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秦是金主,在蘇允還是個小明星的時候包養了蘇允,本來只想玩玩,沒想到蘇允就這麼紅了。兩人都覺得對方挺合適,於是關係漸漸穩定,同時約定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十幾年來,雖然陸秦身邊的人常換,但蘇允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沒想到有次陸秦對一個人認真了,不僅帶著出席重要場合,還寵的不行,當初怎麼寵蘇允,現在怎麼寵這個小鮮肉,蘇允心裡有點不爽,於是一次大吵後,陸秦蘇允拆夥,陸秦怒而封殺蘇允,結果發現蘇允如今紅啊,影響力大啊
!陸秦根本封殺不了他啊,而且沒了陸秦在身邊礙事,蘇允的感情生活不要太精彩喲~這可真日了他娘了!陸秦覺得自己得採取點措施。

1

  蘇允面前擺著許多份簡歷。

  簡歷上有男有女,內容十分詳細,從哪個中學哪個大學畢業,到曾經拍過什麼廣告電視劇,全都寫得明明白白。

  蘇允不關心這些。

  他翻看每一份簡歷,速度快極了,每一份,都只看夾在最上面的一摞照片。

  蘇允好像一位帝王在翻看綠頭牌,選擇自己今晚侍寢的妃子,然而他又仔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兩,覺得自己充其量只是個敬事房裡的首領太監。

  他從十幾份簡歷裡挑出三四份,遞給坐在面前的人,道:“這幾個是好苗子,好好培養,興許能紅。”

  又單獨挑出一份,擺在一旁:“這個,合陸總的胃口,待會兒送他跟前去。”

  剩下那些,他踹了一腳凳子,寬大的老闆椅咕嚕嚕滑著輪子到牆邊,蘇允轉過身,全給塞進了碎紙機裡。

  坐在他對面的是公司藝人部經理曹雪,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人,笑起來有兩道漂亮的梨渦。她收起幾份簡歷,往蘇允單獨挑出來那份上多瞅了兩眼,笑道:“怎麼,陸總換口味了?”

  她口中的“陸總”叫陸秦,陸氏娛樂就是陸秦一手建立起來的,可是自從陸氏成了業界標杆,陸秦忽然就不管事了。他喝酒玩樂,捧小明星連帶著享受生活,公事從來找不見他人,私事他一秒鐘到位。偌大個公司沒辦法,總不能群龍無首,於是只好大事小事都來問問蘇允。

  蘇允是誰?

  他不是陸秦助理,更不是公司副總,只是陸氏娛樂旗下的一名簽約藝人,而且是紅了十幾年,二十歲就拿了影帝,從人氣到演技都無可挑剔的頂級巨星。

  他是陸秦的……

  他跟陸秦的關係不好定義,最早那時候,是陸秦包養了他,一點點把他捧紅了的。後來兩人一直維持著這種包養與被包養的關係,十幾年來,陸總身邊的人走馬燈似的換,卻從沒換了蘇允,還叫蘇允搬進陸家大宅,跟自己住一起。圈裡都是人精,慢慢就知道,蘇允跟陸總之間的關係啊,不一般。

  於是曹雪也好,公司裡其他人也好,有事要找陸總又找不到的時候,就來找蘇允。

  曹雪是藝人部經理,要捧哪個藝人不捧哪個藝人,她自己說了算。之所以巴巴的拿著一摞簡歷,就是為了蘇允最後那一句話。

  是的,陸總選人陪床的口味之刁鑽,只有蘇允把握得准。

  蘇允伸手進口袋裡摸煙,摸到一半,想起女士在場,手又收回去了。他懶洋洋地站起身,緩緩道:“最近他不知道抽什麼風,喜歡清純的,最好是眼睛水潤潤像小鹿一樣那種。”蘇允嗤笑,“神經病。”

  曹雪笑笑,沒接話。像“抽風”“神經病”這種詞,只有蘇允敢罵,而且每次罵的時候,陸總都樂呵呵聽著,換別人,肯定話還沒說完,陸總就叫他捲舖蓋卷滾蛋。

  曹雪目的達成,提出告辭。蘇允看看時間,說與她一道走。蘇允在陸氏沒有專屬自己的辦公室,陸秦的總裁辦公室就是他的辦公室。他與曹雪並肩走到電梯口,電梯門打開,裡面竟然站著三四個人在嘰嘰喳喳興奮地說話。他們一看就是來公司試鏡的,蘇允跟曹雪走進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不說話,只顧著盯著蘇允看。

  蘇允早就習慣被人用崇拜的眼光注視,他目不斜視,裝高冷,不巧煙癮有點犯了,也不知道高冷裝得像不像。他對著電梯門,看鏡子裡的自己,忽然就與對面的一雙眼睛對上了。

  那雙眼睛帶著羞怯與崇拜,水潤潤像小鹿,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電梯很快到達一樓,蘇允與曹雪先後跨了出去。司機已經在門口準備好,蘇允徑直走過去,坐進車裡的刹那回過頭,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竟然還在盯著他。

  蘇允勾起一側唇角,笑了。

  晚上陸秦回來得很晚,他到家的時候,蘇允早就睡了。陸秦以為自己輕手輕腳潛進蘇允房間裡,實際上他手腳重的很,那皮鞋踏在地板上,幾步就把蘇允震醒了。

  蘇允困得要命,背沖著外面不吱聲繼續睡,忽然就感覺到一個重重的身體壓了上來,把他整個人都熊抱在了懷裡。

  陸秦一身酒氣,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喊他:“寶貝兒~”

  蘇允皺著眉毛不理他。

  陸秦又喊了一聲,見蘇允還是不理他,就低下頭,從蘇允的額角到唇角,細細密密親了兩條對角線。蘇允被他親得沒辦法,不得不睜開眼,半是責怪半是無奈地瞪著他。

  陸秦直接在他眉心補了一口。

  “今天怎麼睡這麼早?”陸秦摟著他問。

  “困了,想早睡。”蘇允答道。

  “不是說了讓你等我回來一起睡?”陸秦故意帶了點責難的語調。

  蘇允根本不買帳:“我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呢。怎麼樣,下午送去給你的人還不錯吧?”

  陸秦的眉心微微蹙了蹙:“什麼……”話沒說完,他反應過來,“哦,吃醋了?來來來,別吃醋,哥哥疼你啊。”

  蘇允一巴掌把他的頭打開了:“誰吃醋?我才……唔陸秦你混蛋……唔……”

  蘇允還想好好跟陸秦辯一辯自己有沒有吃醋,可是很明顯這在陸秦心裡根本算不上個問題。陸秦抬起他的下巴就吻住了他,舌頭帶著酒氣,直往蘇允喉嚨深處鑽。蘇允被他壓著胳膊動彈不得,他困,想睡覺,可被這樣吻著,他丁點都別想睡了。

  有個詞叫“持靚行兇”,陸秦這是趁醉行兇,他一身酒氣不假,醉沒醉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他喝多了,就要借著酒醉的名義跟蘇允好好來一場。蘇允開始時候被他氣得大罵,一邊罵,一邊極為不配合,扭著腰要從陸秦懷裡跑出去。後來抵抗不過,漸漸的自己興致也上來,態度也變了。

  “慢……慢一點……”蘇允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啊就是那裡,用力……用力……哈……陸秦你……啊哈,我不行了……”

  陸秦睡過這麼多人,蘇允活最好,別的不說,他在床上一叫,陸秦就覺得自己跟安了馬達似的,停都停不下來。有陣子,只要蘇允半躺在床上,拿眼神一勾他,陸秦褲子都沒脫就硬了。

  兩人折騰了整整一宿,折騰得蘇允嗓子都喊啞了,陸秦才甘休。他抱著半睡半醒的蘇允去浴室清理,清理到一半,蘇允不知道哪根神經回過神來,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打得不重,卻正正好好打在臉上。

  然後蘇允摟著陸秦的脖子就睡過去了。

  蘇允這一番好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過來陸秦不在,他早習慣了,隨便披了件睡袍去樓下找東西吃。餐桌上擺著熱乎乎的早餐,中間擺著一砂鍋湯,蘇允走過去掀開蓋子,喲,這味!

  他揚聲問廚娘:“這是什麼湯?”

  廚娘撲克臉答道:“豬腰子湯。陸先生特地囑咐給您熬的,說看您不行了,給您補補。”

  蘇允怒道:“放屁!他才不行了!”

  蘇允叫廚娘把味道驚人的豬腰子湯全倒保溫桶裡,又電話叫來陸秦的助理,叫他把這桶湯送到陸總面前,盯著陸總喝下去,還囑咐他哪兒人多哪兒打開。這一切都忙活完他才覺得出了氣,坐在餐桌上開始吃早餐。

  蘇允吃早餐時候喜歡看點什麼,手機沒拿下來,他只好隨便從桌角撈了份東西看。巧了,竟然是份簡歷,不知道是誰隨手放在那裡,那簡歷裡頭記錄了一個人十分拿得出手的過往,上面夾著一摞照片,最上面那張微微笑著,眼睛水潤潤像小鹿一樣。

  簡曉甯——蘇允想——這名字真普通。

  他想著陸秦心不在焉把簡歷扔在桌上,急吼吼沖上樓找自己的樣子,再想想昨晚那些不能描寫的畫面,低下頭,有些臉紅地笑了。

  他隨手把簡曉寧的簡歷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裡。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日後,這個簡曉甯會成為他跟陸秦之間的心腹大患。

  第2

  晚上陸秦回來,順便帶回來了那一保溫桶的豬腰子湯。那湯味太大了,陸秦自己都沒喝下去。他上了樓,見書房門關著,門縫裡透出一點光來,猜測蘇允應該在裡面,便徑直走進書房.

  蘇允正坐在桌前改劇本,聽見門聲,抬頭見是他,溫溫柔柔地笑了:“你回來了?”

  陸秦把西裝外套往椅子上一扔,沒有回話,走過去摟住蘇允的脖子親他。蘇允大概剛抽過煙,喉嚨裡充滿著煙草的香氣。兩人接著吻換了個位置,陸秦坐在椅子上,蘇允呢,橫著坐他腿上。

  蘇允擁有男人少有的細窄腰線,這使得他的身材極其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這麼坐在陸秦手上,陸秦一條手臂就能把他的腰摟過來,且手感好極了。他摟著蘇允的腰看蘇允的劇本,看了幾眼,笑道:“聽說你今天又去堵嶽導了?”

  “岳導”的全名叫岳林,是圈子裡首屈一指的話劇導演。蘇允正在籌備一場話劇,想請岳林執導,可岳林就是不答應,見都不見蘇允,所以蘇允打聽出來岳林在哪就去堵他。

  “對,”蘇允點點頭,“今兒是買通狗仔得到的消息,準確極了,可還是沒堵到。”

  陸秦搖著頭笑:“你啊……圈子裡那麼多話劇導演,你找誰導不行,偏要找岳林。岳林就那麼好?”

  蘇允道:“導演是挺多,可我就覺得岳林好。別人導戲,班子還沒組齊呢,就開始算計票房,只要觀眾喜歡,別管好的壞的,一股腦往裡面擱。岳林不一樣,他是因為喜歡話劇才當導演,他導的戲,既對得起觀眾,也對得起話劇本身,所以除了他,我誰都不要。”

  陸秦本質上是個商人,他聽不懂蘇允這番長篇大論,剛要反駁別管好壞,賺得到錢不就得了,就聽蘇允又道:“而且陸秦,我打算以後一段時間裡,多放點時間在話劇舞臺上,少接幾部電影了。我不是任性,別人都誇我演技好,可我知道自己的演技還遠遠沒到他們誇的那樣,話劇舞臺磨練人,也能給演員最大的成就感,我想多演演話劇。”

  蘇允說著說著,整個腰身都側了過來,屁股不停從陸秦腿上往下滑。陸秦覺得他都要滑坐到地上了,抖抖腿,又讓他坐了回來。這一分神,他就錯過蘇允說的話,導致蘇允說了什麼他全都沒聽進心裡去。眼見著蘇允滿眼熱忱在等他的回應,他乾笑兩聲,敷衍道:“隨你,你高興就好。”

  蘇允的目光暗了一瞬,接著變得靈動起來。他摟住了陸秦的脖子,整個胸膛湊上去,唇角綻開一抹勾人的笑,低聲道:“陸總,我跟你商量個事好不好?”

  陸秦拿腳趾頭都知道他要說什麼:“你要我幫你去請岳林?蘇允,別的導演都沒問題,一句話的事,可岳林是季家老大的人,這事……”

  蘇允咬著下唇低下頭,卡巴著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他。

  陸秦簡直受不了蘇允裝可憐,他覺得自己這一顆心都被蘇允揪了起來,管他什麼季家老大,哪怕叫他追到地底下找季家過世的二老商量,他都沒二話。他長長地歎了一聲,拉長音道:“好吧,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這就要看某個人的誠意了……”

  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蘇允小巧的鼻尖。蘇允笑了一下,在他縮回食指的刹那,一口咬住了他的指尖,從最尖端開始,上下牙輕輕啄咬著,一點一點將他的食指吃了進去。

  蘇允用牙齒咬住陸秦食指的根部,舌頭繞著陸秦的食指打轉,仿佛他舔舐的不是陸秦的手指,而是另一個不能說的東西。他的眼睛亮極了,裡面仿佛蓄著光,隨著每一次眼簾的眨動,洩露著曖昧勾引的情緒。

  他太勾人了,陸秦被他看得心裡直癢,簡直把持不住。他把陸秦的手指上上下下舔了好幾遍,舔到他自己覺得可以了,吐出陸秦的手指,攀著陸秦的肩膀就吻住了陸秦的嘴。陸秦摟著他的腰,與他深深的、深深的接吻,那吻的激烈程度,好像彼此都恨不得將對方的舌吞進去。蘇允本來橫坐在陸秦腿上,吻著吻著,兩腿叉開,跨坐到陸秦腰間。他的舌與陸秦糾纏過,滑出陸秦的唇角,沿著陸秦的下頜喉結,蜿蜒至陸秦的頸間。陸秦本來穿著襯衫打著領帶,蘇允嫌礙事,直接把領帶扯了,牙齒和舌頭配合,解開了陸秦襯衫最上面的那顆扣子。

  然後蘇允停住了。

  陸秦的手還在他的背部流連,唇還回味著蘇允深吻的餘味,可是蘇允什麼興致都沒了。

  陸秦的右邊頸側有一枚很小的,粉紅色的吻痕。

  這吻痕昨晚還沒有呢,是今天新添上去的。

  蘇允合了合眼睛,推開陸秦站了起來。

  他對著窗玻璃整了整淩亂的衣襟,淡淡道:“明天一早我有戲,先去睡了。”

  陸秦直接懵了。

  他還等著跟蘇允縱情一夜呢,怎麼剛開個頭,後面就沒有了?!

  他急得也跟著站了起來,抓著蘇允的手不讓他走。可是陸總要臉啊,他不好意思直接問你為什麼不做了啊,只好委婉問道:“就這麼走了?你那劇……”

  蘇允甩開他的手:“我自己想辦法。”

  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蘇允就到了片場。

  打從蘇允十八歲正式入行,他的人生有一半是在片場渡過的。事業上升期那時候,他常常幾個月回家一次,一年拍四五部片子,這幾年懶了,才慢慢減少了接片量。蘇允二十歲那年就拿了影帝,那時候評委會給他的評語是“天生的演員”,他靠天賦吃飯,一個角色拿到手裡,別人還沒吃透呢,他就已經憑自己天賦的感悟力演出來了。後來年齡漸長,天賦里加了許多後天的學習和努力,他走得更順,年輕一代的演員裡,問起誰演技好,蘇允永遠排第一個。

  這次他們拍一個現代商業片,蘇允演男主角。這個角色的命運很慘,基本上人類能遇到的糟心事被他遇見了一半,導致這個角色一會兒神經質,一會兒又聖母得不行。這麼分裂的角色放別人手裡,妥妥要被演成個神經病,可蘇允就有本事在鏡頭前把角色一步步的內心轉變清晰地展現給觀眾看,還叫人不覺得突兀。

  蘇允在鏡頭前很少NG,大多數時候一條過。導演喊“cut”的時候,所有人還沉浸在劇情裡呢,蘇允已經走出來了。他不像別的演員似的,演完了立刻跑導演身邊,看監視器裡剛剛自己演得什麼樣,蘇允這點自信還是有的,更重要的是,他煙癮犯了,想來一根。

  他一屁股坐到躺椅上,助理遞過一支煙,稱讚道:“演得真好。”

  蘇允笑笑沒說話,點燃煙草,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抽煙很凶也很快,一根煙幾口就吸完了。他把煙蒂摁在煙灰缸裡,抬頭問:“今天有小鵬的戲吧?怎麼沒見他人?”

  小鵬是蘇允很欣賞的一個後輩,勤奮,努力,有點天分,蘇允很提攜他,經常介紹他上戲。

  助理臉上的笑沒了,支支吾吾道:“小鵬今天……來不成了。”

  蘇允又從煙盒裡掏出根煙,聽見這話,指間夾著煙道:“怎麼來不成了?男主的弟弟這個角色是我好不容易幫他爭取到的,演好了肯定能紅,這麼好的機會,他怎麼不來?”

  助理又是支支吾吾半天,想說又不敢說,猶豫許久,在蘇允逼問的目光裡答道:“這個角色……換別人了。”

  蘇允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小鵬被人頂了?”他嗤笑,“誰塞的人?”

  “陸……”助理低下頭,“陸總。”

  蘇允冷笑著把手裡的煙塞回煙盒裡,去摸手機。

  一邊摸,一邊問:“他塞了誰進來?”

  助理張張嘴,沒等回答,就聽見那邊鬧了起來。蘇允在長長的通話列表上方找到陸秦的名字,手指頭要點的刹那,抬起頭,不經意地朝那邊望了一眼。

  只見副導演護著個新面孔走過來,一直走到導演身邊。

  “導演,這就是咱男主的弟弟。”副導演笑著把身邊的年輕人往導演面前一推,“簡曉寧!”

  第3

  蘇允可算給陸秦脖子上那枚吻痕找到主了。

  其實像蘇允這樣的情場老手,一看那吻痕的顏色深淺就應該知道對方是個新手,還不怎麼會製造吻痕,可能努力親了半天,還不如自己親兩下吻得顏色深。以蘇允過往的經驗,要是再多個牙印,他都恨不得能判斷出對方年齡大小。

  然而自從簡曉寧的簡歷被蘇允扔了,這個人也跟著從蘇允心裡徹底刪除。他萬萬沒想到陸秦這麼不挑食,隔夜飯都吃,竟然還把這人撿了回來。

  陸秦捧小明星的手段乏善可陳,除了送花送表送東西,就是給人家安排角色。當年的蘇允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在鮮花名表和角色之外,陸秦還正正經經帶他出席過許多正式場合,把他當自己的人,鄭重介紹給大家。這些年來,陸秦身邊換了那麼多人,可是能被陸秦牽著手介紹出去的,只有蘇允一個。

  所以蘇允還計較什麼?

  他的心可大著呢。

  簡曉甯在導演面前亮了相,又被副導演帶著,挨個見演員。男主的弟弟到電影後半段才出來,戲份不重,算小配角。何況在場的諸位哪個入行都比他早,也比他紅,都算他的前輩。

  他第一個就跟蘇允打招呼,瞧著蘇允那羞羞怯怯的小樣子,恨不得張不開嘴。蘇允向來把面子做足,人家都到眼前來了,不管他心裡想什麼,臉上還是保持了禮節性的微笑,寒暄了兩句廢話。

  過了會兒,簡曉寧上戲的時候,女主角悄悄溜了過來。

  “聽說今年才二十歲,還是個學生呢。”女主角遠遠地望著簡曉寧,嘖嘖道。

  蘇允把煙蒂摁滅,愛搭不理地“嗯”了一聲。

  “哎,我可聽說,這個角色是你給小鵬留著的,”女主角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噙著笑挑撥道,“你脾氣可真好,這都能忍。”

  女主角這麼一說,就證明劇組裡的大部分人都已經知道,簡曉甯是陸秦塞進來的。陸秦這一塞人,頂了蘇允定下的角色,等於啪啪打蘇允的臉,這會兒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戳戳等著看好戲呢。

  以蘇允對陸秦的瞭解,陸秦絕對不是故意這麼做的,事實上,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蘇允早把這個角色留給別人了,只是因為蘇允的關係,剛好知道有這麼部電影在拍著,圖省事把人往這裡一塞而已。

  那又怎麼樣呢?蘇允心裡冷笑,陸秦,這事我跟你沒完!

  但是人前,尤其是幸災樂禍的人前,他還是給足陸秦面子。

  “哪個角色給什麼人是導演定的,我可做不了主,至於陸秦,他就更做不了主了。所以姐啊,以後塞人啦,留角色啦這種話,咱們可不能亂說。”蘇允笑道,“更何況,根本不存在什麼忍不忍的,要說忍,也是我們兩個互相忍。”

  前兩句是提醒女主角小心說話,後一句說的卻是實情。女主角仔細想想,陸蘇兩人向來各玩各的,要說花,兩個都挺花。陸秦靠數量取勝,蘇允則勝在品質,總而言之,倆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兩個不是好東西的湊一起,誰知道會達成什麼古怪的協定?說不定人家商量好了,這個角色給陸秦的小情兒,下個角色就給蘇允的呢。

  女主角討了個沒趣,訕訕地開始聊些閒話。那邊簡曉寧還在演,他的演技生硬,刻板,毫無靈氣,一句簡簡單單的臺詞,他磕磕巴巴說了好幾遍。導演被他氣得發瘋,又礙于他是陸秦塞進來的人,不好沖他發火,只能耐著性子一遍一遍給他講戲。簡曉寧乖乖地低著頭聽,導演問他聽懂了嗎?他說聽懂了,可是一站在鏡頭前就全忘了,好像考試怯場的孩子似的,關鍵時刻掉鏈子。

  好不容易把他的戲過了,導演被他氣得吹鬍子瞪眼,坐在監視器前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水,把女主角笑得不行。下一場是女主角的戲,她優雅地站起來,沖蘇允擺了擺手,走到導演身邊去。蘇允也沖她揮揮手,轉過頭,身邊多了個人。

  簡曉寧不安地擺弄著衣襟,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氣,才敢過來跟蘇允說一句話。他的聲音很小,剛開始叫了聲“蘇允哥”,蘇允都沒聽清,又叫了第二聲,蘇允才聽見了。

  他說:“蘇允哥,導演剛剛不太滿意我的表演,他讓我多跟前輩學學。您是我的前輩,又是我在戲劇學院的學長,我……我可不可以請您指導一下我的演技?我剛剛有什麼地方是……是還可以進步的嗎?”

  他說得磕磕巴巴,聲音也越來越小,一雙眼睛像小鹿似的,怯生生水潤潤地探著蘇允,生怕蘇允拒絕。簡曉寧五官柔軟,生就一副乾乾淨淨的樣子,配上單純羞怯的表情,輕易就能激起別人的疼惜和善意。

  蘇允聽完,低頭沉思了半天,簡曉寧以為他正在思考提什麼意見,連助理都以為蘇允會幫他了,蘇允忽然抬起頭,臉上綻開一點笑。

  “不好意思啊,”他說,“我沒看。”

  簡曉寧愣住了。

  他活了二十年,大概頭一次碰見對自己的示弱和乞求不買帳的。

  ——可惜啊,蘇允就是不買帳到底了。

  “我剛剛一直在看手機呢。”蘇允手往助理那邊一伸,助理愣了兩秒,才想起來把蘇允的手機遞給他。這太假了,虧了蘇允還能繼續演下去,

  “對不起啊,”蘇允把手機抓在手裡,一臉歉意,“你剛剛演了什麼我根本沒看,不過你放心,下場我肯定看!你也別太難受了,被導演批評嘛,誰都有這個階段。別放棄,繼續努力!加油!我看好你喲~”

  說著,他單手握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助理都快被他假死了。

  就這麼著打發走了簡曉甯,蘇允總算得了清淨。

  這天的戲早早結束,晚上導演做東,請全劇組去唱歌哈皮。劇組歡欣雀躍,唯獨簡曉寧怯怯地舉起了手,道:“對不起導演,我……我晚上有點事情……”

  所有人都看向蘇允,像看著失寵的舊寵妃。

  連導演都先看了蘇允一眼,才回答:“沒事沒事,有事情就去忙,以後機會有的是,呵呵,哈哈。”

  知道待會兒要哈皮,劇組動作極快,搬東西的搬東西,清場的清場,都尋思著早弄好早出發。蘇允沒什麼好收拾的,他早早卸了妝,一個人溜到外面抽一支煙。晚上風大,他躲在背風處,掏出打火機,要點火的刹那,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人從他身邊快速地跑了過去。

  蘇允躲在暗處,那人跑得急,根本沒看見這裡有個人,蘇允卻把他看清了。

  是簡曉寧。

  簡曉寧跑得不快,腳步卻輕盈極了,看來心情不錯。蘇允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身影,看他一直跑到路的盡頭停下,拉開車門,坐進了一直等候著他的那輛車裡。在他坐進去的同時,車子發動,仿佛再慢一點,有個人就要等不及似的,一路絕塵而去。

  那車是陸秦的。

  第4

  晚上,劇組一行人在ktv又喝又唱,一直鬧到快十二點,導演的媳婦緊急查崗,大家才一窩蜂散了。一部分人換了家酒吧續攤,蘇允勾搭了個劇組裡的小帥哥,一起去附近開房。

  坐在車裡兩人就吻得難捨難分,小帥哥浪極了,窩在蘇允懷裡直喊哥。蘇允心裡頭麻酥酥,從小帥哥額頭開始吻,吻他眉間鼻樑,吻著吻著,覺得不對勁,停了。

  他伸出手,戳了戳小帥哥的鼻樑,喲,這怎麼還鼓了個包?

  小帥哥不好意思極了:“對不起啊哥,昨天剛打的玻尿酸,還不太自然。”

  蘇允扶著座椅就坐了起來。

  他讓司機把小帥哥送回家,小帥哥不捨得走,求了他一路,顫著嗓子喊哥。蘇允充耳不聞,到小帥哥家樓下了,小帥哥哇一聲哭出來,說哥我明天就去把玻尿酸吸出來好不好?你別趕我走,我在這行裡混了五年了,我太苦了,我不想再過這樣的苦日子了。

  蘇允探身給他開了車門。

  “你鼻樑是墊的,不是玻尿酸。還有你那下巴,削的跟蛇精似的,你回家爸媽認識你嗎?”蘇允說,“不想過苦日子,就找個好點的醫生整容。去打聽打聽bellababy在哪整的,找她的醫生整。去吧。”

  小帥哥哭咧咧下了車,蘇允關上車門就走了。

  他倒不是排斥整容,畢竟圈子裡整容的多了,光他的朋友就好幾個去微調的。可整成小帥哥這樣就有點過分了,剛剛在包廂裡黑燈瞎火他沒看清,真正上了手才發現這張臉就沒幾個地方是真的。蘇允噁心了一路,覺得自己墮落了,陸秦來者不拒也就罷了,他怎麼也跟著利慾薰心不挑食了呢?啊呸呸,一定是酒喝多了。

  想到陸秦,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想著回家見到陸秦一定好好跟他算白天那筆賬,進了門,卻發現家裡黑黑的。聽見門聲,廚娘兼保姆出來應門,見是他,問了聲好。蘇允問,陸秦呢?保姆說,剛剛來了電話,說晚上不回來了。

  蘇允臉上的表情有點僵。

  是啊,他肯定是不回來了嘛,畢竟新歡在手,肯定捨不得回家。

  蘇允“嗯”了一聲,扶著扶手上了樓。

  酒意薰染,他走得搖搖晃晃,不知怎麼拐進了陸秦的房間。這些年他雖住進了陸家大宅,看起來像陸秦承認了他獨一無二的地位,風光無限,其實兩人一直分房睡。他睡這個屋,陸秦睡那個屋,互不干涉。

  別問為什麼,連蘇允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他跟陸秦之間不知道為什麼的事多了,一件一件去刨根問底求個因果,那得累死。蘇允推開門,摸索著牆邊打開了燈。陸秦的房間整齊極了,窗明几淨,所有物件都規規矩矩擺著,位置一百年不變。陸秦有一點潔癖,他的房間向來是自己收拾,收拾得乾乾淨淨,與他混亂的個人生活截然相反。

  蘇允踉蹌著走進去,走到陸秦床邊,看到陸秦竟然把睡衣平平整整呈人字形攤在床上,真是絕了。他一屁股坐下,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掏出根煙點上,長長地吸了一口。

  他生氣,又覺得自己生的是沒味的氣。人是他從一堆簡歷裡挑出來送到陸秦跟前的,陸秦喜歡,說明他很熟悉陸秦的口味,做對了啊,他還生什麼氣?難道是因為陸秦為了捧這個小新人,啪啪打了他的臉?

  不,不是的,蘇允覺得不完全為了這個。他知道陸秦不是故意的。

  他生氣,是因為他不敢承認自己心虛。

  他心虛,是因為他有種直覺,這個簡曉寧,他跟之前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合了合眼睛,直起身,把煙灰均勻地彈在了陸秦床鋪上。

  “讓你潔癖!”蘇允邊彈邊罵,“噁心死你!”

  彈完了,他還嫌不解氣,把煙頭隨便往地上一扔,碾滅。

  他靠在床邊,喘著粗氣,手邊摸到了個遙控器,想不起來做什麼用的,試著按了一下電源鍵,“轟”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緊接著,華爾滋舞曲華麗盛大地拉開了序幕。

  原來是音響的遙控器。

  陸秦有睡不著愛聽點音樂的習慣,他是這麼個聲色犬馬的大俗人,助眠聽的是交響樂鋼琴曲或者圓舞曲。蘇允好幾回半夜裡醒來,聽到他在房間裡放音樂,都忍不住要罵他一句裝高雅。

  這首曲子,蘇允罵不出來。

  因為蘇允很熟悉這首曲子,他還在這首曲子的伴奏下跳過舞。

  當年蘇允年紀輕輕就在國內拿了影帝,一時風頭無兩。國內的媒體都一個德性,誰要是出了成績,大家就一股腦的捧,好像這人已經完美了似的,碰見那種頭腦不清的,往往三捧兩捧就給捧得不知東南西北,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從此不思進取,俗稱“捧殺”。當年蘇允哪有如今的定力,媒體三捧兩捧,他的尾巴高高翹到了天上,眼看著再傲下去就要出醜聞了,陸秦說,走吧,我帶你出去轉轉。

  陸秦帶他去了歐洲。

  適逢坎城電影節,陸秦是重要嘉賓,他大手一揮,包下開幕式場刊封面,全印上自家公司電影的宣傳海報,大出了一把風頭。陸秦在法國讀過電影,可他上學時候不好好讀書,天天跟一幫後來的大導演出去喝酒,還投機倒把在同學和電影公司之間牽線做生意。陸秦在法國賺到第一桶金,還積累下大把人脈,回國創辦電影公司後,他投資的電影哪怕在國內票房慘敗,也能靠銷售海外版權把錢賺回來。只可惜陸秦做生意有頭腦,搞藝術確實不怎麼行,蘇允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總共一起看過一次電影,看到一半,陸秦還睡了。

  陸秦去坎城,是去談生意,也是去老朋友聚會的。當年一起跟他喝過大酒的,如今都成了影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陸秦挨個跟他們見面,走到哪裡都帶著蘇允。別人問他蘇允是誰,他猶豫一秒,只有一秒,用法語答,這是我的愛人。

  愛人,這是蘇允學會的第一個法語單詞。

  蘇允根本不懂法語,英文也不好,陸秦跟別人聊天,他坐一邊聽,聽得磕磕絆絆。即便如此,這些蜚聲國際的影人還是給他展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第一次意識到電影原來還可以這麼拍,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演技,第一次明白,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蘇允再也沒傲過。

  他們在坎城呆了半個月,回國前夜,當地的朋友舉辦晚宴給陸秦送行。陸秦盛裝出席,還親自幫蘇允挑了衣服。兩套裁剪獨到的高級定制禮服,陸秦親自幫蘇允扣上了襯衫最上面一枚扣子,為他選了最相襯的領帶,為他抖開西裝,看著他伸進手臂,替他整理平整衣襟。他們一起站在鏡子前,陸秦從身後抱著他,他看著鏡子裡的陸秦。

  “看,”陸秦從口袋裡取出一個黑色天鵝絨盒子,打開,裡面豎著夾著兩個領帶夾,“情侶款。”

  他把領帶夾別在了蘇允的領帶上。

  蘇允沒忍住,他回過身,當著一屋子助理設計師的面,緊緊抱住了陸秦。

  晚上的晚宴有舞會,男人女人都盛裝出席。陸秦是主客,第一支曲子他要參與。當時響起的,就是蘇允如今在聽的這一首曲子。蘇允不會跳舞,他以為陸秦會找個別的舞伴,沒想到曲子的前奏響起,陸秦忽然轉過頭,向他欠了欠身。

  “可不可以邀請你跳一支舞?”陸秦問。

  蘇允好窘,他手心裡立刻冒出了汗,結結巴巴說道:“可……可是我不會跳啊。”

  “沒事,我教你。”陸秦笑著對他伸出手。

  他是怎麼教的呢?

  蘇允冷笑一聲,冷意慢慢褪了,笑意就這麼留在了臉上。

  莫名其妙的,他覺得自己沒那麼氣了。

  他從床上跳下來,對著床上陸秦平攤開的睡衣鞠了個躬,彎下身,模仿著當年陸秦的姿勢,手臂伸展彎曲,把睡衣像個人似的架了起來。

  “左腳邁出,右腳左移。”

  蘇允輕聲念著,記憶裡陸秦的聲音漸漸與他融成一個。他驚訝于自己竟記得當年陸秦說過的每一個字句,他抓著睡衣的衣袖,仿佛與他共舞的不是一件半舊睡衣,而是那個曾喊他“愛人”的陸秦。

  “左腳,右腳,對,很好……”

  他溫柔地念著,在偌大的屋子裡一圈圈轉著圓舞曲。音符包圍著他,全場豔羨的眼神圍繞著他,他笨拙地邁著腳,偶爾邁錯步子,踩到陸秦的腳,陸秦擠著鼻子笑。也許他就是從那時起,起了跟陸秦一輩子的念頭,可是這念頭是什麼時候沒了的呢?蘇允不願去想,他在屋子裡孤獨地跳了許多遍,跳到腳底生疼,微微發了汗,才長出一口氣,倒在陸秦床上。

  他扯過陸秦的睡衣,看睡衣領子後面那一個小口子。他記得睡衣買回來的時候那裡有個商標,陸秦嫌不舒服,叫蘇允幫自己剪掉。蘇允不小心剪壞了,商標剪掉,還多剪了個口子出來。蘇允一臉抱歉,陸秦擺擺手,笑道別在意,買件新的就好。

  那是他們同居的第三天,還沒有分房睡,晚上陸秦會把他抱進懷裡,揉著他的頭髮叫寶貝兒。這睡衣一直沒換新的,蘇允問為什麼,陸秦說,有紀念意義。

  蘇允摟著這件有紀念意義的睡衣睡著了。

  興許是酒精的作用,他做了個亂七八糟卻十足美好的夢。夢裡他乘了一葉小舟,穿行在月色籠罩的荷塘中央。小舟搖搖晃晃,有個熟悉的人坐在他身後,劃著槳,喊他的名字。

  “蘇允?蘇允?”

  “嗯?”蘇允應了一聲,醒了。

  他回過頭,陸秦站在床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正一臉關切地看著他。在陸秦身邊,站著同樣一臉關切,甚至比陸秦還關切的簡曉寧。

  第5

  陸秦問他:“蘇允,你怎麼在這兒?”

  蘇允瞬間清醒了。

  他不知道怎麼答,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睡著了,還睡在陸秦床上。他尷尬極了,彈坐起來,意識到自己懷裡還緊緊摟著陸秦的睡衣,趕緊像扔個燙手山芋似的扔開。簡曉寧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像看笑話似的,偏偏還裝出一臉關切。這是報應不爽?白天自己沒給簡曉寧面子,晚上上帝就安排自己在他面前丟面子?

  蘇允不想丟面子。

  他微微垂下頭,腦海裡迅速思考,在反咬一口和保持風度之間,選擇了後者。

  “對不起。”他乾笑一聲,開口,嗓子竟然啞了。他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抱歉地笑,“有些事要跟你商量,本來想等你回家的,沒想到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說完他很是坦然地笑了笑,說得跟真事似的。

  待會兒要下去找保姆串供,蘇允想。

  陸秦信了,問:“什麼事?”

  蘇允咽了口口水。

  “不是什麼要緊事,明天再說吧。”蘇允一邊笑,一邊不動聲色地往門口退,退到音響邊,還不忘側過腰把音響關了。他退到門口,站住腳,雙手合十,再次假惺惺地送上歉意。

  “對不起,”他說,“你們就當我沒出現過,別因為我影響興致,繼續啊,繼續。”

  說完,十分貼心地幫兩人關上門,走了。

  一直走到自己房間,蘇允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反復回想了剛剛自己的神態動作,覺得自己的反應還算體面,也不失大度,臨場反應能到這個份上已經不錯了,當然,細節處要是再改進一點應該可以更好。

  不管怎麼說,面子算是保住了。

  要是他知道陸秦中途會帶人回來,他絕不會打開陸秦房間的門,更不會溜進去,就像陸秦要是知道蘇允今晚回家,也不會帶簡曉寧回來一樣。他們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默契,都知道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彼此都花出前所未有的新境界了,可是只要當著對方的面,他們就自動進入對伴侶忠貞不二狀態。今晚蘇允挺尷尬,但是陸秦帶人回來被蘇允撞見應該更尷尬,既然這樣就扯平了,蘇允鎖門,脫衣服,上床睡覺。

  剛躺在床上沒一會兒,蘇允聽到有人敲門。

  “篤篤。”

  他裹著被子沒出聲,過了會兒,就聽見門口傳來陸秦小心翼翼的聲音:“蘇允,你睡了嗎?”

  蘇允心想,睡了。

  “蘇允,我已經把他送走了,有什麼事,你現在跟我說吧。”陸秦道。

  蘇允翻了個白眼,繼續裝睡。

  陸秦又敲了兩下門,那力氣柔得像摸門。敲了半天,見蘇允還是沒反應,陸秦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問:“蘇允,你不是生氣了吧?”

  黑夜裡,蘇允冷冷笑了一聲。

  可能問出這話,陸秦自己都覺得有點無厘頭,向來想得開的蘇允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呢,對不對?他換個問題:“蘇允,我聽你咳嗽了兩聲,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感冒了?”

  蘇允摟了摟被子,他哭笑不得地想,陸秦,你就不能盼我點好?

  他坐起身來,聽陸秦在外面一邊叫他,一邊篤篤篤,篤篤篤地敲門,一下比一下輕,一下比一下隔得時間長。蘇允就這麼聽著,漸漸就不想跟陸秦計較了。

  他想,再敲一下,再敲一下我就給你開門。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蘇允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以為陸秦只是兩次敲門的間隔長了點。慢慢的,他覺得不對勁。

  敲門聲沒有了。

  他的頭“嗡”的一下,急急忙忙掀開被子跳下床,幾步沖到門邊。打開門——

  門外空空如也。

  陸秦走了。

  好的不來壞的來,第二天,蘇允果然感冒了。

  鼻塞咳嗽,咳嗽的時候牽動胸口,咳得他胸口疼。他沒跟人說,每天照常拍戲,鏡頭外萎靡不振,一站在鏡頭前,立刻又成為那個光芒四射的蘇影帝。就這麼病了一個多禮拜,劇組裡竟然誰都沒有發現。

  也難怪,大家如今都巴結著簡曉寧,誰還理蘇允這個舊愛。

  陸秦以前也捧小明星,可從來沒像捧簡曉寧似的滿城風雨。不光給他安排角色,還介紹他上許多重量級的電視節目,甚至某商家找女星代言,就找一個人,點著名要女的,陸秦都能把簡曉寧替上去。簡曉寧這風頭出的,整個圈子或許還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但他的名字是人人都聽說過。

  娛樂圈是最捧高踩低的地方,陸總捧著的人,大家都巴結。劇組原來處處照顧蘇允,如今雖然不敢跟蘇允造次,依舊處處給蘇允方便,卻明顯更捧著簡曉寧。前陣子大家私底下還說是簡曉寧心機婊頂了蘇允留的角色,如今就說成了簡曉寧靠實力取勝,連他那點僵硬死板的演技都說成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也就女主角地位穩固不怕他,私下裡敢跟蘇允說句實話。

  “呸!”女主角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蘇允,“這小畜生都爬你頭上來了,你也能容他?”

  蘇允還就容了他。

  蘇允病著,懶得跟簡曉寧計較,尋思著反正陸秦是三分鐘熱度,裝夠了深情,早晚會厭倦。以前陸秦捧過的人也不少,有一個長久的嗎?既然不長久,蘇允何必把他放在眼裡,還為了跟這麼個人一較高下,把自己搞得像個胡攪蠻纏的棄婦?

  蘇允很忙,他要拍戲,要接無數廣告代言,要支楞起自己的話劇,他放在心上的事情太多了,沒位置給區區一個簡曉寧。

  蘇允這感冒總不好,病了許久,越來越嚴重。他生病不喜歡吃藥,捧著一大杯水灌水牛似的往下灌,覺得喝水促進新陳代謝,廢物排出去,自己就好了。以前這辦法管用極了,最多灌三天水,他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這次卻沒用,灌了一個多禮拜,反倒越來越嚴重,整個人手軟腳軟渾身沒勁。助理看不下去,開車跑回市區給他買回一大堆藥,硬逼他吃下去,這才叫他稍微好轉,有了點力氣。

  蘇允有了力氣就開始折騰,聽狗仔說在cbd酒店看到岳林,他開車就沖過去,也不管會不會被貼罰單,直接把車停在酒店門口。他不顧形象地沖進去,滿以為今天終於能堵到岳林,沒想到在他到之前十分鐘,岳林剛走。

  蘇允望著正在做清潔的空房間半天回不過神來,他都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失敗了,自己不過想找個靠譜的人導演一部話劇而已,這麼難嗎?人一低落,感冒病毒就趁虛而入,他站在房間門口,覺得鼻塞胸悶那些症狀一股腦都回來了。

  他垂頭喪氣往電梯走,拐過走廊,就看到迎面走過來兩個人。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

  蘇允都快笑出來了。

  陸秦在各大知名酒店都有長期包房,這間酒店不例外也有。走廊燈光昏暗,他根本沒看到蘇允遠遠地站在走廊這頭,只顧著低頭跟懷裡的小傢伙逗樂。陸秦笑得開心極了,他懷裡的簡曉寧則笑得羞澀含蓄許多。他整個人縮在陸秦懷裡,恨不得半邊臉都貼在陸秦胸口,一邊聽陸秦說話,一邊用小鹿般的眼神瞟著陸秦,那種純到極點,仿佛看著初戀一樣乾淨透徹的眼神,可以輕易激出任何一個男人的保護欲。

  這樣的眼神,蘇允演都演不像,簡曉寧做來卻生動至極,蘇允服他,真心服他。

  蘇允退了一步,他想避開這兩個人,否則見了面多尷尬,這一動,反倒使簡曉寧看清了他。簡曉寧的笑容一秒鐘由含蓄到綻放,也顧不得自己正被陸秦摟著,抬頭便朝他招手:

  “蘇允哥!”

  蘇允冷笑一聲,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

  第6

  那個尷尬的夜晚之後,蘇允跟陸秦一直沒見面。劇組趕進度,蘇允到家晚,出門早,陸秦要麼是睡了,要麼是壓根沒回來。當然了,他不回家的時候,簡曉寧一般都請假早退。所以這是那夜之後,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既然躲不開,索性大方一點。蘇允似笑非笑走過去,目光在簡曉寧身上打一個轉,停在陸秦臉上。他意味深長地挑挑眉,意思是——剛完事?

  陸秦不好意思地笑了,朝蘇允的方向迎過來,走到面前,壓低聲音問:“你不會也……”

  蘇允低聲笑道:“我當然不是。”他往身後一歪頭,“聽人說岳林住這兒,我來這兒堵他。”

  “堵到了?”陸秦問。

  “你說呢?”蘇允笑著反問。

  兩人都要下樓,一起往電梯方向走去。陸秦在某些細節處十分紳士,主動幫蘇允按電梯。電梯的數位離這一層還遠,兩人一起站在門口等。都不說話有點尷尬,陸秦問:“你那天晚上要跟我說什麼事?”

  蘇允屈起右臂,手指輕輕握個半拳,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道:“哦,沒什麼,想找你商量一下公司周年慶,外加你生日宴會的事。”

  陸秦的生日跟陸氏娛樂的成立時間是同一天,多年慣例,兩件事一起辦。白天員工一起歡慶周年,晚上開個大party。今年陸秦滿四十歲,公司為怎麼給陸秦慶祝發了愁,蘇允說,都別發愁了,我來吧。

  於是給陸秦辦生日party的重任落到了蘇允頭上。

  蘇允想把今年的party地點選在溫泉山莊,不過這樣一來,經費必然吃緊。陸秦聽完,擺了擺手說:“沒關係,大家一起去泡溫泉吧。經費不夠跟財務說,我沒意見,一切你定。”

  蘇允點點頭,道:“還有賓客名單……”

  電梯到了,蘇允一邊說著一邊往電梯裡走。陸秦很自然地伸出胳膊替他擋住電梯門,等他走進電梯,自己才跟著進去。他好像完全忘了旁邊還有個簡曉寧,這邊聽著蘇允說話,那邊按下關門按鈕。電梯門應聲要關,好在簡曉寧反應快,在電梯門要關閉的刹那跳了進來,才沒被關在電梯外面去。

  陸秦這才意識到,他把簡曉寧給忘了。

  蘇允沒忍住,笑了。他還不好意思笑出聲,只能別過頭,抿著唇憋笑。陸秦責怪地瞥了他一眼,問簡曉寧:“怎麼不趕緊跟上?”

  簡曉寧低下頭,囁嚅著說:“我怕打擾你們……”

  這委委屈屈的小語氣,蘇允光看陸秦的表情,就知道他心軟了。

  果然,陸秦揉了揉簡曉寧的頭,對蘇允道:“賓客名單就按照往年來擬,另外,把他加上。”陸秦側過頭,溫溫柔柔地看著簡曉寧,含笑問,“我帶你去見見世面,怎麼樣?”

  簡曉寧抬起頭,眼睛亮瑩瑩地看著陸秦,高興地點了點頭。

  蘇允卻皺起了眉。

  陸秦的生日party有兩場,白天那場針對公司內部,請的都是員工,晚上那場則遍邀業界大佬,到場的級別再不濟也是個公司中層,這才需要擬定邀請名單。簡曉寧算什麼人?一部代表作都沒有的小新人,有什麼資格跟業界大佬站在一起?

  說句不好聽的,蘇允十八歲就跟了陸秦,還是二十歲那年拿了影帝,才有資格出席這場party

  請這麼個沒名沒姓的人到場,人家要麼會說陸秦看低了滿堂賓客,要麼會覺得陸秦看低了自己。

  蘇允想了又想,忍不住勸:“陸秦……”

  陸秦抬起一隻手:“我知道。”他看著蘇允,“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天就讓他跟著我,當我帶的人,這總可以?”

  蘇允沒聽清:“你是說,那天讓他在你身邊?”

  陸秦點點頭。

  蘇允笑了一下,他看著簡曉甯,簡曉寧一臉無辜也看著他。

  “沒問題。”蘇允乾脆俐落地同意了,“賓客名單上我不寫他的名字,那天你帶著他,就這麼定了。”

  蘇允還要回劇組,三個人在酒店門口分道揚鑣。這時候正換季,進門時候還好好的,出門時候就起風了。蘇允的外套在車裡,身上穿得單薄,出門就被冷風灌了個透。他凍得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抱緊胳膊,往陸秦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正好看到陸秦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簡曉寧披上。

  蘇允深吸一口氣,轉頭朝自己的車走去。

  走到車前,蘇允低低罵了一聲:“臥槽。”

  被貼條了。

  他彎著腰從雨刷器中間取下罰單,那上面寫著,違法停車,車輛牌號xxxx,請於3日後15日內持本告知單接受處理。

  冷靜,冷靜。蘇允告誡著自己,卻在打開車門的那一刻,狠狠摔上車門,對著無辜的車用力踹了七八腳。

  路人都在看他,還有人認出他是大明星,掏出手機拍照。

  蘇允扶著車頂,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陸秦身邊那個位置是特別的。

  他是個gay,永遠不可能擁著個儀態萬方的佳麗出現在眾人面前。可他身邊那個位置的意義依然不變,那代表著陸秦把誰擱在心尖。

  十年來,那個位置一直是蘇允的。

  現在換人了。

  第7

  冷風這麼一吹,第二天蘇允由感冒轉低燒。

  感冒的事他一直瞞著劇組,一低燒,渾身沒力氣狀態不好,瞞不住了。劇組上下從導演到場記都過來噓寒問暖,責怪他怎麼這麼不小心,又叮囑他好好照顧自己,過了會兒,簡曉寧到了,裹著厚厚的風衣,走一步咳嗽一聲,走兩步噴嚏連天,圍在蘇允身邊的人客氣幾句,一窩蜂散了,都圍去了簡曉寧身邊。

  只剩女主角還陪著蘇允。

  “以前我不懂,”女主角拿著個蘋果,邊削皮邊感歎,“以陸總這麼個花法,怎麼十幾年還沒把你甩了,現在我懂了。蘇允啊,你這是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得常人所不能得啊。”

  蘇允裹著厚衣服,窩在躺椅裡淌鼻涕水。外面降溫太冷了,沒戲拍的時候他躲在化妝間取暖。他眼巴巴看著女主角把蘋果削好,以為是給自己吃的,伸手要拿,卻見女主角反手把蘋果送到自己嘴邊,乾脆俐落地咬了一口。

  “你想吃啊?”女主角咯吱咯吱咬著蘋果,絲毫沒顧忌病號的心情,還把水果刀遞給他,“自己削一個唄。”

  蘇允捂著額頭倒回去。

  助理看不下去,過來接過水果刀,給蘇允削蘋果。蘇允眼巴巴看著,半晌,他說:“你太抬舉我了。”

  女主角嗤笑一聲:“蘇允,這可不像你。以前陸秦身邊什麼樣的人沒有過,那掐著腰要陸秦把你趕走,否則就要去跳河的,後來是誰往他脖子上套個游泳圈,一腳給踹進河裡去的?對付小婊砸就得這樣,當年你這麼霸氣,怎麼現在對這個簡曉寧就處處忍讓了?”

  蘇允說:“我有點累了。”

  “累?我的弟弟啊你可別逗了,外面的人就等你這句話呢。你累了,大把大把的人才好趁機把你頂下去啊。”女主角譏諷道。

  “姐,我在圈子裡熬了這麼多年,如今也算有了點成績,為什麼不能努努力把事業做得更好,偏要把心思都放陸秦身上呢?”蘇允問。

  “這二者有衝突嗎?”女主角抓住了蘇允的手,“蘇允,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你累,外面那些脫光了都接近不了陸秦的小婊砸比你還累。咱們陸總呢,就像個大金礦,傍上他,金錢、地位、機會……什麼都跟著來了。這道理還用我說?你這十幾年還不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呆在他身邊?”

  女主角眼一瞪:“你可別說你們倆之間有真感情啊?”

  蘇允的手指猛地抽緊了,他死死地盯著女主角,像是急切地想否認什麼,辯白什麼。女主角被他的眼神嚇得一縮,剛要自我檢討是不是說錯話了,蘇允忽然淒然一笑,眼神也軟了下來。

  “對,”蘇允緩緩道,“你說得對。”

  女主角撫著心口松了口氣,她就說麼,金主跟包養的明星之間怎麼可能有真愛?兩人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畸形的,由赤裸裸的利益交換開始,當然要以赤裸裸的利益交換貫穿始終。更何況,深愛的兩個人之間哪裡容得下第三者,瞧瞧陸秦和蘇允各自身後那一長串小情兒名單,講真愛?真愛招誰惹誰了!

  “陸秦對你就算不錯了,人家雖然花,好歹還充分考慮到你的感受,也允許你花,對不對?你啊,就是生了病愛胡思亂想,趕緊好起來,把簡曉寧那小婊砸趕走。陸秦身邊可以有人,但必須是老老實實不作妖的人。”女主角站起來,整整衣服,“好了,姐姐的戲差不多到了,你好好歇著吧。下午跟我對戲的時候再這麼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我饒不了你!”

  女主角揪揪裙子,走了。

  蘇允躺在躺椅裡看了會兒臺詞,又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很不舒服,鼻子不通氣,嗓子更難受。他翻了個身,覺得冷,朦朧裡覺得有人在摸自己額頭,也不知怎麼,他竟覺得那人是陸秦。他累極了困極了,可想著陸秦,滿心歡喜地睜開眼。

  是助理。

  助理說:“蘇允,你燒得有點厲害,咱們去醫院吧?”

  蘇允搖搖頭:“下午還有戲,別耽誤了進度。再去買點退燒藥吧,要最強力那種。”

  助理拗不過他,只好去了。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自己要不要給陸秦打個電話。以前有一次蘇允在外地拍戲的時候也是生病發燒,還因為不愛吃藥把病情耽擱了。正在國外開會的陸秦知道了大怒,連夜買機票飛回來,親自抱蘇允去醫院,在病床邊照顧了一宿。等到蘇允病好了,蘇允身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通通被陸秦叫過來臭駡。那以後蘇允身邊的人就記住了,蘇允感冒了,哪怕只是咳嗽一聲,也得第一時間通知陸總。

  這次蘇允感冒了,死活不讓身邊人跟陸秦說,助理硬給拖了這麼久,把單純的鼻塞咳嗽拖成了低燒,再不跟陸總說一聲,以後陸總知道,會不會炒他魷魚?

  想到這裡,助理背後一寒,掏出手機。

  號碼還沒找到,就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周特助!”

  助理像見到救命稻草似的撲了過去。

  周岑是陸秦的特助,陸秦不方便出面的時候,通常是周岑出面。助理跟周岑很熟,因為陸秦不方便經常來探班,每次都派周岑來,一來二去,助理跟周岑也熟了。他撲過去,周岑的表情卻不如平時熱情,甚至像很不願意碰見他似的,尷尬生硬地打了個招呼:“真巧。”

  周圍站著不少人,他們都認識周岑這位元陸總的左膀右臂。圈子裡誰不想巴結陸總?所以周岑一到,劇組的人裝作無意都湊了過來,演員副導演更有眼力勁,直接站到了周岑身邊,跟周岑樂呵呵說話。見蘇允的助理迎上來,演員副導演也好,周圍其他人也好,都賴在原地不走,聽八卦。

  這段時間,劇組的人捧高踩低,表面上還跟蘇允客客氣氣的,私下裡全都捧著簡曉寧,早叫助理不爽。他見周岑來了,旁邊又站著演員副導演,有意顯擺地位似的,熱熱絡絡問周岑:“周特助,今天你怎麼過來了?”

  周岑尷尬地笑了笑,演員副導演剛問過這個問題,替周岑答道:“周特助是過來送感冒藥的。”

  “陸總知道蘇允生病了?”助理裝腔作勢長歎一聲,歎給身邊人聽,“蘇允總說是小病,不願意告訴陸總,叫陸總擔心,沒想到陸總還是知道了。陸總對我們家蘇允真是……”

  他故意往身邊人,尤其這段時間巴結簡曉寧格外用力的演員副導演身上瞥了一眼,湊著笑上來抓著周岑的手道:“周特助,來來來你跟我來,蘇允在化妝間呢。我這正要去給他買藥,既然你來了,我也用不著去了。”

  助理拽著周岑就往化妝間走,周岑躲不過,一直走到化妝間門口,說什麼都不肯進去了。

  “其實我……”

  周岑還沒說完,助理笑著就把門推開了。

  “蘇允,陸總叫周特助給你送藥來了!”

  蘇允還是坐在躺椅上,身上裹著長長的厚衣服,裹得他像個繭。他本來就很瘦,這厚衣服不知道從哪來的,明顯不合身,裹在身上顯得他更瘦了。他比簡曉寧要好看了很多很多,簡曉寧好看在身上的青春朝氣和乾淨氣質,五官只是清秀,未必多麼出挑。蘇允的五官卻精緻極了,像畫家用畫筆描摹出來的似的,且畫家精心打了一百遍腹稿,落筆優美而生動。何況蘇允比簡曉寧大了十歲,眉眼間那種因年輕而掩飾不住的局促與稚嫩早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圈中混跡多年,多大場面都見識過的強大氣場。跟鎮定獨立的蘇允比起來,簡曉寧就像一枝靠攀附別人而生的菟絲草。眼下蘇允病著,臉色蒼白,唇色淺淡,整個人看著蔫了,可就算蔫了,也比簡曉寧朝氣蓬勃的時候好看一百倍。

  周岑有時候也挺不懂自家老闆的,身邊守著這麼個百裡挑一的人,怎麼還能看得上別人?

  蘇允手裡正捧著劇本溫習臺詞,見周岑來了,他笑笑想起身。可他渾身沒勁,起了一下沒起來,又狼狽地跌回去。周岑趕緊走過去,道:“蘇影帝別動,坐著就好。”

  蘇允是真的沒力氣動了,他抱歉地笑了笑,問:“陸秦叫你來給我送藥?他怎麼知道我病了?”

  說完,他責怪地瞪了助理一眼,唇角卻不自覺揚起一個欣喜的笑。

  周岑的喉結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

  “陸總他……很關心您。”周岑乾笑一聲,遞過裝著藥的紙袋,“這幾種藥是陸總根據您的症狀親自選的,陸總囑咐您別嫌藥苦,良藥苦口。他說,希望您吃了藥能儘快康復,好好拍戲,他等著看您在大螢幕上的表演。”

  陸秦的情話向來樸實,可越是實實在在,越是聽得人心裡舒服。蘇允接過紙袋,哪怕還沒拆開,單單只是捧著,都覺得這場病已經好了一半,渾身都有勁了。不光病好了一半,這段時間來的生氣委屈也沒了,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噙著笑嫌棄自己,真是太好哄了。

  “替我謝謝陸總,叫他別擔心了,我一定會快點好起來的。”蘇允輕聲笑道。

  周岑笑著又問候了幾句,便藉口還有事忙,走了。助理大大揚眉吐氣,滿臉堆笑送他出去,演員副導演也追了上去。等人都走了,蘇允把紙袋放在腿上,一點點撕開了袋子上的膠紙。

  裡面是三四盒藥,有退燒的,有止咳的,都對症極了。蘇允忍都忍不住唇邊的笑意,他把幾盒藥都取出來,手伸進袋子裡再摸,摸到了一張薄薄的便箋紙。

  他把紙也取了出來。

  “簡:

  儘快康復,好好拍戲。

  陸”

  蘇允的手指瞬間僵住了。

  筆跡是陸秦的,陸秦小時候練過書法,字寫得龍飛鳳舞好看極了。蘇允熟悉他的字,更熟悉他簡練卻溫暖的叮囑。

  可這叮囑不是給他的。

  藥也不是給他的。

  特地叫特助轉告的一番話,更不是說給他聽的。

  陸秦根本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惦記的是簡曉寧。

  他留心症狀,親自選藥,特地叫特助從市區大老遠跑到郊區片場來,為的不是他,是簡曉寧。

  蘇允捂著胸口彎下腰。

  那裡太疼了。

  過了會兒,助理回來了。周岑這一來,助理大大長臉,愁眉也舒展開了。他迫不及待想好好跟蘇允八卦八卦外面那些人的臭臉,進了門,卻發現蘇允的臉色比剛剛還要蒼白。

  “蘇允,你……”助理趕忙上前。

  蘇允沒說話,只是把紙袋往他手裡一遞,順便向他展示了那張便箋紙。

  助理接過來,看了一眼就開始發抖。

  “對……對不起蘇允哥,我……”助理哆嗦著解釋,“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周特助他……他明明是……”

  蘇允淡淡笑了笑。

  “沒事。”他說,“你快給簡曉寧送去吧。”

  助理抱著紙袋跑了。

  蘇允別過頭,躺回躺椅,疲憊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簾。

  第8

  又過了半個多月,電影殺青。劇組照例去ktv通宵慶祝,難得的是簡曉寧也到場了。他仍舊走一貫的清純路線,推脫自己酒量不好,整晚都不怎麼碰酒杯。等大家喝到最嗨,他站起來拿過麥,說要送一首歌給蘇允。

  “在我入行之前,蘇學長一直是我最崇拜的偶像。加入劇組以來,蘇學長對我的啟發和幫助很多,我以後會更加努力,向蘇學長學習。”

  說完他鞠了一躬開始唱,唱得深情極了。他唱,全場跟著和,女主角坐一邊冷笑。向蘇允學習?你是想學蘇允怎麼十幾年如一日穩穩呆在陸秦身邊的吧?

  女主角探著頭找蘇允,蘇允本來坐在那邊跟人玩色子,這麼關鍵的時刻,他竟然不見了!

  蘇允去吸煙室了。

  他的煙癮大得很,前陣子感冒被勒令減量,憋得他難受,好不容易好了,他變本加厲地補回來。吸煙室裡煙霧籠罩,蘇允倚在牆邊吐煙圈,就這麼會兒工夫,跟門口一個明顯有俄羅斯血統的混血眉來眼去勾搭上,抽完這根煙就去開了房。蘇允在外面鬼混的時候只做攻,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往底下躺。俄羅斯帥哥也是個攻,為了他,受了。兩人在床上滾了一宿,俄羅斯小哥意猶未盡,想要他電話來日繼續,蘇允尋思尋思,沒給。

  電影殺青後,蘇允推掉一切安排,專心籌備公司的周年慶和陸秦的生日晚宴,事無巨細一律親自過問,敬業程度都驚動了消失已久的陸總。陸總百忙之中打來電話,囑咐他別那麼累,注意休息,蘇允跟他開玩笑:你的生日,我怎麼敢不用心?

  陸秦以為他在寒磣自己,到了那天才知道,蘇允是認真的。

  周年慶選在溫泉山莊,蘇允玩出新花樣,圍著溫泉辦泳裝party。晚上陸秦的生日晚宴選在陸氏控股的一家酒店,場面極其隆重奢華。主廚是特地從米其林三星餐廳請來的,據說要請他得至少提前一年預約,人家還未必肯過來;現場伴奏樂隊是歐洲最高水準,據說曾在皇室宴會上伴奏過,真假待定;服務生更是一水男性,個個身姿挺拔,統一穿收腰燕尾服,高舉託盤,養眼極了。

  現場賓客雲集,從政界到商界,無一不是知名人士。就連向來跟陸秦不對付的季勤章都派人來,代替自己出席。陸秦挨個寒暄,多有面子就甭提了。

  “學長好厲害啊。”晚宴尚未開席,簡曉寧乖乖地站在陸秦身邊,望著滿場他只在電視裡見過的面孔嘖嘖,“這真的都是學長一個人策劃的嗎?”

  簡曉甯跟蘇允同是戲劇學院畢業,但簡曉寧入學的時候,蘇允早八百輩子就畢業了。哪怕這樣,他也認蘇允是自己的學長,除了頭一次見面喊了兩聲歌,後來一直喊學長,表示親近。

  陸秦特別喜歡聽別人誇蘇允,聽別人誇蘇允就跟聽別人誇他自己似的,叫陸秦渾身上下都舒服。偏偏他得瑟還不愛叫人看出來,心裡頭樂開了花,嘴上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嗯,蘇允聰明。”

  簡曉寧羡慕極了:“我以後也能變成學長這樣嗎?”

  陸秦低下頭,淡淡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啊,做好你這個小傢伙就可以了。”

  簡曉寧的睫毛抖了抖,還是笑,卻不再說話。

  他是站到了陸秦身邊,可沒名沒姓,誰也不認識他,自然也沒人來跟他說話。偶爾有人問問陸秦,這是誰,陸秦便笑道,是剛認識的一個小朋友。蘇允剛進社交圈子那幾年,可不會有人來問他是誰,陸秦更不會連他名字都不提,只說他是個剛認識的小朋友。蘇允年紀輕輕就拿影帝,紅得一塌糊塗,不需要任何人介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他往陸秦身邊一站,不沾陸秦的光,反倒給陸秦長臉。反觀簡曉寧,大家只當他是陸秦新捧起來的一個玩物,這次不過捧得過分了點,帶著出席了公開場合。大家誇幾句這孩子嫩,長得好,回過頭還是要問,蘇允呢?

  蘇允呢?

  陸秦也不知道蘇允哪裡去了。

  明明是他一手策劃的晚宴,陸秦都到了,他還沒到。陸秦一整晚都在找他,見快開始了蘇允還不見人影,悄悄叫來周岑,讓周岑帶人去找。簡曉寧在旁邊聽見了,一疊聲安慰陸秦別擔心,說不定只是路上堵車,學長遲到了。正說著呢,就見門口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蘇允到了。

  要說世界上有沒有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帥哥,蘇允絕對算一個。不管走路還是靜立,嚴肅還是微笑,蘇允每個姿態都好看。今天的他穿了身剪裁得體的深藍西裝,現場有時尚主編認出來,是出自如今最炙手可熱的設計師言勵的高級定制系列。褲腳略短,頗有時尚感地露出一截腳踝。他還在西裝上衣口袋別了支鮮紅欲滴的玫瑰,襯得他好像上世紀經濟大繁榮時期混跡於紐約上游社會的花花公子。他往門口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被他吸引,甚至有跟他很熟悉的,直接跟他打招呼,叫他的名字。

  蘇允禮貌地回應,轉過頭,朝門邊笑了笑。

  變戲法似的,門外又出現了一位大帥哥。

  蘇允長得都夠好看了,這位大帥哥竟然絲毫不比蘇允差。他看著像個混血,也不知道混了哪國的血,黑髮雪膚,眼窩深陷,十足好看。蘇允長得都夠高了,他比蘇允還高一頭。兩人身穿的西裝明顯是情侶定制款,蘇允在口袋別一支玫瑰,他也別一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蘇允是一對似的。

  兩人一出現在門口,立刻在場內引發一陣暗潮湧動。不光因為蘇允正大光明跟別人站在一起,還因為這個“別人”是新加坡某跨國投資公司新上任的CEO,年輕有為,英俊多金,天生純gay

  跟這位CEO一比,陸總裁從長相到年紀都不夠看,也就勉強能比比口袋裡的錢。

  喲,別談錢,那多俗。

  大家或明或暗打量陸秦的臉色,也不知道是盼著陸秦發飆,還是怕他發飆。

  誰都知道蘇允跟陸秦是一對,兩人結伴出席社交場合都十年了。蘇允私下裡再怎麼胡鬧,公開場合,他一直是陸秦的人。他永遠扮演陸秦身邊那個溫潤微笑的角色,仰仗陸秦的鼻息活著,陸秦可以花,蘇允絕不能花,不僅不能花,還要對陸秦死心塌地。

  今年也不知怎麼,陸秦和蘇允都不按劇本來,陸秦身邊換了人,蘇允也跟著換了。

  陸秦換人沒什麼,人家是金主,掌握決定權,問題是蘇允換人,大家竟然也說不出哪裡不對。蘇允早就不是當年那個靠包養上位的小明星了,他紅,有無數部代表作,有獨立于陸秦的人脈,更有錢。陸氏娛樂剛上市那年,蘇允大手筆認購陸氏股權,如今是陸氏第五大股東,他不是非要跟陸秦一起出席公開場合,他願意選誰站在自己身邊,是他的自由。

  呃……就是有點打陸秦的臉。

  剛剛陸秦一見蘇允到了,心裡頭第一反應是蘇允沒出事,放心了。再一看蘇允如此光彩奪目出現在眾人眼前,頓時覺得更有面子。可他這面子有了不到兩分鐘,蘇允就明著打了他的臉,帶進了一個混血帥哥。

  蘇允喜歡混血,喜歡老外,這在圈裡很出名。這位混血帥哥符合他一貫挑剔的審美,要是陸秦平時遇見,興許會誇蘇允一句眼光好,可今天這個場合,陸秦誇不出來。

  他臉疼。

  偏偏蘇允還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他,叫任何人都說不出什麼。蘇允跟CEO在場中與熟悉的賓客寒暄,有好事的擠著眼睛問蘇允,你們兩個該不會……蘇允笑著說你別誤會,我們兩個只是朋友,他的中文不太利索,我們搭個伴,互相照應。

  朋友?呵,誰信他們只是朋友!

  寸步不離蘇允身邊,兩人時時目光交纏,就差沒把“深愛”兩個字寫臉上。蘇允要喝酒,自己的杯子空了,服務生一時又沒過來,CEO就把自己的杯子遞到蘇允唇邊。蘇允也不拒絕,就著他的手喝了,喝的時候還直勾勾盯著他,仿佛共用一個杯子等同接吻。

  打從蘇允進來,陸秦的目光就沒從蘇允身上移開過。他生氣,氣得手指頭直哆嗦,酒都喝不下去,想扔酒杯。他把全部的定力都用在維持臉上的微笑上,笑得越來越僵,等到蘇允跟CEO走到他面前,陸秦定力用完,微笑沒了,眼神惡狠狠要吃人。

  蘇允視而不見,用英文跟CEO介紹:“這位就是我的老闆,陸秦先生。”

  又跟陸秦介紹:“這位是丹溪公司新任CEORoy先生。”

  兩人禮貌地握手,陸秦手勁大的快把國際友人的手骨捏碎。

  過了會兒,陸秦上臺致感謝辭的時候,CEO小聲問蘇允:“陸先生是不是會中國功夫?”他舉了舉自己的手,“好疼。”

  蘇允笑得打跌,從旁邊盤子上取了一枚小巧的曲奇塞進CEO口中,指尖久久地按在他唇上,曖昧地用力。

  “你想多了。”蘇允輕聲道。

  好巧不巧這一幕恰好被陸秦看到,把站在話筒前的陸總生生氣得要吐血。陸秦公開發言向來脫稿,今兒他也脫稿,可是語氣實在控制不住,每每說到句末,眼神掃到不遠處並肩而立的蘇允二人,尾音都要帶一點咬牙切齒的情緒。別人或許聽不出來,周岑卻知道,陸秦是真動了怒。

  不至於吧?周岑想,蘇允這一招是挺打臉,可人家也給老闆留足面子,只說是朋友啊?總比老闆公然帶著新晉小情兒滿場溜達要好。再說了,蘇影帝是什麼脾氣,你當眾叫他沒臉,他還不趕緊打回來?老闆怎麼連這點都想不通,氣成這樣?

  難不成,是因為別的?

  周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眼神在陸秦和蘇允之間來來去去,悟了。

  陸秦感謝過到場來賓,回到場中找蘇允。簡曉寧迎上來想跟他說話,他理都沒理,眼睛在人影交錯裡轉了幾輪發現,蘇允不在這裡了。

  好一番打聽,陸秦才知道,蘇允跟CEO去休息室了。

  但凡晚宴都會設休息室,供人酒醉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臨時休息。可大家都是體面人,怎麼會讓自己當眾醉酒?所以休息室一般都空著,沒人用。這時候晚宴剛開始,蘇允跟CEO不繼續秀恩愛,去休息室幹什麼?

  陸秦跟了過去。

  休息室在宴會廳右轉,四周安靜極了,連服務生都不往這裡來。陸秦走到門前,抬手要敲門,忽然聽到裡面拖長音,慵懶而舒服地歎了一聲。

  陸秦想都沒想就把門踹開了。

  蘇允在裡面。

  Roy也在裡面。

  兩人不光在裡面,而且蘇允坐在桌上,兩條修長的腿翹在CEO肩膀。CEO跪在地上,正隔著布料,親吻蘇允兩腿之間那個不能說的地方。

  第9

  陸秦壓抑了一晚上的怒氣壓不住了。

  “出去。”他看著CEO,冷冷地說道。

  中文不好,沒聽懂,可是看陸秦的表情也知道,他跟蘇允是辦不成事了。他抬起頭,疑惑地看著蘇允,卻發現蘇允沒有看他。蘇允冷冰冰地看著陸秦,陸秦也冷冰冰地看著他,兩人對視良久,陸秦的目光轉向CEO,咬牙切齒,用英文又說了一遍:

  “出去!”

  聽懂了。

  蘇允收回雙腿,扶著桌子跳下來,抓住了CEO的手。

  他沒說話,陸秦只叫CEO出去,蘇允拖著CEO的手一起往外走。陸秦閃身給他們讓出一條路,在CEO出門的刹那,他突然抓住了蘇允的胳膊,把蘇允掄了個半圓,扔回到屋裡。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上鎖。

  屋裡只剩下蘇允跟陸秦兩個人。

  蘇允沒想到陸秦還有這一手,而且使這麼大勁。他都沒反應過來,就失去了平衡,整個側腰撞到了堅硬的桌子上。蘇允疼得低哼一聲,捂著腰蹲了下來,耳邊聽著腳步聲快速靠近,竟然是陸秦還不解氣,拎著他的領子把他壓在了桌上。

  胸口別著的那朵玫瑰早被踩碎了,蘇允的眼角疼出了一點淚,想反抗,可是太疼了,疼得他手腳發軟沒力氣。陸秦把他按在桌上,身體壓下來,惡狠狠地問他:“蘇允,你是不是想造反?”

  陸秦身體的重量全在蘇允身上,蘇允被他壓得胸悶,快要不能呼吸。他用力推著陸秦,陸秦就是不肯放開他,蘇允又氣又急,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腳踹了過去。

  這一腳力氣不大,卻正正好好踢在陸秦左膝蓋上。陸秦吃痛彎腰,這工夫,蘇允跳下桌子,一拳打向了陸秦的眼角。

  兩人在休息室裡扭打起來,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像兩個中二期學生鬥氣,用蠻力。一邊打還一邊罵,陸秦罵:“蘇允,我他媽的只是你老闆?!”

  一拳揮過去。

  蘇允狼狽地躲過,飛起一腳:“你還有臉說?當初不是說好了,可以出去找別人,但是絕不帶那個人到對方面前礙眼?陸秦,違背約定的又不是我!”

  “那你就帶個小白臉到我面前示威?!”陸秦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腳,又疼又氣,氣得拽著蘇允的胳膊把他摔到地上。

  蘇允的背重重著地,疼得他眼冒金星,嘴上還不認輸:“我要是不帶人來,今天淪為笑柄的就是我了!陸秦,這是輕的,以後你再敢當眾下我的面子,我就……”

  陸秦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跟那個小白臉上過床沒有!說,上過床沒有!”

  蘇允被掐得喘不上氣來,大腦缺氧,感覺快要死過去了。可他就算死過去都不認輸,雙手雙腳使勁掙扎,掙扎得實在沒力氣,直挺挺躺在地上,竟然就這麼暈了。

  “蘇允!蘇允!”陸秦急了,他是生氣,氣急攻心,忍不住動手。可他不想蘇允出事,他怕蘇允出事。

  他一個勁晃著蘇允,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頰,那一刻害怕多過了生氣,他想蘇允你別嚇唬我,你知道哥受不了這個。

  好不容易,蘇允醒了。

  陸秦的心可算放下了,可還沒放到底,蘇允就抬起手,結結實實給了他一耳光。

  “你跟簡曉寧上過床嗎?”蘇允啞著嗓子問。

  蘇允剛醒,手勁不大,打得根本不疼。即便如此,陸秦還是被他打得側過臉去,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好一會兒,他說:“我把簡曉寧打發走,好不好?”

  蘇允不理他,緩慢地坐起身,靠在牆上。

  “我聽說了,那個角色本來是你留給別人的,我沒弄明白就給了簡曉寧,是我的錯。”陸秦說道,“蘇允,是哥不對,哥玩嗨了,沒有顧忌你的感受。哥把簡曉寧打發走,你別生哥的氣了,好嗎?”

  蘇允說:“我不是為簡曉寧生氣。”

  “我知道,我知道。”陸秦抓著他的手,一點點把他的指尖都握進手心裡,“是我違背約定,你生我的氣是應該的。蘇允,我保證,以後我絕不再讓任何人礙你的眼,你原諒哥一次,好不好?”

  蘇允瞥他一眼,要把手抽回來,陸秦攥得緊緊,不叫他動。蘇允再要抽,陸秦反過來往自己這邊拉。兩人拉鋸似的較了半天勁,蘇允說:“要是再有下次,我就……”

  “絕沒有下次!”陸秦指天誓日發誓,“要是再有下次,你怎麼懲罰我都行!”

  蘇允冷冰冰地哼了一聲。

  陸秦知道,這就代表不跟自己計較了。他抓著蘇允的手,一點點湊上來,心疼道:“給哥看看,剛剛打著哪兒了?疼吧?”

  蘇允別過頭還是不理他,卻沒阻止他渾身摸索著檢查。陸秦沒打他臉,可先是掄著他撞在桌子上,又把他按倒,掐他脖子。這兩下都疼得很,尤其後面那下,在蘇允脖子上掐出一圈淤痕。

  陸秦看得心疼死了,用指腹輕輕摸了一下,蘇允疼得一縮。陸秦更心疼了,後悔自己怎麼下這麼狠的手,想開口道歉,喉嚨被歉疚哽住,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一隻手撫上了他的側臉。

  蘇允用拇指指腹碰了碰陸秦眼角的淤青,陸秦也疼得縮了縮。陸秦下手雖狠,蘇允還手也一點沒留餘地,每一下都結結實實朝臉去的,雖然沒怎麼打著,不過光眼角這一拳就夠陸總好幾天沒法出門。

  蘇允皺著眉摸了半天,陸秦動也不動任摸。摸夠了,蘇允噗嗤一聲笑了。

  “本來就不好看,”他說,“現在更不好看了。”

  陸秦故意問他:“我跟誰比不好看?”

  “你說呢?”蘇允笑著抱住了陸秦。

  第10

  打發人不是什麼難事,只要陸秦一聲令下,底下人做得乾脆俐落,根本不用陸秦操心。

  那天起蘇允再沒聽到半點關於簡曉寧的消息,陸秦也再沒提過。他們好像恢復到剛認識那時候,陸秦天天守著他過日子,公司不去,應酬不去,哪兒都不去,在家當居家暖男,種種花鋤鋤草,還跟著保姆精研廚藝。白天蘇允忙了一天,晚上回家就看到桌子上擺著陸秦今天的大作。他以為那盆“香噴噴”的豬腰子湯已經是人類的極限了,沒想到陸秦的座右銘是突破極限,以至於蘇允每次都要對著盤子裡那堆不明物體絞盡腦汁地猜。

  猜到實在猜不出來了,蘇允才不得不問:“這是什麼?”

  “酸辣土豆絲!”陸秦十分自豪地回答。

  蘇允覺得,陸秦上輩子一定是個英國人。

  為了彌補蘇允受傷的心靈,陸秦還給小鵬安排了個角色。要不說還是陸總面子大,蘇允不過能給小鵬爭取個男四,陸總一出手,小鵬直接成男二,還是知名導演大製作裡的男二,公關稿寫得華麗至極,字裡行間要把小鵬捧紅。

  順便說一句,男一是杜子驍,人家不用捧,那是真紅。

  蘇允看他認錯態度這麼好,感冒藥那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前後經過一連貫,他早猜到可能是場誤會,拿出來說事,既坑了關係一直不錯的周岑,也打了自家助理的臉。蘇允想了想,算了。

  上一部電影拍完後他沒接新戲,一來想休息一陣子,二來他想留出充足的時間籌備自己的話劇。他是真的想演一部話劇,為這部話劇快著了魔,走著坐著都惦念。白天他出去拍廣告拍大片,出席商業活動,很晚才回家。回家也不休息,一屁股坐進書房開始研究劇本。蘇允的劇本選擇改編一本小說,原著小說由旅美作家寫就,講述一家三代人跨越兩岸三地的動人故事,是蘇允床頭常年有的幾本書之一。

  他在書房寫劇本,陸秦在臥室等著他。有時候等得睡過去一覺了,蘇允還沒過來。陸秦等得心癢難耐,眼瞅著天都快亮了,等不及了,掀開被子要去把他捉回來,用身體告訴他大好夜晚應該做什麼。沖到書房卻發現,蘇允墊著胳膊趴在書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睡過去了。

  陸秦只好把他抱上床,折騰中蘇允醒了,見是他,睜開朦朧睡眼喊了聲“哥”,陸秦把他往懷裡緊了緊,小聲道:“睡吧,哥守著你。”

  蘇允抓住陸秦的衣襟,又睡著了。

  第二天蘇允很晚才起,陸秦不在身邊,不知道去哪兒了。他喊了一聲,嗓子有點啞,喊不出來,使使勁再要喊,喊出一連串咳嗽。這段日子他總是咳嗽,嗓子在起床後總有那麼一會兒是啞的。助理也好經紀人也好,說他這是抽煙過度,叫他戒煙,蘇允說她們都是瞎想,更何況,煙是那麼好戒的?

  這麼想著,煙癮就來了。蘇允爬起來,一邊點上支煙,一邊在枕頭下面摸手機,摸出來按了一下,頭“嗡”的一聲,炸了。

  20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經紀人!

  他今天有個廣告要拍,他給忘了!

  蘇允臉都沒洗,爬起來穿上衣服就往攝影棚趕,路上給經紀人打了個電話,經紀人都快急瘋了,罵都罵不出來,只盼著他趕緊到。

  到了蘇允才發現,自己竟然穿著拖鞋就跑出來了。

  “沒事沒事,到了就行,別管穿什麼了!”經紀人一邊把他往化妝間推一邊說,“今兒來的都沒外人,沒人笑話你啊。”

  化好妝換好衣服,蘇允往棚裡一走才發現,還真的沒外人。從導演到攝像再到燈光,全是蘇允合作過五次以上的熟人,而且經紀人早就準備好補償措施,大家正喝著咖啡吃著點心玩著手機等開工呢。見他終於來了,導演打趣:“喲,難得啊,你也會遲到?”

  蘇允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昨晚搞得太晚,今天早晨睡過頭了。”

  “搞的太晚?”攝像重讀了“搞”字,嘖嘖道,“陸總挺猛啊。”

  大家嘻嘻哈哈開工,一站到攝影機前,蘇允立刻進入狀態,該扮酷扮酷,該深沉深沉。圈子裡都愛跟蘇允合作,畢竟私生活如何且不說,蘇允的工作態度是很贊的。以他的咖位已經算圈中頂級大牌,他卻從不耍大牌,更沒有不在狀態的時候,拍個傻到家的廣告都能展現出演技。有次本子上讓蘇允表現出想要又不想要的樣子,連導演都覺得廠商腦子有坑,蘇允琢磨了一會兒,愣給演出來了。

  廣告拍到下午五點多,提前收工。大家互相致謝,蘇允雙手合十,一邊點頭微笑,一邊往化妝間走,一轉身,卻看到了陸秦。

  “你怎麼來了?”蘇允驚喜地迎上去,等真的走到跟前,礙於身邊這麼多人,又只敢悄悄抓住陸秦的手。

  陸秦來了有一會兒了,他一直躲在聚光燈外面,蘇允被燈光晃著,沒發現他,所以他能靜悄悄的、肆無忌憚的欣賞蘇允工作時的樣子。

  根據本子上所寫,蘇允要表現一種靜默之美。這種東西大多數人演起來,美不美且不說,木訥呆板是一定的,可蘇允在表演中添加了許多層次。單單一個沉默著抬起頭的動作,別人興許只是頭一揚了事,可蘇允揚頭的同時配合著眼神的變換,幾秒鐘的時間裡,從期待懷疑到歡喜,竟然展現出三種情緒,把全場人都驚呆了。

  陸秦沒驚呆,他覺得很正常。

  畢竟陸秦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蘇允演技好的人。

  他跟蘇允剛認識那時候,只覺得蘇允乾淨單純,還有點孩子氣的小聰明,根本沒意識到這孩子還會演戲。他想自己寵著他捧著他,以後有合適的機會了,叫他上幾部戲,紅了最好,不紅大不了自己給他一筆錢拉倒,哪想到有一天蘇允鄭重其事給他一張票,叫他晚上來看自己演戲。

  那是蘇允學校戲劇節的某一場演出,男女主都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各自在外面拍了幾部戲,出了點小名。蘇允演男三,沒有臺詞,角色還不討喜,是個不會說話,只會給男一添亂的傻子。陸秦問明白就樂了,說就這麼個破角色,你也願意演?蘇允說願意啊,為什麼不願意?我才大一呢,有這樣的機會多好啊,更何況,男主可是在外面拍過戲的學長呢,給他當配角,我有什麼不滿足的?

  陸秦覺得這孩子太有意思了,嘴上說著不去,晚上准點,悄悄拿著票坐到了座位上。

  ——他的目光整晚都沒有從蘇允身上移開。

  戲結束,所有人都走了,他在外面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蘇允出來。他給蘇允打了個電話,蘇允沒接,於是他進去找。後臺化妝間,屋子裡空空的,只有蘇允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對著戲裡的道具愣神。陸秦走過去,腳步有點重,蘇允聽見轉過頭,見是他,笑了。

  “你不是說不來嗎?”蘇允問。

  陸秦笑笑,沒接話,走到蘇允身邊。蘇允伸出手,攔腰抱住他,把臉埋進他懷裡蹭了兩下。

  陸秦揉了揉他的頭髮,說:“明天我帶你去見個導演。”

  蘇允的肩膀緊了一下,渾身的肌肉都緊了一下,他抬起頭,咬著嘴唇笑著問:“你打算給我戲拍了嗎?”

  “我再不給你戲拍,你還不知道要耍多少花招。”陸秦點了點他的鼻子,“什麼男三?什麼男主是拍過戲的學長?你是故意的吧?”

  蘇允把臉埋在陸秦懷裡,不好意思地笑了。

  陸秦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對別人都大方得很,唯獨到了蘇允這兒,他睡也睡了,就是不肯介紹個角色給蘇允。他潛意識裡不想蘇允走到人前去,他想蘇允永遠是自己懷裡這個只屬於自己的小東西,笑也好哭也好,只給自己一個人看。所以他把那個“以後”推得很遠,明明有許多適合蘇允的機會,他視而不見,告訴自己,以後再說。

  可是蘇允等不及了,他用這樣一種方式告訴陸秦,我已經準備好了喲,你可以給我一個角色了。

  說實話,要是蘇允直接開口要,陸秦興許還能拒絕,這種柔軟的暗示,陸秦真是想拒絕都不忍心。

  他把蘇允抱在懷裡,揉著他的頭髮說:“以後想要什麼,不用拐彎抹角,直接告訴哥,哥沒什麼不能給你。”

  十八歲的蘇允點點頭,在他懷裡笑了。

  陸秦一邊看著眼前聚光燈下的蘇允,一邊懷念著十八歲的蘇允。他想時間真是把殺豬刀,當年明明那麼乖,還會撒嬌,怎麼現在不光不撒嬌,還學會惹自己生氣了呢?然而要是問陸秦,是當年的蘇允好,還是如今的蘇允好,陸秦仔細想一想,又覺得,都挺好。

  他看著蘇允拍完收工,朝門口走過來,於是迎上去。隔著老遠,蘇允看見自己,本來疲憊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腳步明顯快了。陸秦以為他要撲過來給自己一個擁抱,可蘇允還是有所顧忌,眾目睽睽之下,只是牽住了自己的手。

  陸秦捏了捏他的指節,問他:“累嗎?”

  蘇允說:“有一點。”

  陸秦又問:“餓嗎?”

  蘇允笑道:“也有一點。”

  陸秦轉頭對蘇允的經紀人道:“我帶他去吃點東西。”

  經紀人哪敢說不,當場恨不得跪下大喊三聲恭送皇上。

  陸秦牽著蘇允走了。

  第11

  陸秦提前在兩人常去的餐館定了位子,直接叫司機載兩人去那家吃晚餐。平時兩人怎麼也要吃到七八點才回家,今天不到七點,陸秦就催著要走。上了車,蘇允覺得不對勁,這根本不是回家的方向,陸秦要帶自己去哪兒?

  陸秦故弄玄虛地笑了笑:“今晚帶你去看話劇。”

  蘇允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哪場話劇?”蘇允問。

  “《無恥之徒》,”陸秦答,“英國劇團來巡演的那個。”

  陰謀的味道更濃了。

  他按著陸秦的大腿,整個人湊上去,兩隻眼睛把陸秦仔仔細細打量了好幾遍,語帶威脅:“就這麼簡單?”

  陸秦舉手投降:“好吧好吧,當然沒這麼簡單。今晚是《無恥之徒》在中國首演,這是岳林最喜歡的話劇你知道嗎?今晚他也會去。”

  蘇允愣住了。

  “千真萬確?”蘇允瞪大眼睛問。

  “我的消息還能有假?”陸秦笑道,“我叫朋友給咱們留了兩張票,就在岳林旁邊,你可以跟他好好聊聊,再也不用怕他中途逃跑了。”

  蘇允激動得手足無措,像馬上要見到偶像的花癡中學生。他對著鏡子捏自己的臉,又檢查自己的衣服是不是整齊,嘴裡不停碎碎念:“好,好,我一定好好聊。可是聊什麼?看劇的時候聊不太禮貌,可是散場了我怕他會馬上走掉……唉,早知道我就把劇本寫好帶過來了……”

  岳林很難請,非常難請,事實上,除非他自己主動,否則圈裡沒人請得動他。他的劇又真是好,場場賣座,每一部都被國內外的話劇迷奉為經典。所以蘇允扒拉扒拉圈裡的導演,覺得可以來導自己這部戲的,只有岳林。

  可是怎麼打動岳林呢?

  蘇允開動腦筋,決定用劇本說話。

  他很快寫出第一版劇本,找編劇朋友看了,編劇朋友建議他推翻重寫。重寫第二版,編劇朋友沒要求重寫,卻提出了許多許多建議。就這麼寫寫改改,改改寫寫,弄到現在,蘇允的劇本還是沒寫好。

  馬上就要見到岳林了,蘇允懊惱萬分,早知道自己把所有工作都推掉,專心在家寫劇本多好。

  陸秦看著他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懊惱快笑死了,他伸手把蘇允拽進自己懷裡,說:“別發愁了,劇本我給你帶過來了。”

  蘇允看著陸秦遞到眼前的劇本,一臉絕望:“帶過來有什麼用,我還沒寫好呢。”

  陸秦笑道:“我幫你改好了。”

  蘇允的眉梢挑了起來:“你?改劇本?”

  陸秦還有這本事?

  陸秦無奈地翻開第一頁:“你忘了我大學在法國學電影?我的同學一個個都成了歐洲名導,我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蘇允偎在陸秦懷裡,一頁一頁翻看陸秦改過的劇本。看第一頁的時候,他覺得陸秦肯定是騙人,陸總裁大學四年不務正業是出了名的,他只懂怎麼靠電影賺錢,哪裡懂怎麼寫劇本?越往下翻,蘇允越是服氣。經陸秦修改,劇本的起承轉合一下子順暢起來,節奏感也十分得當。此外,他把原著的經典臺詞都保留了,又加上了許多精闢的原創臺詞。蘇允一直以為他是個俗人,沒想到他肚子裡墨水還不少。

  蘇允對他刮目相看。

  “這是你今天改的?”蘇允問。

  “看你昨晚累成那樣,實在不忍心。”陸秦寵溺道,“再不幫忙,累壞了你,我去哪再找一個蘇影帝?”

  蘇允摟著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吻。

  岳林是個戲劇天才。他十八歲進入美國戲劇的最高學府學導演,畢業後又在百老匯學習五年。他在百老匯導演的第一部戲就破了華裔導演在百老匯的票房紀錄,並以新人的姿態提名當年的托尼獎話劇類最佳導演獎。他在百老匯的風頭一時無人能及,卻又在事業最頂峰宣佈回國。他在國內的第一部話劇十分晦澀難懂,全程只是一個人夢囈般在舞臺上表演,然而票房大爆。話劇迷反復買票進場觀看,關於此劇的解讀貼層出不窮,岳林的人氣和地位一朝奠定。那之後他導演的話劇一票難求,每一部都成為經典。

  岳林的話劇出名,他本人卻一直深居簡出,極少在公眾面前露面。他排練的時候是全封閉的,不允許任何拍照和錄音,平時也不接受任何採訪,更不跟深愛他的話劇迷交流。網上如今流傳的照片全是當年他在美國時拍的,如今很多年過去,岳林變成了什麼樣,竟然誰也不知道。

  其實岳林沒變樣。

  蘇允從臺階上下來,遠遠的,一眼就看見了他。他像當年出席托尼獎頒獎典禮時那樣,穿著一身深色修身的西裝,兩腿自然搭著,低頭看手中的觀劇手冊。岳林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外貌,他應該有三十多歲,可看起來就像二十出頭,甚至更年輕一點。他眉毛細長,單眼皮,眼睛很大很有神,低頭閱讀的時候,唇角平直一線,顯得嘴唇很薄。他靜靜坐在那裡,整一排只有他一個人,沒人靠近他,更沒人跟他說話,顯得他有種孤獨又孤單的氣質。

  蘇允走了過去。

  他自然地在岳林身旁坐下,沒有刻意打招呼,可單單坐下這一個動作就足以驚動岳林。岳林的注意力從觀劇手冊轉移到身邊人身上,他的眼神是從迷茫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的,半晌,他笑了一下。

  “你本人比電影裡還好看。”他說。

  蘇允笑了:“謝謝誇獎。”他頓了頓,“我以為你會很不好打交道。”

  “我只是……”岳林歪了一下頭,“不太懂怎麼跟人打交道。”

  他們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自然地開始熟悉。陸秦坐到蘇允身邊,聽蘇允自嘲地笑了一聲,說:“這段時間我一直想找你聊聊。”

  “什麼?”岳林問。

  “我想做一部話劇……”

  他們簡單地開了個頭,劇碼開場,便不約而同停止談話,將目光轉向臺上。岳林跟蘇允一個是話劇導演,一個是話劇迷,看得津津有味,連鼓掌都一個頻率。看完了,兩人意猶未盡,坐在座位上聊了許久。蘇允趁機把劇本遞上,希望岳林可以來導演自己的話劇,岳林並沒有馬上答應,他接過劇本,表示看過之後再給蘇允答覆。

  這個結果已經很好了,不拒絕已經成功了一半。蘇允滿心歡喜,親自把岳林送出劇院,才回到劇場裡找陸秦。

  劇碼開場十分鐘,陸秦就睡著了。他睡得又沉又香,哪怕全場觀眾熱烈鼓掌都沒把他吵醒。蘇允剛對他刮目相看,覺得他肚子裡還有點墨水,他立刻用實際行動告訴蘇允,你想多了,我確確實實是個俗人。

  蘇允扶著座椅扶手彎下腰,手指在陸秦眼前晃啊晃,陸秦小聲打呼嚕,根本感覺不到。蘇允單伸出食指和中指,屈起,朝陸秦眼前戳啊戳,陸秦還是感覺不到。他忍不住笑了,站在一邊默默觀察陸秦的睡顏許久,伸出拇指與食指,輕輕捏住了陸秦的鼻子。

  陸秦只堅持了三秒不到就憋醒了。

  醒還醒得不情願,他的眼睛眯縫著,看清楚是蘇允,一把拽到懷裡,兩隻胳膊緊緊抱上去。蘇允整張臉壓在他胸口,壓得喘不過氣,直哼哼。陸秦這才把他放開,摟著他,讓他坐在自己腿上,身子靠到自己懷裡來。

  劇院散場,幕布拉上,偌大的空間裡只有兩邊一排小燈還亮著。兩人依偎著在劇院座椅上坐了很久,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蘇允說:“陸秦,謝謝你。”

  陸秦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

  兩人在回程的車上便糾纏在一起,進了家門,燈都顧不得開,互相摸索著吻成一團。他們一邊吻,一邊撕扯著對方的衣服往樓上走,褲子領帶襯衫散落一路。進了臥室,陸秦直接把蘇允扔在床上,整個人壓了上去。

  蘇允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的,只記得到最後自己已經精疲力盡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腰酸屁股疼,手指頭動一下都費勁,這才回想起來昨晚陸秦有多麼不知節制。

  他動了一下,陸秦就知道他醒了。陸秦把頭湊過來,細細密密吻他唇角,蘇允不叫他吻,用手去擋,一邊擋一邊說:“別鬧,我沒刷牙呢。”

  陸秦說:“我不嫌棄你,乖,別動,叫我親兩口。”

  蘇允躲不過,叫陸秦按住了上下左右一通猛親,親得蘇允心裡直發毛。一開始他一直扭著肩膀掙扎,後來心裡實在毛得厲害,掙扎忘了,直挺挺躺著走神。不知道是不是他不投入,影響了陸秦,陸秦吻了幾下,竟然也不吻了。

  氣氛尷尬,兩人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互相看著對方,竟然不約而同移開了目光。

  陸秦翻過身,靠在床頭,過了會兒,蘇允鑽進他懷裡,手臂橫在他胸口。陸秦一隻手搭上蘇允的肩,撫摸他光滑的脊背,那只手平時要麼溫柔要麼帶著濃郁的情欲氣息,今天卻生硬得沒有任何情緒。

  蘇允合了合眼睛,抬頭笑道:“前天維安給我電話,約咱們下星期一起去巴厘島度假。我的時間沒什麼問題,你呢?”

  李維安是李家最小的女兒,圈中著名的豪門女。陸李兩家是世交,李維安小時候有段時間跟屁蟲似的跟在陸秦後頭,親眼見證了陸秦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花心史。後來蘇允跟了陸秦,順理成章結識了李維安小姐。兩人一見如故,從此成為好友。

  “維安又要去度假?”一提到這位以能作著稱的妹妹,陸秦就頭疼。他從床頭櫃上取過手機,查了下自己的日程表,說道,“我下周沒時間。你看。”

  他把手機豎到蘇允眼前,日程表顯示,陸秦下周要去歐洲參加一個電影業年度峰會。

  “我去不成了,你也別去了吧。”陸秦皺眉道,“維安一年有三百天都在度假,她都快玩瘋了。”

  “沒關係,”蘇允笑了笑,“我剛好也想放鬆一陣子。更何況,你不在,我一個人在家孤零零的,也沒意思。”

  陸秦想了想,答應了。

  又躺了一會兒,陸秦起身去洗澡。蘇允懶洋洋不愛動,趴在床上看書。忽然陸秦手機響了,蘇允揚聲道:“陸秦,你有電話!”

  陸秦從浴室探出頭:“幫我接一下。”

  蘇允的眼睛盯著書,伸長手臂把手機拿過來,掃了眼螢幕,一連串數位,是個陌生號碼來電。

  他滑動接聽:“你好?”

  對面沉默著,沒說話。

  蘇允看了眼螢幕,確定有信號,又說了句:“你好?”

  對面響起短促而混亂的呼吸。

  緊接著,掛斷了。

  蘇允莫名其妙極了,下意識解鎖手機,想再看一眼那個陌生的號碼。可是他的手指在螢幕上點了四下,系統提示,密碼錯誤。

  再三輸入,還是錯誤。

  陸秦把開機密碼改了。

  第12

  蘇允握著手機,一時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正好這時陸秦洗完澡,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出來。他一屁股坐到床邊,毛巾隨便扔在一旁,問:“誰的電話。”

  蘇允把手機遞過去,說:“不知道,沒出聲就掛了。”

  “又是推銷二手房的?”陸秦開了句玩笑,接過手機,掃了一眼號碼,轉頭問蘇允,“他真的沒說什麼?”

  蘇允的目光像黏在書上,頭也不抬地回答:“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就掛了。”

  “可能覺得你不像會買二手房的人吧?”陸秦說了句並不好笑的笑話。

  蘇允“啪”的一聲把書合上了。

  “你手機密碼改了?”蘇允挑著眉,似笑非笑地問。

  “哦對,忘了告訴你了。”陸秦說,“聽說總用一個密碼不安全,所以我那天閑著沒事就給改了,忘了告訴你。”

  陸秦摟著他的肩膀趴下,手機伸到他面前。

  “我換了個更好記的密碼。”

  說著,他在鍵盤上點了四下。

  那是蘇允的生日。

  多麼溫馨又貼心的舉動,陸秦大概也想達到感動蘇允的效果,可惜此刻蘇允的心情太複雜,他不覺得感動,只覺得好笑。

  他沒反應,陸秦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兩人趴在床上,又這麼僵了。

  好一會兒,蘇允才勉強擠出個笑容,說:“是挺好記的。”

  他推開陸秦下床,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自己的浴袍,要去洗澡。彎腰的時候嗓子不太舒服,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陸秦聽見了,問:“怎麼總是咳嗽?昨天拍廣告的時候就看你咳嗽了好幾聲,嗓子不舒服?”

  “沒。”蘇允給自己倒了杯水,“前幾天感冒了,可能還沒好利索,有點後遺症。沒事,慢慢就好了。”

  陸秦皺眉:“你什麼時候感冒的?怎麼不跟我說?你身邊人也沒告訴我?”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急,又生氣。蘇允的水喝到一半,舉著水杯看著他,那眼神一動不動,把陸秦看得心裡發毛。

  “是我不讓他們告訴你的。”

  蘇允笑了一下,轉身進了浴室。

  洗過澡,兩人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下樓吃東西,吃完了坐在客廳,蘇允一邊看美劇,一邊跟人聊微信,陸秦坐在一旁看文件。這麼過了一兩個小時,陸秦的文件看完了,簽了字,抬頭問蘇允:“今天你沒什麼安排?”

  蘇允反問:“你有安排?”頓了頓,補上一句,“有安排就去,不用管我。”

  陸秦覺得他話裡有話。

  “我當然沒什麼安排,”他乾笑道,“要是你也沒安排,待會兒咱們一起去吃個晚飯?”

  蘇允的目光停在手機上,手指頭卻沒動。

  “不行,”蘇允說,“晚飯我約了朋友。”

  陸秦稍稍坐直了身子:“哪個朋友?”

  蘇允說:“Roy。”

  Roy是英俊多金的混血CEO的名字。

  “你還跟那個小白臉有聯繫?!”陸秦瞬間炸了,霍地一下跳起來,沖到蘇允面前,“那個小白臉對你沒安好心你知不知道!”

  蘇允像聽了個笑話似的:“他當然對我沒安好心,不過我也不吃虧啊,他那麼帥,又多金,跟他在一起,好像我比較賺。”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既像故意說出來惹陸秦生氣,又像真的。陸秦攥緊拳頭,想大吼一聲“不許去”,可這三個字沖到喉嚨口,被他硬生生咽下了。

  “不許去”?呵呵,蘇允可不吃這一套。哪怕陸秦現在把他拖到樓上房間裡鎖起來,他都能想辦法把門踹開,大搖大擺地當著陸秦的面過去見對方。更有甚者,說不定他本來只是打算吃個飯,這麼一激,就成了約個炮。

  陸秦有時候挺怕蘇允。

  陸秦知道自己跟別人只是玩玩,不管外面的花花草草有多好,最後他總會回到蘇允身邊。可他摸不准蘇允的態度。蘇允對每個情人都一樣若即若離,多一分就動了真感情,少一分則是陌生人。陸秦很怕哪次蘇允把握不住那一分,一頭跌進去,自己就成了被拋棄的那一個。

  畢竟蘇允對自己,也不過比對其他的情人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

  陸秦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然後他坐到蘇允身邊,心平氣和地說:“我跟你一起去。”

  蘇允譏笑:“不太合適吧?你那天可把人家嚇得夠嗆,人家敢見你嗎?”

  陸秦被他擠兌得咬牙切齒:“正好我去告訴他,你是我的人,讓他少惦記。”

  蘇允不置可否,手裡握著手機,眼睛在陸秦臉上轉了個圈,又去看他握緊的拳。陸秦被他看得不自在,心裡沒底,不得不虛張聲勢道:“別笑!趕緊說讓不讓我去,不讓我去你也別想去!”

  蘇允慢條斯理地盤起兩條長腿,左手撐著下巴,沖陸秦歪過頭。

  然後他“撲哧”一聲笑了。

  “本來就打算帶你一起的。”他把手機遞過去,給陸秦看自己跟Roy的聊天記錄,“Roy的公司有一筆10億美元的文化基金,想在中國找個合作對象。我都幫你聯繫好了,今晚你們見個面,具體聊聊?”

  陸秦低頭一看,果然,他跟CEO大人的聊天記錄雖多,可一條條,內容都是公事。

  陸總把手機推回蘇允手裡,不吭聲,覺得自己有點沒面子,還是自己作出來的那種沒面子。

  蘇允睨著他笑:“現在是不是不吃醋了?”

  “嗯。”陸秦含混地應了一聲,認錯,“是哥錯怪你了。”

  蘇允笑了笑,看著像是寬容大量不計較,誰想到下一秒猛地攥住陸秦的領口,一把把他拽了過來。

  “那你就給我把密碼改回來!”蘇允磨著牙道,“以後少拿亂七八糟的爛藉口來糊弄我!”

  第13

  轉過這星期,蘇允與李維安小姐一起,登上了飛往巴厘島的飛機。

  李維安小姐在家族中極受寵,她是父母老來得女,從小就冰雪聰明,漂亮可愛,無論是父母,還是大了她十歲以上的哥哥姐姐都無條件寵著她。李維安小姐是不婚主義者,她少女時就開始收穫成箱的情書,情竇初開時跟頂級男模談戀愛,後來慢慢長大,這世界上的男人類型快被她交往個遍。她深感人生美好,何苦栓在一個人身上,遂決定不婚。

  李維安小姐對待自己的感情如此灑脫,對待別人的感情卻八卦又雞婆。在她的許多朋友中,她尤其關注蘇允與陸秦這一對,每次見到蘇允,不出三句話,必定要問到兩人近況。

  這次也是,飛機起飛不到十分鐘,尚沒有爬升到平穩高度,李維安小姐就已經開始八卦。

  “聽說最近你跟陸秦秀恩愛秀得挺頻繁。”李維安小姐細數,“又是一起出席公開場合,又是一起看戲,聽說陸秦還在籌備你的個人影展?”

  蘇允抿著唇笑。

  李維安也笑了:“糊弄誰呢?我可是聽說前陣子,陸秦把個小明星捧到了天上,捧得人家都快登堂入室了?怎麼,陸秦這是想換人?”

  “你去問他呀。”蘇允笑道。

  李維安懷著一顆八卦的心,滿以為又能問出點什麼豐富這幾小時枯燥的飛行,誰想到蘇允根本不打算認真回答,反過來還揶揄她。李維安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道:“要我說,你們倆趕緊在一起吧,天天這麼鬧騰著,別說你們,我這個外人看著都累。”

  別人或許不知道這兩人都經歷過怎樣的雞飛狗跳,李維安小姐作為八卦戰線上的主力可是太清楚了。她想了想,決定挺身而出做一回好事:“要不,我去幫你們牽個線?”

  “可不敢勞動您大駕。”蘇允半是玩笑辦認真,“而且我跟陸秦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

  “陸秦說過,他不可能跟自己包養的人產生感情。”

  “這是陸秦的想法,那你呢?”

  “我?”蘇允笑了,“我就更不可能了。”

  他抬手,拉下了遮陽板,指尖在遮陽板的突起上上下撥弄著,淡淡地說:“我要牢記自己的身份。我不過是金主包養的許多明星裡的一個,因為跟著金主的時間長了點,金主才肯給我一些胡鬧的權力,本質上,跟他包養過的其他人是一樣的。”他轉過頭,看著李維安,“我怎麼敢有非分之想呢?”

  李維安不甘:“要是陸秦主動來追求你呢?”

  “他不會的。”蘇允斬釘截鐵。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李維安還是不死心。

  “他一定不會的。”空調有點冷,蘇允抖開手邊的毯子,先是給李維安披上,再給自己披好。他仰回座椅上,看著天花板,緩緩道:“我們兩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你知道嗎,還好這次他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度假,否則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蘇允說,“前陣子我們鬧了點矛盾,後來和好了。以前和好了,兩個人會像沒吵過一樣,這次不知道怎麼,做不到了。兩個人之間像隔了層什麼似的,表面上還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加倍對對方好。有幾次演得過火了,我跟他都僵在那,不知道怎麼演下去。”

  蘇允的語氣裡帶著藏都藏不住的疲憊,李維安從沒見他對兩人的關係這麼灰心喪氣悲觀失望過。一時間她不知該安慰蘇允還是鼓勵蘇允,猶豫半天,也只是抓住了蘇允的手。

  “我沒事,”蘇允笑道,“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好像我很可憐似的。我想過了,既然呆在一起彆扭,不如就分開一段時間,彼此冷靜一下。說不定回去的時候我們兩個就好了,對不對?”

  “對,與其硬要呆在一起把氣氛搞僵,不如分開一陣子冷靜一下。”李維安坐直身子,挑挑眉毛笑道,“而且蘇允,你知道巴厘島的海灘上有多少金發藍眼的帥哥嗎,他們個個都有八塊腹肌,隨便你摸!如果陸秦來了,多不方便啊~”

  “是啊是啊,”蘇允忍不住笑,“我都要等不及撫摸金髮壯男的八塊腹肌了!”

  飛機到達巴厘島,卻意外地接到通知,巴厘島當地局勢不穩,建議近期所有遊客更改旅遊計畫。李維安和蘇允在機場等了一小時,為安全考慮,決定取消在巴厘島的一切行程。

  行程是取消了,度假還要繼續。李家的隨行助理立刻提供了五六個備選方案,李維安拽著蘇允選了半天,選擇了太平洋上另一座遊人不多,適宜度假的小島,作為兩人度假的新目的地。

  於是又一番折騰,若干小時之後,李維安和蘇允的飛機降落在小島機場,正式開始了他們的海島度假之旅。

  兩人奔波一天,淩晨才到酒店。蘇允又困又餓,李維安也是,於是隨便吃了點夜宵,倒頭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過午,相約去島上一家餐廳用晚餐。

  直到這時,蘇允才來得及好好看一看這座不知名的小島。

  這座小島有個極其拗口的名字,翻譯成中文是“綠寶石”的意思。島如其名,風景優美,藍天碧海,島上覆蓋著成片綠油油的植被,路旁的棕櫚樹張著寬大的葉子,在腥咸燥熱的海風中恣意搖擺。小島不大,從這頭到那頭,開車不過一小時,卻既有山又有海。近年來世界上知名的海島大多人滿為患,這座小島卻因其開發得晚,又有著極好的限流措施,使得遊客數量始終保持在一個令人舒服的範圍內。來這裡遊玩的大多是白種人,偶爾才見幾個黑髮黑眼的亞洲面孔,對於喜歡勾搭外國人和混血的蘇允及李維安來說,這兒真是比巴厘島還理想的旅遊勝地。

  “那怎麼一開始不選擇這裡?”等菜上桌的間隙,蘇允問。

  “因為我家在巴厘島有分公司,去那裡一切方便。”李維安說,“這座綠寶石島嘛……”

  李維安撇了撇嘴。

  綠寶石島雖小,島上卻有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廳。李維安昨天在飛機上就吵著要到這家餐廳用餐,可眾所周知,米其林三星餐廳起碼要提前幾個月預定位子,怎麼可能臨時起意就吃到?蘇允當她開玩笑,誰想到今天兩人就來了。

  所以說就算沒有分公司,李維安小姐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嘛。

  兩人在餐廳邊吃邊聊,一餐飯足足花了三個小時,回到酒店已經是晚上八點。酒店門口有當地居民在兜售鮮花,金黃粉紅的鮮花並排擱在當地茅草編織的籃子裡,好看極了。李維安喜歡得邁不動步子,蘇允見狀,乾脆全買下來,連籃子一起遞到她手裡。

  “鮮花配美女。”蘇允笑道。

  李維安嬌笑著撲到了蘇允懷裡。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賓利轎車停在了酒店門前。

  先下來的是個亞洲臉孔,他推開副駕駛座的門,快速繞到身後,拉開後座車門,又小跑著到另一邊,把對面車門也拉開。緊接著下來的是副駕駛後面座位上的人。這人他穿著休閒polo衫,米色長褲,雖然一身休閒打扮,氣場仍舊很足。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的酒店logo,回過頭,朝另一側下車的人喊了聲:“曉寧,過來。”

  蘇允的身體就這麼僵在原地。

  他轉過身,看到了陸秦。

  第14

  陸秦的樣子與平時不太一樣,不知道是不是蘇允的錯覺,他覺得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陸秦比前幾天那個故意演出恩愛戲碼的陸秦更放鬆,也更開心。他招呼著簡曉甯,簡曉寧像只小鳥似的撲進他懷裡,緊緊環住了他的腰。陸秦低頭摟著他說了句什麼,蘇允猜那大概是句不怎麼方便擺在檯面上的下流話,因為簡曉寧的臉立刻紅了,扭捏著把臉在他胸口埋得更深。

  如果說蘇允和陸秦是在秀恩愛,那他們這副互相依偎的樣子,大約就叫真恩愛。

  蘇允隱約猜測過,陸秦到底有沒有把簡曉寧打發走。可陸秦瞞得太好了,蘇允抓不到半點蛛絲馬跡,猜著猜著也就信了。更何況不信又能怎麼樣呢?只要陸秦不帶簡曉寧到自己面前招搖,按照約定,蘇允也不能主動找陸秦的不痛快。

  可蘇允萬萬沒想到,陸秦竟會為了簡曉寧騙自己。

  而且從道具到表情,演技天衣無縫,讓蘇允這個靠演戲吃飯的人都沒有絲毫懷疑。

  要是他肯把這麼好的演技用在哄蘇允身上該有多好?

  助理和司機把兩人的行李取下車,和酒店門迎一起將行李一件件裝在推車上,推著往門內走。助理小跑著去前臺辦理入住手續,陸秦擁著簡曉寧慢條斯理走在後面,經過門口的刹那,陸秦的腳步停住了。

  那一刻他的眼神明顯慌亂了,他看著不遠處的蘇允,尷尬地鬆開了自己摟著簡曉寧的手。

  蘇允盯著那只手,唇角不屑地揚了一下。

  這時,李維安也看到了陸秦。

  陸秦是親自打電話向她致歉,說自己要去歐洲開會,無法陪他度假的。李維安信了他的話,還囑咐他不要太忙於工作,要注意休息。其實李維安知道,陸秦對工作根本不上心,他的心思都在身邊那些小妖精身上。可是捧小妖精不要緊,為了小妖精騙人,說要去歐洲,結果來了太平洋的海島上,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李維安算了算時間,好啊,她跟蘇允前腳剛走,後腳陸秦就帶著這小妖精出發了?

  李維安的暴脾氣,等閒人可受不了。她把手裡的花籃往蘇允懷裡一塞,冷笑著走了過去。

  “陸秦,”她上下打量了兩眼陸秦,目光轉移到簡曉寧身上,那一眼一眼,像片肉似的,偏偏嘴上還雲淡風輕,像在街上碰見了熟人,打個招呼,“真是巧啊。”

  陸秦乾笑兩聲,眼睛卻望向停在原地沒過來的蘇允:“是挺巧。你們不是去巴厘島嗎,怎麼到這兒來了?”

  “巴厘島局勢不穩,臨時換了個目的地。”李維安挑眉,“你呢?不是在歐洲開會嗎?”

  “會議臨時取消了。”陸秦道。

  “臨時?”李維安根本不接受這個回答,“臨時是什麼時候?昨天?今天?你們的手腳很快嘛,臨時知道取消,臨時就決定出來度假?”

  大概是李維安的態度實在太咄咄逼人,陸秦只覺得尷尬,簡曉寧卻被她嚇得一縮。陸秦本來已經鬆開他了,他這一縮,又縮進陸秦懷裡。李維安看著就氣不打一處來,想到飛機上蘇允對自己說過的話,想到向來充滿戰鬥力,這次卻灰心失望成這樣的蘇允,不由得又冷笑了一聲:“這位是誰?”

  陸秦手掌在簡曉寧身後一托,撐住了簡曉寧瑟縮的身子,介紹道:“他叫簡曉寧,是我最近認識的一個小朋友。”

  李維安已經猜到了這是簡曉寧。

  否則還能有誰叫陸秦不惜撒謊,騙了跟自己朝夕相處十二年的蘇允,又騙了從小就認識的世交家妹妹。

  李維安從嗓子眼裡冷哼一聲,這就要上去手撕小婊砸。

  身子一動,被人攔住了。

  蘇允輕輕按住了她的肩,手勁不大,其中勸阻的意味卻很明顯。而且還生怕李維安雙手閑著就要鬧事似的,把花籃塞進了她手裡。

  比起李維安的激動,蘇允要淡定很多。他微笑看著陸秦,一眼都沒偏到簡曉寧身上。簡曉寧怯怯地抬起頭看了他半天,他視而不見,對陸秦笑道:“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

  簡簡單單一句話,像普通問候,又像有弦外之音,陸秦竟不知道怎麼接。

  好一會兒,陸秦才澀澀地笑了一聲:“蘇允,你……”

  “我有點累了,維安昨晚也沒睡好,有什麼話改天說吧。”蘇允臉上的笑容始終不減,語氣卻淡淡的,“你們也是,坐了這麼久的飛機一定累了吧?早點休息。”

  再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他點了一下頭,轉身半搭著李維安的肩膀,就這麼走了進去。

  一直走進電梯,他才放下搭在李維安肩膀的手。

  李維安已經氣得不行了。

  “你剛剛幹嘛攔著我!”李維安跳腳道,“你信不信我能活撕了他!”

  第15

  “我信,而且你們要真撕起來,我絕對幫你一起。”蘇允說。

  “那你幹嘛還攔我?”李維安怒問。

  “因為沒意義,而且會搞得自己很難看。”蘇允說。

  李維安不懂:“難看不難看且不提,怎麼會沒意義?”

  “你撕了他,只會讓陸秦更可憐他。更何況,”蘇允嗤笑,“陸秦是怎麼把他帶到這兒來的?為了帶他來,陸秦不惜對你我說謊,你以為你撕了他,就能把他打發走嗎?”

  “那怎麼辦?”李維安氣得跺腳,“總不能就這麼放任下去?蘇允,你知道這些小婊砸雙標有多嚴重嗎?別人插足就是小三,自己插足就是真愛,你指望他主動退出?!下輩子吧!”

  聽起來,李維安似乎很有心得的樣子。蘇允大略回想了一下李維安豐富的感情史,實在想不出她是從哪段感情上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不由笑道:“怎麼感覺你曾經深受其害啊?”

  李維安一拳捶過去。

  “蘇允,你別給我岔開話題,從昨天開始你就不對勁!”李維安怒道,“要擱以前,陸秦身邊有了這樣的小婊砸,還輪得著我上嗎?你早就給收拾了。這次你怎麼慫了?蘇允,你要是自己不主動,就別怪有別的小妖精趁機上位了!”

  李維安也好,女主角也好,在她們嘴裡,仿佛蘇允這輩子除了栓緊陸秦,就沒有別的要緊事能做。她們是真心為蘇允打算,也是誠心實意為蘇允好,可蘇允覺得累,她們卻從沒想過。

  可能在她們眼裡,蘇允也沒有說累的資格吧。

  說實話,連蘇允都覺得自己不能喊累。于公,於私,他都不能喊累。

  他輕輕地笑了笑,領了李維安的情,柔聲道:“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我聽你的,把這個小妖精趕走,把陸秦搶回來,好不好?”

  李維安反復觀察他的表情,確定他不是敷衍自己,才嘟著嘴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電梯到達兩人所在的樓層,蘇允讓開一步,讓李維安先走。李維安手裡拎著花籃,走了幾步,忽然叫了一聲:“蘇允。”

  蘇允:“嗯?”

  “你說陸秦是不是眼瞎?”

  “怎麼說?”

  “那個簡曉寧,長得也不是很好看,怎麼他拿著當寶?”李維安上下打量著蘇允,感歎道,“你們一比,你是電影裡當之無愧的男主角,簡曉寧呢?是影視城五十塊錢一天的群演!”

  蘇允被她逗笑了。

  “多謝你的誇獎。”蘇允說。

  李維安心安理得受了,走到自己房間門前,不急著進去,扶著門鼓勵蘇允,“加油,你一定可以戰勝小婊砸!”

  蘇允笑道:“借你吉言。”

  李維安笑著瞪了他一眼,開門進房。

  稍晚些時候,有人敲響了蘇允的門。

  蘇允剛洗過澡,正裹著睡袍趴在床上,補落下的美劇。聽見敲門聲,他看了看時間。

  快十點了,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

  李維安當然不可能,酒店服務也不可能,蘇允琢磨了一圈,心想不會吧,難道是特殊客房服務?

  他跳下床走過去,聽門又敲了兩聲,揚聲用英語說道:“不,我不需要,謝謝。”

  說完他就往回走,沒想到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蘇允,是我。”

  蘇允的腳步硬生生刹住了。

  他回過頭,把門上的鎖鏈掛好,開了門。

  鎖鏈掛著,門就開了拳頭寬。

  他問陸秦:“有事嗎?”

  “我可以進去嗎?”陸秦問。

  “很晚了,我想睡了。”蘇允說。

  “幾句話,說完就走。”陸秦執著道。

  蘇允咬了咬牙:“好吧,那你說吧。”

  他根本沒有進一步開門的意思,兩人之間隔著冰冷的門板,還有一條金屬鎖鏈,他防備著陸秦,像防備一個陌生人。陸秦心中一酸,上前扶住了門。

  這樣一來,哪怕蘇允不想聽他說話,也會因為怕傷到他,不敢強行關門。

  他說:“我可不可以進去說?蘇允,我連進你的房間都不可以了?”

  陸秦尾音顫抖,聲線低沉,目光裡汪著一潭深水,倒映著蘇允的影子。

  他在裝可憐。

  然而這招對蘇允很管用,他明知道陸秦是裝可憐也狠不下心,猶豫良久,還是解下鏈子,敞開門,放了他進來。

  陸秦走進房間,蘇允把門輕輕關上,回頭問:“你要說什麼?”

  “會議真的是臨時取消的,我也很突然。”陸秦說,“蘇允,你看過我的時間表,我沒必要騙你。”

  蘇允抱著胳膊沒說話。

  “我想,反正會議取消了,不如我也去度假。本來想去找你們,又怕打亂你們的安排。剛好簡曉寧有時間,就帶了他一起過來。”陸秦見蘇允沒反應,硬著頭皮解釋道。

  蘇允還是沒有說話。

  陸秦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蘇允,我的時間表,還有會議取消的通知都在手機裡,密碼還是以前那個,你可以自己看。我真的沒騙你。”

  他把手機遞到蘇允面前,蘇允沒接。他抱著胳膊站在門口,後背倚著牆,輕輕笑了笑。

  “我不看了,”他說,“我相信你,會議臨時取消也是經常的,畢竟出席會議的都是些大佬,隨便哪個環節出點問題,會議就取消了。”

  他頓了頓,笑道:“度假挺好的,你也很久沒出來放鬆過了。跟我和維安一起玩太拘束你了,你願意找個合心意的玩伴一起玩很正常。不用跟我解釋,我都理解。”

  他的微笑一點也不勉強,看起來像發自肺腑,心裡頭真這麼想。蘇允的演技好到只要他想讓你相信,你就一定會相信。可陸秦太瞭解他了,他知道蘇允不是這麼想的。

  他不信,一個字都不信,更不肯走,還要解釋。

  蘇允不想聽他解釋,他朝門口揚了揚頭:“話說完了,你走吧。”

  “蘇允,我真的沒有騙你……”

  “我相信。”蘇允說,“你走吧。”

  “蘇允,我……”

  “我說了我相信!”蘇允突然像忍到了極點爆發似的吼道,“我已經願意相信你了你還想怎麼樣?陸秦,你一遍一遍地解釋,到底是我不相信,還是你自己不相信?”

  陸秦愣住了。

  “會議臨時取消?呵,的有這麼一場會議嗎?”蘇允一把奪過陸秦手裡的手機,解鎖,點開日程表,舉到陸秦面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兩個日程表?一個是給我看的,一個是給你自己看的,哪個是真的不用我說吧?”

  他把手機丟回陸秦懷裡,冷笑:“退一萬步講,就算會議真的臨時取消,想度假,你可以來找我跟維安,哪怕你臨時加入,我們不過是多一個人而已,怎麼至於打亂安排?好吧,你想跟別人去度假也沒關係,為什麼是簡曉寧?陸秦,你不是答應過我會把他打發走嗎?”

  陸秦張張嘴,辯解不出。

  蘇允諷刺地笑了:“陸秦,你之所以找我解釋,不是怕我生氣,而是你自己心虛。你的解釋根本站不住腳,連你自己都不信,所以你也沒指望我會相信。其實陸秦,我根本不需要你解釋,我也不想去深究什麼。這件事的決定權從來不在我,你要簡曉寧也好,跟我來也罷,都不是我能決定的。”

  蘇允打開門,走廊燈光照進來,映亮了蘇允的側臉。

  “回去吧,”他低頭,看著腳下柔軟的地毯,“很晚了,我們都該睡了。”

  陸秦沉默地望了他半晌,低聲道:“對不起。”

  “沒關係,”蘇允說,“晚安。”

  陸秦走了出去。

  第16

  小島太小,這就導致一旦島上有熟人,大家就總是遇到。

  這幾天無論蘇允和李維安做什麼,總是會一抬頭,就發現陸秦跟簡曉寧在不遠處。不管是用早餐,還是用午餐,哪怕在路邊散散步,他們都能發現陸秦跟簡曉寧的身影。

  也不知誰有意誰無意,又或者是天意。

  開始蘇允還有意避著,後來就隨他去了,更後來,四人乾脆一起行動。於是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吃飯的時候,陸秦和簡曉寧坐一邊,蘇允和李維安坐一邊,蘇允遇到好吃的,給李維安一份,陸秦遇到好吃的,給蘇允一份,簡曉寧呢?沒人理他,他孤零零坐那裡吃,吃很少,蘇允衡量一下自己二十歲那年的食量,深深覺得他沒吃飽。

  不過陸秦到底是寵著他,當著蘇允的面寵怕蘇允生氣,背著人還是給予新歡諸多照顧。不光蘇允瞧出來他沒吃飽,陸秦也察覺到了。他常常叫客房服務,給簡曉寧點一堆吃的,在房間裡給簡曉寧開小灶。不知道是不是故作姿態,陸秦竟然跟簡曉寧開兩間房,左一間右一間,挨著。陸秦那間一般空著,要找他得去簡曉甯房裡找。有次李維安去找他,敲了半天門,陸秦不在,給陸秦打電話,他從隔壁房間探出頭,問李維安什麼事,氣得李維安二話不說,調頭就走。

  李維安最開始那幾天還嚷嚷著要手撕小婊砸,後來偶然在沙灘上邂逅一位異國帥哥,帶到房間共度美好一夜後,宣佈與帥哥進入熱戀。兩人天天膩在一起,恨不得走著坐著都緊緊抱著,得空就上演法式熱吻,畫面簡直令人髮指。李維安進入熱戀後果斷見色忘友,手撕小婊砸不再喊了,偶爾才分分心,督促督促蘇允。蘇允一方面覺得清靜不少,一方面未免失落,有次失落的情緒沖到頂點,他抓著李維安的手,深情問道:“你以後是不是不管人家了?”瞬間把李維安噁心到,直接甩開他,指著遠處的陸秦大叫:“這話你不應該問他嗎?!”

  蘇允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遠處,陸秦正站在齊小腹深的海水裡,教簡曉寧游泳。

  蘇允剛跟陸秦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會游泳,他想學,叫陸秦教,陸秦給他報了游泳課,叫他去教練那裡學。蘇允不懂,他說你自己的水性就很好,教教我不就得了?陸秦答,游泳是救命的本事,我怕自己教的不好,以後誤事,不如你直接跟教練學,學得扎實一點。

  那時候蘇允年紀小,腦子裡總有些不切實際羅曼蒂克的想法,惦記著一邊教游泳,一邊跟陸秦進一步發生點什麼。知道陸秦不肯教自己,他心裡是有點失落的,失落之外聽到這樣的解釋,也只是好受了一點點。

  今天看到陸秦手把手教簡曉甯游泳,當年那點強壓下去的失落全都翻湧上來,叫他心裡酸酸楚楚,很不是個滋味。

  他相信自己在陸秦心裡是特別的,可再特別,陸秦畢竟手把手教導著別人。陸秦這幾天有點放肆,大概是看蘇允沒什麼反應,乾脆人前人後都不裝了,簡曉寧纏著他,他也美滋滋被簡曉寧纏著。陸秦是個沒什麼耐心的人,簡曉寧又笨,單是一個劃水的動作,他就學了好幾遍。陸秦頂著大太陽站在水裡半天了,簡曉寧還是進展緩慢。要是平時,陸秦早該煩了,今天卻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臉上帶著笑,不時說幾句,蘇允離得遠聽不清,猜也猜得到是鼓勵。

  兩人都裸著身子,只穿泳褲,遊動中難免有肢體接觸。偶爾簡曉寧站不穩,整個人歪下去,陸秦就摟著他的腰,攔腰將他抱在懷裡。他們在藍得發綠的海水裡擁抱,胸口緊緊貼在一起。蘇允靠坐在沙灘椅裡,遠遠地望著他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明明海邊或戲水或游泳有那麼多人,他看誰不行,可目光巡迴好幾圈,總是會落到他們身上。

  陽光照耀下,兩個人脖子上都一閃一閃的,是項鍊的光芒。在酒店門口遇見那天蘇允就注意到了,兩人脖子上戴了對項鍊,項鍊很簡單,是一條銀鏈穿起一枚指環。指環是情侶款,鏤空刻花設計,一枚在外面,另一枚取過來往裡一套,紋絲合縫,是一對。蘇允覺得簡曉寧真是好運氣,好本事,自己跟了陸秦這麼多年,不過有一對情侶款的領帶夾,還是在認識陸秦兩年後,陸秦才送自己的。他才跟了陸秦不到兩個月,陸秦就送他情侶指環了。

  那以後,是不是就慢慢從指環變鑽戒,鑽戒變……

  蘇允不願再想,他心裡很難受,越想越難受。李維安舒舒服服躺在沙灘椅上,遮陽傘遮著太陽,海風腥鹹地吹過來,她的外國男友半跪在她身邊,幫她抹防曬油。蘇允朝她望了一眼,發現她沒空理自己,只好起身,朝海水裡走去。

  他的身材極好,天生寬肩窄臀,又擁有男人極少有的腰部曲線,只穿著泳褲在沙灘上一走,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女人們肆無忌憚地朝他拋媚眼,竟然有幾個男人也朝他投來暗示的目光。蘇允通通視而不見,走進海水中,雙手伸長向前一劃,漂亮地遊了出去。

  蘇允在海中遊弋的樣子很養眼,如果偏要做一個生動的比喻,那他就像一條身材修長的雄性美人魚。他擅長蝶泳和仰泳,時而雙腳踩水,時而仰面朝上,兩手自然地劃動,變換著泳姿。身邊人聲喧鬧,他一個人游在水中,卻莫名覺得平靜,忍不住朝大海更深處遊去,漸漸的,身邊嘈雜的人聲少了,不遠處陸秦和簡曉寧的笑聲也遠了,他知道自己已經遊出了不遠的一段距離,開始遠離人群,可是他就是不想回去。

  他仰躺在海面上,海浪一波一波拍打著他的身體,慢慢的令他內心安穩下來。他放鬆身體,腳下踩著水,讓自己漂浮在海水中。遠處隱約傳來一點點人聲,似乎有誰在緩緩靠近。那人興奮極了,扯著嗓子毫無形象地大喊:“學長,我學會游泳了,我終於會游泳了!”

  他喊了好幾聲,越靠越近。蘇允的大腦在極其慵懶舒服的情況下有點遲鈍,分辨了許久才分辨出那是簡曉寧。他想,你學會游泳了關我什麼事,麻煩你離我遠點讓我清淨會兒好嗎?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陸秦的聲音。

  那是急切到極點,驚恐到極點的聲音。

  “小心!”

  蘇允肩膀一震,踩著水直起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大部分人群都在岸邊,離他最近的是簡曉寧,他撲騰著水,正興奮地朝自己遊過來。在他身後,陸秦正急切地游向他,一邊遊,一邊大喊:“危險!”

  蘇允回過頭,緊接著,眼前一黑。

  一股巨浪將他兜頭拍在了下麵。

  第17

  蘇允只覺得眼前一黑,下一秒已經被硬生生拍在海水中。沒來得及屏息,一大口海水嗆入他的喉嚨,身體條件反射性咳嗽,一咳,海水灌得更多。這口水嗆得他窒息,大腦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空白,只憑著一點身體的下意識往水面掙動。他遊的太遠了,水深已經完全超過了他的身高,哪怕兩腳落地也露不出頭。他只好不停地踩著水,兩手劃動,讓自己趕緊浮出海面。

  好在巨浪之後,海面迅速恢復平靜,蘇允幾經掙扎,終於,兩腳踏到海底的細沙。

  “咳咳咳……”

  口腔鼻腔全是腥鹹的海水,連耳朵都是悶的。蘇允激烈地嗆咳著,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聽不清自己的咳嗽聲。海水灌進他的眼睛,叫他刺痛得睜不開眼,他一邊狼狽地咳嗽,一邊使勁用手背揉著眼睛,望向遠處。

  陸秦剛剛就在自己身後,海浪這麼大,不知道他會不會有危險……

  視線清晰的那一刻,蘇允所有的擔心都隨之沉入冰冷的海底。

  陸秦沒事。

  他站在齊胸口深的海水中,除了頭髮打濕以外,看起來一切正常。他與人面對面站著,左手搭在那人左肩。那人是簡曉寧,他似乎嚇壞了,瑟瑟發抖地往陸秦懷裡縮,兩手攀在他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陸秦低頭對他說了句什麼,他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陸秦,陸秦沒有回應,他轉過身,對蘇允喊了一聲。

  蘇允聽不清,他的聽力還沒完全恢復,整個世界都是悶的。可是聽清了又有什麼用,不管陸秦此刻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

  在危急關頭,他選擇救簡曉寧,而不是自己。

  蘇允沒指望他會救自己,事實上在剛剛那一刻,他的大腦空白,根本沒有任何等人來救的念頭,可看到眼前的一切,他還是覺得……很諷刺。

  蘇允以為他是在對自己喊危險,對自己喊小心,其實不是,他是在提醒簡曉寧。他努力地跑,努力地遊,為的不是救自己,而是簡曉寧。離得這麼近,他但凡在自己身上留點心,就會發現自己停留在水裡的時間太長,多半是溺水了。可他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他大概根本沒有發現蘇允沉在水底半天沒上來,他只顧著關心自己懷裡的人,至於蘇允……

  他大概覺得,蘇允遊的這麼好,是絕不會溺水的吧?

  所以在那短暫的幾十秒裡,沒有人來救蘇允。救生員離得太遠,沒有發現,本來可以發現的陸秦根本不在意。要不是蘇允自己爭氣,也許這會兒,他的屍體已經浮上來了。

  陸秦喊了蘇允一聲,見蘇允沒反應,朝蘇允走了過來。簡曉寧發著抖挽留他,抓著他的手不讓他走,陸秦腳下不停,手卻由著他抓。蘇允看著他們的手指在半空糾纏,直到距離越來越遠,指尖都碰觸不到,才彼此分開。

  那一刻,蘇允覺得自己才像個第三者。

  “蘇允。”陸秦緊緊擰著眉頭,幾步走到蘇允面前。蘇允看起來很不好,眼眶通紅,臉色白得嚇人。打濕的頭髮亂七八糟地貼在他的額頭上,顯得他狼狽極了。

  陸秦眯起眼,向蘇允伸出手:“蘇允,你……”

  蘇允像躲避什麼似的,猛地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本來齊胸口的海水漫到了他的鎖骨。胸口被海水的壓力壓迫得發悶,蘇允低著頭,看著清可見底的海水,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沒事。”蘇允抬起頭,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把貼在額上的亂髮通通順到腦後,開口,嗓子是啞的,“我沒事,我很好。”

  他看了一眼簡曉寧,笑著將目光移回陸秦身上:“你們沒事吧?”

  陸秦搖搖頭:“我們沒事。”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蘇允,剛剛我不是……”

  “我懂。”蘇允打斷他的話,“剛剛確實挺危險的,他剛學會游泳,你選擇先保護他也應該。我沒事,就是嗆了幾口水,別擔心。”

  “不,蘇允,我……”

  陸秦還要解釋,可是蘇允不想聽了。他繞過陸秦,劃著海水,往沙灘上走去。

  “走吧。”他說。

  再不走,他就要笑僵了。

  蘇允回到沙灘,隨便拿了條浴巾披在身上,赤著腳回了酒店。他在熱乎乎的淋浴花灑下洗了個澡,連口水都沒喝,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夢裡亂七八糟,一會兒夢到他無助地在冰冷的海水裡翻騰,嚇得他一身冷汗,一會兒夢到有人在砰砰砰敲他的門,叫他出來聽自己解釋。手機一直在響,蘇允覺得煩,半夢半醒中掛斷來電,直接關機,而後總算恢復清淨,踏踏實實,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

  餓,卻很有精神。他洗了個澡,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到陽臺。他的房間正對大海,清晨的海風帶著腥鹹卻溫柔的氣息,叫他不由自主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然後他聽見遠遠的,海灘上傳來比清晨的陽光更有朝氣的聲音。

  “嘿!”

  這一夜陸秦也沒睡好,心裡頭揣著事,怎麼都睡不安穩。他破天荒無視簡曉寧哀求的目光,回去自己房間,出了門卻神使鬼差越走越遠,走到了下一層去。

  蘇允和李維安就住在下一層。

  他徑直走到蘇允門口,像下午和傍晚一樣砰砰砰敲門。不管他怎麼敲,裡面都沒有聲響,像是根本沒人。

  不會真的沒人吧?

  陸秦心裡發了慌,開始胡思亂想,而且克制不住總往不好的地方想。下午蘇允離去時的背影總在他腦海徘徊,蘇允雖然在笑,可笑容虛假而生硬,根本不是發自內心。陸秦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而且是大大的誤會了,否則以蘇允的演技,怎麼能讓人看出來他在假笑?陸秦越琢磨越擔心,站在蘇允門前一通接一通給他打電話。房間裡傳來蘇允的手機鈴聲,蘇允就是不接,過了會兒,蘇允不僅不接,還掛斷關機了。

  陸秦無奈,只好回房間,他想蘇允就算生氣,總不會一輩子躲在房間裡不出來,等明天他出來了,自己一定好好跟他說清楚。

  之後一宿沒睡好,夢裡都在斟酌措辭。

  第二天臨近中午,他如願在酒店大堂找到了蘇允。

  蘇允坐在酒店大堂邊的沙發上,悠閒地翹著二郎腿,正在看一本雜誌。那雜誌是擺在架子上供人免費翻閱的,圖多字少,蘇允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翻過一頁。他穿著齊膝蓋的沙灘褲,腳下踩著夾趾拖鞋,t恤衫寬寬大大,像將他整個罩起來。蘇允是難得的衣架子身材,穿什麼都好看,這一身搭配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顯得沒品又邋遢,偏偏他穿著養眼極了。

  陸秦從電梯裡一出來就看到蘇允坐在那裡,他太耀眼,哪怕只穿著普通的衣服,也是人群中最吸引人目光的那一個。他徑直朝蘇允走過去,走到跟前,擋住了蘇允的光,蘇允慢條斯理地抬起頭來,沖他挑挑眉。

  意思是,有事?

  看起來好像昨天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陸秦沒想到蘇允是這個態度,醞釀了一整夜的開場白用不上了。他清清嗓子,決定換個更親切的開場方式。

  “呃……昨晚你睡得挺早?”陸秦笑道。

  蘇允把雜誌平攤在腿上,淡淡道:“嗯,困了。”

  “累的?”陸秦問。

  “可能吧。”蘇允說。

  陸秦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怎麼往下說。

  蘇允抬起頭:“有什麼事嗎?”

  “有。”陸秦道,“蘇允,昨天我不是不想救你,只是……”

  蘇允突然抬起手。

  他的目光本來停留在陸秦臉上,這會兒卻移到了陸秦身後。陸秦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滿臉的笑容頓時僵了。

  “蘇,”一個褐色頭髮湛藍眼睛的小夥子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繞過陸秦,直接跑到蘇允面前,“你要的冰鎮椰子汁,買回來了!”

  蘇允笑著站了起來,從小夥子手中接過椰子汁。他的眼神帶著直達心底的笑意,從小夥子進門的時候就望著他,一直望著他跑到自己身邊。兩人的目光在空中黏連交匯,而後蘇允用英文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陸秦看著這張年輕的混血面孔,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下一秒,預感成真。

  “這位是陸秦,我的老闆。”蘇允向兩人介紹,“這位是安東尼,我剛認的……”

  他轉過頭,曖昧而挑逗地瞥了安東尼一眼。

  “……弟弟。”

  蘇允把所有情人統稱為“弟弟”。

  第18

  圈裡人一直認為蘇允很牛逼。

  混娛樂圈要上位,潛規則是免不了的。問題是很多時候你接受了潛規則,還是撈不著上位。大家痛定思痛,得出結論——因為自己沒睡對人。

  誰才是對的人呢?

  大家挑挑揀揀,把所有排的上號的娛樂大佬翻個遍,選定了兩個人選。

  季勤章季先生,和陸總。

  而且季先生不如陸總吃香。

  畢竟季先生一顆心都在白老師身上,跟季先生睡,不過得一時的利益,長久不了。陸總則不同,他沒婚沒娶,連個正經的交往物件都沒有,為人又大方,只要把陸總伺候好,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努努力,躋身正房徹底上位似乎也不是沒可能。

  於是新人老人們一窩蜂往陸秦身上撲,而後統統證明,沒可能。

  為什麼?因為陸秦身邊有蘇允。

  蘇允太懂怎麼手撕小婊砸了。

  陸蘇二人的好朋友李維安小姐對此有著非常充分的發言權,據她觀察,蘇允通常把手撕小婊砸分兩種情況。一種,陸秦對小婊砸沒那麼上心,是小婊砸剃頭擔子一頭熱,那就直接出招,自己動手也好陸秦動手也好,把小婊砸打發走拉倒;另一種,則是陸秦自己對小婊砸上了心。

  那怎麼對付小婊砸就得放到第二位,首先得把陸秦收拾明白了。

  所以褐發藍眼小帥哥一出現,李維安瞬間就明白了,蘇允這是向陸秦示威呢。

  午餐時候,蘇允正式介紹小帥哥跟大家見了面。小帥哥名叫安東尼,義大利人,褐色頭髮深藍眼睛,臉頰上有一點點紅色的小雀斑,更顯俏皮。他今年剛滿二十三歲,比蘇允高,比陸秦壯,跟在蘇允身邊寸步不離,好像蘇允帶了個貼身保鏢。

  他的母親是漢學家,使得他從小精通中文。早晨他跟朋友在沙灘散步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站在陽臺上的蘇允。他對這位漂亮的東方美人一見鍾情,遂大著膽子邀請他共進早餐。兩人聊了一整個早晨,投緣極了,彼此都認為找到了知己,義大利小帥哥問蘇允可不可以跟自己交往,蘇允仔細考慮了兩分鐘說,可以。

  “當時我覺得整個伊甸園的天使都在向我招手!”天生情話技能滿點的小帥哥安東尼這樣說。

  蘇允寵溺地看著他笑,兩人那肆無忌憚的眼神看寒了一桌人。李維安飯後拉著陸秦提醒他小心,陸秦點了點頭,說我會儘快跟蘇允聊一聊。

  陸秦心裡很明白,蘇允之所以會勾搭義大利小帥哥,完全是因為生自己的氣。他答應過蘇允要打發走簡曉寧,卻偷偷帶人出來玩;說好以後各玩各的絕不礙對方的眼,卻當著蘇允的面跟簡曉寧膩在一起,蘇允生氣也難怪。陸秦沒把義大利小帥哥當回事,更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威脅。他滿心盤算著找個機會好好跟蘇允把話說開,兩方都把自己的小情兒打發走,繼續相安無事地過日子。

  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找不到這個機會。

  五人本來一起行動,蘇允與安東尼在一起後就頻頻脫離隊伍。他跟安東尼今天爬山,明天衝浪,大後天什麼都不做,一邊聊天一邊演濱海小道散步,累了就坐在沙灘上,依偎在一起看日落,氛圍浪漫得像拍偶像劇。他們還紮帳篷去山上宿營,看星星看月亮。清晨陸秦去酒店外面遛彎的時候正看到他們宿營回來。晨風微涼,路邊的野花野草上帶著晶瑩的露水,寬闊的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蘇允和安東尼結伴遠遠地走來。

  宿營需要各種裝備,裝備大包小包,通通背在安東尼身上。蘇允又懶又嬌氣,無論做攻還是做受,都心安理得讓別人伺候。安東尼背著包沉甸甸地走,蘇允在他身邊,小手指勾著安東尼的大拇指,手臂一晃一晃,像兩個大孩子結伴郊遊歸來。走著走著,蘇允轉頭問:“沉嗎?”

  安東尼滿頭是汗,憨憨地笑了笑:“不沉。”

  蘇允也笑:“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跟你在一起,永遠都不會辛苦。”安東尼再次發揮自己的義大利情聖技能,“如果可以,我願意把你的一輩子都背在身上。”

  蘇允忍不住笑彎了一雙眼睛。

  “這麼會說情話,我真的要愛上你了。”蘇允抬起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

  “那就愛上我吧,”安東尼認真地說,“因為我已經愛上你了啊。”

  蘇允笑了笑,踮起腳,吻住了安東尼的唇。

  兩人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中央接吻,吻得安東尼一身包裹都掉到地上,纏綿而不可自拔。陸秦躲在樹後,遠遠地看著蘇允沉迷在他人的吻裡,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蘇允這一次興許是認真的。

  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蘇允與安東尼秀恩愛秀得令人髮指,以至於本身就跟新任男友如膠似漆的李維安都看不下去。某天中午一起吃飯,李維安趁安東尼去衛生間的檔口,問蘇允:“你是認真的?”

  蘇允用叉子挑起義大利面,一邊卷成團一邊說:“當然。”

  “開什麼玩笑?!”李維安簡直要瘋,“你才認識他多久?你瞭解他嗎?他瞭解你嗎?他連你做什麼工作都不知道吧!”

  “這些重要嗎?”蘇允無所謂地笑了笑,“互相瞭解的兩個人也未必能好好在一起,我覺得安東尼挺好的。”

  李維安頭疼地翻了個白眼:“可是你不愛他啊!”

  “現在不愛,不代表以後不愛。”蘇允說,“感情要慢慢培養的,只要我不排斥他,以後的事誰說的准。”

  “噹啷!”

  李維安第二個白眼翻到一半,被這聲脆響生生嚇了回去。她怒瞪把叉子掉進盤裡的陸秦,卻發現陸秦正瞬也不瞬地盯著蘇允。

  蘇允平靜回視,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匯,其中都夾雜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樣對視半晌,終究是陸秦先挪開了目光。

  晚上,陸秦敲響了蘇允的門。

  第 19

  晚上,陸秦敲響了蘇允的門。

  時候不早,陸秦這時候來,蘇允有點驚訝。他扶著門愣了幾秒鐘,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讓陸秦進來,還沒考慮好,陸秦已經擠了進來。

  蘇允只好閃開身子,讓他往屋裡走。

  屋裡很暗,蘇允大概打算睡了,只開了牆角一盞小燈。他沒穿拖鞋,赤腳走在房間地毯上,似乎剛洗過澡,身上裹著白色到小腿的浴袍,顯得他身材削瘦,身量更加頎長。陸秦有好一陣沒見到蘇允裹著浴袍的樣子了,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蘇允沒注意他的眼神,先陸秦一步走到沙發前,從沙發坐墊上拿起手機平板,擱到一旁的茶几上。他叫陸秦坐,自己坐到陸秦側對面,倒了杯冰水給陸秦,問:“有事嗎?”

  陸秦看了一眼那杯水,說:“我們談談。”

  蘇允默許。

  “我知道你是為了氣我。”陸秦說。

  蘇允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毫無波瀾,沒有任何感情成分,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眼。

  “是我的錯。”陸秦說,“我答應過你會把簡曉寧打發走,我沒做到,這是我的錯。我還答應過你,以後絕不帶別人礙你的眼,這個我也沒做到。都是我的錯,蘇允,是我不對。”

  蘇允抿抿唇,低下了頭。

  “我已經叫人訂機票,這幾天就把簡曉寧送回國,以後我再也不會見他。”陸秦說,“這次是認真的,我可以發誓,我以後絕不會再見簡曉寧。”

  燈光昏暗,照得屋子裡發悶。陸秦說完這句,蘇允半天沒有聲響,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屋裡一片靜默,靜得瘮人,半晌,陸秦長歎一聲。

  “我以為你明白,”陸秦說,“不管我身邊來來往往有多少人,你永遠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陸秦往前坐了坐,這讓他離蘇允更近了些。

  “簡曉寧也好,以前的其他人也罷,哥就是圖個新鮮而已。”陸秦道,“哥確實愛玩,偶爾玩過界,你生氣,哥能理解。可你有時候在外面玩得過分了,哥不是一樣沒跟你計較嗎?”

  蘇允沒出聲,右手小指輕輕顫了一下。

  屋裡太暗,陸秦沒注意到這個細節,繼續說道:“蘇允,咱們倆在一起十幾年了,哥是什麼脾氣,你知道的。哥要不是心裡頭裝著你……”陸秦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這次是我不對,玩得有點過了,蘇允,你別跟哥計較。那個簡曉甯,哥這就把他送走,接下來幾天,哥哪兒也不去,專心陪著你。你消消氣,好不好?”

  可能連陸秦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話語裡充滿了“我都做到這一步了你還要我怎麼樣”的語氣。蘇允還是沒出聲,他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指,仿佛手指頭尖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東西。陸秦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抓住了蘇允的手。

  蘇允的身體猛地震了一下,想抽回手,陸秦緊緊攥著,抽不回去。

  他只好放棄抵抗,任由陸秦攥著。

  “不說話,哥就當你消氣了啊。”陸秦攥著蘇允的手,起身靠向蘇允身邊。他站著,蘇允坐著,他一邊無奈地喟歎,一邊攏著蘇允的頭,想跟以前一樣,把蘇允擁入自己懷裡。

  “你啊,”陸秦歎息,“就是脾氣擰……”

  突然,一聲門響。

  下一刻,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操著不怎麼地道的中文笑道:“蘇允,我洗完了!”

  陸秦的手直接定在蘇允頭上。

  他愣在原地足有兩秒鐘,隨後僵硬地轉過頭,順著聲音來處往去。浴室的方向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安東尼拐了出來。他剛洗完澡,頭髮濕漉漉往下滴水,左手拿著毛巾,右手探在腰間。他全身光著,只在腰間圍一條白色浴巾。那浴巾略短,圍不住安東尼的翹臀,他每走一步,浴巾接縫的地方就敞開條縫,幸虧這條縫開在側邊,否則春光眨眼,畫面太美不敢看。

  看清楚房間裡除了蘇允還有陸秦,再看看兩人擺著的姿勢,安東尼也愣了。

  還是陸總身經百戰反應快,他果斷收回手,正人君子般站好,低頭小聲問蘇允:“他怎麼會在這兒?”

  蘇允半仰著頭,上挑眉毛,很是覺得有趣地笑了:“他一直在這兒啊。”

  蘇允站起身,與陸秦保持一步的距離,輕笑著招呼安東尼:“洗好了?快過來,我幫你擦乾頭髮。”

  安東尼應了一聲,提著毛巾走過來,眼睛卻一直盯著陸秦不放。

  蘇允笑道:“別誤會,陸總來找我談點事情,現在已經談完了。”

  說完,還極富暗示地朝陸秦瞥了一眼。

  這一眼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陸秦氣得七竅生煙,八百多層臉皮都經不住,跺跺腳握握拳,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哪怕盛怒都禮數周全笑臉迎人的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走出門不遠,身後有人叫他。

  “陸先生!”

  陸秦回過頭,義大利小帥哥安東尼上身套上了T恤衫,那T恤衫略緊,一看就是蘇允的,下身還是圍著那條動不動就春光乍泄的浴巾,站在走廊上。

  陸秦冷冷地哼了一聲。

  安東尼抓抓頭,對陸秦友好地笑了一下。

  “陸先生,我不瞭解中國人的習慣,不過……”安東尼扁扁嘴,“以後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麼晚來找我的男朋友了?”

  ……

  可憐陸總當場被氣歪了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刺激,第二天一整天陸秦都沒出現。蘇允難得清靜,與安東尼一起到海邊。他們跟剛認識的朋友組隊打了場沙灘排球,兩局結束後,蘇允藉口累了,退出比賽去旁邊躺椅上休息。陽光暖洋洋照著,遮陽傘辟出一塊陰影,蘇允悠哉悠哉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朦朧間他覺得身邊多了個人,那人似乎正低頭望著他,把眼前遮出一塊黑影。蘇允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

  眼前站著的竟然是簡曉寧。

  蘇允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撐著胳膊坐起身,給了簡曉寧一個疑問的眼神。

  簡曉寧說:“陸秦明天就要把我送回國了。”

  蘇允扯了扯唇角,心想陸秦要把你送回國,你告訴我幹什麼?

  簡曉寧垂著手站在他身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簡曉寧的眼睛是五官中唯一可稱道的地方,因為大而明亮,盈盈望著你的時候,就顯得更加無辜而天真。此刻,他眼中那些明亮而動人的光芒沒有了,變得冷而尖刻,這大概才是他真實的樣子,並不單純,更不可憐。

  “臨走前,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簡曉寧用沒什麼起伏的音調說。

  蘇允諷刺地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不想聽。”

  他跨過腿,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一邊說著,一邊往安東尼的方向走。遠處,安東尼還在與人組隊進行沙灘排球大戰,他想把安東尼叫回來,兩個人去游泳也好,回房間也罷,離開這片海灘。

  就在他要走出遮陽傘陰影的刹那,簡曉甯冷冷地說道:

  “蘇允,你跟陸秦根本不合適。”

20

蘇允停下腳步。

  “你跟陸秦就合適?”他回過頭,似笑非笑。

  “我跟陸秦也不合適。”簡曉寧竟然這樣說。

  蘇允轉身笑道:“那誰跟陸秦合適?”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跟陸秦不合適。”簡曉寧說。

  蘇允笑著抱起胳膊,他覺得這孩子太有意思了,當三兒沒有個當三兒的樣子,裝白蓮花沒有個裝白蓮花的樣子,說話前言不搭後語,還擺一副大義凜然的面孔。他基本沒拿正眼看過簡曉寧,此刻卻帶著笑,將他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我知道你喜歡陸秦。以前陸秦包過的那些人裡,喜歡他的也有很多。”蘇允緩緩道,“陸秦寵著你的時候,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是……”

  “我知道陸秦不喜歡我。”簡曉寧打斷他,“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調劑,他在我身上找到了久違的新鮮感。他喜歡我聽話又乖巧,我的弱小無力需要保護,又可以極大地激起他大男子主義的保護欲。他寵著我捧著我能得到的滿足感,可比寵著你多多了。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就是他的一個玩物,新鮮感沒了,我就要滾蛋了。”

  蘇允的唇角微微僵住了。

  簡曉甯冷冷地瞧著他,嗤笑:“蘇允,你並沒有比我好多少。你以為你對陸秦來說真的那麼特別?不過是習慣而已。你畢竟陪伴了他十二年,對他來說早已經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床頭擺的那盞檯燈一樣,沒了會讓他很不習慣。可是人又不是為了檯燈活著,第一天第二天,他會覺得麻煩甚至恐慌,日子久了,當他習慣了沒有檯燈,甚至換一盞新的檯燈來,你猜,他還會在乎以前那盞嗎?”

  蘇允抱起的雙手,連帶全身都僵住了。

  第一次,他在別人的來勢洶洶裡感到恐慌,感到自己無所畏懼的戰鬥力在悄然下降。

  簡曉寧的話戳到了蘇允的痛處,讓蘇允一直全副武裝堅不可摧的內心破了一個小洞,不停往外泄著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陸秦是特別的,可究竟是怎麼特別,他說不清。他很怕自己對陸秦來說只是種習慣,而習慣這種東西,要改變,太簡單了。

  蘇允的心裡亂成一團,表面上看起來跟剛才沒有絲毫區別,然而在簡曉寧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右手死死捏著自己的左臂,捏得皮肉發白,疼得失去知覺。

  “小簡啊,陸秦這麼花,我還能陪在他身邊十二年,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好一會兒,蘇允才短促地笑了一聲,身子前傾,仿佛前任教導後輩似的,和緩地說道,“因為我從來不會蠢到還沒瞭解他的脾氣,就自作聰明揣摩他的心思,更不會蠢到背著他,挑撥其他情人跟他的關係。”

  他低頭打量著簡曉寧,循循善誘,笑彎了一雙眼睛:“要是以後你也想在陸秦身邊呆上十二年,有四個字你要牢記,那就是——‘關你屁事’。他跟我吵也好,鬧也好,就算有天大的矛盾,這些——關你屁事?”

  說完這四個字,蘇允懶得再多看簡曉寧一眼,轉身朝安東尼的方向走去。遠處,安東尼的沙灘排球比賽結束,也在朝他走來。簡曉寧怔怔地看著逐漸走近的兩人,這跟他預想當中完全不同。他以為蘇允會惶恐會不安,會因為自己一語道破而失態,可是蘇允沒有,他甚至完美地反擊了自己。跟蘇允的淡定比,簡曉寧覺得自己就像個居心叵測的跳樑小丑。

  簡曉寧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惱羞成怒,追在蘇允身後,歇斯底里地喊道:“蘇允,所有人都看得出你喜歡陸秦,為什麼偏偏陸秦看不出來?陸秦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根本不想看出來,你想過沒有?你想過沒有!”

  “你想過沒有”,這幾個字的尾音迅速被海風裹挾,消失在海浪的翻湧聲中。蘇允似乎沒聽到,又或者聽到了也不當回事。他緩緩走到安東尼身邊,安東尼牽起他的手,兩人並肩走上了回酒店的方向。

  下午,李維安分別給蘇允和陸秦打電話,囑咐他們晚上別有安排,自己做局請吃飯。晚上六點,蘇允與安東尼準時到了酒店餐廳,過了會兒,陸秦也到了,等了許久,卻不見李維安的身影。

  做局請吃飯,自己卻遲到,大概全天下只有我行我素的李維安小姐能做出這種事。陸秦給李維安電話,電話通了,那邊一片安靜,李維安壓低聲音連連道歉,說:“你們不用管我,點菜點菜,先吃先吃。”

  掛斷電話,陸秦如實轉達,蘇允抬手叫服務生上功能表。他跟李維安沒那麼多客套,既然維安大小姐都發了話,他自然從命。

  這家酒店的中餐幾人早就領教過,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用勺子送進嘴裡,像在嘴裡炸開朵煙花,什麼滋味都有。好在西餐做得不錯,這些天幾人大多在這裡解決一日三餐,將歐洲各國菜式排著吃了個遍。

  蘇允大略瞥了一眼菜單,點了牛排。菜單遞到安東尼手裡,安東尼照往常慣例要了義大利面。他又遞給陸秦,陸秦沒接,下巴努了努蘇允,對服務生道:“跟他一樣。”

  三人分坐兩邊,一邊是蘇允和安東尼,一邊是陸秦孤零零。氣氛有點尷尬,蘇允跟安東尼壓低聲音小聲聊天,有說有笑,陸秦坐在對面擺一副棺材臉,盯得人發怵。蘇允被他盯得實在受不了,就趁著安東尼不注意,眼睛瞪回去。陸秦不以為意,一臉理直氣壯,過了會兒,加倍盯。

  好在這時候眾人點的餐上來,尷尬氣氛終於被打破。

  蘇允低頭,認真地用刀叉切牛排。可今天的牛排不知道怎麼了,刀子根本切不動。蘇允切了半天,切得手腕都酸了也沒切下來,不由小聲抱怨道:“今天的牛排是不是做老了,怎麼這麼難切?”

  蘇允吃西餐的切法有問題,他自己還不願意承認。切不斷牛排這種事,以前出現過好幾回,所以一聽他抱怨,陸秦放下自己的刀叉,就要替他代勞。誰想到他刀叉剛放下,還沒來得及伸手,一雙手從側面搶了先。

  “我看看。”

  安東尼把自己紅通通的義大利面推到一旁,連盤子帶刀叉,把蘇允的牛排挪到了自己面前。他用叉子固定住肉,刀子與盤子垂直,用力一切,一小塊肉輕輕鬆松就切了下來。

  他用叉子挑著肉送到蘇允嘴邊,笑道:“你看,很簡單嘛。”

  蘇允扁扁嘴,轉過頭,賭氣不吃。

  安東尼勸了幾句,他為了面子堅決不吃,安東尼沒辦法,只好塞到自己嘴裡。

  “嗯,味道好極了!”安東尼邊嚼邊說。

  “真的?”蘇允探頭看著盤裡的牛排,“給我一塊嘗嘗。”

  安東尼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抬手又切下一塊,沒給蘇允,卻反而塞到了自己口中。

  這塊肉一半在外面,一半在嘴裡,他轉過頭,面朝著蘇允,孩子氣地笑了起來。

  蘇允皺皺鼻子,挺起身,張嘴含住了安東尼叼在口中的那塊肉。

  這是餵食,更是接吻,兩人的唇在半空觸碰半晌,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陸秦丟下刀叉,直接吃不下去了。

  他心裡亂七八糟,又生氣蘇允故意秀恩愛氣自己,又怕他不是秀恩愛,而是要跟這個義大利小白臉認真。陸秦的發散思維十分厲害,從安東尼想到了混血CEO,又想到過往蘇允的許多舊情人。他越想越氣,看著安東尼和蘇允,忽然下定決心——

  李維安來了。

  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身後跟著自己在島上邂逅一見鍾情的男朋友,走到桌前,一屁股坐到陸秦身邊。

  她說:“我結婚了。”

21

  整桌人,除了她和她男朋友,都愣了。

  好一會兒,陸秦才問了個傻得冒泡的問題:“跟誰?”

  李維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說跟誰?”

  說著,她挽住了自己男友,哦不,現在已經是老公。

  陸秦看著兩人挽在一起的手,咕咚吞了口口水。

  為什麼好像全世界都在秀恩愛,就他沒有?

  陸秦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說你不結婚嗎?”

  李維安蹭著老公的胳膊笑。

  “凡是說不想結婚的,大部分都是因為沒遇到對的那個人。”她說,“遇到了,馬不停蹄地想嫁給他。”

  李維安一揮手,霸氣側漏:“何止嫁,簡直想給他生一打孩子!”

  “真的嗎,親愛的?”這位新晉老公萬分感動不敢相信。

  李維安羞澀地伏在老公肩膀:“當然,親愛的,你說幾個就幾個。”

  其他三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

  小島屬荷蘭管轄,法律自由,無論國籍地區,只要在神父的見證下宣誓結為夫婦,皆視為婚姻有效。島的東邊有一座天主教堂,裡面每天擠滿了來此申請結婚的情侶。剛剛李維安遲到,就是因為兩人一直在裡面排隊,好不容易排到,儀式也不過進行了五分鐘。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五分鐘,兩個幾天前還不認識的人將彼此的一生連在了一起。

  聽完李維安的講述,蘇允舉起高腳杯:“維安,祝福你。”

  李維安端起酒杯,盛滿了紅色酒液的杯壁輕輕相碰,發出玻璃的脆響。

  “曾經我以為,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十三歲時的初戀更好,現在我才明白,這世界上值得你飛蛾撲火,粉身碎骨也要去愛的,永遠不會只有一個。”李維安說,“蘇允,給自己一個機會,說不定你會遇見更好的人。”

  眾人說說笑笑,李維安說自己還沒想好婚後生活怎麼過,或許回中國或許跟丈夫去他的國家或許選個第三國定居,當然,在那之前要先回家見父母。蘇允問你父母會同意嗎?李維安不以為意,喝一大口酒,說不同意自己就努力讓他們同意。

  聊得興起,不知不覺酒喝多了,蘇允撐著頭半伏在桌子上,醉眼朦朧地看著李維安笑。李維安也臉紅紅,挽著新婚丈夫的手臂,偶爾叫他低下頭親自己一口。蘇允笑他們虐單身狗,李維安反問,這桌上有誰是單身狗?

  陸總咳了一聲。

  蘇允起身去衛生間,腳步踉踉蹌蹌,安東尼要扶他去,他甩開手說自己很好。可是他去了有二十分鐘都沒回來,安東尼擔了心,坐立不安,要去衛生間看看蘇允是否還好。他身子一動,對面的陸秦先他一步站了起來,看樣子也要去。眼看著要麼僵持要麼兩人就得一起去,李維安站出來主持場面。

  “你坐著,”李維安朝安東尼伸出手,手心朝下,壓了壓,手肘指向陸秦,拐了拐,“你去。”

  陸秦轉身去了。

  衛生間只有蘇允一個人,他沒睡沒吐,好好靠在洗手台邊,正努力想點燃手中的煙。

  不知道他怎麼搞的,煙都浸濕了。蘇允半探著頭,將煙草一頭叼在口中,右手捏著打火機,左手攏著火,讓火苗湊到煙草跟前去。可是火苗一碰到潮乎乎的煙就熄滅,蘇允努力了幾次都點不著。

  他上身貼著衛生間冰冷的牆壁,眼神朦朧而迷離,顯然醉得不輕。陸秦站到他面前半天他都沒發現,攏著火,很努力很努力想把煙點燃。要是平時,一根煙點不著,他早就換一根了,這會兒大腦當機,他跟煙較上了勁,反復打火,就是要抽這一根。

  醉酒的蘇允多了三分孩子氣,平日的淡定強勢都藏了起來,成了個漂亮又柔軟的美人。他的表情有些無辜有些委屈,似乎很想不通,為什麼自己就是點不燃這支煙呢?陸秦看著他從唇邊取下煙,夾在食指中指之間,反復認真地看了好半天,以為他終於想通,要換一支了,他卻咳嗽一聲,把煙重新塞回了嘴裡去。

  還是打火,還是攏著打火機,湊到煙草前。

  陸秦邁了一步,欺身上前。他一手撐著牆,一手取下了蘇允叼在嘴裡的煙。煙草一頭都被燒焦了還沒點著,他反手扔了,撐著牆的手順著蘇允的胸口摸進去,從他內襟的口袋裡摸出煙盒,手腕一抖,一根煙蹦了出來。

  蘇允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那眼神軟綿綿,看了看陸秦,又看了看煙。

  陸秦把煙咬在齒間,從他手中抽出打火機,攏著火,輕易就點著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右手取下煙,含著一口煙圈,就這麼度到了蘇允嘴裡。

  毫無預警,蘇允來不及準備,更來不及抵抗,輕易被陸秦開啟了唇關。陸秦的吻帶著煙草的香味,尼古丁的力量帶來陶醉和眩暈。蘇允閉上眼睛,視覺的消失使觸覺更加靈敏,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陸秦在怎樣含著自己的唇,怎樣用舌尖繞著自己的口腔打轉。他有些懶,又覺得自己被陸秦吻得很舒服,不打算抵抗,反而主動伸出舌尖回應。他們反復舔舐對方的唇,將對方的唇瓣含入口中纏綿地熱吻,舌尖仿佛黏連在一起,彼此勾動捨不得鬆開。陸秦兩手撐在蘇允的頭兩側,他感到蘇允的身體貼了上來,手臂也纏了上來。那雙手在自己脊背遊移,像以前許多次蘇允動情時一樣,難耐地撕扯著他背部的衣料。

  陸秦把蘇允抵在牆上,胸口擠壓著蘇允的身體,將他緊緊壓迫在自己與牆壁之間。他吮吸蘇允的舌,力度溫柔氣息熾熱。兩具逐漸滾燙的身體疊壓在一起,仿佛要在彼此的懷中融化。

  突然,蘇允側過頭,一把推開了陸秦。

  蘇允半屈著膝蓋,後背倚著牆,胸口劇烈起伏地喘息。來不及吞咽的唾液留在唇邊,他抬手用手背擦去。他微微側頭,看著陸秦。眼睛裡蒙了層水霧,卻比剛剛亮上許多。

  他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看了陸秦許久,似乎醉意消褪,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陸秦動也不動地與蘇允對視,他在等,等蘇允給自己一巴掌,或者轉身一走了之。可是沒有,都沒有,許久許久的對視後,蘇允把陸秦撲到了對面牆上。

  蘇允主動吻他,吻得不留一絲餘地。如果說剛剛帶著酒勁的吻纏綿而悱惻,此刻的吻就仿佛狂風暴雨。蘇允緊緊抱著陸秦,細長的手指插入陸秦發中,不顧一切地與他接吻。舌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似的在彼此口腔探尋,陸秦一邊吻蘇允,一邊翻個身,將他壓在下麵,抵在牆上。他把蘇允的唇吻得紅腫充血,舌尖舔過每一條齒列。他吻蘇允的唇角,一路向下吻,啃噬蘇允的頸側和鎖骨。蘇允高仰著頭,線條優美的脖頸揚著,仿佛天鵝引頸。陸秦滾燙的氣息和連續不斷的熱吻侵襲著他,他無助地張開嘴,發出壓抑不住的、快樂與yu望交織的chuan息。

  “蘇?”

  忽然,外面傳來安東尼帶著詢問的呼喚。

22

  因為大而明亮,盈盈望著你的時候,就顯得更加無辜而天真。此刻,他眼中那些明亮而動人的光芒沒有了,變得冷而尖刻,這大概才是他真實的樣子,並不單純,更不可憐。

  “臨走前,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簡曉寧用沒什麼起伏的音調說。

  蘇允諷刺地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不想聽。”

  他跨過腿,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一邊說著,一邊往安東尼的方向走。遠處,安東尼還在與人組隊進行沙灘排球大戰,他想把安東尼叫回來,兩個人去游泳也好,回房間也罷,離開這片海灘。

  就在他要走出遮陽傘陰影的刹那,簡曉甯冷冷地說道:

  “蘇允,你跟陸秦根本不合適。”

  蘇允停下腳步。

  “你跟陸秦就合適?”他回過頭,似笑非笑。

  “我跟陸秦也不合適。”簡曉寧竟然這樣說。

  蘇允轉身笑道:“那誰跟陸秦合適?”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跟陸秦不合適。”簡曉寧說。

  蘇允笑著抱起胳膊,他覺得這孩子太有意思了,當三兒沒有個當三兒的樣子,裝白蓮花沒有個裝白蓮花的樣子,說話前言不搭後語,還擺一副大義凜然的面孔。他基本沒拿正眼看過簡曉寧,此刻卻帶著笑,將他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我知道你喜歡陸秦。以前陸秦包過的那些人裡,喜歡他的也有很多。”蘇允緩緩道,“陸秦寵著你的時候,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是……”

  “我知道陸秦不喜歡我。”簡曉寧打斷他,“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調劑,他在我身上找到了久違的新鮮感。他喜歡我聽話又乖巧,我的弱小無力需要保護,又可以極大地激起他大男子主義的保護欲。他寵著我捧著我能得到的滿足感,可比寵著你多多了。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就是他的一個玩物,新鮮感沒了,我就要滾蛋了。”

  蘇允的唇角微微僵住了。

  簡曉甯冷冷地瞧著他,嗤笑:“蘇允,你並沒有比我好多少。你以為你對陸秦來說真的那麼特別?不過是習慣而已。你畢竟陪伴了他十二年,對他來說早已經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床頭擺的那盞檯燈一樣,沒了會讓他很不習慣。可是人又不是為了檯燈活著,第一天第二天,他會覺得麻煩甚至恐慌,日子久了,當他習慣了沒有檯燈,甚至換一盞新的檯燈來,你猜,他還會在乎以前那盞嗎?”

  蘇允抱起的雙手,連帶全身都僵住了。

  第一次,他在別人的來勢洶洶裡感到恐慌,感到自己無所畏懼的戰鬥力在悄然下降。

  簡曉寧的話戳到了蘇允的痛處,讓蘇允一直全副武裝堅不可摧的內心破了一個小洞,不停往外泄著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陸秦是特別的,可究竟是怎麼特別,他說不清。他很怕自己對陸秦來說只是種習慣,而習慣這種東西,要改變,太簡單了。

  蘇允的心裡亂成一團,表面上看起來跟剛才沒有絲毫區別,然而在簡曉寧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右手死死捏著自己的左臂,捏得皮肉發白,疼得失去知覺。

  “小簡啊,陸秦這麼花,我還能陪在他身邊十二年,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好一會兒,蘇允才短促地笑了一聲,身子前傾,仿佛前任教導後輩似的,和緩地說道,“因為我從來不會蠢到還沒瞭解他的脾氣,就自作聰明揣摩他的心思,更不會蠢到背著他,挑撥其他情人跟他的關係。”

  他低頭打量著簡曉寧,循循善誘,笑彎了一雙眼睛:“要是以後你也想在陸秦身邊呆上十二年,有四個字你要牢記,那就是——‘關你屁事’。他跟我吵也好,鬧也好,就算有天大的矛盾,這些——關你屁事?”

  說完這四個字,蘇允懶得再多看簡曉寧一眼,轉身朝安東尼的方向走去。遠處,安東尼的沙灘排球比賽結束,也在朝他走來。簡曉寧怔怔地看著逐漸走近的兩人,這跟他預想當中完全不同。他以為蘇允會惶恐會不安,會因為自己一語道破而失態,可是蘇允沒有,他甚至完美地反擊了自己。跟蘇允的淡定比,簡曉寧覺得自己就像個居心叵測的跳樑小丑。

  簡曉寧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惱羞成怒,追在蘇允身後,歇斯底里地喊道:“蘇允,所有人都看得出你喜歡陸秦,為什麼偏偏陸秦看不出來?陸秦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根本不想看出來,你想過沒有?你想過沒有!”

  “你想過沒有”,這幾個字的尾音迅速被海風裹挾,消失在海浪的翻湧聲中。蘇允似乎沒聽到,又或者聽到了也不當回事。他緩緩走到安東尼身邊,安東尼牽起他的手,兩人並肩走上了回酒店的方向。

  下午,李維安分別給蘇允和陸秦打電話,囑咐他們晚上別有安排,自己做局請吃飯。晚上六點,蘇允與安東尼準時到了酒店餐廳,過了會兒,陸秦也到了,等了許久,卻不見李維安的身影。

  做局請吃飯,自己卻遲到,大概全天下只有我行我素的李維安小姐能做出這種事。陸秦給李維安電話,電話通了,那邊一片安靜,李維安壓低聲音連連道歉,說:“你們不用管我,點菜點菜,先吃先吃。”

  掛斷電話,陸秦如實轉達,蘇允抬手叫服務生上功能表。他跟李維安沒那麼多客套,既然維安大小姐都發了話,他自然從命。

  這家酒店的中餐幾人早就領教過,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用勺子送進嘴裡,像在嘴裡炸開朵煙花,什麼滋味都有。好在西餐做得不錯,這些天幾人大多在這裡解決一日三餐,將歐洲各國菜式排著吃了個遍。

  蘇允大略瞥了一眼菜單,點了牛排。菜單遞到安東尼手裡,安東尼照往常慣例要了義大利面。他又遞給陸秦,陸秦沒接,下巴努了努蘇允,對服務生道:“跟他一樣。”

  三人分坐兩邊,一邊是蘇允和安東尼,一邊是陸秦孤零零。氣氛有點尷尬,蘇允跟安東尼壓低聲音小聲聊天,有說有笑,陸秦坐在對面擺一副棺材臉,盯得人發怵。蘇允被他盯得實在受不了,就趁著安東尼不注意,眼睛瞪回去。陸秦不以為意,一臉理直氣壯,過了會兒,加倍盯。

  好在這時候眾人點的餐上來,尷尬氣氛終於被打破。

  蘇允低頭,認真地用刀叉切牛排。可今天的牛排不知道怎麼了,刀子根本切不動。蘇允切了半天,切得手腕都酸了也沒切下來,不由小聲抱怨道:“今天的牛排是不是做老了,怎麼這麼難切?”

  蘇允吃西餐的切法有問題,他自己還不願意承認。切不斷牛排這種事,以前出現過好幾回,所以一聽他抱怨,陸秦放下自己的刀叉,就要替他代勞。誰想到他刀叉剛放下,還沒來得及伸手,一雙手從側面搶了先。

  “我看看。”

  安東尼把自己紅通通的義大利面推到一旁,連盤子帶刀叉,把蘇允的牛排挪到了自己面前。他用叉子固定住肉,刀子與盤子垂直,用力一切,一小塊肉輕輕鬆松就切了下來。

  他用叉子挑著肉送到蘇允嘴邊,笑道:“你看,很簡單嘛。”

  蘇允扁扁嘴,轉過頭,賭氣不吃。

  安東尼勸了幾句,他為了面子堅決不吃,安東尼沒辦法,只好塞到自己嘴裡。

  “嗯,味道好極了!”安東尼邊嚼邊說。

  “真的?”蘇允探頭看著盤裡的牛排,“給我一塊嘗嘗。”

  安東尼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抬手又切下一塊,沒給蘇允,卻反而塞到了自己口中。

  這塊肉一半在外面,一半在嘴裡,他轉過頭,面朝著蘇允,孩子氣地笑了起來。

  蘇允皺皺鼻子,挺起身,張嘴含住了安東尼叼在口中的那塊肉。

  這是餵食,更是接吻,兩人的唇在半空觸碰半晌,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陸秦丟下刀叉,直接吃不下去了。

  他心裡亂七八糟,又生氣蘇允故意秀恩愛氣自己,又怕他不是秀恩愛,而是要跟這個義大利小白臉認真。陸秦的發散思維十分厲害,從安東尼想到了混血CEO,又想到過往蘇允的許多舊情人。他越想越氣,看著安東尼和蘇允,忽然下定決心——

  李維安來了。

  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身後跟著自己在島上邂逅一見鍾情的男朋友,走到桌前,一屁股坐到陸秦身邊。

  她說:“我結婚了。”

  整桌人,除了她和她男朋友,都愣了。

  好一會兒,陸秦才問了個傻得冒泡的問題:“跟誰?”

  李維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說跟誰?”

  說著,她挽住了自己男友,哦不,現在已經是老公。

  陸秦看著兩人挽在一起的手,咕咚吞了口口水。

  為什麼好像全世界都在秀恩愛,就他沒有?

  陸秦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說你不結婚嗎?”

  李維安蹭著老公的胳膊笑。

 

  第23

  蘇允踉蹌著回到自己房間,衣服褲子全部脫掉扔進垃圾桶,光著身子進了浴室。他打開蓮蓬頭,在溫熱的水裡把自己渾身上下裡裡外外徹底洗了個乾淨,然後擦乾身上的水,從門後取下浴袍,鬆鬆垮垮披在身上。身體在過度放縱後疲憊異常,大腦卻興奮地抗拒著休息。他靠在浴室門上,從早晨落在洗手台邊的煙盒裡取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尼古丁稍稍緩解了他內心的燥亂,他側仰著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緩緩地對那個自己吐了個煙圈。

  煙霧朦朧間,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得胸腔生疼。越是咳嗽,他越是把煙往嘴裡塞,狠狠地吸一大口,換來更劇烈的咳嗽。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耳膜都是嚶嚶的耳鳴聲,頭也仿佛快要炸開。他咳得根本站不穩,指縫裡夾著煙,撲倒在洗手台邊,一邊咳,一邊還是把煙往嘴裡塞。一口,咳一陣,再一口,再咳一陣,漸漸的煙抽完了,他把煙蒂隨手丟到一旁,咳嗽也隨之減輕,蘇允清清嗓子,吐出一口血痰。

  蘇允微微怔住了。

  或許劇烈的咳嗽繃破了食道抑或喉嚨某處細小的血管,使得痰沾了血。他整個喉口都是血腥味,連帶著口腔都跟著發澀發苦。他抬起頭,鏡子裡的他臉色慘白,嘴唇鮮紅,順著敞開的衣襟望進去,脖頸,胸前,全是密密麻麻或暗紅或深紫的吻痕。

  這幅樣子真是……難看極了。

  蘇允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無諷刺地笑了。

  蘇允曾想過對陸秦表白自己的愛情。

  那是他們相識的第二年,蘇允愛陸秦愛得發狂。他相信陸秦對自己也不是沒感覺,畢竟所有人都說陸秦認識他之後,再沒有看上過任何一個人。他醞釀著要對陸秦表白,想跟陸秦正大光明踏踏實實地在一起,因此特地選擇了兩人相識的紀念日,提前定了幾百朵玫瑰,親手拽下每一片花瓣撒在自己床上。又托關係買來最棒的紅酒,蠟燭也擺好,打算在一個絕佳的浪漫氣氛裡表白。

  可是那天晚上他等了陸秦好久,陸秦一直沒有回來,電話也打不通。他抱著自己買的紅酒在客廳沙發上等啊等,等得快睡著了,才聽到一聲門響。

  陸秦回來了。

  陸秦風塵僕僕,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大衣,晚上回來就破了個口子。蘇允又是高興又是擔心地迎上去,剛問了一句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陸秦就攬著他的腰,給了他一個粗暴到極點的濕吻。

  蘇允被他吻得暈乎乎,只顧著臉紅,什麼話都忘了問。

  他不問,陸秦卻主動答。陸秦把破了的風衣扔在一邊,半摟半抱著蘇允坐到客廳沙發上。他渴了,看到蘇允像小傻子一樣懷裡抱著瓶紅酒,也不問是做什麼用,拿過來就打開,倒了半杯,咕咚咕咚牛飲。蘇允看著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才買來的酒窖私藏當水喝,不由得一陣心疼,轉念想了想過會兒反正也是要給他的,也就這麼算了。

  陸秦酒量很好,半杯紅酒不至於喝醉,卻解了渴。他一把將蘇允摟進懷裡,說:“今天我去幫朋友料理了一個爛攤子。”

  陸秦有個朋友,也是圈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包養了一個新人,捧著他慣著他,還正經帶他出席各種公開場合,帶他進自己的社交圈子。兩人維持著這樣的關係三四年,本以為都是逢場作戲,誰想到那新人認了真,跟陸秦的朋友表白不說,還推了好幾部戲,說願意退出娛樂圈,只求陸秦的朋友能跟他好好過。這可把陸秦的朋友嚇壞了,幾次拒絕不成,只好乾脆躲出國。新人到處找人都找不到,傷心絕望之下,在公寓裡割腕自殺。幸好有人擔心他過來查看,這才將他救下。據那人說,當時自己一開門,整個地板都是血,屋裡全是血腥味,新人側身躺在地上,氣息已經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

  經過大半夜的搶救,新人總算被救了回來,可他醒過來發的第一聲就是叫金主的名字,眼淚淌成一條小河,想見一面。陸秦的朋友不願見他,怕見了他更給了他希望,又怕他再尋思,所以求陸秦去見一見他,幫自己勸勸。這是自己的發小,彼此又有許多生意上的來往,于公於私都推脫不掉,陸秦只好答應了。

  蘇允盤腿坐在陸秦身邊,問:“你怎麼勸的?”

  陸秦歎了一聲:“還能怎麼勸?勸他死了這條心唄。本來麼,他就不該有這些非分之想。大家都是玩玩,各取所需罷了,一旦認了真可就不好玩了。”

  蘇允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他莫名覺得冷,於是往陸秦懷裡鑽了鑽:“他肯聽嗎?”

  “他不聽我也沒辦法。”陸秦把蘇允摟得更緊了些,溫熱的手掌貼在蘇允肩膀,卻只暖和了蘇允身上這一點點地方,“我哥們也說,該勸的都勸了,要是他還不肯聽,我們也沒必要再管了。”

  蘇允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沒必要再管,也就是說,由著他絕望也好,自殺也罷,都跟陸秦他們無關了。

  蘇允忽然覺得,此刻的陸秦,與平時那個會無條件寵著他的陸秦相比,陌生得很。

  “哥,以前也有人這麼對過你嗎?”蘇允抬頭望著陸秦的眼睛,他不死心,想問個明白,“說愛上你,想跟你好好過什麼的?”

  “有啊,”陸秦笑道,“當然有啊。”

  “你怎……你怎麼處理的?”蘇允試探著問。

  “打發走唄。”陸秦很無所謂地笑。

  蘇允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為什麼不能給他們一個機會?”

  陸秦像聽到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一樣笑了。

  “小傻瓜,我給他們機會,現在還能有你嗎?”陸秦屈起手指,寵溺地刮了一下蘇允的鼻子,“一個是為了利益,一個是為了找樂子,既然如此,就誰也別當真。再說了,跟自己包養的人搞物件,說出去丟不丟人?”

  陸秦的語氣很不嚴肅,還帶點調侃,可蘇允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他不可能跟自己包養的人在一起,他始終認為這只是各取所需,一場交易,不小心有了感情,會很丟人。

  所以蘇允慶倖極了,他慶倖自己沒有對陸秦表白出自己滿心的愛意,否則,陸秦一定會當場拒絕,順便把他打發走,來日想到,還要譏笑一聲癡心妄想吧?

  蘇允在一刹那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的心就這麼一直沉了下去,沉入冰冷黑暗見不著光的深潭裡。他怔怔地盯著茶几上的紅酒,好一會兒,他扯著唇角笑了一下,輕聲道:“哥,其實我理解他。”

  他別過腿,伏到陸秦胸口:“哥,要是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還嫌棄我,瞧不起我,躲瘟疫一樣躲著我,甚至不顧我的死活,我可能……也會覺得不如乾脆死了的好。”

  陸秦的心跳錯了一拍,他原本是輕鬆調侃的狀態,聽蘇允說完,渾身都變得緊繃起來。蘇允知道自己嚇到了他,因為陸秦陡然變得表情嚴肅,眼神如臨大敵。

  他低頭看著蘇允,蘇允仰頭回視著他。蘇允猜陸秦大概在心裡醞釀了許多話,也許是勸說,也許是警告,篩篩選選,最終說出來的,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

  “那你可改改,”陸秦拍了拍蘇允的肩,輕歎,“這性子不好。”

  陸秦累了,摟著蘇允上樓,打開房門的刹那,看著滿床的玫瑰花瓣和房間裡昏黃曖昧的燈光,他驚得說不出話,回頭問蘇允:“這……這是怎麼了?”

  蘇允站在走廊的陰影裡,所有的期待與憧憬,所有旖旎與浪漫的幻想,已經在剛剛化為烏有。他平靜地看著陸秦,命令自己笑,很開心很溫柔地笑。

  “今天是咱們認識兩周年的紀念日。”蘇允笑著說。

  陸秦幾步走過來,打橫抱起了他,轉個身回屋,直接把他扔到床上。

  後背接觸床鋪,揚起花瓣無數。

  陸秦抓著蘇允的手臂吻上來,摩挲著蘇允的手心,如釋重負。

  “還說什麼能理解他,真是把哥嚇了一跳。”陸秦看著蘇允的眼睛笑道,“他要死要活的,你跟他比可強多了,來,乖,讓哥親一口……”

  蘇允是在那天才明白,什麼叫一夜長大。

  第24

  他整夜都沒有睡著,趴在陸秦的臂彎裡,手指懸空,描摹陸秦沉睡的臉。

  “哥,對不起,以後我不喜歡你了。”他低低地呢喃,“活著多好啊,所以我聽你的話,我改掉啦。對不起,哥,我以後真的不喜歡你了……”

  後來那位新人也沒有再試圖自殺,他在醫院養好了身體,把金主叫回來談判。他跟金主要了一大筆錢,還有一個大製作電影的男主角機會,後者讓他一炮而紅。多年來,他跟金主大人做不成愛人做朋友,完美地利用金主的愧疚,不斷爬得更高。在金主的支持下,他開了家屬于自己的經紀公司,也成了老闆,包養看得上的新人。過去的愛恨決絕大家當笑話談,偶爾有人提起他當年曾為金主自殺,他不僅不惱,還大喇喇地笑,叫別人往事不要再提。

  年初蘇允曾在某次酒會上遇到他,他保養得不好,開始變老,懷裡摟著的年輕人卻有一張花骨朵一樣的臉。這真是被包養者最好的結局,事業、地位、金錢什麼都有,至於愛情……誰在乎愛情?

  午夜夢回,他會不會寧願自己當初死在病房,抑或在得知愛情無望的時候就選擇瀟灑離開,這……沒人知道。

  蘇允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漱口,把冰涼的水拍在自己臉上。耳邊聽到門卡刷開房門的滴滴聲響,他知道只有安東尼有另外一張房卡,是安東尼來了。

  他扯下旁邊的毛巾擦臉,轉過身,安東尼的身影果然出現在浴室門口。

  “蘇,”安東尼擔心地給了他一個熊抱,“我到處找你!”

  蘇允動也不動地任他抱住,下巴擱在安東尼肩膀,不說話。安東尼抱著蘇允,按著他的肩膀看他是否還好。蘇允被他看得不自在,安東尼越是緊張他,他的心裡越是內疚。他有點尷尬地別過頭,乾澀地笑了一下,道:“親愛的,我有事想對你說。”

  安東尼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蘇允走進客廳,安東尼跟著走進來,坐在沙發上。蘇允遞了罐可樂給他,坐到他身邊,說:“親愛的,我們分手吧。”

  安東尼手裡的可樂滑了一下。

  “我努力過了,還是沒有辦法愛上你。”蘇允看著他,充滿歉意,“對不起,親愛的,我很抱歉,我們分手吧。”

  太突然了,安東尼一時無法接受,他下意識想爭取:“不能……再努力一下嗎?”

  蘇允交握雙手,扯著唇角,生硬地笑:“對不起,我真的很認真想做到,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想騙你,也不想耽誤你。”

  安東尼不肯接受:“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不是,你很好,親愛的,你對我非常好。”蘇允說,“是我自己的問題。”

  安東尼褐色的眼睛黯淡了下來,他的眼珠不安地來回轉動著,似乎還是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他一會兒盯著自己的指尖,一會兒抬頭看看蘇允的眼睛。他想在蘇允的眼睛裡找一點不堅定的情緒,這證明他們是可以挽回的,可是他找了很久,找不到。

  他終於確定蘇允不是開玩笑,也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他要分手,無可挽回。

  安東尼低下頭,深深地把臉埋在掌心。過了很久很久,他抬起頭,硬生生對蘇允扯出一個笑。

  “我從認識你那天,就沒想過會跟你一起過很久。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離開我,我隨時都做好了這個準備,我只是希望這一天可以晚一點到來。可是現在它來了,我也能接受。”安東尼笑道,“蘇,不用向我道歉,你本來就沒對我承諾過什麼。在愛情這件事上,沒有誰虧欠誰,你給了我一段非常幸福的日子,這就足夠了。”

  他探過身,溫柔地擁抱蘇允。這個擁抱的時間很長,安東尼幾次想將蘇允抱緊,卻猶豫著,最終只是讓彼此的胸口保持了一拳的距離。明明以前的每次擁抱他都恨不得要將蘇允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的,可能他現在不敢了。

  “我們以後還可以做朋友嗎?”安東尼起身,笑著問。

  “當然。”蘇允也站了起來。

  安東尼聳聳肩,往門口走,要回自己房間去。蘇允跟在他身後,送他出門。門頂的廊燈應聲亮了,安東尼的手搭在門把手上,按下去的刹那,回過頭問蘇允:“我可以問為什麼嗎?”他咬了咬嘴唇,“為什麼沒愛上我?”

  蘇允站在牆邊,廊燈柔和的光從他頭頂打下來,顯得他莫名有些落寞。他猶豫片刻,似乎進行了反復的思想鬥爭,最終還是坦然一笑,淡淡道:“因為我很早之前就已經愛上了一個人。”

  “我偷偷地愛了他十二年,為他做了許多自己都不喜歡的事,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蘇允道,“我以前總是僥倖,以為自己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其實我從來沒有成功過。那些喜歡他的情緒,總會在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時候蹦出來作祟。我甚至給自己設定了很多跟他相處的模式,安慰自己只要按照這個模式跟他相處就不會淪陷下去,現在才明白,我不過是捨不得離開他而已。”

  蘇允抱著手臂,肩膀微微抵住了牆。他的眼睛裡晶瑩閃爍,安東尼擔心他是哭了,又覺得蘇允是堅強的不會哭的。蘇允屈起右手食指,輕輕扣在唇邊,他低下頭,笑。

  “其實這十二年裡,我從來沒停止過喜歡他。所謂各玩各的,互不干涉,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罷了,可笑我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蘇允抬起頭,望著安東尼笑,“還好,現在我想通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活著,我想換個方式,重新開始。”

  安東尼不懂什麼是換個方式,更不懂怎樣重新開始,不過他要問的問題還是有了答案。

  他抓抓頭:“那……祝你順利。”

  蘇允笑道:“謝謝你。”

  第25

  第二天一早,蘇允一個人坐在酒店餐廳吃早餐,陸秦走進來,直接坐到了他對面。

  蘇允面前擺著一杯牛奶,加一塊全素三明治。他為了保持身材,每個月會有那麼幾天斷食或者完全吃素。陸秦看著盤子裡那塊還沒有巴掌大的三明治就覺得他吃不飽,可是他知道勸也沒用,就不勸了。

  蘇允今天穿了件白襯衫,扣子系到領口,衣袖向上挽了幾道,卡在手肘。蘇允這種衣架子身材,其實最適合穿白襯衫,因為白襯衫這種衣服最挑人,穿不好就顯得廉價低俗,穿好了,就會像蘇允一樣,有一種禁欲高冷的氣質。他穿著這一身往餐廳一坐,像自帶聚光燈一樣,連過往的服務生都要多看他兩眼。

  陸秦坐在蘇允對面半天,蘇允一直在拿刀叉切三明治吃,壓根不打算理陸秦的樣子。陸秦只好厚著臉皮開口:“昨晚你怎麼樣?”

  蘇允把三明治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這樣延長進食時間,飽腹感就會多一點。他用叉子叉起一小塊三明治送到嘴裡,頭也不抬,答道:“挺好。”

  蘇允語氣冷淡,陸秦略略覺得沒趣。他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捏,道:“我幫你把那個義大利小夥子打發走了。”

  蘇允這才停下手裡的刀叉,抬頭看向他。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只是因為我帶別人到你跟前晃,違反了約定,所以你才故意找他來氣我。”陸秦道,“今天簡曉寧就被送走了,你也不用利用他氣我了,所以我就幫你把他打發走了。”

  蘇允眯了眯眼睛,他沒說話,只是盯著陸秦的雙眼。那目光複雜極了,陸秦說不清裡面都有什麼情緒,終歸不是多麼友善的眼神。陸秦動也不動讓他盯著,沒多少笑意地笑了一下。

  “別誤會,我可沒使什麼暴力脅迫的手段。我只是給他一筆錢,叫他離開你。沒想到他不要,還叫我對你好一點。”陸秦冷笑,“笑話,咱們倆的事輪得著他一個外人插嘴?更何況,我哪裡對你不好了?”

  蘇允的嘴角抽了一下,他克制不住地合了合眼睛,仿佛繼續跟陸秦坐在一張桌子旁是極大的侮辱,丟下刀叉,起身走人。

  陸秦追了上去。

  蘇允在前面走得飛快,陸秦在後面一溜小跑。餐廳不大,兩人一個走一個追,幾步就到了門口。遠遠的,蘇允看見酒店前臺處站著個熟悉的身影,是簡曉寧。他兩手扶著自己行李箱的拉杆,正等陸秦的助理辦好退房手續後把他送走。他的表情看起來落寞極了,像被誰拋棄了似的。蘇允看見他就鬧心,要移開目光的刹那,簡曉寧不經意地一轉頭,正與蘇允目光相對。

  接著他丟開手裡的箱子,徑直朝蘇允走了過來。

  “對不起,學長,真的對不起!”

  簡曉寧在餐廳門口截住蘇允,兩腿站定,彎腰,向蘇允九十度鞠躬。

  蘇允都愣了,心想你這是遺體告別儀式嗎?

  簡曉寧一躬到底,半天不打算起來,嗓子裡帶著哭腔,懺悔道歉:“對不起,學長,我承認我很喜歡陸總,可我從沒想過要從你手裡把陸總搶過來。你在陸總心裡永遠是特別的,我永遠都不可能取代你在陸總心裡的位置。所以學長你不要再生氣了,不要生我的氣,更不要生陸總的氣,好不好?”

  這番話卑微可憐到了極點,好像他自尊都不要了,在委屈求全。簡曉寧真是好心機好演技,這番說辭改一改,真可以直接拿去當宮鬥劇臺詞範本——簡曉寧是心地單純、一心只愛皇上的白蓮花寵妃,蘇允則是小心眼又愛拈酸吃醋、為地位穩固陰謀陷害妃子的正宮皇后。

  呵呵,真是一出好戲。

  蘇允怒極反笑,繞過簡曉寧繼續往餐廳外面走。簡曉寧一把拉住他的手,身子半弓著,臉上的表情越發謙卑乞求,眼神可憐巴巴,泫然欲泣。

  “學長,我求求你,原諒我好不好?”

  蘇允回頭:“放手!”

  “不放!”簡曉寧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目光執拗又不肯退步,“學長你不原諒我,我是不會放手的!”

  他抽了抽鼻子,帶著哽咽:“學長,就算你不原諒我,你原諒陸總好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糾纏陸總,跟陸總沒有關係……”

  整個餐廳的人都在看他們,還有人悄悄拿出手機拍照,這就叫丟人丟出了國。蘇允要甩開簡曉寧的手,可簡曉寧就是不肯放,兩手緊緊抓著他,身子彎著就像蘇允欺負他。這都是做給陸秦看的,而陸秦站在簡曉寧身後,似乎也不打算阻止的樣子。蘇允氣得唇角抖動,目光從簡曉甯移到陸秦身上,怒道:“你說安東尼沒資格插嘴我們的事,他呢?他就有資格了?”

  陸秦不是不想攔著簡曉寧,他也覺得簡曉寧鬧得有點過分。眾目睽睽之下,蘇允臉皮又薄,簡曉寧這一番表演也太難看了。但一聽蘇允提到安東尼,陸秦一股火蹭蹭地從喉嚨口往上躥。

  他不喜歡蘇允提安東尼,非常不喜歡蘇允提安東尼。昨晚他就在與安東尼一門之隔的地方與蘇允瘋狂做愛,事後想起來覺得這段時間生的氣罵的娘都補了回來。他正想好好哄哄蘇允,寵寵蘇允,沒想到蘇允爽完了就這麼走了。陸秦跟去蘇允房間,竟然發現安東尼正從蘇允房間裡出來。陸秦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冷笑著想,怎麼,體力的活就是他來幹,要抱抱就去找義大利小情人?陸秦當時就約安東尼談談,三下五除二把人打發走,今早本想跟蘇允把話說開,如今聽到蘇允口口聲聲還是把“安東尼”三個字掛嘴邊,一副不舍的樣子,陸秦乾脆冷笑一聲,不管了。

  陸秦沉默的態度讓蘇允心寒,他猛地甩開簡曉寧的手,轉身往門外走。簡曉甯叫著“學長,求你原諒我”追上去,眼見著旁邊拐出來一個人,他停下腳步,蘇允卻躲閃不及,撞了上去。

  路過的是個服務生,手裡端著託盤,託盤上是一個細口瓶,裡面盛著幾乎到瓶口的橙汁。蘇允這一撞,託盤翻到,橙汁嘩啦啦全灑在蘇允身上,把蘇允白色的襯衫染成了橙黃色一片。

  餐廳裡瞬間寂靜。

  帶著酸氣的橙汁順著蘇允的衣襟袖口往下流,甚至流到他的指尖和褲子裡。服務生嚇壞了,丟開託盤,從旁邊取過紙巾幫蘇允擦拭,一邊擦一邊戰戰兢兢的道歉。蘇允狼狽極了,這麼多橙汁根本擦不乾淨,天氣炎熱,橙汁甚至很快就變得黏膩,粘在蘇允身上,顯得他狼狽又難看。蘇允擺擺手,示意服務生不關他的事,他的心情差到了極點,低著頭,誰的目光也不想再看一眼,匆匆向餐廳外面走去。

  他一路往電梯的方向走,身後響起小跑著的腳步聲,是陸秦追了上來。他手裡拿著手帕,追上來抓著蘇允的手,一邊要幫他擦拭胳膊上的橙汁,一邊道:“蘇允,你別生氣了,走,我們先回房間……”

  蘇允退後一步,像躲一叢會燙傷他的火苗似的躲開了他的手。

  “陸秦,”蘇允深吸一口氣,聲音平靜,“我們拆夥吧。”

  陸秦愣住了:“你說什麼?”

  “我們拆夥吧。”蘇允重複道。

  陸秦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你再說一遍。”

  “我說,”蘇允看著他,一字一頓,“我們拆夥吧。”

  陸秦死死地攥住了手裡的手帕。

  昨晚,在彼此深深融為一體的時候,陸秦曾自信地覺得,蘇允一輩子也不會離開自己。

  現在,蘇允要離開他了。

  第26

  “我知道簡曉寧鬧得過分了,你不高興。”良久,陸秦鬆開了手裡的手帕,嘴角硬扯出三分息事寧人的笑,“這孩子不知輕重,我也很不喜歡,我答應你,以後……”

  “不,跟簡曉寧無關。”蘇允打斷他,“我本打算回國再跟你說的,現在想想,在哪兒說都一樣。”

  他頓了頓,用很認真的語氣:“咱們兩個的關係早就該結束了,勉強在一起也是彼此折磨。拆夥吧,對你我都好。”

  陸秦急了:“怎麼能是彼此折磨呢?蘇允,我不覺得有什麼折磨,咱們在一起不是一直很好嗎?”

  “是嗎?”蘇允覺得自己的淡定理智快撐不住了,橙汁順著他的手心流到手指,滴到地上,“咱們拆夥以後,你可以隨便去找你喜歡的人,不用再擔心什麼違反約定。我也不用提防著你身邊出現什麼人會取代我的位置,這樣不是更好嗎?我們都輕鬆了,不用再為另一個人委屈自己。”

  “不會有人取代你的位置!”陸秦急得往前一步,露出“你怎麼就是不懂呢”的表情。

  蘇允乾澀地笑了一下:“現在可以取代了,因為那個位置我不稀罕了。”

  陸秦還要再說什麼,蘇允搖搖頭:“到此為止吧陸秦,別再說了。”他頓了頓,“我們拆夥了。”

  說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電梯裡。

  這不是蘇允第一次提拆夥。

  兩人認識的第六年,蘇允與人開房,曾被陸秦抓到。

  那之前兩人一直相安無事,陸秦家裡有一個蘇允,偶爾底下人貢上來個把好看的新鮮面孔他也不排斥,蘇允則扎扎實實拼事業,一年兩三部電影無數代言,陀螺似的全球各地到處飛。當時陸秦與蘇允的關係堪稱和諧和睦,別人一般形容這樣的情況叫熱戀,兩人沒有戀,卻足夠熱。所以當陸秦彼時包養的小情兒言之鑿鑿,說親眼看到蘇允與劇組的男三號打得火熱,躲在沒人的地方擁抱接吻時,陸秦覺得他就是扯淡放屁,根本不信,還警告他說話小心點,再詆毀蘇允自己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小情兒再不敢說,外面的風言風語卻多了起來。一會兒有傳言說看到蘇允帶男三號去市里最好的餐廳吃飯,一會兒有傳言說看到兩人並肩從某家酒店出來。話傳得像模像樣,總有幾句傳到陸秦耳朵裡。陸秦對此仍舊不聽仍舊不信,直到有一天,上位之心不死的小情兒發了條短信到他手機上。短信內容很簡單,房間位址加房間號碼,後面跟著幾個字:

  “蘇允在這裡訂了房。”

  那條短信陸秦看過就刪,他不信,一個字都不信。他像往常那樣,整個下午開會、簽檔、處理公司事務。接近晚飯時間,秘書過來提醒他晚上有飯局,他應了一聲,忽然起身,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他開著車在主路上飛奔,闖紅燈,超速,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握著手機,不停給蘇允撥號。蘇允一通都沒接,陸秦打了有二十通,他一通都沒接。到了酒店樓下,陸秦也不管門口讓不讓停車,直接把車往門口一扔,摔車門往樓上跑。

  那條短信他看過就刪,內容卻牢牢記在心裡。他按照短信上的房間號找過去,在門口敲了敲門,等了兩秒鐘,門沒開,他一腳踹開門沖了進去。

  陸秦穿過門廊,走進臥室。臥室床上躺著兩個人,一個上衣整齊,下身赤裸;一個渾身赤裸。上衣整齊那個是蘇允,他兩腿岔開,靠著枕頭倚在床上,臉頰泛著微微的潮紅;渾身裸著那個趴在蘇允兩腿之間,半撐著身子,看他唇邊的痕跡,就知道他剛剛正在做什麼。

  第27

  看到陸秦進來,蘇允不慌不怕,緩緩抬起一條腿,併攏膝蓋。那人卻嚇得蹦起來,連滾帶爬滾下床,一邊哆哆嗦嗦叫陸總,一邊從地上一件一件撿衣服。陸秦寒著臉走到床前,沒說話,沒動作,就這樣那人都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衣服直往後退。見陸秦只是走到床邊,不打算怎麼樣他,他扶著床爬起來,腰都不敢抬,一路小跑躥出門。

  蘇允一腿屈著一腿平展在床上,看著那人沒種的樣子咯咯地笑,像看耍猴一樣。等那人跑遠了,他笑夠了,蘇允側身坐到床邊,慢條斯理地抬起右腳,用腳尖勾住了自己扔得略遠的內褲。他俯下身子,脊背拉出一條漂亮的曲線,探身取過,繃緊腳背,一條腿一條腿地穿進內褲裡。接著他光著腳站起來,彎下腰,兩手捏著內褲兩邊,從小腿一直提到大腿,一直包裹住他挺翹的臀部曲線。帶鬆緊的三角內褲提到最頂端,蘇允手指抽離,充滿彈性的邊緣打在皮膚,發出“叭”的一聲響。

  哪怕陸秦怒不可遏,事後回想起這一幕畫面,也覺得蘇允真是性感妖孽到了極點。

  蘇允穿上內褲,又慢條斯理穿上西裝褲。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個深長的煙圈。他在煙霧繚繞裡看著陸秦,淡淡道:“我們拆夥吧。”

  陸秦一拳就打了過去。

  這一拳打掉了蘇允指間的煙,把蘇允整個揍飛在床上,陸秦還不解氣,撲上去再補一拳,蘇允翻了個身躲了過去。兩人在床上翻滾廝打,蘇允根本不是陸秦的對手,幾下就被陸秦捉住摁在床中央。陸秦一條腿橫著壓住他肚子,左手死死地掐著蘇允的脖子,掐得蘇允面無血色,右手高高抬起,對著蘇允的額角。這一拳落下來會有什麼後果誰都不知道,也誰都不在乎。蘇允唇角淤血,眼神兇狠而怨毒,死死地盯著陸秦,恨聲道:“有本事你就一拳打死我,否則我發誓以後我還會找別人!”

  陸秦怒吼一聲,一拳砸在床上,堪堪擦過蘇允額邊。

  他起身走了出去。

  再不走,他怕自己真會打死蘇允。

  陸秦回去趕走了告密的小情兒,把一腔怒火都發洩在小情兒身上,仿佛小情兒不告密,蘇允就不會在外面胡來似的,搞得人家再也混不成娛樂圈。他還把辦公室砸了個稀巴爛,國外高價拍回來的一對宋代汝窯碗,他一手一個,砸在牆上聽了兩聲響。

  陸秦發洩夠了,把周岑叫來,複述了抱著衣服跑掉那人的相貌,叫周岑查,查清楚是誰把人帶到自己面前,接著開車回了家。他坐在蘇允的床上等他,等了大半夜,蘇允沒回來。

  接下來的許多天,蘇允一直沒回來。

  蘇允借住在朋友家,怕陸秦找到,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借住在不同的朋友家。陸秦看著他借住過的朋友名單就鬧心,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好鳥,說不定借住就變成了約炮。陸秦氣上加氣,氣得不行,忍無可忍,無法再忍,某天得知蘇允出現在片場,陸秦直接殺過去,眾目睽睽之下把蘇允拎進化妝間。

  蘇允唇角的淤青還沒好,厚厚的粉底擦了好幾層都蓋不住,仔細瞧還是能瞧出來。陸秦又氣又心疼,倚在化妝間的桌子上瞧了他半天,問他:“這是第幾次?”

  蘇允搭著腿坐在椅子上,指間夾著煙,吸了一口,笑了:“你說我跟那個人第幾次,還是這是第幾次找人開房?”

  陸秦直被他氣得要噎過去,真想再給他一拳。

  好不容易壓下這股火,陸秦問:“你愛他嗎?”

  蘇允乾脆俐落地答:“不愛。”

  “那你為什麼要跟他上床?”

  蘇允反問:“你愛我嗎?你為什麼要跟我上床?”

  “這能一樣嗎?!”陸秦一股火又竄上來,“又不愛人家,又不止這一個,你到底是圖什麼!”

  “我心裡不平衡,”蘇允理直氣壯,“為什麼你可以在外面胡來,我不可以?”

  陸秦快被他氣死:“你是我……”

  “我知道我的身份,”蘇允明目張膽不講理,聲音卻沉下來緩下來,“但我就是要這樣。”

  他抖了抖煙灰,看著煙灰悉數落在煙灰缸裡,深吸一口氣:“所以陸秦,要麼你忍著,要麼,咱們拆夥。”

  蘇允知道陸秦一定會選拆夥,畢竟自己的行為無異于給陸秦戴綠帽子,哪個男人受得了這個?何況陸秦要什麼沒有,根本沒必要執著他一個蘇允,他是金主,蘇允沒了,分分鐘有更好的。

  然而片刻的猶豫之後,陸秦說:“好,我接受,但我有個條件。”

  蘇允愣住了,他已經做好拆夥的準備了,萬萬沒想到,陸秦竟然這麼輕易就答應了。

  煙在指間燃著,燙到了手他才發覺。他手忙腳亂熄滅煙蒂,道:“什麼條件,你說。”

  “你要在外面胡來也可以,但睡了什麼人,什麼時候睡的,在哪裡睡的,這些一概不許讓我知道。”陸秦說。

  蘇允唇角勾動,笑了:“好,那我也有一個條件。”他站起來,“你身邊那些人,以後也不許帶到我跟前礙眼。”

  陸秦同意。

  蘇允以為陸秦肯做出這樣的讓步,對自己終歸是有一點感情。他就靠著這點感情糊弄著自己,又過了六年。如今想想,感情是有的,但也許只有這麼點而已。哪怕更多,蘇允也沒辦法糊弄自己再過一個六年了。

  他回到陸家大宅,自己的房間,從櫃子裡抽出旅行箱,一樣一樣往裡收東西。偌大的房間,物事那麼多,蘇允瞧著哪個都不是自己的。大旅行箱換了小的,小旅行箱換了手提包。最後他收拾出來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裝在這麼個包裹裡。他拉上拉鎖,提著包下樓,走下樓梯的刹那,陸家大門敞開,陸秦走了進來。

  “蘇允!”

  第28

  陸秦一見蘇允提著包就知道他這是要走,他沒有多一句廢話,沖上來就搶蘇允的包,蘇允不給,他生搶。兩人在樓梯口拉鋸似的,你不放我也不放,把包帶拽得都變形,那架勢不像總裁也不像影帝,反倒像兩個幼稚園兒童為了塊糖角力。拼蠻力蘇允永遠拼不過陸秦,爭搶一會兒他敗下陣來,眼睜睜看著包落到陸秦手裡,蘇允乾脆不要了,轉頭往外面走去。

  陸秦一手拎包,另一手鐵鉗似的抓住了他的手肘。

  “回來!”陸秦怒道,“說在一起就在一起,說拆夥就拆夥,什麼事都由著你的性子來,這個家你說了算我說了算?”

  “當初是我說在一起的嗎?我有的選嗎?”蘇允回頭嗤笑,“我沒資格選怎麼開始,還沒資格選怎麼結束?”

  “結束也不能這麼結束,連個理由都沒有,說拆夥就拆夥?”陸秦道。

  蘇允回過身,深吸一口氣:“我累了。我們現在都不需要彼此了,所以分開對你我都好。我想換個方式,過點不一樣的生活,你也可以。”

  “什麼叫換個方式過不一樣的生活?你又看上誰了?”陸秦嗓子眼冒著火,不安又抓狂地揣測,“那個義大利小帥哥?還是那個混血CEO?還是什麼別的人?蘇允,不用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是想擺脫我,好方便你去玩真愛吧?”

  “我想談戀愛很過分嗎?”蘇允氣得笑了,“我三十歲了,我想談一場戀愛怎麼了?呆在你身邊我能跟誰戀愛?我跟你戀愛你願意嗎?”

  陸秦噎住了,沒說話。

  蘇允笑了一聲:“不願意就別來礙我的事!”

  他甩開陸秦的手往外走,陸秦丟開包追過去,在門口追上蘇允,又把他攔住了。

  “我就是這幾年把你慣壞了讓你不知道輕重!”陸秦抓著蘇允的手把他甩回來,“你要鬧,我由著你,你想在外面胡來,我也由著你,你說不喜歡我身邊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我說好,那以後我身邊有什麼人,你來挑。就這樣你還不滿足,現在跟我講什麼追求真愛?!蘇允,你拍著心口說你是真想談戀愛還是為了簡曉寧跟我示威叫板?那簡曉寧不是你親手送到我床上的嗎,你現在回過頭跟他計較,你有意思沒意思?!”

  蘇允被這一番話氣得心髒亂跳,氣都喘不順。他怎麼都沒想到陸秦是這麼看待自己,哪怕陸秦是盛怒之下口不擇言說氣話,他也要認真跟這些氣話生一生氣。

  “對,我是賤,我是無理取鬧,我是像個潑婦一樣。”蘇允怒到極點,反倒笑了出來,“簡曉寧是我送到你床上的,可我跟你說過,咱們拆夥的事跟他沒關係,陸秦,你既然把我想得這麼狹隘,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合了合眼睛:“我本來還想拆夥以後繼續跟你做朋友的,現在看來,朋友都不要做了。”他咬著牙,說了句氣話,也是句狠話,“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陸秦所有的怒火都在這一句裡炸了。

  他拽著蘇允的胳膊把蘇允甩回屋裡,蘇允沒站穩,整個後腰磕在客廳沙發上。沙發都是紅木的,這一磕要了蘇允半條命,他連聲疼都沒來得及喊,被陸秦提著領子摔在沙發中央。陸秦掰著他的肩膀讓他仰躺過來,一條手臂橫在他喉口,用力下壓,壓得蘇允呼吸不暢。

  蘇允只覺得眼前一陣黑一陣白,窒息的感覺讓他臉上快速充血之後變得冰冷又酥麻僵硬。他大張著嘴說不出話,卻仍舊不服輸地與陸秦對視。他只是憑感覺知道陸秦在惡狠狠地瞪著他,於是他也惡狠狠地瞪回去。屋子裡一片寂靜,連保姆都嚇得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他的耳邊卻突然響起了門聲。

  下一秒,簡曉寧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屋子裡響了起來。

  “陸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你放開學長吧!”簡曉寧像是真哭了,一邊說一邊抽噎,“對不起,助理哥哥本來要送我回去的,是我不放心,硬要過來看看。陸總,你放開學長吧,學長只是太擔心你會拋棄他了,學長他……”

  “閉嘴!”陸秦喝道,“滾出去!”

  簡曉寧的哭聲停了三秒,而後更大聲地哭起來。

  簡曉寧一邊哭,一邊給蘇允求情,說什麼“陸總我給你跪下了,我求求你放了學長吧”之類的話,可他跪沒跪下,這誰都不知道也沒工夫去知道。事實上,他進了門就站在門口那個安全的範圍內,連往裡面走一步,拉開陸秦救出蘇允都沒有。

  蘇允無暇計較這些,他的視覺已經完全一片模糊,窒息使得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臟仍在跳動。陸秦死死地壓著他,壓得他丁點動彈不得,他只能徒勞地抓住沙發靠背,仿佛這樣才能確定他仍舊掙扎,仍舊活著。

  陸秦盛怒之下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快要將蘇允扼死過去,手臂上還在用力,邊壓住蘇允,邊咬牙切齒道:“蘇允,你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用我說你也有數。外人尊稱你一聲影帝,還不是沖著我的面子?跟我拆了夥,誰還買你的賬?”他深吸一口氣,看似服軟,實際更氣人,“蘇允,咱們倆吵架一直都是我服軟,我低頭,我今天再低一次頭,你別再提拆夥這兩個字,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以後咱們照常過日子。否則我不願意讓步了,你就知道什麼叫後悔都來不及!”

  蘇允抓著沙發靠背,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就算這樣也沒喘得上氣。他知道這時候自己只要說一個“好”,陸秦立刻就會鬆手,不僅自己沒這麼難受,陸秦還要好好哄著自己,問自己疼不疼,接下來的許多天裡對自己做小伏低,生怕哪裡再惹自己不高興。以前的很多次,兩人吵著吵著動了手,事後不管誰傷得更多,陸秦都會無條件認錯低頭,很多矛盾往往就這麼過去了。可蘇允這次就是不願說這個“好”字,不想給陸秦機會。他給了陸秦太多機會,陸秦每次都含混而過,不肯面對,導致問題越來越多,累積到今天一發不可收拾。更何況,過往究竟誰低頭更多,這是一筆爛帳,根本算不清楚。

  “我……我不怕。”蘇允嘶啞掙扎著大聲道,“我要拆夥……陸秦,我要……離開你!”

  最後這三個字,蘇允幾乎是吼出來的,連簡曉寧都吃了一驚,哭聲跟著聽了。陸秦手臂越發用力,蘇允身子一沉,腳上使勁,抬起腿,一腳踹了過去。陸秦吃痛,胳膊上力氣松了,蘇允掀開他,好不容易坐了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陸秦臉上。

  這一巴掌毫不留情,頓時把陸秦打楞在那裡。

  蘇允扣著喉嚨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大腦裡嗡嗡作響,整個世界天旋地轉。恍惚裡陸秦似乎關切地過來扶他,他一把推了出去,扶著沙發扶手站起身,繞過沙發往外走。簡曉甯叫著學長撲過來,蘇允在他靠近自己的刹那,喝道:“滾開!”

  簡曉寧怔了怔,眼淚順著眼眶流下來:“學長,我只是想看看你怎麼樣了……”

  “不需要。”蘇允冷冷地看著他,“簡曉寧,你那點小把戲,我當年雖然沒玩過,見也見得多了。我一直都沒跟你計較,不是不敢跟你計較,而是不屑跟你計較。陸秦身邊那個位置確實好,可我現在讓開,它也未必是你的。我對你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我警告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否則你信不信,哪怕陸秦要保你,我也叫你一天都混不下去!”

  簡曉甯過去以為蘇允不過如此,只是因為陸秦偏袒他,他才能佔據陸秦身邊的位置,現在才明白,蘇影帝從來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真動了怒,比陸秦要可怕一百倍。簡曉寧再不敢哭,連絲抽噎都不敢發出聲,眼淚順著眼角流到鼻窩,再混著鼻涕流下去,他連抬起手擦一下都不敢,生怕動作幅度大了,又惹了蘇允的厭。

  蘇允沒理會簡曉寧的戰戰兢兢,事實上在他心裡,簡曉寧雖然討厭,份量卻比一隻螞蟻重不了多少。他繞過沙發,走到一旁拎起自己的包,看都不看屋裡其他兩個人就往門外走。走到門口,身後的陸秦追上幾步,冷冷喊他:“蘇允。”

  蘇允的腳步頓了一下。

  “今天你敢出這個門一步——”陸秦冷冷道,“我就封殺你!”

  蘇允輕輕笑了。

  “隨你。”

  他頭也沒回,走了出去。

  第29

  蘇允說老死不相往來,真的擺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陸秦剛開始幾天生氣,端著,等蘇允跟自己聯繫,等蘇允回過味來對自己低頭。可是蘇允怎麼可能聯繫他,是蘇允主動提的拆夥!這可成了陸秦一塊心病,走著坐著抱著手機等,吃飯睡覺手機不離手,連開會的時候也一會兒看一遍,生怕錯過蘇允來電,搞得底下人以為他有急事,每個發言都特別快,平常要開兩個小時的會,一個小時就搞定。

  陸秦等得花兒都謝了,蘇允還不來電話,他急了慌了,開始禍禍別人,轉嫁怨氣。首先就禍禍李維安。他給李維安電話,電話裡的語氣像個怨婦,他說都怪李維安鼓勵蘇允找真愛,蘇允才跟自己拆夥,沒她攛掇沒這事。李維安在電話那頭冷笑三聲,說笑話,我說話這麼管用的話,我叫你去追蘇允你怎麼不去啊?你霸佔了人家這麼多年,人家最好的年紀和青春都給你了,現在人家要去談個戀愛你還攔著,缺不缺德啊你?

  李維安罵完就掛電話,新婚丈夫問:“你到底是希望他們在一起,還是不在一起?”

  李維安長歎一聲:“從朋友的角度講,我希望蘇允離陸秦越遠越好,陸秦這個人啊,白活了四十歲,感情上就是個渣,在他的觀念裡就沒有跟誰定下來好好過日子這種事,他覺得遊戲人生才是生活的常態。可蘇允死心眼,這個道理要是他能想得通,就不會十幾年栓在陸秦一個人身上。所以當時飯桌上那番話我是說給陸秦聽的,誰想到沒刺激到陸秦,倒刺激到了蘇允。唉,也好,希望鬧這一場,兩人的關係能真正有轉機吧。”

  說完,李維安撩起被子重新鑽進丈夫懷裡,天殺的陸秦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李維安還在國外,兩人時差十個小時,李維安正睡覺呢!

  陸秦被李維安數落一頓,還沒想通,反倒更軸,接著等。又等了幾天,他沒等來蘇允的電話,倒等來了蘇允安排安東尼參加某品牌走秀的消息。陸秦在辦公室坐不住了,他想你對小情兒倒是情深意重,怎麼到我這兒就翻臉不認人了?

  陸秦終於忍不住了,給蘇允打電話。第一通,沒接,第二通,還是沒接,第三通,“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

  陸秦再打,還是這樣。

  他被蘇允拖黑了。

  陸秦大怒,抬手砸了桌子上的杯子,內線電話把周岑叫進來,替自己撥。

  周岑用自己的手機給蘇允撥號,開著免提,響了一聲,通了。蘇允的聲音懶洋洋的,看樣子像是剛起,後鼻音哼著,性感又撩人。陸秦看看時間,下午三點,這時剛起,是在誰床上醒過來?

  陸秦給周岑使眼色,叫他問個明白。周岑不敢得罪老闆,更不敢得罪老闆擺在心尖不自知的人,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苦著臉套話:“蘇影帝,剛睡醒?呵呵,在哪兒呢?”

  陸秦一巴掌捂住自己的眼,心想就周岑這套話技巧,是怎麼混上自己特助的?不行不行,自己明天就得開了他!

  電話那頭蘇允拖長音“嗯”了一聲,被褥床單輕響,他似乎翻了個身,把被子都卷到了身下。陸秦光想著他裸睡一夜,被電話驚醒,慵懶地翻個身把被褥壓在身下,露出美好脊背臀線的畫面就忍不住下半身發硬,他想蘇允,越是吵架,他越是想蘇允。他覺得自己真是犯賤,就算犯賤,也想蘇允。

  蘇允“嗯”了一聲,似笑非笑在電話那頭答:“朋友家。怎麼,有事?”

  “沒事沒事,”周岑非常狗腿,“就是很久沒跟您聯繫,想您了,打個電話問候您一下。蘇影帝最近還好吧?”

  “呵呵。”蘇允壓根不接茬,冷冰冰地笑了一聲,問,“陸秦在你身邊吧?”

  周岑嚇得猛轉頭看陸秦,陸秦更沒想到蘇允這麼敏銳,竟然能發現是自己指使周岑打電話,也心虛地一縮。

  ——其實這點小伎倆誰發現不了,不是蘇允聰明,是陸秦太蠢。

  周岑沒料到之前陸秦已經有兩通電話鋪墊,被發現了也把戲演到底,都快哭出來了,還笑著打哈哈:“哪能呢蘇影帝,呵呵呵,您想多了……”

  “周岑,你告訴陸秦,要是他再敢聯繫我,”蘇允冷笑,“我叫他知道什麼叫後悔都來不及!”

  “後悔都來不及”是那天陸秦拿來威脅蘇允的話,如今蘇允原樣還到陸秦身上。他擲地有聲說完掛斷電話,周岑再撥,他把周岑都拖黑了。

  陸秦氣得快背過氣去,要摔杯子,杯子已經被他摔了,他沒什麼東西可摔,惡狠狠盯著身邊的周岑,把周岑盯得遍體生寒,像被人活剮了一遍。

  “告訴底下人,就說我說的,”好半天,陸秦順過這口氣,咬牙切齒像把蘇允在齒縫間磨似的說,“從今天開始,封殺蘇允!”

  周岑嚇了一跳:“陸總,你可三思啊,走了這一步,蘇影帝可就真的不回來了!”

  “誰要他回來了?!”陸秦拍桌,“我要封殺他!”

  “封殺”很好理解,對娛樂圈但凡有點瞭解的人都知道,封殺就是停掉你一切工作,公司一切資源停止對你開放,連粉絲自發舉辦的活動都不許你到場,更有甚者,會舉報粉絲活動為非法集會,抓幾個人之後,看誰還敢當你粉絲。從此之後,所有媒體上都不會再出現你的消息,曝光率直線下降,你再也不會在大眾面前露面,連粉絲都沒了。這個方法常被經紀公司用來整治不聽話的藝人,別管大牌小咖,一旦封殺令下,一個月內見效,兩個月見損失,三個月不到,有些小藝人就慫了,持續半年一年或者更久,以現在娛樂圈更新換代之快,哪怕有天你想通了要回來,再想紅也難了。

  蘇允在圈裡混了這麼多年,“封殺”兩個字毀了多少如日中天的藝人,他心知肚明。蘇允的事業正在巔峰,光明的未來不可限量,他瘋了才會任由自己被封殺。所以陸秦自信地認為,只要封殺令一下,沒幾天蘇允就會乖乖認慫,哭著回來找自己。到時自己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蘇允,再說幾句好話哄一哄,摟著蘇允睡一宿,一宿不行兩宿,兩宿不行三宿,睡得兩個人都舒服了,蘇允就不會再跟自己鬧了。

  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陸秦等啊等,等啊等,等來如意算盤落空。

  因為他驚訝地發現,竟沒人封殺蘇允。

  導演有了合適的角色,還是會第一時間叫蘇允試鏡,甚至有導演編劇一起拿著劇本上門,說為蘇允量身打造了角色,投資等等全部到位,只等蘇允接演;大牌代言還是首選蘇允,並且預定他出席巴黎米蘭時裝周看秀,還把蘇允跟自家時尚總監的合影掛在網站首頁;哪裡有活動,哪裡需要明星造勢,主辦方花費重金都要請蘇允到場,哪怕蘇允就到場三分鐘,問聲好就走,也能為主辦方聚攏數不清的人氣,以至於蘇允的出場費居高不下;圈裡明星,男的女的,除非德高望重不計較人氣名氣的,否則都削尖了腦袋往蘇允身邊靠,因為有蘇允的地方就是聚光燈最集中的地方,他們巴望著沾蘇允的光提高身價,蹭上個把娛樂版頭條;這些都不算什麼,尤其是最近蘇允的經紀人似乎在跟某官方背景的組織接洽,似乎不日蘇允就要成為某親善大使。

  這不光不叫封殺,讓不知道的看見,還以為最近陸秦又開始捧蘇允了呢。

  陸秦氣得又砸了自己新換的杯子。

  圈裡人多精啊,封殺?呵呵,不過是陸總又跟蘇允吵架鬧彆扭,鬧得大了,拿大傢伙當槍使而已。誰要是信了,真封殺了蘇允,來日兩人和好,陸總為了哄蘇允開心,第一個就要找你算帳。

  所以誰都不封殺蘇允,連周岑都跟著勸。

  “陸總,你這是何苦呢?乾脆服個軟,道個歉,把蘇影帝哄回來得了。”周岑五官都皺在一起,心累,真心累。

  陸秦拍著桌子大罵:“什麼叫我服軟道歉?怎麼我跟蘇允吵架就一定是我的錯嗎?!”

  更何況我沒低頭嗎?蘇允這擰脾氣不聽啊!

  周岑心道得了吧誰對誰錯我還不知道嗎,臉上卻堆著笑,還勸:“就算不是您的錯,從現實角度講,您也該低頭啊。”周岑扒拉著手指頭給陸秦算帳,“您看,蘇影帝是公司第五大股東,你們吵架的事萬一漏了出去,那可不是兩口子吵架這麼簡單,那就是股東不和!會引發股價波動的!到時造成其他股東身家縮水,股東們不找您鬧找誰鬧?再者說了,就算不漏出去,您一不小心玩大了,把蘇影帝惹惱了,蘇影帝提出撤股走人或者股權轉讓,一樣會引起股東動盪,同樣對您不利啊。”

  “那照你這麼說,我還封殺不了蘇允了?”陸秦問。

  周岑乾笑:“這……除非您不怕公司資產縮水,扛得住股東一起向您施壓。”

  陸秦抬手把第三個杯子扔了出去。

  “我陸秦混了這麼多年沒什麼扛不了的,給我封殺蘇允,繼續封殺蘇允!”

  然而封殺這種事,說簡單很簡單,說難也難。尤其當兩個都是老闆,一個老闆要封殺另一個老闆,還封得特像打情罵俏,公司上下就沒人買帳了。自家公司都不買帳,更遑論外人。媒體照常報導蘇允,以前該給他多少版面,現在還給多少。誰叫蘇允就是有觀眾緣,多年來穩坐圈中男神第一把交椅,哪怕拍個優酪乳廣告網路點擊率都分分鐘破億,底下大把大把女粉絲發花癡要嫁,媒體靠著他提升點擊率提升銷量,寵著他捧著他都來不及,誰傻到去封殺他?

  唯有一家剛成立的小網站,專放社會趣聞明星八卦,從主編到掃地大媽,全公司上下就五個人,競爭不過那些實力雄厚的娛樂媒體,搶不到什麼正經大新聞,每天點擊率不過百,眼看著投資人要撤資走人,自家網站就要關門,主編不知從哪弄來的消息,知道圈中大佬陸秦下了封殺令要封殺蘇允,沒人配合,陸總正氣得要死。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覺得沒人支持陸總的時候自己以行動表達對陸總的支持准能討好陸總,討好了陸總說不定陸總就會給自己投資,日後自己就升職加薪,當上CEO,迎娶白富美,開啟成功人生,也不去研究一下為什麼圈裡比他智商高的有那麼多,這麼好的“機會”大家卻都放著不要,以為自己看到了別人都看不見的金礦,召集員工熬夜加班,有事實有證據地編造了一篇蘇允吸粉被抓到的假新聞。

  別說,員工裡真有才華蒙塵的,明明是篇假報導,文筆優美邏輯通順,像模像樣講得跟真事似的,寫得還挺好。

  也巧,那天陸秦正握著滑鼠查蘇允最近的新聞,搜索結果翻了二十幾頁,翻到了這家不起眼的小網站。這篇報導的題目起得驚悚極了,打眼一看陸秦還以為是同名同姓,還有個十惡不赦的癮君子叫蘇允,等點進去看了兩段才發現,臥槽,真是蘇允!

  文章裡說蘇允,某年某月某日吸粉被員警帶走,因他身後有惹不起的勢力封鎖消息,所以一直向公眾保密。但據現場目擊證人abcd證實,吸粉的確實是蘇允,而且他吸的時候懷裡還摟著個同性情人,配圖為證。

  陸秦滑鼠拉下去看配圖,臥槽,那配圖糊得一團看不清楚,鬼能證明是蘇允?

  陸秦當場就怒了,老子讓你們封殺蘇允,老子讓你們抹黑他了嗎?蘇允是愛玩愛鬧,可他是有分寸的,不該碰的東西他丁點都不沾,往他身上潑這麼一大盆污水,活膩了吧?!

  陸秦當時就打電話給周岑,叫周岑查清楚這家網站地址在哪裡。周岑查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給他消息,陸秦開著車找過去,怕別人知道了掉價,單槍匹馬,就他一個人。網站隸屬於一個看名字就不賺錢的公司,公司位於一個破舊散發著異味,沒電梯,樓梯水泥都剝落的筒子樓裡。陸秦順著地址上樓,砰砰砰敲門,正好是網站主編開的門。

  主編這幾天就心急如焚,對著網上下載下來的陸秦照片念叨金主怎麼還不上門,這一開門發現真是陸秦,一顆小心臟跳得簡直要飛起來。媽呀,金主來了,投資有了,網站有望繼續發展了!

  下一秒,陸秦推開他,一腳踹倒了門邊的椅子。

  陸秦在網站編輯部——如果這麼簡陋的環境可以稱之為編輯部的話——叮咣砸東西,把編輯部桌椅板凳電腦電話統統砸爛,砸到最後發現牆角有個電磁爐還有個鍋,想了想,又補上一腳。砸完了,他看都沒看嚇得縮在牆角的編輯部眾人,丟下一袋子錢,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還是主編人傻膽大,走過去把那袋子錢撿過來。眾人聚在一起數了數,發現這數目除了能賠償編輯部今天所有的損失之外,還能給員工每人多發三個月工資。

  於是主編認命,當場分了錢,宣佈編輯部解散。

  陸秦出了門,坐進車裡,給蘇允的經紀人打電話。他出了氣,一身輕鬆,也覺得差不多鬧到頭了,放不下的架子也都放下了。電話很快接通,經紀人諂媚地笑,問:“陸總好,有什麼指示?”

  陸秦說:“少廢話,蘇允在哪兒?”

  陸秦本以為蘇允搬出陸宅,會像以前那樣挨個借住在朋友家。他老早就監視上了蘇允在圈裡所有的朋友,威脅他們誰都不許收留蘇允,否則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想在圈裡混。可監視了半天,蘇允一個都沒去,他住在一個陸秦不知道的地方,陸秦怎麼查都查不出。陸秦沒辦法,去問蘇允經紀人,經紀人抵死不說,陸秦說不坦白我炒你魷魚,經紀人說您炒我魷魚我也不能說,更何況蘇允說了,您前腳炒我魷魚,他後腳成立經紀公司,讓我當副總,所以陸總您什麼時候炒我?

  陸秦被她噎得差點沒當場炒了她。

  經紀人聽出陸秦語氣不善,不敢迎來,呵呵笑著道:“這……蘇允在哪,我哪知道啊。”

  “我記得你想負責公司的電影業務對不對?”陸秦淡淡道,“告訴我蘇允在哪兒,下午我就通知全公司,以後公司的電影業務全部交給你負責。”

  “真的?”經紀人嘻嘻哈哈的態度一下子嚴肅起來。

  “真的。”陸秦轉著方向盤道。

  “那陸總您可得答應我,見了面就把蘇允哄好,以後千萬別叫他找我算帳!”

  “沒問題。”

  經紀人飛快地把蘇允的地址說了。

  原來蘇允私下買了間公寓,就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他休了兩天假,此刻正在家裡。陸秦照著經紀人說的地址找過去,在門口蹭在個要進門的人後面走進公寓。公寓樓還挺高級,一梯兩戶,兩戶中間擺著微觀盆景。陸秦對著門牌號按響門鈴,過了會兒,門裡傳來腳步聲。

  門鎖哢噠,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男人,眉毛粗長,鼻樑英挺,一雙眼睛很大,眼角略略飛上去,哪怕瞧著個陌生人都顯得輕佻又曖昧,像隨時隨地準備好投入一場熱戀似的。他很高,陸秦的身材已經算高的,他比陸秦還要稍微高一點;也很瘦,比蘇允還瘦,但肩膀平直腰線優美,瘦而不柴,是標準的男模身材。

  他把門開了一人寬,探出頭,很有禮貌地微微笑:“您好,請問找誰?”

  他笑起來好看極了,可一般人微笑都會讓人覺得親近,他微笑起來卻並不顯得與人多親近。陸秦不認識這個人,他回以禮貌的微笑,下意識抬頭看門牌號。

  ——沒找錯啊?

  這時,門裡恰到好處地響起了蘇允熟悉的聲音。

  “言勵,是誰來了?修理工嗎?”

  蘇允趿拉著拖鞋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的衣服上黑一塊黃一塊,手裡抓著把螺絲刀,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是陸秦,他跟陸秦兩個人都愣了。

  第30

  言勵不明所以,讓開半個身子,看看蘇允,再看看陸秦,看看陸秦,再看看蘇允,問道:“阿允,你朋友?”

  蘇允冷冰冰地笑了一聲,磨牙:“我不認識他,關門。”

  說完轉身往屋裡走。

  “怎麼不認識我呢?”陸秦眼疾手快擠進來,厚臉皮追著蘇允,在他身後問,“蘇允,有什麼東西壞了?在等修理工來?”

  蘇允看都不看他一眼:“用不著你管,麻煩出去。”

  “我不管,你自己修得好嗎?等很久了修理工還沒來吧?來,別等了,我給你看看。”陸秦跟在蘇允後面進了廚房。

  燃氣灶壞了,打不著火,還好不漏氣。陸秦從蘇允手裡抽出螺絲刀,這兒敲敲,那兒敲敲,原地站著觀察了一會兒,脫下西裝挽起袖子就修了起來。他修得像模像樣,一會兒拆一個零件,一會兒敲一敲管道,手裡修著,嘴上問道:“你們怎麼把它弄壞的?”

  蘇允站在陸秦身後,原本眉頭微皺,聽陸秦這樣問,似嗔非嗔向門外瞥了一眼,話語裡帶了一點點笑:“還不是因為某個人叫著要喝老鴨湯,來折騰我一百年不用的燃氣灶。哼,明明樓下餐館就有賣。”

  言勵拿了個蘋果,一邊吃著一邊從門外走進來。他上身穿著件無袖t,可能是蘇允的,有點短,露出平坦的小腹和肚臍,下身是一條白色灰條紋家居褲,大約還是短,所以他乾脆給截了,還在褲腳極有創意地做了點改動,把好端端一條家居褲改成先鋒作品,說不上好看還是不好看,卻很奇怪。

  他從屋外溜達進來,站到蘇允身邊,把蘋果湊到蘇允嘴邊,蘇允想都沒想,哢嚓咬了一口,兩人相視一笑,言勵溫聲道:“樓下餐館的老鴨湯怎麼喝得出溫暖的味道呢?”

  那含情脈脈眉來眼去的勁,真叫一旁的陸秦酸倒牙。

  他對言勵的敵意瞬間就竄出來了。

  陸秦在法國留學的第一年,租住一間當地人的公寓。公寓廚房設施有點老化,燃氣灶總壞,陸秦找人來修,要預約五個工作日之後人家才來。陸秦煩了,有時候就動手自己修,慢慢就修出了經驗。蘇允家的燃氣灶沒多大毛病,就是太久沒用了,修起來簡單得很。陸秦這邊修,那邊還分出點心思去思考怎麼能叫言勵知難而退,一個不小心鐵扳手沒拿穩,生生砸在地面上。

  要不是陸秦反應得快,這一下就要砸到他腳上。

  蘇允一直在旁邊看著,驚得微微攥緊了手,下意識道:“你小心點。”

  這句話裡有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擔心,卻被陸秦聽了出來。陸秦心道有戲,抬起頭滿不在乎地笑笑,輕描淡寫:“放心吧,哥沒事,就是……”

  “哦,沒事就好。”蘇允咳了一聲,掩飾住自己刹那的情緒外露,轉身拉著言勵,“那你在這兒繼續修吧,走,言勵,咱們去陽臺喝會兒茶。”

  陸秦在廚房苦逼兮兮修燃氣灶,修得自己一身油煙污漬兩手黑。他手上動作著,腦子裡繼續琢磨待會兒該怎麼辦。修好了,他也琢磨妥了,提著工具箱去陽臺找蘇允。

  “我修好了,也不管你要修理費,只是我衣服髒了,身上也臭的夠嗆,你借我地方洗個澡,再把我衣服洗乾淨,怎麼樣?”陸秦談條件。

  蘇允不可能不答應,一來陸秦堂堂金主大人的確降尊紆貴蹲在廚房地上不顧髒汙幹了修理工的活,雖說是金主大人自願的,這個情不能不領,二來,當著言勵的面,蘇允也說不出“閉嘴滾蛋”這樣的話。

  所以蘇允冷著臉點點頭,叫陸秦跟自己來衣帽間。

  蘇允這間公寓很大,光屋子就好幾間。其中一間是主臥,他自己住,一間是客臥,客人住,一間是書房,另一間被他改造成衣帽間。他在衣櫃裡翻找片刻,拎出身米色家居服,遞到陸秦面前。陸秦伸手去接,他卻把手縮了回去。

  “你來我家幹嘛?”蘇允壓低聲音問道。

  “來找你啊。”陸秦道。

  “你來找我幹嘛?”蘇允咬牙,“不是說老死不相往來嗎?”

  “所以啊,咱們既沒老,更沒死,當然還是要往來的。”陸秦深知關鍵時刻就是得不要臉。

  可惜蘇允不買帳:“待會兒洗了澡你就給我出去!”

  陸秦哪能答應,他張張嘴,剛要說話,外面傳來言勵懶洋洋拖長音的催促:“阿允,我好餓啊,現在可以做東西給我吃了嗎?”

  蘇允揚聲應了,回頭怒瞪陸秦一眼,往門外走。

  陸秦抬手把他攔住了。

  陸秦一手撐在衣櫃門上,把蘇允圈在自己的身體和衣櫃之間,充滿醋意地問:“那個小白臉是誰?新認的哥哥還是弟弟?”

  蘇允嗤笑:“你管我?”

  “我當然管你!”陸秦磨著牙道,“那小白臉看著就不像什麼好人,你離他遠點!”

  蘇允冷笑著一把推開他。

  “對,”他譏諷道,“比你高比你帥的都不像好人。”

  蘇允把家居服往他臉上一扔,扭頭走了出去。

  陸秦抱著家居服去洗澡,蘇允在廚房做飯。洗完澡,陸秦扯著米色家居服越看越熟悉,怎麼都覺得這是以前自己穿過一陣子,後來莫名消失那件。原來是被蘇允收到了這裡來?他不知道蘇允為什麼要收自己穿過的一身衣服,還是家居服。

  陸秦把衣服穿在身上,打開門往外走。剛好蘇允把飯都做好,一道一道擺在桌上,在他口中那個不像好人的言勵站在桌邊,俯下身子,很是滿足地吸了一口香氣,轉頭看到他,笑著招呼道:“陸總,快來吃飯。”

  陸秦皺眉:“你知道我是誰?”

  言勵瞥了一眼在一旁擺筷子的蘇允,意味深長地笑。

  “猜的。”他說。

  蘇允的唇角抽了一下。

  陸秦的衣服洗了還沒幹,他又沒有多一身衣服換,雖說叫助理臨時送來不是難事,可陸秦不樂意,誰也沒法強迫他。更何況言勵熱情好客,把蘇允家當自己家,招呼陸秦坐下吃飯,陸秦敬謝不敏,大大方方地就選擇了蘇允身邊的位置,坐到桌邊。

  飯前言勵做自我介紹,他說自己是個時尚設計師,給某品牌設計衣服,偶爾擺弄擺弄珠寶。之前一直在國外發展,前陣子剛回國。他自稱是蘇允的朋友,可陸秦還自稱是蘇允的朋友呢,陸秦相信他們之間是純純的友情才怪。

  言勵跟蘇允看來十分熟悉,飯桌上明明有三個人,他們倆彼此說笑自成一個小天地,把陸秦晾在一邊。言勵挑食挑得厲害,吃法很奇怪。他給自己盛一碗米飯,用勺子澆上老鴨湯,只吃湯泡白飯。蘇允看他碗裡一片肉一根菜都沒有,嘴上責怪他吃法不營養,手裡的筷子卻不停,添許多肉許多菜給他。

  蘇允很少這麼照顧人,或者說,蘇允根本沒這麼照顧過人。蘇允十八歲就跟了陸秦,陸秦是個足夠體貼的情人,把蘇允慣得生了一身毛病,其中一點就是能別人代勞的絕不自己動手。他吃飯,從來等別人照顧他,何嘗這樣照顧過別人?陸秦看得不是滋味極了,深深有種自己養出來的孩子,養成了,卻便宜了別人的淒涼感。

  而且別人要是被蘇允這麼伺候,大多要十分感謝,頗有榮光,言勵卻不覺得有什麼,心安理得受了,吃到哪道菜味道不錯,還叫蘇允再添。明明這道菜就在他眼前,他動一下筷子都不肯,蘇允也慣著他來,可把陸秦看得歎為觀止。

  壞了壞了,蘇允不是真要跟這人談戀愛吧?

  飯後蘇允不再提趕陸秦走的事,大概也知道根本趕不走,乾脆算了。他趕陸秦去廚房洗碗,自己跟言勵去陽臺泡功夫茶。言勵伸展雙腿躺在躺椅上,暖洋洋的午後日光曬著,把他的皮膚襯得更白。他大大地伸個懶腰,瞥一眼屋裡,笑道:“這位金主大人不會誤會咱倆的關係了吧?”

  蘇允洗一遍茶,倒掉,再泡一輪,醇香的普洱香氣冒了出來。他用玻璃茶壺給彼此杯中斟滿,淡淡地笑了笑,沒說話。

  言勵品了一口解膩暖胃的普洱茶,打趣:“外界傳言,你是因為一個姓簡的小傢伙跟陸秦吃醋,才離開陸秦的。”他惡質地打量著蘇允的表情,“當然了,這些傳言我是不信的,不過我聽說人是你親手送到陸秦床上去的?蘇允,我怎麼不知道原來你這麼大度?”

  蘇允斜睨著他,半晌,很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以前有段時間,陸秦包養的人個頂個不靠譜,每個到最後都哭著喊著不肯離開,有個甚至叫陸秦離開我,否則他就要去跳河。這樣的偶爾有一個兩個也就罷了,多了我覺得煩,跟陸秦大吵一架,叫他好好管管他的人。陸秦也煩,就放話給下麵,說以後貢給他的人,都要給我過目。”蘇允苦笑,“其實我總共沒過目幾個,我覺得替陸秦挑床伴這件事挺無厘頭的,也不知怎麼,偶爾挑一個,還挑出了個簡曉寧。”

  “哦~我懂了~”言勵拖長音,也不知道他懂了什麼。他側過身,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右手食指拇指居高臨下夾著,張開嘴,貼著杯沿,淺淺地抿了一下,下唇碰著杯壁,問蘇允,“可是這位陸總如今已經追到你家來看,看來是不打算跟你拆夥的,你打算怎麼辦?”

  蘇允手肘支著身子,探身回頭望瞭望門外。陽臺門鎖著陸秦進不來,他就坐在距離陽臺最近的沙發上,裝作看電視,實際偷偷觀察兩人。陽臺門用的是隔音玻璃,陸秦根本聽不見兩人說什麼,卻看得清兩人的神態動作。蘇允一回頭,正好與陸秦的眼神撞個正著,陸秦趕緊把自己的眼睛移開,裝作自己根本沒偷窺的樣子。

  蘇允轉回頭,輕輕地笑了:“我沒想好。”

  “能有效治癒上一段情傷的,永遠是下一段感情。你身邊有了新的人,陸總一定知難而退。所以,要不要我介紹我前男友給你?”言勵手腕一抬,杯中的茶全部倒進自己嘴裡,燙得他直吐舌頭,眼睛裡燙出了淚,沾在長長的睫毛上,睫毛下眨著雙略泛褐色的眼睛,看起來十足妖孽,“我的前男友是維秘男模,有北歐血統,從身材到長相都是你的菜。只是有一點,他這人沒什麼安全感,每天都要你說百八十遍我愛你才肯安心。如果你們順利在一起,作為朋友,我送你個複讀機當賀禮。”

  “得了吧,如果說陸秦是極品,你那些舊情人就是極品中的極品,唯有你才能壓制得住,我可受不了。”蘇允擺擺手,心道更何況你這位前男友是本來就缺乏安全感,還是跟你在一起之後才缺乏安全感,誰知道?

  言勵哼了一聲,仰躺在躺椅上。他杯裡的茶喝完了,咬著薄薄的玻璃小茶杯的杯壁望天,望了好一會兒,望得眼睛裡全是光,什麼都看不清楚,才閉上眼睛,手指夾著茶杯,悠長而慵懶地歎息一聲:“不管怎麼說,陸秦竟然追到這裡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唉,也不知道我的笨諾諾什麼時候才能發現我在這裡,再不來,我真的要等急了。”

  他說“諾諾”兩個字的時候,語氣裡滿滿的是藏都藏不住的甜蜜,仿佛只是想到這個人的名字就讓他開心。他翻個身,抓住蘇允的手,很認真很認真地問:“你說,世界上有那麼多聰明人,為什麼我的諾諾就這麼笨?”

  蘇允忍不住笑了:“別得了便宜賣乖了,你這種敗類,能有明諾這樣的天使來拯救你,真該謝天謝地。”

  明明是句揶揄,言勵聽完卻像得了誇獎,仰著頭得意地笑了。

  兩人閒話聊完,開始聊正事。蘇允心裡一直裝著自己的話劇,卯足勁要給自己的話劇處女座配置最強班底,所以邀來言勵負責人物服裝設計。剛剛言勵在陸秦面前自謙過頭,他根本不是個普通的時尚設計師,而是j.k集團大中華區的時尚總監,未來j.k集團時尚總監的有力競爭人選。言勵名下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時裝線,他本人也是國際四大時裝周的常客,前途不可限量。因他的作品廣受鍾愛,他本人又年輕有才,時尚圈的人送他一個稱號——“大天神”。

  兩年前蘇允在美國結識言勵,兩人一見如故,臭味相投,成為摯友。本次言勵回國發展,第一時間聯絡蘇允,兩人要見一面終於不用再坐十幾個小時飛機。他們在陽臺邊喝茶邊聊,聊到日頭西沉,微微覺得冷才回去。屋裡的陸秦早給他們叫好外賣,連帶陸秦在內,三份餐,剛好夠三個人吃。

  陸秦看樣子是打定主意不走了,到睡覺的時間他都穩坐沙發中央。蘇允無奈,扔了床被子扔了個枕頭在客臥床上,轉身回主臥。陸秦滿以為他的意思是叫言勵去睡,於是屁顛屁顛跟在蘇允身後往主臥去,走到門口往裡一看,才發現言勵早已經橫著趴在床上,渾身上下就穿一條內褲,小腿上踢,一下一下打著自己的屁股。察覺到門口多了個人,他抬起手跟陸秦打了個招呼說晚安,然後拍著自己身邊的位置,對蘇允道:

  “阿允,快來。”

  陸秦當場就炸了。

  “蘇允,你不許……”

  “砰!”

  蘇允反手一關門,陸秦這顆炸彈沒來得及炸,啞了火。

  陸秦站在門口鼓搗門鎖,想找個方法悄沒聲地把鎖打開。研究了半天,最後確定要沒個錘子是打不開的。可要是陸秦真敢把蘇允的門砸了,蘇允絕對敢奪過錘子把陸秦也砸了。陸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好灰溜溜回自己的客臥去。他很失望,更生氣,自我反省今天的自己手段太過柔軟,臉皮還不夠厚,明天要抓緊時間再接再厲,爭取在明天一早就讓言勵知道,蘇允是自己的人,想搶,是不可能的!

  可是今天晚上怎麼辦?

  陸秦躺在床上睡不著,這床這麼不舒服,比陸家大宅的高級床墊差得不知道哪裡去,蘇允怎麼睡得習慣?他翻過來翻過去,忍不住去想這時候蘇允會在屋裡跟言勵幹點什麼。越想越不踏實,大腦總是不受控制地往一些會令人噴鼻血的、讓陸秦受不了的方向想,陸秦乾脆坐起身,躡手躡腳到了蘇允門前。

  他一手扶著牆,一手扶著門,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耳朵貼近門縫。什麼都聽不見,怎麼會?陸秦把身子伏得更低,耳朵快塞到門裡去——

  然後他聽到了一點一點靠近的、雖然刻意壓低但仍舊會有尾音響起的、令人無比熟悉的……

  腳步聲?

  下一秒,房門拉開,陸秦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仰頭看著蘇允,這個角度看過去,蘇允冷冰冰的臉有點殺氣。蘇允邁了一步走出來,輕輕合上門,壓低聲音卻壓不住怒氣:“我就知道你半夜會來偷聽!”

  既然被發現,陸秦也沒那麼多不好意思了。他大大方方扶著牆站起身,對蘇允笑了一下,承認:“對,我是在偷聽。”

  “我不光要偷聽——”

  他彎下腰,把蘇允攔腰扛在肩上,不顧蘇允壓低的驚呼和踢打,一直把蘇允抱到客臥裡,重重地摔在床上。他壓住蘇允的雙腿,又壓住他的雙手。房間裡沒有燈,只有月光照進來,他伏在蘇允上方,眼睛明亮,聲音交織著喘息的熱氣,噴打在蘇允臉上。

  “——我還要幹你!”

  第31章:番外

  身為一名紅足十年,擁有萬千粉絲的影帝,蘇允每天要見很多人。

  彼時陸秦和蘇允兩人尚未明瞭彼此的感情,拆夥拆了第一次,還沒拆成,關係看似穩定,實際暗湧不斷,但是大部分時間,他們,很和諧。

  蘇允白天為自己代言的男士護膚品月臺宣傳,坐三個小時飛機飛到香港,剪了個彩,跟品牌贊助商及當地大佬吃了個飯,午夜才飛回來。下飛機出機場,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恨不得趴在行李車上叫助理推著自己走,出了機場,卻發現陸秦等在外面。

  陸秦之前去歐洲,說下個月回來,怎麼現在回來了?

  陸秦叫司機接過蘇允的行李,從助理手中接手蘇允,拉開車門把蘇允塞進去。蘇允進了車,聞到車裡熟悉的香水味就開始犯迷糊,頭靠在車窗上昏昏欲睡,快進入夢鄉的前一刻,車子另一邊沉了一下,陸秦坐進來,拉過他就開始吻。

  蘇允困,挺屍一樣紮著手,隨便陸秦吻,吻著吻著被吻出興致,摟著陸秦的脖子回吻。兩人在回程的車裡胡鬧,反正司機都習慣了,不管他們在後面發出什麼樣的聲音,司機都能照常開車。於是蘇允大半夜,在高架橋上叫得超響亮,偶爾遇見個紅燈,隔壁車都能猜到裡面在幹什麼。到了陸宅,兩個人都鬧過一輪,陸秦拿衣服把蘇允包包好,抱進房間裡,繼續。

  鬧到快天亮,兩個人都鬧不動了,蘇允伏在陸秦胸口用食指戳,問:“你發什麼瘋?”

  陸秦說:“在國外,看見個外國小夥子,寬肩窄臀,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真像你。當時就想你了,立馬買機票飛回來。”

  蘇允咯咯地笑:“想我還是想幹我?”

  陸秦低頭“啾”的一口親在蘇允肩膀上:“有差別嗎?”

  蘇允把腿橫上來,壓著他,睡了。

  蘇允完全忘了第二天自己日程是滿的,且原計劃六點就要起床。他一覺睡到八點多,厚重的窗簾拉著,完全看不見光。經紀人的電話打了快八十通,可惜手機被壓在一堆衣服下麵調成振動,誰都沒聽到。蘇允睡到自然醒,翻個身,縮進陸秦懷裡,問:“幾點了?”

  陸秦睡眼惺忪看看牆上掛的鐘:“八點半,不到。”

  蘇允“嗯”了一聲,下一秒,猛地睜開眼,一腳踹開了陸秦。

  “今天上午有我的戲你個混蛋!”

  陸秦被正踢在小腿上,疼醒了,看著蘇允光著身子踩在床上,長腿撩起,越過他跳下床。蘇允這麼多年身材都保持得極好,腰是腰臀是臀,男生少有的身體曲線,上帝仿佛格外厚待,獨獨賜予給他。其實哪有平白無故得來的好身材,蘇允為節食一個月每天只喝兩碗粥,靠維生素片等營養品維持身體機能運轉的時候,外人是看不到的。

  蘇允沖進浴室洗了個戰鬥澡,洗完了出來,陸秦身上裹著被單,饒有興味坐床邊看他。蘇允橫了他一眼,從衣櫃裡找衣服穿,從內褲到外褲,再到上衣,整個過程陸秦都盯著他的脊背,還給他提意見。

  “這件不好,顯胖。”

  “換條褲子,這條太窄,我不喜歡你的屁股被太多人看。”

  “領帶顏色不怎麼好,我新買一條,用我的吧?……什麼,嫌老?你哥我哪裡老?哪裡老!”

  好不容易蘇允穿好了衣服,把自己又收拾成一個俊美無雙的禁欲系影帝,並且關掉手機要出門,陸秦又有了新要求。

  “寶貝兒,過來,”陸秦勾勾手指,“來一個morning kiss再走。”

  蘇允斜了他一眼,甩開手腕裡的西裝走過去,扳過陸秦的頭,直接把他撲倒在床上,來了個深長到彼此都窒息的深吻。

  還是騎在陸秦身上那一種。

  明明是陸秦索吻,吻夠了,卻像蘇允占了便宜。他挺起身,手背摸摸嘴,走到鏡子前,整理自己被揉歪了的領帶。從鏡子的倒影裡他看到陸秦做起來,腰間圍著條被單,頭髮亂糟糟,臉色卻潮紅,活像被自己摧殘過的殘花敗柳。

  蘇允忍不住抓著領帶,笑了。

  蘇允趕到片場,挨個道歉,還出錢請客,中午不叫大家吃盒飯了,改叫披薩外賣,大家吃披薩喝可樂。這年頭哪個明星不遲到,可是遲到總要有個遲到的態度。遲到以後誠懇跟大家道歉,並且做出補救措施諸如請客吃飯,叫深刻認識到錯誤,遲到以後不僅不道歉,還覺得自己是大牌,別人等自己是應該的,這就叫耍大牌。蘇允在圈子裡混了十來年,從來不耍大牌,雖然他偶爾也遲到也放鴿子,但就是沒人說他耍大牌。

  他拍了一上午的戲,穿著厚重的古裝戲服,跟來自韓國的女明星談情說愛,其實彼此一個說中文一個說韓語,雞同鴨講。中間休息的時候女明星過來向他致謝,送了他一桶自己親手做的泡菜做禮物,蘇允珍而重之地收下,當場叫助理拿筷子出來挑一塊來吃,又辣又酸爽,真好吃。蘇允讚不絕口,狂豎大拇指,女明星激動壞了,從那之後,年年從韓國寄泡菜來。

  下午又拍了一會兒,蘇允就到化妝間卸妝,換上自己的衣服回城。晚上七點,他在自己的母校有一場見面會。當年他是學校戲劇社團的一員,可從沒演過主角,最多演過主角不爭氣的弟弟。可是當年演主角的學長們都沒他混得好,一個轉了行去做買賣,一個好不容易混成三線,跟一個還不如自己的不入流女明星結了婚,據說還家暴,其餘的都沒了音訊。這次他回母校,是應母校戲劇社團的邀請,流程早在一個月前就發來,分為四個環節。第一個環節,現場主持人訪談,第二個環節,現場學生提問,第三個環節,蘇允即興與現場學生共同完成短劇的表演,第四個環節,握手。

  蘇允乘坐的車開進校園就引起一陣轟動,正當妙齡,花枝招展的戲劇學院男女生們瘋狂地追著車子跑,一直從校門口追到禮堂大樓。蘇允下了車,回身朝身後的學生們揮一揮手,學生們頓時爆發出一陣尖叫。

  “晚上見。”蘇允笑著對他們點點頭,轉頭走進了禮堂。

  學生們的尖叫都快衝破天際了。

  距離活動開始一小時,禮堂裡已經座無虛席,門外排著長隊,還有無數的人想進來。這已經是學校最大的禮堂了,平時極少啟用,只有校慶時才會打開,被戲劇社團好不容易借了下來,還不夠用。戲劇社團的社長站在二樓,看著下面烏壓壓一片的人群高興又發愁,高興是因為今年報名參加戲劇社團的同學恐怕又要爆表,發愁則是怕這麼多人,待會兒局面不好控制。人群裡他一眼瞥見副社長,那個細細瘦瘦的年輕人穿著淺藍色的短袖t恤衫,很努力地舉著大喇叭,在人群中維持秩序。因為他長相綿軟,身邊這些如狼似虎的花癡女粉絲們根本不買他的賬,他也不煩不惱,還是很認真地做自己的事。他是今年剛入學的新生,正社長正是看中了他任勞任怨肯幹活才招他進來,現在看來,他完美地做到了這一點。

  晚上七點十分,活動正式開始。蘇允一身深藍西裝走到台前,胸前別著金色的母校校徽,上臺就用學校流傳的標誌性口號跟大家打了聲招呼。學生們激動地尖叫,大聲喊“歡迎學長回家”,蘇允也笑,說謝謝大家,看到大家真的像看到了自己的家人。現場主持人是專門從播音系請來的系花,以大方穩重著稱,蘇允一站在她面前,系花也緊張,而且據許多當時在場的學生後來證實,這位系花,嘖嘖,沒有蘇允漂亮。

  現場訪談的題目都是蘇允事先看過的,經紀人也為他擬定了標準答案,與學校及社團反復有過溝通。現場主持人問出來,蘇允照計畫回答。他的回答生動而不死板,雖然答案內容是早就定好的,用什麼樣的方式說出來,卻由他自己決定。蘇允口齒伶俐是出了名的,他在現場與漂亮的系花女主持插科打諢,不時自黑,不時抖幾個機靈扔幾個包袱,引來台下一陣大笑,連原本死板生硬的問題都不生硬了。

  第一個環節,訪談環節很快結束,第二個環節是現場觀眾提問,準備充足的學生們躍躍欲試,沒等主持人說開始,一個個就爭先恐後舉起了手。戲劇學院的學生們很少害羞,相反,他們從不怯場,表現欲旺盛,又加上年輕,每個人都想在學長兼影帝蘇允的面前表現自己。第一個提問的是個女生,問題十分尖銳,詢問蘇允對“體驗派”“方法派”“表現派”三者的看法,並問他認為哪一種更有利於塑造複雜人物。這個問題誰說得清?蘇允只好保守得答,自己覺得答得挺一般,女生卻心滿意足坐下。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很多,內容包括八卦學術,還有人直接問蘇允的初戀是不是發生在大學,蘇允愣了一下,忽然想進今天早晨殘花敗柳狀坐在床上的陸秦,抿著唇,掩不住甜蜜地笑了。

  “算吧。”蘇允說。

  現場女生又是一陣尖叫。

  提問環節只有十五分鐘,最後一個提問機會,社長徇私給了下午一直在忙碌的副社長。副社長拿著話筒站起來,緊張得手腳發抖,小腿肚抽筋,可是那雙水潤潤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著蘇允。

  他問蘇允:“學長,你更願意做個明星,還是做個演員?”

  蘇允想了想,很肯定地答:“我想做個演員。”

  “不僅我想做個演員,我也希望在座的學弟學妹們,如果可以,我們要首選做演員,而不是做明星。”蘇允說,“很多年後,當我們都垂垂老矣,甚至告別人世的時候,我們總要給這個世間留下點什麼,證明我們來過。我希望我給大家留下的是我的作品,是我為大家詮釋的一個一個人物,而不是數不清的八卦還有緋聞。我希望後世評價我的時候,他們會稱呼我為一個出色的演員,而不是一個成功的明星。”

  短暫的靜默後,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第三個環節,蘇允即興與現場學生合作演出短劇。即興是真的即興,短劇也非常短,只有五分鐘,講述一個屋簷下,圍繞著懦弱又不爭氣的兒子爆發的一場一家三口之間的激烈矛盾,最後以兒子失望而離家出走結束。蘇允飾演懦弱又不爭氣的兒子,臺詞不多,卻全靠肢體動作和表情來展現人物性格。蘇允拿到劇本仔細閱讀了幾分鐘,然後看著面前一男一女兩位學生說:“可以開始了。”

  好巧不巧,扮演母親的女生是戲劇系系花,而扮演父親的,則是剛剛提問的副社長。

  蘇允自出道以來,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進入角色速度特別快,主持人一喊“action”,他迅速進入狀態,舉手投足間,將一個不被父母理解的、壓抑良久的、沉默寡言的少年演繹得淋漓盡致。他在臺上痛苦地看著自己的父母為自己爭吵,父親發瘋似的將自己的失敗與家庭的不幸歸咎於自己的出生,甚至氣急了開始對自己的母親動粗。他憤怒地撲上去與父親廝打,卻在父親多年來的威壓下,還沒靠近,就在父親的眼神中敗下陣來。他徒勞地想保護自己的母親,可母親比自己還要懦弱,甚至在父親的威壓下連連求饒,為了保全自己,一同辱駡兒子。兒子傷心失望,眼見自己唯一在乎的親人都不肯與自己站在一邊,多年的壓抑一朝爆發,他怒而出走,完成整場表演。

  這是個與蘇允的性格反差極大的人物,蘇允卻完成得非常好,哪怕只有短短的五分鐘,他豐富地展現了人物內心情感的轉換與爆發,將人物性格演繹出了極強的層次感,基本碾壓臺上的兩人,更令台下所有觀眾都屏息,沉入了爆發力極強的情節之中。

  表演結束,全場掌聲大震,蘇允返台,一左一右,抓住男女生的手,一起向台下觀眾鞠躬。

  然後他分別與兩位學生擁抱,在他們耳邊致以感謝和鼓勵。

  “謝謝你,”蘇允說,“你很棒,真的很感謝你。”

  副社長下臺之後,看著舞臺上微笑的蘇允,眼眶濕了。

  第32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言勵問蘇允:“昨晚你去哪兒了,半夜醒來看你不在我旁邊?”

  蘇允正低頭喝粥,直接被嗆到,下意識瞥了坐在旁邊的陸秦一眼。陸秦老神在在裝沒聽見更沒看見,手裡捏著一小塊油餅吃得津津有味。蘇允拽過紙巾擦了擦嘴角,咳了一聲,道:“昨晚我去衛生間了。”

  “去那麼久?”

  蘇允乾笑:“對,腸胃不舒服。”

  言勵:“哦。”

  三人繼續低頭吃飯,一桌子清粥小菜加油餅,標準的中式早餐。言勵一邊吃,一邊好像不經意地往蘇允身上瞟兩眼,漫不經心問:“你下午是不是要出去?”

  蘇允應:“對。”

  “穿高領毛衣。”言勵貼心地建議。

  蘇允疑惑地看了看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頸側有吻痕!

  早晨起床蘇允已經前前後後對著鏡子照過了,不過頸側偏後那個地方,由於角度問題,蘇允看不到。然而他低頭喝粥的時候剛好露出來,恰恰好是言勵目光所能到達的角度。

  蘇允捂著脖子磨牙,旁邊的陸秦像得了便宜賣乖的黃鼠狼似的,低頭吃吃地笑。言勵聳聳肩,表示不關我事啊也不是我有意看到的不過你們做就做了有什麼不能說的,惹得蘇允狠狠瞪了他,又瞪了陸秦一眼。

  正好這時候有人按門鈴,蘇允轉頭怒道:“開門去!”

  陸秦放下筷子就去了。

  打開門,喲,好漂亮的孩子。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細皮嫩肉濃眉大眼,看著有二十出頭年紀。陸秦見識過的漂亮人也不少,眼前這孩子長得好看之餘,白白嫩嫩像個剛拿出冰箱的奶油布丁,看著就這麼軟這麼彈,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那人比陸秦要矮一個頭,打開門以後怯怯地用黑曜石一樣地眼睛盯著陸秦,禮貌而試探地笑,笑起兩頰的蘋果肌,問:“對不起,打擾了,請問言勵在這裡嗎?”

  連聲音都是糯糯的。

  言勵把筷子一扔就跑了過去。

  “諾諾?!”

  明諾看見言勵,那怯怯的表情瞬間沒了,張大嘴指著言勵叫:“你果然在這裡!我看到你昨晚發的……”

  話沒說完,他就被言勵抱進了懷裡。

  陸秦沒見過比言勵這個擁抱更像熊抱,或者說抱熊的。言勵高,骨架子又比明諾要稍微大一點,他抱明諾的架勢,真的就像抱住家裡最喜歡的那一隻玩具熊一樣。他把明諾的頭緊緊摟進自己懷裡,還十分寵溺地晃了晃,明諾剛開始不好意思,在掙扎,晃了兩下,他軟下來,也抱住了言勵。

  言勵輕聲道:“我就知道一定會是你最先找到我。”

  “大家都急死了你知道嗎?”明諾甕聲甕氣地說,“Lucy,米娜,秦老師……”

  “你呢?”言勵問。

  “我當然也……”明諾說到一半,硬生生刹住。他抬起頭,摟住言勵的脖子,嘴微微地嘟起來。

  “以後不許再這樣了。”他說。

  言勵笑著親了親他的鼻尖:“遵命。”

  站在一旁的陸秦被秀了一臉恩愛,不過他表示情緒基本穩定,看這架勢,言勵是有主的,他對蘇允應該沒想法了吧?

  明諾一早殺過來,還沒有吃早飯,言勵招呼他進門,回頭問蘇允:“加雙筷子好不好?”

  蘇允撐著頭笑:“當然沒問題。”

  明諾沒想到裡面還有個人,一手抓著言勵,側著身子往裡面看。看清楚蘇允,他驚呆了。

  他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影帝蘇允。

  真人,活生生的!

  明諾深深吞了口口水,覺得自己在做夢,他這副呆呆傻傻的樣子把蘇允看得樂不可支,主動走了過來。蘇允向明諾伸出手,笑道:“你好,我是蘇允。”

  “我……”明諾只敢輕輕握住蘇允的指尖,“我是明諾。”

  “我知道。”蘇允親切地笑。

  言勵輕輕摟住了明諾的肩膀:“諾諾十六歲的時候就把你的海報貼在了臥室牆上。”

  明諾低著頭,臉像番茄一樣,騰地一下從下巴根紅到了腦門。

  蘇允算了算:“那時候我才剛出道?”

  “真的,”言勵說,“我去他家的時候看到過。”

  明諾的臉更紅了。

  言勵聳聳肩:“就貼在床的正對面,每天早晨起床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所以我一直懷疑是你把諾諾給掰彎的。”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明諾猛甩頭否認,臉紅的要滴血似的,連抬頭看看蘇允都不敢,只敢側著頭瞪言勵。言勵與蘇允相視而笑,言勵攥住明諾的手,進屋吃飯。

  明諾被安排坐在蘇允對面,一抬頭就能看到蘇允,就像當年他懷著崇拜愛慕的心情,每天早晨起來看蘇允的海報一樣。只不過當年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高中生,對著蘇允的海報發花癡,現在蘇允活生生坐在他面前,他可以直接對蘇允本人發花癡。明諾又開心又激動,又不敢表現出來,怕自己一個收不住出洋相,給偶像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拘謹地坐著,嚼東西的幅度都不敢太大,吃一口,就很小心地偷瞄一眼蘇允。言勵看得吃醋極了,狠狠地把嘴唇往油餅上蹭了一下,低頭在明諾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明諾嫌棄地扯過紙巾猛擦:“好多油啊。”

  言勵冷哼:“喜歡蘇允還是喜歡我?”

  明諾也哼一聲,不理他。

  蘇允被這兩個幼稚鬼逗笑了。

  明諾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丟開手裡的紙巾,問:“蘇允,不知道言勵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在《ego》雜誌做編輯。”

  蘇允點點頭:“提過。”

  “所以我……我可以約你做個人物專訪嗎?”明諾小小心地問。

  蘇允把頭支在手掌裡:“這有什麼不可以?”

  明諾眼睛裡那雀躍的小火苗一下子躥了起來,下一秒,就見他把小火苗旺盛的火焰稍稍壓了一點下去:“那……你一小時多少錢啊?”

  “象徵性收你一點啦。”蘇允笑道。

  “太好了!”明諾雙手合十,“謝謝你!謝謝你!”

  言勵開始覺得自己讓明諾見到自己喜歡了十年的偶像是個錯誤決定。

  飯後四人坐在沙發上吃水果消食,言勵強行把明諾摟進自己懷裡,捏他的胳膊玩,明諾抱著手機不理他,只偶爾偷偷看一眼旁邊的蘇允,言勵不高興,把他按在腿上,揉亂他的頭髮。明諾的脾氣好極了,像個團子,怎麼揉怎麼搓都不會發火,頂多瞪一眼哼一聲拉倒。像言勵這樣的壞脾氣,就要找這樣的人才忍受得了。更何況像明諾這樣乾乾淨淨又善良單純的孩子,誰見了都要激發出心裡最柔軟的那一面,連言勵這樣的大魔鬼,跟明諾在一起之後,脾氣都一天天見好。

  言勵揉搓了明諾半天,見明諾還是沒反應,抱著手機玩得認真,一賭氣,從他手裡把手機抽了出來。

  螢幕還亮著,那上面全是有關蘇允的內容。

  “你在幹什麼?”言勵問。

  明諾從言勵腿上爬起來,撫了撫揉亂的頭髮說:“做功課。”

  每次人物專訪之前都要查閱大量人物資料,做功課。哪怕像明諾這樣的死忠粉,也要再搜集一遍蘇允的資料。

  言勵失笑:“他本人就在你面前,有什麼直接問他不就好了?”

  言勵轉頭問蘇允:“你喜歡別人問你什麼?”

  蘇允正在看劇本,聽了這句,想都沒想答道:“我喜歡別人誇我帥。”

  明諾湊過來:“工作可以問嗎?比如最近在忙什麼?”

  “可以。”蘇允說。

  “未來打算?”

  “也可以。”

  “個人生活?”

  “比如?”

  明諾試探道:“……感情狀況?”

  一旁的陸總抬起了頭。

  蘇允乾脆俐落地答:“單身。”

  “有心儀物件的標準嗎?”明諾問。

  蘇允想了想:“要帥。”

  陸秦贊同地點點頭。

  “器大活好。”

  陸秦露出謙虛低調的微笑。

  “能攻能受。”

  陸秦的微笑僵在臉上。

  “還要年輕。”

  “多大年紀叫不年輕?”明諾問。

  蘇允歪著頭算了算,肯定道:“超過三十五歲。”

  四十歲的陸總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能不能問點有深度的問題?”陸總跳出來攪局。

  蘇允不以為然地笑:“閒聊而已,要什麼深度?”他看著明諾,“更何況,大家都喜歡看八卦嘛。”

  明諾覺得蘇允說什麼都對,極其附和地點了點頭。

  蘇允笑著掃了陸秦一眼,問明諾:“知不知道這是誰?”

  明諾禮節性地答:“有點眼熟。”

  “這位是陸氏娛樂的陸秦,陸總。”蘇允說。

  明諾的眼睛瞬間直了。

  陸秦是《ego》雜誌的大股東,也就是說,陸秦算他老闆!

  明諾當即從沙發上跳下來站地上給陸秦鞠躬:“陸總好,對不起剛剛我沒認出您!”

  陸秦很不在乎地擺擺手:“沒關係,你不認識我很正常,畢竟你們雜誌舉辦的年會也好酒會也好,我從不到場。”

  言勵把明諾重新抱回自己懷裡,問:“為什麼?”

  “因為我實在討厭吉莉安這個女人。”陸秦道,“要不是因為她能賺錢,我肯定早把她從主編的位子上炒了。”

  一盤水果吃完,言勵與明諾提出告辭。蘇允和陸秦送他們到電梯口,看著電梯從一樓一點點爬上來,蘇允淡淡道:“言勵,有些話其實輪不到我說,不過……凡事不要太過強求的好。”

  “別的我都可以不強求,這件事——”言勵輕蔑地笑了笑,“我偏要強求。”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另外兩個誰都聽不懂。恰好這時候電梯來了,言勵半摟著明諾走進去,明諾邊走邊問:“強求什麼?”

  言勵寵溺地笑:“求你愛我啊。”

  明諾的臉羞羞地紅了:“不用求了,已經很愛你了。”

  言勵忍不住露出勝利者的笑容,沖電梯外的蘇允揮了揮手。

  電梯門關閉,緩緩下行。

  蘇允轉過頭,臉上的微笑還殘留一點來不及消去,語氣卻是十足的嫌棄:“你是不是也該走了?”

  陸秦:“啊?”

  “昨天你都進來了,我怕在言勵面前太下你陸總的面子,才勉強讓你在我家呆著,”蘇允道,“現在言勵走了,我也不用顧忌你的面子了,所以陸總,麻煩你也給我離開。”

  蘇允說完,順便給陸秦按了電梯按鈕,一句話都不想廢,轉身往家裡走。陸秦哪能這麼輕易離開,他追在後面叫:“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蘇允冷笑:“我憑什麼不能說翻臉就翻臉?”

  陸秦怒了:“昨晚不是還好好的嗎?”

  蘇允懶得理他,拉開門一腳邁了進去。

  陸秦擋住門不讓他關:“蘇允你不要鬧得太過分,我是你老闆!”

  “只是合夥人。”蘇允友善地提醒他這個事實。

  陸秦被噎了一下,怒道:“你跟合夥人上床?”

  “上床時我當你是按摩棒,”蘇允笑笑,“還是需要保養那種。”

  陸秦一口血噎在喉嚨口,服軟:“蘇允,我知道你是真心想拆夥,那……咱們拆夥之後做朋友,好不好?”

  蘇允拒絕:“我連炮友都不想跟你做!”

  說著使勁把門一關,生生把陸秦關在外面。

  陸秦還穿著家居服,就這麼被人關在門外。走廊裡光禿禿,唯有一盆微觀盆景。盆底發出綠瑩瑩慘兮兮的光。陸總望瞭望周圍環境,開始使勁拍蘇允的門,讓蘇允放自己進去,拍了半天,蘇允毫無回應。陸總又氣又尷尬,長這麼大沒覺得這麼窘過,想走,又捨不得走,只好繼續拍門。過了會兒,門裡終於傳來腳步聲,下一秒,門開了,蘇允的臉出現在門口。

  陸總歡喜道:“蘇允,你終於……”

  蘇允抬手扔了團東西到他臉上,“咣”一聲,又關上了門。

  陸秦被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正糊住臉,他兩手一起把那團東西扯下來,一看,竟然是自己昨天換洗下來,現在已經幹了的那身襯衫西裝!

  第33

  蘇允脾氣擰,他要是鐵了心不叫陸秦進門,陸秦一時半刻是進不去的。陸秦只好狼狽地在樓道裡等,順便換衣服。頭頂有攝像頭,正對著陸秦,陸秦不好意思對著攝像頭換,於是脫下家居服上衣,跳著腳,把衣服蒙在攝像頭上,繼續換。走廊燈是聲控的,陸秦褲子穿到一半,燈滅了,他跺跺腳,想叫燈亮起來,平衡沒掌握好,險些栽倒下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聽到隔壁的門動了一下,陸秦趕緊把褲子一提到頂,欲蓋彌彰地跳到一邊,生怕隔壁住戶這時候出來,看到他像個變態一樣在走廊裡換衣服。

  後來陸秦才知道,隔壁那家壓根沒住人,門響是被風刮的。

  陸秦長這麼大,一直春風得意,這幾天卻把所有丟人的事都經歷了一遍。他換好衣服,抱著家居服靠在盆景旁邊等,等一會兒,去蘇允門口敲敲門,說幾句好話,再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一聽。蘇允的房間裡一直靜悄悄的,靜得陸秦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為了躲自己,在窗戶上放了根繩子滑了下去。不過這腦洞有點太大了,陸秦剛想到就覺得自己八成是有病。他敲著敲著,自己覺得無趣,不敲了,回到盆景邊,靠著牆,緩緩坐了下來。

  其實蘇允就是這個目的,他知道陸秦沒什麼耐心,敲久了耐心消耗沒了,自己也就走了。

  可這次陸秦沒走,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兩人真就無可挽回了。

  蘇允真的那麼好嗎?陸秦不知道,可就像歌詞裡說的,有些人說不清哪裡好,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他可以沒有簡曉寧,沒有以前的任何一個情人,可只要一想到以後的生活裡沒有蘇允,他就覺得這日子不對勁。對,只是想想就覺得不對勁。

  所以蘇允要跟他拆夥,他很恐慌。

  剛分開那幾天,怒氣壓過了恐慌,陸秦只要一想到蘇允快被自己掐死了還不鬆口的樣子就生氣。可是短短的幾天之後,恐慌翻江倒海湧了上來,他開始不能習慣沒有蘇允的生活。底下人探聽到兩人鬧翻,想趁機討好陸秦,送水靈靈的新人到他面前,被他一通咆哮趕走;回到家保姆做一桌吃的,他問一聲蘇允回來沒,得知還是沒回來,連吃飯的興致都沒有,直接上樓;上了樓不回自己房間,而是進了蘇允的門,摸著蘇允留下的每一樣東西,很想給蘇允打一個電話——他現在明白為什麼那天晚上蘇允會抱著他的睡衣,在他的床上睡著了。蘇允走後,他的每一個夜晚都睡在蘇允床上,蓋著蘇允蓋過的被子,枕著蘇允枕過的枕頭,想蘇允。

  他想蘇允。

  他想讓蘇允回來,又大男子主義作祟,覺得以前自己低過那麼多次頭,這次絕不能再主動服軟。於是陸秦一拍腦門,想出個昏招——他要封殺蘇允,叫蘇允走投無路,自己回來。

  結果所有人都看見了,陸總被啪啪打臉。

  陸總臉疼,低落,玻璃心碎一地,下班後不許周岑回家陪老婆孩子,強拉著周岑去喝酒。陸秦一杯一杯往下灌,喝多了,說了心裡話,問周岑自己到底該怎麼辦。

  “要不我給蘇允給臺階下,叫他回來?”陸秦問,“我們還跟以前似的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不好嗎?”

  周岑快被自己的傻老闆蠢哭了:“可是蘇影帝之所以要跟您拆夥,就是因為他不想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了啊?”

  陸秦沒聽懂,他愣了愣,還在糾結:“我到底怎麼辦才好?蘇允的脾氣怎麼這麼擰,我到底怎麼辦才好?”

  周岑快瘋了,他急著回去給家裡的小公主講睡前故事,咬咬牙,給老闆下猛料:“陸總,要不您還是低個頭算了,反正以前低過那麼多次,多一次也不算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哪怕您這次低頭了,您在我心裡還是一條好漢!”

  陸秦:“嗯?怎麼說?”

  “您乾脆查查蘇影帝在哪,直接堵他面前,好好談談。”周岑說,“說不定都不用談,您一出現,蘇影帝自己就消氣了。”

  反正之前很多次都是這樣嘛,戀愛就是誰先動心誰就輸了,蘇允對陸秦是狠不下來的——周岑不負責任地想。

  陸秦不知道周岑那點小九九,卻覺得周岑的方法靠譜。可等他真正上了門,才發現蘇允見了他不僅更糟心,而且壓根不給他好好談談的機會。

  以前不是這樣的。

  陸秦靠在盆景邊,廊燈慢慢熄滅,只有盆景還亮著。綠瑩瑩的燈光把他的臉也映成綠色,看起來慘兮兮的。他的腦子裡飛快地掠過一些念頭,他覺得抓住了這些念頭,也許自己就能搞懂為什麼蘇允一定要跟自己拆夥了。可他抓不住,他很努力去抓,卻抓不住。

  陸秦就這麼坐在盆景邊等,等了有很久很久,那扇緊閉的門傳來了一點響動。

  陸秦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聲控燈瞬間變亮,下一刻,門開了,蘇允從裡面走了出來。

  蘇允穿了件駝色長風衣,裡面聽言勵的話,襯的是高領毛衫,下身搭配黑色窄腳褲,露出一小截裸露的腳踝。蘇允在床上明明是那麼性感的一個人,平日的打扮卻大多走禁欲風,這叫陸秦覺得,把蘇允按在床上,從那一身冰冷沉悶的著裝裡把這具饑渴的身體挖出來都那麼充滿情趣。

  蘇允完全沒想到陸秦還在門口,照以往慣例,陸秦此刻至少已經走了兩個小時。他一手撫在門把手上,眯了眯眼,目光裡的驚訝很快轉成嫌棄,就差把“你怎麼還沒走”幾個字說出口了。

  陸秦的目光緊跟著蘇允,蘇允卻別過頭不看他,淡定地關上了門,走到電梯前按下按鈕。陸秦的目光狼似的盯在蘇允背上,蘇允故意裝不知道,等電梯來了,他一腳邁了進去。他在電梯裡轉個身,按下地下一層停車場的按鈕,抬起頭,陸秦已經追到了門前。

  只要陸秦邁進來,在電梯下行到地下這段時間裡,兩人起碼有一分鐘的獨處時間。

  陸秦卻沒有這樣做。

  他站在外面,蘇允在裡面,電梯門緩緩關閉,直到完全閉合,陸秦都沒有邁出這一步。

  蘇允長歎一聲,靠在電梯牆壁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蘇允晚上約了幾個許久沒見的朋友吃飯,朋友聽說他最近在忙自己的話劇,還把城中最大的劇場的老闆請了來。蘇允拍完之前那部電影后,就暫停接新戲,日常除了出席各種活動接拍廣告外,全部精神都放在自己的話劇上。他與岳林一直保持著良好的聯繫,岳林幫他把劇本改得更好,卻遲遲不肯鬆口接下導演一職,還向他推薦別人。可蘇允鐵了心,只認岳林一個,岳林一天不答應,他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地磨。朋友們知道了半是取笑半是無奈,說他真是挑了圈子最咬不爛的一顆銅豌豆啃。畢竟人情不管用的時候,咱們還可以用錢去砸,然而眾所周知岳林是季家老大的人,要多少錢人家才看得上?

  “沒關係,”蘇允聽完了,只是淡淡一笑,語氣卻堅定,“我認准的事,就算再難也要做到。”

  席間有人帶了自家哈士奇剛生出的小狗出來玩,小狗狗黑白毛色夾雜還沒張開,眼睛那裡兩條黑毛向上豎著,本來應該很凶的長相才對,抱在懷裡軟軟一團,萌化個人。蘇允抱了一整餐不鬆手,跟大家聊天的時候,就把手指伸下面,叫哈士奇寶寶摟著睡覺。朋友見他實在喜歡,乾脆大方做人情,直接送他,還附帶了一袋子狗糧。

  吃過飯,蘇允抱著二哈寶寶往車裡走。夜風微冷,他怕凍到狗狗,從車後面拽了條羊絨圍巾,給狗狗裹在身上。裹得時候瞧著這條圍巾眼熟,依稀記得似乎是陸秦從澳洲帶回給他的禮物,他也不管,照樣給狗狗一圈圈圍上厚厚一層。他把二哈寶寶放在副駕駛位置,還怕他冷,調高車裡暖氣。過了會兒,狗狗大概是熱了,小爪子撲騰著,把圍到脖子的圍巾一圈圈掙脫開來,瞧著蘇允叫了一聲。

  蘇允一顆心都化了,空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它的頭。

  二哈乖極了,見蘇允伸手過來,主動往蘇允手心裡蹭了蹭,抱著他的手舔蘇允手指。蘇允要開車,不敢跟它玩太久,被他舔了幾下就收回手。二哈滿是不高興地叫了一聲,追著蘇允的氣息,憨態可掬地爬過來,直接臥在了蘇允腿上。狗狗的身體暖烘烘,像個暖爐似的,在蘇允腿上撒了歡似的踩。踩了一會兒,蘇允見它不動了,低下頭,小東西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蘇允這段時間心情都不好,今晚卻難得覺得輕鬆了一點。他一路把車開回家,下車,還用圍巾把二哈裹好,抱著它往樓上走。時間太晚,停車場通往樓上的電梯停了,蘇允只好走樓梯到一樓搭電梯。不知怎的,明明裹圍巾的時候狗狗都沒醒,蘇允一腳走出樓梯間的刹那,二哈撲騰著爪子醒了,對著空蕩蕩黑沉沉的大廳,無比清晰地叫了一聲。

  “汪!”

  大廳的聲控燈應聲亮了,蘇允抱著二哈的雙手也隨之緊了一下。

  陸秦在那裡。

  他坐在大廳旁邊的沙發上,兩腿叉開,胳膊撐在兩邊,俯著身子。聽到叫聲,他抬起頭,向蘇允望了過來。

  他一直沒走,一直等在這裡。

  蘇允怔怔地望著他,那一刻他心裡想的不是“你怎麼還沒走”,而是——

  “你吃飯了嗎?”

  他們隔著半個大廳對視,誰都沒有說話。蘇允懷裡的狗狗叫了一聲,乖乖地在蘇允懷裡窩好,又睡了過去。陸秦的目光從蘇允臉上移到他懷裡,笑了一下,緩緩地站了起來。可能太久沒吃沒喝,又坐了太久,導致他一時供血不足,身子晃了一晃。

  他勉強站穩腳,叫道:“蘇允。”

  蘇允如夢初醒,轉過頭,不理他,往門裡走。電梯和大廳之間隔著一道用指紋鎖才能開啟的門,他把食指按上去,鎖“滴”的一聲開了,他抱著狗往裡走,就在那一刻,他聽到陸秦在身後叫:

  “蘇允,我們在一起吧!”

  蘇允的腳步就這麼停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在外面有那麼多人。”陸秦說,“蘇允,我答應你,我以後不會再找任何人,以後我身邊只有你一個,我只守著你,像維安和她老公,周岑和他老婆那樣,就咱們兩個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蘇允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半分鐘之久後,他諷刺地笑了一下,回頭道:“不用了,我不需要。”

  “那我追你!”陸秦說,“追到你同意為止!”

  蘇允轉過身,冷眼瞧著陸秦,很是譏諷地笑了:“你愛我嗎你就追我?”

  陸秦沒有說話。

  蘇允冷冷地扯扯嘴角,手放在門上,推開。

  陸秦不肯讓他走,他語無倫次地追過來:“蘇允,我……我以後一定……”

  “陸秦。”蘇允一手扶在門上,另一手抱著懷裡的狗狗,轉身喝住了他。

  他的兩個手心裡都是汗,抱著狗狗抱得這麼緊,以至於二哈在他懷裡不安地掙動了兩下。他瞬也不瞬地看著陸秦,兩人之間隔著四五步的距離,蘇允就這麼看著他,抿了抿自己的唇。

  “你也知道我不喜歡你在外面有這麼多人,可你想過這是為什麼嗎?”蘇允說,“陸秦,現在離開了你,我過得很差嗎?再早三年,哪怕五年,我離開你,會過得很差嗎?為什麼我一直不離開你?那麼多人虎視眈眈,想盡辦法要把我從你身邊趕走,我自己也過得很不開心,還常常為這個跟你鬧彆扭,為什麼我還不離開你,你想過這是為什麼嗎?你身邊的位置有那麼好嗎?值得我這麼委屈自己嗎?我為什麼還要一直這麼委屈自己呢?你想過嗎?”

  蘇允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地把這口氣吐出去。

  “陸秦,”他說,“別逼我恨你。”

  他轉身走進了門裡。

  第34

  蘇允回到家裡,安置過二哈就睡下了。這一宿睡得很不安穩,什麼夢都做,什麼夢都記不住。第二天不是自然醒,是被敲門聲喚醒。

  蘇允頭重腳輕去開門,經過鏡子,還順手攏了兩下頭髮。他打開門,門前站著個穿紅色衫的送餐員,看見他,手裡的袋子往前一遞,道:“您好,您的外賣早餐。”

  也不知道樓下重重門禁他是怎麼上來的。

  蘇允不接。

  他從國外回來後添了個毛病,早晨起床聲音多半是啞的,還伴隨著幾聲咳嗽。他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不好意思,我不記得我訂過早餐。”

  送餐員問:“您是尾號0365的蘇先生嗎?”

  蘇允點點頭。

  送餐員說:“那就沒錯,這單已經付過了,是一位陸先生點的單。”

  陸先生?

  蘇允的臉色立刻冷下來。

  “我不想要,可以退回去嗎?”

  送餐員一臉為難:“這……我就要自己承擔這一單的錢。”

  蘇允扶著門,緩緩歎了口氣:“算了。”

  他接過外賣袋子,道了聲謝,反手關門。

  送餐員頂住門:“等一下!”

  蘇允:“嗯?”

  “您是……”送餐員支支吾吾滿臉緋紅不好意思,“您是那個大明星蘇允吧?”

  大早晨,蘇允眼角的眼屎還沒來得及擦掉呢,被人這麼問,都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送餐員倒是不嫌棄:“您能給我簽個名嗎?可以的話,合個影最好!”

  說著掏出了手機。

  蘇允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我給你簽個名吧。”

  簽了名,總算把送餐員打發走,蘇允扯開袋子往裡瞧了瞧,不錯,豆漿油條油餅小鹹菜,應有盡有啊。

  蘇允把袋子往桌上一放,拿起手機給陸秦打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通了,大早晨,陸秦的聲音神清氣爽,蘇允估摸著他昨晚應該很晚才回家,比自己還晚才睡覺,不知為何竟然聽起來比自己還精神。蘇允聽著他在電話那頭叫自己“寶貝兒”就牙疼,劈頭蓋臉道:“陸秦,你搞什麼鬼?!”

  陸秦頓了一下,笑了:“早餐收到了?怎麼樣,合胃口嗎?說了我要追你嘛,當然要積極表現一下。”

  “我說過了不需要!”蘇允咬牙切齒,一邊說著,一邊往陽臺走,“我不會同意的!”

  “我會追到你同意為止!”陸秦說,“我不想拆夥,蘇允,我想你回來。”

  “我不會回……臥槽!”蘇允一腳踩到一坨軟綿綿的東西,低下頭,情不自禁充滿“臥槽”地叫起來,“狗狗,你怎麼隨地大便?!”

  蘇允瞪著眼看著趴在牆角的二哈寶寶,二哈寶寶伸伸爪爪,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汪唔。”二哈寶寶說。

  蘇允直接把電話掛了。

  電話這頭,陸秦反復看了兩遍螢幕,確定是蘇允掛斷電話,而不是自己或者他那邊信號不好電話斷掉,才安心地拾起筷子,繼續吃早餐。

  養狗也別養哈士奇啊,陸秦幸災樂禍地想,多二啊。

  那以後陸秦的愛心早餐每日必到,能繞過號稱萬無一失的門禁直達樓上的外賣小哥也會每天早晨準時來敲蘇允的門。蘇允剛開始每天拒收,寧可餓著肚子出門工作,都很有骨氣地叫外賣小哥直接扔掉。後來兩人都煩了,外賣小哥不上樓,直接給他打電話,就站在垃圾桶旁邊,蘇允說一聲不要,他直接就扔,偶爾太忙,電話改短信,等太久等不到,外賣小哥自作主張,還是扔。

  這樣持續了一段日子,某天蘇允淩晨三四點才回家,第二天一覺睡到十點多才醒,醒來以後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找遍廚房冰箱,連只雞蛋連包泡面都找不到。他扶著空蕩蕩的冰箱,在冷氣裡餓得頭暈眼花直打轉,悲憤地打開手機要訂餐,這時候,電話進來了。

  外賣小哥平時都七八點鐘給他電話,今天已經十點了,他的電話才來。

  還是熟悉的那一句:“您好,有您的外賣早餐。”

  蘇允吞了口口水:“怎麼這時候送過來?”

  “今天單子上有備註,讓十點之後送去。”外賣小哥說。

  蘇允後背汗毛猛地豎起來,前後左右看了一遍,懷疑陸秦在自己家裝了監視器。

  ——否則平時這個時候自己早出門了,他怎麼會知道自己還在家,剛起床?

  電話那頭,外賣小哥聽著蘇允半天沒動靜,問:“這份餐您要嗎?”

  蘇允想拒絕,可是他掃了掃牆角滿著的二哈食盆,再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冰箱,又吞了口口水,道:“你拿上來吧。”

  白米粥小油餅鹹鴨蛋嫩醬瓜擺一桌,傻乎乎的二哈寶寶循著香味就來了。蘇允把白米粥往手心裡舀了一點,俯身喂給二哈寶寶。

  這可不代表我接受陸秦的追求了,蘇允一邊看著二哈寶寶吧嗒吧嗒,一邊安慰自己,我只是太餓了而已。畢竟,要是我自己點餐,送過來也太慢了,陸秦點的這份都送到眼前,不吃白不吃。

  蘇允吃了個乾淨,那以後拒絕陸秦就沒這麼堅決了。

  二哈寶寶太小,每天除了喜歡把臉埋在食盆裡狂吃,滿家撒了歡瘋玩,就是隨地大小便。有時候蘇允忙了一天,淩晨才回到家,看到滿室的狼藉,分分鐘崩潰。他頂著困意和疲倦收拾,二哈還不知道他在幹嘛,追著他的掃把打轉,把蘇允弄煩了,蘇允對它大吼一聲,它嚇得小尾巴夾起來,灰溜溜去窩裡趴著,“嗚嗚”地叫。蘇允的心立刻軟了,滿腔悔意翻上來,丟下掃把過去抱他,抱著抱著,自己累得在沙發上睡著,第二天醒了,發現二哈極有創意地在掃把頭上尿了一泡。

  蘇允徹底崩潰,把自家鑰匙丟給助理,叫她去家政公司找個阿姨,每天三次,來自家打掃衛生。

  那之後蘇允的家果然乾淨很多,每天晚上他回到家看著乾淨的地面,還有二哈被填滿了食盆水盆,心裡對這位家政阿姨別提有多滿意了。

  蘇允跟陸秦耳濡目染這麼多年,有時候表達滿意不懂用別的方式,只懂甩錢。他交給助理一遝子錢,叫助理轉交家政阿姨,感謝她這麼認真負責,助理拿著錢半天沒說話,抬起頭,尾音帶著顫。

  “對對對對不起蘇允……”助理說,“我……我把請阿姨這件事給忘了。”

  蘇允後背的汗毛又一下豎了起來:“什麼?你說你壓根沒請過阿姨?”

  助理弓著脊背點點頭。

  “可我家的確有人在打掃啊。”蘇允驚道,“我家的鑰匙呢?”

  “還……還在我這兒。”助理怯怯地問,“蘇允,要不要報警?”

  蘇允無奈地瞥她一眼,長出一口氣:“不用了。”

  報警?去捉陸總?

  呵,陸總還真是神通廣大,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偷配他家鑰匙。

  蘇允恨得牙癢,從此回家落兩道鎖。

  陸秦的追求循序漸進,一點點試探蘇允的底線,見蘇允慢慢不再抵抗,開始變本加厲出大招。這些年連年輕人都不流行送花了,陸總還是老一套。某次蘇允為某奢侈品名表月臺,活動都要結束了,嘉賓和記者都要下臺走人了,現場忽然響起音樂,有人推著花車從會場外緩緩走來。那花車上面裝著至少有999朵紅色玫瑰,每一朵都嬌豔欲滴,老遠就能聞到香氣。推車的人一直走到蘇允面前,不說話從內襟口袋裡掏出一朵玫瑰,手裡頭搓一搓,變戲法似的把玫瑰變成一團火。他把這團火直接扔到花車上,花車瞬間著了,燒出一圈心形的火焰。

  “有人讓我把這車玫瑰送給您,他說,自己的心就像這團著了火的玫瑰一樣熾熱,希望您能夠接受。”推車的人,或者說魔術師對蘇允一躬身,輕聲道,“他說您知道他是誰。”

  現場的人都搞不清楚狀況,更聽不清魔術師在臺上說些什麼,還以為是主辦方給蘇允的特別安排,一時間快門響成一片。雖然眼前的一切遠超出狀況外,卻比主辦方自己安排的活動有噱頭多了,臺上嘉賓也不反對,還在玫瑰燒起來的時候齊齊鼓掌。主持人更加隨機應變,適時插入商家名表廣告,把氣氛推向高潮。

  唯有蘇允一個,站在臺上不好發作,強逼著自己笑,活生生笑出一身尷尬恐懼症。

  下了台蘇允就叫助理把花車扔了,躲在化妝間給陸秦打電話。

  “陸秦,你是不是瘋了?!”

  陸秦還以為蘇允會感動,畢竟當眾送花多浪漫啊,陸總這種浪漫細胞缺乏,只會寵人(讀作包養),不會追人(讀作真愛)的人,已經是絞盡腦汁採納多方意見才能想得到這麼一個絕妙的主意了,怎麼聽起來,蘇允好像還不滿意?

  陸秦納了悶:“你不喜歡花?”

  “你再給我送花我就把花一朵一朵全扔你臉上!”蘇允大怒。

  “你不喜歡花,那你喜歡什麼?”陸秦想了想,“我知道你喜歡表,我去瑞士買家表廠送給你好不好?”

  “滾!”蘇允差點把手機都扔了出去。

  蘇允掛斷電話,憤憤然要將陸秦拖黑,手機翻到連絡人列表,發現自己早已經將他拖黑了。他坐在化妝間裡氣得直喘粗氣,經紀人進來了,看他這幅樣子笑得打跌,問他:“你不覺得蠢成陸總這樣,也挺萌的嗎?”

  “萌個屁!”蘇允怒道,“以後我的日程表都不許給陸秦知道,否則……”

  他狠狠瞪了經紀人一眼。

  公司第五大股東雖然沒資格開人,濫用個私權把個把員工從經紀人兼藝人總監位子調任行政部專管派發衛生紙還是可以的,經紀人吐吐舌頭,轉身出去了。

  蘇允跟活動主辦方吃過午飯,下午開車去找岳林。岳林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他約了蘇允在這裡見面,給蘇允一個準確的答覆,自己究竟是否要執導蘇允的話劇。

  這部話劇蘇允籌備日久,進展良好。他已經聯繫過市內最大的劇場老闆,本來劇場檔期已經排滿,老闆硬是給他協調出檔期,還主動提出諸多合作優惠;劇本也已經完備,給圈中幾位前輩看過,前輩表示劇本已經堪稱完美;連同女主角在內的所有演員人選,蘇允在心裡也已經有了個大體範圍,至於服裝配樂等等,蘇允更是早就鎖定了人選,只等岳林點頭,話劇就可以正式開始下一階段。

  蘇允把車停在停車場,自己搭電梯上去,出了電梯門,對面牆上寫著“岳林工作室”五個字,除此以外,偌大空間,連個接待的人都沒有。岳林的工作室像他這個人一樣,清冷而疏離,內心,外表,都拒人於千里之外。

  蘇允是少數不被他抗拒的人之一。

  蘇允緩步走進去,腳步放得很輕,仿佛稍微重一點,就會打破這裡的安靜一樣。他不知道岳林在哪裡,遠遠地聽到走廊那邊有人聲,他循著聲音走過去,走到門前,門虛掩著,裡面傳來一個陌生卻冰冷的聲音。

  “先生說,他可以給您時間考慮,”那人道,“如果後天早餐還看不到您,他就……”

  “就怎麼樣?”岳林一貫清冷的聲音裡破天荒帶了明顯的怒意和諷刺,“他又要把我給關起來嗎?”

  “先生從來不想關您。”

  “是我自己不懂事,自找的對嗎?”岳林諷刺地笑了一聲。

  屋子裡傳來椅子的聲響,緊接著,岳林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屋裡另一個人連聲“再見”都沒說,轉身走了出來。

  蘇允躲閃不及,正跟那人撞個對面。那人瞥了一眼蘇允,像沒看見這裡有個人似的,理都不理繼續往前走,仿佛更多的大人物他都見得多了,蘇允不過是個有點紅的明星而已,他根本不放在眼裡。

  蘇允並不奇怪,奇跡般的也不覺得自己被冒犯。畢竟在季家老大身邊工作的人,眼高於頂,什麼都瞧不上也是應該的。

  蘇允敲敲門,門大敞著,岳林坐在桌旁,單手支頭,眉宇間露出難得一見的苦悶和憤恨。聽見敲門,他抬起頭,蘇允尷尬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

  岳林也尷尬地笑了一聲:“你都聽到了?”他頓了頓,“沒關係,我都習慣了。”

  第35

  蘇允走進來:“你還好吧?”

  岳林笑道:“沒什麼不好。”

  他招呼蘇允到自己身旁,從旁邊的抽屜裡拿出劇本,翻開其中一頁,道:“我昨晚又想到兩處細節要改,來,我跟你說。”

  蘇允搬了張小凳坐在岳林旁邊,岳林拿出筆,給他講自己新想到的細節。這本在圈中前輩看來都已經堪稱完美的劇本,放到岳林眼前卻還不夠完美,岳林總能從當中再找出點地方,把劇本改的更好。從這方面來看,岳林跟蘇允倒是一種人。

  岳林最早在百老匯做過編劇,成名後也堅持自己的每一部劇都有自己親手撰寫劇本。他是圈裡出了名的文本能力強的導演,甚至有出版社要直接簽他的劇本下印廠賣錢。蘇允認識岳林也有一段日子,岳林聊起話劇,無不神采飛揚,眼睛裡都閃著光,今天他卻常常走神,而且是在說話的時候走神。

  岳林手裡握著筆,有時候寫到一半,筆尖停了,他怔怔地盯著自己寫過的字,要走好一會兒神,經蘇允提醒才回來。換了蘇允發表意見,他怔怔地聽著,聽著聽著眼睛也直了,連蘇允停下來都不知道。岳林很少這樣不在狀態,兩人好不容易磕磕絆絆把劇本講完,岳林疲憊地放下筆,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對不起。”他說。

  蘇允表示理解:“沒關係。”

  岳林搖搖頭,看著蘇允:“今天我本來打算答應你,接導這部話劇的。”他抱歉地笑了笑,“現在我不能給你答覆了?”

  “為什麼?”蘇允問。

  “我要回美國一趟。”岳林低下頭,看著劇本紙頁的一角,緩緩道,“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如果我還能回來,我很願意給這部戲做導演,可惜我……”

  他沒有說完,目光躲避著蘇允,唇角露出三分歉意三分無奈的笑。蘇允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對“回美國”三個字如此悲觀,但聯想剛剛的對話,大約也猜到岳林回去面對的,應該不是什麼輕鬆的局面。

  蘇允想了想,說:“我可以等。”

  岳林像是早知道蘇允會這樣回答似的笑了。

  “我不反對你等,有你等我,也許我會多一個回來的理由,但是我們得給自己設一個期限。”岳林儘量讓語氣輕鬆,“二十天,如果我二十天后不能如期回來,你就去找別人。馮雙是我師兄,能力並不在我之下,你可以找他。”

  蘇允點了點頭。

  岳林撐著桌子站起來,緩緩走到窗前,今天有些陰天,往上看,天空是灰濛濛的,像誰家的湛藍鏡面許久未擦,蒙了一層灰。岳林怔怔地王了半天,忽然回過頭,問蘇允:“愛情和自尊,你選哪個?”

  蘇允想都沒想就答:“自尊。”

  說完,他的乾脆俐落讓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以前我一定毫不猶豫選愛情的。”蘇允聳聳肩,補充道。

  岳林也笑:“那你還相信愛情嗎?”

  蘇允搖搖頭,他站起來,走到岳林身邊,抬頭望著天。

  “做出這種選擇,我可能就已經不那麼信了吧。”

  岳林買了最快一班飛機回美國,蘇允留在國內,按照約定,開始為期二十天的等待。他為話劇做了這麼長時間的準備,並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時間。他還是照常出席活動,接廣告,為雜誌拍時尚大片,還成為言勵個人品牌最新一季的代言人,發佈會後接受了明諾的獨家專訪。明諾看起來是個傻白甜,工作起來有板有眼,認真極了。他的問題兼顧八卦與深度,再加上身為多年死忠粉對蘇允的瞭解,整個採訪過程如同好友聊天,輕鬆自然又言之有物,是蘇允接受過的所有專訪中最開心的一個。

  二十天在這樣的忙碌裡一天天過去,岳林像失蹤了似的沒消息。蘇允認准了岳林,當初答應他的時候,心裡其實已經決定要等到他回來為止,眼看著約定的時間快到了,蘇允不打算坐等。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剛好某雜誌新年第一期的時尚大片改在美國洛杉磯攝影棚拍攝,兩件事一起辦,蘇允決定更改行程,提前飛到美國。

  事情決定得匆忙,從決定要去到真正出發,前後加起來不過一個星期。這件事蘇允沒讓陸秦知道,自從他的日程表不再允許陸秦過目後,陸秦出現在蘇允生命中的次數少之又少。當眾送花這樣的蠢事是不再有了,除了每日早餐和家政照舊,陸秦消停得像不追蘇允了一樣。蘇允閑著沒事的時候算了算,自己快一個月沒見到陸秦了,竟也沒覺得很想他。

  也許就這樣一直不見面,慢慢的,也就過了一輩子了吧。

  蘇允這麼想。

  出發前一晚,蘇允配合自己即將上映的新電影拍攝宣傳海報,很晚才回家。回到家,他還要親自動手給自己收拾行李。二哈一天沒見到他,想念得不行,跟在他屁股後面進進出出,繞著他的腳邊打轉。蘇允幾次險些踩到它,有次為了躲它,自己差點摔倒。蘇允本來就累,行李一時半會兒收不到耽誤休息,搞得他心情更差,忍不住朝二哈寶寶吼了一聲,叫他回窩裡呆著去。

  二哈寶寶委屈極了,又傻,不知道爸爸為什麼嫌棄自己,被吼了又不敢靠近,乖乖地嗚咽了一聲,轉頭往窩裡走。蘇允吼完就心軟,覺得自己不對,跟狗狗發什麼火,追過去要抱一抱二哈,摸摸他的頭,給一根牛肉幹吃。正在這時,二哈寶寶不走了,它四個爪爪難受地扒了扒地,小脖子探啊探,探了半天,原地一探頭,吐了。

  蘇允手裡抱著的衣服瓶罐全給扔了。

  他嚇得氣都不順了,沖過去把二哈寶寶抱起來。二哈寶寶吐過了像沒事似的,看到主人抱自己,高高興興地要蹭蹭蘇允,動作幅度一大,歪歪頭,又吐了。

  二哈這一吐就停不下來,趴在地上,一會兒吐一灘,一會兒吐一灘。蘇允根本沒心情收拾行李,他連改簽機票的心思都有了,心疼地順著二哈寶寶的毛。二哈寶寶剛開始還會嗚嗚兩聲,難受地叫喚,後來吐得太多,黃膽汁都要吐出來,連嗚嗚叫的力氣都沒了。蘇允心疼不已,又不懂怎麼辦,用手機搜狗狗這是什麼病狀,把網友教的方法用了個遍,還打電話大半夜折騰養過狗的朋友。他這邊電話裡問著,二哈在旁邊不停地吐,一邊吐,一邊痛苦地撲騰一下小爪子,痛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蘇允聽到一半聽不下去,掛斷電話,換了衣服,拿圍巾裹起二哈,出門去看大夫。

  這時候已經快半夜兩點了,哪家寵物醫院還開門呢?

  蘇允不知道,以前他不養寵物,也沒關注過這些,他只知道無論如何,今晚自己就算跑遍全城,也要找到一家營業的寵物醫院給二哈看病。深夜寒冷,走廊裡更加陰冷,一出門,涼氣不停往身體裡鑽。蘇允用風衣裹緊懷裡的狗狗,自己卻耐不住寒,不住地咳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他一邊咳,一邊按電梯按鈕,電梯停在一層,上來得慢極了。他捂著嘴退開一步等,突然,隔壁的門開了。

  一張無比熟悉卻怎麼都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臉探了出來。

  “蘇允,”陸秦問,“怎麼了?”

  蘇允整個人愣在那裡。

  他從沒見過鄰居,因為鄰居從來安安靜靜沒有聲音,所以他猜測隔壁應該沒有住人。

  ——原來隔壁一直住著人,那人還是陸秦?!

  蘇允覺得荒謬至極,他掩著唇清了清嗓子,冷聲問:“你怎麼會在我隔壁?”

  陸秦敞開門,他聳聳肩,往自己房間裡瞥了一眼,大大方方地說:“這戶一直沒人住,以前的戶主剛裝修好房子就出了國,我就聯繫上他,把這房子買了下來。”

  蘇允眯起眼睛:“你什麼時候買的?”

  陸秦算了算:“大約一個月前。”

  所以說,那天晚上之後不久,陸秦就把這間房子買下來了是嗎?

  怪不得他對自己的行蹤了若指掌,知道自己哪天晚上回來很晚,第二天早餐要晚點送,還知道自己每天晚上回家面對一屋子的狼藉有多麼抓狂。

  真是用心良苦啊。

  蘇允冷冷地盯著他,目光從上到下掃描似的把陸秦掃過一輪,問:“你是不是經常偷窺我?”

  “窺不到,”陸秦吞了口口水,討好地坦白,“但聽得到。”

  蘇允一個眼刀扔了過去。

  “嗚嗚。”

  走廊陰冷,二哈感知到涼意,嗚嗚地叫著往蘇允懷裡鑽。蘇允顧不得再跟陸秦說話,心疼地撩開衣襟,把狗狗攏進懷裡。陸秦打量著他的動作,問:“怎麼了?”

  “狗狗可能生病了,一直在吐。”蘇允說。

  “腸胃炎?”陸秦問,“你要帶他去看醫生?這大半夜的你一個人怎麼能行?”

  蘇允沒說話,剛好電梯來了,他抱著狗狗,一腳邁進電梯裡。

  陸秦無奈地歎了口氣,轉回身,飛快地從門後的衣架上隨便取了件外套穿在身上,拿了手機錢包鑰匙,追了上去。

  “我陪你一起去吧。”陸秦邁進電梯,說。

  第36

  陸秦開著車,副駕駛上坐著蘇允,蘇允懷裡抱著沒精打采的二哈寶寶,繞著社區,社區周邊,一路向外延伸,路過的寵物醫院寵物診所無一例外,全部關門。二哈本來把肚子裡的東西都吐光了,坐進車裡聞見點汽油味暈了車,變本加厲的吐,這回是真把膽汁吐了出來。

  蘇允一直拿個不透水的紙袋子給二哈接著,二哈吐的時候一伸爪,把紙袋撲到地上,全白接了,都灑在陸秦車裡的地毯上。陸秦一點沒嫌棄,手裡把著方向盤,嘴上哄:“沒事啊二貨,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醫院了,到醫院醫生給你打一針就好了。”

  給二哈嚇得一縮。

  蘇允揉了揉懷裡這個小肉團的毛,抬頭怒瞪陸秦:“你才叫二貨!”

  陸秦笑道:“那它叫什麼?”

  “叫狗狗!”

  “什麼?我問它叫什麼名。”陸秦說。

  “就叫狗狗。”蘇允斜了陸秦一眼,轉過頭看著窗外。

  陸秦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笑得方向盤都快把不住:“你是怎麼給他起了個這麼有創意的名的?”

  蘇允別著頭不看陸秦,耳朵尖卻微微有點發熱:“剛帶它回來的時候不知道跟它叫什麼,就先叫狗狗,後來想到要跟它叫什麼,別的名字它已經不認了……”

  陸秦一臉“你開心就好”的表情,瞅瞅蘇允,再瞅瞅蘇允懷裡的二哈。

  “狗狗。”他叫。

  蘇允懷裡的二哈“汪唔”叫了一聲。

  陸秦一臉崩潰:“算了我還是開車吧。”

  總共開出差不多五公里,終於在一個犄角旮旯看見一家寵物醫院。醫院門口掛著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牌子,陸秦直接開車繞過去,在門口停車。

  “你先進去,”陸秦說,“我待會兒就到。”

  蘇允抱著二哈下了車,外面寒風刺骨,蘇允用衣襟裹緊懷裡的狗狗,一路小跑到了寵物醫院門口,回頭再看陸秦,陸秦打開副駕駛的門,彎腰把被二哈吐過的腳墊拖了出來,直接扔到了後備箱裡。

  陸秦是個貪圖享受的性子,說白了就是喜歡買買買。他的車都是名車,車裡的配飾也都價格不菲。腳墊雖然是腳底下踩的,大約也頂得上別人一個奢侈品包的錢,被二哈吐過,肯定是不能再要了,要配個一樣的,說不定也不好配,這樣一來,整個車裡的地毯墊子都要換一套,所有這些算下來,也是筆不菲的花銷。

  陸秦丁點沒在乎,更沒心疼,他眼皮子都沒眨一下,怕蘇允尷尬,還調侃二哈來減輕他的心理負擔。

  蘇允心裡微微一暖,低頭點了點二哈的小鼻子,推門走了進去。

  門裡有個醫生躺在沙發床上,攏著手昏昏欲睡,聽見推門聲,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揉揉眼,都沒看清楚是誰,問道:“您好,怎麼了?”

  蘇允說:“我的狗狗一直在吐,麻煩您看一下他是不是生病了?”

  醫生趕緊接過二哈,抱它進了內間,一項一項做檢查。蘇允跟過去,被醫生攔在外面,兩人隔著個敞開的玻璃窗,蘇允能清楚地看到二哈被放在檯子上的時候,整個抽搐了一下。蘇允的心都隨著揪了起來,醫生卻見得多了,一邊有條不紊擺弄,一邊不停地瞟蘇允。

  “你是蘇允嗎?”醫生問。

  蘇允點點頭。

  “你比電影裡好看多了。”醫生笑道。

  蘇允勉強笑了笑:“謝謝你,我的狗狗沒事吧?”

  “還要檢查一下才知道,”醫生道,“別擔心,不會讓它有事的。對了,待會兒我給它治好了,你跟我合個影行嗎?”

  蘇允無奈地點點頭。

  正說著話,陸秦走了進來。他推開門帶進一陣風,蘇允忍不住低下頭半捂著嘴咳了兩聲。陸秦擔心地看著他,問:“怎麼了?不是感冒了吧?”

  蘇允搖搖頭,清清嗓子說,“那腳墊……我賠你一套。”

  陸秦怔了一下,“噗嗤”一聲笑了。

  “不用,哥還缺那幾個腳墊嗎?”

  他輕輕摟住蘇允的肩,叫蘇允靠在自己身上,柔聲問:“狗狗怎麼樣了?”

  “還在檢查。”蘇允沒有拒絕,順從地接受了陸秦,“希望沒事。”

  醫生給二哈寶寶測了體溫,做了檢查,把所有可能性都排查一遍,許久之後,抬頭道:“不是腸胃炎,也沒什麼別的問題,可能就是吃多了。”

  蘇允一口氣沒緩過來就愣在那裡。

  醫生問:“你平時給它吃幾頓?”

  蘇允支支吾吾:“我不知道,我都是把食盆盛滿放在那裡,讓它自己吃的。”蘇允頓了頓,“偶爾還會給他點零食。”

  醫生追問:“零食有多少?”

  “不多,大概七八種,每種我都會給一點。”蘇允答道。

  “每天都喂?”醫生的表情有點不對勁。

  “嗯,”蘇允說,“我怕它餓著。”

  身旁的陸秦沒忍住,別過頭笑出了聲。

  醫生也忍俊不禁:“食盆都是滿的,它怎麼會餓著?更何況還有這麼多零食……你給他吃太多了!”醫生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歎道,“以後別這樣了。它本來就小,貪吃,又二,不知道什麼叫飽,你給他這麼多吃的,他當然每樣都要吃一口,吃著吃著就吃多了唄……嘖嘖。”

  醫生摘下手套,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道:“進來看看吧。”

  蘇允內疚地走過去,挨著檯子蹲下來,視線與二哈寶寶齊平,伸手摸了摸二哈寶寶的頭。二哈寶寶蹭了蹭他的掌心,像以前那樣伸出舌頭,舔他的手指。蘇允看著小東西可憐巴巴的樣子,心疼得眼圈都紅了,顫著聲道歉:“對不起啊,狗狗,是爸爸不好,爸爸工作太忙才會圖省事把所有東西一起給你。爸爸不知道你不能吃多的,對不起,爸爸錯了,爸爸以後不會這樣了,爸爸以後一定少給你點吃的……”

  狗狗像聽懂了似的,委委屈屈地“汪”了一聲。

  “沒事啊,別怕,”陸秦在一旁搭腔,“要是你爸給的太少,吃不飽,你就到隔壁媽媽家來,媽媽給你燉肉吃。”

  蘇允一個眼刀飛過去:“有你什麼事啊?”

  “當然有我的事了。”陸秦大言不慚,“咱們是一家人,你不是爸爸嗎?我就只好委屈委屈當媽媽了。寶貝兒,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呀?”

  陸總低下頭,湊近二哈,二哈嫌棄地把臉轉了過去。

  蘇允白他一眼,憋不住笑了。

  二哈吃了藥,很快就不吐了,就是精神看著有點萎靡,趴在桌上眨巴著眼不動。蘇允從醫生手裡接過藥,還跟醫生合影,證明大明星的狗都在這裡看病,然後用來時的圍巾裹了裹狗狗,與陸秦一起回家。這時已經接近淩晨四點,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馬路空空蕩蕩,唯有清掃車以緩慢的速度開過街道。陸秦給蘇允拉開車門,蘇允坐了進去,陸秦也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了車。

  車裡十分安靜,陸秦沿來時的路一直往回開去,蘇允懷裡抱著狗狗,靜靜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過了會兒,蘇允懷裡傳來輕輕的鼾聲,陸秦轉過頭看了一眼,柔聲問:“睡了?”

  “嗯。”蘇允順了順二哈的毛,溫柔地笑。

  陸秦也笑了笑,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蘇允,緩緩道:“上次你問我的那幾個問題,我回去想過了。”

  蘇允的眉梢微微動了一下。

  陸秦握緊方向盤:“什麼時候開始的?”

  蘇允抿抿唇,別過頭,望著窗外:“很久之前,大概……咱們從坎城回來以後吧。”

  ……竟然有十年了!

  陸秦心中大驚,忍不住轉頭看著蘇允。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告訴我?”陸秦問。

  “有意義嗎?”蘇允乾巴巴地笑了笑,“就算我當時告訴你,你也會嚇得一走了之,或者乾脆把我趕走吧?”

  陸秦沒有回答,他很確定當時的自己一定不會把蘇允趕走,他捨不得,可是同樣,當時的自己也一定無法給蘇允一個他想要的答覆。

  但是十年,這太長了,蘇允活到現在,也不過經歷了三個十年而已,其中有一個,全部耗費在了自己身上。

  陸秦的心尖銳地疼了起來。

  “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會怎麼做,不過現在,我不會一走了之,我想……跟你在一起。”陸秦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氣,“蘇允,很多問題我現在不能回答你,因為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可有一點我很確定,那就是我的生活裡不能沒有你。你早就是我的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現在,還是未來,少了你,我的人生都不再完整。所以蘇允,我不想跟你拆夥,我想你回來,我們在一起。”

  “哪怕要你再也不能出去找別人,從今往後只守著我一個,你也要跟我在一起嗎?”蘇允問。

  “對。”陸秦堅定地答。

  “你捨得嗎?”

  “沒什麼不捨得。”陸秦道,“那天你走後,我一個人坐在大廳想了很久。人本來就不能太貪心,什麼都想要,最後就會什麼都抓不住,所以我問自己,什麼是我最想要的。”

  “是你,”陸秦轉頭看著蘇允,“什麼人我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失去你。”

  蘇允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這話聽來多動人,可惜,來得太晚了。

  他忽然想起那個臨近傍晚的下午,岳林問他,你還相信愛情嗎?

  “陸秦,其實我在你心裡根本沒有這麼重要。咱們在一起足足十二年,這個時間太長了,所以我一跟你拆夥,你短時間內根本沒辦法適應。你不是不能失去我,你只是習慣了我在你身邊而已,習慣這個東西是最好改的,你狠狠心,遠離我一年半載,慢慢習慣了也就好了。”蘇允睫毛微垂,淡淡地笑。

  “蘇允,不是你說的這樣。”陸秦急切道。

  “不然呢?你根本就不愛我,你這麼執著地想讓我回去,不過是因為你不能習慣而已。”蘇允順了順狗狗的毛,仿佛唯有手裡做點什麼才能掩飾他心中翻湧而上的諸多情緒,“陸秦,我被人追過的,我知道一個人因為愛而追求另一個人是什麼樣子。可是陸秦,你送我花的時候我真的一點也不開心,我尷尬極了,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陸秦,你永遠也不可能愛上我的,別再裝情聖了。”蘇允說,“以前喜歡你是我不對,現在我知道錯了,要改邪歸正了,我想試著去喜歡別的人,陸秦,我們都學著成熟一點,放手好嗎?”

  蘇允和陸秦一起上樓,走出電梯,一個左拐,一個右拐,分別開門。蘇允已經太久沒睡,疲憊,勞累,剛剛在外面還能勉強支撐,這會兒站到門前,體力透支的困倦感全部翻湧上來,讓他站在門前,忍不住眼前發黑,像隨時隨地都要栽倒下去。他單手抱著狗狗,鑰匙怎麼努力都塞不進鎖眼,耳邊聽到陸秦跟自己說話,一個激靈,清醒了。

  陸秦問:“你明天是不是下午兩點的飛機去美國?”

  蘇允點點頭,笑了笑:“已經是今天了。”

  陸秦扁扁嘴:“抱歉。”他頓了頓,“你的日程表其實我一直還在看,只是不敢讓你知道而已。”

  蘇允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你走了,狗狗給誰照顧?”陸秦問。

  蘇允清了清嗓子:“我本來打算明天上午送到朋友家的……”

  “我幫你照顧吧,”陸秦主動說,“狗狗病著,交給別人也不放心,換了環境只怕它又要反復。反正我就住你隔壁,每天來看兩眼而已,很方便。”

  蘇允沒有立刻答應,他有點猶豫。

  陸秦露出“你還不相信我嗎”的表情:“就算拆夥也可以做朋友的吧?”

  陸秦剛陪自己折騰了大半夜,蘇允實在說不出“別做朋友”這種話,更何況陸秦說的在理,蘇允猶豫再三,只好答應了。

  “這是我家鑰匙。”蘇允低頭把自家門打開,遠遠地向陸秦遞出鑰匙。

  陸秦關上自家的門走過來,離得老遠,輕輕把鑰匙攥在了手裡。蘇允手指一松,就要把手抽回來,陸秦卻順著鑰匙,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下一秒,陸秦手臂用力,生生把蘇允拽進自己懷裡。

  他緊緊地抱著蘇允,那麼那麼緊,像是要深深地將蘇允嵌到自己身體裡去。

  “汪。”蘇允懷裡抱著的二哈寶寶被擠壓得沒了空間,從睡夢裡醒來,不滿地叫了一聲。

  陸秦不得不鬆開蘇允,蘇允狼狽地順著二哈寶寶的毛,哄它再度進入夢鄉。

  “為什麼說我永遠都不可能愛上你?”看著二哈寶寶打了個哈欠再次睡著,陸秦沉聲問,“連我自己都不確定。”

  蘇允微微仰著頭,明亮的眼睛望著陸秦:“你不是說你永遠也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包養物件嗎?”

  “可是我們拆夥了,你已經不是我的包養對象了。”陸秦說,“你早就不需要我包養了,不是嗎?”

  蘇允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陸秦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含義不明卻意味深長的笑,他俯下身,輕輕吻住了蘇允的唇角。

  “一路平安。”陸秦說。

  陸秦轉身替蘇允拉開門,蘇允甚至忘了道謝,就走了進去。他背對著門口,反手把門關上,背靠門邊,像是不靠著什麼,他就會不停地不停地滑下去。心臟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動,耳膜也在鼓噪,他聽到隔壁傳來一聲門響,是陸秦回了家。

  直到這時,蘇允才長長地發出了第一個呼吸。

  他緩緩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唇邊有一個怎麼都不該出現,卻攔不住的笑,可是啊,大顆大顆的眼淚也這麼順著眼眶淌了下來。

  第37

  蘇允剛知道陸秦一輩子也不可能愛上自己那時候,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沒了顏色。

  所有覺得失戀沒什麼大不了的人,要麼是沒經歷過失戀,要麼是在裝逼。失戀有多折磨人呢?經歷過的人大多只覺得四個字——生不如死。尤其對蘇允這樣,表白和失戀短時間內同步完成的人來說,滋味更加難熬。

  吸煙,酗酒,逃避痛苦的方法幾乎一夜之間全學會了,剛開始是朋友帶他去夜店蹦一蹦舒緩一下心情,嘗到甜頭,慢慢的,他成了牽頭組織活動的那一個。尤其那段時間陸秦跟一個新人打得火熱,不怎麼回家,更顧不上管蘇允,蘇允撒了歡,每天在夜店high到天亮,不省人事,被朋友架著送回來。有天好巧,蘇允回來的時候陸秦也剛下車,陸秦頸側的吻痕還在呢,也醉得不清,兩人一邊一個,一齊被人架到樓上,丟在一起。

  沉淪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是終於厭倦了這種聲色犬馬也絲毫不能治癒的生活,還是時間多少療了一點傷,蘇允不玩不鬧了,瘋了一樣接戲,重新回到工作。他身上本來就掛著影帝的頭銜,年齡和顏都在巔峰,只要他想工作,工作就源源不斷來找他。那時候他接無數廣告和活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劇組,被業界稱為工作狂。蘇允如今的江山,有一大部分是那時候打下來的。

  他跟陸秦在一起十二年,數這段時間感情最淡,吵的架卻最少。沒辦法,兩人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面,電話裡說幾句,說的都是噓寒問暖的貼心話,至於真心話,誰會閑著沒事隔著電話講?難得見了面,說不了幾句就直奔主題,做啊做的,又到了蘇允該走的時候。

  那幾年,蘇允隨時做好了自己被陸秦厭倦拋棄的準備,他變得悲觀充滿不安全感,每一天睡前都要小慶倖一下,今天沒接到陸秦的電話讓自己滾蛋,不過別高興得太早,說不定明天電話就來了。他就是帶著這種不安全感在不停地工作,趁自己還是陸秦的身邊人,拼命為自己積攢資本,以免有一天自己被掃地出門,落個無依無靠,悲慘收場。

  這樣又過了幾年,有些道理慢慢想通,有些事情漸漸看淡,不該計較的早不計較了,該計較的也懶得計較了,蘇允一點點找到與陸秦和平相處的方式。以前那種怕被拋棄的不安全感沒了,試著提過幾次拆夥,陸秦堅決不同意,還叫他別胡思亂想,老老實實呆在自己身邊。蘇允認了命,覺得就這麼著吧,還能怎麼樣?他慢慢減少接戲量,一年裡有小半年的時間不往外跑了,可能那段時間陸秦也有點玩累了,稍稍收了心,懂得抽出點時間陪他,還會隔三差五製造點小驚喜。有時候陸秦會突然幫蘇允收拾好行裝,帶他去澳洲漂亮的黃金海岸潛水,又或者牽著他的手出席一些不允許外人出席的公開場合,向別人介紹蘇允是他的人。蘇允的人氣有了,錢也賺到手了,地位在這段時間裡也徹底得到鞏固。

  二人世界過多了,蘇允又生出點不切實際的幻想,雖然每次這種幻想一冒出來,蘇允就會強行把它壓下去,可是好傻好天真,幻想這種東西,是你強行壓下去就能成功的?當然要現實給你當頭一棒,你才能清醒。

  是的,陸秦又包養了新人。

  對方是個奇才,身高足有一米九,比陸秦還高,瘦得像根竹竿,蘇允第一次看見他們倆站在一起的時候都沒顧上傷心,反倒笑了五分鐘。那孩子弓著一米九的身板,恭恭敬敬站在陸秦身邊給蘇允鞠躬,跟蘇允喊哥,還叫蘇允多多指教,把蘇允笑壞了,當場從錢包裡抽出一遝子錢,當見面禮給了他。

  蘇允再也不用強壓自己那點幻想了。

  因為他基本不幻想了。

  就是那段時間,他第一次找到了能讓自己心裡稍稍舒服一點的方式。

  他跟劇組一個新人上了床。

  他頭一回做攻,技術不怎麼到位,奈何顏值高,新人光看著他的臉就高潮。蘇允第二天醒了,叼著煙靠在床頭算,自己昨晚射了幾次來著?一,二,三……新人醒了,八爪魚似的爬過來,頭髮蹭著蘇允的胸口求抱抱,蘇允抱著他,順他的脊背,順著順著,興致來了,又把人壓在下面做了一次。

  做完了,他坐到床邊穿衣服,問:“昨晚你在我的酒里加了什麼?”

  新人原本一臉春情,當場嚇得抖若篩糠,滿臉冷汗,說都不會話。

  蘇允回頭欣賞著新人的表情,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你啊,把這點小心思用在演戲上,早紅了。”

  從此他常跟這個小新人上床。他說不上多喜歡這個小新人,可每次進入對方身體那刻的快感卻讓他深深沉迷。這種快樂甚至並不來自于對方的身體,僅僅出自一種報復的快感而已。他知道自己沒資格報復,他只是個被包養的小明星,金主要他怎樣他就得怎樣,怎麼還輪得到他計較吃醋,用同樣的方式報復?這些道理蘇允都懂,要是有人來跟他辯,他自己就能說出一大堆,可是道理有什麼用?蘇允過不去這個坎,這麼多年了,除了這種方式能讓他稍稍舒服一點以外,其他方式,他都過不去這個坎。

  有些時候,有些事,就是你明知道這是錯的,可是你太難受了,哪怕這是鴆酒,只要能解一時之渴,你都會不計後果地把他喝下去。

  飛機加速之後快速升空,蘇允把毯子蓋在胸前,想想以前那些荒唐的日子,只覺得不堪回首。跟陸秦拆夥後他的私生活反倒檢點很多,以前常常跟狐朋狗友混夜店,瞥見不錯的,當場就去開房,現在挑了,很偶爾才睡一個,睡完了會認真地想,如果選這個人做男朋友怎麼樣。可惜至今沒遇到合適的,不過蘇允從不放棄尋找。

  也沒人規定一個人這輩子只能談一次戀愛,對不對?

  蘇允一夜沒睡好,睡了大概才三四個小時,就被二哈叫醒,要他陪自己玩。蘇允想到自己這一走要一個多星期就什麼脾氣都沒了,乖乖起床陪玩,玩得哈欠連天,等到二哈累了,跑到窩裡去睡了,蘇允看看時間,自己該出門了。

  他推著箱子走到門口,打開門,陸秦靠在門邊,見他出來,笑著問:“我送你去機場?”

  蘇允說:“不用了,司機會來接我。”

  “我想多跟你呆一會兒。”陸秦倒是很坦然。

  蘇允看看他,再看一看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這個也不用了。”

  蘇允轉身按電梯走人。

  他到機場,上飛機,因為要先去找岳林,所以目的地並沒有選在洛杉磯,而是選在岳林所在的城市。拍攝時間安排在五天后,大部隊兩天后才飛,先到美國的只有蘇允和助理。到了目的地,助理聯繫的當地司機已經等在外面,蘇允放下行李,直接叫司機開車帶自己到了岳林,或者說季家門前。

  他當然沒見到岳林,整整兩天,他連季家的門都沒進去。

  正常拜訪,被告知主人不在,婉拒;開著車死守門口,季家門前那麼寬一條馬路,一天通過的車不到五十輛,蘇允的車往那一停,傻子都看得到,對方還是不見。助理坐在蘇允旁邊陪他一起等,等了兩天,等得沒了耐性,問蘇允:“嶽導可能是真的不在吧?”

  話音剛落,季家大門開了,一輛加長版豪車從裡面開了出來。窗戶裡一閃而過一個人影,從蘇允的角度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岳林。

  蘇允想都沒想,踩油門就追了上去。

  半路上被季家的保鏢車逼停了,保鏢車什麼都沒做,就是把車停在他車前,等自家老闆的車開得沒影了,保鏢們齊齊下車給蘇允鞠了個躬,開著車散了。

  把蘇允氣得直磨牙。

  其實蘇允早在國內就隱約知道會是這麼個結果,可他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總要真的碰了壁,確定這條路走不通,才肯正視現實。眼看著時間不多,他買了第二天早上的機票飛洛杉磯,怎麼才能在這短短一夜的時間裡見到岳林呢?

  蘇允正想著,電話來了。

  號碼顯示竟然是言勵。

  “你現在在美國?”電話接通,言勵開門見山問。

  蘇允悶聲道:“嗯。”

  “去找岳林?”言勵又問。

  蘇允頓了一頓:“嗯。”

  “你去找岳林這事兒,告訴陸秦了嗎?”言勵再問。

  “沒有,他知道了一定不許我來。事實上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不多,就幾個,”蘇允眯起眼,“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這通電話不是我想打,是有人讓我打給你的。”言勵笑道,“有人讓我告訴你,別再等了,你是見不到岳林的,回去吧。”

  “是岳林讓你給我電話?”蘇允敏銳地問。

  言勵只是笑,不出聲。

  蘇允咬牙道:“我想讓他導演我的話劇。”

  “他現在能不能從季大身邊脫身都是個問題,你就別惦記你的話劇了。”言勵笑了笑,“不過,他讓我謝謝你,並且說,如果你鐵了心要找他導演,可以耐心等上一等,說不定再過一陣子,他就能脫身了。”

  “過陣子是多久?”蘇允問。

  “按季大的脾氣……一個月?”言勵猶豫道。

  “你跟季家老大很熟?”蘇允疑惑道。

  “不熟不熟,一點都不熟。”言勵趕緊澄清,“季家一家子都是變態的,老爸三觀不正,媳婦是強搶的,老媽斯德哥爾摩愛上老爸。大哥冷心冷血,嫌棄弟弟,弟弟血統不純心術不正,窺伺哥哥,跟這樣一家人熟?呵呵,你可別抬舉我了,我只是渣,又不是變態。”

  “那你怎麼……”蘇允更不明白了。

  “我只是跟季大有過一點合作,又恰巧跟岳林有一點交情而已,否則以季大的性子,怎麼會允許岳林給我電話?”言勵不願再談,收尾道,“總而言之,你如果認准了岳林,就多等一個月,到時候岳林說不定就回來了。”

  蘇允掛斷電話,決定聽言勵的,多等岳林一個月。他把手機放到一邊,發動車子,引擎剛轉起來,手機又響了。

  他低下頭,掃了一眼螢幕,是個陌生的,來自國內的號碼。

  蘇允把手機調靜音,扔到車後座。

  助理不解:“蘇允,怎麼不接?”

  蘇允冷笑一聲,道:“肯定是陸秦。”

  蘇允還沒把陸秦的號碼從黑名單裡放出來,又在之後把周岑,陸秦的秘書,陸宅的保姆,周岑的妻子及陸秦的三位司機等等號碼陸續添加進黑名單。陸秦沒辦法再用別人的號碼打給蘇允,只好不停去辦新號,換新號碼打來。蘇允剛到美國那天就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接通,陸秦在那邊深情款款地問蘇允累不累忙不忙美國天氣怎麼樣,蘇允都沒聽完,直接點擊掛斷。

  那之後的陌生號碼來電,蘇允一概不接。

  陸秦發現蘇允不接也不放棄,照常打,還增加戰術,每天發一條問候資訊給蘇允。知道蘇允肯定不看,他把這條資訊發到蘇允經紀人手機上,叫經紀人轉給蘇允看。經紀人每次轉過來都要附幾句自己的點評,例如“陸總的資訊裡有錯字我給他改過來了,他是不是老花眼了”“陸總追起人來可真要命看得姐姐牙都酸了”“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等等,蘇允又不能拖黑經紀人,只好每天接到資訊後勉為其難看上幾眼,刪掉。

  說實話,以陸總這個身份,使出這種死纏濫打的招數追人,一般人早就繳械投降乖乖撲入陸總的懷抱了,可惜,對方偏偏是蘇允,蘇允不買帳。

  第二天蘇允到達洛杉磯,經過一天的休整後,次日投入工作。雙方經過短暫的磨合後,蘇允迅速進入狀態,原定要兩天才能完成的拍攝,蘇允一天就搞定。雜誌給蘇允團隊眾人定的酒店一直可以入住到三天后,為感謝蘇允及團隊的配合與敬業,特別決定招待他們在當地玩上三天,所有花費,雜誌包了。

  蘇允的團隊歡呼雀躍,蘇允卻興趣缺缺。他囑咐經紀人把其他成員安排好,自己租了輛車,直接開去了拉斯維加斯。

  對於愛玩愛鬧的人來說,拉斯維加斯才是天堂。

  在異國他鄉,沒什麼人認識蘇允,蘇允自己去酒店開了個房間,白天睡到自然醒,洗個澡吹幹頭髮去餐廳吃個午餐,午餐吃到一半,桌子對面多了個褐發藍眼的小帥哥,眨著眼問他是不是一個人。兩人說了幾句就勾搭上,蘇允請對方吃午餐,下午像情侶一樣,手挽著手一起去賭場玩牌。蘇允口袋裡就裝了這麼幾張現金,五分鐘後就全輸光,兩人也不覺得可惜,明明都輸了,還擁抱著在賭桌跟前濕吻,搞得荷官忘記發牌,只顧著盯著他倆看。

  在賭場玩膩了,蘇允帶小帥哥去秀場看秀。蘇允特地要了個包間,遠離人群,又看得清舞臺。他趴在包間週邊看臺上歌手演唱,小帥哥伏在他懷裡哼哼,手不停地亂摸。摸著摸著擦槍走火,蘇允把包間簾子一拉,直接把小帥哥按倒在椅子上。小帥哥又辣又勁,充滿美利堅的狂放氣質,叫起來比舞臺上的歌手聲音都大,蘇允怕別人聽見,用嘴唇去堵他的聲音,小帥哥纏著蘇允舌吻,嘴裡不停說“I love you”

  晚上蘇允帶小帥哥回自己房間,小帥哥問他來美國幹嘛,他說散心。小帥哥問,你為什麼不開心?蘇允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我終於做了最正確的決定,應該開心才是,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開心?”他用中文問自己。

  他跟小帥哥在賭城玩了幾天,玩得樂不思蜀,大部隊要回國,他都捨不得回去,又跟經紀人多請三天假,想繼續在這裡玩。經紀人心疼他前陣子太忙,惦記著叫他放鬆放鬆也好,大方准假,沒想到經紀人前腳剛走,後腳就出了岔子。

  事情很簡單,是這樣的。

  在某次纏綿後,小帥哥問蘇允:“你願意為我留在美國嗎?”

  蘇允揉揉他的頭,說:“不願意。”

  “那你願意帶我回中國嗎?”

  蘇允揉揉他的頭,笑,不回答。

  “蘇,那你愛我嗎?”

  蘇允說:“我很喜歡你,但也許不是你想要的那一種愛情。”

  “所以,你總有一天會離開我,是嗎?”小帥哥眨著歡愛過後更加閃亮的眼睛,有些傷感地問。

  蘇允把他摟進懷裡:“睡覺吧。”

  小帥哥乖乖抱住蘇允,好半天,蘇允以為他睡了,他喃喃著,用特有的鼻音說:“蘇,對不起,我不能為你變成一個好人了。”

  第二天小帥哥就失蹤了,還順便偷走了蘇允的錢包手機手錶。

  還好,蘇允的信用卡擱在箱子夾層裡他沒發現,否則肯定一起順走。

  這樣也好,蘇允不氣不惱,反而覺得省事。自己畢竟不打算跟他長久下去,與其過幾天為了怎麼打發他煩心,他自己肯走最好。錢財嘛,只是身外之物,就當他陪自己玩了這麼多天,給他的酬金好了。

  洗過澡,蘇允打開箱子,傻了眼。

  那張本該在箱子夾層放著的信用卡沒了。

  蘇允猛拍腦門,想起來,自己來拉斯維加斯前一天,把這張卡取出來交給經紀人保管了!

  很好,現在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僅如此,手機手錶也都被偷,蘇允摸了摸自己咕嚕嚕直叫的肚皮,覺得要填飽肚子,也許自己只能選擇賣身了。

  蘇允慢條斯理歎了口氣,從衣櫃裡找出自己最浮誇的一身衣服,依稀記得這麼孔雀的設計好像出自言勵的手筆?不管他,襯衫穿好,一粒粒系上扣子,豎起領口,找出條不過兩指寬的深藍領帶,繞一圈,打個漂亮的領帶結。對著鏡子照一照,他本來就高,又瘦,身材修長,細領帶顯得他更加挺拔。他又依次穿上西裝褲,西裝外套,白襯衫袖口微微長出外套,他挽了一下,給深色外套配了個淺色的邊。

  要是有塊手錶搭配就好了,蘇允想。

  可惜,手錶已經丟了。

  他把頭髮都梳到後面,又噴了一點點男士古龍水,像個剛出秀場的男模,開門走了出去。

  搭電梯下樓,左拐是餐廳,以蘇允這身打扮,這副好相貌,坐在那裡不出十分鐘就會有人過來搭訕,並且包了他這幾天一切花銷,右拐是賭場,賭城的標誌。

  蘇允想都沒想,右拐。

  陸秦是這間賭場的高級客戶,只要證明身份,就可以不付費預支籌碼。陸秦不信任一切證件,他證明身份的方式向來靠指紋,指紋也不用自己的,用蘇允的。蘇允施施然走到門口,一副眼高於頂的樣子,把食指在指紋機上一摁,系統顯示,vip客戶,陸秦。

  身著制服金髮碧眼的門迎小姐問:“您是來自中國的陸先生?”

  蘇允眼都不眨:“對,我是陸秦。”

  蘇允拿著籌碼進了賭場。

  他不擅長賭,唯一會的21點是陸秦教的。當年兩人結伴到拉斯維加斯度假,陸秦一夜豪擲,敞開了供他輸,才叫蘇允學會21點。蘇允還記得當時自己輸了整夜,終於贏了一局的時候是怎樣興奮地跳起,在眾目睽睽之下投入陸秦的懷抱。那時候多單純,又容易滿足,哪怕輸了整夜,只要贏回一局,就像擁有了世界。

  如今,蘇允坐在賭桌旁,淡定地看荷官,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回當時的心境了。

  他賭了幾小時,有輸有贏,最後算下來,小賺一筆。蘇允見好就收,出了賭場溜達去街區盡頭的餐廳吃飯,一個人點了二人套餐,風捲殘雲全部吃光,回酒店的路上拐進夜店,把口袋裡剩下的所有錢換了酒,招呼牆角一直沖他拋媚眼的白人小哥。

  “!”蘇允叫。

  漸漸的身邊人越來越多,音樂響起來,無數人瘋狂地尖叫,身子貼在一起熱舞。蘇允喝大了,左手摟著一個右手也摟著一個,大家在舞池中央跳小天鵝。不知道誰湊上來吻他,他來者不拒,按著對方濕吻。燈光閃爍,每個人的臉都閃爍得看不清楚,蘇允數不清有多少人大喊著對他表白,他也摟著對方的肩膀大聲回應,至於說的是“iloveyou”還是“fuckyou”,不記得了。

  恍惚中似乎有誰把他從人群中央拉出來,拖著他一直出舞池,遠離嘈雜,往安靜的地方走,蘇允也不反抗,順從地跟著。等對方不走了,回過身,他一下子把對方推倒在牆上。

  “我知道,我知道,”蘇允口齒不清,大著舌頭飆英文,“ok,今晚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哥,你清醒點!”那人快崩潰了,“我是杜子驍啊!”

  第38

  蘇允醉得根本不認識杜子驍是誰,只覺得眼前這人濃眉大眼青春洋溢,真是好看,咦怎麼有點眼熟?啊顧不上顧不上……

  蘇允一個勁往杜子驍身上撲,杜子驍一個勁擋,邊擋邊號,哥啊我是有家室的人啊你別這樣,回頭讓我們家白哲知道又要跟我急我可不敢了啊。身邊有人路過,看這兩個人練相撲似的,深感東方文化博大精深。

  好不容易蘇允撲累了,像誰按了他身上的開關,他一下子倒在杜子驍身上,睡了過去。杜子驍快瘋了,打橫抱起蘇允也不是,把他扛在肩上也不是,只能把他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拖著他回去,路遇行人無數,不下二十個沖他吹口哨,羡慕他好豔福。

  呵呵,這是蘇允!給你,你敢睡嗎?

  蘇允一夜好睡,睡到日上三竿,翻個身,行了。他睜開眼,四下望望,記憶裡上個節點還是自己請白人小哥喝酒的畫面,怎麼突然就回到了自己入住的酒店?他喝斷片了,頭重腳輕地坐起身,身邊有個人抱著胳膊睡在椅子上,聽他一動,那人也行了,轉過頭,沖他喊:“哥。”

  給蘇允嚇得在床上一跳。

  “杜子驍?!”看清是誰,蘇允更嚇一跳,“你怎麼在這兒?”

  杜子驍哭喪個臉,黑眼圈像熊貓一樣:“哥,是我把你扛回來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兒?”蘇允還是納悶。

  “我問了曼姐,她說你住在這兒,我來找,你不在,我猜你大概去酒吧了,就一家一家去找……”杜子驍回答。

  “曼姐”就是蘇允的經紀人,杜子驍跟她很熟,事實上,杜子驍跟蘇允更熟。

  杜子驍也是個明星,正當紅小鮮肉,蘇允的後輩。兩人拍某部電影時相識,蘇允是男一號,杜子驍是男二號。杜子驍率直又真誠,蘇允很喜歡他,事業上經常提點。杜子驍與蘇允不同,他剛入行的時候就追到了圈內著名男神,音樂人白哲,兩人秘密戀愛七八年,中間有吵有鬧有恩愛,故事長得能寫本書。有陣子杜子驍為了個對白哲窮追不捨的癡漢鬧心,蘇允曾經多次帶他去酒吧散心,奈何杜子驍慫,只敢一杯接一杯喝酒,對送上門的新鮮面孔,他看都不敢看一眼,更別說碰。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最近在洛杉磯拍戲?”蘇允揉了揉眉心,一邊說一邊抬腳下床,“你是專門來找我的?找我幹什麼?”

  “找你幫忙。”杜子驍跟在蘇允後頭,見蘇允進了衛生間,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洗臉,他也跟過去,靠在門邊道,“哥,我媳婦不是開了個唱片公司麼,缺錢,找投資找到陸總那兒了。陸總叫他把自己經紀人送過來玩幾天,我媳婦那個脾氣你懂的,一生氣,二話不說就走了……”

  蘇允打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湧出來,他捧了一捧,給自己洗臉。涼水從鼻腔湧進去,一直嗆到喉嚨裡,把他嗆得直咳嗽。他總是咳嗽,都習慣了,一邊咳一邊洗臉,嘴裡嗆著水,嗓子裡很不舒服,他使勁咳了一下,吐出一口痰。

  痰正吐在盆裡,水流快極了,立刻就沖了下去,杜子驍只看到紅色的痕跡一閃,就打著旋流了下去。

  杜子驍不說自己的事了,他看著咳嗽不止的蘇允,一臉擔心:“哥,你沒事吧?”

  蘇允滿臉是水地抬起頭,看著鏡子裡蒼白的那張臉,從旁邊拽下毛巾,整個捂到臉上。

  “沒事。”半晌,他虛脫般從毛巾裡掙脫出來,啞聲道,“你說陸秦要玩白哲的經紀人?白哲的經紀人,我記得是個女的吧?”

  杜子驍點頭不迭。

  蘇允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杜子驍:“陸秦是個gay!純gay!”

  杜子驍說:“所以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你仔細說說。”蘇允說著往床邊走,順手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杜子驍看著他手裡的煙,皺皺眉,把事情的前後講了一遍。

  說完了,蘇允算了算時間,懂了。

  “陸秦不是真對白哲的經紀人有意思,他是因為我不理他,心裡不爽,把火發到白老師身上了。”蘇允把煙蒂熄滅,淡淡道,“我知道了,這事包我身上,你放心吧。”

  杜子驍感激不已,緊緊地握著蘇允的手,眼神晶晶亮:“哥,你真好。”

  蘇允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叫杜子驍回去,把所有資料準備好交給曼姐,讓曼姐轉交陸秦。又約了時間,會與杜子驍一起去見陸秦。一切安排妥當,他躺回床上,上身倚著床頭,從煙盒裡又抽出一支煙,點燃,一臉困倦地吸了一口。

  杜子驍忍不住勸:“哥,你少抽一點吧。”

  “嗯。”蘇允敷衍似的應了一聲。

  杜子驍趕著回洛杉磯拍最後一場戲,不能多留,提出告辭。這麼熟了,蘇允自然也不送他,揮揮手拉倒。杜子驍走到門前,拉開門,往外走了一步,忽然聽到身後蘇允叫他。

  “子驍,”蘇允撐著胳膊坐起身,抿著唇,難得扭捏起來,“你……你能借我點錢嗎?”

  蘇允靠杜子驍借的錢又過了幾天才買機票回國,出了機場,經紀人早叫司機在外面等他。他一路跟人聊微信,朋友們在微信裡得知他回國,鬧著要給他接風。他半路叫司機轉了向,直接把車開到朋友的火鍋店去,堵了會兒車,等他到的時候,朋友們也差不多都到了。席間有位年輕時混過娛樂圈,沒紅,轉而開酒吧的朋友,帶了個水靈靈的新人過來。那新人機靈極了,也不管蘇允身邊有人沒人,搬了把椅子就往蘇允身邊湊,俏皮話說得全桌人都開心極了。

  散場時候新人主動提出送蘇允回家,蘇允再三推辭,新人盛情難卻,蘇允實在喝多了,推不動,也就從了。

  路上新人問蘇允家住哪裡,蘇允不愛告訴他,就說你隨便找家酒店把我扔進去好了。新人自以為聽出什麼弦外之音,真的開了間房,把自己和蘇允一起扔了進去,把蘇允壓在下面,從唇邊開始吻,一直吻下去。蘇允剛飛了十幾個小時,落地又喝了一場大酒,又困又醉,只想睡。新人在他身上忙活半天,吻痕都印下好幾個,他也沒反應。新人心裡發毛,手裡的動作停了,撐著身子,不安地看著他。蘇允抬起頭,笑笑。

  “不關你事,”蘇允說,“我不舉。”

  新人沒呆到天亮就走了。

  新人走的時候蘇允一點也不知道,他睡得很熟,卻不香,夢裡總會夢到些讓他不舒服的東西,朦朧中驚懼地翻個身,繼續睡。第二天醒來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酒還沒醒,頭疼欲裂,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他扶著牆站起身,走了幾步,竟然栽倒在地。蘇允伏在地上半天起不來,不是不想起來,而是脫了力,起不來。他摔得眼前一片黑,耳膜像蒙了層腳步,嗡嗡的響,帶來一陣暈眩。好久好久,這種強烈的不適感才過去,他撐著身子緩慢地坐起來,靠在床邊,摸過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愣了。

  他手腳並用爬起來,顧不上洗臉刷牙,直接沖了出去。

  他約了杜子驍去見陸秦,他要遲到了!

  蘇允沒車,也來不及叫司機來接,乾脆街邊攔了一輛,坐上去直奔陸氏大廈。他直接走總裁電梯,直達陸秦那一層,走出電梯,他甚至忘了整一整衣服,徑直朝陸秦的辦公室走了過去。

  他頭重腳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難受極了。他想速戰速決,趕緊把合同搞定,補一覺,於是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砰”一聲推開門,目不斜視,走到陸秦桌前,從陸秦面前那一堆資料裡一通翻找,煙灰掉落散在文件上也不在意,終於找出自己要的那一張,刷刷刷簽上陸秦的大名,拍到杜子驍面前。

  “小杜,拿去。”他說。

  合作成了。

  陸秦這麼久沒見到他,聽杜子驍說他也會來,等他等得心急火燎,萬萬沒想到他來了,一眼都沒看自己,反倒替自己做了主,做了不菲的一筆投資。陸秦心裡又無語又無奈,悄悄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捏了捏蘇允的手:“蘇允,你……”

  “閉嘴!”蘇允回過頭,冷冷淡淡地瞟了一眼陸秦,把手頭燃盡的煙摁滅在陸秦價值不菲的紅木桌上,“今晚我去你那兒。”

  陸秦心花怒放,什麼意見都沒了。

  蘇允抬腳往杜子驍那裡走,瞥見旁邊坐著個人,以為是他的經紀人,沒在意。他一邊走,一邊從口袋裡摸煙盒,這段時間他的煙癮大得很,手裡一時沒了煙,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慌。他單手勾上杜子驍的脖子,語氣不正經極了,要帶杜子驍去見見昨晚見的那位朋友,介紹水靈靈的新人給他。杜子驍嚇得氣都不順,一個勁往旁邊使眼色,蘇允順著往旁邊一看,呆了。

  ——白哲?!

  對於蘇允帶壞杜子驍這件事,白哲並不介意,事實上用杜子驍自己的話說,他媳婦,是個比較單純又純粹的人,蘇允懷疑自己剛剛說的是什麼,可能白哲壓根就沒聽懂。沒懂更好,他禮貌地跟白哲彼此認識了,提出要請人家吃飯,白哲欣然應允,陸秦也來湊趣,四人飯局就這麼定了。

  蘇允叫杜白兩人在外面稍等,自己借陸秦的地方洗個澡。陸秦的辦公室裡什麼都有,外面辦公,裡面兩個套間,分別是臥室和健身房。臥室帶一個衛生間,蘇允脫光了走進去,溫熱的水流澆在身上,終於叫他清醒了一點。他把自己從上到下洗乾淨,著重洗了洗頸側的吻痕,拉開浴室門,陸秦抱著浴袍等在外面。

  看到蘇允出來,陸秦張開浴袍,蘇允光著身子光著腳走出去,心安理得被陸秦伺候,一隻胳膊一隻胳膊地伸進袖筒裡去。陸秦從身後抱住他,手臂伸到前面,把腰帶綁在他的側腰,下巴擱在他肩膀,深深地呼吸。

  “你終於回來了。”

  蘇允赤著腳走在地毯上,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從煙盒裡摸自己的煙。陸秦手裡抓著毛巾,趁他的手還沒碰到煙盒,走過去橫在他跟煙之間,低頭把毛巾罩在他的頭上,給他擦頭髮。蘇允仰頭斜了他一眼,陸秦陪著笑,一個勁笑,笑得蘇允也笑了一下,順從地抽回了手。

  陸秦不動聲色把煙盒扔進了垃圾桶。

  蘇允懶洋洋的,宿醉讓他四肢百骸都透著乏。他閉著眼睛,任陸秦給自己擦頭髮,頭輕微地順著陸秦的手勁擺動,喃喃的,輕輕把嘴嘟起來,有點小委屈:“我是不是給白哲的第一印象很差?”他很洩氣,“我還想找他給我的話劇寫宣傳歌呢,怎麼辦啊?”

  陸秦柔聲安慰:“不會的,你這麼帥,他一定喜歡你。”

  “他也很帥啊。”蘇允微微仰頭,眯著眼瞧陸秦。

  陸秦說:“你更帥。”

  蘇允滿意地笑了。

  陸秦給他擦過頭髮,用梳子梳一個髮型,扯過吹風機,開了中檔,柔和地吹。蘇允被吹得暖洋洋,舒服極了。陸秦用手指順著他的發,低下身子,問:“你在美國,是不是用我的名字去賭場了?”

  蘇允:“啊?聽不見!”

  陸秦放大聲音:“你是不是用我的名字去賭場了?”

  蘇允笑:“你怎麼知道的?”

  “賭場會給我的郵箱發郵件的。”陸秦也笑。

  蘇允問:“你不樂意啊?”

  “樂意,當然樂意。”陸秦說,“我最喜歡你花我的錢!”

  蘇允瞥著他笑。

  陸秦說:“就是你那個什麼哥哥弟弟的少一點就更好了。”

  蘇允一挑眉。

  “你剛剛說要帶杜子驍去見誰來著?”陸秦問,“身上這些是不是他弄的?”

  蘇允握住陸秦的手,把他手裡的吹風機一點一點抽了出來。

  關閉按鈕。

  扔到一邊。

  抓一抓半幹的頭髮。

  挑釁地扯一扯唇角。

  笑:“你吃醋?”

  蘇允抓著陸秦的領口,把他扯過來,壓在床上,整個人騎上去。浴袍敞開,搭在陸秦身體兩旁,他光裸的身體呈現在陸秦面前,陸秦一低頭就看得到。

  蘇允點點陸秦的唇。

  “陸秦,你吃醋?”

  第39

  陸秦仰著頭,下巴高高仰起,眼神管不住,不停往蘇允脖子以下瞟,磕磕巴巴:“我……我吃醋不行?”

  蘇允咬著下唇笑了:“當然行。”

  他按著陸秦的肩吻了上去。

  蘇允在上床這件事上很少主動,這就意味著一旦他主動,滋味妙不可言。陸秦吻技好,蘇允不遑多讓,舌尖在準確地在陸秦口中找到陸秦的舌,毫不猶豫地纏了上去。他的唇瓣包裹住陸秦的唇,舔吻,滑弄,發出漬漬的水聲。一邊吻,一邊撫摸陸秦的頸側耳後,剛洗過澡的指尖溫熱而乾燥,撫弄過的地方像被貓爪輕輕掃過,叫人心裡癢癢。

  蘇允騎在陸秦胯間,隨著唇舌的糾纏,緩緩擺動腰部。陸秦抓著他的手臂,把他壓向自己,摟著他的腰加深這個吻。天知道陸秦不是個會壓抑自己的人,否則以前除了蘇允之外,他怎麼會有這麼多情人。可是自從蘇允離開他,他瞬間對別人都沒了興趣,像開了竅,心裡眼裡只惦記蘇允。一別許久,他早就想蘇允想得快發瘋,此刻被蘇允惡意挑逗,陸秦覺得自己要是再沒點其他的反應,簡直就枉為男人。

  他摟著蘇允的腰,也不管外面是不是還有人在等,要將蘇允翻個身,就在這裡辦了他。蘇允不從,偏要騎在他上面,陸秦想好吧,這個姿勢也不錯。他高高揚著下巴,舔過蘇允的每一顆牙齒,時而纏綿入骨地吻他,時而激烈得像要把他吞下去。蘇允被他吻得直笑,一邊笑,一邊哼哼著回應。漸漸地不笑了,蘇允兩條胳膊撐在陸秦胸口,抬起頭,牽出一縷銀絲。

  他看著陸秦,陸秦滿眼亟不可待地看著他,然後蘇允抹抹嘴,乾脆俐落地從他身上爬了起來。

  陸秦內心狂刷“wtf”

  他彈簧似的彈起來,還不敢吼不敢罵,只敢討好地問:“不……不做了?”

  “我什麼時候說要做了?”蘇允脫下身上的浴袍,赤著身子站在衣櫃前,從陸秦的角度望過去,他的腰線臀線一覽無餘。

  陸秦鼻血都要飆出來了。

  陸秦不好意思說自己都硬了,畢竟他瞥了瞥蘇允胯間,蘇允定力很強,沒硬。陸秦現在知道蘇允是故意耍自己的了,可陸秦對蘇允一點火都發不出來,他在蘇允面前總是犯慫。

  蘇允站在衣櫃前,食指屈起半支著下巴,思考了良久,才為自己選了身衣服。這段時間陸秦一直渾身是火地看著他,發狠地幻想今晚該用什麼姿勢辦了他。蘇允選好了,從衣櫃裡慢條斯理地拿出來,內褲,外褲,襯衫,西服,每穿一件,對陸秦都是一種考驗。陸秦後來乾脆就不看了,以免鼻血真的飆出來。

  穿好,蘇允轉頭,笑一笑:“走吧。”

  陸秦整整衣服走過去,蘇允笑著挽住了他的胳膊。

  所以到底要怎樣——陸秦抓狂地想。

  四人到了酒店,蘇允藉口去衛生間,提前壓了卡在吧台,上一道菜刷一道。卡是陸秦的,沒密碼,無上限,就有一點不好,刷卡總有提示短信,以至於席間陸秦的手機響個不停,引得白哲以為陸秦很忙,自己耽誤了他的正事。

  蘇允覺得好笑卻不說破,樂得看陸秦發窘。他的煙被陸秦扔了,吸不成煙,只好一杯接一杯喝酒。他本就是宿醉,沒喝幾杯,又醉了,撐著頭看對面的白哲,視線裡全是重影。他又把目光轉向白哲身邊的杜子驍,杜子驍正殷勤為白哲布菜,又是蝦又是魚。蝦都剝好殼去掉蝦線,魚都剔了刺。杜子驍真是愛慘了白哲,白哲也如是深愛著杜子驍,蘇允想,這麼美好的相愛自己從沒體會過,他真羡慕,又嫉妒。

  他忍不住就想使使壞。

  “對了白老師,你可別再生杜子驍的氣了吧。”蘇允捏起一根筷子,輕輕點了下眼前空著的小碗,“要我說,出軌也不是什麼大罪過,本來麼,人這輩子要是只能跟一個人睡,那多無聊。白老師,要是你實在氣不過,我教你一招。你也出去找個順眼的人睡一覺,你跟杜子驍扯平了,不就好了?”

  話音剛落,白哲的臉色就變了。

  杜子驍的臉色也跟著變了。

  最奇特的是,陸秦的臉色竟然也變了。

  蘇允一臉無辜地望著白哲,這會兒不惦記是不是給白老師留下個好印象了,憋著勁要給杜白兩人使點壞。他這點小心思別人不懂,陸秦多少懂一點,趕緊出來打圓場,杜子驍也嘻嘻哈哈把話題岔開,總算沒牽出什麼波瀾。

  蘇允沒達到目的,也覺得自己怪無聊的,後半場就消停了,聽另外三個人聊天,自己一杯接一杯喝酒。

  蘇允喝醉了變得很可愛,額頭蹭在陸秦肩膀上,身子一直往他懷裡鑽,沖他咯咯地笑。陸秦下午被他挑逗得夠嗆,這股火還沒下去,這會兒懷裡鑽了個小貓似的蘇允,他只好在桌子底下猛掐自己的大腿,告誡自己忍住。這個動作被蘇允瞧見,蘇允輕輕摸了摸他的手背,手指探啊探,一直探到他的大腿內側去,用剛長出一點的指甲,輕輕地刮了一下。

  瞬間一股電流穿過陸秦的身體,陸秦某個不該硬的地方又硬了。

  他警告地瞪了蘇允一眼,蘇允笑著別過頭,不理他。

  桌子對面的杜白二人應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為兩個人只是感情好,在眉來眼去。杜子驍掏錢包要去結帳,蘇允攔住他,說賬自己早就結過了。這會兒他倒是神志清醒了,陸秦低頭望著他,又是無奈又是寵溺,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出了酒店,蘇允醉得走都走不穩,陸秦只好失禮叫杜白兩人自己回去,自己攔腰抱起蘇允,上了車。司機問他回陸宅還是回公寓,他還沒說話,醉得已經不省人事的蘇允翻個身,抓住他的胳膊。

  “我要看狗狗。”他說,說完又睡了過去。

  陸秦無奈,只好叫司機送自己回公寓。他抱著蘇允搭電梯上樓,一路上蘇允都很老實地睡在他懷裡,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臉貼在他胸前,像個酣睡的小孩子。要不是陸秦臂力不太行,越到後面越抱不動,他真希望蘇允一輩子這樣呆在自己懷裡才好。

  在門外開門的時候狗狗已經聽到聲音,“汪汪”地叫了起來。開了門,狗狗不停往陸秦腿上撲,繞著陸秦的腿搖尾巴。陸秦安撫了兩句,把蘇允放到床上,脫掉他的外套,扯開他的領帶,把他的鞋子脫下來,輕輕親一親他的臉,說:“寶貝兒,咱們到家了。”

  蘇允反應有點慢,好一會兒才稍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瞧了瞧一頭汗的陸秦,再瞧一瞧趴在床邊搖尾巴的狗狗,唇角微微牽起一點笑容。

  下一秒,他猛地捂住了嘴。

  他一把推開陸秦,床邊的狗狗也不管了,光著腳就往衛生間跑。跑到衛生間,他反手關上門,扶著馬桶跪下,“哇”的一聲,吐了。

  連續兩天大醉,蘇允這一吐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陸秦在外面聽得著急,擰著門把手要進來,蘇允不讓,使勁把他推出去,給門上鎖。他扶著馬桶吐得昏天黑地,胃裡翻江倒海,嗓子眼灼燒得生疼,難受極了。吐著吐著被口水嗆到,不停地咳嗽,咳嗽到一半,反胃的感覺湧上來,張開嘴,繼續吐。

  蘇允不知道自己扶著馬桶吐了多久,吐到胃裡全空了,一點東西都沒有了才甘休。嗓子眼充斥著酸苦,還有一點點腥甜。他咳了幾聲,吐出一口帶著血沫的口水。

  他扶著馬桶蓋站起身,按下沖水按鈕,一起沖了。

  他走到一邊洗臉,用手碰了水湊到嘴邊,喝進去一口,使勁漱口。陸秦在外面使勁拍門他不開,陸秦急了,翻箱倒櫃找備用鑰匙,這會兒找到了,直接開鎖進來,見他站在鏡子前面臉色蒼白,頭頂燈光打下來,顯得他病態極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蘇允竟然消瘦得這麼厲害。

  陸秦心疼極了,他手裡握著一杯熱水,走過去,遞給蘇允,喉口哽住,連句叫蘇允喝下去暖暖胃的話都說不出來。蘇允抬起頭,從鏡子裡看著他,他也看著鏡子裡的蘇允。半晌,蘇允接過水,仰頭,一口氣喝幹。

  “我去看看狗狗。”

  蘇允把杯子塞回他手裡,走了出去。

  狗狗就蹲在門口,蘇允一出來,狗狗撲到他腿上。蘇允一走半個月,陸秦把狗狗照顧得很好,健康多了,毛色亮了,也胖了。蘇允蹲下身,把狗狗抱在懷裡,發現狗狗似乎還長大了一點,他都要抱不動了。

  他抱著狗狗站起來,往客廳走,前幾步眼前完全是黑的,走著走著才好。他抱著狗狗坐在沙發上,狗狗老老實實臥在他懷裡,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背和手腕,蘇允被它舔得暖和又癢癢,微笑著順它的毛。

  狗狗,我是不是有點作啊?

  蘇允在心裡問。

  可是我就是想作一作,不行嗎?

  陸秦走出衛生間,看著他們一人一狗坐在沙發上,一個乖乖舔另一個的手,另一個低著頭順毛不說話,心裡又酸又疼。他緩緩走過去,坐到蘇允身邊。他摟著蘇允的肩,把蘇允擁進懷裡,輕聲道:“我確實已經習慣了你在我身邊。”

  “一天兩天還好,再久一點,一星期也沒問題,更久,就受不了了。”陸秦說,“如你所言,我離不開你,的確是出於習慣。可是我不覺得這是個壞習慣,相反,我很舒服,很喜歡,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改?”

  陸秦問:“我不是應該想盡辦法維持現狀,免得我不能保持這種良好習慣嗎?”

  “更何況,習慣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那麼容易改。”陸秦輕輕握住蘇允的手指,把他冰涼的手指攥到手心裡,一點一點攥到暖,“不然從現在開始,你每天早晨和晚上不刷牙試試?”

  蘇允轉過頭,似怒非怒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滿他把自己跟刷牙作比。

  陸秦息事寧人地聳聳肩,表示自己意識到這個比喻不太恰當,要改要改。

  蘇允這才偃旗息鼓。

  陸秦擁著他,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狗狗在蘇允腿上伸個懶腰吐吐舌頭,抬頭看看爸爸,還有自封的媽媽,團成個團,閉上眼睛睡覺。蘇允也有點累了,身子後仰,頭靠在了陸秦肩膀上。

  “咱們在一起吧,蘇允。”陸秦說,“就咱們倆,我再也不找別人了,你也別再找了,好嗎?”

  蘇允沒說話。

  “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可是我不能說大話騙你,我……”陸秦深吸一口氣,“我這輩子沒喜歡過什麼人,可是如果我要喜歡上一個人的話,那個人只能是你。”

  “所以你……”陸秦湊近他,“可以可以給我個機會……”

  “愛你?”陸秦問。

  蘇允垂下眼簾,深深地閉上眼睛。

  半晌,他短促地笑了一下。

  “我考慮考慮。”他說。

  第40

  蘇允尚在考慮,陸秦就當他考慮完畢已經答應,堂而皇之進入到相親相愛過日子階段。

  蘇允也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大自信。

  陸秦給底下人放話,說自己收了心,往後有新人你們愛往哪送往哪送,總之不許往自己床上送。大部分人耳聞陸秦與蘇允這一場大鬧,聽陸秦這麼說,知道是蘇允大獲全勝,陸總是不是真收心不知道,總而言之現階段是絕不能往陸總跟前送人的。可也有一小部分不長眼不長心,繼續往陸總床上送新人,巴望著自己挑的人入了陸總的眼,陸總能捎帶著抬舉抬舉自己。以這個智商,基本也就混到頭了。

  陸秦的一舉一動很快在圈子裡傳遍,甚至傳到圈外去。李維安剛跟丈夫環游世界度蜜月回來,下飛機見過父母兄長後,第一件事就是請陸秦和蘇允吃飯。飯桌上她大談自己的見聞,捎帶著問問陸秦和蘇允最近的關係,酒足飯飽,她做局,卻趕陸秦去結帳,還點明要他去前臺結帳。等陸秦離席,李維安探過身子,問蘇允:“陸秦是真的收心了?”

  “應該吧。”蘇允竟然也不怎麼確定,“他說他想通了,人不能太貪心,什麼都想要,最後什麼都得不到。所以他選我,因為我是他最捨不得的。”

  李維安問:“那你怎麼想?”

  “我還能怎麼想?”蘇允笑了一下,“我累了,折騰不動了,想喜歡上別人,可是該死的跟別人上個床上到一半,腦子裡都出現他的臉。既然這樣,我認命了。”

  “你能想開就好,而且我覺得這次陸秦也得到教訓了。”李維安歎了一聲,與自己老公對視一眼,“就是要讓他知道,你不是註定要在他身邊一輩子的。要麼是那些小妖精,要麼是你,選哪個,顯而易見。”

  蘇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維安看著他的笑容,總覺得現在的蘇允沒有以前灑脫高興,笑起來總帶著三分勉強。明明如今蘇允想要的幾乎都要到了,為什麼他還是不怎麼開心呢?

  “蘇允,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放心吧,沒有收不回來的心。”李維安試著安慰他,“我以前是什麼樣你知道的,連我都能收心,陸秦一定也能。”

  “你是因為愛情收心的,陸秦呢?”蘇允苦笑著問,“他為什麼收心?”

  李維安語塞。

  蘇允看維安發窘,心裡一陣歉意,趕忙道:“對不起,開個玩笑,別往心裡去。我知道你是擔心我,道理我都懂。愛情這東西需要時間培養,沒關係,我給他時間。如果到最後還是不行,就算了唄,對不對?”

  李維安歎氣道:“你能這麼想就好了。”

  蘇允笑了笑。

  這會兒陸秦回來了,手裡多了罐可樂,冰的。他一邊入座,一邊把可樂拉環拉開,遞到蘇允手裡,像撿了什麼大便宜似的笑道:“剛剛前臺問我要不要開發票,我說不要,她就送了我一罐可樂。”他轉頭問蘇允,“好喝嗎?”

  蘇允喝了一口,說:“很好喝。”

  李維安一陣牙疼。

  可樂而已,還是可口可樂,全世界都一樣,有什麼好不好喝?

  飯後陸秦和蘇允一起送李維安上了車,然後再開車回家。兩人如今還是住公寓裡,左邊一戶右邊一戶。陸秦一直惦記著什麼時候住回陸宅去,可惜蘇允總是排斥,陸秦只好由著他。好在這麼住不過是居住環境窄了點,兩層別墅變單層,許多間臥室變兩間而已,陸秦勉強忍得了。

  說是住隔壁,其實陸秦大部分時候都在蘇允家住著。蘇允家的鑰匙他一直沒還,蘇允也沒要,所以他常常堂而皇之進蘇允的門,跟蘇允同起同坐。兩人進了門,各自脫掉外衣掛在衣架上,蘇允踢踏著拖鞋去廚房,從冰箱裡拿出兩盒優酪乳,一盒插上管,自己喝,另一盒撕開塑膠紙,倒出半盒在狗狗的小碗裡,放在地上,狗狗歡快地奔跑過來,趴在小碗跟前,吧嗒吧嗒地喝起來。

  蘇允靠著冰箱看狗狗喝優酪乳,自己也叼著細管,一小口一小口的抿。那夜之後,蘇允也收了心,不必要的飯局基本都推了,酒少喝,煙少抽,日常跟朋友見面,譬如今天赴李維安的約,不過喝幾杯果汁了事。喝果汁自然沒有喝酒那麼爽,不過日子一久,蘇允前陣子透支嚴重的身體狀況慢慢好轉,不咳嗽了,也不頭暈了,偶爾吐一口痰,裡面也不帶血絲了。蘇允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反省自己前段時間的行為,真覺得自己作的可以。

  他捏著盒子把一盒優酪乳喝光,一直吸到再也吸不出來才抬手把優酪乳扔進垃圾桶裡。這時候陸秦換好家居服走了進來,手裡捏著一個資料夾,走近了,把資料夾遞給他,笑道:“看看這是什麼?”

  蘇允接過來,翻開,只翻了幾頁便“啪”的一聲合上了資料夾。

  “你真的買了個表廠給我?!”蘇允大驚。

  資料夾裡是購買表廠股份的合同。

  陸秦很為自己的壯舉自豪,認為這份合同一出,像蘇允這麼喜歡搜集名表的人,一定會高興地撲到自己懷裡。此刻看蘇允不僅不高興,反倒很吃驚,他有點不明白了。

  “你不是很喜歡表嗎?”陸秦問,“這家表廠生產的腕表在歐洲排前十名,今年他們的經營出了問題,瀕臨倒閉,所以我才出錢入股,把這間表廠買了下來。蘇允,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現在是這間表廠最大的股東了,你不高興?”

  蘇允沒說話,他翻開資料夾,把這份合同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合上。

  “高興。”他乾巴巴地笑了一下。

  他把資料夾塞回陸秦懷裡,繞開陸秦往外走,狗狗喝完了優酪乳,嘴邊沾了一圈白毛,撲騰著小爪子追上去。陸秦抱著資料夾不明白這是怎麼了,一眼瞥見旁邊有盒打開的優酪乳,他把資料夾掖在咯吱窩下麵,右手拿著優酪乳喝了一口,轉身追出去。

  “蘇允,你不喜歡表廠?”陸秦一邊喝一邊問,“那你喜歡什麼?你告訴我,我送你。”

  蘇允很無語,回頭瞪他一眼,根本不想離他,眼睛瞟到陸秦手裡抓著的優酪乳,愣了。

  “這優酪乳……”蘇允小心翼翼,“是我放在檯子上那一盒?”

  陸秦點點頭:“對啊。”

  “你喝它幹嘛?”蘇允問。

  陸秦一臉不解:“我渴了。”

  蘇允生生吞了口口水,低頭瞥著搖尾巴的狗狗,沒敢吱聲。

  可能花費鉅資還沒換來蘇允一笑這個事實打擊太大,陸秦跟屁蟲似的跟了蘇允一夜,蘇允去洗澡,他在外面巴巴等著,蘇允在刷牙,他站在旁邊看蘇允一嘴白沫,連蘇允給狗狗添狗糧,他都蹲在旁邊看著,問蘇允:“你喜歡什麼?你喜歡什麼我都可以送你,真的。”

  蘇允被鬧煩了,橫他一眼,冷笑:“你知道送簡曉寧戒指討他歡心,卻不知道送我什麼?”

  陸秦被蘇允一句話噎在那裡。

  半晌,陸秦苦笑:“你怎麼還沒忘了這個人啊。”

  蘇允起身打開櫃門,把狗狗的狗糧罐放回櫃子裡,不接話。

  陸秦歎氣:“戒指怎麼能跟表廠比。戒指華而不實,又小又不值錢,一眼看不著就丟了,根本沒意義。表廠多實際,經營的好,每年能幫你賺不少錢,經營的不好,賣掉也是一筆收入。戒指跟表廠同時擺在眼前,我肯定看都不看一眼戒指,首選表廠。”

  他說得蠻有道理,可惜,聽在蘇允耳中,這些全是歪理。

  蘇允被他氣笑了,丁點都不想理他,起身就往臥室走。陸秦追在後面,一步沒追上,蘇允先進了門,反手把他關在外面。得虧陸秦眼疾腳快退了一步,否則門板正拍在他門上,能把他的鼻子拍扁了。陸秦是真不懂,他覺得自己跟蘇允從來不玩虛的,他給蘇允的都是最實際的最有用的,怎麼蘇允不僅不高興,還很生氣?他不敢敲門,怕蘇允本就生氣,自己再敲會弄巧成拙,於是老老實實在門外等。等了好久,他都困得不行,門終於開了。

  蘇允瞥了他一眼,就一眼,然後沖牆角的狗狗說:“狗狗,進來。”

  狗狗搖著尾巴跑了進來。

  蘇允“砰”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蘇允不是無緣無故想起簡曉寧的。

  蘇允跟陸秦拆夥當天,陸秦就把簡曉寧打發走了。陸秦對過往的情人都很厚道,一般會為對方安排好接下來幾步,再把人打發走,對簡曉寧,他真就是踢出去了事。他煩簡曉寧的不懂事和火上澆油,把簡曉寧掃地出門就不再過問他的一切。可憐簡曉寧根基未穩,以前跟在陸秦身邊風光無限的時候太招眼樹了不少敵,如今陸秦不管他,這些人一個個都蹦出來爭先恐後踩他,讓他的日子難過極了。

  還好最近,有他參演,蘇允主演的那部電影要上映了。

  電影上映前一個月正式開始宣傳,宣發人員知道蘇允不喜歡簡曉寧,特地把他和簡曉寧的時間錯開,凡是有他到場的地方,一律沒有簡曉寧的身影。即便如此,電影首映式那天,蘇允和簡曉寧還是站在了一個舞臺上。

  其實簡曉寧條件還可以,身材長相都是中上,經紀公司培養幾年,再有幾部好作品磨一磨,他一定能紅。作為處女作,他在這部電影中的表現可圈可點。越過最初的生澀後,他的表演非常自然,與蘇允的幾場對手戲感情充沛,以蘇允氣場全開,他竟然並沒有被蘇允完全壓制,反而讓人無法忽略他的表演。對新人演員來說,這已經是不錯的表現。

  發佈會當天他一身寶藍西裝,不知是從哪裡借的,不怎麼合身,衣服裡面用夾子夾了好幾道。褲腳也長,挽起來,裡面貼膠帶紙固定。以前他跟陸秦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新晉設計師希望他穿自己設計的衣服,如今他已經淪落到連身合身的西裝都借不到了。就算這樣,他還是施施然的來,在無數攝影機面前綻放出燦爛而天真的笑容,甚至面對話筒,說這部戲裡他最感謝的人就是蘇允。

  他說這話時蘇允就在旁邊,有記者當場問蘇允作何感想,蘇允笑笑,看著簡曉寧,只說了三個字:

  “不客氣。”

  所以蘇允怎能不想到簡曉寧?

  不過僅此而已,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他不想再為了這麼個人跟陸秦置氣,第二天兩人就和好了。如今正是電影宣傳期,他的工作安排很滿,全國各個城市飛來飛去,偶爾才能回來呆個一天兩天,跟陸秦說說話,蘇允也不忍心總晾著陸秦。

  說起來這部電影真是爭氣,上映兩天票房破億,不到四天破兩億,票房一路走高,影院排片量達到驚人的90%,無論在觀眾還是影評人口中都是好評如潮。這是部絕對以蘇允所飾演的角色為故事中心的電影,給蘇允提供了豐富的演繹空間,蘇允也回饋了卓越的表演。業界一貫盛讚蘇允的演技,有娛樂評論員更打趣說蘇允一人就扛起了本片三分之二的票房,一時間,蘇允的人氣和圈中地位又被推向頂峰。

  票房破五億那天劇組開慶功會,在ktv喝酒唱歌。導演做局,請了所有主創,包括男女主角,唯獨沒請簡曉寧。女主角那天身體不舒服,開場敬了大家三杯酒就匆匆走了,過了一會兒,導演夫人緊急查崗,導演也走了。導演一走,蘇允也跟著想走,大家不幹,撒嬌耍賴地留,軟磨硬泡地留,弄得蘇允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再多呆一會兒。

  蘇允有陣子沒喝酒,冷不丁一喝,竟有些不勝酒力,頭暈暈的,有點醉了。他搖晃著身子去衛生間,出門走了一段,才發現自己無意識間竟然把西裝外套一起抓了出來。索性穿上,繼續往前走。走到衛生間門口,沒進門,他就聽到裡面傳來小聲的嘀咕:“你確定?”

  “我不確定,只是聽說。晨哥,怎麼辦?”

  “讓我想想……”

  那個被稱為“晨哥”的聲音好熟悉,蘇允撐著醉意惺忪的額頭想了想,想起來,這人是劇組的燈光師,名叫趙晨。

  蘇允拐彎走了進去。

  “你們又在琢磨什麼壞事?”蘇允笑道。

  趙晨是整個劇組的開心果,鬼點子一堆,最會整人。蘇允不止一次看到過趙晨一邊笑著一邊跟人嘀嘀咕咕的樣子,每到那之後,劇組就一定會有人被整,所以他在外面一聽就猜到,趙晨說不定又在想什麼壞點子整人。

  裡面果然是趙晨,還有一個蘇允不認識的人。

  見到蘇允,趙晨還算鎮定,笑著跟他打了個招呼,趙晨身邊的人卻明顯慌亂了,下意識往趙晨身後站。蘇允不解,打量那人兩眼,拿眼神問趙晨,這也是咱們劇組的?

  劇組人那麼多,蘇允根本認不全。

  趙晨笑了一聲,沒回答也沒介紹,走到蘇允身邊,吸了一口氣,笑著掩住鼻子:“你喝了不少啊。”

  蘇允也笑:“被灌的夠嗆。”

  趙晨拍拍他的肩:“你可不能誰的酒都喝,咱們這群人裡頭有幾個酒桶,你是喝不過他們的。”

  “多謝提醒,”蘇允笑著往裡面走,“我儘量。”

  蘇允從衛生間回來,又坐了一會兒,便打算回去,再不回去陸秦該打電話來催了。他從手邊拿起西裝外套,跟大家打了聲招呼告辭,抬腳往門外走。走到門邊,剛拉開門,ktv大門口便出現了一隊穿著制服的身影。

  員警竟然來突擊檢查了!

  整間ktv,所有包房的人都不允許出來,員警一個一個包房檢查。劇組所在的這間包房在走廊靠入口第二間,沒多久就查到他們。蘇允窩在沙發裡給陸秦發微信,說自己遇到員警突擊檢查,會晚點回去,陸秦回消息問多晚,蘇允一條消息沒編輯好,員警就進了門。

  “所有人站起來,手抱頭。”站在最前面的員警說。

  所有人乖乖站起來,手抱頭。

  於是挨個檢查,查到蘇允的時候,那員警一直盯著蘇允看,唇角帶著點笑,大概沒想到自己竟能在這裡遇到明星。

  突然,他的臉色變了。

  他把手伸進蘇允右邊西裝口袋,緩緩地,從裡面掏出一小包用不透明防水袋裝著的東西。

  “這是……”員警打開袋子,倒了一點出來,借著包廂昏暗的燈光,他仔細查看半晌,語氣肯定,“大麻。”

  蘇允的頭“嗡”的一聲,所有的醉意化成冷汗,瞬間爬滿整個脊背。

  他的口袋裡怎麼會有一包大麻?!

  第41

  娛樂圈已經很久沒有大新聞了。

  連某女星與男星深夜外出吃飯也能佔據幾天八卦版頭條,所以蘇允一被抓,半小時內各大媒體迅速聞風出動,大半夜緊急集合,扛著長槍短炮蹲守在警察局門口。

  最開始眾人只知又有一大明星涉嫌吸毒藏毒被抓,所以深夜放出的消息只有短短一條,後來媒體收到的消息多了,拼拼湊湊,淩晨五點放出一條新消息,“著名演員蘇某疑似因藏毒被逮捕,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中”,沒到早晨八點,這條率先在微博上公開的消息已經轉發上五萬,而且根據後續諸多爆料跟進,眾人基本鎖定,“蘇某”就是蘇允。

  影帝蘇允,十餘年人氣高居不下,青年一代演技派代表,前途不可限量的影帝蘇允。

  在現今的娛樂圈,無論是誰,只要沾上“吸毒”這兩個字,就永無出頭之日。影迷哭成一片,死都不信,自發通過各種途徑闢謠。媒體則打了雞血,一個個娛記使出渾身解數,不斷深挖,不斷放出重磅消息,消息一個個直打粉絲的臉,最終證明被逮捕的除蘇允外不做他想。一部分粉絲怒脫粉,另一部分粉絲仍舊堅守,表示警方不發聲,他們絕不相信。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是蘇允粉絲。

  正在上映的電影被迫下檔,雖然電影成本已經收回,但這部電影的票房卻永遠止步於此。有媒體堵到導演,詢問導演對蘇允涉毒的感想,導演一言不發,卻緊接著被爆出在友人聚會時痛駡蘇允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平日與蘇允關係不錯的明星被問及對此事的看法,也大多緘口不言,好一點的,表示自己不瞭解不知情,等待警方的最終發佈,小人一點就趁機落井下石,喊兩句珍愛生命遠離毒品,公眾人物要注意自己一言一行,更要在道德和個人生活上對自己提高要求等等,更有大嘴巴不怕事,公然對媒體侃侃而談,說蘇允平時就品行不端,今天出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被媒體誇張成一篇大稿,放在網站首頁推薦,吸引無數點擊。

  圈裡仍舊公開挺蘇允,表示絕不相信蘇允涉毒的,只剩下寥寥數人,其中杜子驍與白哲自然不用說,同劇的女主角也拍著自己34d的胸保證絕對相信蘇允的人品,最奇怪的是簡曉寧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堅決挺蘇允,激動道以自己對蘇允的瞭解,蘇允絕不會做這種事。記者採訪回來在辦公室當奇談分享,所有同事一致認為得了吧,以他跟蘇允的關係怎麼可能幫蘇允說話,肯定是想紅想瘋了,借機搏出位,不用管他。於是新聞被寫成個小豆腐塊,放在網站角落,不認真看,以為是那家網遊的宣傳廣告。

  因為沒有大新聞,所以出了這麼大一樁新聞,不僅媒體聞風而動,眾多娛樂八卦帳號也開始行動。其中某百萬粉絲的八卦帳號24小時輪軸轉加班,竟然把當初陸秦要封殺蘇允時,某快倒閉的小網站那條捏造的吸毒消息翻了出來,煞有介事地截圖,證明蘇允早有前科,只是可能背後有什麼惹不起的大人物撐腰,把新聞壓了下去,此次事發,純屬紙包不住火,活該。至於那位惹不起的大人物是誰,博主出於個人安全考慮,不敢說,但是大家可以八。於是網友們聚集在帳號評論區一起八,得出結論,這人是陸秦,陸氏娛樂的老闆,蘇允一路走來,他一直在身邊保駕護航。

  陸氏娛樂出錢,把這條微博,及微博評論,還有許多別的帳號的微博全刪了。

  蘇允出事後不到半小時,陸秦就知道了一切,比所有媒體都早。他立刻下令封鎖消息,保住蘇允,可惜這麼大的新聞,很多媒體要靠它升職加薪領年終獎,陸總開的價碼再高,他們也不買帳。於是陸秦只買通了一部分媒體,另一部分媒體照樣聚集在警方門口。後來搶頭條搶瘋了,本來被買通的那部分媒體也不合作,局面徹底失控。

  陸秦把公關事宜全部交給蘇允的經紀人及公司公關部經理,對她們兩人的指示是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控制住事態發展,而且要極力挽回蘇允的形象。他自己則不顧深夜,連打二十幾通電話,把自己認識的,跟這件事沾邊的都找了一遍,甚至低聲下氣跟人喊哥哥,求人家幫幫忙,只為了儘快把蘇允撈出來。

  看守所是什麼樣的地方,蘇允從十八歲跟了自己,早被自己慣出一身的毛病,他怎麼吃得了這種苦?

  撈不出來,而且有人勸他,清者自清,放寬心,在家等著就行。

  “就是個明星而已,沒了他,大不了咱再捧一個出來,你身邊還缺暖床的嗎?”陸秦的朋友不懂,還反過來安慰陸秦,“你可別認了真,把自己再搭進去。”

  “老子他媽的把自己搭進去也得把他弄出來!”陸秦怒摔了電話。

  陸秦想盡辦法,要儘快把蘇允撈出來,哪怕撈不出來,能叫蘇允在裡面少受點罪也好。找了一圈,他找到個靠譜的朋友幫忙,給那邊遞了話,照顧一下蘇允,那邊也傳消息回來,叫陸秦別太擔心。可是陸秦怎麼能不擔心,他都快瘋了。

  不管蘇允是不是無辜的,他的事業基本算是毀了。對娛樂事件,尤其是這種具有明顯黑點的娛樂事件,公眾極少關心最後的結果,即便最後警方公佈調查結果,證明蘇允是被人陷害,哪怕只是一場誤會,公眾也只會記得蘇允曾經涉毒,是有污點的藝人,至於背後的真相,大部分人都不在乎。以前有多少藝人被一時的醜聞纏身,繼而葬送了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哪怕事後澄清一切只是被人惡意炒作陷害,可失去的一切還回得來嗎?

  永遠回不來了。

  蘇允被抓的那一刻就意識到,自己的事業到此為止了。

  想拍的電影,想演的話劇,未來可能還想成立一家自己的公司,自己來做老闆,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蘇允知道自己毀了,他想不到自己做些什麼,能甩掉身上這頂“涉毒”的帽子,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那袋大麻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口袋裡,他也絕不會碰這些東西。

  由於在口袋裡搜出大麻,他被單獨抓捕,在等待尿檢結果出來的時間裡,前後有三名員警來跟他做筆錄。第一次,蘇允強迫自己鎮定,絕不承認那袋東西屬於自己,而且反復強調自己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口袋裡會有這個,外衣一直放在一旁,隨時可能被人動手腳;第二次,他回憶起許多細節,包括在衛生間裡趙晨與另外一個人奇怪的對話,還有對方躲躲閃閃的態度;第三次,他把所有經過串聯起來,又對員警說了一遍,之後,有人把他帶離審訊室,他回到那個陰暗寒冷的小房間,開始等待未知的結果。

  小房間裡燈光昏暗,牆角一灘深色的痕跡,不知是水還是什麼。蘇允手腳冰涼,強裝出來的鎮定此時全部失效,他迷茫又無助,對未來的擔憂及恐懼像一柄細薄的刀,一片片淩遲他的心。房間裡只有一把塑膠椅子,蘇允勉強坐了上去,這種感覺太不好,讓他覺得自己像被綁在展示臺上,供眾人圍觀唾駡,他坐了一會兒坐不下去,起身站了起來,坐到了旁邊的地面上。

  房間陰冷潮濕,席地而坐,冷氣順著皮肉侵襲入骨髓,沒多久,連他的脊柱都凍僵了。蘇允不知道是自己冷,還是屋裡冷。他環顧四周,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好叫自己心裡有點著落,可是房間又窄又小,一個人都沒有,逼迫他腦子裡不斷迴圈那些不堪的回憶。

  他在這種恐懼和無助中,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想著陸秦。

  陸秦會來救我的,他無比肯定地想。

  蘇允確定自己是被陷害的,但是自己是被誰陷害,他沒有證據,不願胡亂懷疑。更何況,陷在這樣的境地裡,比誰陷害他更重要的是,他什麼時候能出去。蘇允靠著牆坐在地上等,以前這樣的屋子和地面他嫌髒,絕不肯坐,這時候也不嫌棄了,抱膝坐在地面上等。他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剛開始他還隱約記得時間,或者在做筆錄時瞟一眼員警手腕上露出的表,知道自己進來多久,等到後來,他已經完全忘了時間,整個精神陷入混沌,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一間小屋子,還有頭頂昏暗的連人的臉都照不清的小燈泡。

  恐懼、無助、茫然、絕望……許許多多的情緒在他的腦海裡反復來回,快要讓他崩潰了。他甚至不能肯定說出自己是否真的沒有吸毒,腦海裡唯一清晰肯定的念頭只剩下了一個——

  陸秦會來救他的。

  可是陸秦怎麼還不來?

  蘇允一直沒合眼,他睡不著,閉上眼就瘋狂胡思亂想,還總是往不好的方面想。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不會被冤枉,可萬一呢?這樣過了不知多久,房間門終於開了,一個穿警服的女警走了進來。

  “蘇允?”女警的聲音裡沒有一點情緒,態度卻客氣很多,“跟我來。”

  蘇允被帶到審訊室裡,又做了一次筆錄。他仍舊強迫自己鎮定,無論在小房間裡他有多麼無助又害怕,站在人前,他強迫自己絕露出半分軟弱給人看。員警又給他做了一次筆錄,他的敘述跟之前三次一模一樣,然後員警讓他在筆錄上簽字,接著又給他簽了幾份東西,囑咐了他幾句什麼,他全都沒聽進去,然後員警宣佈,他可以走了。

  蘇允愣了一下,有那麼兩三秒鐘,他沒有一點反應,以為自己聽錯了。

  明明他這麼盼著這句話,可是真正聽到的那一刻,他卻懷疑自己聽錯了。

  緊接著,審訊室的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那人手裡抓著件大衣,走到蘇允身邊,張開大衣,兜頭將蘇允罩了起來。蘇允遲緩地抬頭,看到他,眼眶立刻紅了。那人低頭吻一吻蘇允的發間,扶著蘇允站起來,對屋裡的人,尤其是帶他進來那人致謝。對方擺擺手說別客套了,快帶人走吧,那人又謝了一聲,扶著蘇允走到門外,路過的時候低聲道:“改天我請您吃飯。”

  對方點頭應,叫人送他們出去。

  走出老遠,蘇允才攥著身邊人的手,低低地喊了一聲:“陸秦。”

  陸秦握緊他的手指,柔聲道:“別怕,哥來了。”

  只這一句,蘇允所有的擔心害怕都沒了。

  外面都是記者,陸秦直接把車開到院裡,帶蘇允從後門出去,直接上車。陸秦沒開自己那幾輛眨眼又拉風,整個圈裡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車出來,他不知從哪弄來一輛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廣汽豐田,叫司機開車,自己跟蘇允窄巴巴地坐在後面,靜悄悄出門,沒叫任何一個蹲守的娛記發現。出了院子,司機右拐,沒去蘇允和陸秦現在住著的公寓,直接往陸宅開。那公寓附近如今也圍滿了娛記,前幾天蘇允的經紀人去他住所,就曾經被娛記包圍。好在陸氏大宅是沒人敢去打擾的,陸秦直接把蘇允帶回了陸宅。

  一路上蘇允都老老實實窩在陸秦懷裡,陸秦跟他說話,他眼睛直直的,應都不應一聲。陸秦知道他真是被嚇壞了,且不說蘇允,換任何一個人,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恐怕都不會比蘇允好多少。陸秦緊緊地摟著他,不時吻一吻蘇允的頭頂,把他抱得更緊些,除了這些,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進了家門,保姆迎了出來,見蘇允臉色蠟黃,整個人消瘦了一圈,眼圈跟著紅了,囁嚅著說不出話。陸秦擺擺手,直接送蘇允上樓,把蘇允衣服全脫了扔掉,按在放滿熱水的浴缸裡,舉著蓮蓬頭給他沖澡。洗著洗著,蘇允呆愣的眼神漸漸有了焦距,他抬起頭,看著衣服沒脫,卻被水澆得前身濕透的陸秦,抬手接過蓮蓬頭,緩緩道:“我自己來吧。”

  陸秦不放心:“沒事,我幫你。”

  “我自己可以。”蘇允低下頭,“你去換身衣服吧,不然該著涼了。”

  陸秦張張嘴,明白蘇允是不想在自己面前這麼難堪,點點頭,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蘇允在身後叫他:“哥。”

  蘇允很久沒叫他“哥”了。

  只有兩人剛認識,蘇允還單純天真,對他滿腹依賴的時候,他會乖巧又充滿愛意地喊他,“哥”。

  陸秦回過頭,努力扯出一個不帶任何痕跡的,全然溫柔的笑:“嗯?”

  “你換完了還回來。”

  “嗯,我肯定回來。”陸秦說。

  蘇允笑一笑,擺手:“快去吧。”

  陸秦換過一身,剛要往隔壁房間走,來了通電話。蘇允的事基本調查明白,警方馬上要出一篇案情通告,電話那頭是公司公關部經理,向他彙報案情通告發出後,公司針對蘇允的一系列安排。這是大事,關乎蘇允今後的發展,陸秦聽得很仔細,聽完了,他去隔壁,發現浴室空著,蘇允洗完澡,已經去床上睡下了。

  陸秦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蘇允可能還是喜歡這張床,畢竟睡了十年,很熟悉,有感情。他側身朝裡,狗狗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過來,被他摟在懷裡,一人一狗,睡得踏實極了。蘇允夢裡不知夢到什麼,眉頭偶爾會皺一下,陸秦坐在他身邊許久,每當他的眉頭皺起來,陸秦就伸出手,輕柔地幫他撫平,漸漸的,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抱了抱懷裡的狗狗,安詳地沉入了夢境。

  第42

  蘇允這一睡,足足睡了十幾個小時,睜開眼睛的刹那,肚子緊跟著叫了兩聲,餓得夠嗆。他翻個身坐起來,一直趴在床邊的狗狗聽見了,沖他響亮地叫,他摸摸狗狗的頭,兩腳穿進拖鞋,走出門。

  剛打開房門,他就聽到書房傳來陸秦的聲音。

  “錢不是問題,你們放手去做就可以了。”陸秦道,“把媒體的嘴給我封好,還有那些天天不幹正事,就靠造謠維生的八卦號,你也告訴他們,想混下去就他媽給我閉嘴,不想混了就都捲舖蓋卷滾蛋,別逼老子親自動手!”

  陸秦狂躁得像頭發怒的獅子,蘇允緩緩走過去,走到門後,正聽他大罵:“有什麼不合適?就說是我說的,蘇允他……”

  蘇允敲敲門,沒等裡面應,把門推開了。

  陸秦滿腔氣勢一下子啞了火。

  也不管對面在說什麼,陸秦直接掛斷電話,從書桌後面站起來,對蘇允訕笑兩聲,繞過桌子走到他面前。

  “你醒了?”剛剛還滿是咆哮憤怒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無比,“餓不餓?吃點東西?”

  蘇允笑著點了點頭:“好,想吃面。”

  陸秦趕緊吆喝保姆煮面。

  麵條煮的爛爛的,臥了個荷包蛋進去,蘇允埋頭吃得狼吞虎嚥。蘇允這幾天在裡面的情況陸秦有所耳聞,雖說身體上沒遭罪,可心裡頭一定很不舒服。陸秦坐在桌邊看著他吃,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慶倖蘇允總算回來了,又心疼他受的苦。等蘇允吃完了,他遞紙巾給蘇允擦嘴。蘇允擦擦嘴,沒抬頭,看著碗沿,緩緩道:“我沒有……”

  “我知道。”陸秦打斷他,“你不是這種人。”

  蘇允淡淡笑了,陸秦的信任並沒有讓他好過很多,他垂了垂眼睫,苦笑道:“可是別人信嗎?”

  陸秦說:“警方已經發佈通告了,大家都知道不關你的事,一場誤會,你別多想。”

  蘇允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在圈裡混了這麼多年,類似的事見得多了,警方固然發佈通告為他澄清,不過有多少人關注,又有多少人信,真是不好講。

  不用上網,光憑剛剛陸秦喊的那幾句話,蘇允就知道,自己的事業遭受了多麼大的打擊。

  也許他這輩子都完了。

  蘇允深深地閉上眼睛,長吸一口氣,半晌,問:“我口袋裡怎麼會有大麻?”

  陸秦也是前不久才得到答案。

  “你們劇組那個燈光師,叫趙晨的,一直在吸毒。據他供述,那天他得到消息,員警可能臨時來檢查,但到底來不來,他不確定。他剛從別人手裡買了大麻,這玩意挺貴,也不好弄,所以知道員警可能要來,他也抱僥倖心理,不捨得扔。正發愁,見你來了,就扔進了你的口袋裡。那袋子上雖然沒有你的指紋,也沒有他的,唯有一個人的指紋,據他後來供述,是中間人的,那人早已經跑了,現在警方正在追捕。他自以為做得很隱蔽,就算員警來了,也查不到他身上,員警不來,他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你那裡拿回來。”陸秦諷刺地笑了一下,“可惜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員警聽了你的口供,沒多久就鎖定了他,問了兩輪,就問出來了。”

  蘇允靜靜聽完,臉上沒什麼表情,過了會兒,扯了扯嘴角:“我跟趙晨不太熟,也沒交惡過,他沒理由害我,所以……是我自己倒楣?”

  據趙晨自己說,他的確是在看到蘇允之後,才臨時有了這個嫁禍他人的念頭。

  或者說,他就想嫁禍蘇允。

  蘇允太紅,地位金錢,輕輕鬆松就可以得到,而趙晨在各個劇組竄來竄去做燈光師,辛苦一個月賺到的薪水連蘇允接一部戲的零頭都達不到,以至於他好不容易買一包大麻,明知員警很可能要來,寧可冒險都捨不得扔。很多時候一個人恨另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只要那個人比自己強,擁有自己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這就是理由。趙晨說,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脫,就算不能,把蘇允拖下水,自己也值了。

  可是這些話陸秦不能跟蘇允說,起碼現在不能,哪怕這個簡單的道理,以後蘇允一定能自己琢磨明白,但是陸秦不忍心現在說破,往他心上再捅一刀。

  兩人相對無言,陸秦一直想換個輕鬆點的話題,腦子裡過了好幾個,哪個都不合適。狗狗跑到蘇允腳邊,扒著蘇允的膝蓋要蘇允抱,蘇允俯下身把它抱起來,沉沉地擱到腿上,笑了笑:“外面的人說話一定很難聽吧?”

  陸秦乾笑:“也沒有,都是誤會,誤會解開就好了,你別多想。真的,你沒有錯。我已經在想辦法,最近安排趙晨露個面,在電視上把這些都說清楚,也聯絡了員警,多幫你說說話。你本來就是冤枉的,澄清一切就沒關係了。公司也幫你安排了一些補救措施,放心吧,公司對這些很有經驗,你不是知道的嗎。”

  蘇允點點頭。

  “我最近不想在大家面前露面。”蘇允說,“我想休息一陣子,可以嗎?”

  “當然可以。”陸秦道,“我帶你去澳大利亞度假怎麼樣?或者我們去紐西蘭?要不,瑞士?我帶你去看看咱們的表廠嘛。”

  蘇允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用了,我就想在家呆著,哪兒也不想去。”蘇允把狗狗趕到地上,起身往樓上走去。

  陸秦把蘇允的手機藏了起來,謊稱丟了,還不給他買新的。家裡的筆記型電腦也鎖進櫃子裡,桌上型電腦設密碼。他什麼都不做,恨不得公司都不要,每天在家陪蘇允玩遊戲,看書,實在都玩膩了就拉著蘇允做些床上運動,把蘇允折騰得累極了睡過去。

  蘇允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陸秦就是怕以蘇允目前的狀態,看到網上那些諷刺和謾駡會受不了。蘇允愛鑽牛角尖,又有點完美主義,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別人平白無故說他幾句他都不樂意,更何況現在他明擺著是冤枉的,警方的通告都發出來了,還有人罵,他看了只怕會更不舒服。

  這是蘇允的一大弱點,出道這麼多年都改不了,所以有時候陸秦笑他連個剛出道的小明星都比不過,小明星好歹還能豁出去不怕罵,甚至巴不得別人來罵,證明自己火,蘇允都這麼紅了,還受不了,為了不被罵,簡直恨不得把任何事都做到百分百,逼死自己。

  人畢竟不能凡事都做得完美無缺,後來蘇允學會了不看不聽,微博開了交給公司打理,他負責把戲演好,做好自己的工作,至於維護粉絲等等,都由經紀人和助理完成。那之後,一切果然好了很多。

  對陸秦的好意,蘇允積極配合,絕不抵觸。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消沉,這種消沉只能靠時間來平復,絕不能多受一點刺激。可是有一天,陸秦出門的時候忘了鎖櫃子,櫃門敞開,筆記型電腦露了出來,恰好被蘇允看見。蘇允不知怎麼大腦一片空白,手沖著電腦就伸了過去,等他回過神,他已經打開網頁,點進了微博的頁面。

  他的微博帳號自己都不怎麼記得,試了好幾個密碼才成功登陸。最新一條微博停留在他被捕那天下午,是為電影做宣傳的一條微博,可能是助理寫的,總之蘇允自己沒印象。那條微博下面的評論已經達到驚人的三十萬,蘇允點開,第一條熱門評論獲得了兩萬多贊,簡簡單單,就兩行字。

  “垃圾吸毒藝人滾出娛樂圈,懇請廣電總局封殺人渣蘇允,同意我的點贊!”

  蘇允咬了一下嘴唇,覺得這種程度自己還受得了,繼續往下看。

  下面就不堪入目的多了,有些低俗下流的文字,已經叫人連讀都讀不出來,匆匆看一眼都覺得髒了自己的眼睛。蘇允從不知道自己跟這麼多人有深仇大恨,要被人用這樣惡毒污穢的字眼謾駡,而且是在澄清自己只是被冤枉的之後。這幾十萬條評論裡,維護他的評論加起來可能也就不到十分之一,且每當有人出來維護蘇允,就要被冷嘲熱諷成“粉絲洗地”“員警說的話你都信你是不是傻”“蘇允後面有人”“又收錢了吧”這樣的陰謀論,漸漸的也就沒人再幫蘇允說話了。

  蘇允坐在電腦前,一手握著滑鼠,不斷向下滑動滾輪,一手支起放在嘴邊,牙齒輕輕咬住食指根部的一點點皮肉。隨著滾輪不斷滑動,謾駡越來越難聽,蘇允的牙也咬得越來越緊。漸漸的,他咬破了手指,口腔裡溢滿了血腥味,血染紅了嘴唇,也染紅了他的舌尖,他就在血腥氣裡,看完了一共三十萬條評論。

  蘇允長出一口氣,合上了筆記型電腦。

  他扯了幾張紙巾,捂在手指的傷口上,右手拉開抽屜,在抽屜裡找到了之前自己抽剩下的半包煙。他取出一根,用牙齒叼著,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這口煙太沖,直嗆到頭頂,他在煙霧繚繞中劇烈地咳嗽起來。

  整個下午,他一支接一支地吸,抽屜裡那半包沒了,他翻箱倒櫃,又找出一整條新的,搞得屋子裡像著了火,一開門,一陣濃煙沖出來。陸秦回到家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氣得他揮著手趕開煙,幾步走到蘇允面前,把桌上的煙盒統統扔進了垃圾桶裡。

  “你他媽的想毒死自己啊?!”這幾天不光蘇允情緒消沉,陸秦脾氣也不大好。

  蘇允搖搖頭,指間的煙還剩一半,他乾脆俐落地摁滅在堆滿了煙蒂的煙灰缸裡。

  “我想通了,陸秦。”蘇允怔怔地看著煙灰缸說,“你以前不是告訴我,我又不是人民幣,不可能人人都喜歡嗎?我想通了,就算我變成了人民幣,也不可能人人都喜歡。”

  蘇允挑眉笑道:“還有人喜歡美元呢。”

  陸秦愣了:“什麼?”

  蘇允抓著他的手站起來:“沒什麼,我想通了,人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可以了,別的就……”他笑一笑,“走吧,吃飯去。”

  蘇允換了新手機,連帶著換了新手機號,只分享給了幾個在他落難時還不離不棄的朋友。家裡的電腦也不上鎖了,蘇允閑著沒事就抱著電腦,學習怎麼寫劇本。他的文本能力實在是差,好在身邊守著陸秦這樣一位法國留學歸來的電影系畢業生,陸秦不厭其煩地教,他認認真真地學,學累了,逗逗狗,或者把電腦推到一邊,做點體力運動舒緩一下身心,一天也就這麼過去了。

  看著蘇允漸漸從消沉中走了出來,陸秦真心高興,高興之外,也在想辦法消弭這件事的影響。公司採取了一系列公關措施,效果並不如預期。陸秦怒而免了公關部經理的職,親自操持蘇允的事。陸秦親自出馬,事情立刻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網路上謾駡的聲音少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蘇允是無辜的,或者說,蘇允是個受害者。微博上“我們欠蘇允一個道歉”的話題刷到了熱門話題榜榜首,替蘇允澄清的長微博轉發量上十萬,蘇允的人氣也在迅速恢復中,甚至有幾個大牌代言表示,願意與蘇允續約,繼續請他擔任自己的全球代言人。

  不過這還不夠,陸秦看著手裡的資料琢磨,如果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蘇允重新回到公眾眼前不難,要獲得與之前同等的影響力,卻沒那麼容易。

  得想個別的辦法才好。

  陸秦這邊想著,那邊,杜子驍與白哲的同性戀情被踢爆。

  小鮮肉和音樂男神維持了七年的同性戀情被踢爆,這成功轉移了圍觀群眾的注意力,也讓娛樂圈進入另一場狂歡。蘇允在家閑著沒事就琢磨劇本,如今多了一項愛好,去各大網站圍觀杜子驍今天又被媒體八了什麼卦,看到論壇裡有人蓋樓,細數這些年杜子驍與白哲交往的蛛絲馬跡,他嫌人家料不足,還註冊個新號上去親自爆料。有天陸秦在床上等了蘇允半天蘇允都不來,他怒而去書房找人,只見屋裡燈關了,螢幕透出藍熒熒的光,蘇允半張臉被照亮,正皺著眉給杜子驍打電話,問他,你跟白哲是誰先表白來著?

  陸秦都快愁死了。

  然而萬幸萬幸,杜子驍和白哲轉移了媒體和公眾的注意力,為蘇允迎來了喘息的時間,也讓陸秦緊繃了多天的神經能得到一點鬆弛。

  他走過去,扛起蘇允就上了床。

  他好好把蘇允折騰了一夜,叫蘇允再也沒心情思考是杜子驍先表白,還是白哲先表白。第二天蘇允起不來,趴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門外,有人躡手躡腳,從門口到床邊,每隔十釐米擺一塊狗餅乾,一直擺到蘇允枕旁。狗狗鼻子太靈,聞著香味撒著歡跑了過來,跑幾步,蹲下吃一塊,跑幾步,蹲下再吃一塊,一直吃到床邊,以它的身高,吃不到了。它扒著床邊“汪汪”的叫,一邊叫一邊哈氣吐舌頭。蘇允睡得再沉都被吵醒,翻個身,睡眼惺忪地拍拍狗狗的頭,指尖卻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

  他坐了起來。

  蘇允把枕邊的狗餅乾塞到狗狗嘴裡,狗狗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吃,蘇允趁著這世間,摘下了綁在狗狗頭上的東西。那是個小盒子,用彩帶拴著綁在狗狗頭上,彩帶還在狗狗下巴那裡打了個醜的要死的蝴蝶結。蘇允把彩帶拆下,打開盒子,那一刻,他驚呆了。

  裡面是一對鑲著鑽石的鉑金對戒。

  第43

  “陸秦,你出來。”蘇允蓋上蓋子,對門口叫道。

  門後,陸秦笑著,側著半個身子站了出來。

  蘇允揚著臉問:“這是什麼意思?”

  陸秦笑著走過來,一屁股坐到他身邊,從他手裡接過盒子,打開,兩枚鑽石交相輝映,閃著蘇允的眼。陸秦取出一枚,拉過蘇允的手,給他戴在無名指上。

  “喜歡嗎?”陸秦說,“送你。”

  戒指不大不小,剛好是蘇允手指的尺寸,蘇允幾乎要懷疑陸秦趁自己不備偷偷量過。他晃著手指,打量著指間的鑽戒,故意道:“補償?”

  陸秦抓抓頭髮,四十歲的人,像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似的,艱難地組織了半天語言,說:“也不是,就是……我沒想到你這麼喜歡戒指,你早說喜歡,我早就買給你了。”

  不管陸秦平時有多麼舌燦蓮花,關鍵時刻他總是不會說話。可是蘇允現在心裡很高興,他寬宏大量,不跟陸秦計較。

  “其實我也不怎麼喜歡戒指,覺得麻煩。”蘇允說,“但是戒指有特殊意義,你懂嗎?就算再麻煩,你送了別人沒送我,我也會不開心的。”

  陸秦扁扁嘴,乖乖受教:“以前不懂,現在懂了。”他頓了頓,討好道,“你知道我的嘛,我身邊那些人,大家都不講究這個,戒指代表什麼,我聽過,沒往心裡去。”

  這很符合陸秦一貫的花花公子做派,蘇允信。

  更何況不信又怎麼樣,如此良好的認錯態度擺在面前,蘇允忍不住就想笑,根本板不起臉。

  他撫摸著戒指表面,心裡有一股暖流在不停地湧出來,湧出來,陸秦伸出手臂把他擁進懷裡,柔聲問:“喜歡嗎?”

  “喜歡。”蘇允問,“你自己挑的,還是問了別人?”

  “我悄悄買的,參考一點點設計師的意見。”陸秦捏出另一枚戒指,指著指環內側的刻字道,“這上面刻著love forever,你那枚上面刻著咱們的名字縮寫,L&S。”

  蘇允取下來一看,果然有。

  蘇允支著頭嘖嘖有聲:“你這個人浪漫起來還挺嚇人的。”

  陸秦不好意思地笑了:“蘇允啊,我知道你沒什麼安全感,怨我,有些事我從來沒對你說過。其實很多年前開始,我的保險受益人那欄,填的就已經是你的名字了。我父母都過世了,你也一樣,咱們兩個都是孤零零在這世界上,彼此做彼此的依靠。哥的歲數比你大這麼多,以後肯定要比你先走,不留點錢給你,我總是不放心。所以我從不送你戒指這些東西,這些東西都沒用,還不如送你點實在的,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能保證你富裕生活的東西。這些話我早點對你說就好了,白惹你傷心難過,是哥不對。以後你想要什麼,跟哥說,哥沒什麼不能給你的。”

  蘇允低低地應了一聲,伏在陸秦懷裡,心裡又是暖,又是酸,拽著陸秦的衣襟,輕輕地抱他。

  “那我跟你提拆夥的時候,你是不是嚇死了啊?”蘇允悶悶地笑,“你的保險受益人跑了,說不定以後找個小白臉,你辛辛苦苦賺這麼多錢,就都便宜別人了。”

  “所以啊,為了我別白忙活大半輩子,我就得拼命把你追回來,讓你老老實實呆在我身邊,這樣我才不虧啊。”陸秦很配合地說。

  蘇允從他懷裡掙出來,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幾圈,一臉鄙夷:“哦,原來你跟我在一起是為了錢?”

  “對啊對啊,我就是為了你的錢才跟你在一起的。”陸秦拼命點頭。

  蘇允一拳捶過去,輕輕捶在他胸口,笑了。

  蘇允拉過陸秦的手,把另一枚戒指戴在陸秦無名指上。他們都是怕麻煩的人,可能這戒指頂多戴一天,第二天就會不約而同摘下來,放回盒子裡。不過沒關係,一天也好,哪怕一小時都好,蘇允把自己的手跟陸秦的並在一起,看著成雙成對的戒指,就是有一種多年心願一朝得償的滿足感。

  “哥,有件事一直在我心裡擱著,今天我想問問你,你跟我說實話,行嗎?”蘇允道。

  陸秦握住他的手,點點頭:“你說。”

  “那時候,在綠寶石島,海浪打過來,”蘇允深吸一口氣,指尖微微發顫,“你為什麼救簡曉寧卻不救我?”

  陸秦握住蘇允的手指微微抽緊了。

  “蘇允,我……”

  “我想聽實話,”蘇允抬起頭,直視陸秦的雙眼,“哥,跟我說實話。”

  陸秦直直地看著他,半晌,抽緊的手指放鬆了。

  “我是過去救你的,可是簡曉寧剛學會游泳,可能是因為害怕,他緊緊地抱著我,我根本掙脫不開,眼睜睜看著你被海浪拍在下麵。”陸秦說,“我當時嚇壞了,趕緊推開簡曉寧去找你,可簡曉寧就是抓著我不鬆手。等到我好不容易推開他,你已經自己從海裡遊了出來。”

  “這是實話?”蘇允問。

  “是實話。”陸秦說,“我當時就猜到你可能誤會了,事後一直想找你解釋,可是你沒給我機會,後來還找了個老外來氣我,我氣著氣著,就給忘了。”

  蘇允低下頭,似乎在評判著陸秦這番話的可信度,不過他只思考了一會兒,就抬起頭,認真道:“那個老外叫安東尼,我把他推薦給言勵,叫他做言勵的簽約模特。”

  “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把每個情人的名字都記那麼清楚?”陸秦問。

  “有個逼你跟我拆夥,否則他就要去跳河的小明星,叫什麼來著?”蘇允皺著眉頭,“林……林什麼來著?”

  陸秦大義凜然:“我忘了!”

  蘇允滿意地笑:“好吧,那我也試著忘一下。”

  蘇允起床穿衣吃早餐,一邊吃,一邊把擺在桌子上的蘋果用餐刀切開半個,扔到桌下,給焦急難耐的狗狗吃。狗狗吃得開心極了,它正在快速地長身體,不管吃多少,都只長長度不長寬度,剛抱回來還是個憨態可掬的哈士奇寶寶,如今慢慢張開,站起來已經快到蘇允腰部了。蘇允喜歡看它長大,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哈士奇狗狗身子長了這麼多,智商卻一點都沒見提高,反倒越來越傻呢?

  一半蘋果吃完,二哈轉而扒陸秦的褲腳,叫陸秦再給點吃的。陸秦撕了一小塊全麥麵包扔在桌下,抬頭對蘇允道:“後天我要去歐洲開個會。”

  蘇允挑挑眉。

  “你知道的,就是上次說要開,結果臨時延期的那個會議。”陸秦小心翼翼地說。

  蘇允想了想,恍然大悟。

  “哦,就是你謊稱開會,結果帶簡曉寧去度假被我抓到那場會?”蘇允揶揄道。

  陸秦抓狂地捂住額頭:“這次是真的開會,我發誓,這次是真的!”

  “去幾天?”蘇允問。

  “三到五天。”陸秦說。

  “去吧,”蘇允說,“記得帶禮物回來。”

  陸秦去歐洲那天蘇允去機場送機,一副依依不捨郎君你莫走你走了我心空蕩蕩的可憐模樣,陸秦當了真,還沒走心裡就難受,覺得自己不該走,就算不得不去,也該把蘇允帶上。他問蘇允,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蘇允說不要了吧,你們是去辦正事,帶我去算怎麼回事,我就在家乖乖等著你,記得早點回來,麼麼噠。

  陸秦捧著一顆感動的心走了。

  飛機剛起飛,蘇允就掏出手機自拍,上傳朋友圈,配文就兩個字:

  “約嗎?”

  瞬間留言無數,撩騷的有為陸總默哀的有還有人直接發房間號給他,大言不慚說自己被睡也沒關係好漢你來吧,陸秦下了飛機刷到蘇允的朋友圈差點沒氣瘋,怒在下面留言:

  “都滾蛋!”

  蘇允的朋友圈再也沒蹦出新消息。

  朋友們約蘇允出去喝茶看熱鬧,有個朋友剛從緬甸弄來塊據說藏著翡翠的石頭,放在自己會所裡,今兒要打開。這塊石頭據說價格不菲,打開了裡頭有東西就發了,沒東西全賠。朋友們拿這塊石頭開賭局,押裡面有沒有東西,蘇允不懂賭石,當玩,也跟著押,押了裡頭有。

  朋友請大師測了時辰,選了上午十點三十八分開始,蘇允不到九點就出門,他選了身騷包得要命的衣服,緊身褲束腰西裝,拿了車鑰匙就出門。外面天陰的要命,保姆提醒蘇允拿把傘,這天怕是要下雨,蘇允應了,出門看看天,嘀咕一句“不是真的要下雨吧?”,上了車。

  到了會所,朋友們挨個跟他打招呼,現場有位穿道服的大師坐鎮,那大師一把年紀,頭上梳個髻,很高深莫測的樣子。朋友們把蘇允領到大師面前,說蘇允最近挺背的,叫大師給算算。大師問蘇允的八字,蘇允想笑,忍著笑,很嚴肅地說了,大師眉頭微皺,神情不定,沉吟半晌,說:“你啊,戒煙戒酒,興許能好。”

  朋友如奉綸音,拍著蘇允的肩膀:“聽見沒,戒煙戒酒,以後別到處浪了。”

  蘇允一聲笑忍不住“噗”了出來,謝過大師,把朋友拉到一邊,給他一拳。

  “你戒煙戒酒你也能好。”

  石頭開了,有東西,成色不怎麼好,朋友有點失望,把石頭丟在一邊,叫大家去地下室玩牌。蘇允不擅長這個,玩了一會兒輸多贏少,覺得沒意思,躲去隔壁影音室看電影,看著看著睡著了,醒來看看表,下午四點,再不走該遇到晚高峰堵車了,於是他提出告辭。

  走出門,外面淅淅瀝瀝,已經下開了雨。

  雨剛開始下,還不大,卻已經開始堵車。蘇允出了門,拐過兩條街,就與擁擠的車流正面遭遇,他降下車窗,點了支煙,望著灰濛濛的天和越下越大的雨吸了一口,隔壁車也開了窗,副駕駛座上坐著的人向自己的同伴感歎:“這是要下一場大雨啊。”

  是的,全城的人都預料到這會是一場大雨,卻沒預料到,會是一場這麼大的雨。

  蘇允又開了兩個路口,決定不按原路返回,寧可繞路,也不在這條道上堵了。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已經跟不上落雨的速度,他在馬路上慢悠悠地開,連四十公里都跑不到,恨不得二十公里的速度溜達回家。看看旁邊,好像只有傻子才會在這麼大的雨裡飆車,大家的車速都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蘇允設置好導航,就嚴格按照導航指示,走一條很遠,卻不怎麼堵的路。開過一個紅綠燈,前方出現了個公交站牌,站牌下站了個女孩子。在雨刷器的間隙裡,蘇允看到她徒勞地在風雨中舉著傘,那把傘太小了,在風雨裡根本遮不住一點雨。雨水把她的身上都淋透了,她凍得瑟瑟發抖,瘦削的肩膀因為冷而緊緊夾著,仿佛再來一陣大點的風,就能將她吹上天似的。

  她等的是76路車——蘇允經過時仔細地探著頭看了一眼——然而這輛車堵在高架上,再有半個小時都過不來。

  這樣瘦弱的女孩子,舉著把根本沒用的傘,在寒風和暴雨裡再站半個小時,她撐得住嗎?

  蘇允不知道,他心裡不好受極了,具體怎麼不好受,他說不清楚。

  那種感覺,就像你在公車上,看到個顫巍巍的老太太站著自己卻沒讓座,又或者一個饑餓的人向你求一碗飯,你舉手之勞就可以幫他吃飽,卻拒絕了他一樣。

  他沿著馬路慢悠悠開出兩百米,打著雙閃,倒了回去。

  他把車停在女孩面前,降下副駕駛座的車窗,大聲問她:“你要去哪兒?”

  女孩戒備又警惕地看著他。

  蘇允探過身,把自己的臉露出來:“你要去哪兒?我帶你一段?”

  看到是大明星,女孩稍稍放下了戒心。她有點激動,不過就一點,畢竟現在比明星更重要的,是她怎麼回家。

  她凍得都不會說話了,顫著嘴唇說:“我……我去三竹橋。”

  三竹橋挺遠的,而且跟蘇允回家是反方向。

  蘇允推開車門:“上來吧,順路,我送你回家。”

  女孩身上全是水,很不好意思坐在蘇允車上,蘇允拆了棉坐墊扔在後座,告訴她放心坐。女孩坐上來,蘇允指指車上的紙抽,叫她擦擦頭髮。

  “真的太謝謝你了,”女孩一邊擦頭髮,一邊感激萬分地說,“我等的車總也不來,打車也打不到,我差點以為我今晚回不去了。”

  “怎麼會?”蘇允從鏡子裡看著她,笑道,“現在不是回去了嗎?”

  蘇允把女孩送回家,天已經完全黑了,雨量一點也沒減弱,而且路面積水嚴重,好多地方沒法走。他原地調頭,打算回家,路上遇到一個媽媽帶著孩子,那孩子大概剛上小學,抱緊了媽媽的腰在哇哇大哭,媽媽側背著孩子的小書包,一手舉著傘,一手伸長了,焦急又無措地攔車。可是這裡這麼偏,哪怕平時計程車都少得可憐,如今下大雨,計程車就更攔不到了。

  蘇允把車停在他們面前,降下車窗,叫母子兩人上來。

  母子倆對蘇允感激極了,那小男孩更有意思,下車的時候鄭重其事地對蘇允說,我長大了也要當大明星。蘇允拍拍他的頭,長歎一聲,笑道:“你長大了還是當科學家吧,真的,大哥哥小時候就想當科學家。”

  蘇允覺得今晚自己可能不會很早回家了,他沿路又“撿”了很多人。有人上了車發現是大明星,千恩萬謝,等紅綠燈的時候抓緊時間,還跟蘇允要簽名;有人上了車嚇一跳,問蘇允是不是參加電視臺的節目,出來當一天司機體驗生活,把蘇允搞得無語,笑問他幹嘛選大雨天體驗生活;還有人上了車不怎麼說話,下車說了好幾聲謝謝,丟下二百塊錢給蘇允,蘇允喊他,他飛快跑走,邊跑邊回頭沖蘇允笑著擺手。但是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對蘇允充滿感謝,甚至有人關心蘇允吃沒吃飯,把自己包裡裝的零食分給他,下了車囑咐他早點回家。

  蘇允前幾天看到網上的留言,還覺得這個世界不會好了,人與人之間竟然懷揣著這麼大惡意,真令他失望透頂,沒想到剛過幾天,他的心又被暖和過來。看上去是他在幫助別人,實際上他覺得自己才是得到救贖的那一個,每當別人對他說一聲謝,他就覺得自己又被救贖了一點。這幾天他一直呆在家裡無心工作,覺得如果自己十年努力換來的竟然是一堆謾駡,那以後自己還是看淡點,不要這麼拼命了吧,如今他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偏激,這個世界上,終歸是好人多的。

  是的,這個世界上總是好人多一點的,有句俗氣的話叫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蘇允不知道,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裡,這座城市有許多比他還要平凡的普通人像他一樣,正在盡自己所能義務幫助別人,做著許多不平凡的事。

  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點,蘇允開了幾個小時的車,油箱漸漸空了,剩一點油,差不多夠他回家。他重新設置了導航,沿著導航指示開出大約三公里,開到一條窄路上。這裡倒是真的不堵,而且根本沒車,積水也不嚴重,只是路邊一輛車打著雙閃停在那裡。路上這種出故障的車不少,打個雙閃停在路邊,車主知道今晚修不成,乾脆熄了火不管了。蘇允沒當回事,慢慢地開過去,擦車而過的瞬間,聽到外面漸弱的雨聲裡,一個聲音嘶聲大叫:“救命!求求你停車,救救我!”

  蘇允一腳刹車踩下,車停在那裡。

  他降下車窗往後看,只見那輛車的駕駛座車窗裡,伸出一隻手,接著,一個臉色慘白的孕婦探出頭,沖他啞聲喊道:“求求你,救救我,我要生了,求你送我去醫院,求求你!”

  蘇允的頭“嗡”的一下,懵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這位孕婦扶到車裡來的,只記得自己把人扶進車裡,自己繞過車頭開了車,也沒那麼多顧忌了,一腳油門踩下去就往醫院狂奔。孕婦疼得忍不住,小聲地哼哼,那聲音微弱極了,仿佛這一聲哼出來,下一聲就沒有力氣了似的。蘇允根本沒有照顧孕婦的經驗,他是個gay,這輩子不娶妻不生子,壓根沒尋思到自己有一天會這麼近距離地跟一位臨盆的孕婦接觸,聽著孕婦疼得直叫喚,他手肘都在發抖。

  就這麼一路開到醫院門口,距離醫院大門還有約莫兩百米,車子開不動了。

  蘇允不知道是車子沒油了還是在水裡跑了一夜出了故障,總之車子是停在路邊罷了工。距離醫院只有這麼近,一個步行就可以到的距離,可是對於他,還有身邊即將臨盆的孕婦而言,卻是個難以抵達的距離。

  蘇允拿起手機撥打急救電話,他想叫人抬著擔架過來把孕婦抬進去,可是這一來二去要耽誤多少時間,孕婦禁得起耽誤嗎?

  電話還沒撥通,蘇允把手機往褲子口袋一塞,轉頭道:“你要是相信我,我把你抱進去。”

  孕婦疼得滿頭冷汗,她看著蘇允,什麼話都沒說,卻極慢又極堅定地點了點頭。

  蘇允推開車門,一腳邁出去,踩進沒過腳踝的積水裡,繞過車頭,拉開副駕駛座的門,把自己的衣服脫下,蓋在孕婦身上,攔腰把孕婦抱了起來。

  第44

  雨停了,風卻沒停。風像結了冰,吹在人身上,不管穿幾層衣服都能吹透。從蘇允停車的地方到醫院,這一路積滿了水,路上根本沒有人,連路燈都是昏黃的,蘇允只能使勁抱著孕婦,試探著把每一步都踩實,以免一腳踩空,摔著自己沒事,摔到孕婦就不好了。

  這一路路燈很暗,積水越走越深,剛開始只沒過腳踝,走著走著已經深及膝蓋。蘇允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膝蓋以下泡在冰冷的積水裡,浸得渾身都冷透了。比寒冷更可怕的,是蘇允快沒勁了。孕婦很重,再加上蘇允平時不怎麼運動,手臂力量不夠,走出幾步他就明顯感覺到吃力。可是吃力也要繼續往前走啊,她肚子裡有個小生命呢,就算自己兩條胳膊脫臼了,也得把人牢牢地托住,送到醫院裡。

  蘇允緊緊咬著牙,喘著粗氣,每走一步都覺得這就是極限了,下一步突破極限。孕婦一隻手臂掛在蘇允脖子上,不住對他致謝,跟他說對不起,說著說著,眼淚順著眼眶流出來,流成了線。

  “對不起,辛苦你了,真的,特別特別謝謝你。”孕婦抽噎道,“我老公本來說今天在家陪我的,誰知道臨時被領導叫去加班。我根本沒想到這孩子會今天出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如果不是遇見你,我根本來不了醫院……”

  “沒事,”蘇允咬著牙,笑,“別說話,保存體力,待會兒生個健康的小寶寶。”

  離醫院還有不遠的地方,進出醫院的人看見了蘇允抱著孕婦,急忙沖進醫院,過了會兒,醫護人員推著擔架車跑了過來。蘇允彎腰把孕婦穩穩地放在擔架車上,直起腰,覺得自己從肩膀以下,兩條手臂都沒知覺了。他跟著醫護人員和孕婦跑進去,孕婦一路上都緊緊攥著他的手,他沒知覺,卻知道孕婦在攥著自己,於是努力回握。直到被推進產房前一秒,孕婦還在不停地說“謝謝你”,蘇允站在產房外,看著緊緊關閉的門,柔和地笑著,脫力地靠在牆上。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這位孕婦預產期提前很多,肚子疼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胎動,慢慢覺得不對,才聯繫丈夫。可是丈夫工作地點離家很遠,根本趕不回來,孕婦一心急,與丈夫約定醫院見面,而後決定自己開車去醫院。

  剛出門沒多遠,車子拋錨了。同時,孕婦意識到,自己不是胎動,而是真的要生了。

  出門太急,她忘帶手機,那條路又偏僻,如果不是遇到蘇允,孕婦能不能順利生產,真是個問題。

  孕婦推進去沒多久,丈夫終於趕到。他換了公交換出租,最後幾百米像蘇允他們一樣,是跑過來的,還是比妻子晚了一步。得知妻子趕來時已經臨盆,多虧蘇允才能順利到達醫院,他幾步走過來,抓住蘇允的手,還沒說話,聲音先哽咽了。

  “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你了!”這個大男人咬著牙不叫自己哭,“兄弟,真的太……”

  突然,這人不說話了。

  蘇允不意外,今天上車的人,十個有八個在發現他是蘇允之後,都露出了這個表情。事實上,他剛剛一路走進醫院,已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如今雖然沒人敢光明正大走上來跟他說話,暗處偷偷觀察他偷拍他的人卻一直不少。他沖孕婦的丈夫笑笑,擺擺手,要走,孕婦的丈夫卻抓著他的手把他拉了回來。

  “兄弟,你不對勁啊。”這人說聲對不起,抬手摸了摸蘇允的額頭,驚道,“你在發燒啊!”

  我在發燒嗎?

  連蘇允自己都懵了。

  他開了一整晚的車,是從什麼時候燒起來的,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怪不得剛剛抱孕婦的時候渾身沒勁,走幾步就堅持不住了,原來是因為發燒。

  ——不是因為缺乏運動手臂沒勁就好。

  蘇允還挺慶倖。

  孕婦的丈夫對他滿腹感謝,主動張羅著叫護士來,說蘇允在發燒,麻煩她帶著去測測體溫。護士挺忙,但是再忙,也會對蘇允網開一面,更何況,蘇允助人為樂送孕婦到醫院,這件事已經乘著風,迅速在醫院傳開了。病房滿員,走廊裡也都是人,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護士帶蘇允到護士站,叫他坐在諮詢台後面,親手給他測體溫。體溫一測出來,竟然燒到了39度,蘇允這時候才姍姍來遲有了自己生病了的感覺,渾身乏力,四肢酸疼,眼眶發熱,怕冷,剛剛還精神抖擻跟著擔架車跑呢,這會兒坐在護士站裡,整個人委頓了下來。

  小護士帶他去抽血化驗,把他帶到熟悉的醫生診室外,叫他在這裡等等,自己進去跟醫生打個招呼,給他加個塞,儘快給他看。蘇允連連答應,小護士還有別的病人要忙,小跑著走了。他眼看著護士走遠,起身,在身邊無數人的圍觀下,溜了。

  蘇允叫了司機來接,等了很久,司機才到。這時候他已經燒得神志不清了,勉強交代了司機一聲待會兒看見藥店停車去買點藥,自己坐在車後排,睡了過去。朦朧裡他感到司機粗手粗腳地把自己從車上抱下來,抱到床上,或者說扔到床上,那動作一點也不輕柔,他好端端竟然在床上磕到了頭。即便這樣,感冒病毒的力量也太強悍了,蘇允自己掙扎著爬進被子裡,蒙著頭大睡。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夢裡一陣熱一陣冷,出了好幾層虛汗,很不舒服。似乎有誰抱起了他,往他嘴裡塞了好多藥片,熱水遞到嘴邊,哄他喝下去,蘇允張開嘴,咕咚咕咚地喝,不知怎的,覺得這懷抱熟悉極了,於是往臂彎更深處縮了縮,咕噥著喊:“哥。”

  “哥在這裡,”有人應,“睡吧。”

  睡到第二天傍晚,蘇允醒了,睜開眼,竟然真的是陸秦。

  蘇允撩開胳膊緊緊抱住了他。

  房間裡沒開燈,陸秦下午給蘇允喂了藥,躺在蘇允身邊,抱著他也睡了過去。蘇允這會兒醒了,胳膊往他身上一搭,他以為蘇允有什麼需要,身子一顫,也驚醒了。

  “怎麼了?哥在呢,哪兒難受?”陸秦眼都沒睜開,卻著急地扳著蘇允的肩問。

  蘇允搖搖頭,看著他笑:“我好了。”

  陸秦這時候才清醒過來,探探蘇允的額頭,確實冰冰涼。他不放心,用電子體溫計在蘇允耳邊觸了一下,顯示三十六度多一點,還是不放心,又拿了老式的水銀體溫計,甩一甩,夾在蘇允咯吱窩下麵,說:“夾著,過十分鐘拿出來看看。”

  蘇允笑,乖乖聽話夾著,抬手摸陸秦下巴上一夜長出的胡茬,問:“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後天……哦不,明天才回來嗎?”

  “聽保姆說你發燒了,不放心,還有一場會議不參加了,買最快的機票回來的。”陸秦捏捏他的鼻子,“我不在家你就撒了歡,大暴雨不在家呆著,偏要出去玩,搞得自己發燒才回來,氣死個人。”

  蘇允一個勁往他懷裡鑽,耍賴地笑:“想你了嘛,又不好意思直接叫你回來,所以病一場,拐著彎把你叫回來咯。”

  “胡鬧。”陸秦無奈地搖搖頭,把蘇允摟得更緊了些。

  這場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天傍晚退燒,第二天蘇允就活蹦亂跳,唯一有一點不好,就是把蘇允咳嗽的老毛病勾了出來,且一咳嗽就牽著胸口鈍痛。蘇允沒當回事,跟陸秦說自己想工作了,說得太突然,陸秦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了,蘇允又鄭重說了第二遍,陸秦才確定,蘇允是真的想投入工作了。

  他立刻打電話給蘇允經紀人,居高臨下開始部署,蘇允聽著他打電話,自己拐進隔壁房間上網,打開電腦,習慣性先開網頁,看到娛樂版頭條,他覺得自己眼花了。

  他救助孕婦的事上了娛樂版頭條。

  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模樣。前幾天蘇允還是涉毒有污點的藝人,誰閑著沒事都要來踩上兩腳發洩,一夜之間,他半身濕透,抱著孕婦跑到醫院的照片就掛上了各大網站頭條。新聞剛出來的時候,不少人懷疑是炒作,洗白,而後孕婦躺在病床上接受採訪,當時在現場的醫生護士還有病人們也都有照片作證,冷嘲熱諷的聲音才漸漸小了。

  一時間,蘇允成了娛樂圈的道德楷模,以前的罵聲多麼難聽,如今對他的讚揚就有多麼動聽。陸陸續續,那天晚上被他救助過的人也紛紛把自己的故事上傳網路,親證蘇允是怎樣開著車把眾人一一送回了家。好事媒體根據網友留言,把蘇允送人的路線串一串,才發現這跟蘇允回家的路線根本不順路。這條新聞一出,對蘇允的讚揚又掀起一個高潮,微博上甚至有人發起向蘇允道歉話題,話題下許多人留言,說自己之前誤解了蘇允,要向蘇允道歉。更有人說以蘇允幫助孕婦的善舉,相信蘇允絕不會做出涉毒這樣的犯罪行為,要求員警嚴懲陷害蘇允的人,還蘇允一個公道。

  “我覺得他們是要捧殺我。”蘇允刷著微博,喃喃對陸秦說。

  捧殺與否是後話,眼下,蘇允徹底從之前涉毒的泥潭中走了出來,不用他主動要求工作,工作自己就來找他。如今蘇允比陸秦大牌,許多導演和製片人捧著劇本找上門,找蘇允找不到,他們直接把電話打到陸秦手機上,陸秦快成蘇允小弟了。因前段風波失去的代言也一個個找了回來,把價格提高一倍,希望蘇允可以繼續代言自家品牌。更有甚者,知道蘇允在籌備自己的話劇,許多明星協同經紀人親自登門,希望能在蘇允的話劇裡得到一個角色。其實要角色是假,捆綁蘇允蹭幾次頭條是真,對於這樣的,蘇允都不用親自出手,經紀人就把他們都給打發了。

  其實關於話劇,蘇允自己心裡並沒有很急。

  他在等岳林。

  岳林一走快兩個月,一點音訊也無,蘇允側面跟言勵打聽過,言勵只叫他稍安勿躁,岳林總歸會回來就是。蘇允等待之中接了幾部電影客串,還接了幾個廣告代言,正規大秀去了幾場,幫幾家時尚雜誌拍了封面,忙忙碌碌,不知不覺日子過得很快。

  某一日他去某錄影棚錄一檔訪談類節目,主持人節目節奏掌握得不好,聊天時候像在夢游,根本不在狀態,問題也問得七零八落,一會兒是八卦一會兒有煽情,還翻出蘇允剛出道時候的照片,把他第一部電影的導演請上臺,說是蘇允的伯樂。蘇允在臺上一本正經,照著臺本上寫的配合主持人煽情,現場跟導演擁抱,說到動情處眼圈紅一紅,其實心裡快樂死了。他的伯樂?如果他有伯樂,那伯樂也只能是陸秦,沒有別的人,得虧陸秦不是個小心眼,否則導演擔了這個名,往後的新片恐怕投資都拉不著。

  錄完節目,蘇允去化妝間卸妝,助理在旁邊跟著,蘇允一邊走,助理一邊遞水。走到化妝間門口,助理抬手敲門,手指還沒落到門板上,就聽見裡面傳來了女聲鄙夷的譏笑:“真的假的?簡曉寧?就不怕打蘇允的臉嗎?”

  “怎麼會?”另一個女聲笑道,“說是下期錄簡曉寧,不過具體的播出時間肯定要跟蘇允錯開的。”

  “我就說麼。”女聲笑了笑,歎道,“說起來,這個簡曉寧真是厲害,前陣子陸秦不管他,我以為他要消失了呢,誰想到現在接下這麼大製作的男二號。想想他前陣子巴上陸秦的時候多風光,現在看看,還不是蘇允笑到了最後?”

  “未必。”另一個女聲嘖嘖,“男人啊,從來是吃著鍋裡的看著碗裡的。這是蘇允跟陸秦鬧了,陸秦念著多年感情,才暫時把簡曉寧扔了,先把蘇允安撫好。等蘇允不鬧了,還不是一切照舊?你看著他們兩個現在這麼好,過幾天什麼樣誰知道。再說了,簡曉甯何德何能出演大製作男二號?我可聽說那個導演跟陸秦的私交不錯,那部電影的發行據說已經給了陸氏,照顧一下大金主的小情人,很難?”

  房間裡傳來一陣滿含深意的笑聲。

  蘇允吞了口口水,轉頭問助理:“真的?”

  助理愣了一下,點點頭,馬上補充道:“簡曉寧確實定了張曉棟導演的男二號,但是不是陸總介紹的,我也不知道。蘇允,你別多想,陸總對你的心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陣子你出了事,他急得覺都不睡,如今你挺過來了,陸總就更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了。圈裡閑著沒事嚼舌根的人多了,這種話要是都往心裡去,咱們就沒安生日子過了。”

  蘇允沉吟不語,目光閃爍不定,好半天,扯起唇角。

  “是陸秦介紹的也沒關係,以前跟過他的人他都給安排過後路,給簡曉寧安排安排,也沒什麼,他就是這麼個脾氣。”蘇允說,“我們倆的感情我自己心裡有數,你放心吧,我沒多想。”

  他頓了頓:“你問問能不能給換個化妝師,我不想看見她們兩個。”

  節目組立刻協調,換了別的化妝師過來。整個卸妝的過程,蘇允一直一言不發,閉著眼任化妝師動作。過了會兒經紀人過來,問他待會兒要不要一起跟節目組吃個飯,平時蘇允對這種提議都不反對的,今天卻擺擺手,道了聲抱歉,說自己早約了陸秦,要回家。

  經紀人應了,問他要不要司機送他回去,蘇允擺擺手,再沒說話。他自己從後門出了停車場,開車回家,路過cbd,不出所料又在堵車。蘇允降下車窗,給自己點一支煙,邊湊到嘴邊,邊撥號給陸秦。早上出門的時候,陸秦就囑咐他錄完節目哪都別去,直接回家。蘇允看著他故弄玄虛的表情猜到絕對有問題,騎在他身上逼問半天,陸秦像烈士似的,誓死不說。後來蘇允怒了,一個勁咯吱陸秦的癢癢肉,烈士在癢癢肉落入敵手之後終於抵擋不住洩露一絲缺口,笑得快抽筋,老實交代:

  “有……有驚喜。”

  蘇允想著早晨的一幕就忍不住笑,他太期待陸秦的驚喜了。

  陸秦如今就像栽到土裡四十年的老桃樹,一朝開了花,今天製造個驚喜,明天製造個浪漫。前陣子還笨拙得要命,總討蘇允的厭,這陣子也不知怎麼開了竅,每每叫蘇允心花怒放。他看到人家杜子驍和白老師坦坦蕩蕩公開戀情,甚至躍躍欲試想帶蘇允也去領個證,被蘇允斷然拒絕。

  其實他再提議一次,蘇允就答應了。

  蘇允放在心裡,惦念了十年,輾轉了十年,為之午夜夢回不能入眠了十年的,不就是期望兩個人能這樣踏踏實實,誰也不離開誰地相愛嗎?

  他就是傲嬌一下而已,其實心裡包括身上每個細胞都在叫囂“好啊好啊好啊”。

  蘇允笑著在手機螢幕上點下陸秦的名字,螢幕變黑,顯示正在給陸秦撥號。停頓兩秒鐘,那頭傳來“嘟……嘟……”的等待聲,等了沒一會兒,電話掛斷了。

  蘇允皺皺眉,再撥,迅速被掛斷。

  陸秦不接。

  蘇允不明所以,猜測可能是陸秦為了保密,不想接自己的電話。好吧好吧,那就回家再說。蘇允甜蜜地想,驚喜嘛,提前洩密的就不是驚喜了,他等得了。

  cbd的堵車漫長而無聊,蘇允打開車載電臺,聽著電臺情歌玩手機。玩了會兒玩累了,抬起頭,往遠處看看,好巧,一眼就瞥見了隔著一條輔路,旁邊酒店門口,那個熟悉的背影。

  陸秦?!

  蘇允笑著降下車窗,想喊他,不過離得這麼遠,他大概聽不到。於是蘇允掏出手機,給陸秦打電話。

  正在這時,陸秦身子錯了一下,他看見了被陸秦擋住的那個身影。

  是簡曉寧。

  蘇允的動作停了。

  簡曉寧變了樣,以前是一朵人畜無害的白蓮花,如今在圈裡混了一陣子,出淤泥而染,身上多了許多俗氣。他仰著臉對陸秦笑,原本小鹿般澄澈的眼神變得勾人極了,一個微笑都像挑逗。他開心地跟陸秦說著什麼,陸秦聽了,竟然也在笑。而後,簡曉寧輕輕抓住了陸秦的手。

  蘇允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切,不知怎麼,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剛剛在化妝間外聽到的一句話。

  等蘇允不鬧了,還不是一切照舊?

  第45

  蘇允開車回到家,本來想上樓的,不知怎麼走到了客廳,坐在沙發上,一整個下午沒有動彈。中間保姆過來跟他說話,他失魂落魄,前言不搭後語,保姆當他累著了,囑咐他上樓休息,別又生病了,他抬起頭笑了笑,笑容扯到一半,難看地僵在臉上。

  他告訴自己別多想,別多想,以前自己已經因為溺水救人的事誤會過陸秦一次了,這次可千萬不能再誤會陸秦。待會兒陸秦回來,自己一定要開誠佈公地跟他問清楚,一定要問清楚……

  可是那次在綠寶石島的時候,陸秦要救的真的是他嗎?

  蘇允在沙發上等到傍晚,陸秦回來了。

  陸秦手裡拿著個牛皮紙袋,袋子裡不知道裝的是什麼。他在門口看到蘇允的車就知道蘇允回來了,進了門喜笑顏開,在門口換上拖鞋拐進客廳,看著沙發裡的蘇允笑:“回來得這麼早?”

  疑心生暗鬼,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蘇允聽得心驚肉跳,總覺得他話裡帶著心虛,帶著自己聽不出來的弦外之音。

  蘇允勉強笑笑:“對,今天很順利。”他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儘量讓聲音正常,“你今天去哪兒了?”

  “上午去公司來著,下午去了趟福尚酒莊。”陸秦把牛皮紙袋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紙袋自己立了起來,裡面是一瓶紅酒。

  下午蘇允見到陸秦和簡曉寧的地方,就是福尚酒莊門口。

  蘇允瞥了紅酒一眼,問:“見著誰了?”

  “見著誰?”陸秦怔了怔,這話問得好奇怪,他不禁仔細望了蘇允兩眼,道,“去公司當然見到周岑了,下午的話,見到了福尚酒莊的老闆。”

  “還有呢?”蘇允問。

  “沒了啊。”陸秦鬆開領帶,手指團一個團,隨手擱在一邊,坐到蘇允對面,給自己倒杯水,仰頭喝了,笑問,“怎麼了?”

  蘇允合了合眼睛,他知道自己該換個更委婉的方式,但是這種時候要求他委婉,要求他講究方式方法一步步套話,太強人所難了。

  “你下午是不是見到簡曉寧了?”蘇允放棄拐彎,直白問道。

  陸秦手裡的杯子一下子捏空,滑落出去,被他眼疾手快,接了下來。

  他的目光在杯子上停留了三秒鐘,抬起頭,乾澀地笑:“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他想了想,很不確定地試探,“簡曉寧?”

  話音剛落,他甚至沒給蘇允時間回答,便著急地辯解:“我是見到他了,偶遇,沒說幾句話就走了。我壓根沒當回事,見過他就給忘了,怕你多想,也沒跟你說。”

  “你到底是忘了,還是怕我多想不跟我說?”蘇允直接抓住他話裡的漏洞,問他。

  陸秦語塞,答不上來。

  蘇允屈起食指,用指甲用力地掐著,諷刺地笑了:“你不是說,你早就不跟他聯繫了嗎?”

  “我確實不跟他聯繫了。”陸秦說,“今天只是偶遇,要不是遇見他,我連有他這麼個人都想不起來。”

  “真的?”蘇允問。

  “真的。”陸秦答。

  沉默。

  漫長的沉默。

  許久,蘇允笑了一聲,沉聲道:“說謊。”

  “陸秦你說謊。”

  蘇允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陸秦,恨恨地笑。

  “這些沒一句實話。”他嗤笑道,“什麼偶遇,什麼想不起他這個人,都是說謊。”

  蘇允深吸一口氣,忍,忍著不要發火,可是心臟在胸腔劇烈地鼓噪,氣憤地要跳出喉嚨,他忍不住。

  “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你又把簡曉寧找回來了是嗎?”蘇允尖刻極了,“發現我不鬧了,不跟你拆夥了,打算好好跟你過日子了,你終於放心了,打算把簡曉甯林曉寧還有以前那些曉寧都找回來,繼續過你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了,是嗎?”

  陸秦被他問懵了,哆嗦著嘴唇,許多話湧上來,舌頭一笨,反倒說不出口:“不是,蘇允,你聽我解釋……”

  “我就是聽了你太多的解釋,給你找了太多理由,才會讓你有恃無恐,到現在還來騙我!”蘇允咬牙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傻啊?不管多麼假的花言巧語我都信,哄一哄我就回到你身邊。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想好好跟我在一起,你就是想先把我哄好,以後日子照舊!”

  “你怎麼會這麼想?”陸秦急了,伸出手,試圖拉住蘇允,可是剛碰到蘇允的手背,蘇允就像被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

  “不是嗎?連維安都知道你是在做選擇題,要麼是外面那些人,要麼是我。她說傻子都知道選我,不是的,陸秦,你比傻子高明多了。你兩個都要,你選擇先把我安撫好,再回頭去找其他人。你從來沒想過結束以前那種生活,你更不願意去愛我,你一直在騙我。”蘇允長歎一聲,咬牙笑了出來。

  “你演技太好了陸秦,外面人都說我演技好,其實真正演技好的人是你,我都被你騙過去了。你裝得這麼像,說什麼愛我,要跟我在一起,還送戒指給我,其實都不是真心的,對不對?說不定你一邊做著這些,一邊覺得煩透了,覺得我難纏又不好哄,還不如簡曉甯林曉甯什麼的善解人意,對不對?真可笑,我被關起來的時候竟然還堅信你會來救我……”蘇允用眼底看著陸秦,“那時候你在誰床上呢?”

  “我他媽在誰床上你不知道嗎?!”

  陸秦猛地站起,狠狠地將手裡的玻璃杯摜在地上,玻璃杯應聲碎成幾瓣。

  “你有完沒完,蘇允?”陸秦暴怒,“我跟簡曉寧不能見面嗎?我跟誰見面需要跟你報備嗎?就算今天我和簡曉寧見面沒跟你交代是我不對,你總要容我解釋吧?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就不分青紅皂白加這麼多罪名在我頭上,直接判我死刑,你不覺得你過分點了嗎?”

  陸秦極少對蘇允發火,事實上,他對蘇允的忍耐度極高,以前有吵鬧,十之八九也是因為蘇允把人帶到他面前秀恩愛,激起他心裡那一罎子老醋。像這樣的爭吵,以前幾乎沒有過,就算有,也大多以陸秦的不斷低頭告終,因而此刻陸秦的暴怒,讓蘇允一時間也有點懵了。

  “蘇允,原來你一直覺得我在騙你啊?”陸秦冷笑,“我只是在做選擇題,在外面的人和你之間選一個?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也太瞧不起你自己了?我這段時間掏心掏肺對你好,原來你他媽一直不領情,覺得我是在哄你騙你?我這些心意,都是喂了狗了!你被抓的時候不好受,可你想沒想過,我知道你被抓的時候,我是什麼感覺?我他媽的都快瘋了!我為了趕緊把你弄出來,趕緊把外面那些聲音壓下去讓你出來以後還能風風光光做你的大明星,我整整兩天兩夜沒合眼,這事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跟你提過,誰都不知道!蘇允,你有沒有良心,你他媽的還問我在誰床上,你說我在誰床上?我是為了哪個兔崽子整整兩天連床都沒沾,啊?!”

  陸秦氣得直喘氣,肩膀上下抖動,惡狠狠盯著蘇允,像是恨不得將蘇允活吞了似的。他本來準備了驚喜給蘇允,以為蘇允會很開心,誰想到美好的願望泡了湯,驚喜演變成一場大吵,且摔杯子摔碗,鬧得如此難看。陸秦真是氣極了恨極了,他惡狠狠地看著蘇允,只覺得把蘇允摜在地上狠狠揍個幾十拳都不解恨。

  陸秦硬生生忍住了。

  “我跟簡曉寧早就沒關係了,今天就是偶遇,說了兩句話,僅此而已。”良久,陸秦幾個深呼吸,沉聲道,“你愛信不信吧。”

  他轉身,看都不看蘇允一眼,離開。

  走出幾步,經過放紅酒的架子,陸秦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蹭”地一下又冒出來,他想都沒想,反手隔著袋子抄起紅酒瓶,狠狠往地上一擲——

  原本用來製造浪漫的紅酒應聲碎裂,鮮紅的酒液溢出牛皮紙袋,灑了一地。

  陸秦頭也沒回,走了出去。

  關門聲傳來,蘇允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口氣。

  紅酒蔓延至他腳邊,沾在他的腳趾,像血一樣。他脫力地坐進沙發裡,低著頭,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了掌心。

  蘇允與陸秦之間,似乎很少有安全感這種東西。

  畢竟以前兩人各玩各的,陸秦花蘇允也花,各自交往過的情人都一大堆,要一下子就進入你儂我儂守身如玉非君不可忠貞不二模式,有點難。

  事實上,兩人目前的進展已經有點太快了。

  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在他們彼此依偎覺得自己在認真談戀愛的時候,其實心裡都沒底,這才使得他們無計可施,只能加倍對對方好,用這種拙劣的手段來掩飾心裡的底氣不足。

  如果能這樣過一輩子,倒也很好,只可惜,紙包不住火,問題早晚會暴露,他們之間也註定會有這樣一次爭吵。

  早吵早好。

  蘇允當天晚上收拾東西,抱著狗狗搬出了陸家大宅。他前腳剛走,陸秦後腳回來了。陸秦開著車在外面逛蕩了一大圈,覺得情緒平復了一點,打算回來好好跟蘇允把話說開,進了門,卻發現屋裡一片漆黑。

  他站在玄關,對著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睜眼呆了半天,叫:“蘇允?”

  沒人應。

  他打開燈,地上的杯子瓶子紅酒痕跡都收拾掉了,原本蘇允坐著的位置也空著,沒有人。

  陸秦慌了,拖鞋都顧不得換,跑到樓上找人。

  蘇允的房間乾乾淨淨,蘇允把他的一切都帶走了,連那條傻不愣登的二貨狗狗都沒給他留下。

  陸秦坐在蘇允床上,緩慢而無奈地歎了口氣。

  蘇允住回了自己的公寓。

  他就這一處房產,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其實要借住朋友家或者住酒店都可以,可是蘇允偏偏就是要回公寓,哪怕公寓的鑰匙陸秦還沒還他,哪怕旁邊那戶早就被陸秦買了下來。公寓一梯兩戶,每天早晨蘇允出門的時候,會裝作不經意地往旁邊瞥一眼,瞧瞧旁邊那間有沒有人來住過的跡象。晚上回到家,聽到門外傳來丁點聲響,也會條件反射地跳起來,裝作不經意往門口溜達一圈,順便聽聽外面的聲響。狗狗發現兩位主人少了一個很不習慣,尤其少了的是每天早晨起個大早帶他出去遛彎撒歡那位,他就更加委屈了。有天早晨蘇允出門的時候,狗狗跟著躥了出來,哪都不去,就趴在隔壁門口撓門,蘇允見了,心裡一下子就酸了。

  “狗狗乖。”蘇允蹲下來,摸著狗狗的頭,眼睛卻不住地瞥面前緊閉的大門,摸了半天,也不見門開,他微微有點惱,恨聲道,“媽媽是個混蛋,咱們以後不要他了,爸爸帶著你過,爸爸每天都給你買牛肉幹,別再惦記你媽了。”

  哦這位爸爸,沒有母愛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如果你真的愛它,就給它一個完整的家吧!

  更何況,孩子想要的不是牛肉幹,它已經有很多牛肉幹了,它想要的是你每天早晨不睡懶覺起床帶他去樓下花園裡溜達兩圈啊!

  可惜狗狗喊不出來,否則一定會像陸秦似的咆哮。

  這是條公狗。

  不管怎麼說,那天大吵之後,兩人徹底斷了聯繫,互相挺著,誰也不跟誰聯繫。陸秦心裡有火,見誰朝誰發,每天陸氏上下雞飛狗跳,最倒楣的就是周岑,女兒學校開家長會,點名要爸爸到場,周岑想跟陸秦請個假,陸秦不准,說你好歹還有個閨女,我呢?我連到手的媳婦都沒了,狗都讓人抱走了!周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准,周岑一怒,嘴上沒把住,說了句“你還不是自己作的”,圓滿完成對陸秦的一百萬點暴擊,陸秦捂著胸口倒在辦公椅上,周岑過去近距離瞧瞧,估摸著陸總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他抬腳就去了女兒學校。

  周岑剛走陸秦就醒了,捂著胸口哼哼,趴在桌子上,摳蘇允拿煙頭在桌子上燙出來的小窟窿。他天天正事不幹,專職摳窟窿,摳著摳著,把好好的紅木桌子摳穿了,手指頭伸進去,輕輕鬆松,還能拔出。

  窟窿摳穿那天,陸秦忍不住,給蘇允打了第一個電話。

  第46

  蘇允沒接。

  他剛結束一場活動,正在酒店20樓的某間房間改造成的臨時化妝間裡卸妝。化妝師在他身後捯飭,他手機響了,螢幕上顯示陸秦的名字,“滑動接聽來電”。蘇允盯著螢幕看了半天,拇指在螢幕左邊抖動,許久按不下去,化妝師在背後拽一下他的衣領,他像被誰窺到了心裡不敢告人的秘密似的把手機扔在了桌上。

  手機碰觸到桌子那刻,來電太久未接聽,掛斷了。

  經紀人在旁邊核對他接下來的排程,聽見手機響了半天,蘇允也沒接,湊過頭看未接來電。看清楚螢幕上那個名字,經紀人滿含深意地笑了。

  “怎麼不接?”經紀人問,“還在生氣?”

  “嗯。”蘇允含混地應了一聲。

  “你們倆差不多得了吧,都多大了,還像小孩子似的冷戰。”經紀人笑道,“前幾天周特助還打電話給我,叫我勸勸你,可別跟陸總置氣了,否則陸總再低氣壓下去,周特助都幹不下去了。”

  “那他辭職好了。”蘇允冷笑。

  “你們啊。”經紀人不知道陸秦跟蘇允吵架的原因,她也不感興趣。畢竟這些年她早就看夠了兩人吵吵鬧鬧,之前聲勢浩大的拆夥都經歷過了,現在這才哪兒跟哪兒啊。

  蘇允梗著,一會兒抬眼看看手機,一會兒抬眼看看手機,經紀人來電話了,鈴聲跟他一樣,他以為陸秦又打來,伸長脖子望,不小心扯到頭髮,疼得他“嘶”一聲。

  經紀人和化妝師交換個“你懂的”的眼神,經紀人笑著去走廊裡接電話了。

  蘇允洩氣地坐回椅子上。

  過了會兒,經紀人回來了,蘇允看著她一屁股挨著桌子坐到自己面前,問:“簡曉甯最近在張曉棟導演那兒拿到個角色?”

  經紀人掌握圈中一手八卦,應了一聲,說:“對啊,這事都傳到你耳朵裡了?”

  蘇允笑了一下:“男二號,戲份挺重?”

  經紀人點點頭。

  蘇允咬了咬牙:“這個角色,是陸秦介紹給他的嗎?”

  經紀人愣了愣,笑了:“你該不會因為這個跟陸總吵架吧?”她一疊聲笑,“你以為陸總還跟簡曉寧聯繫,還介紹角色給他?”

  蘇允橫了她一眼:“別八卦,快說是不是。”

  “當然不是了!”經紀人從桌子上跳下來,好笑地看著蘇允,“這個角色是簡曉寧自己試來的,這個片的演員副導演是我姐們,叫冰冰那個,記得嗎?當時簡曉寧試鏡的時候她在場,說簡曉寧表現得特別好,幹掉了來試鏡的十來個明星獲得了這個角色,這個角色跟長在他身上了似的,導演不用都不行,當場就拍板定了他。”

  “陸秦沒在裡面出力?”蘇允還是不信。

  “陸總敢嗎?他要是真幫了忙,你不得活生生咬死他?”經紀人咋舌,“好吧,現在沒咬死也差不多了。”

  蘇允咬著下唇,眼神不動了。

  半晌,他恨恨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他跟簡曉寧見面不敢告訴我?還說謊騙我?”

  經紀人不明白:“怎麼回事?”

  蘇允仔仔細細把那天的事說了。

  經紀人聽得歎為觀止,不住發起與化妝師的眼神交流,心道祖宗啊你倆可太作了,多簡單的事說開不就得了,你倆竟然還摔杯子摔酒瓶子的,冷戰這麼多天,服,吾輩真服。

  “我覺得陸秦在騙我。”蘇允嘴硬,“根本不是偶遇。”

  “有證據嗎?”經紀人問。

  蘇允扁扁嘴:“這種事哪來的證據?”

  “沒證據你就給人家定罪,陸總可真夠委屈了。”經紀人不自覺胳膊肘往外拐,不怪她,畢竟是陸秦給她開薪水,“我覺得陸總沒騙你,也犯不著騙你。”

  “那他為什麼不肯跟我說實話?”蘇允問,“偶遇而已,他老實交代,我還會多想嗎?”

  “我問你,如果是你偶遇了以前哪位舊情人,你會跟陸秦坦白嗎?”經紀人反問。

  蘇允想了想,肯定道:“會。我問心無愧,又不喜歡他們。”

  “所以你覺得陸總是問心有愧?”經紀人抱起手臂,“你可別這麼肯定,事情真發生在你身上,說不定你也會怕陸總多想,乾脆不說。畢竟偶遇,說幾句話,可能見面不過十分鐘,陸總又想不到你會看見,圖省事,圖兩人關係和睦別生事端,陸總當然就不說咯。”

  蘇允想想,沒說話。

  “陸總跟你解釋了嗎?”經紀人試探著問,“為什麼會跟簡曉寧偶遇?為什麼不告訴你?”

  “說了幾句,沒說明白。”蘇允說,“我不想聽,我覺得他沒一句實話,都在騙人。”

  經紀人癟起嘴,朝忍不住笑的化妝師挑挑眉。

  化妝師別過臉笑了。

  “下回陸總打電話來,你別不接,接通了,給他個機會解釋。”經紀人勸道,“畢竟我也只是猜測,到底是怎麼回事,還得陸總親自跟你解釋清楚不是?要是他真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你再把他踹了也不遲嘛。”

  蘇允還是不說話。

  經紀人伸出食指捅捅他的肩:“聽話。”

  蘇允張大嘴,深吸一口氣,負氣地咬咬牙,應了。

  晚上有個朋友過生日,約了蘇允和其他朋友一起在吃飯慶祝,蘇允懶洋洋不怎麼愛動彈,想包個大紅包算了,架不住對方三請五催,答應了。他卸完妝換上衣服便出門,要去赴宴,經紀人在身後吆喝著囑咐司機在停車場等他,叫他坐司機的車去。蘇允應了一聲,關門離開,門剛關上,化妝師一邊收拾著眉筆粉底化妝刷,一邊笑吟吟地問:“陸總和蘇允每次吵架都像這樣?”

  經紀人問:“哪樣?”

  “秀恩愛似的唄。”

  經紀人“撲哧”一聲笑了:“你也看出來了?”

  蘇允出了門去搭電梯,電梯剛好停在他這一層,他怕待會兒人多被認出來,從口袋裡掏出墨鏡戴在眼睛上,走了進去。他按下負二層的按鈕,電梯緩緩下行,走了兩層,停了。

  電梯門緩緩打開,一個怎麼都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身影站在門前。

  簡曉寧。

  且簡曉寧一眼就把蘇允認了出來。

  他的目光有刹那躲閃,緊接著,他側側頭,笑出了聲。

  他在電梯門開始關閉的刹那,邁了進來。

  就站在蘇允身邊。

  蘇允此刻的心情複雜極了。

  無論誰看到那個令自己如鯁在喉,一次次引起自己跟愛人矛盾的人站在面前,心情都不會很輕鬆。事實上,蘇允在電梯門關閉的刹那就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剛剛怎麼沒走出去,這會兒跟簡曉寧呆在一起,電梯廂裡的空氣都變得污濁了。

  不過瞧著簡曉寧的表情,似乎非常享受跟蘇允站在一起。

  簡曉寧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剛出現在蘇允面前那時候還是學生模樣,喜歡穿牛仔褲和帆布鞋,眉宇間青澀又天真,小小的弱弱的縮在陸秦懷裡,對什麼都怯怯的,又充滿著少年人的單純,十分惹人愛憐。如今他穿黑色緊身褲,學著圈裡流行的打扮,把褲腳挽起,還在兩邊各別一枚閃著鑽的銀色夾子。格子上衣,外套斜著搭在臂彎裡。他換了髮型,也連帶著換了臉上的表情。以前怯怯的眉眼不見了,變得機靈而世故。蘇允是借著墨鏡的遮掩,從電梯門上的鏡子裡打量他,他沒戴墨鏡,眼睛也一直盯著鏡子,瞧蘇允瞧得肆無忌憚。

  他的唇邊掛著笑,笑容越來越深,漸漸笑出鼻翼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他轉過頭,主動對蘇允打招呼:“學長,好久不見。”

  蘇允沒有理會他,左手抓住右手腕,當沒聽見。

  簡曉寧不以為意,他在蘇允面前早練就了自說自話功能,蘇允不理他,他該說的話也能自然地說出來。

  “聽說你最近跟陸總和好了?”簡曉寧笑道,“恭喜你,學長求仁得仁,總算等來陸總回心轉意。”

  蘇允耳朵動了一下,心道:關你屁事。

  簡曉甯像聽到蘇允心裡說什麼似的,笑著說:“我真為學長高興。”

  簡曉寧不笑的時候婊氣十足,笑起來卻平添三分真誠。蘇允見他這一番語言表情動作配合天衣無縫,總算信了他是自己試鏡得來的角色,畢竟他演技如此出眾,要秒殺別人,想來不難。

  不過蘇允還是沒理他。

  蘇允盯著電梯的數位,數位過了十樓,在九樓停了。門緩緩打開,外面沒人,蘇允按了關門鍵,門迅速地重新關上,繼續下降。

  門一關閉,兩人又在鏡中看到了對方。

  “學長,咱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陸氏大廈裡呢。”簡曉寧喟歎一聲,聲音仿佛也陷入回憶,變得緩慢而綿長,“當時我跟一堆同學去試鏡,碰巧跟你坐了同一部電梯下樓。當時電梯裡擠滿了人,你站在門口,我站在裡面,咱們就是像這樣,在鏡子裡第一次見到了對方。”

  蘇允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

  “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簡曉寧吃吃地笑了,“我在幻想,你也許會撥開咱們中間的所有人,過來吻我。”

  蘇允忍不住嗤笑:“你瘋了吧?”

  “我沒瘋,而且那之後我一直在後悔。我想,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不會等你來吻我,我要主動一點,越過所有人,走到你面前,吻你。”簡曉甯一步邁過來,抓著蘇允的手把他撲到牆上,“像這樣。”

  他踮起腳吻住了蘇允。

  第47

  這個吻來得突然極了,蘇允沒做好準備,甚至連抗拒的動作都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按著手撲在牆上。簡曉寧不顧一切地吻上來,蘇允別過頭躲,牙齒磕在簡曉寧的唇上,疼得簡曉寧微微一縮,下一秒又不管不顧地吻上來。簡曉寧看著瘦弱,不知從哪來這麼大力氣,死死地按著蘇允的手不叫他動彈,舌頭一個勁往蘇允嘴裡鑽,去攪合蘇允的舌尖和唾液。蘇允一個不提防,被他在嘴裡縱情地吻了一圈,心裡頭的煩厭像被“騰”的一下點著了,手臂一用力,狠狠地將簡曉寧推在了旁邊牆上。

  “唔。”蘇允使得勁太大了,簡曉寧本來就瘦,脊背與電梯牆壁碰撞,胸腔裡發出沉悶而疼痛的聲響。他低低悶哼了一聲,唇邊卻浮現出三分意猶未盡的笑意,伸出舌頭,仔仔細細將唇邊兩人的唾液一絲不漏舔了個乾淨。

  他這副樣子,就差把“欲求不滿”四個字寫臉上了。

  蘇允冷冷問:“你欠幹嗎?”

  “是啊,自從陸總不要我以後,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幹我了。你要不要來幹我?我的滋味很不錯,不信……”簡曉寧魅惑地笑,“你可以去問陸總。”

  “陸總”兩個字一出,直接戳中蘇允的心結,蘇允心裡某個地方一下子炸了。

  那天簡曉甯抓著陸秦的手,與陸秦相視而笑的畫面瞬間湧上蘇允心頭,蘇允無法思考,按著簡曉寧的肩,把簡曉寧按在電梯牆壁上,惡狠狠地咬住了簡曉寧的唇。

  簡曉寧自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舒服至極的歎息。

  蘇允吻得並不溫柔,甚至兇狠,與其說吻,不如稱為撕咬。他發狠地用牙齒研磨簡曉寧的唇,舌頭伸進簡曉寧的口腔,在其中攻城掠地。簡曉寧的舌主動湊上來,想回應他,與他糾結纏綿,他根本不理,像吞吃獵物似的吻著他。這個吻充滿了鄙夷與侮辱,任誰被這樣吻著,都不會覺得舒服,可簡曉寧享受極了。他的左手攀著蘇允的背,身子弓著,不停地貼向蘇允,右手伸出,按住了電梯十八層的按鈕,一直按著,用力地按,電梯下到一層,“叮咚”一聲後沒有開門,很快又升了上去。

  電梯門打開,門外空無一人,蘇允用力把簡曉寧推出去,簡曉寧不肯,偏要緊緊地抱著蘇允,用一種彆扭的姿勢與蘇允一同出來。兩人不過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雙唇分開了一會兒,簡曉寧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摟上來,重新吻住了蘇允的唇。他死死地摟住蘇允的脖子,不叫蘇允和自己之間留有半點縫隙,左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自己的房卡,摸索著蘇允的手臂,塞進蘇允掌心裡。

  “右拐,1805房間。”他含著蘇允的唇瓣,含混不清地說,說完,又投入到熱吻中。

  蘇允與他一路糾纏到1805房間門口,門卡一刷,門應聲而開。蘇允把簡曉寧推進去,反手帶上門,簡曉寧尖叫一聲重新撲到他懷裡,踮著腳吻住他的唇。

  兩人在玄關激烈地接吻,簡曉寧的腿纏上來,整個人掛在蘇允身上,不斷地磨蹭。蘇允托著他走到床上,把他重重地扔到床中央,壓上去,也不管他疼不疼,按著他的肩膀狠狠地撕咬他的唇瓣。簡曉寧喉間發出痛楚與快樂交雜的哼聲,手指深深插入蘇允的發,忘情地回應。

  “幹我,”簡曉寧急促地喘息著,大叫,“求求你,狠狠地幹我!”

  蘇允離開他的唇,把他的頭偏過去,用力壓進床鋪裡,咬他的下巴和喉結,在他的頸側留下滲著血跡淤痕的牙印。簡曉甯大半張臉被柔軟的床鋪埋在裡面,他幾乎要窒息了,卻覺得快樂,無與倫比的快樂,哪怕死在這一刻也值得。他的兩手胡亂抓著,似乎抓的是床單,又似乎是蘇允的衣料,他顧不得,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將這些死死抓在手裡。恍惚間自己的衣服被人兜頭扯了下來,他終於獲得這一秒鐘的呼吸,下一刻,身體傳來尖銳的疼痛,是被人用力咬住的感覺。

  疼,好疼,蘇允對他沒有感情,甚至滿腔憎惡討厭。情愛本該纏綿而旖旎,但在兩人的糾纏中,卻更像一場肆虐。誰不希望自己被溫柔對待,可是簡曉寧知道,對自己來說,溫柔就是一種奢望。他漸漸習慣了這種銳痛,並且反客為主,推開蘇允,騎在蘇允身上,重新吻住了他。

  他知道蘇允在床上喜歡什麼,他聽陸秦提過,此刻記憶翻湧上來,他一一照做,吻蘇允的唇,吻蘇允的鎖骨,虔誠地吻,仿佛末日狂歡。他很投入,也想讓蘇允投入一點,可是吻得再認真,最後,蘇允還是推開了他。

  簡曉寧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仰面倒在床上,眼睜睜看著蘇允坐起身,整了整揉皺的襯衫,從地上撿起西裝抖了抖,搭在肘間。他張開嘴,叫了蘇允一聲,帶著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哭腔,蘇允根本不回頭,徑直往門口走。

  簡曉寧這時才明白,蘇允一開始就沒打算跟他做到最後。

  他只是在羞辱自己而已。

  簡曉寧渾身吻痕牙印,上衣被脫掉扔到一旁,下麵也不堪入目。他這副模樣真是難堪到了極點,蘇允不屑,一點也不奇怪。

  簡曉寧咬咬牙,追了上去。

  “蘇允!”他大喊,“你真的忘了我嗎?”

  蘇允的手放在門把手上,下壓。

  “是你告訴我要做一個演員,而不是一個明星,你忘了嗎?”簡曉寧不顧一切地大叫。

  蘇允的手頓住了。

  “你說你更願意做一個演員,而不是明星,你忘了嗎?”簡曉寧瞪大眼睛,看著蘇允,“在學校的禮堂裡,我向你提問,我們還搭檔演了一小段戲,就在老師和同學面前,學長,你忘了嗎?”

  蘇允轉過頭,他的目光由疑惑到深思,漸漸,轉為全然的震驚。

  他震驚地看著簡曉寧。

  “你說我很棒,這三個字,我記了兩年。我因為你,想做一個好演員,我因為你,努力提高自己的演技,我因為你,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我做了這麼多,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到你身邊,哪怕不能做你的愛人,也做你最驕傲的學弟。”簡曉寧笑一笑,“可是學長,你卻把我忘了。”

  “你……”蘇允完全記起了簡曉寧。

  兩年前,他回母校開見面會,會上有個瘦弱的男生在現場提問環節最後一個提問,問他更希望做一個演員還是明星,並且在之後的即興表演環節與他搭檔,為同學們一起獻上了五分鐘的即興表演。

  出於禮貌,以及一點點真誠,他在表演結束後與簡曉寧擁抱,鼓勵他,“你很棒”。

  “……是你?”記憶裡那個早已模糊的身影漸漸與眼前的簡曉甯融成一個,蘇允抖動嘴唇,有一種很可笑的猜測猛地浮現在他心頭。

  “是我,簡曉寧,戲劇社團副社長,你的學弟。”簡曉寧睜大眼睛,一滴淚順著他的眼眶湧出,瞬間淌過臉頰,沒入腳底深色的地毯,“從那天起就愛著你,一直愛了你兩年的學弟。”

  蘇允重重地靠到了門上。

  “學長,電梯裡那次,其實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我是因為你才往陸氏遞了簡歷,因為你才到陸氏試鏡。那天我去陸氏大廈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不知道能不能遇見你,如果真的遇見你,我要對你說什麼。”簡曉寧說,“不過我猜你大概會記得我的,畢竟你在訪談節目裡說,你記憶力很好,見過的人,十有八九都記得。”

  “你說謊,學長,”簡曉寧笑道,“你把我忘了。”

  “對不起,我……”蘇允下意識道。

  “沒關係,學長,你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是我太認真了。”簡曉寧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難看地僵硬在臉上,他皺起眉,問,“可是學長,你為什麼會把我送到陸秦床上?”

  蘇允的肩膀頓了一下,他可以回答,答案很簡單,可是他不願回答,至少此時此刻,面對這樣的簡曉寧,他不忍心說。

  “告訴我,學長,”簡曉寧卻很執著這一個答案,“我想知道。”

  蘇允咬了咬下唇,長出一口氣,坦白:“因為你……”他儘量用一種不傷人的方式說,“因為你是那些新人裡看起來最單純天真的一個,那段時間,陸秦喜歡單純天真的。”

  “不,陸秦喜歡的不是單純天真的,他只是懷念你們的過去了而已。”簡曉寧搖搖頭,“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麼陸秦會這麼喜歡我?這個答案也許連陸秦自己都不明白,他在感情方面就是這樣一個糊裡糊塗的人。不過我知道,我沒多久就明白了。他喜歡我,不斷地容忍我,是因為我像你二十歲的時候,單純,天真,崇拜他,依賴他。不是我,換另外一個人,只要像你,他也一定會對那個人好。陸秦根本不是喜歡我,他只是想念二十歲的蘇允了而已。”

  蘇允怔怔地看著他,好半天,蘇允問了他一句很蠢的話:“你知道了,還願意呆在他身邊?”

  “我沒你那麼有骨氣,學長,你被陸秦保護得太好了,所以不願意的事可以不做,我不行。我願意呆在陸秦身邊,跟著他,有身份,有地位,我可以少奮鬥多少年啊。學長,我這麼愛你,你親手把我送上陸秦的床,給我個機會讓我一步登天,我不能讓你的苦心白費。”簡曉寧諷刺地說,“更何況,呆在陸秦身邊,我就能經常見到你了。學長,後來我們見了那麼多次,你沒有一次把我認出來過,你甚至不肯正眼看我。我是直到那時候才確定,你不是認不出我,你是徹徹底底把我忘了。既然如此,我當然要呆在陸秦身邊,常常在你身邊露露臉,哪怕用這種方式,我不想再被你忘了。”

  “你瘋了?”蘇允無法理解。

  “你當我瘋了吧。”簡曉寧恨聲道,“陸秦在我身上找你的影子,其實我也在利用他,更靠近你一點。他很喜歡談你,他覺得你哪裡都好,哪怕跟他胡鬧,帶別的情人招搖過市,他也覺得你小孩子脾氣,可愛得很。學長,每次我只要起個話頭,他就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從陸秦口中,我知道了你喜歡吃什麼,玩什麼,甚至上床用什麼姿勢。學長,除了陸秦,也許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人,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我甚至不奢望你會像我愛你一樣愛我,我只想你正眼看看我而已,為什麼連這個你都不肯滿足?學長,你看看我,你看著我。”

  簡曉寧從地上撿起格子上衣,穿在身上,理平皺掉的褲子,挽好褲腳。他的眼淚在臉上氾濫成災,眼睛通紅,他扯著衣角,問蘇允:“看我的打扮,我現在有沒有一點像你?如果我變成另一個你,走紅,成功,你是不是就能多看我幾眼?”

  蘇允不知怎麼回答,他覺得簡曉寧真的瘋了。

  “我愛陸秦,我這輩子不可能愛上別人。”蘇允說,“不要變成我,也別愛我,不值得。”

  “什麼才是值得?!”簡曉寧歇斯底里地哭叫,“學長,你愛了陸秦十年,忍了他十年,這叫不叫值得?憑什麼我就不值得,你就……”

  “你該不會也打算愛我十年吧?”蘇允打斷他,冷冷地問。

  簡曉甯滿臉是淚,點頭道:“不可以嗎?”

  “可以,但是何必呢。”蘇允問。

  簡曉寧倔強地咬著牙,不說話。

  “十年沒你想的那麼簡單,”蘇允歎道,“拿來拼事業,或者好好享受生活,都好過浪費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愛上自己的人身上。這個道理當年的我不懂,如今的你大約也不會懂,可是學弟,等到你懂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簡曉寧的睫毛顫了一下。

  “全世界,我大概是最沒資格對你說這種話的人。”蘇允抱歉地說,“對不起,學弟,過去的一切都是學長不好。你怨我怪我,我都接受。謝謝你這麼愛我,可是抱歉,只有這點,我沒辦法接受。”

  簡曉寧別過頭,一滴淚快速地滑落下來。

  “祝你能找到一個更適合你的人。”蘇允頓了頓,“也祝你的新戲大獲成功。”

  蘇允轉身拉開門。

  早該猜到會是這個結局,不是嗎?

  甚至比這更難堪的結局,簡曉寧都幻想過。

  蘇允討厭他,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沒有覺得唾棄噁心,反倒抱歉地說感謝,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

  簡曉寧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對蘇允坦白的。

  直到他知道,蘇允終於跟陸秦在一起之後。

  他想盡辦法也沒有拆散這兩個人,反倒讓他們更看清楚對彼此的感情,決定一輩子走到一起。

  簡曉寧嫉妒,他瘋狂地嫉妒。

  他知道自己不想再苦苦隱瞞了,就算被奚落,被鄙夷,可是過去的現在的,所有的感情堵在喉嚨口,催促著他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他並沒有被奚落。

  相反,蘇允給予了他最大的包容。

  簡曉寧忽然不氣了,不恨了,也不怨了,他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就這麼流了出來。

  “學長!”他叫住蘇允,“陸秦他愛你。”

  蘇允走到門口,回過頭,挑挑眉。

  “知道為什麼陸秦包養過的情人,一個個都把你當仇人嗎?因為大家像我一樣,在陸秦身邊沒多久就發現,陸秦他愛你。“簡曉寧壓下心中所有的情緒,強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嗤笑道,“他愛你,只有他自己,還有你不知道。”

  “誰不想上位?誰不想長長久久地在陸秦身邊,靠陸秦兩個字吃一輩子?可是只要陸秦愛你,護著你,他們早晚會被拋棄。更何況陸秦對人這麼好,保不齊有幾個動了心的,就更拿你當眼中釘肉中刺了。所以為名利也好,為自己也好,他們都要趁著陸秦還沒發現自己的感情,還認為你只是個包養物件的時候,趕緊把你從陸秦的身邊趕走。”簡曉寧笑道,“可惜,他們剛一動這個心思,陸秦就知道了,沒把你趕走,反倒使得他們自己被趕走了。連我自己都是這樣,剛開始陸秦怎麼都能寵著我,可是一旦我往你身上動心思,他一點也沒猶豫,就把我趕走了。”

  簡曉寧皺著眉,難看地笑:“你祝我找到適合自己的人,我沒什麼可回報你的,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吧。”他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學長,就當我們扯平了。”

  “好,我們扯平了。”蘇允看著簡曉寧,這句話真心誠意,“謝謝你。”

  第48

  蘇允第二天去了外地,他受邀出席某頒獎典禮,頒發當晚的最佳影片大獎。當地地處海濱,頒獎典禮現場步行一公里之外就是沙灘大海,海邊一間五星級度假酒店,蘇允被安排入住酒店最豪華的總統套房,打開陽臺的門,海風徐徐地吹過來,讓人舒服極了。

  下午一點,蘇允一行抵達酒店,簡單吃過午飯後,化妝師造型師及助理經紀人等齊聚蘇允房間,為晚上的頒獎典禮做準備。昨晚蘇允一夜沒睡好,眼底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化妝師一邊給他化妝,一邊打趣他昨晚又幹什麼去了。蘇允沒精打采地應,心事重重的,甚至沒對化妝師話裡的弦外之音做任何反應,默認了化妝師的打趣。化妝師與旁邊的人交換個“你懂的”的眼神,低頭繼續與蘇允繼續閒話,不管他說什麼,蘇允都單調地應,睫毛低垂著,不怎麼有精神的樣子。

  忽然,桌上的手機響了。

  蘇允的睫毛一下子抬了起來。

  手機是蘇允的,他挺著腰要去夠,經紀人走過來,掃了一眼,看到螢幕上寫著大大的“陸秦”

  兩個字,瞥著蘇允笑了。

  蘇允沖她伸手,她擎著手機不給,看著手錶說:“給你五分鐘的時間接電話,夠不夠?”

  蘇允:“夠夠夠,三分鐘搞定行不行?”

  一屋子人都笑了。

  蘇允接過手機,滑動接聽,“喂”了一聲,向陽臺走去。

  打開陽臺門,與海風一起迎面而來的,是陸秦彆扭又乾澀的聲音:“你肯接我電話了?”

  蘇允咬咬牙,食指拇指按在嘴角,下拉,不讓自己笑,也生硬疏遠地答:“不小心接到的。”

  太假了,陸秦一下子就笑了:“小兔崽子,長本事了,跟你哥置氣,啊?”

  “你活該,誰讓你跟簡曉寧見面不承認,還騙我?”蘇允噙著冷笑說。

  “我真給忘了!”陸秦說,“騙你是小狗。”

  蘇允壓著嘴角笑。

  陸秦也笑:“蘇允,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下午,或者後天早上,看這邊的進度。”蘇允問他,“你這幾天怎麼樣?”

  “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想你。”陸秦該嘴甜的時候絕不嘴軟。

  蘇允卻不買帳:“花言巧語。”他頓了頓,“陸秦,問你個事。”

  陸秦:“說。”

  “我上床喜歡用哪種姿勢,你告訴過幾個人?”蘇允緩緩問。

  陸秦懵了:“哪種姿勢?我……我沒告訴過別人啊。”

  “真的?”蘇允冷笑,“那……我喜歡吃什麼,玩什麼,你又告訴過幾個人?”

  “這我有什麼好告訴別人的?”陸秦聽出不對勁,聲音裡面帶著顫,底氣不足,還在硬撐,“怎麼了?”

  蘇允冷哼:“陸秦,你又騙我!”

  陸秦那邊靜了三秒,聲音裡的顫掩飾不住了:“我……我沒騙你。”

  蘇允靜靜地冷笑,不說話。

  陸秦那邊又靜了三秒,顫巍巍說:“蘇允,我真沒騙你。”

  蘇允還是冷笑,不說話。

  陸秦有點慌了:“要不就是我哪次無意當中說出來,我忘了?”

  蘇允翻個白眼,繼續不說話。

  “蘇允,哥年紀大了,好多話順嘴說出來可能自己都忘了。”陸秦說,“是不是有人在你跟前說什麼了?你告訴哥。”

  蘇允快裝不出來了,他使勁壓住唇角,不讓自己笑。

  陸秦那邊快瘋了。

  “蘇允,你沒掛斷吧?”陸秦很不確定,小心翼翼試探著問,“哥這邊顯示還在通話呢,你別一個人生悶氣,咱倆好好把話說開,行不行?”

  “行。”蘇允轉過身,背倚在陽臺欄杆上,時間快到了,房裡的經紀人隔著門,不斷向他指著手錶比劃,叫他速戰速決,蘇允笑了笑,對電話那頭道,“回去好好說。”

  “哎,好,”陸秦問,“我去接你?”

  “不用,我去找你。”蘇允說著,電話離開耳邊,想要掛斷。

  “等一下!”突然,電話裡高聲叫。

  蘇允又把電話貼在耳邊:“嗯?”

  “蘇允,你不生哥的氣了吧?”陸秦問。

  蘇允溫柔地笑了:“早就不生了。”

  “那就好,那就好。”陸秦安心道,“早點回來,哥叫保姆給你燉肉,回來給你補補。”

  蘇允笑著應了一聲,掛斷。

  他把手機調靜音,抓在手裡,抬腳往屋裡走,經紀人招呼他抓緊時間,助理替他帶好一切,化妝師造型師也都各自帶好裝備,準備出發,正在這時,手機又震動起來。

  陸秦?

  還有什麼事?

  蘇允疑惑地翻過手機,瞥著螢幕。

  是個陌生的號碼,座機,看區號,與蘇允一個城市?

  “有電話?”經紀人說,“別接了,稍後給他回個電話吧,組委會的人還在外面等咱們呢。”

  蘇允點點頭,把手機抓在手裡,繼續往外走。

  手機一直在手裡震動,執著極了,像是蘇允不接,它就打算一直響下去似的。蘇允知道現在不是接電話的時候,組委會的人在外面等著他,要最後跟他確認一遍晚會流程,自己也要抓緊時間趕往頒獎典禮現場,一會兒紅毯儀式就要開幕了,與他搭檔走紅毯的是一位知名女星,兩人截止到此刻不過通了一次電話,面還沒見,紅毯之前總要溝通一下才好,他怎麼有時間接一通陌生來電呢?

  可神使鬼差,蘇允滑動螢幕,在電話接通的同一時間,轉身走回陽臺,關上門,對電話那頭道:“你好。”

  那頭是個非常陌生的男聲:“你好,請問是蘇允嗎?”

  蘇允道:“是我,您是哪位?”

  “我叫程安,是市立醫院的醫生。”電話那頭道,“那天,就是你帶孕婦到我院那天,你在我院查過血。那份查血報告後來你沒帶走,現在這份報告在我這裡。”

  “哦,程醫生你好,”蘇允禮貌地笑著問,“怎麼,那份報告有什麼問題嗎?”

  “有點小問題,”程醫生道,“所以希望你最近可以抽個時間,來醫院仔細檢查一下。”

  “小問題?嚴重嗎?”蘇允抬手反鎖上陽臺門,經紀人張牙舞爪舉著手機撲過來,撲到門上進不來,咆哮著要吃掉蘇允。

  “沒有具體的檢查結果,一切都不好說。”程醫生道,“所以希望你能儘快過來,咱們做一下檢查。”

  “好,我知道了。”既然是小問題,蘇允根本不當回事,他對門外的經紀人指指手機,示意她自己接完電話就出去,“我會找個時間過去的。”

  “儘快!”程醫生叮囑道,“還有,你可以叫你家裡人陪你一起過來。”

  “好的好的,謝謝你。”經紀人開始撬門了,蘇允含糊地應了幾聲,掛斷電話。

  他打開陽臺門,經紀人重心失衡,一下子撲到他懷裡。

  胸口那兩團正正好好貼著蘇允胸前。

  蘇允笑道:“我是個gay,不喜歡女人。”

  經紀人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手機。

  “關機!”經紀人咆哮道,“走人!”

  事情太多,蘇允轉瞬就把這個電話拋之腦後。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非常自信,畢竟他沒病沒災地活了三十年,這三十年人生裡最多不過得一場重感冒,幾片退燒藥感冒藥下去,蒙著被子睡上一宿就好,連打一針都不用。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會生什麼大病,要真的有什麼大病,也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更何況,連醫生也說只是小問題,不是嗎?

  他與女星見了面,彼此聊了聊,時間一到,一起坐上跑車,出發去紅毯。紅毯照例閃光燈閃成一片,女星一襲紅裙奪目,蘇允一襲深藍色西裝,口袋翻出紅色手帕一角,與女星的晚禮服搭配,兩人雙雙成為紅毯上獨一無二的焦點。到晚上的頒獎典禮,蘇允作為開獎嘉賓,壓軸出場,頒發最佳影片大獎。與他搭檔開獎的是圈中公認的前輩女星,從影二十多年,當年蘇允的影帝就是從這位女星手中接過。兩人頗有淵源,這番淵源在臺上一說,引來台下陣陣掌聲。蘇允在臺上真誠地感謝前輩們為電影事業做出的努力,話說到最動情處,喉嚨卻忽然卡住,一聲咳嗽牽扯著右胸口,從喉嚨裡噴了出來。

  臺上台下都因為這一聲咳靜默下來。

  蘇允尷尬極了,前輩女星也呆住了。好在雙方都久經大場面,蘇允大方自嘲自己站在前輩女星面前就想起自己剛出道的時候,像個初出茅廬的晚輩一樣緊張,女星也笑嗔著幫蘇允遮掩過去。兩人開開玩笑,輕易化解尷尬,頒出今晚最重要獎項。下了台,經紀人迎上來,遞上水,急切地問蘇允:“怎麼了?”

  蘇允擺擺手,一連串咳嗽湧出胸口,前輩女星還沒走遠,繞回來問他怎麼了,他喝了口水,道歉。

  “嗓子癢。”他說,“姐,對不住。”

  前輩女星囑咐他幾句注意身體,還分享他幾個保護嗓子的竅門,之後眾人簇擁著走了。蘇允嘴上說嗓子癢,心裡卻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最近總是會莫名其妙突然咳嗽,甚至有時咳得很嚴重,他沒當回事,覺得這是抽煙導致的,畢竟以前他也偶爾咳嗽。這一次,他卻無端心慌。下午那個電話又從他腦子裡蹦了出來,半個晚上,他與人談笑聊天,心裡一直反復著下午程醫生的話。

  他說是小毛病,卻又叮囑他儘快前來檢查,否則不好確定。

  什麼樣的小毛病要反復檢查才好確定?

  蘇允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一直胡思亂想,越想越忐忑,最後乾脆打電話給航空公司,改簽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去。

  最早一班飛機在淩晨五點半,蘇允沒有告訴經紀人,他誰都沒有通知,簡單地收拾了東西,一個人離開。回到本市尚在拂曉,蘇允落地一開手機,第一件事就是微信通知經紀人自己先回來了。他回到家,放下行李,換了身衣服,給狗狗添了糧添了水,開車去醫院,車還在路上堵著,經紀人的電話追過來,罵得他狗血噴頭,因為他竟然把所有工作丟給別人,自己就這麼走了。

  “就是跟下一部片子的製片人吃頓飯而已,你幫我搞定啦。”蘇允很無賴地說。

  經紀人還要罵,蘇允果斷掛電話,手機丟到副駕駛座,任手機震破天,他也不接了。

  到達醫院,正好是醫生上班的時間。他把墨鏡架上鼻樑,掛了號,直接找到程醫生,路上似乎有人認出他,對著他指指點點,他裝不知道,沒看見。程醫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來了,趕緊叫護士帶他去檢查。檢查做了好多,似乎還給他開了小灶,最後仍舊折騰了整整一上午,最後,蘇允抱著所有檢查結果坐到程醫生面前,程醫生一樣一樣看過來,越看眉頭皺得越緊,蘇允看著他的表情,心想醫生你可別再皺眉了,你再皺眉我的心裡更沒底了。

  就聽程醫生問:“你一個人來的?沒有家人跟你一起來?”

  蘇允搖搖頭:“醫生,我怎麼了?”

  程醫生猶豫著沒有說話,側著頭,把x光片仔仔細細又看了許久。

  蘇允追問:“醫生,我生病了?”他也偏頭看x光片,可是看不懂,只能問,“很嚴重?”

  “你的右肺部有陰影,”程醫生指了指x光片,“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建議你馬上住院觀察。”

  “什麼?”蘇允沒聽明白。

  程醫生轉頭看著他。

  “我懷疑是……”程醫生說,“肺癌。”

  第49

  蘇允的眼睛猛地睜大了,手裡的墨鏡緊緊握在手心,鏡腿刺痛了他的掌心。他低了一下頭,抬起來,根本不能相信。

  “不會吧。”蘇允說,“不可能的。”

  他捏著墨鏡的鏡腿,微微用力:“我有段時間身體是不怎麼好,不過現在已經都好了。會不會是搞錯了?前幾天我感冒來著,是不是肺炎?”

  程醫生說:“不好說。你平時抽煙嗎?”

  蘇允咬著嘴唇:“多的時候,一天兩包,最近少了,一包。”

  一包很不少了,醫生又問:“作息規律嗎?”

  蘇允乾澀地笑了笑:“做我們這行的,怎麼可能規律作息?”

  程醫生的目光沉下來,他又問了蘇允幾個問題,蘇允一一回答,程醫生沉吟片刻,道:“我建議你今天就辦理住院手續,儘快通知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早一天弄清楚,咱們也早一天安心。”

  “安心”,蘇允張張嘴,不過幾句話的時間,他卻覺得這兩個字一下子離自己很遠很遠。

  “我是癌症的幾率大嗎?”蘇允吞了口口水。

  “不好說。”程醫生的回答很保守,“還要根據檢查結果才能確定。”

  蘇允用力咬著下唇,咬得嘴唇麻木:“肺癌能治好嗎?”

  “有治癒的可能。”程醫生歎了一聲,“你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心理壓力,畢竟還沒有確診,很可能就像你說的,只是肺炎或者其他肺部疾病。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要保持樂觀的心態,才有利於病情的好轉。”

  “我沒有覺得哪裡難受。”蘇允低頭看著手裡的墨鏡,忽然道,“我覺得自己很好,沒有喘不上氣,胸口不悶也不疼,只是痰多了點。前陣子身體狀況是有點糟糕,可只有那一段時間而已,現在已經很好了。我不覺得自己生病了,一定是誤診。”

  程醫生也笑了:“那就儘快辦理住院手續吧,我也希望是誤診。你自己能夠辦理嗎?要不要叫你的家人朋友過來?”

  蘇允搖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走出門,把墨鏡架在鼻樑上,問清楚辦理住院手續的地點,朝那裡走去。他實在是顯眼,哪怕穿著最普通的衣服,鼻樑上架著墨鏡,別人看不出他的長相,可他往人群裡一站,那種巨星氣場都十分耀眼。蘇允絲毫沒察覺自己無意中已經成了醫院回頭率最高的一個人,施施然站在隊伍末尾,排隊辦理住院手續。旁邊人大多都在偷偷摸摸觀察他,蘇允目不斜視,氣場冷淡而強大,使得那些眼尖的,把他認出來的都不敢貿貿然上前。唯有站在他前面的大媽,大約平時不看娛樂新聞,沒把他認出來,轉身打量他半天,問道:“小夥子,來給家裡人辦住院手續?”

  蘇允說:“不是,我給自己辦。”

  大媽驚訝極了:“小夥子,你生什麼病了?看著你挺健康的啊。”

  蘇允笑了笑:“肺炎。”

  大媽連聲應:“哦哦。”

  蘇允問:“您呢?”

  “我來給老伴辦住院手續。”大媽長歎道,“肺癌,查出來就是晚期,腫瘤長在不能開刀的位置,醫生說手術也沒用,只能化療。這是第三次來化療了,病情沒見好轉,人倒是瘦了好幾圈,頭髮都掉沒了。我那老伴啊,不瞞你說,年輕時候長得也很精神呢,現在都瘦得脫了相了,我看著真是……”

  蘇允的喉結顫動了一下,問大媽:“肺癌……治不好嗎?”

  “你見過誰的癌症能治好了?就算治好了,以後也難免會復發。更何況肺癌啊,查出來就是晚期。”大媽說著,眼圈微微紅了,嘴上還不饒人,“我早就告訴那個糟老頭子,少抽點煙,少抽點煙,他不聽,偏把自己折騰成絕症才滿意。要是他早聽我的,還用遭這個罪?他生了病,自己難受,我也跟著心疼,最要命的是孩子們也跟著受累。孩子工作那麼忙,哪能請假天天來照顧他?這老頭子啊,年輕時候不知道愛惜身子,老了病了,知道後悔了,有什麼用……”

  大媽眼圈紅著,別過頭用手背拭淚。她大約是心裡憋得狠了,這些話沒法跟家裡人說,怕家裡人聽了難受,只好跟外人吐吐心裡的苦。可是這番話說出來,就像一根根細不可見的針紮在蘇允心頭,紮得蘇允痛麻難當。他退了一步,勉強穩住身子,只覺得再退一步,心裡硬撐著的那口氣就要散了。

  “我不會得肺癌的,”蘇允咬牙說,“就算要得肺癌,也是我老了,幾十年以後的事。這次把病治好,我就要戒煙了,說到做到。我才……我才不會得肺癌的……”

  隊伍走得不慢,沒一會兒就到大媽,大媽辦完,到了蘇允。蘇允站在視窗,裡面穿著白制服的工作人員伸出手,他茫茫然站在原地,竟然半天沒有把手裡的東西遞出去。工作人員皺了皺眉,不明所以,又跟他要了一遍,他猶豫著把手裡的東西遞出去,就在工作人員要接住的一刹那,隔著欄杆,他猛地將手抽了回來。

  蘇允想都沒想,手指被欄杆蹭青了都顧不得,轉頭朝門口走去。

  他走得快極了,一陣風似的,在醫院人群裡穿來穿去,不小心撞到人,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對不起。他徑直走出醫院,車子停在馬路對面,他沒看紅綠燈,直接往馬路對面走。走到斑馬線中間,綠燈變紅燈,右手邊的車子開過來,他沒發覺,繼續邁步,引來一串尖銳拖長的喇叭聲。這才收回腳,意識到自己險些闖紅燈。

  車來車往,穿梭不息,蘇允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馬路中央,被來往的車流包裹。以前被這樣孤零零地扔進高速的車流裡,他也許會膽怯,會害怕,會擔心萬一被那輛車不小心蹭到,白白丟掉自己一條小命,此刻,他不怕了。他靜靜地在車輛穿梭中佇立,心臟被一種比這些更強烈的恐懼佔據,那種感覺,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來臨,而只有蘇允一個人知道。

  紅燈變綠燈,馬路兩邊的行人相對穿過馬路,蘇允走在人群前面,直接走到自己車前。坐到座位上,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發動車子,而是拉黑了程醫生的電話號碼。

  按下“阻止來電”那一刻,他兩隻手都在抖。

  蘇允發動車子,調頭,一直往北開。他要去陸宅,他跟陸秦說好了,回來以後要去找他。陸宅在北城郊區,路程略遠,大約一個多小時車程。蘇允開出兩個路口,遭遇堵車,他一打方向盤,也不管旁邊的路通到哪兒去,拐進小巷,繼續往前走。他不願在堵車的隊伍裡耗,他想儘快回到陸宅去,可是這樣一來,他越繞越遠,甚至把自己繞得迷了路。蘇允心裡亂糟糟地發慌,過路口時加速踩油門,不提防旁邊一輛三輪車突然從巷子裡沖出來,看那架勢,幾乎要衝到蘇允車輪下麵。蘇允嚇得急踩刹車,手中方向盤猛打,好不容易把三輪車避過去,可是車子收勢不住,“砰”的一聲,撞到了旁邊的樹上。

  車頭凹陷進去巨大一塊,發動機徹底熄火,蘇允整個胸口撞擊在方向盤上,撞得他胸口劇痛,一連串咳嗽牽扯著肺葉,沖出喉嚨。

  “咳咳……”

  蘇允猛地捂住嘴,咳了兩聲就不敢咳了。

  他努力把這口氣壓下去,推開車門下了車。樹挺結實,竟然沒事,可是車已經不能開了。旁邊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出謀劃策,蘇允一句都不想聽。他鑽進車裡抓手機,想叫4s店的人派個拖車過來,手機拿到手裡,解鎖,那瞬間,發出低沉的報警聲。

  “手機電量僅剩10%”

  而且這條消息不知是多久之前提醒的,蘇允看看實際電量,已經只剩8%了。

  車上沒有充電線,充不了電,他問身邊人借,身邊人面面相覷,也都沒有。蘇允想了想,就著這僅剩的8%電量,撥了一通電話。

  給陸秦。

  陸秦不知道幹什麼去了,竟然沒接。

  電話被自動掛斷的那一刻,蘇允真想仰天大笑三聲。這一通電話用掉3%的電量,他只剩5%,可以選擇給4s店去個電話,或者,再試著聯繫一下陸秦。

  他選擇了後者。

  他給陸秦發了條微信,說了自己的大體位置,車禍情況,叫他接到消息趕緊過來,接著,手機就沒電了。

  陸秦五分鐘後就看到了。

  他正在廚房監督保姆燉肉,說是監督,其實他什麼都看不懂,保姆往裡面放一樣調味料,他問一樣這是什麼,保姆都快煩死他了,還不好意思說。過了會兒,陸秦覺得沒意思了,自己溜達去客廳,手機上顯示一通未接來電,一條微信語音訊息。他給蘇允回撥,蘇允關機,聽了語音才知道,蘇允撞了車,手機又沒電了。

  陸秦拿了外套就沖出門去,“撞了車”,這三個字可大可小,蘇允又語焉不詳,萬一蘇允受了傷就壞了!

  陸秦用了半個小時就趕到了。

  車還擺在那裡,呈一種跟樹親密接觸的狀態,前面凹陷老大一塊。蘇允蹲在旁邊看一堆老頭下象棋,手裡拿著個可樂瓶子,插著吸管,一邊喝一邊跟著老爺爺們摻合,老爺爺也覺得他挺有意思,手把手教他,什麼叫“馬走日字象走田”。

  知道蘇允沒事,他就沒這麼擔心了。陸秦把車停在路旁,儘量靠邊,否則這窄窄的巷子就沒法過人了,然後下車走過去,一直走到蘇允身後。他這一站,給蘇允遮出好大一片陰影,蘇允不發現他都難。蘇允叼著吸管抬起頭,見是他,嘴角上揚,笑得甜極了。陸秦好想親一親他,或者抱一抱他,考慮到老爺子們心臟受不了,陸秦忍住了。

  蘇允把手交給陸秦,陸秦一使勁,蘇允借他的力站了起來。

  “爺爺們,我走了。”蘇允說,“我對象來接我了。”

  “哦,來了啊?”剛剛教蘇允下棋的那位老爺爺抬起頭,往旁邊看,“你物件在哪兒呢?”

  “這兒呢。”蘇允拍拍陸秦的胸,“謝謝你啊爺爺。”

  說完他沖老爺爺們擺擺手,轉身拽著陸秦走了。

  陸秦回頭,偷偷瞧了瞧老爺爺們的表情,覺得可能還是給爺爺們的心臟造成了一定傷害。

  蘇允不避嫌了,就幾步路也挽著陸秦的胳膊,問他:“我那車怎麼辦?”

  “我通知了周岑,待會兒應該就到了,給他處理吧。”陸秦說,“傷著你沒?”

  “我沒事,就是嚇了一跳。”蘇允拉開車門,坐進車裡,嘖嘖,“那樹真結實。”

  陸秦瞥了一眼紋絲沒動說不定連條裂紋都沒有的樹幹,由衷附和:“真結實!”

  小巷狹窄,前面有蘇允的車橫著,陸秦只能倒車出去。他仔細盯著倒車導航,一邊倒,一邊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走這裡來了?”

  蘇允見陸秦車上放著個蘋果,撿起來咬了一口,看著窗外:“才回來,回了趟我那,沒想到走迷路了。”

  “扯淡。”陸秦說,“你就算去一趟你那,再回咱家,也不至於拐這裡來啊。那條路線你還不熟?還能拐這裡來撞個樹?”

  蘇允笑問:“你煩不煩?”

  陸秦好不容易倒出來車,拐個彎,往大路上走。他湊過頭,叫蘇允給自己吃一口,蘇允猶豫了一下,說:“你別吃了,想吃到家再吃吧。”

  陸秦問:“連口蘋果都捨不得給我了啊?”

  蘇允說:“我怕傳染病。”

  陸秦怒道:“老子沒病!”

  “怕我傳染給你。”蘇允小聲咕噥,“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萬一是結核呢……”

  陸秦沒聽清楚,也不打算計較了,蘇允過去減肥,吃一口桃子都要算計糖分熱量,如今能肆無忌憚地吃蘋果,都夠好的了,陸秦幹嘛還偏要跟他搶呢?陸秦笑了笑,問:“你怎麼把車撞樹上的?”

  蘇允把蘋果吃得乾乾淨淨,恨不得一點果肉都不留,道:“開車走神,一不小心就撞上了。”

  陸秦無奈地搖頭:“你啊,就你這個開車法,早晚出事。”

  蘇允的睫毛顫了一下。

  “哥,”他轉過身,肩膀抵在座椅裡,輕輕抓住了陸秦的胳膊,“要是我這輩子碰不著車禍,反倒碰上了別的,比如說,絕症,癌症什麼的,你怎麼辦?”

  “什麼我怎麼辦?”陸秦反手握住蘇允的手指,陸秦掌心溫熱,而蘇允的指尖是冰涼的,“不許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口無遮攔的,快呸兩聲。”

  蘇允:“呸呸。”

  “呸完了,”蘇允抬起眼,眼睛裡霧濛濛的,望著陸秦,“哥,你認真回答我,要是我得了絕症,你還要我嗎?”

  陸秦轉過頭,覺得蘇允問得好奇怪,可是話裡話外,又認真極了。

  “為什麼不要你?”陸秦問,“不光要你,還得想辦法給你治啊,這世界上的絕症多了,心臟病還治不好呢,不也一樣有人活了八九十上百歲?”

  “不是,我是說……”蘇允咬牙道,“癌症。”

  “那也治。就是你遭罪,哥心疼。”陸秦抓抓蘇允的手,笑道,“你別天天擔心這些有的沒的,哥比你大十歲呢,要得病也是我先來啊,你可想太多……唉蘇允,你怎麼哭了?”

  蘇允側倚在座椅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流這麼多眼淚。

  “哥,我也不想得癌症。咱倆才剛打算好好在一塊呢,我等了盼了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能跟你好好在一起了,事業也一帆風順,前幾天言勵還告訴我,岳林快回來了,我的話劇終於可以開始籌備了,我還想昨晚話劇,以後可以導一部自己的電影……我想做的事還有那麼多呢,我的好日子都在後面,我怎麼捨得這時候死呢?”

  “沒人說你得病啊?”陸秦慌了,趁著等紅燈的功夫,扯了紙巾給蘇允擦眼淚,一邊擦,一邊湊過去親他的臉,“乖啊,是不是最近看什麼虐心的電影了?沒事,生啊死啊這些離我們遠著呢,你別往自己身上扯,你的好日子可不是都在後面呢?哥都陪著你啊,都陪著你。”

  蘇允搖搖頭,抓著陸秦的手只是流淚,問:“哥,我知道我挺自私的,可是你原諒我,我喜歡你,我想你在我身邊陪著我。我以後再也不作了,我後悔了,我都改了,好不好?你陪著我吧,沒有你陪著,我太害怕了……”

  “沒問題啊,當然沒問題。”陸秦捧著他的臉,“我當然陪著你,不是都答應你了嗎,別胡思亂想,哥以後誰都不找,就守著你一個,好不好?”

  蘇允點點頭,把臉埋在座椅裡,眼淚把座椅套都打濕了。

  到晚上,情緒平復,蘇允洗了澡,坐在床邊,拿起床頭的書,想想自己下午哭得那麼慘兮兮,突然忍不住,把書整個拍在了腦門上。

  真他媽的丟人。

  第50

  蘇允在這裡“咣咣”拍頭,另一邊陸秦洗完澡,出門看見還以為蘇允失心瘋。他走過來,奪下蘇允手裡的書,問:“怎麼了?書得罪你了還是頭得罪你了?”

  蘇允一臉生無可戀:“你快把下午的事忘了吧。”

  陸秦像揪住蘇允小辮子似的堅決不同意,仰頭大笑:“不可能,我還後悔沒給你拍下來呢!”

  蘇允眯起眼睛,一把拽住陸秦睡袍的領口,把他拉到自己眼前:“你是不是找死?”

  陸秦哈哈笑,摟著他倒在床上,問:“你還想知道那天的事嗎?”

  “什麼?”蘇允問。

  “我偶遇簡曉寧那天。”

  蘇允抬起頭:“你不喜歡他吧?”

  “不喜歡。”陸秦說。

  “我跟他,要你選,你選誰?”蘇允問。

  “這根本沒有可選的。”陸秦失笑,“哥就讓你這麼沒有安全感嗎?”

  蘇允搖搖頭,伏在陸秦胸口,聽他的心跳,半晌,他支起身。

  “哥,我們做吧。”

  他低頭吻住了陸秦。

  三天后,在一間咖啡館裡,蘇允見到了岳林。

  岳林昨天才回國,下飛機後第一時間給蘇允致電。兩人約好第二天午後在這間咖啡館見面,蘇允到的時候,岳林已經先他一步趕到了。岳林選了個角落裡的位置,背對著門口,正在講電話。蘇允走過去,他發覺了,抬起頭,對蘇允柔和地笑,對電話那頭說:“勤之,不跟你說了,我朋友來了。”

  那頭大約問了是哪個朋友之類的問題,岳林低頭小聲地說:“不不,不是言勵,是蘇允,你知道的。”

  那邊又囑咐了好多,岳林噙著一點笑耐心地聽,一邊聽,一邊抱歉地對蘇允點頭,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實在是那邊纏人得很。好不容易掛斷,岳林長出一口氣,把手機調靜音丟到一旁,蘇允了然地笑,問:“季總?”

  岳林無奈地點點頭,眯起眼睛笑,毫不客氣地吐槽:“人啊,年紀大了,嘮叨。”

  季家老大季勤之年過四十,比陸總還年長幾歲,對比三十左右的嶽導來說,確實年紀大了一點。

  蘇允禁不住笑:“季總知道你這麼說他嗎?”

  “這是事實。”岳林笑道。

  蘇允聽出岳林話語裡那點小撒嬌,笑問:“你們的關係緩和了?”

  岳林垂了垂睫毛,歎息:“我十幾歲的時候就跟他在一塊了,愛過他,也恨過他,與他做了二十年家人愛人和仇人,他早就變成我生命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不計較了,以後好好過吧。”

  岳林聳聳肩,喝了口咖啡。

  這種心情蘇允也有過,他感同身受,不由得沉默下來。

  “勤之本來不打算叫我回來了。”岳林說,“我們好不容易不吵不鬧了,他捨不得我走,想叫我在美國住下來得了。我堅決不同意,畢竟你都等了我這麼久,我要是真的撂挑子不幹,你不得瘋了?所以蘇允,我回來了,咱們一起,做一部標誌性的話劇出來吧。”

  “正合我意。”蘇允笑道。

  兩人在咖啡館聊了一整個下午,從選角到排練,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岳林這才知道蘇允前期為話劇做出了多少努力,只要岳林一接導筒,所有環節立刻可以開始運轉。兩人理念相同,目標一致,許多環節無須爭論,一拍即合,唯獨有一點,也是十分關鍵的一點,兩人爭執不下。

  “一個月?不夠。”岳林飛快地在心裡盤算,“這齣戲場景複雜,劇情充實,一個月的時間只夠我用來排練,可是別忘了,排練之外,這齣戲還要送審,還要宣傳,還要協調劇院檔期,就算你大半年之前就已經開始準備,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把所有環節都完成公演,還是不夠。”

  “送審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在跟有關部門接洽。宣傳造勢也由我的團隊來完成,我的宣傳總監你見過的,很能幹,交給她,我們可以放心。至於協調劇院檔期,是有些棘手,這個我來搞定,你不用擔心。你只要幫我排好這部劇就夠了,哪怕沒人買票來看,票房我都擔了,駡名我來背。”蘇允道,“一個月,不夠?”

  “蘇允,你真是……”岳林又是無奈又是著急,“你見過哪部話劇不是至少提前半年就開始籌備的?”

  “我的咯。”蘇允笑道,“而且嚴格算起來,我也籌備了大半年了,只是導演大人遲遲沒到位而已。”

  岳林揉著眉心,無奈地搖頭:“太匆忙了,一個月的時間,又要排練,又要忙這麼多排練之外的事情,你會吃不消的。”

  “我必須吃得消。”蘇允咬牙道,“我沒有時間了。”

  岳林疑惑地抬起眼。

  “岳林,我也想有半年的時間,讓我們慢慢去磨這部戲,可是只怕這樣一來,我只能躺在病床上參加演出了。”蘇允慘然笑道,“我得了肺癌,晚期,上午剛拿到的診斷結果。醫生說,我必須馬上治療,否則照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我還能活多久是個未知數。”

  “什麼?”岳林緊緊攥住了拳,“你別嚇我,蘇允,怎麼可能?”

  “真的,”蘇允挑挑眉,想笑,笑不出來,“診斷結果在我車裡,如果不是白紙黑字寫得這麼清楚,我比你還不信。”

  岳林張張嘴,他不明白為什麼蘇允能輕描淡寫地把這種事說出來。

  他才三十歲,美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卻快要死了。

  岳林想不到蘇允是硬生生扛過了多少害怕絕望,才有了這樣無所謂的態度。他心裡又酸又痛,聽著蘇允把所有的一切不當回事似的說出來,不由得一口氣頂上喉口,“啪”的一聲合上了面前的劇本,沉聲道:“別在這兒討論什麼話劇了,蘇允,你應該去醫院,你應該馬上去治療!”

  “醫生也是這麼說。”免得岳林的急切,蘇允更加淡定,“他建議我立刻住院,馬上接受治療。可是肺癌是治不好的,而且一旦開始治療,我就再也沒有機會把這部戲搬上舞臺了。”

  蘇允笑了一聲,緩緩道:“我會因為治療的副作用開始脫髮,變得面黃肌瘦,瘦得脫了形,走了樣,說不定熟悉的朋友面對面都認不出我是誰。我還會變得手腳無力,浮腫,體力大幅度下降,別說承受兩個小時的舞臺演出,就是在外面的院子裡走走都會累得氣喘吁吁。我會變得很醜,很虛弱,躺在病床上,接受輸液,手術,吃不完的藥和別人惋惜卻沒有丁點用處的歎息聲,直到死。岳林,一旦我開始住院,開始接受治療,我就再也不能演戲,再也不能站上舞臺了。”

  “可是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岳林撐著桌子,身體前傾,激烈地反對道。

  “對我來講,活著當然很重要,可是如果註定要不久于人世,我希望,自己可以站在舞臺上,在別人的掌聲中輝煌地死去。”蘇允道,“我本來就很任性,現在快死了,更不打算改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也想好好活著,可是現實如此,我只能接受現實。好在,上帝給了我選擇的權利,我可以選,躺在病床上,像很多絕症晚期的人一樣掙扎著不甘心地死去,抑或死在別人的掌聲裡。我想,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後者吧。”

  岳林緊緊攥著拳,他的嘴唇微微抖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懂蘇允,像蘇允這樣的人,人生的三分之一都在萬丈光芒下耀眼地度過,他享受過被聚光燈重重包圍的滋味,決不甘心像每一個普通人那樣平凡地面對死亡。

  如果可以,他一定希望自己能死在人生最輝煌燦爛的那一刻,而不是某家醫院冰冷的被冷汗浸透的病床上。

  “所以你才希望話劇一個月後就可以公演?”岳林問,“你擔心自己撐不了那麼久了,是嗎?”

  “就算我撐得了,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狀態足夠好到能演完一部話劇。說實話,我現在還沒有什麼生病的感覺,不過醫生說,病情一旦惡化,會發展得很快。”蘇允說,“我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我希望自己可以撐得久一點,可是……這不由我決定。”

  “陸秦知道嗎?”沉默片刻,岳林問。

  蘇允搖搖頭。

  “你不打算告訴他?”

  “公演之後我會告訴他的,否則他才不會管那麼多,肯定立刻押我去醫院。”蘇允笑道。

  岳林心道,我倒寧可他現在就押你去醫院。

  “這件事還有多少人知道?”岳林問。

  “除了你,我,醫生以外沒人知道。”蘇允眯眯眼,笑,“告訴你是因為接下來這一個月裡,我一定會經常經常跟你在一起,早晚都會瞞不住的。”

  “你瞞不住我,就瞞得住陸秦?”岳林冷笑。

  “當然,”蘇允很自信,“因為他傻。”

  岳林歎息著搖搖頭:“蘇允,不管怎麼說,你還是要治療,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治療,也好過束手不管,任由病情惡化。蘇允,我答應你,我會儘量加快進度,讓話劇儘早上映,你也要答應我,別再說喪氣話,有一絲活下來的機會就不能放棄,好嗎?”

  蘇允點了點頭。

  第51

  蘇允停下了手裡所有的工作,專心籌備話劇。

  話劇名為《夢生》,改編自蘇允多年來一直很喜歡的一部文學作品。他自己出演話劇的男主角,也是整部劇中的中心人物,女主角則請來了知名女演員任溪。任溪跟蘇允合作多次,與蘇允交情深厚,蘇允人前人後都稱呼她一聲“姐”。她演技出眾,影后的獎盃在手裡拿了兩座,群眾基礎也號。拍文藝片,她是片子品質的保證,拍商業片,她一個人扛得起大半票房。前些年任溪嫁了人,生活重心漸漸轉移向家庭,去年她生子後,許多導演找她複出演電影,價碼開得奇高,她一直不肯答應,誰也沒想到她這麼給蘇允面子,複出作品選了蘇允的話劇。這一條消息當大新聞被媒體炒了好幾天,蘇允的話劇也連帶著多了不少熱度。

  蘇允是影帝,女主角是影后,電影的其他選角自然也不遜色。男二號,也是戲中蘇允的表弟一角,蘇允請來話劇舞臺上成名多年的某當紅小生扮演,女二號則請來近來頗有人氣的文藝女神。其餘角色,蘇允不是請來圈中知名的老前輩,就是公認的演技派。演員名單一公佈,轟動整個話劇圈,大家都嘖嘖感歎,這樣豪華的明星陣容,拿去拍部電影都綽綽有餘,一股腦搬到話劇舞臺上,哪怕最終演出效果不理想,觀眾買張票,近距離看明星都值啊。

  當然,這必定不是一部靠明星刷臉撐票房的話劇。

  蘇允為這部話劇籌備了大半年,話劇一啟動,除導演岳林外,其他環節也迅速到位。蘇允在圈中多年,交友廣闊,朋友們都知道他對這部話劇的期望,聽說話劇正式開始籌備,個個都主動幫忙。譬如蘇允臭味相投的好友,著名時尚設計師言勵先生,就包辦了本劇的全部服裝,圈裡著名的男神白哲白老師,從美國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佈了他為話劇專門創作的宣傳曲。這首歌由他自己演唱,發佈後24小時內立刻成為各大音樂網站及app新歌榜熱歌榜雙料冠軍。白老師已出櫃的男友杜子驍第一時間在微博轉發,還宣佈話劇公演後,將包場請自己的粉絲到場去看。杜子驍的粉絲戰鬥力一向驚人,沒多久,“杜子驍包場看《夢生》”便被頂到各大話題榜搜索榜首位元,熱度高居不下。

  此外,本來岳林極為擔心的送審也順利通過;原以為劇院檔期是個大問題,畢竟時間倉促,劇院的檔期不是說有就有的,蘇允都做好了去小劇場演出的準備,沒想到關鍵時刻,城中最大的劇院老闆竟然為他們調整出一段黃金檔期;就連媒體都主動配合蘇允做宣傳,話劇還沒公演,媒體上就一片溢美之詞,仿佛話劇已經大獲成功了似的,某幾位知名劇評人更是在自己的專欄和微博上拍著胸口保證這會是一場值得期待的好劇。蘇允怎麼琢磨怎麼覺得順利過了頭,別人籌備一場話劇,其中遇到的難處可多了去了,怎麼到他這裡就一片坦蕩通途。他晚上回家逼問陸秦,陸秦嘿嘿嘿笑,就是不承認他在裡頭出了力,可蘇允知道,沒有陸秦幫忙,一切不可能這麼順利。

  與話劇的火爆相反,蘇允的身體狀況開始惡化。那日咖啡館見面後第二天,城裡下了場雨,雨水帶來連續幾日的氣溫下降,蘇允中了招,大病,感冒發燒,開始咳嗽,咳出來的痰裡帶著血絲,常常咳得他滿嘴血腥氣。他瞞著陸秦去醫院,輸液整整三天,總算退燒,病好了,身體卻一下子垮了。之前他一直沒有生病的感覺,這一場感冒,卻讓他真真切切覺得,自己生病了。

  他開始在每天下午固定低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不停地咳嗽,咳得胸口劇痛。所有癌症的病狀都一一在他身上出現,而且一出現,就以飛快的速度惡化。他不敢叫陸秦知道,自感冒好了之後,一直跟陸秦分房睡,怕陸秦趁自己不注意鑽進來,每天睡前都反復確定臥室門已經鎖好。他把與陸秦的見面減到最少,每天不過早晨能見一會兒,說幾句話,陸秦問他,他就說自己很忙。

  他是真的很忙。他已經把大部分事情都丟給自己的經紀人和團隊去做了,每天的排練卻還是緊張得讓他吃不消。排練之後,他還要抽出三小時的時間瞞著所有人去醫院輸液。有時岳林會陪他去,兩人坐在輸液室裡看各種各樣能延長蘇允生命的液體通過細細的針管流進蘇允靜脈裡。癌症,這兩個字背後有著太多太多的東西,壓得蘇允喘不過氣來。他恐慌,也害怕,看著自己越來越多的出現肺癌症狀,手腳浮腫,早晨出門連鞋都穿不進去,他都怕極了。他很怕過了今天,明天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所以他加倍放精力在話劇上,只求跟命運搶來一點點時間。

  患癌的消息,蘇允一直瞞著所有人。他演技太好,所有人都被他騙過,包括陸秦。陸秦這段時間備受冷落,有時他算算蘇允今天跟他說過的話,發現竟然不超過三句。他挺理解蘇允,畢竟多年夙願近在眼前,誰都會全力以赴,可至於這麼忙,連跟他多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陸秦有時又想不通。如今他跟蘇允的交流時間就只剩下了早晨吃早餐這一會兒,而且蘇允總是匆匆地吃幾口,吃完立刻出了門。陸秦覺得自己像是失寵了,一想到這個,他心裡就覺得委屈又難受。

  他活了四十歲,包養過的又拋棄的小明星不計其數,從來是他叫別人失寵,風水輪流轉,終於,他陸大總裁也有了失寵的一天。

  陸秦太委屈了。

  他委屈得吃不下飯。

  於是他撂了筷子,眼睛盯著面前的蘇允,盯著他從桌前走到門邊,彎腰穿鞋,幽幽地像個怨婦似的喊了一聲:“蘇允。”

  蘇允剛換了雙新鞋,比之前大了兩個號,可他的腳腫著,要穿進去還是很難。他倚在門邊,想著今天不如穿拖鞋出門算了,聽見陸秦叫自己,他抬起頭,勉強笑著,應了一聲:“怎麼了?”

  陸秦的手探在下麵,狗狗趴在他腳邊,見狀抬起頭,拿耳朵碰他的手心。陸秦摸著越長越大的狗狗,哀怨地說:“你已經很久沒跟哥好好說說話了。”

  蘇允的心頓時酸疼酸疼,他扁了扁嘴,歉意道:“對不起,哥,我太忙了。”

  陸秦看著蘇允的表情,長長地歎了口氣:“沒事,哥不怪你,理解你,就是有點想你了。”他拉開桌子下面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張卡,遠遠地遞給蘇允,“昨天叫周岑去辦的,裡面有點錢,你那個話劇有用錢的地方就花這個。”

  蘇允失笑:“哥,我們有贊助商的,再說了,我自己有錢。”

  “給你你就拿著!”陸秦抬了抬手,“別說那麼多廢話,快來,拿著。”

  蘇允笑著走了過去。

  他把卡捏在手裡,抽了一下,沒抽出來,反倒被陸秦抓住了手,一把扯到了自己懷裡。蘇允摟著陸秦的肩膀坐在陸秦腿上,四目相對,彼此的呼吸噴在對方臉上唇上,距離近極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靠近過了。

  “就當我是你的贊助商之一,”陸秦低聲說,“把我的頭像印在你們的票上,寫上,獨家贊助。”

  “那還有人買票嗎?”蘇允笑著,吻住了陸秦的唇。

  他們彼此糾纏著接了一個長吻,吻得狗狗圍著他們轉圈,汪汪地叫。狗狗如今長大了,毛色鋥亮十分漂亮,就是傻,特別傻。陸秦正摟著蘇允吻得入迷,它在旁邊亂叫,還挺起上半身,把爪子搭在蘇允和陸秦腿上。陸秦不為所動,專心致志地吻,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吻得蘇允意亂神迷,把人壓在桌子上好好做一做,蘇允卻笑了場,推開陸秦,回身從桌子上取了一個蘋果,遠遠地扔了出去。

  “別叫了,”他說,“吃蘋果吧。”

  狗狗撒著歡追了過去。

  兩人的旖旎氣氛徹底被破壞,吻不成,自然也做不成了。陸秦狠狠瞪了狗狗一眼,轉頭問道:“蘇允,你最近戒煙了?”

  蘇允挑挑眉。

  “哥聞著你身上沒有煙味了。”陸秦笑道。

  蘇允的唇角微微顫了一下,乾笑:“對,前幾天不是感冒來著嗎,醫生勒令戒煙,所以我就打算慢慢戒掉了。”

  “早這樣多好。”陸秦歎道,“你才多大,煙癮就這麼重,也不怕以後肺出毛病。”

  蘇允垂著頭,笑不出來,沒接話。

  陸秦絲毫不覺,摟了摟蘇允的腰:“不過戒煙是個難受的事,你也別斷得太狠,還是得慢慢來。”他踮了踮腳尖,蘇允坐在他腿上,跟著顛了兩下,“我看著你最近飯量明顯變少,人也瘦了挺多,是不是都跟戒煙有關係?還是說,上次的病沒好利索?要不你今天上午別去了,我帶你去醫院再檢查一下。”

  “不用,真的,不用!”蘇允死死捏住自己的手,讓自己保持鎮定,“不關戒煙的事,也不是別的原因,就是太累了,心裡惦記的事情太多,沒胃口。”

  陸秦狐疑地打量著蘇允,心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蘇允,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蘇允強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陸秦,你別胡思亂想了,我能有什麼事瞞著你啊。”

  陸秦想了想,也對,蘇允有什麼事好瞞著他呢?

  他歎氣道:“有事別瞞著我,更別自己扛著,說出來我跟你一起分擔,記住了嗎?”

  蘇允點點頭。

  陸秦吻了吻他的臉頰:“去吧。”

  蘇允起身,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他回過頭,喊了一聲:“陸秦。”

  陸秦:“嗯?”

  “沒什麼,”蘇允笑道,“我愛你。”

  陸秦正伸手拿筷子,這三個字一進耳朵,筷子“噹啷”一聲,掉了。

  “切,拿了我的錢就說愛我,錢包空了就在背後說我老,小兔崽子,快去吧!”陸秦低下頭,“待會兒我還得帶狗狗出去轉幾圈呢。”

  他拾起筷子,一根用頭,一根用尾,從盤子裡夾起了一根自己從來都不吃的香菜塞進嘴裡,可能都沒意識到這到底是什麼,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劇組排練一直在岳林的工作室,蘇允早晨耽擱了一會兒工夫,到的有點晚,以為大家都已經開始排練了,進了門,卻發現岳林不在,女主角也不在。他正不明所以,打算找人問問,手機上剛好接到經紀人來電。

  經紀人如今總攬劇組除排練外的一切事務,她在電話裡說,昨晚,飾演男二號的當紅小生摔了一跤,把胳膊摔斷了,此刻,岳林和女主角得到了消息,正趕往醫院呢。

  蘇允一聽,也趕緊往醫院趕。到了醫院,聞訊而來的媒體已經在醫院樓下圍了幾層,見到蘇允,他們一窩蜂圍上來,詢問蘇允話劇進度是否會受到影響。蘇允閉口不答,衝破重重包圍上了樓,到病房,岳林、女主角還有經紀人都在,男二號可憐兮兮地躺在床上,右胳膊打著石膏,見了蘇允,連聲長歎。

  “樓下的媒體還在嗎?你沒跟他們說什麼吧?”男二號都快哭了,“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是洗澡時候摔倒把胳膊摔斷了的,否則太丟人了!”

  蘇允“噗”的一聲,很沒同情心地笑了。

  男二號內心受到了一百萬噸傷害,他別過頭,不想再看這個沒同情心的傢伙,卻發現另一個方向,向來最溫柔的岳林導演也在憋笑。

  不管怎麼說,胳膊摔斷,還打了石膏,男二號是無法繼續參演話劇了。如今距離話劇公演只有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從哪裡再找一個既能勝任角色,又能跟得上大家進度的男演員進組,成了橫在眼前的大難題。蘇允急得當天夜裡發起高燒,他強撐著,一邊掛著吊瓶輸液,一邊跟岳林翻看經紀人送過來的候選演員名單。

  話劇聲勢浩大,未演先火,圈裡有點地位的男演員都想過來出演一個角色,火了最好,不火也能提升一下演技。可這些人裡,要麼是演技太差沒法用,要麼是戲路不對無法勝任角色,總而言之,一個都不行。蘇允跟岳林翻了大半夜,最後把候選名單通通塞進了碎紙機。

  看著紙張被碎成一片片碎片,蘇允跟岳林犯了愁——找一個合適的演員來救火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時間緊迫,他們哪有空逐個篩選呢?

  難不成,戲份這麼重的男二號,就要隨隨便便找人來演?

  他們愁了整整三天,腦子裡過了無數人選,男二號的角色仍舊空著,第四天,事情有了轉機。

  在排練休息的間隙,岳林的助手悄悄叫走了蘇允和岳林。

  “有人來自薦出演男二號的角色。”岳林的助手指指身後,“我把他安排在會客室了,你們要不要去看看?”

  蘇允與岳林對視一眼,雙雙往會客室走去。

  推開門,那個原本坐在沙發裡的人瞬間站了起來。

  他看著蘇允,露出一個明亮至極的微笑。

  “學長,”簡曉寧說,“好久不見。”

  第52

  “咳……咳咳咳咳……”

  蘇允捂住嘴,說不清是嗆到還是肺裡難受,一連串咳嗽。岳林驚異地瞧著他,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聖,竟引來蘇允這麼大反應。他瞧瞧簡曉寧,再瞧瞧蘇允,對助手說:“小孟,去倒杯水。”

  水很快倒來,蘇允壓下這一段咳嗽,指著面前的椅子叫簡曉寧坐。

  “這是岳林岳導演。”蘇允為兩人介紹,“這位是……簡曉寧。”

  岳林不怎麼摻合娛樂圈那些事,對八卦也不甚了然,但簡曉寧這個名字他是聽過的,且如雷貫耳。如今見到真人,岳林這樣淡定自持的人都禁不住多看了簡曉寧兩眼。

  大概簡曉寧這一年裡早被這樣的目光盯習慣了,竟然絲毫沒覺得哪裡不妥,大大方方任岳林看,他呢,只顧著盯著蘇允。

  用一種絲毫不掩藏愛慕的目光。

  “你怎麼來了?”蘇允別過頭,忽略簡曉寧的目光,問。

  簡曉寧的眼睛只在蘇允身上,他看著蘇允抓住杯子,仰頭喝水,然後那雙手把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說:“我來試角色。”

  蘇允抬起眼:“男配角?”

  簡曉寧說:“對。”

  岳林與蘇允對視一眼,岳林揚揚唇角,表示你這位情敵可真厲害,為了搶陸秦竟然不惜毛遂自薦與你同台競技,好戲好戲,真是一場好戲。他雙手一推,進入看戲狀態。

  蘇允知道岳林誤會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可他怎麼解釋?他扁扁嘴,下意識婉拒道:“你最近不是要參演張曉棟導演的電影嗎?”蘇允算了算,“檔期衝突吧?”

  “我已經把張導的電影辭掉了。”簡曉寧說得很輕巧,仿佛眾多新人爭來搶去的張導新戲男二號于他而言根本無所謂,隨時都可以不要。

  蘇允微驚:“那麼辛苦才試來的角色,說不要就不要了?”

  簡曉寧說:“嗯!”

  蘇允扯了一下嘴角。

  “回去演電影吧,我跟張導打個招呼,叫他還用你當男二。”蘇允說,“你事業剛起步,有機會要好好把握。你現在需要的是一部拿得出手的電影作品,而不是話劇,回去吧,別在我這裡耽誤時間了。”

  “我回不去了。”簡曉寧說,“我跟張導鬧翻了,跟自己的經紀人也鬧翻了。學長,我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如果你不讓我跟你演,我也沒法在圈子裡再混下去了。”

  “胡鬧!”蘇允聽他這麼一說,幾乎能猜得到他是如何把事情鬧大以至無可挽回,“你怎麼做事這麼不懂給自己留餘地?”

  “留餘地,學長就會拒絕我,不是嗎?”簡曉寧笑道。

  蘇允深吸一口氣:“我這邊的角色不適合你。這個角色的性格前後反差很大,劇的前半部分是個不學無術的叛逆小子,後半部分性格又有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這兩個性格跟你本人都不像,我覺得……”

  “學長演過的角色,每個跟自己的性格都很像嗎?”簡曉寧打斷他,笑道,“一個好演員,應該能夠自由演繹所有角色,無論這個角色與自己像或不像,這點學長比我懂吧?所以別拿這個理由拒絕我,我看過你的劇本,也琢磨過這個角色的心理,自信能夠完美演繹,學長給我個機會試試,好不好?”

  蘇允堅決不同意:“不行。”

  “學長寧可繼續把時間耽擱在找演員上面,也不願意叫我試一試?”簡曉寧苦惱地皺起眉:“哪怕我自信自己是唯一適合這個角色的人,也不行?”

  蘇允冷笑:“你怎麼就能確定自己是唯一適合的人選?”

  “是不是,學長叫我演一下不就知道了?”簡曉寧執拗道,“還是說,學長是出於個人感情原因,不願意讓我試?”

  蘇允還要拒絕,岳林卻饒有興味地探過身子,笑道:“對啊,我也很想知道,你怎麼就確定自己是唯一合適的人選?”岳林頓了頓,“你研究過這個角色?”

  簡曉寧點點頭。

  “劇本第三幕第二場,你還記得是什麼嗎?”岳林問。

  那是一段男配角與男主角的激烈對手戲,很考演技。

  簡曉寧點頭道:“記得。”

  岳林張張嘴,蘇允冷冷地制止道:“不行。”

  “為什麼不行?”岳林笑問,“反正我們都試過那麼多人了,也不在乎多他一個,說不定就成了呢?更何況,時間禁不起耽擱了。”

  岳林看著蘇允:“給他個機會試一試,我覺得可以,畢竟,他都已經破釜沉舟了。”

  蘇允狠狠瞪著岳林,不說話。

  岳林笑了笑,轉頭對簡曉寧說:“待會兒我們到排練室去,你在大家面前,把第三幕第二場演一遍。大家都同意,這個角色就歸你了,有一個人不同意都不行,可以嗎?”

  簡曉寧毫不猶豫地答道:“沒問題。”

  “你呢,也沒問題吧?”岳林聳聳肩,問蘇允。

  蘇允沒回答,他抿唇望著簡曉寧,半晌,點了點頭。

  簡曉甯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學長!我一定不會讓學長失望!”

  片刻後,排練室裡,大家或席地而坐,或倚牆站著,圍成一個半圓,半圓中間,站著簡曉寧。

  蘇允與岳林並肩站在一旁,一邊看著簡曉甯從容地站在眾人的目光裡,最後一遍熟悉臺詞與劇本,一邊壓低聲音,小聲交談。

  “你怎麼回事?”蘇允道,“你從來不幫別人說話,怎麼今天改了脾氣?”

  岳林輕笑:“我還要問你怎麼回事呢,你跟簡曉甯不是情敵嗎,怎麼開始為他打算了?”

  蘇允語塞。

  “你們不對勁。”岳林輕笑著下定論,“至於是怎麼不對勁,我不感興趣,不過……陸秦知道嗎?”

  蘇允掩著唇咳嗽起來。

  “抱歉抱歉。”岳林趕緊給蘇允遞水,旁邊助手過來詢問是否可以開始了,岳林一邊幫蘇允順氣,一邊道,“可以開始了。”

  站在半圓中心的簡曉寧擔憂地看了蘇允一眼,開始表演。

  第53

  迄今為止,簡曉甯給蘇允留下深刻印象的表演,一共有兩次。

  第一次,蘇允回母校開見面會,簡曉寧還是個剛入學的大一新生,借著戲劇社團副社長的便利,與他搭檔演出一個五分鐘的短劇。那時的簡曉寧對表演剛入門,一舉一動還透著稚氣,雖然表現欲有一點,卻不旺盛,反倒因為見到了心心念念惦記的學長,更加束手束腳。相認後,蘇允回憶當時,記憶最深的是簡曉寧望著自己那羞怯的眼神和忍不住就要揚起的唇角。

  然而在那場短劇裡,簡曉寧扮演的是蘇允的父親啊,他怎麼能用羞怯的眼神看自己的兒子呢?!

  第二次,是簡曉甯被演員副導演帶進電影劇組,扮演蘇允的弟弟那次。蘇允到現在都記得他的演技有多差,哆哆嗦嗦,在攝影機面前放不開,眼神裡沒戲,表情僵硬,好不容易肢體動作跟上了,一舉手一投足,像在做廣播體操,有棱有角的。導演被他氣個半死,喊破喉嚨喊“cut”,沖到簡曉寧面前給他講戲。他一邊聽,一邊悄悄地瞥蘇允,而當時蘇允在跟別人聊天,覺得簡曉寧束著手站在眾人中間,像個小丑。

  所以後來聽人說簡曉寧憑藉自己的實力得到了大製作電影男二號的角色,蘇允第一反應是不信。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簡曉寧表情僵硬演技奇差的階段,根本沒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間,簡曉寧已經把自己的演技磨練到這個地步了。

  好巧,這次簡曉寧想要的角色又是蘇允的弟弟,只是這個弟弟比上個弟弟難演多了。簡曉寧試的這場戲原本是一場兩個人的對手戲,表哥與表弟發生激烈的爭吵。可蘇允不跟他搭戲,他只能自己演。這樣一來,少了重要的情感回饋,表演的難度係數高了很多。好在他熟讀劇本,不光他自己的,整個劇本裡每個角色的每句臺詞他都能流利地背出,這就使得他獨自表演這場本該有兩個人的對手戲時尚能良好地把握節奏。

  他穿著簡單的衛衣和牛仔褲,素著一張青春的臉,怎麼看,怎麼像一個乖學生。可是他在半圓中間微微彎著腰,身體前傾,眼神痛苦無比地望著前方,用最低沉又最壓抑的聲音說著臺詞,時而挑高聲調,激動地揮舞手臂,跺腳,使得滿屋子的人都忘記了他又怎樣一張乖巧的臉,反而相信,他就是那個被家庭變故逼迫得叛逆又壓抑的少年。

  當他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沒人能想到他可以如此出色地詮釋這個人物,有知情人認出他是誰,甚至滿含深意地微笑,覺得他一定是腦子壞了才會跑到蘇允面前自取其辱。就連女主角都溜達到蘇允面前,打趣蘇允好氣量。可是此刻,簡曉寧用自己的表演告訴所有人,他對這個角色勢在必得。

  岳林只看了簡曉寧表演的前幾分鐘,就抱起胳膊,覺得不需要再繼續看下去了。他轉過頭,津津有味地打量著蘇允的表情,蘇允被他盯得受不了,轉過頭,只張嘴不出聲,問:“怎麼?”

  岳林勾勾手,叫他側過頭,附在蘇允耳邊道:“不錯。”

  蘇允冷笑:“匠氣太重。”

  “他還沒有畢業,匠氣重也難免,畢竟實戰經驗少,演戲的時候大多照著學校裡教的套路來。”岳林笑道,“多鍛煉一下就好了。”

  “我二十歲那年已經拿影帝了,那時可沒人給我找理由,說我實戰經驗太少。”蘇允不滿道。

  “你有天賦,可他沒有。”岳林看著眼前的簡曉寧,“但只要他肯努力,未必不能拿影帝。”

  蘇允冷笑著哼了一聲。

  如今蘇允沒那麼討厭簡曉寧了,可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簡曉寧性格太偏激,為人處事的態度不夠光明正大,總喜歡玩弄一些陰惻惻的小心機,讓蘇允一見他就覺得累,連句話都不想多說。他不願意簡曉寧參演自己的話劇,一半是為簡曉寧考慮,怕耽誤他事業發展,一半也是出於私心。畢竟劇本上兩人又大量對手戲,在接下來半個多月的排練時間裡,兩人幾乎朝夕相對,蘇允只要想想就頭大。可是看眼前的情形,就算自己堅決反對,恐怕也沒用了。

  蘇允勾起食指,蹭蹭鼻尖,低聲對岳林道:“我出去一下,透透氣,煙癮有點犯了。”

  “快去快去,”岳林問,“口袋裡有煙嗎?”

  “沒有。”

  “很好,去吧,忍住,千萬別再碰了。”

  “嗯。”蘇允應了一聲,側身,從岳林背後繞到所有演員後面,向門外走去。

  快走到門口,突然,人群中的簡曉寧發出一聲尖銳而淒厲的大叫。

  “站住!”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連快要走到門口的蘇允都不動了。

  簡曉寧快步追過來,他所到的地方,人們自動給他讓開一條路。他一直走到蘇允面前,停下,痛苦地看著蘇允。

  “你要去哪裡?”簡曉寧猶在戲裡,卻說著劇本裡沒有的臺詞,“為什麼要走?留下,留下聽我說話!”

  蘇允轉過身來。

  “你讓我回家,可哪裡是家?回得去的是家,回不去的,還是家嗎?”簡曉寧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激動地說回他自己的臺詞,“那裡不是家,是囚禁我的牢籠,是扼死我的野獸,是罪惡的根源和不幸的沃土,那裡唯獨不是我的家!表哥,你並不懂我,你自以為的規勸不過是廉價的施捨,你不屑理解我的痛苦,你不懂我,沒有人能夠懂我!”

  他五指成爪,痛苦地攥緊胸口的衣料,控訴般向蘇允咆哮,兩隻眼睛裡不再充滿少年人的叛逆,相反,溢滿了怨恨與痛苦。所有人都為他瞬間的爆發驚呆了,他們怔怔看著簡曉甯,而簡曉寧瞬也不瞬地盯著蘇允,半晌,蘇允笑了一聲,抬起腳,向簡曉寧邁了一步。

  只這一步,蘇允已經不是蘇允,而變成了那個風雨飄搖之際,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大家族的隱忍長子。

  “我曾想過給你一個家,不僅是我,舅母,外祖母,我們都曾想過給你一個家,”蘇允冷冷道,“是你自己捨棄了它。”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簡曉寧,這種居高臨下並不僅僅是身高上的,還有氣勢上的。他的目光有作為兄長的痛惜和憐憫,更多的,則是被表弟傷透了心後的失望和冷漠。他不屑地望著簡曉寧,只邁了一步,就逼得簡曉寧退了四五步。

  “你說得對,我並不懂你,我也不打算懂你了。當我在一本書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卻怎麼也讀不懂它,我不會選擇繼續,相反,我會把它丟棄。”蘇允寒聲道,“你是我的表弟,我不能丟棄你,更不能不管你,但我可以把你送到別處去。我已經給你買好了三天后的船票,去往東瀛,從小照顧你長大的甘叔會與你同去。弟弟,照顧好自己,如果長大了,就回來,哥哥在這裡等你,如果你一直不肯長大,哥哥會當你死在了海上,為你辦一場葬禮。”

  蘇允手指微動,揮了一下:“去吧。”

  簡曉寧沒想到一場大鬧,換來的是自己被流放的結局,他無計可施,只能接受,隨著蘇允一揮手,他絕望地退了幾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整場戲結束。

  蘇允側頭,激烈地咳嗽起來。簡曉寧立刻從地上爬起,擔憂地走到蘇允身邊,想為蘇允順順脊背,卻被蘇允躲過了。岳林的助手送來水杯,蘇允仰頭咕咚咕咚喝下,雜亂的呼吸和劇烈的咳嗽這才一點點平復。簡曉寧站在一旁,想問問蘇允自己演得怎麼樣,可是看著蘇允,他什麼話都問不出口。

  他演得不錯,可是比起蘇允差了太多。

  這段戲裡,他的情緒有起有伏,在最終迎來一個大爆發,可表現空間極大。簡曉寧來之前曾經認真琢磨過這段戲的演法,剛剛也確信自己完美地表現了出來。可是不需要多麼激烈有力的。連篇累牘的臺詞,蘇允僅憑眼神,以及向他邁出的一步,就輕輕鬆松秒殺掉他所做的所有努力。

  簡曉寧忽然不敢確定,自己能不能獲得這個角色了。

  “任溪,你覺得怎麼樣?”岳林忽然問。

  “我覺得沒問題。”牆邊,一直看完了簡曉寧所有表演的女主角道,“馬老師覺得呢?”

  馬老師是所有演員裡年紀最大,最德高望重的一個,他和善地笑著,道:“這個娃娃很好,我覺得可以。”

  岳林對馬老師笑了一笑,道:“我也沒什麼意見,大家覺得呢?”

  “沒意見。”人群裡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大家面對面笑,表示同意。

  岳林走到蘇允身邊,輕輕拍著蘇允的肩,問道:“你呢?”

  蘇允狠狠地剜了岳林一眼,轉頭對簡曉寧道:“每天早晨八點準時排練,不要遲到。”

  簡曉甯高興地捂住嘴,給蘇允、岳林、任溪、馬老師還有所有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54

  距離上映日期僅剩半個月,排練日益緊迫。簡曉寧加入後,凡是與男二號有關的戲份都要重新排過,同時又不能影響排練的正常進度,時間緊任務重,劇組眾人幾乎每天睜開眼就來排練,直到深夜才回家。

  蘇允在排練之外,每天要抽出三小時去醫院輸液,每週要去醫院複查一次,更加勞累。咳嗽的症狀沒有好轉,他的體重又開始迅速下降,一周內瘦了八斤,使得本來就瘦的身板更薄的像紙片人。某天言勵的助理來送服裝,所有人穿著都合身,唯獨蘇允穿上,衣料支支楞楞肥大出好大一塊,把言勵的助理都驚到了,趕緊重新量了蘇允的尺寸回去改。大概這個尺寸過於驚人,到晚上,言勵親自打電話來,聲音裡全是不信,以為是助理量錯了,這個尺寸已經不是瘦,而是不健康了。

  蘇允苦笑著用累搪塞過去,把手機遞給一邊的岳林。岳林抬頭看看蘇允的點滴瓶,打趣道:“你可不能再瘦下去了,否則以言勵的聰明,一定會覺得不對勁。等他親自殺過來,你就算有再多藉口都瞞不住。”

  “嗯,”蘇允仰頭躺平,用另一隻手拽了拽蓋在胸前的被子,“從明天開始我要多吃飯!”

  可是肆虐的癌細胞嚴重影響到他的胃口,他原本吃的就少,如今吃得更少,一碗米飯,吃掉上面薄薄一層就覺得飽了,再多吃,哪怕多吃一口,也覺得噁心反胃。有次硬撐著吃,半小時後,吐得一塌糊塗。他把這事告訴岳林,岳林嚇了一跳,擔心他的癌細胞轉移到胃上,立刻帶他去檢查,檢查結果出來,證明只是一場虛驚,兩人都松了口氣。

  蘇允真是禁不起多一點折騰了。

  他現在瘦得不成樣子,臉色也變得很差,以前別人誇他帥誇他好看,他毫不謙虛地應,覺得自己的確很好看,現在不敢了,別人誇他好看,他覺得那人眼神有問題。皮膚都蠟黃成這樣了,嘴唇還透著青紫,哪裡好看?每天早晨起床,他看著鏡子面前的自己,都覺得陌生得很,以前見到能找出影子的東西,他都忍不住悄悄照一照,整理一下髮型,現在看都不敢看。他不能回家,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變醜了,陸秦的感覺大約更敏銳。他知道陸秦不會因為這個嫌棄自己,可他怕陸秦問,陸秦萬一問他怎麼變成這樣,他怎麼答?

  他開始拿排練忙做藉口不回家,住在岳林這裡。陸秦很大意見,他覺得你排練緊張我能理解,可不回家是怎麼回事?哪怕你淩晨兩三點排練完,只要回家,我都等你,可你乾脆不回來了,我想你知不知道?陸秦不樂意,有天突然襲擊,牽著狗狗到岳林的排練室來找,聽著裡面在排練,他不好打擾,就在外面等。排練室裡傳來蘇允感情充沛說著臺詞的聲音,陸秦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蘇允叫自己去看的那一場小話劇,蘇允還沒畢業,站在戲劇學院小小的舞臺上,飾演一個毫不討喜的啞巴。那時如果有人指著臺上這個小小小配角說他以後會成為影帝,會站在城市裡最棒的舞臺上,獨挑大樑做主角,一定不會有人相信吧?

  嘿嘿,可是陸秦一直信。

  陸秦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聽到裡面像是結束了,於是牽著狗狗走到門口,門打開,先走出來的是助理,而後傳來岳林的聲音。

  “你不要一味學蘇允,蘇允那一套只在他身上行得通,你得琢磨點自己的東西出來。”

  岳林的聲音由遠極近,一句話裡夾雜了好幾句蘇允的咳嗽。蘇允咳得不厲害,就是每一聲都像擂著破了的鼓面,那感覺像是從肺部深處傳出來的似的。陸秦心裡一疼,向前一步迎上去,正正好好看見了蘇允。

  蘇允眼中微驚,繼而竟然有一刹那的躲閃,接著他像是意識到躲不過了,露出個驚喜的笑容,腳下加快,走到陸秦面前。

  “狗狗!”蘇允的眼睛在陸秦身上轉了一圈,陸秦以為他的驚喜是沖著自己,沒想到他俯下身,一把抱住了狗狗的頭,“你來看爸爸了啊!真乖!”

  狗狗很久沒見蘇允了,撒著歡往蘇允身上蹭,在蘇允懷裡汪汪地叫。蘇允抱著狗狗不撒手,又是揉它的頭,又是使勁搓它後背的毛,一邊搓,一邊誇獎真是好狗狗,竟然來看爸爸了,爸爸真是沒白疼你,好一副父子情深的畫面。

  只可惜他從頭到尾沒抬起頭望陸秦一眼,仿佛陸秦這麼大個人不存在似的。

  陸秦都驚了。

  “你光誇狗不誇我是怎麼回事?!”陸秦氣急敗壞地叫道,“我要不領它來,它自己能跑來嗎?怎麼你光顧著誇你兒子,不管它媽!”

  蘇允這才慢條斯理抬起頭,懶洋洋地問:“你來幹嘛?”

  陸秦怒道:“你都多久沒回家了,我來看看你,不行嗎?”

  “行啊,”蘇允淡淡道,“然後呢?”

  “然後……”陸秦氣得想跺腳,顧忌到旁邊那麼多人呢,忍住了沒跺。他氣得直翻白眼,一眼掃到旁邊站著的人,愣住了。

  簡……簡曉寧?!

  他怎麼在這兒?!

  簡曉寧早就看見了陸秦,他不躲不避,對岳林點點頭示意稍等,接著走到陸秦和蘇允面前。

  “陸總好。”簡曉寧禮貌地打了聲招呼,轉頭問蘇允,“學長,我去幫你倒杯熱水吧?”

  蘇允頷首:“謝謝你。對了,幫陸總也倒一杯吧。”

  簡曉寧笑著走了。

  ——陸秦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太玄幻了。

  蘇允和簡曉寧竟然還有和睦相處的一天?!

  蘇允前幾天不還為了簡曉寧跟他大鬧嗎?!

  陸秦這次是真驚了。

  岳林抱著胳膊,忍不住笑出了聲,其餘那些躲在一邊看好戲的演員也不禁直樂。蘇允也笑,他拍拍狗狗的頭,抓住陸秦的手,輕聲道:“走吧。”

  “去哪兒?”陸秦問。

  “找個地方說說話。”蘇允說,“我可不想繼續被人圍觀了。”

  蘇允把陸秦帶進會客室,剛坐下,簡曉寧的熱水也到了。一隻手一杯,他垂著眼把杯子放到陸秦面前,另一手給蘇允的時候,動作溫柔至極,小聲囑咐道:“有點燙,吹涼了再喝。”

  “謝謝。”蘇允道,“麻煩你幫我告訴嶽導,等我五分鐘。”

  簡曉寧點點頭,一個眼神都沒往陸秦這裡瞟,走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等簡曉寧走了,陸秦坐直了身子問道,“他怎麼在這裡?”

  “他毛遂自薦,來演男二號。”蘇允托起杯子,輕輕吹開上面的熱氣,淡淡道。

  “你同意?”陸秦問道。

  “這有什麼不同意的?我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他演技還可以,就他唄。”蘇允淺淺地喝了一口,還是被燙到,咳了兩聲。

  聽蘇允這個語氣,明顯是不想多解釋,陸秦扁扁嘴,哪怕有一肚子問題,也只好放棄,歎道:“隨你吧,你不覺得彆扭就好。”

  “我有什麼可彆扭的?”蘇允笑道,“倒是你,老情人見面,也不跟人家多聊幾句。”

  “我敢聊嗎?我連一個眼神都不敢往他身上擱!”陸秦自嘲道,“你本來就已經不回家了,這我要是再惹怒了你,說不定你又要跟我拆夥。”

  蘇允笑問:“怕我跟你拆夥?”

  陸秦癟著嘴,這口氣撐著,不答。

  蘇允很沒形象地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牽動了胸口,又引發一大串咳嗽。陸秦早在門外就覺得他咳嗽得太厲害了,這會兒一聽,忙接過他的杯子,使勁吹了幾下,叫他喝水。

  “怎麼回事?”陸秦問,“怎麼咳得這麼嚴重?感冒了?”

  “嗯。”蘇允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抿,“前幾天降溫,劇組有人感冒,把我給傳染了。快好了,就是還有點咳嗽。”

  陸秦皺眉:“吃藥了嗎?”

  蘇允點點頭:“吃過了。你別擔心,沒多大事。”

  陸秦擔憂地望著他,拍拍身邊的位置,歎道:“坐過來。”

  蘇允乖乖坐了過去。

  陸秦摟著他,他很自然地把頭靠在陸秦肩上。兩人有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相擁著坐一會兒了,上次如此近距離,竟然還是那天早上。蘇允閉上眼睛,心裡默默對陸秦說一聲“對不起”,耳邊,陸秦長歎:“你瘦了。”

  蘇允沒說話,輕輕往陸秦懷裡縮了縮。

  “臉色也不好。”陸秦低頭,仔仔細細端詳著蘇允微微凹陷下去的臉頰和蠟黃的臉色,問道,“岳林是不是捨不得給你吃肉?”

  蘇允“撲哧”一聲笑了。

  “他不敢。”蘇允道,“再說了,我不會自己買嗎?”

  陸秦卻笑不出來。

  “蘇允,我知道你對話劇報了多大的期望,你要一心撲在這上面,這沒什麼。可你不能太透支自己,懂嗎?你要不是太累了,怎麼能憔悴成這樣?到時候話劇公演,你卻病倒了,劃得來嗎?”

  蘇允沒吭聲。

  “你要做什麼,我從來不攔著你,可你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不能讓你排這場話劇了。”陸秦語氣加重,“蘇允,哥就希望你能好好的,要是這場話劇要你拿命來換,還不如不排。”

  “哥,不會的。”蘇允心中最擔憂的一點被戳個正著,他有些慌亂地解釋,“真的就是感冒,你別多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不會的。”

  “真的?”陸秦眯起眼,很是懷疑。

  蘇允點頭不迭:“真的!”

  陸秦很不信任地斜著他。

  蘇允狂點頭。

  陸秦冷哼:“那今晚跟我回家。”

  蘇允條件反射就想答應,轉念想起今晚要去醫院輸液,話到嘴邊,變成了:“不行,今晚還有排練。”

  “沒關係,我等你。”陸秦說,“多晚都等。”

  “可能要通宵……”蘇允小聲道。

  “剛剛還說不會那麼累,現在又要通宵?”陸秦氣憤道。

  “我可以偷懶睡一會兒,但……也不能離開啊。”蘇允咬牙道。

  陸秦的手從蘇允肩膀上放了下來,垂在膝上,憤憤地握了一個拳。

  “蘇允,”陸秦不滿道,“你算沒算過你多久沒回家了?”

  五天,蘇允心裡想,哥,我記著,我心裡記得清清楚楚。

  蘇允心裡一陣內疚,忍不住內疚決了堤,他主動道:“明天吧,哥,明天晚上我陪你吃晚飯好不好?”

  陸秦打量他半天,確定他不是敷衍搪塞,臉色終於漸漸轉晴:“這還差不多。想吃什麼?哥請客。”

  “肉!”蘇允斬釘截鐵地答。

  看來岳林果然沒給你吃肉——陸秦恨恨地想。

  五分鐘後,陸總走了,蘇允照常去排練室排練。晚飯時候,助手過來敲門,說門口有人送了火鍋外賣過來,還有個人自稱廚子,在門口點名找蘇允和岳林。蘇允和岳林吃了一驚,趕緊叫人搬桌子支火鍋,往門口走去,這一路就見三四個外賣小哥手裡提得滿滿當當全是外賣盒,一大半盒子裝的都是肉。蘇允見著肉,心裡早就猜了個七七八八,走到門口,見了廚子,廚子自我介紹是陸總叫他過來的,以後負責每天給大夥做飯,不知道明天大家要吃什麼,特地過來問問。岳林聽得歎為觀止,轉頭問蘇允:“你是不是跟陸秦抱怨我不讓你吃飽?”

  蘇允拍著腦門快糟心死了。

  晚上蘇允打完點滴回來,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他疲憊不已地躺在床上,平時都要咳好一會兒才入睡,今天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夢裡一張臉晃來晃去,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瞧著像陸秦,蘇允翻了個身,唇角不自覺地牽出笑容,醒了。

  掏出手機看看,正好還有半小時開始排練。

  蘇允掀開被子坐起來,起身的刹那,眼前突然一片黑,緊接著,他覺得自己身體變輕,竟然重新歪倒下去。

  倒下去的姿勢不正,蘇允感覺到自己的左胳膊被壓住了,有點疼,但是沒多久,這點疼就感覺不到了。他渾身沒有力氣,漸漸的,感覺不到自己的左右手,左右腳,小腿,胳膊,整個身體……他的大腦完全放空了,似乎還清醒,又似乎陷入混沌的昏迷。他覺得自己可能也就躺了一兩分鐘的時間,等到身體再度回歸支配,大腦重新開始運轉,他拿過手機一看,竟然已經半個小時過去了。

  蘇允來不及細想,跌跌撞撞爬下床,換了衣服洗了臉,趕往排練室。今天要排的是一場重頭戲,蘇允飾演的長子在亂世中左支右拙,卻還是沒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反倒連累自己的愛妻難產身死。他跪在床邊,緊緊攥著女主角的手,愛妻的屍身尚未冷卻,卻已經帶著他們的孩子一起,永遠離開了他。蘇允喃喃囈語,仿佛妻子仍舊活著,仍能聽到他的話。這段臺詞極長,卻從頭到尾沒有情感的爆發,僅是低語。可是正是在低語之中,所有感情渲染開來,將悲劇氣氛推向高潮。

  這樣細微之處見演技的戲碼是蘇允最擅長的,今天他卻不知怎麼了,遲遲進入不了狀態。一段戲排了好幾遍遍,總達不到最好的效果。岳林覺得蘇允是太累了,提議蘇允休息一會兒,或者排下一場,蘇允想了想,道,再試最後一次,如果不行,咱們換群戲。

  就是這最後一次,出了差錯。

  蘇允暈倒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暈倒了,他的腦子裡還在過著臺詞,嘴巴卻已經不聽使喚。他的手指微微抽搐著,放開了女主角的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下去,肩膀重重磕在地上,骨頭與冷硬的地面接觸,發出沉悶的聲響。岳林嚇了一跳,趕在所有人之前沖過去,將蘇允從地上扶起來。他嚇壞了,緊緊抱著蘇允,大聲讓助手去叫救護車。可是救護車一來,蘇允患癌症的秘密還能守得住嗎?蘇允拼命抬起手,集中全身所有的力氣,捏住岳林的衣袖,用力拉。

  “別,別叫救護車……”蘇允掙扎著說完,所有的力氣用盡,頭一歪,紮進了昏睡之中。

  蘇允是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過來的。

  這陣咳嗽扯著胸口,生疼,像要把他從前胸到後背整個撕裂一樣。蘇允伏在床邊,咳了許久許久,咳得眼睛充血,大腦一片嗡嗡作響才好不容易停下,旁邊有人遞過一杯水,又拿毛巾給他擦臉,他的視線整個是模糊的,瞧了半天才看分明,這人是岳林的助手。

  他嘶啞著嗓子道了聲謝,接過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喝到最後一口,遲鈍的味覺才全部回來。

  他品到了喉嚨深處清水都洗不去的血腥氣。

  “這是哪兒?”蘇允抬起頭,環顧四周,看清楚一切擺設屬於自己的房間,他踏實地舒了口氣。

  還好。

  助手很快把他蘇醒的消息通知了岳林,幾分鐘後,岳林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抱歉,進度不能拖,所以我繼續給大家排練去了。”岳林叫助手出去,好好關上門,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蘇允床邊,“你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蘇允靠在床邊,聲音還很嘶啞:“好多了。”

  岳林看著他的臉色,覺得他根本沒有好很多。

  “明天我們再去趟醫院吧,”岳林說,“你的病情惡化得太快了,我懷疑現在的藥對你的作用已經不是很大了,我們再去諮詢一下醫生,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讓你撐到公演。”

  “萬一醫生讓我住院治療怎麼辦?”蘇允苦笑,“你忘了上次他是怎麼說的?病情如果繼續惡化下去,他綁也要把我綁在病床上。”

  “癌症本來就應該住院治療!”岳林怒道,“蘇允,你知道我承受著多麼大的心理壓力嗎?我覺得我在把你往鬼門關上推!”

  “不至於,一切是我自己的選擇而已,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蘇允垂下眼睫,淡淡地笑了,“我只是覺得對不起陸秦。”

  岳林長長地歎了口氣。

  “蘇允,一開始你說只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還覺得時間太短,現在,我覺得這時間太長了。”岳林說,“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明天話劇就公演,這樣你就可以立即入院治療。”

  “得了吧,”蘇允笑道,“還沒排練好就公演,我的招牌可就砸了。畢竟治好了病我還要繼續征戰影壇的,招牌砸了誰以後還買我的賬?”

  他掀開被子,扶著床站起來:“你們排練到哪裡了?我沒事了,得趕緊回去把那場戲排好。”

  他渾身沒勁,腳底下軟綿綿像踩著棉花,岳林見他實在吃力,不得不借了大半個身子給他靠著。蘇允真不客氣,見岳導演願意效勞,乾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放在岳林身上,岳林被他陡然一壓,腿也不自覺軟了一下,抬頭狠狠剜了他一眼。

  正在這時,門把手被輕輕扳動,門被人從外向內推開了。

  “癌症是怎麼回事?”簡曉寧站在門口,哆哆嗦嗦地望著蘇允,“撐不到公演又是怎麼回事?”

  他死死地抓著門把手,因為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學長,”他問,“你快……你快……”

  他說不出那個字。

  第55

  蘇允身子一頓,扶著岳林的肩膀坐回床上。

  “進來,”他揚揚下巴,“把門關上。”

  簡曉寧聽話地走進來,順便帶上了門。

  蘇允問:“你怎麼來了?不是在排練嗎?”

  “我擔心你,聽說你醒了,偷偷跑過來了。”簡曉寧說。

  蘇允挑挑眉,沖岳林嘖嘖兩聲,岳林一副“知道了”的表情,轉頭對簡曉寧正色道:“擅自脫離排練,還偷聽我們說話,罰你不許吃晚飯!”

  簡曉寧聽了當沒聽到,晚不晚飯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學長,癌症是怎麼回事?你……你是因為癌症暈倒嗎?”

  “不是,”蘇允扯出個極為虛偽的笑,“你聽錯了,我跟嶽導瞎扯淡呢。”

  “別騙我,學長!”簡曉寧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他急切地走上來,走到蘇允面前,看著蘇允從昏迷中剛剛蘇醒的病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什麼時候的事?”

  蘇允沒回答,瞅瞅岳林,岳林裝不知道,聳肩,表示這事我不攙和,蘇允無奈,思來想去,只好承認:“沒多久之前。”

  “會死嗎?”簡曉寧鼻音濃重。

  蘇允笑道:“本來不會,被你這麼一號喪,說不準了。”

  簡曉寧飛快把眼淚憋回去,硬生生忍住哭腔,反復確認:“真的不會死嗎?”

  “不會的。”蘇允微笑道。

  其實答案如何,他心裡清楚的很,可哪有人好端端咒自己死,對不對?

  簡曉寧仔細端詳著蘇允的臉,像要分辨明白蘇允臉上有沒有說謊的成分,可是蘇允連陸秦都騙過去了,還能騙不過簡曉寧?簡曉寧端詳半天,不得不信:“陸秦知道嗎?”

  蘇允笑笑:“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訴他。”他頓了頓,嚴肅道,“別告訴任何人。”

  “我不會說的,”簡曉寧遲疑道,“可是學長,我聽說癌症要馬上住院治療,你為什麼……”

  簡曉寧把後半句咽了下去,意思卻明明白白。

  蘇允的眼睛暗了一瞬,旋即又露出微笑:“演完話劇我會去住院的。”

  “現在呢?”簡曉寧追問。

  蘇允不答,抬起頭,不閃不避地回視簡曉寧的目光。

  良久,簡曉寧輕輕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簡曉寧低喃道,“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他對岳林和蘇允躬了躬身子,轉身走了出去。

  最近排練進度太緊,晚上岳林給大家放了假,做東請大家吃飯。蘇允早就與陸秦有約,不能一起去,特特地地向大家告罪,許諾公演之後連著慶功宴一起,請大家吃頓大餐。劇組成員們相處融洽,誰都不會計較蘇允一次兩次的缺席,更何況昨天陸總都找上門來了,還攔著蘇允不讓去,陸總不得瘋了?於是大家起哄,叫蘇允儘管去見陸總,明天晚點回來都沒關係。

  蘇允回房間洗了個澡,擦乾頭髮,照照鏡子,覺得自己臉色蠟黃醜了不少,於是悄悄拿出別人給他的粉底試用裝,擦啊擦。色號用得不對,擦完了慘白一張臉,跟脖子完全兩個顏色,蘇允對著鏡子看了一眼,被自己嚇一跳,趕緊又鑽到水龍頭下面洗。這一套下來,誤打誤撞,反倒叫他的臉有了點血色,顯得沒那麼病態了。

  其實下午醒來後,蘇允很明顯的感覺到,熬過最開始的四肢無力後,前兩天那種病得快死了的痛苦感在一點一點地減輕。

  咳嗽的症狀減輕了,渾身也有了力氣,連不所不在的頭疼和每天傍晚都會來襲的低燒都沒有如約造訪。蘇允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想來八成是前幾天打進身體裡的藥物終於起了藥效,上午的昏迷是藥物在與癌細胞激烈搏鬥產生的一點副作用。本來麼,他就覺得納悶,每天都已經抽出三小時去醫院輸液了,沒道理病情反倒惡化得更厲害了啊。

  於是蘇允哼著歌,像以前一樣,從衣櫃裡找出身騷包得要死的西裝,從內到外,一件一件穿在身上。可惜,他如今瘦得太多,以前很合身的衣服如今大了,褲腰也肥了一圈,蘇允只好把腰帶紮到最緊,襯衫在背後多折一道,塞進褲子裡。

  這樣一折騰,他比預計時間晚出門不少。走出大廈,陸秦的車早已停在路邊,陸秦西裝革履,正倚在車旁等他。兩人遠遠地打了個照面,彼此都衣著光鮮,鄭重其事地很,不像吃個便飯,倒像一對剛陷入熱戀的情侶要去約會。蘇允忍不住笑,遠遠地走過去,眾目睽睽之下,不好給陸秦一個擁抱,只好輕輕捏一捏他的手。

  “等久了吧?”蘇允笑問。

  “等得到就不算久。”陸秦沖裡面努努下巴,“你跟岳林打過招呼了?”

  “今天晚上大家都休息,最近排練安排得太緊張,怕大家受不住。”蘇允一邊說,一邊拉開車門,剛矮了矮身子,還沒坐進去,餘光便瞥到大廈裡走出來幾個人。

  人不多,七八個,怕被人認出來,有人戴著口罩,有人戴著墨鏡,都是劇組的成員。蘇允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知道他們是打算幾個人乘一輛車去吃飯,擔任司機的大約已經去地下車庫開車了,其餘的人從大門出,在門口等。蘇允回手把車門關上,遠遠地對他們打了個招呼,旁人都抬手回禮,走在最前面那一個,簡曉甯同學,沒回禮沒招呼,腳底下加快速度,快步跑下臺階,朝蘇允跑了過來。

  他一直跑到蘇允面前才停下,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唯獨露出的一雙眼睛,執拗,倔強,還有,義無反顧絕不後悔。

  他挑釁地側揚著下巴,斜了陸秦一眼,接著轉過身,摘下口罩,抓緊蘇允的衣襟,踮起腳,重重在蘇允的唇上親了一口。

  ……

  全世界都安靜了。

  唯有簡曉甯親蘇允的那一口,發出獨一無二清晰無比的聲響。

  “麼。”

  親完了,簡曉寧舔舔嘴唇,重新戴上口罩,在陸秦驚呆了的目光中,淡定地跑回眾人之中。

  直到這時,世界才重新有了聲音,包括所有車水馬龍的嘈雜喧鬧,和陸總世界觀破碎的嘩啦嘩啦聲。

  “他……”陸秦的心臟受到了十萬伏特電擊,他傻子似的站在原地,半天反應不過來,等他反應過來,簡曉甯已經上車走了。

  陸秦拔腳就要去追,蘇允架著他胳膊把他攔住了。

  “去哪兒?”蘇允喝道,“上車!還吃不吃飯了?”

  “他強吻你!”陸秦大叫。

  “放心,舌頭沒伸進來。”蘇允淡定地說。

  “不是舌頭不舌頭的事,他……他他……”陸秦腦袋裡一團亂麻,舌頭打結,都不知道先說什麼好,“你們倆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反正是瞞不住了,蘇允索性大大方方承認,“他單戀我。”

  “他喜歡的不是我嗎?!”陸秦快瘋了。

  “他對你說過我愛你嗎?”蘇允問。

  陸秦想了想:“沒有。”

  “可是他對我說過。”蘇允聳聳肩,拉開車門,坐進去,探頭道,“還去不去吃飯了?我快餓死了。”

  陸秦懷著悲愴的心情上了車。

  席間蘇允向陸秦解釋了簡曉寧的事,然而陸秦聽得糊裡糊塗,到底也沒弄明白簡曉寧的邏輯。只是這種感覺十分奇怪,他曾經睡過的人,原來與他上床的時候,心裡一直惦記著蘇允,跟他在一起,也是為了離蘇允近一點,連說過的每句話,都暗藏著想更瞭解蘇允的心思。陸秦一方面覺得蘇允果真人見人愛,這麼個人見人愛的人卻十幾年如一日愛著自己,這讓他倍有面子;另一方面,他很失落,他以為是自己魅力大,這才使得簡曉寧對自己不可自拔,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殘酷,他的臉被啪啪打得好疼。

  飯後蘇允照例不肯回家,叫陸秦送自己回岳林那裡。陸秦拗不過他,只好原路返回,送他回去。陸秦依依不捨,下車時捨不得蘇允走,抓著他的手,半天不說話,呆呆地盯著他看。蘇允被他盯得忍不住笑,探過身,輕輕親了一下陸秦的臉頰。

  陸秦身子一震,在蘇允起身的刹那按住他的頭,給了蘇允一個令蘇允窒息的深吻。

  好不容易在彼此胸腔內的氧氣耗完之前結束這個吻,陸秦扯扯唇角,不安地問:“蘇允,哥有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

  蘇允笑:“怎麼?有危機感了?”

  陸秦捏了捏他的臉,不肯承認。

  蘇允輕輕撫上他的手背。

  “沒有,哥,”蘇允說,“現在已經很好了,我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我們可以長長久久地這麼好下去。”

  “會的。”陸秦起誓般承諾,“哥保證。”

  陸秦回了家,一個人躺在床上,生平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沒有安全感。他翻來覆去一晚上沒睡著,半夜醒來在房間裡溜達,走了好幾圈不過癮,去狗窩裡把狗狗禍禍起來,淩晨四點牽著狗狗出去遛狗。可憐狗狗困的要死,被他牽著走幾步窩在地上睡一覺,被陸秦死拽著拖起來,走幾步再睡一覺。

  陸秦吃不下早餐,空著肚子去公司,眼底下掛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在電梯裡碰見秘書,秘書一個勁偷窺他。陸秦從秘書的眼睛裡添油加醋看出點長久以來自己一直忽略的東西,於是進了辦公室,打開電腦第一件事就是搜如何能變年輕。他搜羅了一堆抗衰老化妝品,根本不管多少錢,列印在一張紙上,吩咐秘書去給自己買,又叫進來周岑,鄭重地吩咐:

  “去給我找家美容機構,”陸秦說,“我聽說有個叫什麼光子嫩膚的,弄完了能讓人一夜之間年輕十歲,你去給我安排一下,看看我最近什麼時候方便做。”

  周岑覺得自己一定沒睡醒在做夢。

  “陸總您做光子嫩膚幹什麼?”周岑說。

  “廢話,為了年輕唄!”陸秦第一千次覺得自己的特助太蠢了,必須得換掉。

  “……”周岑吞了口口水,“蘇影帝終於開始嫌您老了?”

  “哦,他沒有,是我自己覺得……”陸秦果斷吞進後半句話,“別那麼多廢話,趕緊滾去給我打聽打聽!”

  周岑戰戰兢兢地走了。

  出了門,周岑沒打聽美容院,直接給蘇允打了個電話。蘇允聽完罵了句“傻逼”,五分鐘後,電話就打到了陸秦的手機上。

  他把陸秦罵了狗血噴頭,陸秦心裡卻越聽越踏實,末了,蘇允緩和了一下語氣,道:“公演的日子定下來了,我給你留了個包間,過幾天讓人把票給你送過去。到時候你會來吧?”

  “會會會!”陸秦狂點頭,“一定去!”

  陸秦萬萬沒想到,來送票的是簡曉寧。

  第56

  所謂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可是陸秦與簡曉寧之間要稱為“情敵”,實在又有點牽強。

  蘇允挑明瞭看不上簡曉甯,簡曉寧卻又當著陸秦的面強吻蘇允,以示挑釁;蘇允是陸秦的人不假,可他又跟簡曉寧上過床,結結實實寵過人家一陣子……太亂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得去做做光子嫩膚。

  陸秦這邊在頭疼,那邊,簡曉甯站在陸秦寬大的辦公桌對面,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陸秦。

  送票的活不該他幹,岳林手下有助理,有工作人員,蘇允團隊裡能跑趟腿的也不少,再不濟,總可以通知陸秦的人過來拿。可簡曉甯瞞著蘇允和岳林,協調了他們那一組的副導演,又悄悄磨了岳林的助理好久,終於求來了這份差事。

  他心裡沒有什麼複雜的念頭,更沒懷揣不可告人的目的,很簡單,他就是想在公演前夕,見一見陸秦。

  因為蘇允的病情又惡化了。

  病情好轉的跡象只持續了幾日,某一天早晨,蘇允起床時暈倒在衛生間裡。第一個發現他的是同組的一個男演員,那天是彩排前的最後一天,上午第一場排練他與蘇允的對手戲,他想早點見到蘇允,談談自己的想法。蘇允暈倒的消息很快在劇組傳開,救護車呼嘯著趕到,將蘇允送往醫院。岳林親自陪同,簡曉寧也想跟著跳上車,被岳林喝了下去。演員當中有人害了怕,想通知陸秦,簡曉寧自告奮勇,說我跟陸總說吧。

  他沒告訴陸秦,因為陸秦知道了,一定不會允許蘇允再繼續演下去。

  如果蘇允的病治不好,那成功地演出這一場話劇將是他最後的心願。蘇允拼了命也想完成這個心願,簡曉寧不能讓他的努力白費。

  傍晚時分,蘇允和岳林回來了。蘇允看上去還好,除了臉色蒼白了一點,走路和說話都看不出一點病態。他解釋說自己會暈倒是因為近一個月來太累了,引發低血糖,因為誰都沒想過蘇允年紀輕輕會生什麼大病,所以大家都只是數落了他一頓要注意休息,就過去了。

  那是公演倒計時第五天,蘇允的病情重新開始惡化,為了順利撐過公演,蘇允開始服用一種帶有極強副作用的藥。藥物會讓他看起來只像是得了一場感冒,除了臉色蒼白點以外,連咳嗽的症狀都減輕了,但是副作用也很明顯,譬如,蘇允開始掉頭發。

  每天早晨起床,蘇允的枕頭上都沾著無數根黑髮,收集起來,在手心搓一個球,挺大一團。很快,蘇允的後腦就掉禿了一塊。他吃飯的時候跟岳林打趣自己開始謝頂了,簡曉寧在一邊聽見,難受得胃裡抽搐,看什麼都沒了胃口。

  此外,蘇允偶爾會出現暈眩的症狀。

  某天經紀人來跟蘇允彙報票房的時候,蘇允精力不濟,暈倒在沙發裡。醒過來,癌症的消息終於瞞不住。經紀人早就覺得蘇允的身體出了大問題,可好端端的,誰會想到是癌症?她根本不信,覺得醫院一定是查錯了,甚至覺得電視劇裡的狗血情節會發生在蘇允身上,反復問蘇允“你確定確診報告上面寫的是你的名字?”蘇允無奈極了,說我在兩家醫院分別查了兩次,都確診是肺癌無疑,我都接受了,你有什麼接受不了?經紀人愣了三秒,隨後嚎啕大哭,撲到他懷裡,邊哭邊使勁捶。

  “你為什麼不去治?”經紀人哭罵道,“這個破話劇有什麼要緊?能重要過你的命嗎!你為什麼不去治!”

  “我在治啊,只是沒有住院而已——住校和走讀的區別嘛。”蘇允故意輕描淡寫,“況且,我幾年前就想做一部自己的話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我的夢想,人活著不能實現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區別?實現了夢想,死了我也比較沒遺憾。”

  “就你話多!就你任性!就你有理由!”經紀人一巴掌扇過去,輕輕著在蘇允臉上,“不行!不可以!我不聽我不聽!馬上給我去住院,用最好的藥,把命給我保下來!”

  經紀人到底沒有成功,蘇允的脾氣有多拗大家都清楚。經紀人把眼睛哭成桃子,走出門看到簡曉寧,破天荒沒有瞪他一眼,反倒別過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連眼神交匯都很少,彼此的心情卻大抵是相同的。

  下午,簡曉寧就跟劇組請了兩小時的假,給陸秦送票來了。

  直到站在陸秦面前,他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親自走這一趟。

  因為他想見見陸秦,他恨陸秦。

  蘇允父母早逝,親屬基本也不聯繫,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至親的血親了,對他而言,唯一的家人就是陸秦。蘇允患癌這件事,陸秦本該是第一個知道的,可連簡曉寧這種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陸秦還被蒙在鼓裡。簡曉甯不能原諒陸秦,即便從理智上,他清楚以蘇允對陸秦的瞭解,費盡心思想瞞他一件事,是一定會成功的,可從情感上,他不能原諒陸秦。

  你為什麼察覺不到?

  ——簡曉甯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談論原諒與恨,可他忍不住充滿憤恨地想——

  你為什麼察覺不到?蘇允不是你的愛人嗎,愛人正在飽受疾病的煎熬,你為什麼察覺不到?!

  他把票遞到陸秦面前,放在陸秦的辦公桌上。辦公桌靠近電腦的位置有一個小窟窿,像是被什麼東西摳穿了,他就把票放在那上面。陸秦接過票,票的正面寫著話劇名字,演出時間和包間座位號,右下角是一行小字,用黑色簽字筆寫成,是蘇允的筆跡。

  “感謝獨家贊助商陸秦先生。”

  陸秦幾乎能想到,蘇允在票上親自寫下這行字的樣子。

  雖然沒有印在每一張票上,不過陸秦還是很滿足。

  他抬起頭,問簡曉寧:“還有兩天就公演了,你們彩排得怎麼樣了?”

  “很順利。”簡曉寧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蘇允呢?他怎麼樣?”陸秦說,“上次我看他累得夠嗆,臉色也不怎麼好,現在呢?好點沒有?”

  簡曉甯張張嘴,本來該回答“好多了”,話出口,變成了充滿火藥味的:“陸總關心學長,不會自己去看看嗎?”

  如果可以,陸秦巴不得什麼都不幹,蘇允在屋裡排練,他就搬個小椅子坐旁邊看。

  可是蘇允不讓,他說陸秦來探班會讓他分心。陸秦忍不住,在那次牽著狗狗公然出現後,私下裡又偷偷摸摸去過幾次。他自以為做得很隱蔽,卻不想被岳林工作室的工作人員看見,告訴了蘇允。很簡單一件事,不知為何引來蘇允大發脾氣,鄭重警告他絕不能有下一次,否則——

  “老子把你電話拉黑名單!”

  這是句極有作用的威脅,畢竟上次被拉黑給陸秦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自家媳婦說到做到,陸秦可不敢惹他。

  所以陸秦只好每天把蘇允的經紀人叫到跟前來,從蘇允今天幾點起床吃了什麼,問到蘇允又排了幾場戲,事無巨細,每次都能問一個多小時,差點沒把經紀人煩死。

  好在,蘇允偶爾會跟陸秦出去吃個飯,聊聊天,臨走再給他幾個深情纏綿的深吻,陸秦被這幾個吻收買,尋思著忍忍吧,畢竟媳婦的事業和夢想重要,等過了這段時間,看他不……

  嘿嘿嘿嘿。

  所以面對著簡曉寧明顯的挑釁,陸總很有年長者的氣度,淡淡一笑就過去了,沒爭辯。

  簡曉寧一拳打到棉花上,真覺得與其陸秦不跟自己計較,倒不如跟他吵一架。他深吸一口氣,問道:“公演那天你會去嗎?”

  陸秦覺得這話問得新鮮極了:“當然。”

  簡曉寧緩緩地點點頭。

  “別遲到,早點去。學長給你留的是整個劇場最好的位子,可以最近距離,用最好的視角,看到舞臺上的一切。”簡曉寧說,“你是學長最在乎的觀眾,學長排練了這麼久,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好的表演。所以陸秦,你一定要去。”

  “我知道,”陸秦說,“我從來不會錯過蘇允的任何一場戲。”

  簡曉寧笑了笑:“那就好。請假的時間快到了,我先回去了。”

  陸秦頷首,他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他忽然轉過身,眼睛裡星星點點,望著陸秦。

  “陸秦,”他咬著牙,在齒間研磨這個名字,“我真嫉妒你。”

  陸秦不解地挺起身。

  “你一定要來,”簡曉寧道,“因為這可能是學長的最後一次表演了。”

  第57

  陸秦不明白什麼叫“最後一次表演”,直覺告訴他,這句話背後藏著什麼驚心動魄的東西。他在簡曉寧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坐立不安,晚上九點多,再也忍不住,開車去了岳林工作室。

  他把車停在樓下,仰頭望著高樓上遙遠的燈盞,從左邊到右邊,右邊到左邊,哪一盞燈後面才是蘇允的排練室呢?陸秦數不清。他解開安全帶,給車子熄火,手放在門把手上,不動彈,給自己找一個突然來看蘇允的理由。這個理由要有理有據說得過去還行,否則莫名其妙打擾了蘇允排練,蘇允要生氣。

  理由還沒想出來,他就看到了蘇允。

  蘇允正從樓裡走出來,就他一個人,穿著駝色長風衣,領子高高地立起來遮住半邊臉頰,夜風一吹,風衣鼓動,他把手插入口袋裡,怕冷似的縮了縮脖子,把風衣裹得更緊。他這一身打扮沒什麼稀奇,大約任何一個身材良好熱愛打扮的男人都穿得出來,可蘇允在衣著之外,自帶多年練就的巨星氣質,哪怕他現在瘦成了這樣,仍舊每走一步都氣場十足,仿佛t台走秀,難怪那些狗仔隊總是一拍一個准。

  夜裡暗,蘇允沒看到陸秦的車停在路邊,他也壓根沒想到陸秦會來。他下了臺階,緩緩走到路邊的路燈下面,距離陸秦大約只有幾十米的距離。陸秦瞧著他的樣子像在等人,念頭在下去給蘇允一個驚喜和裝成自己沒來過之間轉了一圈,做了第三個選擇。

  他給蘇允打了個電話。

  鈴聲在他面前幾十米開外的地方響了起來。

  蘇允耳朵裡插著耳機在聽歌,聽見鈴聲,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唇邊露出個溫柔的笑容,接聽。

  “怎麼這時候打電話?”蘇允問道,“想我了?”

  陸秦遠遠地看著蘇允,笑道:“想你了。”

  “票給你送過去了?”蘇允低頭踢著腳尖笑,“看到我寫的字了嗎?”

  “看到了,算你有良心。”陸秦故意問,“聽著你那邊有風聲,沒排練?”

  “別人都在排練,我有點事,先走了。”蘇允凍得跺跺腳,笑道,“正在路邊等助理來接我呢,平時她都很準時的,今天不知道怎麼了,還沒到。”

  “那你別在外面等著,找個避風的地方去等。”陸秦說。

  “不用,說不定待會兒就來了。”蘇允笑了笑。

  陸秦知道自己勸不住,笑了笑,問:“蘇允,話劇好玩嗎?”

  “好玩啊。”蘇允探出頭,往陸秦的方向望過來,實際上是想看看助理的車到沒到,“怎麼突然這麼問?”

  陸秦知道他看不清自己,可他還是心虛地往下面坐了坐,眼睛看著遠處的蘇允:“我擔心你太累了。”陸秦說,“蘇允,公演結束以後,你給自己放個假,我帶你去歐洲住一段時間,怎麼樣?我買給你的表廠你還一直沒實地考察過呢,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也得讓那些大鼻子知道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老闆吧。”

  提到那個荒誕的表廠,蘇允忍不住笑出了聲:“沒問題,我也去過一把當老闆的癮。”

  兩人隔著電話一起大笑,笑過,卻一同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蘇允問:“陸秦,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陸秦握著手機的手輕輕震了一下。

  “我……”他顫抖著嘴唇應了一聲,接下來,卻說不出話。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手指先做出了反應。他輕輕扳動了車門,敞開了一條小縫。冷風順著門縫吹進來,吹得陸秦打了個寒戰。他側過身,只要推開門,邁出一隻腳,就可以跑過去,緊緊地抱住蘇允,可是連陸秦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這樣做。

  他的手按在車門上,留著那條灌進冷風的小縫,低低地,笑。

  “沒事,就是想你了。”

  蘇允踢著的腳尖頓下來,他低下頭,忽然,肩膀微微地抖動著,笑了兩聲。

  “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可是問不出口。”電話裡面,蘇允清晰地咽了口口水,“你以前說過會試著愛上我……”

  陸秦的手不自覺地顫了一下,門敞得更開,冷風更多地灌進來。

  他聽到風聲送來蘇允緊張而忐忑的詢問:

  “現在呢?進度怎麼樣了?”

  陸秦張張嘴,三秒鐘的沉默後,他說:“我……”

  “滴滴!”

  身後傳來汽車喇叭刺耳的聲響,一道燈光從後面照了過來。陸秦第一反應是捂住話筒,以免被蘇允發現,接著矮下身子,眼睜睜看著助理把車開到蘇允面前。

  電話那頭,蘇允笑道:“哥,助理來了,咱們明天再聊,我先上車了。”

  陸秦心裡湧起巨大的失落感,卻要裝若無其事:“去吧,早點回來睡覺。”

  然後他看著蘇允上了助理的車。

  兩天后,話劇如期公演。

  七點半開演的話劇,五點剛過,劇場外就聚滿了等候開場的觀眾,首演的黃牛票炒到天價,仍舊一票難求。下午的新聞發佈會後,媒體們都被請到劇院的多功能廳休息,此刻有媒體端著相機出來拍照,鏡頭前面,烏壓壓一片人頭。

  後臺,劇組所有成員正在緊張地做最後一次準備。化妝間裡,蘇允一邊化妝,一邊與女主角對最後一遍臺詞。簡曉寧化好妝過來,搬了把椅子坐在蘇允身邊,聽著他抑揚頓挫地用話劇腔說臺詞,仿佛能靜心。沒一會兒,女二號聞訊也趕來了,坐在女主角身後,把個小小的化妝間塞得滿滿。中間岳林來了幾次,看著屋裡人越來越多,笑得打跌。蘇允忍不住損他,問他季家老大會不會來,岳林的笑立刻啞火,什麼話都沒說,轉過頭,嚴肅地走了出去。

  離門邊最近的女二號問:“嶽導的臉是不是紅了?”

  沒多久蘇允就知道,季勤之當然來了,不僅來了,還親自到後臺逛了一圈,被岳林以“添亂”為名攆走。這位傳說中的季家老大向來只活在傳奇中,劇組裡大部分人包括蘇允在內,都只聞其名未見過其人,今兒算開了眼界。可憐蘇允一直想見見這位季大總裁,生生又錯過,惹得他長籲短歎,追著人問:“長什麼樣?帥嗎?霸氣側漏嗎?牛逼哄哄嗎?”

  經紀人碰巧是見到季大總裁的人之一,被蘇允問到,她認真地回想了一下,滿眼都是小星星。

  “帥!霸氣側漏!牛逼哄哄!”經紀人哭喪個臉,“可惜不喜歡女人。”

  “他是不喜歡除了岳林以外的任何生物。”牆角安靜地看著劇本的女主角忍不住吐槽。

  經紀人悲鳴一聲,坐到蘇允對面。

  “今天怎麼樣?”她俯下身,附在蘇允耳邊,小聲地問,“還好嗎?”

  經紀人問的是他的病情礙不礙事,蘇允迅速瞥了旁邊的女主角一眼,笑道:“沒事,我吃過藥了,現在狀態特別好。”

  經紀人狐疑地瞧著他,見他果然精神百倍眼底下的黑眼圈都沒了,這才相信。

  “陸總到了。”經紀人說,“他在外面碰見季總,兩個人正在說話,看樣子待會兒是打算一個包間看戲。周特助來問,待會兒你要不要抽個時間,跟陸總見個面?”

  “不用,”蘇允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演完了再說吧。”

  正式開演前一小時,所有工作人員清場,蘇允一個人呆在化妝間裡,放鬆身體和精神,讓自己入戲。待會兒出了門,他就不再是影帝蘇允,而是整出戲的靈魂人物,在亂世風雨飄搖中獨力支撐大家族的長房長子。他仰躺在座椅中,伸展長腿,戲服掛在身後,他一抬頭,就能從鏡子裡看到那一件件戲服,還有自己的臉。蘇允長出一口氣,直起身,去夠桌上的劇本。

  夠到一半,他縮回手,眼睛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幅度很大地扯了扯唇角。

  他的狀態並沒有這麼好,如果此時有人近距離觀察,就會發現他後頸處出了一層虛汗。

  “別咳嗽,”他對鏡子裡的自己說,“別出虛汗,別發抖。撐下來,你努力了那麼久,就是為了今天,陸秦來了,他在看你,別掉鏈子,撐下來。”

  半個小時後,有人敲門進來,幫他換上戲服,簇擁著他走出門。門外,岳林迎面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兩個字。

  “加油。”

  十五分鐘後,整個劇院的燈光全滅,嘈雜人聲瞬間安靜,公演正式開始。

  蘇允提著氣,邁出腳,在一片絢爛的燈光和繁華的配樂中,走進了觀眾的視線。

  話劇一開始,花團錦簇,劇中人仿佛都處於最好的時代,誰也沒有意識到,亂世即將來臨。蘇允扮演的主角仍舊是那個飽讀詩書,盼望著出國留學,自由戀愛的大家族少爺,對於要接手家族生意,他滿懷排斥,認為那充滿銅臭。很快,亂世把一切美好的鏡花水月都打破,父親慘死,叔伯趁機生亂,家族的重擔都壓在了蘇允一個人肩上,他的理想被迫中斷,不能出國留學,更不要奢望自由戀愛,只能為了家族娶了一位素未謀面的暴發戶小姐。

  這一段劇情急轉直下,蘇允在短暫的時間內情緒多次大轉彎,將一個被迫成長的新青年演繹得極為生動。當他滿懷憧憬地詢問出國的船票是否買好時,他仍是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大少爺,幾分鐘後,噩耗傳來,靈堂之上,叔伯威逼,蘇允又被迫扛起了家庭重擔。一幕落下,他神色木然地坐在婚床上,甚至不願掀起妻子的蓋頭,看一看將與他共度一生這人的臉,而所有的不甘與絕望都藏在眼睛裡,他直視前方,仿佛未來於他,不過是行屍走肉地活著而已。

  隨著幕布降落到底,蘇允也快速回到後臺,換衣,補妝,趁這機會喝兩口水。服裝師把他的衣服脫下來,拎到手裡,低低地驚叫了一聲。

  蘇允一眼瞪過去:“叫什麼?趕緊換衣服!”

  服裝師不敢再出聲,趕緊幫蘇允換上接下來一場的戲服。

  一分鐘後,幕布升起,蘇允又出現在了舞臺上。

  “怎麼了?”岳林躲在台邊,眼睛盯著舞臺,壓低聲音問服裝師,“剛剛怎麼了?”

  服裝師咬了咬牙:“蘇允的衣服裡面全是汗。”

  “有汗不是很正常嗎?”岳林不解。

  “那汗是……”服裝師低聲道,“是冷的!”

  下一場,蘇允到後臺換裝的時候,岳林把他攔下了。

  “你怎麼樣?”中途與演員進行劇外的交談是大忌,然而岳林顧不得這麼多了,“能不能堅持?別硬撐,如果不行的話就……”

  “沒問題。”蘇允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笑一笑,轉身又去了台邊。

  第三幕,蘇允費盡心思,也沒保住家族遠離重創,甚至連累自己的妻子難產而死。他跪在妻子床邊,這張床仍是當年兩人的婚床,他遲遲不願接受素未謀面的新娘時,從未想過自己如今會這樣愛她。他緊緊攥著妻子的手,喃喃說著一直沒有說出口的情話,突然,一陣寒意從他的身體最深處湧了出來,哽住他的喉頭,叫他眼前一黑,如果不是手臂支撐在床邊,他就會摔倒在所有觀眾前。

  蘇允心中一驚,強穩住情緒,完美地演繹了這場戲。

  沒有人發現這個小意外,只有當時被他攥住手的女主角察覺到,卻也沒有多想,更沒聲張。

  話劇進行過半,觀眾好評如潮,幾乎每一次幕布降下,都能收穫排山倒海般的掌聲。岳林經驗豐富,無需話劇結束,他就能夠判定,話劇已經獲得了巨大成功。蘇允的演繹太精彩了,他幾乎將自己十年的表演經驗都濃縮進了這一個角色中,他在臺上喜,觀眾跟著喜,他在臺上悲,觀眾一起悲,他為國事家事絕望悲痛,觀眾席中也有不少隨之落淚。到最後一幕,當年被蘇允送出國的表弟終於歸來,大家族的危機有望解除,觀眾席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叫了聲好。

  蘇允早已入戲,台下觀眾叫好也好,鼓掌也好,都與他沒有關係。冷汗濕透了他的戲服,浸得他手腳冰涼。強燈光照著,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肺部,艱難而劇痛。癌細胞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偏偏在這個時候向他發起了攻擊。藥物的副作用也在這時候一股腦湧了上來,叫他眼前發黑,腳底酸軟,每走一步都想栽倒。蘇允咬牙死死撐著,他命令自己撐下去,哪怕死,也要死在舞臺上。他如實完美地演繹自己的角色,沒有超出角色外的任何一點動作,唯一的一次眼神漂移,是他忍不住,往包間的方向望了一眼。

  陸秦。

  到整出戲的最後五分鐘,他幾乎每一口呼吸都淬著血,迎來了笑中帶淚的圓滿結局。

  家族重獲平靜,表弟從國外娶回來的媳婦,為家族生下了一個嶄新的小生命。一晃十年過去了,那麼多痛苦與悲劇之中,誕生了新的希望。蘇允緩緩地向舞臺左邊走去,舊的場景與演員飛快從右邊退場,右邊,是一架略顯陳舊,卻令人熟悉的婚床。

  蘇允慢慢坐到床邊,坐在新婚那天,自己坐過的位子上。仿佛妻子還活著,他沒有猶豫,揭開了妻子的蓋頭。

  那一刻,所有燈光都照耀在他身上,他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全場屏息,這是屬於一個演員的無上榮光。

  “對不起。”蘇允說,然後躺在床上,手臂虛懸,像摟著妻子一樣。

  幕布緩緩落下,全劇終。

  岳林緊握雙手,抿唇微笑。

  ——突然,蘇允的手臂重重地砸到了床上!

  岳林心裡“咯噔”一下,他想也沒想,拔腿往舞臺中央跑去。

  “蘇允!”

  他搖晃著蘇允的肩,然而蘇允氣息微弱,在話劇成功落幕的這一刻,在全場雷鳴般的掌聲裡,徹底地陷入了昏睡。

  第58

  話劇開場前,陸秦與季勤之聊了幾句,便邀他到自己的包間一同看戲。季勤之性格冷淡不愛說話,陸秦起了幾次話頭,對方言簡意賅,聊不起來,陸秦便沒有硬聊下去,轉頭望向舞臺。蘇允給他留的這個位置真心是好,視角敞亮,不僅距離舞臺很近,而且不需要借助揚聲器,就能聽到舞臺上演員的原聲。開場後,他近距離聽著蘇允中氣十足的臺詞,越聽越有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

  瞧,我媳婦演技多好!——陸秦真想跟旁邊的季勤之這樣炫耀。

  看著看著,陸秦發覺出不對勁。

  蘇允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也許所有人都以為蘇允是太過投入劇情而顫抖,可是陸秦探過蘇允的班,他清楚蘇允演出時的狀態一向很穩定,顫抖並不是他喜歡給自己加的小動作。

  蘇允怎麼了?

  陸秦原本已經融在這齣戲裡,此刻卻再也沉不下心去。他離開椅子,快步走到包間窗邊,瞬也不瞬地盯著臺上的蘇允。恰在這時,蘇允像感知到了似的,眼神漂移,極快地與他對了一眼。

  只一眼,而後蘇允照常表演,仿佛那一瞬的對視根本不存在。

  季勤之不解,出言問道:“怎麼了?”

  陸秦搖搖頭,說不清楚。

  他心裡慌亂極了,這種慌亂並不陌生,這段日子,他總是在想到蘇允的時候,莫名其妙產生這種慌亂的心情。他扶著窗邊,劇情講的什麼,他囫圇吞棗,看不全面,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蘇允身上。

  ——他清楚地看到了幕布全部落下前一秒,坐在第一排的人臉上露出的那種錯愕與驚訝。

  他們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

  臺上出了什麼事?

  陸秦心裡的慌亂在一瞬間炸裂開來,他想都沒想,調頭往包間往跑去。順著樓梯跑下觀眾席,他兩步跨上臺階,直奔舞臺。舞臺上已經亂成一團,來不及換下戲服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焦急地來去,有人在喊著叫救護車,幾位元副導演則組織著其餘演員一起到幕布外面向觀眾致謝。舞臺中央,所有的道具都還擺在原位,關心的人們圍著床站了一個圈。陸秦推開眾人,看清楚眼前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停了。

  蘇允昏倒在床上。

  岳林緊緊攥著他的手,簡曉寧也關切地跪在一邊,見到陸秦,岳林低低地叫了一聲,陸秦恍若未聞,快步走過來,探身摸了摸蘇允的臉。

  “蘇允,你怎麼了?”陸秦顫聲道,“別嚇唬哥,你怎麼了?”

  “學長他昏迷了。”簡曉寧在一旁道。

  這句話在陸秦心上重重地戳了一下,他狠狠瞪了簡曉寧一眼,問岳林:“叫救護車了嗎?”

  “叫了,”岳林說,“應該馬上就到。”

  “來不及,”陸秦俯身抱起蘇允,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抬腳就往門外跑去,“開我的車,趕緊送他去最近的醫院!”

  一路上,岳林連闖紅燈,把車飆到一百四十公里的高速,十分鐘就開到了最近的醫院。陸秦緊緊地摟著蘇允,岳林開得這麼快,陸秦的手始終架得很穩,丁點沒有顛簸到蘇允。到了醫院門外,陸秦單手開車門,一腳把門踹開,抱起蘇允就往醫院裡沖。

  到醫院,蘇允的情況已經很不好。在劇場裡他尚且只是面色慘白嘴唇青紫,到醫院時,他的體溫已經下降到一個極其危險的數字,呼吸更是微弱得幾乎探查不到。醫生趕緊叫陸秦把蘇允放到病床上,與護士一起將蘇允推入手術室搶救。十幾分鐘後,簡曉甯與季勤之陸續趕到,簡曉寧懷裡抱著一大堆東西,先季勤之一步,直接跑到岳林面前。

  “導演,我把學長過去的檢查結果都帶來了。”簡曉寧急切道,“咱們要不要給醫生?”

  岳林張張嘴,還沒說話就被陸秦打斷了。

  “怎麼回事?”陸秦沉聲問,“好端端的怎麼會暈倒?蘇允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岳林沒有馬上回答,然而他知道自己瞞不住了。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秘密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揭開。

  “蘇允有肺癌。”岳林說,“一個月以前確診的。”

  陸秦猛地震了一下肩膀,死死地盯著岳林。

  岳林刻意忽略這兩道幾乎能殺人的目光,儘量用平穩的聲音說:“他不讓我告訴你,怕你知道了會攔著他,不讓他繼續演話劇。他說自己出道十年,最想做的事就是在舞臺上把這出話劇演出來,他不能讓任何人攔著自己。”

  “所以你們就誰也不告訴我?”因為憤怒,陸秦急促地喘著粗氣,他的目光依次掃過岳林和簡曉寧,寒聲問道,“他的病情怎麼樣?”

  岳林想了想,決定照實回答:“時好時壞,不過,總體上一直在惡化。”他頓了頓,“腫瘤在右肺部,很不好的位置,醫生說,基本無法用手術切除。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陪他用藥治療,也會定期做檢查。最近一次檢查是三天前,癌細胞沒有擴散的跡象,但是腫瘤也沒有縮小。”

  岳林說完,不自覺地低頭望瞭望地面。就在這一低頭的瞬間,陸秦猛地沖過來,死死地掐住了岳林的脖子。

  “你明知道他身患癌症,不勸他去治療,還放任他排練話劇?!”陸秦眼睛通紅,像極了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整張臉的肌肉都因憤怒而顫抖。

  “導演!”簡曉寧尖叫著沖過來,連季勤之都緊皺眉頭,要過來攔下陸秦。

  岳林抬起手,制止了他們。

  “蘇允是我的朋友,”岳林呼吸不暢,眼神卻仍舊一片平靜,“我懂得他的夢想,理解他的選擇,我也支持他。”

  “他昏了頭你也昏了頭嗎!”陸秦怒吼道。

  “蘇允是成年人,他能夠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岳林放緩語氣,“無論結果是好的,還是壞的。”

  陸秦的手指微微松了一毫米。

  一點點呼吸順著這丁點距離進入氣管,岳林喘著粗氣,緩緩問道:“蘇允演得好嗎?”

  “好。”良久沉默,陸秦答道。

  真的很好,甚至是陸秦看過的最棒的表演。他像全場的所有觀眾一樣,在蘇允的舉手投足中,完全融進了這個故事裡。

  “那就夠了。”岳林道,“蘇允曾經說過,這齣戲,他演給觀眾看,演給自己看,更重要的是,他要演給你看。是你當初給了他機會,讓他成為影帝。也是你一直保著他,護著他,才讓他有了今天。他沒什麼能報答你的,只能把這齣戲送給你,表達他的謝意。”

  陸秦身子劇震,手指一松,胳膊重重地垂了下來。

  他定定地梗著脖子,目光毫無焦距,自岳林臉上,緩緩落到地面。他像是被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重重在頭頂敲了一棍,懵了,傻了,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僵硬著身體,在醫院冰冷的地板上退了幾步,退到牆角座椅邊,再也退不動,猛地一下,坐了下來。

  “我不要這齣戲,我要他活著,”陸秦抬起頭,嘴唇顫抖,“我要他醒過來!”

  “他會醒過來的。”岳林說,“有一個問題他還沒有得到答案,在那之前,他不捨得死。”

  蘇允病情緊急,直接被推進了手術室,許多手續還沒來得及辦。岳林留下陸秦一個人等在手術室外,自己親自去給蘇允辦理一系列手續。季勤之自然陪同,簡曉寧捨不得走,偏要留在手術室外等學長出來,也被岳林強行拽著走了。此時此刻,陸秦心裡一定亂得很,獨處勝過陪伴,更何況,即便是陪伴,他也一定不希望簡曉寧陪伴。

  當時劇場內有許多媒體,出了這麼大的事,媒體第一時間知道,紛紛趕往醫院。蘇允因排練過度勞累以至於昏厥入獄的消息可以報導,但他身患癌症的消息卻需要謹慎再謹慎。可是陸秦呆坐在手術室門口,根本無暇顧及媒體,蘇允的經紀人與岳林商量後,自作主張,把媒體全擋在了醫院外面。岳林更是求了季勤之,一通電話打到院長手機上,院內所有工作人員統一口徑,對媒體緘口不言。因此,外面哪怕鬧翻了天,手術室門前,仍舊一片安靜。

  一整個晚上,手術室的燈沒有熄滅過,護士與醫生進進出出,每個都神情嚴肅,仿佛蘇允命在旦夕。到後來,醫生與護士不再出來,也沒有人進去,走廊徹底死寂下來,陸秦靜靜地坐在手術室門前的長椅上,手肘撐在兩膝,突然,喉嚨裡發出一聲似野獸悲鳴般的嗚咽。

  他知道蘇允惦記的那個答案是什麼。

  就在前幾天,蘇允才剛剛在電話裡忐忑而緊張地問過他,而陸秦沒有馬上回答,他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猶豫。

  這個問題太複雜了,陸秦總覺得自己想不明白,直到今天,此刻,他坐在手術室門外,看著手術室亮起的燈盞,得知蘇允罹患癌症,他心裡那已經蒙了灰,快看不清顏色的一竅,才悄然無聲地開了。

  他愛蘇允。

  他早就已經愛上了蘇允。

  早在自己初見他的時候,早在他紅著臉在後臺撲進自己懷裡的時候,早在他怯怯地牽起自己的手在坎城海邊散步的時候,早在他瞪著眼睛跟自己叫板的時候,早在他一次次踩破陸秦的底線而陸秦為他一退再退的時候,早在他滿臉絕望說著我愛你的時候,陸秦就已經愛上了他。

  陸秦想不明白,是因為他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了蘇允。

  當局者迷,他越是鑽牛角尖一樣地想,越是想不清楚,看不透徹。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在死亡的陰影下,想通了這個問題。

  原來他一直都愛著蘇允。

  他對他所有的忍讓,包容,不舍與依賴,都是因為愛。

  他愛他。

  可是有什麼用呢?

  他快死了。

  陸秦低下頭,將臉深深地埋在掌心,許久,一滴淚順著指縫滲出,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陸秦在寂靜的走廊盡頭失聲痛哭。

  第59

  蘇允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裡回到了十年前,他的二十歲,他剛拿下人生第一個影帝那晚。他從前輩手中接過獎盃,在無數掌聲中成為年輕的新科影帝。晚宴結束後,陸秦開車載他回家。他坐在副駕駛,懷裡抱著刻著他名字的金色獎盃,窗外,路燈與遠處高樓的燈火交錯掠過,整條街都在閃爍。

  那夜的城市霓虹太漂亮,就像舞臺燈光一樣。蘇允站在台中央,仿佛置身世界中心,所有傾慕的、豔羨的、嫉妒的、憧憬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交匯,而台下坐著他最愛的人,眼光那麼多,他唯獨只回應這一刀充滿愛意的目光。

  那一刻的輝煌與榮光勝過一切,值得搭上生命,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懂。

  蘇允睡了很久很久,他在許多夢裡徘徊穿梭,想起許多自己以為已經忘了,其實還牢牢刻在心底的事。傳說中人死前會往事重現般回顧自己的一生,蘇允在夢裡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想,我死了嗎?

  他沒有死,睜開眼睛那一刹那,外面是大晴天,強烈的太陽光穿透窗戶玻璃照射進來,刺得他眼睛微痛。

  痛很好,他努力睜大眼睛,望著眼前的一大片確實存在,卻看不清形狀的陽光,欣喜地想,痛,至少證明還活著。

  這是他昏睡不醒的第三十二個小時,他終於醒了過來。

  頭頂的櫃子上,監測心跳的儀器滴滴跳動著,他的鼻子上罩了個氧氣罩,管子一直通到頭頂牆壁裡。蘇允的身體是一寸一寸恢復知覺的,剛開始是意識,而後是胳膊,腳尖,小腿,大腿,不知道身子能不能動,他試著動,沒反應,就算了。

  他側過頭,床邊的架子上照例有三袋輸液掛著,兩袋待輸液,一袋下面插著管子,管子正源源不斷將藥液輸入他的身體裡。他順著管子望下來,望到自己插著針頭的手。手邊趴著個人,毛茸茸的頭,衣服竟然還是那天晚上穿得那一身,他雖然沒見到,可看著西裝這麼筆挺隆重就知道他沒換過。蘇允微微動了動手,手背上插著針頭,很礙事,又取不掉,他只好帶著這個針頭,輕輕摸了摸陸秦的頭。

  陸秦反應遲鈍,被摸到第三下才醒。他的肩膀先醒了,隨後是頭一點點抬了起來,睡眼惺忪,眼白充滿血絲,目光與蘇允交匯的刹那,他整個人都清醒了。

  他輕輕抓住了蘇允的手。

  蘇允溫柔地笑起來:“哥。”

  “蘇允。”陸秦的眼眶濕潤了,“你醒了?”

  蘇允點點頭,抬起食指,想夠一夠他的臉,抬到半空,沒了力氣,落到陸秦手裡。

  “哥,”蘇允毫不客氣地嘲笑,“你哭了幾次?”

  ……有哪裡不對?

  電視劇裡,病床上的美人初醒,見到床邊一直陪伴自己的愛人不是應該滿懷內疚歉意眼睛裡閃著小星星地說,哥,對不起,害你擔心了,嗎?

  自己連這個待遇都混不上?!

  陸秦吞了口口水,眼眶瞬間幹了:“你還有臉說?這麼大的事瞞著我,你很理直氣壯啊。”

  蘇允笑,要不是剛醒過來,這個笑該是像往常一樣像極了你奈我何的貓,可惜此刻氣勢打了折扣,一笑,鼻子上蓋的氧氣罩就被吹起一層白霧。他笑了幾聲,歉意道:“對不起,哥,害你擔心了。”

  陸秦這才稍稍滿意,湊過來撫著他的臉道:“沒事,好起來,哥就不生你的氣。”

  蘇允問:“我好得起來嗎?”

  這是個認真的疑問句,陸秦卻頓住手掌,答不出。

  腫瘤長在一個不利於手術的位置,也不排除癌細胞會進一步擴散,醫生目前的治療建議是治療加放療,能不能治好,不好說。

  “不好說”是很保守的三個字,背後藏著的,大多是比“不好說”更好的結果。

  陸秦笑一笑:“當然能。”他笑得很開,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醫生給你制定了一整套治療計畫,只要你配合治療,一定能治好。”

  蘇允挑挑眉。

  “不許任性了,知道嗎?”陸秦坐到床邊,“安安心心把病治好,治好了病,我出錢,給你弄個超級大製作電影,你當導演當編劇當主演,請一線明星給你搭戲,都圍著你一個人轉,再把片子送去奧斯卡。現階段,別再去惦記那些了,好嗎?”

  蘇允點點頭。

  “我已經很滿足了。”蘇允仰起頭,望著頭頂雪白雪白的天花板,“我想要的,那最輝煌燦爛的一刻,已經要到了。哥,其實你不用給我投資拍電影,我都可以靠著那一刻,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以後這樣輝煌燦爛的時刻會更多的。”陸秦說。

  蘇允笑望他:“哥,我演得好嗎?”

  “好,”陸秦柔聲道,“我不懂誇人,可是真的很好。”

  蘇允眯起眼,滿足地笑。

  “那現在呢?”蘇允問,“你有沒有一點愛我?”

  陸秦的目光僵了一瞬,他想,這次自己一定不能再猶豫。

  他站起身,拉著蘇允的手,緩緩的,緩緩的,很堅定地,貼床邊,單膝跪地。

  蘇允都看呆了,不愛我也不用下跪道歉吧?!

  身上也不知道哪裡來一股邪勁,蘇允硬是半撐起身子,倚在床邊。

  陸秦單膝跪地,低著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的深藍色天鵝絨盒子。

  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枚鑽戒。與陸秦之前送給蘇允的那枚對戒不同,這枚戒指不是一對,是一個,設計簡單俐落,最突出的,是上面鑲嵌的那枚足有大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鑽戒。

  江湖人稱,鴿子蛋。

  一對戒指是結婚用的,單個戒指是求婚用的。

  陸秦倒過盒子,開口對著蘇允,那枚鴿子蛋大的鑽戒在強烈的陽光下閃著了蘇允的眼。

  陸秦單膝跪地,高高將鑽戒舉到蘇允面前。

  “蘇允,”他說,“嫁給我吧。”

  這枚鴿子蛋太閃了,蘇允目瞪口呆盯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陸秦用了“嫁”這個字。

  嫁你妹。

  蘇允不接,笑道:“這是愛還是不愛啊?”

  “愛。”陸秦說,“我一直都愛著你。”

  蘇允不相信地皺皺眉。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也許很早之前就愛上你了。”陸秦說,“在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或者是某一天早晨,我睜開眼看到你睡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自己也說不清楚。蘇允,我沒有喜歡過誰,我身邊的朋友也大多遊戲人間,我沒想過我這輩子會喜歡上一個人,所以對你動了心,我也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陸秦舉著鴿子蛋,鑽石晶瑩的光芒耀著他的眼。

  “如果,希望一個人能夠永遠陪在自己身邊,永遠不跟他分開,就叫喜歡,或者見到一個人就不自覺地高興,覺得他開心也好看,生氣的樣子也好看,就叫喜歡,又或者,會一次次為這個人破例,就算破例也開心,就叫喜歡,那麼,我早就已經喜歡上你了。”陸秦說,“蘇允,你愛了我十年,也許我……也愛了你十年。”

  所有的力氣都回來了,蘇允撐著胳膊坐起身,他望著陸秦,半晌,扭過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眼角有淚,卻又忍不住笑起來。

  傻瓜,你愛我,我早就知道了。

  只是你到今天才明白嗎?

  反應遲鈍。

  傻瓜。

  “蘇允,我們結婚吧。”陸秦說,“治好了病,我們去歐洲結婚。我帶你去瑞士,荷蘭,法國南部一大片的農場,我們去那裡度蜜月,如果你喜歡,我們就定居在那裡。就我們兩個人,偶爾你去拍戲,我幫你經營表廠,好不好?”

  蘇允點點頭,噙著淚,把手伸出去,纖長的五指。

  “好。”

  後來聽說了求婚全過程的岳林對此給予了三個字精准的評價——

  什麼鬼?

  “人好不容易醒了,你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求婚?!”岳林快給陸秦跪了,這時候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叫醫生來嗎?!

  “對啊,”蘇允一手輸著液,一手捏著個大蘋果,哢嚓哢嚓嚼,“睡了三十個小時啊,沒洗頭沒洗澡,妝還在臉上呢,眉毛都花了,更重要的是,有眼屎!這時候求婚,安得什麼心?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能不能容我洗個澡換身衣服選個比較好的背景找個比較棒的角度站好,你再求婚?”

  蘇允眉峰一挑:“嗯?”

  一旁的陸秦點頭不迭:“是是是,對對對,教訓的是,我安排一下,過幾天重新求一次。”

  “免了。”蘇允冷哼一聲,“我又不是二婚。”

  這倆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岳林聽不下去,長籲短歎起身走人。出了門,好巧,走廊那頭,又走啦天造地設的一對。

  言勵和明諾來探病了。

  第60

  言勵近來春風得意,一場大秀徹底奠定他在時尚界的地位,籌畫多年的一樁心頭大事也即將水落石出,使得他走路帶風,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恨不得腦門上寫著“志得意滿”三個大字。然而岳林與他相識多年,志得意滿沒看到,只看到他腦門上另外四個大字——

  “一代人渣”。

  人渣,哦不,言勵走到門口,對岳林點點頭,兩人都沒說話,錯身而過。岳林走出門,言勵在門口頓頓腳,讓明諾先走了進去。明諾懷裡抱著一大捧花,大部分都是百合,香氣襲人,讓人聞到就覺得欣喜。蘇允久病,醫院到處都是雪白的,雪白的床雪白的牆,冷不丁看到這麼一大捧百合,黃色紅色居多,真是高興。他對著明諾招手,像招呼一個可愛又軟糯的小孩子,叫他過來,坐到自己身邊。

  “讓座!”蘇允對陸秦說。

  陸秦乖乖站起來,把椅子讓給明諾,自己去坐冷板凳。明諾再三鞠躬道謝,只敢挨著椅子坐小小一個角,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陸秦被他謹慎的樣子逗笑,抬起頭,目光與言勵交匯,彼此一點頭,有些事心照不宣。

  明諾向來乖巧,坐在蘇允旁邊,小小心問蘇允疼不疼,哪裡難受。蘇允實在喜歡他,一一回答。明諾是單純,卻不傻,他聽得出來蘇允在輕描淡寫,實際病情一定比他說得嚴重。如今的蘇允都瘦成了這樣,陽光下照著,臉色白得像透明一樣,嘴唇沒有一點血色,透著紫,實際病情如何,怎麼可能猜不到。

  他低低頭,轉話題,聊一些讓蘇允開心的事。

  “話劇公演那天我去看了。”明諾說,“非常棒,蘇允,這是我看過的最棒的話劇,最生動的表演!”

  “謝謝。”蘇允輕輕笑,瞥了床腳站著的言勵一眼,“言勵給你的票?”

  明諾搖搖頭:“他把票拿給我之前我已經買了四張了,預售票,最早那批。後來他又拿給我兩張,媒體還有兩張贈票,我總共有八張。”他掰著手指頭,“我跟言勵用了兩張,我爸爸還有老爹用了兩張,還有兩張給同事,剩下兩張本來想給女王的,女王說她有了,然後我就加價,在微博上把票賣了,賺了兩百塊。”

  明諾豎起兩根指頭,仿佛倒賣演出票賺了兩百塊是不遜於阿波羅登月的壯舉。

  一屋子人都笑了。

  陸秦問:“吉莉安最近怎麼樣?”

  吉莉安就是明諾話裡的女王大人,時尚圈著名的時尚主編,明諾的上司。明諾腿一翹從床上跳下來,恭恭敬敬道:“女王最近很好,就是忙。”

  陸秦歎息:“吉莉安就是太要強。”他擺擺手,“別這麼拘謹,我現在已經不是你老闆了,大家當朋友處。”

  明諾不敢輕易信,轉頭小耗子似的望望蘇允,蘇允笑著點點頭,他一屁股跳上了蘇允的床。

  “蘇允,你在臺上真的好帥~~~”明諾捧著臉發花癡。

  蘇允笑著搓搓他的頭:“你覺得我帥,其他人呢?”他瞥了眼陸秦,“那些媒體現在是怎麼說我的?”

  蘇允是在舞臺上暈倒的,從劇院後臺被送到醫院的,他在手術室搶救的時候,外面守著的全是媒體。這種陣仗,還指望蘇允患病的消息能瞞住,基本是天方夜譚。然而他問岳林,岳林說不關心,問陸秦,陸秦說顧不上打聽,某日簡曉寧來探病,蘇允問他,簡曉寧說起謊眼都不眨,大言不慚道自己手機電腦一起壞了,已經很久沒上網了,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不說媒體沒動靜,只說自己不知道,蘇允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總不能問護士,對不對?

  好在,明諾來了,他自己就算半個娛記,圈裡的事他肯定知道。

  明諾扁扁嘴,這個問題不能不答,照實答,似乎也不好。

  “大家都知道了,”明諾努努嘴,蘇允點頭表示自己懂,“都很惋惜你,還有人自發在微博上為你祈禱,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我最近看到一篇報導,說你倒在臺上,是把有限的生命奉獻給舞臺,就像神話裡的鳳凰飛向太陽。”

  這是什麼比喻?鳳凰還曾經飛向太陽?現在的記者還真是什麼都敢寫。

  蘇允等了半天,見明諾不打算再往下說了,懷疑地問:“只有這樣?”

  “當然只有這樣。”明諾更奇怪,“心理得多麼陰暗才會拿別人生病說事?”

  蘇允想想,也對,偃旗息鼓,從那以後再也沒問。

  蘇允很慣著明諾,大約圈裡爾虞我詐久了,碰見這麼個全然無心機的單純孩子,耐心和寵溺總是會格外多一點。兩人你一句我說一句說話,話題越聊越偏,偏到沒譜的地方去。蘇允說幾句就要咳幾聲,明諾殷勤遞水,中間護士進來一次,送藥,一小把,什麼顏色都有。蘇允平日裡感冒了都不愛吃藥,嫌塞喉嚨,如今這麼一小把藥,他眼都沒眨,分幾次咽了下去。明諾默不作聲,強裝出來的若無其事終於在此時裂開一道縫,難過心疼全露出來,再也藏不住。他求助似的朝言勵望了一眼,言勵會意,走過來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搬椅子坐到蘇允對面,手伸到蘇允面前,掌心朝上。

  “鴿子蛋呢?”言勵說,“拿來我看看。”

  圈裡都傳遍了,陸秦給了蘇允一枚鴿子蛋求婚。

  蘇允把水杯擱到言勵手心裡,眼神一瞟:“在抽屜裡,貼邊放著,你自己拿。”

  “呵,”言勵奇了,“你知道這枚鴿子蛋值多少錢嗎?你就這麼隨手放在抽屜裡?”

  蘇允斜他一眼:“讓你看就不錯了,還那麼多廢話。”

  言勵拉開抽屜,貼邊拿出來,一打開盒子,鑽石的光澤閃閃亮。他喊明諾過來看,兩人都在時尚圈混,名貴珠寶見得不少,尤其言勵,時裝設計外還搞點珠寶設計,仍舊對著這枚鑽戒嘖嘖,稱讚:“果然工藝精巧,不枉陸總一年前就下訂單。”

  此話一出,陸秦的臉色頓時變了。

  蘇允也“嗯?”了一聲:“一年前?”

  言勵眨著一雙非常無辜的大眼睛,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對啊,這枚戒指的設計師我認識,是我的好朋友。他的作品向來要提前預定,最少一年。”

  最少一年?

  一年前,蘇允跟陸秦還沒拆夥,連簡曉寧都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深造呢!

  蘇允冷笑一聲,問陸秦:“你這戒指本來打算送給誰的?沒送出去,反倒便宜我了。”

  陸秦狠狠吞一口口水:“就是送給你的!你沒看那指環大小跟你的無名指紋絲合縫?”

  蘇允取過戒指,戴在無名指上,比一比,果然紋絲合縫。

  “這就更不對勁了。”蘇允搖頭道,“我瘦了,無名指自然也跟著細了,你拿一年前的尺寸去做戒指,我現在戴著應該大一點才對啊。”

  陸秦一腦門子冷汗,扯著脖子喊:“我就不能即時更新尺寸嗎!”

  “你是不是說過,戒指華而不實,不當飯吃,不頂錢用,寧可送我點實用的東西,也不會送戒指?”蘇允低著頭,眉心蹙在一起,邊回想,邊慢條斯理地問,“陸秦,這戒指本來打算送給誰的?”

  “就……就是給你的!”陸秦快哭了,“你知道這枚戒指多少錢嗎?我有病嗎我幹嘛送別人這麼貴的戒指!”

  “一年前你就打算跟我求婚了?”蘇允猛地一瞪眼,目光像兩道閃電似的,簌簌刺穿陸秦一顆顫巍巍的心,“你不是最近發現你愛我的嗎!”

  陸秦徹底說不出話,蘇允瞪他,他瞪言勵。

  言勵早就被人瞪慣了,安之若素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把明諾拉進懷裡,小小聲道:“諾諾乖啊,你看他倆待會兒吵起來,誰都不要這顆鴿子蛋了,咱們撿個漏,帶回家,我給你改改款式,你也戴著出去顯擺顯擺,啊。”

  明諾乖乖地點頭:“等我戴夠了,就找個下家把這顆鴿子蛋賣了。”

  言勵感動地摸摸頭:“真有商業頭腦,諾諾真是個天才!”

  言勵的陰險計謀最終沒有得逞,蘇允又不傻,哪能由著他撿漏。他生氣不理陸秦,鴿子蛋還是好端端地收起來,放進床邊抽屜裡。要賣也得自己賣,對不對?言勵無奈,看看時間不早,提出告辭。陸秦起身去送,走出門,回手把門關上,言勵轉個身,滿臉的吊兒郎當玩世不恭都不見了,驟然嚴肅起來。

  “他的病情我都聽岳林說過了,”言勵問,“你打算怎麼辦?”

  “給他治,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治好。”陸秦說,“我正在接洽國內外在肺癌方面有經驗的專家,有了點眉目,過幾天,國內的三位專家會來醫院給蘇允會診。希望他們能給蘇允制定一套完整的治療方案,把蘇允治好。”

  言勵點點頭,彼此都知道,“治好”只是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可不到最後一刻,陸秦決不放棄一點希望。

  “我在歐洲有點人脈,正在幫你打聽。”言勵深吸一口氣道,“季家在美國的影響力你也是知道的,季家老大出馬,美國那邊的醫生你也不用操心了。陸秦,這是個坎,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大家一起跨過去。”

  陸秦點點頭:“謝謝,我知道。”他稍稍回頭,想著屋裡的蘇允,“我能撐得住,我更擔心蘇允。他的態度太樂觀了,樂觀得很不正常。從他患病到現在,我沒見到他有一點負面情緒。他越是笑,我越是覺得他心裡一點也不想笑。我勸過他,讓他哭一場也好,可是他反過來勸我,說不過是生病而已,就是病得重了點,不算什麼……”

  言勵不知怎麼勸,似乎也沒有更好的安慰,只好陪著陸秦一起歎氣。那時他們還為了蘇允強裝樂觀而發愁,過幾天,等蘇允真正情緒崩潰了,他們才意識到,其實樂觀點,也挺好。

  第61

  三天后,專家會診。會診的結果蘇允不知道,想來並不樂觀。他對自己的病情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哪怕陸秦再強顏歡笑,告訴他一定會治好,到底能不能治好,他也心裡有數。

  那天午睡後,他在枕頭上發現了一大團頭髮。很快,每天早晨起床,午睡起床,或者凡是蘇允到過的地方,都會伴隨著一團一團的脫髮。他對著鏡子翻自己的發頂,原本發間就有一塊已經掉禿了,如今以那裡為圓心,直徑在擴大,還有其他地方也禿得露出了頭皮,看來沒幾天,這幾塊就能連成一片,讓他成為一個腦門鋥亮的地中海。

  蘇允對著鏡子開腦洞,幻想自己地中海是什麼樣。等到一點點畫面補完,有了個切切實實的畫面,他被自己的腦洞嚇了一跳。

  他跟陸秦說:“要不乾脆都剃了吧。”

  陸秦:“啊?”

  “剃個光頭得了。”蘇允捋一捋自己的頭髮,指縫間又夾著許多黑色髮絲,“不是說光頭是男人的勳章嗎?你幫我找個剃頭師傅來,剃了吧。”

  蘇允上午說剃頭,下午就改了主意,到晚上吃飯的時候,喝著湯,又說還是剃了乾脆。就這麼反反復複好幾天,陸秦受不了了,說要是你怕難看,我帶你去做一頂假髮吧。

  巧了,話劇女主角身上正好背著一件假髮品牌的代言,陸秦一說,女主角立刻幫他聯繫,第二天假髮品牌就準備就緒,品牌CEO親自守在店裡,等蘇允過去。

  陸秦軟磨硬泡醫生半個來小時,希望醫生網開一面,讓自己帶蘇允出去一趟。按照規定,蘇允是不能擅自離院的,不過在下午點滴滴完到晚上查房之前的這段時間裡,蘇允要是溜了,大概也沒什麼要緊。醫生被陸秦磨得受不了,丟下句“按照規定不許離院,你們也不許溜,溜了醫院不負責”走了。陸秦把這句話細一琢磨,頓悟。

  他幫蘇允換了身衣服,倆人手挽著手,高高興興溜出了醫院。

  蘇允坐在車裡,看著身邊的高樓大廈飛速向身後移動,那心情仿佛關在籠子裡的小鳥突然遇到放風的機會,激動得手心裡全是汗。他跟陸秦並肩坐在車後座,眼都不眨地望著窗外街道,覺得自己居住的這座城市真是美真是好,自己之前怎麼沒有發現呢?

  假髮品牌的旗艦店離醫院很近,開車過去二十分鐘,路上堵了一會兒,到那裡也不過半小時。品牌CEO等在店外,遠遠的見他們的車來了,趕忙迎出來。陸秦先一步下車,與CEO握握手,寒暄幾句,轉身幫蘇允拉開車門。外面冷,蘇允縮了縮脖子,陸秦趕緊把大衣披在他身上。他拽了拽領子,伸出手,對CEO道:“你好。”

  曾在某次活動上見過蘇允,蘇允不記得了,他卻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的蘇允光彩奪目,能夠輕易吸引全場的目光,如今竟然憔悴成這樣,除了雙眼仍舊炯炯有神,其餘的,只怕再也稱不上光彩奪目了。

  遲疑一瞬,臉上的錯愕落在蘇允眼中,蘇允卻刻意忽略。他與CEO握手後,在CEO的引領下往店內走。今天門店休店一小時,專為蘇允服務。蘇允跨進店內,裡面除了店員,什麼人都沒有。

  就是設計師出身,他殷勤地拿出幾頂大熱假髮,替他參謀髮型,推薦了好幾款。蘇允都說不滿意,CEO十足耐心,說我們還可以訂做,只要蘇允說得出要求,店裡可以做到蘇允滿意為止。蘇允想了想,說,我沒什麼要求,像我以前一樣就行了。

  他說的是“像以前一樣”,因為如今他脫髮嚴重,這髮型,也跟以前最好看時不一樣了。

  聽了,用電腦幫蘇允做髮型。蘇允坐在他身邊,這裡高一點,那裡薄一點,提意見。陸秦陪在旁邊,緊緊抓著蘇允的手,不知蘇允是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覺得越是呆的久,蘇允的手指越涼。聽見蘇允咳嗽,他遞了杯熱水到蘇允嘴邊,蘇允就著他的手喝了,抿抿唇,突然道:“差不多這樣吧,我累了,想回去了。”

  沒想到蘇允突然就要走,也不好強留,只好送客。走到門口,蘇允先上了車,坐進車裡,CEO把陸秦攔下,小聲問道:“蘇影帝的病情……”

  陸秦扯扯嘴角,沒說話。

  歎了一聲:“陸總別壓力太大,現在醫學昌明,一定能治好的。”

  蘇允回了醫院,洗了把臉就上了床,頭一挨枕頭,很快睡了過去。生病後,他容易累,容易感到疲乏,以前許多工作堆在一起連軸轉都不覺得負擔,現在只是出個門,做一頂假髮,他就覺得累了。他睡覺,陸秦就在旁邊守著,處理一些公司的事情。看到經紀人送上來的最近各大媒體對蘇允的報導,原來有厚厚一遝,現在只有薄薄不到五頁,陸秦想,這也好,沒有記者打擾,正好方便蘇允養病。

  天黑以後,蘇允醒了。他惺忪著睡顏,額頭在枕頭上不停地蹭,陸秦俯過去,問他餓不餓,想吃什麼。他搖搖頭,摸著陸秦的臉,說:“哥,你上來陪我躺會兒。”

  陸秦脫了外衣,掀開被子,順從地躺了進去。

  蘇允乖乖地貼在他懷裡,手臂繞過他的腰,摟住他的脊背。兩人的腿在被子深處彼此搭著,像兩棵纏繞的檞寄生。蘇允張嘴,咬著陸秦胸口的衣料,一點點用牙齒研磨,問:“我變醜了嗎?”

  蘇允那麼愛漂亮,他無時無刻不活得像孔雀一樣,開著屏,希望自己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這世界上最令他恐懼的事有兩件,一件,是失去陸秦,另一件,就是變醜。

  陸秦揉揉他的頭,柔聲道:“怎麼會,你最好看。前幾天杜子驍和白哲來看你的時候,你不是剛逼問過杜子驍嗎?怎麼,不滿意,現在又來逼問我了?”

  前幾天杜子驍和白哲來看他,也不知道杜子驍這混蛋安得什麼心,打扮得又騷包又帥,小鮮肉值爆表。蘇允瞧著,那氣就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把白哲拽到自己身邊,問杜子驍:“我好看還是你媳婦好看?”

  可憐杜子驍舌燦蓮花,把一眾媒體哄得樂不可支愛死了他,卻在這個堪比“你先救誰”“保大保小”的問題上卡了殼,艱難如便秘一般猶豫了半天,烈士上刑場一樣回答:“你好看!”

  蘇允冷哼一聲,轉頭對白哲笑道:“我可不是個挑撥離間的人,不過,他這麼瞧不起你,你能忍?”

  想到當時杜子驍絕望的表情,蘇允忍不住小聲格格地笑。他抬頭望著陸秦下巴上冒出來的一點胡茬,問:“你說回去以後,白哲會不會揍他?”

  “白哲脾氣好,不會的。”陸秦說。

  “我脾氣不好?”蘇允問。

  “你脾氣也很好。”陸秦摟著他笑道,“你哪裡都好,你最好。”

  蘇允縮進他懷裡小聲笑。

  “哥,我以前以為,演過了話劇,我就滿足了。是死而無憾那種滿足。”蘇允悠悠地說,“現在卻覺得,特別捨不得。哥,我捨不得你,我不想離開你……”

  陸秦抱緊他:“哥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哥,我不怕死,我還是不怕,”蘇允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他伏在陸秦胸前,把陸秦胸前一大塊衣料都濕透了,“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很怕離開你。我知道自己治不好的,可是能不能,讓那一天來得再晚一點,我想……多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

  這是蘇允從入院到最後,唯一的一次情緒崩潰。也許是感知到了什麼,他伏在陸秦懷裡痛哭,哭得渾身顫抖,直至深夜。他幾乎要把眼淚一次流完了,哭一會兒,停一會兒,情緒湧上喉頭,眼淚又斷了線。他一直強裝出來的樂觀與淡定裝不下去了,他心裡所有的怕與不舍像盛在一個大水窖裡,樂觀與淡定裝不下去,水窖絕了堤,怕與不舍鋪天蓋地湧了出來。

  他一直告訴自己悲觀害怕也沒有用,加重病情的同時,也會惹得身邊的人傷心。樂觀一點不好嗎?所以他努力對每一個來探病的人笑,與他們聊天打趣,像以前一樣。可是今晚,只有今晚,他裝不下去了,病房裡空空蕩蕩,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唯一暖的,只有自己懷裡抱著的這個人。這是他的愛人,他面對著他,所有的堅強都演不下去,那些最柔軟的內裡忍不住袒露出來。

  病床狹窄,陸秦側身摟著蘇允,聽他的哭聲一點點變小,最終哭累了,睡了過去。如果這世界上有比身患絕症更殘酷的折磨,那麼看著愛人的生命在自己懷中一點點消逝,自己卻無能為力一定是其中之一。陸秦從未如此後悔過,他後悔因為自己的傻,讓他們之間度過了混沌的十年,好不容易彼此坦誠心意,卻要迎來死亡的陰影。蘇允沉沉睡去,他卻一夜未睡,在胸口的淚水變冷變幹的這段時間裡,他做了許多許多決定。

  “蘇允,”淩晨,在東方泛起第一抹魚肚白的時候,陸秦低聲對懷裡的蘇允說,“哥答應你,無論發生什麼,哥都會陪著你。”

  第二天中午,蘇允在午睡之後沒有醒來,陷入昏迷。

  第62

  蘇允被直接推進手術室,陸秦一路跟著跑,到手術室面前被擋在外面。手術室的燈又亮起來,陸秦不知情況,坐立難安。沒多久,岳林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到,與他一起來的還有簡曉寧。如今簡曉寧放棄了大螢幕,跟岳林一起專做話劇演出。兩人到了,一起陪陸秦等在外面,等了大約兩個多小時,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了出來。

  “哪位是蘇允的家屬?”醫生問。

  陸秦立即迎上去:“我是,我是他哥哥。”

  醫生的口罩還掛在耳邊,一邊摘下來一邊道:“已經搶救過來了,但是情況不容樂觀。待會兒病人進重症監護室,希望你們能有個心理準備。”醫生頓了頓,“如果明天這個時候之前他能醒過來,就證明他過了這個坎,如果不能……”

  醫生沒繼續說,陸秦腦袋死機也聽不懂,追問:“如果不能會怎麼樣?”

  問完這句的同時,陸秦反應過來,斬釘截鐵道:“他會醒過來的!”

  之後,蘇允被送進重症監護室。

  重症監護室不允許家屬進入,由護士二十四小時照看。陸秦趴在窗戶邊,額頭緊緊貼在玻璃上,這才勉強能將監護室裡的蘇允看清楚。蘇允的身上貼滿監視儀器,隔著玻璃,陸秦都能聽到裡面傳來滴滴的、儀器正在工作的聲響。蘇允整個人陷進床裡,他的臉色蒼白極了,顯得又單薄又脆弱。陸秦一邊望著眼前的蘇允,一邊不能克制地想起以前,蘇允瞪著眼,極有精神地跟自己找事的模樣,越想越覺得難過。

  進了重症監護室的病人是不需要陪同的,也沒有給家屬陪同的位置。陸秦可以回病房去等,或者乾脆回家回公司。可陸秦就是覺得,除了等在監護室外面,他哪裡都不想去。岳林和簡曉寧陪他到晚上,另有要緊事,不得不告辭。走前,他們幫陸秦叫了附近餐館的外賣,叮囑陸秦一定要吃一點。陸秦前腳答應,後腳岳林他們走了,他把外賣放在一旁,一口沒動。

  他吃不下去。

  除非蘇允醒過來,否則他一口都吃不下去。

  半夜,監護室裡儀器報警聲響作一團,陸秦始終坐在監護室門外,第一個發現,想都沒想就往監護室裡沖進去。護士及時趕到,把他攔了下來,有人去推蘇允的病床,有人緊急聯繫值班醫生,又把蘇允送進了手術室。這次的搶救時間略短,大約只過了一個小時,蘇允的情況便轉危為安。醫生松了口氣,走出門,見陸秦兩眼熬得通紅,守在外面,等著問他蘇允的情況,醫生心裡一軟,忍不住勸:

  “他的情況穩定了一些,不出意外,這個坎是能過得去的。你也別太擔心了,否則他還在病床上,你卻累病了,這可怎麼好?”

  後半句,陸秦沒往心裡去,前半句,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醫生說,蘇允熬得過去。

  陸秦不知道那十年裡,眼看著自己身邊的人換來換去,今天包養這個,明天包養那個,蘇允該是怎樣煎熬的心情。如今他的心每天都懸在半空裡,生怕蘇允在某一時某一刻就停了呼吸,永遠離他而去。他有時會覺得這是報應,報應自己讓蘇允痛苦煎熬了十年,如今反過來,也要他體會同樣的痛苦。可是這如果真是報應,為什麼災禍沒有報應在他身上,反倒報應在了蘇允身上?讓他生病不好嗎,為什麼偏偏是蘇允生病?

  蘇允在第二天中午時分醒來,醒來後尚需觀察一段時間,還不能立刻離開重症監護室。陸秦一夜未睡,怔怔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人來人往,他渾然不覺,幾乎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塑。蘇允醒來,他是頭幾個知道的,卻過了很久才過去。身體僵了,要動,可所有關節都在抗議。好不容易走到窗邊,他像昨天那樣額頭貼在窗戶上,以為自己要很難才能在護士的包圍裡瞥一瞥蘇允的衣角,卻意外的,對上了蘇允的眼睛。

  蘇允像是知道他就在外面似的,溫柔地對他笑了笑。

  陸秦便也笑開來,他敲敲窗戶,示意自己在。

  哥在這裡,別怕。

  又過了一夜,確定蘇允的病情已經徹底穩定,護士才把蘇允送回之前的病房。進了病房,岳林和簡曉寧等在裡面,明諾也在,蘇允眼巴巴瞧了一圈,卻沒瞧見陸秦。

  他問岳林:“陸秦呢?”

  “德國那裡傳來消息,有一位元肺癌方面的醫學專家已經聯絡上了,但是對方很難請,所以陸秦打算親自走一趟,昨晚就走了。”岳林伏在蘇允床邊道,“他說,讓你等著他,他一定把德國專家給你請回來治病。”

  提到這位專家,真是說來話長。蘇允患病之後,陸秦發動了自己的一切關係,尋找在肺癌方面有經驗的專家。關係托到他在法國留學時的同學那裡,同學又輾轉打聽同學的同學,終於被他找到一位在歐洲抗癌領域名稱聲顯赫的專家。這位專家據說曾經治癒過被肺癌判了死刑的病人,醫術十分高超,只是脾氣古怪,十分難請,所謂醫德,在這位專家面前就是放屁,他想治就治,不想治就真的撒手不管。

  陸秦聽後,丁點沒猶豫就拜託同學替自己聯絡這位專家。他不在乎對方的醫德如何,只要能治好蘇允,醫德差一點又如何。更何況醫德能有多差?自己不差錢,早就做好了傾家蕩產給蘇允續命的準備,要是這位專家的醫德差在了別的地方,反正沒了蘇允,陸秦活著也沒意思,他就打算豁出去跟專家拼命。

  同學很快聯絡到專家,專家答應跟陸秦見一面。時間就定在蘇允醒來的第二天,陸秦接到跨國來電時,蘇允正在重症監護室裡接受檢查。陸秦想了想,沒有馬上告訴蘇允,而是給岳林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之後,他叫周岑給自己訂了最快的航班,直飛柏林。

  專家姓懷恩伯格,是個高鼻樑深眼窩鷹鉤鼻子的猶太裔德國人,他在自己的家裡接待了陸秦。說是家,然而懷恩伯格教授年逾六十一聲未婚,家也不過是距離實驗室不遠的一間小公寓而已。陸秦心裡牽掛蘇允,見面不久,便開門見山說明來意。懷恩伯格教授一口回絕,態度十分彬彬有禮,理由扯了一堆,聽在陸秦耳中,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表示自己可以解決教授的一切困難,只要教授肯去中國,他一定會好好安排教授的衣食住行。懷恩伯格教授仍舊回絕,並且這次連理由都不給了。陪同陸秦一起來的同學尷尬萬分,坐在旁邊想打圓場都打不成。陸秦無奈,只好曉之以情,把自己跟蘇允的故事挑挑揀揀,去掉談戀愛的部分,講一個兄弟倆互相扶持多年,誰也不能離開誰的感人故事。懷恩伯格教授安靜地聽完,淡定地表示,別再裝了,其實你們根本不是兄弟,而是同性情侶。你朋友老早就把你們的故事告訴我了,說實話如果不是被你們的故事所打動,我也許根本不會見你這一面。

  陸秦聽完,嘴足足張了三秒沒合上。

  這個走向不對啊,被他們的故事所打動不是應該果斷答應才對嗎,怎麼反倒換來了當面拒絕?!

  陸秦都快抓狂了,軟的硬的都不成功,隨著招數越來越少,他心裡那面退堂鼓重重擂了一下。

  “懷恩伯格教授,您執意不肯,我也不能勉強。可是,我飛了幾個小時,跨越時區飛過來,您可否不要讓我一無所獲?”陸秦從桌上拿起厚厚的一摞病歷和檢查結果,這些他剛剛進門時就給過教授,然而教授看都沒看就放在桌上,“這是他所有的檢查結果和病歷,為方便您閱讀,來之前我已經讓人把所有的中文都翻譯成了英文,可否麻煩您看看,提一點建議?”

  懷恩伯格教授還想拒絕,然而在話說出口之前,他歎了口氣,拿起了桌上的病歷本。

  十分鐘後,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懷恩伯格教授坐到了地毯上,他目不轉睛地對比完手中的ct圖像,抬頭,咳了一聲:

  “其實,去中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個條件……”

  第二天,陸秦頂著黑眼圈出現在蘇允的病房裡。

  蘇允連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憋悶得很,正打算在護工的陪同下,去樓下花園走走。出門之前,卻為穿哪一身發了愁。哪怕病中,他的某些脾氣還是沒改,去樓下散個步,頂多二十分鐘的光景,別的病號嫌換衣服麻煩,索性穿著病號服出去了,他卻要精心打扮,穿最筆挺的西裝,戴黑超口罩,穿得漂漂亮亮才肯出門。

  陸秦進門時,他正對著衣櫃選衣服。陸秦給他住的是單人病房,病房裡除了沒有灶具做飯,其餘物事一應俱全。他選了半天,選了條質地柔軟的條絨褲和羊絨高領衫,關上櫃門的刹那,陸秦的臉在櫃門後面一點點露出來,把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你回來了?”蘇允撫著胸口笑道。

  “嗯,剛下飛機就趕過來了。”陸秦笑著抱抱他,“要出去散步?”

  蘇允點頭:“對。”

  “我陪你去吧。”陸秦垂了垂眼睫,提議道。

  蘇允欣然應允,然而憑藉多年對陸秦的瞭解,蘇允心裡那根敏銳的小雷達探測到,陸秦不對勁。

  他心裡有事。

  第63

  病房窗戶下面就有一片小花園,很小,轉一圈不用五分鐘。花園裡樹多花少,這個時節,花都謝了,葉子也不剩幾片,反倒是其它常青的植物仍舊沉沉地綠著,放眼望去,雖然不如春天夏天好看,到底也比氣氛沉悶的病房裡好。

  花園裡鋪著鵝卵石路,年紀大的病人喜歡走在這上面,鵝卵石凹凸不平,刺激穴位,像蘇允這種年輕人,嫌鵝卵石硌腳,都躲著走。可憐小路狹窄,他走了沒有鵝卵石那邊,陸秦只好走在鵝卵石上,好在他皮鞋底子厚,即便如此,偶爾踩著一顆特別尖的,他也要齜牙咧嘴的嘶一聲。

  兩人並肩走進小花園,陸秦雖然一直從電話裡探聽著蘇允的近況,但是見了本人,還是免不了再問一遍。蘇允一一回答,從早晨幾點起,吃了什麼,答到今天又看了哪本書,有了哪些想法。其實兩人不過分開了一兩天而已,發生的事情大多是些日常,蘇允說了幾句便沒什麼新鮮話聊,他沉默下來,陸秦也跟著沉默了。

  許久,陸秦問:“我這幾天去了趟德國,岳林告訴你了吧?”

  蘇允的肩膀微微緊了一下,心道,終於聊到重點了。

  他點點頭:“告訴我了。他說你去德國請個專家,回來給我治病。”

  陸秦瞥了眼路旁的小花壇,落葉被工人掃成一小堆,堆在樹下面。來之前他斟酌了許多種方式,該如何對蘇允開口,事到臨頭,再多種方式他都忘了,決定順其自然。

  “專家我見到了,他叫懷恩伯格,人有點怪,不過醫術是很高明的。據說他之前曾治療過的一位病人,是個名人,也是因為癌症,被幾大醫院判了死刑。到他手裡,他成功把那人的命保了下來。如今那人好端端地活著,想看歌劇看歌劇,想看話劇看話劇。”陸秦說,“我把你的病歷都拿給他看,他願意試試,不過,有幾點要事先跟咱們說明。”

  陸秦頓了頓,沒有繼續往下說。蘇允等了許久,等不來下文,忍不住轉頭投去一個催促的眼神,卻看到陸秦緊皺眉頭,陷入猶豫。

  他在猶豫什麼,顯而易見。

  在癌症的治療過程中,為避免患者情緒波動,許多時候親屬們會選擇向患者隱瞞病情。可這件事到了蘇允這裡,因為他一開始就對自己的病情了若指掌,心理防線早已在早期的病情反復裡建設得足夠結實,所以蘇允的病情發展和治療方案,陸秦從不隱瞞。蘇允不明白以前兩人都坦誠相對,怎麼這次陸秦反倒這麼不乾脆。

  他不解道:“說明什麼?怎麼,不好講?”

  陸秦搖了搖頭,笑一笑,又點了點頭:“有一點。”他說道,“懷恩伯格教授告訴我,你的病情惡化很快,中間出現過幾次明顯的反復。按理講,你的癌細胞應該早已經擴散,可事實上,癌細胞不僅沒有擴散,連肺部腫瘤也沒有變大的跡象。懷恩伯格教授有個自己的團隊,多年來一直致力於癌症治療工作,他們有一種新的療法,教授說,你可以試一試。”

  “這不是很好嗎?”蘇允笑著側過頭,“我們又多了一條路。”

  “沒你想的這麼簡單。”陸秦眉宇間不減擔憂,“懷恩伯格教授說,這種療法尚在實驗階段,並不能保證治癒你的病。當然,肺癌是無法治癒的,只能控制。但是他說的是另外一種意思。”

  蘇允走累了,陸秦陪他坐在一旁的木質長椅上,繼續道:“這種療法可以控制你體內的癌細胞,甚至殺滅一部分,但是這些癌細胞還是會像不定因素一樣埋伏在你的身體裡。你需要終身服藥,定期檢查,至於規律作息之類的,那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好處是,你不用再時時遭受死亡的威脅,只要你配合,踏踏實實活到六七十,應該沒什麼問題。”

  “這麼好?”蘇允有點不信,“但是呢?”

  “但是,從這種療法目前的實驗結果來看,成功率只有不到四成,也就是說,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失敗了。”陸秦道。

  “失敗是什麼意思?像現在一樣,繼續等死?”蘇允笑問。

  陸秦輕輕摟住他的肩:“好一點,就是維持原狀,最不濟的一位實驗者,他上了手術臺,沒有下來。”

  蘇允偏過頭,不解地“嗯?”了一聲。

  “也就是說,失敗了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教授和團隊無法控制,最壞的結果,是加快死亡。這也是為什麼,教授一直對這種療法,乃至所有癌症的治療持謹慎態度——他不能拿任何人的生命開玩笑,所以如果病人已經沒有治癒的可能,他不建議病人再徒勞地把生命浪費在醫院裡。”陸秦說,“所以懷恩伯格教授讓我們自己選,是否願意試一試。如果願意,那麼一切後果自負,他無法對治療結果做出任何保證;如果不願意,他也可以向我們推薦另一位醫生,那位醫生同樣是歐洲癌症治療領域的權威。”

  陸秦說完了,轉過頭,問蘇允:“蘇允,你選什麼?”

  花園裡靜悄悄的,偶爾有幾個人順另一條路從他們身後匆匆走過。蘇允靜靜地垂著頭,額角貼著陸秦的肩,想了一會兒,問:“那你呢,你怎麼選?”

  “我沒有馬上給他答案。”陸秦低歎,“蘇允,我也不知道怎麼選。”

  他深吸一口氣:“我當然希望你能把病治好,就算治不好,能控制住病情不再惡化,叫咱們多一點時間在一起也是好的。可誰也不能保證咱們一定能成功,我不敢冒這個險。看著你昏迷進手術室,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像被誰燒化了幾次,萬一你……我肯定就受不了了。”

  蘇允俯下身子,右胳膊支在膝蓋上,從下往上打量他,噙著笑故意問:“這麼捨不得我?”

  陸秦拎著他的衣領子把他拽回自己懷裡,小聲訓斥:“別鬧,說正事呢!”訓過這句,他放軟語調,“以現在的治療方案繼續治療下去,或許也不能治癒,可是起碼,我們總能拖上一陣子。或許一兩年,或許三五年,或許十年八年。可是一旦同意接受懷恩伯格教授的治療,且不說最後結果如何,中途停藥會給身體造成巨大的副作用,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不確定你能承受得了這些副作用。”

  “可是,我想試一試。”蘇允把手塞進陸秦懷裡,暖洋洋地捂著,“四成的成功率,其實不低了,畢竟面對的是絕症,要求百分百治好,也不現實。陸秦,我覺得可以試一試,成功了,咱們就多得了三十年,如果我的頭髮白得快一點,我們也算白頭偕老;失敗了,不過就是那一天來得早了點而已……”

  蘇允短促無聲地笑了一下,提到那一天,他自己都下意識排斥:“更何況我覺得,我們會成功的嘛。”

  陸秦仍舊猶豫,蘇允輕輕環住他的腰,胸口貼住他的胸口,抬起頭,眼睛眨巴眨巴。

  “哥,我自己的命我自己做主,我想賭一把,你支持我,好不好?”他扁起嘴,鼓氣,“哥,我想活著,我不怕死,可是我也想活著。我今年三十歲,與你相識,也不過只有十個年頭。我想咱們以後能再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想多得到點時間,把我一直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都嘗試一遍。以前的三十年我活得漫不經心,如果能再活一次,我想活得認真一點。為了這些心願,我願意賭,賭我下得來手術臺,賭我是那不到四成的幸運兒當中的一個。哥,你支持我,好不好?”

  陸秦緊緊擁著他,半晌,他點了點頭。

  日光和煦,照得人暖。蘇允與陸秦並肩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往回走。走進病房,蘇允一件件脫下自己的西裝,小心掛回衣櫃裡,陸秦倚在門邊瞧著,突然道:“對了,懷恩伯格教授說,如果咱們答應接受他的治療,他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蘇允關上衣櫃門。

  “他說,在治療過程中,我們必須無條件配合,堅決做到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陸秦一邊回想著教授當時認真的語氣,一邊道。

  “這不是應該的嗎?”蘇允不解,“治病不是本來就應該聽醫生指揮嗎,幹嘛還特地強調?”

  “我也不明白。”陸秦聳聳肩,“可能歐洲那邊的病人比較有個性?”

  “呵呵。”蘇允說。

  第64

  懷恩伯格教授到達中國當天,蘇允又陷入昏迷。遠方本來預備了隆重的歡迎儀式,陸秦也打算好好盡盡地主之誼,這下全泡了湯。

  好在這次昏迷不如上次兇險,蘇允很快便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漂亮護士,也不是帥氣醫生,更不是自他生病以來便仿佛瓊瑤劇男主附體每天望著他的眼神含情脈脈恨不得叫他“依萍”的陸秦,而是個陌生人。那人鷹鉤鼻子,眼窩深陷,哪怕戴著口罩只露半張臉,露出來的那半張也全是褶子。都說外國人老得快,蘇允覺得他應該算外國人裡老得更快那一撥。不是說懷恩伯格教授只有六十歲嗎?蘇允迷迷糊糊瞧著,怎麼看都覺得這位老先生應該已經七十高齡了。

  這麼想著,蘇允歪歪頭,又睡過去。夢裡隱約聽到陸秦的聲音,他講英文,帶一點法國口音,問身邊人:“他什麼時候醒?”

  回答他的人也說英文,帶濃重的德國口音,舌頭捋不直,語氣卻氣定神閑,說:“已經醒了。”

  “教授你可別逗我,”陸秦低聲道,“這還閉著眼呢,怎麼能叫醒了?”

  教授淡淡說:“他確實醒了,閉著眼可能是因為不想看見你。”

  “放……”陸秦硬生生咽進去那個“屁”字,低叫,“我媳婦怎麼可能不想見我?”

  歎息,然後是腳步聲,接著,蘇允指尖一疼,酸麻感傳遍全身,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從夢境跳到現實,醒了。

  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竟然還是那個滿臉褶子的德國老頭。

  “這不就醒了?”懷恩伯格教授聳聳肩,無辜地說。

  因為老頭……哦不,教授的叫醒服務實在不怎麼人性化,那之後蘇允落下個後遺症,見到懷恩伯格的鷹鉤鼻就精神。昏迷少之又少,到最後基本沒有,連高燒不退的時候都少了,雖然仍舊會在午後某個時刻固定低燒,但尚在可控制的範圍內。懷恩伯格教授的療法用時三個月,主要治療方法是藥物搭配手術,最重要的,就是最後的手術,這決定著蘇允的生死。術後蘇允處於昏迷狀態,如果能夠在48小時內恢復清醒,那說明手術成功,否則……

  “否則會怎麼樣?”蘇允問,“一直昏睡下去?”

  “那倒不至於,”懷恩伯格教授輕描淡寫地說,“我有個病人,手術後昏睡了兩個月,最終還是醒了過來。”

  蘇允沒說話,與陸秦對視一眼。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們已經大概摸到一點懷恩伯格教授的脾氣,那就是聽教授說話,永遠不能只聽上半句,因為重點——永遠在下半句裡。

  “現在呢,”陸秦問,“那個人怎麼樣了?”

  果然,重點來了。

  懷恩伯格教授說:“他癌症復發,正在化療,應該……是治不好了。”

  ……沉默。

  屋子裡冷風吹過。

  “當然,畢竟這只是個例,不能說明一切。”教授補充道,“更何況,與其擔心自己可能醒不過來,還不如擔心自己能不能從手術臺上下來,對不對?”

  ……

  “我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嗎?”蘇允哭喪著臉問。

  懷恩伯格教授的療法十分狂野,剛開始治療那幾天,藥液一輸進蘇允的身體裡,他就開始反胃噁心,吐個不停。陸秦心疼,想建議教授減少藥量,或者換一種藥,教授怎麼可能聽?來之前他已經打過招呼,叫蘇允一切聽他的。不過教授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忍不住還是做出了一點解釋。

  “這是正常的藥物反應,每個人都會多多少少有點腸胃刺激,只是你更加敏感而已。”教授對蘇允說,“忍忍吧,過幾天就好了。”

  過了幾天,蘇允好不容易適應了這種藥,教授又在他的點滴架上開了新地圖,換了另一種藥。這次他不覺得反胃也不覺得噁心了,他沒食欲。本來吃得就少,這一折騰,乾脆丁點東西都不想吃。教授見到,微笑著讓他做選擇題,是努力吃東西呢,還是注射營養液,蘇允抬頭望瞭望點滴架子上並排擺著的幾瓶點滴,再瞅瞅自己手背上青紫的靜脈,含淚決定:

  “我吃!”

  治療開始後第一個月,蘇允的病情沒有繼續惡化,除了還是那麼瘦,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剛入院時好多了。教授的助手私下告訴陸秦,蘇允幾乎是教授治療過的病人中效果最顯著的一個,他看好蘇允今後的治療。同時,教授及團隊也開始正式討論是否要適當提前手術。

  蘇允的日常仍舊與平時一樣,早晨起床後不久就要輸液,下午兩三點左右,點滴輸完,他就與陸秦去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散步。偶爾有朋友來探他,他高興極了,拉著對方聊天。有時候難免會悶得不行,於是稍微走得遠一點,戴上口罩,去醫院附近的街道上轉一圈,看看車水馬龍,再趕緊回來。

  得知他生病後,世界各地的粉絲都十分牽掛,大家自製賀卡或者各種各樣的小禮物,源源不斷寄到陸氏娛樂,要求經紀人轉交。經紀人每每到醫院探病,都要帶上一大袋子,裡面有粉絲親筆給他寫的信,以及各種各樣的禮物。蘇允真誠地感謝粉絲,他把禮物堆在床上,繞自己擺一個圈,讓經紀人用手機拍成視頻上傳網路。有粉絲根據蛛絲馬跡推測出他在哪家醫院,循著地址找去,竟然真被她找到。只是她站在病房門外猶豫再三,到底沒忍心打擾偶像,只是在門口默默放下了鮮花與自製的蛋糕賀卡,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她的偶像並不在病房裡,她的偶像剛從小花園裡散步歸來,躲在走廊拐角,將她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楚分明。

  “被人這樣安靜地愛著真是好幸福啊。”蘇允捂著心口說。

  “是啊,”陸秦寵溺地笑,“我的大明星。”

  教授及團隊最後的討論結果是,維持原定手術時間不變。手術前一天,正是話劇《夢生》本季的最後一場演出。蘇允入院後,話劇男主角換上了其他男演員,因此,話劇的首演成為再難複製的經典。岳林執意為蘇陸兩人預留出全場最好的兩個位子,並很早就送了票來。蘇允去不成,卻明白他這一舉動背後的許多含義。

  演出當晚九點半,蘇允已經躺在床上,陸秦也打算睡了,卻忽然接到岳林打來的電話。陸秦躲到一旁接聽,蘇允遠遠地豎著耳朵,生怕演出出了什麼問題,他們瞞著自己。過了會兒,陸秦走過來,把手機遞到他面前,按下免提。

  寂靜的病房裡,只聽電話那頭傳來岳林清晰的聲音。

  “這齣戲,其實最要感謝一個人。是他一手改編出這麼棒的劇本;是他用誠意打動了我,執導這部劇;是他用自己的誠懇召集了所有的演員;也是他,用自己的努力、心血與汗水,打造出這麼棒的一部劇。雖然他今天不在現場,但是我,還有我身後的所有主創,都想真誠地向他說一聲,蘇允,謝謝你。”

  掌聲雷動。

  “最近蘇允身上發生了一些事,我想大家都有所耳聞。明天他就要上手術臺,我記得他曾經跟我說過,這是他的第一部話劇,他很擔心觀眾會不喜歡。現在他正在電話那頭,我想讓大家配合我,待會兒我數到三,如果你們喜歡這部劇,大聲地告訴蘇允好嗎!”

  “一——”

  “二——”

  “三——”

  岳林大聲問:“你們喜歡這部劇嗎?”

  “喜歡!”全場齊呼。

  “蘇允加油!”

  “蘇允我們等你!”

  “蘇允加油!”

  在經久不息的呼聲中,全場傳來無數自發的加油與鼓勵。

  電話這邊,蘇允輕輕捧住了手機。

  “謝謝你們,”蘇允說,“我一定會再次回到舞臺上的,一定!”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蘇允準時從病房出發,被推進手術室。一路上,他緊緊握著陸秦的手,陸秦問他怕不怕,他想了想,搖搖頭。

  “如果能從手術臺上下來,我想再排一部話劇,再拿一次影帝,執導一部自己的電影,拿一個最佳導演獎。”蘇允拉拉陸秦的手,笑,“還有,你不是說我們去英國結婚嗎,如果手術成功了,出院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英國,好不好?”

  “好,”陸秦說,“都聽你的。”

  蘇允揮揮手,被推進手術室。

  手術進行了五個多小時,陸秦始終等在外面。岳林言勵等等都來了,大家提出輪換著休息,可陸秦不同意,他生生在手術室外面坐了五個多小時,直到懷恩伯格教授的助手走出門,問道:“蘇允的家屬在哪裡?”

  陸秦猛地起身奔過去,坐得太久,大腦一瞬間供血不足,他踉蹌了一下,幾欲摔倒。

  “在這兒。”陸秦穩住身子走到助手面前,開口,聲音顫抖,“蘇允怎麼樣了?”

  “手術很成功,腫瘤已經順利切除了,也沒有在體內發現癌細胞擴散的現象。”助手笑道,“目前看來一切情況良好,就看他能不能醒過來了。”

  半小時後,昏迷中的蘇允被推入重症監護室,陸秦開始進入等待。

  他以為這場等待最多只有48小時,然而,命運跟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一天,24小時,蘇允情況穩定,沒有蘇醒;第二天,48小時,蘇允情況仍舊穩定,還是沒有蘇醒。懷恩伯格教授已經確定蘇允不會再有生命危險,建議他轉回普通病房,但為什麼他超過48小時還未蘇醒,教授卻給不出個明確肯定的答案。

  陸秦在焦急焦慮中多等了一天,兩天,三天……蘇允睡著,他卻不睡。沒人勸得動他,他日夜守在蘇允床邊,生怕錯過蘇允醒來的瞬間。日子久了,身體撐不住,有幾次他也不知怎麼,竟然就這麼撐著頭睡了過去,醒來懊惱不已,懷疑在睡夢中,蘇允一定有一瞬間睜開過眼睛,只是自己錯過。

  等待會讓人焦慮,但長久的等待,反而會讓人心境平和。開始的焦慮與焦急漸漸變得平靜,陸秦也不再熬體力,死死守在蘇允床邊,生怕錯過蘇允的醒來。有時他甚至會親自給蘇允的花瓶裡換一束花,或者推開窗,在視窗站一會兒,望一望他們曾經一起散步的小花園。他在蘇允耳邊打趣:你該不會認了真,想跟那位睡了兩個月的先生比一比吧?想了想,又補一句:他不是個好榜樣,你不要學他,不過要是你覺得累,想多睡一會兒,那也沒關係,哥等著你。

  他一直在等,他以為自己要一直等下去了,直到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他伏在蘇允床邊,睡了個溫暖香甜的午覺,忽然,手心裡,那只從來安靜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稍縱即逝,像睡得太久,產生的一點幻覺。

  陸秦抬起頭,陽光從視窗直射進來,朦朧的光影下,蘇允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蘇允?”陸秦試著叫。

  沒有應答。

  陸秦伏過去,他湊近蘇允的臉,輕輕叫:“蘇允?”

  還是沒有應答,然而蘇允睫毛的抖動更快了。

  陸秦瞬也不瞬地盯著蘇允,第三次,他尾音顫抖地叫:“蘇允。”

  手心微動。

  陸秦抓著蘇允的手,笑著,眼角卻有一顆眼淚滑了下來。

  (完)

  第65章:番外夢生

  蘇允出院後第五年,他把話劇《夢生》改編為電影,執導了自己的第一部處女作。

  電影版《夢生》由他自編自導,主演啟用了他的好友、曾經因為出櫃事件一度無片可拍的男星杜子驍來擔任。電影取景地多達五國,拍攝歷時半年,蘇允動用自己的人脈,請來許多圈中泰斗及當紅明星參演或客串,並在電影上映後率電影一干主創跑遍中國二十八個大城市。電影上映後一星期,輕易問鼎十年內國產文藝片票房冠軍,並在上映一個月後登頂當年的華語片票房冠軍,作為代表影片入選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角逐金棕櫚大獎。

  時隔十五年,又來到美麗的海濱小城坎城,蘇允有著與當年二十歲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心境。當年他是中國電影大佬懷裡逗弄的一隻貓兒,哪怕陸秦把他當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裡,可身邊的每道投向他的目光都戴著曖昧。即便他剛在國內拿了影帝,也沒人真正認可他的能力,無論他追隨陸秦走到哪裡,人們第一眼永遠望見陸秦,然後才短暫地瞥一眼他。十五年後,他帶著電影主創來到坎城的紅毯上,俊男靚女一字排開,瞬間,閃光燈與快門聲響成一片。

  照片發回國內,瞬間佔據各大網站娛樂版頭條,影評人開足馬力,關於他能否最終拿到金棕櫚大獎的討論層出不窮,甚至有影評人為了搏出位,在微博搞轉發抽獎,如果蘇允拿下金棕櫚,凡轉發者每人可獲100元,支付寶轉帳。

  這種轉發十有八九是扯淡,然而重度微博控杜子驍同學還是認真地讓助理給自己註冊了二十多個小號,挨個轉發。

  “萬一兌現了呢?”他這樣對蘇允說,完全沒想過自己已經是第七萬個轉發者了。

  在坎城,人們談論最多的除了電影還是電影。蘇允此次來,不僅是為了角逐大獎,更是為了推廣和發行《夢生》的海外版權。除了開幕式第一天的紅毯,接下來幾天,他在各大酒會和私人聚會之間穿梭。

  法國的電影大佬們,十個有六個與陸秦稱兄道弟,畢竟當年大家一起喝過大酒追過大妞,年少無知時建立的感情最深厚。這次陸秦沒來,卻在蘇允出發之前,挨個給同學打了一圈電話,鄭重其事,反復強調,這是我媳婦,你們不許欺負他。

  想來他要是認識評委會主席,說不定都能暗箱操作直接給蘇允一個金棕櫚大獎。

  沒事,他不認識,蘇允認識。這次的評委會主席是華人,蘇允的大前輩。

  有了陸秦的關係保駕護航,蘇允在各大酒會和聚會上遊刃有餘。他本來就身姿挺拔,長相一等一的好,三指捏著紅酒杯往場中央一站,哪怕他不主動,也有人主動跟他搭訕。沒幾天,他就談下了歐洲幾大國的海外發行,還抽空幫時尚雜誌拍了幾組大片,做了一次電視直播的坎城現場連線採訪。

  與美國發行公司談判那天,陸秦終於忙完了國內的事情趕到,他下了飛機,簡單換了個衣服,便提出與蘇允一道去。陸氏娛樂是電影《夢生》最大的投資方與國內發行方,有陸氏娛樂的老總出馬,電影在美國的發行自然手到擒來。

  回程路上陸秦累得睡著,迷迷糊糊間睜開眼睛,發現蘇允正在吃藥。如今蘇允的身體狀況與常人無異,只是仍需要長期服藥,定期複查。蘇允剛出院那半年,陸秦心裡總不踏實,明明人就睡在身邊,他卻總夢到蘇允不見了。那時候蘇允每月複查一次,領回不同的藥,一吃一大把,要咽下去得分幾次。陸秦心疼他,每每看得皺眉,蘇允卻笑他大驚小怪,生病哪有不吃藥?吃藥哪有只吃一顆?後來蘇允的情況漸漸穩定,體力恢復,瘦削的身體也慢慢胖了回來,藥就吃得少了,陸秦看到,總算長出一口氣,不再擔心。

  大約出院一年左右,蘇允開始接戲。他這輩子不會做別的,只會拍戲,要複出,自然要從拍戲開始。一開始的劇本大多沒什麼內涵,卻一水兒的商業大製作,諸如“亞洲首部5D電影”“史上最大投資3D魔幻巨制”之類的口號滿天飛。蘇允挑來挑去挑花了眼,不得不去請教當年曾經成功複出過的前輩。前輩與他聊了一下午,最後贈他六個字——

  “靜下心,慢慢磨。”

  蘇允最後選了一部既不大製作,也不喊口號,純粹以情動人的電影,導演是之前很多次的熟人,他們一起磨了半年,磨出一部票房口碑俱佳的好片。

  這部片子為蘇允贏得了人生中第四座影帝獎盃。

  就是在那時,蘇允動了自己拍電影的念頭。

  他決定把《夢生》搬上大螢幕。

  病癒複出後,他的工作量減少很多,這給了他大把大把的時間,去籌備自己的處女座。投資不用擔心,陸秦自然包辦;團隊也不需要擔心,過往他合作過的大多是圈中一線團隊;唯獨要仔細斟酌的,是演員。

  蘇允決定退居幕後,完完全全做一個導演,男主角的人選,他首先想到了杜子驍。

  向公眾出櫃後,杜子驍片約銳減,以前電影和電視劇邀約不斷,如今一年只能出一部片。蘇允電話打過去,杜子驍正在美國,他跟白哲代孕的孩子即將出生,蘇允問他願不願意做自己電影的男主角,杜子驍想都沒想就答應,杜子驍反過來問了蘇允一個問題,蘇允卻猶豫了五分鐘,都沒有給出答案。

  杜子驍問:“哥,你願不願意當我孩子的乾爹?”

  除了男主角換人外,電影其他角色基本延續話劇原班人馬。這些年一直在話劇舞臺活躍的簡曉甯時隔五年有了這個登上大螢幕的機會,甚至高興得一宿沒睡著。蘇允很快召集起了電影班子,轟轟烈烈開拍,輾轉五國,花了八個月拍好,又用了五個月去剪。電影上映已經是又三個月之後的事,誰也沒想到,這樣一部沒有特效沒有超級英雄更沒有超大投資的片子,竟然成為了當年內地票房冠軍,還來了坎城。

  陸秦搓搓臉,午後陽光裡,坐在窗邊的蘇允轉過頭,對他微微露出一個笑。他挪動身體坐到陸秦身邊,仰著脖子貼上來,諂媚地笑。

  “哥,”他說,“明天的閉幕式,你陪我一起走紅毯好不好?”

  此話一出,陸秦滿心的旖旎與溫柔瞬間消失乾淨,整個臉在一秒鐘內褪盡血色。

  陸秦暈紅毯。

  這個毛病就是十五年前在坎城紅毯上被發現的。

  具體症狀為,閃光燈一閃,陸秦就犯困。

  十五年前,陸秦走完紅毯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典禮還沒開始,找個沒人的小房間睡了一覺。

  陸秦想拒絕,可是看著蘇允期待的眼神,他覺得,大不了就是再找個沒人的小房間睡一覺而已。

  他應了!

  蘇允早就為陸秦準備了全套高定西裝,言勵出品,品味保證。十五年前,是陸秦為他套上西裝,十五年後,在酒店房間裡,換作蘇允抖開西裝,一個袖子一個袖子地給陸秦穿上。他們的西裝是情侶款,扣子處做了精美的設計,配成一對。站在落地穿衣鏡前,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天鵝絨盒子,打開,裡面是精緻的一對白金鑲鑽對戒。

  他牽過陸秦的手,幫陸秦套進無名指,然後伸展手指,沖陸秦挑挑眉。

  陸秦笑著把戒指戴在了蘇允指間。

  紅毯群星熠熠,近百年歷史的坎城電影節幾乎網羅了全球巨星。《夢生》劇組在紅毯儀式中間出場,他們的身影一出現在紅毯上,閃光燈與快門聲便響成一片。蘇允與陸秦走在劇組最正中,陸秦一腳邁上紅毯,面對著閃光燈,身子不自覺晃了一下。蘇允從身後不動聲色地扶住他,兩人轉一個圈,一同向對面的影迷揮手致意。

  “困嗎?”蘇允低聲,儘量不動嘴型地問。

  陸秦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笑著向影迷揮手,也不動嘴型地答:“有一點,能忍。話說……你為什麼一定要我跟你走紅毯?”

  “因為我想跟你出現在一個框裡。”蘇允轉個身,在無數鏡頭前,對陸秦笑道。

  陸秦到底撐過了整條紅毯,進了典禮大廳便找了條沙發坐下打盹,直到閉幕式典禮開始之前,身穿長裙的禮儀小姐引領大家入場他才醒。蘇允的位子在陸秦右手邊,陸秦落座後,輕輕牽了牽蘇允的手,問:“緊張嗎?”

  “緊張什麼?”

  “能不能拿獎啊。”陸秦笑。

  蘇允高深莫測地笑笑,不回答這個問題。

  蘇允自然是希望得獎的,誰希望空手而回呢?據影評人預測,本次《夢生》最有可能獲得的獎項有三個,一個是最佳剪輯,一個是最佳攝影,一個是最佳影片金棕櫚大獎。這與蘇允團隊預測的基本相同。但是閉幕式典禮進行至尾聲,最佳剪輯最佳攝影等獎項已經頒出,《夢生》劇組仍舊顆粒無收。

  蘇允的指尖微微有一點涼。

  在團隊的預測中,《夢生》雖然獲得最佳影片提名,但獲獎幾率渺茫。事實上,連蘇允自己都深知這一點。這是他第一次執導電影,可以憑處女作參加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並獲得提名已經是無上殊榮,獲獎與否,其實他都能接受。然而無論心態調整得有多麼好,他總抱有一點明知不切實際卻還要去希冀的念頭。這部電影是他與中國頂級團隊磨了近兩年才磨出的片子,他希望這部電影能獲得國際的認同。

  緊張的情緒中,旁邊人忽然伸了只手過來。 那只手乾燥而溫熱,無名指處有一枚小小的白金鑲鑽戒指,硬硬地磕在蘇允指尖的戒指上。蘇允轉過頭,他看到陸秦對自己露出一抹鼓勵的笑容,這時,金棕櫚大獎開獎。

  “獲得第X屆坎城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的是……”臺上,華人評委會主席打開信封,對著話筒,用中文清楚地念出那個名字。“《夢生》!”

  一瞬間,全場掌聲雷動,蘇允成為所有燈光的中心,螢幕迅速切換到他的臉上,有那麼兩三秒,他忘了笑,表情是僵的,大張著嘴,直到陸秦激動地擁抱住他,他才反應過來。

  他拿到了自己最想要,卻以為希望最渺茫的一個獎!

  蘇允依次與團隊成員擁抱,帶領劇組成員一起上臺領獎。杜子驍走在他左邊,一邊走,一邊小聲而興奮地問:“哥,你說那個影評人這次得掏多少錢啊!”蘇允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得出這麼個結論,不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誰想到這個眼神被在場記者捕捉下來,誤讀成驚喜,第二天作為新聞配圖,也跟著出現在國內的各大網站上。

  蘇允走上台,親手從華人評委會主席手中接過卷成筒,系著紅緞帶的證書,然後調整好話筒高度,輕輕吻了證書上的紅緞帶一下。

  “謝謝坎城,謝謝。”他說,“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坎城,卻是我第一次站在坎城的領獎臺上,站在這裡真的非常緊張。感謝評委會頒這個獎給我,感謝所有支持電影的人。電影是我,還有劇組共同的理想,這個獎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我們會做得更好。”

  他側過身,向台下介紹:“感謝我的劇組,杜子驍、任溪,攝影林游,美術鄭琦,感謝張楓老師在這部電影拍攝期間給予我的幫助,感謝陸南方女士,還有,感謝你。”

  這個“你”含混不清,全場人都不明白蘇允指的誰,於是所有人都靜默下來,等待蘇允。

  蘇允望著台下,臺上的燈光太亮了,使得台下暗得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可他望著台下,他知道陸秦就坐在那個地方。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謝謝你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對我不離不棄,謝謝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曾經是你帶我來到坎城,在這裡我愛上電影,謝謝你。”

  蘇允揚起頭,他望著台下,台下有一道目光也無聲地望過來。他們在遙遠的對視中,彼此微笑。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