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大學畢業後繼續學業的亓雲,偶然與住在樓上的上班族羅靖和認識,兩人慢慢熟絡,最終走到了一起。
故事很簡單,溫馨平淡生活向、平淡生活文、溫馨無虐、溫和但其實內心深沉的攻、堅強單純但實際上看得很透徹的受
主角:羅靖和、亓雲
1
亓雲從老徐的酒吧出來,覺得站立不穩。散夥飯剛吃完,當年407四個傢伙從今天起正式散夥。老徐沒找著工作自己開了家酒吧,正在裝修,亂七八糟什麼味兒都有。其他兩人打車回家,虎子臨上車之前抱著老徐哭,沒完沒了的。出租司機不耐煩地用手指點著方向盤,卻沒好意思出聲。
亓雲想站在路邊吹吹風清醒一下,也不急著回去。
老徐在亓雲身後拍拍他,亓雲笑了笑。
“以後經常來給你捧場。你什麼時候開業?”
“過兩天吧。我媽說要專門找人算個日子。”
亓雲樂:“我還以為你不信這個呢。”
老徐忽然正色看亓雲:“人不能不信命。”
亓雲咧咧嘴。他搓搓胳膊:“夜風涼,起雞皮了。”
老徐好歹把虎子他們打發走:“那你先進屋吧。”
亓雲點點頭,剛想轉身,突然愣了一下。老徐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街對面走過去個男人。個子很高,身材不錯,長得異常英俊,手裡提著兩個二十四小時超市的塑膠袋。
“他這是要回家。”老徐點點頭:“你的眼睛還是這麼賊。這個品質不錯,比上一個……”
亓雲瞪他。老徐訕訕閉嘴。
街對面那男人明顯缺乏警惕意識,倆大活人看了他一路他愣是沒反應。老徐把胳膊搭在亓雲肩上,低聲道:“二,他還來找過你沒?”
亓雲沉默。
“找你也甭理他。當年虎子把他打進醫院還背了個警告處分——雖然好歹畢業之前消掉了,你也不能對不起虎子那三萬字的檢討書啊。”
亓雲把他的胳膊掰開:“我臉上寫著個賤字麼?沒看我正在收拾心情屢敗屢戰麼。”
老徐樂:“你有這勇氣就好。做人拖了吧唧的沒意思。關鍵向前看,你前方就有個不錯的目標。”
亓雲頭痛:“得得得,你是真閑慌了是吧,萬一人有家有室了呢?而且你怎麼就肯定人對男人感興趣。”
老徐摸下巴:“也是。要不我去問問?”
亓雲一肘子搗他胃上,老徐嗷地號了一聲。
對面那男的終於轉過頭來,往亓雲方向看了兩眼,大概以為他們是倆喝高的醉漢。
第二天亓雲起床時頭痛無比。他喝酒很有特點,當時不醉,但第二天肯定起不了床。亓雲抄起手機看了看,八點整。十點半導師找他,現在必須起床。亓雲躺床上心裡默默喊號子,一二三起,一二三起,喊了半天就是不想動。他把胳膊橫在眼睛上,呻吟了一聲。
過了幾分鐘,短信提醒響起來了。亓雲拿起手機一看,立即點了刪除。
手機鈴響。亓雲看看號碼,摁掉。又響。又摁掉。還響。還摁掉。亓雲煩得不行,索性關了機。起床刷牙洗臉。他趴在洗手池上看衛生間牆上的鏡子裡的自己,倆大黑眼袋。他歎口氣,接水洗臉。
房子是為了考研租的,並不大。東西堆得亂七八糟,平時鮮有人上門所以亓雲也懶得收拾。迷迷瞪瞪收拾完自己,亓雲坐在飯桌前發愣。昨天胡鬧得太晚,忘記家裡沒屯糧了。亓雲一向嫌大排檔之類的不衛生,一般都自己做飯。找了半天沒吃的東西,他洩氣似的趴在桌子上,看著對面的窗發愣。
“早飯不吃會得胃病。你還是吃的好。”
“嗯。”
“那吃什麼?”
“隨便。”
“牛奶雞蛋一起吃其實並不好。”
“你怎麼跟我媽似的。”
亓雲抓抓頭,搖搖晃晃站起來,出門。走到半截兒突然想起來,自己鎖門沒?好像鎖了?又好像沒鎖?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回去看看,突然撞上個人。對方也是個大個子,比亓雲高大半頭。亓雲低著頭想心事,臉正撞上對方的肩膀,疼得要死。對方笑著問:“你沒事兒吧?”
聲線很低沉很華麗。亓雲有點驚豔到,揉著臉抬頭,看到一張挺周正的臉。三十上下,一般帥,但是很有氣勢。亓雲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公車就是這麼一回事,你不坐的哪幾路一趟接一趟,你坐的那一路死活不來。等公車的時候亓雲多少都有些不耐煩,用鞋底蹭地面。撞他那男的也在等,似乎是和他坐一路。等了半天,那人突然問亓雲:“不好意思,到娉婷花園是不是在這裡坐七路?”
亓雲突然笑了:“你說褲襠花園兒啊。那你得在對面等。”
那男的一愣。亓雲有點開心:“你問路問娉婷花園估計沒多少人知道。你要問褲襠花園就都知道了。因為那社區正在兩條大路交匯處旁邊,懂?”
對方也樂:“這樣說來我就知道了,多謝。”
說著一抬頭,對面那一站七路剛好開走。對方無奈搖頭。亓雲等得十二路剛好開到,亓雲沖他擺擺手,他也沖亓雲擺擺手。大夏天熱,公車大窗都開著。車開走之前正好看到那男的在接手機,聲音不高但亓雲還是聽到了些:“旭飛啊?我車打不著火了,正在等公交……”
亓雲看了看他大汗淋漓,一手搭著西裝上衣的狼狽樣子,他還有心情對著亓雲笑了一下。亓雲趕緊把腦袋擺正,拽回思維琢磨自己到底鎖門沒有。
路上又摁掉幾個來電。亓雲生平最恨夾纏不清的人和事,哪樣他都受不了,尤其對方還是個男人。讓人倒胃口。
手機還是在響,透著一股子亓雲不接不甘休的氣勢。亓雲在路上閑著沒事就摁來電玩兒了,來一個摁一個。那人早就被自己從聯繫簿中刪掉,來電顯示便只有一串數位。這串數字亓雲記了四年,掃一眼就知道是他的。
被亓雲摁掉四個來電之後手機終於歸於沉寂。亓雲收好手機,他到站了。
真有意思。
人生跟坐公交似的。跟個陌生人一起坐一段路,趕上人多了還能零距離接觸,偶爾可能聊兩句。到了目的地就會下車。先到站的後到站的,先離開的後離開的,各有生活,各自下車。武慶之是先離開的,他亓雲,也到站了。
2
校園裡稀稀拉拉幾個人。人都往新校區去了。
T大新校區剛落成,那天劈裡啪啦放鞭炮,最驚奇的是居然用上了禮炮。那天有人跟亓雲說這是在哄不乾淨的東西。但凡學校這樣人氣旺占地廣的建築,十有八九是在墳地裡修的。這兩天幫著搬,理科的專業統統搬到新校區,文科只搬幾個。亓雲經濟類的專業估計不搬,反正又用不上實驗室什麼的。
“開雲!”
亓雲捏捏鼻樑:“你才開雲!”
周緣笑嘻嘻地追上來:“你也是被老闆叫來的?”
亓雲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周緣咧著一嘴白牙笑得陽光燦爛:“昨天沒睡好?那你還來當苦力。”
亓雲奇怪:“什麼當苦力?”
周緣把背包往後面一甩:“今兒搬新校區麼。老闆換新辦公室,不是叫咱幾個過來幫忙麼。”
亓雲等著周緣半天,咬著牙靠了一聲。
周緣伸手進大背包裡翻了翻,掏出個大夾菜煎餅出來,對著亓雲晃晃:“吃嗎?”
亓雲擺擺手,本來胃就不舒服,看著這個被擠吧得亂七八糟的大煎餅又著實翻騰了一下。周緣笑眯眯地一大口咬下去,嚼嚼,吞咽。
周緣這個人吧,怎麼形容,基本上就是對面島國傳統少年漫畫裡的熱血八嘎那掛的。天天春光明媚跟撿到錢似的,活力四射,體育全能。據說周緣初中時得一外號健力寶,沿用至今。
好在老闆東西不多,也不需要搬桌椅,五個人一人抱個大紙箱子就解決了。之後老闆趕在正午之前放亓雲他們離開,以便省下午飯請客的錢。旁邊一人冷哼,劉胖子經濟學理論都學這上頭來了。
健力寶拉著亓雲不放手,笑道:“上次我找到一川菜館子,水煮魚好吃極了!你也來試試,我請客!”
盛情難卻,亓雲被他拖到一家小餐館裡。不大,但是整潔乾淨。健力寶跑櫃上點菜,亓雲坐在桌子前東張西望。他正面正好是擦得十分亮堂的落地大窗,街上人來人往一清二楚。看了半天,亓雲突然愣了。
昨天晚上看到的英俊男人正站在窗前,似乎在等人。
他很高。尤其腿長。亓雲目測,大概在一米八五八六上下。明顯不是混血,但是臉上的線條是那種亞洲少見的直挺。鼻樑很高,顯得眼睛很深,很漂亮。
亓雲看得微微有點入迷,那個男人正在打電話,說什麼聽不清楚,可是聲音挺好聽的。雖然……還是比不上今天早上問路的那個男人的聲線。
沒辦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亓雲喜歡欣賞美男。
“嘿,看什麼這麼入神?美女在哪兒哪兒?”健力寶蹦回來,一屁股坐在亓雲對面,扭著脖子找窗外。
亓雲歎氣,問道:“你都點了什麼?”
健力寶回道:“最主要的當然是水煮魚。然後點了幾道夫妻肺片什麼的,我特地告訴他們少放些辣椒。”
亓雲點點頭,笑了笑。
一頓飯吃的很開心。不得不承認,健力寶很有人格魅力,跟他說兩句話都能不知不覺開心起來。往下也沒什麼事做,健力寶約亓雲一起去打羽毛球。亓雲說不行真不行,家裡泡的衣服再不洗該發酵了。健力寶遺憾,隨即又興高采烈地說他爸是游泳館的館長,什麼時候想游泳可以幫亓雲打折。
……亓雲在這城市呆了四年還真不知道哪兒有個游泳館。
等亓雲回到家癱在床上,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最近亓雲一直難受,就是那種要感冒不感冒的飄忽狀態。犯不上吃藥,就是渾身沒勁。老徐還笑他生理期似的。
手機一直處於安靜狀態。武慶之看來還是要臉面的人,沒有一直自討沒趣。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是剛進大學那會兒,武慶之代表新生上臺發言,整個人透著股“我是天之驕子”的氣息。亓雲坐在台下打瞌睡,前面兩個女生低聲罵武慶之。女生罵人用詞貧乏,大意也不過就是看著人五人六的不幹男人幹的事兒。亓雲還以為武慶之得是娘們唧唧的人,相處之後發現又不是。娘們唧唧的人哪有這樣意氣風發的,還感歎那幾個女生心眼兒篩子孔。四年下來他終於明白,武慶之那德性,不叫意氣風發天之驕子。
那叫慣的。
那幾個女生還真沒錯。
當初閒聊武慶之解釋自己的名字,說他們這一輩兒差不多都趕上獨生子女計畫,他爸那邊幾代的單傳,平均每代得五六個女孩兒才能有一個男孩兒。到他這一代,爺爺奶奶天天戰戰兢兢燒香拜佛就怕他媽懷的是個女孩兒。他媽那邊也希望是個外孫,過過孫子的癮。等他一出生,兩家同時放鞭炮,爺爺奶奶給琢磨了名字叫“慶之”,意思就是謝天謝地可算生了個男孩兒出來而不是個賠錢貨。
所以武慶之這個人從小過的日子,嬌縱得不好想像。他五個姑和三個姨,特別是沒能生個兒子的姑或姨,上著趕著對他好。自己閨女顧不上也緊著武慶之的。亓雲說,對你這樣好,是指望你養老吧。武慶之冷笑,養老?憑什麼。亓雲哦了一聲。
嬌縱出來的女孩兒家底殷實再長得漂亮點說不定有人還會覺得她可愛。嬌縱出來的男人……慘不忍睹。
朦朧中接了個電話。幸虧是老徐打來的,都忘了要看誰打來的了。老徐在那邊叮叮咣咣敲敲打打吵死個人,看來是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慰問亓雲一下。
“你還好不。”
“好。”
“昨天和多了,我擔心你今天爬不起來沒人管。”
“多謝你火熱的階級情意,我已經幫導師搬過家了。”
“我只是想跟你知會一聲,昨晚你喝太多了,今早上我擔心就去看了看你,結果發現武慶之在你家樓底下打轉,嘿呦人都憔悴得脫形了。”
“……幾點?”
“九點左右吧。”
“我不在家。他還找上你了?”
“沒,我走了。”
“你管他幹嘛。”
“我就擔心他是不是會找你麻煩,現在我看他也沒啥正事,騷個擾什麼的,折騰你。”
“不要緊。他還不至於這麼沒品。多謝了。”
“有事就跟兄弟說,別不好意思。”
“嗯。”
“掛啦?”
“掛吧。”
等亓雲再一醒,下午四點。鬼使神差想吃鳳梨,到了吃不到不行的地步。還好樓下轉角有超市,他穿上外衣換了鞋,慢悠悠地下樓。
下樓時有個人正好要上樓。樓梯窄,狹路相逢一照面,今天上午問路的男人。身上換了套休閒裝,看到他時愣了愣:“你住這兒?”
亓雲點頭:“你也住這兒?”
那男的頓時笑了:“啊。臨時租了個房子。你住幾樓?”
亓雲回答:“五樓。”
對方似乎更高興了:“我住三樓。以後相處愉快。我叫羅靖和,你呢?”
稀裡糊塗互換名字握過手道再見之後亓雲出了單元才反應過來,你住三樓我住五樓差個樓層相處什麼愉快?
3
亓雲琢磨著吃什麼。一般情況下,亓雲懶得做飯就下麵條。兩個爐灶全開,一邊燒水一邊熱鍋。水開了下麵條,鍋熱好了炒個番茄,這樣就能對付一頓飯過去。正燒著水,突然有人敲門。亓雲應了一聲,等一下!然後甩了圍裙跑去開門。
門外赫然站著羅靖和。
“你……”亓雲愣。有那麼一瞬間,他都沒想起他是誰來。
羅靖和笑笑:“今天突然發現沒有油了……去超市現買又來不及。你這裡有炒菜的油沒?”
亓雲啊了一聲:“有菜籽油。可以嗎?”
羅靖和點點頭:“可以可以,多謝了。”
亓雲把羅靖和讓進家門,羅靖和進門後很禮貌地站在玄關沒動。亓雲拿著瓶菜籽油出來看他這副拘謹樣樂道:“你幹嘛呢?”
羅靖和表情挺認真:“我沒有換鞋,為避免踩髒你家的地板,我儘量不動。”
亓雲指指地面:“水泥地面。”
羅靖和一怔,然後撓撓後腦勺,笑了起來。他望瞭望廚房:“你也做飯嗎?”
亓雲道:“下麵條呢。”
羅靖和熱情道:“我今天有空,所以準備多做幾道菜。要不你去我家湊合一頓吧?”
亓雲一挑眉:“這怎麼好意思。”
羅靖和繼續熱情:“我自己一個人吃也沒意思。”
亓雲抓抓下巴:“那行,走吧。”
羅靖和突然說:“先把煤氣罐關掉。這樣實在太危險了。”
亓雲恍然大悟:“啊謝謝了。”
羅靖和也只是做一些家常菜。清炒油麥菜,白菜豆腐湯,還有糖醋鯉魚。
“就是炸魚的時候突然發現沒油了。”羅靖和笑著說。
亓雲坐在客廳等飯。亓雲家是西戶,羅靖和家是東戶,所以羅靖和租的房子比亓雲那窩大一半還多。家裡收拾得很整潔,沒有雜物。傢俱都是些舊舊的木質老櫥櫃,但擦得很乾淨。
廚房門開著,羅靖和系著圍裙一臉認真地翻炒著蔬菜。亓雲撐著腮觀察他,反正也沒事幹。
羅靖和個子很高。看上去有點瘦,模樣周正。眼睛狹長,眼角微微向上挑,可是笑起來非常的溫暖。嘴唇很薄,唇線剛毅突出,唇角總是在含著笑似的翹著。
其實是個挺精彩的男人呐。
羅靖和似乎發現亓雲在瞪著他,他低頭看自己,轉了一圈兒:“我身上……有東西?”
亓雲咳嗽一聲:“沒有,我是餓得目光渙散了。”
羅靖和笑:“洗手,我們開飯。”
……多久沒這樣吃過飯了呢。亓雲捧著米飯,突然有點感慨。對面坐著一個笑得很溫暖的男人,面前擺著很多家常的熱乎乎的菜式。
“你是習慣分餐呢,還是就這樣吃?”羅靖和突然問。
“嗯?”
“啊,有的人習慣分餐,就是討厭和別人夾一個盤子裡的菜。你呢?”
亓雲看著幹什麼都一本正經的羅靖和突然有股大笑的衝動:“不,這樣挺好。上個月剛查體,各項指標完全正常。你呢?”
羅靖和很愉快地拿起筷子:“那就開動吧。我各項指標也正常。”
蔬菜鮮嫩,豆腐湯鮮美。還有糖醋鯉魚。因為麻煩,亓雲的媽媽基本只在重大的節日才做。亓雲夾起魚肉,蘸蘸糖醋的澆汁,一股濃香就沖了出來。
……很幸福的味道。
一頓飯下來吃得亓雲不能動彈了。羅靖和拎著空盤子笑:“我都不用洗了。”
亓雲撓撓臉頰,有點微紅。
羅靖和洗完盤子,又在廚房裡忙。亓雲好奇:“你幹嘛呢。”
羅靖和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出來:“飯後水果啊。不過飯後不能立即吃水果,總得等半個小時左右。你看著表。”
亓雲簡直想歎氣了。
趁著羅靖和洗水果的空當,亓雲問道:“你不上班嗎?”
羅靖和應道:“上啊。公司指派我來T市,一周之後才正式任職。我提前來適應環境的。”
亓雲哦了一聲。
羅靖和從廚房端出一隻水果大拼盤。盤子很大,上面碼著五六種切得很漂亮的水果塊,紅紅綠綠煞是喜人。羅靖和遞給亓雲一隻小鋼叉,“你有過敏的水果嗎?”
亓雲插起一塊西瓜,笑道:“沒有。我發現你這人真是仔細得過分。”
羅靖和在他旁邊坐下:“常有人說我雞婆來著。”
午後的陽光從他們身後的大窗鋪了進來。亓雲看羅靖和,他正在低著頭插水果,表情靜謐安詳,仿佛吃水果也是需要認真去做的一件事。陽光在他身上毛茸茸金燦燦地亮著,異常柔軟。
“其實公司配的房子在娉婷花園……啊,就是褲襠花園。”羅靖和微笑著說:“可是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找到那裡,卻被告知出了錯。幸虧朋友幫忙,把家裡的老房子租給我,要不然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呢。”
亓雲說:“住酒店唄。像你這種高級主管難道缺錢麼。”
羅靖和驚奇:“我哪裡看上去很有錢了?”
亓雲笑而不語。他之前在哪兒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說《紅樓夢》裡貴族小姐們經常穿著“半舊的家常綢緞”。因為只有豪門裡的人才會天天穿著高級的料子,並且捨得把衣服穿舊。羅靖和看上去不驚不乍,溫和隨意,但是亓雲並非沒有閱歷的人。他的衣著打扮,以及屋中擺設的品位,絕對不是窮人。
“也還好,怎麼說都是錢啊。能省則省。”羅靖和把吃乾淨的水果拼盤拿到廚房洗乾淨,擦乾,放進碗櫥。廚房裡發出微小清脆的瓷器相撞的聲音。
“你是個很會生活的人。”亓雲評價道:“你家裡有一股過日子的氣息。”
羅靖和從廚房出來,微微驚訝:“大家不都是過日子的麼。”
亓雲搖搖頭:“比如我,我就是渾渾噩噩得過且過混日子的。”
羅靖和道:“這好辦,以後我有空做飯的話就去叫你,我們一起吃飯。多一個人總是熱鬧些。”
亓雲道:“喂喂我不是那意思,我沒打算蹭你飯……”
羅靖和道:“你多想了。哦對了,香菜啊蔥啊薑啊什麼的,你有沒有不吃的?”
亓雲嚴肅狀:“有的吃就不錯了。我不挑食。”
羅靖和依著廚房的門框,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在笑,對面的亓雲也笑起來。大概是快到秋天的緣故,空氣益發清新起來。他們之間的地板上是漸漸拉長的窗櫺的影子,金燦燦的光線,四處跳躍。
4
接下來兩周,沒有見到羅靖和。亓雲自己也忙於課業,所以時間過得相當快。期間武慶之沒有來找過他,亓雲也沒有想到他。或許已經找到了工作或者女朋友,不過這和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健力寶還是每天活力四射的樣子,沒事就找體育系的學生一起打籃球。有時會邀亓雲一起去,亓雲當然回絕。
他壓根不會。
亓雲對於體育一竅不通。當年高考體育還是走的後門才勉強及格。不過天氣好的時候他就坐在一邊看周緣打,上躥下跳的看多了,似乎自己也有活力了。
完成一篇論文之後,時間進入了十月份。黃金周亓雲沒其他地方好去,在家睡了個懶覺之後悠閒地逛到了圖書大廈。
其實也沒什麼要買的。只是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亓雲漫無目的地在一排一排高大的書架中間轉來轉去。法律。經濟。人文。地理。歷史。音樂。轉著轉著,突然看到羅靖和的身影。
穿著棕色的短風衣,圍著白色的長圍巾。打扮得很隨意休閒,看上去很舒適。手裡拿著一本菜譜,看得聚精會神。
黃金周裡,圖書大廈人很多。來來往往,在亓雲眼前閃過。羅靖和在對面,安靜地閱讀一本關於如何做菜的書。亓雲突然覺得時間慢了下來,又溫吞又柔軟。
“嗨。”亓雲走過去,輕輕打了聲招呼。
羅靖和微微吃驚,但是很快也笑了。今天他戴著眼鏡。嚴謹的窄方框的那種銀亮的金屬邊,在抬頭的一瞬間有光流過。
“你戴眼鏡?”
羅靖和扶扶眼鏡腿:“只是輕微近視,看書的時候戴。”
亓雲輕輕抽走羅靖和手中的書本:“‘趙大姐教你如何煲湯'?你看的津津有味地就是這個?”
羅靖和趄身,亮出腳邊圖書大廈購書的塑膠挎兜:“我已經挑了好幾本了。最近這段時間公司忙得我焦頭爛額,好像很久都沒有叫你到家裡吃飯啊。我還想著開發些新菜式跟你賠罪呢。”
亓雲簡直不知道該作何表情。羅靖和是個很好的囧人,除了陪著他一起囧,沒別的辦法。
“每個人都有自己消遣娛樂的方式嘛。“羅靖和把《趙大姐教你如何煲湯》放進挎兜,然後提起來,和聲細語地說:“我就比較愛做菜,而且我很喜歡做給別人吃。很有成就感。”
亓雲懷裡也抱著五六本閒書,他們一起到一樓收費處交了錢,然後出門。
羅靖和突然問:“你是怎麼來的?”
亓雲道:“當然是坐公車啊。你呢?”
羅靖和道:“那正好,我開車來的。我們一起回去吧。”
羅靖和的車是一輛黑色的中規中矩的奧迪。既不會不上檔次,也不回搶噱頭太扎眼。亓雲剛想開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羅靖和突然說:“你坐到後面去吧。”
亓雲問:“為什麼?”
羅靖和認真解釋道:“其實副駕駛的位置是整輛車最危險的地方。遇到事故司機本能地會往左打方向盤,所以坐在司機後面才最安全。“
亓雲默默走到車的另一面,開門,上車。羅靖和關上車門,然後自己也上車,系好安全帶,發動引擎。
路上遇到了小小的堵車。亓雲無聊至極亂翻車座後面的一摞書。他無意中看到一本書扉頁上寫著“清和”的字樣,有點詫異地說:“你有兄弟的?”
羅靖和轉頭看了看,笑道:“不,我是獨生子。‘清和’也是我的名字。”想了想,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出生在農曆四月份,就是清和月,所以取名‘羅清和’,可是上戶籍的時候卻被誤作‘羅靖和’,當時我父母粗心大意也沒發現,等發現的時候要改就很麻煩了。”
亓雲說:“嗯,還是清和好聽。”
羅靖和看了一眼後視鏡:“我的親戚和好友們都叫我清和。——其實你也可以這麼叫。”
農曆四月。清和月。又稱槐月,初夏。既不太冷,也不太熱,萬物生長正在蒼翠的時候。春天將盡,夏天未至,平和地,帶著生命強悍的湧動。
“哎呀總算還是走了。”羅靖和笑著說:“估計是事故,但是不太大。”
亓雲看著他的微笑,心裡一動:“我出生在農曆十二月份。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羅靖和說:“那挺好的,農曆十二月又叫什麼來著?”
亓雲有點自嘲:“殘冬臘月吧。”
羅靖和好像被噎了一下似的,哈哈兩聲沒接話。
路過菜市場的時候羅靖和買了很多菜。據他說要試試新買的菜譜。亓雲看他那麼認真地挑菜砍價,覺得有點恍惚。
“會挑的話,這裡要比超市便宜許多。”羅靖和拍拍手上的泥,很高興地說:“今天回家可以大吃一頓了。”
亓雲翻了翻菜:“我幫你洗菜什麼的吧。總不能光等著吃你的。”
回家的路上亓雲莫名其妙很雀越。羅靖和不住地往後視鏡裡瞄,看到亓雲的表情,嘴角也微微上翹。
回到家,兩人一陣忙碌。亓雲其實也會做飯,雖然做得不好吃,所以不至於幫倒忙。兩人邊幹活邊閒聊。聊到家鄉,羅靖和竟然是T市本地人。
“不過也不算T市人。只是T市下面的一個鄉鎮。”羅靖和說:“我上高中才來T市。那時候交通糟得很,等通往市區的長途客車得等一兩個小時。我剛考入市重點高中的時候,鄉巴佬一個,沒人願意和我說話,都不愛搭理我。後來有一次我的飯票都丟了,可是是有人惡作劇吧,戲弄我。離月底還有一周,當時都有點絕望了。後來一個傢伙突然走過來,拿著幾張飯票跟我說,咱們平分吧。然後我就記住他了。”羅靖和愉快地說:“他現在是我的上司,也很喜歡我做的菜。下次介紹你們認識。”
廚房裡氤氳著糯糯的米飯香。仿若薄薄的一層霧,輕輕纏著羅靖和。亓雲看著他,心裡想,那你有沒有想過,拿走你飯票的人有可能就是你那個“上司”呢。
不過他沒有說。羅靖和絕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純良。這段時間他偶有耳聞,中德合資的某個大公司要來T市拓展市場,早半年前就炒得沸沸揚揚了。羅靖和能爬到那個位置,絕對不會是一個喜歡做菜總是微笑的無害男人。這種人,往往精明的讓人害怕。
亓雲有個胡思亂想的毛病。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想著,就跟老僧入定似的。羅靖和拿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亓雲一怔:“啊不好意思,走神了,你說什麼?”
羅靖和端著米飯苦笑:“我說,你擋著門了,我快被燙死了。”
一頓飯吃得還是很愉快。比上次多了好幾樣菜,還有一大盆不知道是什麼的湯。羅靖和有點不好意思,明顯趙大姐沒教好。亓雲卻說賣相不太好,可是很好喝。
一切生活似乎都上了正軌。亓雲學業還算順利,交到不少新朋友。有個一溫和斯文愛做飯的鄰居,很好,很好。
亓雲出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樓下往上看。
正是那天晚上馬路對面的極其英俊的男子。他仰著頭,因為光線的原因眼睛微微眯著。
他在微笑。
“清和。”
他沖著樓上揮了揮手。
5
“我家在鎮上的老房子是平房。那種七八十年代很常見的紅色磚瓦房,你知道的吧?不大,可是有個小園子。”
“我外公在小院子裡種上月季,葡萄,各種蔬菜。大門外還有一小片土地,我跟著他一起種上薄荷。”
“番茄比較不好種,每一株都得搭小小的鐵絲架子,方便爬蔓。”
“所以呢,一到夏天,整個院子都是植物。通過院子的石磚小路被葡萄葉子遮得嚴嚴實實,風一吹,跟下雨似的。太陽照不進屋中,因此屋裡很陰涼。月季其實是很頑強的花,溫度夠就可以開。我外公種的月季開起來特別像牡丹,金色的,香氣四溢。很小的時候外公在葡萄架子上綁上小凳子充當秋千,讓我蕩著玩兒。”
“然後到傍晚,比較不太熱的時候,我們就在葡萄架子底下啃玉米。下午七點的時候鎮上的廣播站準時報點,那個時候,天空漂亮的顏色就像燒起來一樣。”
“以後我也得弄個院子,自己種菜,種葡萄,種薄荷,種各種蔬菜。”
亓雲躺在床上,發愣。
不知道現在幾點。今晚大概是要失眠了。
哭笑不得,亓雲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過了青春躁動期了。
可是剛才居然夢到一個小小院子,覆蓋著濃密的葡萄葉,風一吹,就像下雨一樣。
既安靜,又幸福。
那天亓雲無意中發現羅靖和竟然在花盆裡種石榴,本來還想取笑他的。羅靖和摘掉眼鏡一本正經地說,他從小的夢想就是攢錢買個帶花園的大房子,然後在花園裡種滿蔬菜水果。
亓雲一時間有點訥訥的。
羅靖和笑問,很胸無大志是不是?上小學的時候班主任問我們理想。同學都說要當宇航員什麼的,就我一個人傻乎乎地說要在自己家裡種菜,被人嘲笑好久。
亓雲說,一點也不。很好的夢想,你快要實現了吧?
羅靖和戴上眼鏡,很自信地笑笑,然後又低頭翻文件。
亓雲隨意從他書架上抽出書來看。不知不覺間,他們之間相處得隨便起來。如果不是中間隔著個四樓,他們差不多跟住在複式樓裡一樣了。羅靖和公司接了一單大生意,這兩天他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亓雲自告奮勇他來做飯,被羅靖和制止,然後打電話叫外賣。很久之後亓雲才知道原因,廚房在羅靖和看來算是私人聖地,亓雲進去只會糟蹋東西。
由此羅靖和挨了一枕頭。
不過那時候這種事,顯然不那麼重要了。
直到某天亓雲開門的時候突然看到李旭飛,那個長得罕見的英俊的男人,羅靖和的高中同學,現任上司。
李旭飛站在門外,疑惑地看著他,你是誰?你怎麼在清和家?
亓雲這才驚覺,他似乎有點越界了,他和羅靖和相處得太過詭異,太過危險。
他險些就忘了,世界上他自己這種人,只是少數。
羅靖和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他和李旭飛之間的尷尬。他環著李旭飛的肩膀大笑道:“老大,在我家就不要繃著老闆臉了吧?這是我跟你說的那個鄰居,正要給你介紹。”
李旭飛看著亓雲,點點頭,沒有說話。
亓雲察覺到李旭飛對他的態度並不友善,雖然並不很明顯,但是李旭飛很不悅。他和羅靖和身量相當,居高臨下看亓雲一眼,就讓他很有壓迫感。
之後,羅靖和打電話來叫他一起吃午飯,他都推說有事不行。羅靖和在電話那頭很遺憾地說,我剛忙完你就忙開了。我做了很多菜,本來以為你一定喜歡呢。
亓雲拿著電話筒乾笑,乾笑半天笑不出來了,只好連聲說是呀是呀。
走出圖書館的時候,碰見了那個人。
亓雲其實不吃驚。他還奇怪為什麼武慶之隔了這麼久才出現。他站在T大的林蔭道旁。路兩邊的楓樹全部變成紅色,有風過,楓葉紛紛揚揚。武慶之看起來狀態不錯,打扮打扮依舊很帥。是要當作沒看見呢,還是上前打招呼呢。
武慶之沉默地走過來。他看著亓雲,半天,才笑著說:“你看起來,很好。”
亓雲點點頭:“很好。”
接下來,還是沉默。彼此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年之前鬧得太過,無論當時悲憤欲絕也好失控暴怒也好,似乎所有的熱情都在“當時”浪費殆盡。
現在他們之間,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剩了。
“我現在找了份工作。還不錯。”武慶之說。
“不繼續學業了嗎?”
“大概會考公務員吧。”
“嗯。”
“你現在……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
靜默的時候只聽見楓樹在頭頂沙沙作響。亓雲歎了口氣,“沒有什麼話要說就不說了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武慶之沒有吭聲。亓雲向前走去,路上的人多了起來,幾個背著小提琴的女生歡笑著從他身邊經過。走出好遠,亓雲還是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武慶之沒走,還是站在一片火紅的楓樹下,看著他的背影。楓葉翻飛下落,人來人往。都是路過而已。
這次是真走了。亓雲轉過頭,快步離開。
“喂?”手機那邊的男聲溫和沉靜。
“啊,是我。那個……今天你有空做飯嗎?”
羅靖和似乎在笑:“嗯,有。怎麼了?”
“唉……吃了這麼多天食堂,我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嗯。”
“喂喂。”
“什麼。”
“咳,我是說……內個……”
“哪個?”
……今天才發現羅靖和性格其實也挺惡劣的。
“……”
“不逗你了。今天我托朋友搞到一箱正宗的大閘蟹,中秋節前後的螃蟹最肥了。你今天晚上來一起啃螃蟹吧。就這樣。”
“啊啊啊別掛先!”
“怎麼了?”
“你那個什麼上司……他來不來?”
“他不來。你想他來?”
“不是不是,我懼他,看見他我瘮得慌。”
“這麼誇張。”電話那頭聲音忽然遠了,似乎說了句“李秘書麻煩你把這份檔打出來”,然後聲音又重新變得清晰:“那今天晚上就這麼定了。啊對了,你帶一瓶酒來吧。紹興的最好。”
“哦。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忙吧。”
掛掉手機,亓雲心情突然又好了起來。晚上螃蟹宴羅靖和不知道能搞出什麼花樣。羅靖和是個溫暖的人,亓雲就是想親近他。顧不得考慮太多,靠近溫暖,只是人的本能而已。
6
天黑的漸漸早了。到家六點半,已經是萬家燈火。
亓雲抬頭看著,三樓羅靖和家的廚房燈也亮著。橘紅色的光線映射著玻璃窗上霧濛濛的。大概是羅靖和正在蒸螃蟹的緣故。
亓雲興沖沖地爬上三樓,羅靖和正好把門打開。溫馨的屬於家的味道的熱氣湧了出來,他笑著說,“剛剛做飯的時候正好看到你。”亓雲鑽進屋中,癱在沙發上:“啊啊啊累死了累死了,我要螃蟹!”
羅靖和卻端出一隻碗。亓雲好奇地看過去:“這是什麼?”
羅靖和回到廚房:“一碗米湯。你先趁熱喝掉,墊墊胃。螃蟹性寒,空腹吃傷胃。”
亓雲洗了手,一勺一勺地把米湯喝掉。濃稠香甜的熱米湯下肚,祛除了他外面帶上的寒氣。他放下碗,打了個寒噤,頓時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舒適至極。
亓雲竄到廚房,羅靖和正在調小火。廚房裡充斥著螃蟹的腥香。羅靖和直起身:“帶酒來了嗎?”
亓雲跑到客廳,又跑回來,手裡拿著一瓶白酒:“帶了帶了,紹興加飯酒!”
羅靖和笑道:“那太好了。你把酒起開,拿過來。”
亓雲很興奮:“今天晚上要喝酒嗎?螃蟹倒是很好的下酒菜。”
羅靖和溫聲道:“你要喝也可以,加飯酒是很溫和的甜酒。不過我主要是用來調味的。來,拿過來。”他拿著兩隻很小的碟子,放到客廳的餐桌上。碟子裡裝著醋,蒜泥,大概還有薑末什麼的。然後他往每只碟子裡兌了一點甜酒。酒香摻著螃蟹香,味道怪怪地好聞。
“這是我秘制的蘸料。吃螃蟹專用,配方可是不外傳的。”羅靖和放下酒,然後從廚房裡端出一隻三層的籠屜。每層籠屜上擱著一隻盤子,上面是和盤子差不多大的紅色大螃蟹。
亓雲興奮。這年頭,正宗的大閘蟹可不好弄,大部分都是被硬催熟的,螃蟹殼比雞蛋殼還脆弱,而且空空的沒有肉。又或者,給螃蟹喂避孕藥,搞出滿肚子蟹黃的假像。
“這樣的大螃蟹還有三隻。先啃這三隻再蒸,螃蟹涼著吃傷胃。”羅靖和在亓雲對面坐下,並在兩人中間放了一隻白色的大盤子。亓雲迫不及待地去拿螃蟹,結果被燙得直捏耳垂。羅靖和晃晃手裡拆螃蟹用的螃蟹鉗,“你急什麼?這螃蟹殼可硬,光靠牙可不行。”
羅靖和手型很美。手指修長,而且結實有力。很多人說這樣人的手靈巧,其實很有道理。亓雲自己拆了一隻螃蟹,卻沒弄出多少肉來。羅靖和歎氣:“你還真是浪費呢。來我拆。”
羅靖和拆螃蟹拆得出神入化。他差不多能把一整條螃蟹腿的肉剝出來。剝好的螃蟹肉就擱在他們中間的大盤子裡,亓雲只負責夾起螃蟹肉,蘸蘸調料,然後吃掉。六隻大螃蟹亓雲差不多吃了四隻,羅靖和反而沒怎麼吃。亓雲看他認真地剝螃蟹肉,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羅靖和笑道:“你客氣什麼。慢點,不要燙到了。”
亓雲喝了點加飯酒。熱乎乎的直沖腦門。坐在對面的男人溫和地笑著看著自己,說話時聲音低沉,略帶鼻音,華麗動聽。
……不是在做夢呢。呵呵。
飯後羅靖和收拾掉螃蟹殼,打掃乾淨飯桌,開窗換換氣,洗手,拿一塊生薑仔細地塗在手上,祛除腥味兒。亓雲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倒在沙發裡,眼睛舒服地眯在一起。
“好像貓一樣。”羅靖和說。
於是亓雲就真喵了一聲,羅靖和哭笑不得。
過了一會兒,亓雲睜開眼睛。羅靖和的家和他的人一樣,乾淨,溫馨,簡潔,不張揚。有一種溫暖的味道,讓人貪婪地想據為己有。
“清和。”
羅靖和微微一愣。亓雲看向他,堅持地叫:“清和。”
羅靖和反應過來:“嗯?”
亓雲微微一笑:“發什麼愣?”
羅靖和道:“你第一次這麼喊我呢。”
亓雲把手背搭在眼睛上,嘴角上翹:“清和清和清和清和清和清和……”
眼前似乎浮現出李旭飛皺著眉頭看自己的神情。
抱歉了。
羅靖和在他身邊坐下:“唉,唉,唉,唉,唉。”
亓雲翻個身,把臉埋在沙發靠背上。羅靖和發現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因此沒有打擾他。家裡沒有電視,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羅靖和看著亓雲,突然伸手,呼嚕呼嚕他的頭髮。
“好啦好啦。”
“嗯。”
秋日的夜晚相當的冷,起了風,亓雲能聽到風擦著玻璃窗刮過去的聲音。整個社區亮起的燈多起來,橘紅色的,白色的光亮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那標誌著有人存在。做飯,看電視,寫作業,聊天打牌。亓雲一個人的時候不喜歡開燈,獨自一人蹲在黑暗裡看窗外的萬家燈火。這簡直就是在自嘲,真是連自己還活著的證據都沒有。
“清和?”
“嗯?”
“你在嗎?”
“在呢。”
“一直在嗎?”
“一直在。”
“不走嗎?”
“不走。”
四周都是那男人平穩安詳的氣息。
……真好。
後來亓雲稀裡糊塗睡著了。迷迷瞪瞪地覺得有人把自己弄到了床上,脫了衣服鞋子,蓋上了被子。不是在自己的家裡。不過一樣安心。
第二天羅靖和起床做早餐的聲音驚醒了亓雲。他爬起來,發現自己在羅靖和的臥室裡。他慌慌張張地跑出門,看見羅靖和在廚房裡忙。
“啊你醒了?頭痛嗎?”
亓雲非常過意不去:“昨天明明沒喝多少酒,居然醉了,還麻煩你一晚上……真對不住。”
羅靖和笑:“人呢,十分高興和十分難過的時候最容易醉酒,你昨晚是哪種?”
“當然是……十分高興……我昨天沒給你惹麻煩吧?比如亂說什麼讓人討厭的話……”
“沒有。”羅靖和端出兩碗玉米麵和一籠小籠包:“我個人比較喜歡中式早餐。不是太忙的話都這麼吃。昨天也沒問你習慣中式早餐還是西式早餐。”
亓雲強笑:“我之前說過,有的吃就不錯了,是吧?”
羅靖和看他。
“那真的不是客套話啦。從小到大,基本上……沒有親人給我做過飯,好的話有鐘點工,糟糕的話我自己瞎對付,早餐用盒裝牛奶就打發了。我自己做飯,比如燉蘋果湯什麼的……”
羅靖和笑出聲:“你真有創意。”
亓雲撓撓頭:“是啊,上中學的時候終於出了腸胃方面的問題,差點翹辮子。所以……我對吃的真是不講究,有人給我做就是萬幸了。”
羅靖和輕輕嗨了一聲:“那我以後就不問了。抱歉。”
亓雲有點手足無措:“那個……我先上樓去洗臉刷牙,你等等我。”
羅靖和解下圍裙:“快去吧。”
早餐吃得很不錯。搭羅靖和的車去了學校,下車和他道別,然後進了大門。果然吃好早餐人就很有精神,亓雲難得在早上神采奕奕的。
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晴,萬里無雲。
7
李旭飛站在自己的辦公樓層向下望。幾乎占滿整個牆壁的碩大的落地窗一眼望去讓人有種在飛的錯覺。
公司的制度,樓層越高位置權利越重。李旭飛快到頂層。他的確是一個能幹的人,三十五歲爬到大合資公司的管理核心位置,並非人人都能辦到。
從窗那裡看下去,樓下是一條被兩座寫字大樓夾得只剩縫隙的街道。其實那街十分寬敞,只是在他這個角度向下看去,似乎成了懸崖峭壁下面的深淵。深不可測。人來人往成了湍急的川流,一旦被融進去,就無影無蹤。
真危險,這個世界。
他把手抄在西褲口袋裡向下看了半天,然後微微皺眉。下了決心般,他伸出右手,拿起老闆臺上的手機。
剛剛談妥一個大項目,羅靖和吩咐秘書無論誰找都說總經理不在,然後反鎖辦公室門關掉商務手機扯松領帶很沒形象地倒在皮轉椅上。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響起手機鈴聲。羅靖和兩個手機,一個用於商務,一個用於朋友。他跳起來,從一堆檔裡扒出親友手機,也忘了看誰打來的,接起來笑道:“忘東西了?”
對方沉默半天。
“清和,是我。”
羅靖和拍拍腦門:“啊對不起,我以為是亓雲呢。怎麼了?”
李旭飛拿著水杯的手無意識攥緊了:“我是想通知你……”
羅靖和並不著急。他接著仰在椅子上,微笑著等。
“我大概……快要結婚了。”
羅靖和有點吃驚:“哎喲哥們兒你認真的?”
李旭飛沒答話。
電話裡傳來羅靖和的聲音。大部分人在電話中的聲音和實際聲音是不一樣的。話筒總是能讓人的嗓音變得機械。羅靖和卻不同。即使是在手機中,他說話的時候依然能透出一股暖意。李旭飛靜靜地聽他說,“你休假回T市也沒在家多住幾天。前兩天遇到阿姨,她還跟我抱怨你三十大幾的人了四六不著的。沒想到你這準備結婚了……也沒把弟妹領回來讓我看看。”
李旭飛突然笑了:“什麼弟妹。咱倆誰大?”
羅靖和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我大。我大你兩天呢。”
關於誰是兄誰是弟的問題,他們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爭。羅靖和大李旭飛兩天,不過李旭飛從來不承認。
“我不承認。”
“不承認也是我大。”
羅靖和在電話那頭笑起來。他一笑,似乎空氣也跟著微微震動著。
總公司位於一個以富庶聞名的直轄市。T市離直轄市並不遠,但李旭飛很少回去。
“她還好。通過朋友認識的。不錯的女人。”李旭飛突然說。
“那就好。告訴阿姨沒?”
“沒。等等吧。婚事我和林檎打算一切從簡。她是個不錯的女人。”
沒注意到李旭飛總是無意地強調對方是個好女人,羅靖和笑道:“唉唉,知道了知道了。我給你封個大紅包。到時候小侄子還是小侄女出生了,認我做乾爹。”
“那需要純金打造的長命鎖。”
“想的還真長遠啊你小子。我沒問題,嘿嘿,就看你行不行了。”
“你才不行。”
話題重新回歸到沒有營養的亂七八糟的爭論。反正他們倆在一起什麼都得爭,這反而成了一種樂趣。
“旭飛,結了婚就好好過日子吧。”羅靖和突然嚴肅起來。“這樣阿姨和大叔也能放心了。”
“好。”
“什麼時候把弟妹帶給我看看……叫林檎是吧?”
“好。”
“我這就準備長命鎖。一定要足金的,放心好了。”
“好。”
羅靖和終於察覺出李旭飛的異樣:“旭飛?”
“嗯?”
“怎麼了?”
“啊……陽光太足,照的我犯困。”
“現在到下午了,難得陽光這樣足。”
“剛剛忙完,我先睡會兒。”
“我也是,春困秋乏啊。”
“掛了?”
“掛吧。常聯繫。”
李旭飛扣上手機,這才發現玻璃杯竟然被自己攥裂了。鋒利的玻璃片邊緣割傷了手掌,血混著水汨汨流出,蔓延了整個寬大的辦公桌。
你是個廢物。
他捂著臉,縮在辦公桌後面。落地窗外的太陽沿著軌跡漸漸西斜,影子也在緩慢移動。李旭飛整個人,被輕輕包裹在一片陰影中。
T大的特色,樹多。秋天時金紅色的樹葉隨著風漫天飛舞,人們從中穿行著,浪漫的氣息逐漸地擴散。亓雲抱著書本跑出大門,看見羅靖和倚在奧迪車旁邊,凝望著四周翻飛的枯葉。
依舊是白圍巾,不過這次換了正式的黑色大衣。大概是剛下班,兩手抄在大衣口袋裡,神色平靜安然。
“嗨,抱歉有點遲了。”亓雲跑得氣喘吁吁,到他近前時撐著膝蓋直不起腰。這兩天羅靖和不太忙,晚上就順道接他回家。
羅靖和接過亓雲手中的書本,輕輕敲他的背:“急什麼。反正我下班也沒事做。”
亓雲站起,歡快地問:“晚上吃什麼?”
羅靖和屈起手指彈了他腦袋一下:“看見我就只想著吃麼?”
亓雲捂著腦袋傻笑。
“上車吧。今天晚上我要用砂鍋煲粥,估計開飯會晚一點。”
亓雲拉開車門坐上去,突然愣了一下,又把腦袋探出車窗。
“怎麼了?”
“沒……剛才似乎看到個人影往這邊看,錯覺吧。”
羅靖和笑道:“餓得眼花繚亂了。”
黑色的奧迪緩緩走遠。粗大的楓樹後面靜靜地站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看著車子遠去的方向,很久,沒有動。
8
週六的時候周緣約亓雲和另幾個同學出去玩。亓雲性格越來越開朗,這是好事。下午回家看三樓門開著,裡面水聲嘩嘩作響。羅靖和系著圍裙,腦袋上包著白手帕正在打掃衛生,窗子都開著,窗臺搭著棉被。
“回來啦。”羅靖和拄著拖把笑:“今天太陽很好,入冬之前曬曬被子。你回去也曬一曬,冬天就不容易生病。”
亓雲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沒曬過被子……尷尬地撓撓後腦勺:“啊哈哈,是啊我都忘了這茬了。這就回去曬。”
羅靖和點點頭。
大掃除。把被子都拿出來曬,被單床單拆下來換洗。過冬的衣服也要曬,夏天的衣服分別洗淨晾乾收起。
不一會兒,亓雲抱著換下的床單被罩跑下樓:“那個……我沒有洗衣機,能不能借用你家的?”
羅靖和指指洗衣機旁邊的大竹筐:“放在裡面吧。等我洗好給你送過去。”
羅靖和家已經打掃完畢。陽臺上的白色被單隨風飄飛,空氣中蘊含著洗衣粉清新的香氣。
“井井有條,看到你家我就慚愧。”亓雲坐在沙發上,捧著茶杯。羅靖和站在洗衣機邊上洗亓雲的床單被罩:“收拾的好住著舒服嘛。”
“怎麼辦,我想賴在你家不走了。”亓雲突然說。
“嗯?”羅靖和抬頭,微笑:“那就不要走了唄。”
“我當真了啊。”
“我本來就是認真的。”
亓雲歡呼一聲撲在沙發上滾來滾去。羅靖和由著他鬧。滾著滾著亓雲突然發現一旁的櫃子上放這個木頭相框,裡面有張略略泛黃的照片。
他起身,拿起相框,仔細地看。
兩個少年,一個臉上貼著創可貼,右胳膊夾著籃球,沖著鏡頭比V字,興高采烈的。另一個少年一手攬著他,一手比著大拇指,一臉自信地翹著唇角。背景似乎是某個高中的操場,遠處還有學生跑步的身影。
夾著籃球的,是羅靖和。另一個是李旭飛。那時候他們的臉上已經差不多能看出現在的樣子,只不過更青澀,有一種少年特有的稚嫩的張揚。
“這個是……你吧?”
羅靖和從後面過來,仔細看了看:“應該能看出來吧?我和旭飛上高二的時候照的。十七八年了,那時候彩照品質也不好,都泛黃了。”
“T市的高中幾年前大翻修,高級很多了。不過你們那時候這個高中還真是破啊。”
“啊。十幾個人住一個大宿舍,一層樓只有一個廁所。”羅靖和把洗好的被罩拿出來,抖開:“我這裡沒地兒晾了,等下你帶回去曬吧。”
亓雲還是看著照片。
怎麼說呢。
“過去的時光”對於相熟的人來說,不是一個很好的詞。過去的記憶對現在的人來說永遠難以企及,因為不可能加入。亓雲看了半天,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相親相愛地湊在一起,他甚至能感到攝影的人也在笑。
“真快啊。轉眼間我今年都三十五了。”羅靖和輕微地自言自語:“想一想,簡直嚇人。”
他們打籃球的時候,自己在上小學,還是小屁孩一個。可不是嚇人麼。
亓雲把床單被罩拿回家晾,接著又跑回來,蹲在沙發上非要羅靖和講講他少年時代的故事。羅靖和在廚房裡準備煲粥的材料,一邊淘米一邊笑著說,“沒什麼好講的,和大家都差不多。上學,考試,打籃球,有時候犯渾和別人打架。沒差啦。”
亓雲摟著抱枕,拿著相框,突然說:“你和李旭飛,關係一直這麼好麼?”
羅靖和打開廚房和客廳之間的推拉窗,溫文地笑著:“是啊。一直是這樣。因為飯票所以我認識了他,不過當時我們上高一。一直一直形影不離的,大學也都考到同一所。大學畢業之後,旭飛就找到了現在這家公司的工作。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深淺,非要自己創業不可。那是那麼容易的麼?倒騰了好幾年只是浪費時間,沒有任何結果,而且負了高額的債務。啊,那段時間真是到了人生的地獄呐。旭飛知道後想盡辦法幫我還債,還幫我找工作。他也不過是公司裡的職員而已,卻拼命幫我。後來他升遷,就向上面舉薦我,說我比他還要有能力什麼的。我是喪氣到了極點,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哪想到公司高層竟然聽了旭飛的推薦,把我也提拔上去。當時我想‘權當是為了旭飛吧,不能對不起他’,只好玩命工作,總不能讓他丟臉。這十年間公司裡人事變動根本不是巨大能形容的,可是旭飛一直在幫我。無論是工作順利也好,遇到挫折也好,成功也罷失敗也罷,那傢伙一直無條件的信任我,支持我。你說,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還讓人有什麼話可說?我常常想,能遇到旭飛,說不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呢。”
亓雲看了看羅靖和安詳的表情,又看著手中的相框。
兄弟……嗎?
晚飯是清淡的藥膳粥。都是些植物,亓雲能認出來的只有豆腐,似乎還有胡蘿蔔玉米粒什麼的。羅靖和說秋天乾燥,人容易上火,這粥可以清熱敗火。
味道淡淡的,剛入口不覺得什麼,喝下去越回味越香。喝了兩碗之後亓雲還想要,卻被羅靖和制止:“愛喝的話改天再給你煲。晚上不要吃太多,影響休息。我們明天早上喝豆漿怎麼樣?”
亓雲不情願地放下碗:“這附近沒有賣豆漿的啊。”
羅靖和收拾碗筷:“我泡了豆子,明天早上一打就行。買的豆漿都摻水,不好。”
亓雲打個嗝:“那好吧,可是配什麼吃呢?”
羅靖和打開冰箱:“昨天我就做了些小包子,明天早上配生煎吧。”
亓雲歡呼一聲,“清和你太偉大了!”
羅靖和彈了他額頭一下:“你這個‘偉大’也廉價,喂飽你就行了。”
9
亓雲日子過得太過快活,等老徐來電話才發現已經把人家遺忘好久。
“正式開業啦。什麼時候來看看?”
亓雲瞥了一眼正在廚房裡做飯的高挑的身影:“已經正式開業了嗎?哎呀那是一定要去看看的。不過……我能不能多帶一個人去?”
老徐那邊靜默了一下,然後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亓雲有點急:“不是那回事!”
“哦。”
“鄰居而已!”
“哦。”
“徐凝!”
“我不是‘哦’了麼,你為什麼生氣?”
亓雲氣得看天花板,一面注意不要讓羅靖和聽到,儘量壓低聲音:“我鄰居是個不錯的人,幫我不少忙,權當答謝他,行麼?”
老徐嘿嘿笑道:“行,為什麼不行。不是那天晚上馬路對面那個?啊不可能這麼巧吧?”
亓雲一聽這話,突然頓了一下。不,不是這麼巧,是比這還巧。他不能確定自己和李旭飛到底算不算敵對關係,反正他厭惡自己,自己也不喜歡他。
或許自己對於李旭飛而言,是一個莫名其妙突然闖進領地的陌生人,而已。
亓雲跑到廚房,很歡快地說:“我大學同學自己開了家酒吧,他要咱們一起去玩,你什麼時候方便呢?”
羅靖和正在洗菜,聽到“咱們”時微微一愣。不過亓雲並沒有注意到,還是很熱切地看著他。羅靖和輕笑:“今天晚上明天晚上都可以。”
亓雲拿起手機,又跑回客廳:“就今天晚上吧。”
羅靖和笑笑,拿起刀,削西葫蘆的皮。
午飯是一種西葫蘆做的餅。並不是西葫蘆餡,而是將雞蛋液,少許麵粉,西葫蘆絲,鹽,一點點糖拌在一起,然後攤在電餅鐺裡煎熟。說起來簡單,其實很考驗人做飯的功力。比如說拌得稠了,麵粉放多了,煎出來的餅老而不香。如果水放多了,煎出來的餅不成形狀,不酥也不脆。羅靖和煎出來的葫蘆餅酥脆香嫩,雞蛋和西葫蘆絲的香味都剛剛好。這種餅都配豆漿,解膩。亓雲喝豆漿沒夠,羅靖和最近特意買了一個大容量的豆漿機,以便喂飽亓雲。
吃了三大張,亓雲撐得打嗝。羅靖和歎氣,“你撐得難受,還浪費我三張餅。”
下午羅靖和打了個電話,沒有去公司。亓雲下午沒課,賴在羅靖和家沙發上曬太陽,嘟囔羅靖和是剝削階級,並且腐敗到不用去上班。羅靖和微笑著搖搖頭,任亓雲胡鬧。
亓雲打了個盹,睜眼時已經到了下午六點。身上蓋著一層薄被,羅靖和在書房裡忙。亓雲伸個懶腰,撓撓頭發,跳下沙發,跑到書房:“清和我們準備出發吧?”
羅靖和戴著眼鏡,樣子甚是斯文:“才六點?早了點吧。酒吧都幾點上班?”
亓雲隨便翻出一本書來看:“其實也不是去泡吧啦。只是去看看我同學混得怎麼樣了。而且,我也知道你似乎討厭那種地方。”
羅靖和摘下眼鏡,拿在修長的手指中:“不是討厭,是沒辦法多呆。我很小的時候得了一場很嚴重的肺炎,整個呼吸道都受了影響,到現在為止都受不了煙塵之類的東西。白天上班跟那些老煙槍周旋已經很夠嗆了,犯不著下了班再出門找罪受。”
的確,羅靖和酒量不錯,但是從來不吸煙。
“啊?哎呀你不早說,那今天晚上……”
羅靖和搖搖頭:“也沒那麼嬌貴。否則怎麼在職場上混呢。況且我也很想認識你的同學朋友,看看是不是都和你一樣有趣。”
亓雲氣得臉有點泛紅:“有,有趣?你覺得我有趣???”
羅靖和轉了一下手中的筆:“啊抱歉,不知不覺說出實話來了。”
亓雲上前咯吱他,羅靖和笑的喘不上氣,連連告饒。鬧了半天,亓雲笑道:“那就更要趁早去了。趁人少的時候去逛逛。八九點鐘彷徨痛苦的人都過去了,煙酒是免不了的,咱就離開。”
羅靖和呼嚕呼嚕亓雲的腦袋,最近他很喜歡這個姿勢。亓雲每次都有種挫敗感:“怎麼每次在你身邊都覺得自己幼稚可笑。”羅靖和彈了他腦袋一下:“我年長你十多歲,要是倒過來,我可不是白活了。”
確實老徐沒開門。從後面下來的,把他們叫進了二樓的休息室。還算乾淨整潔,跟羅靖和呆久了,對所處的環境要求自然也升高了些。亓雲拿著瓶礦泉水:“生意好嗎?”
老徐道:“還行。位置不錯,晚上挺熱鬧的。”
羅靖和一直站在窗邊往下看。剛剛亓雲介紹的時候說他是鄰居,老徐只是看著他笑。亓雲被老徐拉著嘰咕,羅靖和也不去打擾他們。
“挺體面的。”老徐壓低嗓音:“笑面虎。”
“別瞎說。”亓雲有點心不在焉,一直瞟羅靖和的背影。
“開酒吧有個好處就是見的人多。比你呆在那個塔里死活不出來要有點閱歷的。”老徐一臉鄙夷:“成功人士吧?一看就是肚子裡壞的典型。不過,這人也給我很踏實的感覺。是個過日子的人。他多大了?”
“三十五。”
“霍,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他跟你差不多,只是面上顯成熟呢。”
“行了行了,幾天沒見更八婆了。我看人家正常得很,你也說他會過日子,將來必定娶妻生子的。”
老徐歪著腦袋:“你覺得自己不正常?”
亓雲轉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你得相信,我是真著急。你若能跟個女孩好好生活下去那自然是最好,可是那可能嗎?如果眼前這個真的不錯,放過去你就是個傻×,知道嗎?”
亓雲突然正色看老徐:“病毒攜帶者,刻意傳播疾病也是犯法的,你知道吧。”
老徐震驚:“你說什麼?”
“你也知道我們這種人有多艱難。萬一他不是,硬把他掰彎了,然後呢?怎麼辦?”
老徐冷笑出聲:“那好得很,我竟然不知道你還有這種覺悟。聽你的意思最近你一直纏著人家,為什麼?非親非故的人家欠你錢啊非得伺候你?現在過去跟他說你同性戀然後大喝一聲你滾蛋保證你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亓雲愣在當場。老徐尾音高了些,引著羅靖和往這裡看。
不是這麼拿喬的。
亓雲也唾棄自己。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賴在清和身邊,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給與的溫暖。自己很貪婪,很無恥,他是清楚的。
可是一面也真的害怕。羅靖和越好就越想把他抓在手裡誰也不給說什麼也不放。人性本來自私。但被他發覺了如果不接受呢?如果被他厭棄呢?
只是這麼一想,身上就跟被澆了冷水一般。
看著羅靖和的側影。
不想離開那個人。
不想放手。
卻又不敢說明。
在一片茫茫然中,亓雲似乎理解了李旭飛。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相,可是,那種害怕放手的恐懼,如此真實。他,應該是一樣的。
“嗯,時間也不早了。能不能帶我們下去參觀一下?我挺少進酒吧的,多少有點好奇。”
羅靖和離開窗子,很溫和地看著老徐。他是地道的北方男人,身高很有優勢,看老徐都低著頭。老徐可能有點感到了他的壓迫感,啊了一聲,勉強笑道:“不好意思,只顧著和亓雲說話了,怠慢了。”
“沒有關係。同學關係是比較親的。”
老徐拿了鑰匙開門下樓,亓雲還兀自發呆。突然一條結實有力的胳膊環上了他的肩膀,嚇他一跳。
是羅靖和。
“發什麼呆?走吧。”
亓雲結巴著:“清,清和……”
羅靖和笑意暖暖:“嗯?”
“沒,沒有……”
亓雲攥著羅靖和衣角的手漸漸握成了拳頭。羅靖和似乎沒有發現。
不放手,不放手,堅決,不放手。
10
秋雨一場接一場。老北京話說一陣秋雨一陣寒,沒到十一月份就已經開始穿過冬的衣服了。
秋雨綿密,但是後勁足。一層一層細網似的織著,不同于夏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秋雨是一定要把寒意都浸泡到人的骨子裡去才甘休的。
羅靖和白天有個應酬,是公司高層的酒會,嘉獎這幾個月成績突出的職員。羅靖和這樣俊秀斯文的黃金單身漢無論何時都是焦點,也不是沒有年輕女性暗暗示好的。羅靖和本身是個潔身自好的人,以前或許有過女朋友,據說還論及婚嫁,但最後友好分手。狂蜂浪蝶找不上他,也無可奈何。酒會上看他西裝革履禁欲嚴謹的模樣,八卦群眾都有愛好賭猜最後誰能拿下這個老總。
“他是想當個渾圓的蛋呢。”大齡的已婚婦女湊在一起調笑,“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渾圓的蛋蒼蠅想必也無法叮。可是他那副淡淡的樣子又著實不知為何讓人咬牙切齒,渾圓的蛋,可不是渾蛋麼。
好容易挨到結束,羅靖和從後門離開。他旁邊的女副總抽煙比男人還凶,把他熏得夠嗆,又不好意思咳嗽出來。一旦解脫就立即離開了會場。而且他人前一直一副嚴肅的樣子,也沒大有人敢明槍明箭地找上他。
雨還沒有停的意思,氣溫低得讓人打寒噤。羅靖和快速跑上車子,一面發動汽車一面琢磨今天該做什麼飯。天冷該喝羊肉湯,羅媽媽前天打電話告訴他入冬之前一定要喝羊肉湯的,要多放胡椒粉。超市還沒有關門,或許能趕上買些羊肉。
等他買齊了材料,天已經有了黑的意思。把車停在居民區附近的一個收費停車場,羅靖和頂著雨傘往家跑。實在是太冷了。
樓道門口黑魆魆的,隱隱有個人影。
羅靖和跑到近前才發現,竟然是亓雲。沒打雨傘,穿著家常衣服,直愣愣地站在雨中發傻,全身都被淋透了。羅靖和慌地抄起他的手,涼得冰似的,也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
“亓雲?你怎麼站在這裡?”羅靖和又急又氣,拉他也不走。亓雲恍惚地回過神:“清,清和?”
羅靖和掏出鑰匙拉他上樓:“先回家,等回家再說。”
亓雲默默跟在他後面,全身都在發抖。
到了羅靖和家,亓雲一身水淋淋地站在門口。羅靖和翻出一塊白色的大毛巾包住他的腦袋擦,一面讓他趕緊把濕衣服都脫掉,包著大毛巾坐在暖氣片邊上,一邊到浴室放熱水,放好熱水把亓雲拎過去泡澡。亓雲縮在熱水中都成一團,好久才舒展看。羅靖和找了些阿司匹林和三九感冒靈出來,等亓雲出來了就讓他吃藥。
亓雲洗出來,擦乾淨身體,穿著羅靖和的睡衣,包著一層棉被坐在床上。羅靖和沖了一杯感冒靈讓他拿在手裡,脈脈的水汽繚繞著他微紅的臉。
“我奶奶去世了。”
亓雲突然說。
羅靖和坐在他旁邊,用毛巾給他擦頭髮。
“我奶奶是個很有名的教授。可是我討厭她。”亓雲溫順地所在被子裡:“我爸娶我媽的時候她很不高興,覺得我媽配不上我爸。從我記事起我父母一直一直在吵架,摔東西,家裡沒有一天平靜——這中間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我奶奶。到我十歲的時候他們終於開始商量著離婚,這時候他們反倒心平氣和了。算資產,房產,可是誰都沒有算我。他們離婚後我到奶奶家寄住,奶奶很不喜歡我,也不大理我。其實也沒差,就算我父母沒有離婚,他們也是不管我的。有時候奶奶家的保姆給我做飯,有時候沒有。沒東西吃我就餓著。我爸移民出了國,和一個英國女人結婚。我媽也重新組織了家庭,對待繼女比對我都好。有時候我都想是不是整個世界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偏偏就我多餘。等我考上大學,我父母一人給了我一筆錢,我就四年沒有回去過。他們大概也是這樣打算的。後來我考上研,我奶奶又給我一筆錢,並且告訴我,這是最後一筆,她死了的話沒有遺產分給我。今天早上我接了個電話,說奶奶去世了。我幾個堂兄弟看遺產沒我的份,怕我鬧,等奶奶死了遺產分完了才通知的我……然後呢?我現在連奶奶的墓在哪兒都不知道……”
亓雲絮絮地說著,越說身體顫得越厲害。羅靖和摟著他,讓他把腦袋靠在肩上。這是一種舒適而安全的姿勢。
“然後你就在樓下等我嗎?”羅靖和輕輕問。他的聲音永遠有種魔力,讓人平靜下來的魔力。
“嗯,我就想等你回家。可是怎麼等你你都不回來,於是我只好接著等……”
哄著亓雲把藥喝下去。然後輕輕晃動身體,直到亓雲終於沉沉睡去。羅靖和看著他眉頭微皺的睡顏,無奈地歎氣。
你難受,便存心讓我也不好過。淋著雨是想讓誰心疼呢。
還是說——其實你是想驗證一下,你還是有人關心的?
亓雲第二次在羅靖和的臥室過夜。羅靖和的床是雙人床,很寬大。第二天早上,亓雲在羅靖和懷裡醒了過來。
亓雲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床,以及床另一側的羅靖和。
臉突然紅得騰起蒸氣來。
羅靖和睜開眼,伸手摸他的額頭:“太好了,終於還是沒有燒起來。”
亓雲回想起昨晚幼稚的行為,愈發不好意思。羅靖和想坐起來,口中哎喲了一聲。苦笑著甩甩胳膊:“昨天你賴在我懷裡一晚上,我就一動也不敢動,怕驚醒你,一晚上都一個姿勢——我半邊身子都麻了。”
亓雲全身都紅得騰起了蒸氣。
“不過你睡覺挺安靜的,不亂動也不說夢話。就是扒著我不放。”羅靖和壞心地又添上一句。
亓雲捏著被角,縮在了一團陰影中。
“好了,你再睡一會兒吧。今天有課嗎?那就請假吧。不要真傷風了。”
亓雲低低應了一聲。
下午健力寶打電話過來:“你感冒了?昨天淋雨了?”
亓雲半睡不醒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今天上午你朋友來了一趟,竟然和劉胖子是朋友唉!”
“嗯?”亓雲一驚,沒聽羅靖和說過啊?
“哦哦哦你朋友姓羅是吧?太令人憧憬了!太令人仰慕了!這簡直就是我的目標啊啊啊!成功人士!”
“哦……”
“你上哪兒認識這麼有范兒有風度的朋友的?怎麼看跟你也不是一個階級的吧?”
“沒辦法,我還就是和他很鐵,你接著嫉妒就好了。”
“不公平!真不公平!”健力寶在那邊瞎嚷嚷,一面又高呼“那塊肉誰都別搶!”
“……你幹嘛呢?”
“我和幾個傢伙吃燒烤呢。”健力寶很隨意地說:“本來打算也叫上你,可是你都沒來。”
從另一方面來講,健力寶除了吃就是運動的人生也是讓人嫉妒的。
“唉唉唉,我嫉妒了。咱們扯平了吧。”
“哼哼哼哼哼哼哼~”
和健力寶東拉西扯一通之後掛了電話。羅靖和端著一碗湯走進來:“我剛剛問我媽,她說只要沒發燒還是可以喝羊肉湯的。我涼了半天了,你試試燙不燙。”
亓雲用勺子喝了一口,辛香可口,鮮而不膩。羅靖和就一直這麼端著,亓雲就著他的手喝湯。肉湯的香氣充斥屋內,似乎是一種,秋天特有的味道。
“以後不准再這麼折騰了。”
羅靖和呼嚕呼嚕亓雲的頭髮:“這下總算知道了吧?還是有人關心你的。”
亓雲縮在被子裡,臉發紅。
11
亓雲在家裡多呆了兩天。賴在羅靖和臥室哪裡也不去。羅靖和也由著他,還好床夠大,並不擠。雖然半夜的時候亓雲還是會迷迷糊糊摸進羅靖和的懷裡。
亓雲猜想羅靖和對待他的態度,大概就像寬容的長輩對待總是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這種想法未免讓人暗淡,可亓雲又不敢證實。
羅靖和身邊並沒有多少東西。不知是不是受了李旭飛的刺激,亓雲一直想找一些關於羅靖和過去的記憶。比如說相冊。羅靖和揉揉他的腦袋,說小時候的相片他是有的,但是都在鎮上,他身邊沒有帶。很久之後亓雲終於看到了羅靖和還沒上小學時照的一張照片。心疼錢的緣故,全家只有羅靖和照了彩照。背景是一個紅磚的瓦房,有些破舊。羅靖和瘦瘦小小的,皮膚黑黑,襯得眼睛又圓又大。小臉上有幾道灰,不知道在哪兒蹭上的。身上穿著他外公外婆給做的棉衣棉褲,臃腫歪斜,並不合身。小棉襖袖口領前黑的發亮,一般意義上貧窮人家野草兒似的孩子。可能沒見過相機,看著鏡頭愣愣的。“可憐兮兮的”,亓雲看著那時候小小的羅靖和,心裡發酸。
他和他那班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不一樣的。什麼張總裁李董事,三十奔四的男人差不多禿頭凸肚油光滿面的,過多的酒場導致臉紅得滯澀,或許還會得上脂肪肝糖尿病。羅靖和站在這樣一堆傢伙中間,鶴立雞群。
估計是他清貧的出身。“他奮鬥到今天很不容易。”羅靖和的朋友很隨意似的跟亓雲聊天:“我們都知道他從哪裡來的,所以分外敬重他。”
即使是李旭飛,家裡也極為不錯的。亓雲只是模糊知道很厲害,但沒有興趣細聽。他唯一知道的是羅靖和跟他描述童年和外公一起種菜的童話般的故事,另一個現實的意思,就是貧窮。
無論男女,嫉妒心其實都一樣。某種意義上,男人的嫉妒心更為厲害,因為無法像女人那樣表露出來,只好悶在心裡發酵,愈發膨脹。亓雲聽說羅靖和有過女朋友,表面上不動聲色,私底下著實鬱悶了一回。羅靖和的好友說,羅靖和這十幾年都賣給公司了,私人生活,他哪裡有那個精神頭。和那個女友也是好聚好散,而且也只得這麼一個。幾年之前因為太拼還鬧過一次胃病,他這麼養生就是從那裡開始的習慣。
這讓亓雲感到羞愧。那是在很多年後的一個朋友聚會上,羅靖和在不遠處幫忙烤肉,神情專注而認真。身邊羅靖和的友人絮絮地說著關於他的事。亓雲聽得很認真,也無非就是工作認真能力卓越在女性看來情商不高這樣。可是亓雲愛聽,非常愛聽。
現在時間還不到那樣久遠。亓雲認識羅靖和還不太久,但是大家都已經相處得熟稔,像模像樣地在一起過開日子了。這倒是亓雲自己貼上去的,膏藥似的一貼就甩不掉。老徐說他是理論聖人,大道理什麼都明白,到頭來還不過是食人間煙火的小市民。亓雲不以為然。奶奶的去世讓他觸動很大。這種悲傷無關親情,他和他的家人都不親。只是經歷一次死亡之後,人才能真正明白死亡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沒有了,不見了。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也許會在親戚朋友談話間提到“那誰誰”,——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准——然後漸漸被時間略過不提。
那麼人活這麼一回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瞻前顧後,等著死後在親戚中間留個“那誰誰”的好聲口?不,這也擋不住。他奶奶一輩子精明嚴謹的人,死掉了還不是被人拿來說道,講她和兒媳婦兒之間的大戰,多傾向於她是個惡婆婆,不能容人。甚至連他沒有遺產的事兒也透了出去,七大姑八大姨很長時間之內聊起亓雲來都只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猜他其實不姓亓。
既然死活都脫不開那虎視眈眈的幾張嘴,索性忽略。自己活自己的,反正幸運的話,也就幾十年。死掉了誰還管那麼多,活著都不怕人說了。
亓雲自己天人交戰許多天,羅靖和並不清楚,照常上班下班應酬做飯,只是發現亓雲彆扭的態度突然好了很多。
“怎麼突然不耍了?”羅靖和冒出一句來。
亓雲一愣,“耍什麼?”
羅靖和彈他的腦袋,只是笑。“耍”是羅靖和老家話某一句形容的簡稱,專用來形容少年叛逆期。
秋雨下過,這兩天天氣放晴。溫度有所回升,空氣益發好了起來。下課後跑出校園,看羅靖和斜倚在車上等自己,白色長圍巾被風緩緩吹起。墨綠金紅的林蔭道遙遙地伸向遠方,在羅靖和背後襯著他,簡直像是一幅油畫,用色都是明亮歡快又沉靜溫馨的。
“清和!”
羅靖和微笑著直起身,沖他招招手,那意思是讓他別跑,不要急。
怎麼能不著急。
亓雲快樂地想。
又是一個週末,羅靖和回了鎮上一趟。他已經幫父母在鎮上蓋了一棟兩層小樓,當然一定帶著大院子,院子裡的土壤都是拜託人從別處運來的肥土。他的父母也熱衷於自己種菜。亓雲拿到了羅靖和家的鑰匙,於是兩天都沒回自己家,只在他家貓著,看著鐘錶數時間。預定的他得在父母家住兩天,四十多個小時。要命。亓雲悶悶不樂地縮在大床上,卷著被子滾來滾去。
“好啦,我很快回去。”羅靖和在手機那邊說。
到禮拜天下午,羅靖和帶著一身涼氣推開了家門。果不其然,迎面一陣速食麵的味道。亓雲卷著被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嘴角還有可疑的亮點。羅靖和捏捏他的臉,“豬!”
亓雲擦擦嘴,歡呼一聲:“養豬的你回來了?”
羅靖和無奈了。
亓雲爬起來坐在床上,身上還有被窩裡的熱氣。伸手摸摸羅靖和的衣服:“喔,好涼。”
羅靖和道:“帶回不少東西,你批件衣服起來。”
亓雲披著羅靖和寬大的晨衣,跑到客廳一看,幾個碩大的編織袋堆著。
“幸虧我自己開車回去的,要不然都沒法帶回來了。”
羅靖和打開其中一個,拿出一個大大的白布包裹。解開白布,裡面竟然包著一床大棉被。厚厚的,沉沉的,大大的。被面用的是一種大紅色花樣十分熱烈的棉布,很鄉村,看著很舒服。
“這圖樣看著就熱乎,適合冬天蓋啊。”亓雲伸手去摸。棉被裡的棉花很足,漲得飽飽的,摸著軟軟的。
“今年新下來的棉花。托人從老家帶來的。被裡被面都是用的純棉布,這裡還有兩床配著的被罩。”一樣橘紅色,一樣大紅色。突然出現的純真的顏色似乎讓空氣都上升了幾度。把大棉被抱到床上,羅靖和問道:“你想先用哪床被罩?”
“大紅色的。”亓雲道。像以前人們結婚時用的顏色。
羅靖和把被罩套好,著實費了點勁。套完了他拍拍棉被:“這是我請我媽做的。她按照我的身量絮的被子,估計對你而言有點太過厚重。你鑽進去試試。”
亓雲脫了晨衣爬上床。被子還帶著外面的些許涼氣,但很快便熱了起來。亓雲頭一次蓋這麼厚大的大棉被,歡喜地在裡面滾來滾去。
“外面賣的太空被啊空調被啊花頭不少,其實都不好蓋,用的不知道什麼材料。還是新棉花做的大被子蓋著舒服——怎麼樣,嫌沉嗎?”
這被子有一種柔軟悶鈍的沉感。讓人覺得自己四周被護衛得很好,又暖和又安全。亓雲探出一個頭:“不沉不沉,清和我愛死你了!這被子太棒了!”
羅靖和點點頭。亓雲戀戀不捨地從被子裡爬出來,跟他到客廳看還帶來了什麼奇珍異寶。有不少羅靖和老家的土特產,亓雲對地瓜幹很感興趣。紅糖似的棕紅,看著就滿嘴的甜。
“等下我洗一些蒸上。這是用一種金瓤的地瓜曬的,非常甜。不過不能多吃,不好消化,傷胃。你用來當零嘴吧。”
其他的還有一些新鮮的雜糧。一罐醃好的蘿蔔粒鹹菜。據說這是羅媽媽的得意之作,每年一家人都等她這個時候曬蘿蔔乾。一堆東西拆到最後,竟是一身睡衣。棉布小碎花,樣子很土。
“這是我媽給我做的。”羅靖和拿出來甩一甩:“她始終不能信任市面上賣的衣服的料子,特別是貼身的。她認為棉布最好,什麼布料都比不上。”
亓雲看著發愣:“你媽親手做的?”
羅靖和笑道:“是啊。樣式挺難看是吧。不過穿著是真舒服。”
亓雲突然抓住睡衣:“我想要。”
羅靖和一怔:“啊?”
“清和,我想要,給我吧?求你了!”亓雲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我真的很想很想要!”
“不過……你穿太大了吧?”
“不要緊,給我吧!”
羅靖和看著亓雲,眼前仿佛又顯現出那天在雨中淋得濕透的模樣。
“好吧。你想要就給你吧。”羅靖和呼嚕呼嚕他的腦袋。
晚飯時羅靖和熬了剛帶回來的新鮮玉米麵。用香油,醋,切得細碎的大蒜粒拌了一小碟蘿蔔粒鹹菜。亓雲夾起一粒來,賣相並不太好,深墨綠色的小立方體。可是吃到嘴裡,異常的脆嫩爽口。趕緊喝一口玉米麵,咬一口羅靖和蒸的大白饅頭,一股屬於幸福的香甜味道從心裡往上湧。
羅靖和坐在對面,笑吟吟地看著他。廚房裡傳出蒸地瓜幹的香甜氣息,水蒸氣把房間繚繞的有點霧突突的。
亓雲眼圈突然紅了。止不住。拿著手裡的饅頭,肩膀開始輕微顫動。
羅靖和吃了一驚:“怎麼了?燙到了?”
亓雲低著頭,半晌,堅定地抬起頭,帶著濃重的鼻音說:“清和,我最後再問你一次,我要賴在你家不走了,你同意嗎?”
羅靖和松了口氣,微笑著伸手摸他的頭髮。卻被亓雲躲過去。他大聲道:“我是認真的!最後一次機會!你要是同意的話以後都不能反悔了!”
羅靖和輕輕歎氣:“傻瓜,太傻了。我當然同意啊。”
亓雲用手背抹眼睛,抽噎了一下。羅靖和站起,繞到他身後,輕輕抽走他手中的筷子和饅頭:“好啦好啦。等平靜下來在吃。強眼子。”
亓雲“嗯?”了一聲:“什麼?”
羅靖和忍著沒彈他腦袋:“沒有沒有,好啦好啦。”
亓雲哼,兀自平靜了一下,重新抄起饅頭筷子,大嚼特嚼。
“你慢點,吃進一肚子空氣,待會又該難受打嗝了。”羅靖和無奈地囉嗦一句。
不過……沒人理他。
12
亓雲一直對羅靖和去接他下課感到有點抱歉。覺得麻煩了他。其實不是這樣。
羅靖和很喜歡在校園裡多停留一會兒,看著朝氣蓬勃神采奕奕的年輕人輕快地走過去。對他而言,青春是個有點遠了的詞。似乎一眨眼,他就三十五了,奔四了,快成老頭子了。每天早上洗臉,觀察鏡子裡的自己,眼角眉梢都是疲憊的神氣。
時間真快。轉眼間,成了大叔級別的人物。
羅靖和喜歡看著亓雲抱著一疊書高高興興地沖自己跑過來。亓雲極愛牛仔系列,全身上下都是那種洗得發白的舊舊的淡藍色,一眼看上去只是個簡潔乾淨的大男孩。他理解亓雲抵死不肯出社會的心情,只在學校裡看書做學問,也是一種幸運。第一次看見他覺得他整個人鬱鬱的,笑也是假笑。後來漸漸改變,亓雲看自己的眼神又清澈又信任。羅靖和享受這種信賴。
在他看來,亓雲就是個小孩兒。任性又可愛的小孩兒。
現在租的房子不大。透過廚房窗門可以直接看到客廳。小孩兒穿著自己的大睡衣,袖子褲腳都挽著,領口有點歪斜,露出修長的脖子。他盤著腿坐在沙發上抱著手提看動漫,口裡嘟囔著幾月份的“新番”,一面吃著大包裝的薯片。
“不要吃了。等會兒開飯。有你最喜歡的糖醋小排。”羅靖和溫文的聲音傳過來,亓雲收起薯片,舔舔手指,合上手提:“真的嗎?”
“還假的呢。看你吃的一地板薯片渣子。”
亓雲吐吐舌頭,拿起掃帚打掃地面,然後洗手,乖乖坐在飯桌前等著飯。眼巴巴地看著羅靖和的神情,活像等著主人喂的小狗兒。
“今天下午沒什麼事兒。你要上班嗎?”
羅靖和中午跑回來做飯,下午還得回公司。不過做老總的就是有個好處,不必踩點,沒有遲到早退這一說。
“你要搭車?”羅靖和把菜在桌子上佈置好。亓雲搖搖頭,笑道:“春困秋乏。這兩天趕一篇論文,天天只睡幾小時,今天上午終於交了上去,下午我想在家補補覺。”
羅靖和道:“那也好。”
吃完飯亓雲就開始打蔫。羅靖和歎氣道:“我外婆說吃完飯立即睡覺會變成烏龜……所以你先在屋子裡轉幾圈再上床。”
亓雲打個大哈欠,繞著客廳轉了幾圈便昏昏沉沉地進了臥室,摔在大紅色的被窩中。羅靖和打掃完廚房,穿上大衣離開了家。關門時臥室裡迷迷糊糊地嘟囔一聲,“路上慢點。”
羅靖和笑了一下,輕輕關上門。
下樓的時候有人從樓上也往下走。那是個年輕人,和亓雲差不多大,看見羅靖和的時候很禮貌地問:“請問你住在這樓上嗎?”
羅靖和笑道:“是的。”
那年輕人急忙問:“那,你知道亓雲住在這裡嗎?”
羅靖和一愣:“亓雲?”
對方點頭:“啊,不是一般的那個齊姓,是一個很少見的字。他……還住在這裡嗎?”
羅靖和道:“住在這裡。你找他?”
年輕人道:“我……確實找他。他是不是住在五樓?可是他對門說已經很久沒見他回家了。”
羅靖和道:“你是他朋友?”
年輕人看他一眼:“大學時非常要好的朋友。”
羅靖和嗯了一聲:“他要不在家估計是有事吧。要不你去他學校看看?”
年輕人突然道:“你知道他還在讀書?”
羅靖和微微一驚:“啊,聽說他讀研。”
年輕人不做聲了。出了樓道,和羅靖和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羅靖和瞥了他的背影一下。既然是大學時代非常要好的朋友,怎麼亓雲沒有提過?亓雲那幾個朋友羅靖和都是認識的。
算了。羅靖和覺得自己無聊,把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放到一邊,繼續向停車場走去。
最近劉胖子對亓雲多有照拂。亓雲也知道得虧羅靖和的幾句話,讓他什麼事都順利起來。不過他不準備點破。在大棉被裡睡了個香甜悠長的午覺,亓雲蠕動著不想起來。下午羅靖和打電話來問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亓雲說想吃鳳梨。羅靖和下班之後特地跑了一趟超市,買了不少水果。
很巧合地,碰到了徐凝。徐凝在他旁邊一起挑揀蘋果,一不小心挑到了同一個,然後兩下一抬頭,這才看見對方。不知道為什麼,徐凝多少有點懼羅靖和。這男人很有不怒自威的潛質,而且並非對所有人都像對亓雲那樣如沐春風。徐凝有點愣,羅靖和笑道:“要說蘋果,還是煙臺的好。”
徐凝懵懵地啊了一聲,表示同意。羅靖和便笑笑,不再說話。挑著挑著,突然聽見有人叫徐凝,羅靖和一瞧,是上午在樓道裡碰見的年輕人。徐凝在旁邊換上一副很不耐煩的神色,略顯焦躁。羅靖和正琢磨著要不要離開,徐凝道:“你叫我幹嘛?”
武慶之把手抄在風衣口袋裡,踟躕了一下:“這幾天一直沒見亓雲……”
徐凝抬高眉毛,很是驚奇地說:“和你有關係?”
武慶之苦笑。亓雲上大學的時候朋友不多,但就這麼幾個還真是夠鐵,從那以後看他都不用正眼。他慢慢道:“我不放心他。”
徐凝哈了一聲:“怕他想不開?那倒不必,我看他這段時間還肥了幾斤。”
羅靖和默默站在徐凝後面,注視著一堆紅色的蘋果。超市為了保鮮和好看,每只蘋果都打蠟,反著瑩瑩的光。
“你至於非要看見我就要張起全身的刺麼?”武慶之突然說,聲音裡帶了點激憤的意味:“我不過是想看看他。”
“不用。他住院那會兒你都沒去,現在快活得不得了你跟著攪和什麼?”徐凝拎著袋子要走,被武慶之一把抓住:“你……什麼意思?”
徐凝甩開他:“字面上的意思。地球這麼大,六十幾億人口,一半是男人,你當真以為非你不可麼?”
武慶之臉突然一下子白了。看了徐凝一眼,轉身離開。剛開始走了兩步,到最後幾乎狂奔。
徐凝低頭,長長地歎了口氣。他轉過臉來對著呆站著的羅靖和道:“你想必也聽明白了,對吧。”
羅靖和還是發愣。
“簡言之,亓雲,是個同性戀。”徐凝平板地說,語速有點急促:“剛才那個,是亓雲以前上大學時的戀人。後來把亓雲踹了。現在又後悔了。”
羅靖和難得直愣愣地出神。
徐凝臨走之前,淡淡道:“我不確定你和亓雲是什麼關係。如果你不是那種人,請離他遠點。本來我也不該多事,但亓雲是個很容易自作多情的人,被人傷了很多次,你就放過他吧。”
羅靖和沒有應聲。
亓雲看到徐凝的短信時,沒有生氣,沒有憤怒,沒有傷心。
他是什麼反應都忘了做。
他站在窗邊向下看,人來人往。三樓也許跳不死人,摔成殘疾還給家人添麻煩——不過照他的現狀來看,八成也沒人管他。
埋在心裡最羞恥的秘密被人挖了出來,曝曬在太陽下面。亓雲甚至覺得這秘密在發臭,因為悶了太久,已經開始腐敗變壞。
一直以來最怕清和知道自己的心思。仔細想想,即使沒被撞破,亓雲不知道還能裝多久。裝成純潔的,熱絡的好友。簡直笑話。
牆壁上的掛鐘一秒一秒切割著時間。六點,七點,八點,亓雲抱著頭蹲在地上笑。天完全黑透了,他大概又得恢復到之前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的生活。廚房裡帶著飯香的溫暖的糯糯水蒸氣是幻覺,廚房裡笑得溫柔的男人是幻覺,厚實安全的大紅色棉被是幻覺,或許這一切不過是他做的一場美夢。理智大部分被夜色融化。剩下的小部分,一直在叫囂無論如何撐到羅靖和回家,親自把話說清楚,最後永遠不相往來。
亓雲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從超市出來,羅靖和就提著塑膠袋,恍惚地沿著街邊走,車都忘了開。趕上小學放學,一群小小的孩子背著書包歡騰地從他身邊跑過。塑膠袋勒在手掌中,越發沉,手上悶鈍地痛。
羅靖和昏昏沉沉地坐在街心花園的石椅上。街上的人們看著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拎著水果袋失魂落魄地坐著,一身的狼狽。
開始天光還亮。後來西沉,金燦燦地墜在天邊,赤金色的光斜著灑下來,把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長。羅靖和聚精會神地觀察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抻長,變形,詭異地匯成一道黑色。他覺得影子就像是自己的神經,不知不覺被拉被拽,繃得越來越緊,到了極限,就要斷掉。他好奇影子會不會斷,可是到影子最長時,已經暮色四合。
羅靖和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影子融入夜色中。
漆黑一片。
手掌中心被塑膠袋勒出一道深刻的紅痕,動一動手指就會痛。羅靖和卻一直抓著不放。
捨不得。
僅僅這樣。就是這樣。
快到九點,亓雲終於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他抖得更厲害了,無法遏制的恐懼讓他戰慄。
開門。
腳步聲。
關門。
靜默。
人到死前反而會希望來個痛快的,總好過不死不活地折騰,明知活不了還渴望活著。亓雲抓緊袖子,咬著下嘴唇等待羅靖和說的第一句話。
突然感覺上方有人壓了下來。
自己被一個結實有力的懷抱圈住。
亓雲徹底傻了。他嗅到那人從外面帶回來的,冰涼的氣息。
“抱歉……”羅靖和醇厚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我回來晚了……”
13
晚上兩個人臉對臉躺著。
月光很足,從薄薄的窗簾外透過來,亮得很溫柔。空氣都成了淡藍色。亓雲背著窗,看著羅靖和浸在月光裡淺淺的輪廓,整個人都被月光同化了,益發溫柔起來。
亓雲伸手摸他的臉。羅靖和只是笑。之前幾天兩人也是同床,不過那性質也就是兩人擠擠湊合睡一張床而已。從今天開始,似乎一張薄膜被戳破,來不及似地有了一個洞,一眼看到兩邊,全穿了。
亓雲把手放在羅靖和胸前,閉上眼見,認真地感受這男人心跳的律動。沉穩,安詳,有力。仿若一片在月光下寧謐的海,深邃的,神秘的,讓人看不透的,在安靜的海面下蘊育著無窮湧動的力量。
曾經有個中醫告訴亓雲,認識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聽他的心跳。這和號脈一個道理。
他的心跳。
從容和緩,節律均勻。
亓雲把耳朵湊上去,仔細地諦聽。它告訴他,這個男人溫和,謙忍,有力,容人。對愛著的人溫柔,擅長照顧人。
羅靖和輕輕撫摸亓雲的頭髮,接著是臉頰。修長的手指緩緩向下移動,劃過亓雲的身體。亓雲輕輕的發抖。因為太過興奮太過恐懼,所以戰慄。
羅靖和是那種欺騙性的身材。平時看著略瘦,高個子長腿。脫了衣服才看出來結實的肌肉,並不誇張,健康地顯現出淡淡的紋理。肩膀很寬。細腰。像是準備對著獵物最後做最後撲殺的獵豹,暗暗蓄著力量,安靜,優雅,極度危險。
他從上方緩緩壓下來的時候,亓雲透過他的肩膀看到被月光映射得熒熒發光的窗簾。
——或許自己招惹了一頭外表溫和斯文的……野獸呢……
“你不能後悔了。”亓雲輕輕說。
“那我們一起萬劫不復吧。”羅靖和吻住他。
活著是什麼呢。
每天每天,呼吸空氣,喝水,吃東西,與人交談,休息。或奔忙,或閒適。
數著太陽東升西落的天數。
其實呢,一個人壽命正常的話,只有兩萬五千多天——想想真是嚇人。
科學家說,宇宙已經存在140億年。地球則是45億年。地球上生命在30億年之前出現。
那到底是多久呢。物種出現,興盛,衰落,消失不見。多少多少億年之後被發現它們留下的化石,那深深淺淺的紋路就是生命存在過的證據。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人也是一種物種。活著,只有那幾十年,不起眼的塵埃一樣。這幾十年的生死之間是用來做什麼的呢。與虛無混沌的宇宙相比,只有一瞬間。
相愛。
親情,友情,最後,是愛情。
中國人的愛情觀最是浪漫,那是兩個人小指上纏繞的紅線——即使是在世界的兩端,紅線不斷,愛情不滅,命定之人總會相見。情到極致,對方是男人,是女人,卻全然,顧不得了。
找到紅線那頭的人,相親相愛,一直一直在一起。笑也好,哭也好,快樂也好,痛苦也好,加起來就全部就是幸福。直到死亡。
在生與死之間,兩萬五千天。時間總是有限,不能浪費於猶豫彷徨。
——因為,能看著心愛之人的笑容,能聽著心愛之人的聲音,能擁抱心愛之人的身體,其實只有,短短的一瞬間而已。
“亓雲?”
“嗯?”
“必須得告訴你。”
“什麼?”
“我愛你。”
“……我也是……”
之後的生活,又回歸於平淡。兩人知道今後的艱難,但不能急,只能慢慢來。現在只能顧眼前,竭盡全力地讓“今天”幸福。
心照不宣。
不過也出了點小問題。
亓雲有個挺尷尬的毛病,就是到了冬天氣溫一降低就全身皮膚乾燥,發癢,是那種從肉裡往外的癢,非常難受。以前亓雲去看過醫生,檢查結果是冷空氣過敏症。沒有什麼明顯症狀,除了癢。人前不能撓,害怕讓人疑心自己身上有蝨子。晚上睡覺也在無意識地抓癢,倒把羅靖和撓醒過好幾回。“快被自己抓掉一層皮了。”亓雲笑著說,頗無奈。羅靖和特意買了稠厚的潤膚霜回來給他搽,也只能解一時之癢。羅靖和有個高中同學是T市知名的皮膚病專家,因此羅靖和特地找了個時間約了他專門給亓雲檢查檢查。
亓雲跟著羅靖和往皮膚科走的時候,直翻白眼。天知道這家醫院平時掛號都排不上隊,羅靖和直接領著他往專家門診走。他到底有多神通廣大?切。
進門是一片白。專家門診裡消毒藥水味道濃烈,亓雲看看分廳外面的牌子,皮膚科和性病科在一起,立即讓亓雲膈應起來。覺得手腳沒地兒放,想立即走人。羅靖和笑著搖搖頭,安撫他。桌子後面坐著個戴眼鏡的醫生,撐著下巴看亓雲一臉彆扭,嘿嘿笑起來。
“淋病?梅毒?尖銳濕疣?”
亓雲臉哐啷紅了,氣得要走。
那醫生也不急:“哼哼,走後門來看病還摔臉。嘖嘖。”
羅靖和黑線,拉著亓雲,一面回過頭來無奈道:“好了好了小麥,你給他看看,只是皮膚莫名其妙發癢而已。”
麥醫生用筆戳處方箋:“說了多少次不准那麼叫我!小麥,還大米呢!麥醫生,要叫麥醫生!”
亓雲覺得這人沒治,可是又不想讓羅靖和難堪。於是索性一屁股坐下,板著臉看麥醫生。麥醫生又撲哧一樂:“給你看。”說著,推過一個大本子來。表面用毛筆寫著“清心靜氣秘錄”。倒是難得的好字。亓雲好奇地翻開,羅靖和反應過來想制止也來不及了。
本子第一頁,滿滿一頁照片,全是爛掉的大JJ。
亓雲臉又刷地泛白,肩膀一抽一抽地差點要吐。麥醫生笑得打跌,上氣不接下氣。他鎮靜地合上本子,卷起,要扔麥醫生。羅靖和從後面截過去,把本子放到桌上,也有點生氣:“好了麥醫生,你是不是該看病了?”
麥醫生置若罔聞,一臉神秘兮兮地沖亓雲道:“你是這小子帶來的,估計和他也相熟。這孫子是不是平時看上去都特禁欲特潔身自好?啊哈哈那是我教育得好!”
這下連羅靖和臉都白了。以前麥威常常拿著各種各樣的性病病例嚇唬他,差點把他給弄出陰影來。
“嚇得陽痿了不就徹底‘清心靜氣’了麼。”麥威說。
亓雲正要掀桌,麥醫生一抹臉突然一本正經地拿起筆,翻開亓雲的病歷本,嚴肅地問:“說說症狀吧。”
亓雲給他整的不知所措。羅靖和咳嗽一聲:“全身癢癢,沒有明顯症狀。”
麥醫生斜眼看他:“我問你了麼?”
羅靖和氣得看窗外。
亓雲只好硬著頭皮說了說症狀。
“就這樣?”麥醫生抬高一邊的眉毛。
亓雲面無表情地看他。
“檢查都不用。簡言之,你是得了個很麻煩不要命根治不了的毛病而已。”麥醫生用筆敲處方箋:“我要坑你的錢呢,就給你開一堆進口藥,原裝美國的,不過全激素,比屁有用點。不過現在看來,我厚道些,只能很遺憾地告訴你:挨著吧。”
亓雲面部肌肉抽搐。
“有個獨家推薦的土方子。趁蛇還沒冬眠呢買一條新鮮的野生蛇,喝蛇肉湯,也許管用。不過容易得感染裂頭蚴病。即是說,蛇皮下面蛇肉上附著成千上萬的寄生蟲,人感染了的話,就容易在眼部,口腔頜面,皮下,腦,以及內臟鼓起一個大包。這個包裡呢,就是寄生蟲的幼蟲正在成長……你要看照片嗎?”
亓雲終於受不了了,他本來就有點噁心長條狀的蛇類,被麥醫生煽的胃液洶湧澎湃往上翻。
羅靖和把他拉出去,自己摔門進來,怒氣衝衝瞪麥醫生。麥醫生慵懶地撐著下頜,呵呵笑著:“真難得呢,你居然生氣誒。”
“你故意的!”
“啊。故意的。”
“為什麼?”
“因為看你表情變化得太精彩了,所以忍不住了。”
“你……”
“唉唉唉。別生氣嘛。我說的是實話,年輕人的毛病確實沒藥治,要治也是些激素什麼的。吃下去當然有用,可是會損害他的免疫系統和內分泌系統。我都實話實說了,你還不感謝我?”
羅靖和看了一分鐘的天花板,轉身就走。
麥醫生飛個吻:“拜拜~darling~”
羅靖和頭也沒回:“滾。”
回家的路上,羅靖和時不時瞄瞄後視鏡裡的亓雲。亓雲開始還板著臉,突然繃不住了似的笑起來,越笑越厲害,趴在後座上起不來。羅靖和疑惑:“你笑什麼?”
亓雲捶座椅:“這個麥醫生真是個妙人啊!看你平時一板一眼的居然還有這種朋友!啊哈哈,一定要認識,一定要認識!我喜歡!”
羅靖和眼角抽筋:“喂喂喂……你這是在生氣嗎?那個變態還‘妙人’?”
亓雲坐直:“唔。總有一天我得好好感謝他把你調教得這麼……正人君子。”說著,又開始大笑起來。
一向平穩鎮定的羅靖和突然有了要扶額的衝動。
14
亓雲退掉了自己原來租的房子,搬著行李和羅靖和一起住。孤注一擲,他想,再試一次,拼上全部再試一次。即使是這次失敗了,最起碼也沒有遺憾……沒有回頭路了。
多了個亓雲,家裡要整潔起來顯然就不那麼容易了。羅靖和只是搖頭苦笑。亓雲最喜歡縮在沙發上抱著手提電腦看動漫。有次羅靖和湊過去,看了幾分鐘,笑道:“動畫片兒啊。”亓雲翻個白眼:“不要用這麼老頭子的詞彙。動漫,這是動漫!”羅靖和呼嚕他的腦袋:“我本來就是老頭子。”亓雲靠在他懷裡蹭蹭臉:“哪兒有這麼年輕英俊風流倜儻的老頭子啊。”
手提裡動漫演繹得很激烈,幾個熱血主角在吵架,用鐘擺一樣嗑噠嗑噠的日語吼來吼去。好在底下有字幕,羅靖和攬著亓雲多少看懂了些。大意是講保護誰,要保護誰,要被誰保護,要保護最重要的東西。羅靖和看了半天突然笑道:“我都快不認識‘保護’這兩個字了。”
亓雲舒服地靠在他懷裡:“看看就算了,日本的熱血動漫都這個調調,強調‘牽絆’啊‘保護’啊。中國的影視裡很少出現這樣激烈的詞,我猜中國人大概潛意識是認為既然是朋友就應該‘牽絆’,什麼人什麼東西對自己重要就應該‘保護’,日本人倒是熱衷強調來強調去,有時候讓人覺得流於表面。”
羅靖和笑道:“和日本人做過生意。他們的確倒是最重視表面功課,比如職務比我低的負責人員見到我一定要鞠躬,我不懂日語,翻譯告訴我他們用的全都是最高形式的敬語——而實際上過程並不很愉快,日本人骨子裡是蔑視亞洲人的。表面禮數倒是十足,我們這方面一點實際利益都沒有。”
羅靖和這個年紀的人,少年時沒來得及被普及日漫日劇,看《紅岩》這樣的小說倒是比現在年輕人有熱情,因此對日本這個國家感覺絕對好不了。亓雲也不和他多說,只是每次看自己放日系動漫羅靖和就皺眉,之後只好用耳機。
“比如你喜歡看耍猴戲,有必要連那只猴子也一起愛嗎。”亓雲又蹭蹭:“你說的也對,到底只是動畫片兒而已。”
羅靖和和亓雲差了十多歲,三年一代溝,那麼他們之間大概差了三四個溝了。人和人之間相處講緣分,還得靠技術。亓雲珍視羅靖和,羅靖和疼愛亓雲。先決條件健全,剩下的事也就不那麼困難了。兩人生長的環境不一樣,愛好也差得多。亓雲從小寄居在奶奶家,雖然奶奶並不待見他,但到底是個知名教授,亓雲從小耳濡目染被薰陶了不少。亓雲奶奶擅長鋼琴,愛聽義大利歌劇。亓雲從小聽著,愛聽不愛聽都已經成了習慣,聽著這些旋律親切。而在羅靖和看來,“藝術”是個挺遙遠的詞。他欣賞起來多少有點吃力。看名家油畫,他覺得只是一些色塊圖形,不能理解有些人為什麼激動。聽音樂,鋼琴小提琴他聽起來沒什麼差別,反而讓他昏昏欲睡。某天晚上亓雲拉著羅靖和去聽音樂會,枯坐幾個小時出來一看羅靖和小臂上一片青。
“真是個庸俗的人。”羅靖和敲敲前額:“我就怕真睡著了丟不起那人。可又實在聽不懂。”
亓雲在大衣袖子底下拉著羅靖和的手,默不作聲。剛剛聽羅靖和跟他秘書處打電話,似乎他白天和人洽談項目唇槍舌劍刀光劍影地開了一天會,晚上強打精神和自己出來聽音樂會。從此亓雲再也沒有提過任何關於這些事情的話。倒是偶爾羅靖和精神壓力太大晚上失眠,亓雲就給他放輕快的鋼琴曲,把聲音壓得極低,斷斷續續悠揚綿長,像是母親拍哄嬰兒時無意義的重複的節奏。羅靖和很快就能入睡。
飲食上亓雲喜歡腥氣的魚蝦貝類,特別是河魚。但是羅靖和吃得少,說是受不了這腥味兒。平時倒是只就鹹菜就能吃幾個大饅頭。
亓雲想大概是羅靖和幼時家裡根本吃不起這一類東西的緣故。一直沒有吃過,成年了反而無法接受。從小一直鹹菜饅頭的,即使是現在,吃起來也順暢。這麼想得亓雲心裡難受,倒被羅靖和看出來了,所以開始吃的全面些,儘量不表現的那麼明顯。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平淡安逸地過著。一日午飯後,羅靖和突然遞給亓雲一把鑰匙。大型號的歐式復古銅鑰匙,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非常漂亮。
“這是?”
羅靖和收拾飯桌:“房子我其實早就買了。簡單地裝修之後,散了一年的氣味。現在搬進去正好。”
亓雲愣:“我還以為你正在攢錢呢。”
羅靖和刮刮他的鼻子:“我沒你想像的那麼窮。”
週六上午兩人去看了看。在T市有名的富貴區,位置向陽,景色很好,看上去和風順水的。漂亮的二層小樓,不大,但是帶著的花園卻不小,四周一圈黑色的鋼藝扭絲大柵欄,很有氣勢。
“統共找了四五個風水先生來看,都說這裡最好。養人的地方。”羅靖和打開電動大門,開車進車庫:“前天剛請保潔公司裡外徹底打掃了一遍。兩周之後搬過來,好不好?”
“又是算的日子?搬家是得挑個日子呢。”亓雲笑道。
小樓外面看上去不算突出,漂亮得一般。進了門才發現裡面裝修得簡潔大方,舒適得體。室內設計做得很好,很有空間感,讓人心情舒暢。亓雲在大客廳裡打個轉,然後跑到飯廳,玻璃鋼晶瑩透亮的桌椅,上面垂著一排極有質感的燈。亓雲吹個口哨,再進廚房。地方很大,櫥櫃都選用的防水防銹的鋼制,很有清潔感。一樓還有個大書房,棕紅色的木質辦公台大書櫥,亓雲笑:“你那時大概沒想過這房子裡還會再多一個人。”
羅靖和笑:“這也是你的書房。”
一路順著螺旋狀的樓梯奔上二樓,三個大臥室,每個都帶著有點奢華的衛生間。
“哪個是我們的臥室?”亓雲伏在二樓樓梯走廊的欄杆上向下快樂地問。小樓二樓比一樓小一個大客廳,因此上了樓梯之後是一個沿著牆壁的帶著扭絲欄杆的露臺式走廊。羅靖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抬頭微笑著看亓雲,“你喜歡哪個就哪個吧。”
“哦哈哈,太棒了,這是咱們倆的家!”
“嗯,咱們倆的家。”
羅靖和只是笑,看著亓雲小孩子似的興奮地蹦來跳去,每個屋子都要進去探索一番。
新家的味道。
搬家是一個繁重但是快樂的工作。羅靖和自己有車,又不需要搬家具,所以來回兩趟就都搬好了。亓雲抱著最要緊的大棉被坐在他後面,吃吃傻笑。
“小傻瓜。”羅靖和瞄了一眼後視鏡。亓雲把臉埋在棉被裡來回蹭:“這麼好的房子我沒住過,興奮一下都不行麼。”
其實還有另一層意思。小樓的大門是一種非常強悍的保險門,只有兩把大鑰匙,其工藝繁複至極,根本無法複製。其中一把,羅靖和給了他。不管羅靖和之前到底如何構想,最終都把鑰匙交給了他。這不單是指同居的問題,羅靖和是極其傳統的男人,鑰匙可以證明他承認亓雲是這個家的另一個主人。
所以亓雲才會興奮。他需要一個家,這是他的夢想。亞光的銅鑰匙握在手裡,沉甸甸。入了心裡去,他終於確定,這份幸福,他會一直攥在手裡,一直一直。
15
羅靖和剛進公司,就發現公司裡氣氛有點微妙。
所有職員臉上都是肅穆平板的神氣。羅靖和本身是寬容的人,並不需要下屬職員們懼怕他,公司裡頭一次有這樣敬畏的氣氛。
“總公司來人了。”羅靖和秘書處的秘書長抱著一大疊資料走來走去,努力營造出一種“我很忙我很忙我真的很忙很忙”的感覺。羅靖和差點笑出來:“總公司來人視察工作,怎麼沒有通知過我?”
張秘書長是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比亓雲大不了多少,羅靖和不自覺地對他也和藹不少。他略略著急:“今天早上剛來的,還好前臺素質過硬,諮詢小姐禮貌周到,堅持到最後看到人家名片也沒出紕漏。好麼,總公司的——CFO?首席財務官!”張秘書長的特點,一緊張說話就跟打機關槍似的:“老總您認識?臉繃著,本來大早上的大家都有點疲遝,給他掃了一眼立時都精神了!您是沒看見……”羅靖和一邊往電梯走,一邊安撫張秘書長。電梯關閉前的一瞬間,張秘書長最後一句話硬擠了進來:“這歐那歐,總公司來的全是UFO啊……”
羅靖和差點笑出聲。
推開辦公室的門,羅靖和溫聲笑道:“旭飛怎麼有時間過來?你把我那些下屬職員嚇得不輕啊。”
李旭飛交疊雙腿,坐在羅靖和辦公室的沙發上,正在閱讀一份報紙。羅靖和的秘書長每天早上都把新到的報紙放到他的辦公桌上。剛剛進來送報紙的時候看李旭飛的神情跟挨了蛇咬似的,幾乎跳著逃了出去。
“你搬家了。”李旭飛平淡地說。
羅靖和脫下大衣,摘掉圍巾:“啊。總是租你家的老房子也不好意思,而且那房子我一年前就買了,原本也沒打算住,只是想置份產業。總公司決定讓我來T市組建分公司,正好也可以住上。”
李旭飛盯著報紙,半天道:“你一個人住?”
羅靖和拉開皮轉椅,在辦公桌後面坐下,聽他這麼一問,稍稍遲疑了一下。
“不……不是。我和亓雲——就是我那個鄰居。”
李旭飛手中的報紙輕輕一顫,他翻了一頁過去。短短的寂靜之後,羅靖和輕聲道:“有件事不該瞞你,旭飛,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你說……我和亓雲,嗯,在一起了,你懂嗎?”
李旭飛眉頭突然一皺,依舊盯著報紙,什麼表情也沒有。
羅靖和低笑著道:“我理解你的感覺……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但真就這樣了……你要是反感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們不至於連兄弟也做不成吧?”
李旭飛還是默不吭聲。羅靖和拿起鋼筆,開始批閱檔。鋼筆尖在紙上滑動的沙沙聲成了一室唯一聲響。清晨的太陽大而亮,卻不熱。光線明亮,繞在羅靖和身邊永遠是沉靜歡快的。半晌羅靖和抬頭,發現李旭飛的目光已經脫離了報紙,直愣愣地盯著自己。李旭飛略略一驚,匆忙收回目光,有點慌亂地翻著報紙。又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說得倒是容易……以後多艱難你不知道麼?”
羅靖和應道:“知道。”
李旭飛像是被激怒了似的,一甩報紙,聲音有點嘶啞:“回答得毫不猶豫,真挺好,你就沒慎重考慮過?同性戀,兩個男人,這是在中國!”
羅靖和頓住鋼筆,突然溫和地笑了。
“猶豫也有。考慮也有。我甚至恐慌過,被自己嚇得半死,坐在街上發了半晚上的呆。可是得出結論還是那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真要喜歡上了,誰顧的了那麼多?”
誰顧得了那麼多?誰顧得了那麼多?誰顧得了那麼多?
羅靖和語氣一貫溫和斯文,在李旭飛腦子卻一遍一遍迴響,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像是把他綁在大石頭上拿刀一遍一遍拷問他,顧得了那麼多?顧不了那麼多?
機會在眼前的時候只是在猶豫要不要抓住。等想好了要抓了,機會已經不在了。
李旭飛突然笑起來。用手撐著額頭,背部笑得一顫一顫。羅靖和不明白他在笑什麼,或許是在笑他無聊而天真,只得等著他平靜下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李旭飛低歎。羅靖和頗有些雲裡霧裡,但沒多問。李旭飛從手指縫中看羅靖和:“搬了新房子,什麼時候請我吃溫鍋酒。”
羅靖和笑道:“原本還擔心耽誤你工作。一定要請你,不過亓雲先請了他幾個大學同學,都些小青年,我怕你嫌聒噪。要不單獨另請你?”
李旭飛冷聲道:“單獨另請做什麼?我喜歡熱鬧。”
溫鍋酒當天亓雲請了當初大學宿舍裡的那幾個人。一起住了四年知根知底,也自在些。都是些熱情的年輕人,看到花園外面的自動大門就開始驚歎,一路驚歎道進了保險門。開始嚷嚷著一定要參觀剝削階級住什麼樣的房子,進了大客廳看到冷著臉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男人,突然都安靜了下來。
李旭飛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老徐發現竟然就是那天晚上馬路對面那個英俊異常的男人時,隨著亓雲挑挑眉毛。他單知道羅靖和是個人物,沒想到還有尊更大的“人物”坐在客廳看報紙。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用目光詢問亓雲,亓雲卻不知道答什麼好。剛好羅靖和把車停在車庫然後進門,解了圍:“這是我的好友,李旭飛。既然溫鍋,當然也得請他,對吧。”羅靖和兩方面介紹,李旭飛看看他們幾個人,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這一頓飯吃得顯然沒想像中熱鬧。羅靖和做了豐盛的菜式,原本是件高興地事情。可偏偏有個李旭飛。李旭飛本人並沒有什麼意見,他甚至從頭到尾沒有吭聲過,只是默默進餐,動作嫺熟優雅。有個低氣壓在附近盤旋,一桌子人興致也高不上去。想講點助興的事情,聲音又不能高——給李旭飛一比,除了羅靖和都覺得自慚形穢。不能高聲,小聲說話又顯得不大方,做賊心虛講誰的壞話似的,更掃興。於是乾脆都不吭聲,大家仿佛還在高中的食堂裡,學校嚴格管束,吃飯時絕對不能出聲。
亓雲看了羅靖和一眼,羅靖和苦笑著搖搖頭。亓雲也笑,夾了一筷子菜到他碗中。羅靖和點點頭,給他舀了一碗鯽魚湯。羅靖和燉魚湯總是最妙的,雖然他不愛吃魚。他燉出來的魚湯都泛著白,濃厚腥香。
“多吃些。”他輕聲道:“入冬鯽魚就有毒了——大概就是肉瘦,不好吃的意思。”
亓雲幾個同學知道他是幹什麼的,見怪不怪,只顧低頭吃,早就言明今天就是開葷來的。
李旭飛看了他們一眼,也沒反應。
飯後,幾個年輕人湊到書房去擺弄羅靖和的新款臺式電腦,配置在哪方面都是最好的。畢竟只是些剛出校園的傢伙,童心未脫,說沒見過如此高級的電腦,要用網遊來檢測檢測性能。羅靖和收拾飯桌,打掃乾淨廚房,跑了一杯烏龍茶給李旭飛:“今天的確吵了一點。”
李旭飛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要怪我打擾氣氛。”
“那怎麼能呢。”
李旭飛捧著茶杯。杯中的蒸汽嫋嫋升起,在空中打滾,翻卷,消失不見。
“有你在的地方,總是很溫馨。”李旭飛輕聲道。
羅靖和看著他笑。
亓雲從書房出來,突然看到他們兩個坐在沙發上相視而笑。兩個年齡相同,身份地位相當的男子之間的氣氛相當和諧,因為彼此那麼瞭解。
亓雲站在走廊裡,靜靜地看著這兩個人。時不時輕聲交談一兩句,或者認真地品茶。他突然覺得這副情景可以概括了整個過程:兩個人,在客廳裡安詳地度過暖融融的慵懶下午,而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闖入。
羅靖和瞥見亓雲,不等他再胡思亂想下去,微笑道:“怎麼了?”
亓雲道:“那個……幾個傢伙都渴了,我出來弄點水。”
羅靖和站起來,想他走來:“你的朋友們喝茶嗎?”
李旭飛在後面看著羅靖和的背影,一動不動。
亓雲道:“他們喝茶是浪費,礦泉水就行了。”
“廚房裡有瓶裝礦泉水。”羅靖和走進廚房,亓雲跟了過去。羅靖和翻出四五瓶礦泉水給亓雲:“還需要別的嗎?”
亓雲突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不用了。”
羅靖和呼嚕呼嚕他的腦袋:“去吧。”
亓雲點點頭,抱著礦泉水,高高興興地向書房跑過去。
16
晚上躺在床上,兩個人都睡不著。床很大,一般很少見的尺寸。亓雲抱著棉被滾過來滾過去,小貓似的蠕動著。直到最後終於滾到羅靖和懷中,被羅靖和一把抱住,才安靜下來。
“你和李旭飛說了什麼?那麼高興的樣子。”
“我們說起以前的事兒來了。都是些倒楣事……呵呵。”羅靖和修長有力的手指在亓雲臉上輕輕撫摸。眉毛,眼睛。亓雲眼睫毛長而翹,輕輕掃到羅靖和手指上。因為感到癢癢,亓雲眨動地頻繁起來。羅靖和的手指一直往下滑,臉頰,下巴。重新返回亓雲的嘴唇。不算厚,很柔軟。羅靖和喜歡用手指輕輕蹂躪他的唇,看它們變紅,豐潤起來。男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點施虐的情節,無法避免。“哦,對了,他預支了明年的假,回來T市結婚。婚期還沒定,不過就在這幾周了。”
亓雲驚奇:“你們一年多少假期?”
羅靖和輕聲道:“不一樣。總公司管理層一年一個月,我們這樣遠方諸侯一年三周。旭飛連著三年沒休假,都今年一起休了。不過這小子也精明,明年總公司要派他去德國進修一年,本來也沒什麼‘休假’了。”
亓雲閉上眼睛,呵了一聲:“我一直覺得咱家缺點什麼,今天老徐發現了。你說咱們家缺什麼?”
羅靖和對亓雲的身體著迷。輕輕撫摸,肌膚很敏感地輕顫,體溫漸漸升高:“哦,什麼?”明顯對這話題心不在焉。
“周圍花園種了那麼多松柏冬青,即使是現在還鬱鬱蔥蔥的,進了門卻一株植物都沒有——嗯。”亓雲呻吟一聲。羅靖和的手指沿著他的脖子,一路向下,胸膛,腹部,大腿,流連一圈之後進入了那神秘地帶。
“我知道了。”羅靖和說。
然後他們就沒有心思再管“別人”說過什麼了。
第二天下午,亓雲接了羅靖和的電話。
“在家呢。”羅靖和溫和的聲音從話筒那邊傳過來。
“在呢。”亓雲笑。
“等會兒有人過去送盆栽什麼的,正好你給開下門。”
亓雲電話剛掛沒多久,果然聽見門鈴。可視通話器裡站著個有些瘦小的年輕人:“請問是羅老總家嗎?”
亓雲道:“是啊。您有什麼事兒?”
年輕人一閃身露出身後一輛小貨車,上面整整齊齊大大小小的抱著塑膠薄膜的十來盆花卉盆景:“我們是園藝公司的,來送盆栽。”
亓雲開了花園外面的電子鐵門,然後打開客廳的保險門。五六個身穿整齊制服的小夥子搬著花花綠綠的盆栽植物往裡走。小個子拿出名片,上面印著“匯景園林藝術公司”。
“我們孫總親自挑的十盆盆栽,秋天剛換過土的,您正好也不用再麻煩了。本來還有不少,我們孫總嫌都不精神,等進了新貨再讓您和羅總過去看看。其實下午不是送盆栽的最佳時機,不過孫總說也不差那點事兒了。”幾個服務人員熟練地套上鞋套,拆開塑膠薄膜,搬著花盆看亓雲。小個子道:“請問我們可以進客廳嗎?”
“唔,當然可以,麻煩了。”亓雲連忙讓路。服務人員按照盆栽的習性以及美觀程度選擇向陽或者背陰的地方擺放。
“二樓羅總特別關照說聽您的,您要擺哪盆?”
亓雲挑了一盆綠蘿,一盆吊蘭,一盆迷迭香,據說這三樣植物可以淨化空氣。三個人幫忙抬到了二樓主臥室,擺好。一盆快一米的大型鳳尾竹,亓雲請他們抬進了羅靖和的書房。這次送來的多是一米高的大型樹木盆栽,“花卉下次送來。”小個子說。兩盆高大的龍血樹和一盆巴西木亓雲非常喜歡,就擺在客廳。隨之還附贈了一隻紙箱,裡面有盆栽的護理手冊和常用護理工具。小個子年輕人笑著拿出一隻只有巴掌大的小盆栽說道:“這是羅總點的,說要個巴掌那麼大的迷你盆栽,特別送給您做禮物。”亓雲接過來一看,小小的黑色花盆裡面有一隻更小的仙人球,圓嘟嘟的,只有一點點的刺看上去都很嫩,可愛得不行,當時笑了出來。
擺放整齊,送走了服務人員。亓雲歎了口氣,滿屋子亂轉——擺滿了綠色的植物,整個家驀然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了起來。他特別把那只迷你小盆栽命名為小球,擺在書房的桌子上,然後趴在寬闊的老闆臺上,用指尖輕輕點著小球軟軟的小刺。溫暖的陽光從亓雲背後鋪過來,照得身上暖洋洋的。
“喜歡嗎。”羅靖和的嗓音很深沉,帶點鼻音,總是能讓亓雲莫名其妙地想起以前奶奶家掛的“厚德載物”的書法。他只要一說話,周圍空氣都軟了。
亓雲依舊趴在書桌上,拿著在書房裡的電話分機懶懶地說:“嗯,到處都是綠色。真好。”
“晚上吃什麼。”
“想喝你熬得那種綠豆紅豆還有大米的粥了。”
“好吧。”
羅靖和晚上主張吃得清淡些。把綠豆紅豆摻起來熬有潤滑腸道的作用,晚上喝剛剛好。而且羅靖和經常在晚飯做一樣拌菜,即是選用嫩嫩的小油菜葉,放在水中焯熟。撈起,拌上香油和鹽,亓雲非常愛吃。
羅靖和做的飯,總有種無法言明的香味兒。
可是過了一會兒,羅靖和又來電話:“我們今天晚上出去吃好不好?”
亓雲奇道:“真少見,你不是討厭飯店裡用豬油味精炒的菜麼。”
羅靖和笑:“不,這次是李旭飛的未婚妻邀請咱們吃飯。”
亓雲一聽“李旭飛”三個字斷然拒絕:“不行,我是絕對不再跟他一個桌吃飯了。”
羅靖和知道其實昨天亓雲是有點生氣的,只好溫聲道:“哎呀,我都答應人家了。何況又不是李旭飛請,是他未婚妻,你權當是去看看她長得什麼樣吧。”
亓雲一聽也對,李旭飛快有老婆這件事亓雲心裡也竊喜,略略放心似的。
“那行。幾點?”
“我六點下班。回去接你就行了。”
對於怎麼樣的女人能縛住李旭飛,亓雲好奇得很。進了雅間他一瞬間就明白了。
坐在雅間裡的是一個打扮得體,笑意溫柔,說起話來語氣平靜淡然的女人。性別不一樣,但舉手投足間的恬淡神氣和羅靖和如出一轍。
羅靖和沒有看出來,亓雲掃了一眼就明白了。大家互相介紹之後,這女人叫林檎,古時候蘋果的意思。
席間李旭飛和羅靖和喝起來,都有了醉意,勾肩搭背地湊在一起說話,聲音忽高忽低。
林檎只是笑著看他們,神色間沒有任何不快。
亓雲和林檎說過的話不多,但是第一個眼神,足以讓他們瞭解對方。
那種略帶卑劣的竊喜,放心以及心照不宣。
大概林檎也是知道李旭飛和羅靖和的事情的。可是遇到這種事,誰也當不起聖母。明明一直在一起很熟稔的人,突然跳出一個少年時代的青梅竹馬來。他們擁有共同的往事,快樂的,心酸的,不能改變的回憶。別人只能在大峽谷的另一頭張望,過不去,碰不到,只看他們獨自快樂,不能分享。很危險。
亓雲覺得自己委實自私自利,心胸狹窄。可是他控制不住,大概是委屈,大概是憤怒,更或者,是嫉妒。
林檎離開飯桌,像是嫌熱,走到窗邊吹風。亓雲跟了上去。
“那個……林小姐?”
林檎轉過頭來,笑著:“我快三十的人了,怎麼說也比你大,你就叫我林姐吧。”
可能早就注意到他了。羅靖和李旭飛那班人,一眼就能把某人的物質構觀察的條分理析。那麼這個林檎大概也不差。
“啊。林姐。”
“嗯,什麼事?”
亓雲有點抱歉地說:“剛才就打了聲招呼,一直沒和你說說話。”
林檎笑道:“我看你是覺得把我冷落了,我可能會生氣吧。”
亓雲有點愣:“啊?”
林檎搖搖頭:“不必這麼想。我並沒有生氣。”
亓雲有點訕訕的:“哦。”
林檎輕聲道:“我想你可能理解。感覺的確不太好,像是自己被扔了似的。旭飛跟我在一起不大說話的,偶爾會講講關於羅先生的事情。我們就像是坐在影院裡看電影的觀眾,螢幕裡愛恨生死悲歡離合,跟我們沒有多少關係。”
亓雲瞪著眼睛,驚訝地看著林檎。
“可是仔細想想也沒有那麼嚴重。每個人多少都有點不想跟別人分享的秘密。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其實我也有的,不想李旭飛知道。大家既然都是平等的,也就沒必要計較太多了。”
大酒店高層,空氣特別好。被污染的污濁空氣很沉重,不會到達這麼高的地方。天空漆黑,像是珠寶行櫥窗裡用來襯珠寶的正黑天鵝絨。林檎靠著窗看亓雲。從他這個角度看她,大酒店雕鑿工藝精湛的窗框把她框住,一幅油畫一樣。背景是深黑色的天空,偶爾能看到些晶瑩的亮點,那是星星。亓雲有點出神。
“聊什麼呢。”一把深沉的嗓音,嚇亓雲一跳。林檎笑道:“羅先生。”亓雲轉身,看只穿著白襯衣的羅靖和臉色微紅,微笑著站在他背後。李旭飛喝得有點高,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羅靖和溫和地對林檎說:“對不住,好久沒跟旭飛喝酒了,一時高興忘了分寸。他酒量原不如我,我疏忽了。”停了停,他又道:“錯都在我,林小姐要罰他跪搓板的話,我也只好跟著一起受罰了。”林檎搖搖頭,走回酒桌。李旭飛勉強起身,走到沙發上半躺下。林檎問服務員要了個手巾把子,輕輕地給他擦臉。
“說什麼呢。很高興的樣子。”羅靖和捏他下巴。
亓雲微微吃驚。羅靖和在不高興。他難道是吃醋?
——酒精真是讓人失態。
亓雲拉著他,坐到窗邊的一排椅子上,然後關上窗:“喝酒出了一身汗,不要湊到窗邊來,容易著涼。”
羅靖和只是看著他笑。亓雲抱著他的頭:“難受吧。”
羅靖和把臉埋在亓雲懷裡,帶著一種剛剛緬懷過的遺憾意境,沉沉地嗯了一聲,甕聲甕氣。
“好啦好啦。”亓雲知他是在略略悼念自己曾經的青蔥歲月。三十來歲的人其實脆弱,而且容易恐慌。青春剛走,人到中年,中年之後是老年——可以理解。
李旭飛是不能開車了。亓雲羅靖和原本也是打車來的,羅靖和早料到得喝到酩酊大醉。亓雲幫林檎叫了輛車,送他們回去。亓雲和羅靖和沿著街道慢慢走。
T市有一半在山上,一半在平原上。一到晚上不高的山地上亮起一片燈,像是星空掛了下來,鋪在山上,又一點一點延伸下來。
亓雲在大衣袖子底下牽住羅靖和的手。慢慢地散步。T市算是大都市,秋日夜晚依舊熱鬧非凡。
經過一場宴席,然後兩人手牽著手回家。生活本該如此,過日子麼。
“清和?”
“嗯?”
“能一起回家真好啊。”
“是啊。”
羅靖和看著亓雲笑。霓虹燈打在他身上,映著他眸中暗暗生輝,深情如此。
17
亓雲拿著洗髮液的瓶子,對著光線仔細地看。羅靖和進家門的時候看他那副認真的模樣不禁笑道:“洗髮液惹你生氣了?”
亓雲晃晃手裡的瓶子:“真坑人,我才發現,這種瓶子裝的洗髮液用到最後雖然擠不出來了,仍然有很多掛在瓶壁上。只要倒著放,還能積攢很多——你手裡拿著什麼?”
羅靖和提著一個非常大的黑色公事包,沉甸甸的。他把公事包放在地上,脫掉外衣換上棉拖鞋,坐到沙發上,把公事包裡的一大摞文件放在茶几上,對亓雲招手道:“來,你來看看。”
亓雲湊過去,隨手拿起一份檔,竟然是一份遺囑,但是變了臉色,哆嗦著看羅靖和。羅靖和笑著呼嚕呼嚕他腦袋:“別亂猜,我什麼問題也沒有,立遺囑只是為了長遠,並非快死了才要的。”
亓雲皺眉:“呸呸呸,沒事亂說什麼?你讓我看這個?”
羅靖和把文件一份一份攤開。“這些就是我的身家性命。”他笑著看亓雲:“我覺得應該交給你。”
亓雲愣愣地看著他。
桌面上的文件大致有羅靖和本人的財產評估,財產公證,銀行存款,公司股權,房產,股票。亓雲發現他即使下輩子躺著揮霍錢也夠花了。還有一份高額人壽保險,受益人名字是“亓雲”。亓雲拿著看,不知所措。“所有檔都重新做了一遍,一式三份,我的律師一份,我自己留一份,你一份。”羅靖和說。亓雲翻開遺囑,上面用很公式化的冰冷語氣陳述著,立遺囑人羅靖和如遇意外或自然死亡,按照他本人的意願如何分配遺產——銀行存款他的父母占百分之四十五,他名下的房產,車輛,股票以及銀行存款的百分之五十五歸亓雲所有。
亓雲突然把遺囑給扔到茶几上,仿佛這份文件咬了他的手:“你瘋了你,好端端的你拿這些玩意兒回來膈應我麼?”
這份遺囑讓他害怕,什麼叫意外死亡,什麼叫立遺囑人去世,這些都是什麼意思?
羅靖和輕聲道:“不要生氣。我也不是平白那這些東西咒自己——只是未雨綢繆,總要做各方面的打算。我們之間並沒有婚姻,你沒有任何保障。我總希望能給你更有說服力更實惠的保證,最起碼,如過我遇到意外,你得知道錢都在那裡……”
亓雲木然。羅靖和是個普通男人,他有男人的基本通病——喜歡把愛人想像得笨拙,天真,需要保護。顯然他忽略了亓雲本身也是個男人,養自己不成什麼問題。或許按照一般理解,羅靖和難道是瞧不起亓雲的能力?
此時此刻,卻不能這樣想。對面的男人只是太過真愛自己,以至於願意奉上所有。茶几上羅列著一排整齊的文件,雪白的,刺眼的,仿佛一遍遍對亓雲強調著這個男人的深情。
我愛你。這是初次的晚上情濃時羅靖和突然喊出來的。之後再也沒有說過什麼,他的性子也不適宜說甜言蜜語。愛這種事,不是說出來的。
這時候再去計較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僅矯情做作,還會傷害深愛自己的人。對於金錢亓雲是不在乎的,他一向覺得這輩子夠吃夠喝的就很好。可是羅靖和只會用這種方式表達,他不能為了所謂的驕傲或者莫名的“尊嚴”把清和的心棄若敝履。
“我想和你過一輩子。這些都是不可避免必須得籌畫到的……你知道,我就是這麼庸俗市儈的人,總是想爭取最大利益的商人……”羅靖和低沉的嗓音溫聲道:“所以我只想出了這一個辦法,所以……”
亓雲伸出手去,摸羅靖和的臉。
“我知道了。”亓雲輕聲道:“我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擔心我。我都知道,因為我也是這樣的,愛你。
亓雲問老徐要了個解酒的方子。把梨和山楂糕都切成絲,拌上幾顆冰糖,放在冰箱裡冰鎮。要吃的時候提前半小時拿出來緩一緩,用勺子擠出酸甜的汁水,很解渴解酒。這幾天羅靖和應酬多了起來,因為要開發一個大的房地產專案,必須這樣應付政府的官員們。好幾次都是亓雲把他半扛著搬回屋裡,羅靖和已經醉得七葷八素。
“多虧我是個男的有勁扛你。”亓雲扯他的嘴擺出個笑臉:“喝酒多了傷肝。”
羅靖和渾身無力,靠在沙發上看著他苦笑。
亓雲拿出準備好的山楂糕梨絲,一勺一勺喂他汁水。
“涼嗎?”
羅靖和紅著臉搖搖頭。看樣子挺好喝的。喂完了亓雲再扒掉他衣服,攙著他上二樓躺床上睡覺。醉酒的人不能平躺,很危險,亓雲另抱一床太空被壓在床頭讓他半倚著,保持呼吸順暢。
第二天亓雲醒來時羅靖和已經洗漱好了,有點歉意,亓雲一邊洗臉一邊問:“事情還沒搞定?”
“快了。”羅靖和無奈:“那幫人就是找個藉口多吃幾桌而已。”
亓雲點點頭,不再多問。
最近健力寶難得有點憂鬱。跟亓雲在學校食堂吃飯的時候用筷子一下一下戳米飯,米粒都蹦到桌面上來了。
“唉唉,浪費糧食要打手心。”亓雲笑著說。
周緣直著眼神看亓雲:“雲,我戀愛了。”
亓雲一咳嗽米飯差點從鼻子噴出來:“……別這麼稱呼我謝謝。”
健力寶接著憂鬱:“雲,你說,什麼是戀愛?”
亓雲低頭繼續吃。
健力寶神情渙散:“我看見她,就像旱久了的糠蘿蔔突然遇到水一樣……”
什麼破比喻這是。
“雲,怎麼辦?”
亓雲撐著下巴看他:“你這是……情竇初開?”
健力寶嬌羞。
“……今年貴庚?”該不會是以前的歲月都用來吃了吧。
“哎呀討厭啦賊死鵝死苦瑞特~”
亓雲看著剛吃一半的餐盤,突然覺得飽了。
“……哦。”
“雲,給點建議唄。”
亓雲面無表情塞一口飯:“追女生我沒經驗。”
健力寶淚目:“你是在炫耀都是女生追你嗎?”
——陷入愛情的人不僅智商負數,而且多疑容易玻璃心。
“我沒這意思。”
健力寶扭動兩下:“我是直接表白好呢,還是迂回戰術好呢?”
“要不你那個硬幣拋一下,正面的話直接去告白,反面的話立即寫情書,立著的話繼續吃午飯。”
健力寶當即翻皮夾,拿出一枚硬幣當當彈,結果一不小心掉到了對面亓雲的餐盤裡。亓雲一陣反胃,索性也不吃了:“你側面打聽打聽,那女生喜歡什麼類型的。”
健力寶有氣無力:“梁朝偉那種憂鬱型的。”
亓雲忽然樂了:“那你就從今天開始節食。真的,你這餓得有氣無力沒得吃的鬱悶表情真的很憂鬱。”
健力寶趴在餐桌上,正好擦了一桌子油星兒。無論哪裡的食堂,總是充斥著亂七八糟的味道,飯味兒,菜味兒,甚至似乎還有屁味兒鞋油味兒頭髮好幾天沒洗的怪味兒——沒辦法,人多。
亓雲突然無比懷念家裡的餐廳廚房。這兩天羅靖和又忙開了,午飯他在公司吃,亓雲在學校對付。亓雲一直很想做飯,但是羅靖和不讓。
“你也就會下麵條炒個青菜而已,還要我最後收拾殘局。”
亓雲甩了他一枕頭。
十一月份,天也一直沒有冷下來。太陽依舊很暖,讓人愉悅。
18
李旭飛結婚了。婚事搞得並不麻煩,辦理了合法手續,然後請幾個親戚朋友了幾桌酒。林檎是個精緻的大方得體的女人。比如說她很少戴首飾,經常戴一對樣式看似簡單,並不大的耳釘。那對耳釘是正宗的南非鑽石,鑲嵌工藝精湛至極。酒席設在T市最豪華的大酒店,陳設簡約卻不失格調。婚禮當天李旭飛穿著平板正經的黑色西裝,林檎則是一身正紅色經過適當簡化的妖嬈漢服襖裙。
“我還以為新娘得穿婚紗呢,一層一層那種。”羅靖和笑著說。
亓雲道:“這年頭有錢的都講究個格調個性。穿旗袍進酒店容易被誤認為服務生,穿著白色婚紗又會被人笑庸俗沒品。你知道林檎那一身漢服多少錢定做的麼。”
羅靖和打量一下:“幾千?”
亓雲笑道:“論萬。”他剛剛無意中聽到女眷中的議論,真看不出來。羅靖和嘖嘖兩聲,沒有接話。婚禮很平和,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仿若一次愉快的聚會。亓雲沒參加過婚禮,非常好奇。羅靖和這兩年看別人結婚都疲遝,那簡直是兩個修飾一新的傻瓜和一群被迫湊份子的人在一起尷尬地表演。有人說這輩子對於婚姻的熱情全耗在婚禮上了,其實不假。
席間亓雲去洗手間,回來看見林檎站在走廊盡頭的床邊望著天。她沒大化妝,略施薄粉,反而不容易出現比如出汗脫妝或者粉沒有擦勻臉上的橫紋反而顯現出來這種紕漏。亓雲見過不少女子不能近看,否則張牙舞爪地猙獰。不管怎麼說,她是個怡然自得讓人舒服的女人。
“林姐。”亓雲輕聲道。
林檎轉過身:“菜式滿意嗎?”
亓雲笑道:“很好吃,都很高檔啊。”
林檎道:“那就多吃,好容易辦一次宴會,吃的東西總不能浪費了。”
亓雲看她並不是特別高興,也沒有新婚之人的興奮,突然道:“林姐,你不高興?”
林檎笑:“沒有。為什麼這麼說?”
亓雲道:“你和李旭飛都沒有……那種興奮感。”
林檎輕輕歎道:“這樣最安全。人這輩子真正激情能有多少呢。一開始就細水長流,堅持得時間還長久些。溫水煮青蛙,大家慢慢熬吧。”
亓雲道:“林姐,你怎麼這麼悲觀。”
林檎看他一眼:“過日子真諦就是能不折騰就不折騰,自己累別人也累。差不多就行,斤斤計較反而會喪失得比較多。”
亓雲看她,有點沒聽懂。眼前卻閃出羅靖和溫和的笑容。
平平淡淡,湊湊合合,就好了。
突然,從宴會廳傳來碰地一聲,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然後是玻璃碴四散的窸窣聲。廳裡開始慌亂,腳步聲四散。亓雲和林檎對視一眼,齊齊向宴會廳跑去,進門就看到李旭飛捂著左半邊臉跪在地上,血汨汨地從指縫流出,越流越多,越流越多。羅靖和半跪在他身邊,雙手握著他的肩,臉色蒼白,反復低聲問,旭飛你還好吧旭飛你沒事吧旭飛你能答我一句嗎?不遠處酒店牆壁上裝飾用的枝型燈摔在地面上,玻璃碴濺得到處都是。林檎冷靜了一下,說:“羅先生,你現在能開車嗎?我們要儘快去醫院。”羅靖和大萌初醒似的爬起來,架起李旭飛往門外走。李旭飛一直捂著臉,血止不住。亓雲從旁邊拿來厚厚一大遝餐巾紙,讓他摁著傷口止血。不多時餐巾紙也紅透了。李旭飛一直沒講話,只是蒼白著臉皺著眉。大概因為疼痛,和疼痛引起的噁心。上了車,亓雲坐在副駕駛上安慰羅靖和:“不要慌張,不要慌。”林檎和李旭飛坐在後面,李旭飛仰著,血從餐巾紙底下淌到襯衣領子和西裝上。羅靖和砸了一拳方向盤,發動車子,直奔醫院。
到了醫院一看,李旭飛左臉從眉毛到臉頰被枝型燈豁開個大口子,萬幸的是眼睛沒事。醫生檢查,傷口斷裂面整齊,癒合以後不會留很深的疤,也可以做整容手術。只是頭部被砸了一下,輕微腦震盪,在醫院觀察兩天比較保險。
羅靖和跑來跑去交錢拿藥找人聯繫病房,亓雲就默默跟在他後面。羅靖和一句話不說,亓雲也不說話。醫院的住院部的高級病房似乎材質都吸音,整條走廊靜悄悄的。醫院特有的沉悶和壓抑。
羅靖和突然轉過臉來對亓雲說:“還不如砸我呢。”
“別胡說。”亓雲道。
羅靖和坐在李旭飛病房外面,一臉疲乏和蕭瑟的神氣:“那燈原來是在我頭上方的。掉下來的時候我根本沒注意,旭飛推了我一下,我就看著旭飛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趴在上……”
亓雲學著羅靖和平常的樣子,摸摸他的頭髮,再摸摸他的臉。
亓雲的手指略細,纖長。以前羅靖和曾經笑著說他的手指適於撫摸,讓人安心。亓雲把手貼在羅靖和臉側,羅靖和倚在亓雲手上,閉著眼睛,長歎一聲。
光線不是太好。走廊長而寂靜,間或有清冽的微風輕輕穿過。讓人產生周圍一切都開始微微泛著幽藍的錯覺。消毒水的味道憑空使人安心,仿佛可以消除肉體或者心理的病菌,讓一個個四方的空間裡徹底乾淨。
輕微的開門聲。林檎。
她還穿著正紅的襖裙,因為忙亂已經被揉得發皺。越是端莊正式的衣服頹喪起來效果越明顯,讓她看上去也顯得憔悴了。
“羅先生?”她輕輕道。
羅靖和幾乎跳起來,愧疚地看著她。他一向認為婚禮對於女人而言很重要,現在她的婚禮被突如其來地破壞,而一切的起因都是他。林檎倦倦地一笑:“不要緊,他沒事了。臉上的傷口很長,但是不算太深而且很整齊。醫生只縫了幾針。住院觀察只是為了保險起見。我想回家那些換洗的衣服,羅先生能不能再開車送我回去?”
羅靖和趕緊點頭,一面對亓雲道:“你進去看看他,要是有什麼不對就叫醫生。”
亓雲點點頭,目送羅靖和與林檎離開。
亓雲開門,輕輕走進病房。李旭飛看樣子象在睡覺。他關上門,門鎖對入鎖孔時清脆地哢噠一響。房間裡佈置得很整潔乾淨,新換上的一次性被罩床單還帶著深深淺淺的折痕。亓雲在李旭飛床邊坐下,看著鐘錶,數點數。
大概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李旭飛突然睜開眼睛。半邊臉包著,只能看到他的右眼。他看了看亓雲,又閉上眼睛。知他不喜歡自己,亓雲也沒吭聲。
李旭飛突然開口:“我很不喜歡你,我想你也是。”
亓雲一愣。
“我們看對方都不順眼。”
亓雲乾笑兩聲。
李旭飛面無表情地繼續說:“我想清和應該對你說過,他被總公司派過來的時候房子卻出現問題。”
亓雲隱隱覺得一個什麼答案要浮出水面了。
“那是我弄的。我故意的。我想讓清和住進我家的老房子裡。這樣我們都有一所房子的鑰匙,我偶爾也有介面回老房子住幾天。”李旭飛突然睜開眼睛盯著亓雲:“可是那天打開門,我卻看到了你。”
亓雲輕聲道:“抱歉。”
李旭飛看著天花板,道:“不必道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你是被我遷怒而已——通常懦弱無能的傢伙都會選擇責怪別人,這樣一看一切都不是他的錯。”李旭飛平淡地說:“我就是那種卑劣的人。”
亓雲默然。
李旭飛長歎一聲:“從剛上高中到現在,十七年。我不敢說,不敢做,只能在一旁看著他。因為我顧慮多,我害怕。等我覺得我有資本有條件不必顧及別人的眼光的時候,機會已經沒有了。”
李旭飛轉頭看著亓雲:“年輕真好。”
亓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羅靖和站在門外,一隻手搭在門柄上,低著頭,沉默。
醫院的走廊似乎每一條都那麼幽深,不見光線。一排一排的門縫底下露出一絲亮光,整齊劃一到詭異,讓人絕望又有希望。耳邊不知哪裡飄來悠悠的鋼琴聲——難道是幻聽,像是每次失眠時亓雲給他放的鋼琴曲,若有若無,一點一點,清冽,流暢,在空氣裡流動,打著旋兒,落在羅靖和腳下。和緩平淡,我們誰都無能為力。
有些話應該慶倖沒有被說出,否則總是不對,總是錯。
第一次知道。剛剛知道。那又怎樣呢。有些事不能離開軌道,即使出現岔路也只能裝作沒看見。縱使自欺欺人,也比揭開表像之後的無法收場好得多。
——你知道嗎?
——我情願不知道。
羅靖和輕輕離開房門,在稍遠的地方加重了腳步,然後打開門,笑得溫和:“林檎在家煲湯,她讓我先把換洗的衣服送過來。”
19
羅靖和看李旭飛被砸得一臉血都嚇傻了,只記得慌慌張張開車往醫院跑,全然忘了李旭飛的婚禮根本沒進行完,李家一大家族的人全在會場上,特別是李旭飛和林檎雙方父母。等他醒過味兒來,林檎已經把七大姑八大姨二嬸子三舅媽都安撫好了。平時看林檎淡淡的,其實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光周旋這些親戚就是一項能力。李家家大業大人多嘴雜,人際關係就是個小型社會。老婆雖不至於一定要和王熙鳳一樣精明強幹,但若不是個通透的男人也會混得艱難。林檎顯然,很符合一切條件。
兩天之後李旭飛並無異常,醫生終於放行。出院那天依然有親戚來看望李旭飛,把外人羅靖和亓雲隔開老遠。陣仗龐大,人數眾多,並且這還是林檎努力擋回了一大部分的結果。通常一堆人盛情過來探望病人,並非總是讓人高興。健康舒適的人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然而病人有時卻想的是你怎麼還不滾蛋我真想躺一會兒。因為輕微腦震盪,李旭飛總是眼前發花,有時會犯噁心。面部疼痛,根本不願意說話。親戚們熱情洋溢地問候全由林檎代為回答,沒有一點不妥。
“林姐真能幹。”亓雲說。
“是啊。這場面也就她能應付。”羅靖和把長風衣搭在胳膊上笑道:“折騰了兩天,我也乏得很。回家吧。”
亓雲跟著羅靖和一前一後離開病房。李旭飛朝門口瞟了一眼,也只一眼而已。
回到家換了衣服鞋子,兩個人倒在沙發上。羅靖和穿了一件羊絨背心,柔軟熨帖。亓雲使勁蹭了蹭臉,
舒適地“嗯”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慵懶倦怠。羅靖和撫摸著他的臉,閉目打盹。亓雲靠著他,認真地觀察沙發邊上龍血樹的葉子。這兩天疏於照料,可是碧綠的顏色也未受損,狹窄纖長,劍形的葉子整齊地垂下來。沒有開窗,但有時覺得葉子在動似的。杯中的水杯陽光映射到天花板上,亮瑩瑩的仿佛是有水紋的湖。
亓雲想到李旭飛和林檎對視時候的眼神。林檎關心李旭飛,李旭飛感激林檎。可就是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目光平平的,坦然地讓人難受。老徐說過讓他與羅靖和之間的眼神到公共場合收斂收斂,特別是他們對視的時候,豈一個噁心了得。
“你們家那位,那看你的眼神,就知道喜歡你得很。”老徐笑嘻嘻地擦拭杯子:“好好活著吧,小子。幸運的人讓人嫉妒,有福不惜的人就讓人憎恨了。”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覺得羅靖和捏了捏他的下巴。
“想什麼呢。”
“在沙發上睡覺渾身痛,而且容易感冒。”亓雲應道。
羅靖和抬眼看表,下午三點多。應該去公司看看,可是全身酸軟。打了個電話去秘書處問問,好在沒什麼事。分公司上了軌道,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亓雲突然跳起來,跑到廚房榨了兩杯橙汁出來,遞給羅靖和一杯。
“補充糖分。血液裡血糖下降的話心情就會變得鬱悶。”
羅靖和接過來,喝了一大口,果然放了不少糖:“真夠甜的。”
亓雲在他身邊盤腿坐下來。沙發附近鋪上了非常厚的地毯,絨絨的,看著就暖。亓雲特別喜歡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敲電腦,太陽很大的時候會小憩一會兒。新家剛搬進來的時候顯得空曠,說話都能聽到隱隱的回聲。漸漸的,家中填充的東西多了起來。四面牆壁沾染上生活的氣息,新傢俱特有的味道也已消弭。
這是我的家。亓雲心想。
“清,清和,有件事我覺得你必須得知道……”
“嗯?”羅靖和微笑著看亓雲,耐心地等。
“那,那個,我是說,其實,李旭飛,他,他,他……”
“他什麼?”羅靖和笑著問。
亓雲看著他的笑,突然陷入了沉默。羅靖和依然笑著,看著他。
“你……知道了。”用的肯定句式。
羅靖和伸長手臂,彈了亓雲額頭一下。
短暫的沉默。亓雲覺得異常難捱,像是小學時等著領期末考成績,結局未知,忐忑不安。
“我在門外聽見了。旭飛和你說的話。”
亓雲垂著眼睛,一動不動。
“可是我們只能當兄弟,永遠只能當兄弟。就算我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改變。”羅靖和溫柔地笑著,摩挲著亓雲的臉:“你一直為這事煩惱嗎。”
亓雲還是默然不動,耳朵後面卻紅了起來。
“你也許不知道,我和旭飛一起上高中的時候,他不姓李。他姓高。”羅靖和的唇很薄,微笑時抿著,嘴角輕輕勾著。
“他父親是上門女婿,他母親為了能爭取更多的家產,讓他改姓了李,但是他外公並不承認他算是李家人。他為了奮鬥到現在付出很多,而且成功近在眼前,難道會容忍自己功虧一簣嗎。”羅靖和越說聲音越輕:“不會。”
因為彼此太瞭解,所以此生只能做兄弟。
亓雲曾經提醒過自己,不要因為羅靖和的溫柔態度而誤解他。對於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男人,爬到現在這個位置,怎麼可能是個善類。
他其實,和李旭飛是相似的人。只不過他能為了自己豁出一切,而李旭飛未必肯為他捨棄自己從別的狼嘴裡奪下的肉。
利。益。虧。損。
李旭飛。羅靖和。
哪個心裡糊塗了。
亓雲突然用手捂住眼睛,笑起來。自己也許只是比李旭飛運氣好一點,已經沒什麼可捨棄的。可是李旭飛不行。他是個極其有野心的男人。不可兼得,這個悲哀一直一直在輪回,有人問過,魚和熊掌,你要哪個?
你要哪個?
李旭飛躺在病床上,轉過頭來對他說,年輕真好。
可以肆無忌憚,沒有任何顧忌。李旭飛和羅靖和身上都有一種深深的疲乏之氣。看著他們笑的時候,那麼厭,又那麼倦。
“我也有顧慮啊。”羅靖和把亓雲的手握在手心裡,貼在心口:“你現在才二十出頭,而我已經快要四十歲了。人這一輩子,過了三十就像已經過了大半。或許哪天你會後悔,退怯,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回頭了。——第一次看到你,鬼使神差地就想把你好好地放在家裡,每天每天看著你。我原來一直以為一見鍾情是唬人的,原來是真的。”
午後的陽光,讓人犯困。科學家說睡覺的時候大腦在整理資訊,那麼做夢呢。算不算是大腦得出的直觀的結論呢。亓雲經常做的噩夢,拼命地找東西,找東西,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麼,只是拼命地找。每次都不能夢到最後,不知道夢中的自己找到沒有,還是一直在虛無中徘徊打轉,惶惑不已。只想再美美睡一覺,一夢醒來,一切都會好。
亓雲爬上沙發,窩在羅靖和懷裡。清和,能認識你真好,真的。我以前經常問老天為什麼總是如此倒楣。現在才知道,或許我這一生的運氣,就是用來,遇見你。
20
半夜正酣眠的時候被電話吵醒,人生一大怒事。
亓雲的手機聲。簡單的比比比,節奏呆板,聲音尖銳,拿著針一下一下紮人的神經。亓雲晚上被羅靖和折騰慘了,渾身無力,眼也沒睜踹了羅靖和一腳。羅靖和爬起來,從亓雲那堆亂七八糟的衣服中翻出他的手機。按了通話扭,裡面幽幽飄出來一個非常青春期綜合症的聲音:“雲~人家心好亂~”
羅靖和拿著手機半晌沒反應過來:“……啊?”
對方立即變得警惕:“你誰?我家雲呢?”
羅靖和拿開手機琢磨,蹬蹬蹬回去搖醒亓雲:“那誰找他家雲。”
亓雲從被窩裡拱出來,迷茫地看看羅靖和又看看手機螢幕,突然一把奪過手機來大罵:“我操你有完沒完連英文情書我都幫你寫了你還想幹嘛追個女人都得我替你到時候圓房是不是還得我替你半夜三更你抽得哪門子邪風思想有多遠你個孫子就給我死多遠!”
果斷掛線,把手機往地毯一扔,鑽回被子接著睡。羅靖和一愣一愣地看著,半天沒動靜。亓雲又從被子下面鑽出來,頭髮蓬亂眼神朦朧:“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修仙呢?關燈!”
羅靖和只好關燈,上床睡覺。
第二天亓雲起床仍是怏怏的。睡眠對於亓雲來說最重要,中途被打擾非常讓他惱怒。
“昨天那誰是誰啊?”羅靖和突然說。
亓雲面無表情:“一瓶飲料。”
“……哦。”
早飯羅靖和清炒了一個青菜。就著玉米麵粥吃,清脆爽口。羅靖和從廚房探出頭來:“會不會太鹹?”
亓雲咽下口中的飯:“嗯,確實比平時鹹,不過還是很好吃。”
羅靖和道:“啊那就好。超市新推出一種海鹽,我看他們吹得不錯就買了一罐試試。沒想到比平時的鹽鹹那麼多。”
“說不定鹹的鹽含碘多。”亓雲笑:“招標的事兒怎麼樣了?”
羅靖和在廚房裡打掃:“拿下了。貼進去不少錢,但是算算還是很值的。”
亓雲道:“我想你的排骨湯了。”
羅靖和有點驚奇:“最近你也忙過去了?”
亓雲道:“也就剛開始忙一忙。我們這些研究生都沒人管,不過就是要跟導師搞好關係省得最後他不通過你論文畢不了業。”
羅靖和頗遺憾道:“我沒上過研究生。”
亓雲抽一張紙出來擦嘴:“現在大學擴招,研究生擴招說到底就是為了緩解就業。研究生博士生多了,這年頭都論斤賣。但也不是誰都能混到你這份兒上的。”
羅靖和剛想說什麼,屋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亓雲跑去接,話筒裡傳出一個溫柔和藹的中年女性的聲音:“喂?”
亓雲立即道:“阿姨你找誰?”
那邊笑著說:“好孩子,這是不是羅靖和家啊?”
亓雲忙道:“阿姨你等等。”說著對羅靖和叫道:“清和,你的電話。”
羅靖和在圍裙上擦擦手,走出來接電話。湊上聽筒,便笑了:“媽。”
亓雲瞪大眼睛看他。
“嗯,是啊。天冷了。哦,我知道,喝過羊肉湯了。呃,對。我知道了。——什麼?不行,真的不行。媽,我有話要跟你和爸說,先別作決定。對對,今天我就回家一趟。”
亓雲看著羅靖和打電話,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大。他搓著衣角,等著羅靖和掛電話:“清和?”
羅靖和抬頭笑著看他:“我媽托人給我介紹了個物件,要我回去看看。我回絕了。亓雲……”他伸手輕輕揉著亓雲的耳垂:“你打算同我一起豁出去嗎?”
亓雲輕輕摩挲著他的手:“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麼傻話。大不了,我們一起下地獄好了。”
羅靖和笑。
他回了一趟父母家。統共六天。亓雲在家過得心平氣和,餓了就叫外賣,羅靖和不讓他下廚房。有課的話和健力寶一起吃食堂,偶爾吃出個塑膠片尼龍繩絲什麼的,順便當當健力寶的愛情顧問。健力寶三八兮兮地問那天半夜接電話的男人是誰,亓雲平淡地說,那是我愛人。
健力寶愣了一下,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周緣是個好人。偶爾看起來開朗到弱智,被羅靖和形容為“活潑大勁兒”的那種人。
可是這種人往往並不白癡並且很善良。
這六天周緣一直跟著他,連“妹妹”也不提了。亓雲很好奇,問他:“你跟著我幹什麼?”
周緣撓撓後腦勺:“我擔心你。你看起來不想很好……臉色陰沉沉的。”
亓雲一樂:“沒什麼不好的。挺好。”
手機響,亓雲慌裡慌張掏出來看。是條短信。周緣在他對面觀察他的神色,他的眼睛裡出現一抹笑意。
“喂。”
亓雲抬頭:“嗯?”
周緣抱著書,難得一本正經地說:“中午你說的那是……真的?”
亓雲道:“嗯,真的。”
周緣躊躇了一下,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劉胖子那朋友?姓羅的那個?”
亓雲點頭。
“他看上去年齡不小並且很有錢。”周緣肯定地說。
亓雲還是笑著點頭。周緣一臉了悟。本來看羅靖和天天來接他,還以為是亓雲的親戚什麼的。倆男的很難往那個方向聯想。周緣突然問道:“雲呐,那傢伙不是騙你的吧?”
亓雲一愣:“啊?”
周緣皺著眉頭:“現在有些人吃飽了撐的女人玩膩了就改玩男孩兒……你要小心啊。”
亓雲笑著拍他一下:“你就不怕我從此以後煩了你。”
周緣道:“我必須得說,要不不得勁兒。這種事……實在是……怎麼形容?”周緣的胳膊揮了一下:“雲呐,你要小心。”
“啊,放心吧。”亓雲輕聲笑:“我看起來那麼弱嗎。”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天一天過去。亓雲晚上回家睡覺,躺在床上,看著窗子發愣。這幾天正是月光足的時候,不拉窗簾的話正好照在床上,平白擾人的夢。
正打算收拾心情睡覺,手機響了。亓雲爬起來一看,一串不認識的數位。接起,裡面傳來李旭飛平板的聲音:“你醒著沒。”
亓雲咳嗽一聲:“嗯,醒著。”
“那就好,等會我把清和弄回去,你開門。”
亓雲一聽神經突然緊張:“你什麼意思?”
李旭飛掛了電話。
亓雲跑下床,把臥室和客廳的燈都打開,站在客廳的大落地窗用力眺望花園外的小路。沒過多久,就有車燈找過來,一輛銀灰色的賓士,李旭飛的車。亓雲把自動大門打開,然後打開大廳的保險門,飛跑出去。李旭飛從車裡把羅靖和架出來:“你扶著他另一邊。我們進去再說。”
亓雲和李旭飛把羅靖和架上二樓臥室,羅靖和對著亓雲笑了一下。亓雲解開羅靖和的外衣給他換睡衣,赫然發現他兩個膝蓋都是瘀血。亓雲沒說什麼話,換好了衣服下樓給羅靖和倒水。李旭飛仰靠在沙發上,左半邊臉的紗布還沒拆。
“清和在他家跪了一天兩晚上。被他爸從背後掄了一椅子,當時沒什麼事,出來就昏了。大致是這樣,等他舒服點了自己跟你講吧。我走了。”
亓雲跟在他後面,輕聲道:“多謝了。”
李旭飛看了他一眼:“嗯。”
21
羅靖和醒來的時候,亓雲正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伸手摸摸亓雲的臉:“真糟糕。三十大幾的人了還挨老爸的揍。”
亓雲眼圈兒突然紅了。他垂下眼睛,握住羅靖和的手。羅靖和咳嗽兩聲:“去醫院拍了片子,好在肋骨沒什麼事兒。可能有點內傷,敲肺上了。”
亓雲突然說:“清和,你轉過去,讓我看看。”
羅靖和笑道:“沒什麼事兒。”
亓雲堅持:“讓我看看!”
羅靖和歎氣,解開睡衣扣子,緩緩翻身。亓雲輕輕從他背後掀起後襟,愣了。裡後心窩不遠處有一塊拳頭大的淤血,墨藍裡泛著紅血絲,中間一點指甲蓋大的黑斑,完全的那種黑,大概是被椅子棱角砸中的地方。整塊淤血斑厚厚地腫著,仿佛皮下的這塊肉已經被砸爛。亓雲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地方,羅靖和的父親當時是真下了死勁要砸死他,再往上移個兩寸就是後心口,羅靖和就完了。
“好了吧。涼颼颼的。”羅靖和笑,聲音悶悶的。
亓雲整理好他的衣服,幫他翻過身來,一直默默的。羅靖和歎了口氣,揉了揉亓雲的手:“好啦,沒事兒。老子打兒子麼。”
亓雲也沒說話,掖掖被子握著羅靖和的手沉默。半晌,他輕聲道:“你別多說話了,先歇著吧。”
羅靖和正好也難受著,便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睡下了。亓雲關燈,悄悄下樓,跑到書房上網查了一些清淡點的菜式,準備明天做給他吃。
亓雲還年輕得很。很多問題總是想得簡單,但這並不表示他是個怯懦的人。很多時候人都要無畏,而且需要厚臉皮。幸福抓到手裡才是自己的,其他都扯淡。
第二天一大早,亓雲專門跑了一趟超市,買了不少吃的。現在他什麼也想不了,等羅靖和好了再說。羅靖和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平時都是他開車接送亓雲。公車不通往山上,亓雲只好提著塑膠袋步行上山。走到門口,看見門外的石頭牙子上坐著個中年婦女,腳邊放著一隻編織袋,神色疲乏至極。亓雲迎上去道:“阿姨,您找誰?”
那中年婦女衣著整潔,但樣式陳舊,並不太像城裡人。她很和氣地看著亓雲:“這裡是羅靖和家嗎?我是他媽媽。這兒我沒有來過,找了好半天才找來的。”
亓雲微微哆嗦了一下,輕聲道:“是,這裡是羅靖和家。”
羅媽媽也明顯頓了頓,打量著亓雲。亓雲慌忙把鑰匙掏出來,打開自動門邊上的小鐵門:“阿姨您先進屋吧,東西我來提。”
編織袋裡不知是什麼,很沉,亓雲拎著都很吃力,不知道羅媽媽是怎麼弄上山的。進了屋之後亓雲把編織袋放下,換鞋,請羅媽媽坐到沙發上,然後把菜拎進廚房,洗過手之後倒了一杯茶。亓雲把茶端出去的時候手直哆嗦,茶杯磕著茶託科科輕響。放下茶杯,亓雲坐在羅媽媽對面雙手放在膝上,垂著頭。羅媽媽溫聲道:“清和呢,他不在嗎。”
亓雲像是嚇了一跳:“啊?啊,他在樓上睡覺,要我去叫他嗎?”
羅媽媽道:“不用了,讓他睡吧。”頓了頓:“阿姨爬不上樓了,實在是太累了。”
她的態度一直和藹。亓雲反而無所適從——這種溫和的態度某些時候更讓人害怕,因為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暴發。現在理虧的是亓雲,好比通常電視劇上演的,專門勾引人的,把人誘拐到歧路上的壞蛋。
又一陣靜默。亓雲艱難地開口:“阿姨,你……”
“清和臨出門被他爸掄了一椅子,我不放心,來看看。——他爸是真的下了死勁了。”
“嗯。”亓雲的手指緩緩扣住膝蓋。這感覺真討厭。
羅媽媽看了看他,突然道:“你就是……那個男孩兒?”
亓雲感覺頭皮一炸,機械地點點頭。
他不敢看她。在她眼裡,他八成是毀了她兒子的罪魁禍首。即使現在她跳起來罵他打他,他也只能挨著。都是他的錯。
沉默。無形中像是一條透明的膠帶,一圈一圈纏繞著亓雲,慢慢收緊,勒住他,讓他喘不上氣,讓他快要崩潰。膝蓋上的手指越扣越緊,幾乎陷進肉裡。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呢。”羅媽媽突然問,語氣非常的絕望:“為什麼要這樣呢。我一開始還在想把我兒子弄成這樣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現在看來你的年紀居然這樣小。我不懂到底是誰帶了誰——是清和欺負你嗎?”
“不,不是。”亓雲仿佛被電了:“是我的錯!”
羅媽媽被他嚇了一跳。她看著他:“……還是你一時興起?”
亓雲低著頭:“不是一時興起。我……天生就是這種人。”
羅媽媽搖搖頭,語氣悲愴:“怎麼會呢?這樣的事我以前也聽說過,可為什麼呢?兩個男人怎麼在一起過日子?”
亓雲沉默。
羅媽媽眼圈紅了,她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也許你不信。我和清和的爸爸一直覺得愧對他。真的,財富,名譽,地位,我們什麼也給不了他。那時候他曾經有過一次可以去美國讀書的機會,可是我們沒有錢,我們真的沒有錢……”
亓雲只是盯著茶几。羅靖和會攤一種薄薄的蛋餅,真的非常薄,像紙一樣,但是很有韌性。也沒什麼特別的,雞蛋加麵粉,少許油,攪拌,弄一點在平底鍋裡然後用鏟子一抹,一張圓圓的厚薄均勻的餅就出現了。亓雲當時也好奇,想試試,可怎麼也抹不出來這種效果。羅靖和笑著說,他上小學的時候幫著父母賣了四年早餐,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準備材料,然後站在街邊攤雞蛋餅。那時候剛開始經濟開放麼,幾乎每家都搞點小生意。羅靖和的父母只是鎮上的普通工人,沒有別的本事只能就賣早點。一張攤得很好的雞蛋餅,裹上些蔬菜餡兒能買到五分錢一個。羅靖和小時候個子矮,站在凳子上對著大鐵鍋攤餅,心裡總是害怕要一頭栽進去。夏天還好說,冬天寒冬臘月的時候兩隻手的手背都凍爛了,成棕紅色,佈滿一道一道細小的血色小口子。亓雲聽了之後頗羞愧。他總以為自己倒楣,但起碼沒有受過窮。自己上小學的時候日子還算安逸,想著小小一個孩子站在街邊賣早點,心裡難受得很。那是羅靖和的童年,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準備做五分錢一個的雞蛋餅。
“所以,我和他爸其實不能說什麼。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奮鬥來的,功成名就也是他自己拼來的。我們能說什麼呢?一開始他不打算結婚,我們也沒辦法。我們知道他打拼得苦,天上總不會掉餡餅給你,所以我們就忍著,不催他也不逼他。他三十五歲了,不再是五歲,我們管不了。好歹著這幾年看他也安逸了,我和他爸就盼著,他能找個好女人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現在年輕人都沒有時間帶孩子,我和他爸就幫忙看著,這總行了吧……可是,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跟我們說他喜歡男人……你說說,你說說……”羅媽媽突然泣不成聲。亓雲心裡就想被鐵扒犁來回劃拉,痛得難受。“阿姨……”他剛想說,卻被羅媽媽打斷:“我知道,你也是個好孩子。你的父母我不清楚,可是你自己沒有想過嗎?以後你們要怎麼辦?現在當然是清和照顧你,可他大你十多歲,等他六七十了不能動彈了你伺候他嗎?你自己要怎麼辦?到老了沒有妻子沒有兒女誰也管不了你!或者哪天你後悔了,你現在年輕,或許能重頭來。這事兒要是鬧出去清和半輩子掙命換來的就全完了……你不必急著說,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的確是個好孩子,可是阿姨就問你,如果清和哪天身敗名裂你要跟著他一起嗎?萬一哪天清和一分錢也沒有了你養活他嗎?你們兩個到老了要怎麼辦你想過嗎?”
亓雲被羅媽媽逼問得呆住了。他看著這個痛哭失聲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愣愣地也掉了眼淚。亓雲深吸一口氣,擦把眼淚,走到羅媽媽面前,直挺挺跪下,很認真地說:“阿姨,你問的問題我沒法回答你,因為我和清和還沒過完一輩子呢。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沒他我活不了。——這句話以前聽人說我都嫌惡心,這世界上誰不能離了誰?可是現在看來倒是真的,真是……離不了他,阿姨你說怎麼辦?我不是個好東西,真的,我抓著清和就不想放手,我想纏他一輩子……”
突然,有人輕輕笑了一聲。樓底下娘兒倆哭得一塌糊塗,突然聽著一聲都抬頭往上看。
羅靖和扶著欄杆,站在樓梯頂端,輕輕咳嗽了兩聲。臉色很白,但是在笑。笑得很溫和。
亓雲沒來由的臉有點紅。羅靖和扶著欄杆有點吃力地一步一步外往下走,一邊輕聲道:“媽,你來啦,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亓雲都忘了站起來,羅靖和聲音上不去,一震動肺就疼。他輕輕說:“怎麼弄得跟臺灣苦情劇似的。不是好東西的那個,過來攙我一把。”
羅媽媽反應過來,搶先迎上去:“你爸掄過你就後悔了,幾天沒睡覺,聽說你倒路邊上了都瘋了……媽過來看看,你坐到沙發上去,媽看看……”
亓雲站起來,看著羅媽媽把羅靖和攙道沙發上,掀開他衣服查看他傷勢,一面又掉下淚來。
羅靖和咳嗽兩聲,笑道:“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的。您哭什麼啊。”
羅媽媽突然氣道:“怎麼沒打死你!”
不知道動了哪兒,羅靖和哎喲一聲。羅媽媽趕緊道:“都是媽不好,碰哪兒了?”
羅靖和轉過身,拉著羅媽媽的手,很認真地說:“媽,現在情況你也看到了。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是兒子不孝。可怎麼辦呢?現在你就是逼我和女人結婚,等於是讓我去害了人家的女兒了。這不……傷天害理麼。”
亓雲站在一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羅媽媽看看他又看看面無血色的羅靖和,突然坐到沙發上,帶著哭腔怒道:“作孽,作孽,真是作孽啊你們!”
“媽。”羅靖和上前摟著她:“我知道,可是再怎麼樣,你還是我媽,對吧。總不能不要我……是不是?”
22
羅靖和的傷突然嚴重起來,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疼得沒辦法睡覺,攥著床單不吭聲。亓雲躺在他身邊輕輕撫摸他的臉,然後柔柔地拍著他,想哄他入睡。之前去醫院醫生就提醒過羅靖和,這種瘀傷加內傷剛開始兩天還是輕的,突然一下痛覺都麻木了。等兩天過後緩過來才是最難熬的,鈍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
“好像多長了個心臟似的。跳著痛。”羅靖和輕聲抱怨。
他是個能忍的人,疼啊痛啊的一般能忍就忍。現在看他竟然有點撒嬌的意味,而且應該也的確痛極了。
“再忍忍,止疼藥不能亂吃的。”亓雲輕聲勸道。半夜裡的氛圍總是帶著些許朦朧困倦的意味,聽別人說話的聲音總像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裡飄來的。
下午的時候羅媽媽為他們做了一頓飯。她帶來不少自己種的新鮮蔬菜,甚至一隻收拾好的雞。吃過飯,就和羅靖和在臥室裡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亓雲插不上話,只在廚房洗碗拖地。娘兒倆說了一下午,出來時羅媽媽眼睛是紅的,羅靖和躺在床上,胳膊遮著眼睛,一言不發。他是孝子,從小到大沒有違逆過父母的意思。唯獨這一次,還真是違逆得徹底。
“清和。”亓雲有點驚慌地叫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嗯?”羅靖和沒有動,只是應了一聲,帶著鼻音。
“清和。”亓雲執著地叫他。
羅靖和拿下胳膊,苦笑地看著他:“不想讓你看到我這狼狽樣子,你卻不走。”
亓雲湊上前,縮在他身邊躺下。
“有什麼不能讓我看到的。”他輕輕說。
“唉。”羅靖和伸手摟著他,摸他的頭髮。
羅媽媽去客廳打電話。在一樓,儘量壓低聲音:“孩子沒事。你下手也太狠了,偏一偏就掄在後心口上了。你想打死孩子麼?”
羅爸爸在那一邊聽羅媽媽抱怨,沒有吭聲。
羅媽媽頓了頓,說:“這事兒我沒法辦了,他們是粘在一起了……你說我能怎麼辦?兒子三十五的人了……這事我不幹!要幹你來!你忘了咱村原來建華家,為了娶媳婦兒的事兒跟他爸媽鬧翻了,這十多年了都沒上過門,我捨不得我兒子……我可不想討人嫌。”
羅爸爸在那頭說:“就是讓你提一提,也沒讓你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是?”
羅媽媽歎道:“我說什麼好?你這一椅子掄得痛快,倒把咱們的理都掄沒了。那孩子我看人也不錯,還是個研究生,挺好的小孩兒……他跟我說他並不想把與清和之間的關係公開。等什麼時候清和膩煩了,他自己就走。但是現在不行。”
羅爸爸踟躕良久。羅媽媽不耐煩催促道:“你還有沒有什麼話說?不說就掛了,浪費電話費!”
羅爸爸突然說:“既然他不打算公開,那還好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過日子還磕磕碰碰吵吵鬧鬧呢。由著他們折騰去,我看倒要能折騰個多長時間。咱越打擊他們他們反而更情比金堅了。男人到四五十再結婚也不算完,現在讓他們折騰去吧。”
羅媽媽怔愣:“你什麼意思?”
羅爸爸冷笑:“什麼意思?這倆早晚得分開。咱兒子暫且不說,那個小孩兒你說是沒出社會的。等他出了社會了明白了自然後悔,後悔了不就一拍兩散了麼。到時候咱兒子該幹嘛幹嘛。”
羅媽媽愁眉不展:“那能行麼?”
羅爸爸不耐煩道:“你看他沒什麼事兒就回來吧。由著他們鬧去。”
亓雲躺在羅靖和身邊,一言不發。羅靖和掀開被子:“進來,別著涼了。”
亓雲鑽進去,埋著大半個臉,沉默地感受著羅靖和暖暖的體溫。羅靖和呼嚕呼嚕他的頭髮,輕聲笑道:“其實從旭飛送我回來那天你就有點生氣吧。”
亓雲還是不吭聲。
“好啦。”羅靖和有點妥協似的:“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是我不好。我是臨出門的時候被我爸掄了一椅子,當時只是覺得被砸了一下,不那麼嚴重。我媽攔著我爸讓我快走,我就想先去醫院看看,哪知道出了院子眼前就黑了,摔在路邊上爬不起來……你猜我當時想什麼?第一個念頭是幸虧都有準備,咱家錢在哪兒你都知道,第二個念頭竟然是有點害怕,真有點害怕,別就這麼死街邊上了吧……當時天還沒亮透,沒大有人,我肺痛得厲害喊不出聲來,車就在身邊也爬不上去。趴在路邊上就挺想你的,可是又不想讓你知道。我手機設置了快速鍵,就是一按通話鍵就可以自動撥你的號碼。可是我到底還是沒打給你。我看不見手機屏,用通訊錄隨便撥了個號,誤打誤撞撥到旭飛家去了。他打電話到我們鎮上的派出所,找員警把我送鎮醫院,然後他親自開車跑來看我……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回來又在T市醫院檢查了一下,沒什麼要緊的,醫生說養養就好了。”羅靖和聲音不高,說得斷斷續續。亓雲聽著,到最後只低聲問:“你在路邊趴了多久?”
羅靖和知他還在介懷,笑道:“也就十來分鐘吧。鎮子小沒110,但是員警們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
亓雲心疼地摸他的手。
羅靖和語氣和緩地說:“本來也不好意思跟你說。你又不會開車,而且不知道我家在哪個鎮上,打電話給你平白讓你著急。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實在是不想讓你著急費力的,大半夜的……可是和麻煩旭飛我倒是不介意,或許和他作了這麼多年兄弟了,又或許……你看,我就是這麼個自私狹隘的傢伙,捨不得累到你卻好意思麻煩旭飛……唉……”
亓雲突然湊上去,狠狠親了他一下。
第二天,羅媽媽便要回去。李旭飛早讓人把羅靖和的車開了回來,可是他現在根本不能開車,上半身不能動,無論站著坐著都得繃直,仿佛背後背著塊大木板。羅媽媽一開始打算自己坐長途回去,李旭飛正好過來,從分公司找了輛車把她送回家。臨走前羅媽媽輕輕拍了拍羅靖和的臉,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媽,下次我把你和爸一起接來玩玩。”羅靖和笑著說。
看著羅媽媽上車,然後看著車開走。李旭飛倚在自己車邊上抽煙,姿勢很帥。
“知道你毛病多,我就在大門口抽。”他笑:“背上好點沒。醫生說幸虧沒傷到脊柱肋骨。要是把肋骨打斷了插進肺裡去,你小子就交代了。”
羅靖和想笑又忍回去:“亂說什麼。”
亓雲在一邊攙著他,小心翼翼地。
李旭飛熄了煙,把煙蒂扔進車裡的煙灰缸裡,笑道:“起風了。”
他臉上的傷好得很快,已經拆了紗布,換了一種更為簡潔的護創膏。白色的兩塊貼在臉上,好歹把眼睛露出來了。羅靖和每次見到他都愧疚,非常明顯。李旭飛伸手摸摸臉,笑道:“咱倆還真是難兄難弟,我這快好了你又挨上了。”
羅靖和笑道:“進屋坐坐吧。”
幾個人進了屋,李旭飛道:“總公司說要嘉獎你。這麼大的項目被你拿下了。”
羅靖和也笑:“那太好了,就給我放個長假吧。你看我這樣子也夠嗆能去上班了。”
李旭飛道:“你不回總公司了?”
羅靖和斂了笑容:“我爸我媽老啦。現在在T市我還能時不時開著車去看看他們,一兩個小時就到。平時有個急事什麼的也好叫我。”
李旭飛點點頭:“明年決定下來派我去德國學習一年。”
亓雲泡好茶端出來,羅靖和回頭輕聲叮囑一句:“不要燙到了。”然後轉過身對李旭飛說:“那是好事。”
李旭飛沒搭話,端起茶杯笑道:“一年喝不到你家的烏龍茶了。”
羅靖和就看著他笑。他也看著羅靖和笑。然後他站起來,拎著大衣道:“行了,我該回去了。”說著看了亓雲一眼。亓雲笑了笑。羅靖和坐在沙發上:“我就不起來了,你路上慢點兒。”
送走李旭飛,亓雲對著大門重重地歎了口氣,肩膀都塌了下來。這幾天,過得像打仗。他慢慢走回客廳,坐在羅靖和身邊,輕輕地靠著他。
“清和。”
“嗯?”
“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好。”
羅靖和的聲音低緩,慢慢地,慢慢地,拂過亓雲的耳朵。一個字的誓言,真好。
23
亓雲輕聲道:“你說的話,我可都記得了。”
羅靖和笑道:“嗯。”
亓雲靠在他身邊輕聲道:“以前,大學的時候,我有個男友的。你見過的。”
羅靖和摸著他的臉,平靜和緩地等他接著說。
“大四那年把我踹了。因為害怕。無論在哪裡同性戀都是異類,很少有人會對異類寬容。”亓雲把臉埋在羅靖和頸窩裡:“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他的錯。要不怎麼辦呢,我是孤家寡人一個,他們家還指望他傳宗接代呢。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為了愛情豁出去一切的。我在醫院裡躺了好幾天,然後心平氣和地出了院。什麼事都沒有了,你看。”
羅靖和吻了吻亓雲的頭髮,聽他這樣說,語氣平淡,仿佛在敘述一件與他無關的什麼普通事。沒有悲傷或者難過的情緒。
“一切都會好。”羅靖和捏捏他的臉:“我能做到很多事。相信我。”
十二月開了個頭兒,羅靖和的傷好了大半,起碼沒那麼疼了。亓雲細細檢查他的背,浮起薄薄一層表皮,消腫的後遺症。
“好多了。”亓雲高興道:“好得這樣快。”
羅靖和笑道:“原本傷得也不重。”
亓雲輕輕吻了吻羅靖和的背,然後放下他的衣服。羅靖和坐在床上,看著亓雲被包裹在牛仔褲裡修長的腿,心裡一動,伸手來回摸。亓雲最近新買了一條牛仔褲,帶洞洞的那種,還不是完全裂開,密密一排白線。
“跟磕的似的。”羅靖和評價:“當年我們那會兒,衣服扒個線都心疼不行,這倒是要買帶破洞的了。”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插進白線層裡,細細摩挲亓雲的大腿。亓雲身上皮膚特別好,非常滑溜,羅靖和很愛摸。亓雲也沒理他,整理好他的衣服之後扶他躺下。這種瘀傷原本是拿藥酒揉散了瘀血療效更好。但是離後心口太近,誰都不敢動。兩人就這麼絮絮說著話,氣氛柔和曖昧。羅靖和湊上去想吻亓雲,亓雲怕動到他的傷,讓他小心些。正溫存著,一樓大廳的可視門鈴突然響了起來。亓雲歎氣,爬下床,跑到樓下接起來。視頻框裡突然出現一張大臉,中間鼓突,兩頭尖,嚇亓雲一跳。麥醫生繼續搔首弄姿:“怎麼樣我看起來上鏡嗎?”
亓雲道:“麥……醫生?”湊那麼近幹嘛臉都變形了。
“誒誒攝像頭到底在哪兒啊我找不著……”麥醫生自言自語。亓雲按鈕打開自動大門,麥醫生還不依不饒。他身邊有個年輕男子面無表情地一指,麥醫生恍然大悟:“哦在這裡。”亓雲在視頻前面囧了,這個人……怎麼這麼像百目鬼靜?
進門麥醫生歡快道:“聽說清和給他爹揍啦。我過來看看。他人呢?”
亓雲乾笑:“他在樓上躺著呢。”
羅靖和披著衣服,慢慢走到二樓欄杆那裡向下看客廳:“還成,我剛還在想我倒楣了你怎麼不過來看。”
麥醫生左右看看,失望道:“聽人說你倒路邊上了我才過來看看,怎麼你看上去還是這麼面色紅潤?”
羅靖和哭笑不得:“託福託福。”
那邊“百目鬼靜”很客氣地和亓雲打了招呼,自我介紹叫米晞暉,麥醫生的患者的叔叔。亓雲到廚房泡了茶,端到客廳招呼客人。麥醫生左右轉轉,嘖嘖道:“不愧是資本家,住這麼腐敗的房子。這是剝削了多少人民的血汗啊血汗。”
羅靖和轉身下樓,麥醫生熱情道:“不用下來了,正好我想看看你們家臥室啥樣兒。”
米晞暉正襟危坐端著茶杯喝得很認真。然後平板地對亓雲道:“武夷岩茶。多謝。”
亓雲哈哈兩聲,說實在的他還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茶。以前羅靖和愛喝,經常往家拿一些很不起眼的黃紙袋,茶磚茶餅茶葉甚至茶包都有。羅靖和說是生意往來的朋友送的,直接在茶園弄的新鮮貨,所以沒有什麼包裝。後來他神經衰弱加劇,亓雲就禁了他的茶,專門沏來招待客人。不少客人喝過羅靖和家的茶之後都讚不絕口,說是市面上弄不到的好貨。沒想到這個米晞暉也是懂茶的。麥醫生在二樓不知道倒騰什麼,亓雲想上去看看,又怕怠慢了米晞暉,只好陪著他一杯茶一杯茶地喝。米晞暉估計也是沒事幹喝茶打發時間,喝得一本正經嚴肅認真。喝到最後亓雲覺得自己就是個大水桶,稍稍一動彈肚子裡的水就咣咣響。
沒多時,麥醫生高高興興地從樓上下來,羅靖和苦笑著跟在後面。亓雲站起來,口型做了個“小心。”羅靖和點點頭。麥醫生蹦躂下樓,羅靖和扶著欄杆站在二樓沒動。
麥醫生興致不減,亓雲惦記著羅靖和實在是不能久戰,得躺一會兒了。看眼前這人還就是不走,又氣又笑。羅靖和笑著搖搖頭,沖他做了個“故意的”的口型。
從上高中起,只要羅靖和倒楣,麥醫生就恨不得放鞭炮以示慶祝。
旁邊米晞暉站起來,咳嗽一聲,慢條斯理道:“差不多了,也不打擾了。”
他的形象瞬間高大不少。米晞暉看看亓雲再看看羅靖和,認真道:“多謝招待。我得接我侄子放學了。”麥醫生坐在沙發上沒動,米晞暉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問亓雲:“請問您會開車嗎?”
亓雲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那個……不會。”
米晞暉點點頭,目光看似有點渙散的三白眼又掃了麥醫生一下:“不坐我的車,你就得走回市中心了。”
麥醫生洩氣,嘟嘟囔囔站起來,嘟嘟囔囔走到門口,嘟嘟囔囔換鞋,嘟嘟囔囔出門。米晞暉一直木著臉,臨出門時又向二樓掃了一眼。
羅靖和沖他笑笑,他也沖羅靖和一點頭。
送他們離開,亓雲突然一拍手:“為什麼我有種很暢快的感覺?”
“因為看到麥醫生也終於吃癟了吧。”羅靖和輕聲道:“真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亓雲抬頭看他笑:“你也有這種感覺?”
羅靖和微笑:“說起來,你知不知道那個米晞暉是幹什麼的?”
亓雲走上二樓:“那個人?木雕似的,幹什麼的?”
羅靖和歎氣:“他是個有名的公司律師,簡而言之就是受聘於公司,專門幫公司企業打官司的律師。據說出道以來沒打輸過官司,合約啊協議啊只要是他擬的無不占盡便宜。都說他是‘蚊子腿上劈精肉’呢。”
亓雲奇道:“他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倒真不像幹律師這種以和人打嘴仗謀生的人——不過你怎麼對他這樣熟悉?”
羅靖和苦笑:“能不熟麼。前段時間我們公司剛吃過他大虧。”
亓雲差點笑出聲。
這時門鈴又響。最近亓雲恨透了門鈴的聲音,只要一響他就一哆嗦,總算體會到了李旭飛剛受傷時林姐的感覺,沒完沒了的熱情洋溢的探訪,即使心裡恨不得拿掃帚把對方轟出去,面上還得表現出一派感激之情。
亓雲有點惱了:“你先回屋躺著,不管誰來我都說你去醫院了不在家我是你們家的家政啥都不知道!”一邊兀自下樓,腳步踱得咚咚響。沒好氣地接了電話門鈴,視頻裡突然竄出米晞暉的臉,亓雲微微一愣:“百目……米先生,您有事兒?”
米晞暉一本正經地說:“唔,我恐怕忍不到市區了,剛才茶喝多了,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間?”
亓雲囧道:“可以可以,您稍等。”
24
這幾天亓雲一直缺課,再不去劉胖子該修理他了。羅靖和目前開車沒什麼問題,亓雲心疼他,不讓他動彈。羅靖和也捨不得亓雲每天六點鐘起床跑下山趕公車,便向計程車公司訂了輛出租每天接送亓雲。其實礙于羅靖和的面子,劉胖子一直對亓雲還算不錯。
這天亓雲剛進家門,突然聽到一種柔弱稚嫩的聲音。聽上去很像小嬰兒輕輕歎氣,非常可愛。亓雲四下看看,發現羅靖和披著晨衣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放著一個小靠墊兒,一隻白絨絨的小球兒縮在靠墊上,短短的小尾巴時不時動一下。
“哎呀好可愛,哪兒來的一隻小貓仔?”亓雲驚喜地坐到羅靖和身邊,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小貓咪——實在是太小了,可能還沒有羅靖和的手大。小身子軟軟的,熱乎乎的,還輕輕地顫抖。
“我今天去散步的時候,在垃圾箱旁邊撿到的。估計是養貓主人扔的,看樣子剛出生不久。”
亓雲一聽,頓時難過起來,把靠墊端到自己膝蓋上,用鼻子輕輕蹭了蹭小貓咪。小貓喵喵兩聲,回蹭。
這感覺很怪。一個幼小的,嬌嫩的小生命,信任地靠在自己的掌心,認真地體會著自己的溫度。樣子既舒適又愜意。無端覺得自己也充實起來,值得信任與依靠。
“小貓還沒斷奶。我想辦法喂了它一點溫牛奶,現在應該已經飽了。”羅靖和笑著說:“它好像特別喜歡你。”
亓雲也笑。突然想到什麼:“清和你不是不喜歡養寵物麼,怎麼會撿一隻小貓回來?”
亓雲以前觀察羅靖和,他好像並不是多喜歡寵物,並且對某些人看待寵物比自己孩子重要的做法很反感。羅靖和很有一些表面交情的生意朋友,有的人家中就養只吃高級牛肉的狗。那二百五跟他們炫耀自己家的狗懂得分辨普通牛肉和高級進口牛肉的區別,吃不到高級牛肉還鬧絕食的時候,亓雲看出羅靖和其實挺生氣的。
“就在我眼前,好歹也是條命,我能不管嗎。”羅靖和輕輕歎了一聲:“要不怎麼辦呢。由著它死在垃圾箱旁邊嗎。”他戴著眼鏡,鏡片後面的目光又柔和又溫暖:“所以帶回家來。等長大了說不定還能幫我們捉捉小老鼠什麼的。”
亓雲笑:“好像湯姆和傑裡。”
小貓仔在靠墊上蠕動一下,睜開大眼睛,四處瞄了瞄。亓雲搔搔它的小下巴,它轉過小腦袋來盯著亓雲看。一對金色的眼睛真是又圓又大,水汪汪的。
“小傢伙看什麼呢。”亓雲輕輕問羅靖和:“這麼直愣愣的。”
“他或許是想問你要個名字。叫什麼好呢。”
小東西剛洗過澡不久,白色的毛茸茸的,像個白色的小毛球。叫小球吧,羅靖和書房已經有小刺蝟球一隻名為小球。那叫什麼呢。
“不如就叫小喵得了。”亓雲舉起小貓親親它:“簡潔有力,更能說明問題。是不是呀,小喵?”
羅靖和一直笑得溫和。亓雲抱著小喵道:“怎麼戴著眼鏡?”
羅靖和道:“給小東西洗澡的時候想看看它有沒有蝨子之類的。過幾天帶它打打預防針,然後買個項圈兒。”
亓雲把小喵擺在臉邊上,捏著它只有一點點的小爪子輕輕揮動,一面嘬著嗓子嗲嗲地說:“謝謝叔叔~”
羅靖和笑得頗寬容無奈:“你們兩個倒是像。”
小喵縮在靠墊兒上團成一團,小尾巴蓋在小鼻子上。原本巴掌大的貓仔,一團就更小了。一丁丁點擱在一張柔軟的靠墊上,四周小小地陷下去。
“睡覺的姿勢都像。”羅靖和突然笑得有點揶揄:“這樣團成一團,還非得睡在床中間。”
亓雲臉發紅。他以前睡覺不太老實,經常半夜滾到羅靖和懷裡,再一併把被子都搶走,團成一團睡在床中央,幸而床夠大,羅靖和還不曾摔下床去。有時候又會橫過來睡,枕在羅靖和肚子上,夢裡蹙眉,嫌這枕頭不夠軟,弄得羅靖和哭笑不得。後來羅靖和受了傷,一點微小震動都受不了,亓雲擔心他晚上突然難受,一直淺眠。現在即使睡熟也沒大有動靜,乖乖地貼著羅靖和睡覺。
“還得要貓糧。”羅靖和又加了一句。
“小貓不是喝奶或者吃飯菜之類的嗎?”亓雲沒養過貓。
“沒斷奶的小貓喝牛奶,斷了奶的就不能喝牛奶了。我查了查,貓和人還不一樣,好些東西不能吃。乾脆就買貓糧好了。”羅靖和道。
小喵很弱。不知道大冷天的在外面餓了多久,又是個沒斷奶的小奶貓,情況更糟糕。所以和亓雲打了招呼之後就一直伏在靠墊上睡覺,不動彈。亓雲找個陽光充沛的地方放下靠墊,小喵舒適地喵了一聲。
“總得給它找個固定地方。”羅靖和笑道:“不能總放沙發上。一沙發的白色絨墊子,以後坐沙發下屁股之前還得看看那是墊子還是小喵,坐著人家多不好。”
亓雲撲哧一樂:“倒也是,用舊衣服專門給它弄個窩。哦對了小喵還得上廁所,得教會它上廁所。”
羅靖和指了指客廳一角,一隻鞋盒子裡裝了一半沙:“我從花園里弄了些沙子回來,先湊合著用,以後要買貓沙。”
一隻小貓從天而降,兩個男人突然忙碌起來。商量它吃什麼,商量它住在哪裡,商量它上廁所的問題。
亓雲又湊上去親親它,真是個可愛的麻煩。
李旭飛一直沒來過。想起來要慰問羅靖和,便打個電話。大概是感同身受過對這種熱情的厭倦,所以儘量不麻煩羅靖和。其實羅靖和好得差不多了,但亓雲堅持他在家養一養,羅靖和樂得在家無所事事。小喵剛睡醒那會兒精神最好,把手指懸在它面前,它會伸出小小的小肉墊小心翼翼地撲。逗它的時候通常會立即抬手,不讓它撲到。再第二次伸出手指到它面前,它就不撲了,仰起臉,睜著大眼睛委屈地瞧著人,小耳朵還會動一動,看得人從心裡柔軟。所以它一向最愛玩亓雲的手指,抱著用小爪子拍一拍,然後張開小嘴含住,玩得特別高興。
“越來越覺得你和小喵像了。到底是它學你還是你學他?”羅靖和笑著伸手捏亓雲的臉:“要是有情趣貓耳朵就好了。給你戴上。”
亓雲臉紅得冒水蒸氣,坐在羅靖和身上,咬著下唇不吭聲。羅靖和伸出手指,沿著他的脖頸,輕輕滑到鎖骨,一路向下,在左乳上打個圈兒,小小的乳頭顫巍巍站了起來,然後往下,再往下,慢條斯理地撫摸他光裸的肌膚。他們試過各種姿勢,唯獨亓雲在上面的不行。亓雲總覺得難為情,即使勉強坐下了也不敢動,手足無措地攥著床單。羅靖和笑,他就更緊張,後面絞得羅靖和難受。直到羅靖和受了傷,彎腰都困難,想幹這事兒只能這樣。亓雲臉紅得發紫:“那,那我動了?”
羅靖和笑道:“動吧。”
“怪,怪怪的。”
“啊,我覺得也是。”羅靖和笑:“不過這樣看你好像更清晰。”他的目光上下來回掃他:“也更可愛。”
“你,你你你你……”亓雲咳嗽一聲,突然拿枕頭蓋羅靖和臉上:“不准看!”羅靖和身體顫動起來,笑不可抑。亓雲一咬牙,死就死吧,上下動起來。
“真帶勁兒,寶貝兒。”羅靖和的聲音從枕頭底下悶悶地傳出來:“你那兒可真棒,輕點,乖。”
這種時候該抗議嗎。亓雲一動神智都快要被頂出天外了,羅靖和躺著沒動,兩手在亓雲兩條大腿上來回撫摸,慢慢伸向亓雲小腹下面。
亓雲終於叫了出來。
米晞暉家。
動物世界節目。麥醫生手握遙控器,對著寶寶笑邪惡地笑道:“你瞧,一隻獅子,為什麼要騎在另一隻獅子身上呢?”
寶寶抱著絨布玩具,想了半天:“它們在打架。”
麥醫生搖搖手指:“漏漏漏,它們不是簡單的打架,它們是在妖精打架,這是為了愛在打架,通常是為了和愛人進行刺穿肉體的,靈魂深處的交流……”
正當麥醫生說得眉飛色舞,旁邊看報紙的米晞暉突然來了一句:“你錯了。”
麥醫生氣呼呼地說:“哪裡有錯!”
米晞暉看了一眼寶寶,寶寶困惑地指著螢幕:“的確是兩隻獅子在打架嘛。打架和交配的姿勢不一樣啊。”
麥醫生石化。
米晞暉點點頭,繼續看報紙。
25
晚上下起了細雨。綿綿密密一層鋪開去,繞著窗子紗似的隨風飄蕩。社區路燈用的是古典的唐式燈罩,仔細看能看到雨絲從罩子的飛簷上垂下來。黃色的燈光在雨幕裡也渾濁起來,像是被洇在了宣紙上,迷茫的一片。
亓雲擰開床頭燈,倚在床頭看書。小樓使用單獨的中央供暖設施,非常暖和,融融地舒適。亓雲從小就特別喜歡在下雨天下雪天呆在家裡看窗外,看路上行人神色匆匆狼狽不堪的樣子,一邊小小卑劣地高興。
他與羅靖和的臥室被他佈置得極其舒適。地面鋪上厚厚的絨毯,他喜歡光著腳在上面走來走去,轉動現在絨毯中的腳趾,感受那柔軟略帶沙癢的觸感。房間裡有許多大大小小圓鼓鼓的枕頭靠墊,軟軟地堆在四角,填充著四周的空間。剛搬進來的時候覺得房間真夠大的,可是現在看來卻越來越小。他每天都清潔整理臥室,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他喜歡這個房間。充滿屬於羅靖和的氣息。他們在這裡休息,輕聲交談,做愛。夜晚的時候被羅靖和擁在懷中,感覺自己和他就像是棲息在寂靜水面的水鳥。安靜,恬淡,愜意。
他擁著被子,拿著書本,在溫柔的光線下,靜靜地看書。床的旁邊擺著一隻小籃子,小喵乖乖地在裡面睡著。
羅靖和有些急。其實還不算晚,七點多鐘。但是天已經黑透,冬天天短。下午告訴亓雲有個應酬,從三點多一直持續到晚上七點多。對方老闆是個和羅靖和年紀差不多大的公子哥兒,很會玩的傢伙,一直纏著羅靖和,喝倒了一桌的人。羅靖和心裡不耐煩,但也沒表現出來。
“你這傢伙,外面罩著一層透明的殼兒。”麥醫生曾經對羅靖和說,“簡直是在誘惑別人把你這層殼兒敲碎,再看看你會是個什麼表情。”
羅靖和苦笑。
八點的時候,他終於醉得一塌糊塗,不知道南北。那老總連忙叫人攙著羅靖和,要了間酒店的房間,送他去休息。羅靖和醉得眼睛都睜不開,兩個人才架得了他。進了房間,那兩人把羅靖和放在床上,退了出去。羅靖和一直四仰八叉地躺著,閉著眼睛。不一會兒又進來個人,一個年輕可愛的男孩兒。他輕輕關上門,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然後輕輕地開始解他的西裝扣子。
突然,羅靖和睜開眼睛。嚇了那男孩兒一跳。羅靖和笑道:“你在幹什麼?”
那男孩兒被他一笑,反倒手足無措,呆立著。羅靖和坐起來,鉗鉗太陽穴,鬆開領帶,笑著說:“抱歉,我是裝的。我的酒量沒這麼次。”那男孩兒還是不吱聲,自己開始脫衣服。羅靖和打量他怯生生的樣子,心裡難過,歎了口氣,道:“誰叫你來的?星海的老總?”
男孩兒點點頭。
羅靖和溫和地笑笑:“好啦。我會跟他說你服務得很周到,我很滿意。”他掏出錢夾數出幾張一百的來,塞給那男孩兒:“你先走吧。我自己歇會兒。”
那男孩兒愣愣地拿著錢,看羅靖和。羅靖和一直掛著溫文的笑意:“怎麼了?”
他搖搖頭,一直沒說話。
送走那男孩兒,羅靖和又倒回床上。即使是個千杯不醉的體質,他喝多了還是會頭暈噁心,難受。緩了緩,掏出手機來給亓雲打了個電話。亓雲正在看書,接起電話時聲音溫和婉轉。
“在幹什麼呢。”羅靖和溫柔地問。
“看書呢。”亓雲笑著答。
“我喝得有點多。歇一歇就打車回家。”
“那你先歇會兒,不用著急。我等你。”
羅靖和聲音緩緩,微風一樣拂過耳朵。亓雲特別喜歡聽他在電話裡的聲音。
“嗯,咱們的事兒,被別人看出來了。不過不多,就一個。”
“誰?”
“星海的老總。去過咱們家一趟,你見過的。”
“嗯。我挺討厭他的。不過你為什麼說被人看出來的?”
一般人,頂多也就猜亓雲與羅靖和是親戚或者朋友關係。那個星海老總能看出來,估計自己也玩過男孩子。
“我喝的有點多,星海老總給我叫了個男孩兒。嚇我一跳。”
“嗯嗯?”提高警惕的聲音。
“我給他一些錢,打發走了。”
“服務真夠到家的。”聲音泛著酸:“你幹嘛不試試。”
“說什麼傻話。”羅靖和笑出聲:“這麼不相信我的人品嗎。”頓了頓,他又道:“抱歉,估計他沒忘好地方想你。”
亓雲撲哧笑了:“你管別人怎麼想呢。他就認定我是賣的被你包的我也不痛不癢。順其自然吧,你說是不是。”
“這倒是。”羅靖和深吸一口氣:“好啦。休息差不多了。我這就該回去了。”
說話聲音驚醒了小喵。它從籃子裡探出腦袋,看著亓雲。亓雲沖它招招手,小喵輕輕地跳上床,伏在亓雲懷裡團成一團。亓雲用手指點點小喵的小鼻子,小喵蹭了蹭,蠕動著把屁股和頭掉轉了方向。亓雲捏捏它的小尾巴,又捏捏它的小腳。腳掌中間軟軟的粉紅色的小肉墊格外柔軟,亓雲突然抱著小喵熱乎乎的小身子笑了起來。小喵有點吃驚回頭看他,他揉揉小喵的小耳朵。
“小喵,你說我剛開始是不是也和你一樣,是被他撿到的呢?”亓雲用臉蹭蹭小貓咪:“他一開始是不是覺得我沒著沒落的特別可憐?真是個大傻瓜。平時看他挺精明一個人,怎麼這種問題永遠都拎不清呢。還是說,李旭飛太倒楣而我太走運呢?”
亓雲從小的性格就是淡淡的。對什麼都不是特別上心。沒什麼特別喜歡的,也沒什麼特別不喜歡的。父母根本不管他,奶奶討厭他,親戚瞧不起他。反正無論什麼他爭也爭不來,乾脆就不爭了。沒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的話,得不到也不難過,失去也不難過。一直沒什麼人待見他,沒人跟他說話,所以他的性子相當孤僻。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廢物一個,爹不親娘不要的。偶爾突然來個人,笑著對他說,要不然去我家吃飯吧。
他就當真了。
其實一個問題他想了很久。剛遇見羅靖和的時候他住五樓而自己住三樓,中間夾個四樓,怎麼借油鹽都只往自己家跑,而不去四樓甚至不去對門呢。
不過他決定還是不問。很多事情沒必要都那麼清楚。他第一次遇見他,在車站。羅靖和笑著向他問路,他給他指路。接著機緣巧合住在一棟樓裡。
說不清到底是誰先纏上誰的。羅靖和絕對不是個輕易對人好的人,可是他讓亓雲住進來,一直一直對他好。然後亓雲纏上他,一直一直不鬆手。緣分這東西天定的,該是你的,就逃不掉。
在他最倒楣無助的時候,老天終於可憐他一次,把羅靖和推到他眼前。
亓雲撫摸著小喵,正兀自得意,突然電話鈴又響。他接起,輕快地笑道:“怎麼,醉得爬不起來了?”
電話那邊沉默許久。然後,突然說出一句話來,讓亓雲變了臉色。
很久很久沒有見,已經差不多快忘了,自己親生父親的聲音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26
亓雲很少來咖啡廳。沒什麼原因,只是不太喜歡。因為羅靖和有輕微的神經衰弱,刺激神經的東西家裡一概沒有。除了用於招待客人的茶,酒啊咖啡啊甚至可樂都沒有。很久沒有喝咖啡,突然一下覺得口腔倒難以接受了。
亓雲信手撚著白瓷咖啡杯裡的小勺子。小勺兒輕輕碰著杯壁,叮叮地脆響。
昨天接到電話,他是嚇了一跳的。他甚至有點忘了自己父親聲音是個什麼樣子——這也不能怪他,從十歲起,他們就沒有再見過。
電話裡亓瀚洋的聲音多少有些失真,並非所有人能擁有羅靖和那種聲線。可亓雲還是聽了出來。血緣這種東西,已經刻進了骨頭裡,扔都扔不掉。
亓瀚洋推門進來的時候亓雲看到了。男人就這點好,三十過後稍加保養變化就不會太大。還是那股子派頭,舉手投足都是世家書香門第的感覺。亓雲只是坐著看他向自己走來,然後落座。服務員過來問亓瀚洋有沒有什麼需要,亓瀚洋點了杯咖啡,然後迎著亓雲的目光。
亓雲笑了一下:“您看起來氣色很好。”
亓瀚洋抿了一口咖啡,歎道:“你這麼大了。”
他不這麼說還好,這麼一說亓雲突然覺得憤怒。非常非常憤怒,就像充滿了氣的氣球,被一根尖利的針刺了一下,炸得他整個胸腔難受。他暗暗在桌子底下攥緊了手,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亓瀚洋看他沒接話,也略略覺得自己這話不妥,只好又喝了口咖啡。
“您怎麼找到我的手機號的?”亓雲攪了攪咖啡。早上沒大吃東西,空腹喝這東西有點犯噁心。
“我到你們大學去找過你了,結果你不在。問的你同學。”亓瀚洋笑道:“你的同學很熱情。”
亓雲暗自咬牙。八成這是問上健力寶了,真夠巧的,自己的手機號只有他知道。
“你……還好麼?”亓瀚洋輕聲道。
亓雲點頭:“很好。您呢?”
亓瀚洋突然笑道:“什麼您啊您的,生分了。我是你爸爸。”
亓雲突然笑了:“爸爸,我們不熟。”
亓瀚洋給他突然噎了一句,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當老子的被當兒子的當面嗆自然會發作,亓瀚洋回過神來卻忍了下去。他和氣地說:“小雲,你怎麼能這麼說。”
亓雲嗤笑道:“爸爸,剛剛進餐廳的時候你問了服務員我們訂的桌子在哪兒吧。是不是因為當面認的話根本認不出我來?我們熟嗎?”
亓瀚洋一滯,他找不出理由來反駁。他們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面,甚至連通電話都沒有。以前覺得亓雲的媽媽總不會不管他,於是自己心安理得地逃避。亓雲十幾歲的時候才知道亓雲的媽媽也不要他,但那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將近成年的兒子。亓雲和他沒感情,一點也不親,這是必然的。所謂父子母子天性,有的時候,是個可笑的謊言。
他艱澀地開口:“小雲……”
亓雲也覺得自己失態了。他斂了神色,恢復了溫柔的笑意:“爸爸。”
亓瀚洋一口飲盡咖啡,望著白瓷咖啡杯發呆。自己的親生兒子坐在對面,但那是另外一個陌生人。他們互相並不瞭解。落地窗外正好一對父子經過,孩子很小,坐在爸爸肩頭,小手揮舞著格格直笑。亓雲看著,唇邊掛著一抹嘲諷的笑意。他瞟了一眼亓瀚洋,於是決定打破這尷尬的氣氛。
“爸爸,您回國有什麼事麼?”亓雲依舊用小勺子攪動咖啡,越攪越覺得眼前這杯咖啡面目可憎。亓瀚洋已經改了國籍,他現在出現在公眾場合,名字後面都得帶個小方框,裡面標上“英”的字樣。今天看他的狀態,覺得他應該混的還好,但沒想像中發達。
“我回來……是想看看你。”亓瀚洋表情有點不自然。亓雲笑著聽他繼續說:“順便……接你跟我一起走。”
亓雲沒動,微笑著用手指敲打桌面。一下一下,聲音很輕,卻似乎卻敲到了亓瀚洋的鼓膜上。
“為什麼呢。”亓雲一直在微笑:“為什麼要接我出國?”
“這難道還要問為什麼?爸爸只是想你。”亓瀚洋突然焦急起來,亓雲反而平靜淡然。
“我已經成年了,爸爸。”
已經不需要你了。你卻回來了。小時候想你想得天天哭也沒用,現在你倒是出現在我面前——真讓人反胃,怎麼這麼八點檔。
“成年也是我的兒子。”亓瀚洋平復心情:“就當爸爸補償你。”
“不。”亓雲搖搖頭:“我不需要什麼。其實仔細想想,我是很幸運的,總算吃得飽穿得暖,沒什麼好抱怨。我以前是憎恨過你和媽媽,不過那是以前。這世界上沒有誰為誰犧牲是天經地義的,你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想要個累贅也可以理解。”亓雲放下勺子:“我過得很好。”
亓瀚洋鬱鬱道:“你奶奶去世……你知道了?”
亓雲點點頭:“我知道了。幾個堂兄弟在她老人家下葬之後通知的我,因為遺產沒我的分,怕我鬧。”
亓瀚洋長歎:“我知道你心裡憤怒。這十幾年我沒有管過你,但好歹我們還是父子,我如今連個機會都沒有了麼?”
亓雲道:“不是。我說的是實話。憤怒怨恨的時候都過去了,您……來遲了。”
亓瀚洋急促道:“小雲,你為什麼會這樣想?以前是我的錯我承認,我沒盡到責任我不是個好父親。所以我一定要補償你,把你接來和我一起住,怎麼說我也能天天看到你,是不是?我……”
亓雲撐著下頜,頭略低,眼睛向上方看著亓瀚洋。亓瀚洋停住話頭,看著窗外,躲避著亓雲的目光。
亓雲突然笑了。他換了個手撐著下頜,慢慢地說:“爸爸,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麼——您和我那親愛的英國阿姨,有孩子麼?”
氣氛突然冷了下來。亓瀚洋怔愣,作為一個父親,在兒子面前,已經夠狼狽了。他們之間的氣氛其實並不那麼劍拔弩張,亓雲沒有多大反應。當一個人心裡有愧時,就會慌亂。亓雲低頭笑,沒有笑出聲,只看見肩背在顫動。半天,他抬起頭,屈起食指用指關節擦擦眼角:“抱歉,笑出眼淚了。”
亓雲靠在椅子上,雙腿交疊,雙手相插,放在膝蓋上。他原本是個綿裡藏針的人,外界給的壓力太大,自然會露出尖刺。
“爸爸,我過得很好,不勞您擔心。而且,我麼,是個同性戀。目前跟一個比我大十三歲的事業有成的男人住在一起。”
亓瀚洋震驚:“你說什麼?”
亓雲微笑:“您反對?”
咖啡廳落地窗的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裡的男人靠在車窗上,靜靜地往裡看。
早上亓雲莫名其妙的興奮讓羅靖和覺得奇怪。並不是很高興的興奮,而是被什麼刺激了一下或者面臨一次挑戰的興奮。問他也不說。
於是悄悄跟他出來。這種做法有點下作,但只是擔心他。亓雲曾經笑著說自己不會認車,所有車只要顏色一樣在他眼裡都一個模樣。所以羅靖和找了個近的地方停車,以便能仔細地觀察落地窗內的情形。
那個中年男人羅靖和知道是誰。看他們父子間的對話,很不愉快。開始亓瀚洋有點期期艾艾,到最後近乎暴怒。亓雲倒一直淡淡的,表情很平靜。亓瀚洋說了句什麼,亓雲站起來,頭也不回走出咖啡廳,手抄在牛仔外套的口袋裡,悠哉遊哉地打了輛車,走人。亓瀚洋坐在咖啡廳裡發呆,突然一錘桌子。
羅靖和右手食指在嘴角附近打轉。每當他思考什麼重大問題的時候他都會採取這個姿勢。
接下來,應該是他。羅靖和冷笑一聲,發動引擎,離開了咖啡廳對面的停車場。
那天回家之後亓雲什麼也沒說,羅靖和也就沒問。他不著急,有人著急。
果不其然,亓瀚洋找到了他的公司。羅靖和接線,讓張秘書長將他請了上來。
“我知道您早晚得來找我,亓瀚洋先生。”羅靖和等送茶的秘書退了出去,非常溫文地說:“我一直等著你。”
亓瀚洋沉著臉:“羅先生消息靈通,知道我是誰。”
羅靖和笑道:“資訊社會嘛。總是有各種管道來讓人們獲取有用的資訊。”他一指茶杯:“明前的龍井,您不妨嘗一嘗。”
亓瀚洋慍道:“羅先生不必客套。我是為小雲的事兒來的。我要帶他回英國。”
羅靖和向後靠在沙發上,交疊雙腿,雙手相插放在腿上,姿勢很優雅又有點盛氣淩人——原來亓雲這動作是跟他學的。亓瀚洋想。
羅靖和觀察亓瀚洋,發覺亓雲或許長得更像他母親一些。亓瀚洋人看上去有點唯唯諾諾,否則也不會連婚姻都能被人攪和了。他是個鋼琴家,搞藝術的人嘛,和人溝通的能力多少都有點不濟。羅靖和微微一抬眉毛:“沒有聽亓雲說過。為什麼要去英國呢?”
亓瀚洋強硬道:“這種事父母會同意才奇怪。我不會同意的。羅先生,我知道你身份地位都很強,即使是你喜歡玩感情遊戲也不要找到我們家小雲,這麼無聊……”
羅靖和平靜地看著亓瀚洋:“亓先生,注意措辭。我不是在玩感情遊戲。”
亓瀚洋一頓,道:“好吧,我道歉。你不是在玩感情遊戲,但是你為什麼一定非小雲不可?”
羅靖和交換了一下雙腿的位置:“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原因我不知道,結果倒的確是我不能沒有亓雲。”
亓瀚洋道:“羅先生,我相信您是個品格高尚的人。但是您也知道小雲的情況。他從小缺乏父母的關愛。您比小雲大了十三歲,或許小雲並不是真正愛您,而是因為對於年長男性的關愛的渴望……”
羅靖和一直微笑不變:“聽您這麼一說,真不知道是我太成功呢,還是您太失敗。”
亓瀚洋給他說得變了臉色。他皺著眉頭靜默了半天,歎氣道:“我和他媽媽的婚姻很失敗,而承擔這種失敗後果的是小雲。從他很小起我和他媽媽就一直在吵架,而且他媽媽為了撒氣總是打他。這個情況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沒有阻止——那個時候我們夫妻都年輕,我是個蠢男人,她是個蠢女人。我們憎恨對方,所以憎恨對方的孩子,可誰也沒有想到小雲也是自己的孩子。這一點我很後悔,居然到了一把年紀了才想明白。作為一個父親,我很失敗,所以我現在只想儘量找機會補償。所以羅先生,我要帶小雲走。”
羅靖和道:“您已經找過亓雲了。”
亓瀚洋道:“是。”
羅靖和突然大笑:“亓雲沒有答應,是不是?”
亓瀚洋沉默。
羅靖和正色道:“亓先生是亓雲的父親,我很尊重您。但亓雲已經是個成人了,他的去留得由自己決定。我確實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我們打算一起過完下半輩子,沒什麼不對的。您說呢?”
亓瀚洋氣惱:“羅先生,您覺得和小雲有未來?”
羅靖和反問:“為什麼沒有?”
亓瀚洋愣住。他著實沒有理由去反問別人有沒有未來。他自己都有一次失敗的婚姻,異性之間的婚姻也沒有多麼穩固。
“我不會立誓,誓言其實很不可靠。但我確信,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都會疼愛亓雲,讓他幸福快樂,絕對不會遺棄他。”羅靖和把“遺棄”兩字語氣加重,“亓先生請放心,我知道您也只是在擔心亓雲。”
有臺階的時候聰明人最好下來。亓瀚洋顯然也不是傻子。這件事上他是衝動了些,這不能解決問題。
“羅先生,我是反對的。其實我也知道,我的反對不會有用。這機會是我自己放棄的,怨不得別人。但以後的機會我是不會放棄的,我想補償小雲,而不是把他放在一個不穩定的環境中。”
羅靖和笑道:“我們就等等看吧。先不說亓雲可以自己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我們自以為是地打個賭怎麼樣?我可以好好待亓雲,那麼您就別來插手。如果我不行,您再說。如何?”
亓瀚洋雖然處世之道不甚擅長,但現在也知道羅靖和給足了自己面子。他拿起茶杯,杯中的茶已經冷了。
亓雲坐在老徐酒吧的吧台前鬱悶。白天歇業,老徐忙著打掃衛生。亓雲鬱悶道:“我爸回來了。煩。”
老徐哦了一聲。
“就怕他又來攪和事兒……他要找清和去怎麼辦?”
老徐看他一眼:“你擔心這個?”
亓雲嗯了一聲。
老徐住著拖把,笑道:“羅靖和,你爸,哪個更強勢一些?”
亓雲想了想:“不好說。”
老徐冷笑:“你們家那位不好惹,典型那種趴窩裡是貓出門是豹的傢伙。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不會對你爸咋樣,但是,你爸可爭不過他。”
27
晚飯過後,羅靖和思量了一下,笑道:“亓先生,嗯,今天去找過我了。”
亓雲正盤腿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用手提電腦敲論文,停下來看了正在廚房洗碗的羅靖和一眼,沒什麼太大表情。
“他說他反對……我說我會好好待你的,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擔心你,要不然請他到咱家來……”
亓雲把手提放在地毯上,頭仰在沙發上,突然笑了。羅靖和給他笑得雲裡霧裡,好一會兒亓雲抬頭道:“他愛說什麼說什麼。你可以權當什麼也沒聽見。”
羅靖和一愣:“嗯?”
亓雲笑道:“十來年沒個動靜,這突然回來跟我演父子情深。按照八點檔的正常思路,我們應該爭吵,出現誤解,一直充斥著衝突,然後在最後一集發現當年都是誤會,最後父子相認,抱頭痛哭,是不是?”
羅靖和沒接話。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亓雲接著說:“而事實是,我們家人之間沒有誤會。當年他和我媽嫌我是累贅就都不約而同地把我扔給我奶奶。簡言之就是這樣,是不是?然後不知道啥原因他突然從英國跑回來。說實在的我不想知道原因,除非他想跟我撕破面皮。以前能眼也不眨就扔了我,現在再跟我講親情倫理是不是扯淡了點?我和他只掛著個父子的名頭而已,我想幹什麼,他憑什麼干涉?”
羅靖和默不作聲。
“清和,下次他再去找你的話,你不用理他。”亓雲掏出手機:“我今天剛買了個手機卡,換手機號的事已經通知老徐他們了。我打到你手機上,待會兒你修改一下聯絡簿。”
羅靖和的手機鈴聲響起。他在圍裙上擦擦手,打開手機修改連絡人電話號碼。亓雲放下手機,重新端起手提敲字。
“我是個不孝的混蛋兒子。他是個沒什麼親情觀念的混蛋父親。我們很配,是不是?”
羅靖和走過去,呼嚕呼嚕他的腦袋:“別瞎說。”
幾天之後亓雲的父親也沒什麼動靜兒。羅靖和知道他為什麼回來,為了財產繼承。他的英國老婆挺有錢,比他大二十來歲,得了慢性病拖到現在終於快死了,沒有直系繼承人,所有的錢幾乎都給了她的外甥。這樣一來那位英國老太太死了之後亓瀚洋撈不著一分錢好處。他大概覺得不甘心,想認回兒子,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繼承人。其實具體情況羅靖和也不太懂,可以肯定的是亓雲如果答應亓瀚洋跟他一起回英國,能幫亓瀚洋挽回不少損失。
當然,亓雲是不會答應的。而且如果他知道了亓瀚洋的真正用意,恐怕以後見面連聲“爸爸”都沒有了。
週末李旭飛家請客。林檎的廚藝也很棒,而且擅長做西餐。亓雲很少吃西餐,拿著刀叉在牛排上比劃:“不順手。”他笑著說。羅靖和以前吃過不少,不過不太合他口味。林檎做的牛排考慮到羅靖和亓雲的情況,是全熟的,不帶血。羅靖和好歹把自己那份吃完,笑道:“很好吃,林檎手藝真不錯。”
李旭飛哼了一聲:“手藝不錯?你吃出什麼味兒了麼?”
羅靖和一愣,李旭飛跟林檎解釋:“其實他不大愛吃西餐。我早說要做中餐,你非要做西餐讓他嘗新鮮。”
羅靖和尷尬地沖林檎笑笑:“沒有,挺好的,聽他胡說。”
林檎微笑不變,嗯了一聲。
飯後李旭飛和羅靖和坐在客廳裡天南地北海吹,林檎在廚房裡洗水果。亓雲走進廚房笑道:“林姐,我來幫幫你。”
林檎道:“怎麼好意思讓客人動手。你不在客廳裡和他們聊天?”
亓雲苦笑道:“他們倆湊在一起就聊以前的事兒,我聽得稀裡糊塗,哪兒插得上話呀。”
林檎動作滯了滯:“嗯,他們感情總是很好的。”
亓雲把林檎洗淨的柳丁擦乾,拿著水果刀慢條斯理地切著:“林姐,你幹嘛總是這麼小心翼翼的。有些事不該問,有些事卻得知道。試探來試探去也沒意思,我想他們倆以前的事兒你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是吧。”
林檎看著水龍頭裡急速的水流發呆。水流太快,乍一看像是一根白色的柱子。塑膠盆裡的水溢了出來,潑在地上,水果也都浮了起來。亓雲伸手擰上水龍頭,輕聲道:“林姐,你放心好了。壓根沒開始的事兒。”
林檎有點詫異地看著亓雲。亓雲依然慢條斯理地切水果:“清和根本不知道,當是兄弟情。誤會了也好,以李旭飛的精明,做不出這種事來。而且,”他把柳丁塊碼進潔白的瓷盤中:“清和也不會喜歡他。且不說是李旭飛先放棄了清和,即使是我和李旭飛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他,李旭飛也爭不過我。林姐知道為什麼嗎?”
亓雲轉頭看著林檎笑。林檎覺得有點不認識他了。平時看亓雲都是淡淡的,甚至有點睡不醒的感覺,安安靜靜坐在角落裡笑,很沒有存在感。這個亓雲……
“清和這個人呢,有個很大缺點,就是保護欲太強烈。他總認為自己很強,需要保護弱者。我就被他劃為需要照料的那一類裡。他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我沒有他日子就會過不下去,他覺得我笨笨得可愛。所以他更容易被我吸引。李旭飛需要他照顧嗎?不需要。說不定某些方面,李旭飛比清和還強。就憑這一點,清和永遠不會對李旭飛產生兄弟情之外的感情——哎呀,這事兒還真不能說開了。感覺不是很好啊。”亓雲認真地加工水果,去皮去核有條不紊:“兩個人在一起,總要有一方弱勢一點。我覺得吧,當弱勢的一方也沒什麼不好,這又不是競爭上崗,看誰比誰強。清和喜歡照顧我,我樂得享福,不是很不錯嗎。”
林檎默默地在一邊擦水果。亓雲顯得很愉快,哼著不知名的歌曲,突然之間像變了另外一個人。手中拿著的水果刀快准狠地切割著各種果肉,明晃晃地反著寒光。
林檎所在的公司以前和羅靖和的公司合作過。林檎見過羅靖和,雖然羅靖和對她沒什麼印象。當時就感覺這個男人像頭豹子,暗暗伏著,等待獵物。不是很明顯,但林檎是個直覺很准的女人,直覺這個男人很不簡單。很久之後看到站在他身邊的亓雲,多少還失望了一下。一隻豹子身邊站著一隻兔子,這樣違和。今天她突然有一種被騙的感覺,這只兔子在她面前告訴她,自己不是兔子。亓雲或許是羅靖和的獵物,可誰又能說,羅靖和不是亓雲的獵物呢?
只不過,也許當事人都沒發覺而已。
亓雲碼好水果,很滿意地看著水果盤裡花花綠綠的樣子:“真漂亮。”他調皮地對著林檎眨眨眼睛:“林姐,這可是個好辦法喲。適當時候對著李旭飛示示弱,撒撒嬌,說不定效果不錯。”
在端著水果盤走出廚房的一瞬間,亓雲斂了神色,換上了他慣常的懶懶的軟軟的笑容。
28
似乎很久沒有正經和健力寶說過話。最近亓雲忙,健力寶也忙。他終於釣上了那個女孩兒,已經越來越具備憂鬱青年的氣質。
“想不到你爸竟然是亓瀚洋。”食堂裡健力寶找到了亓雲,興沖沖地說:“你居然不說。切。”
亓雲疑惑:“亓瀚洋怎麼了?”
周緣也疑惑:“世界級的鋼琴大師,知名的華裔音樂家啊。”
亓雲嗯了一聲:“音樂家。”
周緣看他淡淡的沒反應,有點洩氣:“你這容易被誤解為驕傲過度。”
亓雲放下筷子,喝了口水:“比較而言,更讓人震驚的是你居然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鋼琴’這種物件兒。”
周緣受傷狀:“你也太瞧不起人。”
亓雲瞟了他一眼:“也許吧。他很厲害。我不會彈,你會?”
周緣驕傲:“我起碼還會彈一首《瑪麗有只小羔羊》呢。”頓了頓又道:“不管怎麼說,你爸是為數不多的世界級華裔音樂家,真得很厲害。”最近他為了扮文藝青年惡補了不少。起碼分得清海頓和牛頓不是一個人。
亓雲冷笑:“中國的就中國的,英國的就英國的,改了國籍了還非得加個‘華裔’,誰知道這個名頭人是不是想要。——或者說,這正是兩頭通吃?人這十幾年吃喝拉撒睡都在英國呢,混得怎麼樣暫且不提,回來就跟衣錦還鄉似的,念頭都停留在二十年前,覺得國內的都是窮親戚。到底誰是劉姥姥,天知道。”
周緣給亓雲嗆得發愣,平時亓雲都是不大能說的樣子,今天突然吃了炸藥一樣。
“太偏激了,你這種看法。”周緣評價道:“不能一概而論。”
亓雲看了他一眼,把餐盤吃乾淨,總算沒有剩飯,然後把一次性筷子餐巾扔進廢物箱,把餐盤捅進待洗的儲物箱。他當然偏激,不過只針對亓瀚洋一個人。
亓雲瞧不大起他,亓瀚洋大約也知道的。
周緣像是看出什麼,沉默下來。亓雲看著他默默扒飯的樣子,心裡泛上了愧疚。原本也只是嫌他多事,可一般人誰能想到父子間還有這些亂七八糟。
“……抱歉。”亓雲輕聲道:“你知道……我和他關係不是很好。我十歲之後就沒見過他了。所以……”
周緣突然笑道:“嗨,沒事兒。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亓雲拿起大衣:“我們出去吧。食堂空氣實在是很差。”
周緣也站起:“好。”
十二月份將近。冬季冷冽清澈的空氣從遙遠的北邊侵襲了過來。因為地理關係,中國的冬天的風中,大多數都帶著從西伯利亞雪原呼嘯而來的氣勢。因此中國冬天的風氣味,也帶著雪的微妙的味道。走到大門口,林蔭道兩側的樹葉早已脫落殆盡,微藍的天幕襯著遒勁的棕黑枝節,連邊緣都清晰了起來。剛出食堂有點不適應透亮的陽光,亓雲微微眯起眼睛。羅靖和依著車,微笑著看過來。——風也好,樹也好,藍色的天空也好,統統成了他的背景。
羅靖和很喜歡一個姿勢。他常常靠在車的一側,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向遠方眺望。黑大衣黑轎車,襯得他長身玉立。
周緣對於羅靖和很是欽慕,周緣一向最欽慕強有力的人物。那天見過羅靖和之後,他就成了周緣後十年裡奮鬥的目標。這兩天亓雲看周緣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還以為是他的戀情不順,也沒想過周緣在無意模仿羅靖和。
亓雲一看羅靖和,笑了起來。
回家的路上,羅靖和柔和地說:“這兩天又委屈你吃食堂啦。我手頭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我們晚上吃什麼?”
亓雲從來不問羅靖和工作上的事情,頂多在他晚上有應酬的時候問問都和誰喝酒。上次的事兒之後亓雲更加厭惡星海的老總,羅靖和便注意不讓這傢伙到自己家裡來了,有事兒在外面都解決掉。
“上次你涼拌的那種黃瓜絲,還有綠豆粥,我不要加冰糖。”亓雲毫不客氣地說:“今天晚上多加一點葷行嗎?只要一點,我想吃你做的糖醋鮁魚塊了,好不好?”
羅靖和瞧他撒嬌,通過後視鏡看了他一下,溫聲笑道:“好的,綠豆粥,還有涼拌黃瓜絲。多放海蜇爪子,還有素雞片。不過要吃鮁魚塊的話,晚飯可能要晚一點。”
羅靖和熬粥很有一套。特別是綠豆粥,一股子清新的綠豆醇香,喝一口進去,鼻腔裡都是那種柔潤清火的味道。還有涼拌黃瓜絲,這是亓雲最近晚飯必備的菜,簡直到了沒有就不吃飯的地步。上個月羅靖和專門托朋友弄到一箱高級海蜇,是這位搞水產業的朋友單獨養來專門自己吃的,有害物質基本就沒大有了。羅靖和把海蜇泡去明礬,反復洗淨,拿滾水微微一涮,然後切絲。亓雲最喜歡吃海蜇身上口腕觸手部分,這部分崎嶇折疊,要比平滑的傘部有嚼頭,十分脆嫩。於是羅靖和就把海蜇的傘部和口腕觸手分開,專門給亓雲弄一份只有“海蜇爪子”的涼拌黃瓜絲——這是羅靖和老家的叫法,剛開始亓雲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經他一解釋,立即拍手笑道:“還是這個形象,聽著就好吃。”
海蜇爪子拌上鮮嫩的黃瓜絲,少許蝦皮,一點鹽,醋,香油,切得整齊漂亮的素雞片,賠上綠豆粥,味道已經不能用美妙來形容。鮁魚塊呢,則是把整條鮁魚收拾乾淨,去掉魚腥線,然後橫切,與脊椎垂直,得用電力氣。用油微炸,並不炸透,只是讓鮁魚肉固定形狀。最後用白糖,醋,醬油,鹽燉,快收汁的時候兌上芡汁勾芡,這樣醬湯就緊緊裹在魚肉上,吃起來鮮甜而不腥,更下飯。
多虧亓雲體質好,吃不大胖,要不然已經被羅靖和喂成個球兒了。
“小喵一隻貓在家呢。不知道怎麼樣了。”亓雲抱著一堆書本坐在羅靖和身後:“最近小喵也精神了,被你喂得胖了不少,抱著軟乎乎的。”
羅靖和一邊認真開車,一邊笑道:“你不說還好,一說我簡直傷心。小喵這小貓仔,為什麼這麼怕我?我很兇惡嗎?”
亓雲吃吃笑起來。小喵是羅靖和撿回家的,平時也是羅靖和負責它的食物。可不知為什麼,這小東西就是害怕羅靖和,不大跟他親近。每次在亓雲懷裡玩得正歡呢,羅靖和一到附近就立即停下來,仰著小臉兒等著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看羅靖和,很是敬畏。羅靖和沖它笑一笑,它就立即一頭紮回亓雲懷裡,只給羅靖和留個小屁股。羅靖和一臉尷尬,亓雲抱著小喵笑到要斷氣。
再沒什麼能比飽飽吃一頓然後和相愛的人一起窩在床上更幸福的了。
羅靖和一向反對吃過飯就立即上床,因此拎著亓雲一起來回上下樓梯,很是活動了一番。然後亓雲先去洗澡,洗出來包得厚厚得縮在床上抱著筆記本看動漫。羅靖和洗出來,看見小喵正站在亓雲手提電腦的鍵盤上,拿小腳輕輕點著,亓雲已經睡了過去。小喵一看羅靖和走過來,立即跳下床鑽進籃子裡裝睡。羅靖和輕輕拿起手提電腦,裡面是土豆的首頁,不過搜索框裡有字,應該是小喵敲進去的。一串亂碼之後赫然跟著個“受”字,羅靖和差點笑出來。他看著床頭的小小籃子,輕聲道:“沒想到,你倒是個天才呢。”
第二天,亓雲被一種奇妙的觸感喚醒。睜眼一看,正對上一對圓圓的大眼睛。每天只要羅靖和不在床上,小喵就會跑亓雲身上溜彎兒,搖搖擺擺,小心翼翼。
亓雲伸手摸摸它的小腦袋,小喵嫩嫩地喵了一聲。落地窗的窗簾已經被拉開,臥室裡泄進一片柔和的光線。
羅靖和站在窗前,晨光在他周圍輕輕渲染著,仿佛是一層浮著的紗。他轉頭看亓雲醒來,笑著說:“外面下雪了。”
亓雲立即爬起來,抱著小喵蹦到窗邊。果然,昨晚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早上起來,天地潔白。
小喵沒有見過下雪,很驚奇地看著窗外飄飄揚揚的柔軟的大雪花,一隻小腳不知不覺地貼到了玻璃上。
亓雲想拉開窗子到陽臺上看一看,被羅靖和制止。他笑著搖搖頭:“要著涼的。”
說著,一把摟過亓雲:“就在屋裡看吧。”
亓雲偎在羅靖和的懷中,坐在厚實的地毯上看著雪花緩緩飄落。小喵蹲在窗前,一直往外看,軟軟一團小棉球一樣。
“等會出去打雪仗。”亓雲很高興。
“好。”羅靖和捏捏他的臉頰。
29
亓雲翻著日曆,突然頓腳懊惱道:“我們竟然忘了要過耶誕節!”
羅靖和正在穿大衣,聽他這樣說轉過臉來:“耶誕節?”
亓雲懊喪道:“是啊。今年我都忘了。”
羅靖和點點頭,複又道:“那耶誕節吃什麼呢?”
亓雲撲哧笑出聲:“耶誕節不吃什麼,你以為是咱春節呢。”
羅靖和笑道:“只要公司不放假的節日我一般都搞不清楚。耶誕節,最近幾年洋節也多了起來,其實中國人未必知道都是什麼意思。”
亓雲整理書包道:“我奶奶是基督教徒。信主耶穌的,這個節日比過年還重要。”
羅靖和站在玄關等亓雲收拾,一邊愉快道:“這個我倒是知道,耶穌出生在馬廄麼。很有點中國人講究的‘英雄莫問出處’的意思。”
亓雲拍他一下:“亂說。”
羅靖和看亓雲收拾妥當,便打開大門,讓亓雲先出去:“那麼,耶誕節都應該幹什麼啊?”
亓雲笑道:“最正宗的做法,是祈禱。”
羅靖和笑:“光是這點我就不能同意。大好節日不用來伺候自己,豈不是浪費?還是咱祖宗精明,重大節日都是犒勞自己的由頭,沒由來的苦頭才不去吃。”
亓雲皺皺鼻子道:“也就你,沒有信仰的迷途羔羊。”
亓雲上中學的時候,耶誕節之前流行送賀卡。硬紙板一對折,然後在一面撒上亮晶晶的玻璃粉。好一些的卡通圖印刷得精美些,差不多兩三塊錢。最高級的亓雲甚至收到過音樂盒式的。彩色的硬紙板鏤空然後折疊壓扁,看不出是個什麼形狀。從信封裡拆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撐起,便是個簡陋的音樂盒。四面掛著鈴鐺,擰一擰底部上半截就會轉動起來,叮叮噹當響。不過很快就壞掉,紙做的品質當然不好。至今亓雲也不知道是誰送他的。同學們之間暗暗的攀比誰能收得更多,雖然事實上收得最多也沒什麼用處。而且耶誕節過去賀卡們就失去了作用,被搓揉,丟棄,扔進垃圾箱,沾上污垢,最終在垃圾堆裡腐爛。
然而即使是新年,亓雲也沒什麼感覺。亓雲奶奶一輩子沒出過國,行事做派卻竭盡全力地與國際接軌。舊曆年亓家是不過的,別人家熱鬧歡快的大年三十對他們而言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夜晚。新年的晚上沒有月亮,星星也不清晰,因此天空顯得格外寂寥。話又說回來,春節晚上還能想到要看星星的,也就是一些亓雲這樣無聊的人了。匍匐在檯燈底下看書,一面又豎起耳朵仔細諦聽鄰居家電視裡鑼鼓喧天的歡快的噪音。那時候城裡還沒有禁鞭炮,零零散散劈啪劈啪地脆響著,偶爾“滴——溜哦哦”一聲尖利地沖上天際。或者嘩啦嘩啦火星撲撒下來,這是煙火的聲音。亓雲靠在窗前看人們放煙花,通常是一家之主點根煙在旁邊站著,等豆丁們擺弄夠了就上前點撚線。女人孩子老人立即離得遠遠得,還有人捂著耳朵。亓雲極喜歡鞭炮的形狀,火紅火紅一串兒,一點之後立即激烈地炸響,夜色中看得清楚火星濺飛的軌跡。由於速度太快,連成了一條線,倒像是一串花兒垂著絲。
對於一個浸在寂寞的人來說,一串鞭炮持續的時間很長。感覺就像自己終於被壓抑得忍無可忍爆發了,跟著一串鞭炮四處炸,發洩,發洩完了於是什麼也不剩下。十二點敲鐘之後煙花爆竹聲立即堆疊成一片海,厚厚的,一浪接一浪。亓雲縮在被子裡捂著耳朵,但是無法隔絕聲音。一般要持續到淩晨三四點,疲憊的人們才接連散去,整個世界終於回歸寂靜。亓雲都要愣好久,仿佛一年難得的熱鬧——雖然是聽著別人的熱鬧,就這麼完了,想著還要對付下一年整整一年的寂靜無聊,難免惆悵得很。
“在想什麼?”羅靖和瞧著亓雲神色不對,輕聲問。亓雲在後視鏡裡蹙著眉,滿面鬱色。
“我沒過過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節日。”亓雲略帶憤恨:“我沒過過春節。”
“那好辦,今年我就讓你過一個地道的春節。”羅靖和道。
“好呀好呀。”亓雲剛想笑,又壓了下去:“難道你不回去同父母一起過麼。”
羅靖和愉快地掃了一眼後視鏡:“不,今年我爸媽要回老家過年。”
亓雲道:“你不回老家?”
羅靖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回去。我水土不服……其實也不是。前幾年我回去過一次,老家都睡炕,不好打理,有蝨子跳蚤什麼的。我睡了一晚上被咬了一身疙瘩,按理說也應該沒什麼,頂多癢。可是我被咬的地方全都紅腫得厲害,最後都流膿了。我大年初一發高燒,村裡衛生所的衛生員還不在,差點燒死我。大概我是比較招蟲子咬又容易過敏的體質吧。從那以後我爸媽回老家就不讓我跟著了,對老家人說我那是水土不服,喝不得老家的水。”
亓雲笑起來:“真看不出來你還這麼嬌貴……不過也許你是平時太講究了,一時髒都忍不了。”
羅靖和道:“今年一起過年。好不好?”
亓雲揉揉眼睛:“唉。一起過年。你說話算數的。”
羅靖和溫柔笑道:“說話算數。”
到了亓雲學校,亓雲臨下車之前,躬著身子從羅靖和身後探過來,結果腦袋撞到了車頂棚。羅靖和轉身,無奈地笑了一聲,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做什麼?”
亓雲呲牙咧嘴道:“這叫臨別吻,臨別吻!沒有情調的笨蛋!”
羅靖和笑著伸過臉去:“那好吧。”
亓雲撅嘴,緩緩湊上去,然後迅速在羅靖和下巴上咬了一口。羅靖和哎喲一聲嚇一跳,亓雲打開車門飛逃。
羅靖和瞧著他顛顛的背影,氣笑了。
30
說到耶誕節,其實街上早就打扮起來。商店門外用絨絨的白色裝飾物包裹著,象徵著聖誕時的積雪。亓雲很少到商業區,羅靖和又不是太關心這種節日,所以等亓雲反應過來,已經二十四號了。下午下了課匆匆忙忙拖著羅靖和去買耶誕節用的東西。聖誕樹一定必不可少,亓雲看中一棵一米高的,塑膠制的松樹,松針墨綠,枝幹棕色粗糙。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羅靖和拿手摸摸,笑道:“現在的塑膠工藝真不得了。前幾天聽說電視劇電影裡的水果飯菜大部分都是塑膠的道具,我還不太信呢。”
亓雲請服務人員把聖誕樹用瓦楞紙包起來,一邊笑道:“這有什麼,還有些厲害的佈景師,能拿著紙殼子做出一條街來——當然都只有門臉兒。”
把聖誕樹裝好,亓雲對服務員道:“我們再看看其他裝飾品。這個先放著,等下一起結帳。”
過耶誕節的裝飾真是不少。最重要的是一種用亮晶晶的塑膠紙條束起的紙繩,刺刺拉拉地炸毛似的一長條。
“這個挺好,刺蝟球似的。”羅靖和拿起一條:“而且很喜慶,我們買大紅色的吧。”
亓雲正忙著挑聖誕樹上的小掛件兒:“多買一點,正好過年還能用。我也最喜歡大紅色。”
羅靖和看亓雲手上的購物籃已經快滿了,笑道:“你買這麼多都要掛上去?”
亓雲拿著一個小小的聖誕老人造型的娃娃沖羅靖和搖一搖:“很可愛是不是?”
到家快五點了。天黑下來,偶爾竟然聽見鞭炮聲。亓雲吃吃地笑:“洋節也要結合傳統。”
小喵從臥室裡沖出來,繞著亓雲腳邊打轉。亓雲把材料放下,抱起小喵親一口:“今天我們過耶誕節,小喵高興不高興?”
小喵動了動小耳朵,很純真地望著亓雲。亓雲放下它,一邊羅靖和已經把聖誕樹拆了出來,塑膠紙一掀嘩啦一響,嚇得小喵向後一跳。
“唔,擺在那裡呢?”羅靖和拿著塑膠包裝紙問道。亓雲抬腳邁過地上的瓦楞紙,抱起聖誕樹走到客廳放到地上。羅靖和彎腰撿聖誕樹的坐盤,亓雲忙道:“唉你別動,我來搬。”
羅靖和受傷之後,亓雲便注意著不讓他搬動東西,稍沉一點的,例如買菜時的購物筐都是亓雲提著。
“我沒事兒了。”羅靖和溫聲道:“你急什麼。”
亓雲把坐盤搬到客廳,然後抱起聖誕樹,對準插孔,插了進去:“太使勁的動作你都別做。出力氣的我來就成了。”
羅靖和驚異道:“不對啊,使勁的活兒我也有做啊。”
亓雲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兩秒之後面皮發紅:“你……”
羅靖和提著兩大包裝飾物笑道:“那我們開始過聖誕吧!說起來我一直以為耶誕節就二十五號,原來老外也講究個‘除夕’啊。”
天已經黑透。亓雲卻不讓開燈,把新買的聖誕蠟燭都點燃,擺了一茶几。盈盈的橘黃色燭火暖暖地亮著,光線不太均勻,毛茸茸的一團浸潤著。燭火始終不如電燈大喇喇地刺眼,開燈的時候刷一下從上面砸下來,有時候紮人眼睛。燭火是一點墨水裡的淡黃色,沒給墨水吞了,反而慢慢地擴散,蔓延,溫吞吞地侵佔。
因此沾了燭光的人,看上去也容易顯得溫柔,不驚不乍地具有了侵略性。眼睛終於適應了昏黃溫柔的光線,亓雲跪坐在茶几一頭,羅靖和在另一頭。
中間隔著一片微微跳動的,暖暖的燭火。
他的眼睛裡是他。
他也是。
不分彼此。
聖誕蠟燭的造型都很可愛,小豬,兔子,小提琴,甚至一瓶紅酒。“點了可惜。”亓雲有點點惋惜地說。
“可是不點燃也沒有其他用啊。”羅靖和輕聲笑:“總要物盡其用。”
亓雲拿起手邊的小物件兒,興奮道:“我們來裝飾聖誕樹吧!”
其實他們兩個完全不得要領。羅靖和偶爾掃過兩眼公司大門口兩側的聖誕樹,沒仔細觀察過,不知道什麼地方掛什麼好。亓雲倒是見過聖誕樹實物,可是那時他正對這東西反感,完全忽略掉了。
“算啦,反正咱倆沒有一個是基督徒,本來過得也不正宗,乾脆怎麼高興怎麼來好了!”亓雲拿起一串塑膠雪花珠快樂地往聖誕樹上亂掛:“我就覺得應該這麼弄。”
羅靖和用金銀吊線穿彩色小燈泡,愉快道:“還要燈泡!全部都穿上,然後繞著聖誕樹一圈一圈這樣纏。”
五角星,十字鈴鐺,緞帶,雪紗帶,塑膠寶石,各種小玩偶,兩個人突然成了快樂的頑童,隨心所欲地往聖誕樹上添加東西,搭積木一樣高高興興。
本來就是要自己快樂,這麼簡單。
……後來就是一棵挺悲劇的聖誕樹。花裡胡哨,亂七八糟。還剩一些小裝飾物實在是掛不上去了,被小喵捉著玩兒,推來推去,用小爪子拍拍,然後再推來推去。
亓雲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燭火映照著,他的臉上越來越紅,眼神跳動著,跟著燭火一樣漸漸燃燒一起來。
“你高興嗎?你高興嗎?”語氣裡是壓制不住的興奮,亓雲撲在羅靖和身上:“你高興嗎?”
羅靖和的手指插進他頭髮裡,聲音不知不覺也高了:“高興,自然高興。”
“我問你,你信仰什麼?你信仰什麼?”亓雲的聲音尖了起來,急促,飄忽,他抓著羅靖和的領子,整個人壓了上去,不安,壓抑,急迫。羅靖和突然一翻身壓著亓雲,眼神在燭光下幽暗寧靜,深遂似海:“及時行樂。”亓雲笑起來。
他在亓雲耳邊喃喃絮語:“我本來就是凡夫俗子。我從不承認對愛人的欲望是錯誤的。”
羅靖和伸手抬起亓雲的下巴。亓雲仰著頭,羅靖和在他脖子上細細地啃著。體溫越來越高。神智慢慢飛出了天外。身體感覺到地毯粗糙的質感。昏暗。橘紅色的光線。糾纏的肢體。激烈的律動。
夜色寧謐。小喵湊在落地窗前,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雪花大而潔白,飄飄灑灑,柔軟地落在地上。下雪時總是特別寂靜,似乎積雪會吃掉聲音。積到一定程度,厚厚的,蓋在地面上,甚至有一種暖和的錯覺。
耶誕節時下大雪,大概能看到聖誕老人駕著麋鹿拉的雪橇經過,送給睡夢中的孩子一個禮物。
雪一直在下著。飄卷迴旋,輕盈潔白。
終章
日子一天一天地這麼過。很平靜,沒有什麼波瀾。大家都很好,很好。羅靖和的父母還是沒有徹底原諒他,但是現在羅靖和開車回家送東西,亓雲都跟著。出來開門的只有羅媽媽,亓雲和羅靖和往家裡搬東西,見不到羅爸爸。羅媽媽摸摸亓雲的臉,歎了口氣。
中午羅靖和也沒留下吃午飯。領著亓雲要回家。羅媽媽挺捨不得地送他們出來,回頭看了一眼羅爸爸緊閉的房門,又歎了口氣。
羅爸爸是不想看見他們。免得心煩。
“你看,也不在家吃頓飯……”
羅靖和抱了抱羅媽媽,笑道:“我爸是不想看見我,估計一見我就想揍我,眼不見心不煩。”
亓雲在旁邊翕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音。羅媽媽看著他,輕輕歎道:“我和他爸六七十歲的人了,指不定哪天一閉眼一蹬腿人就走了。你們的事兒我們管不動,也管不了。現在,我就盼著你們好好過日子,千萬別折騰……”
羅靖和有點起急:“媽,你亂說什麼?”
羅媽媽眼圈兒發紅,對羅靖和道:“你爸不是生你的氣,是生自己的氣。這段時間你爸難受得睡不著吃不下的……算啦,你們快走吧,我得給老頭子做飯了,別在這兒礙眼。”
羅靖和笑,拉著亓雲道別出門。
上了車,亓雲道:“你啊,上輩子一定欠我很多很多,指不定是殺了我全家還是搶了我老婆。”
羅靖和勾著唇角:“為什麼這麼說呢?”
亓雲鉗著鼻樑低頭笑:“……所以這輩子你被我害得斷子絕孫了。”
羅靖和輕聲笑了。只是從鼻間輕輕呼出氣的笑法,非常的性感。
“別亂說。現在一男一女的夫婦也未必都有孩子。你看,現在丁克家庭那麼多,瀟灑的人那麼多,不要孩子的人那麼多,身體不好要不了孩子的人也那麼多。照你這說法,都是前世作孽了這輩子討債來的?那這‘前世’治安真夠差的。”
亓雲也笑:“哎呀,也是。你娶了老婆也未必能有孩子啊。”
羅靖和挑挑眉毛:“你什麼意思?”
亓雲哼了一聲。
羅靖和佯怒道:“我行不行你還不知道麼?小混球兒。”
回家的路上順道買了新掛曆和新檯曆。現在特地去買掛曆的人並不多。又是電子鐘又是手機的,亓雲卻喜歡。
“小時候,最喜歡用就掛曆包書皮。那時候掛曆紙的品質最好,翻過一面來潔白光滑,而且夠硬挺。包上書皮又整潔又乾淨。每個月撕下一張來,掛曆就薄了一層,提醒人時間過得太快,好像日子都是被自己撕掉的一樣。”
羅靖和跟在他身邊挑掛曆。他看中一本大型掛曆,整體黑白的,每一頁都是書法,遒勁有力,飛白嶙峋。
“我喜歡這一本。掛在我書房裡好了。”
亓雲拿了一本檯曆,和一本風景照的掛曆道:“臥室裡掛風景照吧。真漂亮。”
明天是元旦。中國人不大過元旦,這個節日沒有春節有影響力,但到底是一年的開頭,亓雲覺得還是要正式地慶祝一下。
“今年T市有燈節。”羅靖和笑道:“去年暴雪沒辦成,今年一定要辦得隆重些。”
亓雲一愣:“我好像有點印象,從三年前開始舉辦的,說白了就是為了開發旅遊資源吧。”
羅靖和介面道:“啊。T市原本在歷史上就是紮燈出名的,專門給皇宮裡紮燈。過了這麼多年終於被人想起來,拿來做噱頭。”
“燈節什麼時候開始?我想看。”
羅靖和道:“今兒才聽張秘書念叨,從十二月三十號持續到一月三號。我們今天晚上就去溜達溜達。”
冬天的晚上總是不同。空氣清冽,吸入肺中絲絲地涼。
從山上一個平臺,能眺望全市的夜景。一片霓虹,連成了海。大氣污染讓人們很難再看到星星,所以,在地面上複製了一片星空。
在夜晚向下眺望燈海的感覺很微妙的。黑色是萬能的顏色,無論什麼景色被黑色一襯立即顯得深邃莊重起來。那容易讓人產生自己在俯視宇宙的錯覺。
所以其實是極震撼的,燈火越輝煌越是。
現代燈具除了實用的吊燈檯燈之外其實都不能細看。尤其霓虹燈。遠遠看千姿百態變幻莫測,稍近距離便能發現一節一節的小管子小燈泡,偶爾還有短路造成的燈泡燒毀。一條輪廓線斷成一節一節的,像是一串小虛線。
“其實平時晚上也挺燈紅酒綠的。”羅靖和走在亓雲的身邊,穿著休閒的黑風衣,兩手插在風衣口袋裡。“但沒有今天晚上有氣氛。”亓雲揣著手,笑著側頭看他。他今天晚上戴著眼鏡,金絲的邊兒反射著光,車燈照過去光線就一流。亓雲其實很愛看他戴眼鏡的樣子,很像電視劇裡那種斯文敗類似的大反派。羅靖和不戴眼鏡的時候人就挺斯文的,不知怎麼戴上眼鏡眼神經過玻璃片一折,竟然透出一股子壞來。
街道兩邊擺滿了各種燈具,商店櫥窗裡尤其明亮。各種商品,被燈光點綴得精美無比。
羅靖和與亓雲這樣閒適地走。路上人很多,來來往往的。羅靖和看著亓雲笑。亓雲看著羅靖和笑。
路過一家西點店的時候,亓雲被櫥窗裡各式各樣的點心吸引住了。他趴在櫥窗前,看著那一個個金黃色的,柔軟的小蛋糕。它們都被裝在一個個可愛的小竹籃中,旁邊擺著印著花體拉丁字母的卡片。那是點心的名字。亓雲笑嘻嘻地看著,金黃色讓人覺得富足,溫暖。羅靖和也彎下腰來仔細地觀察。
“買哪個好呢?”亓雲細細地數著點心的名字,法文名,義大利名,西班牙名。羅靖和在一邊耐心地看著。他指著一隻又像蛋糕又像漢堡的小圓餅笑道:“這個,叫什麼?似乎是‘貝涅’,我們試試這個?”
這種小圓餅外面並不熱,裡面卻裹著熱巧克力。一咬一股熱甜。羅靖和不大吃甜,只是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這也就是個糖包子唄。”亓雲吃的嘴邊上都是巧克力:“老土。”他翻個白眼兒。
他們坐在街邊兒的長石椅上。
亓雲吃著吃著發現旁邊的石椅上有個高個子男人抱著個小孩子,側對著他。小男孩兒倒是正對著他,小小的,圓嘟嘟的,一對大眼睛烏黑烏黑,一眨就一忽閃,像個大洋娃娃似的。兩隻小胖手抱著一隻柔軟的小蛋糕,往男人那裡推了推。那男的輕輕咬了一下,小寶寶點點頭,開始很認真地吃起來。圓鼓鼓的小腮幫一動一動,像只小松鼠一樣。亓雲看著喜歡得不得了,小寶寶也發現他,眨著眼睛瞧他。亓雲舉舉手中的蛋糕,啊嗚一口咬下去。小寶寶下意識學他,也張大小嘴啊嗚一小口——結果卻噎著了。那男的連忙拍寶寶的背,把那口蛋糕給拍了出來。羅靖和伸手敲了亓雲脖子後面一下,亓雲吐吐舌頭。抱孩子的男人轉過臉來,竟然是米晞暉。木著臉,面無表情瞧著這邊。亓雲愣是給他嚇一跳,羅靖和沖他笑笑,米晞暉搖搖頭,表示沒事。倒是沒看到麥醫生,不知道在哪裡哈皮。
亓雲把羅靖和手裡的那個也吃了。吃完了擦嘴,巧克力黏糊糊的,不太好擦。羅靖和笑道:“等下找個二十四小時超市,買包濕紙巾就行了。”亓雲長出一口氣:“好飽。這東西看著不大,吃了挺脹的。”
空氣涼。有呵氣。長長吐一口,像吸煙似的。亓雲微笑著看羅靖和拿著手帕慢條斯理地擦眼鏡片——周緣一臉欽慕地跟他說過羅靖和能把一些非常普通隨意的動作做得風度十足,還真是有道理。今夜不太冷,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元旦都放假,他明天起床之後和羅靖和一起做飯,下午陽光充足的話他可以抱著小喵躺在羅靖和腿上曬太陽。在半睡不醒中,舒服地小憩一會兒。羅靖和就在他身旁看報紙,偶爾輕聲翻頁,沙沙地響。他的氣息,聲音,無不提醒著亓雲,他在他身邊,永遠。
正文完
番外•如初見
李旭飛第一次見羅靖和,是在羅靖和轉學的那天早上。那個時候他還不姓李,他姓高。
早上起來上早自習,突然班主任從後門進來,叫了幾個大個子男生跟了出去,悄悄搬了套課桌椅從後門進的教室。後面跟著個瘦高的男生,跟著班主任,做賊似的,從後門悄悄溜進來。
直到下午,高旭飛才知道新來的小子全名,羅靖和。
那是一九九零年,不算特別的年份。經濟又搞活又開放的,四面八方的衝擊在空氣裡一圈一圈蕩漾。錄影廳檯球室,港臺古惑仔,走在大街上時不時能聽到黃日華演郭靖的那部電視劇主題曲。他們這一撥人,剛剛學會嫌貧愛富。
新來的小子一身上下都是懶得掩飾的寒酸。中國的校服,特別是北方,幾十年都是布料劣質的運動服,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好像也沒什麼進步。那時高旭飛的母親甚至抱怨過等旭飛高中畢業了,這破衣服做墩布都不吸水。學校要求穿校服,當然大部分對此嗤之以鼻,羅靖和卻分外愛惜的樣子,想來也是沒有別的可穿。
下午放學,幾個學校裡的渣子就把羅靖和逼到牆角要教教他“規矩”。羅靖和臉上倒是沒什麼懼怕的神色,反而看他們硬做出痞子一樣的德行很有趣。他那要笑不笑的神情,終於激怒了幾個傢伙,揚言要教訓他一下。
高旭飛正好路過。
他並非愛管閒事的人,平時也很沉默。但他並不介意別人知道他顯赫的背景,譬如他外公是省委書記,他一個舅舅是T市的高官要員,一個舅舅是T市數一數二的大富。他的母親,是外公的心頭肉。所以即使他總是一副懶洋洋不愛理人,甚至有點高高在上的,蔑視的表情也沒有人敢找他茬。他自己不會仗勢欺人,但喜歡看別人狗咬狗。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他遠遠看著這個傢伙,溫和的表情,別人的粗言穢語好像對他起不了什麼影響,還把幾個痞子逼得抓狂。很有趣。他想。
“你們,幹什麼呢。”高旭飛平靜地問:“欺負新來的?”
羅靖和整理一下被扯歪的領子,微笑著看高旭飛,另幾個人面面相覷。高旭飛一偏頭:“等什麼。快來吧。”
這是宣佈,這傢伙我罩著。別打他注意。
羅靖和拿起書包,跟著高旭飛離開。他們並排走的背影很有戲劇效果,明顯的兩個階級,相差懸殊。
“謝謝啦。”走出大門,羅靖和笑著說:“被他們打了,看醫生還要錢。”
高旭飛有點稀奇地看著他。家裡來車接他。那是九零年,轎車尚未普及。全校只有高旭飛一個人坐著轎車上下學。羅靖和也挺少見到高級轎車的,很驚奇地看著。後來發覺高旭飛在看他,略略不好意思道:“我是鄉下人。哈哈,真沒見過這麼小的車,我一般都坐大公共汽車。”
那時候的公共汽車還是一節一節的,車廂中間用手風琴一樣的黑皮膠連著。乍一看非常的長,蜿蜒著。
高旭飛打開車門:“你家住哪兒?送你一程。”
羅靖和翹著嘴角,笑得溫柔和煦:“不用啦。我家在下面鄉鎮,你這麼好的車可走不了那破路。我住校。”
這人適合練太極。高旭飛心想,重拳輕拳,全都軟綿綿地打在棉花上,被化了力。
沒有再多言,高旭飛坐進車裡,關門。羅靖和沖他搖手,道別。高旭飛回頭看了一眼,笑出來。
往後也沒什麼交集。兩個人社會地位差得有點懸殊,高旭飛多少有點看不起羅靖和。羅靖和也很少跟誰搭話,只是笑。老師們倒是很喜歡這個黑黑瘦瘦高高的男生。因為他異常的勤奮。無論何時,老師總是會偏愛勤奮的學生,很少有例外。這無疑又催化了班上其他人對他的仇視。
羅靖和只是笑,搖搖頭,不介意。
某天中午,高旭飛午睡剛起,有起床氣。鬱鬱地往班級走,走廊上卻擁著一堆人。高旭飛皺著眉問道,這幹什麼呢?旁邊有人答:打架呢。高旭飛從人肩膀縫兒裡往裡看,竟然是羅靖和揍別人。略略驚了一下,原以為他是不會生氣的,現在看來,身手還不差。
後來才知道,羅靖和大俠了一把,替別人教訓那幾個學校渣子。這個“別人”就是隔壁班著名四眼田雞,麥威。
戴個黑框酒瓶底,個子挫,長相挫。被人欺負得挺慘,有一次甚至被人扒了褲子。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又被人整,讓新來的羅靖和撞見了。然後打起來了。
羅靖和每年都得下田幫忙農活,沒上小學就能挑著稻草垛子在田埂上走,力氣哪裡是這幾個虛胖濫腫的渣子能比,一個背跨就給摔了出去,然後一條腿膝蓋頂在對方肋骨上,笑了一下,俯下身子,低聲細語說了些什麼。
他說,你看過《發條橙》沒。沒看過也不要緊。這書裡面描述一群老人如何收拾另一群人渣少年。只要壓倒地上,用膝蓋輕輕把肋骨壓出一條縫兒,不久人就會暴死。我覺得不大可信,你要不要試試?
在場皆靜。高旭飛站在一圈人後面看羅靖和把人收拾了,然後俯下身子,湊在對方耳朵上喃喃細語。還是在微笑。聽不清在說什麼。
邪的,不正的,引誘的,乖戾的,暴躁的,平靜的,溫和的。
高旭飛看著他的唇輕輕蠕動,突然一種感覺直沖腦門。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完了。
羅靖和拍拍手,站起,彎腰去拉一邊的麥威。麥威自己站起來,哼哼哼冷笑三聲,誰讓你多管閒事了。高旭飛都有點愣,麥威抱起一堆參考資料,“別指望我能報答你。你這是見義勇為懂不?勇為,那就是說,免費。”
羅靖和略略尷尬地笑:“啊,第一次聽說見義勇為是免費的意思。”
麥威抱起一堆參考資料,揚長而去。這時教導主任終於英勇地沖了過來,怒斥校內打架行為,要嚴肅處罰他們。彼時教導主任腦門兒上還貼著膏藥,剛被人罩了塑膠袋挨了一頓黑揍,心裡一肚子火沒地兒發。高旭飛默默地進教室。羅靖和沒事兒人一樣在看書,高旭飛也沒吱聲。
第二天他托舅舅擺平了這件事,沒了下文。
幾天之後,那只叫麥威的土豆便天天杵在門口等羅靖和,和他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圖書館。高旭飛本來就看不起麥土豆,這下更看不起。那時候麥威遠遠一看真就是土豆一隻,誰也沒能預料他大學時能躥過一米八外加出落得英俊儒雅。時間是個可怕的概念。
高旭飛瞪了麥土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在瞪人家。麥土豆冷哼一聲瞥了他一眼,跟羅靖和顛顛奔食堂去了。
那時候高旭飛注意到羅靖和是沒大有錢的樣子。很節省。學校食堂粥免費,是不知道剩了幾頓的大米飯熬的。他每次都打一毛錢一份的鹹菜絲,就著喝粥,灌個水飽。學校的包子饅頭就是用來被人嗤之以鼻的,羅靖和竟然還和別人說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有次週末回家之前,還特地買了一些帶給父母嘗嘗。
於是,一天,羅靖和飯票丟了。
中午放學時,羅靖和愣愣地往窗外看。
上高中的男生,正是吃死老子的時候。饑餓在他肚子裡咬他,難受得火燒火燎。好不容易省下的半個月的飯票,全丟了。餓半個月,人不知道還能活不。
正愣著,突然聽見有人淡淡道:“你幹嘛呢。”
他一轉頭,高旭飛。他尷尬笑笑:“那個……我不太餓。”
肚子咕嚕一響。羅靖和尷尬一笑。
高旭飛掏出一疊飯票:“那咱們一起吧。”
當時羅靖和一直沒想過為什麼走讀的高旭飛會有飯票。後來也沒有細想過。他對幫過他的人都只心存感激。很多年之後他仍然對自己的愛人講起那些飯票的事。
他不知道,當時的境地,李旭飛另一隻插在褲兜裡的手,也攥著一疊飯票。手心出汗,似乎讓手部的皮膚嬌嫩了很多。他能明顯感覺到一疊飯票的棱角。
那是一九九零年的冬天,天陰著,似要下雪。年少的羅靖和拉著同樣年少的李旭飛,一人手裡拿著一隻紅豆餡兒油餅,蹲在食堂外的臺階上,邊啃邊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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