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大律師X麥小人醫生秉承一貫傳統,溫馨,恩愛,HE

  第 1

  

  麥醫生,大號麥威,最大樂趣就是上網。他一共有差不多三十個QQ號,每個號扮演的角色都不同。其中有年輕有爲成功人士,哈日哈韓腦殘蘿莉,偶爾抱怨月經不調的冷豔禦姐,神神叨叨懷疑老公出軌的中年婦女,專門在網上調戲小姑娘的猥瑣男,etc。這三十個QQ每個密碼各不相同,每個所加的好友社會階層天差地別,每個角色思維習慣,個性用語,編造的背景學曆更沒法比較,麥醫生卻從沒弄錯過。麥醫生最爲自豪的就是他強大無比的記憶力和邏輯能力。他管這叫“網絡人格”,每天端著個白衣天使的架子夠累死人的,下班回家之後他要把一天的積郁全部發泄出來。

  “這是本我,自我,超我的一次心靈的較量,這超出肉體,最爲神聖的糾結。”麥醫生如是說。

  “其實你就是閑得。”他的好友羅靖和說。

  其中,他扮腦殘蘿莉最爲得心應手。哈日哈韓哈到神志不清那種,怎麽惡心人怎麽說。被人狂拍鬼子粉二棒畜,他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咳。

  基本上他騙得算是所向披靡。勾搭到一小男生,一身正氣地教訓他不能對不起祖國人民,即使是喜歡日韓電視劇或者歌曲也不能有如此的言論。該小男生打字緩慢,措辭稚嫩,語法有錯,倒是大利凜然的,喜得麥醫生恨不得把他從電腦裏揪出來抱抱。于是他們互加好友,一直聊得挺開心。深入了解之後,ID爲“小竹筍”的小娃娃竟然還在上小學,今年芳齡六歲,剛上小學一年級。麥醫生咋舌,果然從娃娃抓起了。小竹筍問他多大,他忸怩嬌羞半天不說,最後嗲嗲撒嬌道:“討厭啦!人家比你大兩歲~”

  然後接著聊。聊動畫片,小竹筍最近一直在追喜羊羊與灰太狼,爲了找到和小竹筍的共同話題,麥醫生特地抽出一晚上來惡補了第一二部。內容簡單,基本上就是在宣揚邪不勝正,故事單純可愛。

  小娃娃們的世界啊。麥醫生歎。

  小竹筍也很喜歡和他說話,講一講在麥醫生看了可愛得不行的小煩惱,或者說一說爸爸媽媽的壞話。——當然,經常出現不小心聊得晚了這種事情。小竹筍說他爸爸媽媽忙得很,他一直跟著叔叔住。叔叔總是要求他作息時間一定要規律,否則長不高,所以每天都沒有多少時間上網。麥醫生跟著憤憤:“大人什麽的都太討厭了!”

  小竹筍那邊半天沒回話。麥醫生正在忙著刷女性論壇,看要怎麽對付出軌老公及其小三兒,也沒太在意。刷一個原配大戰小三兒的直播貼正HIGH的時候,突然來了個滴滴聲,嚇他一跳。彈出個對話框,“小竹筍”回了句:又不是你侄子。

  麥醫生刹那間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連忙發過去個無辜的表情符號:人家沒有侄子啦~

  又一會兒,蹦出一句話:男的吧。

  麥醫生囧愣。

  接著一句:演得尚算成功,同志還可繼續努力。

  麥醫生抹把臉,回一句:你不是小竹筍,你誰?

  “小竹筍”把原來嫩綠色的大號斜體字改回小號的黑色宋體,平板一如他的語氣:我是他叔。

  麥醫生不知道回什麽好。

  對面兒來一句:早睡早起身體好。晚安。

  一向無神論者的麥醫生突然覺得背脊發涼,最近坑人感情坑得太忘乎所以,難免心虛。

  反正我又沒騙錢。麥醫生自我安慰。

  當然,“舉頭三尺有神靈”這種事還是相信的好,起碼太虧心的事兒不能做。突然被人扒了馬甲很是惶惶然。他那時候還不知道這是和米晞晖第一次相遇,緣分這種事,冥冥中早已注定,即使你不知道,它依然在。

  麥醫生一宿沒睡好,第二天起床怏怏的。早上是他的主治醫師門診,得早去。打了卡,悠悠然進電梯,上十一樓,再悠悠然出電梯。在換衣間換好白大褂後護士長已經把門診的門都打開,打掃衛生的大嬸推著保潔車出來經過他身邊,和他打了聲招呼。接著就看見專家門診外面的皮椅上坐著個抱著孩子的男人,估計這六七點就過來排隊挂號了。麥醫生衝他點點頭,讓他跟自己進門診。然後有條不紊地在左手上戴上塑料手套,坐下,斯文柔和地問:“孩子怎麽了?”

  那男的在他對面坐下,二十來歲,一副社會精英的派頭,不知怎麽就有個五六歲大的兒子。小娃娃被他抱得很緊,突然帶著哭腔說了句:“叔叔,我癢……”

  麥醫生激靈一下。從昨晚上開始他就對“叔叔”這個名詞有點點過敏。

  年輕男子抓著娃娃的手,溫聲道:“不要抓,癢也別抓。”然後解開他的小衣服,孩子的背上和小屁股上一片黃色的水泡。男子略帶焦急地說:“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起了一身水泡,還十分癢。”

  麥醫生伸出左手撩著孩子的衣服瞧了瞧,道:“不要緊不要緊,沒有抓破還好。千萬不能抓。起沒起淋巴結?”

  男子把孩子的衣服脫下來,麥醫生仔細檢查了一遍:“還好沒起,這是膿包瘡,兒童常見病,現在是早期症狀。最近有沒有起痱子濕疹什麽的?”

  男子愣了愣,低聲道:“寶寶,之前有癢癢過嗎?”

  小男孩聲音委屈:“有~可是爸爸說沒關系,抹點三九皮炎平就好了~”

  男子道:“確實起過。”

  麥醫生找出體溫表,讓男子夾在孩子的小胳膊底下量體溫。麥醫生注意到這男的一直攥著孩子的小手不讓他抓癢,嗯,還算明智。到了時間拿出來一看,三十八度。麥醫生道:“沒有起淋巴結,但是已經開始發燒。先打一針抗生素,我給你開一些外用藥,隔四個小時抹一次,記著千萬不能抓破膿包,要不然會引起感染。”

  男子應了一聲。小孩兒在他叔懷裏委屈撅嘴道:“叔叔,我不想打針……”

  麥醫生拿起病曆本,上面“米晞晖”三個字一看就是一樓挂號處大嬸的眞迹,那叫難看。“這是孩子的名字?”

  年輕男子道:“啊我的。”

  麥醫生點點頭,摘下一次性手套扔掉,往電腦裏輸入患者信息:“你直接去一樓交錢就可以了。到時候他們會給你打針的單子。”

  米晞晖抱著孩子站起來,臉色又恢複一種古板的鎮定:“那多謝醫生了。”

  麥醫生就討厭看這種表情,一般而言,看見了他就要挑戰一下這家夥的極限。但是他也有原則的,不熟的人不調戲,免得挨揍;帶孩子來的不調戲,免得被雷劈;還有就是上了年紀的,這得尊老愛幼。

  老天作證,麥醫生還是有那麽一咪咪的職業道德的。

  米晞晖小夥子挺帥,很精神,頭發挺短,穿著米色的高領毛衣和黑色的短外套。身架子漂亮,個子高。要是他自己來的就好了。麥醫生歎氣。

  不過這寂寞空虛很快就散了。羅靖和帶著他們家那位過來看病,男的。雖然清和沒說,不過麥醫生還是嗅到了一絲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哦呵呵,有得玩了。

  

  

  

  第 2

  

  刑老太太調了調輸液管。點滴速度太快,刑老爺子心髒受不了。

  “你說這可怎麽整的?”刑老太太坐在一旁,把老花鏡拉到鼻尖兒上,低著頭織一件小毛衣,複雜的擰棍花樣:“咱家老幺要什麽條件沒有?長得一表人才不說,又是個堂堂大律師。要財有財要貌有貌的,人也話少能幹,怎麽就找不著個媳婦兒?”

  “找不著就找不著。你讓他帶著個孩子怎麽找?人姑娘一看他抱著孩子扭頭就走了。”

  刑老太太不不吱聲了。癟著嘴,覺得理虧。半天又說:“那還是說咱兩個老廢物拖累孩子了。能幫忙帶帶甯甯,也不至于讓老幺個大小夥子跟個奶媽似的……”

  “唉。”刑老爺子重重地歎了口氣:“所以你看現在龍若那樣子,他倒是結婚了,怎麽樣呢?有個媳婦兒回家連口熱湯都喝不上。爲了離婚還鬧到他們公安局去了。那兩天我看龍若都脫了形了,你什麽時候見過龍若那種魂不守舍垂頭喪氣的德行?這樣說來,我倒是不急了。老幺眼界高也是好事,多挑挑,挑個可心的姑娘回來能顧家。老幺再鬧次離婚,咱家不用過日子了!”刑老爺子一想起那回事兒,一激動,咳嗽起來。刑老太太連忙給他捶背,埋怨道:“你不說我還忘了呢。造孽,找這麽個兒媳兒,咱老刑家造什麽孽欠孫敏的了?你看看甯甯現在又瘦又小的樣子,當初七個月不到就斷奶了!小孩子骨頭都是喝母乳打基礎的,這倒好!這麽弱,三天兩頭鬧毛病……”

  刑老爺子喘了一下,不耐煩道:“孫敏是個高中老師,帶著畢業班忙。”

  刑老太太一提起大兒子前妻就滿是憤憤。她織著毛衣手裏不知不覺使上了勁:“我就不明白,這女人得傻到什麽份兒上才能不管自己的孩子。有事業心是好事,可那些孩子跟她能呆多久?撐死三年。往後記不記得有她這麽個人還兩說呢。甯甯是她親生的,她老了除了甯甯指望誰呀?嘁!”

  刑老太太發出一聲,表示不滿。

  刑老爺子看看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背,歎了口氣:“說到底,咱倆也沒幫什麽忙。”

  他年輕的時候得過急性支氣管炎,一直沒好利索,反複了幾次也沒上心。上了年紀才發覺事態嚴重,天天打吊瓶,隔三差五就得住院。醫生說刑老爺子現在病情不容樂觀,面臨著整個呼吸系統衰竭的危險。刑老太太主要精力都用在伺候老爺子身上了,管不了甯甯。老刑家倆兒子,大兒子刑龍若,現年三十六,T市刑警隊長。老幺米晞晖,隨母姓,現年二十六,著名公司律師。以前刑老太太還是很自豪的,倆兒子一樣出息一樣俊。街坊裏老太太們聚會,刑老太太從頭到腳都精神。別人提起老刑家,“噢……他們家那誰誰誰……”

  然後,老刑家大兒子離婚,小兒子適婚年齡找不到老婆。

  當米晞晖第二十次相親失敗之後,刑老爺子突然冒出一句:行,你終于提幹成排長了。

  第二十一次相親失敗對米晞晖沒有造成任何不良影響。下班接了寶寶,路過一家兒童衣物專賣店,特地給寶寶買了一打棉質的小花褲衩。回到家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匯報相親失敗。刑老太太聽著電話裏兒子木直直的聲音,歎了口氣,半天沒說話。

  天涯情感天地版塊有個名馬甲,叫“曾剪一縷秋”——那是一名溫柔婉約的女子,一半明媚,一半憂傷。她感情細膩,體貼,擅長安慰人,在論壇裏很有聲望,甚至有了一定數量的粉絲。很多人心中,她是那樣一個蘭心蕙質,善良柔弱的人兒。今天晚上,她卻發了一張絕望的帖子。她在描述自己如何發現丈夫有外遇,如何憤怒,絕望,在內心裏掙紮,被第三者當面羞辱,幾欲輕生。字裏行間無不浸透著一股悲涼的淒怆。頂貼者無數,大罵那個無賴丈夫和無恥小三。這帖子倒是有點直播的性質,樓主似在低聲喃喃,講述著她的痛苦與惆怅。跟帖的人被她的文字感染,跟著她傷心,憤怒,絕望,紛紛表示小秋應該甩了那爛男人,重覓幸福。到曾剪一縷秋直播到遇上了英俊而冷淡的律師,他們相識,之後冷面律師幫她打官司,卻逐漸被她吸引,他們相愛。直播樓中唏噓不已,又紛紛因爲曾剪一縷秋與冷面律師之間欲說還休的情愫雀躍不已。

  ……麥醫生在電腦前面樂得打跌。熒熒的電腦光反射在他的眼鏡上,藍藍一層薄薄的膜,看不見他的眼睛。他越寫越HIGH,簡直文思如泉,止都止不住。濫情的丈夫,無恥的第三者,憤怒哀絕的哀婉妻子,哦吼吼,他終于明白爲什麽八點檔的電視劇一樣狗血但一樣大熱的原因了。因爲,大家都挺寂寞的。

  曾剪一縷秋與冷面律師的情愫進一步升級,麥醫生得意洋洋地按下F5,在一衆叫好的回帖中突然看到一句話。

  越編越離譜。

  麥醫生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誰澆了一桶冷水,愣愣地看著那一句語氣平板的,被淹沒在衆回帖中毫無特色的一句話。

  越、編、越、離、譜。句號。

  發帖人名爲“小貓小狗小褲衩”,兩天前注冊。主要發言都是在育兒專區,針對小孩子早餐應該吃什麽很有見解。

  麥醫生咬牙切齒。底下陸續有狠拍這個“小褲衩”的回帖,而且愈發多了起來。大家一致批鬥這個掃人興致的討厭家夥,可“小褲衩”半天沒反應。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小褲衩才發了一個帖子,挺長,裏面詳盡地列舉了麥醫生瞎編的故事裏不符合法律條文的地方。法律條文第幾條第幾款都標得清清楚楚。

  麥醫生囧。

  他突然開始由無神論者向有神論者靠攏……怎麽最近淨遇見這樣被人揭老底的尴尬。直播樓裏炸了鍋,亂七八糟說什麽的都有。麥醫生趕緊退出登錄,再也沒用過“曾剪一縷秋”這個馬甲。

  寶寶在客廳用小勺子喝粥。前段時間報紙報道瓷器裏的釉含鉛,可能對人體有損害。于是米晞晖立即給寶寶換了一套不鏽鋼餐具。後來電視新聞報道,不鏽鋼餐具多數質量不合格,重金屬元素超標。于是米大律師立即又給寶寶換了一套高強度塑料小餐具。沒兩天又出來報道,說塑料不耐燙,高溫過後容易釋放有毒物質。所以目前寶寶的餐具是三套輪著用。

  寶寶顫悠悠用小勺子舀粥喝,然後爬下餐椅,顛顛跑到米大律師書房,扒著米大律師的腿奶聲奶氣道:“叔叔餵嘛~”

  米大律師看著帖子裏越來越亂,連網特論都出來了,突然勾了一下唇角。他站起來,抱起寶寶,拍拍他的小屁股:“都上小學了,要學著自己吃飯。”

  寶寶在他頸窩裏蹭了蹭,嘟著小嘴道:“我不嘛~”

  

  

  

  第 3

  

  寶寶今年九月份剛入學,才當了沒兩個月的小學生,尚不能非常完美地理解小學和幼兒園什麽區別。也的確沒有區別,幼兒園老師圖省事,通常都是讓小朋友拿著小本子抄生字,一抄抄一天。這樣比較不鬧騰,幾個中年婦女可以躲在一邊閑閑地道道別人家長短。

  米晞晖作爲公司律師,受聘于公司,只能爲公司之間的法律事務服務,並不接受其他案件。在不著急擬定合同或者與別的公司打官司時,時間是很有彈性的。偶爾他就特地到小學看看寶寶,悄悄站在教室後門從玻璃往裏看,瞧著寶寶端端正正坐在小桌子前聽課的小樣子。看門大爺收了米晞晖兩條紅塔山之後和他關系處得不錯,否則按照學校規定不能隨便放人進大院。他笑著打趣道:“孩子剛上學?新鮮著?都這樣。我在這小學看了這麽多年的大門,都是一年級時父母新鮮著,天天接送。等上了四五年級,除了家長會,就見不到個人影兒了。”

  米晞晖點點頭,並沒有接話。米晞晖人脈並不窄,和小學校長相熟的。寶寶小學開學之前米晞晖便知道了寶寶未來的班主任和主課任課教師,並且都打理了一遍。刑龍若是決計想不到這一層去,米晞晖卻不同。作爲律師,見慣了人情世故。寶寶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教語文,非常啰嗦,左腿膝蓋似乎有些問題。教數學的是個剛畢業的年輕女性,有雀斑,見米晞晖就臉紅。英語老師目前由數學老師兼著。小學主課也就三門,寶寶的書包能有八斤重,米晞晖拎著都嫌沈。

  萬裏長征才開始。米晞晖站在後門往裏看,輕輕歎了口氣。數學老師無意間看見米晞晖站在門外,一時動作語言矯情了起來,聲音愈發甜膩。過了幾分鍾再看後門,米晞晖早已離開了。

  下午發現把文件忘在家裏。米晞晖和公司打個招呼回家取文件,在自家門口發現個胡子拉碴的大個子男人,一身稻草沫兒,依著防盜門睡得正香。

  米晞晖把手揣在大衣兜裏,默默地看著那男的。盯到最後對方終于受不了,投降似地睜開眼:“好吧,我是裝的。”

  米晞晖木著臉:“我想也是。”

  男子讓了讓,米晞晖把門打開,那男子疲乏道:“我已經一周多沒在床上睡覺了!”

  米晞晖伸手把他拉回門口,隨手在鞋架子上抽出一只寶寶還沒來得及洗的襪子,把他身上的稻草沫兒抽掉,再讓他進屋,指著玄關地面道:“把外衣脫這兒,自己洗。”

  刑龍若哀歎一聲,脫了衣服,拿著個塑料盆去衛生間洗澡。米晞晖低頭看地面上一周多沒換洗過的的衣服,厭惡地皺了皺眉。

  刑龍若洗完澡,刮了胡子,整個人煥然一新。仿佛之前罩著一層灰蒙蒙的套,一下子掀開了。

  他絕對是那種鬼神不近身的男人,戾氣非常之盛。警察本來就是個帶煞的職業,也有說警徽可以避邪的。但是刑龍若一看就是天生連八字裏都是煞的人,盛夏裏給他瞧一眼都覺得降了幾度。人帶的煞氣盛了鬼都怕,刑龍若在警局裏人送外號“神厭鬼棄”。

  “剿了?”

  “剿了。”

  刑龍若答完,抱著米晞晖剛做好的一大碗面條喝得不離嘴。那倒眞是喝,不嚼。看樣子是餓得狠了。

  大概又是去蹲點兒,然後剿了一窩匪徒。刑龍若早年的理想是當武警沒當成,退而求其次成了刑警。第一次出任務那會兒,領導沒說,隊裏也都明白怕是有去無回。每個人都寫了遺書,刑龍若沒敢嚇唬父母,寫了一封給了米晞晖。米晞晖收到那封遺書之後沒動聲色,在懷裏揣了一個月。每天拿出來看看,紙張邊磨得發毛。一個月後刑警隊大勝歸來,米晞晖自己到陽台上,拿著打火機把遺書點燃。他默默地看著紙張燃燒,翻卷,焦黑,最後化成飛灰。

  刑龍若倒是忘了遺書的事兒,米晞晖也沒有提。刑龍若結婚,然後生子。孫敏早産,生出來的寶寶十分羸弱。旁邊人說認個幹爸幹媽的說不定會好,米晞晖就當了幹爸爸。

  ——當年米晞晖一出生的時候,差點就活不了,而且之後大病小病不斷,好幾次收到病危通知書。老刑夫妻是疾病亂投醫,找了個當時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問老刑姓什麽,老刑說姓刑,先生就在紙上寫了個“邢”。老刑說不對,是“刑”。先生愣半天,說眞是頭一回見有人姓這麽煞的字。算了全家人的命盤,得出的結果竟然是刑龍若命太煞,刑晞晖熬不住他。兄克弟的例子非常罕見,老刑家倒是趕上了。命帶煞姓帶煞,刑龍若就是個人形凶器。于是算命先生給老刑家出了個主意,讓刑晞晖改姓米,興許行得通。

  這事兒米晞晖不是很清楚,也沒什麽興趣,但是刑龍若是清楚的。很多次年幼的米晞晖發病刑龍若就在大人中間跟著看,看著父母哭得死去活來,米晞晖將近死去。所以刑龍若對米晞晖有種特別的愧疚感,只能加倍對他好,以便補償他。米晞晖倒是認爲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也沒有詢問過。所以老刑家兄弟感情非常好,比一般兄弟親厚很多。甯甯寶寶出生之後和當年米晞晖情況一樣,羸弱得很。刑龍若決定給孩子改姓,跟米晞晖姓,爲了這件事孫敏一直在跟他吵。她並不喜歡米晞晖,覺得他沒人氣兒。刑家兄弟這一點其實都一樣。同類之間的感情,或許其他人永遠無法理解。

  “我睡一會兒。晚上要突擊審訊剛抓住的嫌疑人。”刑龍若用雙手的食指在鼻梁兩側附近狠搓了幾下,眼睛幾乎睜不開:“隊上的人都困瘋了。”

  米晞晖把碗筷收拾進廚房:“寶寶快放學了,我接回來你見見他再走。”

  刑龍若突然笑:“我兒子估計已經忘了他爹長什麽樣了。”

  米晞晖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辦案時小心些。畢竟你現在還有個兒子。”

  刑龍若看著米晞晖,笑意裏慢慢泛上一層苦:“要不然,把寶寶過繼給你當你兒子吧?”

  米晞晖皺眉,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刑龍若卻看出他正在生氣:“我國《收養法》規定收養人起碼年滿三十。我還差四年。四年一過我就讓寶寶叫我爸。你哪邊涼快哪裏歇著。”

  刑龍若大笑,然後正色道:“我知道,我和你嫂,前嫂子都欠你的。這輩子不好辦了,你看我這樣子……”

  米晞晖歎氣道:“你好好活著吧。你還活著就成。”

  刑龍若倒是明白米晞晖是擔心自己。他剛想說什麽,手機突然響起來。刑龍若搖搖頭,接聽。隊上來的電話,說是有新的情況。刑龍若挑挑眉毛,平靜了一下:“你……帶我去看看寶寶的房間。”

  寶寶的房間被米晞晖布置得很溫馨很有童趣。桌面上有寶寶用彩筆畫的圖,像是三個人,兩個大人,中間領著一個小孩。筆法幼稚,是那種用橢圓圈代替人體的頭部胳膊或者腿的畫法。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爸爸叔叔和甯甯。

  刑龍若注視著圖,眼神裏是難得的溫情。米晞晖站在一邊默默地等,客廳裏的座鍾當當聲傳過來,非常的悶,铛一聲之後還拖著嗡嗡的一片掃過去。刑龍若把紙片折疊,揣進懷裏。米晞晖也沒作聲,送他出門。刑龍若出門之前拍了拍米晞晖的肩,下死勁握了握。米晞晖一直看著刑龍若離開,平靜如水。

  麥醫生這兩天心情欠佳。很郁悶。外面還是一副知名專家的範兒。戴著無框眼鏡,白大褂外面別著一支黑色鋼筆。醫院裏小護士都挺喜歡他,覺得他成熟優雅,溫柔斯文。換一種態度對于麥醫生來說,就像是臨出門穿上,而到家就脫去的大衣。他只能扮演一名優秀的醫生半天。另外半天,麥醫生是麥威。

  可是連著被人扒馬甲這種事讓麥醫生很不爽。這兩天也沒心情上網忽悠人。這兩天他總感覺怪怪的,似乎有什麽事情要來。他說不上是好是壞,但就是那麽一個感覺。似乎以後他的生活要改變,很大的改變。麥醫生是自由慣了的人,所以三十大幾也沒有談婚論嫁。他一向認爲誰也俘不了他,骨子裏來講,他是個自戀的人。所以這種感覺很快就被他忽略掉。

  他甩甩頭,繼續整理病曆。

  

  

  

  第 4

  

  皮膚科,在醫院裏算個清閑衙門。醫生時間比較有彈性,而且額外收入非常多。麥醫生暗地裏是一家非常大的連鎖美容院顧問,專門研究皮膚護理。有錢的女人大部分都會十分介意面子問題,現如今兩大最火行業:印學生輔導教材的,賣化妝品的。

  麥醫生很滿意自己的職業。相比較其他科室,皮膚科不那麽容易見到生死。最慘的應該是急診室,生生死死,每天每天重複。麥醫生覺得人和人之間承受能力是有很大差異的。急診科的醫生們應該已經習慣,他卻還能感覺到急診室裏的空氣都要比別的地方冰冷。偶爾沒事的時候麥醫生喜歡到急診室看看。跑院前的車往門口一停,一群人擁上去,再一群人擁回來。推著病床,旁邊伸出的金屬支架上吊著輸液瓶,一晃一晃。患者的親朋好友跟在後面,這時候往往沒有電視裏那麽戲劇性,人在高度緊張恐懼的時刻其實無法表現出太多表情。對于一個醫生來說,最難莫過于對著充滿期盼的人下死亡通知。告訴他們親人已經死亡。

  哭泣的,哀嚎的,暈厥的。麥醫生甚至見過一個第一年的急診室住院醫被人掄了一耳光,那是一個已經沒有正常思維能力的,悲憤決絕的丈夫。

  事情最後似乎是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有力氣去追究,醫生累,被遺棄的人,也累。

  醫院是個奇妙的地方。那是一個起點,也是個終點。連接上個輪回,和下個輪回的地方。在醫院裏,時間和空間全部是安全的白色,好像白色才能顯現出原有的肮髒和汙穢。白色能讓人覺得清潔,可是看久了卻覺得猙獰。什麽也沒有,空空的,讓人覺得靈魂提前出竅。急診室永遠最亂,最繁忙。單看地面上,無數花色的鞋子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急診室的醫生不忙就會發瘋,總得找點事情讓自己忘掉前一次的死亡。生生死死是正常的事,但並非愉快的事。對于患者來說,穿梭而行的白大褂就是最後的救命稻草——醫生都在忙,都在忙。或許說明自己還有有救?麥醫生有一次被患者家屬誤認成急診室醫生,在他們眼中穿白大褂的都一樣。他們揪著他不放,哀求他救救自己的親人。

  麥醫生不知道如何解釋。

  麥醫生站在一個大柱子後面,不動聲色。醫院大門那裏又有響動,還有警車的聲音。推進來個一身血的人,一路往下淌。後面跟著幾個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一邊跑一邊哭。麥醫生看了看他們遠去的背影,轉身離開。

  米晞晖站在EICU外面往裏看。搶救了一天,兩個急診主治醫師輪著來,刑龍若終于還是沒死去。接到電話讓他來醫院,他就來了。做手術讓他簽字,他簽了。剩下的不知道能做什麽,就直挺挺地坐在外面等,閉著眼睛,始終不去看門上亮著的“手術中”。刑警隊的人要跟米晞晖解釋,米晞晖搖搖頭,並不想聽。

  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刑龍若到底是死是活。

  最後刑龍若被推出來,然後推進EICU裏監護觀察。有一瞬間米晞晖在人群的肩膀縫隙裏看到他的臉,蒼白,有棱有角,像是大理石的雕塑。

  麥醫生晚上值班。用辦公室的電腦上網,偷著摸魚。有幾天沒上QQ,竟然萌發出一種生疏。很久沒見“小竹筍”,今晚頭像竟然亮著。

  麥醫生笑著跟他打招呼:今天上線呀?

  小竹筍告訴他,今天晚上叔叔不在。

  麥醫生想起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是覺得大人不在家就如蒙大赦,心情開闊起來:那你就偷著上網呀?我也是偷著上的。

  小竹筍打字慢,一個字一個字回。麥醫生幾乎能想象出他的小胖手在鍵盤上一下一下敲的樣子。小家夥認字不少,不過打字慢,一句話麥醫生得等很久,讀起來噎得慌。小竹筍說爸爸遇到一點小麻煩,叔叔去了。他一個人在家。馬上要睡覺。

  麥醫生笑:你怎麽這麽聽話呀。大人最討厭了,最自以爲是了,最肮髒了。

  小竹筍問他最後一個詞什麽意思。麥醫生道:就是一個月沒洗過的衣服。小竹筍很莫名地回:衣服叔叔會洗呀。一個月不換叔叔打屁屁。

  麥醫生覺得這孩子挺怪。按照他的經驗,這麽大的小孩應該都是“媽媽說”,小竹筍卻是“叔叔說”。叔叔說過什麽話,立過什麽規矩,反而不大提爸爸媽媽的事情。問他爸爸媽媽,他都只說忙,便不再說下去。

  米晞晖坐在EICU門口,表情肅穆。刑龍若躺在裏面,很安詳。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只不過身上插滿管子。旁邊兩台什麽儀器,齊刷刷幾條綠線,一折一折地跳著,滴滴的聲響讓人覺得煩悶。

  那是在告訴他,刑龍若尚有心跳,還沒死。

  米晞晖疊著腿,靠在椅背上。本來還有兩個刑警非要跟他一起陪著,一左一右夾他兩邊,弄得他像是保外就醫的。深藍色的警服被醫院白一襯更紮眼,被急診科主任趕走了。說是嚴重影響病人的情緒和急診室的秩序——都跑這兒圍觀警察哭。

  米晞晖閉著眼睛,仰著。脖子伸長,下巴的線條堅毅流暢。夜晚醫院燈光減弱,一團一團光線濕濕地洇著。很壓抑。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著寶寶的樣子。刑龍若當時在雲南辦案,趕不回來,醫院稀裏糊塗把米晞晖叫來了。正好刑老爺子就在住院部,護士幫忙拿著輸液支架,刑老太太攙著,顫巍巍的過來等。孩子是早産,生下來就得住恒溫箱。米晞晖也是這樣,站在大玻璃窗外面看著小小一只的小嬰兒,身上血氣還沒褪,小手小腳動一動,軟綿綿的。他想著刑龍若剛出生是不是也這樣,想著想著笑起來。護士以爲他是寶寶的父親,也對著他笑。

  米晞晖白天上課,晚上來醫院陪床,父親或者寶寶,他上下樓跑。剛開始怨氣也大得很,孫敏跟孩子不怎麽親。男人對沒有母性的女人幾乎是本能地反感。觀察一段時間寶寶情況穩定,出了暖箱。米晞晖認眞學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如何抱孩子,逮什麽抱什麽。有一回抱著個大西瓜在醫院裏轉悠,被人笑好久。可第一次抱孩子還是緊張。比西瓜柔軟,比西瓜輕。孩子骨頭非常的軟,第一次碰著簡直嚇一跳,不敢使勁。

  刑龍若胡子拉碴從雲南回來,高興地不知所以,抱著孩子狂親,胡子茬紮的小寶寶直哭。米晞晖從他懷裏把寶寶刨出來,放回小床上。寶寶顯然和米晞晖很親,小小的手攥住米晞晖一根手指就不放。米晞晖平靜道:從醫學角度來講,母愛是由女人生産完之後分泌的一種叫“體黃素”的激素控制的。很多女人並不喜歡自己的孩子,這正常。黃體素分泌不足。但很顯然,你老婆就沒有這個功能。

  刑龍若不接他的話。似乎早有心理准備。他看著寶寶,歎氣一聲:你倒是第一次一氣兒跟我說這麽長一句話。

  以前刑龍若問過米晞晖,怎麽對寶寶這麽好。

  米晞晖正在給孩子洗衣服,淡淡道,小時候你怎麽對我的,我現在怎麽對寶寶。

  又是隔著大玻璃。米晞晖覺得自己無能。無論發生什麽,自己似乎總是只能站在玻璃板外面看著,無能爲力。

  

  

  

  第 5

  

  急診室的EICU裏住進個警察,被人打了三槍,硬是沒死。沒到第二天早上就傳開了。米晞晖早上回了趟家給寶寶做早飯,然後送他上學。刑老爺子現在根本不能激動,但是要瞞他也不容易。都在一個醫院裏。米晞晖打了個電話請假,然後坐在EICU外面沈默。他眞不知道如何跟父母說。昨晚上大夫跟他說話的時候氣兒都上不來了,累得馬上要癱倒。那大夫姓許,是急診科主任,看樣子和刑龍若差不多大,面皮白淨,一口軟糯的南方口音。護工架著他,他跟米晞晖說,頭二十四小時最關鍵。看刑龍若熬不熬得過去。

  米晞晖就坐在外面陪著他。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過來過去的護士總免不了多看他幾眼,冷峻的英挺男子很容易吸引女人的視線。

  他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裏面的人。

  麥醫生慢悠悠地往急診室走。許醫生坐在休息室裏,見他進來,笑道:“帶來了?”

  麥醫生從兜裏掏出一包巧克力,扔給他:“我是你移動飯盒。”

  麥醫生和許醫生是大學同學,還是同寢,關系一向很鐵。許醫生連著錫紙掰開巧克力,遞給麥醫生:“昨天搶救了一個警察,好像還是個刑警隊長。我和劉大夫輪番兒來的,總算把他給救回來,往下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麥醫生往EICU方向看了看,霍了一聲:“還眞有槍戰呐。那不跟港片兒似的?”

  許醫生歎氣道:“港片裏是個人英雄主義,周潤發被打個四五槍都不見得有事。事實上呢,我們的人體連一槍都經不起。這個警察被人用手槍近距離打了三槍。人剛送來的時候我和劉大夫都覺得希望不大,失血過多。不過這個警官倒眞是堅強,硬挺著。”許醫生贊歎道:“眞是硬漢呐。”

  麥醫生笑著接了杯水:“能當警察的都不是一般人。醫生也是。”

  許醫生吃完巧克力,長歎一聲靠在沙發上:“今天才算見著,眞有閻王都不收的人。”

  麥醫生注意到EICU門口坐著個年輕男人,背對著他:“那是警察的親戚?”

  許醫生點頭:“他弟弟。在這兒坐了二十多個小時了,體力眞不錯,沒見他動過。”

  麥醫生挑眉:“不是昏過去了?”

  許醫生閉著眼睛搖搖頭,他是到了極限,急需休息。

  麥醫生揣著手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不是什麽時候都得犯犯賤,起碼在醫院裏得端著架子。可是今天有點怪,仿佛腳上兩條線引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這背影眼熟。頭發剪得很短,肩膀很寬,肩線平整。這種肩膀屬于衣服架子,穿什麽都很襯人。

  愈發好奇。他正面得是什麽樣子?麥醫生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

  米律師的眼睛微微一動,沒吭聲。

  越來越近。麥醫生悄悄來到米律師的身後,像探險一樣略略興奮。他略略側過身,想悄悄繞到男子前面去打量打量他什麽模樣,眼前卻突然一花。

  接著是疼痛。原本坐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雙手被他一只手反扣,脖子被他左前臂死死勒住。

  麥醫生根本沒反應過來。身後的人放下胳膊,低聲道:“抱歉。誤會了。”

  麥醫生被他勒得咳嗽。米晞晖衝他點點頭:“我緊張過度,以後賠罪。麥醫生,我們又見面了。”

  麥醫生一愣,剛剛只是看他眼熟,現在倒是想起他就是那天抱著孩子來看病的“叔叔”。

  米律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上身略略前傾。斷西裝外套的衣角被上擡,露出白色的襯衣,和黑色的皮帶。身材很棒的男人做這個姿勢異常帥,男人後背,肩膀,胳膊,腰,腿上折疊的線條完全顯露出來。

  麥醫生剛想說什麽,躺在裏面的刑龍若眼睛動了動。米晞晖平心靜氣地看著。刑龍若緩緩睜開眼睛,看見站在窗外的米晞晖,微微,彎了彎。

  “麥醫生,麻煩你叫一下許醫生,我哥醒了。”

  刑龍若剛醒的時候嘴裏插著管子,沒法說話。醫生護士嘩啦跑來一大群,米晞晖就在外面呆著。今天麥醫生原本休息,閑得無聊跑來看許醫生。不過現在看來這兒也沒他什麽事,想走。米晞晖突然道:“麥醫生,上次多謝了。”

  麥醫生端起成熟男人儒雅的範兒:“啊,應該的。”

  米晞晖側臉看了他一眼,嘴角輕輕往上勾了勾。

  不常笑的人突然一笑最嚇人。麥醫生想。

  在EICU裏住了幾天,刑龍若終于拔掉了呼吸機。他活動了一下下颌,氣息微弱地對著米晞晖道:“吵死了。”

  米晞晖正忙著幫助醫生把他往留觀搬,嗯了一聲。

  “我昏著的那會兒。”刑龍若微弱地笑了:“總聽見你哥哥哥地喊我,不帶停的……聒噪……”

  幾個護士對望一眼,又看看他們兄弟倆。米晞晖這幾天除了喘氣幾乎沒發出過什麽動靜。米晞晖只是收拾東西,又嗯了一聲。

  刑老太太最終還是知道了這件事。不過那是挺久之後,刑龍若已經被轉到了普通病房,刑老太太特地跑回家熬了一鍋雞湯送來。米晞晖恍若回到六年前,同一個醫院,兩個不同的樓層,兩個不同的病房,來回跑。寶寶自理能力挺強,自己刷牙洗臉自己唱歌哄自己睡覺。米晞晖看點回家做飯,接送寶寶,上班,然後跑醫院,送飯。醫院裏都知道老刑家小兒子能幹,孝順,是個好兒子。

  刑老太太給刑龍若送雞湯的時候對著他說起老幺來就哭,哭得刑龍若心裏堵。別人家都是大兒子頂梁,他們家好,老的小的沒不虧欠老幺的。刑老太太幽幽道:“龍若啊,你今年也三十六了,不是愣頭青了。孫敏離開你我們一家都怨她,可心裏也明白錯不全在她。你一天到晚沒命地忙,不顧自己,也不顧家人。這次你要是死在我和你爸前頭你讓我們兩個老的怎麽活?你自己的兒子讓你弟弟帶著,你看看現在老幺的樣子,帶著寶寶,快奔三了連個對象都找不著。兄弟不比姐妹,你是想著讓你弟弟把你兒子拉扯大啊?你弟以後怎麽辦?寶寶跟你現在壓根都不親,我和你爸是著急,我們兩個老的蹬腿了以後你要怎麽辦?”

  刑龍若也沒吱聲。老太太早就想跟他談一談,要說什麽他心裏也大概有底。他自私,他承認。和老婆鬧離婚搶孩子還是老幺幫的忙。大哥大嫂鬧離婚小叔子摻和算怎麽回事?孫敏娘家那邊風言風語的說的很難聽。孩子好不容易搶來自己有沒有時間照顧他,扔給老幺帶著。有時候細細一想,自己忙,老幺不忙麽。弄得老幺還沒結婚就得伺候別人家孩子。

  “媽,別亂說。”

  寶寶拽拽米晞晖的衣角,小小聲道:“叔叔,我們爲什麽不進去呀?”

  米晞晖低著頭,伸手摸摸寶寶的小腦袋。寶寶抱著他的腿,仰著小胖臉兒看他,小狗兒似的。

  “奶奶在和爸爸說話。”他溫聲道。

  麥醫生到住院部送材料,走之前想上個廁所。男廁所的大理石門前站著個小小的男孩兒,肉呼呼的,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看著喜人。麥醫生上前,蹲下,捏捏他的小圓臉:“寶貝兒哪裏來的啊?”

  小男孩兒小手一指:“叔叔在上廁所~”

  麥醫生喜歡小孩子,尤其是文靜乖巧的小孩子。眼前這個肉肉的小寶寶,大概五六歲,看得出先天不足,但是後天的將養很到位,喜歡得麥醫生恨不得偷回家去。麥醫生逗著小男孩兒,突然聽見後面有人淡淡道:“麥醫生,你好。”

  

  

  

  第 6

  

  咔地一聲響。

  寶寶探著小腦袋對站在麥醫生身後的米晞晖道:“叔叔~這是什麽響呀~”

  麥醫生保持著撅著屁股的姿勢,特別是屁股還是衝著米晞晖。米晞晖很平靜地答:“大叔閃腰了。”

  大叔大叔大叔大叔大叔大叔……

  麥醫生撅著屁股轉過來,仰著臉怒視米晞晖:“你叫我什麽?”

  米晞晖居高臨下,仔細端詳了一下麥醫生的造型:“我覺得,你還是先琢磨一下腰怎麽辦吧。”

  麥醫生淚流滿面。這一閃閃得狠了,估計得到骨科看看。可總不能就這麽撅著走過去吧?寶寶伸出小胖手拍拍他的臉,一臉同情地說:“麥麥~你後面好多人在看你的屁屁哦……”

  小混球兒我當然知道!你不用這麽大聲地說出來!米晞晖看了看麥醫生,轉過身背對著他,蹲下:“我背你去骨科。”

  麥醫生一琢磨,目前也沒轍了,總比這麽一路被人參觀強,就爬上了米晞晖的背。米晞晖背他不成問題,他站起來,淡淡道:“注意那裏不要頂著我。”麥醫生惱羞成怒:“不可能!”米晞晖感覺了一下:“嗯。想也沒那麽大。”

  麥醫生抽搐了。

  寶寶在一邊伸出小手拉著麥醫生的褲子,歡快地唱:“硌雞硌雞硌雞~硌雞,我們愛你~”

  寶寶最近在看《一休.》,不要不純潔。

  到了骨科,骨科穆大夫大巴掌一拍咔嚓一下,麥醫生終于能直起腰來。穆大夫給麥醫生開了幾支活血化瘀的藥膏,一面寫一面說:“老麥啊!這麽大把年紀了咋還這不自重呢?早跟你說了,上了年紀就要注意腰,不要一腚落椅子裏就不動彈了,偶爾也要做做廣播體操……”穆大夫絮叨個沒完,米晞晖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寶寶咯兒咯兒直笑。麥醫生柔弱地趴在床上,用枕頭把臉埋著。

  穆大夫終于看到身邊還豎著根樁子。他驚奇道:“你是麥醫生家屬?”

  米晞晖略略思考:“目前不是。”

  穆大夫哦了一聲,把單子遞給麥醫生:“那你只好自己去交錢開藥了。”

  麥醫生拿著處方,總覺得哪裏別扭。哪裏呢。

  米晞晖把寶寶抱起來。寶寶伸出小手揪揪麥醫生的耳朵:“麥麥~你跟我回家吧~”

  麥醫生一愣,寶寶繼續揪他的耳朵:“麥麥最可愛了,我想把麥麥帶回家~”

  麥醫生囧著臉看米晞晖,這台詞兒應該是自己的吧?是吧是吧?這小子是咋養出這麽天才的娃娃來的???

  米晞晖一臉鎮靜,對著麥醫生點點頭,然後抱著寶寶離開。臨走寶寶伏在米晞晖肩上,用小手指拉拉下眼皮,做了個鬼臉兒。

  麥醫生略略休息,扶著老腰一瘸一拐回辦公室去了。

  工作關系,他的病人職業有些挺特殊。老實說麥醫生其實挺可憐這些女孩。年紀輕輕的。性病不少根本不能去根,有複發的危險。或者侵蝕著髒器,讓她們過早衰竭。不孕不育,要不然就遺傳給自己的孩子。

  今天麥醫生卻看了一個孕婦。孩子剛剛成型,小腹凸現出來。她卻是來檢查性病的。是她的丈夫傳染給她,大概是頭兩個月無法做,于是去嫖,嫖了一身髒病回來再傳染她。無法確定病毒有沒有透過胎盤感染到胎兒,得到婦科抽羊水化驗。那個女人哭的聲嘶力竭,孩子夠嗆保得住。她走了好久麥醫生滿腦子都是她的哭聲。他捏著鼻梁,突然想砸東西。

  其實麥醫生有嚴重的潔癖。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消毒自己,瘋狂地清洗。接過重症患者之後白大褂立即焚燒,從感染科借來消毒藥劑到處噴。有時他恨不得喝掉一瓶漂白劑,把自己從裏到外清洗一番。這是個瘋狂的想法,可他控制不住。

  當初選擇這裏只是因爲這裏事關人類最羞恥的私密。欲望帶來的肮髒的結果。發炎,潰爛,化膿,腫脹,麥醫生檢查病人的時候心裏在大笑,你知不知道,你所信賴的,正在給你治療的醫生本來的目的,就是要看你們痛苦。

  麥醫生把這稱之爲欣賞。欣賞一些活該得到的報應。

  他想起少年時一次忘了拿課本,半道回家,正撞見自己的母親在偷情。那個陌生男人黝黑的玩意兒正插在他母親的裏。他衝到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差一點脫水。

  他認爲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恥辱到了頂點,可以給人快感。眞有意思,他想。

  他搜集那些病竈。各種各樣爛香蕉一樣的生殖器圖片,一共用了兩天時間,編成一個大本子。這兩天他什麽也沒吃。拿去嚇唬清和,把清和惡心得臉都白了。他笑得前仰後合,這個家夥讓他憎恨。總是一臉陽光健康的模樣,更惡心人不是麽。

  麥醫生把辦公室門關上,突然一腳蹬在桌子上。桌子悶響一聲往後一退,又在地面上劃出一下尖銳的聲響。

  圓珠筆在桌面上緩緩滾著,滑下書頁,掉在地上。

  一只相框倒了。從麥威這個角度看來,是個奇特的形狀。麥醫生嘿嘿笑起來,指著暗黃色相片裏的男人喃喃自語,說到底,狗屁虛懷若谷。你也就一窩囊男人罷了。

  下班時間麥醫生准點換了衣服,和漂亮的年輕護士們打招呼,儒雅斯文,彬彬有禮。討女人喜歡,又很矜持。根據最新的行情估價,麥醫生是院裏排名第三的黃金王老五。競爭激烈。

  往外走看到幾個小孩。一個一個小小的,被家長牽在手裏,走路一顛一顛,撲閃著眼睛,看什麽都好奇。他衝著孩子笑笑,他喜歡小孩子,極喜歡。

  很久之前他問羅靖和,你知道爲什麽說幼兒都是最純潔無垢的嗎?

  羅靖和搖頭。

  他說,因爲理論上,只要不是早熟,十歲之前的孩子還沒有開始性發育。

  回家上QQ。最近他上網的主要目的就是等著小竹筍。和他說說話。只是等他一個字一個字敲都是一種讓人高興的感覺。偶爾一晚上等不到他,心裏就空落落的。

  今天還很幸運,小竹筍的綠色小恐龍頭像亮了起來。東拉西扯一通。小竹筍突然說起,今天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大叔喲~

  麥醫生愣。

  小竹筍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我們去醫院看爺爺~叔叔上廁所~有個怪大叔閃了腰~

  麥醫生顫抖著問:“奇怪大叔”長什麽樣子。小竹筍發來一個笑嘻嘻的表情:比叔叔老好多,不如叔叔帥~

  麥醫生石化。腦袋裏來來回回兩個字:報應……

  木瓜臉米晞晖。小肉包子寶寶。

  那邊寶寶又千辛萬苦地打了一句話:可是叔叔說,那個大叔的屁屁很好看喲~

  ……誰來告訴麥醫生究竟應該做什麽反應。

  鬼子那邊叫“言靈”,咱這兒說的是“一語成谶”。麥醫生討厭別人喊他小麥,隨口說“還大米呢”。于是眞就出來個大米。麥醫生上網忽悠胡編帖子,欺騙人民群衆的感情。文筆不錯,塑造了一個在暗處伏著的,盯著獵物一動不動的冷面律師。于是……

  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緣分,還是報應。

  

  

  

  第 7

  

  今天急診室病人似乎格外多。臨街中學發生集體中毒,院裏連二線醫生都出動。業務院長吳院長也在。許醫生是吳院長的學生,這會跟在他後面。大廳裏來來回回都是人,穿白大褂的,不穿白大褂的。

  許醫生無意間瞥到麥醫生站在粗壯的柱子後面,平靜地向這裏看。當時許醫生並沒有在意,轉過臉突然記了起來。人總是在不恰當的地方突然想起什麽事,仿佛有人塞進腦袋一樣。許醫生衝麥醫生點點頭,繼續搶救學生。是食物中毒,好在發現及時,沒引起什麽並發症,只是腹瀉嘔吐,除了兩個體質弱一些的開始低燒。善後事情的處理由著學校,醫院能做到的也只有搶救學生。許醫生疲憊不堪,突然發現麥醫生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今天休班?”許醫生輕聲問。

  麥醫生一直看著值班室的方向:“我請假。”

  許醫生伸手握住他的肩:“麥子。”

  麥醫生輕笑:“今天是我父親忌日。”

  麥醫生的父親,麥俊林,也是T大醫學院附屬醫院的急診醫師。生前是。

  麥俊林以前是T大醫學院的天才醫生,吳院長的師弟。活人無數,畢生夢想就是仁心仁術。

  可是到他死,好像也沒有實現。

  “吳院長剛才還說到你家看看去……又怕打擾你們。你……”

  許醫生的話頭被麥醫生止住:“不用,我家就我一個人記得。別打擾她倒是眞的。”

  “算啦,人也走了十幾年了。我剛才只是在想,居然已經過了這麽久,十幾年,太長了,長得讓人覺得思念也矯情了。”麥醫生笑:“當個醫生就是這麽悲哀。無論醫術多麽高超無論救過多少人,最終,也救不了自己。”

  許醫生只是陪著他站著。半晌,他才說:“當年我就是仰慕麥老師,才選擇一定要進急診室。只是沒想到,我還沒來,他就走了……”

  許醫生是南方人。平時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帶點小小的婉轉。聽他說話很舒服,麥醫生郁悶的時候聽他廢廢話就能舒暢不少。麥醫生剛想說什麽,手機突然響。他笑笑,背轉身去接手機。

  許醫生在他後面,看他說話。

  麥醫生先是餵了一聲,然後語調突然拔高,用一種讓人心驚肉跳的莫名其妙的熱烈語氣道:“啊,媽啊。您有事兒?您最近好不?”

  麥醫生家那點破事,許醫生捕風捉影的也知道點。麥醫生和他母親不和,傻子都能看出來。大學的時候一個寢室八個人,只有麥威的家長從來沒來看過。自己母親還坐過幾天幾夜的火車跑來看自己,麥威就縮在一旁看許媽媽從兜裏往外掏東西。許媽媽是不知道的,許醫生卻略略尴尬。

  “……喲,劉叔叔病啦?那可不得了,得好好治治,這個歲數了,可是說歇菜就歇菜啊!”

  略略寂靜的大廳麥醫生聲音顯得很突兀。吳院長向這個方向看了看。許醫生覺得自己似乎是觸到了一個什麽秘密,不好。他轉身准備離開,後面麥醫生一無所覺。

  劉叔叔就是那天被麥醫生撞見的男人。麥醫生還沒看到他臉就看到了他那玩意兒,黑乎乎髒兮兮的。麥俊林死了以後姓劉的就光明正大搬到了麥醫生家。以後,麥醫生就想辦法自己住,連門也不進了。

  電話裏麥醫生的母親似乎是有些無奈。劉廷得病了,她本意是讓麥醫生打點打點再讓劉廷住院。畢竟有個人在怎麽也好辦事。她沒想到即使十多年過去,麥醫生還是那樣。容不了他,也容不了她。

  男人都有戀母情結。母親在男人心中都是聖潔的,碰不得的。麥醫生卻看到她被一個陌生男人壓在床上浪叫。絕妙的諷刺,人就是被這麽造出來的,然後反過來認爲這是羞恥。

  她歎氣道:“小威,你劉叔叔心髒一直不太好,只是想讓你先在醫院裏看看。吳院長不是心腦血管出身麽……”

  麥醫生大笑。他全身都抖,抖得拿不住手機:“‘我劉叔叔’心髒也不好了?哦哦哦太遺憾了。媽诶,您兒子是幹什麽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疏通個屁啊我。人吳院長聽我調遣?您很幽默啊。這樣吧,啥時候‘我劉叔叔’他得性病了我指定盡心盡力!眞的!”

  那邊摔了電話。麥醫生就是想惡心她,他就見不得她快活。他和她是這世上血緣最親的人,也是最不相容的人。

  吳院長走過來,拍了麥威一下,蹙著眉道:“小威!急診室裏不准喧嘩,你跟我來。”

  麥俊林要是能活到吳院長這個歲數,他們一定很像。帶著窄方框金絲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脖子上挂著聽診器,胸口的口袋裏插著筆式手電筒和鋼筆。很少笑,但爲人隨和。淵博,嚴謹,一派醫學泰鬥的風範。

  麥醫生在吳院長的辦公室裏坐著。吳院長把聽診器從脖子上拿下來,笑道:“這個東西,就是一個醫生的勳章。我在脖子上挂了幾十年,到現在不挂著就找不到北一樣。”

  這個東西麥醫生也有一副,是他父親的遺物。他這個科室用聽診器的幾率不高,就扔在辦公桌裏。平時也幾乎想不起來要看一看。十幾年前的聽診器,淡黃色膠皮,質量不是那麽好。部分氧化,變得幹硬,開裂。似乎摸著還發粘。讓人心生厭惡。

  麥醫生也不吭聲。

  吳院長用一次性紙杯給他接了杯水。指著沙發道:“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坐在那兒喝茶,喝完該幹啥幹啥去。”

  麥醫生突然道:“我都記不清我爸長什麽樣了。每次都得靠照片記著他。”

  吳院長翻開一本書:“那也很好。起碼你還有照片。”

  寶寶戳了戳盤子裏的小魚:“魚魚!魚魚!”

  米晞晖圍著格子圍裙,在廚房裏看著鍋。因爲怕孩子會磕著燙著,他禁止寶寶進廚房。寶寶搬個小塑料凳坐在廚房門口,靠著門看米晞晖炸魚。選用小指大小的小魚,清洗幹淨,頗費了一番事。每個都得細細地洗,一天也只能洗一小盆。洗幹淨了之後,用雞蛋,面粉,鹽,綿糖調成的面糊一條一條裹好,放進油鍋裏炸。一炸下去一屋子都香。寶寶愛吃面糊柔韌一些的,因此面粉放得少。炸出來的小魚金黃可人,寶寶管這叫“貓咪魚”。吃飯時把饅頭中間挖空,塞上小魚,夾饅頭吃。異常的香。

  晚飯喝小米粥。對人體好,特別換季的時候。寶寶小手拿著一只米晞晖特地蒸的小小饅頭,裏面夾著貓咪魚。另一只小手搭在桌上,肉嘟嘟的。米晞晖舉著碗在一邊等,一小勺一小勺餵他粥喝。最近一直在忙刑龍若,疏忽了寶寶。

  寶寶咽下一口粥,嫩嫩地說:“叔叔~我們叫麥麥到家裏吃飯好不好~”

  米晞晖舀出一勺小米粥等著:“爲什麽?”

  寶寶笑嘻嘻,小表情壞壞的:“叔叔也喜歡麥麥吧~因爲麥麥很好笑~”

  米晞晖嘴角抽動幾下:“還行。”

  寶寶咬饅頭。然後米晞晖餵了他一勺粥:“等會兒上床睡覺,我去醫院看看你爺爺。”

  寶寶嘟嘴:“叔叔說過要摟著我一起睡的~”

  米晞晖道:“我等你睡著再去。你爺爺最近又不是太好,你奶奶一個人陪床我不放心。”

  寶寶眨眨眼睛:“叔叔你都不會困哪?”

  米晞晖沒說話,捏捏他的小胖臉兒。

  趕到醫院之後刑龍若坐在EICU外面。

  “剛剛又搶救了。”他說:“醫療賬戶上錢不夠了。我剛發了工資和獎金,全都充在上面了。”

  和孫敏離婚之後刑龍若幾乎一文不名。原本不至于,米晞晖覺得孫敏實在是貪得無厭。幫忙打官司的民事律師和米晞晖很鐵,他們能把刑龍若的損失降到最低。刑龍若卻把錢都給了她,留下個房貸還沒還完的三居室。“我對不起她。離過婚的女人生活總是要艱難一點,最後一次補償她了。”

  但好歹是把贍養費這一項取消了。否則即使刑龍若執行任務死掉了湊上撫恤金人壽保險都不夠的。

  “我還有些積蓄。你也存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米晞晖道。父母家已經沒有錢,特別是刑龍若結婚後在孫敏家那邊就是個提款機,高額的醫藥費全靠米晞晖撐著。也有一些社保醫保,但杯水車薪。

  刑龍若手上有張紙,病危通知書。刑家兄弟收這個已經麻木,最多一次一個月收了四五次。搶救一次用美國進口藥,有一種玻璃瓶兒,一小支四百多人民幣。雖然不常用,但用一次眞是夠嗆。刑老爺子生命強勁,只要搶救就能救得回來。米晞晖實在是已經激動不起來了。

  刑家兄弟坐在手術門外等。刑老太太在病房裏睡覺,米晞晖中途起來去看了一次,沒什麽事。兄弟倆就這麽幹坐在椅子上不吭聲。米晞晖尚且不論,刑龍若更多是愧疚。

  他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以前就不大著家。結婚之後重心都偏向了孫敏那裏,更不管。今天跟著刑老爺子呆了一天,才知道在過去將近十年裏米晞晖就是過的這種日子。各種器械都得熟練使用,尤其是呼吸機。一天都不得閑,幫老爺子吸痰,揉腳,看點滴,注意護士換藥,端屎端尿。晚上累得發瘋連個躺的地方都沒有,半夜坐在椅子上枯熬,看刑老爺子有沒有什麽異常。床是刑老太太的,當兒子的怎麽能跟母親搶。淩晨四五點最爲難熬,那個時候人最爲虛弱,走路都發飄,靈魂隨時都能飛走。比蹲點都難受。偶爾睡了過去,刑老太太醒來看他低著頭的模樣就抱怨,讓他注意著點呼吸機,他就睡覺,比小兒子還不中用。

  聽著刑老太太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刑龍若眞是一股積郁沒地方發泄。

  刑老太太也是在醫院呆得發瘋。不唠叨就受不了。平時米晞晖就像塊石頭,似乎什麽感覺都沒有,于是刑老太太養成了習慣,累極了就罵,什麽都罵。罵得刑龍若恨不能摔門走人。

  米晞晖是個完美兒子。他承認,他不是。

  米晞晖什麽也沒說。刑龍若接個手機,說是那天拿槍打他的綁匪翻供,讓他過去看一看。他拿著手機不知道該怎麽辦。米晞晖在他後面淡淡道:“有事兒?”

  刑龍若啊了一聲。

  米晞晖道:“那你就去吧。”

  刑龍若走到他跟前,低聲道:“過去幾年……眞是對不起。”

  米晞晖頓了頓,看著他:“你去忙吧。你盡忠……我盡孝。”

  

  

  

  第 8

  

  刑老爺子又沒事兒。刑龍若走了之後,刑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把米晞晖拉到屋子一角,塞給他兩個非常大的硬紙證兒。大紅色的封面,米晞晖一看就愣了。

  “這是咱家的祖宅。”刑老太太說:“刑家解放前的家業非常大。根基就是這個祖宅。之後被沒收,八幾年又還了回來。重新辦的兩證,刑家祖宅是受保護的。”

  米晞晖翻開,刑家祖上竟然是徽商,他一直不知道。解放後北遷,到了北方。房子或許不值錢,但這個地皮的價要了老命了。

  不可估量。

  饒是米晞晖,看到如此龐大的家業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咱老刑家命好,祖上積德,反正宅子是回來了。不管怎麽說都是份家業,攥在手裏安心。即使以後政府搞拆遷,價也絕對低不了。”刑老太太平靜地說:“我和你爸商量了,祖宅傳給你。”

  米晞晖還是愣。

  刑老太太繼續道:“按家法,是要傳給長房長孫的。刑家除了咱們家這一支都死絕了。八幾年民政部門突然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和你爸也嚇了一跳。但我主張誰也不說。直到言甯出生,我也沒讓你爸說。幸虧也沒說,要不然孫敏跟你哥離婚離不幹淨了。這次你爸昏迷之前跟我說,不管救不救得回來,要把房産證給你。”

  米晞晖輕聲道:“怎麽……不給大哥?”

  刑老太太冷笑:“房子是我們老倆的,我們愛給誰給誰。我就不信你哥能拉下臉來跟你搶。好孩子,這幾年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多少孩子都不頂你一個的。孫敏是跟你哥徹底離了,我才放心把這事兒說出來。要不你爭得過她麽?我們老倆一死什麽都是她的了。趁著我們還在,把房子過給你。要不然房子就成了遺産,我打聽過了,還得交稅。”

  刑老太太一輩子精明,什麽事都能算到。孫敏剛過門那會兒就看出來這女的不像踏實過日子的——不過也許只是婆媳之間戰爭的天□。

  米晞晖拿著房産證,不知說什麽好。刑老太太輕松道:“行了,這個你千萬收好。算是刑家祖宗傳下來的積業,你拿在手裏頂不濟賣了還能有錢救急呢。我去看你爸了,晚上不用你陪,回去看看寶寶。他這麽小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米晞晖找不到對象的原因不光是寶寶。他不吭聲,刑老太太心裏也跟明鏡似的。平時抱怨抱怨也就說說,其實不就是因爲老爺子的事兒麽。米晞晖前程無限人長得英俊端正,認識的姑娘都誇他人好孝順,但不可能在考慮範圍之內。家裏一個花錢像填無底洞的老藥罐子,這年頭沒有姑娘是傻子。于是越發顯得米晞晖人好孝順,黑色幽默的死循環。

  兒子和女兒不同。住院久了,很能看出來兒子關鍵時刻根本用不上。譬如龍若。其他病床老頭老太太都差不多。陪床伺候的都是閨女,兒子是難得一見。兒媳婦,那更不用指望。很久以前鄰床有個東北口音的老頭兒,爲人很幽默,隨便唠嗑都能扯出個段子來。他一天憤憤地說,養兒子有屁用,都跟媳婦兒上丈母娘家盡孝去了。

  刑老太太笑。

  東北大爺對突然問刑老太太,老姐姐,你現在手上有積蓄沒有。

  刑老太太一愣。

  東北大爺歎氣,經驗啊經驗,年輕時要攢錢,等老了就都買上珠寶戒指啥的,挂身上。啥時候不能動了,專等兒子兒媳婦兒來眼前伺候。誰表現得好了,摘下個戒指給誰。否則你要想從猴兒嘴裏掏出個棗兒來,啧啧啧……

  講得幽默。可是一屋子老家夥誰也沒笑的。都沈默。打破沈默的還是來送飯的米晞晖,把保溫桶一放就在一邊不吭聲,等老兩口吃完了再拿走。下午還要去上班。

  他走了之後病房裏又熱鬧起來。通常英俊的年輕人到哪裏都是討論的焦點。病房裏的人和米晞晖都是相熟的,每次他來過一趟就不免要感歎一番。閨女都沒這樣的,任勞任怨不吭聲。

  東北大爺三個兒子。沒一個來看的。沒錢交住院費,東北大爺打算回家等死。臨走那天刑老太太紅了眼圈,米晞晖塞給他幾個自己剛蒸好的饅頭。東北大爺拍拍他的肩膀,歎氣道,小夥子,你爸你媽上輩子積德了。

  接著米晞晖去廁所刷老爺子的便盆。護士站來了個護士說有刑老太太的電話。刑老太太一接,孫敏的。唧唧歪歪嫌米晞晖不好,在他們家不方便,平時家裏就她一個人對著米晞晖多不好,寶寶剛出生也需要安靜的環境咋地咋地的。那時候米晞晖剛畢業,租不起房子,住在父母家。刑龍若和孫敏也住父母家,孫敏是想盡一切可能要趕走米晞晖。住在蝸居裏的人的悲哀,幾乎像所有八點檔兩代同堂的肥皂劇一樣,每天每天,上演各種戰爭。

  刑老太太等她叽歪完,突然吼了一句:小王八羔子,那房子是老娘的,老娘愛讓誰住讓誰住,不習慣就滾蛋!

  孫敏生孩子之後刑家很嬌縱她。慣得她有點忘了這裏是婆婆家而不是自己娘家。

  刑老太太扣了電話,護士站的小護士很是敬畏地看著她離去。上了年紀,膝蓋不聽使喚,整個人佝偻著。

  米晞晖沒坐車,一個人在街上晃蕩。T市算發達城市,不夜城。有時候越是燈火輝煌,越是讓人覺得寂寥。到處火樹銀花的,沒自己的份。

  米晞晖就這麽一直走著。

  有個什麽人走路歪歪扭扭,扶著頭,在方磚人行道上走太空步。米晞晖往右邊讓讓,醉漢就往左——他們倆是面對面,跟照鏡子似的。米晞晖往左,醉漢又往右。一身酒氣熏人,米晞晖不耐煩,對方還嚷嚷,有毛病啊你擋道兒幹嘛啊啊啊???

  米晞晖聽這動靜耳熟。他略略彎腰一看,……麥醫生。

  麥醫生擡頭,一看米晞晖,咧嘴一笑,然後撲通一下栽倒,動作幹脆麻利。

  

  

  

  第 9

  

  連夜突擊審嫌疑犯。整件事情說起來也簡單。兩個人綁架了某集團老總的寶貝千金,警察跑去解救,沒想到綁匪中有個人有把土制手槍,衝著那個女孩兒就開槍,刑龍若上前擋,差點殉職。

  高澤謙拿著總結材料遞給刑龍若:“持槍人名趙則棟。現年四十七歲。他具體情況都在這兒,您看看。一開始我們審訊,趙則棟說綁架楚豫盛的女兒只是爲了錢。現在他又說是被楚豫盛逼的,他只是爲了要給兒子報仇。”

  刑龍若坐在桌前,台燈的燈光斜著罩下來,平白讓他臉上的棱角又深邃了幾分:“有沒有說爲什麽。”

  高澤謙遞過第二份審訊材料:“楚豫盛是家大型運輸公司的老總。趙則棟是楚豫盛公司下屬的一個運輸隊的司機。前年他兒子趙原也進了這家公司的運輸隊。兩年前趙則棟在長途運輸途中翻了車,趙原坐在副駕駛上當場死亡。趙則棟也應爲沒有得到妥善治療,由開放性骨折感染患上慢性骨髓炎。這是他的工傷鑒定,八級。楚豫盛公司當年只爲這些司機們買了團體意外險,並在趙則棟治療期間楚的公司就和保險公司做了終結。趙原的死,他們公司也就賠償了八萬塊了事。加上趙則棟的工傷賠償,趙家前後收到十萬塊。趙則棟認爲這些錢根本不夠,而且是公司逼著他們長期疲勞駕駛才會這樣。他們公司卻認爲翻車是他自己的錯。他的妻子得知趙原死後常年臥床不起,趙則棟本人已經幾乎喪失工作能力。這兩年他一直在打官司,已經花光所有積蓄。楚豫盛的公司有個很厲害的律師,他根本贏不了。爲了給妻子治病,他就夥同自己的侄子綁架了楚豫盛的女兒要錢,順帶要給自己兒子報仇。”高澤謙道:“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刑龍若低頭看訊問筆錄。高澤謙在一旁默不作聲。事實上,高澤謙是刑龍若的徒弟,正經磕頭敬過拜師茶的。當年高澤謙剛進刑警隊那會兒是公安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看誰都用下眼皮。刑龍若在外地出任務,隊裏沒人能收拾得了他。刑龍若回來把他拖過去一切磋,高澤謙就天天粘著刑龍若要他收自己當徒弟。刑龍若不理他,他也不氣餒,死纏爛打小半年,磨得刑龍若不耐煩,答應了。

  “綁架外加襲警。趙則棟這罪名輕不了。”高澤謙道:“其實他們家挺可憐的。”

  刑龍若突然問:“姓楚的公司裏那個厲害律師叫什麽?”

  高澤謙道:“米晞晖。”

  麥醫生基本已經喪失正常人的思維能力。他扒著米晞晖不放,一口一個親愛的。米晞晖扯都扯不下來。旁邊路過的竊竊私語,不時還“嘻嘻”兩聲。米晞晖嫌他身上難聞,似乎剛吐過,越扒拉他麥醫生越往他身上扭,跟水蛭似的。

  米晞晖打算自己一個人惆怅惆怅的心情也沒了,拖著麥醫生一步一步往街邊走,想叫輛車。麥醫生跟在後面,嗷嗷地嚎:親愛滴你慢慢飛……咱倆一起去看小溪水……

  好容易招到一輛車,米晞晖低頭看看腰,再看看半死不活撒瘋兒的麥醫生,想了想,一手拎著他的領子扔進了車裏。

  出租車司機瞧著麥醫生的德性,很後悔停了車。就怕這種醉鬼吐車上,皺著眉一臉不悅。米晞晖自己也坐進來,慢條斯理地說:“不要擔心。他要吐我就讓他咽回去。”

  司機師傅一陣惡心。

  麥醫生家住哪裏米晞晖也不知道。總不能就把他扔街上,其實還可以送派出所去,米晞晖難得厚道一次,沒忍心。

  架著麥醫生上三樓。麥醫生一路還眞沒吐,淨顧著胡說八道了。前面司機師傅一個勁兒瞄後視鏡,猜他們倆什麽關系。米晞晖面無表情,正襟危坐,麥醫生柔弱無骨,扭來扭去。下了車米晞晖給了錢,然後看了看蹲在地上抱著腦袋的麥醫生。摸著下巴又思考了兩秒鍾,架起他,進了樓道。

  麥醫生身量跟米晞晖相差無幾,人一醉又會變得死沈,米晞晖架他也吃力。好不容易把他拖到五樓,米晞晖把他撂地上撐著膝蓋喘了半天。開了門,一片黑,米晞晖下意識裏呼吸都屏住聲音。寶寶在屋裏睡覺,不能驚醒他。

  米晞晖現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建築古舊,家具也是前任房客留下來的。攢錢供房對他而言基本遙不可及。帶著孩子,照顧父母,每個月硬省也省不下錢。同事們暗地裏笑他,沒結婚呢就一股人夫人父的疲憊神氣。大哥大嫂還沒離婚的時候孩子就是他帶著,日子久了公司裏基本都知道了。他那個大哥是決計不會想到養個孩子得多少錢,不會給米晞晖孩子的夥食費。他大嫂樂得有個免費保父待孩子,否則在跟前不嫌吵的。大家覺得米晞晖夠蠢,自己往陷阱裏跳。他大哥也不是個東西,沒見過這麽欺負兄弟的。

  這都是想當然而已,原本也不關自己的事,和聊電視劇劇情差不多。幾個人湊在一起感歎一番,該幹嘛幹嘛。刑龍若就是那樣的職業那樣的人,幹起活兒來想不到自己死活。幾年前配合緝毒警剿毒窩,有人跑到他家放槍警告。孫敏帶著畢業班上晚自習不在家,寶寶剛一歲躺在家裏沒人管。等她回來一看,門都被打穿了。孫敏和刑龍若吵,在電話裏嗷嗷地尖叫,問他爲什麽不去死。刑龍若當時將近四天沒合眼,捏著鼻梁把手機放在桌上。孫敏吼得其他警察都聽得到,面面相觑。情況危急,已經有個臥底生死未蔔,刑龍若實在沒心情聽她廢話。他扣了手機,然後給米晞晖打了個電話,聲音疲乏得發抖:老幺啊,你在家呢。你幫哥個忙……哥求你了,你去我家接寶寶出來,順便帶他一陣子……孫敏要回娘家……

  米晞晖也沒問爲什麽,就去了刑龍若家。孫敏正因爲驚恐和憤怒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米晞晖撞在槍口上了。她尖利地怒罵,你們刑家就沒個好東西!還刑警隊長呢,我呸,都讓人放槍放到家裏來了!我不幹了!我不幹了!結婚到現在,他在家裏呆過幾天?我嫁個人和沒嫁有什麽兩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姓刑的給過我什麽了?啊?槍子兒啊???沒錢沒權的聯合國秘書長都沒他忙!姓刑的潛意識裏就沒我這個妻子!王八蛋!老娘不幹了!

  寶寶躺在裏屋哭,孫敏哭罵道:哭哭哭,就知道哭!逼死你媽算了!

  米晞晖看她罵完了,平靜道,嫂子,我看這裏也不安全。寶寶我帶走,你先回娘家住一段時間,正好也清靜清靜。

  孫敏抹把眼淚:滾滾滾,老的小的全都給我滾蛋!

  米晞晖抱著寶寶,親親他白嫩嫩的小臉兒:寶寶,跟叔叔住一段時間好不好?

  寶寶吃著小手指,眨巴著大眼睛看他。他把寶寶小手拿出來,寶寶突然很高興地拍著小手:炮炮~炮炮~

  當時剛過完年。寶寶第一次過年,只記住了放鞭炮的聲音。很明顯,寶寶把槍聲當成了過年放的鞭炮。米晞晖突然眼睛一澀,抱著寶寶搖了搖,低聲道:對,是炮炮,過年放炮炮。

  那之後,米晞晖就開始了無窮無盡的人父生涯。寶寶身體羸弱,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兒童醫院的護士們都認識米晞晖了,很同情地問他,孩子媽媽呢?

  米晞晖不知道如何作答。

  刑龍若和孫敏離婚前夕孫敏問過寶寶那個很憂傷很有曆史的問題:爸爸媽媽離婚,你跟誰?

  寶寶怕她,她脾氣太急。寶寶想了半天,嘟著小嘴兒嗫嚅道:能不能……跟著叔叔呀?

  孫敏當時心就涼了。

  細想不知道是誰的錯。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許是今天給祖宅刺激了一下。米晞晖腦子裏的思維千回百轉來回地繞。麥醫生倒在一邊的地上,蠕動著嫌涼,半天米晞晖才反應過來。米晞晖用腳踢踢他,裝死充屍體。米晞晖扒了他外套想把他扔沙發上,麥醫生突然複活了。他摟著米晞晖的肩膀,下死勁拍他:“哥們兒,告……訴你,在我這個工作崗位上戰鬥……久了,你就會發現,所謂的,那些個什麽……情情愛愛,眼角眉梢兒的,勾心鬥角的,其本質,嗯,其本質就是操,與被的辯證關系。我……跟你說哈,步驟是這樣的:尋找目標,想,預備,想被,扒褲子,捅……”

  麥醫生還沒說完,米晞晖眼角余光瞥到寶寶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了,穿著小睡衣,抱著小枕頭,撅著小嘴兒。麥醫生那邊還在的,米晞晖眼明手快一手刀下去劈暈他了事。

  寶寶很不高興地撅著小嘴兒,並且越撅越高:“叔叔討厭~叔叔劈麥麥~叔叔不疼麥麥~”

  姑且認爲這是寶寶年紀太小措辭不當,米晞晖看著沙發上的屍體,腹誹了一句:我啊……

  

  

  

  第 10

  

  麥醫生覺得臉上軟綿綿地癢癢。

  而且不知哪兒來一股奶香味兒,沈沈地壓在胸口上。

  ……頭痛,大概是因爲宿醉。嘴裏很幹,泛著惡心。

  “麥麥~”

  ……嗯?

  “麥麥……”

  有不祥的的感覺。

  “麥麥……太陽曬屁屁了哦~”

  麥醫生勉強睜開眼睛,——果然,那小混球兒正趴在他的胸口上,兩只肉呼呼小胖手捏他的臉玩兒。

  沈死了……你給我起來……麥醫生給他壓得氣兒上不來,直翻白眼兒。

  寶寶撅著小屁股趴在麥醫生胸前,圓嘟嘟的小臉兒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麥醫生捏捏他的小胖臉兒:“小混球兒,下來。小胖豬似的,壓死我了。”

  嗓子太幹,沙啞沙啞的。寶寶扭動兩下:“不嘛~”說著,一面鼓著小腮幫,伏在麥醫生胸口上,一面眨著眼睛,忽閃忽閃。像只可憐兮兮的小動物。

  麥醫生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像撫摸一只貓。幼小的孩子總給他潔淨的感覺,連靈魂裏都是幹淨的。米晞晖從廚房裏出來,挽著袖子,系著小貓撲蝴蝶的長圍裙,兩手的水:“寶寶下來,吃早飯了。”

  小東西轉頭看他,米晞晖在圍裙上擦了手,走到沙發前把寶寶抱下來:“會遲到的。吃早飯吧。”

  寶寶才上一年級,已經要求七點之前到校,上早自習。T市所在的省一向以人多競爭激烈出名,高考本科線分數最多一年幾乎是北京的一倍。刻苦學習自然要從娃娃抓起。然而小學生上早自習也上不了什麽,拖長了聲音念漢語拼音,或者英語字母。寶寶現在有點糊塗,A這個東西,一下念“诶”,一下又念“啊”。

  麥醫生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米晞晖家。瞄了一眼客廳的座鍾,剛六點。十月份天空早上亮得不爽快,蒙蒙的隔著一層。

  “啊……我在你家。”麥醫生用的肯定語氣。

  米晞晖瞄他一眼,沒吭聲。寶寶爬上餐椅,用小勺子喝粥。米晞晖在廚房削一只土豆。中午的菜一般要早上准備好,否則中午趕回來做飯來不及。

  “……沒想到你挺窮。”麥醫生東張西望,依舊賴在沙發上不起來。米晞晖又瞄他一眼,不搭理他。

  剛熱出來的包子很燙,還冒著白色的蒸汽。米晞晖把包子切成四塊,寶寶拿著小叉子插著,小口小口咬。香氣飄到麥醫生這裏,麥醫生肚子咕噜了一下。米晞晖淡淡道:“一起吃吧。”

  麥醫生也不客氣,掀開身上的毯子,坐起來,兩只腳插進皮鞋中,並不好好穿著,非要將鞋幫踩下去趿著。身上衣服皺皺巴巴,頭發東撅西翹。米晞晖看他的形象,歎了口氣道:“你去衛生間拾掇拾掇,洗把臉。”

  麥醫生啪嗒啪嗒跑去衛生間,漱了口,洗了臉,探出腦袋來:“你有艾滋沒有?”

  米晞晖太陽穴抽動一下:“沒有。”

  麥醫生很滿意地收回腦袋:“那我用你梳子了哈。”

  寶寶擡起頭,疑惑地問:“叔叔~什麽叫艾滋呀?”

  米晞晖答:“一種傳染病。”

  麥醫生精神地出來:“寶寶不知道什麽叫艾滋嗎?艾滋就是……”米晞晖拿著個包子塞進他嘴裏:“吃早飯!”

  麥醫生拿下包子來一看,是豆角包子。長豆角切成極小的小段,用醬油和肉末炒熟,和餡兒蒸成包子。豆角一炒再一蒸有種微妙的酸甜味,非常的開胃。

  粥是大米白粥。裏面些許蝦皮,很鮮。和許多家長不太一樣,米晞晖反對給孩子喝太多奶。一是現在奶制品質量實在堪憂,有些奶竟然是廢皮鞋廢皮包發酵來的。二是牛奶其實對胃並不好,有胃病的人最好不要喝奶。而且牛奶並不太符合東方人體質,不好吸收。米晞晖一向認爲中式早餐最養人,什麽早上啃三明治吃涼拌菜喝冰水果汁都是作死呢。嫌胃太好是怎麽著。麥醫生有年頭沒吃過早餐了,很是稀罕,拿著筷子攪和粥,翻動著看能翻出多少蝦皮來。米晞晖在廚房裏弄好了菜,洗過手,走出來,自己拿了一只碗盛了粥,慢條斯理地喝。寶寶吃掉了一只小包子,喝了小半碗粥,打了個小飽嗝說吃飽了。米晞晖就把他那只碗拿過來,把剩粥喝掉了。

  麥醫生喝粥喝的西裏呼噜,喝完示意再要一碗。米晞晖又給他盛了一碗,寶寶爬下餐椅,跑進小臥室裏換了小學校服,背上小書包。寶寶小學的校服是那種翠綠色的滌綸運動服,厚厚的,很土氣。右胸口別著學生證,是那種兩塊錢一張的塑料卡,原本不大,挂在寶寶小領子上卻突然顯得大起來。麥醫生伸手拎拎他的書包:“哎呦這麽沈?別壓著不長個了。”米晞晖吃完,把碗筷收拾進廚房,道:“那麽你要去哪裏呢?我該送寶寶去上學了。”

  麥醫生道:“你有車?”

  米晞晖板著臉:“沒有。”

  麥醫生一攤手:“我自己打車回家。什麽年代了連輛車都沒有。”

  米晞晖給寶寶系上圍巾,戴上小帽子,穿上大衣,打開大門。一系列動作娴熟流暢,每天都重複。麥醫生先出去,寶寶,最後是米晞晖鎖門。米晞晖抱起寶寶往樓下走,麥醫生跟在後面看。寶寶被包裹的像個小棉球,隨著米晞晖走路的節奏一顫一顫。只露出圓圓的小臉兒,靠在米晞晖肩膀上,一只小手環著米晞晖的脖子。

  米晞晖具有一切嬌養孩子的家長的特質,因爲他抱著寶寶的時候,臉上總會透露出一股滿足的神氣。父母覺得自己的孩子就是一切,這倒是好理解——問題是他是叔叔,而不是爸爸。

  麥醫生默默跟在後面。寶寶早上起床還是有點困,軟綿綿地趴在米晞晖懷裏。米晞晖親親他,他像小動物一樣發出一聲,撒著嬌。普通父子的模式。

  走到公交車站等車。寶寶大衣的帽子有點過大,遮住大半個臉去。他蠕動著從大帽子裏探出來,衝麥醫生搖搖手:“麥麥~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住呀~”

  麥醫生一愣。米晞晖低聲問道:“爲什麽?”

  寶寶小手抓住米晞晖外套的肩部:“可是叔叔~麥麥很好玩呀~”

  麥醫生黑線。好玩。寶寶這算誇他嗎?

  米晞晖很耐心地說:“大叔自己有家。”

  麥醫生還沒來得及對這一聲“大叔”抗議,寶寶嘟著小嘴道:“叔叔~咱們家沒有咪咪也沒有狗狗~麥麥也不行嗎~”

  我——操!麥醫生差點罵出來,你個小王八蛋,合著你是當老子寵物呢啊???

  米晞晖面無表情:“不行。大叔吃得更多。”

  麥醫生氣得跳腳,寶寶偷偷看他,笑嘻嘻地。米晞晖要等的車正好過來,他抱著寶寶上車前回頭看了麥醫生一下,似乎是微笑了,又似乎是沒有,那詭異表情弄得麥醫生直發毛。

  早上米晞晖剛進辦公室,手機響。打開一接,是高澤謙。高澤謙很熱情道:“師兄忙呢吧?”

  米晞晖坐進椅子:“啊,你找我有事?”

  高澤謙道:“其實也……就是想去你那兒了解點情況。有關趙則棟……您有印象不?”

  米晞晖道:“有。怎麽了?”

  高澤謙道:“除了綁架案,有關他的情況想向您了解下。”

  米晞晖道:“你來我這兒吧。穿便衣來。”

  高澤謙一開始聽趙則棟說出米晞晖的名字來時,嚇了一跳。覺得怪怪的。理順下來,這件事情是奸商楚豫盛害得趙則棟家破人亡。趙則棟和楚豫盛打官司,打不過米晞晖,于是綁架楚豫盛女兒。刑龍若去解救人質,被趙則棟打了三槍。

  怎麽覺得有點諷刺。

  到了米晞晖那裏,米晞晖正在寫材料。一同去的警察打開筆記本,問他:“您記得趙則棟那件事嗎?”

  米晞晖平靜道:“記得。翻車,獨生子意外去世。然後他和我們公司打了很久的官司,是我接的。”

  高澤謙道:“那麽他說和楚豫盛的公司之間存在勞務糾紛是眞的。”

  一邊的警察又問了幾句,米晞晖答得妥帖合理,措辭禮貌恰當。

  “可以回去結案了。綁架外加襲警。”警察合上筆記本,站起來想走。

  高澤謙突然道:“師兄,所以他綁架了你們老板的女兒。師父挨的那三槍就是他打的。”

  米晞晖終于擡起臉來看他,略略一驚的樣子。

  “他說翻車責任並不在他,是公司長期逼他們疲勞駕駛的緣故。”

  米晞晖笑道:“你不該這麽問一個律師,還是個公司律師。”

  高澤謙皺眉道:“現在我問我師兄。那這麽說,你是默認其實趙則棟是對的了?”

  米晞晖冷靜道:“你是指責我來的,還是找我了解情況的?所謂了解情況的話,作爲我只能說趙則棟出了事故,我的當事人,並不認爲責任原因在他。兩邊打官司,在法院走的合法程序,中級人民法院二審裁決。沒什麽不對的。”

  高澤謙道:“如果有證據表明事故原因在楚豫盛的話,合議庭也許會考慮給趙則棟減刑……”

  米晞晖道:“在律師看來沒有什麽正確錯誤。和警察不同。”

  高澤謙歎氣道:“是,我知道了。”

  有關趙則棟,刑警隊接的是綁架案。其中涉及的勞務糾紛,實在是不歸警察管。高澤謙並不是很喜歡米晞晖,覺得他就是一個站在影子裏的人,不清不楚。特地從法院調了他的記錄來看,居然眞是不敗,楚豫盛公司三個法務,一般難一點的案子都是他接。公司間的,公司與職員間的,所向披靡。很多案子明明就是楚豫盛這龜孫子的錯,米晞晖硬是能把黑的擰成白的。高澤謙翻他的記錄翻了一晚上,心情著實複雜得很。不知道是應該敬佩他,還是惡心他助纣爲虐,爲虎作伥。

  問話過程不很愉快。好歹把該問的問了。離開之前高澤謙看了米晞晖一眼,他又低頭寫文件。窗外陽光很盛,只能照他半邊。許是房間朝向的問題,另半邊身子浸在暗處。他本人毫無所覺,仿佛明的暗的,對他而言,都一樣。

  

  

  

  第 11

  

  刑老爺子出院,暫時性的。也可能在家呆個幾周,好的話能呆上幾個月。米晞晖不用隔三差五跑醫院,省下不少時間。

  禮拜天帶著寶寶回父母家玩了一天。刑老太太很疼愛寶寶,雖然其實沒多少時間照料他。寶寶單元測試得了一百分,特地把卷子拿回家給爺爺奶奶看。刑老太太戴著老花鏡拿著小試卷舉得老遠看,樂呵呵的。刑老爺子躺在床上伸出手摸寶寶的小腦袋,寶寶很會逗老爺子老太太開心。中秋剛過刑老太太就穿上了夾襖,人年紀大了,怕害風。

  中午刑龍若也跑了過來。刑家兄弟倆沒特別的事也是不大說話的。刑老太太要做一頓好的,他們倆先進廚房收拾菜。米晞晖圍著圍裙切凍肉,刑龍若洗芹菜。一根一根細細地洗,芹菜的枝杈裏總是有很多泥土。廚房中只聽到水聲和菜刀敲在砧板上悶鈍的咚咚聲。以及廚房中特有的油煙氣味。

  “這陣子忙過了我就接寶寶回去。”刑龍若突然說。

  米晞晖有點詫異,停了手底下的活,那邊水聲也突然清晰起來,衝刷在芹菜上。米晞晖把切好的肉片碼在盤子裏,聽刑龍若道:“我傷也好的差不多了。最近雜七雜八的事情都忙了過去,好歹我還有套房子。帶寶寶不成問題。”

  米晞晖望著一盤子肉片沈默。

  “你也要考慮自己的事情了……這麽些年了。哥欠你的。”

  刑龍若回過頭來衝他笑,有點無賴似的。親厚的兄弟間才無賴得起來。

  “上次跟你回去住了一周,回來就起了一身膿包瘡。”米晞晖突然道:“你們家的床多長時間沒曬過了。”

  刑龍若道:“這就回去曬還不行麽。”

  “祖宅的事,媽和你說了沒。”米晞晖又開始洗芹菜。

  刑龍若笑道:“說了。老太太精明,怕我跟你搶,說得委婉,弄得我開頭還猜半天。”抓起一把芹菜控水,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像這種不動産,我也弄不來。麻煩。再者說,我也不能跟你搶——我怕老天劈我。”

  “胡說。”米晞晖道。

  “行啦。怎麽說我也得和寶寶聯絡聯絡感情。別眞不和我親了。媽說得也對。忙來忙去忙什麽呢,就那麽一個孩子。”

  刑龍若甩了甩芹菜,不知道拐著哪根筋不對,突然放下了手。槍傷根本沒好利索,硬挺著罷了。

  米晞晖道:“你現在能抱起寶寶來麽?”

  刑龍若有點尴尬:“這有關系?”

  米晞晖道:“也不差這兩年了。你先把自己收拾利索再說吧。或者你時不時到我那裏和寶寶一起吃頓飯。”頓了頓,又道:“父子總歸是父子。”

  刑龍若猜米晞晖是認爲自己覺得他有拆散骨肉的嫌疑,急道:“我不是那意思……”

  刑老太太開門進來:“叽咕什麽呢,都收拾好了?”

  寶寶跟在後面進來,拽拽米晞晖的衣角:“叔叔~餓了~”

  刑老太太把兩大一小轟出廚房:“行了,該幹啥幹啥去吧。”

  寶寶一路小跑顛顛地跑向刑老爺子的房間,刑龍若跟在後面,突然道:“我是不是來不及了?”

  米晞晖一愣:“嗯?”

  刑龍若苦笑,搖搖頭。

  中午吃飯在臥室。刑老爺子下不來床。刑老太太在臥室弄了個小飯桌,將將放開。一家人擠吧著坐,也能坐下。碗沒地兒放,只能在手裏拿著。寶寶嫌碗燙,刑龍若伸手把寶寶的小碗拿起來,笑著看他。寶寶眨眨眼睛,伸出小手指戳戳刑龍若的手:“爸爸不嫌燙?”

  刑龍若溫聲道:“爸爸不嫌燙。”

  刑老太太看了刑老爺子一眼,沒作聲。

  米晞晖坐在寶寶對面。刑龍若挨著寶寶坐,左手拿著他小碗,笑著看他小口小口地扒飯。寶寶拿筷子不太穩,七岔八岔的。寶寶擡起頭來說:“叔叔餵~”

  刑龍若捏捏他的小胖臉:“試著自己吃。都六歲了。”

  寶寶撅撅小嘴,繼續低頭扒飯。刑龍若給他夾菜,寶寶小心翼翼地夾起來,放進嘴裏。

  “慢點,不要急。”刑龍若說。

  寶寶眨眨眼睛看著他,軟軟地哦了一聲。

  米晞晖不動聲色只顧低頭吃。

  中午吃完飯,刑老太太收拾碗筷,刑老爺子教寶寶下象棋。用的是那種非常古舊的磁鐵塑料象棋,吸在包著塑膠膜的棋盤上。中間能對折,折起來就像一個小筆記本。刑老爺子教,寶寶就記。記得很快,當然忘得更快,晚上回家睡一覺就全忘光了。

  刑老太太跟兄弟倆聊天,家長裏短長篇大套的。倆人只是應聲,看神情也像沒聽進去多少。

  天漸漸黑下來。刑老太太晚上不大做飯,通常只熬一鍋粥。刑老爺子胃口並不好,吃不進東西。

  米晞晖抱著昏昏欲睡的寶寶,低聲對刑龍若道:“你先回家收拾收拾,寶寶的事再說。”

  刑龍若伸手摸摸寶寶的小臉。寶寶睜開眼睛,以爲刑龍若要走,嫩聲嫩氣道:“爸爸再見~”

  刑龍若眼圈微微發紅,湊上去狠狠親了他一下。寶寶笑起來,伸出小手讓抱。刑龍若剛打算接,米晞晖道:“你先等等,連芹菜都舉不起來。”

  寶寶一下子神情非常失望。

  “爸爸受傷了。”米晞晖輕聲道:“等爸爸好了再抱。”

  寶寶撅起小嘴湊上去,在刑龍若臉上啃了一口。

  刑龍若道:“我開車來的。正好把你們也捎回去。”

  跟父母道別,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樓道。刑龍若的車是一輛瀕臨報廢的破二手桑塔納,居然能戰鬥,看著就讓人肅然起敬。

  “夜裏有風,快上車。”刑龍若打開車門,米晞晖抱著孩子鑽了進去。

  路上路燈都亮了起來。米晞晖道:“今天晚上就住我那兒吧。晚上你回哪兒去?”

  刑龍若笑道:“也好。我們兄弟很久沒說說話了。”

  到了家寶寶突然精神了。歡蹦亂跳。米晞晖覺得有點異樣,刑龍若說男孩子活潑點好。

  吃了晚飯,活動了幾下。寶寶收拾了小書包,又說困。刑龍若領著寶寶到衛生間洗漱,然後送他上床。

  寶寶臨睡覺之前突然笑嘻嘻道:“爸爸~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刑龍若親了他一下。寶寶小手攥著被沿,輕聲道:“好像爸爸第一次哄我睡覺诶。”

  刑龍若也輕聲道:“寶寶以後跟爸爸住,好不好?”

  寶寶困了,聲音漸漸輕了起來:“嗯?不和叔叔住嗎?”

  刑龍若看著他的笑臉,放柔聲音——他原本嗓音粗,特意放柔了之後顯得特別平穩安逸:“只和爸爸住不好嗎?”

  寶寶漸漸閉上眼睛:“嗯……那叔叔會孤單……”

  刑龍若摸摸他的小臉:“不,叔叔有自己的幸福……寶寶討厭爸爸嗎?”

  寶寶已經快進入睡眠狀態:“不是……是爸爸不喜歡我……”

  刑龍若把他的一只小手放進被子裏。小傻瓜。爸爸怎麽會不喜歡你呢……

  還好米晞晖臥室的床是雙人床。兩個大男人躺不至于擠。兄弟倆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聊小時候。很多事情刑龍若以爲米晞晖早忘了,沒想到他還記得。有一年夏天西瓜被冰雹砸了,變得特別的貴。那時候老刑家窮,終于在最熱的一天買了一個大西瓜回家。刑老太太把西瓜切成兩半,一半留給老刑回來吃,一半給他們哥兒倆。

  刑龍若十三歲,米晞晖三歲。

  刑龍若不舍得吃,拿小勺兒一勺一勺挖給米晞晖。米晞晖一開始沒發現,後來才看出哥哥一口沒吃。然後他拿著小鐵勺,努力挖了一大塊西瓜,顫悠悠地舉起來,撲閃著大眼睛:哥哥,吃~

  最後那半拉西瓜他們小哥兒倆互相餵著,吃掉了。

  還有一次就是米晞晖七歲,刑龍若十七歲。米晞晖突然肚子痛得直哭。老刑夫妻都在廠裏值夜班,刑龍若背著米晞晖一路瘋跑十多裏到醫院,看著值班大夫就是說不出話,一口氣差點沒倒過來。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刑龍若笑。

  米晞晖也看著天花板。小時候的事情他記得不全。但有刑龍若的他就記得清楚些。

  “你那時候帶著我,職工大院兒裏的其他混小子都笑話你。你拉著我出去散步,還有人衝你丟石頭。”

  刑龍若笑,在黑夜裏略微的呼氣聲:“誰知道笑我什麽呢。那幫王八蛋。”

  可是,米晞晖始終記得。刑龍若跟別人說,那能怎麽辦呢。我們是兄弟。

  兄弟倆這麽聊到淩晨。刑龍若耳朵尖一點,聽見寶寶在隔壁屋翻來覆去,好像還在哭。兩人連忙爬起來,跑過去開燈一看,寶寶閉著眼睛,小臉通紅——發高燒了。寶寶一發高燒就做噩夢,這毛病跟米晞晖小時候一模一樣。

  

  

  

  第 12

  

  小孩子生病最怕難受不知道說。小孩子們自己有套語言系統,仿佛人一旦成人立即忘掉,要想跟幼小的孩子們溝通,還得重新學。

  寶寶難受,刑龍若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米晞晖很耐煩地抱著他,低聲道:“寶寶那裏難受?”

  寶寶蔫蔫地說:“頭轉轉的,很痛,身上重重的……”

  米晞晖對急診室醫生道:“小家夥頭痛頭暈惡心,而且身上很酸,沒力氣。”

  急診室醫生瞄了他們兄弟好幾眼,仿佛不很確定他們的關系。刑龍若低聲嘟囔道:“又進這裏。全身都痛。”

  米晞晖沒理他,急診室醫生也沒認出刑龍若就是前段時間那個警察。那邊許醫生翩翩而來,一派江南文士的風度。看了看寶寶,沒多說話。路過刑龍若的時候揚了揚眉毛,一臉驚奇。刑龍若看他漸漸遠去,很不解地問米晞晖:“他什麽意思?”

  米晞晖這邊把寶寶的小衣服撩起來讓大夫聽心音肺音,百忙之中道:“那位許醫生就是搶救你的大夫。他沒見過你正常什麽樣,驚奇兩下也應該。”

  早上麥醫生打扮整齊,開門下樓。

  臨走之前到車庫轉了一圈兒。麥醫生住的是小型複式樓,每戶一個車庫一個地下室。地下室和車庫是連著的,在一樓底下。去年麥醫生頭腦一熱買了輛上海通用的小別克,請朋友開進車庫之後就沒再出來過。基本上,去年一年麥醫生都以無限的戰鬥精力投入到了駕照考試中。

  神奇的是,他竟然考了一年都沒過。

  車管所領《機動車駕駛證申請表》那地方的工作人員都認識他了,仰臉一看是他,打招呼,喲,來啦。

  熱情得讓麥醫生郁悶。

  考交規他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樁考路考非出點事不可。去年年底最後一次路考,考官拍他的肩道,哥們兒,爲了別人的生命財産安全著想,你還是別開車了。

  以後麥醫生看到和“駕駛”有關的詞心裏就堵。

  早上空氣特別涼,而且清澈。麥醫生住的小區物業管理還不錯,早上能聽見鳥鳴。兩排樓中間夾個這個大花園,早上有人鍛煉,扔垃圾,幾個小孩子蕩著秋千。前面樓一對夫妻,女的站在車庫外面等,男的倒車出來,動作幹淨利落。麥醫生回頭看看自己的白色小趴窩,心裏憤憤得很。

  寶寶得的是病毒性感冒,換季的緣故。一直高燒不退,醫生讓打吊瓶,三大瓶吊著,從淩晨四點多到六點多都沒吊完。寶寶躺在床上,蔫蔫的,肉嘟嘟的小身子更顯可憐。

  刑龍若坐在一旁,笑道:“讓我想起來以前守著你的時候了。也是這麽小這麽肉,粘我粘得緊,被我抱來抱去的。”

  米晞晖難得笑了一下。兩人一宿沒睡,都沒有精神。刑龍若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米晞晖道:“我下去溜達一下,你先看著點滴。”

  出門走得急,沒拿手機。刑龍若手機又忘了充電。正好也趕著他休假,沒什麽事情。米晞晖下樓去找公共電話亭,打電話請假。門診和急診通著的,米晞晖下樓就看見一輛救護車停在門口,幾個護工正擡著擔架過床,旁邊圍著幾個警察。擔架上的中年男人痛得來回滾,旁邊一個面色憔悴蒼老的女人哭著跟著他。米晞晖走出大門口,正好跟人群擦肩而過。他張望著找公用電話,突然覺得有人向他撲來。他的功夫是刑龍若盡心調教的,擒拿格鬥都精通。米晞晖突然轉過身來一看,愣了。

  正是那個看上去蒼老衰弱的中年女人。頭發花白,衣著陳舊,整個人瘋了一樣尖叫著撲向米晞晖。米晞晖連連後退,卻一下退到了救護車上。那女人指甲很長,伸手就要挖米晞晖的眼睛,米晞晖一仰頭磕在救護車身上,兩手抓住那女人的胳膊,還是被她狠狠地抓了臉。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米晞晖竟然差點抓不住他。正巧又來一輛救護車,人夠多夠亂。一個警察衝過人群一把抱住那女人的腰一轉身把她壓在救護車上,動作幹脆利落。米晞晖左邊面頰上被她指甲犁下兩條,血浸出來,紅紅兩根粗線挂著。

  米晞晖擡起手背蹭了蹭,薄薄一層血。

  其他三個警察也跑過來,制住女人,起先過來救米晞晖的竟然是高澤謙。

  “師兄。沒事吧。”

  米晞晖歎口氣:“我看她眼熟。趙則棟的妻子?”

  高澤謙道:“案子結了。趙則棟入監之前骨髓炎發作。我們一開始去的醫院讓我們轉院,看樣子是很嚴重了。”

  另幾個警察抓住趙則棟妻子的手,懇求她保持冷靜。她一直在掙紮,幾個大小夥子壓不住她。完全瘋了一樣瞪著米晞晖,伸手一抓一抓地衝他揮著,告訴他,死也要拖他下地獄。隨車的護士給她打了一針安定,跟趙則棟一起送到急診部去。

  麥醫生一進醫院大院兒就看見一堆人亂作一團。他當是有人打架,樂顛顛過去圍觀。哪知道背靠著救護車臉上一片血的是米晞晖。

  血液順著皮膚細微的褶皺一點一點慢慢洇,看上去一片薄紗似的紅。旁邊站著個警察要拉他進醫院,麥醫生湊過去:“你被人揍啦?進局子啦?保外就醫啦?”

  米晞晖一看是他,哭笑不得。高澤謙不認識麥醫生,以爲他們熟識的。“被人撓了還是去看看好。”他說。

  米晞晖覺得無所謂。麥醫生贊歎:“做得多激烈啊這得都撓臉上了。”

  高澤謙疑惑:“啊?”

  麥醫生端起架子:“我是這裏的醫生,這個人交給我來處理就好了。”

  高澤謙道:“那正好,我先進去了。”

  麥醫生笑嘻嘻地拉著米晞晖進醫院,心裏突然舒爽不少。難得看他一臉狼狽。拜托門診的小護士處理傷口,麥醫生站在一面看。塗碘酒的時候米晞晖面部微微顫抖。

  “給女人撓的?”

  “……嗯。”

  “性騷擾?襲胸?臀?未遂?”

  小護士忍著笑,米晞晖一臉平靜:“不是。”

  麥醫生道:“既然是被人撓的,待會打一針破傷風去。”

  米晞晖皺眉:“不用這麽麻煩。”

  麥醫生冷笑:“現在不麻煩,以後就麻煩了。面部感染你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嗎?人指甲縫兒裏有多髒你知道嗎?——對了你要不要看照片?”

  刑龍若匆匆跑來:“老幺你沒事兒吧?”

  麥醫生每次一見刑龍若心裏就咯噔一下。不知道爲什麽很懼他。

  “給人撓了一下。”米晞晖道。小護士收拾好了傷口,麥醫生道了謝。

  刑龍若歎氣道:“你就給她撓?”

  米晞晖道:“沒躲開。”

  刑龍若道:“我在二樓看見樓下一團亂,當是有人打架,仔細一看是你。下樓的時候遇到高澤謙,他都跟我說了。”

  米晞晖低聲道:“要不然怎麽辦?揍她?”

  刑龍若輕輕捶了他的肩一下:“行了。”

  麥醫生春風得意地進來:“好了,大律師,跟我去打一針破傷風吧。”

  他全然不知道,這一聲“大律師”簡直紮米晞晖的耳朵。米晞晖默默站起,刑龍若道:“你好好跟醫生去打針,我回去再看看寶寶,還剩最後小半瓶。”

  米晞晖點點頭。

  打完針出來,米晞晖突然道:“麥醫生,你手機方便借用一下嗎?”

  麥醫生問:“你要幹嘛?”

  米晞晖道:“我侄子生病。打電話請假。”

  麥醫生道:“手機話費很貴的。你到我辦公室來吧。”

  麥醫生的辦公室很整潔。平時幾個醫生輪專家門診,但各自有自己的辦公室。米晞晖用桌上的座機打了個電話,麥醫生去更衣間換衣服。出來之後穿著白大褂,右胸口別著根鋼筆,人模人樣的。

  米晞晖在翻桌上的大白本。他一見麥醫生出來,點點頭道:“我當是雜志。”

  麥醫生風度地落座,然後一看差點噴:米晞晖翻的是那本著名的《清心靜氣秘錄》。

  米晞晖一頁一頁翻,麥醫生坐在對面看他木著臉,一點變化都沒有。

  “……感想?”

  “哦,竟然能爛出這麽多花色來。”

  ……其實吧,什麽鍋配什麽蓋是愛情的精髓啊精髓。

  

  

  

  第 13

  

  刑龍若良心發現,今天無論如何要陪寶寶一整天。寶寶小胳膊吊水吊得發涼,刑龍若就用大手來回輕輕搓揉。寶寶暈乎乎地小聲道:“爸爸的手好熱哦~”

  刑龍若輕輕地摸摸他的小臉兒。退燒藥終于管用,那一層紅下了去,額頭也不燙了。

  “寶寶,爸爸不會不喜歡你的。”他喃喃自語:“寶寶,你是爸爸的性命,知道嗎。爸爸沒了什麽都不能沒了你……”寶寶小嘴蠕動一下,刑龍若輕聲道:“寶寶,你原諒爸爸嗎?”

  寶寶軟軟地說:“爸爸我聽不懂……”

  刑龍若笑起來。

  米晞晖就站在門外。

  他看著房間裏面。門診病房都是四個床一間,寶寶這間有三張床是空的。寶寶躺在床上,暈暈乎乎地睡著。刑龍若坐在他身邊,一下一下親吻他的小胳膊。也許是心理作用,寶寶圓圓鼓鼓的小腮幫消下去不少。

  走廊裏有人走過,手機響起。寶寶突然微微睜開眼睛,輕聲道:“爸爸?”

  刑龍若伏在他身邊:“嗯?”

  寶寶道:“爸爸要走嗎?”

  刑龍若知道他是聽到手機響就以爲刑龍若有事要走。刑龍若緩聲道:“不,今天天塌下來爸爸都不走。”

  寶寶嗯~了一聲。

  房間裏很靜。走廊裏有人路過,在牆壁上彈起回音。寶寶小小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帶著輕微的呼吸聲。刑龍若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他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什麽也不做,只是看著躺在床上的小小的孩子。

  這樣安靜,而且幸福。

  他在想,寶寶,你原諒爸爸嗎?老幺,你原諒哥哥嗎?老爸老媽,你們原諒兒子嗎?

  細想起來,竟然對不起這麽多人。刑龍若,你眞是夠失敗……

  米晞晖靠在走廊的牆上,低著頭。醫院走廊的透光性似乎都不強。盡頭處是一扇窗子,秋日陽光純淨透徹,就是照不進來。白天醫院不開燈,一條走廊都是陰著的。米晞晖靠著牆,聽裏面父子輕柔的對話,一動不動。擋著僅有的那麽幾縷光,成爲一個黑色沈默的剪影。

  寶寶打完吊針,撅著嘴道:“爸爸我想尿尿~”

  刑龍若四下把寶寶包好,抱起:“好的,爸爸帶你去尿尿。”

  寶寶伏在刑龍若肩上,表情還是怏怏的。

  米晞晖這時開門進來,刑龍若笑道:“終于打完了,寶寶要去廁所,你等等,咱們一起回去?”

  米晞晖把家裏鑰匙拆下來,遞給刑龍若:“我……公司裏正好有事,你先帶寶寶回去,進門一定要洗手換衣服,給寶寶換了睡衣再上床。開電褥子一個小時就關,否則寶寶嗓子幹。”

  刑龍若接過鑰匙,放在貼胸的口袋裏:“我知道了,你什麽時候這麽羅嗦了。”

  寶寶尿急,在刑龍若懷裏蠕動。刑龍若連忙道:“小家夥憋著呢,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家。”

  刑龍若抱著寶寶往廁所走。背對著米晞晖。寶寶從爸爸的肩上擡起小腦袋,衝米晞晖搖搖手:“叔叔再見~”

  米晞晖擡起手,搖一搖,笑道:“寶寶再見。”

  刑龍若抱著寶寶,越走越遠。

  走廊那一頭,一片綠色翻騰著。醫院一角種滿了樹,到秋天綠色還未褪盡。風一吹,嘩嘩作響。從二樓望下去,一片起起伏伏的樹冠。

  無事可做。已經請好了假,公司根本不用去。

  米晞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在醫院慢慢溜達。刑龍若那輛破車早已開走。米晞晖第一次覺得胸腔裏發空。

  老爺子在家。老太太伺候著,日子尚算滋潤。刑龍若帶著寶寶回家睡覺。哪裏都不需要他。

  溜達到留觀室,門外站著一溜警察。大概是趙則棟在裏面,病情穩定被轉了過來。警察們訓練有素,瞄了米晞晖一眼覺得他無害,便不再看他。高澤謙沒在。

  米晞晖慢慢走過。

  臉上紮紮的,又痛又癢。打了破傷風針,整條胳膊都痛。米晞晖走了半天,又回頭看了一眼留觀室。警察們平視前方,有醫生進出。

  今天麥醫生不當門診,在自己辦公室裏搞衛生,拎著條大拖把進進出出。一個中年婦女領著個十幾歲的滿臉痤瘡的小少年在門口探頭探腦。麥醫生好心問了一句:“您找誰?”

  中年婦女問道:“專家門診怎麽沒人?”

  麥醫生道:“您看什麽病?”

  她答道:“嗨,孩子臉上起痤瘡,吃什麽都不管用,一茬一茬往外冒,跟韭菜似的!”

  麥醫生給她形容得起雞皮,把拖把一放道:“那您過來我給看看吧。”

  中年婦女兩邊看看:“您這不是專家門診?”

  麥醫生擡頭看看自己辦公室的牌子:“……不是。”

  中年婦女立即道:“那不行,我挂號就是挂的專家門診,十塊多呢,你這普通門診才三塊,你比人家便宜七塊錢呢!”

  麥醫生好半天才醒過味兒來:什麽叫我比人家便宜七塊錢???

  他一扭臉,涮拖把去了。

  中午,麥醫生特地買了外賣盒飯,拎著去找許醫生。許醫生愛吃甜淡口,他愛吃辣口的,彼此都清楚口味。許醫生在急診辦公室裏洗手,一堆醫生在一旁搶盒飯。麥醫生進門:“大家夥好!”

  幾個小護士一看麥醫生又來,呵呵笑。麥醫生很會逗年輕姑娘開心,因此頗受歡迎。許醫生道:“送飯來的?”

  麥醫生搖搖手裏的塑料袋子:“啊。”

  許醫生回頭道:“我那份你們分了吧,我這兒有。”

  旁邊一年輕醫生接口道:“怎麽就沒個人給我送飯?”

  一個小護士輕蔑道:“你有許醫生那麽有魅力麽,你有麥醫生那麽賞心悅目麽,沒有你就歇著吧你。”

  許醫生打開飯盒:“門口那家的?他家飯菜好,味精少一些。”

  麥醫生拆筷子:“門口也就那麽一家。吃吧你。”

  兩人臉對臉吃著,那邊小護士突然道:“那邊的帥哥還沒走呐。”

  另一個道:“在急診這邊呆了一早上了,就在留觀附近,跟上次一樣,坐著一動不動。”

  麥醫生擡起頭,看窗外。果然,還是那個背影,就那麽坐著。

  “今兒留觀就一個病人,好像是保外就醫的。”

  “聽說是綁架犯,你沒看病房外面圍著警察。”

  “也是他親戚?”

  “不知道。”

  麥醫生擱下筷子,對許醫生道:“我出去看看,你先吃。”

  米晞晖就那麽坐著。坐在這裏他舒服點。趙則棟的妻子打了安定,可能也在留觀裏,他沒看見她。

  麥醫生吸取上次的經驗教訓,隔老遠就打招呼:“還沒走呢。”

  米晞晖沒回頭,聽動靜就是他。麥醫生從旁邊湊上來:“你在醫院裏晃蕩一上午?嘿第一次見有人在醫院裏休閑娛樂的。”

  米晞晖看他一眼。

  麥醫生拉他起來:“吃飯沒有?”

  米晞晖好歹開了尊口:“你要學雷鋒?”

  麥醫生警惕:“你沒帶錢?”

  米晞晖一攤手:“打針用光了。”

  麥醫生立即道:“那算了。”

  米晞晖突然笑了。他一笑麥醫生就難受,那笑容怎麽看怎麽陰險。米晞晖拿出錢夾:“帶了。”

  麥醫生道:“行,那你跟我來吧。到辦公室來,我給你叫一份外賣。”

  麥醫生領著米晞晖進辦公室的時候,幾個小護士互相看了看。有臉紅的。米晞晖坐在沙發上,許醫生含著一口菜看麥醫生。麥醫生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叫了外賣。反正他是絕對不用手機,那得自己掏錢。米晞晖看見許醫生,衝他點點頭。許醫生也衝他點點頭,終于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個命大的警察的弟弟麽。

  麥醫生回頭看米晞晖:“你吃什麽口的?”

  米晞晖突然又笑,標准八顆牙齒的:“什麽都可以,你點的就成。”

  麥醫生扶額:“你就不能別笑麽?”

  

  

  

  第 14

  

  每年年底都要掃黃打非,然而今年卻略微提前。

  周二早上刑龍若被一通手機叫走的,晚上也沒回來。米晞晖差不多習慣,寶寶大病初愈精神還是不濟,因此給他請了一周的假。第二天中午刑龍若回到弟弟家吃午飯,笑著搖頭道:“你是沒見……陣仗大了。”

  米晞晖餵寶寶喝了點加了糖和鹽的粥,讓他又睡下。米晞晖輕輕帶上門,坐在刑龍若對面:“這種事也要靠刑警抓?”

  刑龍若笑道:“豈止刑警,交警都叫上了……搞夜查他們在行。”

  刑警交警制服差不多。晚上天冷,警服大衣後面統一都是“警察”的字樣。穿上去都鼓鼓囊囊,中國制服好像永遠沒有收腰這一說。

  “你們怎麽知道?”

  “這算內部機密……嗨。說什麽學生內部搞狂歡,分了好幾批往東城去的。大學在西城——你也知道。好在大部分都讓交警攔半道上了,刑警抓現行的少。”

  米晞晖默默吃飯,刑龍若忽又低聲笑道:“這種事要舉報的一定是他們自己人,背不住是眼紅人家有伴的。撞上年末,要不警察也懶得理,怎麽管?——男的女的光站一溜兒,不過就是要學校來認人。這種事學校也不會公開處理,丟臉大發了。”

  米晞晖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警察也這麽八婆。

  刑龍若三下五除二解決飯菜:“去年重點抓網上。刪圖片。都是些刺激的,我見那些哥們兒刪一天之後走路腳底下都飄。”

  麥醫生也討厭年底。今年又好像更提前了——他最愛的幾個AV站子都關了門,避風頭。

  多余精力沒處發泄,麥醫生用他的“熟女號”——這是他衆多的QQ號中的一個,扮演饑渴少婦類型——可這勁兒地勾搭了一個男的。這男的也菜,幾句話就被他給煽得按捺不住。要視頻不行,麥醫生說他沒攝像頭。通話也不行。對方問爲什麽,麥醫生公主狀:沒什麽不行,我討厭。文字更能刺激我的感官,那將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宴。你若不喜歡,那我們無緣。

  男人其實很吃這套。霸道嬌蠻再帶點裝X,麥醫生釣到不少傻瓜。對方趕緊說行行行沒問題。麥醫生打字快,一句一句挑動著對方的神經。

  麥醫生差不多知道,在哪一句的時候,對方擡多高了。

  竭盡所能發完騷,麥醫生暢快了。可憐傻瓜要不是一夜無眠就是明天起不來。淩晨一點,麥醫生下線。對方意猶未盡,麥醫生不想陪他玩兒了。剛想去睡覺,想到最近沒見到小竹筍。他又登陸“腦殘蘿莉號”,小竹筍果然給他留了言:最近他發燒,不必等他。

  小而古板的宋體字,麥醫生突然想到那天米晞晖借他手機時似乎說過,他侄子病了。

  麥醫生敲過去:哎呀~眞討厭啊~

  對方回:是呀。

  竟然沒下線,麥醫生突然咧嘴一笑,仿佛這是他惟一一次占了上風。他知道那邊的人是誰,米晞晖卻不知道他是誰。這種想法讓他十分興奮,嗲嗲地回:叔叔~你還沒睡呀……

  半晌,白色的對話框裏彈出一句話:大叔,用正常語氣說話吧。

  麥醫生頓覺晴天霹雳,但又琢磨,米晞晖好像也不可能神通廣大到如此程度,認出他是誰來。那邊接著回了一句,你和我侄子聊天我都在一旁。看出你是個愛扮蘿莉的大叔,還好沒說什麽離譜的。

  麥醫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幸他和小竹筍討論的基本都是動畫片,沒有不健康的言論。

  麥醫生重振精神,裝模作樣地敲:那麽少年,你爲何現在還不睡覺?

  米晞晖撐著下巴,看著QQ對話框裏彈出的一句一句話。以前他覺得不可思議,用嘴說話他都嫌麻煩,在網上聊天敲鍵盤哪裏會那麽有趣。今天才發現,或許很多話跟陌生人說要安全得多。誰也不知道誰是誰,關上電腦,或許大家還不在同一個世界。

  我這幾天剛剛發現,或許我自己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麽偉大。我根本就是個小人。

  麥醫生一看這話靈魂立即熊熊了:他憎恨一切道貌岸然的家夥,比如清和,再比如米晞晖。清和是一直溫和,一直微笑,米晞晖是一直冷漠,一直面無表情。這兩種人沒什麽實質性區別,好比面癱,癱成個笑臉和癱成個木臉有差麽?周身都有一層透明但堅硬的罩子,讓人看著咬牙切齒想砸碎,鑽進去瞧瞧裏面到底是什麽餡兒。

  麥醫生覺得自己只差最後一錘……砸壞他!他心裏叫囂著,然後他揉揉臉,端正坐姿,很一本正經地敲了一句:不要緊,人性本自私。聖母也只有瑪利亞一個。

  對方好半天才回了一句:大叔,你有孩子沒。

  麥醫生趕緊:啊,目前還沒有。

  QQ對話框沈靜了半天。麥醫生急得抓耳撓腮,終于跳上來一句:我看著有人把孩子抱走。我都快發瘋了,還要跟孩子說“再見”。

  可是最大問題是,那本也不是我的孩子。

  麥醫生冷靜思索半天,想起來,米晞晖家那個小混球兒是他侄子不是他兒子。

  ——這個發現讓麥醫生略略失望。他還以爲是什麽不倫之戀叔嫂之類的,個死姓米的還是一副正直好叔叔的範兒,麥醫生差點罵,這你糾結個啥啊!

  那些“爲了愛,果然要不惜一切啊”或者“兄弟情義什麽的,其實很無聊”的理論完全沒用上。——原諒麥醫生這個說話的調調,最近日本AV看得有點多。

  你可以自己養一個嘛。麥醫生有點興致缺缺,他不甚關注這種話題。

  米晞晖沈默。長久地沈默。

  他一個人抱著筆記本在客廳上網。因爲始終無法入眠。整個家沈浸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寶寶和刑龍若都在各自的房間裏睡覺。電腦屏幕的光亮映在他臉上,微微閃動。他鼻梁高,眼窩深。光線斜著上來,他臉上全是深深淺淺的影子。好像沈默的黑白電影,放到哪一幀,突然卡了殼。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或者說,這個問題他也沒有細想過。有人天生多情,那麽也應該有人天生寡情才公平。他屬于後者。親情友情,也就那麽一點。對著一個人傾盡所有,便什麽也不會剩下。大概他疼愛孩子的本能都用在了寶寶身上,即使以後結婚生子,再能不能這樣,他不清楚。

  麥醫生哈欠連天地等著,對話框裏還是慘白著沈默。

  他打算放棄。站起來關電腦去睡覺,底下任務欄裏突然跳出來個綠色小恐龍的頭像。一閃一閃上下歡快地蹦著。麥醫生的心也倏地繃緊,懸在一條橡皮筋中間一樣上下彈。他連忙坐下,點開那頭像。

  白色的方框,赫赫然一行字——

  我對女人沒興趣。

  有那麽一瞬間,麥醫生完全進入了眞空狀態。

  ……對了。他後來又想,他應該再弄第三十一個QQ號。專門扮演失落苦悶GAY

  米晞晖覺得這麽寫也不是很正確。他對男人也沒什麽興趣。他不知道自己對什麽有興趣。他還不到三十歲,但似乎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四十歲人的生活。疲乏倦怠,看什麽都一樣情緒,一樣色彩,不動聲色,毫無反應。

  寶寶在房間裏軟軟地叫了一聲什麽。米晞晖合上筆記本,起身,離開。寶寶半夜難受喊人,刑龍若必定聽不見,米晞晖卻一定聽得見。筆記本一合上,大廳裏最後一點光線也合閉,恢複一派寂靜。

  麥醫生坐在桌子邊上,木木地發呆。

  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有點點令人捉摸不透。麥醫生突然想起來上次米晞晖坐在沙發上衝他笑的樣子,八顆潔白整齊的牙齒,森森地列著。米晞晖的牙極其漂亮,排列整齊,大小均勻,向裏收著,是那種戴牙箍都掰不出來的效果。牙齒好的男人,食欲和,還有控制欲都極其旺盛。狂暴野性的雄性野獸用牙齒來謀取獵物,撕扯,啃噬。這種男人就是一種高級的獸類,他們身上繼承了人類遠古未開化時期躁動不安,甚至粗橫野蠻的基因。

  對著獵物,亮出用于切斷生命的武器。

  很久之後,麥醫生才想明白自己爲什麽就怕看見米晞晖笑。米晞晖對著他笑,露出健康整潔的牙齒。不過,那個時候,似乎也晚了。

  麥醫生渾渾噩噩去洗漱。明天還要上班。一向都是他刺激別人,今天卻受了別人的刺激,略略不習慣。

  仔細想想的話,米晞晖是同也礙不著他什麽事。並非每個是個同性都喜歡,就如同並非每個異性戀逮著個異性就要愛一般。麥醫生還沒矯情到這個份上。只是在今天之前,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同在一個醫院裏,米晞晖家的事他隱隱聽說了些。米晞晖也許需要一個能和他一起扛的人,女性明顯並不適合。每次見著他,都木著臉,裏面卻隱隱有一種疲累的頹喪。

  事實上,麥醫生很同情他。換別家兒子,未必做到像他這樣。也只能同情同情,同情是廉價的,反正他是旁觀者,別人的苦他看得到,嘗不到,也不必嘗。

  想到如此,心裏輕松很多。麥醫生上床之前關燈。淩晨兩點多,整個小區正式進入了一整片的黑暗。

  

  

  

  第 15

  

  寶寶重感冒,全身都難受。說不出來,咧著小嘴兒小小聲地哭。米晞晖就不能見寶寶哭,他悄悄掩上門,坐在床邊,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寶寶的臉。

  房間裏沒開燈。午夜時分,安靜得讓人産生幻覺。晚上有月光,整面窗簾都熒熒地浸著一層柔光。難得月光這樣好,小妖精小仙女似乎就在房間裏的四角輕巧地飛來飛去。

  寶寶微微睜開眼睛,看見米晞晖那一雙沈靜的眼睛。

  “叔叔……”他軟軟道。

  米晞晖低聲道:“哪裏難受?”——他的聲音不同于刑龍若,刑龍若聲音低沈,略啞,帶著鼻音。米晞晖的聲音有點金屬的質感,堅硬,冰冷。上大學時同學都說就不能聽米晞晖念法律條文,本來冰冷的一條一條給他一念簡直成了更冷的實體金屬棍棒,敲著人心。

  他們沒聽過米晞晖在寶寶臨睡前給他念童話故事的聲音。低緩,恬淡。小小的孩子都對黑夜有種莫名的恐懼,米晞晖的聲音織成一層堅硬的保護網,網在寶寶周圍,告訴他一切都很好,很安全,很幸福。叔叔在他身邊。有作家說小孩子是需要小搖籃小糖果小蛋糕一切柔軟甜美的東西。米晞晖給不了。他所能的,只不過是把寶寶放進一層剛硬的保護中,爲他擋風遮雨。

  寶寶從被子底下伸出小手,握住米晞晖兩根修長的手指。軟綿綿熱乎乎的觸感。米晞晖微笑了。他親親寶寶的小臉蛋,“寶寶最乖。睡一覺,明天早上就好了。”

  米晞晖打開門,刑龍若倚著牆站在門外。他略略一驚:“你怎麽起來了?”

  刑龍若輕聲道:“比你慢一步。”

  米晞晖道:“睡覺吧。”

  刑龍若拍拍他的肩:“走吧。”

  寶寶這個小東西,從剛出生就是個小磨人精兒。孫敏幾乎沒有奶,吃不到母乳寶寶總是哭。米晞晖半夜爬起來給他熱牛奶,抱著他滿屋子打轉。

  那麽小小的身子。柔柔的,小胳膊小腿兒圓鼓鼓,彎一彎就有小肉褶兒。抱在懷裏很沈,偶爾動一動,小小的,只有一點點的手掌拍在他的下巴上,帶著奶香氣。

  ——生命很奇妙,一個小小的娃娃,慢慢地,一天一天長大。長成大人。不可思議。他想。

  那時候還住在父母家。寶寶沒有人抱就哭,揮著小小的拳頭發泄不滿。米晞晖抱著寶寶來回走,刑老太太瞧著就說:喲呵,這是還回來了。

  寶寶跟米晞晖幼時如出一轍。沒人抱著就哭,小小幼兒如此地害怕寂寞。父母都忙,一開始還顧及著米晞晖,後來眞是沒有精力再去管他,由著他哭。有一天刑龍若放學回家,打開門,聽見米晞晖在哭。家裏沒有人,整個家裏都是小嬰兒嫩嫩的哭聲。刑龍若抱起他來,搖晃著。十歲的孩子抱著個小嬰兒有點吃力。米晞晖搖著小手輕輕地拍刑龍若的臉。刑龍若把他放在腿上,一手摟著他,一手寫作業。米晞晖在哥哥懷裏睡去。

  刑龍若就躺在米晞晖身旁。他總是能很輕易地入睡,白天東奔西跑實在是太忙。米晞晖擡起一只手,借著月光仔細地瞧。很大。手指修長。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天突然就變得和刑龍若一樣高大。很難相信,自己曾經像寶寶那麽嬌小過。被刑龍若抱在懷裏,繞著狹小的屋子,來回走。

  你看,就是這麽一點一點,長大了。

  幾天之後,寶寶痊愈。跟著爸爸離開了叔叔家。

  米晞晖站在後面看著。寶寶被刑龍若牽著往車上走,還要記得回頭看看。黑黑大大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瞄著米晞晖,嘟著小嘴。走了幾步,有點跟不上刑龍若的步幅,顛兒顛兒的。米晞晖勉強笑了一下,寶寶搖搖小手,“叔叔再見。”他輕聲說。

  米晞晖只是看。

  刑龍若把寶寶抱上車後座,自己也上了車的。臨走之前對米晞晖大聲道:“老幺你回去吧。我們走了。”

  米晞晖默然。

  五樓有間房間,徹底空了。

  桑塔納絕塵而去,米晞晖看著那個方向愣神。一個樓道裏的大媽出門買菜,看見他:“喲,這是怎麽啦?大小夥子站在門口失魂落魄的。失戀啦?”

  米晞晖搖搖頭,衝大媽咧咧嘴,轉身上樓。大媽嘟囔著“現在的年輕人”,依然去買菜。現在的年輕人想什麽,她可不用理解。

  中午收到母親來的一個電話。麥醫生無可無不可,哼哼哈哈應對著。快到麥醫生的生日,母親要求他回去同她一起過。說到最後,幾乎有些哀求。

  “你劉叔叔那天……不在家。”她說,“所以你回來好嗎?”

  他是她生的。他衍生自她,她的痛苦造就了他。世界上最親密的兩個人,這種親密寫進了骨頭,血液,DNA,即使死亡,也無法改變。麥醫生對母親有愧。父親如果對母親有怨怼是理所當然。而他是爲什麽呢。爲父親不平嗎。可是他就是無法控制對她的攻擊,那種隔著一床棉被的捶打,不見淤青不見傷疤,傷得全是內裏。他就是不能原諒父親死之後沒幾個月姓劉的就堂而皇之搬進自己家,之後的十幾年,母親竟然都沒有記起過父親的忌日。

  麥醫生緩緩地,扣了手機。其實他就是不能理解,愛情到底是怎麽樣一回事。父親生前是那種骨子裏溫柔的人——天然的溫柔。對誰都好,和母親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的記憶中他們沒有吵過一次架,父親很疼愛母親。相敬如賓,他想。可是母親似乎一直不快樂,對父親保存著戒備,淡漠又疏離。後來有一天,麥醫生終于撞見了那個男人。早有迹象。他們早就已經開始,父親當然有所察覺。他試圖挽回這個婚姻這個家,他舍不得妻子和兒子。母親整個人突然恢複了一種激情,整個人通了電一樣精力充沛。她似乎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惡意地,痛快地,看著深愛自己的人痛苦。多麽惡劣,可是她覺得痛快。父親越痛苦母親越高興,這能證明一種她存在的價值。當人沈溺于一種刺激的激情裏時,總會變得愚蠢以及不可救藥。劉廷的突然介入打破了她死水一樣的生活。他是個身份背景頗複雜的男人,說白點,一個混黑道的流氓頭子。他們一男一女在一起,可能是快樂的。因爲他們不時地爭吵,撕扯。劉廷是個沒多少耐性的人,急了就會動手。有一次麥醫生撞見他打母親。打得很凶,打得母親大聲哭泣。麥醫生看了一眼,沒有管。或許每個人對幸福生活的理解不同。有人就是追求刺激和激情,母親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而已。

  眞惡心,對吧。

  晚上麥醫生決定再去酒吧混一混。酒吧層次有高有低,有的接近于迪吧,混亂肮髒,打架嗑藥什麽都有。有的必須是會員,中間擺著鋼琴,氣氛小資矯情。麥醫生今天的心情不適于矯情,他最近看上一家剛開業的,還不錯,挺熱鬧,但是尚算幹淨。

  店主是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似乎姓徐。麥醫生走進去的時候,吧台上就趴了一個人。穿著襯衫牛仔褲,趴著一動不動。旁邊有人竊竊私語,笑這個人夠菜,哪有剛進酒吧就醉成這個德行,不如去大排檔喝二鍋頭。

  麥醫生坐在吧台邊上,胡亂點了一杯酒。店主很會調酒,這方面頗有造詣。調出來的酒顔色跟番茄汁兒似的,還發甜。一高興多喝兩杯,後勁就湧上了腦袋。麥醫生一時覺得到處都開始轉,自己也轉。每次洗澡之後拔了塞子放水,浴缸底下形成一個大漩渦,不停地旋轉,在眼前旋轉,花花綠綠的顔色統統攪在了一起。

  旁邊的人原來就是這麽醉的。他還有心力想這個。

  麥醫生下巴擱在吧台上,身子弓著。看著玻璃杯子裏的紅色液體,一只手指輕輕點著杯子,叮叮作響。

  旁邊的人起身,似乎去了趟廁所。回來又趴著,一動不動。麥醫生犯賤的瘾又上來,他挪了幾個高腳凳,一只胳膊搭在對方肩上,略帶結巴道:“哥,哥們兒你怎麽了?股票被套?感情遇到挫折?啊啊啊想開點兄弟,人生苦短啊兄弟,光買醉也是解決不了問題滴兄弟……”

  對方直起腰,一對黝黑的眸子沈靜如水:“沒醉。”

  麥醫生差點噴,這不是米晞晖麽麽麽?

  麥醫生打算挪回原地,米大律師似乎找到了什麽樂子,抿了抿嘴唇,權作微笑:“一起喝吧。”

  麥醫生覺得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正在緩緩下勁。非常的緊,自己估計掙不開。

  “唔……一起喝……這番茄汁兒你喝了幾杯了?”麥醫生兩只眼睛的焦距對不到一起,視線七岔八岔。姓徐的年輕人投過不太友好的視線,米大律師扳著手指:“差不多……六杯吧。”

  TNND輸了,自己才喝四杯。

  麥醫生撐著額頭。太重,擡不起來。

  米大律師饒有興趣地看他東晃西晃。麥醫生倒是眞醉了,兩個臉頰都是紅暈,嘴唇很紅。非常紅,米晞晖突然很想用手指用力地蹂躏它。麥醫生是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坐在辦公室裏,身材總算沒有發福,皮膚白嫩。大叔級別的人物,都有點中年人特有的猥瑣,頹喪,以及老神在在。米晞晖靠近他,輕聲地,帶點誘導地說:“那麽,你又是爲什麽過來喝酒呢?”

  “哦!人生!哦!我TM痛苦!哦!”麥醫生突然直抒胸臆,嚇米晞晖一跳。麥醫生笑嘻嘻地湊近他,神秘兮兮地說:“哥們兒,要不要聽一個八點檔的故事?”

  米晞晖支著下颌,輕輕抿著唇。

  “從前呢,有這麽個醫生。他在急診室很有名望,因爲他似乎總是能跟閻王爺搶人。了不起吧。後來有一天,這個醫生接了個急診。你猜怎麽著?他自己的老婆送來個光屁股男人,他老婆和情人玩□——那個時候不叫這名兒——玩過頭了,那男的差點被醫生老婆給掐死。啊哈哈,多麽戲劇性,那個醫生,他居然狗屁虛懷若谷的懷著崇高醫德地把那個狗男人救活了!嗯,怎麽樣,你說說看,窩囊不窩囊?要是我,我一定想辦法弄死他,做得要周密。我想了很多方法,我在這個醫院裏翻了當時的搶救記錄,我這十幾年每天每天都在腦子裏模擬如何在搶救的同時完美地幹掉他。我總結了不下六套方案,可是!那個醫生他一段時間之後就被發現腦溢血突發死在急診值班室裏,那男的他好好地活到現在,逍遙快活地很!這TM叫什麽事兒!”

  麥醫生聲音越來越高,蓋過了音樂和人群的喧嘩。米晞晖沈聲道:“喝多了。”

  “誰說的!”麥醫生很不高興,他趴在吧台上,嘿嘿傻笑:“反正我的形象在你心裏也不咋地了……那就不咋地下去吧……”

  米晞晖道:“我是不想又得把你檢回家。”

  麥醫生翻個白眼兒,不屑道:“誰……要去你家那破地方。盡情地喝,喝完了,咱去我家。”說完,還眨眨眼。

  米晞晖平靜地琢磨著亂七八糟的麥醫生,像是在研究什麽方案。他的嘴唇抿得更深,他在考慮這個方案的可行性,以及可能出現的結果。

  “好。那麽我們去你家。”米晞晖緩緩地,笑了。

  

  

  

  第 16

  

  第二天,米大律師在麥醫生家醒過來。

  他錘錘腦袋。宿醉,頭痛。左右找了一下,麥醫生沒在。他起身,慢慢走下栗色的可愛小樓梯,便看見廚房毛玻璃後面一塊巨大的陰影。

  麥醫生在煮方便面。表情恹恹的,像是也沒睡夠。他回頭看見米晞晖,不耐煩道:“你就不能弄出點聲音來麽?魂兒似的。早餐是方便面荷包蛋。你吃不吃?”

  米晞晖道:“吃。”

  麥醫生嫌惡地看他一眼:“拾掇拾掇你自己去。”

  米晞晖拿著一只一次性紙杯子,去衛生間洗漱。樓上臥室也有,米晞晖斟酌了一下,還是用樓下的。衛生間總歸是私密的領域,臥室裏的衛生間更像是臥室主人存貯秘密的地方。麥醫生瞥他一眼。米晞晖的頭發很硬,而且短。但是並不容易撅翹,睡一晚上起來還是那個發型。洗漱出來,米晞晖坐在桌邊。麥醫生等水燒開了房裏丟面餅,廚房裏水蒸氣徐徐地散開,繞在麥醫生周圍。沒有開窗,玻璃板上濡濕了一層雲霧。

  麥醫生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晨衣。很厚,腰上縛著帶子。脖子很長,皮膚白淨,勻稱的線條一路延伸進領子。

  很餓。也很渴。米晞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頭一次覺得這麽餓。並不在胃部,而是哪個靈魂的地方一直在叫囂著饑餓。

  麥醫生偶爾回頭,嚇了一跳——“我早說我這裏只有方便面,你就是綠著眼睛也沒有滿漢全席的。”

  米晞晖淡淡道:“不,沒有。一直都是給別人做飯,偶爾一下,不習慣。”

  麥醫生隨意地用筷子攪著鍋裏的面餅,讓它們快些散開:“你不趕回去給小混球兒做飯了?”

  米晞晖神色如常:“不用。他跟我哥回去了。”

  麥醫生笑道:“那樣正好。你可不就自在了。”

  米晞晖沒有接話。他只是坐在餐廳默默看著麥醫生煮方便面。煮面餅的香氣從廚房漫延進餐廳。

  “昨晚上我在你床上過夜的?”米晞晖突然問。

  “啊。”麥醫生心情很好地把調料包一股腦倒進鍋中,攪拌:“我這兒客房都是空屋,沒有床。所以我讓你睡在床上,總比你讓我睡在沙發上好得多了,是不是?還是我這個人有容人之量,啊哈哈。”

  “你床上有香氣。”米晞晖斷定地說。

  麥醫生道:“哈?我不用香水的。大概是洗衣粉的味道。”

  不,是食物的香氣。米晞晖想。

  盛出面來,麥醫生磕了三個雞蛋在白瓷碗中。瑩瑩三個蛋黃,很有彈性的樣子。熱了扁平的煎鍋,倒油,倒雞蛋,快成型的時候加鹽。用鍋鏟鏟進盤中,一股子油香。

  米晞晖站在麥醫生身後,看著他的動作。肩膀一動一動,身子微微晃著。麥醫生屬于瘦弱書生型,大概是大學時躥個頭太猛,拔長了竹筍空了心,內裏不結實。

  米晞晖換了個姿勢,撐著下颌,指尖輕輕點著玻璃板桌面。

  “還是廚房暖和。”麥醫生端出兩碗方便面,上面一人一個半煎雞蛋:“只剩三個了。本來也沒你的份。”

  米晞晖拿起筷子,方便面煮過要比泡過好吃,更加柔軟。不過,方便面怎麽講也是方便面。表面浮著一層油花,再配著煎雞蛋,非常膩。

  “這個……一般是下在面裏的荷包蛋吧。”米晞晖皺了皺眉。麥醫生也皺眉:“我知道,可是我怎麽弄雞蛋都不成形,直接打進湯裏就成蛋花湯了。”

  米晞晖歎氣:“下次我來。”

  麥醫生含著一口面唔了一聲,突然道:“嗯?你來?你什麽來?”

  米晞晖抿了抿唇。麥醫生最近發現,米晞晖做“抿唇”這個動作就表示他在微笑。他在微笑就表示他在大笑。他在大笑……目前沒有見過。米晞晖嘴唇薄,但唇線明顯,很立體。

  麥醫生低頭繼續呼噜面條,吃得有聲有色。覺得眼鏡礙事,所以摘下來放在一邊。鼻梁上一左一右兩個紅色的印子,眼鏡戴久了的緣故。戴久眼鏡的人忽一摘下來,目光都有些散。隔著騰騰的兩碗水蒸氣,米晞晖看到的麥醫生簡直就是含情脈脈了。

  很餓。眞的很餓。米晞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著餐桌玻璃板。越點越急促,麥醫生看過來:“你怎麽不吃?”

  米晞晖道:“嗯。”

  麥醫生剛想說什麽,手機在大衣口袋裏面響,甕聲甕氣。麥醫生在晨衣上蹭了蹭手,趿著拖鞋小跑去接。米晞晖只是看著那碗漂著油花的面點手指,麥醫生接了電話絮絮地說什麽。突然聲音大了起來,嚷嚷道:“清和那小子讓他爹打啦?死啦?哦沒有啊。”

  米晞晖不動聲色,麥醫生聲音略帶焦急:“嘿這小子,我就知道他這兩天得倒黴……那個小男孩兒……啊沒什麽沒什麽我說岔了。你們都去看過了,今兒禮拜天我也去看看好了。嗯嗯知道了。”

  米晞晖看著麥醫生扣上手機又小跑回來,吃得略急。

  “急事?”

  麥醫生含糊地嘟囔:“我一高中同學被他爹揍了。我得過去慰問慰問。”

  米晞晖看著外面鉛灰色的天,沈沈地壓著。進入了十二月份,總是要蓄雪的樣子。

  “你接下來去哪兒?”麥醫生道:“我不開車,你得自己打車。”

  米晞晖道:“原來你也沒有車。”

  麥醫生氣道:“誰說我沒有車!……只不過我不會開罷了。”

  米晞晖略略挑了挑眉:“你有車。”

  麥醫生一臉喪氣:“有。可是沒有駕照。”

  米晞晖突然道:“我有。”

  麥醫生一愣,塞著一嘴面條看他。米晞晖喝了口水:“有駕照。正好帶著。要不然我送你去?”

  麥醫生一想:“那也行。”

  等麥醫生收拾好,時間也已不早。米晞晖穿上大衣,站在樓下等麥醫生。兩只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微微低著頭。他不抽煙,考慮到經濟問題,一切花錢的小娛樂他基本都沒有。

  麥醫生拿著電動鑰匙按開車庫的白色卷門,幾塊門板緩緩升了上去。露出一輛白色小別克,有積灰,看樣子是很久沒動過了。米晞晖伸出手指輕輕一劃,灰白中間多一道亮白,特別明顯。麥醫生有點赧,咳嗽兩聲,扔給他一把大鑰匙:“你開吧。”

  米晞晖另添了些汽油,然後上車,倒車出來一拐彎,中間沒有停頓,動作流暢優雅。麥醫生驚奇:“你常練?”

  米晞晖想了想:“考出駕照就沒怎麽開過。”

  麥醫生跺腳,大概是戳到了他的痛處,米晞晖夠會氣人。

  “連車都沒有你考什麽駕照。”

  “總比連車都買了考不出駕照強些。”

  麥醫生坐進副駕駛,伸手按電動鑰匙放下車庫大門,報了羅靖和家的地址。米晞晖開著車,車中間的後視鏡上懸著一只金色的葫蘆,綁在一绺紅色的穗子上。招財進寶的意思,麥醫生長在錢眼兒裏了。

  羅靖和家住的地方屬于富豪聚集區。米晞晖對于麥醫生還能認識這種人表示驚訝。麥醫生不屑道:“他也就是個高級打工仔。咱可是正規醫院裏的主治醫師,高級知識分子。”

  米晞晖沒說話。

  鐵灰色的小路沿著緩坡切出去,慢慢拐成一個大弧形。小區裏種滿了松柏,到了冬天也不寂寞,兩邊郁郁的墨綠色,從中間露出奶黃色或者棕紅色的房屋牆壁屋檐。一幢一幢大的小的別墅只能偶爾看見一角,讓人想像整體的樣子。

  羅靖和家麥醫生是認識的。當初爲了買一棟房子費大了勁,請了很多先生看。無一例外都選中了東南方向,“聚財聚氣之地”,他們這樣說。這小子畢生願望就是買一棟自己的房子,還要帶著花園。

  車子在一幢小巧別致的小別墅前停下。倒眞是不大,在小區裏算是小的了,標致致的兩層小樓,帶著一個非常大的花園。四周圍著高大的扭絲鋼藝欄杆,到夏天大概是用作透空的花牆,現在是冬天,鋼筋上還纏著些許爬山虎枯敗的藤子。

  麥醫生按了按大鐵門邊上的門鈴。這是最新式可以對講的,屋主能看到客人。他趴在門鈴上研究好久,喇叭裏“可達”一響,想必是有人接了門鈴,登時傳出一種類似于受了驚嚇的聲音。麥醫生整整頭發道:“怎麽樣我看起來上鏡嗎?”

  門鈴裏響起個年輕男孩兒的聲音:“麥……醫生?”

  麥醫生彎著腰百折不撓:“诶诶攝像頭到底在哪兒啊我找不著……”

  米晞晖看他這傻樣,伸手一指。麥醫生恍然大悟:“哦在這裏。”

  進了大鐵門,穿過石子小路,小樓的防盜門被打開。迎出來一個頗秀氣的年輕男孩兒,穿著帶破洞的牛仔褲。

  “聽說清和給他爹揍啦。我過來看看。他人呢?”麥醫生無比歡快地換了鞋,然後四處張望。對他而言羅靖和能倒黴實在是最好不過。那男孩兒笑,幹幹地沒有內容:“他在樓上躺著呢。”

  一個高個子男人披著晨衣慢慢走到二樓走廊的欄杆前,臉色蒼白,但神情溫和:“還成。我還在想我倒黴了你怎麽不過來看。”

  米晞晖略略訝異,他和這個男人認識。當初他害得這個男人他們公司賠了不少錢。麥醫生仔細瞧了瞧羅靖和,失望道:“聽人說你倒路邊上了我才過來看看,怎麽你看上去還是這麽面色紅潤?”

  羅靖和要笑不笑:“托福托福。”

  米晞晖四周望了望,大廳沿著牆擺著布藝長沙發,拐角貼著窗。零擺著兩三個短沙發,卻沒有靠背,可以當大方凳坐。大理石茶幾上擱著一套茶具,長短沙發之間的夾角裏立著一尊瘦高的大花瓶,裏面插了幾株植物,快有人高,不知道是什麽,有著綠色粗大的主杆,和肥碩的綠色葉子。麥醫生和羅靖和打著哈哈,一面奔了上去一定要瞧人家臥室什麽樣子。米晞晖握了握那男孩兒的手:“你好,我叫米晞晖。”

  那男孩兒笑道:“我叫亓雲。請坐。”

  也的確沒有什麽事做。米晞晖坐在沙發上喝茶,觀賞門口立著的龍血樹。亓雲一臉擔心的模樣想著樓上,還要應付他。米晞晖喝茶極認眞的,一絲不苟。樓上麥醫生一陣大笑,花枝亂顫的聲音掃到樓下,亓雲都跟著一緊張。

  也不知喝了多久,麥醫生才總算下來。羅靖和不知道到底傷到了哪裏,走路一直很緩慢,扶著欄杆。亓雲擡頭看著他,他笑笑搖搖頭。

  米晞晖覺得麻煩人家已經過了。找了個借口准備走。麥醫生不會開車,米晞晖要是先走他就只能走著回家。

  米晞晖臨走之前衝羅靖和點點頭。羅靖和也對他笑了一下。亓雲站在旁邊有點莫名,麥醫生壓根沒發現。

  出了大門,麥醫生握著拳頭咬牙切齒:“我TM的今年一定要拿下駕照!”

  米晞晖突然站住,麥醫生奇道:“你幹嘛?”

  米晞晖感覺了一下:“你先上車。我去借廁所。”

  還是非常餓。太餓了。米晞晖想。他回頭看了看無聊踢石子的麥醫生,輕輕地,舔了舔唇角。

  

  

  

  第 17

  

  回去的路上,麥醫生一直微笑,帶著股神秘的神氣。米晞晖默不作聲只管開車,麥醫生突然道:“你知道爲什麽羅靖和那麽大人了還要挨他爹的揍?”

  米晞晖注視著前方。半山腰的小路是一個大弧形。鴿灰色的天空一直壓下來,道路兩旁叢叢的黛綠色,以及奶黃的奶白的屋檐棱角,鐵灰色的小路切開了一幅濃重的油彩畫,人坐在車裏順著它披荊斬棘。

  “因爲他喜歡男人。”麥醫生笑得近乎惡劣:“那個男孩兒。”

  米晞晖微微挑了一下眉。麥醫生兀自笑著:“我看他們能熬多長時間。總有一天得散,無論多相親相愛都是爲了那一天准備的。”

  米晞晖嗯了一聲。

  麥醫生胳膊撐著車窗,支著頭看窗外。很快出了山,往市中心去。T市有兩個市中心,東城西城。東城一般是居住區,環境不錯。西城是商業區,頗繁華。兩城之間有一段廣闊的公路穿過大片的麥田,沒什麽人煙。冬天的時候土地上覆蓋著一層一層塑料薄膜,被壓成一段一段的,好一點的用黑色鐵箍,壞一點的直接拿磚頭壓著。壓不住的塑料布迎風招展,麥醫生始終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用的。

  “北方的惡劣天氣。又幹又冷。”麥醫生喃喃自語:“我討厭這樣的天氣。”

  到了麥醫生家,麥醫生把車庫門打開。米晞晖熄滅引擎,拔了鑰匙,下車關門。麥醫生一愣,他也下車:“餵餵不把車開進車庫裏嗎?”

  米晞晖倚在車上,半天,突然道:“房租到期了。房東不打算繼續出租。”

  麥醫生倒也不全傻:“那又怎麽樣。”

  米晞晖抱著胳膊,繼續溫聲道:“你的房子裏都是空房間。”

  麥醫生也抱著胳膊:“對。”

  米晞晖道:“這房子對你而言,買了之後交尾款估計也不太輕松。”

  麥醫生道:“是的。”

  米晞晖道:“那麽我想租你的房子。”

  麥醫生幹脆道:“不行。”

  米晞晖接著道:“不光收房租。還有人會做家務。”

  麥醫生頓了頓:“不行。”

  米晞晖一抿嘴唇:“有人擅長做菜。”

  麥醫生沈默。

  米晞晖細薄的唇抿著,嘴角漸漸挑高:“並且,有人會開車。”

  麥醫生咳嗽一下。

  米晞晖就這麽看著他,不動聲色。麥醫生隨手一劃拉:“你把車開進車庫去。”

  米晞晖一揚眉毛:“嗯?”

  麥醫生道:“租你租你。行了吧。你要做家務。並且幫我做飯——總吃外賣容易發胖。還有開車。”

  米晞晖點頭,表示成交。他轉身上車,把車開進車庫,不偏不斜正好在中央。麥醫生跟著進去,從另一側地下走廊可以直接進樓道。車庫升降門漸漸放下,麥醫生找牆上的開關,隨口道:“哦忘了說,我還是對的女人感興趣,你最好別找我……”突然胳膊一痛,整個人被米晞晖一扭,脖子上橫著他的胳膊死死貼在牆上。

  “你幹什麽!”麥醫生又驚又怒。米晞晖的臉壓下來:“你剛才說什麽?”

  麥醫生有些愣:“我是說我對男人沒興趣……”

  米晞晖的臉壓得更近了,他們旁邊升降門一直在下降,光線被一縷一縷切斷,在完全進入黑暗的一瞬間,麥醫生看見米晞晖雙眼中熒熒的光點。

  “你怎麽知道……我對女人沒興趣呢。”米晞晖低聲在他耳邊問。麥醫生一激靈,意識到自己顯然是說走了嘴。

  “我好像只和一個人談過這種話題。這個人是誰呢……蘿莉大叔?”米晞晖的聲音又低了些,莫名變得很粗,很緩,很……有威脅性。

  麥醫生吞咽了一下,道:“好……好吧,其實是我的錯,我不該騙你,那個……我早知道是你……不過……”

  米晞晖的嘴似乎離麥醫生的耳朵又近了些。熱氣拂過麥醫生的耳朵。麥醫生覺得胸腔裏不停地捶打,太快了,甚至覺得心髒敲到肺上,想咳嗽。

  “讓我想想看……之前在天涯看見個帖子……說是和丈夫離婚然後和律師好上的……仔細回想那個措辭語氣好像很熟悉……有多大幾率會是……你呢……”

  麥醫生在一團黑暗中看到自己前方一個模糊的輪廓。比黑色更黑,更危險。那團輪廓在他耳邊呼吸,並且說話。

  麥醫生深呼吸一下,笑道:“世界挺小,網絡也不大,遇見熟人在所難免麽……我裝女人又沒欺騙你感情你著什麽急……”

  那麽所謂的“正常男人”裝女人滿世界釣男人是爲什麽呢。

  麥醫生略略尴尬。

  “房租別太貴就成。”或許是錯覺,麥醫生覺得米晞晖似乎笑了一下:“我要租滿一年。”

  麥醫生起先被他勒得半死,竟然點了頭。米晞晖一閃,放開他。一股熱源突然離開,刹那間空落了似的。涼氣讓他清醒過來,麥醫生冷笑一聲:“我不租你,又怎樣?”

  米晞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淡淡道:“不怎樣。不過就是沒人幫忙做家務進門沒有熱飯吃買了三十萬的車還得擠公交。”

  麥醫生給他一噎。米晞晖摸到開關,開了燈。橘黃色的燈光一下亮起,麥醫生眯了眯眼睛。

  米晞晖還是木著臉。他打量了一下麥醫生:“而且,你怎麽就認定……我會看上你?”

  寶寶嘟著小嘴兒,看著桌子上的菜。刑龍若系著圍裙在廚房裏忙,端菜出來看寶寶罷吃,笑了兩聲:“怎麽不吃啊?”

  寶寶把小胖臉一扭:“沒有叔叔做得好吃~”

  刑龍若擰擰他的小臉蛋:“嘿你個小兔崽子,你叔叔當年學做飯還是我教的呢!快吃,都涼了。”

  寶寶嫩嫩地抗議:“叔叔都餵我的~”

  刑龍若把他的小圍兜拽正:“你叔就慣著你吧。哪有上了小學還要餵飯的。來,自己吃。趕緊吃完還得上學。”

  寶寶捏著小筷子,低頭不語。刑龍若蹲在他前面:“怎麽了?”

  寶寶紅了小眼圈:“爸爸~我想叔叔~”越想越難過,用小胖手抹眼睛,抽抽答答起來。

  刑龍若歎口氣,把寶寶抱在懷裏:“寶寶不喜歡爸爸嗎?”

  寶寶搖搖頭:“爸爸和叔叔我都喜歡~我們住在一起不行嗎~”

  刑龍若握著寶寶的小肩膀:“好孩子。你叔叔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們父子已經耽誤他太多……”

  寶寶眨著眼睛。眼裏有淚花,挂在睫毛上癢。

  刑龍若抱著寶寶笑道:“寶寶是爸爸的孩子。叔叔也得結婚生自己的孩子啊。到時候寶寶就會有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寶寶小手指扭著刑龍若肩上的衣服,嘟著小嘴含混地嘟囔一句。剛開始刑龍若沒有聽清,後來才明白過來,寶寶是說,不想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小混球兒。”刑龍若輕輕地親了親他的小胖臉蛋:“快吃飯吧。上學該遲到了。”

  刑老太太最近日子又有些許清閑。刑老爺子病情好轉,她終于有些空余時間來打理自己的小兒子。米晞晖在搬家,百忙之中奉母命去相親。這種事他已經做得輕車熟路,第一次去像去甘露寺,第三十次去,什麽也不是。大多數都是好姑娘,打扮得體,說話得體,舉止得體。兩方客客氣氣,互相認識之後落座,騰地就在桌子兩旁豎起兩塊透明的板,禮貌歸禮貌,談不到深層次去。相親本來就是一種略帶欺騙性的行爲,在陌生人之前怎麽都要裝一裝的。

  也有一些裝得太用力,米晞晖看著都累。今天去相親,等了半個小時對方才到。打扮時尚,很漂亮的姑娘。說話很時髦,夾外語。和米晞晖交談了幾句,l'amour,la peine,l'émotion,夾得太厲害以至于米晞晖根本沒明白她在說什麽。只強笑。說到時尚流行,那姑娘嬌柔道:“所以說我就看不上ce modèle。做女人還是要classique。不管怎麽說,還是要有自己的mode。沒有明顯的fashion icon,就OK啦。”

  “……哦。”米晞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相親完打電話回家。刑老太太接的。米晞晖聲音板板的:“這姑娘漢語不太好。我擔心以後深入交流會有障礙。”

  刑老太太驚訝:“不會啊,她又沒外國親戚又沒留過學,漢語不好?”

  米晞晖扣了電話,再接再厲搬家。跟房東退房子時房東還惋惜,再找這麽好的房客也不容易。米晞晖告訴他,自己要和朋友合租,便宜點。麥醫生這兩天一直沒理他,米晞晖倒是不急。

  雖然饑餓感讓他焦躁,在他腦子裏叫囂。但是不能著急,這種事急不得。既然要吃,自然要吃得細水長流。只能吃一頓的,那叫廢物。

  他有得是耐性。

  

  

  

  第 18

  

  米晞晖搬家期間麥醫生一直沒好氣。家是他的領地,現在平白闖入一個陌生人。

  第一次見他,是他抱著孩子在門診外面等。他是個好父親,堅定而且值得信賴。接著知道那只是他的侄子。他看那小混球兒的眼神,完完全全的疼愛。

  他對有父性的男人有好感。這也算偏見的一種。

  再者,也考慮到經濟問題。當初買車也是一時發燒,清醒了難免後悔不疊,如果駕照一直拿不下來,車就一直這麽閑著。三十萬白扔。麥醫生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教官曾經告訴他,有人天生的就和機械的協作性差,或者手腳的協作性差。並非人人都適合開車。就這麽稀裏糊塗放一個人住進來,房租還不高……麥醫生覺得自己抽瘋,可擋不住那男的勢如破竹的氣勢。麥醫生的臥室在二樓,米晞晖搬進樓梯附近的一樓。小型複式樓,所謂的二樓只有兩個房間。

  小區還沒有開始供暖,早上起床是一項挑戰。麥醫生咬著牙換好衣服,瑟縮著顫抖了好一會兒才把衣服褲子給暖和過來。周圍空氣結了冰,鐵一樣硬。麥醫生好歹勻過氣來,慢慢往樓下走。剛七點,醫院八點半上班。做八點的班車還早……嗯?樓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麥醫生頓悟,樓下多了一個人。他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往下走。

  廚房裏有蒸汽。毛玻璃上映出一片移動著的黑影。麥醫生走進廚房,米晞晖回頭看他一眼,然後端出一碗大米粥,一碟醬菜,一只水煮雞蛋。

  麥醫生看他系著圍裙的樣子,愣了愣。米晞晖在他對面坐下,開始吃早餐。麥醫生看著熱氣騰騰的早餐不知所措。

  “吃。”米晞晖言簡意赅。

  麥醫生拿起筷子,攪動碗裏的粥。粥煲得很粘稠,香氣四溢。米晞晖坐在對面,捧著碗,用筷子趕著粥。空氣漸漸熱起來,充斥著一股食物的香氣。麥醫生家的廚房終于不再是擺設,有人用它做了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

  “幾乎沒有東西。下午去超市買。”米晞晖突然道。

  “啊……啊。”麥醫生應道。

  氣氛歸于靜默。但有了食物,總算並不空虛。米晞晖不愛說話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有時一天也未見得他能說上三句話。

  吃完飯,米晞晖站起,把碗收拾進廚房,出來套上大衣,換上鞋子,站在玄關看麥醫生:“收拾一下,我送你去上班。”

  麥醫生換上大衣,看著米晞晖拿起玄關鞋櫃上的鑰匙串,打開大門道:“我下去發動車。你不必著急。”

  ……看上去,他才像這個家的男主人。麥醫生拍拍自己的額頭,不要胡思亂想。

  天太冷。車要提前一分鍾發動暖一暖發動機。米晞晖坐在車裏,等著麥醫生下樓。麥醫生換好皮鞋,鎖上門,一步一步蹭下樓。白色的別克停在樓下,因爲裏面的司機,連帶著整輛車的氣場都冷峻起來。車身被他擦過,白森森的。天色還是凝重的鉛灰色,大早上的光線晦暗,白色的別克車像是镂空了灰色的背景,招搖地停在那裏。

  “鎖門了?”麥醫生開車門坐進來,米晞晖問。

  “鎖了。”麥醫生坐在副駕駛上,整理了一下大衣領子。

  “中午幾點下班。”開出好遠,米晞晖突然問。

  “十一點半。”麥醫生道。

  “中午想吃點什麽。”米晞晖又問道。

  麥醫生一愣:“沒什麽……我想吃蒸羅非魚。”

  米晞晖點點頭,表示他聽到了。

  一路無話,到了醫院,對麥醫生道:“你把你上下班值班之類的時間列個表格給我。”

  麥醫生沒說話,看著米晞晖開車離開。

  他覺得詭異。什麽都詭異。或許一開始事情就很詭異,米晞晖搬進他家,早上起來做好早飯,送他上班,問他中午想吃什麽,還要接他下班。

  這場景很像……夫妻?麥醫生被自己的遐想嚇了一跳,冬天的冷風灌進他的衣領子,終于把他弄清醒。他跺跺腳,走進醫院。

  米晞晖也是十一點半下班。麥醫生略略等了一下,樓下開來一輛白色的別克,姿態潇灑而且漂亮。麥醫生換了衣服就往樓下走,和同事們打招呼,下班回家。

  回家。

  這個動詞以前在麥醫生看來有些滑稽。中午十一點半下班,一點半上班,兩個小時,路上倒要花去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家坐在房子裏也是吃外賣,他自己不做飯,不大會也懶得弄。所以中午一般在醫院對付了,晚上再看看去哪裏解決晚飯。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自在,也孤獨。今年三十五,明年三十六,一年一年加下去,過了四十,五十,然後退休,他的計劃裏,沒有別人,只有自己。

  然而這下突然來個人,強行介入他的生活。他在照料他,很明顯的。他打破了麥醫生的領地,他進來。麥醫生有種自危的感覺,昨天晚上原本後悔的,今天早上無論如何要趕走這個家夥。可是今天早上他看到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精心措了一晚上的詞,就著粥喝了下去。

  或許他只是看上了這個房子。麥醫生自我安慰,而且他也需要米晞晖的熱氣——廚房給他一用,煙霧缭繞的水蒸氣環繞,房子裏略略添了點人氣,和熱氣。

  再等等。麥醫生想,現在不合適。雖然不知道爲什麽不合適。找到機會就跟他說,呃,把他請出去。

  麥醫生現在倒是沒想那麽多。他快步朝別克車走去。坐在車裏的米晞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中午的午飯是清蒸羅非魚,醋溜大白菜,還有一樣黃瓜雞蛋湯。麥醫生在客廳略略等了等,十二點半的時候正式開飯。米晞晖進門就做飯,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麥醫生洗了手,米晞晖解下圍裙,到玄關脫下外衣。中午出了一點太陽,好歹暖和了些。

  “材料太少。”米晞晖道:“沒來得及。還得再買一些。”

  麥醫生夾了一筷羅非魚肉。他一直覺得羅非魚肉吃起來很像螃蟹肉,一絲一絲條理分明,很有嚼勁。能把魚蒸的漂亮不太容易,米晞晖蒸出來的魚形狀色澤都好,而且魚身上點綴了玉白翠綠的蔥絲。魚肉入味,香而不老。並且隱隱透著一股酒香。

  米晞晖低頭吃飯,麥醫生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捧著碗。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指節略略突出,看上去很有力。

  “表格寫好了麽。”米晞晖悶聲問。

  “嗯?”麥醫生一愣。隨即又想起來:“啊……忘了。”

  米晞晖慢慢道:“下午幾點去接你?”

  “今天我六點下班……”

  米晞晖嗯了一聲:“我六點半下班。你稍微等一下我。”

  麥醫生嚼著醋溜白菜。白菜炒得很脆嫩,酸甜適度。似乎加了一點點辣椒面,提味。

  回到家,能吃上飯菜。關鍵是,現做出來,熱的。買的盒飯必須得趁熱吃,否則冷了的話表面便浮上一層豬油,一片一片,蠟似的。

  麥醫生那種詭異的感覺又上來了。這種感覺漸漸在他周圍缭繞著,越纏越多,越纏越多,滲進毛孔,浸入骨髓。麥醫生嚇得幾乎跳起來,米晞晖看他一眼:“怎麽了?”

  麥醫生略帶驚恐地看著他:“沒……沒。”他頓了頓,把筷子擱在碗上:“我說,有件事情必須和你講明白。”

  米晞晖淡然道:“說。”

  麥醫生道:“你不能住滿一年。我算你免費住一個月,在此期間你趕緊找房子。”

  米晞晖食指點著太陽穴,上下打量他一眼:“爲什麽?”

  麥醫生道:“因爲我要結婚了。”

  

  

  

  第 19

  

  麥醫生一言既出,滿室皆靜。米晞晖食指還是不急不慢地點著太陽穴,看著麥醫生。薄薄的唇抿得很緊,唇線顔色加深,唇角銳利起來,微微向上挑著。

  “結婚。”他重複道。

  “對,結婚。”麥醫生正色道:“所以……”

  “那就一個月。”米晞晖幹脆道:“一個月之後我就搬出去。”

  之後也沒有再說話。午飯過後,米晞晖把碗筷收拾進廚房。

  麥醫生坐在客廳裏聽鍾擺來回蕩。米晞晖泰然若素,收拾好之後解下圍裙,走到玄關,換上外衣皮鞋,平靜道:“到點了。我下去發動車子,你換衣服。”

  大門門鎖被米晞晖上了一層油,關門時聲音不大。柔潤地“個多”一響,接著是米晞晖隔著層門板的下樓腳步聲。麥醫生撐著頭,坐在客廳裏。鍾擺還在搖晃,正點剛過去,嗡嗡響。

  接下來的日子沒什麽可說的。米晞晖每天按時做飯。接麥醫生上下班。醫院大門前多了一輛白色別克,擦得很幹淨,潇灑地一拐彎停在停車場上,准時等著麥醫生。

  麥醫生有種快要産生依賴的錯覺。米晞晖,那個男人。這樣不好。麥醫生想。不好。

  家裏多了個人。以往麥醫生從不記得要燒水,暖水瓶裏的水不知是幾天前燒的,喝著都是冷的。米晞晖來了以後全都是熱水,再沒有用冷水衝茶的尴尬。早上起來有熱飯吃,一早上精神都很好。不用吃外賣,胃裏也舒服不少。有個人做飯其實是一件頂要緊的事,民以食爲天,食欲實在是最原始的,最不可抗拒的

  “吃吧。吃完還得去上班。”米晞晖溫聲道。雖然他一直沒有表情,呆的久了就發現他其實是個挺溫柔的人。沈默,寡言,溫柔,愛好照顧人。坐在麥醫生對面的男人有著平直的肩線,肩膀很寬。麥醫生最喜歡的一本時尚雜志上說,有這種肩膀的男人扛得了辛苦艱難。這家夥二十六歲。自己二十六的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米晞晖已經蛻變爲一個成熟的大男人。麥醫生承認,米晞晖很吸引人。

  “我收拾了一下。你屋裏地面上的東西還要麽?”米晞晖突然道。麥醫生一愣,扔了筷子跑上樓。臥室被收拾得井井有條,地板上堆著兩堆……一堆勁爆女郎的雜志,一堆……咳,衛生紙。

  “憋了很久了。”米晞晖跟在他後面,看著一堆衛生紙評價道。

  麥醫生深吸一口氣,幹笑道:“我個人認爲,婚前要保持忠誠。”

  米晞晖點點頭。麥醫生氣得咬牙,找了個垃圾袋,把地上兩堆物體全部都裝了進去。

  米晞晖已經吃完飯。他把碗筷收拾好,麥醫生癱在沙發上。最近太陽一直睡不醒的樣子,一層雲之後昏昏地暈著淡黃色的輪廓。每天中午吃完飯,麥醫生往沙發上一倒。米晞晖收拾完廚房下樓熱車之前會叫他。等他換好衣服,下樓剛好。下午下班,米晞晖先接上他,然後一起去超市。開車的人大多頭痛停車問題,米晞晖卻是無論多小的空位都能開得進去。在停車場停好車,米晞晖推著大推車默默跟在麥醫生身後。

  超市略帶坡度的矮貨架上碼著整整齊齊的新鮮蔬菜,還有水果。米晞晖很熟練地挑挑揀揀,偶爾擡頭問麥醫生想吃什麽。超市新進一種洋薊,通體黛綠,直楞楞的短杆上插著一叢圓球,頂端肥厚的一片一片炸著,倒像是自由女神手裏的火炬。麥醫生瞧著新奇,一旁的促銷員看他拿著,笑道:“這是新進的洋薊,口感很不錯。”

  麥醫生拿著晃了晃,還挺沈。米晞晖問促銷員如何烹制這種東西。促銷員說這是洋薊還未開的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掰下來,短莖切片,涼拌也可,用蒜茸清炒也可。味道很像竹筍。

  米晞晖挑了幾株大一些的,打算回家做做試試。麥醫生突然回頭笑道:“我們很久沒有吃海帶絲了。”

  超市裏的海帶絲一向用染衣服的保險粉腌過,爲了保持碧綠的顔色。米晞晖不大買海帶,麥醫生卻突然想吃。碧綠滴翠的海帶用機器切成絲,一大團放在雪白的冰層上,顔色對比看著都冷。麥醫生瞧米律師的神情都有股哀求的意思了,米律師才略略買了一把。回家用水泡一泡再焯一焯,涼拌起來不脆但吃著總歸放心。

  買了海帶絲麥醫生很愉快。米晞晖很會拌菜,同樣用鹽醋香油拌起來,全然沒有他的那種味道。米律師做菜從來不放味精,其他調料也極少放。以前一直帶著寶寶,飲食上總是格外小心。

  “倒是可以買一點魚。”米律師輕聲道:“我們明天喝魚湯。”

  超市裏嘈雜依舊。人來來往往,那邊似乎還有油炸什麽點心的油膩膩的香氣。燈火通明,映著他的眼睛。

  麥醫生點點頭。

  十二月份,快到一半。在辦公室裏,麥醫生特地放了一個台曆,今年只剩幾張紙,明年的日子整整一沓。在一月一日那天打了個重重的圈。只要熬到一月一日,那個男人就會搬走。以他的性格,一天都不會多停留。再也沒有無窮的熱水衝茶,或者熱氣騰騰的飯菜,以及永遠被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客廳。所以一月一日值得紀念。

  下午,那個男人打來電話。臨時有事要加班,叫他不要等他。略略叮囑他乘公交時注意安全不要搶。嗓音經過手機過濾,突然柔和了很多。

  或者,他聲音本來也不硬。不過是他總一本正經的樣子,莫名總覺得他應該很無情。覺得好笑,這世上無情的人多,卻一定不是他。

  下午下班,天已經暗了。中午出了太陽,因此傍晚天暗的速度緩了些。麥醫生突然想走走。一天過去,桌子上的台曆又撕下去一張,距他離開又近一步。台曆在變薄,明年的第一天,他離開,他照舊。

  昏昏沈沈不知道走了幾站。突然聽見路邊孩子的哭聲,很大,哭得很慘。麥醫生本能地想去湊熱鬧。穿過馬路到對面一看,麥醫生幾乎覺得頭皮一炸:那個孩子是米律師家的小混球兒。肉肉的小手捂著眼睛,旁邊站著個手足無措的年輕人。麥醫生推開人群跑到寶寶身邊,周身檢查一下:“小混球兒,你怎麽了?有人欺負你了?”

  寶寶正在幹嚎,一聽是麥醫生的聲音,放下小胖手,抿著小嘴,眨著大眼睛,淚水漸漸蓄了上來:“麥麥~我害怕~”

  看到寶寶這副被遺棄一樣的小模樣,我們麥麥的靈魂頓時又熊熊了。他抱起寶寶,怒視著對面的高個子年輕人:“媽的你有病啊?欺負個六歲孩子你很有成就感?”

  那年輕人一愣,隨即道:“你認識他嗎?”

  麥醫生不耐煩:“你到底想幹嘛?”

  年輕人苦笑。他在上衣兜裏掏出個警察證來:“您好,我叫高澤謙,我是警察。”

  麥醫生接過藍黑色的警察證反複檢查,覺得應該不是大街上那種“辦證”辦出來的。便沒好氣道:“我們寶寶犯事兒了?逮捕到小學來了?”

  高澤謙掐掐鼻梁:“那個……我是他爸爸,刑龍若的……呃,同事。我是幫忙來接孩子的,你看……”

  年底,掃黃打非打黑。緊要關頭又出了件命案。刑龍若被林局叫到辦公室一頓狂罵,然後踢他去辦案,他幾乎腳不沾地。等想起來要接孩子放學,已經快到點。他把寶寶的照片給了高澤謙,拜托他去接孩子回來——但是他們都疏忽了一件事,寶寶沒見過高澤謙。等寶寶一出校門,卻看見個陌生男子朝自己走來,當即嚎啕起來。

  後來高澤謙跟刑龍若笑道,小家夥行,鬼精鬼精的,我要眞是人販子被他幹嚎得滿大街人都看我,我也無從下手。

  麥醫生當即決定把寶寶抱回家。高澤謙一愣:“唉你……”

  麥醫生翻個白眼:“回去跟你們刑大隊長說,他兒子我抱走了,晚上讓他給他弟打電話。”

  高澤謙一急:“你不能就這麽抱走孩子啊你是誰啊?”

  麥醫生道:“寶寶,告訴他我是誰。”

  寶寶抱著麥醫生的脖子:“這是~麥~麥~”

  高澤謙連忙拿出手機給刑龍若打電話。麥醫生一把奪過手機來,道:“刑~大隊長嗎?您好,我叫麥威,目前是米晞晖的房東。寶寶我先抱回家去,你給米晞晖打個電話吧。”

  小家夥抱著麥醫生的脖子,這會是眞哭了,小眼淚簌簌的:“麥麥~我想叔叔~也想你~”

  高澤謙拿過手機講了幾句,哭笑不得地看著麥醫生抱著寶寶雄赳赳地離開。

  米律師接到他哥的電話後立即往回趕。刑龍若在電話裏有點不好意思:“這事兒鬧得。”

  米律師往公司的地下車庫走。旁邊沒有人,他沈默半天,道:“哥,你這是何必。”

  車庫裏一團黑,聲音傳出去蕩起幾層回音。

  兩邊都在沈默。

  他們倆之間,存不存在欠與不欠?

  “哥,小時候你到哪裏都背著我,多累都背著。我那時候沒覺得我欠你的。你是我哥,應該的。”

  “現在,我所做的一切,也沒覺得是你欠我的。我是你弟,應該的。”

  “你明白沒有?”

  米晞晖到家之後,寶寶像一枚小炸彈一樣撞進他懷裏。米晞晖抱起寶寶,蕩了幾圈。麥醫生跟在後面,茶幾上放著兩袋肯德基。這一大一小吃得還蠻哈皮的,一地包裝紙。

  “叔叔~麥麥家好漂亮~我們就在麥麥家住下來好不好嘛~”

  看著寶寶渴望的大眼睛,米晞晖平淡道:“不行。”

  寶寶問道:“爲什麽呀~”

  米晞晖換衣服換鞋子:“麥麥半個月之後要結婚。”

  寶寶立即撲回麥醫生懷裏,小肉手抓著麥醫生的胳膊,大眼睛裏又瑩瑩的:“麥麥~你不要我們了嗎……”

  ……你們倆原本也不歸我吧……

  麥醫生囧著臉看米律師。米律師木著臉。低頭看看寶寶,寶寶踮著小腳尖,期待地看著他。他歎一口氣,抱起寶寶:“沒,我沒那麽說過。”

  寶寶在他頸窩裏蹭了蹭。

  米律師系上圍裙,到廚房洗水果去了。

  

  

  

  第 20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拉開窗簾,不知道什麽時候,屋外面一片潔白。

  “下雪了。”米律師自語。

  寶寶和他一張床,團成一團縮在被子裏,小小的胸口輕輕起伏著。屋裏光線本來是暗的,被窗外白雪地一映,奇妙地染著淡淡的一層嫩金色。

  樓前的空地上被人掃出一個大大的“愛”字,嵌著一層淡藍的影子。空中雪花還在飄,柔軟潔白的大雪花飄散著,似乎吞掉了聲音,整個世界沈溺在甯谧安靜的美夢裏,還未醒。

  米晞晖穿上衣服,也是冷,他微微哆嗦了一下。冬天早起對誰來說都一樣困難。寶寶蠕動著翻了個身,搞出些小聲音。米晞晖輕手輕腳開門關門。六點多,麥醫生也沒起床。米律師擡頭看了看二樓,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麥醫生起床時寶寶正在洗臉。來的倉促,沒帶牙刷,米晞晖給他找了支成人的新牙刷湊合著用。寶寶小肉手擰著小毛巾,然後認眞地擦著小胖臉。

  “下雪了。”麥醫生笑著說。寶寶轉過臉來,很興奮地看著他:“我知道啦~太好啦~”

  小孩子看到雪總是要興奮,奇妙得很。

  米律師在廚房裏忙。麥醫生嗅到一股一股濃郁的麻油香,似乎還有胡椒粉。水蒸氣缭繞,米律師立在鍋前,看著鍋。

  “馄饨?”麥醫生驚奇道。

  “嗯。”米律師用大鐵勺輕輕攪拌一下,鍋面浮著香菜葉,碧綠色的。

  “我們開飯。”米律師道。

  似乎是雞肉,胡蘿蔔,洋蔥,稍稍加了一點胡椒粉,和成的餡。吃到嘴裏,鮮香,微微的辛味兒有點泛甜。餃子重料,而馄饨重湯。米晞晖在湯裏加了香菜,榨菜絲,蝦皮。在這樣寒冷的冬天的早上,喝一口這樣的馄饨湯,簡直能感到自己身體裏的寒氣被熱湯逼出毛孔。滿意地輕輕打個寒戰,抱著大碗,麥醫生心裏湧起一股熱乎乎的幸福感。

  寶寶坐在對面,小臉紅撲撲的。米晞晖拿著勺子舀起一只馄饨,吹了吹,水蒸氣在勺子上翻卷著。寶寶鼓著小嘴兒嚼嚼,吞掉,張開小嘴,啊一聲。米晞晖餵下他,再舀起一勺,吹一吹。麥醫生才發現他什麽都沒吃,不禁道:“快吃吧,天冷涼得快。”

  米律師看他一眼,又嗯了一聲。隔著寶寶嚼馄饨的間隙,吃掉了一碗馄饨。寶寶吃飽,打個小飽嗝。麥醫生起身去換衣服,離開餐廳前,聽到米律師喁喁地低語:“作業做好了嗎?書包收拾好了嗎?”

  寶寶嫩嫩地“嗯~”了一聲。

  麥醫生笑了。

  米律師半蹲著,給寶寶套上小大衣,戴上小帽子。站起,提著寶寶的書包,對麥醫生道:“我去發動車,你領著寶寶在門口站一會適應一下冷空氣。這樣不容易感冒。”

  麥醫生拉著寶寶的小肉手:“知道了。”

  米律師先下去。寶寶晃一晃麥醫生的胳膊:“麥麥~你不喜歡叔叔嗎~”

  麥醫生笑道:“爲什麽這麽說呀?”

  寶寶嘟著小嘴兒:“你都不大跟叔叔說話的~”

  麥醫生蹲下來看他:“因爲很多話不需要說呀。”

  寶寶歪著小腦袋:“不說怎麽知道呀?”

  麥醫生笑著把寶寶擁進懷中:“就那麽……知道了呀。”

  寶寶小手搭在麥醫生背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麥醫生微微垂下了眼睛。就那麽知道了呀。可是又能怎麽樣呢。

  “好啦,該遲到了,我們去上學。”麥醫生站起身,牽著寶寶的小肉手,開門,走了出去。客廳恢複了寂靜,座鍾指針一點一點地走,窗外雪花紛飛,越下越大。

  中午下班,麥醫生收拾收拾走人。隔壁的醫生跟他打招呼,笑道:“麥醫生這兩天過得很滋潤嘛。”

  麥醫生驚奇:“嗯?”

  那醫生道:“眞讓人嫉妒,家裏有做飯的?以前也沒見你這麽積極回家。”

  ……說起來,家裏果然是有個做飯的,但是和這位的意思……好像有點出入。

  “下班了嗎。”米律師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溫和平靜。

  “下了。”

  “中午我哥到咱家去搭一頓夥行不行。”

  “好吧。”

  麥醫生說話的聲音不自覺也低了很多,帶著笑容,仿佛不想給別人聽到他們私人的對話。下班的醫生路過他,給他一個寬容理解的笑容,在說我理解理解。在旁人看來,那是情人之間的笑容。

  “好冷。”刑龍若穿著便衣出來,坐在副駕駛上。麥醫生抱著寶寶坐在後排。寶寶很高興地喊了一聲:“爸爸~”

  刑龍若回頭,伸手捏捏寶寶的胖臉蛋:“虧你還記得你老爸。”然後衝麥醫生點點頭。麥醫生條件反射似的又給他嚇一跳。

  “不好意思了,老幺說中午可以去他那裏對付一下。”刑龍若笑著說。麥醫生腹誹,什麽他那裏,明明是我那裏。

  一路上無話。米晞晖認眞開車,麥醫生抱著寶寶一起玩兒。漸漸麥醫生覺得有點不對頭。他擡起頭來,道:“你今天開車不在狀態麽。”

  刑龍若沒說話,一直扭頭看窗外。米晞晖嚴肅地看著車,也沒吭聲。車子又一顛,米晞晖一個大轉把車拐進了一處偏僻胡同。

  “你現在心情如何。”米晞晖道。

  “很糟糕。”刑龍若微笑道。

  “你惹的麻煩?”

  “我看倒像是你惹的仇家。”

  兩個人忽然同時開始脫外衣。米晞晖穿著西裝,他有條不紊地解開領帶。麥醫生抱著寶寶疑惑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米晞晖回頭道:“我們下車以後,你把車門全部鎖上。”

  一堆人突然圍了上來,圍在車周圍。麥醫生嚇了一跳:“這是在在在幹什麽?”

  刑龍若摘了手表,挽起袖子,和米晞晖下了車。麥醫生立即跳起來爬到前座把所有車門都上了鎖,車窗邊上的小按鈕全部自動按了下去。寶寶奇怪道:“這是怎麽了呀?”

  麥醫生抱著寶寶縮在車坐後面:“噓,別出聲。”

  寶寶扒著前座往前看。刑龍若和米晞晖背靠背站著,車前面的人越來越多。手裏拿著家夥,來勢洶洶。當中哥兒倆面無表情,刑龍若說了句什麽,米晞晖點點頭。他只穿著襯衣,挽著袖子,顯得肩又平又寬,整個人側面看上去懸崖峭壁。背後是一片連綿的雪幕,無盡無止,飄飄散散,漫天滿地,無聲無息。

  很英挺。

  然後就打起來了。

  麥醫生看得目瞪口呆。不是看影片,沒有特技,沒有特效,拳拳到肉,米晞晖飛起一腳踹在什麽人肚子上,那悶悶的聲音,讓麥醫生腸子突然一絞。刑龍若曾經受過正統的武術訓練,底子好得無懈可擊,正經的散打八段,銀龍。米晞晖被他一手教出來的,沒考過段,可也並不遜于刑龍若。動作反應快得異乎尋常。

  麥醫生只看見湊上去的人又飛了出去,骨骼斷裂的聲音,內髒受損的聲音,被踢到胃嘔吐的聲音。麥醫生抱著寶寶發抖,寶寶看得正起勁:“麥麥~你不去幫忙嗎~”

  麥醫生正色道:“我,我那什麽,我主張以理服人……餵收起你那鄙視的小眼神兒!”

  第一次發現姓米的家夥,腿這麽長。眨眼間一掃,倒一片。被他拳頭打中,就會有一種讓人牙酸的骨骼開裂的聲音。

  他原來是野獸。凶悍又殘忍。

  撂倒一片。刑龍若在打電話,米晞晖把手揣在西裝褲口袋裏,面無表情。兄弟倆又交談了兩句,刑龍若點點頭。看來是在商量事情的起因發展經過結果,然後統一了一下意見。車子後面傳來警笛的鳴響。麥醫生不明所以。

  兄弟倆敲敲車門。麥醫生趕緊解鎖。米晞晖上車道:“現做飯來不及了。我們去飯店對付一下吧。”

  寶寶拍著手笑道:“爸爸叔叔你們好帥~”

  麥醫生想問,想想,又算了。他覺得實在是不必對米晞晖有太深入了解。這讓他感到恐懼——對他越是深入了解,越發現自己被他吸引了過去,掙紮都徒勞。

  這讓麥醫生覺得恐懼。他是自在慣了的人,從沒想到哪一天也要被某個人牽住,扯住,不得逃脫。

  聚得,也散得。

  聚聚散散,說白了不就是這麽回事兒麽。兩個人好到一定程度,就像長在彼此身上。總有一天得分開,到時候就得拿刀割,血淋淋連肉帶筋,全部切下來。後視鏡裏米晞晖直挺的鼻梁被拉成一條奇怪的直線,眼睛垂著,狹長,向上挑。麥醫生對這種事沒什麽興趣。他比自己年輕,人長得端正英俊,前程無限。或許是一時心血來潮,眼角眉梢的誤會,徒增厭煩。

  米晞晖覺得麥醫生在看自己了。瞟了一眼後視鏡,麥醫生在裏面,蹙著眉。

  米晞晖鼻尖呼了一下氣。權當是笑意。刑龍若抄著手保持沈默,米晞晖開著車,輕輕地,舔了一下唇角。

  

  

  

  第 21

  

  台曆上的日子被一頁一頁撕掉。

  到了聖誕節。米晞晖意識裏是沒有這種節日的,麥醫生也不過。下班看著商業街店鋪都被打扮得很有氣氛,夜色裏閃著五彩霓虹,

  “聖誕節了。”麥醫生輕聲道。

  米晞晖開著車。車前的金色葫蘆微微顫動。寶寶靠在麥醫生身上打瞌睡,小書包放在一邊。

  “房子找好沒。”

  “還沒有。”

  “快到一月一號了。”

  “嗯。”

  又無話。寶寶喃喃道:“肚子餓了……”

  米晞晖瞥了一眼後視鏡:“晚上吃什麽?”

  “想喝你熬的燕麥粥了。”

  “好。”

  車輪碾過地上的冰碴積雪,輕輕響著。

  他們之間,也只有這個動靜了。

  晚上又下雪。雪花愈發大,很柔軟的樣子。可眞要拿到手裏,馬上融化,還要冰得人嚇一跳。寶寶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扒著車窗往外看。麥醫生覺得車子漸漸停了下來。下雪路滑,路況不好,前面也許出了交通事故,忽然地塞了車。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米晞晖開了燈,四面門上熒熒的橘黃色小燈。車堵得越來越多,寶寶看得乏味了,又倒回車座打瞌睡。麥醫生脫下外套,包著寶寶怕他著涼。

  車子引擎沒有熄滅。因爲開著暖氣。微微的嘶嘶聲。麥醫生忽然怕起來,現在等同于自己跟米晞晖獨處著——在一個幽暗的密閉的小環境裏,跟一頭野獸關在一起。車窗的邊角上漸漸積了雪,白皚皚地堆著。

  米晞晖一直沒吭聲。麥醫生能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握著方向盤。寶寶蠕動一下,調整了姿勢。後面的車輛不耐煩地按喇叭。此起彼伏。

  “眞倒黴……是吧。”麥醫生幹笑道,總得找點事情做。

  米晞晖回頭看了他一眼,麥醫生愣在當處。他是個沈默的男人,有的人沈默是因爲高傲,有的人沈默是因爲不知道如何表達。他是不會表達的那種人。

  “……你也知道的。我們最後……都得找個女人不是嗎。無論在哪裏……兩個男人,你看……不好混啊。”

  麥醫生說得斷斷續續,異常艱難。米晞晖的手漸漸攥緊了方向盤。

  “……我也不是傻子……但是你看你才二十六,三十都不到,一時貪圖新鮮麽……我都快四十了,時間上耽誤不起……哪天你一後悔那我不是虧死……”

  米晞晖手背上的筋都繃了起來。麥醫生索性豁了出去:“所以,不管怎樣我都沒興趣……不管同性異性,講究的是個你情我願是吧?你就算糾纏……”

  米晞晖突然道:“我知道了。我會盡快搬走。”

  麥醫生給他嚇一跳。怕他會發怒,米晞晖眞要怒起來他絕對應付不來。米晞晖沒有再說話,前面車緩緩移動起來。他打開雨刮器和車前燈,忽然的一亮,反光刺得麥醫生睜不開眼睛。緩緩開動,米晞晖看到前面的路上一只小小的絨布娃娃。只有拳頭那麽大的麋鹿造型,掉在泥水裏,被來往的車輛碾壓,肚子裏面的棉花被壓了出來,爛成一團。

  晚飯是涼拌海蜇,羅靖和送來一箱海蜇,麥醫生嫌麻煩一直沒有弄過。米晞晖拿出來泡了一天水,細細洗了,拿水一焯,切成絲和著白菜絲,粉絲,蝦皮涼拌。特地熬了燕麥粥,黃色的顆粒嚼在口中,非常脆。

  饅頭剛蒸出來燙,米晞晖用一雙筷子插著小饅頭,讓寶寶拿著。寶寶小小咬了一口饅頭,米晞晖餵他一勺燕麥粥。餐桌上的氣氛很怪,寶寶看看食而不知其味的麥醫生,再看看面無表情的叔叔,咽下嘴裏的東西,嫩嫩道:“麥麥~叔叔~你們吵架了啊?”

  米晞晖拿勺子的手頓了頓:“沒有。”

  寶寶很好奇地眨著大眼睛,小肉手扒著米晞晖的衣服,湊近前看著:“那爲什麽叔叔你這麽難過?”

  麥醫生看米晞晖。只是大半個側面,面無表情的,古井無波的。米晞晖也看著寶寶,寶寶伸出小指頭點點米晞晖的眉頭:“叔叔不要傷心~叔叔傷心的話我也會傷心~”

  以前聽人說,小小的孩子直覺都是准的。無需看神色,他們能感覺到最親近的人的悲喜。米晞晖蹙了一下眉:“不要亂說。”

  寶寶撅嘴道:“我沒有亂說~”

  麥醫生幾下吃完燕麥粥,逃也似的離開餐廳。

  寶寶摟著米晞晖的脖子,小胖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叔叔乖哦~叔叔別難過~”

  餐桌上放著幾只碗。漸漸的沒有了水蒸氣,都冷了。

  晚上,一夜無眠。

  樓上樓下兩個人,隔著千裏遠。

  大概覺得冷,寶寶縮進米晞晖懷裏。米晞晖摟著他肉肉的小身子,輕輕拍著。一下一下,節奏勻挺。

  “寶寶,我們得搬走了。”米晞晖輕聲道,用著接近虛無的聲音:“對不起。”

  寶寶睡熟了,吧嗒了一下小嘴。

  米晞晖親了親他胖胖的小臉蛋。他緊緊摟著他,這是僅剩的意義了。

  米晞晖一直在找房子。最後拜托了老同學找到了城西的一處老舊的居民樓,幾乎是貧民窟性質了。老同學看著他,終于忍不住道:“我不明白,這麽多年你到底圖什麽?沒錢沒車沒房子,帶著別人的兒子哪天就跟自己親爹回家去了,你剩什麽?”

  米晞晖站在門口,看著古舊的房屋。衛生間貼的是是那種棕褐色的小馬賽克,如今已經極其罕見了。被人踩的久了,坑坑窪窪。沙發還是四五十年代的樣式,套著淺綠色將近發白的套子。

  米晞晖挽起袖子,掀開沙發套子。棉花被蟲蛀了孔,很不潔淨。

  “這樣不行。我帶著孩子,這房子太不幹淨了。”

  老同學歎口氣。

  “你要急著搬家就先跟我湊合一段時間吧。哪找那麽多便宜的出租房去。上次那個找的時候費老勁了,誰讓你退的!”

  “叔叔~麥麥怎麽不回家呀?”寶寶坐在車後座,疑惑問。

  米晞晖開著車,臉上沒什麽血色,神情疲憊:“麥麥要值班。”

  寶寶嘟著嘴:“麥麥討厭~我們三個總在一起多好呀~”

  米晞晖沒有說話。後來他輕聲道:“麥麥……不能總和我們在一起。”

  寶寶問:“爲什麽呀?”

  好久,米晞晖才輕聲道:“麥麥要結婚了呀。”

  我們……不能再打擾他。

  麥醫生幾天都沒回家。睡在值班室,偶爾到急診的值班室湊合一下。許醫生踢他一腳:“你現在玩叛逆離家出走是不是有點晚了?”

  麥醫生翻個身,臉朝著沙發背:“別吵!我再睡會兒。”

  許醫生坐在他身邊:“你什麽毛病?爲什麽不回家?”

  麥醫生不耐煩道:“我就不回去咋地吧?我正在思考人生呢。”

  許醫生笑:“你?思考人生?”

  麥醫生騰地坐起來:“我要結婚!和女人。”

  許醫生給他嚇一跳,緩過來之後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結婚?和女人?你?”

  麥醫生怏怏道:“不行啊?我今年元旦結婚。咱們醫院誰比較合適你說說看?”

  許醫生一挑眉:“你認眞的?”

  麥醫生嘿了一聲:“我怎麽不是認眞的?”

  許醫生點頭:“好,先別說人選,我先問問你,你做好當人夫人父的准備了沒有?今後自在日子都沒有了,多一個女人時時拽著你,你往前跑不動,又不能往後退。這就是夫妻。你們要吵架,摔東西,吃喝拉撒睡,放屁打嗝一直到死。半道上你老婆要懷孕,生孩子。你要伺候月子,忍受她衝你亂發脾氣,防止她産後憂郁症。嬰兒出生之後你要洗尿布,照顧嬰兒。這些都是你應該做的,你要將近三四年的時間晚上睡覺踏實不了——這一切你都有心理准備了麽?”

  麥醫生愣愣地看著許醫生。許醫生翹起唇角:“看清現實吧麥醫生,你不過就是自私透頂的家夥,你負擔不起一個家。這樣說來,你又何必去耽誤一個女人的青春?”

  麥醫生下意識道:“我看那家夥好像也沒這麽狼狽……”

  許醫生問道:“誰?”

  麥醫生歪著頭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

  許醫生歎氣道:“別人的苦,你知道什麽。”

  他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雷打不驚,波瀾不興。痛也好,苦也好,他從來沒表現出來。于是別人就會以爲他沒有感覺,他不會痛不會悲傷。

  麥醫生突然問道:“爲什麽別人的苦,我們就不知道呢?”

  許醫生不再理他。原來這家夥的青春期遲到這種程度。

  麥醫生撕下一張紙片。十二月三十號。今天。往下是三十一號,再往下,新的一年。

  麥醫生實在是沒勇氣回家,面對那個男人。這往後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負擔不起。別人的眼光,嘲笑,不在乎是不可能的。或許還會成爲別人茶余飯後的笑柄,在粗俗惡劣的黃色笑話裏充當主角,說他們是專門插男人的二尾子。他會被開除公職,會失業,這麽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全都完蛋。這個代價……他不能想象。

  麥醫生趴在桌子上。晚上七點,醫院裏冷冷清清。據說今天開始是燈節,街上倒是挺熱鬧。麥醫生趴在桌子上,一根指頭輕輕敲著桌面。這是那家夥的習慣動作,不疾不徐,輕輕敲著。把耳朵貼在桌面上,才發現原來這個聲音這麽大,這麽堅定,一下一下,像是心跳。

  像是那些總是被忽略的,響了很久的,心底微小的聲音。一下一下,那麽堅定,日複一日。習慣到已經不去注意它——可它一直未停。

  他知道。他一直一直在對他說,從未放棄。自己卻故意當聽不見,聽不懂,完全忽視掉。

  請你,停止吧。

  挨到七點半,麥醫生下定決心。他走出辦公室,走出醫院,站在路邊上招了一輛出租。他坐進去,告訴司機地址。到了地點,他下車。一系列動作都很僵硬,他是怕自己停下來,就失去了勇氣。今天是最後期限,他不走,那他走。情至深處,原來也是種負擔。

  麥醫生一下拉開門,卻發現,家裏,空無一人。

  沒有燈。漆黑得融到了一起似的。麥醫生打開燈,愣愣地看著。幾天未回家,客廳一塵不染。到處井井有條。麥醫生鞋也未換,瘋了一樣跑到米晞晖的房間……什麽也沒有。

  幹淨的,像是從未有人住過。

  麥醫生跑上樓,沒有人。他跑下來,大叫了一聲“米晞晖!”卻徒然嚇自己一跳。寂靜之中……突然發現,眞的只有自己一個人。恢複到過去,很好,很好,以前也是自己一個人。一切都恢複了正常,多麽好……

  麥醫生打開冰箱,整整一冰箱,都是那人收拾好的菜。分門別類,洗淨切好,自己只要再加熱一下就好。廚房沒有開燈,冰箱裏的燈光仿佛也染上了冷氣,白粼粼地亮著,映著五顔六色的蔬菜。

  麥醫生的眼淚,終于湧了出來。

  米晞晖領著寶寶,在街上默默地走。白天天氣還好,晚上還不至于太冷。有呵氣,寶寶小臉凍得紅撲撲的。

  “叔叔,今天是燈節~”寶寶很興奮地四處張望。米晞晖略略一提唇角:“是呀,燈節。”

  寶寶道:“如果是和麥麥一起出來該多麽好呀~”

  米晞晖沒有說話。兀自沈默。寶寶仰著小臉兒道:“叔叔~我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麥麥家啦?”

  米晞晖輕聲道:“是的。麥麥要結婚,我們不能打擾他。”

  寶寶難過道:“可是叔叔,我們原來的家也沒有啦~”

  米晞晖嗯了一聲。

  好一會兒,他柔聲道:“寶寶,你這幾天先和爸爸住好不好?我先找個好一點的房子。”

  寶寶嚴肅道:“不行~我要陪叔叔~”

  米晞晖苦笑道:“爲什麽?”

  寶寶仰著臉,大眼睛被燈光映得盈盈的:“我知道,叔叔現在非常非常難過。別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米晞晖抱起寶寶:“那麽我們說好,以後都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寶寶道:“麥麥也是嗎?”

  米晞晖輕聲道:“也是。”

  寶寶伸出小手,摸了摸米晞晖的臉。

  米晞晖在路邊的點心店買了一只小蛋糕給寶寶。寶寶雙手捧著小蛋糕,推給他。米晞晖輕輕咬了一口,寶寶點點頭,小口小口咬起蛋糕來。

  “吃完就回爸爸那裏去。你明天還要上學。”米晞晖抱著他。寶寶在他懷裏,蹭了蹭。

  燈節的第一天,米晞晖和寶寶在路邊,分享一只小蛋糕。

  

  

  

  第 22

  

  退房子之後米晞晖大部分東西寄放在刑龍若家,他倒是有那裏的鑰匙。寶寶很懂事,一路上沒有多說話。到了刑龍若家,米晞晖用鑰匙打開門,正撞上刑龍若低頭找東西。米晞晖略略驚訝:“哥……你在家啊?”

  刑龍若繼續翻:“我還得到街上執勤……今天不燈節麽。诶奇怪哪裏去了……”他突然想起什麽:“你來了?”

  米晞晖手裏提著一只小包裹,大部分是寶寶的東西:“我最近有點忙……寶寶先跟著你行不行?”

  刑龍若瞧米晞晖神色很怪。但也沒多問,點點頭。寶寶對這種顛沛流離的小日子早習以爲常。刑龍若接過小包裹,米晞晖道:“我先回去了……”

  寶寶搖搖小手:“叔叔再見~”

  “你自己小心。”刑龍若笑道。

  等大門關上,寶寶擡頭對刑龍若說:“可是爸爸~叔叔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呀~”

  刑龍若一怔:“嗯?”

  寶寶還要說什麽,刑龍若突然轉身打開大門,衝著黑魆魆的樓道吼了一聲:“小晖你給我滾回來!”

  樓道裏帶著回音,缈缈地回蕩著。半晌,又響起腳步聲,米晞晖慢慢上來:“哥。”

  刑龍若把他拖進門,在他肩膀上給了他一下:“你沒地方回去了?什麽意思?”

  寶寶縮在刑龍若後面,抱著爸爸的腿。

  米晞晖低頭不吭聲。

  刑龍若隱隱有發火的迹象:“你什麽意思?”

  米晞晖歎了口氣。

  從小到大,刑龍若都喊他老幺。如果喊他“小晖”或者“米晞晖”,就表示他生氣了。屋子裏靜默。刑龍若爲了省電,只開了走廊一處電燈,光線昏昏暗暗的。米晞晖略略低著頭,臉上都是影子。

  刑龍若道:“你……可眞是。”寶寶抱著爸爸的腿,眨著大眼睛看叔叔。米晞晖輕聲道:“哥,我……”

  刑龍若緩聲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後半句話湮入了虛無。仿佛倒退了二十年,幼小的米晞晖站在哥哥面前,一身傷。刑龍若拉著他的手怒道,誰欺負你了?哥揳死他去!

  刑龍若把手按在他肩上,柔聲道:“我不問你,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向我低頭……我是你哥!你最近先住在我這裏。也不要怕不方便,我其實挺少回家的。正好你晚上帶一帶寶寶,我今天得淩晨才能回來。”

  米晞晖還是沒吭聲。寶寶拽拽他的衣襟:“叔叔~你今天摟著我睡好不好~”

  米晞晖抱起寶寶,親了親。

  早上起來,躺在床上,朦胧間總覺得廚房那裏有細細簌簌的聲音。咬著牙穿上衣服,恍惚地下了樓。廚房的毛玻璃那裏似乎還有一大塊晃動的影子。

  ……錯覺。他走到廚房門口,那裏沒有人。龍頭沒有擰好,一滴水滴輕輕落下。

  叮咚。

  連水滴的聲音都這麽清晰。

  早上沒吃飯,麥醫生恹恹的。許醫生仔細瞧了瞧他:“你丟錢了?”

  麥醫生陰著臉玩自閉:“沒。”

  許醫生驚奇:“沒丟錢怎麽臉色這麽差?”

  麥醫生晃晃蕩蕩穿過門診,走到電梯那裏等著。許醫生看著他那幽魂似的背影,撓了撓下巴:不是丟錢?那是丟了更貴重的寶貝?

  不是……沒有……統統都不對……

  麥醫生覺得奇怪。總覺得身邊有個人,有他的熱氣,呼吸聲,說話的聲音,轉臉一看,又空無一人。

  渾渾噩噩上了一天班,下午下班之前,習慣性看了一眼樓下。沒有人,沒有那輛白色的別克車。麥醫生晃晃悠悠走出醫院。你活該。他想。

  還是沒有招出租。麥醫生想溜達溜達。他懼怕回家,懼怕面對那個裝滿蔬菜的冰箱。明明以前都是一個人,自在得很。可是自從他出現,讓麥醫生經曆了一場熱鬧,有廚房裏熱氣騰騰的飯菜香,有陽台上隨風翻飛的洗淨的衣物,有在空氣中彌漫的,洗衣粉,洗潔精的清香。

  然後突然消失。幹幹淨淨,一絲痕迹也沒留下。

  算你狠。

  慢慢走過了幾站,路過一處小學。麥醫生突然一激靈,這好像是寶寶的學校。正值放學,小學門口車來車往。

  寶寶站在街邊東張西望,突然看見什麽似的,揮著小手。街上太嘈雜,聽不見他喊什麽。麥醫生站在天橋的橋墩後面往前看著。米晞晖出現在對面街邊。

  他看上去還好。但臉色蒼白,嘴唇顔色也淡了下去。看寶寶的神情一如既往,眼神中含著笑意。寶寶張開小手,他彎腰,一把抱起寶寶。

  他在暗處看著米晞晖抱著寶寶走向遠處。寶寶在他懷裏很興奮地說著什麽,他偶爾點點頭。寶寶說到興奮,抱著米晞晖的脖子蹭蹭。米晞晖親親他的胖臉蛋,寶寶笑起來。

  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大馬路,像是一條湍急的河。來來往往,車輛,自行車,行人。一閃一閃飛馳過去的人影把那對叔侄的影像剪輯成一幀一幀,連不起來。

  麥醫生在衣兜裏攥了攥拳,轉身離開。

  到了家,爲了發泄,麥醫生立即上網,在某個女人情感版塊裏披著馬甲忽悠瞎編,一段一段地直播。

  “杭州絲”說她是個年輕的未婚女性,初入社會。膽怯,怕生,又無特殊能力。偶爾得到上司的關照,終于正面跟上司接觸了一下——于是毫無懸念地墜了下去。正經的八點檔故事,可依舊掀起了廣大人民的熱情。不得不說,麥醫生文筆不錯。哀婉的,仿佛哪裏一支笛子一直一直吹著淒冷的調子。“杭州絲”無可救藥地暗戀了上司,卻不能讓對方知道。因爲自卑,上司年輕有爲,前途無限,總能找到更好更匹配他的女人。

  底下回帖有人要求仔細描述一下那位年輕有爲的上司。麥醫生一個字一個字敲,細細地描摹那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不太愛說話,沈默寡言。十分年輕,可是很有能力。長相英俊而富有侵略性。個子高挑,斯文沈靜。平時總是沈著臉,讓人誤以爲他是那種冷血無情的人,事實上卻並非如此。某次公司聚會杭州絲喝得一塌糊塗,被上司帶回家。上司給她做了一頓早飯,香氣四溢的燕麥粥。帖子裏精心地描述了,那天早晨,杭州絲醒來,走下樓,看到廚房毛玻璃上微微晃動的影子。

  ——越寫越像一個人,不,不對,就是按照那個人寫的。

  麥醫生撐著額頭無聲地笑,肩膀都在抖。

  衆多的回帖中,突然有人問,杭州絲你到底是男的女的?現在什麽時代了,還會有女性會因爲自卑這種事不敢去追求如此優秀又深情的男人嗎。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愛他。

  麥醫生驚愕地看著那人的回帖。

  一刷新,那人還在回帖。在衆人中毫不起眼,簡直就在自說自話。他說,你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是不可能的,但你不是爲別人而活。

  人只有一輩子,一旦死掉就什麽都沒有了。死之前,你打算怎麽活呢。

  我傷了他的心。麥醫生突然回了一句。無頭無腦。

  過了一段時間,對方終于回帖:那就更應該,把他拉回來。

  麥醫生一夜沒睡。他想了很多。經過六個小時的思考,他覺得他應該已經想明白了一件事。

  總歸應該試一試。聚也好,散也好,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到底沒有遺憾。

  拿著手機,麥醫生幾乎能聽見牙齒輕輕打磕的動靜。上上下下,控制不住。他吐了口氣,打開通訊錄,找到米晞晖的手機,按了下去。

  等待最難熬。麥醫生幾乎覺得自己站在刑台上,等著脖子上方的大鍘刀落下來……他攥緊被子。夜光的鬧鍾顯示,現在是淩晨四點。一直沒人接。麥醫生幾乎懊悔一時衝動,剛想扣電話,裏面卻傳來一聲低沈的“餵?”

  麥醫生手一抖,咳嗽了一聲:“那個……”

  那邊沈默下來。

  “你……現在在哪兒?”

  好久,米晞晖低聲道:“我哥家。”

  麥醫生忽然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他能聽見那邊的呼吸聲,低緩,柔和。

  “你還有事麽。”米晞晖問。

  麥醫生一時語塞:“沒……沒……”

  那邊,扣了電話。忙音傳過來,麥醫生拿著手機,忽然想笑。

  就這樣,成了陌生人。

  手機上的熒光還沒熄滅。麥醫生在手機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臉。你眞TM賤。他想。

  他看著手機,怔愣半天,突然惱了似的,又給米晞晖打了電話,這一次沒響兩下,米晞晖便接了起來。兩下無話,麥醫生頓了頓,硬著聲音道:“我知道你在生氣。我知道你非常生氣。我還知道你很傷心。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你打算給我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嗎?”

  那邊米晞晖忽然愣了。半天沒說話。

  “今天別人告訴我一句話,人只有一輩子,死了成了鬼就誰也不認得誰。我覺得……我覺得有道理,沒死之前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麽活……”

  米晞晖還是沒吭聲。

  “你聽見沒有?我是說……”

  “我是說……”

  “我是說,今天下午你,能不能回來?”

  那邊還是寂靜。麥醫生閉著眼睛等著。

  “好。”那邊說。

  麥醫生忽然脫了力,垂下手,手機掉在地毯上,悶聲一響。

  他坐在床上,蜷起來,把臉埋在膝蓋上。麥威,賭一把吧,麥威,你輸得起嗎。麥威,你這一次要玩眞的了啊。

  天已經黑透了。麥醫生下班回家,心裏平靜。特意走了幾站再坐車,到家將近七點。天已經完全黑透,樓道外的大門邊,倚著一道修長的影子。

  

  

  

  第 23

  

  爲什麽要愛上一個人呢。

  那是本能。

  他就在那裏,很少笑,不說話,滿眼深情。

  那麽好,那麽好,只想牢牢抓在手中,永遠也不放。每天每天看著他,總也不夠。

  “你……”麥醫生說。

  米晞晖站在玄關,微微低著頭,並不吭聲。

  靜默。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麥醫生輕聲道。

  米晞晖伸出手來,輕輕把麥醫生推到牆上,整個人壓了上去。麥醫生怔怔地任他擺弄。

  “我本來是生氣的……”米晞晖在麥醫生耳邊低聲說。聲音深沈,綿長,低緩。麥醫生看著面前走廊。背後是玄關,牆壁硬而冷。

  又感到他的熱氣。周圍被他的氣息填充。米晞晖和麥醫生差不多一樣高,可是比他更孔武有力,氣息中都帶著蠻橫霸道的意味。“……你讓我回來……這一次我可不會再那麽溫柔……你要記得……我給過你機會……”

  麥醫生覺得米晞晖的肩膀卡著自己的下巴,自己快要窒息。這是一種快要滅頂的感覺……麥醫生抱著米晞晖的後背,雙手幾乎要陷進去:“我也不會……叫你來是想告訴你,我想跟你搭夥過日子……但如果發現你對不起我,我也不會客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得罪醫生……別看我這樣,當年解剖課我可是滿分通過……”他的目光正撞上米晞晖的。太黑暗,沒有開燈。窗外的街燈映進來,映在他的眼睛裏,有反光點,卻像某種夜行的野獸在捕食時微微發出的光,凶悍,十拿九穩。

  米晞晖突然笑了。翹起唇角,他笑道:“好。”

  愛到極致……會怎麽樣?

  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米晞晖啃上麥醫生的脖子。麥醫生喘起來,全身不可自抑地戰栗,因爲興奮,因爲害怕。

  “你……你接下來……”

  米晞晖的手插進他的衣服裏。輕一下重一下地揉捏,撫摸,在麥醫生敏感的腰側打轉。麥醫生抓緊米晞晖背上的衣服,戰栗的幅度越來越大。米晞晖微微推開他,盯著他上下打量。麥醫生被那種眼光盯得發毛,米晞晖輕輕舔了一下唇角:“吃了你。”

  瞬間麥醫生覺得天地倒轉。米晞晖扛起他,上二樓。麥醫生嚇得掙紮都忘了,記事起就沒有再被人抱起過。

  米晞晖把麥醫生摔在床上,一語不發開始脫他的衣服。解皮帶的時候麥醫生終于反應過來:“你走開!”

  米晞晖動作不停:“不行。”

  麥醫生驚駭道:“你滾蛋!”

  米晞晖木著臉:“不行。”

  手上動作稍大,刺啦一聲,麥醫生罵道:“我這襯衣很貴的!”

  米晞晖看了他一眼,惡狠狠地,吻了上去。沒什麽技術可言,連啃帶咬,帶著雄性動物最原始的欲望。麥醫生被他啃得昏天黑地,簡直像是施一樣。麥醫生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他看到他的眼神——于是他絕望了。米晞晖現在根本無法停止,男人情發作起來停得了才怪。口腔,脖子,鎖骨,胸前,麥醫生終于輕聲叫了出來。米晞晖親吻他,吮吸他,甚至舔著他,欲逼得他發瘋,那只野獸終于脫了缰。動作幅度大得像是正在撕咬獵物的獸……饑餓,血性,還有對食物的感激與虔誠。

  他是一只野獸。米晞晖是一只野獸。麥醫生從來都知道,不管他怎麽木讷,不言不語,這個男人的眼神和血液裏都湧動著原始的凶暴和驕傲。

  征服,和被征服。存在于人類的靈魂裏。渴望征服,渴望被征服。被強悍的力量俘虜,心甘情願被他制服,被他保護,被他……愛護。

  米晞晖愛他。照顧他。到了極致——蹂躏他!吃掉他,讓他成爲自己的,永遠馴服,永遠不可逃。米晞晖的眼神越來越狂暴,麥醫生覺得恐懼,兩人身上都沒了衣服,最後一塊遮羞布終于沒有了。

  “別害怕。”米晞晖在他耳邊喃喃道:“這只是一個儀式……一個儀式……”

  相愛的人的儀式。結合,互相融入骨血,今生再難分開。麥醫生把胳膊橫在眼睛上,全身都是他的感覺……他感到他握著他。全身的血液都向下奔湧而去……麥醫生的手死死抓著床單。最私密的地方……被他搓揉,羞恥,羞恥裏極度的快感浪一樣打過來,力道太大所以略微疼痛……在那一瞬間,麥醫生突然覺得一切都空了,空了,世界都不存在了。

  麥醫生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身上的人。他感到腿被人分開,他像被電了似的跳起來玩命掙紮著要逃跑,卻被米晞晖一把抱住。米晞晖力氣很大,簡直可以說得上是蠻力,麥醫生掙不過他。被他推回床上,壓倒,身體裏伸進什麽,清涼膩滑的東西,慢慢塗抹,搓揉,拓展。

  完了。麥醫生想。

  他進來的時候,麥醫生腦子裏一炸。疼痛,更大的羞恥,更大的恐懼,甚至憤怒,無助,被人壓在身下……麥醫生睜開眼,眼淚流了下來。

  米晞晖停止動作,輕輕吻他。

  “沒事,沒事。”他輕聲道:“我們是相愛的人……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是羞恥的事……我們要在一起……”米晞晖話突然多了起來,他親吻他,這是表達愛意的方式。

  麥醫生狠狠擦把眼睛,狠狠瞪著米晞晖,狠狠地抽噎一聲,狠狠地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啃了上去。

  兩個人激烈地翻滾起來。

  戰栗,顫抖,掙紮,叫喊。

  麥醫生被他頂得靈魂都要飛出去,恍惚間撓得米晞晖的背一道一道。米晞晖喘息聲越來越粗重,越來越急促。

  瘋了瘋了,一切都瘋了。

  不知道胡天胡地折騰了多長時間。麥醫生實在睜不開眼睛,只覺得米晞晖用一條溫熱的毛巾清理自己,然後換了床單,便沈沈睡去。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在米晞晖懷裏。自己縮成一團,被他抱著。大概他抱著寶寶睡也習慣了。麥醫生蹭地坐起來,觸動某地,又啪叽倒回去。正在呲牙咧嘴的時候,米晞晖睜開眼:“你在幹什麽?”

  麥醫生假裝自己不在。

  米晞晖把他扒拉進懷裏:“不用害羞。”

  麥醫生突然踹他一腳。下了死勁,米晞晖差點掉床下。他爬回被窩,躺好,抱著麥醫生:“別鬧。”

  麥醫生氣得要死,又不知道該如何發火。米晞晖親親他。

  “昨天是一月一號。”米晞晖道。

  麥醫生沒好氣道:“怎麽了?”

  “你結婚。”米晞晖認眞道。

  麥醫生愣了半天,面皮漸漸漲紅,越來越紅,簡直要冒水蒸氣……他一枕頭砸到米晞晖頭上:“滾!”

  

  

  

  第 24

  

  米晞晖早上起來特意熬了粘稠的粥。麥醫生睡得恍惚,稀裏糊塗喝了點粥便又睡下了。好像聽到了一些很大的噪音,還有孩子嬌嫩的說話聲。

  孩子……孩子?寶寶?麥醫生又沈沈睡去。

  再睜眼時,已經是下午。難得出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米晞晖已經把窗簾拉開,透藍的天,偶爾幾朵白雲,緩緩地飄著。麥醫生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全身酸痛。門被小心翼翼地打開,寶寶顛顛地走進來。他趴在麥醫生身邊,用小手指戳戳他:“麥麥~叔叔說你生病啦~”

  麥醫生伸出手摸摸他的小胖臉,帶出一股熱氣來:“寶寶來啦。”

  寶寶眨著大眼睛看著麥醫生:“麥麥~這次你還會趕我們走嗎?”

  麥醫生心裏微微一酸:“說什麽傻話。”

  寶寶嘟著小嘴很嚴肅地想了半天,然後輕聲道:“麥麥~你讓叔叔很傷心……我是知道的~不能再讓叔叔傷心咯~要不然我就不喜歡麥麥了~”

  麥醫生突然笑了:“小混球兒,這麽護著你叔叔。”

  寶寶把小下巴擱在床沿上,小肉手握成拳頭,小饅頭似的。麥醫生撈起來放在嘴邊親親:“寶寶以後我們永遠住在一起好不好?”

  寶寶歪著小臉兒想了想,撅起小嘴兒親了親麥醫生:“好~”

  幼小的孩子,稚嫩可愛。麥醫生握著他的小拳頭,嗅到他身上還有股奶香味兒。寶寶又親親麥麥的臉:“哎呀~叔叔在做飯~他讓我問問你想吃什麽呀~”

  麥醫生道:“我們一起下樓吧。”

  他換了衣服,領著寶寶下樓。地上還有硬紙板,家具移動過。原本在二樓的書房移到樓下,添置了一張小床。寶寶沒見過小複式,很想也睡在二樓。小床用消毒水擦過,隱隱還散發著味道。床墊被翻起,晾著。寶寶的小被子小毯子挂在陽台上,大大的,彩色的花朵招招搖搖。米晞晖圍著圍裙拿著鏟子走出來:“起來了。”

  ——廚房又熱鬧起來。他又回來了,水蒸氣,油煙氣,飯菜香氣,那個男人在廚房裏忙碌著。仿佛前幾天的寂寞蕭索只是大夢一場,他其實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很久之後,麥醫生問米晞晖,如果自己不找他回來,他會怎麽樣?

  米晞晖很認眞地想了半天:我不知道。

  他是眞的不知道。麥醫生把他的頭攬進懷裏,撫摸他。處得久了,也知道他其實天生的寡情。愛戀全都用在麥醫生身上,沒有了。

  明天是星期天,所以今天米晞晖可以做一點複雜的菜式。寶寶要吃貓咪魚,米晞晖炸了不少。麥醫生很稀奇地站在他身邊看他炸魚,油鍋裏孜孜作響。米晞晖伸手把他攔一攔:“崩油星,你小心些。”

  寶寶不能進廚房,坐在餐廳裏嫩嫩叫道:“麥麥~你出來好不好~”

  麥醫生走出去,寶寶一指窗外:“甜甜的!”

  中午是個大晴天,傍晚竟然出現了火燒雲。火紅的光層在天邊鋪展得浩浩蕩蕩。小家夥看著顔色不知道聯想到什麽上去,覺得它甜。

  麥醫生坐在寶寶身邊,攬著他:“你看那個像什麽?”

  寶寶仰著小胖臉,仔細地瞧:“像餃子!”

  “那片雲呢?”

  “香蕉!”

  “這個呢?”

  “橘子!”

  ……怎麽都是吃的啊。

  “寶寶餓了。”米晞晖在廚房裏悶悶地來了一句。

  麥醫生啃啃寶寶的胖臉蛋。傍晚時分是個奇妙的時間——人變得容易動情。柔軟的赤金色渲染著,很容易觸動人的神經。廚房裏的男人正在炸魚,“呲----嘩”一響,餐廳裏都是那種美妙的香氣。懷裏摟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娃娃,熱乎乎肉肉的小身子摟起來正好舒服。安逸地坐在餐廳裏,欣賞著窗外的雲彩等著晚飯。

  “麥麥~”

  “嗯?”

  “好高興~我們又在一起拉~”

  “是呀。”

  米晞晖端著魚出來,看著那一大一小抱在一起玩兒。

  “別鬧太厲害。待會兒開飯,傷胃。”

  麥醫生衝他做個鬼臉兒。

  剛想說什麽,麥醫生的手機響了。米晞晖拿出手機遞給他。麥醫生一手摟著寶寶,一手拿著手機:“餵?清和啊。嗯。啊。太好了。我要多帶兩個人去。嗯嗯,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兒,嗯。那就這麽說定了。”

  寶寶晃動小腿兒,瞧著麥醫生。麥醫生把手機遞給米晞晖:“清和打來電話,明天禮拜天,請我們到他家去聚一聚,權當是元旦聚會了。”

  米晞晖點頭道:“那也好。”

  麥醫生捏著寶寶軟軟的小胖手玩兒:“寶貝兒,咱們明天吃大戶去。明天早上少吃一點。”

  寶寶好奇:“吃大戶是什麽意思呀?”

  麥醫生笑嘻嘻:“就是貧苦人士勝利翻身的意思。”

  米晞晖走進廚房。

  “我們開飯。”他說。

  晚上寶寶先睡下。小家夥一來麥醫生覺得家裏瞬間就滿了——他專屬小臉盤,小腳盆,專門洗小褲衩的塑料盆,各季節的小衣服,還有一堆書本。寶寶房裏目前只有一張小床,不少東西還在箱子裏放著。米晞晖接了一盆熱水給寶寶洗腳,輕輕搓揉寶寶圓胖胖的小腳丫。洗完腳米晞晖給他換上衣服,躺在床上按摩他的小胳膊小腿。小孩子睡前按摩一下有助于睡眠,以及可以長得高。寶寶比同齡孩子小幾號,不過看他爸爸叔叔的個頭,也不至于擔心他以後要長不高。幼小的孩子睡相天眞可愛,時不時動動小嘴,砸吧一下。

  米晞晖疼愛孩子到了一個極點,自己並不覺得不妥。

  “你也太慣著他了吧。”麥醫生輕聲說。

  “自己家的孩子。”米晞晖柔聲道。

  晚上躺在床上,麥醫生笑道:“還要再添置一張小桌子一個小書櫥。”

  米晞晖摟著他:“嗯。”

  麥醫生蠕動一下,換了換姿勢:“既然我們已經決定,那什麽,搭夥過日子。那麽就必須商討一下財政問題。”

  米晞晖道:“好。”

  “這樣一來,我是想說,咳,我管帳。你有意見?”

  米晞晖的唇角似乎翹了翹:“沒有。”

  “每個月工資必須上繳。用錢得跟我說。”

  “好的。”

  “當然我也不至于克扣你的錢……不過是說想對總收入有個數。”

  “行。”

  麥醫生縮著,半天沒吭聲。

  “餵……你……”

  “什麽。”

  “……沒……”

  又回歸靜谧。麥醫生看著米晞晖。還是那麽木板板的表情,夜色下只看得清大約輪廓。

  “你……就不能有點表情嗎?”

  “……”

  麥醫生歎口氣。白天睡多了,晚上沒什麽睡意。他掰著米晞晖的手指玩。米晞晖的手型眞是漂亮,手指修長。但是摸上去一層薄繭。

  “你的教育方法有問題。專家不說了嗎,要培養孩子獨立自主的生活習慣。”

  “聽他的。”

  “小心慣壞寶寶。”

  米晞晖靜靜地躺著,看著麥醫生玩自己的手指。在夜晚說話時總覺得聲音蒙上了一層薄膜,不透徹,惺忪的。“我小時候……就是這樣。”

  麥醫生疑惑地看著他。米晞晖輕聲道:“我小時候……家裏好東西都是我的。”

  麥醫生噗地笑出來:“我知道了。”

  米晞晖略略帶了笑意:“教育專家……也沒聽哪個名人的父母是教育專家。”

  第二天寶寶醒得早。蹬蹬蹬跑下樓,刷牙洗臉。他那臥室裏也有衛生間,當初被麥醫生改裝,只有一個碩大無比的大浴缸和一個座便器,沒有洗手池。米晞晖正在做早飯,寶寶笑嘻嘻道:“叔叔~我們去別人家玩嗎?”

  米晞晖愛憐地看著他:“中午去。作業寫好了嗎?”

  寶寶神氣地說:“我周五放學就寫完啦。這樣周六周日才能玩得痛快~”

  麥醫生起床,睡得一身亂七八糟,隨便披了一件晨衣:“早上少吃一點。清和那小子家淨好東西,留肚子中午吃他們去。”

  寶寶點點頭。麥醫生搖搖晃晃去洗漱,寶寶紮上小圍兜坐在餐桌旁,乖乖地等早飯。

  羅靖和在廚房裏做飯。亓雲心疼他傷勢初愈,在一邊搶著洗菜。忙了一早上,只等著麥醫生到。亓雲埋怨道:“要請客去酒店就行了,何必非得自己做?”

  羅靖和笑著搖搖頭:“不一樣。”

  亓雲洗著大白菜,笑道:“麥醫生說要多帶兩個人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百目鬼。”

  羅靖和一愣:“什麽鬼?”

  亓雲笑笑。

  麥醫生從車上下來,把寶寶也拎下來:“我們到啦。”

  寶寶很驚奇地看著:“我還以爲只有電視劇裏有這種房子呢~”

  米晞晖把車停好,默默看著麥醫生高高興興地抱著寶寶擺弄可視對講機的傻樣。寶寶也第一次見,很高興地用小手摸來摸去。亓雲在屋裏就看見一根胖胖的小手指,無奈道:“麥醫生?”寶寶放開對講機的視頻,衝亓雲搖搖小肉手:“您好~”

  麥醫生抱著寶寶扣絲聖母像:“怎麽樣我兒子可愛嗎?”

  羅靖和站在後面笑道:“你讓他們先進來吧。”

  

  

  

  第 25

  

  寶寶很高興地進了大門,站在大廳裏很驚歎地東張西望。亓雲見他肉肉小小的樣子喜歡的不行,抱著他親親:“寶貝兒叫什麽呀?”

  寶寶脆嫩嫩地說:“哥哥好~我叫刑言甯~”

  “你叫他小混球兒就行。”麥醫生補充。

  羅靖和從廚房裏出來:“哦來了。”

  寶寶衝他他揮揮小手:“叔叔好~”

  羅靖和也喜歡他:“這孩子長得眞好,太可愛了。”

  米晞晖站在麥醫生身後,很謙虛地點點頭。

  羅靖和笑道:“動作慢了。菜還沒收拾好呢,你們就來了。先在沙發上坐著等一等,做好准備工作之後把菜一氣做出來,很快的。”

  寶寶突然道:“謝謝羅叔叔~”

  羅靖和捏捏他的小胖臉。米晞晖在玄關脫了大衣換好鞋子,一面挽起袖子一面道:“我來幫忙。”

  羅靖和微微一怔,麥醫生得意道:“我們米大律師也很會做菜的,不輸給你。”

  麥醫生沒覺得這句話哪裏不妥,羅靖和笑道:“好的,多謝了。”

  亓雲把麥醫生和寶寶安置在大沙發上,並且抱了三張白色的羊絨毯子出來,蓋著腿。寶寶小小一點陷在柔軟的沙發中,抱著潔白的羊絨毯子,小臉兒一笑兩個小臥蠶,可愛到爆。亓雲抱著他揉揉:“寶貝兒唉你從哪裏來的?怎麽能這麽可愛呢?”

  麥醫生哼哼兩聲:“那是。我兒子。”

  寶寶翻了個小白眼:“他才不是我爸爸咧~我爸爸才沒有這麽衰咧~”衰,是寶寶最近新學的一個詞,用來形容麥醫生剛好。

  亓雲噗地笑出來,麥醫生一彈寶寶的小腦袋:“個小混球兒!”

  然後,不知哪裏傳出一聲弱弱的“喵~”。寶寶直起小身子,瞪著大眼睛好奇道:“咦?什麽聲音呀?”

  一只小小的白色貓咪在拐角處探出腦袋。又圓又大的金黃色眼睛瞄了瞄,很不安地點了點小腳。

  “哎呀小貓咪!”寶寶很激動,他搖搖亓雲的手:“貓貓是你的嗎?我能抱抱嗎?”

  亓雲輕柔地喚了一聲:“小喵,過來。”

  小喵迅速竄到亓雲懷裏,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寶寶伸出小手指,輕輕摸了摸小喵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喵盯著寶寶看,動了動小耳朵。寶寶用手指搔了搔小喵的下巴,小喵舒服地眯起眼睛。寶寶第一次遇到比他還要幼小的生命,很高興。他抱住小喵,親親他。小喵站在寶寶腿上,擡起小腳,輕輕點了點寶寶的小胖手。

  “它在同你打招呼。”亓雲道。

  寶寶用小臉蹭蹭小喵,小喵又喵了一聲。

  一只小團子,抱著另一只小小團子。

  麥醫生笑了。

  亓雲起身去廚房。他還是不太放心清和,總覺得他離痊愈還差一些。米晞晖在廚房裏幫忙,兩個男人時不時交談一句。

  “據我的經驗,這個時候放胡椒粉味道最鮮。”羅靖和笑著說。

  “原來如此。”米晞晖點點頭。

  寶寶和小喵玩著,亓雲和麥醫生聊著天。亓雲說起燈節,問麥醫生去沒去過。今年麥醫生光顧著糾結感情,倒把燈節給忘了。說起今天晚上是最後一天,亓雲笑道:“還是看看吧,挺好看的。”

  寶寶突然奶聲奶氣道:“我和叔叔看過啦。”

  麥醫生一愣:“你們什麽時候看的?”

  寶寶撫摸著小喵:“那天晚上啊。叔叔沒地方可以去呀。所以我們就在大街旁邊坐著看燈啦。”

  亓雲沒聽明白,麥醫生把目光別開。好一會兒,他摟著寶寶:“我們今天晚上一起去看燈好不好?”

  寶寶仰起小胖臉,很高興地說:“好呀好呀~”

  亓雲覺得奇怪,但沒有多問。

  十二點多的時候,米晞晖陸續開始往桌子上端菜。廚房門一開,飯菜香氣撲了出來。寶寶抱著小喵咂咂小嘴:“肚子餓了……”

  中午時分總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熱鬧的意味。羅靖和在廚房裏炒菜,刺啦一響。米晞晖轉身回廚房,繼續上菜。寶寶坐在沙發上,握著小喵的小爪子玩兒。米晞晖端了一盆湯出來:“帶寶寶洗洗手,我們開飯。”

  沒有主語的一句,亓雲還在想他這是說誰,麥醫生拎起寶寶:“洗手去,吃午飯了。小喵也得吃午飯了。”

  寶寶戀戀不舍地放開小喵,跟著麥醫生去洗手。米晞晖特地問羅靖和要了個短圍裙,替寶寶系上。小家夥吃東西總是吃衣服上,洗起來也麻煩。寶寶坐在餐桌旁,小腳懸空,蕩悠著。只是朋友聚會,倒沒有那麽正式。亓雲擺好碗和筷子,麥醫生已經吃開了:“唔鄉巴佬你手藝還是這麽糟糕啊啥玩意兒啊切。”

  亓雲微微一愣,羅靖和突然笑了:“麥土豆你還是這麽沒眼色。”

  米晞晖道:“你吃的那道菜是我做的。”

  麥醫生噎了一下。

  亓雲想笑,忍了回去。大家拿起筷子開始吃,或者輕笑著交談。麥醫生抖羅靖和上高中時的倒黴事,如數家珍。羅靖和扶額:“咱第一次相遇那天我就不該搭理你。”

  亓雲笑道:“英雄救美?”

  羅靖和笑著看麥威:“英雄救豆吧。四眼田雞?”

  麥醫生突然想到什麽,臉色都變了。寶寶很奇怪道:“羅叔叔~爲什麽你叫麥麥土豆呀~”

  羅靖和忍著大笑的衝動:“高中畢業照正好我這裏還留著一張,吃完飯寶寶你看看就知道了。”

  米晞晖用勺子舀了一些紅燒魚的醬湯淋在米飯上,又夾了一塊魚肉,微微搗碎,合著米飯舀了一勺餵給寶寶。寶寶張大小嘴吃進去,嚼嚼,小腮幫子一鼓一鼓小松鼠似的。

  亓雲微微一愣,看著米晞晖專心致志餵寶寶。寶寶小手指點點對蝦:“叔叔~我想吃那個~”

  米晞晖低頭剝蝦殼。麥醫生在一邊往嘴裏塞飯菜:“嗯,還是我們米律師的水煮肉好吃,我最愛吃這道菜。”

  羅靖和笑得更開心了:“謝謝,米律師今天特別指導了我這道菜的做法,並且教了我一些訣竅。你愛吃我眞高興。”

  一片寂靜。

  亓雲皺皺鼻子。米晞晖根本沒理麥醫生,認眞地餵寶寶。寶寶坐在他們倆中間,伸出小手揪揪麥醫生的衣服:“麥麥~別難過~”

  對面羅靖和舀了一碗絲瓜湯給亓雲:“這個對腸胃好。”

  亓雲笑著點點頭。

  吃到一半,麥醫生輕聲道:“晚上領寶寶去看燈吧。咱們三個人。”

  米晞晖看著他,抿了抿唇。

  吃完飯,羅靖和果眞把高中畢業照拿出來。米晞晖拿著照片一眼就認出第一排站著的活像一只土豆的麥威。羅靖和驚訝:“眞虧你能認出來。”

  寶寶笑嘻嘻道:“麥麥~你原來長得好奇怪~”

  麥醫生保持沈默,一言不發。

  送走麥醫生,亓雲卷起袖子:“我來洗碗吧。”

  羅靖和笑道:“你也看出來了。”

  亓雲聳聳肩:“啊啊啊報應啊報應。”

  一月三號是燈節的最後一天。米晞晖開著車,麥醫生在後面抱著寶寶:“找個地方停車,我們溜達一下吧。”

  米晞晖找了個地方停車。麥醫生和他一人牽著寶寶一只小手,這樣三個人走在一起不算太怪異。寶寶很興奮:“我們一起出來看燈,太高興啦~”

  麥醫生低頭看他:“是呀。太高興了。我們明年燈節第一天就一起出來看好不好?”

  寶寶笑道:“好!”

  燈節,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燈,藍色的,綠色的,七彩的,能動的,會笑得,甚至模擬煙花飛散的。寶寶看得很高興,一蹦一跳的。麥醫生微笑著看米晞晖,眼睛反射著街邊霓虹的光——看著竟然有點可愛。

  “以後每年,都一起來看好不?”

  米晞晖也看著他。手裏牽著寶寶肉肉的小手,麥醫生就在旁邊。

  “好。”他說。

  麥醫生還待說什麽,突然表情就變了。他睜著眼睛看向米晞晖身後,一時是驚訝之極的語塞。米晞晖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都是人。

  “媽……”麥醫生喃喃道。

  

  

  

  第 26

  

  米晞晖覺得禮貌上要去和麥伯母打聲招呼。但是人來人往,他不知道麥醫生到底在看誰。

  “哪位是……麥伯母?”

  麥醫生雙手插在大衣兜裏:“大酒店前面站著的。”

  “鍾鼎樓”是T市最奢華的大酒店。整個酒店就像是玻璃堆出來的,碧色的玻璃牆搭建成的高樓,聳峙著。白天看能看到一格一格的窗的痕迹,感覺很脆。晚上看又不同,黑沈沈的鏡面,若不是底下一樓大廳一直燈火通明,簡直鬼氣森森。

  高高的石階下面站著一個女人。一輛火紅色法拉利被門童引著去停車,那女人正在跟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交談。看背影,挽著高髻,耳邊各懸著一粒鑽石,一動一動,一明一滅。身上穿著酒紅色的長款晚禮服。皮大衣半墜著,露出香肩來。一圈毛領厚的誇張,蓬蓬地圍著。腳底下鞋跟很高,尖尖的錐跟釘在地上,驚心動魄的。

  對面二十來歲的男子穿著黑色禮服,彎腰親吻她的手背。然後直起腰,她挽著他的胳膊,親昵地一同走上石階。那女人的晚禮服裙擺大概是魚尾似的,被皮大衣一束,走起路來一踏一踏,左右搖擺。

  “她已經五十多歲了。眞恐怖。”麥醫生微笑著:“看來她對劉廷膩歪了。心髒病果然影響性功能。”

  米晞晖有些莫名其妙,麥醫生喝醉之後胡言亂語,他是知道一點他們家的事情的。但似乎還要複雜些。麥醫生歎了口氣:“我們走吧。”

  寶寶在看一只由小燈管堆起來的大米老鼠,看著想伸手摸摸。麥醫生握住他的小手:“當心漏電。”

  米晞晖再也沒談論關于麥醫生家的事。麥醫生跟著寶寶一起瘋,一人頭上戴了一個會發光的頭箍,一圈一圈亮著。麥醫生的形狀是一對貓耳,寶寶戴著一對兔耳。街邊都是賣會發光的玩具的小攤,小風車,小寶劍,小光束,小帽子,小燈籠。寶寶喜歡麥醫生就買,和寶寶高高興興地轉著風車跑來跑去。還有小吃攤子,麥醫生想討好寶寶,給他買個小點心什麽的。寶寶一臉裝X的小表情兒:“哼~我只吃叔叔做的~這種垃圾食品,誰要吃~”

  麥醫生氣得半死。

  玩到最後寶寶揉揉眼睛:“麥麥~我困啦~”

  麥醫生背起他:“我們回家吧。你明天還要上學。”

  米晞晖從後面趕過來:“正好該回去了。這裏離咱們的車也不遠。”

  麥醫生嗯了一下。

  坐在車上,一路無話。回到家,米晞晖全力打理好寶寶,把迷迷瞪瞪的寶寶送上床。麥醫生也洗漱完,先上床。米晞晖收拾妥當回到房間,吊燈慘白地亮著,麥醫生在床上縮成一團。米晞晖把燈關上,在他身邊躺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

  “今天見著我媽沒點感想?”麥醫生把臉埋在他頸窩裏,悶聲道。

  “……很漂亮。”米晞晖如實道。

  麥醫生笑起來,肩膀一抖一抖:“是吧。我都不相信她已經五十多了。”

  米晞晖摸摸撫摸他。

  “怎麽說呢。我是跟著我爸長大的。我媽叫蘇心昭,蘇敬文你認識吧?”

  有名的國學大師,政協委員。米晞晖點點頭。

  “是他獨生閨女。”麥醫生用手指扭著米晞晖睡衣扣子。他並不稱蘇敬文爲外公,米晞晖輕輕蹙了一下眉。

  “蘇心昭也很有名的,專門搞珠寶古物鑒定,法國籍的奢侈品管理鑒定大師。”

  米晞晖略略驚訝:“你媽媽不是中國籍?”

  麥醫生冷笑一聲:“早改了。”他想了想:“我爸爸叫麥俊林。沒死以前是個很有名的急診科大夫,當然他也就這點本事。我爺爺奶奶以前是種地的,後來爲了城鎮戶口跑城裏來當工人——想想看,他們有可能算的上是第一代的‘農民工’吧。那幾年蘇敬文倒黴,關在T市塑料制品廠的廢棄倉庫裏,隔兩天拉出去批鬥。我爺爺看他從那麽高的地位摔下來,覺得他可憐,總是偷偷給他送吃的,甚至能爲他弄一點點白糖,因爲老家夥低血糖。你大概不清楚白糖在那個年代是個什麽概念……有的時候一口白糖就是一家人一年的配額。蘇敬文很感激我爺爺,差點就和他拜把子當兄弟了,說以後回去了,一定要報答我爺爺。我爺爺其實並沒有想太多,報答這種東西太虛無。我爺爺拐彎抹角打聽到蘇敬文老婆女兒被趕到鄉下去,並找到了他們的住址。塑料制品廠當時在郊外,離那個村子並不太遠。我爺爺和奶奶一商量,就想辦法周濟著蘇敬文老婆女兒。鄉下農民就是這個樣子,覺得能幫忙就要幫一幫。弄到一包面粉什麽的就讓我爸扛他們家去。我媽和我爸同齡,少年少女也就那麽點事兒。看上我爸了。追我爸追得驚天動地的。他們一結婚,蘇敬文平反了。我媽返城,我爸還在塑料制品廠裏。我剛出生我媽就把我送回我爺爺家,我爸帶著。她明說是嫌小孩子吵,耽誤她。恢複高考第一年,我爸考上了醫學院。蘇敬文一返城就把自己發過的誓當屁一樣放掉了。我爺爺奶奶到死都沒沾著他一星半點的光。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是出國潮你知道吧?我媽拍屁股走人了。我爸領著我到長途客車站送她去北京,她嫌我沈,不肯抱抱我。可是外國就那麽好混麽?才TNND怪。八幾年她又回來了。我爸什麽也沒說。我知道,我爸愛她愛得要死,所以一直容忍她一直容忍她,她想怎麽樣都隨她。以後的記憶裏關于我媽的始終就是那麽幾只大皮箱,她是逮著機會就要往外跑,混不下了再回家。我小,不懂得要怎麽恨一個人。我問我爸,爲什麽媽媽總是不回家。我爸就笑,爸爸不好,爸爸留不住你媽媽。”

  麥醫生嗚咽一聲,米晞晖抱著他。一旦開始便停不下來,說話和洪水決堤一個道理。

  “我上初中那四年我媽都在國內。現在想想可能是在國外惹麻煩了。那四年是我爸最高興的四年,他每天都能看到她。然後……那個時候出現劉廷。我媽不知道跟蘇敬文說了什麽,蘇敬文托關系幫他成立對外貿易公司。八十年代嘛,說是貿易公司,其實是走私公司。這王八蛋得意忘形洗白不及時,這幾年蘇敬文死了,所以查他查得半死,估計快進去了。不過那時候風生水起啊,我媽是故意刺激我爸。反正她身邊從來不缺男人,她想換就換。我爸徹底絕望了,但是爲了我拖著,他覺得能騙得了我,其實我初中就撞見過那種事了……我爸打算我一考上大學就跟我媽離婚。我高考那天,我媽和劉廷玩S M 玩過頭,那時候有120的只有我爸那個醫院,送我爸那裏去了,好死不死還是我爸接的車……沒兩天我爸就在值班室裏腦溢血了。這些還是我進醫院之後陸陸續續打聽來的,他們同情我爸,可憐我爸,覺得他窩囊廢,說他綠雲罩頂……”

  米晞晖聽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說什麽。

  “我一直恨我媽恨得要死。我爸剛死那會兒我一直琢磨著殺了她再自殺。”麥醫生突然笑起來。米晞晖給他的話嚇一跳,手不自覺收緊。麥醫生輕輕吐了一口氣:“不用緊張,我那是發瘋。也只是這麽想想。殺母這種罪,我不敢。這十幾年我一直恨她一直恨她,恨到最後我迷惑了。我不知道是……恨她還是嫉妒她。她夠潇灑,什麽都不放在心上,決定不要了就像垃圾袋子一樣立即扔掉。她和劉廷在一起時想找個強勢的男人,被他打,當個怨婦,然後享受這種感覺。一旦膩歪了,立即換人。我猜她養著三四個情人,國內國外都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媽其實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是吧。”

  麥醫生抱著米晞晖。米晞晖拍拍他。

  “你不能……”米晞晖遲疑,他在措辭。

  麥醫生依然埋著臉,不過伸出手來摸摸米晞晖的下巴:“不能什麽?”

  “我和寶寶……”

  麥醫生抱著他的脖子:“說出來也丟人。我只想找個人說說。差不多就是這樣……我發現我學不來我媽。眞正沒心沒肺也是要天分的。我在乎你和寶寶,你要是敢……我就把你麻醉了然後送進解剖室裏扒皮抽筋!”

  米晞晖抱著麥醫生,親親他。

  第二天麥醫生起得很早。米晞晖道:“你怎麽不早說?我還沒做好飯。”

  麥醫生膩上去,捏著嗓子嗲聲道:“官人~奴家有事,先走一步~中午奴家想吃韭菜盒子~”

  米晞晖木著臉,捏著麥醫生的鼻子往上提。“好好說話!”

  麥醫生拍開他的手:“沒情趣吧你。我走了!”

  米晞晖轉身用鋼勺攪動著鍋裏的粥,面無表情。

  鍾鼎樓是頂級的豪華大酒店。服務質量一流。蘇心昭坐在頂層,一邊觀賞著高樓的景色,一邊攪動著咖啡。早餐並不免費,但她不缺錢。

  清晨的陽光一縷一縷照過來,讓她美得像是一幅油畫。色彩濃烈,熱情,虛幻。

  麥醫生西裝革履地走進來,坐在蘇心昭面前。優雅地點了一份價格不菲的早餐,不吃白不吃。他微微一笑,女招待臉就泛了紅。

  “你變得這麽英俊,漂亮的年輕人。”蘇心昭笑道。

  “謝謝您的贊美,美麗的女士。我的榮幸。”麥醫生柔聲道。

  蘇心昭放下小勺子,用保養得完美的玉手托著香腮,輕聲笑道:“你過得好嗎?”

  麥醫生喝了一口咖啡:“我過得很好,謝謝。最近我發現我不喜歡女人,我喜歡男人。”

  蘇心昭一愣,然後大笑:“眞不愧是我兒子。那麽你快活嗎?玩得高興嗎?”

  麥醫生微笑道:“還好。但這次我不准備玩兒。對方也是認眞的,很不錯。”

  蘇心昭輕輕靠在皮質的餐椅靠背上:“不盡可能地讓自己快樂就是傻子。你應該快樂,想幹什麽幹什麽。因爲我們其實每天都在等死。”

  麥醫生點點頭:“是的,所以我想,這次我要認眞了。死之前,認眞一次”

  

  

  

  第 27

  

  中午回家,寶寶在屋子裏不知道鼓搗什麽。米晞晖在做午飯,麥醫生把餐椅倒過來,跨著坐,趴在椅背上:“CAO啊裝B也是力氣活。”

  米晞晖看他一眼。

  “老太婆現在不想扮演一個因爲愛情而絕望的母親。她現在是外籍華人貴婦。”麥醫生冷笑一下:“她想演什麽我陪她,精神分裂的老女人。”

  米晞晖又看他一眼。他一貫的原則,不明白的事情不聽不問。麥醫生家過于精彩,超出了他的理解。

  “她要倒黴了。”麥醫生突然道。

  “嗯?”

  “蘇心昭。”麥醫生微笑:“她以前靠劉廷榨了不少錢。現在劉廷身體不行,上面正在查他,蘇心昭就想扔了他。劉廷年輕的時候是街頭混混,那麽好扔麽。”麥醫生的笑容越來越淡:“她很快要倒黴了。”

  米晞晖正在熬豆漿。他一聲沒吭。

  麥醫生喃喃道:“肯定很精彩。我可救不了她。”

  米晞晖把菜盛出來,裝入盤子。昨天晚上麥醫生說蘇心昭,他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今天上午突然想起來,前幾天收拾出一堆新舊夾雜的雜志,封面或多或少都會出現這個女人的名字。出身高貴,良好的國學素養,對古物珠寶的造詣很深,甚至擅長珠寶首飾設計,會法語,舉止優雅柔媚,保養得當稱得上光彩照人,仰慕者衆多。米晞晖原來以爲麥醫生也仰慕這個傳奇女子,原來……不是。

  米晞晖什麽也沒說。他把韭菜盒子端上餐桌,站在樓下喊寶寶不要淘了洗手吃飯。寶寶蹬蹬蹬跑下樓洗手,小臉興奮地紅撲撲的,不知道弄了些什麽。米晞晖繼續回廚房,做飯。

  麥醫生把小圍兜給寶寶紮上。一人一碗豆漿,醇厚香甜。跟羅靖和學習了不少做菜的小訣竅,米晞晖覺得很有幫助。麥醫生喝了一口熱豆漿,美得歎氣:“還是米大律師做的東西好吃。早上去鍾鼎樓吃早餐,NND點的最高級的法式早餐,吃完嘴裏一股子怪味兒。”

  鍾鼎樓。米律師看著沒心沒肺和寶寶比賽撕韭菜盒子的麥醫生,輕輕地歎了口氣。

  寶寶拿著韭菜盒子有點費勁。米晞晖幫他卷了一下,握在小手裏慢慢啃。豆漿不用他餵,寶寶端著自己的小碗喝。

  “我跟我媽說啦。我看上個帶著拖油瓶的男人。”

  米晞晖沈默。

  “她說人生在世就是玩兒,怎麽享樂怎麽來。因此她算得上支持我。”麥醫生嚼著,喝了一大口豆漿然後笑道:“我跟她說我不是玩。我來認眞的。她就笑,蔑視我。眞眞可氣。”

  米晞晖時不時用圍兜擦擦寶寶的小胖臉。從他這個角度看寶寶,鼓鼓的小腮幫一動一動,小嘴嘟著,非常可愛。

  他看寶寶的眼神,非常柔軟。麥醫生想。眼前一碗熱豆漿,水蒸氣熏得眼睛難受。米晞晖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他:“我餵你?”

  麥醫生嗆了一下。

  寶寶吃飽,拽著小圍兜玩兒。一邊又說:“叔叔~過兩天廣播操比賽~老師要求全部穿白鞋子~”

  米晞晖道:“下午放學去買一雙,到時候換上就行了。”

  麥醫生發現米晞晖從來不給寶寶穿白鞋子,衣物也大多數選擇鮮亮的顔色。寶寶體弱,似乎有這方面的忌諱,便笑道:“我當你不信的。”

  米晞晖摸摸寶寶的小腦袋:“對于我自己,是從來不信這一套的。但是爲了寶寶……甯可信其有。”

  關心到一個程度,就有點慌了。麥醫生表示他理解,然後喝光了最後一碗豆漿。

  米晞晖洗碗的時候麥醫生倚在門口看。米晞晖不愛說話,麥醫生就靜靜地在他身邊。不說話,總之兩個人在一起就可以。瓷器碰撞在一起輕輕地響著,水滴從龍頭裏面滴下來,敲在水面上,叮一聲。從米晞晖背後看去,圍裙系著蝴蝶扣,兩邊很對稱。細致到吹毛求疵的完美主義者。

  “……什麽時候有空?去公墓一趟。”

  米晞晖擦拭著盤子:“嗯?”

  麥醫生換了一下姿勢:“我想……帶你去看看我爸。”

  米晞晖頓了頓,麥醫生産生一種他在笑的錯覺。也許沒有。

  “周六去。”米晞晖道。

  下午去了一趟刑龍若家。寶寶尚有些東西沒搬全。米晞晖一開門,刑龍若躺在沙發上睡覺。百葉窗放著,光線一道一道映在他臉上。屋裏有種淡淡的黴氣,主人長久不在家的生疏味道。米晞晖沒驚動他,悄悄走進廚房看了看。一碗剩菜,顔色很深,不知道什麽時候剩的。一碗大米粥,碗還是溫的,碗底的米粒卻冷而硬。看來是刑龍若用熱水泡了剩飯吃掉的。米晞晖拿了寶寶的衣服,到大廳去,櫃子上一層灰。他坐在刑龍若身邊,看看他:“哥。”

  刑龍若睜開眼:“來啦。”

  米晞晖瞧他朦胧惺忪的樣子,輕聲道:“哥,以後你有空就到我那裏去搭夥吧。”

  刑龍若搓搓臉,笑道:“那多不好,你租人家的房子。”

  米晞晖道:“你不去我也一樣得做飯。再說你去寶寶也高興。”

  房子裏太空。大件的家具多半給孫敏搬走了,現在說話恍恍能聽見回音。刑龍若抱著胳膊躺在沙發上,落魄的樣子紮眼。他剛醒,眼神朦朦的,看著米晞晖笑道:“還是老幺好。”

  米晞晖躊躇一下,道:“哥,你也不能老一個人這麽晃蕩著。不找個……伴兒麽?”

  刑龍若看天花板,好半天道:“……再說吧。”

  周六下起雨來。剛暖和了幾天,溫度一下子跌下去。米晞晖特地准備了一束花,放在車後座。麥醫生坐在副駕駛上,撐著頭看窗外。雨勢不大,小而密。匯聚在玻璃板上,澀澀地向下滑。

  “冷嗎?”米晞晖想開暖氣。

  “不用,挺好。”麥醫生轉過頭來笑嘻嘻地:“你要見公公,緊張嗎?”

  米晞晖輕聲道:“不,我這是去見嶽父大人,所以才緊張。”

  麥醫生切了一聲。

  “我爸啊,話不多,但是很溫和。對誰都很好。”麥醫生複又笑道:“很會照顧人。很疼我。教我寫字畫畫種花,我只種得活牽牛花。”麥醫生輕聲道:“你爸呢?”

  米晞晖想了想,認眞道:“我爸我媽都是工人。我爸年輕時候脾氣很火爆。我媽挺溫柔的。”

  麥醫生歪著臉看他:“講講你爸的事情吧。”

  米晞晖皺著眉想了半天:“也……沒什麽好講的。他比較貪杯,每天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晚飯時的小酒。我媽想治他最重要的手段就是取消他的晚飯酒。我和我哥沒少挨他打,犯錯就拿皮帶抽。不過平時偶爾得到什麽好東西,都會帶回來給我們——一般老爸也就這樣吧。”

  “那你媽媽呢?”

  “那就更沒什麽可說的了。她上過高中,在那幫人裏算的上知識型女性了。愛唠叨,很會做菜。普通老太太。”

  麥醫生微笑著,嗯了一聲。

  到了墓地,整齊劃一成片的墓碑。灰白的大理石,棱角平整堅硬。墓碑上刻著人的姓名生卒,還有一張黑白照片。人最後的歸屬地,寂靜,肅穆,可懼。天陰著,空氣也成了灰色,吸一口,從肺涼到心。雨下的如煙如霧,米晞晖撐著黑傘,能聽見雨滴叩著傘面的清脆聲音。

  麥醫生也撐著黑傘,走在他前面。鉛白的墓地裏,兩個一身黑西裝的人撐著黑色雨傘慢慢地走。

  麥醫生突然停下了。米晞晖跟在他後面,看他又走向一處墓碑。墓碑前放著一束花,花瓣脫落,貼在地面上。

  “這是……蘇女士?”米晞晖道。

  “不。我媽嫌墓地晦氣,從來不來。”麥醫生笑道:“蘇敬文死了她都沒來看過。”他彎腰撿起花束,白色的花瓣又紛紛灑下來,倒平添一種悲涼的氣氛。

  “那麽是誰呢。”麥醫生道。

  爸,我來看你了。

  你在那邊好不好?

  爸,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就是旁邊這一個。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可是我覺得這樣能幸福,也不錯。

  會給出全部眞心嗎?我也不知道。我害怕。萬一哪一天……我不會想不開。好聚好散是不是啊。

  爸,如果眞有下輩子,別那麽死心眼兒了。找個愛你的人,總比你去愛別人來得強。我會過得很好……你要放心。

  麥醫生低頭看著。碎雨襲上他的眼鏡片,蒙蒙的一層。他摘下眼鏡來,還在笑。米晞晖默默地站在他身邊,離得很近。米晞晖低著頭,看著墓碑上微笑著的,與麥醫生有六分像的男子,眼神異常堅定。

  

  

  

  第 28

  

  米大律師正在……咳,蹂躏小麥。

  剝光,壓在下面,一口一口吃掉。一開始米晞晖差不多只靠蠻力,欲望一上來自己也失控,會弄傷麥醫生。後來漸漸學會控制,甚至有了技巧,玩麥醫生得心應手,偶爾還用上個小道具,小手铐啦小皮鞭啦小蕾絲褲褲……啥的。麥醫生被他揉弄得夠嗆:“你從哪兒學來的!”

  “多加練習。”米晞晖道。

  米晞晖一天到晚木著臉,著裝打扮一絲不苟,禁欲非常。但欲望通常就像是被堵的洪水,只要一個小小的開口,就會潰堤而出,洶湧澎湃。

  各種姿勢,舔咬,親吻,他喜歡親吻麥醫生大腿根,慢慢地舔。麥醫生皮是猥瑣大叔,但仍然懷揣著一顆純情小少男的心,羞恥得皮膚開始發紅。

  “你連屁股都會紅。”米晞晖輕輕地,在他耳邊說。

  “你TMD去死……”麥醫生咆哮。

  下午米晞晖臨時性加班。麥醫生走去接寶寶,握著他的小肉手笑道:“今天你叔叔加班,咱倆自由啦。我們去吃肯德基。”

  寶寶高興地一蹦一跳:“好呀好呀~”

  准備過馬路的時候,寶寶突然嫩嫩道:“媽媽~”

  麥醫生一愣。他都快忘了寶寶還有個媽的這件事了。

  馬路對面站著個年輕的女人。戴著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著裝嚴謹,表情很嚴肅。寶寶有點畏怯地往麥醫生身後縮,那女人看著,皺了一下眉。麥醫生看看交通燈變綠,于是牽著寶寶的手,向對面走去。

  走到對面,那女人衝麥醫生點點頭:“你好,我叫孫敏,是刑言甯的媽媽。”

  麥醫生笑道:“你好,我叫麥威,是米晞晖目前的房東。”

  孫敏皺著眉:“他怎麽不自己來?

  麥醫生聽她的話不對勁,也不多說。孫敏一看就是很幹練的女人,頭腦清楚,很有條理。但當老師久了,平時說話都有教訓人的意思。寶寶相當害怕她,她對寶寶的體罰很嚴重。孫敏也不是太想寶寶,只是不滿意道:“當初刑龍若跟我搶孩子米晞晖倒是很能幹,搶了孩子扔著不管麽。”

  麥醫生很不想說話。米晞晖家裏曠日持久的戰爭他多少了解一點,但並不想深入太多。別人家裏的混戰就像個泥潭,外人最好少多管閑事,否則陷不下去也沾得兩腳泥。

  孫敏低著頭看寶寶,也沒什麽表情。寶寶抱著麥醫生的腿,越來越往後縮。

  “你是來看寶寶的?”麥醫生笑道:“站在小學對面。”

  孫敏自嘲一笑道:“他倒是甯願抱著你的腿都不肯和我親近。”

  麥醫生突然又尴尬。他拉著寶寶的小手想把他拉到身前,寶寶卻越是不肯,孫敏臉色也越沈。

  “刑龍若倒眞是把孩子教得好,不知道怎麽說我呢。”

  麥醫生道:“我不太清楚……”

  孫敏盯著他看,笑道:“你不是外人。”

  麥醫生一驚:“嗯?”

  孫敏看寶寶:“他和你這麽親。刑言甯實際上從來不容易和人親近。”

  麥醫生握著寶寶的手,寶寶小手心裏全是汗。

  他突然明白寶寶爲什麽和自己這麽親近。

  他們算的上同類——身上都缺乏母親的氣息。蘇心昭沒有抱過麥威,孫敏可能也沒有。人的身體是有記憶的,每一處皮膚,細胞,血液,都有記憶。人類對母親最初最原始的記憶,是從一個抱著自己的溫柔女人開始的。

  這個記憶麥醫生沒有,寶寶也沒有。

  麥醫生想大笑。

  孫敏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沈默半晌,她淡淡道:“本來是找米晞晖的。他既然不在,你又是他房東,能不能轉告他我找他有事。這是我的手機號。”

  麥醫生接過紙片,上面寫著一串零亂的數字。麥醫生收起紙片,道:“好的,我知道了。”

  孫敏看了看寶寶,轉身走了。

  麥醫生蹲下來,捏捏寶寶的小臉:“寶寶爲什麽不跟媽媽打招呼?”

  寶寶皺著小眉頭,咬著小嘴唇,好半天才委屈道:“媽媽心情不好……”

  孫敏打孩子下手一貫重,或者擰寶寶的大腿。米晞晖曾經提過,離婚前寶寶隔段時間回父母家,過幾天米晞晖接回家,大腿上總是青紫的。寶寶懼怕她,總是躲她。鬼鬼祟祟躲得孫敏心煩,發脾氣又打他,更讓寶寶害怕。

  麥醫生吐了一口氣,直起身,拉著寶寶的手:“我們去吃肯德基吧。”

  寶寶踮起腳尖抱著麥醫生的脖子:“麥麥~我們回家吧~”

  麥醫生拍拍他的小小的背:“好,回家。”

  T市著名的流莺街發生大規模械鬥,刑警趕過去制止,警車只能停在街口,肮髒狹長的街道裏一片混戰。混子白粉妹流莺,五毒俱全的一條街。刑龍若胳膊被劃了一刀,又深又長。同去的警察怕傷到刑龍若的肌腱,讓人先把他送到醫院急診,余下掃尾的工作他們來處理。將近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意思。刑龍若把頭靠在車窗上打盹,左手捂著右臂,血還在往下淌。陪同的小警察咋舌,這樣子了還能睡。開車的警察拉開警燈,但沒有開警報。紅藍交替的警燈一轉,一片一片掃著,在夜色裏突兀地輝煌。

  到了醫院,小警察把刑龍若叫醒。刑龍若揉揉眼睛,捂著小臂跳下警車。淩晨的空氣都要凜冽一點,特別在冬天。右前臂上一條長長的刀傷,像活了一樣跳著,一繃一繃地疼。走進急診大廳,刑龍若捂著胳膊站著,警服披在身上,帽子沒摘,姿態硬挺端正。急診室裏的燈白瑩瑩地亮著,慘淡薄弱。走出來個斯文的醫生,看見刑龍若,噗地笑出聲:“你怎麽又來了。”

  刑龍若看著他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這不是搶救自己的那個許醫生麽。

  許醫生打量他一下,啧啧啧地搖搖頭:“打架技術不怎麽樣麽。又挨槍又挨刀的。”

  刑龍若微微笑了一下:“全仰仗許醫生的醫療技術了。”

  許醫生衝他招招手道:“過來吧,我給你處理。”

  刑龍若跟他來到診療一,看他拿出醫療包撕開,鋪在刑龍若胳膊上。再慢條斯理戴上手套:“這個地方屬于神經密集處,麻藥不能多打。你忍著點。”

  刑龍若道:“您縫吧。”

  縫合傷口全看醫生的手藝。有的醫生縫合後疤非常淺,有的醫生縫歪了,疤痕粗粗一條。許醫生一手拿針一手拿鑷子,全神貫注地縫著,雪白的手指相當的靈活。許醫生眞是相當的白,稱得上雪白。其實這是一種基因缺陷,色素缺乏症。不像白化病那麽徹底,但比一般人都白。許醫生頭發是亞麻色的,眸子仔細看的話,是淺棕色的。皮膚白得少見,蒼白。當年T大醫學院報名時,許醫生往宿舍樓底下一站,驚豔了一個樓的男生。雖然是一種缺陷,像是酒窩笑靥,實際上也是面部肌肉的缺陷才形成,不可否認,它們眞的很美。刑龍若剛好相反,從小就黑,被人笑慣了自己也不覺得了。健康的深花蜜色,挺性感的顔色。今天許醫生的手懸空忙著,刑龍若低頭看去,自己的胳膊就成了背景,襯著一雙雪白漂亮的手。

  是挺黑的。刑龍若看看自己的左胳膊,再看看許醫生的手,突然想到。

  縫合完畢,許醫生舒了口氣:“一周之內別沾水,一周之後過來拆線。”

  刑龍若道:“多謝醫生了。”

  麥醫生把孫敏的手機給了米晞晖。米晞晖看了一眼,扔了。麥醫生挑著眉毛,米晞晖一邊洗碗一邊沈聲道:“離婚時協議都清清楚楚,沒什麽問題。那麽她爲什麽要找我?有事也是要找刑龍若。我跟她沒關系,不想夾纏不清。”

  麥醫生想了想,也對。

  他抱著米晞晖的背,把下巴擱他肩上:“最近看新聞了沒。”

  米晞晖嗯了一聲。

  “劉廷被抓了。你說他會不會咬出蘇心昭來?蘇敬文和蘇心昭幹淨不了。可是蘇敬文已經死了。如果蘇心昭被抓,我是不會去交貪汙的罰款的。愛怎麽判怎麽判。”

  米晞晖用幹淨的棉布擦著盤子。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天打雷劈?”

  米晞晖沈默半天,他突然道:“我媽讓我明天帶著寶寶到他那裏吃飯。我說想帶一個朋友過去。”

  麥醫生似乎一愣。

  米晞晖總算放下了碗:“你……去嗎?”

  麥醫生吃吃笑起來:“去,當然去。我沒見過刑媽媽呢。”

  米晞晖拍了拍他的手:“多謝。”

  刑老太太第一次見麥醫生,就很有好感。麥醫生跟刑龍若差不多大,但是不顯年紀。戴著個眼鏡,瘦弱斯文,溫良儒雅。米晞晖介紹說他是著名大醫院的主治醫師,給寶寶看過病,還是他的現任房東。刑老太太很高興,拉著麥醫生笑道:“好孩子,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要跟大姨說。大姨給你做。”

  刑老太太幹了一輩子家務,手是浮腫的。洗衣粉洗潔精刺激的,手部皮膚幹裂,指甲尖端變色,指節突出,手上還有不少斑。手心粗糙,砂紙似的。麥醫生被她拉著手,觸感很奇妙。蒼老,粗糙,並不柔軟,但是異常溫暖的手……麥醫生笑道:“大姨,你做什麽都肯定好吃。”

  眞難以想象。事實上,刑老太太比蘇心昭還要小幾歲。

  刑龍若手臂受傷,不能碰水,坐在臥室裏和刑老爺子下棋。刑老爺子倚在床上,披著一件棉襖,鼻子裏塞著氧氣管子。麥醫生看了看半人多高的藍色氧氣鋼瓶,塑料的透明閥門通向一個小小的水瓶,汩汩地冒著泡。瓶體上印著醫院的門頭。他幫著調節了一下:“每次去醫院換氧氣瓶都很麻煩吧。”

  刑龍若擡頭看他。麥醫生笑著對刑老爺子道:“下次大爺再去我們那兒換氧氣瓶,我可以幫忙,很快就能換好。我是那裏的醫生。”

  刑老爺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出老爺子很欣賞這個年輕人,指著刑龍若道:“也不學學人家小麥。謙和斯文,你可好。”

  刑龍若衝麥醫生笑笑。

  走廊對門是廚房,米晞晖在裏面幫忙收拾菜。刑老太太絮絮地說起相親的事情來,米晞晖道:“我不准備再去了。”

  刑老太太吃驚道:“爲什麽?”

  米晞晖道:“相親其實都是在裝……也相不出個什麽結果。我想等寶寶大一大再說。”

  刑老太太道:“那可得等多久?”

  米晞晖平靜道:“要不怎麽辦呢。”

  刑老太太一聲長歎。

  麥醫生和刑老爺子聊得很愉快。他善于傾聽,即使是刑老爺子的滿腹牢騷,也未見一點不耐煩。刑老爺子許久沒見過有人能認眞聽他分析國際國內局勢,一時都把麥醫生引爲知己。麥醫生坐在他床邊,笑著看他,一個發發牢騷的小老頭兒。還有一個唠叨的很會做飯的小老太太。麥醫生眼睛一澀,幸虧戴著眼鏡,眼鏡框子一遮,沒有顯出來。

  

  

  

  第 29

  

  午飯還是在臥室吃的。刑老爺子一到冬天就下不了床,即使是輕微的感冒對他來說也是巨大的威脅。刑老太太在臥室裏架起了一張小折疊桌,擺上菜。飯碗沒地方放,刑龍若右手沒法動,左手拿筷子吃飯。麥醫生驚奇地發現刑龍若左右手的靈活程度竟然一樣。刑龍若笑著對他說:“不要說出去啊。這可是我保命的殺手锏。”

  從少年時代起,刑龍若就苦練他的左手,從寫字開始。直到最後,他的左右手寫字打架甚至操縱武器槍械都一樣靈活得不可思議。刑龍若平時很注意不把這項特殊的能力表現出來。人總是下意識地認爲對方不是右撇子就是左撇子,畢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左右手平衡使用。所以很多次生死關頭,刑龍若都利用對方的疏漏,救了自己和同僚的命。米晞晖左手幫他端著碗。寶寶單獨在房間另一頭的木頭小茶幾上吃,麥醫生起身過去,坐在沙發上餵寶寶。米晞晖感激地看他一眼,他笑了一下。

  吃得很愉快。中間米晞晖把麥醫生的飯菜單獨分出來,端了過去:“再不吃要涼了。”

  寶寶用小勺子舀起一塊醋溜白菜,顫悠悠舉起來:“麥麥~我也餵你~”

  麥醫生吃掉白菜,捏捏他的小胖腮幫子。

  “小家夥自己吃就行了。”刑龍若過意不去,米晞晖坐回去,拿起他的碗:“吃吧。”

  刑龍若右前臂吊在脖子上,包紮得很妥帖。本來他是不在意的,一點小傷。當時許醫生冷笑一聲用眼角看著他:小傷?肌肉實際上是沒有再生能力的,還好沒有傷到肌腱,砍了肌腱你就永遠別想拿槍了!

  于是刑龍若現在對于自己的傷勢相當慎重。刑老太太看他這德性,歎了口氣:“從小就是個不省心的,看看你這樣!”

  刑龍若咧嘴:“唉。”

  刑家兄弟笑起來非常的像,可惜米晞晖基本不笑。刑老太太又道:“這包紮得很好,聽說那醫生以前搶救過你?什麽時候請人家吃頓飯,好好謝謝人家。”

  刑龍若笑道:“我可不敢。”

  麥醫生問道:“有什麽不敢的?”

  刑龍若想了想:“不知道,我懼他。”

  麥醫生道:“那個醫生是不是姓許?”

  刑龍若道:“嗯……是姓許,瘦瘦的,皮膚頭發像外國人,五官又不像,一對鳳眼,走起路來……呃,袅袅娜娜的?”刑大哥想了一個比較貼近的形容詞,麥醫生一口米飯都嗆進了嗓子眼。

  米晞晖見過許醫生,但對他沒什麽深刻印象。用不著在意的人他基本都沒有印象。

  吃過午飯,米晞晖幫刑老太太刷碗,麥醫生坐在床邊聽刑老爺子慷慨激昂地發表自己對于國家大事的高見。刑龍若就著木頭茶幾教寶寶下象棋,他念一聲“馬走日”,寶寶就用嫩嫩的童音拖長了聲音跟他念“馬走日~”隔著走廊是廚房,能聽見瓷器碰撞和自來水潺潺的水聲。房間不大,冬天橙黃的陽光溫和地照進來,曈曈地亮著。空氣中還有飯菜油膩膩的香氣。氣氛厚了起來,柔軟地罩著,寶寶嬌嫩的聲音似乎隔得很遙遠,麥醫生微笑著看著眼前的老頭激動地發表議論——時間沈靜,空氣沈靜,舒適的,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

  洗完碗,刑老太太走到另一間屋子裏,拿出兩件小肚兜,蓄著薄薄一層棉花,表面是大紅色的棉布,一件繡著兩只粉嫩白胖的壽桃,一件繡著一只活潑可愛的小老虎。繡工很精湛,針腳密集整齊。

  “冬天我怕寶寶蹬被子,做了兩件肚兜。他睡覺的時候你就給他圍上,小孩子的肚臍很容易受風。”

  米晞晖接過來,肚兜上還有淡淡的肥皂的氣味:“好的,我會注意的。”

  刑老太太仰著頭看他。高大健壯的兒子,自己只到他肩膀。她擡手撫摸他的臉:“小老太太了,都縮水了。”

  米晞晖輕輕微笑。太快了。好像前幾天他才剛剛出生,柔柔的一小團,眼睛閉著,憑著本能在她懷裏尋找母親的乳

  “剛出生的時候,跟小耗子似的。一點點,瘦瘦小小的。一看你我就想哭。”刑老太太抱著米晞晖:“轉眼這麽大了。”刑老太太坐在床邊,米晞晖跪在她腳邊。刑老太太抱著他的頭,輕輕拍著他的背:“我生你哥那會兒,把醫院的醫生都嚇著了,頭一次見著這麽大的胖小子。我抱著他餵奶都吃力。你可好。”

  米晞晖輕輕地唉了一聲。

  “小王八蛋,你小時候才是個小混蛋呢,沒人抱就哭,哭得嗓子啞了還是要哭。我和你爸忙著生計,就你哥抱著你。有一回我下班回家,看你哥抱著你臉都紫了,嚇死我。我問他怎麽了,你哥把你我往懷裏一塞就往院子裏的菜地跑。他那天正好鬧肚子,我和你爸哭笑不得。你哥說他不想聽見你哭。”

  米晞晖埋著頭,似乎也笑了。

  麥醫生正好出來,看到便笑道:“你們在這裏啊。”他看刑老太太手裏拿著一本相冊,非常古舊,好奇起來。刑老太太笑道:“小麥也來看看吧,我們去大臥室看,這是很久之前的相片了。”

  果然是很久之前的照片。黑白的居多,那時候彩照很貴。第一代彩照似乎是攝影師用彩筆塗上的顔色,非常不自然。刑老爺子和刑老太太的結婚照,普通尺寸,兩個人坐得端正,刑老太太留著非常整齊的短發,那個時代的標志發型。兩個人都很緊張,盯著鏡頭看。不過,眞的非常年輕。然後結婚,生子。刑龍若三個月的照片,肉呼呼的大胖小子,光著小屁屁坐在床上,小JJ都露了出來。寶寶戳戳那個相片裏的寶寶:“這個是爸爸~”麥醫生看看寶寶,再看看相片裏的小寶寶,又看看英挺至極的刑龍若,感覺,很奇妙。刑龍若六歲的照片,個子已經挺高,棱角都非常明顯。十歲時的照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掐著腰,瞪著攝影師似的。接下來是一張全家福,米晞晖剛出生,被包裹得很嚴實。刑老爺子和刑老太太一起抱著他。刑龍若站在前面,似乎要戳弟弟的小屁屁,一臉好奇。背景是一些塑料的葡萄,累累的,挂在黑銅架子上。那個時代的攝影館,最好的背景。刑老太太剛生産完不久的樣子,臉還浮腫,擦著胭脂。米晞晖在睡覺,麥醫生看著笑道:“原來你一出生就是這種跟誰都不耐煩的表情。”

  然後是米晞晖扶著床學走路,刑龍若跪在他身邊的照片。黑白的,刑龍若一臉驚悚地看著米晞晖,米晞晖似乎要磕倒,一只小腳踩了空的樣子。寶寶摸摸照片裏米晞晖的小胖腿:“這個是叔叔~”米晞晖摸摸他的小胖臉:“是我。”

  米晞晖一天一天長大。四歲開始,紮著小辮子穿著裙子,乖乖地倚在刑龍若身邊。麥醫生撲哧笑出來:“米晞晖,這個是你?”

  刑老太太笑著說:“他小時候身體不好,當女孩兒養的。”

  麥醫生看看棱角分明的米晞晖,突然覺得有點冷。

  上了小學,剪了頭發換回男裝。麥醫生一看,嚇一跳。照片裏肉肉小小的小男孩兒不就是寶寶麽?張著黑黑大大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又軟又甜,小臉兒上兩只小臥蠶。寶寶驚訝道:“叔叔跟我一樣~”

  刑龍若拍了他的小屁股一下:“是你和叔叔一樣。”

  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兄弟倆一般高,摟在一起。刑龍若衝著鏡頭笑,米晞晖面無表情。刑老太太擦擦眼睛:“你看,多快呀。”

  閱讀一本相冊,就好像在回顧人生。自己的,親人的,朋友的。感激發明照相機的人,他讓很多人在一瞬間之內永遠年輕著,微笑著。即使他們後來變得蒼老,然後死去。照片上的人還是不會變,他依然在笑。剛出生,成長,成年,衰老。無論“當年”的生活多麽的順遂美好還是心酸坎坷,回過頭來一看,人的一生,不過就是,閱讀一本相冊的時間。

  我想和你一起變老。麥醫生看了一眼米晞晖。他坐著,翻著相片。陽光照在他身上,弄出一個帶著絨絨光線的剪影。

  我們一起變成老頭子吧。麥醫生想。米晞晖突然擡頭看了他一眼,衝著他,微微一笑。

  在回去的路上,麥醫生一直在笑。寶寶窩進他的懷裏打盹兒。禮拜天的悠閑時光。

  “你很高興。”米晞晖道。

  “嗯,高興。”麥醫生笑道:“我喜歡你的父母。我們經常去好不好?”

  米晞晖瞟了一眼後視鏡,抿了抿嘴唇:“好的。”

  過了一會兒,麥醫生摸摸寶寶:“你哥不是打架挺厲害的麽。收拾小混混兒還能受傷。”

  米晞晖平聲道:“有女人。”

  麥醫生一愣:“嗯?”

  米晞晖道:“那條街很亂,械鬥時有女人夾在中間。那一刀是一個被逮捕的小混混的女友劃的,我哥從來不打女人。”

  麥醫生來了興趣:“很講武德麽。”

  米晞晖道:“看照片你也發現了,沒有我哥十二歲和十三歲的照片。”

  麥醫生點點頭。

  米晞晖道:“因爲我哥在少林寺。”

  麥醫生驚道:“啊?”

  米晞晖道:“不是去當和尚。少林寺只對外開放一小部分,眞正的武學是不會對外開放的。交錢就可以學武,相當于武校。每年都有很多小孩報名,但是大部分孩子最長熬不過一個月。裏面的教授的是正道武學,眞正傳統意義上的中華武術,因此訓練很殘酷。中國武術講究的是武德,我哥他們每天都要用毛筆抄寫‘尊師重道,孝悌正義,扶危濟貧,除暴安良,虛心請教,屈己待人,助人爲樂,戒驕奢淫逸’這樣的話。所以我哥是不可能去打女人或者手無寸鐵的人的。”

  麥醫生道:“你哥熬了兩年啊,眞了不得。”

  米晞晖道:“不是熬了兩年,是人家不教了。”

  麥醫生沒聽懂。

  米晞晖道:“當時大師跟我父母說,該教的都教了,不該教的自然不能教。我哥戾氣太盛,到此爲止即是最好。”

  麥醫生摸下巴:“刑家大哥原來這麽了不得。”然後又道:“你也能用左手嗎?”

  米晞晖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不能。”

  麥醫生沈默了一下,然後輕聲道:“米大律師,我們一起變老好不好。”

  米晞晖看他一眼。

  “一起變成老頭子,然後一起翻相冊。”

  米晞晖的唇角抿得很高。他輕聲道:“好。”

  

  

  

  第 30

  

  晚上回家,米晞晖和面做准備做包子。羅靖和叫司機送來的新鮮韭菜,說是朋友家自己種的,沒有多少農藥化肥。韭菜一向都是最招蟲的,米晞晖小時候家住過平房,種過韭菜,要沿著根埋農藥。外面賣的韭菜看上去鮮嫩翠綠得可愛,其實是毒藥泡出來的標本。自己家種的,預備自己吃,多少放心一點。在選擇飲食方面,米晞晖總是格外注意。他坐在廚房的小木凳上摘韭菜,就著燈光一根一根撕去帶著泥土的外皮。麥醫生相當喜歡韭菜這種鮮得過分以致發臭的腥氣,所以羅靖和一次送來這麽多韭菜,米晞晖也很滿意。寶寶刷了小牙齒,正在洗臉。米晞晖把摘淨的韭菜洗好,空了空水,細細切碎。

  “我們做生煎。明天早上配豆漿。”

  這似乎又是羅靖和教他的。米晞晖比較擅長做糕點,北方的,南方的,甚至歐式的。他應該也教了羅靖和不少,亓雲愛吃甜。

  “所以我說他還是個土老冒。”麥醫生抄著手,倚在廚房與餐廳之間的門上,看米晞晖忙碌:“他這是認定你是他的朋友,所以會把好東西跟你分享。他所認定的好東西,不外乎吃的。”

  米晞晖一面切著韭菜,一面道:“吃的好。實惠。”

  肉沫炒香,放入碎韭菜,炒熟,添醬油。

  “啊,好香,能讓我吃一口嗎?”麥醫生笑道。

  米晞晖看他一眼:“沒熟透。”

  面團發起來,白白胖胖的一團。米晞晖把面團倒在案板上揉著,面團裏酵母菌産生的小氣孔啪啪輕響。米晞晖特別有勁,揉出來的面團做饅頭也好,蒸包子也好,一層一層地勁道,咬一口,撕得下片來。

  “你看看寶寶去。”米晞晖輕聲道。

  小家夥半天沒動靜,大概上床了?麥醫生上二樓,輕輕推開門:“寶寶?”

  寶寶正坐在床上,盤著腿兒玩著一輛小車,一面自言自語。似乎是在給自己講故事,還唱歌。麥醫生悄悄進來:“寶寶,你在幹什麽呀?”

  寶寶動動小身子:“我在玩兒~”

  麥醫生怕他著涼,把他塞進被子裏面去:“玩什麽?”

  寶寶一只小手握著一輛小小的玩具車。這是寶寶僅有的玩具,他的寶貝。不大的紅色小公共汽車,常年被捏在手裏,顔色褪得厲害。只有四個輪子是活動的,推著可以走。

  麥醫生握住寶寶拿車的小胖手:“寶寶只有一件玩具呀?不跟叔叔要嗎?”

  寶寶摸摸小玩具車,仿佛它是活的:“貴。”

  麥醫生把寶寶抱在懷裏,狠狠揉了揉:“好寶貝兒,麥麥給你買。”

  寶寶很高興地看著麥醫生:“眞的嗎?”

  麥醫生捏捏他的小胖臉兒:“寶寶要什麽?”

  寶寶想了想:“槍!”

  麥醫生親親他:“我們過兩天就去買玩具槍。”

  第二天,米晞晖先下樓預熱車,麥醫生在他後面領著寶寶下樓。米晞晖送寶寶上學,然後送麥醫生到醫院。時間還早,很多科室的醫生還沒上班。許醫生兩手插在白大褂兜裏,看著麥醫生悠閑地往裏走,笑道:“最近小日子挺滋潤的?”

  麥醫生回頭看他:“你最近幹涸了?”

  許醫生一皺眉:“怎麽什麽話你一說就不對勁呢。”

  麥醫生看著許醫生歎氣,一臉的惆怅。許醫生道:“你幹什麽呢?”

  麥醫生道:“怡聲啊。”

  許醫生應道:“嗯?”

  麥醫生道:“時光如水,歲月如梭啊。”

  許醫生突然覺得自己站在電梯前面聽他胡扯很傻,打算趕緊走。麥醫生一臉悲怆:“想當年你往咱宿舍樓底下一站驚了多少人啊!水嫩小蔥兒似的,轉眼就成大叔了……”

  許醫生轉身離開:“你還是去死吧。”

  麥醫生在他身後揮拳:“離了再結嘛!別灰心!婚嘛,它不就是一發昏就婚了嘛!我永遠支持你!”

  許醫生加快了腳步。

  中午米晞晖來了個電話,聲音很急:“中午你自己叫外賣好不好?順便幫我接一下寶寶。我爸又不行了,估計又得住院。”

  麥醫生道:“你不要急,慢慢來。你在家?”

  米晞晖在電話裏急促道:“不,我在公司。剛剛我媽給我來電話,我爸哮喘犯了,還高燒,很危險。”

  麥醫生道:“你在公司別急,大媽叫救護車了沒?叫了你就別慌,慢慢開車過來。我在醫院裏,不會有事。”

  接了兩個病人,桌子上已經沒了病例。麥醫生一直看窗外,眼睛裏全是窗的影子。救護車終于過來,車燈一閃一閃,功率不如警燈,但警報嚇人,嗚哇嗚哇的,一路奪命似的開過來。以前有老太太說她每次聽見救護車響就要給嚇一跳,心髒不好,聽這動靜就像提前報喪。

  麥醫生從十一樓跑下來,刑老太太顯然已經很熟悉這些場面陣仗,可還是慌。看見麥醫生,心裏突然有底了。斷斷續續住了十來年醫院,終于有個關系稱得上不錯的人。許醫生手底下帶的醫生都認識麥醫生,見怪不怪,推著老頭進去搶救,刑老太太把病曆交給他們,然後不住地歎氣。麥醫生把她攙到走廊旁邊的椅子上歇著,笑道:“大媽別著急,許醫生是咱們急診室最好的醫生,老爺子肯定沒事兒。”

  刑老太太也沒多說話。米晞晖從大廳一路跑進來,領帶都有點松。麥醫生把他拉過來,指指診療室:“老爺子在裏面搶救。”

  米晞晖道:“醫生怎麽說?”

  麥醫生道:“沒說什麽。總之一定會竭盡全力的。”

  診療室裏忙得井然有序,麥醫生看刑老太太在一邊坐著,聽不見,低聲道:“我看過老爺子的病曆。老爺子的肺泡沒幾個能用的了,都是積液。你還是……要做好思想准備。”

  米晞晖輕聲道:“我們都知道。這幾年就是白搶的。前幾年我們一直在人民醫院,當時他們已經說他不行了,節哀順變。老太太堅持要來附院看一看,結果眞給搶了回來。”

  麥醫生拍拍他的肩:“我查了查老爺子的醫療賬戶,那些醫藥費以前都是你一個人扛的?”

  米晞晖沒吭聲。

  麥醫生笑道:“以後有我,沒關系。”

  米晞晖看著麥醫生,抿了一下嘴唇。

  年底掃黑打擊黃賭毒,抓了一堆人。附近派出所的號子都滿了,出來鬧事兒的卻一直沒見少。剛遇上一個,被警察圍了還在舞刀子:“還差最後一點,最後一點,我就翻身了!你們TM早不來晚不來,老子傾家蕩産了啊!”

  刑龍若他們支隊端了一個聚賭的據點。一個地下賭城,整條街搜出來數千萬的賭資。輸紅了眼的家夥拿著刀子要襲警,細胳膊細腿打不過,于是幹脆捅了自己一刀。刑龍若第一次遇見這個類型的嫌疑人,哭笑不得。連忙用警車往醫院送,最近的醫院還是附院。往急診大廳送人,迎出來的醫生卻是個魁梧的年輕人。

  沒有亞麻色的頭發,雪白的臉和手,還有漂亮的鳳眼。

  刑龍若抓抓頭發,簡單說明情況。那醫生帶著一幫護士浩浩蕩蕩往一間診療室去。米晞晖看到刑龍若進來,叫了他一聲。刑龍若走過來:“你們怎麽在這裏?”

  米晞晖輕聲道:“爸又不行了,剛送來搶救。”

  刑龍若輕輕一歎:“我知道了,等這陣過去我就來醫院陪床。”他拍拍米晞晖的肩膀:“委屈你了。”

  米晞晖搖搖頭。複又想起來:“寶寶呢?”

  麥醫生笑道:“終于想起來了。餵過午飯在我辦公室睡午覺,等會叫他起床送他去上學。”

  刑龍若感激地握住麥醫生的手:“眞是太麻煩了。”

  麥醫生用手機打了個電話,笑嘻嘻道:“餵,于姐嗎?我是小威啊。”

  講了幾句,扣了手機。他轉過身笑道:“大媽有手機沒?”

  刑老太太有一部簡單易用的手機,是米晞晖給她弄的。麥醫生蹲在她身邊,溫聲道:“大媽,我剛剛給住院部的總護士長于娜打了電話,等會兒大爺要是住院的話,她會親自過來接床,並且弄一個好房間好床位。你看這是她的手機號,我輸入進去了。我父親生前,她一直是我父親的助手,所以我的請求她一定會答應的。有事你就找她,直接去總護士站就可以。還有就是裏面搶救大爺的醫生是我大學同學,這個是他的手機號,我也幫您存上,以防萬一。”

  刑龍若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

  許怡聲。這名叫的。

  快到時間要送寶寶。麥醫生低聲對米晞晖道:“小學離我們這裏不遠,我領著寶寶溜達著去。你著急的時候別開車。看看情況,晚上不能回去做飯就打個電話給我,熬個粥什麽的我還是會的。家裏還有你做的小醬瓜和饅頭,挺好的。”

  米晞晖輕聲道:“知道了。”

  刑老太太在那邊兀自著急,也忘了謝謝麥醫生張羅。等反應過來,麥醫生送寶寶上學去了。她歎了口氣,道:“眞是個好孩子。”

  米晞晖點點頭,表示贊同。

  

  

  

  第 31

  

  刑老爺子還是搶救了過來。刑龍若在醫療單子上簽字,字迹剛勁,方方正正三個字。刑老太太握著許醫生的手感激道:“大夫,幸虧你了。”

  許醫生輕聲道:“大媽,還是得注意不要著涼。先要在EICU觀察一下。”

  于護士長也來了,問了問哪位是刑建國的家屬。刑老太太連忙迎過去,說她是。于護士長和許醫生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對刑老太太笑道:“大媽,等老爺子轉床的時候我再來。”

  送走于護士長,麥醫生領著寶寶去上學還沒回來,刑龍若跟著護士去總台交押金。米晞晖想去,被他攔了下來。

  “這次輪到我啦。”刑龍若笑道。

  EICU不准家屬進入。刑龍若就在外面坐著。米晞晖把刑老太太送回去准備換洗衣服,臨走時刑龍若道:“你把媽送回家,你也不用來了。今天晚上我在這裏就行了。”

  米晞晖剛想說什麽,刑龍若拍拍他的肩膀。米晞晖歎道:“那你自己小心著點。有事給我打電話。”

  送走母親和弟弟,刑龍若坐在EICU外面,看著玻璃前裏面躺著的老爺子。醫院的椅子是那種銀灰色的強化塑料椅,幾個幾個連在一起,想躺一下都難受。到了晚上節省用電,急診大廳頂燈關掉一半。一排診療室燈火通明,明暗一對比簡直刺眼,突兀地亮著一大塊。刑老爺子的監護室燈光也逐漸減弱,仿佛慢慢沈了進去,緩緩變暗。

  他老了。

  刑龍若站起來,仔細地看著玻璃牆裏面的刑老爺子。閉著眼睛,戴著氧氣罩。呼吸機呼哧呼哧的悶響極有規律地顫動著,像是拉風箱。監測心跳的儀器滴答滴答地重複,一跳,一跳,再一跳,一點一折連成一條線。脖子下陷。因爲以前插過鋼管,血肉模糊一個洞在喉嚨上,剛剛長好。肌肉近乎沒有,皮膚松弛。四肢枯瘦,肚子鼓著。或許是內髒水腫的緣故。蒼老而衰弱。

  刑龍若突然想起小時候,把鄰居小子打得頭破血流,刑老爺子下班回來掄著皮帶就抽他。那時候看父親,高大魁梧,心裏全是敬畏。米晞晖蹲在他身邊哭,小手捂著他身上的瘀傷,顛三倒四地說是那小子壞,拿竹竿打他,所以哥哥才去報仇的。刑老爺子一動,刑龍若以爲他要打米晞晖,連忙把他裹在懷裏。刑老爺子只是疲憊地揮揮手:都滾蛋!

  其實刑龍若知道。鄰居是廠裏的幹事,官不大人很混。刑龍若看著從來話少的父親低聲下氣地去他們家賠禮道歉,點頭哈腰地陪著笑,還賠了醫藥費。米晞晖還是個娃娃,被他領在手裏,很不高興地說:哥哥~他們是壞人,爲什麽要給他們道歉?

  刑龍若摸摸米晞晖的臉蛋。

  刑老爺子出來時,正好看到大院裏站著一高一矮兩個髒兮兮的小子,高的臉上還有傷,只是草草地貼了一塊膠布了事。小孩子很畏懼地往後縮,小手攥著大孩子的褲子。

  刑老爺子歎道:兩個小王八蛋,回家吧。

  聲音裏都是疲憊。

  老幺一顛一顛地跟著他們回家,一邊小聲道:哥哥~爸爸很了不起啊~

  刑老爺子走在前面,背影高大,而且魁梧。

  爸,你老啦。

  刑龍若想著想著,輕微一笑。

  許醫生值班。他一個人在辦公室整理搶救記錄,湊在一只小台燈底下。四十瓦的燈泡還算亮,就是溫度高,冬天正好取暖。醫院這種地方,光線一暗就容易讓人胡思亂想。許醫生倒是從來不在乎。許醫生原本的志向是法醫,法醫最基本的要求是身體好力氣大,方便扛屍體。許醫生身體素質絕對好,眞打起來麥醫生打不過他。當初是家裏不同意,嫌法醫晦氣,才改成普通的醫科。

  刑龍若坐在大廳對面守著EICU,背對著他。從辦公室裏看,影影綽綽的背影。深藍色的警服成了黑色,多少有點可怖。沒下班時有護士說刑龍若嚇人。長得很俊,不知怎麽乍一看他心裏就咯噔一下。或許是戾氣。老爺子剛搶救出來時他倒跟刑龍若說過兩句話,發現刑龍若寫字很漂亮,笑起來有點傻。

  整理完記錄,淩晨兩點多。晚上多喝了一點咖啡,還是很精神。許醫生站起來伸個懶腰,發現那警察還是坐著。

  當初還搶救過他來著。

  許醫生感覺有點奇妙。搶救過後印象就不是那麽深了,只覺得這警察生命力比鯉魚還強。他輕輕推門走出去,橫穿大廳,站在刑龍若後面咳嗽一聲。刑龍若動了動。許醫生伸手推推他,刑龍若睜開眼,笑道:“許醫生。”

  原來是坐著睡著了。

  “你這坐在風口上睡覺,會感冒。”許醫生輕輕說。南方口音,每句都仿佛一個樂句上面帶著些小弧線,長長短短,起起伏伏,婉轉得很。刑龍若深呼吸一下,笑道:“我說這麽冷。挨過槍子兒之後總覺得自己透風。”

  許醫生指指辦公室:“你到辦公室來吧——其實EICU不用人在外面陪著。”

  刑龍若輕聲道:“我在這裏陪著,我爸他知道。”

  許醫生領著刑龍若到值班室。裏外兩間,最裏面有張床,外面是沙發和辦公桌。許醫生接了一杯熱水給他:“你到裏面休息吧。”

  刑龍若坐在沙發上:“不必了,還是沙發吧。你睡床。”

  許醫生坐回辦公桌:“我還要寫東西,你睡吧。”

  刑龍若身上蓋著大衣,躺在沙發上。讓許醫生這麽一折騰,反而睡意全無。他看著許醫生在台燈底下寫字,整個臉被橘黃色的燈光一映,不那麽慘白,臉色柔和了些。手指修長,拿筆姿勢很規範。

  看了半天,刑龍若不知道哪裏來的靈感,鬼使神差問了一句:“你孩子多大了?”

  許醫生嘴角抽了抽:“沒有。”

  刑龍若點點頭。

  深夜,急診室人非常少。偶爾聽見大廳盡頭哪個走廊傳來關門的聲音,帶著回響。寂靜到壓抑。

  “那你愛人是幹什麽工作的?”

  許醫生擡眼看看刑龍若,眼角跳了兩下:“離了。”

  一般對話進行到這裏也就尴尬之極。刑龍若卻順著杆子爬,頓時來了興趣似的:“我也剛離婚。啊哈哈。”

  許醫生的筆在紙上一頓。這難道是什麽值得炫耀的麽?

  刑龍若腿長,只能斜躺在沙發上,小腿和腳懸空。他枕著雙臂,笑道:“我離婚都是我的錯。我前妻呢,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女人。我又不著家,所以她受不了我了。其實想想也對,憑什麽女人就得混得跟保姆似的。我明白的時候太晚了,所以離了。”刑龍若看看許醫生:“我想你離婚的理由應該也差不多。急診室的醫生,想必比警察還不著家。”

  許醫生默然。

  刑龍若也不管對方愛不愛聽,自言自語道:“離婚的時候大部分財産都給她了。能補償就盡量吧。其實我挺失敗的,家裏每個人都有虧欠。我爸,我媽,尤其是我弟。這個卻可以以後慢慢補……虧欠老婆,所以她和我掰了。我弟和我可掰不了,算他倒黴,誰讓我們是兄弟。”

  許醫生聽他絮絮地說,擡高了眉毛:“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刑龍若看著他,咧嘴笑,露出一口整潔的牙:“我一看,就知道,咱倆是同道中人。”

  米晞晖送刑老太太回家准備衣服什麽的。說好第二天早上來接她去醫院。回自己那裏,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推門進來,寶寶屋裏亮著,麥醫生在給他聽寫漢語拼音,聽寫完要在作業本上簽字。麥醫生聽到動靜,走出來,輕聲笑道:“我們已經吃過晚飯啦。你換衣服洗手,我熱熱飯馬上好。”

  米晞晖確實累夠嗆:“嗯,謝了。”

  寶寶拿著小鉛筆走出來。圓圓胖胖的小身子,穿著可愛的小豬的兒童家居服,腳上穿著白色的小兔兔棉拖鞋。屋裏的光線映出來,溫柔地罩在寶寶身上:“叔叔回來啦~”

  米晞晖換了衣服,洗洗手,蹲在地上抱著寶寶揉了揉:“寶寶,讓叔叔抱抱。”

  寶寶用小胖手拍拍米晞晖的脖子,煞有介事地撫慰他。

  麥醫生從廚房裏出來:“你先去吃飯,我們還沒有聽寫完。”

  米晞晖點點頭。寶寶扶著樓梯,別著小腳嫩嫩道:“叔叔~寫完作業我想看一集動畫片~”

  米晞晖笑道:“可以,麥麥陪你看。”

  以前寶寶上網都是用他叔叔的筆記本,搬來以後麥醫生有個配置挺高級的台式電腦。米晞晖把裏面的小片兒小圖畫啥的全都挪進一個移動硬盤,麥醫生想看的時候用硬盤看,平時確保電腦裏很和諧很幹淨。寶寶用電腦看《喜洋洋和灰太狼》,每天做完作業可以看一兩集。或者在網上用QQ,這個一定要米晞晖在一邊看著。最近“米分铯氺橸”很久沒有上過線,寶寶還有些想她,撅著嘴問麥醫生爲什麽米粉不上線了?米晞晖看麥醫生一眼,麥醫生咳嗽一下,沒吭聲。看完動畫片寶寶刷牙洗臉准備睡覺,米晞晖在廚房准備明天早上的飯,要給老頭老太太送飯。

  “正好,我上班就順路帶去,你不用著急。”麥醫生笑道:“怎麽也在一棟樓裏,平時也好有照應。”

  米晞晖抿了抿嘴唇,抱著麥醫生,在他肩上蹭了蹭。

  注:米分铯氺橸,粉色水晶。麥醫生的蘿莉號,火星文,後面仨字寶寶不認識,所以簡稱米粉。

  

  

  

  第 32

  

  寶寶聊天,用的是拼音輸入法。米晞晖忙著打掃衛生,麥醫生在一邊看著。寶寶兩只小肉手一下一下敲著,敲出一長溜漢字,再用小手指點著,一個一個看。實在不知道是哪個字,就問旁邊的麥醫生。漢語拼音是米晞晖教他的,學著打字算是一種認字的方法。對方也是個寶寶,上小學二年級。麥醫生看了看這個QQ群,似乎都是年輕的家長建立的,目的在于指導孩子如何正確使用網絡,父母和孩子共用一個號。麥醫生幫寶寶選字,再看著寶寶的小肉手一下一下敲打。小東西最喜歡和小女孩聊天,小男孩單敲他都不理。麥醫生陪了兩次之後覺得,其實倒也不用專門盯著,光等寶寶過來問字差不多就能猜出小家夥們在聊什麽。

  米晞晖下樓來,輕聲道:“寶寶,該睡覺了。明天要上學。”

  寶寶戀戀不舍地下線,跳下椅子,跟著麥醫生去刷牙洗臉。米晞晖最後還要給寶寶按摩一下,拉拉小胳膊小腿兒,舒筋活血,晚上才能睡得踏實。麥醫生倚在門口看米晞晖拍著寶寶哄他睡覺,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個動作。他對于孩子始終是太過溺愛。

  麥醫生也說過他。米晞晖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他叔叔。這麽小的孩子,身邊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我自然要多疼他一些的。你當是他什麽都不懂,他最怕我結婚,沒個能容自己的地方。

  麥醫生驚訝,寶寶倒是喜歡他。

  米晞晖歎道,因爲小東西知道,你不是女人,所以不同。

  寶寶漸漸睡熟。小胸口輕輕起伏,呼吸聲軟軟的。米晞晖看著寶寶,溫柔地笑了一下。麥醫生突然發現了什麽秘密一樣,興奮起來。待米晞晖離開寶寶臥室,關上門,麥醫生笑嘻嘻道:“叔叔~我發現你的秘密了哦~”

  米晞晖輕輕蹙眉:“不要學寶寶說話。”

  麥醫生嗲聲道:“叔叔~我知道你爲什麽不笑了喲~”

  米晞晖把他推到一邊,到臥室裏鋪床。麥醫生大笑道:“認識你這麽久,統共就笑過兩三回,都沒仔細觀察過你。剛才不巧竟然讓我給看到了,啊哈哈,你爲什麽不笑,米大律師?”

  米晞晖沒吭聲。麥醫生上去擰他的臉,一面笑得直喘:“我竟然才發現!你有酒窩!還是一對兒!啊哈哈……太搞笑了,你就爲這個從來不笑的?……唉你臉紅什麽?你臉紅了臉紅了!”

  米晞晖一把把麥醫生按在床上,木著略略發紅的臉:“臉紅算什麽?某人屁都會紅。”

  麥醫生掙紮掙紮,米律師扒光扒光,啃著小麥,蹂躏起來。

  “明天我要給寶寶買玩具。你下午早點去接我。”麥醫生迷迷糊糊地說。

  “嗯。”米晞晖在他背後抱著他,胳膊收得很緊。他親親他的耳朵,然後抱著他入睡。

  第二天早上麥醫生拎著保溫桶去送飯。主要還是給老太太,老爺子從EICU裏出來轉了留觀,今天去住院大樓。老爺子意識一直不是很清楚。從外面進來,麥醫生鼻子都是紅的。他把保溫桶交給老太太,輕聲道:“米晞晖忙著去公司,最近他們公司好像遇到點麻煩。我來送飯,他熬了些粥,還有自己做的饅頭,啊對了,這是他腌的醬瓜,很下飯的。”

  刑老太太接過保溫桶,摸摸他的臉:“好孩子,外面冷不?”

  麥醫生嘿嘿笑道:“還行,我坐車來的。”

  刑老太太道:“好好的,千萬別感冒。老頭子就是年輕的時候不在意,急性氣管炎沒祛根,搞得現在這個樣子。”

  麥醫生笑道:“大媽別著急,大爺一定會好的。”

  刑老太太勉強笑了一下:“好了你快去忙吧,……對了老幺做飯有沒有捎著你的?”

  麥醫生道:“當然,米律師做飯很好吃。”

  刑老太太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那孩子不哼不哈的想不到。要是住在你那裏給你找了麻煩,你也別生氣。”

  麥醫生抓住頭發:“沒有沒有,米律師是個不錯的人,我覺得他很好。”

  刑老太太稍稍寬慰了:“我也知道,有個小孩子總歸是吵鬧,我聽老幺說是住在你家裏的,唉。你看我們家這樣子,本來也該是我們老倆口帶著寶寶的。等你大爺好些了,就把寶寶接出來。這段時間老幺要是給你找了麻煩,你多擔待點,啊。”

  麥醫生嚇了一跳:“大媽別多想,咱都是實在人,米律師是個好人,能和他合住其實我挺高興的。寶寶活潑可愛又聽話,我喜歡還來不及。其實我也得了他不少的幫助,我感激他得很。所以大媽安安心心的就好,沒事兒的。”

  刑老太太感激地握住麥醫生的手:“眞是個好孩子。哎呀不要聽我老婆子啰嗦了,快去忙吧。”

  麥醫生愉快地哼著小曲兒走向電梯。電梯前面等了不少人,看樓層指示燈,電梯一直沒有要下來的意思。許醫生拿著病曆夾走過去,麥醫生伸手攔住他的肩膀:“早上好咩?”

  許醫生看他一眼:“犯什麽病。”

  “我看你兩眼無神印堂發黑,不妙不妙。”

  許醫生掰開麥醫生的手想走。麥醫生突然神秘兮兮道:“你知不知道米律師爲什麽從來不笑?”

  許醫生抱著銀灰色的病曆夾用圓珠筆寫著,懶洋洋道:“因爲他有酒窩。”

  麥醫生驚道:“你怎麽知道?”

  許醫生冷笑一聲:“刑老爺子在EICU裏住了三天,刑家老大陪了三天,我就連你那米大律師小時候被狗追得滿街跑嚇得晚上睡覺尿床都知道了。”

  進電梯,上十一樓。每天每天都要重複的路。麥醫生覺得現在很好。醫院裏暖和,早晨看窗子上全是霧氣,眼鏡片上也有,彌漫一下,又褪掉。

  還沒有人。打掃衛生的大嬸還沒上班,十一樓悄無聲息。麥醫生進辦公室,換了飲水機上的水桶,然後去更衣間換白大褂。寂靜中皆是悉悉索索的聲音。他系扣子的時候,桌上座機突然響起來。滴滴滴,沒完沒了,響得讓人煩悶。他看了看顯示,是內線。麥醫生伸手一撈話筒,撞翻了一瓶墨水。蓋子沒蓋好,墨水潑在桌子上,緩慢地四處流動。麥醫生一氣,到處找抹布。吳院長在電話裏慢慢道:“小威?”

  麥醫生仍是四處張望:“吳院長?”

  吳院長沈默了一下。麥醫生總算找到一包衛生紙,用肩膀夾著話筒,兩手拆衛生紙。吳院長不知道麥醫生在忙著,突然道:“小威,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麥醫生笑嘻嘻道:“吳院長想我了?別急啊,下班請你去我家,我家最近有個很會做飯的,多快好省……”

  吳院長歎道:“小威,不是開玩笑。你過來一下。”

  麥醫生一看桌子上的表,剛七點半:“您今天上班夠早的。”

  吳院長歎了口氣。他說了一句話,麥威愣住了。桌子上的藍色墨水浸透了衛生紙,到處漫延,黑黑一片。

  中午米晞晖接了寶寶再接麥醫生回家。麥醫生摟著寶寶,心不在焉。米晞晖問了他兩句中午吃什麽,麥醫生也沒有回答。米晞晖通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寶寶伸出小胖手拍拍麥醫生的臉:“麥麥?”

  麥醫生突然驚醒似的:“嗯?”

  米晞晖搖了搖頭。

  午飯麥醫生幾乎沒吃什麽東西。米晞晖看他一眼,麥醫生笑道:“嘴巴潰瘍,疼死了。”

  寶寶正在用小勺子喝魚湯,小小的勺子一勺一勺舀起來。米晞晖夾了一塊黃瓜給寶寶,寶寶嚼在嘴裏,脆脆地響。

  “寶寶最喜歡誰呀。”麥醫生笑著問道。

  “叔叔~”寶寶很堅定地回答。

  “乖。”麥醫生摸摸寶寶的小腦袋。

  下午再去醫院。麥醫生低著頭下車,渾渾噩噩地往醫院裏走。穿過急診室的時候許醫生發現麥醫生竟然沒找自己麻煩。早上刑老爺子剛轉床,于護士長親自來的。

  “麥醫生?”許醫生叫了他,他卻好像沒聽見似的。

  上十一樓,換衣服。麥醫生坐在辦公桌前,將手放在桌面上。玻璃板上很涼。背後暖氣片的熱度似乎過不來,只在後面繞著,燒著後背難受。樓下有動靜,還是救護車,人群。衆多的嘈雜上不去十一樓,一層一層剝離,就成了單調的聲線,高高低低。麥醫生家小時候有種老式的收音機,有個小小的窗口,幾根小柱子頂著小方塊。收音機一響,小柱子就頂著小方塊往上跳。一跳一跳,看得久了驚心動魄。不知道下一秒聲音是大是小。那個時候麥醫生就覺得人就像活在這些柱子上的小方塊。腳底下的地面並不穩定,上升人就飛起,下一秒往下一陷,人就摔下去。

  麥醫生仰頭看了一會,伸手拉開最下面的抽屜。裏面只放了一副土黃色的橡膠聽診器。接口幹裂,粗粗的膠管摸著發粘。他默默把它橫過來,挂在脖子上。然後起身,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吳院長說,麥醫生,你母親病了。

  子宮頸癌,到了第三期。

  死亡率……

  麥醫生道,行了,我知道了。

  蘇心昭剛剛做完化療。精神很差,躺在床上。確診是在前不久,已經是晚期。做放射治療,頭發急劇脫落。所以幹脆剃了光頭,頭上包著枕巾。

  麥醫生默默站在門外。倒是住的普通病房,沒要高級單間。病房裏四張床,也只有她一個人。躺著,看窗外。

  他猜她是沒有錢。

  “怎麽不進來。”蘇心昭沒有動,她仍是看著窗外:“你應該進來,替你父親出口惡氣。”

  麥醫生皺眉。他把手抄在口袋裏。

  蘇心昭轉過頭,微笑著看他:“進來吧。看看我的狼狽樣。”

  麥醫生推門,進去。他看看蘇心昭,眼窩下陷,臉浮腫。美人的樣子都不見了,鼻梁上一道白光。麥醫生道知道那是什麽,蘇心昭整容,墊鼻梁。在鼻梁上添個東西,做成挺直漂亮的樣子。現在她臉腫得透明,那塊白塑料都現了出來。

  “什麽時候確診的?”麥醫生平著聲音問。

  “在你遇見我之前。我早就知道了。”蘇心昭似乎很開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兒子來看她。

  “怎麽不回法國治療。”大多數人認爲國外醫療條件好吧。

  “爲什麽一定要去法國?”蘇心昭似笑非笑地看著麥醫生。她也是鳳眼,眼角比許醫生還要翹。飛上去,又魅又妖。她眯著眼睛笑道:“你早應該猜到,我破産了。”

  好像搞了個什麽珠寶公司。麥醫生也不清楚。這倒是沒猜著。

  “你每次都是遇到麻煩才回來。”麥醫生站在她床尾,低頭看她。

  “目前支付醫療費還夠用,但很快就不行了。”蘇心昭看著麥醫生:“你在這裏,我的兒子。”

  麥醫生冷笑道:“你想讓我幫你支付醫療費。”

  蘇心昭大笑:“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麥醫生道:“是麽。”

  蘇心昭很愉快道:“倒是不用擺那副怨婦嘴臉。脖子上挂著什麽?你父親的遺物?見證一個氣死他的女人的悲慘下場?年輕人,你總是這麽幼稚。”

  麥醫生把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裏。

  “他是個好男人。可我不喜歡他了,他又不肯離婚。那他就只能自己遭罪了,難道是我的錯?”蘇心昭無謂道。

  麥醫生咬著牙問她:“難道這輩子你就沒後悔過什麽事情麽?”

  蘇心昭更開心了:“沒有。所以我這輩子過得很成功。你不覺得不公平麽?人只能活一輩子,從年輕開始,一旦確定人生,就得按照一個固定的模式一直到死。——憑什麽?所以我一輩子都隨心所欲。什麽樣的人生我都嘗試一下。得了吧,不要跟我說責任啊義務的。你父親就是大家口中說的好人好人好男人,他過得開心嗎?幸福嗎?嗯?我爲什麽不能讓自己開心?爲什麽我就得被別人拖累?”

  麥醫生的笑容越來越大:“你不許別人拖累你,但是你很樂于拖累別人。”

  蘇心昭點頭道:“是的。你不得不這樣做,因爲你是我生的,這輩子注定欠我。我很高興,我活得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因爲我周圍的人都不行。”

  麥醫生只是看著她。

  蘇心昭道:“你很像我。本質上咱倆都是一樣的。你出自于我,你也很瘋狂,很隨心所欲。但是你又有個倒黴的爸爸,所以,你還是不如我,親愛的孩子。”

  麥醫生道:“你怎麽就這麽確定我會管你。”

  蘇心昭道:“你要是不管我,我就告你遺棄罪。”

  麥醫生也大笑:“你要是告我,眞不知道是用中國法律呢,還是法國法律。嗯,我得回家好好問問。”

  蘇心昭一愣。麥醫生伸出左手撓了撓頭發:“你算國際友人了。不過院方居然不重視,眞是該死該死。你那些情人想必都卷著你的錢跑了?連個看你的都沒有。親愛的媽媽,你現在的狀態只有兩個字……淒涼!老天很公平,那您就先休息吧。我不打擾您了。什麽時候缺錢,咱們再討論一下,你要告我,這跨國的官司怎麽打。”

  麥醫生走出來。脖子上挂著聽診器,他靠在牆上。右手在白大褂口袋裏,攥斷了鋼筆。墨水和著血水浸濕了口袋,一片可怖的黑紅色。他擡頭想走,在走廊的另一端,看到一個胳膊上搭著長風衣的男人。

  那個男人個子很高,肩線平直。平時節儉,只有兩套比較高級的黑色西裝倒著穿。他是天生穿西裝的衣服架子,奇妙地雜糅了威武和斯文。手臂有力,扛得起也抱得動。

  他值得讓人依靠。

  醫院每條走廊的盡頭都比裏面亮堂。那個男人站在一片陽光底下,默默地看著他。麥醫生站在一團漆黑裏,衝著他笑。

  “米大律師,你不怕上班遲到被扣獎金麽?”麥醫生扶著牆。

  “我不放心你。”米律師簡單地說。

  

  

  

  第 33

  

  米晞晖什麽也沒說。

  他把麥醫生拉到洗手間,把他右手從口袋裏拔出來,放在水龍頭底下衝洗。

  “包紮包紮,別感染了。”米晞晖道。

  “你知不知道我媽爲什麽回來?”麥醫生笑著低聲問。洗手間裏沒有人,水滴砸在水面上,出現回音似的幻覺。

  米晞晖低頭打理麥醫生的手。麥醫生嘿嘿地笑:“她到死都不放過我……她就是要死在我眼前。”

  米晞晖攥著麥醫生的手,沒有溫度,非常涼。

  麥醫生細聲道:“爹娘都死在我眼前,全了。”

  米晞晖抱著麥醫生,輕輕拍他的背部。麥醫生只是低著頭沈默,米晞晖想不出好詞安慰他,幹脆沈默。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很驚訝地瞟了他們一眼。米晞晖權當沒有看見。麥醫生擡起頭,笑著用手腕子擦擦眼角:“晚上要吃千層餅。還有西紅柿雞蛋湯,不然就不吃飯。”

  米晞晖做千層餅是一絕,但是他覺得這東西需要的油太多,不是很健康,不大做。

  “好。”米晞晖把麥醫生的手擦幹。

  “我找護士處理一下就行了。你去上班吧,遲到了。”

  米晞晖點點頭。等麥醫生離開,米晞晖低頭看看手裏斷了兩截的鋼筆,然後扔進了垃圾桶。

  刑龍若最近精神起來,米晞晖去的時候,刑龍若在家打掃衛生,裏外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

  “來啦。”刑龍若拖著地板,一劃過去一道泥灰。

  “你多久沒收拾過家了。”米晞晖微微蹙眉。

  “這不正在收拾麽。”刑龍若道。

  米晞晖把一只箱子抱進來,放在玄關處:“公司分的,我給你送來一些,你多少也做頓飯。”

  刑龍若上前一看,一箱子凍刀魚。米晞晖倒是記得他愛吃刀魚。他把手拿開,笑道:“怎麽也煎不出那個味兒來了。”

  米晞晖瞧他臉白,嘴唇也沒什麽顔色。刑龍若受傷之後一直有些貧血,他自己不當回事,覺得大男人有這個毛病太丟人。米晞晖道:“用紅小豆熬粥,放點紅糖。”

  刑龍若嗯了一聲。他把拖把放進桶裏涮了涮,一桶清水立時變得泥黑:“許醫生都跟我說了。他說你不讓我用血庫裏的血,抽的你的血。”

  米晞晖抱著箱子走進廚房,把刀魚往冷藏櫃裏放:“反正咱倆血型一樣。”

  他們兄弟倆都是O型的。據說是最原始的血型,習慣了食肉的野蠻的原始人的血液。BA型皆源自O型,很有意思。

  地上水多,走路撲哧撲哧響。

  “當心別滑倒了。”刑龍若在客廳拖地,沙沙地響。米晞晖打開底下保鮮櫃,沒什麽東西,一股子怪味兒。他歎了口氣道:“你晚上到我那裏去吃飯吧。”

  刑龍若涮著拖把:“不用了,晚上有人來。”

  米晞晖一愣:“嗯?”

  刑龍若愉快道:“那個許醫生你記得吧?他晚上過來做飯。”

  米晞晖訝異道:“他?爲什麽?”

  刑龍若道:“昨天我和他打賭來著。我要是能講笑話把他逗笑了,他就給我做一頓飯。”

  隔著一道牆,刑龍若聲音不很眞切。

  米晞晖隨手找了塊抹布用洗潔精洗了,擦冷藏櫃,一面微笑道:“你還會講笑話。”

  刑龍若拖地拖得很歡快:“也沒,就講些你小時候的事兒。”

  米晞晖沈默了。

  麥醫生最愛吃米晞晖做的千層餅。可以一層一層撕下來,薄薄得透明,很有韌性。一個餅上桌來,麥醫生就和寶寶撕著玩兒。太燙,得撮著指尖來。寶寶燙到了小手指,麥醫生放在嘴邊吹了吹:“疼不疼?”

  寶寶笑嘻嘻道:“不疼~”

  米晞晖端出一碗西紅柿雞蛋湯來,看麥醫生低著頭在玩寶寶的小手指:“……看,這樣就是小兔兔~把無名指和中指掰開就是狗狗張嘴~”

  寶寶咯兒咯兒地笑:“我知道我知道,你看兩只手在一起就是鷹~”

  寶寶把兩只小胖手拼在一起,兩個大拇指相互絞著,然後撲騰著小手,權當是鷹在扇翅膀。白色的小胖鷹,麥醫生撲哧樂了:“哎呦我的寶貝兒,你咋能這麽可愛!”

  米晞晖把盛湯的大碗放在餐桌中間:“我們開飯。”

  麥醫生把千層餅撕成小塊,放進寶寶前面的碗中泡著。寶寶喜歡這樣吃,吃起來軟,且酸甜。米晞晖沒多說話,他知道麥醫生得找些事情做。寶寶用小勺子連餅帶湯往小嘴裏舀,然後鼓著小腮幫嚼。

  “你也快吃。”米晞晖沈聲道。

  麥醫生摸摸寶寶的小後背:“慢點,別噎著了。”

  吃飽之後,寶寶去寫作業。麥醫生在一邊輔導,很盡心的樣子。寶寶剛開始學寫漢字,拿筆不穩,字體又大又圓。麥醫生握著寶寶的小胖手幫他找寫字的感覺,以便以後能寫出漂亮的字體。寶寶認字多,但寫起來便不一樣,容易缺少筆畫。老師布置的作業都有聽寫,麥醫生給寶寶聽寫完,再簽字。小學有英語,但小孩子容易和漢語拼音混淆。米晞晖上樓來就看見麥醫生趴在寶寶旁邊幫小東西區分拼音和英文,台燈映在他的下半邊臉上,眼睛裏沒有光。寶寶拿著小鉛筆,努力地寫。

  一直到睡前,麥醫生都很忙。非常忙,全身像通電似的,有種驚慌似的焦躁情緒。米晞晖也不多問,保持沈默。寶寶睡下之後,麥醫生突然道:“你怎麽不問。”

  米晞晖平靜地看著他:“問什麽?”

  麥醫生道:“問……我打算怎麽辦。”

  米晞晖木著臉看麥醫生,半晌,把他擁入懷中,抱著。也不說話,就這麽抱著。

  “知道了。”麥醫生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悶聲笑。

  第二天早上米晞晖下樓,取報紙。麥醫生訂了一堆雜志,封面一眼望去全是大的女人。麥醫生就愛看這種。倒是寶寶太小不懂欣賞,每次看到都笑得打跌,笑那些女的“屁屁太大”。信箱在大門裏面,正對著,冷風直往裏衝。米晞晖拿了雜志報紙,鎖上信箱之後往回走。上樓時大略翻了翻,偶然一瞥看到“蘇心昭”三個字。米晞晖站在一樓和二樓樓梯的拐角處,特地抽出那本雜志來看。那是一本時尚雜志,封面碩大幾個字:瑰麗的傳奇——蘇心昭。天還沒亮,米晞晖只能就著樓道裏橙黃色的燈光看著。翻到那一頁,似乎是蘇心昭的專訪。大意是稱贊她是個美麗聰慧,敢愛敢恨的奇女子。她努力地追求愛情,即使被屢屢傷害;她博學廣識,幾乎漫遊過世界;她堅韌無畏,即使是絕症,她依然可以笑得清麗溫柔。繁華落盡,伊人在燈火闌珊處。

  漂泊,追尋,美麗,愛情,自我。整篇文章用的最多的詞匯。

  米晞晖快速看了文章的後面。記者問她爲什麽要堅持留在國內而不回法國,“她病弱而蒼白地微笑了。她說:‘因爲這是我丈夫生前工作過的醫院。最後的日子,在這裏,就好像他還在身邊,能讓我想起年輕的時候,他騎著單車帶我到野外郊遊,那時候我們都很貧窮,可是開心。野外是大片的野花,溫暖的陽光一照,馨香四溢。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我依然記得清楚——我知道,我們是相愛的。’……這樣一個信仰愛情的女子,即使離開,也要留下清雅溫婉的背影。”

  米晞晖拿著那本雜志,想了想。早上人們都陸續起來,有人開門下樓扔垃圾,看見兀自站著的米晞晖,嚇一跳。米晞晖拎著那本雜志走到樓道大門外的垃圾箱,扔了。迅速往回走,身上只有一件家常穿的舊絨線大衣,實在是太冷。

  進門看見麥醫生下樓刷牙:“唔,早上吃什麽?”

  米晞晖把雜志放在鞋櫃子上頭:“豆包,還有小米粥。”

  “你去取雜志了?怎麽樣外面冷不冷?”

  “還好,昨天晚上似乎下了點雨。”

  廚房裏的蒸鍋上來氣,豆包快蒸好了。米晞晖走到寶寶房間,把寶寶叫起來。提前把寶寶的小衣服放在暖氣片上烘著,不會冰著小家夥。寶寶還困,嘟著小嘴一臉迷茫地任米晞晖擺弄。

  吃早飯時米晞晖突然問了句:“那許醫生人怎麽樣?”

  麥醫生一愣:“什麽怎麽樣?挺好的啊。我大學同學。”

  米晞晖又問道:“結婚了?”

  麥醫生往嘴裏扒拉了一口粥:“剛離。嗯你問這個幹什麽?”

  米晞晖木著臉道:“沒什麽。”

  

  

  

  第 34

  

  麥醫生進門的時候,身上帶著寒氣。懷裏鼓著,不知道抱著什麽。剛進門便把皮衣拉鏈一拉:“嗳喲這小東西撓我!”

  米晞晖在做飯,拎著鏟子出來一看,竟然從麥醫生懷裏跳出一只小小貓來。白色的絨絨一團,在地上蹦來蹦去,彈力球似的。

  “清和要帶著亓雲出去旅遊——據說去東南亞了。小喵拜托咱們照顧一下。”

  米晞晖注意到他身後還有一只大紙箱子,麥醫生踢了踢:“小貓平時的用具,都帶來了。”

  寶寶從屋裏衝出來:“貓貓?”小喵一見寶寶,便繞著他的小胖腿來回蹭。寶寶抱起小喵,用小胖臉蹭它:“貓寶寶你來啦~”

  米晞晖蹙著眉看寶寶抱著小喵蹭來蹭去,突然伸出手抓起小貓去了衛生間。寶寶嚇一跳,麥醫生正在換衣服:“別著急,你叔叔給小喵洗澡去了。”一面又向衛生間裏道:“這貓很幹淨的,防疫針也打過。你下手輕一點。”

  小喵和米晞晖搏鬥,伸出小嫩爪子就要撓他。米晞晖抓著它一頓洗,小喵吱哇吱哇慘叫,寶寶就在衛生間外面撓門。麥醫生到廚房洗手,順便看看米晞晖鍋裏炖著什麽菜。家常的豆腐白菜,嫩白翠綠。麥醫生放下鍋蓋,差一點燙著。他站在廚房裏吆喝:“炖著菜呢,什麽時候關火?”

  一牆之隔的衛生間裏貓叫不止。米晞晖按著小喵,怎麽給只貓洗澡就像要殺它似的。小貓小短四肢倒是有勁,劃拉得地面上都是水。麥醫生的聲音透過牆傳了過來,米晞晖高聲道:“開鍋就關火。”

  一頓洗出來,小喵小了一大圈,濕漉漉的毛貼在身上。米晞晖把小喵拎出來,找條不用的毛巾把它擦幹淨。拿著吹風機一頓吹,小喵又膨脹起來,圓圓一團。寶寶抱著小喵,撅著嘴上樓。米晞晖洗了手,把衛生間的地板拖了拖。麥醫生從廚房裏出來,笑道:“得罪小家夥了吧。”

  米晞晖道:“就怕有虱子之類的。”

  麥醫生笑道:“清和愛幹淨得很,不會。”然後上樓,看寶寶抱著小喵坐在床上,輕輕拍著,很是安慰的樣子。

  “好了,快餓死了,我們吃飯吧。今天的豆腐白菜炖的不錯,我愛喝這個湯。”

  晚上米晞晖在廚房裏忙。天氣冷,面團發了一個下午才發開。白天特意去超市買了山楂和櫻桃的果醬,晚上做烤餡餅。米晞晖一般用高壓鍋烤,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的話就會像面包一樣松軟香甜。前段時間麥醫生特意帶了塊給許醫生,炫耀自己很有口福。許醫生默默吃完烤餅,一腳把他踢出值班室。

  先做出三個來醒著。廚房冷,米晞晖把面板放在了客廳。麥醫生撐著下颌盯著那幾個白白胖胖的餅看著,越看越可愛,手指蠢蠢欲動。簡直不可抑止。他伸出手指去一張餅戳了一個洞,撲哧撲哧手感還不錯。麥醫生吮吸著手指上的果醬,是山楂醬,酸的味道刺激著味蕾,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米晞晖在廚房裏又做好三個餅,擱在面板上拿到客廳來醒著。一見先前三個餅上都是洞,木著臉看麥醫生。麥醫生立即道:“寶寶戳的!”

  米晞晖歎了口氣:“寶寶四歲之後就沒幹過這種事兒了。你啊。”他把餅端回去,麥醫生轉臉看見寶寶抱著小喵嘟著小嘴站在他身後:“麥麥,你討厭~”

  許醫生去刑龍若家做過一頓飯。無非是打賭打輸了,願賭服輸。刑龍若家眞是整齊,空,基本沒東西。冰箱裏只有一些凍刀魚,蔬菜水果都沒有。兩個人頂著小雨跑出去現買菜,回來身上都又潮又冷。家裏家具少了似乎連暖氣都留不住,四處透風。做了一頓飯,在做熟和能吃的程度上。刑龍若吃得倒開心,咀嚼著略略夾生的白菜,沙沙響。

  之後稍稍有了些交集。不過也算普通朋友,朋友多了總不算壞事。許醫生周圍一下子多出一個人的氣息。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什麽,身上總帶著外面塵土飛揚的氣味。和他整天呆在室內不同,這種氣味讓他覺得新奇,總是比消毒水的味道要好。

  “乍一看嚇一跳。”

  不少同事這麽跟許醫生形容刑龍若。總覺得他氣場詭異,冷丁嚇人一跳,仔細一看又沒什麽可怕的。又聽說他在警局裏的外號是“神厭鬼棄”,許醫生仔細觀察過他,沒發現特別的。除了笑容有點傻。

  本來這次該刑龍若請他喝茶——猜拳輸了。不知爲什麽許醫生總覺得認識刑龍若之後自己智商在退化。突然沒了動靜。想也不可能是爲了舍不得錢想賴掉,刑龍若就這麽人間蒸發。

  還是難得的輪休。

  許醫生換了大衣,慢悠悠地在路上閑逛。暮色四合。馬路兩邊都亮了起來。路燈,各種商店的招牌。白的,彩的,粉的,熒熒地亮著。冷氣拂在臉上,讓人覺得清爽。

  刑龍若是個刑警。

  突然沒了動靜。

  臥底去了?剿毒去了?槍戰去了?——想起當初搶救他時的樣子,失血過多,整個人蒼白的像是大理石雕出來的。

  ……難道說,光榮了?

  許醫生被自己的想象嚇了一跳。一旁櫥窗裏擺著一些點心,許醫生正考慮要不要進去買一些,突然手機響。

  “許醫生嗎?嗳呦可算找到你了,院長找你快點回來吧!”

  許醫生皺眉:“我休假呢。”

  那邊急道:“院長說你以後連著放。剛來了兩個重傷的警察,你快點回來!”

  許醫生扣了手機,招了出租,往醫院趕。

  什麽也沒想,想不起來。

  到了醫院大門,付了錢,往急診室跑。

  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醫院一般不問。許醫生扒著人群的肩膀往裏看,不是他。不是刑龍若。許醫生覺得身上最後一絲力氣都瀉盡。他抱著頭蹲在牆根,把一邊的醫生嚇一跳。許醫生擡起頭來,笑道:“剛剛跑太急。岔氣了。”

  竭盡全力地搶救傷者。專注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簡直太快了,快得莫名其妙。

  “還沒脫離危險。再觀察觀察。”許醫生揉著鼻梁,睜不開眼睛。他癱在值班室的沙發上,手和腳都懶得挪動一下。偶爾有值班的醫生進來拿東西,盡量放輕力道,還是有一些細細簌簌的聲音。許醫生仰在沙發上,醞釀著睡意。和他一撥的醫生都有家有室,只有他是離婚的,院長使喚起來問心無愧。

  憤憤也沒用。反正他也沒別的地方可去。

  思維漸漸遲鈍起來。身子發飄。還差那麽一點點,馬上就要睡過去——手機又響。

  手機眞是僅次于鬧鍾的讓人厭惡的東西。該響的時候不響,不該響的時候亂響。許醫生迷迷糊糊接起來,放在耳邊,有氣無力地餵了一聲。

  那邊刑龍若很高興地說:“早上啦,你還沒起床啊。我有任務走得時候忘了跟你說,不過不是什麽大問題我馬上就能回……”

  刑龍若還沒說完,許醫生突然驚天動地地吼了一聲:“棒槌!”

  然後挂了電話。

  刑龍若讓他吼傻了,一邊的警察看他,他撓撓頭:“他罵我棒槌。”

  一面看著手機又笑:“個小南方,還知道棒槌是什麽意思。”

  麥醫生找負責蘇心昭的醫生問了問。發現已經是第三期,現在的治療效果根本不大。子宮頸癌對全世界來說都一樣,沒得治。現在蘇心昭差不多就是在等死。

  “她……醫療賬戶上還有錢沒?”

  那負責醫生道:“還有不少。我看她心態不錯,她說這麽死比平平常常老死有趣多了。”負責醫生聳了一下肩表示不可理解:“她可眞是個有意思的人。前段時間有不少雜志采訪她,她對每一家的說辭都不一樣。”

  麥醫生笑了笑。蘇心昭目前算是醫生家屬,享受不少優惠待遇。行政院長找過麥醫生,問要怎麽辦。麥醫生只是道,聽醫院安排吧。

  “還有誰來看過她?”

  “沒了。剛進來的時候有幾家雜志社,後來連小報記者都不來了。”

  麥醫生也沒進去看她。反正她也不怎麽想看見他。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每個人都在台子上唱著自己的戲,每個人又都在台子底下看別人唱戲。亂七八糟,熱熱鬧鬧。管不了別人的台詞劇本,只管看,不就行了麽。

  隔著玻璃麥醫生又看了一眼憔悴到不能認的蘇心昭。她在睡覺。

  你的戲落幕了。鼓樂聲都不再爲你而奏,浮華也沒你的份了。所以,卸妝,休息吧。

  

  

  

  第 35

  

  “不,不是甜面醬,山東的豆瓣醬。鹹的。”

  “嗯……炸一下。怎麽炸?”

  “……原來是這樣。用蒜炝鍋行嗎?麥醫生不吃蔥。”

  “好的好的,我記下了。”

  “做好了給你送去一半。嗯。知道了。”

  麥醫生看米晞晖歪著脖子夾著話筒,在一張紙上飛快地記著。麥醫生奇道:“你給誰打電話?。”

  米晞晖寫了幾句,扣了電話。他站起來,道:“我在想咱家那瓶豆瓣醬怎麽處理,所以問了問我哥。”

  麥醫生驚奇:“你哥四六不著的還會做飯呐?”

  米晞晖看他一眼“我做飯就是跟他學的。”

  麥醫生摸下巴:“眞看不出來。”

  米晞晖輕聲道:“寶寶呢?”

  麥醫生道:“睡覺呢。小東西吃飽就困。”

  米晞晖擡頭看看牆上的圓形大挂鍾,中午十二點半。鍾表底下原來有個擺,戈多戈多響,米晞晖不耐煩那個聲音把擺給拆了。

  “我把豆瓣醬炸一炸,以後早上就饅頭吃。”米晞晖系圍裙,拿著剪刀進廚房。麥醫生好奇地跟著他:“蘸醬不是直接吃的嗎?怎麽還要炸?”

  米晞晖用剪刀把豆瓣醬的外包裝拆開,露出一只挺大的塑料盒。麥醫生也進了廚房。自從米晞晖來了之後,麥醫生家的廚房窗就沒關過。一直開一道小縫,非常冷。廚房裏吃的東西多,麥醫生小區供暖之後室內溫度太高,米晞晖有意降低廚房的溫度。廚房窗外是非常結實的防盜網,和窗之間夾著個挺寬的窗台。爲了節省冰箱的電費,米晞晖就把新鮮的菜放在窗外,有防盜網攔著,正好也掉不下去。風一刮,窗外的塑料袋子刺啦刺啦響著。

  “別進來,廚房冷。”米晞晖道。

  麥醫生倚著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門,看著米晞晖從冰箱裏取出肉,細細切成丁,熱鍋,把蒜切成片,放進油裏炸。茲茲地響著。炒肉,然後倒入豆瓣醬。一下鍋,便飄出美妙的香氣。麥醫生原是不愛吃醬的,這下卻被勾住了:“等你炸好了,我要先試試。”

  米晞晖翻炒著,豆瓣醬容易粘鍋:“晚上吧,饅頭都是冷的。”

  炸好了醬,米晞晖分成三份。整個大廳裏都是豆瓣醬的香氣,果眞非常香,讓人有食欲。

  “以前看笑話,說魯菜就是大蔥蘸醬,小蔥蘸醬,不是沒有道理的。這麽好吃的醬。”麥醫生用指頭撇了點,送到嘴裏吮吸。微鹹,有豆子的腥和鮮。在一瞬間之內刺激著舌頭上的味蕾。

  “我又餓了。”麥醫生笑道。

  叫寶寶起來上學。小家夥不很高興的樣子,怏怏的。冬日的午後,淡淡地暖著,似乎連太陽都是懶洋洋的。大廳裏的家具被淡金色的陽光浸浴著。麥醫生領著寶寶出去,關上門。中午的熱鬧過去,家裏沒了人,寂靜下來。時鍾在牆上一秒一秒地走著,平靜,安詳。

  “我哥今天下午去看老爺子,你正好把這罐醬帶給他。”米晞晖道。寶寶歪在麥醫生身上,抽著小鼻子。

  “小玩意兒感冒了。”麥醫生摸摸寶寶的小圓臉蛋:“家裏還有感冒靈沒?”

  米晞晖打著方向盤倒轉方向:“沒了,你下班帶一些回來吧。”

  寶寶抓著麥醫生的外衣蹭了蹭,表情還是不甚高興:“沒有力氣……好重~”

  麥醫生道:“眞是著涼了。”

  米晞晖開著車問:“下午什麽課?”

  寶寶嘟著嘴:“我不請假。”

  麥醫生笑道:“很勤奮麽。”

  寶寶躺在麥醫生腿上,小手玩著麥醫生皮衣上的金屬扣。

  米晞晖突然道:“寶寶,叔叔的手機號是多少?”

  寶寶報了一遍。

  米晞晖點點頭:“麥麥的?”

  寶寶想了想,也背了一遍麥醫生的手機號。

  “爸爸的呢?”

  寶寶嘟著嘴想了半天:“不記得了~”

  米晞晖歎了口氣。麥醫生翻出自己的手機來,又在米晞晖的皮包裏找到一支鋼筆,一張便箋紙,一筆一劃把三個人的手機號抄上:“寶寶,一定要把這三個手機號記住,有事就要打電話。”然後把紙條塞進寶寶口袋裏。寶寶拍拍口袋:“知道了~”麥醫生想了想,又道:“不舒服就找老師,讓老師幫你打電話。”

  寶寶點點頭。

  到了小學,寶寶跳下車,麥醫生探出身子,拍拍他的小屁股:“快進去吧。”

  米晞晖卻沒著急走。他看著寶寶一顛一顛走進小學大門的小身影,勾著唇角微笑起來。麥醫生笑道:“你身家性命都在小玩意兒身上呢。”

  米晞晖道:“可以這麽說。”

  一旁又來了個小姑娘,冬天裏穿得圓滾滾,一身嫩嫩的粉紅色。她叫住寶寶,寶寶搖搖小手,然後兩只小奶包一起往裏走。

  “臭小子。”米晞晖輕聲道。

  下午刑龍若去看父母。有麥醫生在醫院裏幫襯著,刑老爺子刑老太太方便不少。刑老爺子病情穩定下來,刑老太太陪床,偶爾調一下呼吸機。這一回刑老爺子正經的命懸一線,直接在喉嚨上開了洞,插上鋼管子,在喉嚨上接有創呼吸機。比普通的呼吸機大很多,控制版面複雜,聲音沈而且悶。

  “剛剛醫生來調了一下含氧量。”刑老太太去洗了些橘子來:“吃個橘子,挺甜的。”

  刑龍若拿著橘子,上面還有冰涼的水珠。冬天水冷,刑老太太粗糙的手凍得發紅。刑龍若歎口氣道:“媽,還有沒有什麽要洗的?我正好去洗洗。”

  刑老太太道:“你消停吧,挨了槍子兒透風沒?”

  刑龍若知道老太太還生氣這事。也是心疼他受過重傷,便笑道:“早好了。”

  刑老太太道:“被罩床單醫院定期換。大件的衣服你弟拿回家用洗衣機洗的,沒事兒。”

  刑龍若剝著橘子:“老幺送來的?”

  刑老太太笑道:“不是,人醫院裏分的橘子。急診室那個許醫生你還記得麽?給我們送了些來。”

  刑龍若嚼著橘子,笑眯眯道:“嗯,甜。”

  刑老爺子對于大兒子不是很滿意。嫌他嘴笨,雖然小兒子嘴比他還笨。帶著呼吸機說不出話來,意識是清醒的。看刑龍若一眼,便閉上眼睛養神。刑龍若坐在老爺子床邊,略略掀起被子看了看導尿管。瓶子像是剛換過的。他便重新坐在床尾。醫院裏的白色鐵折疊凳,刷著白漆,剛坐上去凍屁股。走廊裏有護士來回走的腳步聲。呆的久了空氣中的消毒水氣味都消失了似的,聞不到了。

  麥醫生敲敲門,輕輕走進來。刑老爺子睡著了,刑龍若豎起食指在唇邊比了個“噓”。麥醫生點點頭,把手裏的豆瓣醬放下,壓低聲音道:“米晞晖炸好了,讓我給你帶來。”

  刑龍若也捏著嗓子低聲笑道:“這個好,可下飯了。”

  麥醫生又拿出一只小一點的玻璃瓶,對刑老太太道:“大媽,這個是米晞晖特地給您炸的豆瓣醬。先吃吃看,他第一次炸。吃完了他再炸一些我帶過來。”

  刑老太太把小玻璃瓶放在窗台上,旁邊還有一些洗淨的飯盒。醫院的夥食不好——或者說好也不叫好。生病的人總是希望吃家裏的飯食,這表示不久就可以回家。一直吃醫院裏的東西,難免讓人絕望。

  麥醫生把飯盒收起來,晚上帶回家去,明天米晞晖送飯要用到。刑老太太覺得很不好意思,麻煩到麥醫生。麥醫生倒不覺得什麽,只是笑。刑龍若坐在折疊凳上難受,他腿太長,凳子又矮,整個人坐上去就像縮著。他輕笑道:“寶寶淘氣了沒有?有沒有給你添什麽麻煩?”

  麥醫生道:“哪裏話,小玩意兒可愛著呢。”

  刑龍若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從老爺子那裏出來,麥醫生回辦公室。刑龍若雙手插在短夾克的口袋裏,慢悠悠地在醫院裏閑逛。到處都是白色,讓人多少有點恐慌和煩躁。

  慢悠悠溜達著,下樓,走出住院部。附院財大氣粗,住院部和門診部中間夾著個大空地。草坪花苑,還有矮噴泉假山。住院部後面景致也不錯。可惜一到冬天全是枯枝。除了冬青和松樹。眞是夏天有多熱鬧冬天就有多寂寥。刑龍若穿過,走進門診大樓。其實另有大門可出,他就是想進來看看。門診大樓一樓,急診室。

  許醫生正神情寂寥地剝一只橘子。沒事可幹,只能吃橘子。值班室裏只有他一個人,今天他不當班,不想回家,又沒別的地方去。只好回值班室,值班室的熱鬧也是熱鬧。刑龍若看他那表情,笑起來。

  “我請你吃飯吧。反正你也沒事可幹。”

  “這一次我來做。”

  刑龍若一到家就回廚房,洗菜切肉,動作非常利索。許醫生很吃驚地看著他:“我當你不會做飯。”

  刑龍若低聲笑道:“我們家老幺做飯都是跟我學的。”

  許醫生點點頭。

  做了一桌子菜,還有啤酒。刑龍若倒眞是挺會做飯,色香俱全。許醫生口舌之欲並不強,但還是得承認刑龍若廚藝不錯。

  吃到最後,兩個人抱著啤酒罐子坐在陽台上。密封陽台,一坐下去只看見一堵牆。

  “只要這個氣氛就行了。”刑龍若笑道。

  許醫生酒量不算好。眼神有點迷茫了。他坐在地上盤著腿,手拿著啤酒罐子輕輕搖晃著:“美國和現在時差多少?”

  刑龍若也坐在地上,笑道:“不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許醫生道:“應該是白天。嗯。”他往後一仰,靠在牆上:“你爲什麽離婚?”

  刑龍若苦笑:“我說過啦。不顧家呗。我的錯。你呢?”

  許醫生眯著眼睛,瞧著黑暗的空氣:“我前妻……去美國了。”

  刑龍若哦了一聲。

  “一開始還有愛情。二十幾歲就結了婚,後來越來越像朋友。她是外科的,技術精湛。但不滿意國內,覺得她的發展空間太小。我們倆誰都不大回家,那個地方……怎麽看都像是個宿舍啊。結婚好幾年,我們倒是越來越陌生了。去年她終于辦成了手續,上午離婚,下午就飛去美國了。”

  刑龍若在一邊沈默。

  “我們倆都有錯吧。但是時間一長,什麽感情都磨沒了。從民政局出來她就哭了,我不知道說什麽……老實說我突然覺得一身都輕松了。她說離婚也是必然的。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隔著個大洋當牛郎織女太不現實。不在朝朝暮暮的話感情根本長不了,那是騙小丫頭的把戲。不要耽誤對方的時間才正確。我覺得也對。她對我大概還有感情,可能還能持續個一兩年。我沒有了,只是覺得她能過得好就成。”許醫生盤著腿:“你看,感情都靠不住。既然這樣,你說我和她是不是根本從一開始就是自找麻煩?要離婚幹嘛還要結婚?她走了我才反應過來,她是早就決定要出國,所以堅決不要孩子,不管兩家老人怎麽逼就是不要。”許醫生放下啤酒罐子,雙手比劃了一下:“其實我有過孩子。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還只是個胚胎。她沒告訴我,自己去做的手術,人家婦科大夫跟我說的時候我都傻了。”

  刑龍若酒量不小,今天晚上格外容易醉。他仔細瞧了瞧許醫生的姿勢——那是個抱孩子的動作。

  刑龍若一口氣喝幹一罐啤酒:“我啊,和你差不多。離婚之後就是覺得對不起我兒子……可人小家夥根本不需要我的愧疚。你知道吧,我兒子是我弟帶大的。現在靜下心來想想,我都不知道以前我到底是忙個什麽。一天到晚忙,一心想當個好警察……等我反應過來,小家夥已經跟我不親了。我覺得對不起我弟,要把孩子接回家自己帶著。他以爲我看不出來,他已經把寶寶當成自己的孩子了……我就是那搶別人孩子的惡棍……”刑龍若笑了幾聲,許醫生的頭越來越沈,慢慢地靠在刑龍若肩上。刑龍若半睡半醒間,朦胧地輕聲道:“報應……”

  陽台氣溫很低。兩個人坐在地上,互相靠著,睡著了。

  

  

  

  第 36

  

  在陽台上坐著睡了一晚上。刑龍若一直坐著,許醫生睡相倒是不如他平時安靜,最後幹脆扒在他身上。第二天早上刑龍若醒過來,腰部刺痛。許醫生爬起來把他架到床上,刑龍若嗳呦一聲。

  “你輕點……跟卸貨似的。”刑龍若趴在床上,手腳動彈不得。宿醉起來頭痛,口幹舌燥。許醫生搖搖晃晃去餐廳找了點水,餵他喝了。許醫生自己也有點惡心,頭重腳輕。路過客廳時看了一眼挂鍾,剛五點多。天還沒亮,打開大廳的燈,亮得慘淡單薄。陽台早上濕冷,地上潮,仿佛早上的霧氣沁進了骨頭,渾身酸痛。

  刑龍若揭開外衣,往腰上抹著紅花油,一邊口中嘶嘶地抽著氣。腰上每一節骨頭都像鏽住了,缺乏潤滑,澀澀的。許醫生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接過紅花油的瓶子,往手上揿一揿,就著手上的藥油在刑龍若腰上按揉著。刑龍若笑道:“多謝啦。你手勁這麽大?看不出來。”

  許醫生用大拇指按揉著刑龍若腰上的肌肉。刑龍若身上非常硬,黝黑的皮膚繃著一身的肌肉,並不誇張,有著明顯的線條。紅花油被許醫生揉出了熱量,藥氣飄了起來。

  “我原來是打算當法醫的。”

  “嗯?”

  “當法醫要力氣大。”

  “爲什麽?”

  “扛屍體。”

  ……

  背上有一個圓形的疤。三槍,有一槍直接打穿了身體。土制的手槍威力倒是不小,這樣造成的創面卻小。

  “你怎麽就去擋子彈了。”

  “當時太快,沒想明白。”

  “你要是死了呢。”

  “所以後來也是害怕的。”

  “被槍打中什麽感覺?”

  “震動一下,噗一聲,覺得熱,然後是疼。”

  兩個人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著話。聲音不高,絮絮的。屋子裏沒開燈,大廳的燈光透過來,弄得屋子裏影影綽綽。窗外天色漸明。

  “不過我覺得閻王爺不一定要我。”

  “嗯?”

  “神厭鬼棄呗。我就是那不招人待見的。”

  “你怎麽回事,醫院裏不少同事說你嚇人。”

  “那你覺得我呢?”

  “……傻了吧唧的。”

  “你是哪裏人?”

  “福建漳州的。”

  “我家祖上是安徽的。我才知道——你講兩句漳州方言嘛。”

  “吃囝,確崎嶺。”

  “鳥語花香的,不過什麽意思?”

  “我在罵你。”

  “……哦。”

  許醫生掌握著按壓的節奏。刑龍若趴在床上美,咧著嘴傻笑。許醫生突然問道:“你祖父那一輩,有沒有得肺病的?”

  刑龍若想了想:“我爺爺很年輕就去世了,據說是肺結核。”

  許醫生道:“那你也多注意自己的肺。”

  刑龍若笑道:“嗳。”

  早上麥醫生起床,扭搭到廚房,抱著米晞晖嬌滴滴叫道:“官人~”

  米晞晖看他一眼:“廚房太冷,別感冒了。”

  麥醫生也覺得冷,坐在餐廳揉揉鼻子:“早上吃什麽?”

  “炸饅頭幹。寶寶說想吃。正好有些剩饅頭。”

  麥醫生趴在餐桌上,看著米晞晖把幹饅頭切成片,一邊用糖和雞蛋調勻。寶寶愛吃軟一點的,所以加了一點水。然後把幹饅頭浸在雞蛋液中泡一泡,扔到油鍋中煎。

  麥醫生的睡意又上來,咂了咂嘴。寶寶穿好衣服,顛顛地下樓刷牙洗臉。寶寶一醒小喵也醒了,跟在寶寶身後喵喵地叫著。廚房裏米晞晖炸東西,刺啦刺啦地響。麥醫生撐著頭笑,眞是個熱鬧的,可愛的早晨。

  “昨天我翻了翻時尚雜志,我覺得你該添點衣服了。”麥醫生歪在椅子裏:“不如抽個時間就咱去逛逛,別一天到晚打扮得像個老頭子似的。”

  米晞晖忙著做飯:“買什麽衣服?”

  麥醫生看著寶寶走進來,張開雙臂一把薅住他圓胖胖的小身子,蹭一蹭:“去看看再說。起碼你換個西裝的顔色。”

  寶寶坐在麥醫生腿上,小喵跳上來坐在寶寶腿上。三件套。寶寶捏捏小喵的小耳朵,米晞晖端著早餐出來,看到小喵,蹙了一下眉。小喵就怕米晞晖,立即跳到地上去。米晞晖倒不是討厭貓,但是吃飯時寵物最好還是不要上餐桌。米晞晖把寶寶抱下來:“去洗洗手,以後吃飯之前不准抱小喵。”

  寶寶嘟嘴照做了。

  米晞晖准備好早餐,在小喵的貓食盆裏倒了些貓食。小喵縮在門後面眼巴巴地看著米晞晖。米晞晖歎口氣,直起腰來走開,小喵才小心翼翼地過去吃東西。

  “你不受歡迎。”麥醫生吃著煎饅頭,甜而且軟:“你就不能換換你那閻王表情,凶巴巴的。”

  米晞晖洗過手,幫寶寶把煎饅頭撕成小塊扔進豆漿裏泡著。寶寶很不高興地說:“才不是呐~叔叔才不凶~”

  麥醫生一彈寶寶的小腦袋:“嘿你個小混球兒!”米晞晖微微抿了嘴唇,寶寶伸手抱住米晞晖的脖子,小嘴油汪汪地湊上去親他:“叔叔最好了~”

  麥醫生看米晞晖一臉受用,切了一聲。

  早上醫院還冷清。偶爾有幾個病人被人攙扶著走過去。麥醫生哼著小曲往裏走,一回頭看見許醫生從外面進來。

  “稀奇。今天怎麽來這麽晚?“

  許醫生輕輕捶著腰,在地上睡一晚上誰都會難受。麥醫生摟著他的肩笑道:“做得這麽激烈?悠著點啊大叔,精盡人亡……”

  許醫生白他一眼:“昨天晚上睡在地上,全身難受。”

  麥醫生笑道:“你還有這癖好呐。”

  許醫生道:“你有話就快說。”

  麥醫生略略思考:“戴茗給我發電子郵件來著。問我你過得好不好,說國外吃不慣,中餐都是越南人開的,不地道,吃一口菜一嘴味精。”

  許醫生平淡道:“嗯。”

  麥醫生道:“其實你們……”

  許醫生一路走向值班室,打開鋼制的櫃子換白大褂,順便把聽診器挂在脖子上。麥醫生靠在門口:“你就沒點感想?”

  許醫生關上櫃子,一邊系紐扣,一邊緩聲道:“離了婚,自然也沒什麽好說的。”

  麥醫生一咧嘴:“要不要這麽無情?”

  許醫生突然道:“麥子,我問你個問題。”

  麥醫生摳摳耳朵:“什麽?”

  許醫生道:“你和那位律師,是什麽關系。”

  麥醫生愣住,他看著許醫生說不出話來。許醫生踟蹰了一下。他拍拍麥醫生的肩膀,卻沒說話。邁過他的腿,走了出去。麥醫生默默地直起身,關上了值班室的門。

  許醫生突然轉身道:“麥子,你過得好就成。其他別管。”

  麥醫生突然笑道:“嗳,知道了。”

  刑龍若下午要接寶寶去他那裏吃晚飯。米晞晖不用去接他,麥醫生笑道:“那我們去逛逛吧。”

  天暗了下來,商業區燈火通明。米晞晖跟在麥醫生後面,一家店一家店逛。成年男性的衣服永遠趕不上女性的衣服豐盛華美,莊重一點的衣服更談不上顔色,也就黑,灰,來回倒騰。西裝倒是有白色的,或者米色的淺色系,米律師絕對不肯穿,嫌輕浮。于是只能在黑與灰上做做文章,有種接近黑色的藏藍色,估計是晚上燈光的緣故,光線一照顔色顯髒。麥醫生看中一款鐵灰色的,米晞晖一穿,肩太窄,裹得他難受。麥醫生用手掌量了量米晞晖的肩膀,又看了看他的腰。這小子是亞洲男性中比較少見的適合穿歐版西裝的身材。高大,魁梧,肩膀寬,腰細。

  “你身材……原來眞挺不錯。”麥醫生摸下巴道。

  歐版西裝不太好找。而且越找越貴。米晞晖一臉平靜地跟在麥醫生後面看他美滋滋地東挑西撿——“我上班穿再好,白大褂一遮都白費。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米大律師,讓我過過幹瘾好了。”

  麥醫生本來看中一套帶暗紋的Zegna。米晞晖一看價位,拉著他就走,多一句都不讓他說。最後才敲定一套價格勉強能讓米律師接受的歐版,銀灰色,雙排扣,收腰,駁領,後襟開衩。麥醫生讓米晞晖試試,米律師換上試試,卻是剛剛好。

  有一種男人,能把西裝穿得非常性。全身上下無一不妥帖,周整得嚴絲合縫。肩線平直,胸膛寬而平坦。西裝的感覺也硬了起來,“挺括挺括”的。嚴謹,整潔,禁欲。

  卻最是撩撥人的神經。

  眞想現在就扯了他的衣服把他按在地上。麥醫生笑嘻嘻地看著米律師,想像著他脫了衣服的身體。

  其實也不新鮮了,天天晚上看。

  只不過,今天米晞晖的氣息似乎格外地挑唆著他。米晞晖看了麥醫生一眼,趁著導購員沒注意,在他屁股上擰了一把。麥醫生咧著嘴,米律師微笑起來。

  “就這一套吧,米律師?”

  “就這一套吧,麥醫生。”

  

  

  

  第 37

  

  麥醫生還看中一件小羊絨衫。米色的,小小的,軟軟的。照理說小孩子穿羊絨衫最不劃算,長個子太快,沒個一兩年幾百塊的衣服就不能穿了。但現在父母舍得往孩子身上下血本,商家吃住了這點,童裝連呢料的都有。麥醫生叨叨著:“大媽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你的手機怎麽也打不通,可能在開會。大寒之前一定要喝一鍋羊肉湯,祛祛寒,底子打實了冬天春天不容易感冒。我這麽想著,寶寶也該有件羊絨的衣服,熨帖,還舒服。”

  米律師提著西裝的包裝袋,跟在麥醫生後面。他倒是一直沒想到過。

  “小孩子……穿這麽貴的衣服不好吧。”

  麥醫生白他一眼:“什麽好不好的,寶寶舒服最要緊。”

  羊絨不好染色,羊絨衫色彩也就那麽幾種正色。麥醫生拿著好幾件比對著,迎著光線看顔色,不甚滿意的樣子:“怎麽看上去有點髒髒的?米色只有這一款了嗎?”

  導購員一面悄悄打量他和米晞晖,一面道:“這一件也是米色的,不過就是小一點。”

  麥醫生手邊倒是還有一件也是米色的,小圓領,就是太小。麥醫生用手大體量了一下:“小玩意兒穿這個肯定小。起碼要大兩號的,能多穿幾年。”

  導購員打了個電話,回頭笑道:“我們在東城有個二店,那邊這一款有大兩號的,要不您去看看?”

  麥醫生一想也行。于是放下衣服,跟著米晞晖去找車。返回東城得半個小時,天已經完全黑透。麥醫生一看表,七點多。逛店買衣服最花時間,一路逛下來買不了稱心的還累得要死。

  “餓不餓?”米晞晖問。

  麥醫生坐在副駕駛上看他開車,笑道:“有點。買了寶寶的衣服咱們去吃燭光晚餐吧?”

  米晞晖抿了抿嘴唇:“回家吃一樣,我在餐桌上粘兩根蠟燭,也就幾毛錢。比去飯店可劃算。”

  麥醫生切了一聲:“我跟你有代溝,交流障礙。”

  米晞晖不再說話。麥醫生歎氣道:“寶寶在你哥家不知道吃什麽呢。幾個小時沒見就想他了。”

  米晞晖瞥他一眼。麥醫生道:“你什麽時候去接他?”

  米晞晖道:“我哥給我打電話。”

  刑龍若在家盡心做了一桌子菜。寶寶吃得很開心。刑龍若做得菜和米晞晖做的菜味道微妙地不同,寶寶能吃出來。小東西精,跟叔叔在一起的時候可著勁撒嬌,吃飯要餵睡覺要哄走路累了要抱。挨著爸爸,知道不吃他那套,于是也不提,拿著小筷子七岔八岔的夾菜。捏筷子的正確方法是無名指在筷子中間,寶寶手小使不上勁,所以中指夾在筷子中間。刑龍若坐在寶寶對面,笑眯眯地看著寶寶嘬著小嘴嚼東西,一面喝了一口白酒。他用小酒盅盛著酒,一次只微咂一點,有滋有味的。咂一下便抿著嘴,回味似的,腮上便出現一個酒窩。刑龍若也有酒窩,不過只有一個,而且沒有米晞晖的深。寶寶好奇道:“爸爸,你在喝酒嗎?”

  刑龍若笑道:“寶寶要不要喝?”

  寶寶嚴肅地想了想:“叔叔不讓喝~”

  刑龍若笑道:“你叔叔事多。咱不理他。”說著拿根筷子蘸了酒,讓寶寶嘬。寶寶小臉皺了一下:“好辣~”

  刑龍若笑意更大:“所以寶寶還小。等長大了是個男人沒有不喝酒的。”

  寶寶嘟嘴:“叔叔從來不喝。”

  刑龍若彈他腦瓜一下:“你叔叔苦悶得喝酒的時候能讓你看見麽。”

  回到東城將近八點。T市有個特點,路寬。這點倒是好處,車開起來順暢。速度太快兩旁的路燈橙色的光點連成了線,飛快向後甩過去。

  “他們幾點關門?”

  “剛剛問了,九點。”

  到了東城的二店,倒是離麥醫生家不算太遠。專賣店的人又說那件羊絨衫大概在後面的庫裏,負責的人沒在,讓他們等一等。麥醫生有點生氣,但看那店員滿臉笑容的樣子,又說不出口。米晞晖搖搖頭,麥醫生便不再說什麽。在專賣店裏呆著不耐煩,麥醫生站在門口往外看。這算是一個以一家大超市爲中心發展起來的大商城,一天到晚熱鬧非凡。晚上八點多,燈火通明。店門外有一些公益的健身器材,麥醫生看著那矮矮的秋千,笑道:“不如我們去那裏等等?”

  米晞晖提著東西站起來。麥醫生回頭道:“等那人來了,你叫我們。”

  店員連聲應著。

  麥醫生整理了一下皮衣領子,坐下去。秋千不大,成人坐有點矮。米晞晖道:“車裏有橘子,吃橘子嗎?”

  麥醫生正好有點餓,就點點頭。米晞晖去車裏拿了一網兜小橘子出來,在麥醫生旁邊的秋千上坐下來。

  一坐下來,氣氛沈靜。麥醫生慢慢搖著秋千,聽著鐵鏈和支柱微微的摩擦聲。吐出一口氣,白色的呵氣。倒是不太冷。麥醫生轉頭看米晞晖。霓虹燈光映著他的眼睛,特別的亮。

  “嗨,星星在你眼睛裏。”麥醫生輕聲道。

  米晞晖抿著嘴唇:“哦?”

  麥醫生著迷道:“很……漂亮。眞的。”

  米晞晖臉上浮起了笑意:“是嗎。”

  麥醫生笑道:“眞想伸手摸摸。”

  米晞晖低聲道:“回家摸。”

  麥醫生只是笑。

  晚上看人始終是不太清楚。朦胧地知道他在笑,他也在笑。

  你看,這麽多人,這麽大的世界。

  我遇到了你,你也遇到了我。

  挺好。

  “現在小孩子都有羊絨衫了。你小時候穿什麽?”麥醫生輕聲問。

  米晞晖認眞地剝著橘子,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果肉。只剝了一半,剩下一半讓麥醫生拿著,囑咐道:“不要碰到橘子肉。”一面又道:“那時候我媽給我織毛衣。”麥醫生接過橘子,咬一口,酸甜的。

  “你家有兄弟的,是不是都是你撿你哥的衣服穿?”

  米晞晖又拿起一只橘子,剝起來:“不,我哥穿我爸的舊衣服。我倒是一直有新衣服穿。”

  麥醫生笑道:“你哥一定憋屈死了,一家圍著你轉。”

  米晞晖微笑道:“他比我大十歲,到不至于和我一般見識。”

  麥醫生嚼著橘子感慨:“大媽給你織毛衣?溫暖牌的。”

  米晞晖嗯了一聲。

  這兩年刑老太太眼睛花了,除了給寶寶織件小衣服,不大動針了。年輕時她技術很好,一家人的毛衣都是她織的。米晞晖至今還有印象,刑老太太領著他去商店買毛線。那個時候的商店很空,貼著牆一溜木頭櫃台,鑲著劣質的玻璃。在櫃台玻璃上貼著“不准依靠”的字樣。售貨員站在櫃台後面,背後是通到天花板的高大架子,上面堆滿了各種貨物。吃的,穿的,衣服,當然,還有一層一層扭著股面條似的毛線。那時候米晞晖小,只有一點點,仰著頭看那些木頭架子,覺得神奇。這些架子背面一定是很奇特的地方,自動生産出很多東西,要不然怎麽永遠都是滿著的。刑老太太和售貨員討論按米晞晖的身量,各種花樣需要幾斤毛線。售貨員拿出一根長長的,頂端帶叉的鐵棍,插起貨架頂端的一股毛線,拿下來給刑老太太看。

  那個時候的商場,空氣裏都飄著淡淡的,奇妙的味道。說不清楚是什麽味。但它給幼小的米晞晖留下深刻印象,自從這類簡陋的商場絕迹之後,米晞晖便再也沒有聞到過。

  買了毛線,需要兩個人合作,一個人撐著毛線圈,另一個人將毛線團成球。團成幾只大球,軟綿綿,很有彈性。最後刑老太太拿幾根尖頭磨得光亮的淡黃色鋼針一針一針織著。幾只鋼針交叉,架著毛線。時不時停下數數針計,然後手指織得飛快。白天太忙,刑老太太一般晚上織。舍不得電費,于是搬著小凳就著外面共用電燈的微弱光線細細織著毛衣。很多時候米晞晖聽著織毛衣的綿密輕微的咔哒聲睡過去。

  一下一下織起來,米晞晖夢見越織越長的毛衣,越織越長。長到看不到邊際。米晞晖順著走下去,走著走著就醒了。醒來一看,早就不是夢裏的場景,沒有昏黃的共用路燈,簡陋的房子,也沒有那仿佛無窮無盡的針織聲音。舊場景只在夢裏。

  時光都過去,回不來。

  兩個人蕩著秋千,慢慢地吃著橘子。吃到最後麥醫生手指上都是橘汁,米晞晖拿出紙巾給他,讓他擦手。冬天寶寶容易流鼻涕,所以米晞晖隨身帶著衛生紙。麥醫生擦著手,輕聲笑:“我覺得,挺浪漫的。”

  負責人終于趕來。拿到了羊絨衫,米晞晖道:“先去接寶寶,然後一起回家。”

  麥醫生仔細檢查了一番羊絨衫有沒有脫線問題,然後才上的車。去接了寶寶,刑龍若很舍不得的樣子,但也沒多說。米晞晖在車上問寶寶:“作業寫了沒有?”

  寶寶乖乖答道:“寫啦~”

  麥醫生抱著寶寶親了親:“給你買了一件羊絨衫,回家就穿上。”

  米晞晖道:“我先洗一洗。”

  寶寶打了個小飽嗝。麥醫生道:“吃得很多嗎?”

  寶寶點點頭:“好撐哦~”

  麥醫生伸手輕輕揉著寶寶軟軟的小肚子:“晚上不要吃這麽多。”

  寶寶困了,在麥醫生身上蹭了蹭。

  到了家,米晞晖下了點面條,兩人對付了一下。羊絨衫得手洗,比較麻煩。麥醫生吸溜著面條,看米晞晖在衛生間輕輕搓洗寶寶的小羊絨衫。寶寶洗漱一番,上床去睡覺。吃完面條麥醫生坐在客廳泡腳。他卷著褲腿,大腿上搭著擦腳毛巾。米晞晖把寶寶換下來的小褲衩洗好,拿去陽台晾著。羊絨衫被裝進一只網兜瀝水,不容易變形。麥醫生撐著下颌看著米晞晖忙碌,突然道:“你把新西裝穿上。”

  米晞晖一挑眉:“爲什麽?”

  麥醫生笑嘻嘻:“我要親手扒下來。”

  米晞晖抿唇:“好。”

  再沒什麽比破壞禁欲的感覺更讓人有情緒。麥醫生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地解開米晞晖的西裝,脫下來。解開領帶,麥醫生湊上去在他喉結上輕輕一舔。米晞晖吞咽了一下,麥醫生貼上去,手底下解著米晞晖的襯衣扣。皮帶。褲子。

  米晞晖啃著麥醫生,把他按到床上。麥醫生笑得很高興,由著米晞晖在他身上亂啃。兩人翻滾著,麥醫生抓著米晞晖的背,在他耳邊說:“用力點,年輕人,你要好好伺候我。”說完,輕輕一舔。

  

  

  

  第 38

  

  這件事很美妙。

  相愛的人在一起。嗅著他的氣味,知道他在發狂。

  本身的刺激大概源于此……平時冷靜沈默的人忽然化身成爲一頭公牛,經不起輕輕的撩撥。

  成就感。

  對于這些事,一開始麥醫生是反感的。他沒有明說,米律師裝作不知道。帶著他來上兩次,便是不喜歡都不行。最原始的快樂,往往就是最大的快樂。比如食欲,比如,性欲。

  最後一瞬間身體飛起來,便立即沈入了虛無。黑暗的,無盡的虛無。

  麥醫生覺得全身酸痛。身邊多了一團小小的物體,軟軟的,熱熱的。他朦胧中夢見懷裏抱著一團溫熱的雲彩,忽然那雲彩伸出小手來摸他,笑嘻嘻道:“麥麥~”

  麥醫生微微睜開眼,寶寶紮在他懷裏,小手揪著他的睡衣前襟,仰著小臉兒看他。

  “寶寶怎麽來了?叔叔呢?”

  寶寶嫩嫩道:“叔叔在做早飯~今天是周六,叔叔說可以多睡一會兒~”

  麥醫生伸手摸摸寶寶的小胖臉。小家夥身上穿著印著小蘑菇小鴨子的棉質套頭小睡衣。純棉的衣服洗多了領子就變形,變大,歪著,露出胖乎乎的小肩膀。麥醫生趕著他的脖子往下親,癢得寶寶在他懷裏蠕動,尖聲地笑。麥醫生把寶寶摟在懷裏,下巴輕輕摩挲著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寶寶剛才笑得過了,現在小胸脯起起伏伏地喘。麥醫生整理好被子,他們一大一小縮在被子下面對著臉笑。麥醫生用手指點點寶寶的小腮幫,寶寶用小手摸摸麥醫生的耳朵。

  “小喵呢?”

  “小喵還在睡覺呐~”寶寶小手握著棉被,小臉兒大半埋在被子底下,大眼睛忽閃忽閃著。

  麥醫生把寶寶往身上籠一籠,抱得緊了些。寶寶用小手指戳戳麥醫生:“麥麥抱著舒服~”

  麥醫生笑道:“叔叔抱著不舒服嗎?”

  寶寶蹙著小眉頭道:“叔叔硬,麥麥軟~”

  麥醫生彈他腦瓜一下。小玩意兒這是說嫌米晞晖身上肌肉太硬,麥醫生身上只有肥肉了。

  麥醫生抱著寶寶,米晞晖慢慢上樓來:“外面又下雪了。不過不大。”

  寶寶沒有顯出很興奮的樣子,閉著眼睛打瞌睡。昨天睡得有點晚,早上起不來。米晞晖伸手進被窩摸摸寶寶的小屁屁,寶寶依舊閉著眼,蠕動著,嫌米晞晖手涼。米晞晖摸摸他,像是確定了自己的寶貝依然安好,丟不了,心滿意足地收回手。麥醫生把寶寶的小腦袋托到自己的胳膊上,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

  米晞晖正要說什麽,樓下大廳電話突然響起來。一陣動靜把溫馨的氣氛全給鋸散了,來回磨著人牙根。米晞晖下樓去接,壓低了嗓子說了兩句,便回來,對這麥醫生道:“好像是你們醫院的人……說是要找你。”

  麥醫生把寶寶挪開,用被子包好,自己披了件晨衣爬起來接電話。下樓時木制的樓梯踏踏悶響,節奏讓人不安。

  電話是吳院長打來的。那頭沈默半晌,道:“你母親不行了。你來看看她最後一眼吧。”

  麥醫生拿著話筒愣半晌。直到電話裏嘟嘟聲連米晞晖都聽到了,他才終于挂了電話。

  “我一直以爲她永遠都死不了呢。”麥醫生突然笑道:“可是她現在快不行了。”

  米晞晖上樓去對著寶寶囑咐了兩聲,喁喁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然後下樓開始換衣服:“我下去熱熱發動機,你洗臉刷牙然後換衣服。咱們去醫院。”

  一路無話。麥醫生不知道說什麽,米律師也不知道說什麽。索性大家都沈默。進了醫院米晞晖跟著麥醫生往裏走,越走越快,最後成了跑。

  跑起來了。

  蘇心昭到最後一刻神智都清楚。她拒絕見麥醫生,或者說,她拒絕見任何人。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劉廷倒了,蘇敬文臭了,她有本事把自己摘出來,一切跟她毫無幹系。依然站在高高的塔上俯視著。這塔是她自己建造的,也困住了她自己。最後還有些余錢,她一分錢也沒留給麥醫生。這一生,她生了他,雖然沒養過他,可她也沒用過他一個子兒。算起來,還是當兒子的欠母親。

  她精明著。

  這種時候醫院總是向著患者。她處于彌留之際依然強勢,護士只好攔住麥醫生。

  麥醫生原本也是沒打算進去的。他第一次沒穿白大褂就這麽站在醫院裏,像是突然失掉了一層保護膜。穿上白大褂就是局面外的旁觀者,再怎麽,也是看著別人的生離死別。沒穿著,自己就變成主角了。

  這場面麥醫生見得也不太多。偶爾在急診室遇見過,他思考著,按照普通人家的程序,當兒子的死了母親應該是什麽反應呢?他見過在急診室外面爲了醫藥費或者遺産吵成一團的,也見過不聲不響堆在牆角哭的。那麽自己應該運用哪一種模式?

  爲了搶遺産跟人起爭執?麥醫生連個搶的對象都沒有。蘇心昭到底有多少錢他不知道,也根本不關心。三十多年她于他,就是個陌生人,平時想不起來,連恨意都用不著浪費的陌路人。他猜她最後的錢還剩不少,應該是都留給情人們了。

  或者,哭?

  麥醫生根本哭不出來。米晞晖看他的眼神帶著同情,他很想解釋,其實他一點都不難過。裏面那個人帶他來到這個世界,最後關頭,他來送送她,僅此而已。

  蘇心昭屍體被推出來。蒙著白單子,在白布下面起起伏伏著,讓人覺得可怖。醫生跟麥醫生解釋,她是突發的多處並發症才去世的,麥醫生一擺手:“也好,少受兩天罪。老天爺疼她。”

  麥醫生看著她被人推遠。恍惚間想起自己幼小的時候。

  父親領著他,去長途汽車站送她去北京坐飛機。那時是深夜,麥醫生怕黑,縮在父親身後。父親要求他跟母親告別,他拗擰著就是不出來。蘇心昭嫌他沈,不肯抱他,也被他這副態度弄得不耐煩,拉著箱子就上車,幹脆利落。麥醫生抱著父親的腿看著長途客車,覺得那是一只瞪著兩只亮的圓眼睛的怪獸,專門吃人,母親就是被怪獸吃掉了的,于是大哭起來。送別的人不多,夜色罩著孩子嚎啕的聲音,淒涼地發酸。父親拍著他的背,輕輕一歎。

  當年,終是欠了那麽一句。

  再見,媽媽。

  永別了,媽媽。

  回家麥醫生發起了高燒。米晞晖禁止寶寶去打擾他。他睡了一天,第二天起來,精神竟然非常好。蘇心昭在國內有律師,知道麥醫生的手機。想來是蘇心昭告訴的。約在咖啡廳見面,麥醫生要求米律師跟著去。

  “我跟去……不太好吧。”米晞晖有所顧忌。到底只是人家家務事,還是如此複雜。

  “怕什麽,你就是我的私人律師。跟著我去,防止我被坑。”

  對方律師讓人驚訝地年輕。英俊的年輕人,和米律師一個類型。看著像個亞裔,不過肯定不是中國籍。蘇心昭向來瞧不起中國人,尤其是自己改了國籍之後。她那個年代盲目自大之後的盲目自卑,在她的性格上打了一個洞。她瞧不起麥俊林,也瞧不起麥醫生。到死都瞧不起。

  果然,遞了名片,外文名字加中國姓的音譯。麥醫生來回看了看,便放下了。那律師拿出蘇心昭的遺囑,華麗麗幾頁法文。這對于麥醫生來說有跟沒有一樣,他翻了翻,用胳膊肘捅捅米律師:“你懂法文麽。”

  米律師幹巴巴地搖搖頭。

  麥醫生斟酌著:“那個……你懂中文的對吧。”

  對方點點頭。

  麥醫生搖了搖遺囑:“就沒個中文翻譯?”

  那律師疑惑地看著麥醫生,麥醫生一攤手:“我不懂法文。英文湊合,有中文更好。”

  對方律師想了想,有點輕慢地說:“蘇女士把遺産都留給了她的愛人。”

  麥醫生道:“換句話說,沒有我的份?”

  那律師點點頭,一臉防衛的神情,似乎等著麥醫生發作。麥醫生一點頭:“哦。”

  對方一愣。

  “她的後事誰料理?”麥醫生問道。

  對方答道:“由遺産受益人將骨灰帶回法國。”

  麥醫生道:“那就是遺産受益人全權處理?”

  對方點點頭。

  麥醫生笑道:“既然沒我什麽麻煩,那我很高興。你大禮拜天把我叫來,到底是幹什麽的?”

  那律師道:“按照蘇女士的要求,通知你。”

  麥醫生點頭道:“好的我知道了。”停了停,又道:“遺産受益人……是先生你吧?”

  對方沈默半天,點點頭。

  麥醫生一笑,領著米律師一起離開。

  出了咖啡廳,米律師在想麥醫生到底難不難過。這到底算喪親之痛……但麥醫生神色如常。

  麥醫生瞟了他一眼,低聲道:“我是難過。因爲我發現我現在根本不難過于是我就難過了……你聽懂了?”

  米律師想了想,大概聽懂了。

  麥醫生臨上車道:“我昨天晚上起床喝水,聽到小玩意兒說夢話,念叨著要喝排骨湯。趁這機會你去買一點新鮮排骨呗?”

  米律師應著。麥醫生笑道:“附近新開了家超市。爲了招攬顧客,他們進貨的時候肯定要小心些,我們不如就去那裏買。”

  米律師幫麥醫生系上安全帶,溫聲道:“好的,我們就去那裏。”

  

  

  

  第 39

  

  在超市挑菜的時候,米晞晖拿著一球卷心菜,來回看。半晌,低聲道:“其實……正式的遺囑,他應該給你看中文或者英文的翻譯,以及當地司法部門公證處的公證書及翻譯件。畢竟理論上來講你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麥醫生把卷心菜從他手上拿下來,笑道:“我就算著你得忍到什麽時候。他那是嘲笑我呢。法文我不懂,阿拉伯數字我還是看得懂的。她留下的錢還眞不少,我原以爲她是窮了才回來找我的。她死之前還要玩我一把。我是比較貪財,但是我不缺她的錢。那個燒餅就是找我探探口風的,但她一個子兒我都不要。留著她那些情人爭去吧,那筆錢夠那幾只鴨子鬧一壺的了。”

  米律師有點訝異。麥醫生兀自對著卷心菜微笑:“不得不說她品位不錯。你沒發現,我們母子欣賞的都是一個類型。”

  米律師思考著麥醫生這是誇自己條件不錯呢還是拿只鴨子寒碜自己呢。麥醫生放下卷心菜:“想什麽呢,排骨在那邊,對了我們還要一點香菇。”

  米晞晖拿起玻璃櫃旁邊的鐵鈎子勾住一塊排骨,拉上來看看新不新鮮。玻璃櫃後面是從頭包到腳的超市工作人員,忙著處理各種肉類。麥醫生眼睛晃了一下,一只雪白雪白的手反著光劃了一圈兒。超市不知道安的什麽燈,光線暈著一圈痕迹下來。

  麥醫生眨眨眼,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是你。比你白的除了白子就沒別的了。”

  許醫生用鈎子狠狠一戳一塊排骨往自己這裏一拖,麥醫生肋條跟著痛了一下:“你鈎它還是鈎我呢?”

  許醫生的臉很奇妙。平時白也就白了,雖然也算是白得很少見。光線很亮或者光線昏暗的時候,簡直就是一塊極暗或者極亮的屏幕裏剪出來的輪廓,白晃晃,紮眼睛。好似連血肉都是白的。

  以前醫院搶救過一個美國來的傻老冒,據說來這裏考察中國的風物結果掉溝裏去了。麥醫生暗自對比,對著白種人,許醫生竟然還是完勝。

  米晞晖一回頭,略略驚訝:“哥?”

  刑龍若跟在許醫生身後,笑道:“巧啊遇上了。”

  麥醫生提著嗓子喊了一句:“請問有沒有剛收拾好的新鮮的?”

  許醫生估計拎著那塊排骨來回晃,刑龍若咧嘴道:“你就不能放下麽?”

  許醫生悶不吭聲,一只手伸在裝肉的冷藏矮櫃上方,紅粘粘的肉堆襯著白慘慘的手。刑龍若給這強烈的色彩對比刺激了一下。許醫生專心致志挑肉,那邊麥醫生拎著一包用機器切割好的排骨塊遞給米晞晖,讓他拎著。許醫生猶自低著頭不動,刑龍若也低著頭,像在看他又像在想心事。米晞晖道:“難得禮拜天,一起去我家吃一頓吧。正好排骨買多了。”

  “排骨是寶寶的!”麥醫生立即捍衛寶寶的利益。

  刑龍若道:“那正好,很久沒有吃過老幺做的飯了。那……許……醫生,不如也一起來?”

  許醫生終于肯放下鈎子,他麻木著表情看了刑龍若一眼,麥醫生獻寶一樣拉著許醫生的手:“正好讓你瞧瞧我家乖乖,特別可愛!”說完了又覺得不太妥當,畢竟人家生父站在這兒呢。刑龍若倒是沒上心,他在跟米晞晖說話,絮絮地不知道說什麽。

  許醫生第一次來麥醫生家。他們交情倒是不錯,但爲人都淡。比著雲淡風輕,端著架子越端越高,都成了扛著了。壓在肩頭沈甸甸,卻越發卸不下去。麥醫生私底下猥瑣得可以,他倒是瞧不上許醫生人前一副小龍女的樣子。小龍女喝花蜜,許醫生最愛啃巧克力。

  米晞晖把新買的菜放在玄關,換了鞋子。麥醫生拆了兩雙一次性拖鞋,扔給許醫生和刑龍若。米晞晖彎腰想提起菜,忽然被麥醫生拉住。

  四個人靜下來,隱隱地聽見樓上有嫩嫩的歌聲飄下來……寶寶在唱歌。

  吐字不是很清楚,調子忽高忽低。怕是學校裏教的什麽歌曲,寶寶唱得很認眞,間或有小貓咪的聲響。

  麥醫生蹑手蹑腳走過客廳,上二樓,身後跟著一串。四個人悄悄往裏看,看見寶寶一個小側影。盤腿坐在厚實的地毯上,小手撐著腿,小臉還蠻嚴肅。小喵坐在他對面,仰著臉瞧他,絨絨的小尾巴時不時動一下。寶寶伸出小手摸摸小喵的頭,小喵咪嗚咪嗚地咕噜著,聲音裏透著舒適。

  房間裏窗很大。午後的陽光淡淡地熏著,柔軟地在四下裏婉轉起伏。寶寶和小喵身上罩著一層茸茸的光線,一面的影子在地毯上拉得很長。氣氛暖洋洋的,軟軟的。

  寶寶很認眞地唱,聲音又脆又嫩。小喵聽得很認眞,時不時用小腳點點地面,像在拍手。

  幾個人悄悄離開。

  米晞晖顯然心情很好,他系上圍裙,绾著袖子,進廚房洗菜。刑龍若進去幫他。剩下兩個不大會做菜的閑在客廳裏。

  “你等著吃白飯呐?不去幫忙!”麥醫生瞪許醫生。

  “廚房裏有姓刑的,再說你不也吃白飯的?”許醫生瞪麥醫生。

  麥醫生看許醫生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說龍鳳呈祥,龍是公的,鳳是公的,咋個呈祥法?”

  許醫生嘴角抽搐兩下:“我以爲你知道倆公的怎麽呈祥呢。”

  麥醫生一拍大腿:“對啊,我跟我們家那口子就是呈祥的,我使喚他他心甘情願,你算個毛啊閑在這裏?”

  許醫生眼皮抽搐剛張嘴,刑龍若從裏面出來:“嚷嚷什麽呢。小許你幫我卷一卷袖子。”他兩手濕淋淋的,都是水。許醫生走過去幫他卷一卷袖子,他笑道:“你們再等一等,菜很快就好。”說罷返回廚房,剩下麥醫生許醫生大眼瞪小眼。

  幸好寶寶抱著小喵下樓來,甜甜地喊:“麥麥回來啦~”

  麥醫生從腦袋甜到腳,舒服。他蹲下,抱著寶寶一頓親,把寶寶癢得直笑,一面用大眼睛瞄許醫生。幼小的小東西對陌生人總是有一種天然的警覺。麥醫生拉著寶寶的小手跟他說:“乖乖,這個是麥麥的同學,姓許,你記不住也沒關系。”

  許醫生上前一腳踹開他,蹲在寶寶面前。寶寶背著小手看他,有點點緊張。許醫生看著他笑,寶寶伸出小手摸摸他的臉:“外國人~”

  軟軟的,暖暖的,帶著奶香味兒的觸感。

  許醫生捉住寶寶的小手,放在嘴邊親了親:“不,我不是外國人。娃娃多大啦?”

  寶寶很認眞地說:“我七歲啦~”

  許醫生捏捏他的小胖臉:“好,眞好。”

  小喵跟在寶寶後面,貼著寶寶的腿。一大一小兩只小團子一齊擡頭看著許醫生,許醫生把寶寶摟在懷裏揉了揉:“好,眞好。”

  麥醫生把許醫生薅到一邊:“滾雞巴遠點,父愛過剩?”

  寶寶笑嘻嘻地看著麥醫生:“麥麥~你爲什麽生氣啊?”

  麥醫生摟著寶寶,嘴唇一下一下輕輕蘸著寶寶的小胖臉兒:“我讓你叔叔熬排骨湯呢。”

  寶寶很驚訝:“麥麥~你怎麽知道我想喝排骨湯呀~”

  麥醫生笑道:“因爲麥麥最疼你呀~”

  寶寶拍拍麥醫生的背:“哦~”

  許醫生看著寶寶的小胖手,肉肉的,小小的,手背上四個小窩窩。眼睛突然一熱,轉頭看向另一邊。

  米晞晖端著一大碗湯出來,看見麥醫生抱著寶寶坐在沙發上軟聲說著話。寶寶懷裏又抱著小喵,三件套堆疊著。許醫生在陽台上抱著胳膊看風景,天色暗下來,皓白的脖子浸在影子裏,浮著。

  “都別鬧了,吃飯。寶寶不許再笑,要不然吃飯胃會脹。”

  麥醫生衝他咧咧嘴,領著寶寶去衛生間洗手。許醫生沒動。米晞晖瞧瞧他,轉身進了廚房。麥醫生洗好手出來,看見許醫生還站在陽台,嘴裏嗳嗳兩聲:“你幹嘛呢?洗手吃飯了!”

  許醫生出來,麥醫生冷笑:“你要學林黛玉葬花,我還怕你刨了我們家陽台呢。”

  許醫生沒接他的話,進衛生間洗手去了。

  刑龍若最後一個出來。端著菜,系著圍裙,兩只袖子绾得很高,身上有廚房裏的油煙氣。

  這個男人有趣得厲害。人人都說他神厭鬼棄,許醫生偏偏瞧不出他有什麽特別的。別人說他第一眼瞧著讓人害怕,許醫生覺得他傻了吧幾的。刑龍若和米晞晖不一樣,總是笑。微笑,大笑,傻笑。似乎一直在笑。刑龍若住院那會兒,許醫生無意中聽到探病的刑警聊天。就怕看見刑龍若笑,一笑閻王就到。許醫生端詳他半天,卻怎麽也沒看出如此驚悚的效果。

  “來來快吃快吃。這可是好海參,和市面上賣的那種需要發泡的可不一樣。”麥醫生興奮道:“好東西,從膠東半島那邊來的鮮貨。”一面用筷子加了一塊給寶寶:“小東西快吃,嘗嘗好吃嗎?”

  寶寶第一次吃海參,很好奇。米晞晖用勺子舀起來,餵給寶寶:“一整只有點大,你咬一咬。”

  刑龍若道:“讓他自己吃就好了。”

  米晞晖倒是沒理他。麥醫生眼疾手快,扒拉著海參往寶寶碗裏夾。許醫生和刑龍若看他也沒發覺。米晞晖咳嗽一聲:“這種高蛋白,小孩子一下吃多不好。”

  “這東西增強免疫力,我忽悠清和那土包子說這東西能治亓雲的皮膚病才忽悠來一箱,可不容易呢。”

  米晞晖什麽也沒說,許醫生切了一聲:“你改姓葛得了,全稱威點葛朗台,多拉風啊還帶個點呢。”

  麥醫生嘿了一聲:“那你別吃啊,你看看你那碗,一桌子菜你薅走一半了!”

  刑龍若一直忙著給許醫生夾菜,聽著麥醫生一句,一筷子菜懸在半空中進退兩難。米晞晖專心致志餵寶寶,寶寶要吃醋溜白菜。麥醫生撐著下巴看刑龍若,刑龍若舉著筷子微笑,許醫生怒斥:“菜湯滴我袖子上了!”

  

  

  

  第 40

  

  到底是禮拜天,午飯吃得晚。吃完之後下午三點多。天陰著。麥醫生起身打開燈,寶寶縮在椅子裏面,蔫蔫的。米晞晖抱起他,小東西吃飽就困。

  “現在睡覺的話,晚上就睡不著了吧。”許醫生輕聲道。

  米晞晖讓麥醫生去開電褥子:“只睡一會。小東西起床氣大,不讓他睡又得耍小脾氣。”

  看著米晞晖抱著寶寶小心翼翼地上樓,進屋,許醫生突然冒出一句:“那小東西眞是你兒子?”

  刑龍若撓撓臉,表情尴尬。

  麥醫生掀開被子,米晞晖把寶寶放在床上,輕輕脫掉外衣。小喵悄悄跟在後面,跳進籃子裏,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瞧著米晞晖他們。脫掉外衣,蓋上被子。寶寶安靜地睡著,小臉泛著一層嫩嫩的紅色。

  米晞晖和麥醫生瞧瞧退出去,關上門。小喵等他們走了,便跳上床,團在寶寶枕頭的另一邊,和寶寶一起入睡。

  刑龍若在廚房裏洗碗,許醫生背著手看他洗。麥醫生下樓來一瞧,喲嗬一聲:“你還拿著譜呢,白吃一頓不說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人洗碗不幫忙?”

  許醫生瞄麥醫生一眼:“那好,我閉上眼。”

  刑龍若回頭笑道:“你們當醫生的,最重要的就是手。救人是大事,醫生就是幹大事的。洗碗麽,還是我來吧。”

  米晞晖卷著袖子進廚房,和刑龍若一起洗。水池裏堆起一堆碗碟,沾著菜湯米粒。兄弟倆一排站著,一溜兒長腿細腰寬肩膀。麥醫生摸著下巴表示十分賞心悅目。瓷制碗碟輕輕磕碰,叮叮地響著。麥醫生搗了許醫生一肘子:“你又不懂欣賞。”

  許醫生嫌廚房冷,轉身回餐廳坐著:“欣賞什麽。”

  麥醫生坐在許醫生對面:“腰啊。腰部的力量。柔韌,而且有力,什麽姿勢都成,很會伺候人……”

  許醫生歎氣道:“麥子,你怎麽能沒臉沒皮到這個份上。”

  洗好碗,刑龍若開著他那破車送許醫生回去。米晞晖套上外衣:“剛剛發現沒有貓糧了。小區外面有個便利超市,我去買一點來。”

  麥醫生道:“還是我去吧,中午吃多了,我正好想去活動活動。你看看咱家洗衣機怎麽回事,昨天我洗衣服的時候噪音很大。”

  米晞晖同意了。

  麥醫生穿上外衣。寶寶在睡覺,所有的動作都下意識地放輕。冬天的空氣薄而且脆,聲音傳播起來也單調。麥醫生從米晞晖的外衣裏拿出他的皮夾子看了看:“上周給你添了三百塊,怎麽還剩這麽多。”

  米晞晖在廚房裏翻修理工具箱,輕聲回道:“除了買菜我又沒多少地方花錢。”

  麥醫生拿出二百塞進他的皮夾:“一次不能添太多,丟了得心疼死。你花完了問我要。”

  米晞晖嗯了一聲。

  麥醫生一路溜達著走出小區。天色越來越暗,平平的一層灰色鐵殼罩著一樣。似乎在郁雪。小區對面也是一條商業街,不算太大,但是尚算繁華。

  麥醫生穿過馬路,溜溜達達地逛著。超市在比較裏面,反正他也不是很著急。走著走著,偶遇了一個人。

  孫敏。

  她看上去很好,打扮得體,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旁邊站著個男子,面目有些平庸,但神情溫和。麥醫生一愣,孫敏道:“居然在這裏遇見你。”

  麥醫生笑著打了聲招呼。他不是很想搭理她,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孫敏道:“米晞晖現在……還租你的房子嗎?”

  麥醫生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啊,還租著。”

  孫敏沈默了一下:“我們能單獨聊聊嗎?”

  麥醫生一愣:“單獨?”眼睛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旁邊的男人。那男的寬容笑笑:“那我先回去吧。”

  孫敏道:“麥醫生,你忙嗎?”

  麥醫生道:“呃不忙不忙。”

  街旁邊是一家咖啡店。麥醫生平時不喝這玩意兒,一杯幾十塊的和一杯用一塊錢速溶衝出來的,他喝著完全沒有區別。現下他拿著一杯在手裏,攪著玩。

  “刑言甯……還好吧。”孫敏垂著眼皮。

  麥醫生反應了半天才想起來寶寶大名是刑言甯,連忙迎著:“好,很好,他叔叔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的。”

  孫敏微微一笑:“麥先生,你好像很不喜歡我。我知道,米晞晖對我評價不高。”

  麥醫生也笑:“不,他從來沒有提過您。”

  孫敏被噎了一下。麥醫生杯子裏的咖啡越攪越覺得討厭,黑乎乎一杯子黑水。

  孫敏細聲道:“其實我也看出來,您並不想跟我多說話。上次我給你我的手機號,你給米晞晖了嗎?”

  麥醫生道:“給了。他沒給您打電話?”

  孫敏只是不說話。麥醫生試試杯子,咖啡已經完全涼了。更不想喝了。

  孫敏撐著下颚,看著麥醫生,笑了。

  麥醫生差點摔了咖啡杯。這兩口子,不對是前兩口子,眞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知道,你左臉寫著個‘惡’,右臉寫著個‘女’,額頭上寫著個‘人’。”孫敏笑道:“你表現得很明顯,醫生。”

  麥醫生幹咳一聲:“這個……您是誤會了。孫女士。我並非……您看,我們並不熟識。”

  孫敏伸出一只手,掰著修長的手指輕聲念道:“不養育孩子的惡母親,不顧公婆的惡兒媳,不管丈夫的惡妻子,是不是?”

  麥醫生一時之間無以應答。

  孫敏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她笑道:“你跟米晞晖處得久了,大概也知道他們家到底是個什麽狀態。你肯定不能理解一個女人作爲妻子時,丈夫說失蹤就失蹤,一年在家呆不了一個月的感覺。”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查一個連環殺手的案子時,我將近一個月沒有睡好過。每天都在做心理准備,他死掉,或者,我死掉。”

  麥醫生漸漸斂了表情。孫敏道:“我已經受不了了。”

  麥醫生道:“嗯。我了解的。”

  孫敏苦笑:“你了解什麽。”

  麥醫生看著咖啡杯,緩緩摸著杯沿:“刑龍若自己說的。他是個混蛋丈夫混蛋兒子混蛋爸爸。他的人生很失敗。”

  沈靜半晌。

  咖啡店裏人不多。有人在閑聊,但聲音都壓得很低。似乎能聽見他們聊什麽,但仔細一聽,又聽不清了。四面八方。

  “他……其實是個好人。”孫敏的聲音幽微起來:“我也不見得就是個好人。那個時候他的父母他自己都顧不上。你說我憑什麽管?”

  麥醫生略略蹙眉,覺得這種說法並不妥當。

  孫敏突然問道:“你們男人定義的好女人,是什麽樣的呢?”

  麥醫生沈默。

  孫敏道:“能洗衣做飯在家帶孩子會伺候丈夫公婆對不對?”

  麥醫生無話可說。

  孫敏聲音突然提高了:“姓刑的不管不顧可以說是追求事業,倒是沒人多說他兩句。怎麽我就一定要被人罵?我也追求事業有錯麽?”

  麥醫生還是不說話。

  “沒有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但或許表達的方式不一樣。”孫敏聲音又壓了下來。麥醫生給她的話刺了一下,心裏突然有股火,愈燒愈烈。他吐了一口氣,強笑道:“孫女士,我知道其實你也很不容易。但是……您找我訴苦實在是找錯對象了。您看,我對您一點也不了解,聽這些也沒有用。”

  孫敏看他的樣子,又笑了:“不,有用。我找米晞晖他肯定是不見我。但是你可以。”

  麥醫生奇道:“找我做什麽?”

  孫敏沈吟一下:“你也看到了。我馬上要再婚了。再婚之前,我想接寶寶去住一段時間。”

  麥醫生聽這話別扭,他不解道:“再婚……之前?”

  孫敏道:“就是他。他是個溫和的好男人。但是……他不喜歡刑言甯。或者說,他不喜歡我帶著個孩子。結婚之後,寶寶就沒機會再跟著我了。”

  麥醫生也笑了:“我只是米晞晖的房東,您爲這個事找我其實是有點點擡舉我了。我哪兒有那麽大面子跟他要孩子啊?”

  孫敏捂著臉,肩頭顫動起來。麥醫生覺得她在笑。窗外天黑得差不多透了,路燈亮起來。

  孫敏放下手,或許是錯覺,麥醫生覺得她眼圈是紅的。

  “你看,你又急了。男人總是希望女人可以隨時爲了家庭子女犧牲一切。哈。我想要一個安定平穩的家庭,要不然麥醫生你給我指個出路?”

  麥醫生歎道:“對不起。”

  孫敏也攪著咖啡:“當初離婚搶孩子的時候,米晞晖什麽手段都使上了。我也知道我根本爭不過他。現在我只想和孩子獨處一段時間。”

  接下來又是一陣令人煩悶的沈默。

  麥醫生覺得完全沒有將談話繼續下去的必要:“人麽,總得活著。您只要過得好就行,別人其實也沒多少好說道的。那個……關于寶寶的事情,我會幫您問問米晞晖,至于什麽結果我就不知道了。”他站起來,低聲道:“我們都是成年人,用自己的方法生存,也要接受這種方法造成的後果。您說得一點也沒錯,現在社會對于女性來說的確不公平,您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優秀女性。但是您也得接受後果——您的孩子跟您並不親。您跟他其實也不親。不管怎麽說,我希望您以後幸福,建立一個理想的家庭。別折騰別人,也別折騰自己。”

  孫敏沒有說話。

  麥醫生去把兩人的錢結清,權當是請了她一次。他覺得有意思,這前夫妻倆不是個東西到一起去了。當初湊得眞是齊整。

  回到家,寶寶已經起床,坐在客廳沙發上和小喵玩。米晞晖還在修理洗衣機,從排水處掏出不少汙物來。麥醫生換衣服,米晞晖出來找扳手,正好看見他。

  “怎麽回來這麽晚?”

  麥醫生走進衛生間洗手,洗完也不走,默默看米晞晖蹲在衛生間門口修理洗衣機。米晞晖也不急,等他說話。

  麥醫生想了想,把遇見孫敏的事悄聲告訴米晞晖。他不想讓寶寶聽見。

  “不行。”米晞晖手上的活計沒有停:“說什麽也不行。”

  麥醫生歎道:“那怎麽說也是寶寶的生母,你這樣好麽?”

  米晞晖硬著聲音道:“沒什麽好不好的。不行就是不行。沒得商量。再說她也要再婚,准備的事情肯定很多,哪有精力照顧個孩子。”

  麥醫生瞧著他手上的勁越使越大,無奈道:“你這是何必。是不是怕她來和你搶寶寶?”

  米晞晖不吭聲。

  他到底只是個叔叔而已。即使是把小東西從小撫養到大,抵不過一句“血脈親情”。小東西有父有母,叔叔算什麽。以後小東西要選擇跟著父親或者母親過,米晞晖一句話也不能說。

  麥醫生走到客廳,看見寶寶正抱著小喵研究一盆盆景。小喵用小爪子撲那細長的葉子,寶寶用小胖手撫摸著小喵的小小背部。

  麥醫生在他身邊坐下,捏捏他的小脖子。寶寶縮縮脖子,伸手去咯吱麥醫生。麥醫生抱住寶寶,捏著他的小胖手:“寶寶,你最喜歡誰啊?”

  寶寶幹脆地回答:“叔叔~”

  麥醫生抱著他,親親他的胖臉蛋:“以後要一直跟著叔叔過嗎?”

  寶寶疑惑地看著麥醫生:“當然啦~”

  麥醫生聲音越發輕柔:“即使……爸爸媽媽要接走你嗎?”

  寶寶突然停止一切動作,握著小拳頭,咬著小嘴唇,盯著麥醫生看。大眼睛眨動得頻繁起來,漸漸浮起一層水光。麥醫生嚇了一跳,眞把小東西逗弄哭了。寶寶帶著哭腔問了一句:“是不是叔叔不要我了呀?”

  麥醫生還沒回答,寶寶立即爬下他的腿,顛顛地往衛生間跑,撲住米晞晖的背哇哇大哭。米晞晖也給他嚇一跳,連忙轉過身來。手上太髒,只能單靠胳膊擁著寶寶。寶寶抱著米晞晖的脖子,小臉埋在他頸窩裏,嗚嗚地哭:“叔叔別不要我……我會乖乖的不淘氣,叔叔別不要我……”

  米晞晖摟著他驚訝:“誰說叔叔不要你了?怎麽了怎麽了?”

  寶寶哭得更慘,房子裏全是小娃娃的哭聲。米晞晖有點蹲不住了,小東西摟著他的脖子死活不松手。他只好半跪下,側著臉,用嘴唇親吻著寶寶的小臉蛋和小脖子:“寶寶乖,不哭不哭,叔叔哪裏說不要你了?叔叔在修洗衣機呐。不哭不哭……”

  麥醫生從後面跟過來,臉上全是尴尬:“那個……我就是問一問……”

  米晞晖歎了口氣:“寶寶,你先松開手,叔叔洗洗手再抱你好不好?”

  寶寶一邊哭,小手一邊用力抱住米晞晖,就是不松手。

  米晞晖輕聲道:“把小家夥抱起來,我洗洗手。”

  麥醫生好容易把寶寶勸開,抱著他。小家夥倒是挺沈的。米晞晖去洗了手,回來抱住寶寶,在家裏來回走,輕輕顛著他。寶寶大哭過之後抽噎起來,眼睛紅腫。

  小家夥也一直處于迷茫的驚恐中。害怕被抛棄,害怕叔叔哪天就不要自己。米晞晖絮絮地安慰寶寶,寶寶時不時踢踢小腿,表示自己在生氣。米晞晖來回走著,一邊搖晃著懷裏的娃娃。

  麥醫生在一旁苦笑道:“我……是枉作小人了。我就是問一問。在小家夥心裏,估計‘叔叔’的意思和‘爸爸’其實是一樣的。”

  

  

  

  第 41

  

  晚上睡覺前,米晞晖檢查了寶寶的作業,完成得很好。寶寶卻沒有再跟麥醫生多說一句話。麥醫生感到了來自寶寶的明顯的敵意。米晞晖也沒說什麽,安頓寶寶上床睡覺。麥醫生一直沈默。

  米晞晖關了燈。房間裏一下子變黑,白色的窗簾透出一股淡淡的熒藍色的光。

  麥醫生換了睡衣,躺了下去。夜晚寂靜起來,沒有聲響。

  米晞晖換衣服,一片細細簌簌的響動。麥醫生側身看著窗外。米晞晖在他身後躺下,輕輕把他掰過來。麥醫生把臉埋進米晞晖的胸口。總覺得米晞晖身上有種隱隱的香氣,清涼舒適。大概是因爲常年使用一種剃須水,那種味道根深蒂固。

  還是沈靜。

  氣氛深得像一片海,兩個人在深藍色的海水裏沈沈浮浮。

  麥醫生伸手摸摸他的臉。在月光下看得並不清楚。棱角分明,所以明暗的分界倒是明顯。這個動作是學的他。寶寶偶爾晚上做惡夢,他只要伸手摸摸寶寶的小胖臉,寶寶便會恢複恬靜的睡顔。

  神奇的動作。

  “說點什麽。”麥醫生輕聲道。

  “說什麽呢。”米晞晖也輕著聲音。

  麥醫生摟著他的脖子,把臉貼著他的胸膛:“關于你的一切。我不問,你就從來也不說。”

  米晞晖揉揉他的頭發:“因爲沒什麽好說的啊。”

  麥醫生道:“……就從你和寶寶講起。我不能再容忍自己對你一無所知。”

  米晞晖道:“嗯……小家夥麽……我是他一睜眼,第一個見到的人。”他的聲音裏漸漸含上了一層笑意:“眞夠難看的。皺皺巴巴一小團,一身血氣。”

  麥醫生輕輕點點頭。

  米晞晖繼續輕聲講述。午夜時分的人講話總是下意識地放緩了節奏,字與字之間有一個小小的,拖沓的節奏。柔軟,沙啞。

  “我嫂子……那個時候生他是難産。生完之後身體很糟,不能餵奶。等她好一些之後,回乳了。就是沒有奶水了。小家夥光哭,喝牛奶也哭。那麽小小一點點,閉著眼睛,哭都沒力氣,咿咿呀呀的。我媽抱著他哭,我在一旁看著。每天晚上爬起來給他熱牛奶,那個時候我還在上大學。沒住校,因爲要回家帶孩子。自己也覺得很難爲情。”

  麥醫生摟著他的腰,很細,精壯,結實。能摸到肌肉的紋路。

  “我爸那會兒病情還沒這麽嚴重。老頭老太太還能幫忙帶一帶孩子。孩子一哭家裏就兵荒馬亂的……挺有意思的。”米晞晖頓了頓:“後來等我工作了,寶寶總算長大了一點。我以爲終于解脫了,哪知道寶寶突然開始變得很衰弱。和我小時候一樣,抵抗能力極度低下,甚至比我還嚴重。著涼一點點就會引起高燒。你知不知道,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是幹什麽?”

  麥醫生輕輕道:“不知道。”

  米晞晖沈著嗓音:“……給寶寶量體溫。”

  麥醫生怔愣了一下。

  “想不到麽。只要中午過了三十七度,晚上就肯定會發燒。弄得我每天都跟驚弓之鳥似的。”米晞晖像是也笑了:“我對帶孩子沒經驗。當初寶寶第一次發高燒燒到抽瘋,你知道,就是翻白眼的症狀。我以爲……這個孩子要沒有了。哥哥嫂子都不在家,我大半夜的抱著孩子往醫院瘋跑。其實我是傻了,騎自行車也快一點。正撞上一輛巡警的車,把我們送到醫院。寶寶在我懷裏蹬了一下腿。當時我……完全沒思維了。好好個孩子要死在自己眼前,那種感覺,那種感覺……”

  麥醫生拍拍他的背:“不要緊,不要緊。”他低聲念著,不要緊。

  “到醫院往急診室跑,差點給醫生跪下。這輩子就幹這麽點丟人的事。把那個值班醫生嚇得半死,跟我說小兒發燒抽瘋算是常見現象,千萬別慌。我哪裏知道那麽多。後來才知道我媽當時想告訴我,但我已經抱著孩子跑了。她不會騎自行車,追又追不上我。”米晞晖笑起來。麥醫生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他看到他眞的笑了。一對深深的酒窩,很漂亮。

  “那個大夫不會是許醫生吧。”麥醫生也笑了。

  “應該不是吧。光記著著急發瘋,那醫生男女我都忘了。”

  麥醫生輕輕吻了他的下巴。

  “隔幾天就會發燒。每個月都得住院。我爸住院,寶寶住院,有段時間同事都說我身上一股子醫院裏的味道。我哥局裏換領導,人事變動。他犯了小人,那陣子小便裏都帶血。嫂子身體不好,工作也不順利,兩口子天天吵架。都住在我爸媽家,家裏眞是……一天到晚塵土飛揚的。嫂子脾氣急,一點小事就能爆。寶寶嚇得哭,越哭她越煩。越煩越吵,氣得我爸病情惡化,住院,我媽更沒空照顧寶寶,嫂子于是越累,越累就越喜歡吵架發泄……我覺得我自己是掉進一個漩渦,一圈一圈,無限循環,每天每天我們家所有人都在重蹈覆轍。我都……快絕望了。”

  米晞晖聲音低下去。當初他帶寶寶也是不得已。沒有辦法。並不是誰都能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的人,沒這份幸運。

  “就在這個時候,寶寶突然……叫了我一聲。他在我懷裏對著我笑,用小手拍我,喊我‘呼呼’。我答應一聲,寶寶就很高興。他叫我‘呼呼’。我覺得……很值得了。都很值得。”

  麥醫生也低聲笑起來。鼻子發酸。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青澀版的米晞晖,長胳膊長腿,抱著個小嬰兒,手足無措。

  米晞晖不再說話。他沈默下來。麥醫生親吻他,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你第一次跟我說這麽長的一段話。說出來心裏多少舒服些。無論什麽事不要壓在心裏,要跟我說……人的承受力都有極限,你以爲你是超人麽……”

  米晞晖抓住麥醫生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麥醫生感到他心髒在跳動,感到他身上傳來的熱力。

  “小家夥記恨我了。他是不是覺得我要把他送走?”

  “他明天就忘了。在他面前說話得小心點,小玩意兒討厭那種試探。”米晞晖親親麥醫生:“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不要緊。”

  寶寶誰也搶不走。

  第二天早上,小東西果然忘了。麥醫生捏捏他的小胖臉,寶寶正在換牙,一笑一嘴小牙參差不齊的。麥醫生發現吃早飯的時候寶寶總想把手指伸進嘴裏去,便問道:“寶寶,怎麽了?”

  寶寶蹙著小眉頭:“牙齒疼~”

  麥醫生捏著寶寶的小腮幫讓他張開嘴,看了看。一顆小槽牙已經晃動了,牙床底下略略鼓起,恒牙快要長出來,但乳牙就是不掉。麥醫生笑著向米晞晖道:“看看,你把寶寶餵養得太好了,乳牙都長得這麽堅固。”

  米晞晖洗淨手,伸進寶寶嘴裏摸了摸。果然,底下牙齒都長了出來,但是乳牙只是晃動,沒有掉的迹象。

  麥醫生道:“得趕緊把乳牙拔掉,要不然新牙就長歪了。”

  米晞晖點點頭:“這幾天給他請個假,去拔牙。”

  臨出門之前,米晞晖蹲下,給寶寶穿上小大衣,圍上圍巾,戴上小帽子。麥醫生抄著手在一邊看著。只是這樣一看,便覺得一天都溫暖。

  麥醫生握握寶寶的小肉手:“最近天有點冷,不要感冒了。”

  寶寶抽了抽小鼻子:“哦~”

  麥醫生半蹲下,把寶寶擁進懷中揉了揉。冬天穿得多,肥圓肥圓的一只小球兒。

  走進醫院,還沒多少人。考慮到送寶寶上學,麥醫生每天都比上班時間早到一個多小時。通常這個時候許醫生都在值班室。今天他路過時特意往裏瞧了瞧,竟然沒有人。許醫生帶著的一個住院醫看見麥醫生,過來打招呼:“來這麽早?”

  麥醫生道:“許醫生還沒到?”

  住院醫撓撓頭發:“師父今天請假,發燒了。”

  麥醫生點點頭:“難得這小子也會發高燒。”

  許醫生迷迷糊糊給刑龍若打了個電話:“姓刑的?”

  刑龍若剛開完會出來,摘下大蓋帽放在桌子邊,拿著手機笑道:“啊是我。”

  許醫生吐出一口滾燙的熱氣,覺得自己在噴火:“你忙嗎?”

  刑龍若笑了一聲:“不忙不忙。”

  許醫生萎靡不振地說:“能不能幫我買兩斤蘋果?”

  刑龍若一愣:“嗯?”

  許醫生歎了一口氣:“我正在發燒……突然特別想吃蘋果。我的朋友同事都是醫生,不用問也知道忙……”

  刑龍若道:“合著警察就是閑職啊?”

  許醫生有氣無力道:“反正你抓賊的間隙幫我買兩斤蘋果送來。”

  刑龍若嘿了一聲:“小樣不講理啊你?”

  許醫生吃過感冒藥,正困著。他抽了一下鼻子,囔著鼻音道:“……你就當是警察來扶危濟貧吧。”

  中午午休時間刑龍若跑到臨街的超市買了三斤蘋果。開著破車到許醫生家,按了門鈴。許醫生出來開門,刑龍若一看嚇一跳。他兩頰燒得通紅,原本慘白的臉有了血色,竟然特別顯年輕。眼睛因爲發燒的緣故很亮,站在暗處一看,清澈晶瑩。身上穿著淺藍色的高領毛衣,襯著臉色更漂亮了。

  “……你眞在發燒?”刑龍若拎著蘋果傻在門口:“眼睛怎麽還賊亮賊亮的。”

  許醫生皺眉,血壓有點低,聲音上不去,聲氣很弱:“快進來,太冷了。”

  刑龍若拎著蘋果去廚房洗淨。許醫生裹著被子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似乎是綜藝節目,聲音嘈雜。刑龍若把洗好的蘋果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我得趕緊回隊上,剛下來的任務。你……你沒事兒吧?其實發燒多睡睡覺就好了。”

  許醫生看他一眼。發燒的關系,人做什麽都顯得柔弱無力。原本平常的一眼,角度低了,眼睛轉的慢了,就成了一種風情。

  今天刑龍若穿著警服來的。警服軍裝最打扮人,穿上便有種凜凜的氣質。

  倒是頭一次看他正經八百地穿著警服。

  算……英俊吧。

  許醫生點點頭:“今天多謝你了。”

  刑龍若好笑道:“嗯我扶危濟貧來的。”

  許醫生歪在沙發上,眼皮益發重了起來。刑龍若輕手輕腳地離開,關上門。

  許醫生睡了一覺起來,精神好了點。他削了一個蘋果啃著,麥醫生打電話來慰問:“燒死你沒?”

  許醫生誠實道:“沒。”

  麥醫生道:“要不我去看看你?你晚上在哪兒吃飯?”

  許醫生笑道:“這麽長時間自生自滅的沒人管,怎麽最近突然成寶貝了。”

  麥醫生道:“喲誰還管你了?”

  許醫生道:“沒誰。”

  麥醫生道:“那你歇著吧。想吃什麽給我打個電話,我給你送去。”

  許醫生應著,挂了電話,啃完蘋果,又睡了過去。

  

  

  

  第 42

  

  米晞晖在廚房裏做飯。單獨給老爺子做的一份,盛進保溫桶。老爺子已經拔了有創呼吸機,精神好了很多,激烈地批評小兒子做菜太淡,要多放鹽多放醬油。

  “老爺子基本上已經吃不出味道來了。”米晞晖切著卷心菜,一刀一刀,窄窄的菜絲一層一層塌下來。

  麥醫生插著手站在廚房門口。老爺子的確也是不行了的。老太太一直陪著床,偶爾要回家洗洗澡換個衣服,老爺子便盯著老太太一直看一直看。有一眼沒一眼的事了。挨過一秒,下一秒又成了未知數。大家心知肚明,老太太無論如何再不離開醫院。

  麥醫生去送飯,每次進去之前都要醞釀一番。

  老太太已經佝偻了。生米晞晖時年紀已經很大,傷了身體。最近十年伺候老爺子寸步不離,她自己也快熬幹了。

  老太太守著老爺子。因爲缺氧,老爺子總是昏睡,或者說,是輕微的昏迷。她就一直看著他,看著看著,眼圈紅了起來。

  麥醫生拎著保溫桶,站在門外,怎麽也打不開那扇門。

  可是誰說他們不幸福。

  老爺子平時稱呼老太太都是叫名字。老太太稱呼老爺子是“那個”。那個,你喝不喝水。那個,今天衣服穿得不夠。那個,你少吃點鹹菜。

  老爺子還沒住院之前,有一次在他們那裏吃午飯。吃完午飯麥醫生就一直笑。直到上車,麥醫生突然輕聲道,那個,你開車慢一點。

  米晞晖看他一眼,神情慢慢罩上一層溫柔的笑意。

  “每次去都很難受。”麥醫生輕聲笑道:“老頭老太太……”

  米晞晖道:“不好嗎。”

  麥醫生柔聲道:“不,很好。”

  送了飯,老爺子還是不甚滿意的樣子。喉嚨上的鋼管沒有拔下來,甚至有創呼吸機都沒有撤走。老爺子說話吞咽都很艱難,鋼制的閥門一樣的東西在他喉嚨上上下滑動著。

  “太淡了。我不餓。”老爺子絮絮叨叨地說著,老太太打開飯盒,分出菜和米飯:“你還沒吃呢!窮毛病什麽!”

  老爺子靠在床上。四肢的肌肉全部萎縮,細瘦嶙峋的胳膊和腿,突出的關節架著一層黑黃的皮。粗大的血管繃在下面,似乎很脆。皮膚上長著老年斑,長年臥床的緣故,與床接觸的部位竟然有一層薄繭。腹部鼓脹,大概因爲缺氧,器官都有積水的現象。幹瘦的四肢接著突兀的腹部,

  老爺子突然不出聲了。

  他咧咧嘴,啞著嗓子道:“你看,就這麽個老廢物,總也不死,拖累你和老幺……”

  老太太怒道:“呸呸呸,亂說什麽!”說著往旁邊看了看:“麥醫生還在這裏呢,讓人看笑話!”

  麥醫生笑道:“老爺子你想多了。你好好的就比什麽都強。”

  回到門診大樓,特意去急診室看了看。許醫生還是沒來上班,麥醫生覺得無趣。那住院醫過來跟他說:“師父今天早上來打了趟吊瓶又回家躺著去了,嘴唇上燒得都起燎泡了。”

  麥醫生道:“那行,你忙吧,我回辦公室去了。”

  電梯叮地一響,到了一樓。

  許醫生打完吊針坐出租車回家。腦袋很重,根本擡不起來。勉強到家,給了錢,搖搖晃晃爬上樓。家裏沒東西可吃,連水都是冷的。許醫生洗了手,脫了外衣,躺進被窩。被子裏冷,全是涼氣。許醫生抱成一團瑟縮著好一會才緩過來。發燒是身體外面熱,眼睛鼻子要出火,裏面卻冷,身體裏面是一個冰窖子。

  哆嗦了半天,終于稍稍暖和了一些。剛想睡過去,迷迷瞪瞪聽見手機響。許醫生蹙著眉頭,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原本不想去管它,那手機卻響個沒完。許醫生咬著牙爬起來,扶著牆走進客廳,摸大衣兜裏的手機。他接了手機,整個人歪在沙發裏。

  “你在家嗎?”刑龍若似乎在外面,手機裏有呼呼的風聲。

  許醫生一聽刑龍若那大大咧咧的聲音心裏就有火,微愠道:“幹什麽?”

  刑龍若笑道:“這不給你送年貨麽!你在家?今天不上班?”

  許醫生把胳膊橫在眼睛上,緩了一下,扶著牆往臥室走。腳底下不穩,像是淌著水走路。

  “我在家。你又要幹什麽?”

  “局裏分了些年貨。我給你捎去一點。你等下幫我開開門。”

  許醫生幽幽地歎了口氣:“我能不要麽……”

  刑龍若道:“那怎麽行。就這麽說定了,我在你們家前面的路口,馬上就到。你給我開一下門。東西有不少。”

  許醫生挂了電話,把枕頭蒙在頭上,縮進被子裏。靜了一會兒,突然在被窩裏踢踏幾下,權當踹了刑龍若,發泄了積郁。

  先進門的是一只大箱子。後面才是刑龍若。許醫生怏怏地站在門旁邊,刑龍若扛著一只碩大的印著花哨彩圖的紙箱子扣絲終結者站在客廳裏東張西望:“放哪兒比較好?主要還是些饅頭類的。”

  許醫生關了門,把身上的晨衣又往裏抻了抻:“放地上就行……咳咳……”

  刑龍若把紙箱子放在地上。一面打量弱柳扶風站著搖晃的許醫生:“嬌弱了?有句話咋說來著——人比黃花瘦還是黃花比人瘦?”

  許醫生沒力氣跟他較勁:“……你折騰半天就給我扛一箱饅頭來?”

  刑龍若找來一把水果刀,沿著箱子縫把透明膠帶劃開,然後把硬紙板掀開,折到外面:“你看,都是不錯的東西,我看造型挺可愛非常適合你就送過來了。”

  許醫生悶悶不樂地看著那一箱和自己很相襯的饅頭。刑龍若一向是拍馬屁也能拍到馬臉上去。

  他倒是不覺得,兀自興奮往外掏。各種造型的饅頭花卷,已經蒸熟,又冷凍過。要吃再蒸一蒸就好。白白胖胖的聖蟲,帶著顔色的鯉魚,還有一種“滿堂紅”,表面塞著紅棗。年糕當然不能缺,形狀更多。各種可愛的小饅頭熱熱鬧鬧地擺了一桌子,許醫生突然微笑了。

  “怎麽不給你弟弟送過去。”

  刑龍若直起腰來捶著:“嗨,我弟自己做的比這好看多了。”

  許醫生沈默。

  刑龍若把饅頭一一向許醫生展示過又裝回去。隨口問了一句:“你家不是在漳州麽?過年不回家?”

  許醫生走回沙發上歪著:“……火車票太難買。而且醫院放假總共就那麽幾天。”

  刑龍若點點頭。他打開暖壺塞子想到水,壺卻是空的。杯子裏有水,冰涼。也沒有吃的東西。刑龍若這才注意到許醫生仰在沙發上睜不開眼睛,嘴唇和臉頰都是嫣紅色。

  “……還眞挺嚴重的?”

  許醫生沒搭理他。

  刑龍若脫了外衣道:“正好我還有點時間,你稍等。”

  許醫生狹長的鳳眼微微啓開一條縫,看見刑龍若正在系圍裙。

  “你幹什麽?”許醫生終于忍無可忍,刑龍若看他一眼:“做飯呗。你先打個盹兒。”

  許醫生顫巍巍站起,扶著牆走進臥室,碰地一摔門。

  “生病的人火氣大。”刑龍若自言自語,“雖然這家夥平時也十分別扭。”

  寶寶小學已經開始放寒假。寶寶期末考試成績算不錯,米晞晖很滿意。不用接送寶寶上學,時間上就十分有彈性。麥醫生有時間就陪寶寶一起玩,寶寶玩玩具,麥醫生玩寶寶。

  年前麥醫生爲寶寶添置了不少玩具。有的非常貴。米晞晖原來是反對的,麥醫生執意買下。他笑道:“難得這樣一回,買一兩件好玩具又怎麽了。再說那麽一丁點大的孩子,給他買玩具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有了一件玩具,這是告訴他你很在乎他,你很重視他。你也眞夠笨的,寶寶不要,你就不知道要買。”

  米晞晖道:“我……沒想到。”

  麥醫生和寶寶正在玩一套模型玩具,一大套零件組裝成一輛電動小車。非常昂貴,導購小姐倒是會說話,說這種玩具的意義就在于大人和孩子的合作,增進親子情誼。麥醫生和寶寶盤腿坐在寶寶房間的地毯上,拆包裝盒,米晞晖在樓下打掃衛生,水聲一直沒有間斷。小喵在兩個人周圍轉來轉去,很好奇地看著他們倆。

  按照說明書,麥醫生和寶寶一點一點組裝。寶寶肉肉的小胖手捏著小螺絲刀上螺絲,麥醫生就想咬一口。他愛憐地摸摸寶寶的小脖子:“喜歡嗎?”

  寶寶很興奮地說:“麥麥最好了~我很喜歡!”

  麥醫生道:“以前沒有玩具,怎麽不跟你叔叔說?”

  寶寶輕聲道:“貴。”

  麥醫生笑道:“也有不貴的呀。”

  寶寶低著頭擰螺絲,擰著擰著突然小小聲道:“不能不懂事。叔叔也討厭我的話,就沒人養我了。”

  麥醫生略略一驚:“誰說的!”

  寶寶以爲麥醫生是問他誰說的,便輕聲道:“奶奶啊。”

  小喵走過來趴在寶寶腿上。寶寶伸手摸摸它:“爸爸不喜歡我。媽媽也不喜歡我。”

  麥醫生心裏抽疼:“怎麽會。”

  寶寶搖搖頭,小嗓音有點沙啞:“媽媽罵爸爸。”

  大概是沒離婚之前兩口子吵架。大人之間吵架急了胡說八道,小孩子聽去,又是另外一層意思了。

  寶寶抱著小喵越縮越小:“小喵也一樣。它的爸爸媽媽也不喜歡它。”

  麥醫生心裏發酸:“你這話要讓你叔叔聽見非得難受死。小東西,你不知道你叔叔有多疼你。”

  寶寶擡頭看麥醫生,麥醫生把寶寶抱進懷裏揉揉:“接著玩接著玩,我們今天吃晚飯之前一定要把小車組裝起來。”

  寶寶又開心起來,拿起小螺絲刀,專心致志地拼裝起來。麥醫生摸摸他的小腦袋,輕輕一歎。

  

  

  

  第 43

  

  過年自然是要置辦年貨。米晞晖公司福利還可以,附院年貨每年都非常多。臨下班時米晞晖把車開到醫院後院,麥醫生站在那裏,绾著袖子,叉著腰。附院後勤負責人員拿著個文件夾一筆一筆勾著,地上擺著一堆一堆的箱子袋子。T市冬天風大,塑料袋子一個一個被風刮的刺啦刺啦響。

  米晞晖停了車,下車打開後備箱。麥醫生踢踢腳下的箱子:“東西有不少,後備箱估計不能全放下。”

  米晞晖打量一番:“放不下就放後座上。”

  蔬菜,冷凍的魚類,還有各類饽饽。

  米晞晖一箱一箱往裏搬,麥醫生在一邊跟另一個醫生不知道在商量什麽。冬天風一刮,聲音都被吹散了。後備箱果然裝不下,有些箱子的形狀本身也占地方。米晞晖打開後座,把剩下的箱子搬了進去。

  “商量什麽呢。”米晞晖放下袖子,拍了拍手。麥醫生走過來笑道:“我在和他們商量年貨怎麽辦。分得太多吃不完,馀下了又要變陳。要不給你哥送點去?”

  米晞晖道:“他還有一堆不知道怎麽辦呢。”

  許醫生氣色看上去並不是很好,泛青。麥醫生遠遠看見他,上去拍了他一下:“怎麽了?東西運不回去?”

  許醫生沒說話。麥醫生道:“要不然我們送你回去呗?”

  許醫生勉強笑笑:“那眞是麻煩你了。”

  米晞晖過來把許醫生的東西也搬上車。後座塞得比較滿,許醫生總算是坐了進去。米晞晖關了車門,麥醫生抱著一箱醉蟹坐進副駕駛:“今年怎麽比往年都多。”

  許醫生嗯了一聲。

  米晞晖胳膊架在車座上,回頭看著,一面手上轉著方向盤倒車。技術娴熟,姿態漂亮。許醫生笑道:“我擋著你嗎?”

  米晞晖溫聲道:“不。”

  車開出醫院,先送許醫生回家。路上無話,許醫生撐著額頭打盹。麥醫生輕聲問米晞晖:“大爺大媽過年怎麽辦?”

  米晞晖道:“在醫院過。”

  麥醫生歎了口氣。

  這幾天一直需要有人陪著,刑龍若和米晞晖輪著來。昨天刑龍若陪了一晚上,還是他勸的米晞晖。米晞晖是不大願意讓刑龍若熬夜的,畢竟警察是個需要精力集中的危險職業。老爺子病情反複著,時好時壞。負責的醫生也就那麽兩句。老爺子頂不放心兩個兒子,全都沒有家。刑龍若生性落拓些,孤家寡人地晃蕩著。米晞晖整天不吭聲,嚴肅得乏味。

  你爸到死都閉不上眼。刑老太太對刑龍若說。

  上次搶救之後,刑老爺子醒了,脖子上插著呼吸機說不出話,勾著手指要筆。麥醫生連忙抽出胸前的鋼筆擰開筆帽,隨手找了張紙放在老爺子手邊。老爺子仰面躺著,拿著筆,一劃一劃地在紙上劃著。麥醫生上前一看,鼻子一酸。老爺子劃了個“甯”字。

  刑龍若和米晞晖跪在床邊,麥醫生慌忙走了出去。關上門,靠在走廊上。

  米晞晖開車平穩。同樣一輛車,不同人開著感覺也不一樣。麥醫生有些輕微的暈車,坐米晞晖開的車從來不暈。大概人的性子也能感染了車,性子顛簸的人開車當然也顛簸。“米律師的性子,就是一秤砣。”麥醫生笑道。許醫生在後座輕聲附和。燒了幾天像是把身體裏面的能量全部燃燒殆盡,退燒了之後整個人只剩一只口袋,松松垮垮癱著。知道他不舒服,麥醫生也沒怎麽說話。走到半路,許醫生突然輕聲問道:“刑龍若今年在哪兒過年?”

  米晞晖看了一眼後視鏡:“我哥今年年三十值班。”

  許醫生默默點了點頭。

  麥醫生一直抱著一箱醉蟹,裏面裝著幾只玻璃罐子,全用酒腌的河蟹。抱得久了,涼氣滲了過來。麥醫生把箱子放在腿上,搓了搓手。他重新抱好箱子,回頭對著許醫生道:“今年過年,你來我們家好不好?我們一起過。——對了今年你值班嗎?”

  許醫生搖搖頭:“不必了,我自己過吧。反而自在點。”

  送了許醫生,麥醫生終于可以把那箱醉蟹放到後座。他坐回前座,一面看著米晞晖發動汽車,一面說道:“不知道寶寶在家幹什麽呢。你也眞是的。”

  平時沒看出來,寶寶一放寒假米晞晖便把他鎖在家裏。告訴寶寶誰來了也不開門,叔叔和麥麥都有鑰匙。大人忙年,寶寶上午寫一部分寒假作業,下午可以玩耍。不准玩火玩水,不准爬高,不准自己出門,不准去別人家,不准做任何危險的事情。在這一方面,米晞晖總是過于嚴厲。麥醫生已經發現寶寶有個自言自語的毛病,這對于小孩子來說並不好。

  米晞晖只是開車,並不接話。

  “你適當的得讓寶寶出去玩玩。天天鎖在家裏,別孤僻了。”麥醫生輕聲道:“寶寶再養成你這種性子,可就麻煩了。”

  米晞晖看他一眼。麥醫生住著商品房,小區裏倒是有孩子,但都不知根知底,不知道對方家裏是幹什麽的。寶寶上了小學,認識的小朋友父母怎麽樣米晞晖了如指掌。麥醫生雖然並不贊同,也覺得並不好幹涉他。米晞晖以前一個人帶著孩子有多艱難,麥醫生大致可以想象得到。

  “自從有了寶寶……我看誰都像賣孩子的。”米晞晖突然說。

  上大學的時候教授講的案例,有一部分是關于傷害兒童的。虐打,強,聽得米晞晖哆嗦。前幾年T市還有過關于販賣兒童器官的人拐子的流言。無論眞假,它都把米晞晖的神經抻到了極限。

  他只是要寶寶平安地長大。無論發生什麽不該發生的事情,即使把罪魁千刀萬剮,烙在孩子身上的傷一輩子也揭不去。

  所以甯可把寶寶鎖在家裏。

  麥醫生看他的神情,歎氣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領著寶寶出去玩,有我跟著,總可以了吧。”

  米晞晖默然。

  回家把年貨卸下來,分門別類碼進地下室。有一部分熟食,豬耳朵雞爪子麥醫生愛吃,要拎上去。車庫門放得早了,隔絕了光線。麥醫生打開地下室的燈,還是不太亮。米晞晖一箱一箱搬著,麥醫生幫忙。兩人搬著,突然聽見什麽動靜。麥醫生耳朵尖,直愣愣地看著米晞晖:“你聽見沒有?”

  米晞晖繞著地下室打轉。地下室東西太多,一只昏黃的小燈泡懸著,滿地影子。

  又是微弱的一聲。

  軟軟的,是活物的聲音。並不像老鼠,不知道地下室進了什麽。麥醫生連忙把車庫的升降門打開。升降門一格一格升上去,曈曈的天光一下子闖了進來。米晞晖彎著腰找來找去,終于在一只箱子後面發現了一只小小的黑貓。

  不開升降門眞是看不見。

  髒兮兮的一團,縮在角落裏,像是一小團抹布。一對翡翠綠的眼睛,忽然睜開,一團黑裏射出兩道光來,盯著米晞晖。麥醫生道:“嗳呦看見黑貓要倒黴的!”

  米晞晖蹲下來,看著那只小黑貓微笑。小黑貓身上可能有傷,目光很警惕。

  “玄貓鎮宅,庇護子孫。”米晞晖輕聲道。麥醫生疑惑地啊了一聲,米晞晖伸手,等著那小貓。小貓最終搖晃站起,舔了舔米晞晖的手指。

  在中國的傳統風俗裏,黑貓是可以鎮宅避災的。

  米晞晖用一張報紙輕輕把小黑貓包起來,對麥醫生抿了抿嘴唇:“咱們的壞運氣,很快就要過去了。”

  寶寶抱著小喵下樓來迎接米晞晖和麥醫生。小娃娃寂寞了大半天。

  小喵從寶寶懷裏跳出來,慢慢走到米晞晖跟前。米晞晖把懷裏的小黑貓連著報紙放到地上,小喵向後一跳。小黑貓比小喵還要小一些,伏在報紙上,一動不動。肚子上有傷,結了痂,和著泥巴,一縷一縷地膠著。小喵嗅嗅它,圍著它打轉。

  “不知道怎麽處理,等會送到附近的獸醫那裏看看。”米晞晖看著趴在報紙上的小黑貓輕聲道。

  “我看問題不大。”麥醫生也蹲下來。寶寶按住小喵,一家人圍著小黑貓看。小黑貓依舊趴著,閉目養神。它身上很髒,大概有虱子。寶寶軟軟道:“叔叔~小貓好像很不舒服~”

  米晞晖站起來,就著報紙把小黑貓抱起來:“我先送它去看看獸醫。你們在家等一等。”

  寶寶哦了一聲。米晞晖拿了鑰匙抱著小黑貓下樓,麥醫生拆開新分到的年貨,問寶寶想吃哪一種饽饽。寶寶挑了一只鯉魚造型的糯米年糕,和一只蓮花造型的甜饅頭。麥醫生把饽饽拿出來,上鍋蒸著。

  刑龍若陪床一晚上,所幸今天尚算天下太平。刑警隊和消防隊甚至是交警隊一起學習新出台的關于過年期間的治安管理辦法。和去年沒什麽分別,劃掉形容詞一本小冊子只有一句話:防患于未然。交警隊這幾天晚上一直在搞夜查,用新型的嵌入式地秤看運輸車輛是否超載。刑龍若正好在學習期間補眠,撐著下颌,做深思狀。等領導過足了講話的瘾,刑龍若已經睡得差不多。

  他拿著筆記簿走出會議室,思量著米晞晖在家忙年,今天輪到他送飯。送飯也免不了一頓罵,嫌菜淡。他拿出手機,給米晞晖打了個電話,說是今天晚飯他送。電話裏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片貓叫,咪嗚咪嗚的。米晞晖答應了,讓他做飯的時候小心點。扣了電話刑龍若想了想,又給許醫生打了個電話。許醫生可能躺在床上,聲音有點堵,不順暢,懶洋洋的。

  “我得給我爸我媽送飯。順帶著給你送一份?”

  “……那就多謝了。”

  “嗯……保溫桶不夠了。要不然這樣吧,我去你家做一頓吧。”

  “……嗯。”

  

  

  

  第 44

  

  刑龍若到許醫生家時,手裏拎著不少東西。芹菜葉子從籃子裏支楞出來,微微顫著。許醫生輕輕歎口氣,往門裏側讓了讓。刑龍若提著菜進來,直奔廚房去了,一面還說:“我這有點晚了,你忙吧,做好飯我叫你。”

  許醫生回臥室躺著。廚房裏熱鬧起來,菜刀踩著點兒敲在砧板上。他能想象到那些粗細均勻的菜絲。

  臥室裏窗簾是拉著的。陽光進不來,光線很暗。許醫生半夢半醒地聽著廚房裏熱鬧的聲響。大概是在炒菜,“呲——嘩”。中間夾著燒水的的聲音,吱吱亂響。大概就是有那麽一種人,連做頓飯都做得熱鬧非凡。

  當不關心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等于是不存在。可是只要稍稍關注起一個人來,關于那個人的一切消息,好的壞的,眞的假的,在自己身邊就突然多了起來,雜草一樣地蓬勃著。刑龍若在T市挺有名,盛名在外,主要在鬼故事裏。說當年郊外有一處廠房是扒了幾處荒墳建起來的,于是光出事。偷著請師傅過來看,也沒用。說是怨氣太大。在又一個值班守夜的人被嚇出問題來之後,終于鬧到了公安局。刑龍若點著一根香煙坐在廠房值班室裏大笑道,還眞沒見過,鬧一個我瞧瞧。就這麽一個人呆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回局裏去嘟囔了一句屁事沒有,坐著睡覺TNND脖子疼。

  倒是那廠房,從此消停。

  許醫生抱著被子,惬意地用臉蹭了蹭枕頭。廚房裏終于傳出打碎碗碟的脆響,許醫生翻了個身,接著睡。

  刑龍若把飯做好,往自己嘴裏扒拉了兩口,鼓著嘴嚼著,一面往保溫桶裏盛菜。裝好保溫桶,他洗洗手,解下圍裙擦了擦,隨手把圍裙一搭。刑龍若醞釀了一下,蹑手蹑腳往屋子裏面走。許醫生這一次發燒了幾天,其實病得很重。成年人許久不病一次,來一下便是個狠的。刑龍若蹑手蹑腳穿過走廊,推開許醫生的臥室門。

  屋子裏有些黑,刑龍若一時之間沒適應。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服架子。外套規矩地挂在衣服架子上,床有些淩亂。許醫生背對著他,裹著被子。屋子裏有種氣味,說不上的香氣。幽幽繞著。不像是香水,刑龍若以前沒聞過。他咳嗽一聲,上前彎著腰看了看。

  許醫生躺在床上,沒理他。感覺得到背後一塊人形的氣壓壓下來,帶著熱氣。刑龍若伸出一根手指戳戳許醫生的肩膀:“那什麽……”

  許醫生睜開眼睛。睫毛忽閃一下翻上去,刑龍若心裏也跟著忽閃一下。他咧咧嘴,略略提高了聲音:“我把飯做好啦。你是現在就起來吃呢,還是我先放鍋裏你等下自己熱熱?”

  許醫生開口。許久沒說話,聲音悶在嗓子裏拐了個彎兒,走了調:“嗯……我這就起來。”

  刑龍若笑道:“啊那我先走了。”

  許醫生坐起來:“你等會兒。你在哪兒吃飯?”

  刑龍若抓抓腦袋:“我……不餓。”

  肚子咕噜叫了一下。

  許醫生披衣起床,身上帶著一股柔軟的熱氣:“你也先吃飯。吃飯再說。耽誤不了十分鍾。”

  刑龍若揉揉鼻子:“那什麽……那行。”

  麥醫生帶著寶寶撅著屁股趴在地毯上研究玩具的說明書。統共組裝了兩輛車,有一輛就是不動。

  寶寶先坐起來,用小手拍拍麥醫生的後背:“麥麥沒關系啦~推著也一樣走呀~”

  麥醫生氣得捶地:“老子當年物理競賽全省第一啊!我他那什麽的,我就不信這麽一輛破車我裝不起來!”

  寶寶笑嘻嘻地盤腿坐著。小喵跳到他懷裏。小黑貓被麥醫生正式命名爲“小嗚”,已經被收拾幹淨,肚子上包紮妥當,趴在不遠處打盹兒。這小東西和小喵不同,看誰都不擡眼睛。皮毛黑得流光水滑,被太陽一照盈盈發亮。

  麥醫生把玩具車拆了重新裝了一遍,還是失敗。麥醫生在地毯上面滾,寶寶格格笑著,也跟著他滾來滾去。一大一小兩只團子滾著滾著滾到一起,麥醫生抱著寶寶滿地撒歡兒。

  米晞晖提著吸塵器在門外等了半天,歎道:“你換節電池試試?”

  麥醫生裹著寶寶鬧夠了,寶寶小臉笑得紅撲撲,直喘。他抱著寶寶坐起來,咳嗽兩聲續上氣:“嗳呀你幹嘛呐淨杵那兒嚇人。你也過來滾滾!”

  米晞晖拎著吸塵器走進來,放下。先把小嗚端出去,再回來把寶寶並著小喵拎出去。麥醫生躺在地上死活不動。米晞晖叉腰看他,他閉眼睛。寶寶抱著小喵站在門口樂,小嗚趴在客廳動了動小耳朵。

  “你起來。”

  “不起。”

  “起來。”

  “不起。”

  “起不起來?”

  “就不起來。”

  麥醫生躺在地上。米晞晖突然伸手一把薅住他的腰往肩上一撂,扛了起來。麥醫生氣得拍他的背:“你練過摔跤啊你!硌死我了放我下來!”米晞晖扛著麥醫生一路疾走到客廳,寶寶跟在後面笑著嚷嚷:“扛起來咯~扛起來咯~”

  米晞晖把麥醫生梆唧摔進沙發裏,麥醫生揮著胳膊腿半天起不來。米晞晖回二樓用吸塵器接著打掃。麥醫生終于從沙發裏撲騰起來,小跑衝上二樓,撲住米晞晖把他按在地上。米晞晖翻過身來摟著麥醫生的腰,越箍越緊。麥醫生著急爬起來,被米晞晖壓在身子底下。

  “寶寶在呢……”

  “嗯。”

  米晞晖松了手,兩人躺在地毯上喘氣。

  寶寶顛顛跑進來,躺在兩人中間。麥醫生抱著寶寶搖一搖,寶寶躺在他懷裏。

  一家人平靜下來。麥醫生把米晞晖的手臂攤開,躺了上去。

  說不上晚飯,才下午。刑龍若端著碗坐在對面埋頭吃。許醫生發現他吃東西好像不嚼,直接吞。刑龍若含著一嘴東西突然發覺許醫生在看他,于是三兩下吞掉飯菜,笑道:“我吃東西是挺難看的,不嚼。以前總是趕時間總是趕時間,弄這麽一破毛病,改不過來了。”

  許醫生放下筷子:“你這樣吃東西,胃不痛麽。”

  刑龍若道:“還行。”

  許醫生扯了一張面巾紙遞給他讓他擦擦嘴:“改吧。眞鬧出胃病來就治不好了。”

  刑龍若嗳了一聲。他往嘴裏填了一口飯,應付幾下剛想吞,想起許醫生盯著自己,連忙又嚼了幾下。

  許醫生微微一笑。

  刑龍若吃幹淨碗裏的飯:“上警校那會兒是軍事化管理,跟軍人一樣。訓練一天下來看見食堂都跟惡狼似的。眞正有經驗的打飯怎麽打啊?先只搶小半碗,涼的快,趕緊吃掉。警校新來的不懂,一搶一大碗,涼不了吃不到,幹著急。吃掉第一碗之後趕緊去搶第二碗,這時候就可以裝滿一大碗慢慢吃。當然慢也慢不了,有時候缺德大發了吃著飯呢就緊急集合。所以逮著什麽吞什麽,吃進去才算數。這毛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後來沒少挨罵,就是……挺難改的。”

  許醫生慢條斯理地吃著。刑龍若做菜火候很講究,剛剛好。刑龍若坐在對面傻笑。許醫生剛想說什麽,電話鈴聲響起來。許醫生放下飯碗去接電話。餵了一聲,然後用一種甜軟的方言低聲低氣地說起來。

  刑龍若當然是聽不懂。他家祖上是南方的,但到他這一代,北方的糙勁基本上已經深入骨髓。他把手放在膝蓋上,晃了晃腿。許醫生還在說著。發音有些暧昧,綿密的音色在舌尖打了個轉。像是口中含了塊糖,說話時氣息是甜的,連吐出的詞語也是甜的,整個人也越發甜了起來。

  還挺好聽的。刑龍若撓撓臉。

  吃完飯,刑龍若提著保溫桶出門。許醫生繼續回屋裏歇著。刑龍若一腳踏在門外,然後斜側著身子轉過來,大聲道:“你注意保暖。最近光變天,別重感了。”

  許醫生屋裏寂靜半天,最後應道:“……知道了。”

  刑龍若關上門,很高興地離開。

  爲什麽高興,他也不知道。

  米晞晖背上背著麥醫生在客廳裏打轉。麥醫生嚇得尖叫連連。寶寶圍在他們身邊打轉,蹦來蹦去。麥醫生現在不大上網,他發現原來生活中還有這麽多有意思的事情。他要照顧寶寶,每天抽時間領寶寶出去玩。他要和米晞晖忙著每天雞毛蒜皮的小事,偶爾在米律師發現鹽或醬油不夠時,他便披上外衣出去幫他買。

  米晞晖問他,怎麽不見他擺弄電腦了。

  麥醫生領著寶寶站在玄關處換鞋,他們要到公園裏去溜達。麥醫生笑道,那些QQ的密碼……早就都忘了。

  米晞晖當時在陽台上曬被子。用一只舊舊的網球拍用力地敲打著厚重的棉被,好讓它重新變得膨脹松軟。米晞晖敲了兩下,轉過頭來對著麥醫生道,忘了好。

  他微笑了。

  

  

  

  第 45

  

  臘月廿八這一天,刑老爺子說什麽也要出院。

  刑老太太勸不住他。刑老爺子坐在床上,歎道:“最後一個春節,我想在家過。”

  麥醫生跑去咨詢了一下負責的醫生。那醫生瞧著左右沒人,拍了拍麥醫生的肩膀:“麥子,我跟你就不說外話了。刑老爺子的病就是燒錢來的。呼吸系統整個地衰竭,怎麽治得好?其實到那天也差不多快了。老爺子想回家那就回吧,起碼……好好過個年。”

  麥醫生沒告訴米晞晖,只說是刑老爺子目前病情穩定,暫時出院也可以。

  米晞晖正在拆窗簾。趕在年前他要把窗簾都清洗一遍。他站在折疊梯上拆著窗簾的小紐扣,沈默著。

  半天,他輕聲道:“你倒是……可以跟我說實話。”

  麥醫生卻沒有接話。

  寶寶跑了過來,伸著小手歡快道:“叔叔~我幫你抱著窗簾吧~”

  麥醫生蹲下來摸摸寶寶。

  麥醫生從來不知道過年之前要如此熱鬧。他和米晞晖兩人都放了假,兩個人打掃衛生,此外米晞晖還要通宵炸東西。用藕片糯米粉做成的藕合,還有用蘿蔔絲和著面粉搓成的丸子,全都用油煎脆,香氣四溢。麥醫生手忙腳亂地在米律師身邊幫忙。米律師正在做一種家庭自制的簡易麻花,三片輕薄的面片疊著,中間切一道口,把下半部分穿進去一拉,便做成了。那邊油鍋熱好了,米晞晖一只一只往鍋裏丟。白嫩嫩的麻花扔進去,再浮上來,就成了可人的金黃色。周圍圍著一圈小氣泡,辟辟輕響。米晞晖怕油星崩著麥醫生,把他推到一邊。麥醫生看著他修長的手指飛快地搓揉著各種點心,突然笑道:“你都從哪裏學來的。”

  時間指向淩晨。寶寶已經睡著,兩個人在廚房裏說話都下意識地放輕。米晞晖一面搓著蘿蔔丸子,一面低聲道:“我哥教的。”

  他小時候住在廠裏的大院中。有公用的大廚房。每逢過年,刑龍若便跟著刑老太太通宵不睡覺地做著各種吃食。有一年下雪,米晞晖晚上睡不著,扒著窗子等哥哥回家。刑龍若冒著大雪抱著一鍋剛蒸好的壽桃穿過廠裏平房區的大院子進門,被小小的米晞晖嚇一跳。從懷裏掏出尚有余溫的饅頭塞給米晞晖,輕聲道,怎麽不睡覺?餓了沒?

  米晞晖用兩只小手抱著大饅頭,一下一下啃著。哥哥的手完全地冰涼,他卻沒有在意。

  所以過年爲什麽要做這麽些點心,米晞晖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學著哥哥,做給自己家裏的人。

  年前兵荒馬亂的大掃除讓麥醫生覺得無比好玩。他從沒經曆過這樣的熱鬧。寶寶拎著一只小小的玩具塑料桶要來幫忙,麥醫生衝著他潑水。寶寶尖叫一聲,把塑料桶扣在麥醫生頭上。一大一小在客廳裏追來追去,米晞晖站在陽台上認眞地擦著窗戶。

  他歎了一口氣。

  然後,輕輕笑了一下。

  小喵伏在陽台上曬太陽。羅靖和兩口子趕在年前回來,原本是想接小喵回家的。寶寶這小東西不吵不鬧,抱著小喵吧嗒吧嗒掉眼淚,掉得亓雲罪惡感爆棚,小喵的事也就不了了之。麥醫生其實很喜歡看著寶寶抱著小喵小嗚躺在地毯上曬太陽的樣子。一只小團子,加上兩只小小團子。那讓他感到幸福。

  寶寶是他心裏的柔軟之地。他覺得最大不過孩子好好地長大,這是他唯一的希望。麥醫生一把抱起寶寶按在懷裏亂親,寶寶踢踏著小腿揪住麥醫生的衣服大笑。家務活麥醫生幫忙也起不了作用,最後不過都是和寶寶鬧在一處。他也是眞的疼小東西。

  擦好了窗子,家裏就顯得透亮起來。麥醫生買了許多窗花對聯,一疊一疊都是大紅色。待玻璃幹了,麥醫生領著寶寶貼窗花,每扇玻璃上都貼著花樣複雜得窗花。中間剪著吉祥話,旁邊複雜得流雲紋鋪散出去,似乎是水紋流動,卻被禁锢在一個菱形裏。麥醫生一面貼一面讓寶寶認字,年年有余,富貴吉祥,恭賀新禧。窗花有些褪色,寶寶小手上染著紅色的膠水。還有一些小燈籠,寶寶站在梯子上,麥醫生扶著他,看他努力地把小燈籠挂在窗邊。

  “慢點慢點,小心點。”麥醫生笑道。他拍拍寶寶的小屁股:“挂好了嗎?”

  寶寶眨眨明亮的大眼睛,很高興地說道:“挂好啦~麥麥你看兩邊一樣高嗎~”

  麥醫生扶著寶寶下梯子。寶寶顫巍巍地爬下來,和麥醫生抱在一起欣賞布置好的家。米晞晖挂好臥室裏的窗簾,下樓一看,陽台上滿滿的全是窗花。紅色的,映著客廳裏也泛起了紅。

  米晞晖看著麥醫生抱著寶寶胡鬧,突然道:“今年過年,咱們去我爸媽家。”

  麥醫生看他。他歎道:“越熱鬧越好吧。我哥也和人換了班。”

  寶寶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麥醫生撈起他的小手親了親。

  晚上,麥醫生一家三口在寶寶房中的浴室裏泡澡。這個衛生間被麥醫生改造過,只有一個座便器和一個碩大無比的大浴池。

  麥醫生靠在浴池邊上,一池子熱水袅袅地散著一團一團蒸汽,霧蒙蒙的。舒適的熱水包著麥醫生,讓思維都鈍了。米晞晖在浴池外面給寶寶搓背,搓完用蓮蓬頭衝洗一下,再把寶寶抱進浴池裏。麥醫生笑嘻嘻地看著赤的米晞晖抱起寶寶往自己這裏走。

  米晞晖身上的線條是很硬的。雖然沒有誇張的肌肉塊,但也十分結實。手感硬,而且堅韌。光的成熟男人的身體,抱著一個圓潤可愛的光屁屁寶寶。孔武有力和嬌嫩柔軟一起出現,奇妙地……看上去很聖潔。

  小家夥進了水之後撲騰著劃到麥醫生身邊。麥醫生比叔叔軟,抱起來更舒服。麥醫生把寶寶放在自己身邊,輕輕給他按摩手腳。在溫暖的浴室中,撩撥的水聲也益發柔軟起來。

  米晞晖跨進浴池。他坐在麥醫生對面,胳膊張開,環住浴池壁,整個人向後仰著,閉目養神。下巴擡高,脖子線條拉得修長。

  麥醫生玩著寶寶,用手指點點他小小的胸膛:“寶寶知道這是什麽嗎?”

  寶寶很疑惑地捏捏自己胸前的小豆豆,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麥醫生笑嘻嘻道:“這個叫咪咪喲~女生的咪咪要更大,更柔軟,兩只大團團……”

  米晞晖咳嗽一聲。

  麥醫生沒理他:“寶寶知道咪咪是幹什麽用的嗎?”

  寶寶看麥醫生。

  麥醫生繼續笑嘻嘻:“咪咪是用來餵養小嬰兒的喲~只要嘬住再那麽一吸~寶寶你知道男孩爲什麽要有咪咪嗎?”

  寶寶眨眨眼睛。

  麥醫生嘿嘿直樂:“因爲男孩也要生寶寶喲~女孩是媽媽生滴,男孩就是爸爸生滴~”

  米晞晖睜開眼睛看麥醫生,寶寶小眼神裏全是鄙視:“才不是咧~麥麥你眞傻~這都信~男孩和女孩都是媽媽生滴~”

  麥醫生登時來了精神:“嘿嘿~乖乖知道小孩子是怎麽來的嗎?”

  寶寶一臉理所當然:“就是生出來的嘛。”

  麥醫生涎著臉猥瑣道:“更具體滴!要更具體滴!寶寶我跟你說哦~”

  米晞晖把寶寶抱過去:“別胡說。”

  麥醫生哦呵呵兩聲:“我在給寶寶正確的性教育比如JJ的用法,你懂P啊。”

  米晞晖歎道:“關于這個問題,今天上床之後我跟你探討。”

  第二天是年三十。米晞晖開車帶著麥醫生和寶寶到了老爺子老太太家。老爺子帶著氧氣鋼瓶出的院,現在只能在床上躺著,但精神還好。臥室裏放了台電視機,播放著每年過年之前慣例的節目。米晞晖他們到的時候,似乎在采訪春節晚會的後台。老太太收拾菜,兩只手被水浸得通紅。米晞晖放下帶來的東西進廚房,麥醫生也幫著收拾。寶寶跑到主臥室陪老爺子,小東西很會逗人開心。外面偶爾有爆竹的響聲,在小區裏帶著回音。

  “我哥白天回不來,晚上能回來。”米晞晖洗著菜,突然來了一句。

  刑老太太應了一聲。

  麥醫生早飯吃得不夠飽,又餓了。肚子裏咕噜一響,刑老太太聽了道:“餓了?這裏有我蒸的滿堂紅,墊墊。中午不能吃太多,得留著肚子吃晚上的。”

  麥醫生洗了手,站在走廊裏高聲道:“小東西你餓不餓?”

  寶寶顛顛跑出來:“有點餓~”

  麥醫生讓他洗洗手,然後掰了一塊棗比較多的滿堂紅給他:“小心吃,別掉了。”

  寶寶抱著饅頭顛顛又跑走了。

  麥醫生三兩下解決滿堂紅,幫著米晞晖削起土豆來。年夜飯有些菜比較費時間,比如肉類。提前炖著,家裏已經滿是香味兒。

  刑龍若在局裏忙著。大部分警察都放假,只剩了幾個值班的。頂他班的同事下午才到。他路過一樓大廳,落地的大玻璃門外,已經開始飄雪。

  今年這年過得倒有氣氛。他心想。

  忙碌到下午四點多,基本准備好。米晞晖圍著圍裙在廚房裏炒菜,刑老太太拿著鑰匙出門。麥醫生跟著她去了趟地下室,搬了兩顆白菜上來。下起雪,所以天色很暗。到五點多鍾,差不多完全黑了下來。玻璃窗上起了一層霧氣。寶寶趴在沙發上用小手擦出一塊地方往外看,雪花紛紛揚揚,成了一層簾幕。簾幕那一邊,萬家燈火。

  米晞晖接了一個電話,回頭對刑老太太道:“我哥快回來了。”

  許醫生懶懶地縮在沙發裏。今年難得他不值班,在家又無事可做。大廳燈沒開,電視裏節目嘈雜,他也沒看進去。

  他只是需要一點光亮和聲音。

  看著看著,許醫生略略打起盹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陣門鈴聲把他驚醒。許醫生推開抱枕,趿著棉布拖鞋走到玄關。他伏在貓眼上一看,是刑龍若沈默的身影。許醫生打開門,刑龍若略略一驚。許醫生等他說話,他咳嗽了一聲。甫一開門,全是樓道裏的涼氣。刑龍若身上也很涼,不知道在樓道裏站了多久。許醫生家電視裏依舊熱鬧,屋裏沒開燈,從玄關處能看到牆壁上影影綽綽的光。許醫生沒讓他進門的意思,也不著急。

  刑龍若沈默半晌,才輕聲道:“那個……我媽說……請你和我們一起過年……我媽說你救過她的丈夫和兒子,我媽說讓我過來請你,我媽說……”

  ……又是半天沈默。許醫生還是不著急。雪白的臉龐浸在黑暗裏,輪廓益發清晰起來。

  刑龍若欣賞了半天地面。樓道裏的聲控燈滅了。兩人一瞬間之內完全陷入了黑暗。外面零零散散的爆竹聲越來越多,平——啪地響著。

  刑龍若突然笑了。他擡頭看許醫生,眼睛逐漸適應了昏暗的環境。他輕聲道:“總之……來我家吧。一起過年。”

  刑龍若伸出手去。

  許醫生看著他伸出來的手,電視機裏鑼鼓喧天。一團黑暗中挺安全,他站在他對面。

  許醫生輕輕地,笑了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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