;才剛睜眼,就看到那張跟他糾纏了一下午的漂亮臉蛋正懸在半空朝自己俯視著。

  「嗚噫呣呣呣呣——!」

  受驚的慘叫聲被捂在修長的手指之下。

  黑衣男子到了半夜仍是一身黑衣;他一邊語帶讚賞地說「沒想到你還滿警覺的嘛」一邊用力按住李康隆,直到對方的驚嚇反應告一段落才鬆手放人。

  李康隆心跳如擂鼓,坐起身來指著他鼻子。

  「你你你你你不是說要等我考慮好再聯絡你嗎?為什麼又溜進我家……話說回來你是怎麼進門的?我明明上鎖了!」

  「那種鎖我一分鐘可以弄開二十個。今天下午我也是這樣進來的。」

  一分鐘二十個?好像很厲害……不不不,那不是重點!李康隆撐起惺忪的睡眼,摸來手機看清楚時間,不可置信地哀號道:「現在可是半夜三點啊,你到底還有什麼事?」

  房裡唯一的光源是由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光線,毫無情調的色溫照得面前景象一片青青慘慘。不知是因為困還是因為氣,李康隆覺得自己連眼睛都快要花了。

  黑衣男人向後退了一步,微微欠身。「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

  ……所以你半夜擅闖民宅是為了要自我介紹?李康隆把問句咬死在嘴裡,決定以順從代替懷疑,杜絕任何跟他抬槓起來的可能性。

  「好好好,來將通名。」

  「我叫柳生。」

  柳生?李康隆停頓了幾秒才消化這兩個音節。

  「你是日本人?聽口音不像啊。」這傢伙中文說得超溜的。

  「當然不是,這只是工作時用的假名。」

  柳生斜眼瞄過來,一副「你怎麼這麼蠢」的表情。如果不是桌上擺著電腦主機和螢幕,李康隆一定會跳下床來翻桌給他看。

  「很好,你半夜闖進來把我吵醒只為了告訴我你的假名叫柳生,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你可以滾出去了。」

  李康隆「砰」地一聲倒回被鋪裡,正想蒙頭再睡,枕頭卻被柳生一把抽起。

  「有外人在屋裡你還能睡,太沒警覺心了,這樣隨時會送命。快起來。」

  「外人不就是你嗎?你不闖進來的話我也沒必要保持什麼警覺心啊……讓我睡啦好煩啊……」

  試了兩次都搶不回枕頭,李康隆索性不要枕頭了;他卷起薄被,整個人彎成蝦米狀。

  李康隆今天第一天打工,在燒肉店值小夜班,工作時間從下午六點一直到凌晨一點半,備料帶位端盤子刷地板什麼都來;下班回到住處時,他幾乎已陷入半昏迷狀態,拖著疲倦的身子掙扎般地洗澡刷牙,一沾床就不省人事。

  很久沒有弄得這麼累了,滿以為可以一路睡到天大亮,哪知睡不到一小時,這個少根筋的殺手就破門而入擾人清夢。

  「我有重要的事要說。」柳生右手拎著枕頭,左手搖著李康隆肩膀。

  「明天再說……拜託……」

  「起來起來。」

  「唔唔不要……求求你……呼……」

  柳生那不屈不撓的搖晃與呼喚帶給李康隆一種置身音樂搖籃中的錯覺;他在自己口齒不清的求饒聲中漸漸失去意識,沒多久就深深沉入夢鄉。

  這次睡著後,就怎麼也吵不醒了。

  當李康隆終於睡飽醒來,已經接近中午了。他伸手揉揉眼睛,轉頭看見坐在扶手椅上的柳生,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才想起昨晚的事來。

  「睡得很飽嘛。」柳生抬起眼,眼睛下面有黑圈,語氣之中有埋怨。

  「你都沒睡?」李康隆有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問道:「你昨晚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柳生點了點頭。「在你決定『對象』前,我會跟你住在一起。」

  「沒沒沒沒必要吧?」李康隆傻眼。

  「有必要;因為殺意總是在瞬間產生,又在下一刻消滅。為了早點完成任務,我必須及時掌握那個瞬間。」

  說話時,柳生右手在虛空中作勢一攫,非常具體地呈現了「抓住殺意一瞬間」的意象。

  李康隆覺得天都要黑一半了。

  「不用這樣啦!當我面臨那個瞬間時,我會通知你的……一直跟著我的話,會妨礙你的工作吧?」他試圖勸退對方。

  「這就是我的工作。」敬業的殺手先生挺了挺胸。

  「呃……你沒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柳生拿出手機看了看,搖頭道:「最近沒有。如果有別的工作進來,我會抽時間完成。你不必擔心,一案歸一案,任何事都不會影響我為你服務的熱忱。」

  「……其實我並不擔心被影響,可以的話,你對我再冷淡一點也無妨,最好是忘了有我這個人啦哈哈哈……」

  李康隆愈說愈小聲,柳生也充耳不聞,以堅定的表情再強調了一次「這就是我的專業」。

  ******

  「嗄?所以那個怪人就賴著不走了?那不是很煩嗎?你怎麼不報警啊哥?」即使透過電話,妹妹的聲音依然充滿活力。

  「啊就,好像也沒必要報警……他很厲害,完全沒有存在感。」

  明知道電話那端的妹妹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李康隆還是咧開嘴巴苦笑了一下。

  「喂,你濫好人也該有個限度,他占了你的房間,至少要叫他分擔房租吧?」

  「可是他幾乎沒在用水電,我還常常吃他買的東西,生活費省了不少……」

  那一夜之後,柳生真的就這麼住下來了。

  他既沒帶行李,也絲毫不製造垃圾;從來沒跟李康隆搶過單人床,也不曾打地鋪;唯一被他占用的只有靠窗的那張扶手椅。

  李康隆費了很大一番工夫才說服柳生不要跟到他打工的地方去,也花了很長的時間讓柳生明白他上廁所或洗澡時不會產生殺意所以不必連浴室也跟進去。

  剛開始的確被黏得有點煩,但過了幾天、建立默契之後,李康隆居然習慣了有殺手在身邊的日子。

  每天早上,柳生會去買兩人的早餐(柳生付錢)。中午有時自己煮,有時柳生會去買午餐(柳生付錢)。待在屋裡時,兩人有時各自做各自的事,有時會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到了下午的打工時間,柳生會跟李康隆同時出門。

  一天廿四小時裡,只有李康隆打工的這七點五個小時,兩人才會分開。

  到了凌晨,當李康隆結束打工回到家,一打開房門,柳生總是坐在那張扶手椅上,等著問他那句老話:

  「今天有靈感要殺誰了嗎?」

  而李康隆總是回答「還沒有」。

  第五章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混過去,轉眼間,跟殺手同居的奇妙暑假已經溜走了一小半。

  「就算他沒有帶來任何困擾,這樣還是很奇怪,你應該想辦法叫他離開才對。要不要我幫你去趕人?」

  妹妹雖然不算驕縱,但在面對兄長時,態度一向強勢。

  聽她這麼說,李康隆苦笑難止,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從口袋中拿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走上狹窄的樓梯。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我想就算你來趕,也是趕不走他的。他非常固執,還說只有三種情況能讓他離開我,一是完成任務,二是我死,三是他亡。」

  「這麼固執啊……多帶一點人去嚇他有沒有用?」

  「他是專業殺手耶,你那些阿貓阿狗哪能嚇到他。」

  「不會吧,你真的相信他是殺手?」

  「他閒著沒事會掏傢伙出來,清槍磨刀上亮油,花樣超多的,不知道平常都藏在什麼地方……你哥膽子很小,只好寧可信其有。」

  「清槍磨刀?」妹妹好奇了。「是真槍嗎?搞不好只是拿假貨出來嚇你而已。」

  「應該不是嚇我,我是半夜睡不著,躺在床上偷偷看到的。」

  「那,趁他出去時關門換鎖?」

  「我家這種鎖,他一分鐘可以開二十個。」

  話到此處,妹妹吸了口氣,像是在忍耐什麼;只聽她語氣一轉,語重心長地說道:「哥,我發現我提的建議一直被你否決,看樣子你根本不想叫他走嘛。」

  「怎麼可能,我每天都在苦思交涉的方法。」

  「哥,你這樣不行。我覺得你應該更積極一點,不要老是隨波逐流,安於現狀。人啊,就是因為懂得忍耐、懂得自我調適,才慢慢失去了改變人生的動力……」

  妹妹說起教來,搖頭嘆氣的模樣如在眼前。

  「好好好我知道,我正在努力改變人生了嘛,你看我搬出來打工多辛苦。對了,已經很晚了,你該去睡了吧?」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這麼晚睡,你打工時又不接電話,我也很困啊……」

  「那就快去睡,晚安晚安拜拜。」

  李康隆已經走到房門口,生怕她又要開始長篇大論,忙用一連串唯唯諾諾外加不置可否,結束了這通電話。

  打開房門,屋裡沒開燈,只有窗外路燈的青光籠罩室內。柳生坐在那張扶手椅上,朝著李康隆微笑。

  「今天有靈感要殺誰了嗎?」一如往常的問句。

  「……還沒有……」一如往常的回答。

  捕捉到李康隆口氣中的遲疑,柳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對方衣領,將他從門邊拉到窗邊,臉貼著臉,靠得好近好近:

  「誰?」

  李康隆被轉得有點眼花,愣愣地反問一句:「什麼誰?」

  「你今天回答的口吻帶著一絲猶豫,眼神閃爍不定,表示你曾經動過殺機,但是不想讓我知道。別隱瞞了,我都知道——是誰?」

  靠,這樣也能看得出來?

  「沒有沒有,你誤會了,真的沒有。」

  李康隆一面否認一面掙脫他的箝制,走回門邊撿起背包,關門開燈。

  柳生嘴角微撇,一臉不屑地說:「又消氣了?」

  李康隆正把背包甩上桌面。聽見柳生的話,他在桌邊凝固了半秒,才回頭笑道:「對,消氣了,真不好意思。」

  今晚他遇到一組爛客人。

  那兩男三女進店時就已經半醉,要求奇多,習慣又差,拍桌打椅,從天嫌到地;弄得一片杯盤狼藉不說,對李康隆的服務更是諸多挑剔。

  其中有個鑲著金牙的中年男子特別囂張,不但三番兩次對他罵髒話,還伸腳想把他跘倒。

  於是李康隆開始想像金牙男被殺手追殺的景象。

  他想像柳生穿著一身招牌黑衣從夜色裡悄然現身,先把夜歸的金牙男嚇個魂不副體、酒意全消,再亮出武器,看是要切還是要剁,慢條斯理地把他凌虐至死。

  柳生美麗的臉和優雅的肢體旁邊放了個面目可憎的金牙男,實在是破壞畫面。不過沒關係,視覺上的對比更能給予對方羞辱的感覺。

  至於「凌虐至死」的過程,想像力貧乏的李康隆無法呈現具體細節,總之就是要讓金牙男非常痛苦、非常驚疑、非常恐懼、非常絕望地迎接死亡就對了。他相信這種小事對柳生來說一定易如反掌——

  想著想著,也就不生氣了;想著想著,心情就變好了;想著想著,那顆金牙也變得逗趣起來。李康隆回家的路上還在哼歌呢。

  見他咧嘴而笑,柳生臉上表情益發不以為然。

  「你太容易消氣了。」

  「請說我EQ高個性好,謝謝。呼啊……」

  柳生面如嚴霜,盯著李康隆因打哈欠而大張的嘴巴。

  「你這樣不行。」

  「嗯?什麼不行?」這句話有點耳熟。

  「你應該再積極一點。」

  「呃……」這句好像也才剛聽過。

  柳生的牢騷還沒發完,他看著李康隆,眉毛緊皺,顯然極為不滿。

  「我發現你太擅長自我安慰了。忍耐是美德,但忍耐應該是為了等待更好的機會,是為了迎接『忍無可忍』的那一刻做準備。像你這樣忍耐,只不過是隨波逐流,等到你終於發現自己的人生有多麼荒謬時,會連後悔都來不及,因為你已經接受並習慣了那些加諸在你身上的不公與不義……」

  「喔喔。」

  跟老妹說的一樣耶,而且用詞還更華麗,好厲害……連續被兩個人評為「隨波逐流」的李康隆,此刻也只好隨波逐流地頻頻點頭,表示馬耳東風,無比受用。

  但柳生的說教性格比妹妹堅強不止百倍,見李康隆如此敷衍,他非但沒有偃兵息鼓,反而還愈挫愈勇。

  柳生伸出雙手,捧住李康隆的臉。

  「你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你的人生。」

  那張俊美過分的臉龐靠得太近,李康隆頓時一陣害羞,想笑也笑不出來,只好真的乖乖閉上眼睛。

  「回想你的人生。」殺手先生催眠般重覆著。

  我的人生目前為止很短暫,是要回想哪一段?李康隆正想開口,卻感覺對方又靠得更近了點。他這下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了。

  第六章

  「回想你的人生。」殺手先生催眠般重複著。

  我的人生目前為止很短暫,是要回想哪一段?李康隆正想開口,卻感覺對方又靠得更近了點。他這下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了。

  「想想你小時候……」柳生的聲音清澈如水,聽進耳裡涼涼的很舒服。「你小時候愛哭嗎?」

  「還滿愛哭的。」李康隆合作地回答。

  「現在呢?」

  「現在不會了。」

  「以前愛哭,但現在不會。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哭的?有什麼印象深刻的轉折嗎?」音質悅耳,語調輕柔,好個恂恂善誘。

  「我不記得了。」

  「不可能,再想想看。你一定記得。」

  不可能?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哪有一定記得的道理?李康隆忍不住睜開眼睛,卻發現柳生正閉著眼,額頭幾乎與自己的碰在一起。

  好漂亮的睫毛啊……李康隆吞了吞口水,心裡有點發慌。

  「閉上眼睛。」即使沒睜眼也知道對方正在亂瞟,柳生沉聲命令。

  「好啦好啦。」話說這是在幹什麼啊……李康隆再度隨波逐流。

  「想像你的意識在黑暗中穿梭,正前方有微微的亮光。」

  「……」嗯好,有亮光。

  「一開始,那亮光只像遠方的星星般渺小,但你愈靠愈近,愈靠愈近,發現那是一扇門。」

  「……」嘶。

  「通過那扇門之後後,更遠的遠方,有另一道微微的亮光。於是你前進再前進,穿越一扇又一扇門,耳裡傳來各種聲響,進入靈魂最深處……」

  「……」呼嚕。

  「喂?」發現李康隆睡著了,柳生拍拍他臉頰,把他叫醒。

  「唉唷我好困。呃……呣。」

  困意一襲來就無法抵抗,李康隆再也站不住,哪管柳生一臉不爽地在拍他,放任自己東倒西歪起來。

  柳生見狀也只好放棄他的誘哄大業,無奈地把李康隆往床上一推,接著走到門邊關燈。隨著電燈開關輕響,室內復又暗了下來;回頭再望向床鋪,李康隆已經卷著薄被睡得人事不知了。

  柳生摸摸下巴,摸到一點點新長出來的髭須。

  ******

  睡夢中,李康隆感覺自己輕飄飄地在黑暗中行走,穿過一道又一道門,走進那一圈圈亮光裡頭。

  那是很小的時候,很多細節都記不大清楚了;但門後的景象卻又無比鮮明。

  午休時間被叫醒的他,跟著幼稚園老師,穿過對小小孩來說實在有點長的走廊,然後遠遠地看見至少一個月沒見到、他以為人應該在台北工作的媽媽。

  嬌小的媽媽看起來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走廊的盡頭,笑著對他揮手。

  他很想跑過去,但又因為「小朋友不可以在走廊跑步」的規矩而克制住了腳步;可能因為壓抑過頭的關係,手腳變得有點不協調。

  他很高興,也有點生氣,記得應該有忍住沒哭出來才對……

  一覺醒來,李康隆有種烏煙瘴氣的感覺。一半是因為昨晚沒洗澡就睡著,一半是因為夢境。

  眼角髮際都留著汗水乾掉的黏膩,他甚至覺得自己是被髒醒的。

  始作俑者拖著那張扶手椅坐在床邊,像是在等他起床。

  晨光下,柳生的臉龐神清氣爽得令人生厭。見他朝自己伸出手,似乎還想繼續昨晚那荒謬的「回想人生」儀式,李康隆撇頭躲開,不悅的情緒油然而生。

  「叫我回想人生是要幹嘛?」他沒好聲氣地踢開被子,翻身坐到床沿。「你以為我會在回想人生時找到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仇人嗎?沒用啦!昨天惹我的金牙男我都可以原諒了,比昨天更久遠的事我哪還會想計較?」

  柳生定定地望著他,沒有接話。那平靜如水的表情彷彿看透了什麼似的,讓李康隆更加暴躁。

  因此他沒發現自己正在向毫不相干的人抱怨那些跟對方毫不相干的事情。

  「好啦,如果回憶過去真的可以找出我生命中那個最該死的傢伙,難道你有本事穿越時空,在他搞爛我的人生之前把他幹掉嗎?不,真要說的話,你應該要在他認識我媽之前把他幹掉,這樣的話,他就不會變成我老爸了——」

  「可以唷。」柳生倏地站了起來。

  「嗄?」

  柳生一雙長腿像彈簧似地伸直,李康隆眼前一花,視線忽然就從對方臉上落到胯間,害他一下子不知該看向哪邊才好,也因此錯失了叫住對方的時機。

  可以?可以什麼?李康隆呆呆地看著柳生轉身離開,腦裡浮現的念頭居然只有「帥哥的屁股也很好看」這句。

  ******

  「那他就這樣出去了?哥,你有沒有發現你是在遷怒啊?」說話不必留情面也是妹妹的特權之一。

  「有啦有啦後來發現了,我也覺得很抱歉啊。」李康隆略微調整手機的位置,另一手輕輕搔了搔頭。

  李康隆這幾天常在晚上下班後接到妹妹的電話;一邊跟她聊天一邊慢慢走回住處,半夜的街道漸漸也變得不那麼冷清,吹著夏夜的風散步在其中,還挺愜意的。

  「那然後呢?你有跟他道歉嗎?」

  「然後我起床刷牙,洗了把臉。清醒並且冷靜下來之後,開始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他真的穿越時空去殺掉老爸?怎麼可能啊哈哈哈哈。」

  聽她笑得嘎嘎有聲,李康隆忍不住又苦笑。

  「我本來也想說不可能,但是他一直沒回來,回想起他說『可以唷』的那個表情,我忽然真的害怕起來,他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搞不好真的有本事回到過去也不一定。」

  「啊哈哈哈哈。」

  「現在說來很好笑,但我那時真的愈想愈怕,想說如果老爸被他做掉,你就不會被生出來了,那該怎麼辦才好。」

  「哈哈哈哈哈……嗚噫,我眼淚都笑出來了,好感動。」

  聽她聲音真的有點哽咽,很容易就能想像她拉長人中、擠眉弄眼、裝著擦眼淚的醜樣子。李康隆笑了笑,繼續向她描述後來發生的事。

  就在他真的開始煩惱「萬一害妹妹不能出生怎麼辦」時,門忽然碰地一聲被打開,柳生繃著一張臉,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面對傻眼的李康隆,他說了句「怎麼可能做得到啊」,就坐回他的椅子上低頭沉思起來。

  「欸?」這下換妹妹愣住了。「他不是說『可以』嗎?為什麼又那樣講?」

  「我不敢問啊!他回來時臉上髒髒的,頭髮上還黏著幾片落葉,看起來像是做了什麼努力但卻失敗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吐槽,加上他臉又臭得要命……」

  聽完李康隆的形容,妹妹笑到快要岔氣,直說「這傢伙太妙了」「有機會介紹我認識一下」,完全忘記自己前幾天才叫哥哥要想辦法趕走他。

  妹妹的笑聲雖然略嫌刺耳,但總能讓李康隆心情變好。

  「我快到家了,你也快去睡。」

  「喔好吧,那我改天再打給你——你也可以打給我啊!要打給我啦!」

  李康隆一面敷衍著說「好啦好啦」,一面抬頭望向公寓窗戶。

  他住的那層樓,整排窗戶全是暗的,沒有任何一戶亮著燈光;但李康隆知道其中有扇窗旁邊,坐著一個正在等自己下班回家的殺手。

  第七章

  柳生絲毫沒把李康隆早上亂發的那頓脾氣放在心上;當李康隆下午向他開口道歉時,他臉上浮現的居然是慚愧之色。

  「無法達成任務,是我專業能力不足,你又何必道歉!」說著還擺了擺手,像是自尊心嚴重受創。

  想起柳生當時的表情,李康隆忍不住想笑。

  因為夢見那段寂寞到哭不出來的回憶而遷怒,的確是自己不對。

  父親年輕時不務正業,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母親一肩扛起養家的責任,勞碌傷身、婚變磨心,數度鬧到要離婚了,卻都陰錯陽差沒離成。

  現在父親年紀大了,依然不務正業,但年輕人那種憑著血氣呼風喚雨的態勢已經殘存無幾;在外面吃不開,加上背了許多卡債,過去那些折磨妻兒的荒唐行徑不得不收斂許多,待在家裡的時間增加,總算比較像個父親。

  也許是原諒了,或者是習慣了,更可能根本是心死了,從母親到自己到妹妹,沒人想向他計較過去的傷害,也沒人想向他索取未來的補償;父親竟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端他一家之主的大架子,對母親頤指氣使。

  記憶中幾乎沒養過家的男人,在得知李康隆考上大學時,得意地在外面炫耀「我兒子很厲害,考上好學校」,回家卻對兒子吼叫「念那麼多書做什麼,我可沒錢供養你」。

  有人期待過你嗎?你能管好自己就謝天謝地。冷眼看著在客廳喝到爛醉的父親,李康隆不發一語,心裡卻仍是受傷了。

  雖然跟妹妹感情很好,雖然舍不得媽媽一個人辛苦,雖然一面上學一面打工讓他過得很累很緊張,但他打從心裡慶幸自己有離家的機會。

  一個人比較自由,比較愉快,比較不必去思考那些愛與恨、親情與責任、慣性與依賴之類其實旁人用個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東西。

  當然有時候也會寂寞。

  不過,自從某位殺手先生硬是住進來賴著不走後,「寂寞」這兩字似乎就跟自己絕緣了。李康隆收好手機拿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想著待會兒要怎麼回答柳生那句「今天想殺誰」。

  開門後,迎接他的卻是滿室靜謐。

  柳生不在家?李康隆一怔。連續一個月有人等門的溫馨小日子過慣了,突然面對空盪蕩的房間,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走進房裡定睛一看,才發現柳生不是不在家,而是睡著了。

  坐在那張小小的扶手椅上睡著了。

  李康隆放下背包,躡手躡腳地靠近他。這個畫面太珍貴了——不知是為了隨時能「掌握殺意一瞬間」,或是為了保持專業殺手的警覺,李康隆從來沒看過柳生睡覺的樣子。

  左腿屈起架在右膝上,身體有點下滑;腰部卡在椅背和椅面的直角處,頭歪歪的靠在椅背上緣。

  看起來很普通嘛。李康隆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彎下腰盯著柳生的臉。他的睡臉看來疲倦但又純真;明明在椅子上睡覺無法翻身,衣服和頭髮卻顯得有點亂。

  靠得這麼近了,才聽到一點點呼吸聲。

  那一呼一吸靜穩而綿長;李康隆露出微笑,盡量放輕動作,迅速地進入浴室洗了個澡。

  洗完澡出來,柳生還在睡。

  李康隆原以為他會被水聲吵醒,看來他今天真的特別累。不知道跟早上那件事有沒有關係?話說回來,他到底做了什麼嘗試?

  見他睡得很熟,李康隆找了條浴巾蓋在他身上,然後自己在床上躺了下來。

  即使拉起窗簾,馬路邊的路燈還是淌進了一地冷光,那青青白白的色澤總讓李康隆感覺房間像是整個被泡進了水裡。

  躺在棉被上的李康隆盯著在微光中緩緩飄浮的毛絮,聽著睡在扶手椅上的柳生發出的安穩呼吸聲,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可惜這份平靜在他一個翻身之後告終。

  那只是一個極其普通而輕微的翻身,從單人床的中間稍微翻到偏外側的位置而已,其中一根床柱卻發出了可怕的裂聲。

  李康隆一愣,只覺得床面漸漸向外傾斜,床身卻整個朝反方向滑去;下一瞬間,房東拍胸脯保證「好睡又堅固的全新名床」就在一聲轟然巨響中毫無保留地垮掉了。

  「怎麼了?」柳生再好睡也該被吵醒了。

  李康隆癱在一邊高一邊低的床面上,撐起上半身望向柳生,驚魂未定地回道:

  「床……床垮了……」

  柳生皺起眉,走到床邊檢視最先發出斷裂聲的床柱。

  「這個裝不回去了,床柱整個斷掉。」

  李康隆從床上跳下,學著柳生蹲在床角,也看見那根實木床柱攔腰折斷的慘狀。

  其餘三根床柱雖然沒折斷,但在剛才的傾斜和擠壓下,床柱連接床框的部分全都無一倖免地歪曲變形,用來固定的螺絲釘甚至戳穿螺牙,從床柱側面冒出了尖端。

  「我應該沒有那麼重吧……」他絕望地捏捏自己肚子。天生基因沒辦法,肉質總是軟軟的,但還不到胖的地步啊。

  這床不能睡了。柳生檢查過後站起身,很快地做了結論。

  「先把床搬到旁邊放著,今天先睡在床墊上。」

  李康隆置若罔聞;他煩惱的是另一個問題。

  「房東說傢具電器在正常使用下如果有損壞他都包修,但這個床柱斷成這樣,怎麼看都不像『正常使用』的壞法,他會相信我嗎……可是我的確沒對它做過什麼過份的事啊!難道真的是我太胖……」

  他又開始捏起自己的肚子。

  柳生一拍他肩膀。「別擔心,這個修得好,不必找房東。」

  迎向李康隆略帶疑惑的目光,柳生換個說法又說一次:「我會修,明天再找材料來弄。」

  這兩句話說得可靠,說話的人的態度也十足可以信任。

  超過十公分的身高差距讓李康隆自然而然地仰望著身旁的柳生,並且自然而然地因為這仰望的角度而產生了崇拜的心情。

  「你不但當殺手這麼專業,還會修床柱,真是多才多藝……」

  「沒什麼。」柳生別開臉,看樣子有點不好意思。

  兩人分據床鋪兩側,沒花多少力氣就把床墊給抬了下來;接著再把失去了一隻腳又扭傷了三隻腳的單人床立起挪開,斜靠著墻壁安置好。

  「好了,快睡吧。」

  柳生輕輕拍了拍雙掌,又窩回那張扶手椅中,把頭微微一偏,右手托著下巴。

  李康隆躺在床墊上,看著柳生宛如雕像的剪影,知道他還睜著眼睛,自己也跟著睡意全消。

  「謝謝你幫我搬床,還有床墊。」

  「不謝。」柳生動也沒動一下。

  「抱歉,床莫名其妙就垮掉了,吵醒你真不好意思。難得你睡得那麼熟。」

  聽見他這麼說,柳生忽然坐直,沉聲回道:

  「我沒有睡著。」

  李康隆一愣。「咦?可是你剛……」

  「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我是不可能睡著的。」柳生很堅持。「我是在閉目養神。」

  「閉目……養神?」閉目養神會讓脖子歪成那樣?

  柳生點頭,強調道:「這就是專業。閉目養神的休息效果跟睡眠差不多,但更能保持警覺,隨時掌握周遭狀況。」

  見他如此篤定,李康隆決定不要再追究下去。反正只是個名稱而已。

  「那,柳生,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會不會太拘束?在椅子上沒辦法換姿勢,這樣閉目養神久了可能對脊椎不好。我想說床墊也夠大,足夠容納兩個人一起閉目養神,你幹脆躺到床墊上來閉目養神好了,這樣應該會養得比較好……」

  「不要一直閉目養神閉目養神說個不停好嗎?」

  還會惱羞成怒咧。李康隆往裡側挪了挪身子,讓出大半邊床墊。

  「好啦,要不要?」

  「……也好。」

  第八章

  夏天早晨的日光很囂張,睡不到七個小時的李康隆被迫提早醒來;他一睜眼,就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那種「被十三隻無尾熊追趕糾纏最後不支倒地」的夢。

  睡在外圍的柳生側著身子,貼李康隆貼得很緊,右手環著他頸脖,左手橫過他胸腹壓住雙手,左腳勾在他腰間,右腳則像扭麻花一樣纏在他左腳上。

  如果這是柳生真正的睡相,那麼李康隆願意相信他癱在扶手椅上那個樣子確實只是在「閉目養神」。

  李康隆艱困地用眼角瞄向旁邊,只見對方長睫如扇,鼻如懸膽,在晨光中唯美得很。

  「喂,柳生。喂喂。」

  麻花先生毫無反應。

  李康隆想要掙脫他的箝制,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動彈,只好抬起唯一沒被束縛的右腳,用腳趾戳了戳柳生的大腿。

  「起來啦。」

  戳大腿倒是有效,柳生睜開眼睛,朝著李康隆的側臉皺眉。

  見他一臉疑惑,李康隆笑著罵道:「你睡相也太差了吧!想勒死我嗎?」

  這次柳生沒有堅持說那是閉目養神,但他仍然有一長串說詞。

  「一定是因為你碰到我了才會這樣,我這不是睡相差,而是訓練有素,即使在睡夢中也能無意識地壓製敵人。你應該感到僥倖,如果你攻擊的是我的要害,只怕你再也無法醒來了。」

  「那跟你一起睡還真是危險啊,豈不是死得莫名其妙。」這傢伙理由也太多。才一大清早,李康隆就覺得頭有點痛。

  「其實也還好,你個性溫吞,渾身上下不帶一點殺意,那種軟綿綿的攻擊不會對我造成什麼影響。頂多就像這樣被制住而已,不會死的。」

  聽他如此評價自己,李康隆簡直哭笑不得。「好好好,總之可以先放開我嗎?」

  柳生點頭,慢慢抽回纏在李康隆身上的手腳。

  李康隆坐起身,舒展著酸痛的肩脖腰背,見柳生伸腿跨下床墊,便問道:「還很早,你不再多睡一下嗎?」

  「我睡夠了,你睡吧,我先去買早餐。」

  柳生說完就出門去了。李康隆躺回床墊上翻了兩下,卻怎麼也睡不著。回想起剛醒來時映入眼中的那張睡臉,忽然覺得可惜,怎麼沒想到拿手機或相機什麼的把它拍下來。

  不過那時被壓製得死死的,就算真想到了也無法實行。

  雖然兩人同居了一段時間,但柳生的職業、容貌、言行等外在表現,一直給李康隆一種「非現實」的感覺。

  原來他也是會睡覺的啊。那會不會上廁所?李康隆想到自己也沒見過柳生跑廁所。也沒看過他洗澡洗頭。衣服也老是穿那一套,黑衣薄長袖上衣以及黑色牛仔褲。但柳生身上不曾有過什麼異味。

  話說回來,殺手先生現在正在買早餐耶。他買早餐的地方倒是挺固定的,不是巷口那家蛋餅攤,就是隔壁街的麵包店。

  對了,他的錢平常都放在哪裡?口袋嗎?如果有錢包的話,錢包長什麼樣子?老闆娘喊「帥哥你的蛋餅好了」時他會知道那是在叫他嗎?

  愈想愈好奇,愈想愈難以忍耐,李康隆掀開薄被跳了起來;飛快換上長褲後,他抓起鑰匙出門下樓。

  遠遠望向巷口的蛋餅攤,攤位前沒看到黑衣黑褲的男人;李康隆立刻拐進防火巷,往隔壁街的麵包店前進。

  時間很早,小小的麵包店裡還沒什麼客人。

  明亮的玻璃?窗下方排列著一籃籃剛出爐的新鮮麵包,柳生右手托著盤子,左手拿著夾子,站在一籃菠蘿麵包前面,銳利的美貌與麵包的金黃色澤相互輝映。

  李康隆躲在騎樓柱子旁探頭偷看,心想如果自己是麵包店老闆,一定馬上拍下這一幕,做成海報貼在店頭,旁邊還要打上「食色性也」之類的字眼。

  柳生夾了兩個菠蘿麵包之後轉身走向店內,修長的身影從李康隆的視線範圍中離開。

  現在溜回家等他是絕對來不及了。當李康隆正在思考該如何自然而然地大方現身時,只見柳生又捧著托盤走回玻璃?窗前面。

  不是要結帳了嗎?怎麼還拿著托盤?李康隆仔細一看,發現托盤上多了一個奶油海螺卷。柳生正把盤子裡的其中一個菠蘿麵包夾回麵包籃中。

  原來是改變主意了啊。見柳生再度轉身,李康隆也準備好站直身子,哪知沒過幾秒,捧著托盤的柳生又出現了。

  奶油海螺卷不見了,托盤上多了一個肉鬆麵包和一塊楓糖吐司。柳生慢條斯理地把另一個菠蘿麵包也夾回籃裡。

  李康隆雙手扶著柱子微微愣住。

  柳生三度轉身離開,沒多久就又踅回窗邊。一看他手上的托盤,奶油海螺卷回來了,而剛才的肉鬆麵包和楓糖吐司全部消失,換成了洋芋火腿沙拉麵包。

  見他又把夾子伸向花生夾心麵包,李康隆忍不住拍額掩面——

  煩!煩死了!這傢伙真的有夠煩!如果我是店員我一定現在就殺了他!可是搞不好反而會被他殺掉!怎麼辦啊混帳!

  靠著柱子癱軟了好一陣子才勉強順過氣,李康隆決定眼不見為淨,先到對面買飲料;當他拿著兩罐咖啡牛奶離開便利商店時,柳生也終於買好麵包走了出來。

  柳生眼睛很尖,一走出麵包店,就發現站在對街的李康隆。見他正往這邊看,李康隆揮了揮手,朝他跑過去。

  「你怎麼沒繼續睡?飲料我買就好了。」

  「今天咖啡牛奶第二罐有特價,我怕你不知道。」

  李康隆隨便找了個理由混過去,同時不由自主地偷瞄柳生手裡的袋子,想知道他在令人崩潰的精挑細選後究竟買了什麼麵包。

  見他眼神飄移,柳生直接把袋子交到他手裡,把咖啡牛奶換了過來。

  是牛角可頌和菠蘿麵包。是的,一開始拿了兩個接著又被分別放回去的菠蘿麵包。李康隆深吸一口氣。

  「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外面比較涼。」

  柳生點頭同意,兩人就晃到附近的小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吃早餐。

  想起柳生挑選麵包時的許多掙扎、矛盾與波折,李康隆提議兩個麵包兩人各吃一半,這樣可以吃到兩種口味。

  「都好,隨便你。」

  柳生面無表情地回答,但李康隆覺得他應該挺高興的。

  第九章

  李康隆動手把牛角可頌和菠蘿麵包都分成兩半再裝回塑膠袋裡,遞了一份給柳生。

  「柳生,我問你……」

  「唔?」柳生的吃相粗魯得好看,大口咬下大口吞咽,乾淨俐落。

  「你需要上廁所嗎?啊,我的意思是,你會大小便嗎——」

  柳生差點噎住,轉頭用看髒鬼的眼神看著李康隆,粗聲道:

  「有進就有出,我當然會上廁所,不然是要存在哪裡?」

  「說得也是。」李康隆搔搔頭,吸了一口咖啡牛奶。「可是我沒看過你用廁所或浴室……你都在外面上嗎?那洗澡呢?」

  柳生把最後一塊麵包塞進嘴裡,吞下去之後才答道:「你出去打工時,我會回公司洗澡,衣服也在公司換。至於廁所……我有在用,只是都在你睡著或出門時。」

  「為什麼?」

  「為了盡量減少對你的打擾。」柳生說得非常認真。

  想都沒想到會是這種理由,腦波很弱又容易感動的李康隆聞言,不由得心頭一暖。

  「何必這樣,想上就上嘛!憋著不會很難過嗎?」

  聽他這麼問,柳生背脊一挺,再度拿出他專業的氣魄:「人類的弱點太多,控制生理只是雕蟲小技,比控制心靈容易多了。」

  「喔……」控制心靈真的不是簡單的事,連買個麵包都要琢磨那麼久。李康隆把吐槽的話硬是咬死在嘴裡。「不過你真的不用客氣,廁所隨便用沒關係,不會造成我什麼困擾的……啊,除非你便秘。」

  柳生又丟來一枚衛生眼。

  對話暫時結束,小公園裡的鳥鳴聲吱吱喳喳地相當吵鬧。柳生伸長雙腿、兩肩微頹,手臂垂放在大腿上,用指尖拎著咖啡牛奶的空罐,眯著眼睛仰頭看鳥。

  柳生吃東西一向很快,現在明顯是在等李康隆吃飽。在小公園的長椅上並肩坐著不交談,莫名其妙就有種令人不好意思的氣氛飄出來。李康隆低頭剝著自己那半塊可頌,突然覺得有點彆扭。

  等到李康隆解決了所有食物,柳生才開口。

  「你的床腳。」

  「啊,咦?」李康隆抬起頭。

  「我要回公司借工具,你跟我一起去拿。」不是問句而是命令句。

  對喔,要有工具才能修理……剛才閒聊時沒注意到,柳生說的是「公司」?殺手的公司?叫我一起去?

  李康隆眼睛微微睜大,還來不及產生什麼想像,就被柳生扯住手臂,一把從長椅上拉了起來。

  ******

  柳生的公司位在一棟很老舊的大樓裡,距離李康隆被搭訕硬塞名片的地方不遠;李康隆以前曾路過這裡好幾次,但一樓鐵卷門上完成度極高的街頭塗鴉讓他一直以為這裡是棟廢棄的大樓。

  柳生帶他從側門進去。設在窄巷邊的側門雖然破爛卻很乾淨,應該時常有人出入。李康隆跟在柳生身後,好奇地東張西望。

  一樓空間整個打通,但窗戶都封死了,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勉強看出這裡應曾是室內商場。

  柳生沒讓他多看,拉著他走到角落的電梯間。電梯停在一樓,一按鈕就轟轟轟地開了門。狹小梯廂裡的空調早就失靈,一邊發出機件運作的吱嘎聲響一邊迅速上升,最後停在七樓。

  「到了。」柳生一腳跨出去,人卻沒離開電梯,一個側身擋在門邊。

  李康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聽見電梯門在他背上砍了好幾下,連忙快步踏出電梯。

  比起外觀,大樓內部看起來好一點,但也只是好那麼一點點而已。

  從電梯間轉出來,長長的走廊兩側各有七、八扇門;地是灰撲撲的磨石子地,墻是發黃的白色油漆墻。撇開整體的殘破氣氛不談,這樣的格局有點像是大飯店的客房走廊。

  走廊亮著日光燈,一眼可以望到盡頭。大多數鐵門都深鎖著,只有兩扇門是開啟的。其中一扇門前擺了個寫著「愛妮老師占命館」的立牌,較深處的另一扇門則在門框旁裝了一個紅底白字的小小招牌燈——「康隆國際公關顧問公司」。

  猛然看見自己名字,李康隆眨了下眼睛;柳生嘴角一揚,輕聲道:「沒騙你吧,同名有優惠。」

  李康隆回了句「知道啦」,便邁開腳步跟著柳生走了進去。

  一進門,左邊是一排鐵櫃,右邊是一組布質沙發;鐵櫃邊擺著傘架,沙發前有一張小茶几。鐵櫃背靠著的是一道木板做的隔墻,把小小的空間再隔成內外兩邊;木板墻最角落處另有一道門。

  可見範圍內的東西就這麼一點點。這樣的地方與其說是一間公司,還更像是大學裡某些弱小運動社團的社團辦公室。李康隆連探頭探腦的精力都省了下來。

  所以說柳生在哪裡洗澡?木板墻裡面會有浴室嗎?

  「先坐一下。」

  柳生朝沙發指了指,讓李康隆坐下,然後轉身打開那排鐵櫃的其中一個,從櫃子裡拿出一雙棉布手套和一個小小的工具箱。

  「外面是誰呀?」

  木板墻內突然傳出女人的聲音,李康隆嚇了一跳,柳生則是皺了下眉頭。

  「是我。」

  「柳生啊,真難得,你帶誰來……啊不管不管,你回來得正好,進來,進來一下。」

  那女人的聲音愈聽愈耳熟。李康隆看了柳生一眼,只見後者的眉毛皺得更緊了。

  「柳生你在幹嘛?快點進來,有事跟你商量。再不進來我要出去抓你嘍。」

  「知道啦煩,你別出來丟臉。」

  柳生把工具箱和手套都放到李康隆膝上,朝他抿抿嘴,意思是再等一下,接著便轉身開門走進內室。

  隨著木門輕輕關上,門裡的女聲顯得更加尖銳:「今天這麼早,難道那個案子要動手了?你是不是回來拿大傢伙的?」

  雖然隔音很差,但柳生顯然刻意壓低聲音,李康隆沒聽見他的回答。下一刻,又是那女人的說話聲:

  「還沒?一個多月耶,這次也太久了,有傷你專業形象。」

  「專業」二字似乎總能挑起柳生敏感的神經,他提高音量回嘴道「誰叫你要搞那什麼路邊攬客的爛招」,接下來的字句又弱了下來,模模糊糊地難以分辨。

  知道裡面那兩人正在談論自己,李康隆捧著工具箱正襟危坐,豎直耳朵努力聆聽。

  柳生的聲音很小,聽不清楚,但那女人講話倒是不介意被人聽見,只聽她說著「那怎麼辦」、「打兩折也不要嗎」、「這樣下去好像也不錯」、「太龜毛了吧」、「不然乾脆做掉他算了」。

  不然乾脆做掉他算了。

  李康隆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忍不住微向前傾,恨不得把耳朵整個貼到門上偷聽。

  裡面兩人沒再講話,外面的人則是不敢吭氣;一時之間,木墻內外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過了十幾秒,墻裡才爆出那女人誇張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開玩笑啦開玩笑!你那樣瞪我是想幹嘛?放輕鬆放輕鬆,深呼吸——就叫你放輕鬆了傻子!殺氣收回去!」

  門裡傳來「啪」地一聲脆響。李康隆無法想像柳生被人打頭的樣子。

  第十章

  門裡持續傳出那女人踅踅念的聲音:

  「好啦好啦不要瞪了,你不動他我當然也不會動他,又沒錢賺。」

  柳生輕哼一聲,女人咯咯怪笑,笑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說正經的,有工作上門了,你要不要接?不對不對,你非接不可,其他人都在忙……」

  接下來的對話想必茲事體大,無論李康隆怎麼凝神細聽,都無法再多聽見半個字。轉念想想,沒聽見也好,要是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搞不好會被滅口。

  提心吊膽的時候總是度秒如年。沙發軟軟的挺舒服,李康隆卻如坐針氈;當柳生打開門走出來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虛脫了。

  「走吧。」柳生從他膝上提起工具箱。

  「去……去哪裡?」李康隆反射性縮了一下身子,忽然有點後悔剛才沒先看看工具箱裡裝著什麼。

  柳生一臉好笑地看著他。「回家修你的床啊,不然你想去哪裡?」

  李康隆定了定神,對上柳生清亮如水的目光,瞬間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喔,好啊……哪裡有單賣床腳?長度什麼的規格會統一嗎?出門前忘記量一下長短了,要先回去量嗎?還是直接帶一支去比對……」

  李康隆因為心虛而變得比平時囉嗦,但柳生沒發現。

  「不必,直接買木料,一次把四支全換掉,就沒有長度不合的問題。」他拍了拍工具箱。「原來的床腳都裂了,全換掉比較穩。」

  這傢伙不會連換床腳也是專業級的吧?李康隆跟著柳生出門下樓,心裡想著搞不好他老爸就是木工,從小帶著他到處幫人做裝潢;小小的柳生到了叛逆期時才發現自己再也受不了鋸台墨鬥夾板釘槍量角器磨砂機以及白膠的氣味和木槌的聲音,因此毅然決然地叛離木工之路,成為專業殺手——

  不過木工跟殺手之間有段失落的環節,不知道要從哪裡去補完。

  李康隆一路胡思亂想;柳生帶他到木材行,花不到兩百元,鋸了四段長十五公分、直徑近八公分的實心木柱回家。

  「需要幫忙嗎?」

  「不用。」

  小小工具箱裡放著一組電鑽,還有尺寸齊全的各種鑽頭和螺釘。柳生坐在地板上,眯眼目測靠墻立起的床框上的鎖孔,接著伸手到工具箱裡挑選合適的鑽頭。

  李康隆伸長脖子去看,只見柳生把木柱夾在兩隻腳掌中間,用一塊有許多圓洞的板子在木柱上定位,低著頭的模樣非常專注。

  見他那樣子似乎真的不需要幫忙,李康隆抓了抓頭,決定出門買個冷飲回來孝敬恩人。

  哪知他才剛拿了鑰匙,就被柳生喊住。

  「你要去哪?」

  「買飲料,你想喝什麼?可樂好不好?」

  柳生沒回答,撐著膝蓋站起身,徒手轉下舊床腳,再拿起新床腳靠上去比劃了一下,調整作記號的位置。

  「那就可樂羅?」李康隆朝門邊走,卻又被叫住。

  「不要出門。」

  「嗄?」李康隆一愣。

  「不要出門,不然至少等我回來。」

  柳生一面說著,一面坐回地板上,拿起電鑽,很快就在四根木柱上鑽好了中央固定的螺孔和四邊的木釘孔,接著開始敲木釘。

  李康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道:「為什麼不能出門?還有……等你回來?所以你等一下要出門?那我為什麼不能先出去一下?只是買個飲料。」

  柳生皺起眉頭,顯然無法一心二用。他暫停了一下,丟出一句「等我弄完再跟你說」,就繼續埋頭工作。

  李康隆也只好等了。他坐在扶手椅上,看著柳生忙碌的背影,看著新的床柱一根一根被安裝上去;直到柳生招手要他幫忙把修好的單人床搬回原位安置,他才猛然驚覺自己未免也太聽話了。

  脫胎換骨的單人床恢復了它應有的高度。

  「坐坐看。」柳生指著床沿。

  李康隆依言坐上去,還扭了兩下屁股。他抬頭對柳生笑道:「很穩嘛,你超厲害的。對了,為什麼你剛才叫我不要出門?」

  柳生沒有回答,表情非常嚴肅。「躺躺看。」

  「喔好。」李康隆乖乖躺下,協助對方驗收他的工作成果。「那個,我剛剛說……」

  「我有別的案子要做。」

  柳生居高臨下看著李康隆,神情幾乎可用肅穆二字形容。或許是姿勢,也或許是氣勢,被他這樣盯著,李康隆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是……是剛剛接的嗎?」

  「嗯,剛好被逮到了,沒辦法推掉。其實我很討厭同時進行兩個案子,但你這邊實在拖太久了。」

  「你你你可以隨時去做別的工作我不會介意的。」

  那女人說的那句「乾脆做掉他算了」又在耳邊響起,李康隆緊張得冷汗直冒。

  柳生輕輕嗯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彎下身來靠近了一點。對方身上散髮出的壓迫感讓李康隆心跳加速頭皮發麻,哪知柳生卻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我會盡快結束那邊的工作,你自己要小心,這個給你。」

  「啊?咦?」

  李康隆只覺掌心一涼,右手被柳生塞了個東西。

  「本來想等你去打工再出發,但我決定快去快回。」

  一回神,柳生已提著工具箱站在門邊了。他半轉過身,左手握著門把,右手輕揮,眉頭依然皺得死緊;那副千百個不願意的模樣讓李康隆幾乎要以為他愛上自己了——不然幹嘛這麼留戀低迴、依依不捨?

  「出入小心,警覺是保護生命唯一的藥。再見。」

  留下專業的忠告後,大門悄悄關上。李康隆愣愣地坐起身,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才低下頭去看柳生剛才塞進他掌心裡的東西。

  不鏽鋼手指虎。

  這這這這是違法的東西啊啊啊啊——李康隆發出無聲的吶喊,被柳生細心保養得閃閃發亮的手指虎俏皮地在他顫抖的掌中跳躍著。

  ******

  「手指虎?你說宮崎葵戴過的那種?那很酷耶!」

  「……是嗎?你覺得很酷啊……」下班後已經夠累了,妹妹興奮的聲音讓李康隆更加氣虛。

  「結果呢?你有帶它出門嗎?」

  「呃,有是有啦。」想到那個安放在自己背包裡的燙手山芋,李康隆心裡七上八下。

  「有帶啊?走夜路回家很危險的,快點拿出來捏好!」

  「別鬧了,要是遇到警察我就死定了。」李康隆揉揉太陽穴。

  「哈哈也對,到時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李康盈頓了一下,語帶好奇地問道:「話說回來,哥,為什麼柳生要給你那種東西防身?這個世界有那麼危險嗎?」

  這個問題,李康隆也想了一整天。

  「我本來以為他們公司要派人幹掉我。」

  李康盈聞言嗤之以鼻。「不可能吧!如果你的敵人是專業殺手,那給你手指虎防身有個屁用,除非他們公司標榜的殺人手段是用湯匙慢慢地把你給……」

  李康隆立刻插嘴,不想讓她再胡扯下去。「對對對不可能,所以我愈想愈奇怪,忍不住疑神疑鬼,現在超疲倦的。」

  李康盈放聲大笑。「搞不好柳生真的只是擔心你、在意你、不想離開你,所以把他最信任最愛用的貼身武器交給你保管,讓你睹物思人——」

  「喂,別說成這樣。」大概是手機講太久了,李康隆覺得耳朵熱熱的。

  「好啦說正經的,你疑神疑鬼了一整天,有發生什麼怪事嗎?我也覺得你今天聽起來很累。」話到此處,妹妹的語氣裡帶上了一點關心。

  「怪事是沒有。」半夜的街道也像往常一樣平靜。李康隆環顧了下四周,續道:「今天是真的很累,上次那個金牙男又來店裡了,今天帶了六七個人,統統都是醉漢,一直找麻煩。」

  「嗄?又來啦?那你有沒有在他們的飲料或菜盤裡『加料』——」

  李康盈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話機另一端傳來一陣悶響;她微微一怔,叫了聲「哥」,回應她的卻是通話中斷後石沉大海般的靜默。

  第十一章

  遭到重擊的瞬間,第一個閃過李康隆腦袋的念頭是「手機這樣摔會不會壞」,接著才想到那支放在背包深處的手指虎。

  倒地之後才感覺到從後腦傳來的劇痛,那種觸感不是什麼鈍器,而是被人用拳頭打了一下。

  一拳之後接著又是一腳,踢得李康隆又滾了半圈;這下連背包也掉了。

  他從小到大一直維持著書呆子的形象,跟暴力沒什麼緣份,走在路上忽然被人偷襲痛打這種事,遠遠超過了他能應變的範圍。

  這段路的路燈特別昏暗,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什麼都看不清楚,又多挨了幾腳才反應過來。

  眼見身邊五六個酒氣沖天的人影正搖搖晃晃地圍上來,他立刻用雙手護著頭臉,一邊極力脫離包圍圈,一邊叫道「幹嘛打我我又不認識你們」。

  傳入耳中的是一連串髒話和更加起勁的喊打聲。

  用力推開一個,其他人就馬上圍上來;明明都是些腳步踉蹌的醉漢,落下來的拳腳卻不知輕重地淨往要害招呼。擋了這一拳就擋不住那一腳,醉漢偏偏又不知痛,李康隆掙扎沒幾下就又失去了還手的能力。

  所謂猛虎難敵猴群就是這麼回事——何況他頂多是隻三腳貓,根本不能算什麼猛虎。

  但這樣被動地悶頭挨打也不是辦法,李康隆一咬牙,伸臂抱住離自己最近的那人的腰,奮力把他撲倒,一腳踩在對方肚子上,借力站起身向外衝。

  還沒跑出兩步,就被人從後面抓住腳踝,李康隆向前摔得哀號了一聲,伸臂撐住上身想爬起來,一抬頭,看見前方路口站了一個人影。

  修長高挑的身形,熟得不能再熟的黑衣黑褲。

  見那道身影飛也似地朝這邊衝來,李康隆乍見救星的喜悅瞬間換成了驚慌。他張嘴想要大喊,後腰卻被人踩住,接著聽見硬物破空而來的呼呼風響。

  有武器?李康隆半趴在地上無法回頭,憑著本能向旁邊歪過脖子,幾乎是同時,一根約手腕粗細的鐵棍便擦過他耳邊,「?」地一聲重重敲在地上。

  李康隆嚇出一身汗,從太陽穴到耳朵都是熱辣辣的一陣痛。

  柳生這時已來到面前,一腳踢翻了踩在李康隆背上的傢伙,接著把李康隆拉起,側身擋在他和那幾個醉漢中間。

  柳生的手指很骨感,一握住李康隆的手便不放開。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暖和幾乎把人捏痛的力道,李康隆心裡莫名其妙一陣泛酸。

  還來不及品味這種微妙的感動,柳生已鬆開他的手,邁開腳步,朝那些醉漢們迎了上去。

  剛才被踢翻的那個男人倒在地上一直沒起來,剩下的人仔細一數有五個,五人手上都揮舞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鐵棍。

  李康隆往電線桿上一靠,有點驚訝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擔心,只忙著對著柳生的背影叫道:

  「不要亮刀子不可以拿槍別攻擊要害勒脖子也不行總之千萬別殺了他們啊!」

  柳生轉頭拋來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用力「嘖」了一聲,擺明要讓李康隆聽見。

  「很煩耶。看著。」

  被他這麼一瞪又一罵,李康隆居然背脊微麻,有種很愉快的感覺。他叫他「看著」而不是叫他「先走」,那口吻多驕傲。

  那……就看著吧!

  武器的殺傷力比赤手空拳來得大,但多少會礙手礙腳;那五人雖然醉,也還知道要避免誤傷同夥,便無法像剛才那樣一擁而上。

  於是五人分成了兩組,先發的二人分別從左右掄著鐵棍攻來;柳生快速欺近其中一人,右手抓住揮來的鐵棍朝自己左後方一帶,左掌順勢向外擺出,重重砸在對方頸側。

  李康隆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就看到那人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軟倒。

  此時,另一人的鐵棍已揮向柳生頭部;柳生抽起倒地那人手上的鐵棍,反手擋住了這一擊,同時抬腿用腳跟蹬向對方膝蓋外側。

  這次的聲音相當多樣化,先是鐵棍互擊的匡當聲,接著是骨頭錯位的卡啦聲,最後是那人的倒地聲和慘叫聲。

  剩下那三人在原地愣了一下,似乎一時難以抉擇要前進還是撤退。柳生左右手各拖著一根鐵棍大步跑過去,親切地代他們做了決定。

  如果說剛才撂倒那兩人的動作是行雲流水,現在打翻這三人的架勢就叫砍瓜切菜。

  柳生兩手並用,一棍一個,刷刷刷三下就解決。李康隆站得有點遠,也看不清楚實際是打在什麼位置,只見那三人統統倒了下來,分別抱著自己身上某個部位呻吟抽搐。

  柳生彎腰撿起掉落一地的鐵棍,攏成一束擺回路邊工地,還細心地把原本蓋在物料上的藍白帆布拉好弄平,然後走回李康隆身邊。

  「他們都沒死吧?」

  這樣問有點好笑,不過李康隆還真有點煩惱,畢竟六個人裡面有兩個動也不動地癱倒在地。

  「死不了。你流血了。」柳生皺起眉。

  「啊,有嗎?」

  這麼一說才發現臉上濕濕的,李康隆直覺伸手去擦,抬起的手卻被柳生一把握住。那手掌的熱度和力道又讓李康隆胸口一縮。

  剛剛他握的是左手。現在握住了右手。多骨的手指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似地,在李康隆微抖的指間來回摩蹭。

  柳生一臉懊惱的看著李康隆,把他看得面紅耳赤起來。

  「我給你的東西呢?」

  「啊?咦?」李康隆停頓了一下才想到他說的是那支手指虎。「在……在背包裡。」

  話說回來,這些傢伙都抄鐵棍了,用手指虎能對付嗎?

  柳生抓起李康隆的手,硬是扳開他五指,拉到眼前端詳。

  「你的手比我小一點,用起來應該很剛好,怎麼不拿出來用?被打成這樣。」

  原來是在檢查我的手啊。李康隆露出苦笑,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心底那種失落的感覺,也懶得跟對方多費脣舌爭辯,便隨口回道:

  「是你給我的,我舍不得用。」

  柳生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一下。

  看見他不發一語慢慢臉紅的樣子,李康隆又是一陣頭暈,這下連鼻血都流出來了。

  柳生拿出手帕讓李康隆按著額上的傷口,又教他壓住鼻翼兩側的穴道止鼻血,再幫他撿回手機和背包。

  「那些人是誰?不需要問出主謀者嗎?」

  李康隆搖頭。最後被打倒的那個人抱著膝蓋大叫時,他看見了對方嘴裡的金牙。

  「沒有主謀者啦,這些是我們店裡的客人,今天在店裡時就一直找碴,倒是沒想到會跟出來揍我……難道我在他們的沾醬裡加料被發現了嗎?不可能啊明明都是鹹的,哈哈哈……」

  話說多了也會痛,李康隆咧咧嘴,舌尖嘗到一絲血腥味,不知是咬破了嘴巴還是舌頭。

  柳生幫他看了下頭頸肩膀和手腳,確定受的都只是皮肉傷,沒有損及筋骨;兩人決定先回家再說。

  第十二章

  回家的路上,李康隆把電池裝回手機,打了通電話報警說「有醉漢在路邊鬧事請派人來看看」,再傳了個簡訊給妹妹,用「不小心跌倒手機摔到地上了」為理由解釋剛才的通話中斷。

  「好了。」李康隆收起手機,伸手揉鼻子。鼻血也差不多止住了。

  「鼻子不要揉。」走在一旁的柳生側過頭,抓下他的手。「你還真周到。」

  李康隆皺了下鼻子,壓抑住繼續揉它的慾望。

  「交代一下比較好,不要讓人擔心嘛……你不是也收拾了那些工地用的鐵棍?」

  柳生頓了頓,回了句「也是啦」。

  兩人到超商買了優碘、棉球、紗布等簡單的包紮用品,回到公寓。開門進屋後,李康隆第一次目睹柳生進浴室。

  柳生自己洗了手,讓李康隆在床沿坐下,擰了條毛巾來幫他擦拭頭臉上的血跡和傷口。

  「痛痛痛痛痛……我不記得有被打到頭啊,怎麼會流血?」李康隆呲牙咧嘴。

  「被鐵棍尖端掃到的。」柳生仔細擦著他的耳朵。「你那一下躲得不錯,但被抓住腳踝跌倒就太遜了,差一點腦袋開花。如果沒被抓住,或是被抓住但撐住沒跌倒的話,你其實可以……」

  說到這裡,柳生突然住口。他用毛巾包著食指,鑽進李康隆耳孔裡轉動。李康隆一邊縮脖子一邊問他「怎麼了嗎」。

  柳生拉出毛巾,看著上面的血跡。

  「雖然說只是一群鬧事的醉漢,但他們連鐵棍都撿來用上了,我如果沒有及時出現,你真的會被打死在路邊。為什麼還叫我『不要亮刀子不可以拿槍別攻擊要害勒脖子也不行總之千萬別殺了他們』?」

  情急之下亂喊的話居然記得那麼牢?李康隆瞠目看著柳生,直到對方不滿地推了推他才回過神來。

  「殺那麼多個,我付不起啊,兩折優惠不是只有一次嗎?再說金牙男雖然討厭,但也還不至於討厭到該死的地步……啊,對了。」

  「怎麼?」

  李康隆笑眯眯地說道:「我想到一個辦法,跟你打個商量。」

  見他露出笑容,柳生微感驚訝,放下毛巾點點頭。「好,你說說看。」

  「如果說,用殺一個人的額度,改成把兩個人打得半死,或是把三個人——」

  話還沒說完,柳生就咆哮出聲:「把兩個人打得半死?你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喂喂喂,這個說過「兩折差不多是一隻手或兩隻眼睛」的傢伙有什麼資格指責他「把人命當成什麼」啊?

  李康隆克制住吐槽的衝動,陪笑道:「不行就算了,我也只是說說。」

  「知道就好。」

  柳生瞪著他,手上工作倒沒停止,消毒上藥貼紗布,三兩下就處理好他頭上的傷口。

  「你動作好熟練。」

  「還好吧。」柳生聲音悶悶的。

  「你工作時會常常受傷嗎?」

  柳生沒回答他的問題,拿著沾了優碘的棉球,為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擦傷消毒。

  碰了兩次軟釘子,加上柳生擺出一張撲克臉,李康隆心裡隱隱也有點不高興起來,索性抿起嘴巴不再問了。

  處理完傷口後,柳生默默收起藥水紗布,李康隆向他道了聲謝,他才再度開口。一開口卻是剛才說過的那句:

  「你真的差點被打死在路邊。」

  李康隆聞言苦笑:「我知道我知道,幸好你及時出現,我很感謝你。」

  柳生面如嚴霜,似乎是有些後怕,一臉擔心。「我是盡全力趕回來的,如果我再慢一點,或是沒想到要去接你,你搞不好就沒救了。」

  李康隆一陣感動,有點不習慣也有點害羞。他抓了抓頭,企圖用打哈哈來讓氣氛輕鬆些:

  「對啊,所以說我感謝你嘛,超感謝的,該怎麼報答你才好……」

  柳生用力捏住他右手。

  李康隆立刻回想起在鬥毆現場時柳生飛奔過來的那一握,也立刻像當時那般不爭氣地全身發顫雙眼泛酸,從頸到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他知道這叫做吊橋理論。

  在緊張並且心跳加速時,容易對出現在眼前的對象產生心動的感覺。接著就會把這種心跳加速的生理激情投射到對方身上;動作片或武俠片裡那些一日千里的感情進度就是這麼達成的。

  不過柳生根本不必靠這招吧。他光憑臉就隨時可以讓人心跳加速臉紅氣喘了……李康隆手心冒汗,整個人扭捏起來,有點想把手掌抽回,但又很喜歡被這樣握著。

  對了,柳生說他是盡全力趕回來的。

  「你你你你你的工作順利嗎?」

  「還不錯,比預計的順利。」柳生點頭,又補了一句:「幸好順利。」

  不然他就沒辦法及時趕回來救人了。李康隆樂得連頭都要暈了,八成是被圍毆的副作用。

  「殺手幾乎不交朋友。」柳生接著說道。

  李康隆一怔:「為什麼?」

  「世界太小了,朋友的朋友也會變成朋友對吧?朋友一多,難保不會接到殺朋友的任務,很麻煩。」

  「不能拒絕接這種案子嗎?」

  柳生垂下眼睫。「當然可以,但約一簽就不能反悔。曾有殺手在執行任務時才發現對象是認識的人;也有殺手誤殺了交往七年但未曾謀面的網友。」

  「……」

  「背負陌生人的生命是一回事,背負與自己有交集的生命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今天的……的對象……」李康隆到現在才意識到柳生的「工作」是怎麼一回事。而他今天順利完成了工作。

  「是陌生人。我不是說殺手不交朋友的嗎?」柳生微微一笑。

  李康隆仍是心驚膽顫,下意識地把柳生的手捧到鼻子前面聞,試圖分辨這隻溫暖的手上是否還殘留著執行任務後的血腥味。

  柳生一臉疑惑。「有什麼怪味嗎?我剛才洗過手了。」

  「噢,對對……沒有,沒事。」

  李康隆有點慌張地放開那隻手,哪知柳生又迅速回握過來。

  「你你你你。」幹嘛一直握我的手我的心臟快要不行了……

  「你都不怕嗎?我早就覺得你怪怪的。」

  不知道他指的是被醉漢圍毆還是跟殺手相處,不管是哪一邊,李康隆覺得現在這種快要愛上對方的心情比任何洪水猛獸都要來得可怕。

  「啊哈哈,我當然怕,不過我情緒表達比較笨拙,看起來就只有這樣而已。其……其實我到現在也還是很緊張。」

  所以請你不要再靠過來了。李康隆視線向上移,暗自咽了口口水,徒勞無功地掙扎著想抽回手掌。

  他很想從這座名為「柳生」的驚險吊橋上安然下橋啊!

  「手指虎呢?」

  「咦?」李康隆勉強從滿身粉紅泡泡中探出頭來。

  柳生依然一臉嚴肅,而在這嚴肅中,又多加了幾分勢在必行的毅然。

  「我沒辦法總是顧著你,你不堅強起來是不行的。來吧,把手指虎拿出來套上,我教你怎麼用。」

  第十三章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柳生罔顧李康隆的傷勢、抗議和睡意,強迫他套上手指虎,學習出拳、防禦、檔格、挑釁以及從卑鄙的角度施加偷襲等所謂的「基礎動作」。

  專業殺手加諸於平凡大學生身上的魔鬼訓練如同一場無情的暴風雨,三兩下就把李康隆胸中那楚楚可憐的初生小愛苗給摧毀殆盡。

  臉紅心跳的吊橋當然也應聲斷裂。

  「嗯,這樣就差不多……看招!瞧,你又松懈了,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你現在已經死了。」

  本來以為可以解脫了,脖子又突然被掐住,李康隆煩不勝煩。他今天晚上已經在柳生手裡死過不止八百遍;眼神當然也早就死了。

  「媽的咧你要玩到什麼時候……」

  他只想趕快睡覺。

  「馬德列?那是誰?這不是玩樂,這是攸關生命的訓練。」

  柳生發揮驚人的耐性。如果這種耐性能延後八個小時等他睡飽再說該有多好啊!李康隆哀嚎出聲。

  「讓我睡覺……」

  「想睡覺的話,你必須試著破解現在這個致命的情況。喂!振作,積極點!站著也能睡的話,何不把這頑強的睡意化為反擊的動力……」

  李康隆抬起頭,眯著眼睛瞪向柳生。

  「柳生,你幹嘛這樣整我?」

  「我沒有整你。我也很累,但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必須堅強起來。」

  柳生漂亮的眼睛下方的確出現了小小的眼袋,李康隆相信他沒有說謊。但他真的很煩,超煩,煩死人了。

  「你這麼怕我出事?」

  柳生沒有回答,李康隆也沒有多餘的耐性和心思等待答覆,他白眼一翻,十指一松,任憑手指虎匡當落地。

  「算了算了你殺掉我好了。我不管了。死了就算了。你根本是個白痴。我要睡了。」

  「李康隆。」

  感覺到掐在頸間的手指催促似地微微收緊,李康隆又瞪了柳生一眼。他這次不再多費脣舌,直接抱住柳生的手臂,把他拖向床邊。

  這一拖,才發現硬漢柳生根本也已經腳步虛浮。李康隆在心裡偷笑。

  「喂,你還沒解除——」

  「少囉嗦,閉嘴,睡。」

  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眼前的討厭鬼撲倒在床上,不管什麼致命的情況尚未解除也不講究兩人疊在一起是哪種姿勢,壓上柳生身體的瞬間,李康隆就失去了意識。

  「李……」

  壓在身上的溫暖軀體不甚舒適地蠕動著;相貼的胸腹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吸間的微小起伏。柳生小心地調整呼吸,讓自己的胸腹配合李康隆的呼吸而凹凸。

  夏日晝長,兩人倒向床上沒多久,窗外的天色就開始變亮。

  柳生睡不著又不能動,只好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忘記關燈了啦李康隆。而且沒洗澡……啊我也還沒。喂……」

  他埋怨的對象早已睡得七仰八叉,鼾聲息息。

  這一睡就睡得昏天黑地,兩人都癱到中午才起床。李康隆醒來時還壓在柳生身上,隨便動一下就腰酸背痛到整個人幾乎要散架。

  他一邊哀哀亂叫一邊爬下床;柳生跟著起來,告訴他說那是因為昨晚被圍毆時中了不少拳腳的關係。但李康隆不這麼認為。

  「明明是你害的!誰叫你要進行那什麼鬼特訓……」

  「嘿。」一提到特訓,柳生忽又欺近李康隆,伸臂勒住他脖子,把他挾持在自己胸前。「你被我抓住了。這時你該怎麼辦?」

  柳生的聲音直接從胸口傳入李康隆耳中。李康隆連發脾氣都懶,乾脆全身放軟癱在柳生身上,嘴裡木然重複著昨晚聽到不想再聽的台詞。

  「我知道我知道,這時我已經死了。」

  柳生搖頭。「你只是被挾持,還沒有死,千萬不要放棄希望……」

  還千萬不要放棄希望咧!李康隆聞言大怒,正想開口罵人,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放開啦,我要接電話!」

  「你必須擺脫我的箝制才能接到電話。」

  李康隆咬牙切齒,扭了幾下都無法掙脫,最後直接伸手到桌上撈手機過來接聽,也不管通話內容是不是會被貼在身後的渾蛋聽見了。電話是妹妹打的。

  「哥。手機怎樣了,有摔壞嗎?」

  「壞掉的話就接不了你這通啦。」

  「那人呢?人沒摔壞吧?」

  李康隆笑出聲音,罔顧全身上下或輕或重的疼痛,大言不慚地對妹妹撒謊道:「手機都沒事了,人當然沒事啊!我好得很。」

  剛才還了無生趣的臭臉在接起電話後瞬間消失,不但神情變得愉快,連聲音都柔和起來。柳生感到有點希奇,低頭看著李康隆微垂的眼皮和微揚的嘴角。

  兄妹的對話還在持續。

  「昨天忘了問,哥,你今年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欸?」李康隆這才意識到自己生日快到了。他笑了兩聲,回道:「不用了啦。」

  「要啦要啦,你生日在暑假多悲情,老是被同學遺忘,我看這世上會送你生日禮物的人就只剩我一個了,我一定要堅持住這個傳統。」

  李康隆想了一下。妹妹的心意讓他很開心,但他也不想讓她破費太多,畢竟兄妹兩人的零用錢都是平日辛苦打工賺來的。

  「我們一起吃個飯就好了。」

  「好啊好啊你想吃什麼我先去訂位……對了哥,那個殺手呢?約他一起去好不好?人多熱鬧點,而且我想看看他。」李康盈的聲音帶著興奮和好奇。

  「咦?啊?他嗎?」

  李康隆一愣,不自覺地抬頭望向此刻仍然「挾持」著自己的那個人。

  柳生也正低頭看他。

  「他……」他會想一起去吃飯嗎?他會想幫自己過生日嗎?近距離的四目交望讓李康隆微微發慌。

  不等李康隆開口詢問,柳生就眯著眼睛笑了。

  「好啊我要去。生日快樂。」

  他顯然一字不漏地把李康隆和妹妹的對話聽進了耳中。

  「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生日還沒到啦……」

  「那,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柳生臉上的笑意加深,還來不及消失的小眼袋跟那雙天生會電人的眼睛一起彎成了新月的形狀。

  吊橋重新搭起。李康隆在迎風搖曳吱歪作響的吊橋上拚命抓著懸索,毛髮直豎,臉紅耳熱,心跳快到不能再快。

  第十四章

  「哥?哈囉?你還在嗎?」

  最後是妹妹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我我我我在聽啊,我在聽。」

  「怎麼了?」

  李康隆努力深呼吸。「柳生說他要去。」

  「真的?太好了!」李康盈發出歡呼聲。「我也會帶朋友去,這樣剛好都有伴!那我先去調查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店!」

  李康隆臉上變色。

  她要帶「朋友」來?剛好都有伴是什麼意思?是……是男朋友嗎?想藉著慶祝生日的機會趁火打劫以取得哥哥的承認?太卑鄙了!不可原諒!哥哥我可不記得有這麼心機的妹妹!

  妹妹才剛要升高三而已啊交什麼男朋友,女孩兒在滿二十歲之前根本不該有任何異性交遊……

  在李康隆憤慨地胡亂猜測時,話機另一頭的未成年少女已在一聲爽朗的「拜羅」之後掛掉了電話。

  「喂?康……可惡竟然掛我電話!」

  此時,柳生忽然鬆開了對李康隆的箝制,把兩手搭在對方肩上,讓他整個人轉過來面向自己。

  李康隆嚇了一跳,卻見柳生微微湊近,看著自己額頭上的紗布。

  「冒血了。」

  「咦?又流血了?」李康隆直覺地伸手去摸,又被柳生抓了下來。

  「看來傷口又裂了,會痛嗎?」

  被他這麼一問,傷口彷彿也受到鼓舞般一抽一抽地痛了起來。李康隆皺起眉頭。

  「我幫你換個紗布。」

  柳生拉著李康隆到床邊坐下,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剪刀紗布藥水等物。看著他的背影,李康隆耳根又熱了起來,感覺頭上的傷口快要變成噴泉了。

  「傷口反覆裂開會留疤痕的,你太容易激動了,應該學習控制自己。」

  柳生的聲音很輕,手指也很輕,小心翼翼地拆除貼在李康隆額上的舊紗布。

  「真敢說,明明都是你在激怒我。」說到這裡,李康隆觀察起面前那張臉。「你臉上倒是沒什麼疤痕……呃,仔細一看你皮膚很好嘛……」

  膚色均勻的臉上布滿柔軟的淺色汗毛,一個個毛細孔緊致乾淨而不泛油光——這傢伙不是天生麗質就是超愛漂亮。想起初次見面時柳生臉上的閃亮有型黑眼鏡,李康隆私心地認為答案肯定是後者。

  柳生被看得有些彆扭,目光向上飄開,手下的紗布也貼得歪歪扭扭。見他這樣子,李康隆更忍不住要開口調戲:

  「你平常保養得很認真對不對?我去上班時你都在敷臉吧?不然當殺手的怎麼會一條疤也沒有……」

  聽見「殺手」二字,柳生調回目光,正色道:

  「殺手臉上當然不能留疤。」

  李康隆問道:「為什麼?」

  「頭臉都是要害,會讓頭部或臉部留受傷甚至留疤的殺手等於在臉上寫著『我曾和人拚命並且置身危險之中』,影響專業形象。」

  這話說來在情在理,李康隆不由得點了點頭。

  「再者,殺手既不是軍人也不是流氓,必須低調才方便行事。臉上帶疤的話太過顯眼,在執行任務時容易造成障礙。」柳生補充說明。

  照這樣說來你才更不該當殺手吧。李康隆覺得就算自己臉上帶了一百條疤,也不如現在的柳生顯眼。他忍住吐槽,伸手摸摸頭上的紗布。

  「所以說我不能當殺手了。」

  「你不能當殺手的理由跟疤痕無關啦。」

  「你身上真的都沒留過傷痕嗎?」想起昨晚碰了釘子的那個問題,李康隆換個方式再問一次。

  柳生聞言微笑,笑容有點蕭索。

  「怎麼可能,這裡就有個傷痕。」

  他曲起右臂,食指指尖在左胸上輕點。

  那裡是……心啊!!!是心!李康隆一怵。

  發生過什麼事?簽下合約才知道要殺的對象是認識的人?完成任務後才發現受害者是交往多年卻未曾謀面的網友?李康隆把先前柳生舉例過的各種悲劇都套在他身上,感覺不管哪一種悲劇都很適合他擔綱演出。

  「……留下傷痕的是……心嗎?」

  柳生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李康隆。

  「刺中心臟的話還能活嗎?差一點啦,那次差一點就刺中心臟了,幸好我機靈,及時避開致命傷。」

  「咦?啊?刺……刺中?所所所以說……」李康隆一時轉不過來。

  「是刀子唷,大馬士革刀,雖說是假貨但還是很鋒利。」

  柳生一邊說一邊卷起針織上衣,向李康隆亮出他的腹部和胸膛。

  無暇對柳生結實的腹肌流口水,李康隆的注意力馬上集中到他左胸處。那裡的確有一道疤痕,長約三公分寬約半公分,愈合得很好,看起來不怎麼嚇人,但搭上柳生剛才說的「差一點刺中心臟」,它的存在就變得觸目驚心。

  「這一刀的位置很糟糕吧?真的差點就死了。」柳生半閉著眼,臉上居然帶笑,活像老兵在炫耀他的勛章。

  李康隆看著那條疤。那道傷疤太過醒目,就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樣,而月光會隱蔽星光——他慢慢發現柳生胸腹上還有許多細小的淺色傷痕,不注意去看根本不會發現。

  「那次很驚險,我的雇主背叛了他的雇主,泄漏情報給我的雇主的雇主的雇主——也就是我要刺殺的對象,結果那老頭安排了其他殺手等著我,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過最後只有螳螂活下來。」

  「……」

  相處這麼長的時間,李康隆第一次意識到「柳生是殺手」這個事實。

  比起他常常拿出來把玩的各種凶器、比起昨晚親眼所見的他的身手、比起現在聽他描述著的豐功偉業、比起他有事沒事就掛在嘴上的「專業」……他身上的這些傷痕才真正帶給李康隆無可逃避的現實感。

  柳生是殺手。這件事跟「柳生長得帥」、「柳生睡相差」、「柳生買麵包很龜毛」、「柳生超囉嗦」、「柳生的笑容很迷人」一樣,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不是開玩笑。

  見李康隆盯著自己胸膛上的傷疤出神,柳生也自覺說得太多了點;他放下卷起的衣服,輕扯下擺把皺摺都拉平,渾若無事地轉移話題:

  「有點餓耶,你早餐想吃什麼?」

  「都快中午了還吃什麼早餐……」

  「巴塞隆納才剛天亮呢。」

  柳生插科打諢的企圖很明顯,李康隆雖然察覺卻難以配合,心情怎麼樣也好不起來。

  他不想再知道更多了。也不願意回想柳生現在會站在這裡的理由。更不願意推想當柳生完成跟自己簽下的合約後,這個小小的學生套房會寂寞成什麼樣子。

  「現在這時間適合吃早午餐,英文叫Brunch,在我看來,食材跟早餐都一樣,只是增加分量然後賣比較貴而已。我們平常早餐吃一個麵包,今天吃三個,也算是豪華的Brunch。」柳生右手食指比著一,左手三指比著三。

  「不要吃麵包啦!吃別的。」

  買兩個麵包就龜毛成那樣了,買六個還得了。看著柳生認真思考「那還能吃什麼當作Brunch」的樣子,李康隆漸漸陷入憂鬱之中。

  什麼跟什麼,寂寞的從來都不是套房好嗎。

  寂寞的會是他自己。

  第十五章

  李康隆頭上和身上的傷痊愈得很快,燒肉店的打工只休息了一天,隔天就拆掉紗布正常上班。

  那之後連續幾天,李康隆格外注意社會新聞,不論是報紙或是電視新聞都沒出現什麼「中年男子酒過三旬離奇橫死街頭」、「驚!五名醉漢重傷倒地三人成殘」之類的消息,而那個金牙男也沒再到店裡消費,事情應該算是就此擺平了。

  不過柳生倒像只驚弓之鳥,堅持護送李康隆上下班。

  剩一個星期就結束暑期打工了,距離開學日則還有半個月。跟妹妹的生日餐敘定在開學前三天,剛好為這個暑假畫下完美的句點。

  「欸,阿隆……外面有一個好帥的帥哥,最近每天都來等耶,是誰的男朋友你知道嗎?」同事杏子拿著托盤羞答答地湊過來問。

  李康隆嘆了口氣。「是我……我室友。」

  杏子兩眼圓睜。「你室友?室友幹嘛每天來等你?」

  「閒著無聊吧。」快下班了,李康隆把握時間刷地板。「閃開閃開。」

  杏子跳著躲開了地板刷,又跳回李康隆身邊。

  「阿隆阿隆。」

  「幹嘛啦?我不會介紹你們認識的。」見她兩眼閃亮亮地直冒星星,李康隆不等對方開口要求就直接回絕。

  杏子果然垮下了臉。「幹嘛這樣,我都還沒開始拜託耶……」

  李康隆哼哼冷笑。

  「那傢伙只有臉好看而已,個性可是超煩的,龜毛又沒常識,囉嗦又固執……而且,他私底下做的可是些見不得人的工作。」

  「真的假的?你這樣毀謗人家可以嗎?我看錯你了。」

  「我可是為了你好,你應該感謝我。」

  李康隆把下巴抵在地板刷柄的尾端,眯起眼睛望向落地窗外的柳生。

  他靠坐在店門前的花圃旁,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依然是一身黑衣黑褲,在午夜的鬧區裡彷彿自己會發光。

  如果不是這麼晚了,應該會有人來問他要不要當模特兒吧。

  杏子還沒放棄。「那我等一下跟你一起出去,你快去收包包。」

  李康隆瞥了她一眼,才發現她已經把背包背在肩上、對準門口擺好起跑姿勢了。

  「你是在等放學的小學生嗎?」

  「少囉嗦,快快!已經可以下班了啦!」她兩手握著背包背帶在原地跳來跳去。

  李康隆看著她苗條的身形和妝容精緻的臉龐,心念一動,竟想如果真的介紹她和柳生認識會怎樣。

  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不知道他會怎麼應付不喜歡的女孩子。

  「好啦好啦下班了。」

  李康隆把掃具全部歸位後,換衣服、打卡、關燈,刻意放慢動作,讓杏子急得開始跳腳,這才背起包包走向店門口。

  「喂,一起走。」杏子立刻勾住李康隆手臂。

  「小姐,你不是想認識我室友嗎?這樣勾著我會讓他誤會的。」

  杏子輕哼一聲。「誤會就誤會,我只是想近距離看看帥哥。再說誤會可是交流的開始呢。」

  「那也不必用勾的。」

  「笨蛋,就算路程再短,跟女士走在一起卻讓對方雙手空空,可是很失禮的行為。」

  李康隆差點笑出來。妹妹也說過類似的話,太沒安全感啦、一個人很可憐什麼的,每次走在一起她都堅持要勾著自己。

  「手太閒的話幫我提包包好了。」

  「笨——蛋。」

  杏子勾著李康隆,跟他一起走出店門。

  柳生看見李康隆走出來,先是站直身子準備迎上前,接著他看到了杏子。

  李康隆總是覺得柳生冷冷的沒什麼情緒,但直到這一刻,他才在柳生溫度驟降的眼中看到何謂真正的冷淡。

  而杏子似乎真的只是想要近距離看看帥哥而已。她沒察覺柳生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防備和敵意,開心地跟著李康隆走到柳生面前,一雙笑得彎彎的眼睛把柳生從上到下看過一遍,很滿足般地深吸了口氣。

  「我回去啦!明天見。」

  她鬆開李康隆,朝兩人揮了揮手,便轉身走向店門旁邊的機車停車格。

  真的只是看一下?李康隆愣在原地,卻見她忽又半轉過身,一臉的賊忒兮兮。

  「你們是一對?」這話是朝柳生問的。

  柳生緊貼著李康隆,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算是吧。」

  「咦咦咦咦咦咦一對?算算算是?嗄?什麼?」

  李康隆如墮五里霧中,這才發現剛才被杏子勾住的臂彎裡已換成了柳生的手。

  杏子努努嘴,重新揮了一次手。「我就知道。好啦好啦,不打擾了,拜拜!」

  什麼東西?「我就知道」?她是知道個什麼鬼?李康隆嘴巴一開一闔卻吐不出半個字,被柳生拖著往反方向移動,跟杏子的背影愈拉愈遠。

  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路,李康隆才調整好姿勢,跟上柳生的腳步。

  「你讓她靠你太近了。」

  柳生的語氣極度不悅,彷彿他們兩個真的是一對,而他正在向疑似出軌的情人興師問罪。

  「她……她是同事,喜歡開我玩笑嘛。」而李康隆虛弱的口吻也很像在為自己的花心辯解。

  「同事也不行。別開玩笑。」

  如果這傢伙真的是因為嫉妒而說出這種話,那應該很可愛啊……可惜並不是這麼回事。幾乎是被挾持著走路的李康隆微微抬起頭,望向柳生嚴肅的側臉。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因為敵人不知會偽裝成什麼樣子從什麼方向用什麼方式偷襲所以不管面對什麼人都不能掉以輕心對不對?」

  柳生神情稍霽,眉眼之間微微帶了點笑意。「沒錯。」

  那笑意竟然讓李康隆萌生「太值得了」的感覺,他忍不住嘆了口氣。不能怪杏子亂講話,他們兩人現在這樣子黏在一起,別說旁人看了要誤會,連他自己都胡思亂想起來了。

  「我說柳生啊。」

  「嗯?」

  「你真的不必每天來接我。你不累嗎?」

  柳生搖頭,重複了一次先前說過的名言「警覺是保護生命唯一的藥」。

  「那也不必呃……貼這麼緊。我不會走丟的。」

  「不舒服嗎?」

  「也不是舒不舒服的問題。」李康隆知道自己正在臉紅。「這樣看起來怪怪的……雖然現在路上沒什麼路人啦。」

  「好吧,那用牽的。」

  柳生從善如流地鬆開手臂,改牽起李康隆的手,十指交扣握得很牢很牢。

  用牽的看起來不會比較好啊——李康隆臉紅紅到耳根去了。

  「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柳生忽然開始說故事。「有個母親牽著四歲的女兒出門,母女兩人走到候車處等公車,公車快進站時,母親暫時鬆開女兒的手,低頭翻找零錢。前後不過幾秒的時間,當她拿好零錢,再朝女兒伸出手,女兒卻已經不見了。」

  「……」

  「母親伸出的手在寒風中顫抖,得不到女兒的回應;那雙柔軟小手的溫度彷彿還留在掌心,女兒卻永遠地消失了。失去女兒的母親傷心欲絕,一生都在後悔當初為什麼要放開她的手。女兒還那麼小,她卻再也無法向媽媽撒嬌,再也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蘋果派……這都是因為媽媽鬆開了她的手。」

  李康隆聽得嘴角一抽一抽。「好好知道了我不會放手的。」

  「嗯。」柳生狀甚滿意,臉上充滿「孺子可教」的欣慰。

  「其其其其實。」柳生掌心傳來的熱度像是種甜蜜的拷問。李康隆困難地吞著口水。「你給我的手指虎我都有帶著。」

  柳生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但那是以防萬一,現在我在你身邊,當然由我自己保護你。」

  明明腳下踩的是平穩的紅磚人行道,李康隆卻又產生了置身吊橋上的錯覺。

  還是座橫在萬仞深谷上方迎著山風左搖右晃的那種超驚險吊橋。

  「柳生,你幹嘛對我那麼好?」

  「因為我對你有責任。」

  柳生答得理所當然。他的回答讓李康隆想起小王子,狐狸對擁有一頭金髮的小王子說,「你對你的玫瑰有責任」。

  涼涼的夜風吹起柳生前額的黑髮。李康隆看呆了。他想自己應該也會像那隻狐狸一樣,會因為那金黃色的聯想而從此愛上風吹過麥穗的聲音。

  第十六章

  「康盈,你在哪裡?」

  「唉呀,這問題問得真好,我正在我們約好的咖啡館裡坐立難安左右張望等候壽星老哥你大駕光臨啊。」妹妹的聲音含著怨氣。

  「對不起啦對不起我看錯時間了!」遠遠看見馬路對面咖啡館的招牌,李康隆拉著柳生一邊道歉一邊狂奔。「我們快到了!你和你……呃,你朋友,你們等很久了嗎?」

  李康盈哼了一聲。「我們可是很準時的,呆坐在這裡快半小時了,你當面再切腹吧!」

  「啊啊啊糟糕啦……」

  電話被乾脆地掛掉,李康隆笑著發出慘叫,努力想跑快一點。柳生跨大腳步跟著他跑。

  「距離那麼近,用跑的跟用走的其實差不了幾十秒。」

  「你不懂啦,這不是時間的問題。」李康隆氣喘吁吁。「用跑的會喘、會流汗,看起來比較有亡羊補牢的誠意……」

  「這樣啊。」

  抵達咖啡館,開門後迎面襲來的冷氣讓李康隆抖了一下。在等待服務生帶位的空檔,他發現同樣跑了一段路的柳生倒是神色如常,一點汗也沒流。

  「像你這樣涼涼的樣子看起來就很沒誠意,讓人更生氣。」李康隆扯著胸口的衣服,把微微汗濕的布料拉離肌膚表面。

  柳生笑道:「讓人生氣的是遲到而不是誠意。你已經遲到了。」

  「所以我說『更』生氣啊。你好歹也假裝喘一下。」他可是喘得貨真價實。

  「少蠢了。」柳生罵了他一句,嘴角還是帶著笑。

  服務生拿著菜單回到玄關,盯著柳生看了三秒,才結結巴巴地說「請往這邊走」,帶兩人走上店內的迴旋樓梯。

  平日的中午客人不多,他們被安排在二樓靠窗的六人座位。

  看見兩人出現,李康盈站起身來,雙手插腰,臉上卻笑眯眯地,顯然沒在生氣。

  「總算出現了,生日快樂啊老哥。」

  「對不起啦,讓你們等那麼久。」

  對話間,兄妹兩人同時轉動眼珠,觀察對方身邊的人。

  看見李康盈旁邊坐著的是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女,李康隆有點驚訝。他本來以為妹妹這次是要帶男朋友來讓他監定的。

  「哥,她是小年,我們隔壁班的。」

  以女孩而言,小年的個子算高,削瘦單薄的肩膀和幾乎沒什麼曲線的胸部讓她看起來像個少年;但她有張柔美至極的瓜子臉,修眉端鼻,長睫大眼,襯著清湯掛面的標準學生頭,給人一種晶瑩剔透的印象。李康隆著實驚艷了一下。

  「李大哥你好,祝你生日快樂。」小年有禮地點頭微笑。

  「啊,謝謝謝謝……」

  李康隆拉著柳生坐到兩名少女對面,正想跟她們介紹這位「室友」,就聽見李康盈略嫌活潑的聲音:

  「你就是柳生?你真的是殺手啊?小年小年,他就是那個殺手啦,之前跟你說過的……哇,你真的很帥耶!長這麼帥應該要當偶像歌手,為什麼要當殺手?你看起來不像啊。」

  糟了死小鬼話這麼多問這什麼問題——李康隆拿起水杯遮臉,低頭狂翻菜單,不敢看柳生的臉色。

  「因為我唱歌很難聽。」

  「哈哈哈!真的啊?」李康盈笑出聲音。小年也笑了。

  「當然是真的,能當偶像的話,誰想要當殺手呢。」

  柳生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氣,兩名少女立刻笑成一團。

  李康隆狐疑地放下水杯。平常總是少根筋又缺乏社會常識的柳生此刻居然能夠跟兩名少女進行正常的談話;瞧他神情溫和、態度自然,幽默中夾帶犀利,風趣又不失穩重,活像個可靠的大人——開什麼玩笑啊,這跟平常的柳生不一樣!

  「那那那,殺手的酬勞怎麼算?」

  「來委託的都是些什麼人?為什麼他們要殺人?」

  「酬勞要看任務的難度而定,心情好的話折數可以很低。委託人來自各行各業,也有家庭主婦喔。至於殺人的動機嘛……」柳生再度嘆氣。「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情,一點新鮮的都沒有,聽多了很煩的,近幾年我都懶得問了。」

  「嗄,聽起來像是職業倦怠。」

  「那你還是退休去當偶像好了。」

  「可以退休的話我也想,就說我唱歌很難聽啊。」

  李康隆坐在一旁看著三人抬?,內容沒什麼營養,畫面倒是相當美麗。雖然沒怎麼參與話題,他的心情還是很不錯。

  一頓飯吃完,女孩兒們意猶未盡;小年提議去附近的KTV續攤,「聽聽看柳生唱歌是什麼聲音」。

  柳生面有難色。「我唱歌真的很難聽……」

  他這麼一說,少女們就更樂了,當場決定要去唱歌。李康盈從座位上跳起,跑去請服務生把預先冰存著的生日蛋糕拿出來,說要到KTV包廂裡再切。

  於是四人離開了咖啡館,徒步往附近的KTV移動。

  「耶耶唱歌唱歌!我好久沒唱歌了!」

  李康盈右手提著蛋糕,左手跟小年牽在一起;兩人像要去郊遊的小學生一樣向前邁著大步,誇張地前後擺動手臂,狀甚興奮。

  李康隆走在她們後面,心想那個蛋糕不知道會不會被她甩到變形。

  柳生悶不吭聲地靠近李康隆,也牽起了他的手,握得死緊。李康隆心裡一跳,看著面前兩名少女靠在一起的背影,想起妹妹先前電話中說的「這樣剛好都有伴」,整個人感覺就像被火燒到一樣。

  「柳柳柳生。」

  柳生沒有理會他的叫喚。李康隆轉頭望向他,只見他眉頭深鎖,面色凝重,嘴角微向下撇,一副被逼上梁山的模樣,活生生的慷慨赴義。

  李康隆有點想笑。他唱歌真的有那麼難聽嗎?

  第十七章

  四人進了KTV包廂後,大家慷慨地把「首唱權」讓給柳生;柳生也不推辭,拿起麥克風就點了首經典日文歌,小田和正的「突如其來的愛情」。

  「穿那什麼皮衣啊,牛仔褲太緊了啦!」

  「頭髮,頭髮好高!」

  「啊——啊哈哈哈哈哈槍戰耶槍戰——」

  年代久遠的歌曲MV讓李康盈和小年笑到快昏過去,柳生微弱的歌聲幾乎被少女們的笑聲覆蓋。

  李康隆豎耳聆聽,發現柳生唱起歌來除了中氣略嫌不足、拍子略嫌拖沓、音準略嫌縹緲、表情略嫌僵硬外,其實也不算非常慘烈。

  想想也是啦,說話聲音那麼好聽的人,唱歌是能難聽到哪裡去?回憶起剛才柳生的苦悶表情,李康隆覺得他太低估自己的實力了。

  一曲結束,笑得東倒西歪的少女們不忘報以掌聲。柳生有點靦腆地說著「謝謝,謝謝」,把麥克風遞了出去。

  「你唱得很不錯嘛。」

  聽見李康隆的稱讚,柳生毫不領情,重重哼了一聲。

  李康隆一愣,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但仔細一看,柳生臉頰微微鼓起,眼神不安地飄往門口,看起來倒像在說「不要同情我」。看他這樣子,李康隆又覺得好笑起來。

  「你有沒有點別的歌?」

  「沒有。」

  「我建議你快選歌,選好了就插歌,不然可能一首也唱不到。康盈她進KTV是絕不客氣的。」

  柳生問道:「你妹妹很喜歡唱歌?」

  「對啊。」

  「那讓她們唱就好了,反正我能唱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多老?像剛剛那首一樣?」

  柳生故作神秘地一笑。「那首還算新的呢。」

  李康隆聞言好奇起來,想要再問下去,柳生卻又收起笑意,再度轉向門口,把視線別開。

  小年和李康盈點了許多男女對唱的歌曲,交換著唱男女聲的部份;見她們肩膀輕輕相靠,搖頭晃腦默契十足的樣子,李康隆微微寂寞起來。

  他站起身,見柳生朝自己看過來,便用嘴型說了「去廁所」三字。柳生點了點頭。

  在門口跟送飲料進來的服務生錯身而過,李康隆離開包廂,走在長廊的吸音地毯上。他覺得今天很快樂,覺得自己心情很好,但似乎又有那麼一點不好。至於為什麼不好,他卻說不上來。

  這股鬱悶感一直持續到他上完廁所。李康隆拉起拉鏈,嘆了口氣,走到鏡前彎腰洗手,抬頭甩水時,赫然發現面前的大鏡子裡多了一個人——柳生不知何時也進了男廁,默默站在自己身後。

  李康隆一驚,反射性向旁邊跳開,被柳生眼明手快地拉住才沒撞上洗手台。

  「你為什麼嘆氣?」

  「啊?咦?有嗎?」

  李康隆一時反應不過來,柳生指指他的褲子拉鏈。

  「有,你剛才尿完拉拉鏈時嘆了口氣。有哪裡不舒服嗎?還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不舒服?不滿意?都還沒正式啟用過哪知道滿不滿意……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向自己褲襠,相較於柳生平靜的提問,李康隆卻因胡思亂想而一陣困窘。

  「沒……沒什麼啦,我只是……」

  「嗯,只是?」

  只是什麼呢?柳生就站在李康隆身側,手臂跟他的輕貼著。李康隆看著自己和柳生映在鏡中的影像,想起李康盈和小年把頭靠在一起唱歌的樣子,突然間失去了說話的意願和能力。

  鏡裡鏡外的柳生都一樣,看似心不在焉卻又強硬固執,充滿生命力;站在這樣的柳生身邊,李康隆忽然覺得自己蒼白到無以復加。鏡裡鏡外都一樣。

  他甩甩頭笑了一下,伸手扭開水龍頭,讓水聲打破沉默。

  柳生提醒他。「你剛才已經洗過手了。」

  李康隆回道:「我想再洗乾淨一點不行嗎?」接著便泄憤似地用力搓手,從指尖到指縫都不放過。

  柳生不再說話,這下連嘩啦嘩啦的水聲都跟著空虛起來了。

  李康隆又嘆了口氣,關上水龍頭,在水槽裡甩乾雙手,思考著該怎麼把氣氛輓救回來。

  「走吧我們回去切蛋糕——」

  「你妹妹很漂亮。」柳生天外飛來一筆。

  李康隆聞言苦笑。從國中開始,只要看過妹妹本人或是照片,原本不熟的男同學都會突然跑來跟他「培養感情」。有個漂亮妹妹,李康隆常常感到驕傲,只是擔心她交友狀況的頻率也因此比一般兄長高出許多。

  倒是沒想到柳生也跟那些同學一樣。李康隆心裡不是滋味,臉上仍掛起笑容:「對啊我妹很優吧,但是哥哥我把關嚴謹,你想追她的話,要先有正當職業才行,還有年齡也必須……」

  柳生沒聽進他的話,自顧自地接著說:「長得像你。」

  李康隆一呆。「嗄?」

  「她跟你長得很像。」以為他沒聽清楚,柳生很有耐性地換句話說。

  「哪有?一點都不像好嗎。」李康隆徹底化身為搖頭獅子。

  從李康隆有記憶開始,也數不清到底有幾次,喝醉的老爸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拍向桌面,用噴著酒氣的嘴巴熏他,說「不要理你媽媽,她們兩個漂亮的一國,我們兩個是醜人國的,我們醜的在一起,不要理她們」。

  耳濡目染的威力是很驚人的,李康隆從小就覺得自己是醜人國的國民;即使長大之後透過旁人反應發現自己似乎不算醜,但再怎麼正面思考,他那長相頂多算是普通,怎麼想都不可能跟漂亮國的妹妹相提並論。

  「有啦,你們有像。」柳生還是那一句。

  李康隆一股氣提上胸口,抬頭還想抗辯,卻在迎上柳生的眼睛後瞬間無語。柳生直勾勾看著李康隆的臉,表情很認真。

  被看的人慢慢臉紅,咽了口口水。他知道對方是真真切切看著自己,而不是透過自己看著其他人。

  所以說柳生是在稱讚他。總算理解到這件事的李康隆又高興又害羞,一下子手足無措。柳生拍拍他肩膀,轉身走向門口,李康隆忍不住叫住他。

  「柳生,我……」

  「嗯?」柳生回頭瞥過來一眼,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李康隆卻看出他眼角微微帶著笑意。

  因此他更加語無倫次。

  「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蛋糕是花生奶油口味的……」

  「那我們快回去切蛋糕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廁所,沿著走廊往包廂移動。不知道哪間包廂門沒關好,殺豬般的歌聲傳了出來。

  好像愛上你,唔嗚嗚,Im in love,雖然有一點不確定(注1)……

  李康隆看著柳生的背影,愈看愈喜歡,愈看愈不好意思,腳步愈踩愈小,愈走愈不敢靠近,跟那道背影的距離也愈拉愈開。

  當柳生轉身確認李康隆是否好好跟上時,看見的是這樣一幅畫面——

  理應緊閉的安全門開了一條縫,有兩個蒙面的男人一個抬腿一個捂嘴,正把拚命掙扎的李康隆拖向陰暗的樓梯間。

  柳生大驚失色,向前衝了兩步,卻看見被制住的李康隆露出驚恐欲絕的眼神,越過他肩膀,望向他身後。

  後面怎麼了嗎?柳生迅速回頭。李康盈和小年被兩個陌生男人背在背上,從包廂裡帶出來;兩個女孩都閉著眼睛全身軟綿綿的,看來像是失去了意識。

  柳生額上冒出了久違的冷汗。

  第十八章

  千鈞一發之際,李康隆目擊了柳生做出決定的瞬間。

  發現腹背受敵,柳生咬牙別過臉,果決地撇下李康隆這邊,衝向女孩們被帶走的方向。

  贊啊柳生,你太贊了,我真的愛上你了……李康隆嘴巴和手腳很快被綁了起來,整個人活跳跳地被塞進麻袋裡。

  「搬運」過程想當然耳不太順利,李康隆在不透光的麻布袋裡一邊掙扎一邊被拖行一邊冷不防地挨些拳腳,拚命反抗的結果是迎來連續的滾摔和碰撞。

  在失去意識前,李康隆心想自己應該是直接被丟下樓梯了吧,畢竟事發地點是安全門旁邊的樓梯間。

  話說回來,安全門一點也不安全嘛。

  ******

  李康隆醒來時人還在麻袋裡,從背上傳來的觸感推測,麻袋已經被「搬」到了某個定點,平放在鋪有地毯的地面上。還隱約能聽見一點輕音樂。

  袋裡的空氣吸起來不算混濁,他因此判斷自己並沒有昏迷太久。可能是全身各處傳來的疼痛讓他不得不清醒。

  李康隆忍耐著腦中擂鼓般的脹痛感,試著理出一點頭緒。

  雖然不知道什麼理由,自己應該是被綁架了,而且對方連康盈和小年都想一起綁走。幸好有柳生在,女孩們的安危目前不用擔心。

  想起柳生咬牙轉身的樣子,李康隆即使身處危險之中,還是開心地咧開嘴巴笑了一下。

  「快點打開啦,別悶死人家了。」隔著袋子傳入耳中的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眼睛要蒙嗎?」

  第二個人的聲音就在麻袋旁邊。李康隆聽見袋口傳來沙沙聲響。

  「啊?不用不用,不過是問幾句話,又沒有要做壞事……」陌生聲音的主人頓了一頓,探出頭來,朝終於從袋中露臉的李康隆眯眼一笑。「對吧?李同學。」

  「……」

  刺眼的光線讓李康隆皺著臉,被布條緊卡著的嘴巴當然說不出話來。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發現那刺眼的光線只不過是從窗外照進來的日光罷了。

  日光把蕾絲窗簾的花紋投向暗紅色地毯,篩出模糊的剪影。側躺在地上的李康隆轉動眼珠環顧四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垂掛著金色紗幔的歐式公主床,然後是藤編落地燈、五件式音響、壁掛式液晶螢幕、單人座真皮沙發、白漆鑲金羅馬柱,最後是圍在自己身邊的三雙腳。

  當他正在想這房間品味糟到有點個性時,只聽「刷」地一聲,第四雙腳從公主床上伸了下來。

  「喂喂喂,你們幾個怎麼搞的?把人家弄得全身都是傷,太沒禮貌了。」

  「因為他一直掙扎啊老大。」

  在場的綁架犯一共四名,位階高低顯而易見。

  在李康隆身邊的三個男人一個戴著眼鏡,一個留著小鬍子,一個頂著滿頭卷髮,除此之外沒什麼明顯的特徵,三人都穿著T恤配牛仔褲,也都長著一張稱職的嘍囉臉。李康隆認出在KTV裡襲擊自己的正是小鬍子和卷卷頭。

  而斜躺在公主床上的那個男人模樣就氣派多了。他年紀比另外三人稍長一些,穿著合身的墨綠色絲質襯衫和白色長褲,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一雙笑眯了的眼睛又細又長,眼角斜向上挑的角度讓李康隆聯想到狐狸面具。

  但是李康隆不認識他。

  對方向前傾身,兩肘支在膝蓋上,雙手十指優雅地互相輕觸。

  「事情是這樣的,李同學,我們請你來,是有件事想請教你;你只要合作說實話,就不會有事情,這樣的說明你能接受嗎?」

  被粗魯拖行而造成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手腳也都還被綁著。雖然這個狐狸眼的男人面帶微笑、說話客氣,但聽見他喊自己「李同學」,李康隆心裡頓時一片冰涼。

  這不是綁錯人,這些人知道綁來的人是誰。說不定他們早就調查過他了,也許還跟監過一段時間。

  李康隆努力抬起臉,觀察著對方的表情。

  「唔,怎麼不回答呢?」狐狸眼歪了歪頭。

  「矇著嘴巴是要人家怎麼回答。」眼鏡男彎下腰,扯掉李康隆嘴上的布條。「唉呀,都是口水。」

  李康隆微微喘氣,說道:「我知道了,你……你想問什麼。」

  狐狸眼還沒回答,在一旁的小鬍子伸腳往李康隆側腹一踢,踢得他翻腸倒胃,差點把早餐午餐吐出來。

  「裝什麼蒜啊你!欠揍!」

  小鬍子看起來很氣憤的樣子,嘴裡髒字連連。眼鏡男皺著眉頭把他拉開。

  就算說我裝蒜我也沒辦法馬上開出水仙花來啊!李康隆忍著痛,目光仍然定在狐狸眼身上。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們想問什麼,所以請直接告訴我,我會合作的。」

  聽見他這句話,狐狸眼狀甚滿意地笑道:「所以我喜歡讀書人,讀書人就是明理。話說回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該物歸原主,也是很簡單的道理對吧?李同學?」

  這個男人的笑容和說話方式都讓李康隆本能感受到危險。他不敢移開視線,戒慎恐懼地點點頭。

  「你們要找的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找我拿?」

  「乾!又他媽的給老子裝蒜!那批貨你吞不下來的——」

  「啪」地一聲,眼鏡男打了小鬍子一巴掌。「現在是老大在問話,你激動個什麼勁?還有,不要說髒話,沒水準。」

  狐狸眼笑眯眯地朝眼鏡男看了一眼,才又轉回來,懶洋洋地說道:

  「你不應該沒印象,不過我還是問一下。你租下那個房間之後,有沒有在房裡找到過什麼前任房客留下來的東西?」

  李康隆一怔。「這個你應該去問房東啊。」

  狐狸眼坐近了點,用擦得發亮的鞋尖輕輕勾起李康隆的下巴。

  「我當然問過了,他說我們阿唐把房間維持得很整齊,所以他只是隨便看了一下,沒仔細整理就直接租給你了。」

  難怪剛住進去時有種怪怪的感覺,居然連整理都懶,那個奸詐小氣的臭房東……李康隆稍作回想,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是丟了一些東西沒錯,可是那些應該不重要吧?」

  狐狸眼還是笑笑的。「沒關係,你說說看房裡有什麼,你丟了什麼,又留了什麼。」

  「單人床、床墊、書桌、扶手椅和衣櫃是房東的。」見狐狸眼點點頭,李康隆續道:「我住進去之後,發現衣櫃裡有一碗過期的泡麵、兩個台啤空罐、四個蘋果麵包包裝袋;桌下有半罐沒吃完的品客洋芋片。這些我丟掉了。啊,還有一包煙,裡面只剩兩支。打火機跟煙一起放在抽屜裡,是十元的那種,我收起來了。」

  卷卷頭聽得直發愣:「你也記太詳細了,不會是瞎掰的吧?」

  眼鏡男問道:「那包煙是什麼牌子?」

  「藍色包裝,Dun什麼的……我沒抽煙,不是很懂牌子。」

  「是藍當,阿唐都抽藍色Dunhill。對了,他也很喜歡蘋果麵包……」卷卷頭的神情竟然有點感傷。

  狐狸眼搓了搓手。「好了,至少到這裡為止沒說謊。繼續。」

  「繼……繼續?」

  「當然要繼續,你沒說到重點。我們要找的東西不是那些。」狐狸眼的雙手做成金字塔狀抵在下巴,細長的眼睛笑成了兩條線,看來令人不寒而慄。

  李康隆搜索枯腸想了一回,絕望地搖頭。「沒有別的東西了。」

  剛才小鬍子暴怒時脫口說出「那批貨你吞不下來的」,一聽就知道這些人要找的肯定不是什麼合法的東西,可能是毒品或是槍枝之類的黑貨。

  「真的沒有?你再想想嘛。」跟那小鬍子比起來,狐狸眼的脾氣倒是很好。

  「真的沒有……不然你找人去搜……」

  小鬍子又跳起來了。「幹你媽的老子就是啊嗚!」

  狠話還沒放完,小鬍子臉上就中了眼鏡男一記肘擊。

  「叫你嘴巴放乾淨點,是聽不懂人話嗎?」眼鏡男面帶嫌棄地看著捂臉啜泣的小鬍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唉呀唉呀,這可就傷腦筋了。」狐狸眼伸手捶床拍枕,身體向後一仰,倒在公主床上。李康隆只能看見他伸出床沿的兩隻鞋底,四十三號。

  「老大。」眼鏡男提醒似地開口。

  狐狸眼「唔」了一聲,躺在床上說道:「我聽說有些動作不會被記憶下來,這是人類有效率使用腦部的一種表現。但只要經由適度的刺激,還是會想起來的。」

  李康隆又緊張又恐懼,他很希望自己能不經任何刺激就從記憶裡找出有用的資訊,但他什麼也想不出來。

  「所以呢,既然李同學想不起來,那我們就幫個忙,給他一點刺激好了。」

  狐狸眼從床上坐起,再度壓低身子望向李康隆。那雙狐狸眼睜開了;上下眼皮仍然笑得彎彎的,目光中卻沒有笑意。見了他這表情,李康隆呼吸一窒,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第十九章

  眼鏡男轉身離開,走到旁邊的小隔間裡,看來像是要去拿什麼東西。一旁的小鬍子和卷卷頭也彷彿收到指令般一起動手,把李康隆從地上拉起來。

  到了這個當下,根本不需靠什麼動物的直覺就能感受到生命威脅,李康隆力圖鎮定,開口說話的聲音卻抖個不停。

  「你你你你們不要亂來,有話好好說……」

  「不要緊張啦,我這人最討厭暴力了。」狐狸眼心不在焉地安撫著李康隆。

  眼鏡男沒多久就回來了,雙手扛著一個漂亮的金屬大狗籠,足有手指粗的欄桿一根根閃閃發亮,看起來做工精良,非常堅固。李康隆見狀不由得一愣。也很怕吵。」狐狸眼一邊說著,一邊用右手小指挖了挖耳朵。

  「等……等等,捂嘴巴的話我不唔唔唔唔唔——!」

  不是要拷問嗎?不是要逼供嗎?塞狗籠是怎樣?捂嘴巴又是怎樣?這傢伙到底想幹嘛?再度陷入口不能言的狀態,李康隆雙眼圓睜,以趴跪的姿態被塞進了狗籠裡。

  狐狸眼走近籠邊,親手將籠門關上落栓,接著輕快地說了一句「出發嘍」。小鬍子、卷卷頭和眼鏡男三人合力抬起狗籠,搖搖晃晃地前進。

  若不是蜷成一團的姿勢實在太過彆扭,倒還頗有古代大官乘轎出巡的味道。當五人一籠抵達目的地——浴室時,疑惑和驚恐已經讓李康隆失去苦中作樂的能力了。

  浴室很寬敞,裝潢品味跟房間相比毫不遜色,墻壁和地板都貼滿深紫色磁磚,同色系的圓形按摩浴池直徑至少有兩公尺,浴缸旁邊有一小片類似熱帶雨林的假花造景,水龍頭居然是隻開著大口的金色獅子。

  「好,加油,一二三,起——」

  狐狸眼拍著手發號施令,指揮著其他三人把籠子抬進浴缸裡,一臉自得其樂的模樣。

  弓著身子擠在籠裡,再怎麼用力抬頭也只看得到深紫色的浴池內壁;李康隆手腳受制加上口不能言,不知道自己將遭受什麼酷刑,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邊。

  狐狸眼踢開皮鞋跨進浴池,順著圓弧形的浴缸滑到籠子旁邊,蹲低身子對李康隆說道:

  「我真的很討厭暴力,但是我更討厭說謊的壞傢伙。安排了那麼厲害的打手,鬼才信你什麼都不知道。」狐狸眼冷笑著往籠門上一拍。「帶你來只是想給你一次機會,沒想到你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實在也拿你沒辦法啊。」

  李康隆艱困地轉頭,卻只能看到對方的膝蓋。狐狸眼似乎沒話要說了,他撐著膝蓋站了起來,離開浴池。

  然後李康隆聽見了嘩啦嘩啦的水聲。

  身處圓形浴池的最低點,自水龍頭中不斷涌出的冷水一下子就浸濕了李康隆的褲管。小腿、腳踝等處的傷口被水一泡就開始抽痛,但他完全無暇去在意那些小事。

  「好啦,我們去他家搜一搜吧,再待下去也沒意思……唔?你們兩個還想報仇?不是說我討厭暴力嗎?學著斯文一點吧……唉好啦好啦如果遇到再說啦……」

  狐狸眼說話的聲音漸漸遠離,水聲掩住了那四人離開的腳步聲;當李康隆察發浴室裡只剩自己一個人時,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望深淵。

  會死。真的會死。這不是在拷問,那些人壓根沒有想要問出什麼來。那個狐狸眼說什麼給點刺激就會想起來也是唬人的話,他根本就是想殺了他。

  浴池裡的水位以穩定的速度上升,李康隆瘋狂掙扎起來,用腳去踢、用背去頂、用頭去撞,但在手腳受制的情況下,他的掙扎一點效果也沒有,只是讓鐵籠子原地搖晃幾下,激起一波波水花而已。

  水面漫過李康隆頭臉之後,他就停止了無謂的掙扎,專心憋著氣。

  嘩啦嘩啦的水聲在水底聽起來就變成轟隆轟隆的巨響,時間感也跟著錯亂起來,李康隆不合時宜地想起電影駭客任務裡的慢動作閃子彈畫面。從入水到現在應該不到一分鐘才對,但他覺得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水位持續上升,身體感受到一點點浮力,但最多也只能漂到籠頂。如果能夠站起來,水深最多不過到大腿而已;但他卻在這種深度的水裡滅頂,想想也有點好笑。

  李康隆一邊吐著泡泡,一邊感覺自己快要沒氣了。他的意志力撐到極限,只記得不能張嘴,不能喝到水——但那又怎樣?就算不張嘴,也不過多撐那幾十秒時間。

  於是他開始後悔。

  再三天就要開學了呢,早知道不要去繳註冊費,反正都要死了,應該拿那些錢去玩一玩才對。枉費他打工那麼辛苦……對了,今天可是他生日啊,連生日蛋糕都還沒切就要死了,好悲慘。

  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後,缺氧的感覺來得很快;李康隆眼前直冒金星,腦袋脹得不能再脹,耳裡什麼都聽不見,胸口傳來被毆打般的劇烈疼痛。

  其實他很想哭,很想大叫,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這麼莫名其妙,死得這麼孤獨又凄涼。

  手指虎還放在口袋裡,硬梆梆地卡著髖骨。明明接受過嚴格的魔鬼訓練,他卻還是隨隨便便就被人綁走幹掉,一點還手的能力都沒有,實在是太遜了。

  接著他想起柳生。

  想起他戴著墨鏡的樣子,想起他坐在扶手椅上的樣子,想起他閉目養神的樣子,想起他挑麵包時三心二意的樣子,想起他一臉正經地說出蠢話的樣子,想起他飛奔過來救人的樣子,想起他頑固地為自己做特訓的樣子,想起他說「因為我對你有責任」的樣子。

  想起他微笑時彎彎的眼睛和嘴角。

  漸漸失去聽覺的耳中響起了風吹過麥穗的聲音。

  「李康隆!」

  啊啊啊啊是柳生的聲音耶,一定是快死了所以連幻覺都冒出來,不知道幻想中的柳生會不會幫自己做人工呼吸——李康隆張嘴想笑,還沒笑出來就嗆了一大口水,雙眼登時翻白。

  柳生跳進浴池,把李康隆連籠帶人提出水面,屈膝頂住籠子,接著伸手關水,拔掉水塞。

  催命的水聲戛然而止,起而代之的是大量排水的咕嚕聲。

  確認水位降得夠低後,柳生打開籠子,伸手進去扯掉李康隆嘴上的布條,解開他手腳的束縛。

  「咳!咳咳!咳……」

  李康隆用力咳嗽,軟綿綿地被柳生從狗籠裡「倒」出來。死裡逃生的感覺像做夢一樣,他癱在浴池裡,從頭到腳從皮到骨都在痛,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李康隆。」柳生把籠子丟到地上,彎腰看著他。

  李康隆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滴進眼裡。他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看不清楚柳生的表情,便伸手去揉眼睛。柳生立刻抓下他的手,又叫了他一次,像是在確認他的意識是否還清楚。

  「李康隆。」柳生拉起李康隆手臂,試圖把他撐起來。

  「……嗚……」

  柳生一靠過來,他身上傳來的體溫讓李康隆差點掉下眼淚。李康隆想都沒想就抱住了那溫暖的身體,聞著柳生身上的味道才像是真正呼吸到空氣。

  但還是不夠,那種窒息的恐慌還是無法消去。

  「你還好嗎?」柳生的聲音透著擔心,也許還有一點難過。

  「人工呼吸……」

  「什麼?」

  柳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康隆奪走了初吻。

  第二十章

  李康隆事後回想,覺得那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吻。他只不過是把嘴脣貼上去碰了一下而已,還沒來得及張嘴伸舌吸吮或揉壓,也沒能品嘗到什麼如觸電般怦然心動的酸甜滋味,就被柳生按住額頭向後推開;四脣相接的時間還不到一秒鐘。

  感受到額上的壓力,李康隆忽然清醒。

  生命倒數的恐懼啦、死裡逃生的狂喜啦、對體溫和空氣的渴望啦、好想緊緊依附住某人的脆弱啦……在柳生冰冰涼涼的視線下,種種控制李康隆做出脫軌行為的激昂情緒,一下子都變成破洞的汽球,噗咻噗咻地在瞬間漏氣縮小,旋轉著飛向遙遠的天際。

  糟糕。

  「站得住嗎?」柳生的聲音雖然在耳邊,聽起來卻很有距離感。

  「呃……那個……應該可以。」李康隆還有點喘,一時也不知該辯解些什麼。他掙扎了半晌,不太甘願地收回了環抱住柳生的手。

  「沒事就好。」柳生雖然板著一張臉,倒是不計前嫌地繼續扶著他。

  李康隆慢慢調整呼吸,水珠不停從他頭髮滴落到臉上。柳生看得礙眼,伸手撥開了他的瀏海。

  「先離開這裡,他們也許隨時會回來。」柳生拉著李康隆往浴池邊走。

  「這裡是哪裡?」

  「汽車旅館。」

  李康隆「噢」了一聲,心情變得有點低落。上次他被金牙男帶人圍毆,同樣是千鈞一發命在旦夕,柳生展現出來的態度卻明顯有落差。

  上次柳生飛奔過來救他,擔心得緊握住他的手,對他額上的傷口皺眉嘆氣,小心翼翼地為他清理包紮,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這次柳生當然也來救他,也表達出擔憂和關心,但跟上次相比,這次好像比較冷淡,比較游刃有餘,比較……沒那麼要緊的樣子。

  「快出來吧。」

  柳生鬆開李康隆,自顧自轉過身,抬腳跨出浴池。

  正當李康隆一邊痴痴凝望他的背影一邊暗自哀憐「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他連目光都不肯跟我相對」時,柳生整個人一歪,砰地一聲滑倒在浴室地板上。

  李康隆嚇了一大跳。他無法想像柳生也會跌倒,直覺反應就是他哪裡受傷了。或許是在救康盈和小年時受的傷,也有可能是來救自己的路上中了埋伏。

  見柳生摔倒後沒能馬上站起,李康隆連忙手腳並用地爬出浴池,趴到柳生身邊,嘴裡直問怎麼了怎麼了。

  但柳生只是搖頭,頹然坐在地上動也不動。

  李康隆見狀也急了,忍不住又開始毛手毛腳,在柳生的肩脖腰背大腿腳踝上摸來摸去。

  「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受傷?有什麼地方會痛嗎?啊?」

  柳生雙手掩面,還是直搖頭;李康隆一下子束手無策,只得陪他呆坐在地上。

  過沒多久,李康隆發現柳生從肩膀到手臂都在微微發抖。他靠向柳生耳邊。

  「柳生。」

  「……」不回答。

  「柳生,你在哭嗎。」

  「殺手是不會哭的。」理應很帥氣的台詞被悶在手掌裡,聽起來嘰哩咕嚕,一點氣勢也沒有。

  李康隆搔了搔頭,耳朵熱熱的,心裡很感動,也有些不好意思。「沒關係了啦,我真的沒事。你來救我,我很高興。謝謝你。」

  柳生悶悶地「嗯」了一聲。隔幾秒後又說了句「幸好你沒死」。

  見他這副模樣,李康隆真的覺得他可愛得不得了;想起剛才的「人工呼吸」,心裡不由自主癢了起來。

  「柳生……」李康隆歪著頭湊過去,伸手去拉柳生掩著臉的手。

  哪知柳生卻在此時突然振作起來。李康隆還沒摸到他的臉,他就毅然抬起了頭,表情堅定而嚴肅。

  「好了,我們快走吧。」

  「咦?啊?」

  難得氣氛這麼好……李康隆傻愣愣地被柳生從地上拖起來,再從浴室被拖到房間。從兩人身上滴下的水在地毯上留下兩道彷彿蛞蝓爬過似的水痕。

  「這樣會不會被追蹤啊,看到這兩條線他們就知道有人來救我了。」李康隆回頭看著地上。

  柳生環視著房間。「他們如果真的回來,沒看到你的屍體,又沒等到另外兩個同夥,自然就會知道了。」

  除了幾個空酒瓶外,那四人沒在房裡留下什麼東西。

  聽柳生提起另外兩個同夥,李康隆這才想起跟自己同時被綁架的兩個少女;一想起來,就開始著急。

  「柳生,我妹她們呢?她們有沒有怎樣?」

  「只是睡著而已,那服務生拿來的飲料有問題。在我拷問那兩個傢伙時,你妹的朋友就醒來了,她說會帶你妹去她家住個兩三天,她家社區有警衛,比較安全。」

  柳生的說明很簡短,但已回答了李康隆最在意的部份;女孩們都沒事。

  「謝謝你。」

  李康隆拉住柳生衣袖,鄭重表達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聽見他道謝,原本正要打開房門的柳生卻猛然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他。

  「不必謝,只有這次。」

  「呃……嗄?」為什麼不必謝?只有這次又是什麼意思?柳生的目光如裹寒冰,李康隆被瞪得抖了一下。

  「下次再發生一樣的事,我只救你,不管別人。」

  啊啊又來了又是那種感覺。李康隆整個人從頭皮麻到背脊,眼花腿軟,差點站不住。

  「走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唉唷……」

  柳生拉著李康隆走出房間,後者不知為什麼夾著雙腿無法好好跟上,一路跌跌撞撞,非常侷促。

  旅館一樓的車道上空盪蕩的;兩人邁開大步,啪噠啪噠地跑向出口。兩個全身濕淋淋的男人手牽著手狂奔離開,怎麼看怎麼怪異,門口收費亭的管理員倒是連頭也沒抬,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

  「那個狐狸眼……我是說,他們的老大,說要到我家去搜,現在回去可能會撞上他們。」

  柳生聞言點頭,答道:「今晚先在我公司過夜,明天再回家看看。」

  「你公司……」

  看樣子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想起那棟破舊到似乎會鬧鬼的大樓,李康隆還是有一點抗拒。

  也許是察覺了他的猶豫,柳生腳下不停,又說道:「我們需要找個安靜且安全的地方,你身上的擦傷得處理一下,公司也有幹淨的衣服可以換。」

  「……好吧,我知道了。」李康隆嘆口氣。

  天色漸漸暗了,渾身濕透的兩人的確沒什麼別的選擇。

  「這頂給你戴。」

  「欸?」

  李康隆回過神,發現柳生跨坐在一部看來隨時都會解體的白色速克達上,左右手各拿著一頂半罩安全帽。

  「哪來的車?」安全帽也是白色的,也很破爛。

  「公司配的車。雖然很吵不過還能動。」

  仔細一看,前面車殼上還真的噴著「康隆」兩個大字。李康隆接過安全帽戴上,一面跨上後座一面喃喃問道:

  「柳生,你們公司是很窮嗎……」

  「少囉嗦,這叫低調。」

  第二十一章

  白色速克達轟隆轟隆地穿越台北市中心,騎回西門町附近。

  鬧區周邊的紅燈特別久,李康隆下意識閃避著路人的視線。柳生穿得一身黑所以看不出來,但他身上的白色T恤浸水後根本是半透明的。

  時間還不到下午五點,天空卻已經暗了下來;遠處傳來悶哼般的雷聲,空氣中有潮濕的味道。

  「好像要下雨了。」李康隆朝半空中伸出手。

  「如果現在下大雨的話,我們就賺到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已經濕了,不怕被淋濕。」

  這是在開玩笑嗎?李康隆歪過頭,抬高下巴,越過柳生肩膀想從照後鏡看他的表情;綠燈偏在此刻亮起,柳生猛催油門,李康隆整個人向後一仰,差點被甩出去。

  才剛停好車,拿起背包擠進防火巷裡,大雨就落了下來。昏暗的天色襯著滂沱的雨聲,原本就破舊的建築物更顯得鬼氣森森。迎向鐵門後那一片黑暗,李康隆吞了一口口水。

  電梯上到七樓。康隆國際公關顧問公司和它對面的愛妮老師占命館似乎都休息了,招牌沒亮燈;走廊兩側所有鐵門都緊閉著,只留一盞微弱的日光燈在頭上不時閃爍著。

  李康隆抓著柳生。柳生回握他的手,說了一句「你的手好冷」,便加快腳步走向廊底的房間。

  「你們公司不是那一間嗎?」李康隆疑惑地指向身後,上次柳生帶他進去的是另一戶。

  柳生把鑰匙插在門上,卻不轉開;一邊伸手探進門邊的鐵製信箱裡,一邊回道:「那間是辦公室,其他這幾間都是休息室。整棟樓都是我們公司的。」

  「原來如此。」

  李康隆轉頭看了看那間「愛妮老師占命館」的招牌。所以那是租給人家的羅?還真虧他們租得出去,不,應該說還真虧那位愛妮老師有膽子在這裡開店……再回過頭時,發現柳生的手還在插在信箱裡轉來轉去,他又問道:

  「有信嗎?要不要我幫你拿?」他的手比柳生的小一點。

  「不用……快好了。」

  柳生歪著肩膀轉動手腕,似乎是找到了某個正確的角度,他的表情瞬間放鬆,信箱裡同時傳出「嗶嗶」聲響。

  嗶嗶?李康隆疑惑地望向柳生,後者如釋重負般從信箱裡抽出手,轉動鑰匙打開了大門。

  「指紋鎖,不知道哪個笨蛋建議把它藏在信箱裡,超難用的。」柳生伸手進屋裡打開電燈。「請進。」

  殺手的「休息室」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員工宿舍:乾淨的空間裡簡單地擺著床、電視、衣櫃、書桌椅和小冰箱;冰箱上面放著空茶杯和電磁爐;窗戶下方有個水槽;浴室就在窗戶旁邊。

  「你們休息室看起來很舒服啊,住這裡多好,幹嘛要跟我擠。」

  柳生沒有回答,但是瞪了李康隆一眼。被他一瞪,李康隆反射性地抖了一下,剎那間竟覺得渾身舒坦。

  靠,三番兩次的,我不會是被虐狂吧……李康隆背轉過身,手足無措地咬起了指甲。

  柳生從衣櫃裡拿出一套衣服遞過來。

  「你吹風吹太久了,趕快去衝個熱水澡。毛巾和沐浴乳裡面都有。」

  李康隆愣愣地接過那坨黑色的衣服。「那你呢?你也濕了。」

  「我沒關係,你先。」見他杵在原地不動,柳生推了他一下。「快點啊。」

  進了浴室後,李康隆把柳生給他的衣服一件件擺到架子上。黑色針織上衣和黑色牛仔褲,一看就知道是柳生平常穿的款式。當他發現柳生連內褲都借他時,他又開始覺得自己像個變態了。

  拎起那件柔軟的低腰三角褲,李康隆暗想,原來柳生不是連內褲都穿黑色的啊……

  住手啊李康隆!這麼散漫像話嗎李康隆!你給我振作點李康隆!

  李康隆全身一震,左右開弓往自己兩頰各打了一巴掌;但只有左邊臉頰傳出巴掌聲,因為他忘了內褲還握在右手裡。

  慌慌張張地把內褲放下,李康隆再次拍臉讓自己清醒,努力把那些其實一點也不算莫名其妙的淫思綺念趕出腦海。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他的處境很糟糕,被危險的傢伙盯上,有家歸不得,還差點連累妹妹和小年。要不是有柳生在,早就完蛋了。

  很好,馬上回到現實。李康隆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脫掉身上的濕衣服,伸手打開水龍頭。

  蓮蓬頭中灑出的水花很快就由涼變熱,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李康隆隱約有種奇怪的感覺,但他沒多注意,轉頭去找沐浴乳。

  沐浴乳放在角落地上。李康隆彎腰去拿,讓溫熱的水花衝在他背脊上。熱水沿著頭髮流到臉上,李康隆閉起眼睛;身體漸漸暖了起來。

  水聲在浴室裡喧嘩著,回音從各處碰撞復又傳來;原應錯落而破碎的聲響突然匯聚,嘩啦嘩啦的水聲一下子變成轟隆轟隆的巨響。

  李康隆猛然睜開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楚。

  轟隆轟隆的水聲彷彿是從他腦中傳出的一般,由內而外隔絕他所有感官。他感覺不到熱水的溫度,聽不見手中沐浴乳瓶落地的聲音,也看不見聞聲而至的柳生打開門跑進來時臉上那微顯驚惶的表情。

  他其實沒有被救出來,他其實還被鎖在狗籠裡淹水。狐狸眼說「我最討厭暴力了」,又說「沒想到你不見棺材不掉淚」,涼薄的嗓音如在耳際。

  對,他還在那個浴池裡,柳生根本就沒有來救他。手腕很痛,膝蓋很痛,背很痛,胸口也很痛。

  水很冷,頭很暈,他不能呼吸。

  「李康隆!」

  柳生用力拍打他的臉,把他拉離蓮蓬頭下方。李康隆先是感覺到臉上的刺痛,接著才記起要呼吸。

  聽覺視覺觸覺嗅覺漸漸回來了;李康隆眨了眨眼睛。他不知何時已跌坐在地上,被柳生抱在懷裡。

  「還好嗎?」

  李康隆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吶吶說道:「我以為沒事了,可是一衝水就……總之覺得水聲好恐怖……」

  「那別衝了,先出來擦乾。」

  柳生試著把他拉起,李康隆卻再次搖頭,從對方懷裡掙開。

  「不過是水聲而已,我要繼續衝,衝到不害怕為止。」李康隆扶著墻壁站起身,挪向蓮蓬頭下方,苦笑道:「不然以後不敢洗澡怎麼辦。」

  再度被水聲包圍,李康隆心跳變快、呼吸變淺,胸口悶得難受。他知道自己在發抖,也覺得雙腳有點站不穩。於是他伸手按向墻壁,想要靠上去。

  下一秒,墻壁就換成了柳生的胸膛。

  「我陪你衝。」他向前撐住李康隆,左手順理成章地環上對方腰間。

  「可是你的衣服……」

  「衣服本來就濕的啊。」柳生貼得更近了些。「對付這種後遺症,有人陪著會好一點。」

  不是「好一點」而已,是好很多。

  靠在柳生身上,李康隆立刻覺得安心,從那片胸膛之下傳來的溫度和力道就像鎮靜劑一樣,他失控的心跳和呼吸明顯緩和了下來。

  然後再度加快。

  李康隆這時才想起自己正被柳生擁抱著而且身上什麼都沒穿。

  第二十二章

  李康隆這時才想起自己正被柳生擁抱著而且身上什麼都沒穿。

  柳生的嘴脣柳生的胸膛柳生的手指柳生的內褲。李康隆頭昏腦脹。原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根本沒有從自己腦中離開過,它們只是暫時偃兵息鼓,躲在陰暗的角落蓄勢待發;如今正是高舉戰旗、大舉反攻的時刻。

  「柳生,我……我已經好了,你可以,那個……」李康隆很不自在,用手肘頂頂柳生。

  「可是你還在發抖。」這傢伙答得很正直。

  「我……我發抖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那個……」

  柳生貼得太近了,那直直鑽進耳孔裡的說話聲就是害李康隆頻頻顫抖的元凶。他幾乎要呻吟出聲,完全無法向對方解釋剛才他說的那個到底是哪個。

  「那個到底是哪個?為什麼又發抖?」柳生還在追問。

  可惡還在問,還一直貼過來。李康隆開始覺得他是故意的。

  反正早被看光了,反正抱來抱去摸來摸去都快變成家常便飯了,反正不管柳生怎麼想他都不算被誤會,總而言之也沒什麼好害羞的了。

  「因為你離我太近了,走開啦。」

  他一邊說話一邊彎起背脊把柳生拱開;柳生合作地向後退了一步。

  當李康隆五味雜陳地想著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勃起時,柳生又貼了過來,從身後環抱住他。這次用兩隻手。

  「柳柳柳柳生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李康隆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聽起來像電器短路。他驚恐地瞪著柳生放在他肚臍下方的手;即使隔著褲子,也能從臀部傳來的觸感得知柳生下半身起了跟自己相同的反應。

  他一直覺得柳生對於同性間的肢體接觸毫不避忌,但沒想到他能接受到這種程度。

  柳生把嘴脣貼在李康隆耳邊。

  「這很正常的,同為男性,生理方面的各種反應和需求,我都能與你感同身受。對,你不必覺得羞恥。這很正常的。不必覺得羞恥,嗯,沒錯。」

  明明是個處男竟敢如此僭越地用這種身經百戰的前輩口吻說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台詞還重複!你吞口水的聲音我都聽見啦!

  即使腦裡正在進行激烈的吐槽,李康隆還是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

  靠在自己裸背上的那副軀體想必非常誘人,他很渴望能針對這個議題有更深入的了解,而不是僅止於想像。

  比如說從胸側撫摸到腰際,比如說再來一個吻,比如說轉過身去伸出手,面對面擁抱。

  那感覺一定很好;可是李康隆不敢亂動。老實說他現在連講話都有點艱困。

  「柳生,那個,我……」因為他還是不知道柳生在想什麼。

  「嗯?什麼?」

  雖然主動抱上來了,雖然跟自己一樣勃起了,但柳生在發出剛才的前輩宣言後,卻沒有像色情片裡的前輩一樣倚老賣老地說「讓我來教你吧這是很舒服的事喔」然後對李康隆這樣那樣。

  他只是維持著一開始環抱上來的姿勢,陪著他衝水而已。

  李康隆口乾舌燥起來。他低著頭,讓水花淋在頭頂上,思考著該怎麼清楚明白地問出口。他想知道柳生在想什麼,他想知道柳生抱著他不放的理由,他想知道柳生是不是也對他——

  「你在想什麼呢?李康隆。」

  「咦?啊?我?我才想知道你在想什麼咧!你這樣子……」

  台詞被搶走的李康隆先是慌亂了一下,接著才發現事情其實沒那麼複雜。

  柳生忽然收緊手臂,抱得李康隆幾乎斷氣。

  「我在回答你啊。」

  「回答?什麼回答?」正在疑惑間,李康隆感覺到柳生的臉埋進了自己頸窩,肌膚相觸的部位比淋在頭上的熱水燙得多了。

  柳生說話時,開闔的嘴脣在李康隆肩頸之間摩擦著。

  「你不是……吻了我嗎?你不想要我給你答覆嗎?」

  「要!」

  李康隆興奮得腳都軟了,他閃電般轉過身,在大聲表態的同時伸手夾住柳生的臉,終於看清了對方臉上的表情。

  那表情既害羞又認真,還帶著一點狼狽和不知所措。

  李康隆已經管不了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了,他從鼻孔用力噴氣,避免自己因為過度興奮而嗆水。但在他臉上蜿蜒凝聚的水流還是不斷流進他張開的嘴裡:

  「所——所以柳生你的回答是什麼?」

  「我覺得你……嗯?」話說不到一半,柳生抓下李康隆的手,看了一眼他的手指,然後皺眉。「你手指都發皺了,快出去擦乾。衣服都在衣櫃裡,自己拿。」

  「咦?啊?」什麼東西發皺?衣櫃?「等等你說什……」

  慾令智昏的李康隆完全反應不過來,下一刻,他就被柳生用浴巾包著推到浴室門外了。

  浴室的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誘人的情色幻想和浪漫的粉紅色泡泡一起被隔絕在門的那一頭,門的這一頭則是無盡的寂寞和快堆到天花板上的問號。

  嗚嗚好冷啊嗚嗚我的心就跟外面的雨一樣冷。李康隆緊抓浴巾,抽著鼻子走到衣櫃前,哀怨地打開了衣櫃的門。

  裡面的衣服不多,一件件或吊或摺,收得整整齊齊,都是相同的顏色和相似的款式。

  既然衣服褲子都長得差不多,李康隆決定要仔細挑一件最喜歡的內褲來穿。

  當柳生衝好澡穿好衣服(原先拿給李康隆的那套)走出來時,李康隆正裹著棉被,在床上不安地蠕動。

  「你怎麼了,作惡夢嗎?」

  李康隆從棉被裡冒出頭,滿臉通紅但又惡狠狠地回道:「我怎麼可能睡得著,神經又不是鐵打的。」

  「那為什麼扭來扭去?」

  「……」李康隆暗暗磨著牙齒,不想回答。

  他穿慣了寬鬆的四角褲,柳生的三角褲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怎麼調整都怪怪的。前面裹太緊,後面更是彆扭,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屁股企圖吃掉後面那片本來面積就不大的布料。

  見他一臉憤恨,柳生不知為何露出了笑容。他俯視著他,眼皮微垂,長長的睫毛掀闔了兩下。

  「我出門一下,這裡只有我進得來,很安全,你不必擔心。如果想睡的話,等我回來再睡,你可能會作惡夢。」

  李康隆一愣。「你要去哪?」

  「買點東西。」

  「我跟你一起去。」李康隆掀開被子,卻被柳生按住肩膀,阻止他起身。

  「我去就好,馬上回來,你先休息一下。」

  李康隆不想讓他走,於是他拉住了柳生的手,可憐兮兮地撒謊:「我一個人會怕。」

  柳生則是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外面可能有危險,你再出事我會想死的。」

  李康隆宛如五雷轟頂,暈陶陶地撒手認輸。

  第二十三章

  柳生真的只出門一下子而已,李康隆才剛找出遙控器,把所有頻道轉了一圈半,就聽見門外指紋鎖開啟的聲音。

  「我回來了,很快吧。」門還沒全開,柳生的聲音就先傳了進來。

  「很快很快,我還沒開始害怕。」

  只不過是分開了一下下,剛才那種危險的氣氛就消失了。雖然有點可惜,但這種跟平常一樣自然的感覺也不壞。李康隆微駝著背坐在床上,見柳生從門縫間擠進來,一手還放在身後不知藏些什麼,便笑著問道:

  「你買什麼?」

  柳生反手帶上門,捧出一個紅色的紙盒,臉上微帶靦腆。

  「我去買蛋糕。」柳生補充道:「今天是你生日,你還沒切到蛋糕。」

  他把紙盒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巴掌大的圓形蛋糕表面鋪滿了巧克力片,小小的銀珠糖灑在其間。盒子一開,甜甜的酒香就撲鼻而來。

  「四寸會不會太小?不過它是生日蛋糕沒錯喔。」柳生從紙盒裡撈出寫著「生日快樂」的小插牌,把它插在蛋糕上。

  「不會太小啦,兩個人吃剛剛好。謝謝你,竟然還記得要買蛋糕。」李康隆既開心又感動,連眼角都紅了。

  柳生一邊翻出紙盤叉子一邊說道:「當然,生日很重要的,生日蛋糕也很重要。你從今天起就滿二十歲,是個大人了。」

  柳生倚老賣老的口吻讓李康隆很想笑,但那語氣中蘊含的溫柔同時也讓他很想哭。他用力眨了下眼睛。

  「不過你選蛋糕竟然這麼快,嚇了我一跳。」這位先生選麵包的前科太驚人了。

  柳生撇撇嘴。「小蛋糕種類本來就不多,偏偏又都是玫瑰花史奴比之類亂七八糟的形狀,圓形的只有這一個。」

  「你喜歡圓形的蛋糕啊?」

  「正方形或六角形也還可以。應該說我討厭不規則形狀的蛋糕。裝飾太花俏的也不喜歡。」

  「為什麼?」李康隆幫著柳生把蠟燭插好。

  「因為分起來不公平。」

  「有沒有那麼愛計較啊你……」

  只有兩個人的生日快樂歌唱起來太單薄,兩人一致同意略過這一段,直接點起蠟燭然後吹熄。

  「生日快樂啊,李康隆。」

  「嘿嘿嘿嘿嘿。」

  李康隆從柳生手裡接過蛋糕刀,把蛋糕切成豪邁的二等份。

  可能是蛋糕夾餡的酒釀櫻桃用料太過講究,吃完半邊蛋糕,李康隆臉頰又熱了起來,頭也有點昏。

  「柳生,你幾歲了?生日是哪一天?下次換我幫你選生日蛋糕。」

  「我的骨齡監定是十八歲,生日就跟你同一天好了。」柳生笑眯眯的。

  「胡扯什麼,我認真地問你。」捶他一拳。不過拳頭也軟軟的。

  「我沒有胡扯啊。」

  柳生收起空盤紙盒,突然在床上正襟危坐,盯著李康隆。原本柔軟的表情瞬間變得非常嚴肅。

  「李康隆。」似乎有重大事項要宣布。

  「什麼事?」李康隆也跟著正襟危坐起來。

  結果柳生又不說話了。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像初次見面的相親男女一樣互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是李康隆沉不住氣,他張開嘴巴,才剛發出一聲「喂」,就見柳生爆炸般倏地紅了臉。

  「那——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欸?我?那?什麼?」李康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柳生看起來很緊張,甚至有點結巴。「剛……剛才在浴室,我問你的問題……」

  他這麼一問,李康隆就爆炸了。

  「你哪有問我什麼問題?是你還沒回答我吧?你不是說要回應我嗎?話都沒講完就把我趕出來,然後又自顧自跑出去,我可是一個人孤軍奮戰地在床上滾了快八百圈才恢復正常耶!」波羅密多心經也背了五六遍!可惡!

  「我想給你一點時間思考。」

  「這種事要憑感覺,不必思考!」而且他垂涎很久了……柳生那副無辜的模樣讓李康隆的怒火和慾火同時燃起,他很想站起來跳一跳,但最後只是坐在原地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你掌握時機的技巧也太差勁,難怪長那麼帥卻還是處男。」

  聽他這麼說,柳生緊緊抿住嘴,本來就泛紅的兩頰變得更紅。李康隆暗自懊悔,心想處男二字會不會又踩中他的痛處,卻聽見柳生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你覺得我長得帥?」

  「欸?」李康隆頭上的問號又開始堆積,為了避免溝通中斷,他還是乖乖回答:「我一直覺得你很帥啊,我沒說過?」

  柳生的頭低了下來,耳朵愈來愈紅,聲音也愈變愈小。

  「那……那你喜歡我嗎……」

  李康隆短短二十年的人生裡,從沒有哪天像今天這樣連續爆炸那麼多次過。

  他心裡想著喜歡喜歡超喜歡的,腦袋卻像被燒壞一樣無法思考,嘴巴開開闔闔說不出半句有意義的話。

  「……李康隆?」柳生抬頭看他,還在等答案的樣子。

  好困難啊媽媽!兩情相悅好難啊!談戀愛好難啊!這麼害羞好不舒服啊!剛才在浴室裡為什麼沒有一鼓作氣直接開葷啊啊啊?李康隆又勃起了,他很想把柳生壓倒,脫光他衣服研究他的裸體,可是目前的狀況好像不適合這麼色情。

  但他必須回應,不然柳生又跑出去買麵包怎麼辦……李康隆夾緊雙腿拚命點頭。是啊是啊你很帥,對啊對啊我很喜歡你。

  柳生笑得露出了牙齒。「李康隆你好遜啊,難怪還是個處男。」

  遜咖李康隆抱著棉被不敢動,咬牙切齒了老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少囉嗦……你過來啦……」

  「嗯,好,我過來。」

  柳生從善如流地爬近李康隆,那四肢著地移動著的樣子讓李康隆聯想到學爬的小寶寶。他因為這樣的聯想而愣了一下。

  他是真的覺得柳生很帥很厲害,但同時又覺得他很惹人憐愛。

  柳生維持著半跪的姿勢靠近李康隆。他把臉湊到李康隆頰邊,眼睛半閉,下巴微微抬起。

  這下他連表情都像個小孩了。李康隆胸口縮得發痛,耳裡聽見柳生細細的呼吸聲。

  他看起來像是在聞李康隆身上的味道,也像是在索吻。李康隆眼前一黑,伸手勾住他脖子的同時也被他一把勾住,兩人笨拙地吻在一起,緊抱著對方的身體,罔顧脣齒碰撞的危機倒向棉被滾成一團。

  第二十四章

  抱住之後事情就簡單多了。

  柳生的吻很野蠻,帶有幾分啃咬的意味,完全按照本能行事;李康隆翻沒兩圈就被壓在下面,被吻得來不及換氣,掙扎半天才勉強伸出右手,從柳生後腦扯住他的頭髮。

  「……輕一點……」

  「為什麼?」硬被拉離開來,柳生的喘息聲聽起來很不甘願。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李康隆按住柳生肩膀,翻身坐到他肚子上,彎腰湊上前,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吻他。

  「唔……呣。」

  柳生的嘴脣很軟很溫暖,吻著吻著還會發出哼哼聲;居高臨下又取得主控權的李康隆很快就獸性大發,除了伸舌在人家嘴巴內外一陣亂舔,雙手更是不安分地摸進柳生衣服下面。

  掌心觸及的肌膚平滑又結實,李康隆怦然心動,既想向上撫摸柳生的乳頭,又想向下拆解柳生的皮帶,更想捧住柳生的臉,好讓自己吻得更深入點。一時之間心猿意馬,恨不得多生幾隻手,一次滿足多種願望。

  「嗯,輕一點真的比較舒服。」柳生忽然發表感言。「可是……」

  可是?李康隆微感挫折,還沒來得及問柳生可是什麼就被反壓回床上。這下又換柳生壓著他了。

  柳生舔舔嘴巴,搜刮剛才溫柔親吻的滋味。

  「我沒耐性了。粗魯一點可以嗎。」

  被他舔脣的舌尖迷惑住視線的同時又被他語氣中飽含的情慾正面直擊,李康隆腦裡「登登登登」地演奏起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命運》。

  其實柳生還是很囉嗦。雖然以飛快的動作脫掉了自己的上衣和李康隆的褲子,卻對剩下的衣物猶豫不決;他揪著李康隆衣服下擺掀起又拉下、拉下又掀起,無法決定要不要脫下來。

  「你在幹嘛,到底要不要脫……」這哪裡粗魯?李康隆快要昏倒了。

  「應該要脫光,可是我喜歡看你穿我的衣服。」

  「我穿你的衣服有什麼好看的,肩膀太寬肚子太貼,內褲又超緊。可惡。」

  好不容易擺脫那件穿不慣的三角褲,加上裸著上半身的柳生正跨坐在他腰上,李康隆下身脹到發痛,就算夾緊雙腿也沒有用了。

  「脫光比較好?」柳生還在問。

  「對啦快脫。」李康隆撥開他的手,自己把上衣脫了下來,接著伸手去扯柳生的褲子。

  「好。」柳生爬離李康隆身上,一邊解皮帶一邊跨下床。

  李康隆略帶緊張地看著柳生拉下拉鏈,把內褲外褲一起踩脫踢開。當柳生同樣高昂的性器映入眼簾時,他臉紅得差點腦充血;他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對男人的那個地方發情,人生實在是充滿各種可能性。

  柳生穿著衣服的時候看起來比較瘦,衣服一脫,精實的肌肉線條就顯露無疑。李康隆再度注意到他左胸那個淺淺的疤痕。

  「要不是看過你這傷痕,我有時會以為你都在胡扯。」

  正在開抽屜的柳生回頭一笑。「我幹嘛胡扯?」

  看見柳生從抽屜帶回床上的保險套和潤滑劑,李康隆大叫出聲。

  「喂!你一個處男為什麼房間裡有這種東西?」

  「員工福利品。全新的我都沒用過啊。」

  「騙誰啊!」李康隆咬牙切齒地拿起那盒保險套,膠膜上居然還真的印有「康隆公關公司員工福利品禁止轉售」一行字。潤滑劑包裝上也印了相同的字樣。

  「你們公司事業是做多大啊……」

  李康隆癱軟在床上,手裡的東西被柳生接過去;然後他聽見拆開膠膜、打開紙盒的聲音。

  「完善的福利制度也是專業的一環。」柳生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那個抽屜裡還有什麼東西?」

  「各種題材的A片,GV也有。」

  「你看了嗎?」

  「全都看過了。」

  耳邊傳來擠壓潤滑劑的聲音,李康隆雙手掩面,自暴自棄起來。

  「好吧好吧那就交給專業的了,你就把康隆公司的福利品好好善用在李康隆我本人身上吧……啊……啊啊……」

  陰莖被含住的同時,沾著潤滑劑的手指也探了進來。李康隆寒毛直豎,沒想到柳生連摸都沒摸就直接含上來。

  巨大的快感和陌生的疼痛近在咫尺。他可以感覺到柳生的舌頭卷著他陰莖前端,黏膩地吮咂吸放;也感覺得到柳生的手指埋在他身體內部,執拗地拉扯擴張。

  李康隆身體因快感而繃緊。他屈起膝蓋踩在柳生肩膀上,瀕臨高潮的抽搐讓他不由自主想把柳生踢開;但柳生緊緊固定住他下半身,他根本沒能移動分毫,就在脣舌和指頭的雙重刺激下呻吟著射精。

  柳生含著李康隆軟下來的陰莖不放開,喉結上下一動,發出吞咽的聲音。

  李康隆羞到快要爆炸,硬把那句「這種東西能吞嗎」咬死在嘴裡,怕一開口柳生又要羅哩八嗦地回他「挑食的殺手有失專業素養」或是「對食物要心存感激」之類。

  羞愧只有一瞬間。即使李康隆先射了,柳生的手指和舌頭也不曾停下來,只是舌頭變得更溫存,手指變得更急躁。

  一陣陣觸電般的快感讓李康隆再也壓抑不住哼聲;踩在柳生肩上的腳掌向下移動,用拇趾劃過柳生汗濕的胸膛和肚腹。

  柳生抬起頭,放開李康隆的陰莖,再次舔了下嘴脣。

  回憶起柳生吃蛋糕的樣子,李康隆心想原來這是他的壞習慣。李康隆吞了吞口水,迎著柳生的目光,用腳掌內側凹處磨蹭他腿間硬挺的器官。那裡已經戴好了保險套。

  柳生喉結又是一動,像是要說話,最後卻沒發出聲音。他向前壓開李康隆雙腿,留在對方體內的手指向下一按,一邊撐開那個穴口,一邊把自己的陰莖插了進去。

  頂入的動作雖然緩慢但卻毫不客氣,一口氣進到最深最底處。李康隆失控地哀號一聲,腰部被箍得更牢;柳生的髖骨用力抵著他的臀部。

  從內部傳來被填滿的壓迫感,很古怪也很愉快,有一點痛,而這樣的疼痛不斷提醒著他正被侵犯的現實,更讓李康隆興奮到暈眩。

  柳生的愛撫從插入之後才開始。

  他低低叫了聲「李康隆」,雙手從對方腰際上移至胸前,捏起兩邊乳尖,時輕時重地玩弄著。

  李康隆還來不及發出尖叫,被填滿的那個洞穴就迎來規律且激烈的抽送。然後是以頸子為起點以嘴脣為終點的纏綿深吻。

  這實在太刺激了。李康隆死命攀著柳生手臂,雙腿緊夾他的腰,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能在如此粗暴的撞擊間維持著如此溫柔的親吻和撫摸。

  柳生做愛時很安靜,李康隆原本不好意思發出聲音,但情況已經不在他能控制的範圍裡了。

  「啊……啊啊……不不不不要……」

  再度半抬起頭的陰莖被柳生握進手裡。柳生配合著搖晃的頻率為李康隆手淫,一下又一下低頭吻著他的嘴脣、臉頰、鼻梁、額頭和耳朵。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受不了了會死掉……李康隆細細顫抖,嗚咽著在柳生掌心射出第二次。他夾著哭腔的呻吟聲讓柳生停頓了一下;接著柳生俯下身子抱緊李康隆,張口咬住他頸項,加快了下半身進出的速度。

  熱烈的擁抱、啃咬和抽插讓李康隆有種置身狂風暴雨中的錯覺。快感一層層向上疊去,他緊緊纏住柳生,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第二十五章

  柳生高潮的時候也很安靜。

  他只是把李康隆抱得更緊,整張臉躲進對方頸間,從喉頭髮出短短的、急促的、彷彿嘆息般的微弱氣音。但他深陷在李康隆體內的性器卻沒這麼文雅;它在狹窄的血肉之間劇烈地跳動著,直到射精過程結束,那熱度和硬度都還遲遲不退。

  李康隆大口喘著氣,維持著張開雙腿被插入的姿勢讓柳生壓著躺了一會兒,感覺到柳生伸手撫摸他的頭髮。

  「你流好多汗。」

  「你也是啊,背上都是濕的……不過我現在懶得動……嗚嗯……」

  柳生的陰莖終於軟下來;他按著李康隆大腿向後抽離,李康隆無意識地夾了一下,害柳生忍不住悶哼。

  生理的疲倦和高潮後的松懈感讓李康隆昏沉起來。他伸直雙腿躺平在床上,皺巴巴的床單宛如搖曳的海浪,天地都在旋轉。

  「擦一下就好了,等我。」

  當柳生擰好濕毛巾走回床邊時,李康隆正處於半夢半醒的邊緣;涼涼的毛巾一沾上肚子他就醒了過來。

  「你洗好了?這麼快。」

  「嗯。我沒什麼弄髒。」柳生仔細擦去李康隆肚子上的精液,對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瘀痕皺眉。「剛剛沒仔細看,你身上好多傷。」

  「被人拖著走又從樓梯上被丟下去嘛。」

  「對不起。」柳生丟開毛巾抱了他一下。

  「又不是你害的……咦,奇怪,我真的好困……」

  柳生撿起衣服,從內褲開始一件件穿回李康隆身上,困到連抬手抬腳都沒力氣的李康隆抗議了一下,但柳生非常堅持。

  李康隆想起他剛剛說過的話,抬起眼皮看他。

  「為什麼一定要我穿你的衣服?」

  「穿著我的衣服,就好像把你放進口袋一樣,變成我的東西。」

  柳生一邊回答一邊硬把上衣套進李康隆頭頂。衣服拉下來時,他發現李康隆整張臉都是紅的,而且變得合作了點,主動把手伸進袖子裡。

  「好啦隨便你,這樣滿意了嗎?牛仔褲可以不用穿吧?」

  柳生眯著眼睛笑了,說可以。李康隆拉過棉被窩進柳生腰間,閉上雙眼咕噥著表示「下次換我上你」;他也笑著說可以。

  ******

  這天晚上,李康隆果然像柳生說的一樣惡夢連連。上半夜頻頻驚醒,不是夢見被塞進麻袋,就是夢到狗籠和水聲,幸好柳生都會馬上醒來,及時把他叫醒,摟著他直到他再度入睡。

  這樣的陪伴很有效,驚懼地醒來又被溫柔地哄睡,重複幾次之後,他漸漸愈睡愈沉,愈睡愈安穩,下半夜就不再做惡夢了。

  天亮前,李康隆在夢裡開了一家麵包店,當他被柳生搖醒時,他正夢到自己烤了一百種不同的麵包,豪氣乾雲地對柳生擺手說道「喜歡哪個都拿來咬一口沒關係」。

  「十點半了。」

  「唔?嗯嗯……」李康隆從麵包堆中醒來,面對著陌生的房間擺設愣了一下,四肢傳來的酸痛隨即幫助他喚回了昨天的記憶。

  他的二十歲生日過得精彩萬分,被綁架被毆打被關籠子還差點被淹死。一定是因為死裡逃生之後太過激動,他不但對柳生告白,還很乾脆地把第一次奉獻出去……

  柳生就站在床邊,窗外灑進的陽光沿著他身形描出一道金邊;他應該已經醒來好一陣子了,衣服穿得整齊,頭髮也很服貼;但他微垂著睫毛投過來的眼神卻讓李康隆想起他另一種樣子。紅著臉,有點結巴,笨笨的,但又對自己充滿慾望的樣子。

  從互擁著在浴室衝水一路回憶到脫光在床上滾動接吻,李康隆舌頭大了起來,他完全不知道玫瑰凄美凋謝後的早晨該跟辣手摧花的對象說些什麼才好;轉念又想起自己昨天只穿著內褲和上衣就睡著,連忙把被子卷在腿上,起身趴到床邊,左右張望著尋找那件昨天穿過的長褲。

  見他清醒了,柳生彎腰把褲子從地上撿起,放在李康隆膝蓋上。李康隆說了聲謝謝,正想把褲子穿上,就被柳生從身後一把抱住。

  「昨天,那個,有……有沒有哪裡會痛,或是不舒服什麼的……」

  李康隆很想笑,問話的人好像比被問的還害羞。他抓了抓頭,認真感受了一下從身體各處回傳的訊息,誠實地答道:

  「腰和大腿會酸,摔傷的那些瘀青不碰到就不會痛。然後我肚子好餓。」

  聽李康隆說肚子餓,柳生放開雙手站起身,準備走向冰箱。李康隆回頭看他,正好捕捉到他轉身那一瞬間的側臉;半邊臉頰都泛著紅光,耳朵當然也是紅通通。

  才踏出一兩步,就被李康隆拉了回去。柳生臉頰還紅著,合作地任李康隆把他拉到床上坐下。

  「我有買早餐。」

  李康隆咧嘴一笑,伸手搓著柳生的臉。「真的啊我好餓。」

  見他笑得燦爛,柳生也笑了。「那還不快點下床吃東西。」

  李康隆點點頭,湊上前去吻了柳生一下,正想開玩笑地來句「Coffee teaor

me」時,卻見柳生又伸舌出來舔嘴脣。他眼前一熱,忽然覺得心癢難搔,而且還一路從胸口癢到下腹。

  昨天晚上做愛時,李康隆整個人處於被動狀態,光是應付被摸被含被插被捏等超乎想像的感官刺激就讓他可憐的腦袋超頻到幾乎當機;仔細想想,他根本沒怎麼摸到柳生,也沒有餘裕欣賞柳生的各種表情。

  多可惜不是嗎?柳生這麼……這麼漂亮。今天早上的柳生依然英俊挺拔,但在英挺中又比平時多了幾分媚態,一顰一笑都教人心猿意馬。李康隆完全放棄分辨自己到底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還是目睭糊到蛤仔肉,他動手把柳生推倒,手腳並用地把那修長的四肢拉開壓平在床上。

  光是低頭看著柳生微帶困惑的眼神,就能讓他全身都發燙。

  「你不是肚子餓嗎?」

  「吃你就會飽。」

  聽見李康隆說出許多A片裡都曾出現過的台詞,柳生喃喃自語著「真老套」,卻又順從地讓對方卷起自己上衣、拉下自己長褲,獻身於這場老套的演出。

  飽經鍛鏈的身體並不如何敏感,但被吻被摸被舔還是很舒服。柳生直到被李康隆按開雙腿握住性器,才發出一點點聲音。李康隆抬眼看他。

  「柳生。」

  「幹嘛。」聲音啞啞的。

  「用手握著的感覺比昨天插進來時小一點耶……啊變大了。現在應該一樣大了吧,還能再大一點嗎……」

  柳生舉起手臂遮住眼睛,張嘴似乎想開罵,卻不知道要罵些什麼。那窘迫的樣子看起來迷人至極,李康隆舔了舔嘴脣,想讓他更羞恥一點。

  「柳生柳生,柳生唷。」

  整張臉都燒起來的柳生原本不想搭理,但李康隆催促似地拉著他的手,把他的手往下帶,引導他握住自己勃起的器官。

  柳生握住手中硬挺的物體,手指微微發抖。李康隆喘了口氣,愉悅而亢奮地持續進行他寡廉鮮恥的言語攻擊:

  「我覺得我的也比昨天大,一定是因為把你壓在下面的關係……啊!等等等等你不可……嗚嗯……」

  柳生右手握住李康隆陰莖上下搓弄,拇指熟練地在前端打轉逗弄;左手則繞到下方,按壓著躲在陰囊後方的敏感處。精準的攻擊讓李康隆倒抽一口氣,連忙撐起差點軟掉的雙腿,不甘示弱地如法炮製起來。

  「你你你……這麼熟練也是看片學來的嗎……」

  「哼,哼哼……你學得……也不差……」

  赤裸裸的愛撫儼然變成了你來我往的瘋狂模仿戰,以攻擊代替防守、一味逞強鬥狠的結果是後勤失利,軍需消耗過速,尚未分出勝負就雙雙傾盡所有資源,短時間內便落了個兩敗俱傷的下場,短時間內只怕欲振乏力。

  李康隆倒在柳生身上喘氣,相貼的肚皮中間夾著兩人幾乎是同時射出的精液。

  「可惡,你昨天答應要讓我上的。可惡。」

  「下次啦下次。」

  「肚子好餓……」

  「不是說吃我就會飽嗎。」

  「又沒吃到!你這個說話不算話的騙子……可惡……」

  第二十六章

  把身上清理乾淨後,李康隆和柳生穿好衣服,坐在床上吃著遲來的早餐。性慾和食慾都獲得滿足,就比較能夠靜下心來思考嚴肅的問題。

  李康隆咬著手上的花生醬吐司,對柳生說道:「那些人應該搜完離開了,我想回家看一下。」

  後天就要開學,他希望能在開學前解決這件事——雖然還不知道事情究竟會變成怎樣,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至少他想先弄清楚那個狐狸眼要找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在他房裡。

  柳生捏扁手裡的牛奶盒,點了點頭,起身就去穿鞋。

  見他動作這麼迅速,李康隆不敢怠慢,兩三口把吐司塞進嘴裡,也跟著跳下床。

  柳生回頭看了他一眼,彎腰將短刀插進靴筒邊的套袋裡,左右各一把。被他回眸時眼中的殺氣所懾,李康隆暗驚,轉念才想到或許那幫人還在那裡。

  他們應該發現自己被救走了;如果又沒能找到想要的東西,的確很可能留在屋裡守株待兔。

  「有我在,不會怎麼樣,不過你還是拿著。」柳生把手指虎拋了過來。那是他昨天從李康隆被水泡濕的褲子口袋裡撈出來的。「不管對方手裡拿什麼,直接衝上去往兩眼中間打,打了就快跑。」

  「我跑了,那你呢?」李康隆傻傻地反問。

  柳生笑道:「真到需要你出手的時候,你也就不必管我了。」

  「哪有這樣的?」

  柳生放下褲管,兩腳在地上踩了踩。「因為我對你有責任。」

  李康隆拿著手指虎站在床邊。這句話先前聽過一次,那時只覺得甜蜜至極;他到此刻才發現這句話裡頭包含了太多不該有的重量。

  「柳生,你上次也這樣說。」

  柳生點頭表示記得。

  「現在想想,你雖然有時候怪怪的,但也還算有基本常識,我應該早就發現才對。你對我的保護太周到了,不但給我武器、像神經病一樣拖著我特訓,還每天接我上下班,連上廁所都跟過來……你早就知道我會出事嗎?為什麼你知道?你說『對我有責任』指的就是這件事吧?」

  李康隆的口吻很平和,語氣中沒有一點懷疑或質詢的意味,但柳生卻被他問得皺眉抿嘴,表情顯得極端為難。

  「柳生?」

  「我知道的沒有比你多,但知道得比你早一點。」

  「多早?」

  李康隆的口氣中依然只有好奇,柳生看向他的目光裡因而帶了些許感動。

  「第一次看到你時就知道了。」

  「不會吧?」李康隆叫了出來,伸手去推柳生,催促道:「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看面相嗎?不要一句一句的,一次講清楚。」

  柳生抹了抹臉,這次露出了羞愧的表情。「那天你被我們公司的人攔下來,拿了名片之後,我就跟在你後面……」

  「原來是跟蹤啊!」李康隆用力擊掌。「我就覺得奇怪,簡訊才發出去沒幾秒你就現身,原來是這麼回事!這好像是詐騙集團用的手法,你們公司營運真的沒問題嗎?那你是不是蹲在門外等了很久?有沒有人看到你蹲在那?你有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嗎?」

  「……」

  「對不起我離題了,你繼續,繼續說。」

  「我跟在你後面,回到你家附近時,發現除了我之外,還有人在盯你。是個卷頭髮的男人,昨天在KTV把你扛走的其中一個人就是他。」

  李康隆接口:「啊,是卷卷頭。」

  柳生接受了這個代稱,續道:「卷卷頭把車停在你們公寓對面,用望遠鏡盯著你家窗口。你一進屋裡,他就搖上車窗,車裡撥了通電話。」

  「打給誰?說了什麼?」

  柳生瞪了他一眼。「我哪知道。」

  「對喔,又不是在拍電影。」算算被盯了快兩個月,自己居然渾無所覺,李康隆開始佩服起自己的神經。「後來呢?」

  「我本來以為卷卷頭是你的仇家,還想說你這筆生意很好做,就比平時積極了點,沒想到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說到此處,柳生低頭扳著手指。「我猜那些人一開始也只是想拿回東西而已,並不想驚動你。卷卷頭那次不算的話,我住進你家之後,他們一共來了三次。」

  李康隆瞪大眼睛。「三次?什麼時候?我都不知道。」

  「嚴格來說,是『試』了三次。他們人手並不很足,沒有進行廿四小時跟監,但似乎已經知道你晚上會去打工。第一次是在白天,他們來了兩個人,一個就是卷卷頭,另一個留著鬍子。他們在門外窸窸窣窣地弄了很久。那時我正在閉目養神,你知道高手閉目養神是不能被打擾的,因此我覺得很不愉快,就打開門,把那兩個人踢下樓梯。」

  「閉目養神」被打擾很不愉快……李康隆心想原來柳生有起床氣,還是會氣到把人踢下樓梯的那種。他一邊暗暗記下這點,一邊想難怪卷卷頭和小鬍子會如此憤怒。

  「第二次就在隔天早上。還是那兩個人。」

  「卷卷頭和小鬍子?」

  「對,就他們兩個。」柳生微微歪著頭,回想細節對他來說好像是件很麻煩的事。「那時你剛睡醒,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跟你說沒兩句話,就聽見樓下停車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我隨便掰了個理由出門看看,一看果然又是他們,不過這次他們帶了武器。一個拿西瓜刀,一個拿球棒。

  「我那時心情也很差,就把他們從二樓丟進隔壁公園的樹叢裡;丟下去之後才想到應該要抓一個起來問清楚目的,就跟著跳下去,沒想到那兩個人逃得很快,我跳下去時已經找不到人,害我沾了一頭樹葉。」

  李康隆聽得冷汗直冒。是柳生叫他回想人生那次。他那天夢到小時候的事,早上一醒來就對柳生發了頓脾氣,於是柳生跑出去穿越時空殺他老爸——結果既沒穿越時空也沒殺到他老爸,受了氣的柳生把氣發泄在別人身上了,遭殃的還是小鬍子和卷卷頭。

  「這是……這是第二次對吧?還有第三次?」李康隆漸漸明白問題所在。

  柳生點頭。「第三次就在那天晚上,你出去打工的時候。」

  「第三次應該來更多人了……」李康隆絕望地推測。

  「沒錯,但他們真的人手不足,只來了五個。」柳生努力回想。「小鬍子和卷卷頭,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另外兩個就是在KTV差點綁走你妹的人。」

  這樣算一算,除了狐狸眼之外,所有登場過的反派都到齊了,這個組織比他想像的還要迷你啊!李康隆抬手扶額。

  「這次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第二十七章

  「這次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我那天回公司去洗澡,再回到你家時,他們正好破門而入。我本來想說這次就問個清楚,結果他們一看到我就衝上來開打,我只好還手了。你住的地方不大,一邊打架一邊注意不要破壞傢具實在有點困難,我因此挨了幾下,結果還是不小心撞壞你的床腳。」

  原來床腳是這樣壞的。李康隆忍住呻吟的衝動。「然後呢?」

  「戴眼鏡的好像不負責打架,一動起手來他就先跑了;另外四個後來也跑了……說是跑也不太對,用走的就能追上了吧我想。我本來想追,可是房裡被搞得一團亂,我怕你回來沒有地方睡,就留下來整理,收拾殘局花了不少時間。」

  「所以那天你才會在椅子上睡著啊……又打架又整理房間,當然累壞了哈哈哈哈……」

  「後來他們沒再出現,但我不放心,就盡量跟在你身邊保護你。接下來就是昨天的事,我昨天才知道他們是要去你家找東西的。」

  從床腳斷裂那天到昨天,中間這一個月的空檔應該是用來養傷了吧,真是難為你們了,卷卷頭和小鬍子和眼鏡男,以及另外兩個還沒取綽號的夥伴們。

  明明昨天才差點被那些人殺掉,李康隆現在卻發自內心地對他們感到抱歉。

  柳生嘆了口氣。「是我太衝動,如果他們來第三次時忍耐一下,讓他們好好搜一搜,也許你就不會被綁架了。」

  意思是你不覺得前兩次把人踢下樓梯或是從二樓丟進樹叢的舉動有什麼不妥嗎……李康隆看了柳生好一會兒,頓時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柳生似乎認為李康隆會被綁架都是他的責任,實際上他也脫不了關係,至少他三番兩次激怒對方,讓他們不得不採取如此極端的手段。

  但李康隆一點也沒有責怪柳生的意思。看柳生輕描淡寫地敘述他是如何殘忍地欺壓別人而且完全沒有罪惡感,李康隆竟覺得這樣挺可愛的。

  再說,柳生是因此覺得對他有責任,才會那樣格外保護他關心他,說不定愛情就是從同情之中產生的。這麼說來有點卑鄙,但他的確有賺到的感覺。

  我的價值觀已經扭曲了嗎?在告別童貞的隔天早晨與嶄新的自己不期而遇,李康隆受到一點震撼,不由自主摸著下巴沉吟起來。

  見李康隆遲遲不回話,柳生自顧自慚愧著,難過得低下了頭:「對不起,害你遇到那麼危險的事,我自己也嚇到了。」

  李康隆必須努力控制臉部肌肉才不致露出獰笑。他靠近柳生,摸了摸他的臉,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沒關係,我沒有生氣,你不要擔心。」

  柳生還是忐忑不安。「我以為有我保護你就會沒事。對不起。」

  「我沒事啊,你救我好幾次了,謝謝你。」李康隆又親了他一下。「你會繼續保護我對吧?會一直陪著我嗎?以後也跟我在一起?我們一輩子都不分開?」

  他每問一句話,柳生就點一次頭,問到後來索性抱在一起傻笑,髒兮兮黏答答地熱吻起來。吻到眼花耳熱臉紅氣喘,下半身貼在一起磨蹭,李康隆才驚覺這樣下去沒完沒了,連忙推推柳生。

  「好了,我們快點回去看看。」

  「嗯,回……回去看看。快走吧。」

  柳生放手放得乾脆,轉身時卻又被李康隆看見他偷偷舔了嘴脣。李康隆下腹一酸,忍不住又想,這個生日果然還是太刺激了點。

  ******

  提心吊膽地回到租屋處,還沒走到自家門口,柳生就朝李康隆搖手,說「屋裡沒人」。有專業人士掛保證,李康隆松了口氣;但這口氣又在開門看見屋內情況之後重新提了起來——

  「靠!我的棉被!枕頭!床墊!還有電腦!有沒有必要搜得這麼徹底……喂!連壁紙都撕下來是怎樣啊?角落那堆碎水泥又是什麼東西!想挖開地板嗎?」

  房間裡像被炸彈炸過一樣,抽屜、櫃子、整理箱、各類紙盒,所有能打開的東西都被打開了,不該被打開的東西也都被打開了。

  棉被枕頭和床墊慘遭開膛破肚,電腦主機的機殼被拆下丟在一邊,四腳朝天的扶手椅從底部被抽光了填充物,吸頂燈的玻璃燈罩則神奇地位移到了門邊。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這般慘狀還是讓李康隆欲哭無淚。他環視屋裡一圈,先是無聲地仰天吶喊,然後又安靜地跪地咆哮,最後似乎是接受了現實,垂頭喪氣地開始撿拾散落一地的家當。

  「他們沒找到東西。」柳生彎腰幫忙。

  「你怎麼知道?」李康隆試著把電腦外殼裝回原位。

  「那次我幫你整理房間,沒發現什麼可疑物品,這房間裡也沒有什麼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嗯。我也覺得他們應該什麼都沒找到。」

  「為什麼?」柳生反問。

  「那個啊,地板和壁紙。水泥和紙屑掉落的範圍很集中,表示他們是先搜遍屋裡,最後才去挖地板、撕壁紙。」

  按下電源,聽見電腦主機發出正常運作的聲音,李康隆面色稍霽,指著地板續道:「正常人找東西會去砸水泥地嗎?一定是怎麼找都找不到,才會異想天開做到這種地步。壁紙也是。」

  「原來如此。」柳生俐落地把撿起來的書籍衣物一一歸位。「看樣子他們要找的東西真的不在這裡。」

  「唉……這下麻煩了。」

  「要撤離嗎?把東西收一收,住到我那邊去。」柳生分析著,說話的速度有點快。「那些人到目前為止都靠跟蹤和監視,離開這裡的話應該就堵不到你了。」

  李康隆非常苦惱。

  扶手椅壞了,地板被挖洞,壁紙也撕爛了。就算能順利退租,押金也會被房東扣光光,搞不好還要補貼賠償。除了金錢上的損失外,開學後想再找房子又是件很累很麻煩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心,他什麼壞事都沒做,被綁架已經夠倒霉了,憑什麼還得賠上自己好不容易安身立命的小天地?他就是不甘心。

  「要的話就快,他們很可能再回來。」

  「唔呣……」

  屋子裡很熱,凌亂的環境更讓人心情煩躁。汗水沿著背脊滑進股溝,李康隆百般鬱悶,心想要是狐狸眼那些人現在還留在這裡就好了。

  他沒有報仇的念頭,只是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有誤會就好好澄清,跟那幫人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不必逃也不必追。

  「李康隆?」

  「啊啊煩死了,我好熱,我們去買點東西喝,透透氣邊走邊想。」

  李康隆拉著柳生奪門而出。飲料也好透氣也好,總而言之他想先逃離這片狼藉再說。

  才踏出門口沒幾步,柳生忽然像被釘住一樣不肯前進;李康隆拉他不走,直覺回頭一看,卻見他杵在門邊,陰沉地開口:

  「我問你要不要去我那邊住,你不回答……」

  「咦?啊?欸?」李康隆被問得一頭霧水,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柳生剛剛好像問過類似的問題。「那個,我剛才沒注意……」

  「……你不想跟我一起住嗎……」

  李康隆嘴巴張得大大的。

  第二十八章

  「……你不想跟我一起住嗎……」

  李康隆嘴巴張得大大的。

  他高中第一次交女朋友時,妹妹跟他說過,有些女孩子鬧彆扭時愛講反話,她說「你不愛我」就表示她想聽你說「我愛你」,當她說「你心裡根本沒有我」時你就得趕緊反駁「你是我心目中的第一與唯一」。

  要能讀懂負面言詞下的訴求和真心,這樣才是體貼的男朋友。當年只有十五歲的李康盈對哥哥說教時就已經老氣橫秋了。

  當時李康隆嗤之以鼻,反正他馬上就被甩了,終究也無福消受這種情趣——所以現在柳生想聽的是什麼來著?「噢快別這麼說我迫不及待想要跟你一起生活」?可是這個暑假他們一直都住在一起啊!再說現在可不是忙著哄女朋友的時候!

  見李康隆沒有反應,柳生更加哀怨,皺眉抿嘴,一臉的彆扭,只差沒靠到墻上用手指畫圈圈。

  李康隆愈看愈不耐煩,但又覺得柳生這樣可愛得不得了,怒意跟愛意一起在他腦裡啵啵啵啵瘋狂盛開,害他一時矛盾至極,不知該回些什麼才好。

  「柳生,我說你……」李康隆扶著隔壁戶的大門,額頭在門上撞了幾下。

  「咦。」聽見他撞門的聲音,柳生收起哀怨的表情,伸手摸了摸隔壁的門。「這扇門跟你那間不一樣。」

  「唔?」李康隆後退一步,左右看了看,發現隔壁這扇門真的跟其他戶的門不太一樣,造型有差別,尺寸也小了一點。

  「而且沒有門牌。」柳生已完全脫離彆扭女朋友的角色,歪著頭認真研究起來。「你家是三十六之五號,所以這間應該是六號……怪了,樓下信箱好像只到五號。」

  「我來看房子時有看過隔壁這間,比我那間小,房租也便宜不少,但它沒有窗戶,待在裡面太憋了,後來好像也沒租出去……啊!等等……」

  講到「沒有窗戶」四字,李康隆突然靈光一閃。

  「柳生,我們去樓上看看!」

  他拉著柳生跑上三樓,看了看三樓的所有房門和門牌號碼;接著又跑上四樓五樓,同樣觀察過四五樓每一戶的大門和門牌。

  再回到自家門口時,李康隆眼睛發亮,因為跑上跑下而有點臉紅氣喘。他拍了拍隔壁那扇門,朝柳生問道:「這個,你打得開嗎?」

  看著李康隆的臉,柳生微笑回答:「可以呀。」

  ******

  「我想的沒錯,樓上每層都只有五戶,只有我們這層是六戶……這間應該是房東自己隔出來的,跟我那間本來是同一戶。」

  站在沒有窗戶的隔壁房裡,李康隆指手劃腳地說明:「對外的門是另外加裝的,所以跟其他間的大門長得不一樣。」

  「二樓的五號被分成兩間,難怪這間沒有門牌也沒有窗戶。」

  「沒錯就是這樣。我想那幫人只知道地址是五號二樓,就盯上我家,但其實他們要找的『五號』是這一間才對。我們仔細找一找,說不定那個東西還藏在這裡。」

  「好是好……不過你講話幹嘛這麼小聲?這裡又沒有人住,門也關起來了。」

  「唉唷,畢竟是非法入侵,我心虛嘛。」李康隆不僅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連動作都不由自主帶了點躡手躡腳的味道。

  柳生看了好笑,伸手把電燈切得更亮一點。「那快點開始找吧。」

  屋裡整體還算乾淨,但一打開衣櫃和抽屜,就可以看到許多前任房客遺留下來的雜物。煙盒、打火機、過期的泡麵、零食包裝袋、色情書刊、樂透彩券……看到眼熟的藍色煙盒和蘋果麵包空袋子,李康隆心想這未免也太巧了。

  「找到了。」

  「欸?這麼快?藏在哪裡?」

  李康隆訝異地回頭,見柳生正從床底下拿出一個跟學生字典差不多大小的包裹,整體用氣泡布捆得紮實,看不出內容物是什麼。

  「用封箱膠帶黏在床底。」柳生有點得意。「我找東西也是專業的。」

  見他那副驕傲樣,李康隆笑著去摸他的頭。

  「好厲害好厲害……等等!別拆。」

  柳生聽話地停下動作,把手指從包裹上移開。「為什麼?你不想確認一下裡面是什麼嗎?」

  李康隆接過包裹,想到所有風波都是因它而起,心裡也有些好奇。但他對柳生搖了搖頭。

  「看那些人作風,我想這不是什麼合法的東西。所以不要打開也不要看,直接還回去就好,免得他們疑神疑鬼。」

  柳生想了一下,反問道:「你要還給他們?」

  「對啊。」

  「他們把你從樓梯上丟下去,還把你關進狗籠想讓你淹死。害你全身都是傷,洗澡洗到發抖,睡覺也一直作惡夢……家裡還被他們弄得一團亂。」

  柳生雙眉緊皺,語氣冷硬,表情非常不悅。

  知道他在為自己抱不平,李康隆很高興,但也只能笑著勸他:「沒辦法,誤會嘛。把東西還給他們才能解開誤會。」

  「誤會就能隨便殺人嗎?」柳生還是不服,一張帥臉居然氣到有點鼓鼓的。

  媽啊他這樣子實在可愛斃了。李康隆心裡樂不可支,臉上卻故作為難地露出苦笑:「他們的人也被你揍了好幾次,就當作我幫你還債好了。」

  「不需要。」柳生別開臉,態度顯得很抗拒。「不需要你幫我還,他們想報仇就讓他們來找我,要打要殺悉聽尊便。可是你那筆帳我一定——」

  忍不住了。李康隆把那包東西隨手往床上一丟,向前抱住柳生;密閉室內有股淡淡的灰塵氣味,柳生身上的味道裹在微顯渾濁的空氣中,聞起來更加清新、溫暖而且甜蜜。

  李康隆用鼻尖在柳生頸窩裡蹭來蹭去,盡情汲取他的氣味,嘴裡喃喃說道:「不行啦。」

  柳生環上他背脊,呼吸微妙地變淺。「什……什麼不行?」

  「不能讓他們找你報仇,你如果受傷了我會心疼的。」

  「……我才不會受傷。」

  「不可以,沒受傷也心疼……」

  甜言蜜語到一半,李康隆突然想起柳生左胸的那道傷疤。肉麻的感覺一下子全換成無形的恐懼,他用力抱緊柳生,用截然不同的語氣再強調了一次:「沒受傷也心疼。」

  聽出他兩句話之間的情緒轉折,柳生沉默半晌,才低低地回了句「知道了。」

  李康隆聞言抬頭微笑;看見他的笑容,柳生收緊手臂也跟著笑了。兩人就像突然通上電的電磁鐵般「啪」地吸在一起。

  扶著柳生的頭輾轉吻他,李康隆知道自己體溫又開始升高——因為柳生的也一樣。

  這樣太煎熬了。對好不容易脫離處男身份的新科情侶來說,他們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能夠恣情縱欲的時間又實在太少。

  好煩,好煩啊……真想什麼都不要管。唉,乾脆什麼都不要管算了。感覺到兩人勃起的性器隔著衣物緊緊相貼,李康隆腦袋裡的理智線一根接一根地繃斷。

  他雙手向下貼住柳生的腰,一邊撫摸一邊向衣服裡面探去,同時伸腳去撥剛才被他丟在床上的那個包裹,想把它踢到一邊,不要在床上礙事。

  「李……康隆……」柳生掙扎般搶到了一點空隙,從這空隙間發出的喘息和呼喚聽進李康隆耳裡都無比性感。

  「唔?」對了,這裡雖然有床但沒有保險套,也沒有潤滑劑。李康隆舍不得收手,色慾熏心地安撫道:「沒關係,我會好好把你舔濕的。」

  這句話讓柳生全身抖了一下,他呻吟道:「不是啦不是那個……」

  「那是……哪個?」

  柳生一咬牙,把李康隆推開一點,然後拉著他爬上床,把他推到墻邊,示意他側耳貼到墻上。

  「六個人,現在進去你家了。」

  第二十九章

  「六個人,現在進去你家了。」

  「嗄?什麼?」什麼六個人?涼涼的墻面沒能讓李康隆馬上清醒。

  「噓,他們統統進去……有兩個坐下了。」

  柳生說著說著就壓上李康隆的背,也把耳朵貼在墻上;被夾在墻壁和柳生中間的李康隆明顯感覺到柳生的性器硬硬地抵在自己屁股上,這讓他有種遇到電車色狼的錯覺。

  但現在仍然不是享受這種情趣的時候。

  狐狸眼和手下們談話的聲音從墻壁另一頭斷斷續續傳進李康隆耳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他們回來過了」、「好像沒多久」、「在這裡等吧」之類的字句。事情發展比他想像的還要快速,至少現在不必煩惱要怎麼跟這些人取得聯絡、怎麼把東西還回去。

  「你想怎麼做?」柳生用氣音這麼問,口中暖熱的氣息直接吹進李康隆耳輪深處。

  李康隆覺得自己應該要很緊張。

  他想像的是一場精彩而華麗的談判。在夕陽落山時,把狐狸眼約到剛好西曬的店裡,並且指定坐在對門的位置。

  他會故意遲到,讓狐狸眼在漫長的等待中失去耐心;接著他再像《決戰岩流島》的宮本武藏一樣逆著夕陽瀟灑登場,養精蓄銳,氣定神閑,那自信且飛揚的神采絕對令人不敢逼視。

  沒錯就是氣勢,就是這登場的瞬間,註定了一代刀客佐佐木小次郎終將落敗的結局——

  「他們說要等我們回來,好像不會走了。怎麼辦?」

  柳生用軟軟啞啞的聲音催促著答案,身體也擠得更近了點。這一擠,把李康隆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一點點緊張感全都擠到外太空去了。

  不行啊這樣不能思考,我要冷靜我要冷靜。李康隆在腦中嚴格地鞭策砥礪,身體卻因為一波波涌上的性慾而發軟。柳生自然而然地幫忙撐起,不但伸臂撈住他的腰腹,膝蓋還從他身後卡進他腿間,直接與他胯下那一隊叛軍短兵相接。

  明明敵人就在一墻之隔,李康隆卻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不斷分心。

  狐狸眼他們說些什麼他已經聽不清楚也不想聽了,他只知道柳生發熱的身體正密不可分地貼著他,柳生硬挺的陰莖也正生氣勃勃地頂著他,而他昨晚和早上已分別用自己的身體和雙手確認過那個器官有多麼英俊挺拔堅忍不懈……

  「李康隆?」始作俑者持續散髮著無辜卻又致命的費洛蒙。

  啊啊啊啊管他去死!管他的岩流島管他的夕陽管他的逆光管他的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

  理智和情感都被逼到極限,李康隆忍無可忍。他推開柳生從床上跳下,左手抄起滾到床角的包裹,右手一把抓住柳生手腕,抬腳踹門而出。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順利,但李康隆回想起來,只記得自己萬般堅忍,憋得很辛苦。

  踢開隔壁大門衝上走廊後,他拖著柳生再次踢開自己住處的大門,迎著門內六人詫異的眼神,李康隆舉起包裹,氣勢??地直接放話:

  「東西我幫你們找到了白痴!房東把這一戶隔開來出租,你們那個同夥租的是隔壁!不是我這間!這包他媽的鬼東西超白痴的一直黏在床底下!你們要不要?要不要?要的話拿了快點走,不要再來煩我了!白痴!」

  狐狸眼原就細長的眼睛眯到只剩兩條縫,他在李康隆飆完之後發出一聲輕笑,不懷好意地說道:

  「說得好聽,我怎麼知道東西不是被你藏……」

  「哈哈哈哈!」李康隆歇斯底裡地高聲大笑,打斷狐狸眼試圖扳回顏面的台詞:「好啊你要我藏我就藏,要藏到哪裡好呢?這玩意兒可以泡水嗎?對面公園有水池,從這裡丟過去OK吧?」

  「對面水池OK的。」柳生比出OK的手勢。

  「等等等等有話好說。」這次換眼鏡男站了出來,他左手推著眼鏡,右手居然伸臂把狐狸眼往後推,阻止他再說話。「李同學,照你這麼說,一切都是誤會,我們把誤會解開就沒事了對吧。」

  「對吧。」李康隆很不爽,面無表情地重複這兩個字。

  眼鏡男露出討人喜歡的微笑,友善地朝李康隆伸出手。「你說願意把東西還給我們,我在此謹向你表達感謝,我們真的找了它很久。那麼,東西可以先讓我看看嗎?」

  「不行,這樣看就可以了。」李康隆臉色陰沉,激動的情緒經過發泄後倒是緩和了一點。「我沒動它,是不是自己的東西應該一看就知道吧?這麼近的距離要是還認不出來,東西想必不是你的。」

  面對如此明顯的刁難,眼鏡男維持良好風度,默默收回了伸出的手,臉上還是帶著笑:「好吧,那你要怎樣才肯還給我們?」

  「我一進來就說了啊,東西我幫你們找到,拿了就快走,不要再來煩我。」

  「真是快人快語,那就這麼說定……」眼鏡男雙手一拍,正想開心地解決這件事,一隻手臂忽又橫到他面前,把他往後推開。

  狐狸眼向前一站,右手拇指比向身後,再度取回老大的架勢。

  「你的意思是,我兄弟們受的傷,就這麼算了?」

  站在狐狸眼身後有四人,小鬍子、卷卷頭是李康隆認識的,另外兩人一個額上貼著防水膠布,一個左手吊著三角巾——李康隆迅速幫他們取好了綽號,就叫防水貼和三角巾。

  聽見老大為自己出頭,四個人都露出了感動的神情;但他們也很明顯地還留有心理陰影,沒有一個人敢望向柳生。

  見這幾個傢伙都還活得好好的,李康隆聳聳肩膀,回道:

  「嗯,誤會嘛,就算了吧。像你們沒頭沒腦的綁架我和我妹,毀了我的生日,把我摔得渾身是傷,又把我塞進籠子裡謀殺,還潛進我家翻箱倒櫃大肆破壞,這一切惡劣行逕,我也不會跟你計較。」

  狐狸眼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間,又被眼鏡男拉到後面去。

  「李同學真是明理,誤會既然澄清了,那就照你說的,我們拿了東西就走,兩不相欠。」

  李康隆看了看被眼鏡男拉到身後的狐狸眼,再把視線調回眼鏡男身上。「你說話算數嗎?」

  「當然算數。」眼鏡男眯起眼睛微笑,模樣跟狐狸眼有幾分神似。

  「那好,就還你吧。」

  有柳生在,李康隆也不怕他們怎麼樣。他朝眼鏡男招招手,示意對方走近,然後直接把包裹塞進對方懷裡。

  「謝……」

  「不必謝了快走吧,我還要整理房間。」

  李康隆指著敞開的門口下逐客令,嫌其他人走得不夠快,還一個一個伸手去驅趕。

  在被推出門外時,狐狸眼抓住門框,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李康隆,問道:「你真的不怕我再找你麻煩?或是殺你滅口?」

  李康隆煩不勝煩,按捺著脾氣回道:「不怕,我要殺你比你要殺我容易多了。」

  狐狸眼雙目圓睜。他看見站在李康隆身後的柳生因為這句話而臉紅,不但臉紅還露出迷人的微笑,不但露出微笑還纏綿悱惻地看著李康隆的後腦勺,輕輕點頭表示「就是這樣沒錯」。

  「那……那你怎麼不現在就殺了我?」

  很囉嗦耶。李康隆白眼一翻,用力把狐狸眼推出門外,在答話的同時「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

  「因為我討厭暴力啊。」

  第三十章

  時間剛過八點,雖然沒什麼客人停留,位於辦公大樓一樓的電器行仍是一片燈火通明;大型電視墻朝街道播送著新聞頻道。

  紅發紅衣的青年站在電器行對面的電話亭裡,手裡拿的是自己的手機。紅色瀏海下,黑色的眼睛明顯屬於東方血統;青年把視線定在電視墻上,手指熟練地在手機鍵盤上按鍵撥號。

  為您插播即時新聞。傍晚六點鐘左右,一輛車號為5124-FH的六人

  座休旅車,在行經內湖區新明路時突然暴衝撞上電線桿,車頭全毀,車

  內六人僅受輕傷。警方獲報抵達時,車內酒氣沖天,駕駛人酒測值高達

  0.97毫克……

  電話響了好一陣子才有人接聽。聽見話筒另一端傳來的慵懶嗓音,紅發青年精神一振,連忙開口招呼。

  「柳生嗎?我是克勞斯。」

  「我知道。」

  柳生的聲音壓得很低,聽起來還有點沙啞。克勞斯微感奇怪,但他急著邀功沒空追問。他催促著柳生:「喂,你現在開電視,快點,轉到第……」

  「我這裡沒電視。」柳生打斷他,語氣明顯不耐煩。「你到底打來幹嘛。」

  「喂,你不是傳簡訊要我幫忙嗎?拜託人做事好意思這種態度,早知道不幫你了。」

  「搞定了?」

  「嗯嗯,搞定了,做得乾淨俐落,任誰來看都是意外。」克勞斯攤手閉眼,有點自我陶醉。「我一接到你的簡訊就趕往指定地點找到那輛車,打開車門一看,就馬上從駕駛座的位置、踏腳墊的歪斜程度、油門和煞車的磨損狀況推測出司機的開車習慣。於是我在踏墊上做了一點手腳,只是一點手腳而已,就可以讓車子在……」

  柳生二度打斷他。「那,死了幾個?」

  克勞斯「呃」了一聲,眼角撇向電視墻上的新聞畫面。畫面中,幾個醉熏熏的男人正被警察從車裡拖出來。

  他吶吶地回道:「車子撞到電線桿,車速不快,六個都沒死……」

  柳生嘖了一聲,罵道:「遜斃了還敢打給我。」

  克勞斯不平地喊道:「你簡訊裡只叫我『搞掉那部車』又沒說『做掉那些人』,我做得已經很不錯了。再說他們也因此惹上麻煩,我看短時間內很難脫身……總而言之快點道謝啦你。」

  「他們惹上什麼麻煩?」

  克勞斯搔了搔頭,說「你自己聽」,便打開電話亭的門,把手機伸向電視墻的方向。剛才的即時新聞還在持續播送。

  「……車內同時發現大量精煉粉末,疑為俗稱「天使塵」的二級毒品。原本以為是單純的酒駕肇事,沒想到竟意外破獲案外案;目前全案正由檢警深入偵辦中……」

  「聽清楚了嗎?車裡有毒品。」克勞斯略一停頓,接著又問:「這些人跟你什麼關係?你以前從來不主動生事的。」

  「是他們來惹我。」

  從手機裡傳來的輕哼聲讓克勞斯微微腰酸,他盯著電視,輕佻地吹了聲口哨。「好歹我努力完成任務也給他們教訓了,這樣的結果您滿意嗎?奧客。」

  「勉強可以。」

  「嘿嘿嘿嘿,那你要怎麼感謝我?」

  「布丁還是棒棒糖自己選。」柳生的語氣中帶著一點笑意。

  「你也太沒誠意了,別想用那種東西打發我。」

  想像著柳生笑起來的樣子,明知電話中對方看不到,克勞斯還是報以微笑。他一直很喜歡這傢伙漂亮的臉。

  「不然你要什麼,甜甜圈?」

  電話那頭的柳生似乎心情不錯。兩人平時就常這樣鬥嘴,但克勞斯是個敏銳的人,他知道今天的柳生不太一樣。透過話機,那壓低的聲線比平時性感,微微上揚的尾音也比平時柔軟。

  「你幹脆用身體報答我好了……」克勞斯原本只是貧嘴,這類風言風語平常不知說過多少,但今天話一出口,他才發現這個點子超級誘人,讓玩笑成真也沒什麼不好,不,說不定相當好。他吞了吞口水,用厚顏無恥的態度偽裝自己其實很渴望的真心:

  「同為男性我知道,生理方面多少會有需求對吧?這很正常的。擇日不如撞日,配合不如巧合,也該是你拋棄掉『處男』這個枷鎖的時候了……」

  電話那頭的柳生不會知道克勞斯拿著手機的手指正在顫抖。他聽了這串油嘴滑舌的性騷擾,竟也沒生氣,只是輕笑出聲,丟還給對方一句話。

  「那種東西早就沒有了。」

  「沒——沒有——了?」克勞斯大受打擊,抓著手機吶喊起來:「什麼時候?對象是誰?喂喂?柳生?你回答我——」

  ******

  柳生把手機丟到床角,片面結束了這段談話。房裡還是很亂;李康隆下午把人趕出去時說要整理房間,結果只是胡亂把一地的雜物堆到墻角而已,真正仔細整理的只有床上這一小塊空間。

  對慾火焚身的情侶而言,床上這一小塊空間就很夠了。

  「誰打的電話?」李康隆趴在靠墻的那一側揉著眼睛。

  「同事。」柳生翻回他身邊。「你是被我吵醒的嗎?」

  李康隆搖頭,抬腳踢開卷在身上的薄被,露出一絲不掛的裸體,伸手來抱柳生同樣赤裸的腰。「熱醒的。我不知道你還有同事,果然很專業。」

  「熱還抱。」柳生嘴裡這麼說,雙手卻環上對方肩膀。李康隆剛睡醒,說話口齒不清,讓柳生起了一點類似疼惜的情緒。

  「熱也要抱。現在幾點?」

  聽見柳生說八點多,李康隆嗚嗚叫道:「我睡好久……房間還沒整理好,後天就要開學了,只剩一天不夠啊……」

  「一天就夠了,我會幫你的。」

  「不夠。」

  「可以啦,補水泥、貼壁紙都不難。」

  「不行啦一天不夠。」

  李康隆說著就翻身壓到柳生身上,但兩人肌膚之間夾著汗水,居然讓他打滑了一下。柳生忍俊不住,伸手壓著李康隆讓他躺好,換自己撐起上半身趴在他胸前。

  「怎麼會不夠。」

  李康隆用雙手手掌夾住柳生的臉,齜牙咧嘴地說道:

  「不夠,因為我完全不想整理房間。」

  「那你想幹嘛?」

  「我想雪恥——」

  「噢。」柳生一怔,接著笑了起來。「那有什麼可恥的,第一次難免嘛,我也沒有什麼不舒服。」

  被柳生如此勸慰,李康隆的不甘反而化為羞憤;他伸指插進柳生發間,摸到的都是汗。

  「第一次難免?那你昨天怎麼能撐那麼久。」

  「我們基礎不同,我是經過嚴格鍛鏈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控制生理只是雕蟲小技。」柳生分享他的專業經驗。「在心裡唱歌、念經、背書,都能幫助分散注意力。若是覺得快要忍不住的時候,就試著想像此時正在忍耐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從旁觀者的角度……」

  李康隆打斷他。「我才不要想像有哪個別人正在上你咧。」

  「我說的是受傷治療的時候,比如說縫合傷口或挖子彈什麼的。」

  「那你也離題太遠了。」

  見柳生彎起嘴角,李康隆心裡怦然,伸長脖子湊向柳生脣邊,低聲央求說現在不要講那些,一邊密密地跟他接吻。

  安靜的空間裡,四脣吮吻發出的潤澤聲格外清楚。

  那聲音非常煽情,讓人聯想起另一種聲音。李康隆一手勾住柳生的腰,另一手摸上柳生屁股,合掌的弧度和燙手的熱度令他上面下面兩個頭同時充血,他忍不住全身亂扭,挺起下腹頂著柳生磨來磨去。

  柳生被他磨得有點害羞:「你現在就要雪恥嗎?」

  李康隆在柳生紅起來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代替回答,貼在他腰臀上的手掌移向他腿根,引導他分開雙腿跨坐在自己身上。

  昂起的性器就這麼順勢卡進分開的臀間,前端抵著濕潤的洞口——那裡面留著的是李康隆下午射進去的東西。

  「可以嗎?」李康隆按著柳生大腿喘氣,還記得要問。

  柳生一邊笑著說「不可以」一邊扭腰向後輕蹭;那張戲謔的笑臉隨即因為無預警被插入而變了顏色。

  微揚的眉皺了起來,半眯的眼用力閉緊,帶笑的嘴脣仰天嘆著長氣;看著柳生從下巴到頸根拉出的美麗線條,李康隆長驅直入,一寸寸撐開那不久前才被自己撐開過的窄道,一下下頂著那不久前才被自己摸索找出的敏感點。

  「……」

  柳生做愛時真的很安靜,不管是插人還是被插。李康隆抓住他手腕,自己都覺得自己太過粗暴,他卻只是呼吸聲變重了點而已。

  「柳生。」

  柳生睜開眼睛望向李康隆;他皮膚偏白,一用力眼圈就會發紅。於是李康隆知道他在忍耐。

  「你可別在心裡背書念經或唱歌啊,也不要想像自己是別人。」

  柳生聞言又笑了,點點頭說我不會,接著模仿李康隆剛才抽插的頻率,主動搖晃起身子。李康隆連忙挺腰配合;他可是要雪恥的。

  柳生體內柔軟濕熱的觸感包裹著李康隆的陰莖,那無法目睹的每次收縮每次匝緊每次絞纏都讓李康隆從背脊一路麻到頭頂,快感像一朵接一朵小小的煙火,在他腦中不斷炸開。

  「嗯……」

  突然從柳生喉間溢出的呻吟聲在李康隆腦中炸出了最大朵最燦爛的煙花,害他的雪恥大計差點就毀於一旦。

  李康隆托起柳生的腰,把陰莖從他體內抽出,換了個姿勢讓他仰躺,按開他雙腿再重新插入。

  頂到最深處時李康隆壓下身子,口手並用地折磨起柳生兩邊乳尖;牙關殘忍地嗑著那一碰就硬起來的小點,另一邊就用手指揉捏。

  「啊、你等……等……呃……」

  柳生的叫喊聲開始失去控制,連胸口也開始泛紅。李康隆覺得這真是太享受了,下面銷魂蝕骨,眼睛飽覽春色,現在連耳朵也舒服。他還想聽更多,便厚顏無恥地開口要求:

  「叫大聲一點讓我聽。再淫蕩些沒關係。」

  「你這……啊!啊……」

  柳生羞憤欲死,卻連遮臉的手都被李康隆拉開;屈起的腿也被扛到肩上高高架著。

  真要比力氣他當然不會輸,但他此時甘心任對方這樣擺布,甘心在被頂弄得幾欲瘋狂之際順著對方要求發出高高低低的、連自己都陌生的甜蜜聲音。

  「柳生,柳生,我喜歡你。」

  「嗚嗯……啊……啊啊……」

  情人發燙的身體和炙熱的喘息就是他能換到的最好報答。

  電視墻對面的電話亭裡,克勞斯呆若木雞地握著手機。如果那些加班後趕著回家的上班族在路過時朝電話亭裡望上一眼,就會發現站在裡面的紅發青年正在默默流淚。他不是嫉妒,真的不是。好吧可能有一點羡慕啦。

  「柳生你至少要記得把電話掛掉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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