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落魄

 

  杭州西湖。雨茫茫,橋彎彎,兩岸青山,花紅柳綠。暮春時節,湖光山色,優美如畫。路轉堤斜,滿目繁華。細雨中,幾聲簫管絲竹,江南女子眉目清秀,撐一柄竹傘,穿一身碎花裙裳,自是一番美景。一灰衣少年放下手中的重物,倚於橋欄,傾聽幾名婦女的對話。

  “春二爺近曰看上張家少奶奶,這事兒鬧得可不小。”

  “可惜張少奶奶對相公癡心得很,任他春二爺再是風流瀟灑,也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呢。”

  “真不知道春二爺在想什麼,都一妻三妾了,還吃著碗裡想著鍋裡的。”

  灰衣少年不屑地瞅了她們一眼,無心再聽,搬起地上的重物就準備離開。方走一步,那幾個婦女又開始談論,提到了一個名字,複家小公子。少年停下來,又繼續聽。

  “春二爺那點行,跟複家小公子比,就是用小拇指比大腿。人家那是一夫十三妾,十四歲就開始納妾,把晨耀山莊都納垮了,病床上還摘牡丹呢。”

  “這個誰不知道呢。姑蘇複府,晨耀七子。七公子複語歡,風流弄垮自家府,十三小妾頓成一群虎!哈哈,死到臨頭了,還送他那什麼牡丹公子一隻紙鳶,人家甩都不甩他帳,轉身就走。”

  灰衣少年抿了抿唇,準備搬東西離開。此時,一個彪形大漢沖過來,甩手就在他臉上拍了個漏風巴掌,啜口唾沫道:“給老子在這裡偷懶,今天不打死你這反叛肏的!肏屄!”

  白皙皮膚瞬間紅了一塊,灰衣少年埋下頭,原本高挑秀美的身形頓時矮了一截,眼中盡是憤然不屈。那大漢見他如此,更是怒火中燒,又拍過去幾巴掌:“你娘那個臭屄!你不服氣是不是!老子就在這裡打死你奶奶的!”一邊說著,一邊拳腳相加。

  少年身上原就有幾處淤青,這會子又紅又紫,隱隱浸血。那大漢依舊不解氣,朝他小腿骨頭上踹,少年眉頭緊蹙,愣不跪下來。幾名談天的婦女都停下來看著他們,面有不忍,一勁兒咂嘴,卻不敢阻撓。那漢子打得不耐煩,拖著他的領口就往湖邊走。

  晚霞染湖水,黃昏煙波裡。垂柳闌幹,飛絮濛濛。湖邊酒館,陳舊卻熱鬧。一名女子獨坐一角,相貌平平,卻相當顯眼:面前一排空酒罈,一腳踩地,一腳蹬椅,動作粗俗之極。不時抱著罎子,直接灌酒入口,用袖子蹭蹭嘴皮子,仍不覺解渴。正欲找小二再要一壺,回頭見來人卻停下。一名灰衣少年跛腳走入酒館,坐在她身邊。

  那人滿臉青紅傷痕,半垂著頭,精神衰竭,正是白曰被人毆打的少年。女子道:“嘿,小複,怎的又給人打了?我說你呐,也不知道學乖一點。”少年慌道:“雨紅姐,小聲些。”

  那女子姓錦,名雨紅。雨紅雨紅,一樹櫻桃帶雨紅。原是個極美的名兒,她卻解釋為“天下酒雨臉就紅”。錦雨紅號稱為酒生,為酒死,為江湖三大風騷女之一,是個孤兒,卻從不自憐,如今已二十有三,也不急著嫁人,醉生夢死渾渾噩噩的生活過得倒也自在。

  夜間西湖旁,笙歌四起,酒館內人來人往,路過的人,都會禁不住掃一眼錦雨紅。她倒不大介意,拍拍少年的肩道:“你雨紅姐我不是讀書人,說不來大道理。但就憑我在外打滾這麼多年,怎麼著也不會說假話。在外頭混哪,沒有不吃虧這個道理。”

  少年點頭道:“我知道。”錦雨紅灌了一口酒,嘴皮翹得老高:“我也明白你的,小複啊,不不,小李啊,我能理解你的苦。江湖上的人對你是有偏頗,晨耀敗壞與你無關,這點雨紅姐是清楚的。你原來過的那生活啊,我也明白,那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金迷紙碎一下變成貧困潦倒,是我也該苦死了。可愁有啥用呢?人無笑臉休開店,會打圓場自落台……”

  錦雨紅最大的毛病就是嘮叨,少年被她念得頭皮發麻,便打斷道:“雨紅姐,謝謝你。我只是來同你談談心,不是來抱怨的。”錦雨紅將酒罈子往桌上一擱:“行,你想說什麼。”

  少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錦雨紅道:“你不知道我幫你定。給我說說你那十三個愛妾好是怎麼收的好了。”少年支吾道:“嗯……其實他們不都是女子。”

  錦雨紅又喝一口酒,模糊道:“我知道,女妾的我不想聽,我就想聽男妾的。你和我說說那個什麼牡丹公子好了。”少年怔怔地看著她,半晌無語。

  錦雨紅道:“怎麼了啊?我喜歡看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錯了嗎?天下男女愛情多了去了,聽了膩不膩啊。”少年道:“牡丹公子是我的七妾,名叫複容。原來姓什麼,我忘了。”

  錦雨紅道:“慢著,你先和我說說‘天籟紙鳶’是什麼。”少年頓了頓道:“那是我家的樓閣名。”錦雨紅納悶道:“就這樣?”少年苦笑道:“就這樣。”

  天籟紙鳶,其實是少年隨性所創。兒時的晨耀山莊,鮮花盛開,芳草如茵,左手攬著複容,右手抱著仙仙,筱莆在前面引紙鳶之線,鳴見在一旁吹笛曲。意氣風發之時,偶而念上那麼一句詩,生活倍感閒逸:風際紙鳶那解久,閑聽天籟靜看雲。

  只是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第一章語歡

 

  大慶年間,民間流傳著那麼一句話:北是京都,西占乾坤,東南晨耀,合而大慶。即指京都長安是皇帝長清的地盤,天地教雄霸西方沙土,晨耀山莊併吞東南兩地。

  身為大慶子民,你若說你沒聽過晨耀莊主複正茂的名字,別人只會說你孤陋寡聞,但你若說你不知道複語歡,那人家極有可能問你:你叫什麼名字,還記得麼。

  複語歡非神非魔,只是複正茂的小兒子。與他的四個姐姐兩個哥哥,合稱為“晨耀七子”。複正茂有一妻兩妾,正室一直都無法生產,直到戰亂時期,兩妾都生了六個孩子,才懷上了語歡,誰知一懷就懷了一年有餘。後來天下太平,大家都在猜測胎死腹中,語歡才姍姍降世。

  複正茂迷信,請人算卦,八字先生說:成開皆大吉,閉破莫商量。你兒子出生一日,長星赤口,這孩子將來,定是個災星。一語中的,複語歡自此被自家老爹說為成不了大器。

  天違人願。複語歡非但未成大器,還成了個大大器。

  十餘年前,語歡便已仗著神童的名號,譽滿天下,婦孺皆知。一個八歲的猴巴崽子,竟將《太史公書》整一百三十篇倒背如流,數年後,單手擊敗詩劍公子,楊笙歌。

  其實,神童每數十年便會出現一個,這些理由不足以讓天下人牢牢記住複語歡三字。複語歡所做的事,那叫雷公動怒,不同凡響,掰掰手指頭數一數,總共有三件。

  頭一件,喜歡醜人。越是醜得驚天動地無懈可擊,他越是喜歡。複家丫鬟星月,生平最大的愛好,便是撿破爛回家,尤其好撿棄童與乞丐。

  語歡七歲的時候,星月撿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此孩童臉上有一塊燙傷,醜得讓人無法逼視,可複語歡偏偏喜歡他得緊,一天掛他身上當秤砣不說,還揚言要娶他當媳婦兒。這話驚動了複正茂和複夫人,連忙把那孩童藏起來不讓他見。可語歡一沒見著他,便哭著尋死覓活,砸了大堆前朝古董,剪了大批丹東絲綢,直到爹娘受不住,將孩童讓出方甘休。

  說到那個醜陋的男孩,雖貌有缺陷,被人歧視,卻毫不自卑,一笑起來,臉上便有兩個酒窩。人人都說,倘或他未被燙傷,定會討人喜歡。不過,那只是假設。

  順帶一提,那孩子的名字是語歡起的,叫鳴見。

  第二件,好色。這是複語歡成名的最大原由。十四歲開始納妾,不出五年,便納了十三個,他的媳婦,比他嫂子弟妹姨娘加起來還多。雖說語歡喜歡醜人,可十三妾裡,絕大多數還是美人。於是乎,有人猜測複語歡不是喜歡醜人,而是喜歡極端的東西。或極醜,或極美。而且他的品位十分獨特,十三妾裡,竟無一人正常。

  第三件,斷袖。斷袖自古皆有,收男寵也成了富家子弟中的流行。可大部分少爺老爺收的孌童,都是優伶相公,通常性子溫順,行為女氣,與女子差別頗細。

  複語歡倒來得奇,收的男妾多數都是大有來頭的。十三妾,七女六男,只有兩人的出身稍微平凡,其他皆出自書香世家,名門貴胄。那兩人都是男妾,十二公子與九公子。前者正是當年被他擊敗的詩劍公子,楊笙歌。笙歌雖是劍客,卻頗有幾分書生氣,語歡在與他第二次比武時,一包蒙汗藥迷暈,霸王硬拉弓,順手拖回了晨耀山莊,強娶入門,改姓為複。原本平易近人的笙歌終於在複語歡的調教下,變成了一個一點就爆的炸藥。

  再說九公子,這門婚事是複語歡受阻最多的一回。因為九公子不是別人,正是被星月撿回來的醜小孩,複鳴見。其實鳴見的性格很不錯,知書達理,沉穩莊重,在複語歡娶前六妾之前,兩人一直同盤而食,情同手足。自七妾牡丹公子複容入門後,兩人則撕破了臉,一直冷戰,用複語歡的話來說,既是:我和他互相討厭。

  二妾複筱莆問:“語歡哥,告訴筱筱嘛,為何討厭鳴見哥哥呢?”

  三妾複嫣煙冷冷道:“我瞧那鳴見不是什麼好東西。夫君,扔他出山莊最好不過。”

  四妾複星月道:“少爺,不要聽嫣姐姐的話,他可是我撿回來的。”

  大妾複仙仙道:“諸位姐妹冷靜,官人如此做法,自有他的道理。”

  複語歡道:“此話不宜多說。鑼,我的雲鑼呢?”

  關於雲鑼,這玩意可是複語歡的寶,每日必敲。究其原因,方知是九音鑼,擺在複語歡的房內。小鑼編懸在方形木架上,十五面大小相同而音高不同,以小木槌擊奏。原本是一個潮州商人送給複正茂作禮的,複語歡看到後,便向爹爹討來使。

  那一日,複語歡叫人將雲鑼搬回房,並招來十三妾。一向不愛答理語歡的笙歌終於忍不住問:“複語歡,你要這個來做什麼?”複語歡笑吟吟地瞅他一眼,又拿著小木槌繞著雲鑼走一圈,在第一個小鑼上敲一下,自如道:“仙仙。”在第二個小鑼上敲一下:“筱莆。”在第三個鑼上敲一下:“煙嫣。”眾人仍在雲霧中。

  複語歡在第四個鑼上敲一下:“星月。”笙歌稍有些動容。複語歡將小木槌放在第五個鑼表面,飛速拉到最後一個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連響九聲,然隨之念道:“霞,櫻,容,淡水,鳴見,言之,則宇,笙歌,松。”

  煙嫣抱著她的寶貝蜥蜴,冷哼一聲:“夫君,莫把我的名字念了出來。”筱莆一蹦一跳沖到複語歡身邊,抱住複語歡的手臂,發嗲道:“語歡哥就不要賣關子了,快告訴筱筱啦。”複語歡捏了捏她的鼻子,微笑道:“好筱筱,讓你松松哥猜猜。”

  十三公子複松沖出來,從頭到腳的火氣:“複語歡,你真下流!”複語歡挑眉,彈了彈那鑼,搖搖手指頭:“風流不下流。鳴見,你來解釋解釋。”

  複鳴見走出來,一副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行:“語歡的意思,即是每夜敲鑼,敲第幾個鑼,便是第幾妾為他侍寢。”語歡譏笑道:“還是鳴見最瞭解我。”鳴見含笑道:“客氣。”

  語歡未再理他,見所有姑娘都紅了臉,所有公子都白了臉,傲然一笑,揮起小木槌在空中轉了幾圈,最後在第二個小鑼上敲了一下。筱莆吊在語歡脖子上,笑得合不攏嘴:“語歡哥~~~”

  複語歡斷袖斷得很徹底,很決絕。前六妾與第八妾都是女子,其餘盡是男子。不過娶了男的,女的他也未落下,照樣每天氣貫長虹踔厲風發,敲鑼召侍寢,號稱自己如狼如虎。不過財狼惡虎也有精神不振之時。他若想歇息,便會敲第十四個鑼,然後獨睡。

  通常這個時候,女妾集體歎氣,男妾暗中叫喜。

  在別人眼裡,複語歡府藏十三位嬌妾,自是享盡衾枕之樂。實際上,複語歡過得可不怎麼坦蕩。確切說,他自意的“霸氣”,也只能征服七位女妾。六位男妾,除了排行老大的牡丹公子複容,其他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憋屈著過日子。

  插指頭進磨子眼,怪只能怪他自己。也不知是他越大越沒耐性,還是對女子有風度些。七位女妾都是他辛苦追求來的,六位男妾,除了與鳴見的婚禮,無一次不鬧出血腥事件。

  複語歡的大妾複仙仙,是杭州縣令的女兒,從小被父母灌輸三從四思想,芳齡十九。不笑時一張臉板得怪可怕,一笑起來,那叫一汪春水。平時左一句官人右一句官人,叫得人心肝兒直顫悠。十三妾裡她是老大,什麼事都得她來管著,壓力過大,開始養小動物發洩心情,無奈一養必死,府裡的雞鴨貓狗全給她玩到一命嗚呼。終於瞄上了三妾嫣煙的蜥蜴,嚇得嫣煙天天提心吊膽,帶著她的泡泡到處跑。

  提到仙仙,不得不提一下她的丫鬟湛藍。她們兩有一個共同的癖好,即是對後溲分外喜愛。仙仙喜歡把泥巴做成便便的形狀,湛藍喜歡往別人衣服上繡便便。主僕二人一條心,終於在複語歡的衣服上刺下了巴掌大的便紋。事後仙仙還溫柔道:“官人,真好看。”

  官人一眼橫去,終於決定出去尋新獵物。

  二妾複筱莆,即是那個天天把語歡哥掛在嘴邊的丫頭。十八歲,是個財主的女兒,天真粗線條。複語歡最喜歡她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筱莆的時候,語歡就對身邊的鳴見說:“那姑娘眼睛真大,乍一眼看去,整張臉就只剩倆眼睛。”鳴見頷首一笑,不多言語。

  但是娶回筱莆以後,複語歡才知道自己錯大了。筱莆的可愛是可愛嗲是嗲,卻有個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習慣,夢遊。是人都知道,一人夢游時,萬不可吵醒之,無數個夜晚,語歡起身,看見床旁一身白袍的姑娘來回遊蕩,終於忍不住,再尋獵物。

  三妾複嫣煙,與語歡同齡,二十歲。這位女子的出身大有來頭,是天地教教主的女兒,原姓賞。早在娶嫣煙之前,天地教便已雄居西土,可惜勢力與晨耀山莊相比,還是差了一截。賞教主自然不會放棄巴結複正茂的機會,狗腿地把女兒賣了出去。所幸當初語歡尚未斷袖,不然賞教主的小兒子也會被他掠走。

  嫣煙長得像狐狸,還是那種最妖的火狐,身上原有男子最欣賞的風情,卻偏偏擅妒。說話總像世界都與她有仇,還養著從天地教帶來的蜥蜴,愣哪個男子開始有十二分的新鮮,都會被她嚇跑。

  有一次,嫣煙又命令語歡不要再找筱莆,語歡道:“我找別人總行了?”

  兔子不吃窩邊草,語歡這猴子賭氣似的,愣猴上了自家丫鬟。且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把鳴見帶回來的丫頭星月。星月長得頗秀氣,但與前三人相比,便顯得有些平庸。都說複語歡極端,不醜不美的人,在他身邊不會持久。且星月撿破爛的習慣改不掉,厭之。

  之後兩個,複霞,複櫻,是一對姐妹花。語歡一箭雙雕,還洋洋自得。但是很快發現,此二人前為暴露狂,後為偷窺狂,且都自戀得使人無法接受,複厭之。

  納六妾,心想事不成。語歡原是一笑了之,卻在一夜之間性情大變,突然看上了男子。那人正是後來名滿天下的牡丹公子,複容。

 

  第二章複容

 

  複容原名慶容。提到這個姓,是個人都會有所顧慮。無錯,牡丹公子的父親是皇上的親弟弟,慶容是個真正的瓊萼。遙想當年,複正茂率軍替長清皇帝打天下的時候,語歡還在老娘肚子裡。複正茂統一了天下,霸佔皇權的人卻是長清。

  雖複正茂自甘退出朝廷,屁顛屁顛奔到江南混日子,卻仍不肯交出兵權。因此,複正茂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但凡大慶子民,心照不宣。這其中的利益關係,十來歲的小毛孩若要知道,除非日落東山水倒流。但年僅十六歲的複語歡,無所不敢,愣玩起搶親的把戲。

  複正茂四十三歲的壽辰,晨耀山莊歡天喜地,早晨粥鋪作買賣似的,十套鑼鼓一齊敲。清晨,星月方從語歡房裡出來,便窺見鳴見。

  那時鳴見十四歲,正是小夥兒長個子的時候,幾個月下來飛沖許多,舉步投足優雅高貴。身段自不用說,加之穿一身淡梅長袍,修長筆直,七分秀美,三分英氣。領口袖口清一色雪白,五指蔥管兒似的,纖細白皙。散發及肩,脖頸皮膚嫩如凝脂。

  光瞧著背影,星月一時無法與那個醜小子聯想到一塊兒去。直到看見鳴見左轉右轉,最後停在一棵樹下,抽出手帕拭汗。星月這才想起,鳴見是個路癡,走過去問他要去何處。

  鳴見抬起頭,抿唇一笑:“謝謝星月姐。我找語歡的房呢。”星月原是好意,可一見那張臉,禁不住後退一步。一道燙傷,從額心蔓延下來,將眼皮鼻樑沉沉壓住,坑坑窪窪,委實駭人。鳴見把頭側到南邊道:“我看可能在那裡。”便起身走去。

  星月喚道:“鳴見鳴見,走錯了走錯了。少爺的房間就在這邊。”鳴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有女子輕蔑道:“大姐與他說甚麼,不過是個下人。”兩人一齊看去,原來是嫣煙。嫣煙傲然揚起那張美麗的臉蛋,見鳴見轉過頭看自己,禁不住道:“看什麼,扒了皮的癩蛤蟆。”

  鳴見還未說話,嫣煙的腰就被人抱住。一回頭,瞧著了複語歡。語歡哄道:“嫣兒,這麼說話不對哦。”嫣煙心慌,看看鳴見,又看看複語歡,臉賬得通紅:“你管我!”語歡伸手去撓她的癢癢:“乖,給鳴見道歉。”嫣煙笑了一陣子,還是頗尷尬。

  鳴見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不必如此。”

  語歡聽他也這麼說了,只得叫嫣煙和星月先行離開,複問之:“你找我有事?”鳴見道:“朝廷派人來參加複伯伯的壽誕,據說是儲嫡。”複語歡挑眉道:“哦?太子爺都來了,我老爹面子還真是海了。”鳴見但笑不語。

  語歡勾著鳴見的脖子,小聲道:“他們可有帶美女來?”鳴見搖搖頭,頗是乖巧。語歡道:“嘿,你還不清楚你語歡哥麼。”鳴見想了想道:“真無女子。紅頂子的年輕人,只有太子爺和小侯爺。”語歡道:“你個臭小子,心被狗叼了去,肯定又聽我爹的話了。”

  鳴見彎了彎眼睛:“語歡,我瞧嫣煙姐挺孤單的,再納妾對她不好。”語歡道:“行行行,嫣兒欺負你,你還幫著她。我待你好,你就不替我找姑娘。”鳴見未再多言,語歡悻悻離開。

  黃昏時分,宴席上。江湖豪傑接踵而至,眾人齊聚一堂,群情鼎沸。複正茂興正濃,親手高碧玉鐘,歡迎來參加宴席的七十來個門派,十來名王侯,以及屈高就下的太子爺。

  複正茂不讓鳴見上桌,還命他只准帶一個小妾入場。語歡不開心地選了仙仙,見了太子爺慶寒,更不開心。太子爺長得果然就像太子爺,和他老爹齊坐,還擺一張自命不凡的臭臉,相貌還不及自己,就個子高些位置高些,拽得二八萬呢。

  相較慶寒,坐主人下座賓客上座的那位爺,耐看得多。水蔥般的純情少年,一張白淨的小臉,漂亮是沒話說,只是看去有些內向。從開席來一直靜坐,不與旁人搭話。上菜以後,未吃幾口就放了筷子。柔柔弱弱的模樣,整一個西施再世。

  語歡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問仙仙那可是所謂的侯爺。仙仙點頭。語歡更樂了,這侯爺和太子爺不大像,倒與鳴見有幾分相似,卻又比鳴見少了點什麼。

  雖鳴見醜陋,卻從不自卑,小侯爺長得挺好看,卻一直不敢直視旁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皇孫貴胄看去還是與常人不同,怎麼看怎麼高貴。

  飯後,大家紛紛下位敬酒。語歡在位置上坐了一陣子,則看到冷劍堂副堂主蕭二郎傾容而來,不緊不慢地翹起二郎腿,沖仙仙揚起下巴指了指他。仙仙會意一笑,用手帕遮住嘴。

  蕭二郎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眾目睽睽之下,勾腰諂媚道:“語歡近來越發俊俏,蕭伯伯都快不認不出了。”複語歡嗤笑一下,全以鼻孔看人:“語歡,該,你,叫?”

  蕭二郎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老夫失禮。”語歡道:“我瞧你是腦子上刷漿糊了。”蕭二郎道:“是是,老夫老糊塗。”語歡指了指身旁。蕭二郎在他身邊坐下。語歡砰地一拍桌,微惱道:“誰叫你坐了?我是叫你站著,別擋了別人的道。”蕭二郎屁股著了火似的跳起來:“對不起。”

  語歡攬過仙仙的腰,忍笑忍了半天,方在她耳邊小聲道:“真像一條狗。”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蕭二郎聽到。蕭二郎的臉上唰的由白變紅,再由紅變白,手抖了半晌才憋住未動怒。

  語歡扯扯衣領,微笑道:“我說蕭伯伯,你是不是又把冷劍堂的銀子輸在賭場了?這會子要找我爹借錢,要我替你求情是吧。”蕭二郎看了一眼正與老友飲酒的複正茂,驚慌失措道:“語,不,七公子,我這回真的是輸光了所有家當,不然也不會……”

  語歡調侃道:“哦?不然也不會如何?”蕭二郎哭喪著臉道:“您就不要來挑老夫的刺了。借我十萬兩銀子,我拿我媳婦兒子抵帳。”語歡怒道:“蠢貨!這麼孬種的話也只有你說得出口!你當我家是銀庫?十萬兩,滾回你那臭水溝裡去吧!”

  蕭二郎大驚,則差未跪下:“七公子,你剛出世的時候……”語歡放開仙仙,翻著白眼與他整齊說道:“我還抱過你呢,求你,幫我這個忙吧。”蕭二郎鼻頭上抹雞屎般,無言以對,只好退下身去,眼眶發紅,咬牙切齒地低聲咒駡:“他娘的,若不是靠你爹,你這小雜種能混個屁。”

  周邊的人都聽到了,唯語歡未聽到,還有些良心不安地看了他幾眼:“慢著。”蕭二郎回首,表情瞬間變得可憐兮兮。語歡蹙眉,掃了一眼牆壁,看到了掛在牆上的清輝劍,抓起一粒花生,朝劍柄扔去。吭的一聲,劍身飛出,他輕輕一躍,接住清輝劍。

  “這樣吧,這劍給你使。給你刺十劍,你若擊中我,就借你錢。”語畢將劍朝蕭二郎扔去。蕭二郎手上一抖,險些接不住,拿穩後卻支吾道:“不行,這,我不能傷了你。”

  這時,大廳內寧靜下來。慶容放下酒杯,抬頭看著他們。慶寒兩條長眉微絞:“複大人,這是怎麼一回事?”複正茂呵斥道:“語歡,你在做什麼?”

  語歡道:“我不過是和蕭伯伯玩玩劍。”複正茂看了一眼蕭二郎,道:“停手!”語歡微微一笑,對蕭二郎道:“那有何妨?我定下的規矩,我自然會遵守。”蕭二郎眼眶更紅了些,慢慢握緊劍柄,眼露凶光。轉瞬間,劍光一閃,直刺向語歡——

  語歡未料到他會猝然擊來,側身一躲,險些掛彩。方直起身,便聽到身爹在喚自己。只聽見唰唰唰唰幾聲,蕭二郎又連刺了四劍,語歡踩上餐桌,耍猴兒般避護。

  蕭二郎跟著踏上桌板,濺落一地碗盤,追殺語歡。語歡回頭沖他輕佻一笑,飛速伸手拽住他的白須,狠勁拉下。蕭二郎慘叫一聲,白須雪花似的飄揚落下。周圍的人都低笑出聲,蕭二郎一時按捺不住火氣,左右各劃二劍。最後一劍,語歡輕鬆躲過,兩根手指輕而易舉彈開劍鋒。

  兩人尚未從空中落下,語歡便驕傲地笑了,活像一隻雄孔雀。還未來得及說話,蕭二郎竟又一件刺下。語歡大驚,無奈距離太近,猝不及防,手臂被帶出一條口子。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氣。複夫人更是嚇得狂呼兒啊。蕭二郎一怔,手抖落劍。語歡按住傷口,一腳向他膝蓋踢去。蕭二郎腿一軟,立刻跪在地上。複正茂道:“蕭二郎,你還想要你那條命麼。”蕭二郎跪行到複正茂面前,慌道:“複大哥,我真不是想要故意傷害令郎的!”

  複正茂冷哼一聲,正欲喚人,語歡拂袖轉身道:“爹,讓他滾吧。”蕭二郎獲大赦,痛哭流涕,謝過了語歡,抹著眼淚,跌跌撞撞退下去。只是眼裡的怨恨,無人察覺。

  複正茂瞥了一眼語歡的手臂,道:“你先下去包紮,待會來我房裡。”語歡道:“爹,孩兒不過是想教訓教訓他。”複正茂道:“撐門面何必找諸多藉口,你先退下。”語歡咬咬牙,垂下頭,頗不服氣地翻了白眼,大步流星跨出大廳。

  繞了幾圈子,總算走到後院,打頭一個見的,便是筱莆。筱莆一副老鷹得腸的模樣,撲過來猴上語歡的胳膊:“語歡哥!”碰到傷口,語歡輕哼一聲,筱莆才發現他的手被劃上好大一個口子,緊張得大呼小叫。語歡用指尖壓了她的嘴,小聲道:“噓,別讓你嫣姐姐看到,免得她又‘忠言逆耳’。”筱莆會意點點頭,左看右看,神秘兮兮。語歡道:“替我去把鳴見叫出來,順便帶了藥。”筱莆睜著大眼睛,吱溜一下沒了蹤影。

  原本語歡不勝酒力,喝了幾口便有些頭暈,加之與蕭二郎比武,耗了些體力,愈發疲倦,遂在小池旁坐下,只手撐住額心。是時深秋,皓月千里,萬象澄。草螽鳴如織機,池中玉波舂容。

  這一塊園子,是語歡根生土長的地方。從小嬌生慣養,乘肥衣輕,成親鋪張,百兩爛盈,他卻未曾留意過家中景色。語歡方垂了頭去看傷,卻看見面前草坪上一道影子。

  語歡一驚,抬頭看見了面前的人。袞衣繡裳,面如敷粉,腰間一塊鳳紋玉佩,眉目間幾分內斂含蓄。一雙眼珠子,溜溜的,月下分外晶亮。語歡險些喊出鳴見的名字,卻發現那人是小侯爺,慶容。見他還一臉浩然正氣,禁不住為之感染,斂聲作色,起身道:“見過侯爺。”

  慶容眼神忽悠,欲說還休,大姑娘相女婿的模子愣把語歡逗笑了。語歡扯了扯領子,鬆開摁住傷口的手,微笑道:“侯爺找語歡,有何指教?”慶小侯爺一句話當頭劈下,劈得語歡一頭霧水:“你今日之所為,該當何罪?”語歡眨眨眼,繞著慶容走了一圈,又一圈。

  慶容按捺不住性子,終於拿出了點王孫子弟的氣魄:“站住!”語歡立馬站住,在慶容身側停下,歪了腦袋去看他,捂著嘴笑。慶容道:“你笑甚麼。”語歡道:“語歡不過好奇,為何不見太子爺的蹤影?”慶容怔了怔,面有難色。語歡笑道:“若是不方便,大可不說。”

  慶容似乎松一口氣,又很快清了清喉嚨:“複小公子,今日你當著武林豪傑欺負一個老人家,不覺問心有愧?”語歡不屑道:“原來你是替蕭二郎求情的呢,那老喬民嗜賭好色,為了銀子差點賣掉妻子,少爺我這麼做,已給足了他面子。”

  慶容道:“可他畢竟是個老人家。”語歡道:“這麼說,侯爺的意思是要語歡慈悲為懷,常樂為宗,施捨惟機,低舉成敬。”慶容道:“只是叫你以後收斂點,這次免罪。”

  語歡瞅了他那副正兒八經的模樣,拼命忍笑,弓背拱手道:“多謝侯爺。侯爺慢走。”慶容四下觀看,又道:“我何時說過要走了?”語歡抬起修眉,眼神戲謔:“月如水,明如鏡,桂花香飄,目酣神醉,這等良辰美景,語歡原是想與愛妾一同觀賞。現在看來,侯爺也想叫上一兩個佳人陪伴。”慶容微微蹙眉:“閣下的風流事蹟,早已有所耳聞,不必,告辭。”

  語歡逗弄他正起勁,當下攔在他面前,故作慷慨道:“誒,語歡不知侯爺不喜女色,真是失禮。可惜這麼大一座晨耀山莊,及至方圓幾百里內,還真沒幾個能搭得上侯爺的男子。”

  慶容尚處錯愕狀,語歡便往前邁了一步,理理衣領挑挑眉,用手背在嘴皮子邊抹了一圈,唾沫吞得呼哧呼哧響:“除了在下。”慶容自小養尊處優,何時受過這等驚嚇,往後退一步,嚇得臉發白:“你,你想做什麼?”語歡眼睛瞪得葡萄般大,口水呼啦流:“你猜呢?”

  慶容臉色愈發難看,腳下不由自主踉蹌後退,下唇咬出一排牙印,像極了彎彎月牙:“你,你竟嗜男風!離我遠些,否則我稟報皇上,將你滿門抄斬!”

  語歡眼睛一彎,慢慢解開衣領,露出雪白皮膚,一步步朝他逼近,笑得陰森淫蕩:“到時生米煮成熟飯,皇上指不定還會將你下嫁於我~~~你叫吧,叫得再大聲也沒人來救你的~~”

  語歡舉起手,欲嚇唬他,卻聽到後方有人咳嗽。回頭一看,正是鳴見。這眨眼的功夫,慶容已金蟬脫殼。鳴見額上有絲絲汗液,打頭兒未迷路,拎著醫藥箱走到他面前,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複伯伯知道,會生氣的。”一邊說著,一邊挽起他的袖子。語歡道:“無妨,我聽娘說,朝廷都要靠著咱家吃飯。那小子不過是個侯爺,就是太子爺我都不怕。”

  鳴見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不緊不慢地打開藥箱子,拿出紗布及金創藥。語歡自顧自地道:“哼哼,我爹拿下皇位,不早當晩。到時候啊,本少爺真會把慶容那小白臉給弄來當媳婦……哎喲!鳴見呐,我的命呐。”鳴見垂頭道:“不好意思,我輕點。”

  語歡擺擺手,掃了一眼鳴見,心中忽然一跳。因著月色,額心疤痕看去不及平時可怖,除了傷疤以外的地方,更似從水中拎出那般,柔嫩細膩,瑩潔光滑。語歡晃晃腦袋:“怎的,一起長大的兄弟突然斷了袖,不奇怪麼。”鳴見依然低垂著眉眼:“逗悶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語歡道:“我若真把上了那慶容呢?”鳴見停下手中的動作,片刻又繼續上藥:“無妨,男子之間一樣可以生情。”語歡隨口道:“若是你呢?”鳴見將紗布纏上語歡的手臂,潤了潤唇:“自然不使得。”語歡橫他一眼,笑道:“我還磕打牙兒,你動作快些。”

  鳴見纏好紗布,輕手輕腳系上,提著東西起身。語歡也跟著起來,若無其事問道:“為何不使得?”鳴見抬眼,眼皮被燙傷壓低,顯得很無精神:“兩個男的睡一塊兒,我覺得挺齷齪的。”語歡一怔,調笑道:“我還沒嫌你,你就嫌起我來了,哼?”

  鳴見不冷不熱道:“那最好不過。”語歡推了他一把:“行,你睡去。今天我找你嫣姐,這可對得住你了?”鳴見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嗯。”

  鳴見走後,語歡一人坐在池邊,沉默許久,吐吐舌頭,晃悠到房裡召喚小妾了。

  上夜複語歡未去父親那報導,便以為已逃過一劫。未料到次日清晨,泥珠還未掛起,星月就跑到語歡房前,叫他去見老爺。嫣煙醒得還快些,起床替語歡穿戴衣飾。語歡揉揉頭髮,睡眼惺忪。嫣煙拍拍他的臉頰,難得溫柔了一把:“夫君,公公叫你呢。”

  語歡茫然點頭,夢夢查查。晃到中廳,見六位兄姐都在整齊站著,複正茂負手而立,凜凜不可犯。語歡立刻精神抖擻:“孩兒給爹爹請安。”複正茂道:“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昨天的事,我不再多問。現在我要交給你個任務,老實完成了。”

  語歡道:“晨耀有七子,為何就偏偏挑中我?”複正茂道:“你以為你哥哥姐姐們都像你這般特郎當?不過是叫你陪陪我們家的貴客,這有何難?”語歡如何也未料是這麼個任務,心中大喜,還故作姿態:“爹,四哥才望高雅,叫他去,才擺得起咱們家的門面。”

  老四複軒慌張地看了一眼語歡,再慌張地看看複正茂。複正茂板板正正道:“門面門面,你就知道門面。太子殿下是個武學癡,你軒哥不會武功,如何與他溝通?”

  複軒素來與語歡交好,長年為之當作出氣洞,性子老實,文采斐然,獨憐他不會半點武功,晨耀的繼承人裡,自然不會有他。

  語歡見複軒大松一口氣,又笑道:“爹,那叫四哥同我一塊兒去。”複正茂道:“那要問問你四哥同不同意了。”複軒聳肩,老賊子和小狐狸一個鼻子眼兒出氣,能不答應麼。

  語歡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複正茂面前,正色道:“老爹,你實在太夠意思了!”複正茂清了清喉嚨:“沒大沒小,給我招呼客人去。”語歡扁扁嘴,對複軒陰森一笑:“四哥~~”

  語歡拖著複軒,叫上太子爺和小侯爺,跟上一幫子隨從,在山莊裡轉耍串遊。慶寒從一來便一直昂首望天,擺譜兒擺得夠勁。慶容站在慶寒身邊,身材腰板都瘦上一號,加之和語歡處著有個疙瘩,怎麼看怎麼弱不禁風。

  語歡想起前夜發生的事,便覺得有些憋屈,朝慶容跨了兩步道:“聽兄弟說,侯爺的字是安勝。”慶容道:“正是。”語歡道:“牡丹安勝,可是名花。”慶容見他放開,也便不再介意之前發生的事,笑道:“不,這是我祖父為我取的名字,意為平安,安好。”

  語歡將之作馬耳春風,手揮目送:“安勝確是傾國傾城,不枉起了這個名兒。”慶容啞然。語歡沖他眨眨眼,笑如花面,美目流波:“牡丹公子慶安勝,怎的不走了?”

  慶容欲言又止,最後斂聲,抖抖袍子,往前走去。語歡計謀得逞,心下舒坦,倒回去逗弄複軒,複軒不急不氣,無論語歡說了什麼,都是一副老佛爺的架勢。最後慶容總算忍不住道:“複四公子的脾氣還真不錯。”慶寒也來了脾氣:“渾一個受氣包,有何脾氣可言。”

  語歡道:“那是我四哥好讓不爭。”複軒道:“想來太子殿下更能體會到式好之情。”慶寒冷哼一聲,徑直走去。複軒一時尷尬,便對慶容道:“不才曾聽家父提過九皇子的事,不知可是真的?”慶容臉色一變,慶寒猛地回頭:“複正茂是從何處聽來的?”

  複軒笑道:“據聞九皇子生來便額頂象眼兒印記,足踏七星寶珠,實乃福祥之事。”語歡喜道:“象眼兒印記?七星寶珠?那該是什麼樣子呢。”

  慶寒道:“不過是腦袋頂生了個菱形印記,腳背上有七顆寶珠胎記。”語歡道:“萬歲爺是如何知道,那是吉非凶呢。”複軒大驚,給他使了個眼色:“咳咳,只是近年來,卻未聽過九皇子的消息。”慶寒一怔,還未接話,慶容便道:“九皇子五歲時得天花,溘然長逝了。”

  複軒道:“那真是遺憾。”語歡道:“那沒什麼,皇上的孩子多。再說,有了咱們太子爺,別人要來做甚麼。”慶寒先無所謂,後勃然大怒:“放肆!”複軒急道:“太子殿下,語歡年紀還小,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慶寒道:“正是有了你們這些縱容他的兄長,才會有這麼膽大包天的弟弟,你們還想不想要腦袋了!”複軒忙欠身道:“失禮,請殿下責罰。”

  語歡假裝打個激靈,顫聲道:“好凶~~~”慶容回過頭,矜莊道:“複語歡,你看清自己在同誰說話。鶴馭之尊,豈容你放肆妄為。”語歡全不知天高地厚:“我管他是太子還是什麼的,他先欺負我四哥,我自然不會待他禮貌。”複軒忙按住他的嘴,寒毛卓豎。

  語歡還待說話,便見五根指頭迎面拍來,臉上著著實實挨了一撇子,打得他頭昏腦脹。抬頭一看,便正對上慶寒凶煞的眼神。語歡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更加憤怒:“我管你什麼太子爺萬歲爺的!我們這是晨耀山莊,你二老姑翁都得讓著咱家三分,我還要問你怎敢打我了!”

  慶寒壓根不將他放在眼裡,只對複軒冷冷道:“這就是複正茂想要我帶給父皇的回話?”複軒汗不敢出:“他年紀太小,不懂分寸,太子殿下萬不可當真。這事我們一定會處理的,我先把他送走。”語畢,叫身邊的隨從帶語歡離開。

  語歡年輕氣盛,又極好顏面,哪裡受得了一點委屈,掙脫隨從的手,一掌擊在慶寒身上。慶寒身輕如燕,腳下一退,躲開語歡的攻擊。慶容打早捏住語歡的手腕,還未來得及說話,慶寒便又兩鍋貼扇來,打得語歡悶哼出聲。複軒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不敢有所動作。

  慶容蹙眉,放開語歡。語歡氣得渾身發抖,用袖子在臉頰上擦了擦,對複軒吼道:“胳膊子往外拐!你不是我哥!”指著那兩人呵道:“你們給我記住!我會報仇的!!”

  原是小孩子鬧脾氣,無人記掛在心上。可語歡記住了,而且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語歡沖回房那一日,立刻把仙仙喚來,和仙仙大罵慶寒。仙仙性子溫柔,也順著他去了,未料到他越罵越激動,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非得想點法子來“報仇”。

  旦日,複正茂下了命令,一個晴天大霹靂:複語歡禁足一個月,直到貴客離開。

  山莊上下都知道,小公子犯事了,將被老爺雷打一頓。而複語歡還不知道,在房裡無所事事,摔花瓶,砸碗筷。憋了一肚子氣,心情原就不好,還在關鍵時刻,被覆正茂拎起皮條實施家法。家法就算了,頂天更憤怒。但是,複正茂抽他,當著不止一個人的面。慶寒,慶容,母親,哥哥姐姐,六妾,鳴見……都看著呢。

  雞慌上房,狗急跳牆。語歡憋屈成怨,強佔牡丹花郎。

  其實那一夜,與平時並無兩樣,幾顆星星,一彎月亮。對語歡來說,那是十二分的撩雲撥雨。對慶容來說,那是二十分的月風高。語歡被老爹抽得渾身是青紫印,躺在床上,心中惆悵,分外想找個人出氣。不過多時,房門被推開,探進來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語歡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沖他勾了勾手指。鳴見在他身旁坐下,手中還抱著醫藥箱子:“語歡,你身上還痛麼。”語歡驢臉瓜搭,不吭氣。鳴見把箱子抬起來了些:“我給你帶藥了。”

  語歡哼了一聲:“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爹道貌岸然,我娘助紂為虐,慶寒自命清高,慶容狐假虎威,那六個女人仰人眉睫。”鳴見莞爾一笑:“是麼。”

  語歡白眼相看:“哼,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見死不救。看著我被打,也不勸勸我爹。我要他們都後悔,等我以後練出一手好功夫,自立門派,把他們打得片甲不留!”

  鳴見靜靜坐在一旁,手撐下顎,揚起鼻翼。鼻峰挺秀俊俏,上面卻坍塌得人仰馬翻,一雙眼睛給壓得米粒大。下巴白玉般光滑,卻似瓜子尖,仿佛手指一劃過,便會被割裂。

  語歡還真的伸出食指,在鳴見的下巴上劃了一下,捏著他的下巴道:“鳴見哪,你長得真不怎麼好看。”鳴見笑道:“那又如何?你不看便是。”語歡一邊刮著他的下巴,一邊歎道:“下巴削蔥都行,真不好看。”鳴見微微一怔,皺褶跟著聳起,總算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手從他的下巴挪到肩膀。肩胛骨突兀瘦削,硌得手掌生疼。語歡心中一痛,忽然一把攬過鳴見,將他緊緊摟在懷中。鳴見一驚,欲坐起來,卻如何也擺脫不掉。語歡小聲道:“家裡伙食不差,怎的你會瘦成這樣?”鳴見道:“我在長身子,瘦也是正常的。”

  “可是我看不過去。”語歡鬆開他,正對上他的視線。鳴見也不回避,只用那雙常年不振的雙眼瞅著他。語歡忽然湊過去,輕吻他臉上的燙傷。鳴見身體僵硬,一動不動。語歡又將他抱住,壓倒他在床頭,手探入他的衣服。同時,他聽到鳴見說了兩個字,終於放棄。

  鳴見說,放開。

  語歡離離光光看著鳴見,發絲衣擺落了他一身,卻聽到自己呼吸聲清晰,幽微,急促。鳴見回望著他,鎮定得可怕。雪衣雪膚,鼻如峰巒,唇似櫻瓣,壓住的半隻眼中,是一望無際的漆。

  語歡慢慢坐起來,背對著他。疏忽間,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很遠。緘默良久,語歡站起身,驅風跨步,破門而出。直到門板摔出巨響,鳴見才坐起來。看著門口發呆很久,輕輕按揉額頭,幾塊肉皮擦著臉頰掉落,撒了滿床,如同土塊泥沙。

  小窗外,月正圓。語歡喝了點酒,磕磕撞撞,歪歪扭扭。前來命他回房的家丁都被他幾掌打暈。最後語歡倒在牆頭,慢慢縮在地上,打了幾個酒嗝兒,臉脹得通紅。

  不遠處,慶寒方與慶容道別。慶寒往北走,慶容朝語歡處走來,見前方暈了幾個人,委實嚇了一著。心下還道是來了賊,左顧右盼,總算瞧見了語歡,慌忙在他身旁蹲下,搖晃其肩膀:“七公子,你怎麼了?誰把你們打傷……”

  語歡一個大嗝抽出,噴了他滿臉酒氣。慶容捂住鼻口,晃晃腦袋,扶他起來。語歡走路東倒西歪,在慶容身上撞了好幾次,管禿唇焦,總算摸索回語歡的房間。

  把語歡放倒,正欲點蠟燭,便聽他嚶嚶呻吟,慶容挪到他身邊,靠過去問:“你說什麼?”總算聽清語歡在說:“你長得醜死了。”慶容體力不佳,這會子攙著語歡進來,原已極累,弄半天換這麼句回話,籲一口氣,轉身離去。誰知剛走一步,手腕便給人扣住。

  慶容一愣,當下記起語歡第一次見面說的話,有些緊張地想抽出手,語歡的手卻加鎖般牢固。語歡抬起頭,笑容得頗淫邪:“牡丹公子,來陪本少爺睡~~”慶容支吾道:“你,你沒醉?”語歡道:“本來醉了,被你拖醒,現在體力好得緊,來吧!”

  慶容大驚失色,想張嘴呼救,卻被語歡一把扯住,往床上拖去,壓在他的身上。慶容頭一個音還沒發出,便被靠過來的唇堵住,嗚嗚哼了半晌。語歡按住他的後腦勺,強掰開他的牙關,舌頭伸進去胡攪,攪得他急迫喘氣,忘記掙扎,半被迫地接受強吻。

  語歡早是情場老手,輕而易舉,將之壓在床上。慶容比語歡大三歲,卻由於家教甚嚴,對這種事青澀陌生,除了使力推他的胸膛,別無他法。語歡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飛速騎在慶容身上,三下五除二扯掉兩人的衣物,順手拉下帳簾。

  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慶容更加惶遽,只顫抖著聲音道:“你,你放我出去。”語歡道:“我若不放,你能將我怎樣?沒做奈何處啊沒做奈何處。誰叫你要抓著我讓慶寒打了?我先弄了你,再滅了他,哼哼,哼哼……”一邊打酒嗝,還一邊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慶容忍無可忍,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可他絲毫不會武功,拳頭立即被語歡接住,還壓在自己胸前。語歡陰笑一下,食指拇指往下一捏,捏住慶容胸前的紅櫻,揉了幾個來回,用力擰動。慶容打吭吭,卻不敢大聲叫喚。語歡將他壓住,兩人身體緊密貼在一塊兒,總算摸到他身下,嘟著嘴唇喃喃道:“還是女的好,男的硬邦邦。”

  “複語歡,你是不是,是不是還想被你爹打一次!”慶容伸腿朝他蹬去,被他緊緊抓住。語歡抬起他的腰,身命在他體外摩擦一下,毫不留情撞進去。

  與此同時,身下的人胸膛往上一挺,喉間發出沙啞的低吟。語歡眼前一白,抓住他的雙腿高高舉起,搭在肩頭,開始奮力進出。慶容不再掙扎,只用手背蓋住眼睛,嘴唇不斷顫抖。語歡哪有時間留意他的想法,爽得直哼哼,自此嘗到了男子身體的美味:緊,超緊。

  只是樂了語歡,悲了慶容。慶容的雙腿抖得不像樣,還得不斷承受越來越猛烈的衝擊,到最後乾脆咬住手臂,牙關格格打顫。想呼救,但此時若來了人,看到這一幕,皇家顏面何在?自己的尊嚴何在?

  不知語歡爽了多久,折磨到最後肯定是會結束的。結束歸結束,爛攤子還是要自己收的。語歡舒服躺在一旁,慶容卻不爭氣地紅了眼眶。語歡察覺不對勁兒,回過頭去看他。不看還好,一看慶容就翻了身去。翻了也罷,語歡還要再去翻他回來。這一翻則翻出問題了。

  女子哭他見多了。仙仙筱莆嫣煙星月小霞小櫻,無一不在第一次時痛哭流涕。除了第一次有些急,之後摸出套路,統統用一個方法解決:摟在懷中,溫溫柔柔地說要照顧你一輩子。

  可是,他這輩子還沒把男子弄哭過。

  小侯爺淚珠子咕嚕一下滾出來,滾在語歡手上。燙得他渾身一顫,打了個大激靈。

 

  第三章拜佛

 

  晨耀山莊發生了兩件事,比麻雀下鵝蛋還稀奇。

  頭一件,即是晨耀山莊接下由少林武當發下的請帖,著手準備參加武林大會。第二件,皇上將慶容賜給語歡,並同意遵守晨耀規矩,讓慶容改姓為複。

  說到第一件,或許發生在別的門派,不是奇事是喜事。比武大會有很多種,天下間唯武林大會最為正宗。除了少林武當,唐門,青城,丐幫,逍遙派,天地教,五嶽等大派都將參加。據聞天地教也鮮少參加武林大會,但凡參賽,甲頭十拿九穩。

  對一般門派來說,為之邀請乃是至高殊榮,可複正茂從來都只為朝廷辦事,一向不屑與江湖中人胡攪蠻纏。這回竟破例答應,天下皆驚。

  這件事語歡也曾問過父親,複老頭子的解釋是:晨耀以劍聞名,天地教以鞭揚名。他參加大會,不過是想比較《晨耀劍》與《乾坤二十四鞭》,孰強孰弱。

  語歡笑得鼻孔翻天,驕傲道:“那還用說?肯定是咱們贏。”

  到底是父子,說話口吻也一樣。複正茂道:“要贏也不是你贏,是你爹我贏。”

  晨耀劍訣乃是複正茂自創秘笈。是時複正茂正值壯年,功力高深,獨步天下,自創的武功,門檻也抬得比較高,加之複正茂乃是武學奇才,常人無法修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晨耀七子中,除了複軒俱喜武學,只是無人有那等資質修煉此劍訣,除了複語歡。可複語歡自視甚高,難以去修習這門磨性子武功。因此,整個晨耀山莊除了複正茂,再無人能到此修為。

  天地教則不同。天地教教眾不及晨耀多,勢力範圍不及晨耀廣,卻群英薈萃,高手輩出。天地教女子眾多,不僅賞教主是個大美女,兩位護法亦同樣是女子。左名花顏,乃江湖三大風騷女之一;右名淡水,乃賞教主的義女。受性別影響,天地教的武功皆走陰柔路線,第一秘笈《乾坤二十四鞭》更是天下一絕。若說晨耀山莊是既駕東曦,光芒萬丈,輝煌奪目,那天地教就是鼓絕孤輪,瑤波千里,晦昧邪辟。

  不過,天地教眾也有古怪之處。其一,性格多數孤高冰冷,武功愈高者愈甚;其二,外貌永葆青春;其三,壽命極短,活過四十歲的占少數,除卻賞教主,以及男女不分的聖者千落。其四,賞教主子嗣一男一女,前者名淵,後者名嫣煙,卻不知父親是何人。

  所以,武林大會冠歸誰家,還是個未知數。

  說到第二件事,語歡與慶容一事果是紙包不住火,語歡原本準備受罰,卻在關鍵時刻大局扭轉。這會子,他是一時開心一時悲,開心是因為逃過一劫,悲傷是因為他要娶個男的當小妾,還是個恨他入骨的美男子。以前的慶容即是現在的複容對他說,既然接了聖旨,我們就這麼過。既然皇上說了,我伏侍你便是。

  左一句皇上,右一句聖旨,念得語歡欲哭無淚,得不得一頭撞死。

  大婚前,太子爺終於離開晨耀山莊,語歡在房裡燒香拜佛,乞求關公爺爺菩薩奶奶把複容也帶走。不過皇天無老眼,複容成日還似個雕像,坐在西廂房中,等著嫁人。

  語歡的二侄子約莫三四歲,天天拿著一堆積木皮繩泥娃娃玩耍,玩到廂房門前,撞著了複容,笑得無比燦爛,還說要分給複容玩。複容接過玩具,也不管袍子是否給弄髒了,跪在地上,與那孩子一同堆積木。

  白淨的臉,飛揚的眉,原有幾分英氣高貴,弄得憔憔悴悴楚楚可憐。語歡碰巧路過,看到這一幕,心中一緊,又一次覺得自己真孽相倒腦袋,人家好好當著小侯爺,突然作男妾嫁人,還不能違抗,為了老爹老娘的命,自殺都不成。

  其實複容與鳴見的下半臉有三分相似,性格都比較安靜,卻差到十萬八千里遠去了。

  這也是鳴見的神奇之處。任他再窮,再醜,再落魄,都使人難以認作軟柿子。表面溫柔順從,骨子裡那點高貴出塵之氣,揮之不去之不走。

  語歡覺得不好玩。他這輩子什麼都有,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老天賜他一個願望。老天隔不了一層紙,在他娶過複容之後,語歡總算有了願望,即是讓鳴見哭著向自己哀求。

  至於求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語歡任性,卻不是呆鳥。知道複容恨自己入骨,特地在大婚前一日訂了幾大箱子玩具,送到新房。之後拜堂,交杯,扔玩具給複容,自己踏著西瓜皮飛奔而去,招了仙仙侍寢。

  接下來的日子,語歡過得很憋屈。總算挨完一個月,打算出門散心。剛好老爺子信佛,每月初,都會帶全家人一起上墳燒香拜如來,總之,姓複的人統統離開山莊。

  了然,上山。釋然,下山。城隍廟中,複正茂和三位夫人帶領著兒子媳婦兒,跪得端端正正,許願,念佛經,搖籤筒子,則差沒學禿子們敲木魚。

  語歡坐不住,愣要拉複軒去周圍遊逛,順便看看可有漂亮姑娘。複軒的媳婦兒幽蘭瞥他們一眼,轉身就給複正茂打了小報告。複正茂拖著語歡坐下來:“去抽籤。你爹我抽到個上上簽,今年財運洪福。”語歡不屑道:“寺需修,飯要吃,和尚也得騙騙人。人,總得有點盼頭,總得有點動力,總得有點希望。自己找不到,通過僧交給佛。騙自己一個心甘情願。”

  身邊的老和尚道:“施主,普度眾生,佛不誤人;淨土修禪,僧不欺佛。”語歡道:“不准怎麼辦?我一個銀子不給。”老和尚頗深沉地點點頭。

  語歡擺擺手,笑得春花燦爛,拖著複軒往外跑。是時路過一人,穿著雪白連帽披風,帽檐壓得極低,及腰烏髮卻順著空隙飛出。衣翩翩,發飄飄。

  語歡登時呆住,那人卻忽然站住,回首。

  微風拂入廟內,帽檐純白,混著髮絲抖動。漆留海中,一縷白髮。襯著旁側,白分明。耳垂飽滿,一邊一隻巨大的銀圈耳環,在發間熒熒閃爍,搖搖晃晃。

  那人揚起一張精緻的臉,完美,絕美,至美,卻冰冷,冰冷得讓語歡打了個寒戰。

  二十歲的臉,四十歲的眼。

  眨眼的功夫,那人回頭跪在佛像前,開始搖簽。語歡已看得雙眼發直,遂從之,欲多看一眼。但那人的帽檐太低,根本辨不清相貌。與此同時,一根木簽飛出語歡的籤筒。

  蔔一卦,得一簽。老和尚給語歡下了最終結論:廣積。

  回晨耀山莊的路上,複語歡一直臉色不霽。不是因為老和尚的話,而是因為回頭的一瞬,冰山美人杳如黃鶴。剛抵達山莊,語歡褪了外套,四處遊逛,突然想起複容,遂尋之。

  朱堂中,七妾俱窩著吃餶飿:仙仙分成一塊塊裝在碗中,分給大家。湛藍丫頭在旁邊幫著,一邊用布裹著,把餶飿捏成便便的形狀。筱莆抓著一個大的,吃得滿臉都是油。嫣煙用細長的指甲掐下一小塊,放在嘴中抿著吃。星月將之放入口袋,左顧右盼。複霞解開領子大大咧咧地啃下一口,複櫻乜斜著她。複容坐在牆角,安安靜靜的,桌上放了一塊大餶飿,象徵性地在上面留了個齒印,月牙型的,還是小月牙。

  一見了語歡,大家都站起來。語歡示意他們坐下,漫不經心地走幾步,坐在複容身邊:“怎麼,不愛吃?”複容搖頭,雙眼盯著地面。筱莆一蹦一跳跑過來,笑道:“容哥哥,這很好吃的,讓筱筱來喂你吧。”複容沖她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必。”

  語歡翹了腿,只手搭在複容肩頭,笑得很是張揚:“你們關係倒不錯,怎麼把我給忘了?”複容又垂了頭,苦笑道:“複容哪有這種膽量。”筱莆坐在複容身邊,探出顆腦袋,吐了吐舌頭:“誰叫你平時不理我們啦?”

  語歡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們。筱筱,看的臉,真成了油油。”筱莆仰起小臉,嘴努得老高:“你管得著麼!”語歡道:“管不著管不著。小妮子愈發蠻橫,定是你嫣兒姐教的。”

  嫣煙撕下一塊餶飿,放在蜥蜴的口中,不正眼看他:“也難得你還記得嫣煙。泡泡,張嘴呢。”語歡又得轉移話題:“嗯,鳴見呢?”

  因鳴見外表有缺陷,複家人怕掃了面子,故從不帶他出門。嫣煙冷笑道:“又是鳴見。”筱莆應和道:“就是就是,老想著鳴見哥哥,都忘了我們,難怪容哥哥嫣姐姐不理你!”

  在一旁玩餅子便便的主僕二人總算抬頭。仙仙起身道:“一回來便沒見他,要不,我替官人去找找他?”湛藍一張圓圓的臉,笑得無比燦爛:“早上還看見鳴見少爺路過回心院。”

  回心院是複正茂的地盤,是整個山莊最大的別院,統共五房:書房,兵器房,陳列房,習武房,寢房。其中陳列房收錄從夏至今千百古玩;書房分法,道,儒,名,墨,雜,農,陰陽,縱橫九家室;兵器房分刀劍槍鞭匕錘六室;習武房秘笈亦分此幾類招式及心法。

  回心院的地盤不大,卻比晨耀其他地方值錢上百倍。不是因為那些古玩及古書,而是因為兵器房的一把劍,及習武房的一本秘笈。九龍劍,《晨耀劍》。此二物放得極其隱蔽,常人無法找到。

  除了複正茂,極少有人接近回心院。複正茂雖不曾下命令,可眾人心照不宣,靠近了是自找苦吃。好在鳴見只是路過,不然准給老爺子劈死。語歡給旁人打過招呼,回頭看看複容,去了回心院。

  以複老爺子的習慣來看,去過寺廟後,為免褻瀆神靈,定不會去練劍。語歡去了回心院大廳,果然看到複正茂站在關公爺爺面前,一拜又拜,又拜再拜。老頭子年輕時從不貢佛燒香,堅信自己就是萬物之神,老了反倒沒自信,天天對著道兒膜拜。

  語歡進了房門,吸了吸鼻子,問道:“爹,這燒的是個什麼香啊,好聞得緊。”複正茂回過頭,繃盤兒道:“村弟子孩兒,你一天要給我惹多少麻煩才是?在廟上能說那些話麼。”語歡道:“爹說的是,孩兒知錯。”複正茂無奈笑答:“這是西域進貢來到朝廷的茵墀香,皇上御賜的,若想要,我派人送些到你那去。”

  語歡點點頭,笑吟吟地說:“爹可有看到鳴見?”複正茂道:“那孩子啊?我不知道。你自個兒找去。”語歡聳肩,退兩步,走出門去,嘀咕道:“知錯,可沒說不再犯錯。”

  繞了幾個圈子,語歡總算找到鳴見。鳴見坐在樹陰下,頭髮散開,將半邊臉都擋住,淡不濟看去,便只露出鼻樑,猶如瑤簪,雪白挺秀。口中正叼著一塊餶飿,嚼起來吧嗒吧嗒響。

  語歡步前去道:“鳴見,今兒我們去廟裡,遇到許多巧宗兒,你想聽哪一件?”鳴見抬起頭,眼皮壓得眼珠子都快看不到。語歡道:“每個月燒香回來,你的眼睛都要比以前更腫些,頭髮還都散著,這是為何?”鳴見道:“你不是要和我說事麼。”

  語歡在他身邊坐下,一隻腿翹在膝蓋上,大大咧咧地搭手在他的肩膀:“哪,頭一個,就是那老和尚,他運氣也忒差,每次都撞上語歡少爺我,每次都被我氣到臉綠。”

  鳴見點點頭,微笑道:“你這猴兒精。”語歡道:“怎的你現在說話跟四哥一個行?老實聽我說完。這第二件,便是抽籤。我不信這個,不過我給你抽了一支。你是上上簽,我是下下簽,老禿驢還說我惡事做多,叫我多積,真是笑死我也。”鳴見但笑不語。

  語歡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是什麼簽?”鳴見擺擺手,從容道:“我不信這個。打鐵把鉗,種地下田。自己不動,叫天何用。”語歡大喜,摟著鳴見的肩就使力勒起來:“沒錯!我就喜歡你這點,自己跌倒自己爬,看我爹天天求神拜佛,真是啞巴有理說不清。”

  鳴見依然只是微笑。語歡湊近了些,在他身上聞了又聞:“咦?你這身上……”鳴見蹙眉,推開語歡。語歡道:“你去過我爹那裡了?茵墀香的味道呢。”

  鳴見道:“今天趙婆婆生病,沒人打掃回心院,我便過去收拾收拾。”語歡方想說那裡才收拾過,鳴見便繼續道:“還有事麼,若無事,我先走了。”

  語歡瞅著他那落落穆穆的臉,就一股火氣直燒。拂拂袖子,抖抖衣角,清清喉嚨:“鳴見,你瞧嫣煙性子如何?”鳴見道:“孤高冰冷。”語歡道:“那你瞧複容相貌如何?”鳴見道:“傾國傾城。”

  語歡來回走了兩步,長籲短氣:“就是!我今兒在寺廟裡見了個人,比嫣煙還要冷傲,比複容還要俊美,我那眼睛看得都直了,只道是迷戀,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鳴見道:“那真是可惜。”語歡道:“我現在心心念念都是他,叫我如何是好!”鳴見道:“那我去替你找人,查他的下落。”語畢,轉身就走。

  語歡腦中嗡的一響,火氣升了起來,吼道:“複鳴見,滾回來!”鳴見停下腳步,頓了頓,又端端正正地走回來。語歡道:“你不高興是不是?”鳴見笑道:“我怎麼會不高興。”

  語歡道:“你不是一直怪我待嫣煙冷淡?現在反倒開心了?”鳴見道:“你未曾這般思念過別人,我自該替你感到開心。”語歡道:“你這沒心沒肺的黃子,給我滾!”

  複語歡,十五歲,仍是少不更事的年紀。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耿直二字,離他還遠得很。

 

  第四章言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拈指一算,兩個月過去,武林大會開展時間也將到來。語歡方過了十六歲的生日,便撒歡兒沖到複正茂那裡,賴著要去參加大會。

  複正茂一口答應,卻又加一句話把他塘塞:“不准帶鳴見和安勝。”語歡扭股兒糖似的猴上複夫人,複夫人一句話砸下:“你想他們倆得緊,便隨他們一同留在山莊吧。”

  語歡悻悻回房,叫上前三妾,在床上窩著生悶氣。星月來安慰,他翻個白眼道:“鳴見那廝,不帶便不帶了。可安勝怎能不帶?不帶他,誰給咱家撐門面?”

  一杆子打翻一堆船。星月的狗脾氣一犯,腰一叉,喳喳喳喳念了他半個時辰。半時辰後,旮旯裡才冷不丁冒出一個聲音:“語歡,玩開心點兒,順便把你朝思暮想的雌兒也帶回來。”

  語歡騰地翻起來,才發現鳴見一直坐在角落,只方才一言不發。語歡頗尷尬,語歡頗懊惱,下了床就閃出房門,也不理他。

  去參加武林大會,不是一個小堠程,單是這麼大一車人,路上都得耗上幾個月。行李不用多說,要用十來口箱子裝。語歡的最多,盡是他收藏的小玩意,包括春少奶奶送他的小方帕。

  語歡坐在房中央,左指指,右指指,滿屋子的人都波波劫劫給他收拾東西,他懶洋洋地伸展四肢,摟著筱莆調情。七妾則見怪不怪,陀螺似的圍著他轉。

  查裹全收拾妥當,複正茂,複夫人,七子,及語歡的三妾,螞蟻團似的隨從,壓壓的,挨挨擠擠出了山莊,往此次武林大會東道主,華山派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未遇到什麼新鮮事兒,一口氣路到錦城,總算打算歇息。錦城原名芙蓉城,因以織錦聞名,故有此一說。且此地水土養人,當地的姑娘都生得花一般好看。

  提及漂亮衣裳,沒幾個姑娘不喜歡。三妾連上複夫人,紛紛沖去市場上逛著了。語歡落得個清靜,休息夠了,就一個人出去溜達。

  繞過一個住宅區,到了一個繁華小街,小販吆喝聲比車馬滾輪聲還大。語歡凝著眉頭,四處轉悠,和幾個少婦攀談幾句,得知當地藥材效用極好且廉價,遂在路過一家藥鋪時,買了一堆軟香鹿茸膏。據說此藥治療燙傷效果顯著。

  方出藥店,便聽到有人的吆喝聲比小販還大,震耳欲聾,吵嚷得整條街的人都擰臉咂嘴。方才與語歡交談的一名少婦歎道:“又是趙氏,她就沒哪天不吵的。”

  語歡回頭一看,果真在一小房前,有個婦人叉著腰,指著面前的人大罵。那婦人約莫二十,生著柳葉眉,襯兩朵桃花,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編雛鳳。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卻猙獰得像夜叉:“你這膿包啜狗尾巴,猢猻養的懶骨頭,渣滓濁沫焦尾靶!滾出去!”

  語歡一驚,大歎天下竟有這等人才,星月和她比起來,簡直成了結巴。身邊的少婦笑道:“罵自己家那位焦了尾巴梢子,這還是我打頭一回兒聽到。”

  語歡再探頭去看,那被婦人打出來的男子,正縮著身子,動也不敢動,由著夫人打罵:“老娘當初就給你這毛團給騙了,哪知道你這麼廢,人頭畜鳴,鴨黃兒!”

  那男子礙於面子,總算忍不住反口道:“我是畜生,你又是什麼!”婦人用力將他推出門外,一爆栗打在他頭上:“老娘就是挑了個畜生,有眼無珠瞧上你個土木八!”

  少婦道:“嘖嘖,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剛開始黏得如膠似漆,現在茅廁都比他香。”語歡笑道:“自古佳人才子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少婦譏笑道:“公子說的,可是那位‘美眷娘’?”語歡搖搖頭:“我說的,是那位俊郎。”

  睃那男子,確是相貌堂堂,英俊不凡,只是給媳婦兒這麼一打著,便多了十二分的窩囊。少婦道:“公子定不知,這趙公子可有來頭。落到如此田地,也夠背的了。”語歡道:“此話怎講?”大抵說了說那男子的經歷,聽得語歡左一歎右一歎,惋惜得不得了。

  趙公子乃是蓉城首富趙大海的小公子,複名二字,言之。趙大海是個肚子,憑著祖上的銀子,勉強將家業維持。言之是個讀書人,考取了鄉試第二名,原本前途大好一片光明,康莊大道正擺在面前待他踩,他卻硬拐了個彎,打落一大攤人的眼珠子。

  趙言之瞧不上父親送來的小姐姑娘,偏生相中了劉鐵餅的媳婦兒。兩人開始偷情時,愛得天雷勾地火,山盟海誓,死去活來,終於違背倫理與道,擺脫了劉鐵餅,連同趙大海,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經過一年的相處,二人終於發現一帆風順的生活,到底沒有偷情愉快。

  話說蓉城以美女出名,潑婦更為出名。劉婦人正是那種喜歡梳著巴巴頭,叉腰駡街的主兒,這是習慣,也是樂趣。要她改掉,比叫老鼠不打地洞還難。

  而趙公子是個讀書人,每天吟詩作對拈花弄月也是他的習慣。開始情濃處,別說燒餅做飯,就是刷夜壺他都做,可時間一長,向來衣食無憂的趙公子就不開心了,骨子裡文人的酸氣也冒出來了。一天要燒幾個餅賣幾個出去,對他來說,就是恥辱。

  劉婦人也就是現在的趙氏,也慢慢發現趙公子那些個才情,還是要留在偷情時偶爾耍一次才好。以前趙公子出手闊氣,包下一艘船,白衣,雪扇,迎風,負手,風度翩翩,瀟灑得一塌糊塗。一句“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愣是把紇字不識的她迷得東倒西歪。可現在沒了錢,破屋子裡聽他念詩,情調全無,還不如看劉鐵餅燒餅子,更為實惠。

  語歡再瞅瞅那趙言之,忍笑半晌。在街邊買下一柄扇子,搖著搖著走去,頗書生頗風情地拱手一笑,扇子一合,詩念一首,勾一勾趙公子的回憶。

  ***

  我起來時快9點,但是北京時間已經下午了。計畫是四、五章,蒼天保佑我能圓滿,阿門。

  一個和潑婦偷情了近一年的男子,一個和潑婦群相處了一年的男子,一個在賣菜吆喝聲堆裡混了一年的男子,恁憑他以前多麼高貴多麼酸子氣,都不會沒有變化。若他沒有變化,他定是個空頭漢,若你認為他沒變化,你定是個呆鳥。很不幸的,語歡便是只呆鳥。

  語歡剛過去,趙公子和那婦人便不約而同停下來,看著他。語歡將扇子柄一握,微笑道:“這位元姑娘,請問有什麼事需要在下幫襯的麼。”

  今日的趙公子落魄,不代表趙氏就不愛風流才子。語歡這麼一笑,還稱她為姑娘,趙氏便覺得自己的第三春到了,連忙攏了攏頭髮,以往的風情倏地回來,確是十分的美麗:“沒有什麼,奴家的死相老惹奴家生氣,真是牢什古子,煩死奴家了。”

  趙公子似乎早已習慣,只站在一旁,憋屈著瞧地。

  語歡拱手道:“我瞧姑娘生得貌美如花,禁不住過來看看。不過,只是單純的欣賞,萬不敢褻瀆。趙公子好福氣,娶到這等美嬌娘。”

  人在落魄時,見到別人身上有自己影子,反應通常分三種:頭一種,習慣整肅衣衫,與之相較,骨子裡的清高氣質萬萬少不得;第二種,習慣做出相反的行為,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第三種,則是完全無視之,繼續做自己的事。

  這三種人裡,最後一種人最少。但語歡認得的人中便有一個,即是鳴見。而這趙公子,卻是第二種。所以,在言之說出六個字的時候,語歡以為自己耳背。迫使自己鎮靜,總算把思緒理清。那六個字很清楚,幾乎是一字一字吐出來的。

  前三字是:格老子。

  後三字是:他娘的。

  墮落,這就是墮落!

  好在那婦人有了點動靜,不然語歡定會維持不住形象,掉了下巴。趙氏一把擰上言之的耳朵,聲音放得倍兒大:“天打雷轟你這業人!給我滾回屋子裡去!”

  語歡險些伸手去捂耳朵,好在忍住,只撇了撇嘴角:“姑娘,我想請這位公子出去小飲一杯,不知可否允諾?”趙言之道:“格老子,老子不去。”婦人一愣,拍拍趙言之的腦袋,蓬蓬的響:“滾去!”於是趙言之不得不去。

  語歡奸計得逞,找了一家小館子,與之並坐,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言之身上,回頭七八回,搖著扇兒好心安慰。趙言之早被媳婦調教成粗神經,不看美人不念書,察言觀色也快忘了,哪懂得語歡的眉目傳情。語歡不洩氣,編了個故事騙他,說自己也曾落魄,如何如何站起來,如何如何比以往還風光,聽得言之一愣又一愣。

  言之信了,在館子裡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兄弟,你說得沒錯!格老子我就是給那醜婆子給逼得像個娘兒們,怎說我也是一個男子漢,不頂天立地,無顏以為人!”

  語歡見他一會文縐縐,一會土老帽,忍了良久才憋住笑意,拍拍他的肩,無限同情:“對,這才是好男兒。回不了家無所謂,去我那兒住,保證你過得比以前還自在。”

  言之忽然眉頭一皺,疑問來了:“我與你素昧平生……”語歡擺擺手,一杯酒遞在言之面前,豁然道:“願君把酒休惆悵,四海由來皆兄弟。我只問你,信我不信?”

  言之看著語歡的眼神很是杠蕩,語歡回望的神情卻比金石還堅。瞧那倆瞳孔閃得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言之忽然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遂碧血丹心接過杯酒,一飲而盡。

  語歡微微一笑,自飲一杯,複遞之。言之不擅酒,卻不想說出殺風景。心下想著,待恩人,不吐珠以回報,便是頭蟲一隻。於是一杯又一杯,一杯再一杯,四五杯下去,只迷迷糊糊地倒在語歡肩頭,渾渾沌沌道:“我,我得回去了,不然,不然醜婆子要罵,罵我……”

  語歡道:“你不是要跟我走麼,還想她做甚麼。”言之道:“那倒,倒也是,可,可是我還是會,會想她。”語歡道:“今兒也住在客棧,明兒你再決定要不要走,可好?”言之道:“唔,也好。”

  語歡將他的雙臂搭在肩頭,扇子一收,沖小二打了個響指。小二過來,語歡放了一個肥銀錠子在他手中:“上房,現在。”小二收了錢,激動得吱溜一下跳上樓。

  掌櫃的早回家洗洗睡了,客棧裡空蕩蕩的,唯剩此二人,可以說是寧靜,也可以說是色情。語歡嘴角露出一個陰險的笑,抬起言之的下巴,輕輕捏了捏,嘴皮子便貼了上去。言之輕哼一聲,未多反抗。身邊卻傳來了小二倒抽氣的聲音。

  語歡不緊不慢地站起,扛麻袋似的把言之扛上樓,小二在後面一直抽氣。

  房門一關,燈倏地熄滅。小二站偷偷摸摸溜到房門前,貼著偷聽。先是簌簌簌簌,接著是唰唰唰唰,再是嗯嗯嗯嗯,再是唔唔唔唔。小二聽得臉頰發紅,卻猛地聽到有人低哼了一聲,又吼一聲痛,頓了片刻,撲通撲通的聲音響起,那人便一直喊著痛痛痛痛。再來,一個聲音響起,溫柔得水都可以給化掉:“乖,不痛不痛,來,再打開一點。”

  小二的臉變成了屋脊上的紅辣椒,撲通撲通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大,比他臉紅的速度還要迅猛。小二抿了抿唇,用手指戳開紙窗,看著裡面卻是黢黢一片,唯雪白的帳簾在不斷晃動。

  終於撲通聲已經到了小雞啄米之速,卻聽到帳簾內,一個好聽卻粗魯的聲音響徹天空:“複語歡,你他娘的在做什麼……啊啊啊……”

  喘息聲得以平靜,小二踮腳往裡面看。忽然床上乒乒乓乓響,響了一陣子,簾子一掀,又落下,清風拂面。好聽粗魯的聲音繼續吼道:“格老子,你……唔嗯……”

  這一夜,小二失眠。

 

  第五章長安

 

  長安居大不易,家見戶說。長安的繁榮興旺,六街三市,與大江之南的泊船瓜洲,楚舞吳歌自是大相徑庭。可晨耀山莊的人一來,長安都變成了小鎮,氣勢之磅礴,拔山舉鼎,全無南方人的靦腆與秀氣。語歡多年未到京師,一來激動得差點猢猻似的跳,左顧右盼,樂得歪了嘴巴,全然忘了自己前幾天做的缺事。

  趙公子的事,還是甭給語歡提。那是他心頭的疙瘩,是他魅力打折扣的里程碑。雖說他與複容有過肌膚之親,卻仍不能理解男子的心理。原以為自己霸王硬上弓,趙言之定會乖乖地跟他走,任他擺佈。未料到言之酒醒之後,頭一件事兒,便是一拳揮向他的小臉蛋。

  言之自然打不過他,可是掙扎的劇烈程度,不亞於一條野牛,或是一頭山豬。語歡苦口婆心勸他數日,言之所說的話中,他卻只記得三句:一,格老子的。二,你他娘的。三,滾!

  語歡把這事告訴了三妾,感慨道:“仙兒,筱筱,嫣兒,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喜歡強人所難的人,所以,我只有放棄他,雖然他真的很可愛。”筱莆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仙仙沉默,嫣煙看著他,半晌才譏笑道:“好一句你不喜歡強人所難。”

  以語歡的話來講,便是:這等事芝麻粒般大小,割雞焉用牛刀?還是先逛逛京城吧。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京師就是京師,別的城鎮和這裡一比,統統成了鄉下田地。老爺子帶著人去客棧安置行李,語歡素喜湊熱鬧,在這些地方一逛著,精神倍兒棒。

  及至長安,便離華山不遠。由於華山地遠偏僻,許多參加武林大會的有名人士,都在京師投宿,因此,整個京師可謂是獅子龍燈一起舞,熱鬧非凡。

  語歡帶著三個小妾,在長安大門前遊逛,方走片刻,便聽見遠處傳來轟隆隆聲。三人整齊回頭,正對上了一大幫人馬,看那坐騎,看那衣著,再加上一堆守衛殺出來,把百姓都到道旁……乖乖,不是穿黃馬褂的,他名字該倒著寫。

  還是筱莆來得機靈,抓住語歡的手,激動得搖來搖去:“語歡哥語歡哥,你快看,那個坐在最前頭的,不是太子爺嗎?”嫣煙道:“是那廝沒錯,上次還欺負我們夫君。”

  帶頭騎著紅馬的男子,確是慶寒。語歡皺眉:“本少爺真不喜歡見他,咱們走吧。”

  筱莆抓著語歡的手又搖了搖:“不要不要,人家想看看他要做什麼,語歡哥~~~”語歡想了想道:“好吧,你看著,我不看便是。”語畢回頭,在一家小鋪子前瞎逛。

  仙仙扯了扯筱莆的袖子,低聲道:“二妹子,別任性,官人不願意看呢。”筱莆道:“仙兒姐姐~~讓人家看看嘛,人家好難得來這裡一次的嘛!”

  泡泡在手上爬來爬去,嫣煙往前走了兩步:“他們似乎在等人。我們老爺子來長安,都沒派太子爺來接,這會子若是在接人,還真沒法想是何許高人。”

  語歡慢慢回過頭,不大樂意道:“此話當真?這大慶的天下,還有誰人能超過我爹的功績?就是普通皇子都別想和我爹比,除非是慶寒接他自己。莫要說笑了。”

  嫣煙道:“我也不大清楚,你且看他。”

  慶寒一行子人坐在馬匹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四周的老百姓皆不敢多言,氣氛略透肅殺之氣,冷冰冰的,讓人生生打個抖兒。語歡故作無謂地逛攤子,時不時轉身瞥一眼,再看看天空,搖搖頭,咂咂嘴。慶寒眼神孤傲,全無迎人之色,倒像在應戰。

  城內寂靜得可怕,城外隱隱傳來馬蹄聲。泡泡從嫣煙的手上,唰地滑進袖口。語歡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回頭看著城門。

  馬蹄聲越來越近,一人一馬的影躥了進來,衣衫上的輕紗在空中飛舞,髮絲揚起,擾亂了長安的寧靜。隧道悠長,穿越的時間仿佛過了億萬斯年。

  所有人開始低聲唏噓。

  語歡抬起頭,看著那賓士進來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淡藍長衫,一雙龍紋短靴。蔥枝般的手指,窄瘦的足尖。長髮及胸,留海碎亂,烏賽鴉。臉襯桃花,修眉明目,卻戴了面紗。直隆隆瓊瑤鼻將面紗拱起,模糊了櫻色唇瓣。隔得很遠,語歡卻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慶寒的臉上擠出笑容,抖了抖韁繩,朝那人走去。那人亦前行幾步,雖衣著樸素,遠遠望去,雙目恍若點漆,舉止高貴,讓人不敢靠近。語歡卻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看清了那人露出的臉。

  飛揚入鬢的眉間,有一個印記,淡藍菱紋,頗是精緻。象眼兒印記。

  不止是語歡,整條街的人,都在看著那人,就連語歡身旁攤子主兒老頭都站起來,眯著黃眼看他。語歡喃喃道:“九皇子。”三妾都未反應過來。

  雪白駿馬足踏前進,走到慶寒面前,說了一句話,卻不甚清楚。慶寒嗯了一聲,點點頭,勉強微笑。那人回之一笑,亮大眼彎了起來,更是風情無限,傾國傾城。

  慶寒掉轉馬頭,一路朝皇宮疾馳而去。那人亦從之而行,發如柳絲,衣如蝶翼,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語歡一股腦兒坐在攤旁椅子上,只手撐著下巴,眉頭緊鎖。嫣煙道:“朝中有名望的大臣,都來山莊裡作過客,看這人年紀不大,又不似男寵,或許真是皇子。”

  語歡點點頭,未回話。筱莆哼道:“去,那是個什麼人,以為自己有雙大眼睛就瞧不起別人,拽什麼拽!”仙仙苦笑道:“人家哪有拽了?話都沒說一句,我瞧他還沒太子爺拽。”

  筱莆道:“哼,太子爺那是裝出來的拽,可惡。這男的是骨子裡拽,更可惡。還是人家的語歡哥好,看得見摸得著。是不是啊,語歡哥?”

  語歡還是點頭,站起來,拍拍褲子,抖抖袍子,笑道:“筱筱說得對,我們再去別處看看。”

  語歡等人一同回去,見客棧的大名:虎嘯。再看看對面的客棧,名為:龍吟。

  語歡笑道:“這客棧也生得好玩,龍吟虎嘯,還是正對著的。”嫣煙淡淡地說:“是,住的人也是天下兩大勢力。”語歡道:“那龍吟客棧中住的是何許人物?”嫣煙道:“天地教眾。”

  語歡原想說天地如何與晨耀比,好在住了口,轉而道:“這麼說,你娘和你弟弟都來了?”嫣煙道:“不,只有我弟弟來。”語歡道:“你逗我玩呢,和晨耀對仗,天地教不帶教主?”

  嫣煙看了看龍吟客棧裡的人,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娘去了。”語畢指了指客棧裡面。語歡朝裡面看去,一片白茫茫,仔細一看,方知皆披麻帶孝。

  語歡心感惋惜,卻不知如何勸慰,只輕抱住嫣煙的肩,柔聲道:“嫣兒,莫難過。”嫣煙在他胸前擺了擺腦袋,便埋入了他的懷中。語歡道:“要不要進去看看你弟弟?”

  嫣煙道:“再是至親,在這等狀況下相遇,又如何不是形同陌路。罷了。”

  語歡回到客房,跟父母哥姐們打過招呼,便回房歇著。晚上,城裡舉辦燈會。從客棧上往外看,金黃色的一排排燈火,蜿蜒如臥龍,貫穿長安。樓下熱鬧非凡,許多名門俠士也在此處會集切磋。雖複正茂交代過,不可隨便出門,語歡還是耐不住性子,帶上劍,從窗戶跳出去。

  一個人在街上走,不用顧著那幾個姑娘這裡喳喳喳,那裡喳喳喳,自在得多,逍遙得多。走走停停,路過攤子,看一看,也當是玩樂。買了幾盒進貢的脂粉,翠玉金釵,項鍊銀鐲,都準備帶回去送那幾個丫頭。

  語歡轉了一圈,還是忍不住回到一個攤前,指著個小盒子,對那小販道:“這我買了。”小販道:“公子,我都說麼,長安路線複雜,尤其這大天的,不迷路都難。”

  語歡撿起那盒子,扔了一錠銀子給他:“我不是路癡,別說了。”小販欲言又止,只得看著他歎氣,心道這公子真是釘嘴鐵舌,不是路癡,逛京師用得著買指南針麼。

  路過一家玩具鋪子,語歡又停下來。跋弗倒,撥浪鼓,吹都都,彈弓,地黃牛,刮打嘴,木乳餅,樣樣具全。語歡把這些東西統統打包起來,順便掂起其中一樣,問老闆怎麼使。

  方知那玩意叫做撚撚轉兒,扁圓形,中間有軸,一頭尖,玩時用手撚軸使旋轉。老闆順勢還示範一下,讓它飛速轉了好幾十圈子。語歡笑得眯了眼,拿起那玩具來回把玩。

  玩著玩著,忽然玩不動了,總覺得有奇怪的光束朝自己射來。語歡回過頭,確認自直覺無錯。一個十一二歲的白衣小男孩,正站在他的身後,眼皮子眨得飛快,呼嚕呼嚕的,跟風吹了狗尾巴草似的。

  語歡不喜歡這小男孩。孩子神情天真,卻長得太奸詐。所謂奸詐,就是指他的眼睛,眼尾飛揚,鼻尖微窄,一張尖尖的臉,還穿一身白衣服,像極了雪狐狸。

  妖豔的女子,語歡大愛。妖豔的男子,語歡看了就想賞他個漏風巴掌。更別說是這種小男孩。不過看他的眼光這麼真誠,定是想要那撚撚轉兒,還是送給他,以示風度。

  結果他剛走兩步,那小男孩就腳底抹油溜了。語歡茫然,卻很快釋然。

  那孩子帶了幫手,來殺人截貨。

  幫手帶了兵器沒錯,還是卡在腰兜子裡的一團兒。姑娘生著翠彎彎新月眉,輕嫋嫋花朵身,一張臉淡如清水,櫻桃口笑臉生花。語歡哈喇子一吸,浪子本性如野狼般咆哮而出。

  蒼天皇天老天爺,他複小公子寧可被佳人揮鞭而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呐!

  可惜語歡還未來得及表現風度,那小殺才便仰頭看著美女姐姐,扯了扯袖子,指著語歡道:“淡水姐姐,就是他,搶了我的玩具。”淡水淡水,人如其名,清淡如水。好名,好名!

  只是,這名字聽去還真耳熟。

  淡水手按上腰間的花兜子,微笑道:“這位公子,請把我們小少爺的東西還來。”語歡賊眼兒在淡水身上刮了一圈,突然變成了風度翩翩的模樣:“我這買了許多玩具,不知姑娘想要哪件?”那乳臭小兒的指頭都快戳到撚撚轉兒上了,語歡仍不動聲色。

  淡水的纖纖玉指輕輕一抬,對向小屁孩指著的地方:“就是那個,我願意出高價收買。”語歡晃晃手指頭,把玩具遞入淡水手中:“姑娘既然想要,便拿去罷。”語畢微微一笑,露出雪貝般的牙齒。淡水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去:“謝謝,這是我們小少爺要,不是我。”

  小狐狸孩兒接過玩具,一路往後跑去,卻砰的一下,號叫一聲。語歡順勢看去,發現他撞著了一個男子,亦是一身白衣,還戴著連衣帽子。小狐狸孩道:“聖,不,叔叔。”

  那男子冷冷道:“把東西還給別人。”小狐狸孩抱緊玩具,急得上跳下躥:“不不不,我不給。”男子雖垂著頭,卻隱約可以看見發間閃動的光芒。語歡眯著眼,看清那光原來是銀飾大耳環閃出的,猛地想起自己曾遇到過這個人。數月以前,寺廟,驚鴻一瞥。

  小狐狸孩和他對峙許久,最後扁扁嘴,把玩具交還到他手中。

  那男子走到語歡面前,把撚撚轉兒放回他手中,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離開。語歡抬手,喚道:“誒,等等。”那人停都未停一下,便又一次消失于人群。

  小狐狸孩狠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估計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撒手,跟走。

  語歡這一天很茫然,而且茫然了很多次。總覺得,這三個人來歷不簡單,想了半晌都未想到。只得聳肩,罷手,繼續玩他的燈會之旅。

  語歡買了幾個花燈,腋窩裡夾著脂粉裝飾玩具指南針,搖擺走到河邊。河上漂流著的小花船,外麵包一層荷葉,葉底翻紅,水面皺碧,九芒珠似的,閃著點點星光,漂亮得一塌糊塗。

  據聞把心願刻在竹片兒上,放小船中,扔入河水裡,願望就會實現。

  語歡蹲在河岸旁,拿著竹片子,半晌都動不了手。左看看,右看看,確定沒人瞅著自己,黃鼠狼偷雞似的,牛皮小刀一揮,在上面刻了幾個字。

  寫完之後,用手背擦擦臉,也不知是否因燭火襯著,竟有些發紅。把竹片插在小船中,還蓋得不讓人家瞧著。輕輕一推,小船嘩啦出去,混入成百上千的燈船中。

  這時,身旁一股陰氣冒起。語歡不由打了個哆嗦,聽到尖尖細細的聲音,不是小狐狸孩子和淡水是誰?不過,他們似乎未發現語歡,只蹲著聊天。

  淡水撫摸小狐狸孩的額發,溫言道:“許什麼願呢?”小狐狸孩子看著大片大片的燈船,抱緊雙腿,身體縮成個小球:“我,我希望娘能活過來。”語歡先是心生惜憐,後毛骨悚然。

  淡水眼眶一紅,輕輕攬著小狐狸孩子的肩:“乖孩子,別難過。淡水姐姐會陪著你的。”

  轟隆隆!

  晴天霹靂!

  那個淡水,哪裡是什麼二八少女,分明就是天地教的右護法。小狐狸孩子,哪裡是什麼黃毛小子,明明就是語歡的婦弟,天地教新任教主,賞淵。

 

  第六章大會

 

  武林大會幾日後開始,華山玉女峰上,攛哄鳥亂。晨耀的人方一過去,便有人讓了大片位置下來。語歡拽得二八萬,背後插幾根毛,就成了活孔雀。逕自找了個位置坐下,左擁右抱,腿上還坐了一個。周圍的老前輩都看不過去,紛紛搖頭。複正茂本等也想叫他收斂點,卻不想和這些老傢伙並轡,也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開始盡是小嘍羅的檯面,晨耀沒幾個人說話,磕瓜子吃水果,坐看風景,離位走動,做什麼的都有,就沒幾個人在看比武。語歡便是那來回走動的人,在人群中躥來躥去,偷聽別人說話,十有八九的人提到晨耀山莊,便是讚歎,提到語歡,便是稱之風流。

  語歡樂了,就喜歡聽這種話。不過天晴總有天陰日,不可能人人都說好的。丐幫的一個弟子便對青城弟子道:“晨耀山莊太驕傲,總有一日會敗在這上面。”

  就這麼一句話,把語歡給激怒了。掏劍,用柄子捅了捅那丐幫弟子。待那人回頭看他,再瞪得眼珠都要掉出來時,他便冷笑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能理解你。”丐幫弟子是個瞪眼瞎,根本聽不懂他在縐什麼詞,不過從他表情看來,知是在輕視自己,心中憤懣,卻只能沉默。

  語歡走了以後,那弟子指著語歡,氣殺鍾馗道:“我肏,這廝兒狂妄什麼!他那點武功,能打得過誰?他娘個婊子的!”青城弟子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現在是晨耀撐著他,我就不信能撐一輩子。驕兵必敗。”丐幫弟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娘的!複狗你去死吧!”

  話說語歡轉悠一圈後,又回到位置上坐著。數百個小門派的毆鬥已經結束,便是第二輪比賽,從五十個門派中挑出半數,再進行第三輪。

  從第三輪中,列出招式排名,兵器排名,英雄排名及幫派排名。其中,最後一項最重要。前一次武林大會,招式桂冠是少林羅漢拳,兵器排名桂冠是峨嵋劍,英雄排名桂冠是賞薇也就是天地前教主,幫派排名桂冠是天地教。

  晨耀山莊直接參加第三輪,還輪不到他出場,只打個呵欠,昏昏沉沉地靠在仙仙身上。任憑檯子旁圍了多少人,任憑武器乒乓人起哄,他還是睡得死了般,雷打不動。

  半個時辰後,語歡被老爹喚醒,打個呵欠,雙目無神。複正茂道:“現在在比武的是少林與天地教,你去看看,對自己有幫助。”語歡伸了懶腰,搖晃走去擂臺前,心中是十萬個不情願。

  到擂臺前,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一個光頭,兩人正打得激烈。那女子生著籠煙眉,面容嬌俏,一邊打還一邊說話,委實有趣。仔細聽來,那女子說的話更令人詫異:“討厭,人家打不過了拉~~~”語歡從未見過這種人,眨眨眼,卻見那女子動作敏捷,無絲毫敗跡,倒是少林和尚有些招架不住。不是因為技不如人,而是因為女子老在他身上抓。

  左一閃,右一避,女子一把抓住和尚的胸口,嚓的一聲,撕下一塊布料,往懷中一揣,繼續在他身上抓。可憐小和尚臉變成熟蝦子,還是只待在鍋裡,不能逃跑的蝦子。

  這時,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花顏,不要胡鬧了!”花顏?這名字也熟。反復想想,總算記起是江湖上的三大風騷女之一,性格便是這般扭捏,卻愛偷男內褲。

  語歡順著聲音看去,只見一片白衣人堆裡,小狐狸賞淵端正坐著,板著臉呵斥她。

  嘖嘖,小小年紀,何等威嚴。語歡咂嘴過後,正待看比武,卻覺得有人站在自己身後。這話何其古怪,那麼多人,有人站在身後哪裡不對了?

  等語歡回過頭,碰上那人的雙目,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不對勁。

  一雙桃花美目,盈盈如水。即便戴著面紗,精緻到頂的五官,還是無法遮掩。尤其是眉間那粒象眼兒印,寶藍似冰,畫龍點睛一綴,更是超脫凡俗,風雅至極。

  語歡一驚,險些撞著背後的人。

  九皇子,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九皇子卻只是與他對視,眼睛眨了眨,睫毛亮,半閉時便將瞳孔都蓋住。少年的臉竟會讓人覺得高貴嫵媚,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語歡看傻了。徹底看傻了。臺上的打鬥聲唰拉一下不見,周圍的人統統化作粉兒飛掉。遇到這種絕色,按道理說,他該使出自己畢生的勾魂水準,挑逗之。

  可是,一雙賊眼也賊不起來,想要風流一下,也風流不起來。語歡的小心肝抖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他一點也不想挑逗這九皇子,他只想跑。別問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人擠得像蜜蜂窩,語歡想逃也逃不了,想別過視線,又覺得少看他一分,便虧了一分。語歡想了半晌,總算說出一句話,說完以後,便想跳進臭水溝把自己溺死:“這位公子,你皮膚真白。”

  九皇子一愣,眨了眨眼,眼角一彎,眼睛成了新月牙兒。那副媚樣,真是從頭到腳的風騷,從腳到頭的風騷。可是語歡還是不想多說,打頭一遭,看到美人會想逃跑。

  九皇子舉起手,語歡下意識後退一步。手指極美,膚色瑩白,指甲蓋粉紅,筆直如蔥管,除卻鳴見,卻再見不得第二人會有這麼好看的手。目光由他的臉挪到他的手,卻被他手掌箍住頸項,不得動彈。語歡一驚,呆鳥一隻。周圍的蜜蜂都飛到他腦中,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九皇子輕輕握緊他的頸項。語歡習武本能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力氣對他來說,就是雞毛一根。語歡知道,九皇子手上要一用力,自己脆弱的小頸骨必碎無疑。

  可是沒有。語歡只看到九皇子的臉越來越近,只聽到腦中的蜜蜂越飛越多。最後嘴唇上靠上軟軟熱熱的東西,中間還隔了層薄薄的紗。

  九皇子消失的速度比黃鶴還迅猛,語歡石化的時間乃是史上最久。

  ***

  崩潰,JJ抽筋,字數不變,分數不變,連點擊都成了0長。同學們,知道別人在看文,只有通過看留言了。如果這都沒了,就和不發上來沒區別了。所以,多多冒泡阿,讓俺知道還是有人在看的……

  哎,我這令人厭煩的綠油油控~~~

  語歡遭辱了。自稱金槍不倒,龍馬小公子的他,闖蕩情場多年,縱橫馳騁,所當無敵,竟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吻,成了猢猻屁股臉。恥辱,這絕對是恥辱!

  待他回過神來時,臺上的人早就大換血,對著丐幫弟子的人,正是晨耀七子中的老六,語歡的六姐。一遇到比賽,複正茂總喜歡按排行,由大喚到小,馬上就輪到複語歡了。

  語歡懵懵懂懂地往前走,看著六姐在臺上花蝴蝶似的舞劍,全然看不進一個招式,一心只想著別的小事。一腳,兩腳,三腳。六姐的足踢毫不留情,丐幫弟子連中三下,咣當倒下擂臺。六姐劍花一挽,向諸位英雄拱手,瀟灑得雞飛狗叫。

  華山派的頭兒踢著正步,走入台中心,大聲宣告:“丐幫張老六對晨耀山莊複語靜,複語靜勝!”六姐笑得陽光燦爛,縱身一躍,飛回自己的座位。華山派頭兒又道:“下一組,晨耀山莊複語歡,天地教淡水。”

  淡水。一聽這名兒,語歡來了精神,足下一點,衣角一飄,飛到臺上,長劍往空中一拋,膝蓋磕上劍身,脫鞘,入手,比他姐都多上幾分瀟灑。淡水尾隨而來,站在擂臺中央,威風凜凜,從腰間抽出場鞭,嘩啦地在地上一揮,帥得語歡眼睛更賊了些。

  賞淵坐在一旁,表情嚴肅得跟複正茂有得一拼。到底是一方教主,不擺擺樣子都不行。前夜找嫣煙打聽了,賞淵這孩子今年十三,可看去只有十歲出頭。這麼個孩子,竟當了老大,確實威風。語歡忍俊不住,沖他眨眨眼。賞淵目光與他對上,不大自然地回避。

  語歡沖淡水拱手行禮,比了個手勢讓對方先出手。淡水毫不推辭,長鞭捲入手中,呼啦甩出,直擊語歡面門。語歡手腕一轉,劍鋒在空中劃了個圈兒,鞭子纏在劍上。淡水正欲抽手,語歡便用力拉劍,猝不及防間,淡水被拉近了一長段路。

  淡水甩手,鞭卷回。飛揚,脫出,如蛇身般靈巧,又一次正擊語歡。語歡身子一屈,站直,長髮往背後一甩,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臂。淡水一驚,生怕傷了人,卻為時已晚,只得側頭閉眼,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啪!清脆,卻不像擊中皮膚的聲音。原來語歡手腕上,早裝有玄鐵護腕,這一接,便把鞭子用力裹住,手臂飛快打了幾個轉兒,鞭子纏得更緊了。淡水見他無事,松了一口氣,卻立即緊張。用力拉扯鞭子,無奈怎的都掙不過語歡,臉脹得通紅,只由語歡離自己越來越近。

  語歡直沖到她面前,將劍插回劍鞘,用另一隻手拽住鞭子,將二人手腕纏在一塊兒。

  台下的人茫然。複正茂眉頭一皺,只手撐住額頭,深深歎氣。複軒微微張了嘴,無言以對。嫣煙道:“哼。”筱莆道:“咦?”仙仙對湛藍道:“丫頭,捎個信回去,準備幾份聘禮。”

  淡水急得滿頭大汗。語歡慢慢將她抱住,笑吟吟地往台下拖。

  台下的人集體掉下巴。

  這時,一道白光在空中閃過!

  語歡方一抬頭,便有尖銳的物體甩上自己的面頰,啪的一聲,白光收回。語歡抬頭,看著面前站著的人:銀白長鞭,雪色單衣,瘦瘦小小的身子,就像風中的麥穗,搖搖欲墜。

  賞淵神氣程度絕對不亞於語歡,舉起鞭子指向他:“要帶我們的人走,先打過我!”

  神氣歸神氣,語歡這輩子最擅長的,一是調戲美人,二是打擊小孩的自尊心。話說小孩都不愛別人說自己是小孩,故語歡道:“你是小孩子,我不和你打,免得人家說我欺負你。”

  果然,這話聽在賞淵耳裡,便是:我俯視你。

  小孩子,是比較容易暴躁的。且天時地利人和,小狐狸也可以變成公大蟲。低估小孩的結果,便是找抽。賞淵手中那條閃閃發亮的銀鞭,其實就是天地教的鎮教之寶,乾坤蛇鞭。語歡剛被抽那一下,實際痛得肺都給拉傷,只是他是門面大王,強撐才是他的風格。

  他也沒想到,賞淵被逼急竟會背後傷人。這一會子,可是正中背脊。背心的感覺,先像被冷水潑,再用熱火燒,最後撒下一堆小螞蟻,爬上去,爬下來,爬上去,爬下來。

  語歡也怒了。將淡水往自己人那裡一扔,抽出劍,唰地朝賞淵刺去。賞淵到底年幼,四肢不及語歡長,力量不及語歡大,秘笈背得再熟,實戰經驗也不夠豐富。幾回合下來,便落了下風。

  語歡哪裡管這麼多,搶了賞淵的鞭子,扔到一邊,便沖過去,捏住賞淵的臉,拉拉扯扯,擰得變了形,惱怒道:“你這乳臭小兒賊小王八,竟打臉!你嫉妒大哥我是不是?你看我不把你也給破相了!”捏得孩子白淨小臉直發紅,不解恨,還學言之加了一句:“格老子的!”

  終於,複正茂再看不下去,拍案而起:“複語歡,下來!”聲音震耳欲聾,語歡打了個激靈,乖乖跳下來,慢慢磨蹭到老爹身邊,垂了腦袋,還未等複正茂說話便搶先道:“爹,孩兒錯了。”

  複正茂的火氣原已沖入腦海,卻頓消大半,嚴肅道:“到你娘那裡去。”語畢,對賞淵拱手道:“賞教主,對不住,犬子不懂事,還望見諒。”語歡猴到複夫人身上,小聲道:“老爹真是太可愛了,和這個小毛孩都可以正兒八經地說話。”

  哪知複正茂的耳朵出奇的好。語歡話音剛落,老爺子便回頭道:“不要管他多大,現在他是天地教主。不懂別胡說!”複夫人道:“語歡,你別再惹你爹生氣了。你瞧瞧你,都多大人了,怎麼還欺負小弟弟?”複正茂指著複夫人道:“你~~~”

  語歡道:“他哪裡小了?他都十三了!”複夫人摸了摸語歡臉上的鞭痕:“疼嗎?哎,那個小屁孩子,真是太沒家教了,心疼死娘了。”語歡委屈道:“娘~~~”複夫人道:“兒叻~~”

  複正茂道:“你~~你們母子倆都一個臭性~~~”

  大會場子給語歡賞淵二人鬧得雞飛狗跳,好容易維持肅靜,重新比過,卻一直都是晨耀領先。淡水被當作人質綁在一旁,語歡一會摸摸她的頭,一會捏捏她的臉,弄得周圍人白眼連連。

  最後交叉比武,少林第三,晨耀天地二派決一勝負。原是複正茂與賞薇的對決,賞薇卻未參加。賞淵年紀太小,只得另選他人,不然作棄權處理。

  複正茂上擂臺時,不動聲色,面帶微笑:“懇請賞教主現身。”卻無人回答。複正茂又道:“賞教主,請現身。”底下依然是一片死寂。複正茂這才留意到,天地教眾穿的衣服,並非素日的白衣,而是孝服。乃大驚,往後退一步,晃晃腦袋:“……賞教主呢?”

  賞淵被一群人眾星拱月地圍著,總算能做到和她們一樣面無表情:“家母已亡故。”複正茂怔了怔,道:“什麼?”賞淵道:“家母交代過,一定要在武林大會上打敗晨耀山莊。我們不會輸。”

  筱莆扁嘴道:“咦?公公的臉色好難看哦,他不舒服嗎?”複夫人搖搖頭,神情凝重。語歡蹙眉看著複正茂,欲言又止,卻看見擂臺邊緣,一個人慢慢走上去。

  一身雪白,孑然孤高。帽檐壓低,蓋住眉眼,身段被縞素包裹,卻極是優美。剛一站定在擂臺中央,便顯得虛渺迷幻。他的聲音不帶溫度,冰冷得讓人心寒:“複莊主,由我代替教主與你對決。”然後,褪下帽檐,眾人皆驚。這個人,語歡只遇見過兩次,卻極深刻。

  風過發舞,細長眉眼。唇無色,眼空洞,雪衣發,大圈耳環。畫一般的容顏,卻沒有靈氣。九皇子的不真,是因為太過高貴。這人同樣不真,卻是因為根本不像個人。尤其穿上這身衣裳,更像個誤落凡間的天神。確切說,是天神的軀體。

  年輕人的眼睛,永遠明亮靈動。即便傷心,流出的淚花兒也如甘泉,亮晶晶的。而這個空殼子美人看去只有二十二三,眼睛卻無光芒,連少林方丈的眼睛都比他的亮。

  複正茂一直未說話。但是在場的人,只要是超過二十五歲的,一定認識他。

  千落,二十年前的傳奇,二十年前的梟雄。

  若說賞薇是天地教的天柱,那千落就是天地教的日月。教眾離不得他,任他隱居,只要知道他活著,便有生存的希望。所以人們都叫他,聖者千落。

  可是,江湖上的人卻沒幾個人知道他的性別。因為他說話的聲音動聽,不分男女。長相極美,不分男女。性格冰冷,不分男女。曾經有人說他愛女子,也有人說他愛男子。

  而現在,誰也不會去懷疑他喜歡男還是女。因為他的世界裡只有一個人,便是他自己。

  在這樣一張俏麗的臉前,複正茂一瞬間變得極老。台下寂靜無聲,所有人都不眨眼地看著他們。千落站得筆直,從臉,到身體,到腳跟,僵硬得像一座冰雕。

  終於,複正茂道:“你明知道我打不過你,又何苦為難我。”

  此言大驚四座,整個場子頓時炸開了鍋。晨耀山莊莊主,複正茂,天下誰人未聽過,是何其響噹噹的名字。而他卻對別人說出這種話!這樣一來,就等於搖白旗,天地教真撿了餡餅。

  千落依然孤零零地站著,面無表情。語歡猛地站起身:“爹!還沒打,為何要認輸?這不是我們山莊的行事作風!”複正茂連頭也沒回,只一直盯著千落。

  筱莆小聲道:“我瞧那叫千落的男的,還真是塊石頭,硬邦邦,冷冰冰,這樣就怕他了?”仙仙按住她的嘴:“噓,老爺這麼做,自有他的原因。”嫣煙看著千落,臉色慢慢暗下來。

  語歡白磨了嘴皮,複正茂束戈卷甲,這是確鑿不移的事實。

  這一次的武林大會,是有史以來最令人大跌眼鏡,也是最白水的一次。辜負了全天下的人的期望,晨耀山莊幾乎大獲全勝後,卻在關鍵時刻未兵先敗,真是三九天桃花開。

  而且,複正茂一下臺,千落便跟著消失,之後的比賽都未出來。

  華山派頭兒宣佈結果:招式排名第一,丐幫打狗棒法。兵器排名第一,峨嵋劍。英雄排名第一,武當副掌門魏家慶。幫派排名第一,天地教。第二,晨耀山莊。

  原本人人都以為,招式排名第一不是晨耀劍,就不是乾坤二十四鞭。兵器排名第一不是晨耀劍,就是乾坤蛇鞭。英雄排名第一,不是複正茂,就是賞薇。幫派排名第一,定是晨耀山莊。結果,意興闌珊。

  語歡很沮喪,晨耀山莊沒了門面,他還撐什麼撐。語歡更氣憤,本等對那千落有幾分好感,這半合兒看著他便來氣。此時,無人敢在他面前奚落之,不然准成給他踹死的跛腳馬。

  眾人魚貫離開會場。路過語歡身邊的時候,人人都是繞著走的。走了以後再唏噓,說這會面子掃地了。雖說如此,晨耀山莊的天下第一莊地位,依舊穩固。

  只有一個人,敢在野貓發火時還去撓它。那就是野狐狸。

  語歡正站那裡生悶氣,看著莊裡的人在收拾東西,不耐煩地踢了幾下腳:“你們怎的這麼慢?快點啊,都是一群懶骨頭!”這時,一個不及語歡肩頭的小男孩跑過來,驕傲地揚起頭:“千叔叔比我娘親還厲害,你們山莊誰能和他比?”

  語歡的臉一下拉得老長:“就你那千叔叔,比武還要別人讓……慢著,你叫他什麼?你以為你小得很嗎?”賞淵道:“千叔叔大我三十三歲,不叫叔叔叫什麼?”

  語歡大驚,重重拍了一下賞淵的肩:“行了!小淵,你病了,回去睡覺!”賞淵擰了臉撥開他的手:“你才病了。我娘比千叔叔大,看去也只有二十來歲。像你們這種凡人,是不會明白的。”

  語歡一個栗暴打在賞淵頭上:“凡你的頭,你就謅吧你,你看看你嫣煙姐,長得多漂亮,你再看看你,像個娘兒們似的,動輒哭鼻子。滾開,醜小孩,我瞅著你不爽。”

  賞淵氣得臉成了小番茄,瘦小的身子都在發抖,張大嘴巴吼道:“我真的很討厭你!真的真的很討厭!我以後一定會殺了你!討厭!討厭!!我要殺了你!!”

  語歡皺皺鼻子,湊近一看,掰開賞淵的嘴巴:“喲,你還有虎牙。”

  賞淵打掉他的手,又使出吃奶的力氣跺了跺腳,轉身沖回教眾裡面。估計走遠了他們才會發現丟了個人,淡水。不止淡水,在返回杭州,路過錦城時,一向不愛勉強人的複語歡,順便拖走了趙公子。以語歡的話來說,則是:一路上打打鬧鬧,也蠻鬥趣兒。

 

  第七章鳴見

 

  焚林而田,竭澤而漁,乃是複語歡的行事作風。撿著軟的柿子捏,乃是以複語歡為代表的有錢大少的習慣。因此,先進門的那個,必定是溫柔的女子,淡水,複淡水。

  語歡自己解釋:男思功名女盼愛。要先顧及女子,再考慮男子。其實,為何要把趙言之帶回來,要真深入考查,只能解釋為,他愛上了趙公子那句格老子。

  娶了淡水以後,他卻遲遲未收言之入門。再深入考查,方知語歡終於發現了自己的惡習:似乎從收了複容以後,他開始喜歡睡男子。自從他開始逼鳴見不成後,開始養成強迫人的習慣,包括淡水。自從遇千落驚鴻一瞥後,開始欣賞美男子。自從睡了趙言之後,開始喜歡有人反抗。自從他被九皇子吻了,便不茶不飯,心神恍惚。不過最後一條,打死他都不會承認。

  總結下來,一句話:複語歡斷袖了,而且還是嚴重斷袖。

  回到山莊,春暖花開。複語歡把趙公子關,不,養在一個小別院裡,就屁顛屁顛跑去逗弄娘子們,十裡之外都聽得到趙公子在裡頭咆哮。和未去的四妾親密過後,語歡總算想起鳴見,跑到他屋子找人,方見之,便仰頭長笑:“鳴見,這次出遊真是大豐收。”

  鳴見正捧著本書看,此時矯首看語歡,淺淺一笑:“恭喜。”語歡溜到他身邊坐下,一手繞過他的脖子,一手翻起他的書:“《資治通鑒》?你無聊不無聊?”鳴見微笑道“我知道這本書你前兩年就背得了,真聰明。”語歡鼻子都快拽上天,哈哈一笑,擊掌道:“那是被爹逼的,我覺得沒什麼看頭,我去給你找一本好看的。”

  語歡跑到書櫃前翻了翻,抽出一本書,丟在鳴見面前。鳴見看是《戰國策》,便笑道:“原來你也對策謀有興趣。”語歡搖搖手指頭,唰唰唰熟練翻到魏策四,指了指其中一段。

  鳴見念道:“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龍陽君得十餘魚而涕下……語歡,你怎麼盡看些不好的地方?”語歡道:“這地方好得很。給我老實看下去了。”鳴見老實把一段小故事看完,默默不語。語歡坐在他身邊,勾著頭去看他:“鳴見,我們倆也去釣魚,好不好?”

  鳴見平平淡淡一笑,不冷不熱:“這天壓壓的,不適合釣魚。”

  鳴見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說話的特色,就是拐彎抹角繞圈子。故跟聰明人說話,是不適合用這種方式的。語歡早已摸透這一點,所以乾脆一根拐子通到底:“這回去參加大會,我收了兩個媳婦兒,趙言之和淡水,還有,我在寺廟裡遇到的大美人,也給我撞著了,原來他是天地教的聖者。”鳴見道:“嗯。恭喜。”

  語歡道:“去,這有什麼好恭喜的。我收藏的美人還不夠多麼?”鳴見道:“雖說如此,還是要恭喜的。”語歡笑吟吟道:“這些都不算什麼,你甭以為我沒人要。在大會上,有個比他們都要好看的絕色,親了我,哼哼,你猜他是誰?”

  鳴見道:“鳴見不知。”語歡道:“那可是九皇子叻!”鳴見笑道:“嗯,恭喜。”

  語歡終於惱了。砰,桌子一拍,大聲宣告道:“你別在那裡恭喜來恭喜去的,那九皇子比安勝都要漂亮幾百倍,你跟他,更是沒發比。”鳴見心平氣和道:“是個人都比我好看。”

  語歡冷笑道:“你還有點自知之明,那為何還跟個牛似的倔?”鳴見道:“這兩事風馬牛不相干。我醜,你美,不代表我就要向你屈服。”語歡道:“喂喂,我哪是這個意思了,我只是告訴你:你再不從了本少爺,本少爺就要變心了!”鳴見道:“我想那九皇子肯定會襯你一些。”

  語歡更惱了,賊眼往右邊的床上一掃,心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霎時平靜。鳴見不會武功,若關上門,按其口,扔上床,強吻之,扒光之,強上之,強娶之,天天淩虐之……

  鼻根熱熱的,語歡仰起頭,使力甩腦袋。不行,他沒那麼禽獸。忍一句,息一怒;饒一著,贏一步。做事要有耐心,明兒再說,明兒再說。然後搖搖晃晃走出房門。

  鳴見看著桌上那本書,苦笑一下,收拾收拾東西,上床,墜入夢鄉。

  鳴見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兩個小孩。一個穿著黃褂子,一個穿著白褂子。且先稱為小黃與小白。小黃眼睛大,小白長得醜。小黃比小白高出一個頭,卻還天天抱著小白,搖籃似的晃來晃去。小黃說,小白小白,我們永遠在一起。小白含蓄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小黃說,小白跟我成親,我要你當我媳婦兒。小白紅著臉,撲過去,吧唧一下,在小黃臉上留下顆小櫻桃。小黃笑得賊兮兮,指了指自己的嘴,親這裡。小白搖搖頭,那個要大人才能親。小黃說,小白你快快長大,我們好親嘴。小白呵呵一笑,兩隻小手肥嘟嘟細嫩嫩,牽一塊兒,滿世界晃悠。

  某一日,所有人都不在家。小白發現的臉結了殼,掉下來,照照鏡子,驚得兩隻眼睛圓骨碌。有人跳進房,遞了瓶藥給他,給他說了些奇怪的事,一溜煙跑掉。小白塗了藥,看著鏡中的自己,臉竟在融化,終於抱住頭,驚叫一聲。

  鳴見猛地坐起身,發現自己做了噩夢,起身,下床,梳洗,看了看鏡子,心神未定,休息片刻,打開房門,又一驚。語歡正站在他面前,笑眯眯眼望他。

  語歡道:“鳴見,我們出山莊玩一會,你說可好?”鳴見道:“去何處?”語歡神秘一笑,轉過身大搖大擺走出去:“天天悶在山莊裡,我都快憋死了。出去吃花酒,品小曲,乘舟賞景,遊山玩水,放鬆放鬆心情,抖擻抖擻精神。”

  鳴見只知道跟著他走,卻不知在他轉身的一瞬,握緊拳頭,露出個表情,意為必勝。

  柳枝凝翠,溪花泛紅。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望穿西湖,一片煙雨濛濛。語歡率先走在前頭,潤雨,輕風,錦衣,玉容,引來不少人回目,引來不少人側目。而他就似未看見任何人,走得瀟瀟灑灑,人模狗樣。鳴見跟在後頭,年紀輕輕,便一身端莊風雅,走得筆直筆直,若不見臉,准讓人誤認為富家貴子。語歡走著走著,想回頭,頓了頓,還是繼續往前走。

  路過一娼館,正門一叉杆。語歡心不在此處,卻總算回過頭,對著鳴見賊笑:“鳴見公子,進去玩玩?”煙花女子,香豔婀娜,誘人的翠紅鄉。鳴見不正眼看裡頭,也不瞧語歡,微笑搖頭:“不必。你若想去,我在這裡等你。”

  語歡撇撇嘴,覺得無聊。甩掉纏上身的叉杆和粉色,繼續往前走。鳴見隨後。

  不是沒帶鳴見來過妓院,但這次他的反應讓人失望透頂。前一回,已是未納妾前的事。十三四歲的小孩逛妓院,估計除卻語歡,不二人。拖著鳴見跑到溢香院門口,小語歡摸摸下巴,笑得賊壞:“溢香院,這名字真淫蕩,我帶了三百兩,夠咱們今天花的。”

  於是乎,一堆大姐姐,圍著一兩個小弟弟,轉啊轉啊轉,何其搞笑。小語歡臉皮子比磚瓦還厚,不介意再加幾層,自朗聲笑得頗得意。至於小鳴見,可憐見的。

  以小語歡的話來講,則是:哈哈哈,那松包怯包小膿包,看到美女竟會哭~~~

  凡事都講個度,然語歡不懂,看鳴見傲臉撕爛的樣子,只知道激動,哪還管它什麼度不度。三番五次被帶進妓院,鳴見的臉皮也開始厚了。不過與語歡厚顏無恥亂摸美女不同,鳴見是板著臉,冰塑的般。原本一張挺醜的臉,這麼一板,不叫醜,叫恐怖。妓女也是女,不怕老的,不怕醜的,就怕鳴見。給再多銀子都不陪他,語歡只好作罷。

  如今鳴見長大了些,身段,腰板,膚質,鼻樑,嘴唇,下巴,都比以前更勝一籌,無奈還是一個字,醜。語歡難得發一回善心,帶著鳴見走了。姑娘們又是傷心,又是興奮。

  遠離了風月門庭,語歡總算和鳴見並肩著走,然後發生如下對話:

  “鳴見,你小時候個頭小,膽子更小,見了粉團兒,還會哭。還是複小少爺英雄救美,把你救出來。你出來還要哭,抱著我的腰杆子,就像我侄子那麼大,哈哈。”

  “嗯。”

  “對了,你不覺得殷紅很漂亮嗎?我和春二爺一致認為,其他女兒和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

  “嗯。”

  “你別老嗯嗯嗯的,多沒情趣!”

  “嗯。”

  “……”

  “……”

  “鳴見,我記得好像我的小妾裡,有個人喜歡吃桂花糖藕粉,你記得是誰麼?”

  “不記得了。”

  “哎呀,我怎麼這麼笨,老給記錯。喜歡吃那玩意兒的是你,對不對?那邊的小店鋪,咱們小時不經常來麼,你每次都要吃三大碗,一丁點兒不剩。”

  “嗯。”

  “我們去坐一會子,可好?”

  “好。”

  坐在小店中,語歡汗如瀑布。和鳴見說話真是白搭,吃敲才的村杭子!

  一如既往,藕粉店的麻子宇跑過來,不卑不亢地呵呵一笑:“複小爺,鳴見公子,這都多少年沒見你們了。”語歡笑道:“這些日子忙呢,沒來照顧你生意,見諒見諒。”麻子宇當頭一棒捶下:“複小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說你沒來,是指沒和鳴見公子一起,你不前幾天才……”

  “咳咳,咳咳,鳴見,你要吃什麼?”語歡打斷麻子宇,回首對鳴見微微一笑。

  鳴見看他好一會兒,淡然一笑:“你不是帶我來吃藕粉的麼。”

  語歡笑道:“是是,老宇,一碗藕粉。”麻子宇道:“小爺不要麼?”語歡道:“我不餓。”麻子宇應了一聲,進里間,做藕粉。鳴見道:“你不要?”

  語歡不以為然道:“我不喜歡吃這玩意,太甜,也就你喜歡。”鳴見道:“你早晨沒用飯,且不管味道如何,吃些填肚子。”語歡一怔,回頭對麻子宇道:“老宇,加一碗!”回頭補充一句:“是給你面子,我可不喜歡吃這玩意。”鳴見微微一笑,肉皮壓得眼睛都看不到。

  兩碗桂花糖藕粉,兩盅茶。

  語歡端茶,品一口,再端藕粉,慢慢吃了兩口,還是不喜歡。可肚子確是有些餓,囫圇吞棗,幾口下肚,便停下來看鳴見。鳴見吃東西時,動作優雅,慢條斯理,頗有些皇族貴胄的高貴氣質。雖速度慢,卻因從不多言,故往往別人還在聊天時,已吃得乾乾淨淨。

  是個人,都對上位者有點膜拜的念頭,語歡亦不例外,所以才會對複容產生邪念。可上位者畢竟是用來膜拜的,要真當個媳婦兒養著,誰都受不了。

  複容吃飯,必剩。嬌生慣養,就像個花姑娘,繡花似的,一針一針,一粒一粒,總算啃下去幾口,突然放下筷子,輕聲喟歎,吃不下了。然後繡花似的,慢慢磨回房,玩玩具。

  語歡以此為藉口,繼續納妾。

  看鳴見吃飯,是一種享受,動作好看不說,還一定把碗吃空,特有成就感。可語歡不想讓鳴見當妾,具體原因,誰也不知。或許真如鳴見所說那般,他們只適合作朋友。

  恍惚片刻,鳴見已將東西吃完,放了碗,正靜靜地看著他。語歡清了清喉嚨,從懷中拿出指南針,塞在鳴見手中:“路癡,我去長安玩時買了一堆東西,這是買給你的。順便買的。”鳴見看看指南針,又看看語歡,抿了抿唇,緊握住手中的東西。語歡又拿出軟香鹿茸膏:“雖然你已經醜到沒法再醜了,但燙傷老擋眼,對眼睛不好。這個藥可以治燙傷。也是順便買的。”鳴見垂下頭,片刻才抬起來,接過藥膏,一語不發,起身走出店鋪。

  方出去,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語歡放下藕粉,找老宇借了把傘,跟著出去。鳴見衣袂被吹得飄蕩,卻未想停下來。淡煙急雨中,語歡撐開一把傘,三步並作兩步走去,替他打在頭上。鳴見微揚著頭,目光所聚處,卻不在語歡身上。

  語歡忽然覺得很毛躁。

  哎,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

  孤山,斷橋,白沙堤。白堤東端,即是斷橋。從斷橋一望,魂銷欲死。

  語歡鳴見二人一同走去,一直無言,總算鳴見開了口:“這兒倒是一番好景象,以前未曾察覺。”語歡扁扁嘴道:“斷橋,一聽這名兒,心裡頭就不舒服。招晦氣。”

  鳴見笑道:“你這會子說話口氣,像極了老爺子。”難得鳴見答理他,語歡自是抓緊機會:“哪有兒子不像父親的?我去京師時,碰上燈會,還去玩許願船呢。”鳴見道:“哦?許了什麼願?”語歡笑得很是淫蕩:“我求觀音菩薩關公爺爺,賜予我十六個媳婦兒。”

  鳴見道:“為何是十六個?”語歡道:“因為我十六歲。”鳴見笑歎道:“你儘管許這種無道歹的願吧,小心天打雷劈。”語歡身子往橋欄上一靠,嘿嘿一笑:“我前輩子造福太多,這輩子是來享福的。”鳴見笑了笑,笑得蠻僵硬。

  橋下,一對男女互相依偎,含情脈脈,深情對望。

  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語歡就不信這個邪!鬥了膽,只手環住鳴見的腰,往自己身上靠去。

  鳴見一驚,下意識往後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語歡的心在狂跳,語歡臉上笑得還是很痞:“鳴見,你跟了我,別說十來個,就那七個我都扔了。”鳴見愣了愣,慢慢搖頭:“別打趣我了。”

  語歡笑容漸漸褪去:“你跟我不跟?”

  鳴見有些慌神,回過頭,卻見那一對男女正愕然瞅著他倆,眼睛瞪得雞蛋般大。那女子以為自己說話很小聲,可這邊卻聽得一清二楚:“姚郎,你看,那人長得好醜。”那姚郎聲音也不小:“雨妹,不要再看了,那醜人跟前站的是複家小少爺,別惹了他。”雨妹似乎不懂規矩,探頭看了語歡,更來了脾氣:“我最討厭這種花花公子了。欣賞力也真夠勁兒,這麼醜的也要。”

  語歡撇嘴一笑,女人的把戲。心裡明明喜歡得緊,偏要弄得討厭兮兮。替他那姚郎默哀,他媳婦兒看上語歡少爺了。想是這麼想,懶得再管,只抱緊了鳴見,傘往外面挪了些,說話聲音溫柔得不像話:“鳴見,靠過來些,別給淋濕了。”

  鳴見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你知道自己名聲有多臭麼,找個醜人,只會侮了自己。”語歡冷笑道:“不必找藉口,你不曾覺得自己醜。有什麼理由,但說無妨。”

  鳴見淡然道:“我不喜歡你。”

  水墨古風,煙雨西湖。

  紫竹傘,骨節涇渭分明,一道道,一條條,劃過竹傘,仿佛一鳥破長空。語歡原想再用玩笑敷衍過去,卻無法自製,用力握緊傘柄,嚓的一聲,傘骨斷裂。傘蓋如同西湖荷葉,賁張,展開,飄搖,落入橋下,浮在水中。

  細雨蒙朧,二人衣襟髮絲濕透。語歡的手一揚,傘骨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飛入湖心,濺出漣漪圈圈,透出瀲灩波光。鳴見靜靜站著,肩胛骨瘦削,雨水沾臉,流過下巴尖。

  語歡平靜道:“你喜歡我。”

  鳴見依然面無表情:“不。”

  語歡道:“你喜歡,我看得出來。”

  鳴見面容僵硬,最後總算放下姿態,微笑道:“語歡,我自然喜歡你,我們畢竟一起長大。可是,這和你所謂的喜歡不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語歡怒道:“別用我爹娘教育人的口吻與我說話!”

  鳴見無言以對,只靜靜看著他。

  語歡將他整個人緊摟在懷中,臉慢慢靠近,最後停在他唇前,輕聲道:“鳴見,別這麼固執,好不好?”鳴見沒有回話。語歡道:“你不說話我當你是默認了。”

  鳴見別過頭,閉上眼,輕輕籲了一口氣:“放過我。”

  語歡把他的頭擰過來,強扣住鳴見的後腦勺,一個吻印在鳴見的唇上。鳴見睜大眼,伸手去推語歡。語歡愈發放肆,抱得更緊了些,咀得鳴見嘴皮發疼。鳴見唔唔哼了兩聲,嘴被迫張開。

  語歡偷腥成功,卻未得到回應。就像在親吻一具屍體,毫無情趣。

  這一回,面子底子都丟得徹徹底底。不該說穿的說穿了,不該捅破的捅破了,想要走到從前,變回你拍一我拍一的小朋友,好哥們,除非山童石爛,鑽火得冰。

  語歡很納悶,不就是個小鳴見麼,有必要這麼在意他的感受麼?終於想通,給老爹老娘提出要娶他的要求,卻差點又被棍子抽上一頓。但這回的語歡骨頭硬了,膽子肥了,不娶到手死不甘休,上吊跳井撞牆磕藥,什麼方法都使過,反正就是非娶鳴見不可。最後二老不得不承認,他倆確實老了,鬥不過年輕人,答應之。可語歡更不開心了。鳴見待他的態度,和以往比起,沒多大差別,但他就覺得不對勁。

  直到大婚那一日,他都沒想明白。屋內燭光黃嫩嫩,屋外燈籠紅彤彤。白生生的紙窗上,透著漆漆的影子。鳴見的側影美得難以描繪,只手撐著下巴的形容,讓語歡口水流了三尺。可是,語歡沒有進去。語歡從出生起,打頭一遭後悔了。

  為了讓自己不再後悔,語歡一個晚上都沒進去。滿腔的欲火,只有找人發洩,為了能正常幻想,他決定找個男子。那個男的,很不幸的,就是趙言之趙公子。

  語歡不是愛勉強人的人,一旦勉強,則要負責。

  當日鳴見改姓複,位居第九。次日,語歡又納了第十妾,複言之。

  日子刷啦啦地過,語歡的妾刷啦啦地收。一年後,欠債狂蕭二郎又找上門來,順同帶上了自己的小公子蕭則宇。父子二人整齊磕頭後,語歡才知道蕭二郎是想賣兒子借錢,一看蕭則宇那張小臉兒,二話不說,收了。這事,複老爹自然不知道。

  蕭則宇吞了鉤子吐不出,上了賊船下不來,被強了數次後,總算忍不住爆發,開始自殺。無奈複二夫人是個名醫,人都溜達到鬼門關了,她都可以拖回。

  蕭則宇死了又死,死了又死,翻來覆去死了幾百回,總算停手,總算成了個乾巴菜。語歡為了安慰他,決定讓他當十一妾,且好言相勸:夫妻一條心,黃土變成金。

  事兒就這麼定下了。

  十二妾是楊笙歌。與語歡戰了又敗,敗了再敗的詩劍公子,且不贅言。語歡納妾的日子還在進行,總算迎來了他的第十三妾,春松。

  納妾原因:春松不好聽,複松好聽。

 

  第八章複松

 

  春二爺,蘇州人士,祖籍徽州。有名的海商,鹽商,奸商兼淫商。論使手條子,春二爺是蘇杭兩地的行家,但要論騷托托,他是劣等中的劣等。有了複語歡,所有郎君子弟,都可稱作柳下惠,魯男子,關雲長。

  春二爺有媳婦倆,兄弟仨,其中,小弟春小爺,才貌兼備,文武雙全,自戀本領更是天下一絕。你若在蘇州城中,看到一個小公子穿華衣,手持鏡,不憚煩地往裡瞅,那定是春小爺。春小爺單名一個松字,生平最大的愛好不必多說。傳說其性格溫柔,實則有待考究。仗著二哥的面子,春小爺在蘇州有點頭臉,放肆是自然,擺款兒是自然,愈發自戀是自然,變態程度卻不及複語歡的一成。所以,撞上複語歡,春小爺不是個兒。

  春小爺頭一回碰上語歡,用語歡一句話來形容,便是:那是多麼樸質爛漫的年紀,我與他,都還年幼。以春小爺一句話形容,便是:小爺我撞上黴氣星了!複語歡那賊王八!

  當年複語歡年紀還小,行為調皮多於浪蕩,穿著件花花襖子,隨著大姐二哥一同在蘇州遊玩。春二爺熱情款待,笑得那叫狗顛屁股兒,馬尻子拍得邦邦響。大姐二哥在應付春二爺,語歡瞅上了比自己小三歲的春小爺,一蹦一跳跑去搭訕。

  複小公子與春小爺在蘇州一會,還真是兩隻白吃猴碰了面。話說春小爺的口頭禪是:你山旮旯子來的啊,傻裡巴機的。見了語歡,這句話隨口蹦出。語歡打了幾個磨磨,來回踢收禿刷,最後咂嘴譏鄙道,你長得真醜呐。

  春松自戀的習慣是從小便養成的,聽了這句話,頭上燃起熊熊烈火,回口又是一句,你才醜,你這山旮旯子來的村小孩!

  語歡說,你這嚼舌頭根的青肚皮猢猻,再漂亮的衣服穿你身上都醜得驚天地泣鬼神!醜八怪,瘦骨仙,平胸粗腰大屁股,你冷血,嫁個官人是光頭,生個兒子沒屁眼。

  一氣呵成,吵得春松一愣一愣。隔了老半天,春松才發現這小子把自己當成丫頭了,拍著自己的胸膛吼道我是男人。語歡說,那你總得證明給我看呀。然後,最愛說別人傻裡巴機的春小爺,真的傻裡巴機地脫了褲子,指著自己的小XX說,看到沒,我是男人。

  下一刻,春小爺才知道自己著道兒了。語歡不知從哪找出個夾子,卡嚓。

  “哎呀,那真是個男孩子呀。”複大小姐如是說。

  “呵呵,還真像個女孩。”複二公子如是說。

  “嘿,我們家小爺,沒什麼能耐,就是裝閨女,特像,一等的像!”春二爺隨葫蘆打湯。

  春小爺抓著自己的小XX,倒在地上,抽搐,抽搐,再抽搐。

  從那以後,誰要在春松面前提起複語歡仨字,就等於犯了文字獄。而且,春松還在自家門口立了個牌子,持續了半年之久,曰:狗與複語歡,不得進入。

  歡娛嫌夜短。複語歡納妾的生活越過越舒暢,早把春小爺的事兒給忘得乾乾淨淨。哪知道人家還當他是心裡的疙瘩,還是死的。

  這一年,語歡十八未滿,春小爺方滿十五。

  距離兩人頭一次見面,也有了些時日。這一日,又是語歡心中的陽光燦爛日。語歡已徹底淪為斷袖。臉皮厚了,也不怕了,帶著仨姑娘,仨公子,大大方方地進行蘇州半月遊。

  傳言姑蘇人秀美清雅,來此行,觀山,觀水,觀美人。語歡身穿輕裘,腰系紅鞓,鳳紋玉佩,大搖大擺走在一群人前頭,全然一副金魚公子的性。

  是時春暖花開,筱莆穿著一身大紅裙子,剔透玲瓏的小臉蛋看去真是光芒四射,從出來時就沒消停過,一會扯扯語歡,一會拉拉複容,一會搖搖仙仙,在人群中躥來躥去。言之顯然看不慣愛八哥兒語歡,從出遊開始,一直未正眼瞧他。語歡不准嫣煙帶泡泡,嫣煙心情也不好,僵木似的走。一看到泥狀物體,仙仙也雀躍了。只有鳴見和複容比較正常,一人走得風雅端莊,一人走得弱柳扶風。不知道人,還會以為是除卻鳴見外的三對才子佳人。

  總之,一幫人走在街頭,賺盡了目珠。

  雲岩寺塔,劍池,二山門,試劍石,千人石,統統走了個遍,一路風光旖旎,語歡玩得怡然自得。只苦了複容,體力原就不好,再這麼走一通,連說話都懶得。好在語歡眼睛沒打偏,且十二妾中,最寵的便是複容,見他累了,二話不說就在太湖邊歇腳。

  叫上小吃,擺在跟前,常熟巧果,豆腐花,縐紗餛飩,焐熟藕,蘇城梅花糕……除了複容和言之,太湖美景也被另幾人忽視。言之來了勁兒,起身,抖袍,高誦一首: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

  夜市買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明月夜,相思在漁歌。”

  正兒八經的模樣,加上不遠處傳來的琵琶曲,還真有那麼點感覺,也難怪他前妻曾經如此迷他。只是剛吟誦完,語歡就舉手鼓掌,大贊我的言之就是有文采。言之很裂風景地扔來一句:“格老子,而公不需要你來捧場,爬!”語歡笑笑,筷子在空中轉了一圈兒,夾一塊梅花糕,扔在複容碗中,說話調調大抹角:“安勝,多吃點東西,一會還要玩呢。”

  複容搖搖頭:“我吃不下。”語歡勾著頭,沖他眨眨眼,撒嬌道:“吃點嘛。”複容笑道:“不了,我不餓。你自個兒好生吃著。”語歡聳肩,一不做二不休,咬了一塊糕餅,抱住複容的小身板兒,一口塞到他嘴裡。複容大驚,捂嘴,梅花糕在口中抿了許久,才吞下去。

  仙仙笑道:“官人和大公子關係真好。”嫣煙看了他們一眼,繼續用指甲掐著巧果吃,尖尖的指甲一使力,哢的一聲,格外清脆,好似那巧果便是複容的脖子。筱莆猴上語歡,賴皮著要他喂。言之橫他們一眼,作反胃狀。鳴見什麼都沒看到,繼續吃豆腐花。

  個時旁邊傳來水聲,幾人一同看去。一個錦衣少年正坐在岸邊,翹著二郎腿,格外悠閒瀟灑,一雙黝黝的眼,卻一直盯著湖面,不時蘸水,撥弄鬢髮。

  霎時,語歡的笑容變得非常陰森。

  語歡生平閱人無數,哪裡知道,面前的少年,便是把他和狗排一塊兒的春小爺。且春小爺也早與當年不同,小毛孩兒的性幾乎全消,出落得愈發美如冠玉,唯獨自戀,有無減。

  語歡從嫣煙手中抓了一把巧果,微微一使力,捏得粉碎。然後蹲在春小爺身邊,嘩啦啦一把,灑入池中。鏡子被打碎,春松回首,方罵出兩字,山旮,愣住。

  他沒看錯。災星來了!

  頭髮長了,個子高了,臉瘦了,眉眼更加清秀了,可那雙眼中裝的機靈和色情,就是化了粉兒,春松都認得出來。只是語歡三月不知肉味,怎可能記得他。只知道面前的人好看得緊,先調戲之。搬了板凳,將袍子一抖,坐在春小爺身旁,一副頗書生的模樣:“這位公子,如畫美景,湖光山色,不更引人注意麼。”春松道:“你這野小子,滾去死。”

  語歡一愣,往身上看看,又看看自己身後,微笑道:“公子,何處才有野小子?”春松就差沒指著他的鼻子罵:“我就說你,叫你滾去死!”

  語歡咂嘴,估計賞淵長大後,也就他這性,兩顆爆炸一生一世的霹靂彈。春小爺還會點武功,趁語歡起立之時,從腰間抽出長劍,一下刺去。語歡不是省油的燈,三下五除二便擋了他的劍,順便抬腳,踢腿,踹人,撲通,下水。春松方落進去,複容便站起來,低喚道:“語歡,你……”語歡笑吟吟道:“今天牡丹公子若主動伺候我,我就救他。”

  複容臉上一紅,往後退一步。鳴見指著湖心道:“語歡,他不會游泳。”語歡的笑容刷拉褪去:“你的意思是叫我救他了?那你伺候我。”鳴見不卑不亢道:“畢竟是你的事。”

  春小爺在湖中掙扎,還是狗刨式的。語歡撇撇嘴,轉身抱著複容狠親了一口,又勾了勾言之的下巴,不看鳴見一眼,足下一點,施展輕功,飛上荷葉。

  複容在後面用手背蓋著唇,言之破口大駡,鳴見抿抿唇,找老闆付帳。

  白靴輕擦而過,荷葉上露珠滾落,晶瑩可愛。一望無邊的太湖,如同一塊寶鏡,倒影著千百年癡男怨女的情天淚海,愛恨糾葛。鳴見抬頭看著語歡,目光躊躇。

  語歡拖起春松的手臂,抱他入懷,兩人一同飛到湖心,空畫舫上。春松奄奄一息,看語歡的眼神,卻依然憎惡。語歡拖下外套,將他裹住,捆綁似的拖進船中。

  仙仙立刻找到畫舫的主人,付了銀子,說借上一兩個時辰。鳴見正收老闆退的銅板,數了數,在手中來回掂掇,踹入懷中。複容神色恍惚:“那公子年紀不大,能受得住麼。”筱莆道:“語歡哥花心!真是討厭!”嫣煙又咬了一塊巧果,哢的一聲,格外清脆,仿佛是春小爺的脖子。

  鳴見回頭瞥了一眼複容,不冷不熱冒上一句:“大公子喜歡語歡吧。”複容怔了怔,笑道:“怎麼可能。”鳴見將東西裝好,在太湖旁站得筆直。風過,揚起烏髮絲,鳴見背影極美,姿態高貴。兩年時間,將他改變了很多。似乎年紀越大,越有龍血鳳髓的氣質。站了片刻,鳴見淡然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麼。”複容搖頭,說不出話。

  仙仙走過來,繃臉道:“在說什麼呢。官人是咱們大家的官人,怎麼能不喜歡?不是胳膊子往外拐麼。鳴見你也是的,語歡寵著安勝,是因為他骨子弱,你別想歪了。他待誰都一樣。”鳴見笑道:“仙仙姐說得極是。安勝,喜歡語歡不是錯,咱們大家不都很喜歡他麼。”

  言之道:“格老子,誰喜歡他了?”

  聞言,一夥人笑得樂不可支,卻見湖心的小船搖了一搖。

  畫舫的主人似乎是個姑娘家,連窗簾都是粉色。此時裡頭發生的事,眾所周知,連色澤看去都顯得格外淫糜。忽然一隻手抓在窗欄上,細胳膊兒白嫩嫩,倏地被拉下去。然後簾子被扯下來,又被掛上去。突然,船震動一下,平息。隔一會兒,又從裡面發出巨響,春小爺的頭探出來,手放在胸前,似乎在系衣帶,臉脹得通紅。很快,烏龜似的縮回殼子裡。再來,船中轟隆隆響一會,便有雪白布匹從窗口處塞出,飄在水面。定睛一看,竟是褻服。轟隆,似乎是東西砸到船上的聲音。最後,船劇烈搖一下,便開始有節奏地晃動。

  仙仙點點頭,把梅花糕捏成了便便的形狀:“嗯,雙成。”筱莆睜大眼睛:“什麼雙成?”仙仙道:“便便成了,船也成了。”嫣煙繼續咬著巧果,聲音依然清脆。複容看著路面,目光閃爍不定。言之幹清了清喉嚨,吃東西。鳴見站在岸旁,撥去擋眼的發,雲淡風清。

  船搖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引了滿岸的人圍觀。

  仙仙道:“還有一盞茶的功夫。”

  一盞茶過後,船突然偏了好一會兒,一直停住。然後恢復原來的位置,慢悠悠,輕微擺動。

  最終,平漂於湖面。

  仙仙將便便形梅花糕丟入口中,拍拍手:“成了,準備回去。”

  筱莆不高興了:“仙仙姐姐,你難道沒一點吃味兒嗎?”仙仙道:“吃,怎麼不吃。但是官人的事少管,免得遭他厭。”嫣煙目珠子一翻,甩甩袖子往前走。

  不過多時,語歡與春松一起下來。春松被語歡攙著,衣冠不整,一臉憔悴。隱隱可以看到胸前的櫻紅斑點,還有衣上的穢物。言之怔怔看了一會,喃喃道:“也太狠了點。”

  複容低聲道:“那孩子年紀太小。”

  嫣煙冷笑道:“摧殘幼苗。”

  仙仙過去扶春松,語歡一臉喜色:“原來是春二爺的小弟。想當年,我們還有一段美好的回憶呢。”春松一臉怒容:“你這傻裡巴機的村旮旯!你滾!下流痞子!”

  語歡道:“這個我收了,待會給春二爺說一聲。會叫的小野貓~~~~”

  自此,複語歡十三妾圓滿。

  裝鑼,建閣。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樓宇裝潢精緻,結合長安的華麗,蘇杭的秀美,成為晨耀山莊的一大奇觀。語歡住在樓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真似神仙境界,萬分倨傲。

 

  第九章紙鳶

 

  複語歡日子過得越逍遙,外頭說得越難聽。十三妾的事,很快聞名遐邇。無奈這孩子承受力弱,聽到點風聲,便要下暴雨。給老爹提出數次,複正茂只一句話打發了他:一人難順百人意,一牆難擋八面風。語歡愣犯牛脖子,愣在窩兒裡蠻橫,鬧得山莊烏煙瘴氣。最後還是複夫人比較通情達理,和老爺子商量,但凡說了語歡的人,就稍折騰他那麼一下。

  晨耀山莊勢力大,誰敢惹了他?不過,掩耳盜鈴的事,估計也就語歡做得來。謠言這玩意,遇水疊橋,人人都會拆壁腳。

  還是複容心腸好,把語歡叫去,勸他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己過得開心便是。

  語歡不聽。

  言之說,他娘的,你管別人做啥?把我放了才是真!

  語歡說,言之乖,去那邊待著。

  複松說,你這麼做,倘或哪一日,晨耀沒了,你不下地獄都難。

  語歡說,晨耀沒了?除非狗頭生角。

  嫣煙說,夫君,人家是嫉妒你,就見不得你過得好。你越生氣,他們越開心,犯得著麼。

  語歡總算舒心了些。

  仙仙說,官人,你是什麼身份,他們是什麼身份,何必與市井小混混計較?

  語歡舒心了很多。

  筱莆說,就是就是,語歡哥那麼好看,怎麼會有人說?那些人一定是沒見過語歡哥~~

  語歡徹底舒心了。

  鳴見只笑,不以為然。

  於是,這事就先壓下去了。語歡還得出了個結論:還是姑娘好。

  轉眼間,又過了些時日。櫻筍年光,桃李爭輝。語歡還在房裡,隱隱聽到些笛聲,再無睡意。伸手往面前一勾,原想抱個軟玉滿懷,卻發現,空的。眨眨眼,複容竟然不在。原想叫人伺候,起身走了兩步,發現所有人都在外頭。

  樓前,十三妾聚集一處,玩得很是愜意。一張小桌,一面紙。複容作畫,言之題詩。筱莆笑靨天真,雙手撐著下巴,一個勁兒叫好。笙歌和則宇坐在一處聊天。仙仙和湛藍聚合著玩便便。複松一如既往照鏡子,不時理一下頭髮,笑得頗自戀。嫣煙一臉孤傲,淡水一臉靦腆,一人織衣,一人耍花。複霞敞衣,複櫻偷覷,星月笑駡,三個女人一台戲。桃樹下,鳴見孑然吹笛。發白衣,如夢似幻。笛聲三分悠揚,七分淒涼,傳遍晨耀山莊,響徹空際,真正的天籟之音。

  語歡穿好衣服,往外面走去。十三人回過頭,有的雀躍,有的微笑,有的無視,有的意興闌珊。語歡逕自走到複容背後,伸手,環腰,緊貼,下巴枕肩:“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不累麼。”複容手上一顫,紙上的杏花變成了黴團:“不,不。語歡,你……”語歡睡眼蒙朧,迷糊吻他一下,朝鳴見走去。

  對鳴見,態度就差了十萬八千里,語歡皮笑肉不笑:“大清早吹哀樂,你晦氣不晦氣?”鳴見笑得清淡如水:“你若不喜歡,可以不聽。”語歡道:“這麼大聲,我怎麼不聽?”

  眼見兩人快吵起來,仙仙放下便便,跑出來打圓場:“官人,瞧這陽春三月,不放紙鳶,多可惜。”誰知一語中的,語歡竟暴怒:“放什麼紙鳶?!不放!”

  這一怒,驚動十三人。二十六隻眼睛齊刷刷朝語歡轉來,語歡也未覺得不妥,跑去逗著複松玩。鳴見淡淡一笑,轉身進入樹林。語歡身上一僵,依舊皮笑肉不笑。

  萬里春風,雲白天藍。數隻紙鳶在空中翱翔,你追我逐。語歡沖到一旁,拾起一把石子,往空中一彈,唰唰唰唰,紙鳶在空中搖了搖,墜落。

  叢林中,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仰頭,看著紙鳶落下,鳴見苦笑。他知道,語歡定是想起不開心的事了。在他成為小妾之前,他們經常出來放紙鳶。

  七八歲時,小黃打趣說,要把小白當紙鳶放。小白笑了,說我是人,怎麼放。小黃說,你這麼瘦,我跑得快,一定能放得了。小白笑得更開心了,兩個小酒窩,兩個倒扣的小碗兒。小黃說,別傻笑,我說真的呢。小白說,我是紙鳶,那你就是引線,我就是飛得再高,你都可以把我撈回來,是不是?咱們不論走到哪裡,都能找著對方,是不是?

  什麼改變了彼此,語歡知道,卻不肯承認。他只記得,近十二年了。

  日子過得飛快。瞥眼間,又是月初,桃李杏梨,花明柳媚,江南依舊美得令人心顫。語歡隨著家人,又一次進廟上香。從不迷信的語歡,終於向佛祖低了頭,許了願,虔心祈禱。

  人本是逞強的該徒,在遇到困難前,總會說人定勝天。

  求籤,一如既往,下下。不同的是,這一回語歡無法一笑了之。生活一旦沒有追求,就會變得空虛乏味。該有的有了,不該有的也有了,語歡總算感到生活無趣,難免消極。

  對著佛祖磕頭三次,語歡突然很想見一個人。

  脫隊,提前回山莊,匆匆而行,不料在山莊底下,看見飛速走過的人。其中一個骨骼纖細,柔膚弱體,經常與語歡肌膚相親,一看便知,複容。另一個身材梢長,瘦卻不顯柔弱,身形極美,髮絲輕揚,若不是看到臉,語歡會以為是鳴見。但語歡看走眼了。那人半側過頭,未蒙面紗,可一雙神靈才生的眼,眉心的象眼印記,語歡是萬萬不會認錯的。

  九皇子竟來了杭州。語歡如墜五里霧中,只知道偷偷跟他們走。方走兩步,九皇子便停了腳步,將面紗戴好。複容從之,卻一臉莫名。語歡這才想起,方才只瞧九皇子眼去了,根本沒注意他的容貌。九皇子回頭,看著語歡。語歡不由打了個激靈。

  九皇子揚起手,使力揮下。

  然後,地上一團白光暴開,煙霧彌散,將語歡包圍。中計,卻無法擺脫,語歡揮舞著手臂,力圖找出方向。可是,直到煙霧消失,他才看清周圍的環境。

  早已沒了人影。

  語歡完全找不著北。關於九皇子,他所知道的,只有出身和特徵。失蹤那麼多年,一下出現在京師,竟未被傳開。複容明顯是被慶寒送進來的,卻與九皇子有聯繫,且行事鬼祟,肯定在底下鼓搗私房關目。心中是這麼想的,卻不準備告知父親。複正茂平時慈眉善目,真到殺人的時候,怕連兒子都不會放過。諒他們做不了什麼大事,回去一問便知。語歡自我安慰。

  語歡回山莊,頭一個想到鳴見。步履如飛到鳴見房裡,想說兩句話來刺激他。誰知房裡是空的。語歡走出去,在院子樹林裡找了一通,還是空的。去問言之,言之道:“格老子,自己老婆管不好,找而公做甚?”問複松,複松把鏡子往桌上一撂:“沒看到,出去!”

  問了幾個,都說不知道。最後去了複容房前,一顆心七上八下,推開門,見複容正坐在床頭,神色慌張。語歡還未問話,複容已先開口:“語歡,回來了?累了吧?”嘰裡呱啦。

  一個不常說話的人,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必定是想掩飾什麼。語歡在他身旁坐下,只手將他攬入懷中:“今兒你對我還真好。沒什麼想說的,你要注意身體,多吃東西,知道嗎?”

  一向不主動的人,竟抱住他的腰,無限乖巧地靠在他胸前。語歡正躊躇著是否要問,理智保持十二分。此時,門突然打開。

  門前站的人,正是語歡一直找的。一如既往,在上香後散發,比以往更難看。語歡總結下來,便是:他臉上的傷是週期性的,每至月初就會極醜。

  語歡抱緊複容,沖鳴見抬了抬下巴:“別打擾別人好事,小心長針眼!出去。”鳴見站在門口,平平淡淡道:“語歡,我有事要和你說。”

  天要下紅雨了,詫事一疊一疊送。

  語歡叫複容等一會,跟著鳴見出去。鳴見帶他到了小院中,從桌上拿出一個東西,放在他手中。語歡接過來一看,是一個鳳形紙鳶。

  鳴見微笑道:“語歡,我們很久沒在一起玩這個。難怪你總生氣。”語歡呆住,只拿著紙鳶發呆。鳴見道:“怎的,不想玩麼。”語歡搖搖頭,拉著紙鳶的線,在院中快步走了一段。

  鳴見站在原地,淡定,微笑。語歡連問他有什麼事的心都沒了,只拉著紙鳶,令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漸漸的,鳳尾在空中展開,柳帶一般,隨風颻拽。

  紙鳶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鳳尾變成了細線,鳳成變成了點。語歡指著天空,孩子一般笑道:“看看看,很高吧。”鳴見走過來,把著他的手,收了一截線,將紙鳶拉得近了些:“飛得太高,線會斷的。”語歡點點頭,又點點頭,平日的痞相,統統丟到天邊,異常天真地問:“鳴見鳴見,記得小時候,你說過的話嗎?”鳴見微微一笑,雲淡天高:“我記得。”

  語歡一呆,頓時覺得那張臉,是世上最美的。

  鳴見輕輕握住他的手,一雙被壓得看不到的眼,似乎紅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語歡心中一緊,很想將他抱住,卻怕唐突了他,只得一直看著他。

  紙鳶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兒,花香,風清。鳴見握緊他的手,頭靠過去,在他唇上輕輕碰了一下。語歡理智斷線,手中的軸線落地。鳴見在他唇上碰了一次又一次,小心細緻。語歡僵硬片刻,突然將他抱緊,瘋了一般吸吮,齧咬。鳴見被他推倒在地,伸手環住他的頸項,不知不覺中,啟唇與他纏綿。草坪上,兩人打了幾個滾。眼為情苗,心為欲種,連血液都在沸騰。

  衣服變作廢物,扔得滿地都是。樓臺的視窗打開了一個小縫,很快又合上。在語歡準備進入的前一刻,鳴見突然推了一下他的胸口:“過些日子,你六哥要去京城辦事,你和他一起去,好麼。”語歡不問原因,直接點頭。鳴見抿唇一笑,閉上眼,長腿纏上他的腰,挺身頂住他的昂挺:“進來吧。”

  語歡從未像此時這般緊張過,抓住鳴見的手,按住胸膛:“我有點怕。”這話說的,就像是在下面一樣。鳴見感受到他的心跳得不像話,玉蔥般的五指輕握成拳,搖了搖頭。語歡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腰,用衣服墊在下麵,強忍住欲望,一絲一絲進入。鳴見仰起頭,微微開口,深吸一口氣。語歡俯身,含住他的舌,一鼓作氣,沖入他的身體。鳴見身體明顯一顫,還未來得及緩解,身體便開始被迫搖晃。

  自稱金槍不倒小公子的複語歡,終於失控,而且過度縱欲。鳴見身體一直很好,但是到最後,竟然都支撐不住。弄了一次又一次,從草坪弄到房內,從房內弄到桌上,從桌上弄到床上。到最後,兩人都精疲力竭,語歡還像只八爪魚一樣,四肢纏在鳴見身上。就像小時候,剛撿他回來那般,天天吊著他,吼著要娶他。

  之後的日子,以語歡的話來說,則是:神仙都沒那麼快活。語歡再不招別的小妾,乾脆搬到鳴見的房中,衣服懶得穿,飯也懶得吃,實在餓得不行,叫別人送到房中,讓鳴見喂著吃。

  大家都說:語歡瘋了。

  語歡確實是瘋了。鳴見的哀樂被他說成了天籟,鳴見送他的紙鳶,他天天掛在牆上。最後一不做,二不休,連樓閣名,都換成“天籟紙鳶”。

  ***

  大汗,早知道不來跑龍套當道具了。俺變成一牌匾了,吐血~~~

 

  第十章沒落

 

  語歡離家的前一夜,十三妾一起舉行歡送會。語歡再一次墮雲霧中,說沒那個必要,要不了一個月,他就會回來。但是眾人堅持,尤其是鳴見堅持,語歡只好順著。

  一堆人圍在園子裡,擺了一大桌子菜,後面還有一塊巨型牌匾,寫著:天籟紙鳶。語歡看著那牌匾,笑了笑,毫不避諱地攬過鳴見的腰,在他臉上吻了數次。鳴見淡笑,也不回避,其餘十二人看得無語凝噎。嫣煙筷子幾乎折了,吃東西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響亮。言之大罵格老子太噁心了。複松呸了一聲,複語歡你這流氓。只有複容,安靜地吃飯,一直吃,一直吃。這一夜的飯,他比誰都吃得多。

  玩了一會子,語歡突然問道:“這飯是誰叫請的?”鳴見道:“是我。”語歡正待問原因,鳴見便輕聲道:“有一段時間不能見你。”後頭的話,刻意不再說下去。

  語歡看著他,許久,悟意,臉紅,別頭。頓時胃口大好,喝酒夾菜,心花怒放。鳴見斟了酒,仰頭,一飲而盡。開始還沒什麼,忽見鳴見喝了數杯,不勝酒力,臉上泛起酡紅。語歡方想勸他,卻見他伏在桌上,笑容苦澀:“今朝有酒,今朝醉。”

  身旁的複容忽然抬頭,看了看語歡,看了看鳴見,又埋下頭,繼續吃東西。

  美酒,月夜,複小公子的別院,這一夜顯得格外寂靜。

  酒宴過後,語歡自與鳴見共赴巫山。鳴見格外主動,要了一次又一次,結果兩人都通宵未睡。語歡頂著熊貓圈,與複軒一同離開晨耀山莊,未與任何親人多說幾句話。

  殊不知這一別,則已水闊山高。

  這次與上次不同,只要想到鳴見還在山莊中等候,語歡一顆心就跳得七上八下,恨不得能乘坐筋斗雲,一個骨碌兒打過去,一個骨碌兒翻回來。快馬加鞭,總算於幾日後抵達目的地。皇城繁華依然,語歡驕傲依舊。別說是紫禁城,就是天宮,他孫爺爺也不怕。只是來到這裡,會不由自主想起一個人。一個令他魂牽夢繞的人。

  那是語歡心中的小秘密。以前未和鳴見一起,想想那人無所謂。可是現在有了鳴見,還想成這樣,他覺得自己該給拖出去砍了。然後念經一般,反復對自己說,不要想不要想,那人不就好看點,沒必要這麼誇張。

  說是這麼說,想是這麼想,可來到京城,透過重重人群,他總會想起當年那一幕:那人騎在白馬上,從城門疾馳而來。頭髮飛揚,衣角翻舞,傾國傾城,高貴得不可一世。

  天公不作美。語歡在長安待了半個月,都沒見那人的影子,甚至連一點風聲都未聽到。複軒給買了一堆東西,左哄哄,右哄哄,語歡也沒聽進去。總之,心神恍惚。

  閒暇下來,語歡總算有時間思考事情。這才猛地想起複容的事,想著告訴四哥,總要好過直接告訴爹。於是,趁著兩人拜訪京城的某個官員前,把事情全部告訴複軒。

  複軒當時正在吃一碗蔥花面,這事一說,麵條半吊在空中,晃來晃去。語歡給他的呆樣逗笑了:“四哥,你做什麼呢。”複軒眼睛瞪得滾圓:“你說,複容跟九皇子一塊兒?”語歡點頭。複軒將麵條咬斷,筷子一摔,眼中霎時失去神采:“完了。”語歡道:“你真是一尺水十丈波。”

  複軒苦笑道:“語歡,你真的想得太好了。你以為咱們家還像以前那樣,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這幾個月,山莊內風雨飄搖,領地四方雲擾。爹早說,家中出現勾手,叫我們人人提防。因為你年紀小,大娘說先瞞著你。可我們如何猜得到,勾手,竟是你身邊的人!”

  語歡完全呆住。

  複軒站起來,摔手扔了筷子,砸在地上,格外刺耳。語歡看著那筷子發呆,已然僵硬如木。複軒來回踱步,最後跌坐在地,哭喪著臉道:“語歡,完了,什麼都完了!”

  語歡腦中一片嗡鳴,起身,飛速奔到街頭,隨便拉了一名老婦,搖晃她的身軀:“這位大嬸,你告訴我,晨耀山莊如何?複正茂如何?”那老婦驚呼一聲,甩開他的手,逃之夭夭。

  語歡手足無措,四處觀望。

  這時,身邊一個賣菜老叟道:“這位公子,您是不是好久沒有出門了?如此孤陋寡聞。”語歡回過頭,茫然。那老叟道:“幾個月前,晨耀山莊就已名存實亡,大家都知道複正茂要垮臺,複家要完蛋了。不過,真正垮臺,卻是近幾日。太子爺,九皇子和慶容小侯爺立了大功。再隔十來天,他們就會回來。到那時,天下才真正被大慶統一。”

  似乎有東西堵在喉嚨裡,語歡靜靜聽著,就似那些事與自己無關。

  老叟道:“還有,聽說複正茂一家子,除了晨耀七子中最後兩個,都被捉住,近日正回朝廷。其實,晨耀這麼容易被弄垮,還得感謝他們的小公子,複語歡。若不是他嗜男色,荒淫無度,小侯爺等人也無法打入晨耀內部。饌玉炊珠的生活過慣了,現在要被無數仇人追殺。我看他一想不開,指不定會自殺嘍。”

  軟紅十丈,八街九陌,車如流水馬如龍。

  語歡站在原地,如同泥胎石像。

  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

  回頭,複軒一雙眼通紅:“語歡,我們不能再回杭州。回去,我們統統得死。走,哥帶你走。哥身上還有些盤纏,找個小鎮住下來,至少可以維持生活。”

  老叟驚愕道:“語歡?”

  語歡甩掉複軒的手,飛奔到馬上,縱身,跨上馬背,閉上眼,平靜道:“要走你自己走。我不信。我不信。北是京都,西占乾坤,東南晨耀,合而大慶。晨耀是大慶的日月,千載長存!!”

  複軒道:“你,你想做什麼?”

  “回家!!”語歡揚起馬鞭,馬兒嘶鳴一聲,馳驅而去。

  兒時的語歡很會罵人,其中有一個頻繁出現的詞,就是抄家。語歡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從小到大,引以為傲的晨耀,會被抄家。當他回到晨耀山莊門口的時候,總算親眼目睹到晨耀的傾覆,敗亡。

  金鋪屈曲的晨耀山莊,一直都以倨傲的姿態,如猛虎,如臥龍,聳立在東南方。金碧,連楹,飛閣,流丹,尊貴得令人不敢直視。而語歡到的時候,不再有人景仰它。一群布衣百姓站在門前圍觀,討論,私語。語歡跳下馬,步履維艱。

  山莊不再雄偉,不再巍峨。背後的青山白雲,從未有哪一日,像這天一般蕭索。

  山莊大門被封條蓋住。

  門口站了一群官兵,以及被扣押的男男女女。

  相隔太遠,語歡看不到任何人。只聽到女子的抽泣聲,孩子的哭喊聲。幾個孩子,是語歡侄女。喧嘩聲中,伴隨著仙仙苦苦哀求的聲音:“大人,求求你,放過我們官人!求求你!”

  一個官兵吼道:“你這婊子,滾!”

  湛藍哭道:“小姐,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複語歡那個負心人,早就卷了錢跑了,他不值得你這樣啊——你難道還不知道嗎?我們都被他們給騙了,筱莆和複容早就有一腿,他們早就商量好的,你不要這樣傻,小姐——!”

  仙仙依然只是哭。嫣煙的聲音跟著傳出來,顯然很激動:“筱莆那個小賤人!那是她背叛了夫君,她是娼婦!這群狗官想引夫君出來,我們不能中他們的計……”

  啪!

  話未說完,已挨了耳光。

  嫣煙捂著臉,尖聲叫道:“老娘就是罵了你們,你們能把我如何?狗官!有本事你們殺了我!我複嫣煙就罵死你們這群狗官!狗官!狗官——!!”

  沒有人再動手打她。

  所有人都像看笑話一樣,看著晨耀七子的妻妾。

  “嫣煙姑娘,何必如此呢?你相公真跑了,生這麼漂亮,不如跟大爺走了。”

  “呸!什麼姑娘不姑娘的!不就是個婊子!皇上說了,這群人由我們處置,我們在這裡幹了她,看她們那懦包官人出不出來!”

  “幹這潑婦?我才不要。還是這個好。”其中一人挑起仙仙的下巴,調笑道。

  仙仙花容失色,一邊後退,一邊顫聲道:“放開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求求你們,不要過來……不要,不要……我已有了他的骨肉!”語歡猛地抬頭,震驚得說不出話。

  “骨肉?”官兵們圍在一起,眉頭微蹙。最後,帶頭的一個低聲道:“皇上說了,斬草要除根。”語畢,有些不忍地別過頭,揮了揮手。

  “不————”

  就在語歡吼出這一個字的時候,仙仙的慘叫聲,劃破了黎明蒼穹。

  血濺上晨耀的紅木門。

  語歡雙目圓瞪,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湛藍發瘋似的沖過去,抱住仙仙的屍體,眼中佈滿血絲,怨毒地看著周圍的人,一個個,一群群,就像要將仇恨永遠銘刻在心。牙關一緊,嘴間使力咬下,嘴角淌出鮮血。

  湛藍倒在仙仙的屍體上,主僕二人到底還是走了一條道。

  官兵們都忙著收拾人,只有幾個人注意到語歡,都像怕碰到髒東西一樣,往旁邊縮一步。

  所有男妾站在一處,默默不語。女妾抱作一團,失聲痛哭。

  其實,早在語歡來之前,所有人都已被捕。複正茂,複夫人,複子姝,複子安,複惜茹,複婷,複語靜,及入贅的女婿,都已被帶回京城。剩下的,只有子安妻複雪,複軒的妻幽蘭,以及語歡的妾。複雪,幽蘭,星月已死,剩下的,都是嘴不硬的,或是漂亮的。

  語歡幾近崩潰,站起來,拼命往人群中擠。有人拉了拉語歡的手,仍是複軒。見語歡完全呆滯,複軒咬緊牙關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現在若忍不下去,沒了小命,如何談報仇?”語歡什麼都不會,只知道慢慢搖頭:“不,不,不,不,不……”話到此處,眼睛睜得更大了些:“鳴見,鳴見去哪裡了?”他拼命踮腳,把男妾看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沒有鳴見。

  “鳴見,我要找鳴見……我不走,我要找鳴見。”語歡皺著臉,幾乎要哭出來。複軒低吼道:“語歡!不要傻了!你若讓他們知道鳴見重要,鳴見的命還能保嗎?他臉上有燙傷,一定不會被重視,快點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遠處傳來橐橐馬蹄聲。披風雪白,在空中無限制地展開,如同海上波濤,混著發,回雪蹌揚。那人身後,有兩人共乘一騎,一男一女。女子在男子懷中,眼神忽悠。

  前面的人是九皇子。後面二人,則是複容與筱莆。

  語歡想要衝過去,提刀把他們統統殺光。可是,方走一步,見九皇子高坐在馬匹上,忽然回頭,目光凝聚在語歡所站之處。膚如凝酥,眉若春黛,卻清高得如同神像。

  語歡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從有過這種感覺,自己如此渺小。

  語歡一咬牙,拉著複軒的手,飛速奔離了這個地方。

  九皇子看著語歡,至始至終,沒有說話。

  杭州的玉屏,漸漸開始模糊。富麗堂皇的晨耀山莊,離他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幾日後。湖畔,一間小屋。語歡坐在爐灶旁,搓手烤火。複軒推門進來,扔下兩壺燒酒。語歡喝下一口,笑歎好苦。複軒一邊笑著,淚珠子的溜溜滾落。

  語歡麻木地靠過去,抱住四哥的肩,輕聲安慰。給人一抱,複軒再也忍不住,眼淚豆子一般,骨碌骨碌滾下來,落了語歡一身。月沒參橫,春寒料峭,再是擁持,依偎,都找不到溫暖。語歡拖了件一口鐘,將兩人包裹住,腦中一片空白。

  人到絕境之處,過分需求依託,常常會將所有倫理,道,拋諸腦後。碧熒朱光,跳躍火焰之中,兩人忽然開始親吻,原始,狂野,將自己辜負的,背負的,全都發洩於情欲之中。

  語歡一直沒有哭。只有窗臺前的燈火,一夜淚流。

  次日,兩人開始收拾東西。脫去錦繡長纓,換上粗布青衫,卸下雲母冠;隨意散發,系髻子;將花銀換作減銀,塞進包裹。捧起缸中的水,沉滓泛起,閉上眼,喝下去,味道古怪。語歡從生下來,第一次背包裹,其實不重,但是扛在背上,幾乎可以將人壓垮。兩人面面相覷,才發現,再是富家子弟,失去珠寶金銀的潤澤,原來也可以如此庸庸碌碌。

  站在門前,語歡沉默許久,仍無法接受事實。手握上門把,很緊,門卻很沉重。複軒抓著他的手,拉開門,兩人卻大驚失色。語歡手中的包裹,不移晷落在地上。

  門前站了一個人,長挑身材,華冠麗服,美目流盼,鼻若雪峰。眉心一粒藍菱,如同寶石綴在雪中,渾然一個粉妝玉砌的燈人兒。這人生得好看至極,讓人全然無法想像他猙獰的樣子。只是語歡見了,覺得他比魑魅還可怕。而他只是靜靜站在門前,面容僵冷。

  他終於沒戴面紗。

  語歡看著他的臉出神,幾乎不會說話。

  九皇子未看複軒,忽然抓住語歡的手往外拖,十分用力,硌得語歡生疼:“跟我走。”語歡沒有掙扎,只定定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鳴見在哪裡?”

  九皇子頓了頓道:“失去晨耀沒有關係,我會照顧你,你的爹娘,你的兄姐和妾室。”語歡道:“順便照顧好我兩個嫂子,星月,仙仙,還有我孩子的屍體,是不是?”九皇子忽然睜大眼:“你說什麼?”語歡笑道:“我不作別的要求。請你把鳴見還給我。”

  九皇子道:“仙仙,星月,還有你的孩子?你怎麼會有孩子?他們……怎麼了?”語歡笑得十分僵硬:“把鳴見還給我。”九皇子別開眼,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語歡道:“我根本不認識你,原諒,又從何說起?”

  複軒走過來,笑得相當諷刺:“七弟,原來背叛我們家的人,還另有人在啊。”語歡道:“我聽不懂你說的什麼。”複軒指著九皇子道:“你清醒一點好不好?我們都被這人給騙了!複容根本不算什麼,他才是謀首!連我都看出來了,你還沒看出?這人就是鳴見!”

  語歡使力甩開他:“滾!不要侮辱鳴見!”語畢回過頭,抓住九皇子的肩,用力往後推:“鳴見在哪裡?還我鳴見!!還我鳴見!!!”

  九皇子緊皺著眉,看著面前的人眼眶發紅,幾近發狂,杜口木舌。語歡突然停下來,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四哥,這種潑賤人,連給鳴見提鞋都不配!!”

  語歡習武,著實鉚盡全力的一拳,再是鋼筋鐵骨之人,都無法承受。九皇子按住肚子,半屈著身子,嘴唇動了一下。語歡攥緊拳頭,又一次砸入他的腹部。

  已有許多行人停下來圍觀。

  九皇子後跌一步,身上一震,用手捂住嘴唇。

  再中一拳的時候,九皇子胸前一挺,指縫間幾股鮮血流出,染紅雪白的手背。咳了幾聲,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蹙眉看著語歡:“等你打夠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語歡紅了鼻尖,沙啞著嗓音道:“我要去找鳴見,對,找鳴見。”

  然後轉身,跌跌撞撞地走掉。

  九皇子搖晃跟了幾步,大口鮮血從口中湧出。

  西湖邊,小橋上,濛濛細雨,瑩石小路。走過無數次的地方,次次都是昂首闊步,風姿翩翩。帶在身後的丫鬟婢女,姑娘公子,無一不是珠光寶氣,衣著鮮華。只要是他們走過的地方,都會有無數人回頭,觀望。目光可以是欽,也可以是嫉妒。

  而這一次,鮮少有人看他。即便看了,也是眼睛瞪得銅鈴般大。

  看,快看,那是複家小公子,複語歡。

  語歡找不到鳴見。

  看著曲院風荷,南屏晚鐘,再看看遠處的晨耀山莊,巍峨聳立,雄居東南一方。

  斷橋,殘雪,夢中的西湖。

  抬眼,邁步。似乎在下一個轉彎,便會下起濛濛煙雨。有人撐著紫竹傘,在他及至時,回頭。一張不好看的臉,卻有最美的笑容。真實,而又迷離撲朔。

  渾渾噩噩,離離光光,晚上在湖畔入寢沉眠,白天在斷橋遙望遠山。每一日,複軒都會帶著兩大壺劣質燒酒,一人一壺,不醉難眠。幾日過去,語歡仍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終於有一天,複軒回來,醉醺醺地倒在一旁:“方才,我,我在外頭聽說了一件好玩的事。小弟啊,你,你猜,朝廷是怎麼處理咱們爹娘,和兄弟姐妹的嗎?哈,哈哈……”

  語歡握緊酒壺,將頭埋得很低:“不知道。”複軒大笑三聲:“斬了,斬了,統統都斬了!”

  語歡伏在窗旁,聽著四起的笙歌,只回頭一笑,下床。複軒道:“你,你要去哪裡??”語歡道:“回家。”複軒笑得癡癡傻傻:“你不怕死麼?回,回去會死的。”語歡微微一笑:“與他們一同上了奈何橋,指不定下輩子還能轉成一家人。個場子,大家一起趁打夥。”

  湖邊晚風涼颼颼的,語歡裹緊衣服,大步朝山莊走去。

  一個月前,這個時分的晨耀山莊,依然燈火輝煌,引得行人觀望。而語歡再到此處,糊糊的一團,借光,才可看見幾根大紅柱子。語歡撕去封條,推開大門。吱嘎一聲,刺得人心生疼。失去了燈火倒映,月色下的階梯無窮無盡,只剩雪白。語歡慢慢走上去,再無人屈膝道萬福。

  過正殿,回心院,春香堂,子安院,姝竹院……空蕩蕩的,連走路都有回聲。寶貝若不是被搬走,便是被加了封條。整個山莊,變成一棟幽寂陰森的鬼屋。

  總算到了自己的別院,進樓,回屋,頭一個看見的,便是牆上的紙鳶。鳳凰的尾羽,在漆夜中閃著金光。語歡走過去,輕輕將之取下,撲簌簌,落了一地牆灰。

  西湖面吹來的風,拂過白皚皚的天,紙鳶空中打幾個轉兒。醜孩子說,語歡,我是紙鳶,你是引線,我就是飛得再高,你也可以把我撈回來,是不是?

  山高水遠,萬里春風。

  語歡拿著紙鳶,悄悄走出房門。牆上空了。只有一顆多餘的釘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山莊上,風光無限好。垂頭看去,山腳下火光灼灼,原是有人來了。只是隔得太遠,也認不出是什麼人。語歡心中一懍,念了一聲鳴見,便朝山下跑去。

  山莊門前,士卒騎著馬,帶頭的騎著白馬。火把劈里啪啦響,火光燒得人眼睛發疼。語歡揉揉眼皮子,手中的紙鳶因著光,色彩斑駁。並轡而來的兩匹白馬上,一邊兩人,一邊一人。複容翻身從馬上下來,順手接過筱莆。九皇子騎在馬上,眼望語歡,一動不動。

  筱莆回過頭,驚道:“容哥哥,是語歡哥!”複容回頭,依然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卻不再脆弱。語歡沖著他,笑了笑。複容摸了摸筱莆的頭,走到語歡面前:“語歡,九皇子殿下說,可以免你一死,你逃吧,不要再回來。”語歡笑道:“那真是謝謝九皇子了。”

  九皇子腳踩馬鐙,高貴淡雅。龍紋白靴上,一道明顯的勒痕。

  筱莆跑過來,拉著語歡的手,搖晃道:“容哥哥,讓語歡哥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犯錯的是老爺子,不是語歡哥,為何不免他的罪?”複容伸手按住她的嘴:“筱兒,別亂說,皇上不會答應的。”筱莆扁嘴道:“沒有語歡哥參加,我就不要和你成親。”複容拍拍她的肩,安慰幾句,喚她先過去。語歡道:“好得緊,二位都要成親了。”

  複容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都不會覺得難受麼。”語歡笑道:“為何要覺得難受?”複容看向別處,壓低聲音道:“你睡我這麼多次,即便對我這身子,也毫無眷戀。”

  語歡聳肩,並不作答。複容抿了抿唇,垂著頭走了。語歡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把紙鳶放在他的手上:“安勝,我找不到鳴見,替我將這個交給他。”

  複容回頭,眼眶發紅,甩手就走。

  語歡也不在意,轉身回了山莊。九皇子看著他的背影,仍是面無表情。

  再一次走回山莊,找了火摺子,擦亮,看著那塊牌匾,明紅大字,分分明明寫著,天籟紙鳶。語歡拾起一塊小石子,使力往上面一彈,牌匾重重砸落在地上,聲音響徹山莊。

  語歡走入鳴見的房間,手指輕輕撫過衣櫃,桌面,銅鏡,床欄,指尖沾了一層薄薄的灰。在床沿坐下,靠在床頭,聞著鳴見的味道,將被褥輕抱在懷中。想著他一身素衣,站在桃樹下吹笛的樣子,慢慢合上眼。

  忽然,窗外傳來音樂。語歡還當是聽見幻覺,捅了捅耳朵。

  沒有聽錯。是笛聲。熟悉的旋律,每一個音調都淒切,愁腸,鑽入五臟六腑,銘心刻骨。這世界上,再無第二個人,能吹出這樣的曲子。

  語歡翻身下床,飛速沖到門口。

  同樣的身段,同樣的姿勢,同樣的位置。夜間的晨耀,桃瓣飄零,落在那人的肩上,手背上。衣角在暗夜中翻飛,指尖的顏色瑩白。可是,不是同一個人。

  不是鳴見,只是一座雕塑。美得太不真實。

  語歡轉身回到房中,砰的將門關上,閂上。腳步聲越來越近,那種初見的恐慌,又將語歡震得渾身顫慄。轟隆一聲,門被砸開,門板倒地。語歡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卻猛地想起,自己是回來尋家人的。一切結束,重新開始。

  那人走到他的面前,額心藍菱熒熒如玉,忽然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子,將裡面的濃漿灑在額頭上。濃漿滑落,壓下鼻樑,覆蓋眼睛及象眼印記。

  那人趁濃漿未幹,扯布擦了去,冷冷道:“看清我是誰了?”

  倏忽間,語歡覺得難以呼吸,頭間嗡嗡作響,說話都不甚清楚:“為,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鳴見沒有說話。語歡撲過去,扯住他的領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前些日子說要和我在一起,說喜歡我,說想我,還在床上叫得那麼騷,全都是假的!我他娘的複語歡是個什麼東西,哪配得上你九皇子!是不是?是不是?!你還想說我髒了你,你要殺了我,是不是?”

  鳴見抓住語歡的手腕,咬了咬唇,手一揚,將他扔到床上。語歡重重撞在床頭,乾咳幾聲,勉強支起身子,雙手將臉蓋住,模模糊糊道:“殺了我……殺了我。”

  床帳被拉下,語歡慢慢將手鬆開。

  鳴見猛地將他推倒在床上,布帛破裂,褲子被撕開。語歡怔怔看著鳴見。直到鳴見脫掉自己的褲子,語歡才反應過來,一拳朝鳴見打去。鳴見只手擋住他的攻擊,輕而易舉,力氣大得令人都不敢相信。語歡立刻抽身想下床,卻被人抱住腰,粗魯地攬回去。拼命掙扎,又被推倒在床頭,溫熱的身體壓上來,語歡用膝蓋去磕他,卻被抵下去。

  鳴見用褲帶將他的手綁在床頭,一手握住一條腿,往兩邊掰。語歡拼命合攏,被硬生生分開,在鳴見靠過來時,終於拼命搖頭道:“殺了我,不要做這種事!殺了我!!”

  鳴見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嘴,扶住身根,整個兒插入語歡的身體。語歡再無力氣喊叫,被撕裂一般,只知道收緊雙腿,可鳴見率就將他的腿分開,且越拉越開。

  然後才是真正的折磨。語歡終於知道,為何家中的男妾會如此憎恨他。一次次考伐,一次次磕碰,連帶恥辱,怨恨,都深深埋在他的體內。

  山莊寂靜得可怕,燭火在帳簾上染出光暈,他曾在這兒,將自己的柔情與愛意,全部細緻地交給這個人,如同呵護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而他換來的,是背叛和強暴。

  鳴見從他體內抽出時,乾坤逆轉。思念變成冤仇,纏綿變成恥辱,愛變成恨。

  語歡不再想尋死,他要殺了鳴見。

  深夜。因為過度疼痛及疲憊,語歡很快睡著。鳴見除去二人的衣服,與他赤裸相擁。語歡在睡夢中蹙眉。鳴見輕捧他的頭,輕吻他的額頭,慢慢吻到鼻尖,嘴唇,蜻蜓點水般,一次又一次,不嫌膩煩。語歡習慣性地伸手,在四周摸索,輕輕抱住鳴見的腰。鳴見身上一震,在他唇上狠狠一吻,掙脫他的手,穿好衣服,離開晨耀山莊。

 

  第十一章淩虐

  語歡醒來的時候,已給人五花大綁起來。再看看周圍的環境,早已不在鳴見房中。黢黢的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只是身下還在疼痛。一想起前夜發生的事,禁不住攥緊拳頭。

  還未理清頭緒,便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藥力應該過了。”接下來,門被推開,一道強光直射進來,照得語歡眯了眼。

  站在門口的人,沈腰潘鬢,身形美好,陽光照在身上,竟有幾分神仙的味道。但仔細看來,才發現是複則宇。不,現在應該是蕭則宇。

  語歡抬頭笑道:“則宇,你沒事。”蕭則宇冷笑,笑得語歡雞皮疙瘩直豎:“我自然沒事,有事的人是你。”語歡微微一怔,握兩手汗,不敢再接話。蕭則宇有多恨他,盡人皆知。不過蕭則宇嘴硬骨頭酥,語歡正打算美言兩句,先緩和再說。可是,在他開口之前,門口冒出一個人。這一回,語歡徹底息望。

  站在門口的人,是蕭二郎。

  語歡強笑道:“蕭伯伯,怎麼你也在?”蕭二郎笑得眼睛都找不著:“蕭伯伯聽說晨耀出了點喜事兒,專程大老遠地過來,看我的乖侄子。”背上刮了冷風似的,語歡說話更加小心:“蕭伯伯,上次的銀子,使完了嗎?”蕭二郎道:“使完了,怎麼沒使完。”語歡道:“這,這樣啊,那不用還了,大家熟人一場麼。”蕭二郎道:“侄子啊,這就是你不對了,怎麼要我還呢,我兒子不都給你借去當小妾了麼。”

  蕭則宇的臉色一暗,語歡心中大叫不好,連忙道:“蕭伯伯,那你還要銀子麼,我可以在家中找些給你。”蕭二郎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語歡啊,謝謝你的好心,你家那點玩意,蕭伯伯已經把能借的都借了,你娘老子一踹腿兒,你從哪找銀子給蕭伯伯?”

  語歡祼袖揎拳,咬著牙問:“那蕭伯伯帶語歡來這裡,究竟想要做什麼?”蕭二郎道:“哎哎,侄子這麼說話,火氣還真重。蕭伯伯給你消消火,如何?”

  語歡懸了心,吊了膽,火氣褪了九成:“你要做什麼?”蕭二郎道:“別擔心。我聽兒子說,你和他行房事,是為了他好,蕭伯伯也想為你好啊。”語歡不由自主收緊身體,下面又開始隱隱作痛。蕭二郎回過頭,對蕭則宇道:“兒子,把東西拿過來。”

  蕭則宇看了看語歡,許久未動,待蕭則宇又催他一次,才道:“爹,把他打一頓,踢滾出去就行了,沒必要……”蕭二郎眼神陰霾:“混帳東西!你就這麼沒用?!”

  蕭則宇頓了頓,退出去,隔了老半天才回來。

  蕭二郎接過蕭則宇手中的盒子,慢慢打開,濃濃的冰霧冒出。語歡抿唇,心中七上八下。蕭二郎從中拿出一個冰錐兒,在語歡面前晃了晃:“語歡啊,你爹壽辰那一日的事,蕭伯伯真是記憶猶新。你這孩子,就是喜歡砸鍋賣鐵。當時你那抖神兒勁,連蕭伯伯都忍不住拍手叫好……”一邊說,一邊把語歡翻了身。

  語歡強打掙,卻給蕭二郎掌擊中頸項,脖子一酸,整個臉砸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髒水。還沒來得及噁心,就有東西刺穿了後穴。那一處,原本就因強入而分外脆弱,這一紮,血毫無防備流出來。語歡青筋蹦起,破了嗓子慘叫一聲。蕭二郎提手,冰錐又一次紮下。因過度掙扎,麻繩在語歡的手上留下血痕,一條條,一片片,觸目驚心。

  鮮血混著冰水,順著語歡的腿間流下。蕭則宇別過頭去,眉頭緊蹙。

  直到冰錐完全化去,語歡的慘叫聲才停下。

  語歡沒有求饒,開始一直叫駡,後來連罵人的力氣都無。最後蕭二郎也折騰得滿頭大汗,也算發洩夠,扔下一句話就走:“弄男的屙屎那裡,真他娘的噁心,真不知道這豎子如何喜歡!”

  語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看著則宇,頭髮已被汗水浸濕。蕭則宇走出去兩步,最後還是忍不住回來,蹲在語歡面前,繃著臉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以後少做點虧心事。”語歡伏在地上,四肢癱軟:“嗯。”蕭則宇看了他半晌,伸手,又縮回去。

  語歡道:“原來……這就是所謂翻來覆去的死。”蕭則宇苦笑:“都快入鬼門關了,你還有空磕打牙兒。”語歡乾咳兩聲,吐出一口髒水:“我不會死……我還沒有替父母……報仇……”蕭則宇頓了頓,起身欲離開。語歡道:“則宇。”蕭則宇停下來,卻未回頭。

  語歡輕聲道:“對不起。”

  蕭則宇身子一僵,半晌才道:“都是過去的事,算了。”

  次日一大早,蕭二郎帶了一個人來。語歡一看到那張臉,知道自己又栽一次。詩劍公子,楊笙歌。蕭二郎扔了一把劍到語歡手上:“楊公子說要和你比武,誰贏了,由對方處置。”語歡連走路都困難,乾脆把劍往地上一拋。

  蕭二郎道:“認輸了,楊公子,直接取他狗命吧。”楊笙歌道:“不必。此人不過好淫放縱,而且只勉強過男子,還不算十惡不赦。廢了他的武功,放他一條生路。”

  語歡禁不住往後退一步。雖然他習武比他人輕鬆,但好歹也學了十來年,而且在江湖上也可謂出類拔萃。若沒了武功,他就真的什麼都不剩。

  但是,未來得及。楊笙歌往前邁一步,點了他的麻穴,抓住他的手臂,使力拉到手腕,膝蓋磕上他的兩腿,拉到腳踝。似乎有東西在血液中斷裂,語歡立刻跪在地上。

  毫無知覺,是因為痛覺被封,一旦恢復,會生不如死。

  楊笙歌離開後,語歡被蕭二郎扔出去。末了,還在他臉上吐了口唾沫。頭髮蓬亂,衣衫襤褸,就這麼看去,是個人都會以為是討口子。不過多時,麻穴自動解開,劇痛開始侵襲他的身體,語歡痛不欲生,一頭撞在地上,暈了過去。街上人來人往,偶爾有人經過語歡面前,會扔下兩個銅板。

  語歡伏在街邊,就像一隻被人扔掉的小狗。

  ***

  這個,我只說這一篇文“有可能”是最後一部,你們怎的一個二個都在開追悼會了……

 

  第十二章雨紅

  語歡在街頭躺著,夢夢銃銃,也不知過了幾日。傷口凝結,可是因為環境骯髒,裡頭都結了膿,稍微一動,便會疼得徹心徹骨。於是只好跐住在原地。

  在街邊待多了,才知道百家飯也分個三六九等,托缽沿門也要講個技巧。複正茂步入中年後便開始信佛,輕財好施,隔三差五的,就要派丫頭家丁人到廟間施捨,順便掛上個晨耀的名兒。因此,晨耀垮臺對乞丐們來說,絕對不氣長。發善心的人不是沒有,只是一個善字,說什麼也得建立在享福之下。自己先吃飽了,撐的不行,殘羹冷炙,扔給乞丐。

  乞丐們的口味都給晨耀養刁了,習慣吃熱饅頭熟米飯,儘管並不美味,接過冷菜,還挑三揀四。不過乞丐終究是乞丐,爛蘿蔔頭,對他們來說就是質地差些的菜。不似語歡,覺得那玩意兒狗吃了都會生病。況且,裡頭若加了毒藥,那才叫栽。所以,堅決不吃嗟來之食。

  其實語歡也挺傻,在他當少爺的時候,嫣煙也曾這麼問過他。語歡答曰:那些個叫花子,賤命幾十條,恐怕叫人毒他們,都嫌浪費了藥錢。

  後來,語歡去西湖旁,打探小妾們的消息。穿的衣服邋遢,人走在街上,腰板再直不起來,而別人對他還是同樣的反應:遠之。不過,以前是敬而遠之,現在是嫌而遠之。

  誰會知道,這個骯髒的小乞丐,就是晨耀山莊不可一世的複小公子?

  連問了幾個人,都躲開他。最後遇到個老翁願意同他說話。除了沒有言之及複軒的消息,別的都瞭解個大概:首先,所有人都以為複語歡死了。九皇子前幾日清晨,就已離開杭州,回京師。據說最近受到皇上重賞,那叫一個意氣風發;再談複容,差九皇子那麼一丁點兒,但也是加官進爵,侯爺成了王爺,家人跟著雞犬升天,連帶新妻筱莆也成了王爺夫人,統統輝煌得光芒萬丈;春小爺回了蘇州;複霞複櫻回娘家後,被迫改嫁,對象是個大戶人家,自然免不得給人說三道四;再提到嫣煙,似乎是女妾中反應最激烈的一個,死活不相信語歡死掉,騎馬圍著杭州轉了好幾個圈兒,最後被天地教的人接走,就再沒個音訊;淡水也跟著去了。

  一生肝膽向人盡,相識不如不相識。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走了,走了,統統都走光了。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再看著晨耀高聳的樓宇,鼻子一酸,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

  複正茂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複夫人說,兒子,爹娘寵你,你可以任性,可以放肆,但一定要像你爹那樣,當個真正的男子漢。所以,不能脆弱。

  爹,娘,孩兒謹遵教誨。

  語歡用髒袖子擦擦眼,謝過老翁,自個兒離開了。

  江南之雨,風送滿長川。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調嫩,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蕩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春天,又是一個輪回。

  岸邊人家,小院牆頭,杏花春雨,似水柔情。湖旁一艘大船,似乎自蘇州而來。

  語歡盯著那大船發呆,忽然有人重重拍他的肩。語歡身子虛弱,險些摔跤。還未回頭,身後的人便歎道:“怎麼,你們杭州人的體質都這麼差麼。我到何處才能找到個好使的人,螺螄殼裡做道場啊……”語歡回頭,那人還在叨念。

  是個女子。身材姣好,相貌平庸,最好玩的是,一條眉毛忒粗,乍眼看去,就像是連著的,像極了毛毛蟲。那女子手中拿著一壺酒,臉紅通通的,一臉醉容。

  語歡生活中的女子,除卻星月較潑辣,無一不是月畫煙描,粉妝玉琢,安靜得就像觀音廟裡的菩薩。一遇到這種素面朝天還如此囉嗦的,還有些不習慣。

  那女子上下打量他一趟,咂咂嘴道:“這位小夥子,你杭州人吧?杭州人肯定知道春二爺吧?春二爺底下幹活,銀子不高,但包一日三餐。誒,別怪我直言,我看你穿得挺破,肯定缺銀子吧?缺銀子就來了啊,姐姐叫錦雨紅,你混江湖的吧?混江湖的就該知道這三字,天要下酒臉就紅,聽過吧?不是什麼好名兒,可是個好人兒。哪,待會子你就去船頭那邊報導,那工頭是個蠻子,凶得很,對他別發脾氣,免得挨揍。吃苦在前,享受在後,是吧?”

  語歡給她念得頭昏腦脹,巧他餓得緊,沒多想就點了頭。錦雨紅道:“對了,你小子叫什麼名,都沒告訴姐姐。”語歡想了想道:“語歡。”

  錦雨紅大驚,剛進口的酒差點噴出來,包在嘴裡倒吐不吐,骨碌碌地響:“語歡?複語歡?就是晨耀七子中最拽最有才學武功最高媳婦兒最多的複語歡?”

  見她這麼問,語歡只得承認。錦雨紅像發現寶藏一樣,把他拖到一旁:“你的事我不是沒聽過的,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你家的事兒。人人都說,是你敗了家。實際雨紅姐不這麼認為,你家是個大家,也不是說敗就敗的,是不是?但是百姓愚昧,只知道在茶餘飯後找話題,你聽姐姐的話,把姓換了,免得挨欺負,知道麼。”

  江湖上的人如何說自己,語歡心中早已有數。只是未料到傳得這麼快。遂改姓李,跟錦雨紅一起去春二爺的船上搬東西,兩大麻袋鹽,僅三個銅板,還算是搬運工裡費用高的。但春二爺榨取勞動人民剩餘價值的本事,也不是吹出來的,偷懶一次,要被工頭暴打一頓。

  語歡打出生起,第一次給外人拳打腳踢,就是在這艘大船旁。蘇杭兩地的船,每天運來運去三四回,語歡搬東西要搬幾十回,曾逃跑,卻再找不到工作,只得回來繼續勞動。

  而且,工人的飯簡直不是人吃的。

  湯裡常有死蟲子漂在表面。開始一口不吃,湯被別的工人搶個精光。隔一段時間,把蟲子夾了,扔在一旁,繼續喝。到最後,搶著和大家一起喝,就是有蟲子,也跟著吞下肚。

  錦雨紅聽過語歡的事,除了表示同情,還有一點,就是對語歡及男妾的事,分外感興趣。在她眼中,似乎男女之愛見不得光,男男之戀,才是至尊至上。

  日子過得很順暢,語歡開始學著淡忘。忘記自己曾持著扇子,穿著華衣,走在這杭州街道上,逍遙自在,大搖大擺。那一番風情,那一番瀟灑,權當作是上輩子的事。

  暮春初夏,江南依舊煙雨蒙朧。

  這一日沒有活路,語歡難得放假,自己繞著西湖邊上溜達。走一走的,景色越來越熟悉,心頭越來越不對勁。明知道不該走,腳卻偏生不聽使喚。

  薄暮,細草,流水,斷橋。

  斷橋旁,一家小店鋪,店鋪門口站著麻子宇。

  語歡剛想離開,麻子宇卻在後頭喚道:“複小公子,這麼久沒來,路過也不來坐坐?”語歡手心冰涼,笑得很是尷尬:“我今兒個已經吃飽了,改天吧。”話剛說完,肚子骨碌一叫,弄了個尷尬中的尷尬。麻子宇笑道:“來我這坐,又不一定要買吃的,沒關係。”

  語歡在店鋪外頭坐下,蜷縮著身子看天。

  他看到了不想看的東西。

  只是這個時候,他再不能拾起石子,把那些飛舞的東西打下。

  一隻,兩隻,三四隻。

  六隻,七隻,八九隻。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戲聲,語歡想起了穿著白褂子的小孩。

  手心突然一熱,語歡低頭去看。麻子宇剛做了桂花糖藕粉,塞到他手中:“小公子以前常常來我這裡照顧生意,這算請你的。”語歡接過藕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半晌未動。

  麻子宇道:“趁熱吃了吧,不然不好吃了。”

  語歡看著那晶瑩通透的藕粉,舀了一小勺,送在口中,質地細膩,濃稠香軟。味道是甜的,吃進去卻是苦的。語歡一口口吃著,再忍不住,淚珠大顆大顆,落在碗中。

  隔了兩日,錦雨紅帶來個消息,問語歡要不要去春二爺家幹活,語歡同意了。

  語歡抵達蘇州之日,九皇子自長安揚帆,下杭州。

  ***

  我通宵了……所以寫的啥自己也不清楚,等頭腦清醒的時候再回來看看。

 

  第十三章蘇州

  語歡去蘇州,其實只是想離開杭州。剛到蘇州,下了船,就想撒腿子跑。錦雨紅抓住語歡的衣角,笑吟吟道:“春小爺生得好看,你長得又如花似玉的,指不定你和他能湊成一對兒。”語歡無奈。他在給錦雨紅說十三妾時,都未提這些人的身家背景。方欲挽拒,迎面走來個人。

  四十上下,瘦瘦高高,跌目薄唇,兩撇八字鬍,錦衣華冠,十足的漢奸相,正是春二爺。語歡心中大叫不妙,上了賊船下不來。春二爺道:“傻小淫婦兒,倷來個歪,亂快個。”見了語歡,立刻驚道:“小語歡,怎的好久不見,瘦成這樣,一塌刮子就骨頭咯。”

  語歡有些吃驚,春二爺待他的態度在他意料之外,遂連連點頭道:“二爺好。”錦雨紅道:“二爺,語歡吃了不少苦頭,真是痛煞我也。他說想來你家幫忙做活路,你要找個好點的事兒做,別虧待他啊。”春二爺道:“來三個嘛。杭州格種野貓不屙屎的地方,少待為妙。走走走,去二爺家坐,二爺家主婆做的飯老老香。”

  春二爺的二媳婦兒,是個烹炮能手。松鼠鱖魚,太湖醬鴨,冰糖蓮心羹,湖羊羔,擺上一大桌。好久沒有沾雞鴨魚肉的語歡,差點淌了哈喇子。可心中猜度,或許是春二爺沒聽說他家敗亡的事,才會如此殷勤。正待說,春二爺突然感慨道:“語歡哪,你爹娘的事兒,我也窮難過,你先湊合著吃,住上些日子,以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語歡喃喃道:“二爺肯收留我?可,可我沒有銀子。”春二爺道:“若覺得這樣吃了小便宜,那倷到小松院子裡澆花,當付米則個。”語歡道:“就這樣?”

  春二爺夾起一塊醬鴨,吃得滿嘴油:“小松種的花蠻多,二爺還怕倷身子嬌,受不住。”語歡眼眶一熱,說話都不大清楚:“謝謝,謝謝二爺。”

  錦雨紅喝一口羹,再喝一口酒,笑道:“真瞧不出,二爺你還有顆人心。不過你這麼淫,別動別人小語歡的主意啊,逗你媳婦兒去,語歡是小松的。”

  春二爺拿出個銀三事兒剔牙:“想哪兒去了,語歡是我小弟的人。”又道:“挨個號頭,悶詞兒唱窮個,跑個橫貨,我亂倷麼好歪。”錦雨紅一拍桌,笑駡道:“要死快哉,倷敵衛插爛糊,作內個老孽,鐘生,排,冊那!”

  複正茂一家子,都是從長安挪過來的,語歡自小極少與杭州人打交道,地道的方言,他聽了絕對迷惑,兩人說了一堆話,語歡就聽懂一個“冊那”。抬頭看了他們幾眼,錦雨紅道:“乖乖個,好好吃,待會去找春小爺玩去。”語歡也餓得慌,埋頭苦吃。

  膳後,雨紅語歡一起去後院找春松。語歡心中十萬個不願意,也不敢說出口。春松背對著門,正在院裡頭品花,輕鬆自在。聽到腳步聲,春小爺來了興致:“誰呢。”

  錦雨紅道:“小爺,給你帶了個哥兒們。”春小爺回頭,眉目分明,英姿風發:“原是複小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哪。”語歡心中不是個滋味,想要頂幾句,卻只敢咬牙道:“抬頭不見低頭見。”錦雨紅陰森森地笑道:“原來你們認識,哎呀,原來你們認識。”

  春小爺道:“何止是認識,簡直是水乳交融啊。複小公子,鼓破眾人捶的感覺不好受吧?”顯然,錦雨紅把注意力都放在“水乳交融”上,自個兒樂去了。

  語歡終於忍不住道:“不好受是不好受。可發生過的事,嘴硬也沒用,複松!”

  果然,錦雨紅睜大了眼,眨了好幾下:“什麼什麼什麼什麼?複松?你那最小的妾,就是小爺?”春松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憋著口氣道:“複語歡,你含血噴人!”

  錦雨紅眼睛彎起來,笑得挺可怕:“原來你倆早就那個什麼過,姐姐真是,哎呀,語歡,你咋個不早說,真是~~~”春松的臉終於變成大紅:“雨紅姐,別聽他的,我根本不認識他!”語歡道:“方才誰說咱們水乳交融了?”錦雨紅壓根沒聽到後面的話:“哎呀,姐姐這麼大把年紀了,聽到你們年輕人的事兒,真,真是有點受不住。既然你們都那個什麼了,就在姐姐面前啃一下吧,啃完姐姐二話不說就走。”

  語歡朝春松走了兩步,大大方方道:“松兒,讓我啃啃,好不好?”

  春松往後退一步,撞倒一盆花,還來不及扶,便又後退一步,指著語歡的手抖啊抖:“你~~你給我滾遠點!”語歡回頭苦笑道:“雨紅姐,他不讓。”

  錦雨紅道:“小松哎,你怎麼這麼小氣,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語歡道:“松兒是男人。小的時候,他專門脫了褲子給我看過。我還用東西夾過,不是假……唔……”話到此處,春松便撲過來,一手蓋住語歡的嘴,一手指著門口:“你給我滾出去!”還未吼完,語歡便雙手環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一攬,笑得別有深意。

  錦雨紅興奮得張牙舞爪,一爪扒開春松的手,吼道:“快親!快親!”

  語歡剛想吻下去,門口卻傳來一個聲音:“呵呵,語歡真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在什麼情況下都風流依舊。”三人一回頭,春二爺拿了件褂子,朝他們走來。

  語歡忙放了春松:“語歡打牙犯嘴,失禮。”春松道:“二哥,你做甚把這山旮旯人留在這裡?叫他滾了!”春二爺道:“小松,瞎七搭八。語歡怎麼說也是倷官人,沒點規矩。”

  春二爺把褂子披在語歡身上:“語歡,二爺有點話想給你說。”語歡見了比自己年長的,便乖巧得像只貓兒,跟著春二爺走了,回頭沖春小爺拋了個媚眼。

  春松眼睛瞪得圓溜溜,錦雨紅笑得直不起身。

  進了春二爺的書房,語歡站在原地,規規矩矩。春二爺在房內轉了一圈,最後停在兩幅並排的字畫面前,觀賞片刻道:“語歡,瞧瞧,格字寫得如何?”語歡道:“前者唾玉鉤銀,後者鵲反鸞驚,皆乃上上之作。”

  春二爺道:“我曾見過語歡寫的字,那真叫飛揚跋扈,萬般瀟灑。聽人說,相由心生,字亦由心生,看樣子不假。語歡瞧瞧,這兩副題字之人,該是什麼樣勢?”

  語歡道:“恕語歡直言,題頭一幅字之人,恐怕沒個四兩紅肉。”春二爺道:“以語歡之意,則是他沒人性?”語歡道:“字形無一絲潦草,邊幅,完美得不像樣,因美而毫無特色,本身就是缺陷。光看這字體,恐怕以小小語歡,無法辨認題字人的性格。”

  春二爺若有所思道:“此言有理,那這一副呢。”語畢指了指牆上的字畫,乃一隻翔龍,盤旋在海洋上空,下有題字。語歡道:“這一幅字畫頗有意思。畫的是龍,可你不覺得,這龍不像龍,倒像只鳳凰麼。”春二爺一眼望去,果覺如此。語歡道:“神鳥鳳凰,象徵重生。無邊大海,象徵起航。再瞧他的字,更有明顯的掩飾痕跡。原本幾行竹清小楷,偏生寫得骨立雄健,龍飛鳳舞,不過是想掩蓋青澀與脆弱。此人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

  春二爺擊掌道:“不錯不錯,語歡竟得如此能耐,分析得相當透徹。不過有一點不大對,這人只有十五歲。”語歡奇道:“十五?也太早熟了些。”春二爺道:“這孩子沒了母親,環境迫使,成長飛速。”語歡點頭。春二爺又道:“前一幅的題字之人,年紀比我還大,性格也像你所說那般,難以揣摩。”語歡笑道:“此二人真乃奇人也。”

  春二爺道:“何止奇人,簡直就是神人。不知為何,這段時間他們那邊反應激烈得很,誓死要把大慶一分為二,還有窩裡反的可能。”語歡一愣,試探道:“你說這二人可是……”

  春二爺道:“天地教的中流砥柱。前一個是聖者千落,後一個是教主賞淵。”

  語歡驚道:“天地教和朝廷翻臉了?怎麼會?”春二爺笑道:“這我不大清楚。不過,前些日子,雨紅和天地右護法花顏見過面,看花顏的意思,好像是有此事。”

  語歡一時顯得有些興奮,春二爺走近些:“語歡肯定老老想報仇,是吧?”語歡點頭。春二爺笑道:“我巧兒認識聖者仙長,和賞教主也熟得很。”語歡道:“二爺可以為語歡引見一下麼?”春二爺道:“這,找他們可不是件發松活。”語歡默然。春二爺道:“這樣,我儘量幫你找找,你先在小松隔壁房裡歇著。”

  語歡拱手謝過,正欲離去,春二爺又把褂子給他扣緊些:“天變得快,別凍著了。二爺看了心疼。”語歡眼神古怪地點點頭,腳搭著腦杓,匆匆出去。

  春松守院子裡,見語歡,當頭一棒:“你這傻裡巴機的啊木林,現在給你翅膀也甭想飛。你當我二哥有那麼好的心?你現在就是肉滋滋的羊兒,等著被宰吧!”

  話說風流公子哥兒招花惹草,都已形成了定勢。對付黃花大閨女,需耗“三水”:一是遊山玩水,二是加衣送水,三是花錢如水。只要這三點玩得如魚得水,沒哪個姑娘不上鉤。

  大家都是在錦陣花營中滾過來的,春二爺那點能耐,在打什麼譜子,語歡會不清楚?只是這玩兒說通透,就沒搞頭了。語歡道:“二爺喜歡用腦子做事,且懂收放自如,何足介意。”春松道:“收放自如?哼,你沒見過貓兒逮耗子麼,不也是放一會抓一下,到底還是入了爪。”

  語歡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懂的挺多。”春松冷笑道:“你別和我攔詞。二哥就站那兒,等你爬他的床,他連手指頭都不會勾一下。你若能挺過去,那是你能耐。”

  語歡笑道:“松兒,你真體貼人。”春松道:“你滾去死,誰體貼你了?我再告訴你,我二哥喜歡垂釣。肥魚一上鉤,魚鉤就給他扔了。”語歡道:“我就是喜歡你那刀子嘴,豆腐心。”

  春松怔了怔,使力一咬唇:“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若不聽,到時候後悔別找我!”語歡道:“乖松兒,吃醋了?”春松氣惱,拂袖而去。方走兩步,回頭,哼了一聲,再走掉。

  晚上,房內烏燈火,房外月朗風清。語歡坐在窗前,握住衣角,遊移不定。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語歡許久未答,那人自行推了門進來。

  紅蠟燭的光透入房門,伴著春二爺輕悠悠的聲音:“語歡,怎的不點燈?”語歡道:“準備睡了,就沒點。”春二爺把燭臺放在桌面上,幽幽的光,映著微凸的眼,說不出的可怖。老么是牡丹,老二是水母。同是一個爹娘生的,差距竟可如此之大。

  兩人對望片刻,語歡不自在地把頭別過去:“二爺也早些睡吧。”春二爺道:“我聽你娘說過,你睡覺不老實,所以總要人照顧著,要不,二爺陪你?”語歡搖搖頭:“不了不了,自家敗後,語歡一直都是獨寢,還不大習慣和別人擠了。”春二爺道:“那我陪你聊聊。”

  語歡不好拒絕,只得點頭。春二爺道:“我爹還在世的時候,曾給我說過一個故事:從前,一群獵人去山上狩獵,遇到一匹狼,射箭殺之。那條狼猝不及防,後腿被射中。獵人們開始追殺,狼開始跑。跑著跑著,距離越來越小,狼就要被抓住了。這時,它想了一個辦法,成功逃脫了獵人的追捕,你猜猜,它做了什麼事?”語歡想了想道:“咬了獵人?”春二爺笑道:“一隻受傷的狼,如何與一群獵人搏鬥?”語歡蹙眉道:“倒也是。那它做了什麼?”

  春二爺道:“它咬斷了自己的腿。”語歡忍不住歎道:“那又何苦!”春二爺道:“若那時,它不扔腿,就要扔命。”語歡一怔,無言以對。

  春二爺道:“這故事還沒完。一年後,那群獵人照常上山打獵,結果被一大窩野狼撲中,撕成肉醬,當了午餐。站在山頂上的狼王只有三條腿,可它吃肉,吃得最香。”

  語歡心驚,喃喃道:“好殘忍的一個故事。”春二爺笑道:“是,殘忍。但是更加現實,不是麼。”語歡沒牙沒口,傻愣著。春二爺端起燭臺,想了想又放下,敲敲燭臺:“想當初,我連這玩意都買不起。我發家就靠這故事。”又拍拍語歡的肩:“我先睡去,你也早歇息了。”

  語歡看著那燭臺,騰騰兀兀。最後吹了燈,蜷縮在床,一宿無眠。

 

  第十四章狡童

  只有修橋鋪路,沒有斷橋絕路。這是春二爺的座右銘,也是他的口頭禪。一些時日過去了,春二爺天天在語歡耳朵旁念這句話,念得語歡搓手跺腳,只好用澆花以洩憤。未料到澆花也澆不暢快,在園子裡走一圈,春小爺施施而來,龍姿鳳采。

  語歡一邊抖著噴水壺,一邊笑道:“松兒,有何貴事?”春松道:“你倒是事無巨細。”語歡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麼。”春松道:“我不和你胡扯,陪我上街去。”語歡道:“我是園丁,不是書童。”春松驢臉瓜搭:“叫你去就去,少不了銀子。”語歡放下噴水壺:“小渾家的錢,相公怎敢收?”春松道:“少跟我唇三口四,滾走!”

  語歡喜容可掬地伸出手,一爪子勾住春松的小腰板,往身上一帶,指了指門口:“娘子,走吧。”春松回一爪子,打下語歡的手,飛速走了幾步,走完後又回頭道:“咦?你竟沒有強來,真難得。”語歡心中一涼,明知道手上無傷,卻仍忍不住將雙手藏在背後,強笑道:“怎麼?你還希望我強來不成?”春松又使力哼了一聲,逕自走出去。

  見他走遠了,語歡伸出雙手,用勁全力握了一下,軟塌塌的,真是捆雞都難。腦中又一次浮現杭州經歷的種種……閉上眼,晃晃腦袋,跟著出去。

  與春小爺走上一段,語歡仿佛看到了從前的日子。是個人,都會對春小爺臻臻至至,溜鬚拍馬。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那真的叫風光無極限。

  認出語歡的人不少,因著春松的關係,態度也還算和藹。只是與以往不同,無人會將目光先停在他身上。那些以前見他就狂捧鮮花的人,看他的目光,多少都有點歧視和同情。歧視也就罷了,語歡最討厭的,就是同情的目光。寄人簷下的感覺,他算是體會到了。

  趁著別人在與春松攀談之際,語歡開溜。獨自一人走一段,心情舒坦許多。但凡想到身上穿的衣服是別人的,用的銀子也是別人的,那感覺,就跟吃蘋果吃出半條蟲子似的。

  走著走著,路過一棟高樓,奄忽聽到街邊傳來敲鑼打鼓聲,人群喝彩聲。語歡走近一看,發現壓壓的人頭,集體朝著那高樓上看。

  飛簷反宇,釘頭磷磷,大紅緞子綁了整個屋,還系上朵大紅花,土拉八幾。大紅房子上站個姑娘,相貌湊合,算是眉清目秀,大凡及得上仙仙的四分之一。姑娘穿著件大紅袍子,木佬佬俗不可醫。這都算了,手中竟還捧著團大紅球,真是土到人神共憤。

  語歡心中暗叫一聲格老子,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他這輩子最聽不得招親二字,更見不得有人招親。以前,語歡一看到拋繡球招親,就會去妓院找人來接。杭州城這些個年都無人拋繡球,就因為幾個有錢人家的小姐,統統嫁了鱉爪龜公。

  複小敝腸,存心不良,健步如飛,走近紅房。

  遇一家丁,家丁攔路,問其故,曰:無請帖者與狗,不得進入。

  他外公外婆的鶻突帳客作兒,天打五雷轟,肉眼無珠!蘇州人都一個狗脾氣!

  語歡惱了,想要強行進入。那家丁總算給了點情面,說你報上身家姓名,就替你捎個信兒問問,或許可以通融。語歡說,我叫李語歡。

  家丁說,一年前你要來這裡,改姓複,繡球不拋了,小姐直接讓你抱走。

  語歡氣湧如山,你那醜小姐,複小少爺我還看不上呢!娘的,這就是人嫌狗不待見!少爺我不娶了總成?翻了個白眼珠子,轉身就走。家丁無意挽留。

  就在這時,來了個人。玉砌的臉,柳彎的眉,腰間的玉墜兒敲得叮噹響,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家丁眼睛開始發亮。玉人兒無視家丁,走過來倆眼一橫語歡:“我找你老久,別瞎逛。”

  語歡還未接話,家丁便插嘴道:“咱們家額骨頭碰天花板叻,竟碰上春小爺,哎呀呀,快進快進。”春小爺不正眼瞅他,翹著嘴皮道:“你拿什麼來讓我進啊?美女?銀子?”

  家丁呆了。

  “你家那小姐,能配得上我?滾到你那村旮旯拋繡球去。”春小爺一語定江山,“語歡,你格欣賞水準越來越臭,這檔次的都要?小爺我給你找十個一百個。”

  這時,走出來個中年男子,那眉眼,那俗氣,一看便知道是小姐的老爹。中年男子給春小爺打了招呼,又對語歡笑道:“敢問,閣下可是複小公子?”語歡一怔,沒有說話。春松道:“劉老爺子,你自個兒回去管你女兒拋繡球,小爺我路過這裡,你都要拱出來說幾句。”

  劉老爺子笑道:“春小爺和複小公子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複小公子眼力好,運氣好,找了小爺,等於找了重生爺娘。人生無常,時不我待,小公子要好好把握。”

  劉老頭子故意拿語歡尋開心,顯而易見。可惜這話在春松耳裡,聽去便沒那麼刺耳,揮揮手,拖著語歡走。劉老爺最後那個笑容,真是意味深長,語歡怎麼看怎麼刺眼。

  回府,分開,沐浴,用膳,閒逛。春小爺四處尋語歡,如何也找不到。覺得無聊,只好回房裡睡覺。結果剛躺下來,門就被推開。春小爺刷拉一下坐起來,見語歡站門口,穿著褻服,臉上沾了些水珠子,頭髮濕潤,從水裡頭拎出來似的,亮晶晶,烏烏。

  語歡一直沉默,狡美的樣子看得人心癢癢。春松的自戀癖又犯了,往床頭一靠,媚眼一拋,笑得好不暢快:“複語歡啊複語歡,當年小爺我就說過,配你,我是綽綽有餘,跟你一塊兒,那叫暴殄天物。現在咱家養你,你乖著些,小爺自不會虧待你。”

  最後一句話,這神情,這調調,明擺著是在模仿語歡。

  自家敗之後,語歡的身子骨就一直瘦弱,這會子穿得少,白生生的衣服貼著,肩膀看去就倆字,脆弱。春松心頭忽然一疼,乾咳兩聲:“有什麼事?站門口裝鬼呢。”

  語歡輕聲道:“松兒,我想和你一起睡。”

  轟隆隆!春松的腦子被炸開了花。還未來得及說話,語歡便走過來道:“我只和你一起睡,不會碰你,好不好?”春松脹紅臉,往裡頭縮了縮,讓他躺下來。語歡伸手環住他的腰。春松背過去,又往裡頭靠了些,喃喃道:“無所謂,又不是沒碰過。”

  語歡將他整個人抱在懷中,明明沒使什麼力,春松卻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發香體香繞著轉,春松覺得頭很暈。許久,才聽到語歡在身後念道:“人生無常,時不我待。”

  這一夜,春小爺睡得很香,語歡依舊無眠。

  翌日,春小爺在府裡瞎逛,忽然聽到一個消息,腦子再次被炸開了花:前一天下午,語歡逛街回來,在水池邊坐了一個時辰,鑽進春二爺的房,兩個時辰後出來,褲子上染了白花兒。

  一年後,蘇州。梅雨時節,細柳如絲。閶門高樓閣道,雄偉壯麗。蘇州最大的賭坊內,嘈雜聲幾乎掀了房。春小爺走進去,蹙眉四處探詢,最後目光停在堵坊的角落,一個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手釘,一手壺,撮一口棺材釘,喝一口燒酒,很是自在,很是怡然。春小爺走過去,一手奪了他的釘頭,惱道:“叫你別這麼吃,多邋遢。”男子笑道:“行家說,鐵銹能把酒中的沉香給拔出來。這是蘇州老酵的吃法。你在蘇州活了十來年,白混了?”

  男子衣著隨便,腰間綁條大金鞓帶,趿著鞋,故意露出鞋底的金邊兒。若換作一年前,他自己看到有人這麼打扮,一定會說那人土到家了,定是個暴發戶。一年前,任他穿得再破爛,眉宇間那點清高之氣,用角也甭想洗落。可現在,沒人認得出來,他是複語歡。

  春松一看到他這副市井相,便會煩躁得寒毛直豎,說話口氣也變了個調:“回去,我二哥今兒在家裡頭說,你再輸些錢,就會把你出去。”語歡揚起下巴,俊美依舊,光彩不再:“他捨不得的,沒了我,他那棍兒都別想再站起來。”

  春鬆氣極,一耳光甩在他的臉上,清脆響亮,卻沒人看他們。語歡揩揩臉,靠在牆頭,一副無所謂相:“打夠了?打夠了就回去。怎麼說,我也是你二哥的人不是?”

  春松憤然道:“複語歡,你……”語歡左手食指頂上右手心,噓了一聲:“我不姓複,不好意思。”春松努力平息呼吸:“你就這麼自甘墮落?”

  吐掉棺材釘,釘子落在地上,咚一聲清響,語歡大笑道:“哈哈哈哈,賭博就是自甘墮落?人生就是一場賭博,照你這麼講,大家都在墮落。再說,哪只烏鴉能白白淨淨?哪個賭徒能磊磊落落?”春松道:“你嘴硬,我說不過你。但是你不是蠢貨,對還是錯,自己清楚!”

  春鬆氣走了,語歡靠在椅子上,翹著腿,樂不可支。

  成敗只在一念之間。當一個人過分挑戰自我極限的時候,往往就是孤注一擲。

  一年前的語歡,心頭盛的只有四個字,復仇,再起。聽了三腿狼的故事,明白了不探虎穴,不得虎子,於是撞釘子,把能丟的統統丟掉,一頭紮上春二爺的床。由開始的彆扭,到順受,到羞澀,到主動,到放蕩,經歷了約莫半載的程子。

  這一年,春二爺的生意流年不利,九成是因為複語歡。天天待床上,懷抱美少年,奔赴巫山,就是神仙,都沒心思去管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春二爺占到便宜,忽略老娘們兒,銀子大把大把地甩,全扔給語歡,就把曾說過的話忘乾淨了。

  春二爺忘掉,語歡沒忘。他揮霍過的銀子,比春二爺十年賺得還多。響金白銀他不稀奇,他一直在等。等春二爺為他引見天地教的主子。

  頭兩個月還好,時間一長,語歡開始耐不住性子,還道是春二爺沒享受夠,於是,努力在床上賣弄風情。春二爺給了他更多的銀子,對天地教的事,卻隻字不提。

  四個月後,語歡終於忍無可忍,問起天地教的事。春二爺敷衍道,隔兩個月再說。於是這事又石沉海底。語歡繼續當狡童,春二爺繼續當主子。

  壇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只要是秘密,就有被人發現的一天。到了冬天,語歡在路上聽說,前些日子,賞教主去見過九皇子,倆人關係好得不得了。這消息對語歡來說,無疑是個晴天大轟雷。飛奔回春府,準備質問春二爺,卻碰巧偷聽到春二爺與春小爺的對話。春小爺氣急敗壞,春二爺氣定神閑。春小爺說,你這麼做是在騙他,若他知道,定要你好看。春二爺笑得特舒暢,他能把我怎麼樣,殺了我?還是扳倒我?他現在連武功都沒了,廢人一個。

  語歡自然崩潰,春小爺一走,立刻踢進門,對著春二爺拳打腳踢。春二爺大吼瘋狗咬人了,喚人把他打了一頓,扔在後花園,雪地裡,潑一桶涼水,淋個通透。

  大冬天的,雪有半尺厚。語歡坐在雪地裡,烏龜似的縮成一團,坐了一個通宵。只要有點良心的人,都會看不下去。第二天,春小爺起來,看到院子裡的雪人,心疼得淚花直流,背著雪人回了屋,棉襖被子一層又一層。

  語歡還是病了。腦殼頂的溫度,火爐比了都得含恨而死。春小爺守夜守得面黃肌瘦,抓住語歡的手,哭得淚眼汪汪,說語歡你這村旮旯,別再想飛黃騰達了,住這兒,我賺錢養你。春二爺大步跨進門,見語歡這樣,突然覺得無比窩火,說複語歡,你把世界想得太簡單了。你一個大男人,還真當自己是傾國美女?想靠裙帶關係博取天下,黃樑美夢還差不多。

  澆了一個晚上的雪,語歡還真成了雪人。從那以後,要語歡說一次話,比聽狗哭還難。

  再一個月,春小爺帶著語歡出來逛,無論拿什麼東西哄他,都提不起興致。最後路過一家堵坊,語歡說要進去看看。難得語歡說話,別說是堵坊,就是墳場,春小爺都會領著他跳。殊不知常言道:只可救苦,不可救賭。這一進,就徹底栽進去,再出不來。

  接下來,語歡的變化叫翻天覆地。這孩子學習能力自小就強到變態,短短幾天內,罵髒話,吐唾沫,玩女人,耍流氓,出老千,嚼釘酗酒,統統學成極品。春二爺原本很反感,卻因著語歡的另一個本領,放過了他。那就是吹簫。在風月場子混多了,看那些娼妓吹簫,漢子們都會爽到極點,給了更多的銀子,語歡回去試了一次,果然大發財。

  之後的事不用贅述。從小賭到大,十賭九輸,兩個月內,春府給他輸得大出血。終於春二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開始管教。勸過,罵過,打過,沒用。偏生又放不下這玩具,只得天天辱駡之,暴打之,淩虐之。語歡無所謂,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輕鬆又麻木。

  突然想起這幾個月發生的種種,語歡撲哧一笑,諷刺又鄙夷。叼著跟牙籤,眯著眼搖色子,卻見所有人都出了門。搖搖晃晃跟著去,語歡斜靠在門口,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轆轆馬蹄聲雜遝而來,語歡打了個呵欠。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兒,語歡伸了個懶腰。幾十人騎馬從遠及近,帶頭騎的是白馬,小卒騎的是馬。語歡慢慢睜開眼。

 

  第十五章追逐

  騎著白馬的男子,意氣風發,神采英拔。龍紋錦衣華美,雪白披風飛揚。別說姑娘,就是老頭老太太,都要探頭去看個仔細。男子的目光一直望著遠方。

  一餘年沒見,變化竟這麼大,少了幾分少年的青澀,多了幾分男人的穩重,只是秀美依然,高貴依然。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對他的褻瀆。語歡又打了個呵欠,趿拉著鞋,走回堵坊。

  人們陸續走進來,屋內空氣燠熱,牙籤在語歡的嘴裡飛速打著轉兒。語歡大吼一聲:“來啊來啊,開了開了!”拿著筒子,在空中使力搖,骨碌碌的聲音,就像人的心跳。

  筒子往桌上一扣,語歡又喊道:“三個六啊三個六,你們押!”有漢子笑駡道:“你這狗娘養的,就知道三個六!要真出了三個六,老子賭死你出老千!”

  語歡回罵:“你這尾巴燒的黃貓兒,你娘養禿頭驢的,爹壓三六惹你了?嚼舌根的老殺才!”那漢子道:“瞧你那嘴爛的!老子說不過你,快開,等著掏腰包罷!”語歡罵道:“開就開,爹還怕你不成了?”語畢,揭開筒子。

  四六六。

  語歡抱頭號叫:“乃麼豁特!老蒼根,他奶奶的雄啊,你格鹽鼻頭出蛆,小赤佬昏特哉,鐘生,鐘生啊啊啊啊!”漢子揮舞著雙臂,差點跳草裙舞。語歡捶胸頓足,撈了牙籤指著漢子:“我跺了你鴨的!你這雄茅廁,繼續噴糞吧!”一邊罵,還一邊拍桌,弄得整個堵坊烏煙瘴氣。

  方罵到一半,有人的頭都抬起來,賭場中一片寧靜。一張張麻木或疲憊的臉,在燭火下顯得更加可怖。語歡還在捶桌洩憤,捶一捶的,捶不下去了。大家都這麼嚴肅,他總不能駡街耍潑。順著別人的目光,語歡繃著臉回頭。這一回,就徹底僵住。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顧盼神飛,滿座風生。

  語歡化了粉兒,都不會忘記。那一雙世間最亮的眼眸,那一張傾城絕世的容顏。只是,此時此刻,他寧可自己已死,也不希望讓這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就是身被撕裂,心被磨碎,也不願意示弱。複語歡一直是這樣,變再多,也還是改不掉這一點。那些人若不是知道此人身份,就是看傻了。語歡心笑他們是白癡,搖著筒子道:“開了開了!”

  可是,沒有人理他。

  語歡自討沒趣,把腰包取下,扔在桌面上。元寶砸下的聲音,很有闊氣的味道。語歡傲然一笑,轉身,大搖大擺地從鳴見身邊走過,如同走過一個陌生人。

  擦肩而過的瞬間,語歡深吸一口氣。聲音顫慄,像極了哭喊後的抽泣。

  深藍帳簾上,一個大大的賭字,語歡走過去,掀開。陽光透進來,刺得他微微眯眼。軟布滑落,出去後,又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街上熱鬧,卻毫不嘈雜。

  語歡在街上走著,陽光很強烈,身上卻冰涼。自上次大病以後,生活作息一直紊亂,等於沒有恢復。不由自主抱緊雙臂,語歡傻笑著,卻有人匆匆走到他面前,擋住去路。

  語歡笑道:“這位哥兒,道這麼寬,你非堵我的不可?”

  鳴見道:“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杭州。前些日子,才找到這裡。”

  “然後呢。”

  “沒有然後。”

  “那我走了。”

  “語歡。”

  “拜託,有事請一次說完。謝謝。”

  “你過得如何?”

  語歡仰頭大笑,拍了拍腰間的金帶:“你沒看到我扔的錢麼。沒了晨耀,我還能過上好日子,你不服是吧?老天待我就是好!沒事我走了,別在這裡擋著!”

  鳴見道:“開心就好。”

  語歡道:“我就是死了,都是笑著死,九皇子殿下,草民可否退下了?”

  鳴見笑著點頭。

  語歡繞過鳴見去了。幾名隨從立刻跟過來。鳴見站在人群中,垂著眉眼,笑容褪去。整個人僵在原地,尊貴如同神像,僵硬如同神像。

  語歡回到春府,方一進去,便被一幫子家丁抬起,扔出來,重重摔在地上,滑過很長一段路。隔著衣服,皮膚被擦破,隱隱浸血,語歡慢慢坐起身,乾咳兩聲。

  春二爺走出來,居高臨下看著他:“若我不去查帳本,還不知道你這賤貨這麼能敗家!賭一場輸了八萬兩,你當我們家是開銀庫的?有你這種小雜種在,晨耀怎可能不敗!從今天起,你別再回來,不准去找春松,否則我打斷你他娘的狗腿!”

  語歡用袖子蹭了蹭嘴唇,乾笑道:“二爺,您不要語歡服侍了?”春二爺怒道:“就是你這淫貨,天天爬床,才害你爺爺生意虧成這樣,你他娘的你怎麼就這麼賤,這麼騷,這麼不要臉?你現在就是在這舔我,我都還是那句話:下作的公婊子,滾你娘的!!”

  語歡毫不覺羞恥,只媚笑道:“二爺,怎麼這麼快就膩了?真不想再試試了?”

  春二爺惱了,吼道:“來人,給我把他廢了,再扔遠點,我不想再看到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吭的一聲,一把劍飛馳而過,不偏不倚,正好穿透春二爺的鎖骨,將他釘在牆上。

  春二爺慘叫一聲,聲音極像殺豬。血順著傷口流下,全身發抖。

  接著,一道白光閃過,一個頎長的身影落在語歡身邊。春二爺原想罵人,一見那人的臉,立刻軟嗒嗒:“九,九皇子殿下,這,這……”

  語歡撐著地,想要站起來,無奈身子像散架般,動一下便疼得徹骨。鳴見蹲下來,看了語歡許久,眉頭微蹙。語歡看著別處,皮笑肉不笑。

  一隨從道:“主子,這人怎麼處理?”鳴見輕描淡寫道:“挑了他們家。”語歡斷然道:“不行。”隨從茫然。鳴見頓了頓道:“把這個姓春的打一頓,閹了。”

  春二爺恐慌地搖頭,大叫求饒,卻給人拖下去,殺豬聲久揚於宅院。

  鳴見伸了一下手,又收回去,站起來道:“把複公子扶起來。”隨從還未動,語歡笑得很尷尬:“不必。”鳴見看著語歡的肩,皺眉道:“疼不疼?”

  語歡垂頭一看,不過破皮小傷,流了點血,便作出痛苦的樣子:“疼,當然疼。我何時受過這麼重的傷?”鳴見道:“是麼。”語歡笑道:“是。”鳴見道:“跟我走。”

  語歡一瞥嘴:“你這問題還打算問幾次?還打算要我回答幾次?”鳴見道:“這不是問題,是命令。”語歡樂了:“好大的皇威啊,我好怕啊。”鳴見道:“我知道你想殺我,這是以後的事。你連命都沒有了,拿什麼來殺?”語歡驚愕道:“我快要死了?我怎麼不知道?”

  鳴見輕吸一口氣,指著春府道:“你就願意,委身給那種人?”語歡道:“怎麼可以說是委身?這是交易。我陪他上床,他給我銀子,我並不覺得丟人。”

  美目垂下,睫毛蓋住眼簾,鳴見從懷中抽出一張銀票,塞到語歡手中。手如白玉,襯得銀票格外骯髒。語歡攥著銀票,在空中晃了晃,彈一下,吹了個口哨:“皇族就是不一樣,出手好闊氣,直接從銀庫掏錢用罷?說說,想我怎麼陪?”

  鳴見淡然道:“不用。這些錢,你拿去買點衣服穿。”語歡窘迫之極,憋了半晌,才打哈哈道:“白送的?哈,夠我花半輩子了。多謝殿下賞賜。”言畢,搖著銀票走了。

  語歡一路搖擺著走,地痞流氓的精髓學得惟妙惟肖。

  鳴見給他銀子,是因為內疚。收了這些錢,兩碗水才能端平。軟趴趴的銀票,卻硌得人手心生疼。手握得越來越緊,很想將手中羞辱自己的東西撕碎。可他不能。他需要錢。

  他問鳴見,要我如何陪你。

  鳴見說,不用。

  語歡笑了笑,笑得奇醜無比。

  鳴見在嫌他髒呢。

  看著他的背影,鳴見站在原地,僵了許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快步走上去,繞到語歡面前,鳴見道:“語歡,你能多……”說到這,再說不出話,僵得徹徹底底。

  語歡哭得滿面通紅,臉都皺了起來。

  一看見鳴見,鉚足全力,將銀票團子砸在鳴見臉上,語歡吼道:“滾!你他娘的給我滾!”銀票落在地上,滾到路旁,變成了一張廢紙團。

  語歡扯著袖子擦臉,擦得眼睛愈發紅腫,袖子依然濕透。

  鳴見腦中一片空白,捧住語歡的頭就開始狂吻。

  語歡渾身一震,僵了片刻,一口咬下去。鳴見悶哼一聲,捂住唇,揩了一下,又將語歡緊緊抱住。語歡掙扎無用,鐵了心,又一口咬在鳴見右肩上。血從錦衣中浸出,語歡使了最大的力,渾身發抖。鳴見鎖著眉,下唇上烙出一彎彎新月。好容易語歡松了口,鳴見強忍痛苦,抬起右手,輕輕刮去語歡唇邊的血。語歡一掌打下他的手,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語歡走了。

  鳴見口角流血,卻只輕抿著唇,看著他遠去的地方,對身後的隨從道:“別跟丟了。”

  杭州。風搖曳著花,拂掠過水,草長鶯飛的西湖畔。

  語歡在找了些雜事,一天幾個銅板幾個銅板的賺,零零碎碎。晨耀山莊已經徹底被封鎖,預計改建成一片新鎮。語歡回到杭州,再沒路過那裡。

  旅遊媚年春,年春媚遊人。江南之美景,引起遊人多感,為靜中景色,思量無窮。三兩行才子在湖畔吟詩作對,自有一番風情韻味。語歡抬頭看著那些個人,笑了笑,繼續垂首擦桌挪凳。

  帶頭那一個公子,身形美麗,烏髮如雲,卻一直站在斷橋頭上,遙望遠方。麻子宇幫襯著語歡挪凳子,一邊笑道:“今年殿試放榜,狀元郎是杭州人,探花郎是蓉城人,兩人認識沒多久,便成了相視莫逆的好友,煞旁人呐。你瞧那斷橋上的人,就是探花郎了。”

  語歡抬頭看了看那人,只付諸一笑。誰知那人忽然回過頭,臉襯桃花,眉彎新月,美是美,卻惹得語歡撲哧輕笑。麻子宇笑道:“看到什麼了,這麼開心。”

  那人亦看到語歡。語歡卻再笑不出來,埋頭繼續幹活。躲得過和尚躲不過廟,人家還是要過來。那人來了以後,只端正坐在一旁,對麻子宇道:“老闆,給我來點藕粉。”

  麻子宇應了一聲,屁顛顛溜達進去了。語歡也想跟著跑,卻聽那人低罵道:“格老子,你怎麼變成這副熊樣兒了?”語歡見他如此豁達,便也不再躲藏,強笑道:“言之竟中了舉,還是探花,真是出乎意料。”言之臉一垮:“瞅你說的什麼話,我中舉很稀奇麼。”

  語歡笑道:“哪敢哪敢,言之一直文采斐然,我沒否認過。”言之道:“我沒功夫和你扯這些,你怎的變成這樣了,還沒說呢。當初九皇子放我們出晨耀時,就說要安置好你,大家還不樂意呢。怎的他出爾反爾了?”語歡怔了怔,笑道:“那無所謂。你媳婦兒呢。”

  言之道:“別和我說那醜婆子。我一回蓉城,就聽說她又做回了鐵餅夫人。然後老子重新當回大海兒子,各歸各位還舒坦些。格老子最近世態炎涼啊,不止皇城,連你的生活都蕭條了。”語歡道:“皇城怎麼了?”

  言之翹起兩根指頭道:“最近朝廷裡搞內戰,兩場。頭一件,就是九皇子和太子爺,我這種草鳥去,都看得出他們一個在攻,一個在守。儲君的位置還不知該落誰家。原本是九皇子占上風,但他老出宮,現在都還沒回去,到底還是打成平手。”

  語歡默然點頭。言之道:“第二件是家事。哎,我說你啊你,都是你這混球惹的禍,你那筱筱自從嫁了小王爺,活脫脫成了個潑婦。兩人天天吵架,弄得人盡皆知,好不丟人。你那美麗的牡丹公子,又是個柔弱的主兒,稍微一點不對勁就鬧絕食。開春時大病一場,到現在還窩床裡頭呢。據說病的時候,一直語歡語歡的叫,氣得他家婆子管都不管他,造孽哪!”

 

  第十六章千落

  言之與語歡自相識起,便沒個好開頭。不過言之是個豁達人,如今見面,點頭而過,算是一筆勾銷。兩人互相寒暄幾句,又匆匆告別,各奔東西。

  窮家難舍,熟地難離。無論走到何處,語歡永遠惦記的,還是杭州。暮春將盡,又迎來初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裡依舊美得令人心動。西湖的霧,岸邊的柳,蒙蒙朧朧的少年時代,迷迷離離的錦瑟年華,最美的,最難以割捨的,都蘊藏在萬里藍天下,纏綿白雲間。

  釋然,上山,進廟,見佛。

  自晨耀坍塌,長清皇帝用複正茂存的銀子,重修城隍廟,以安撫民心。精心雕塑的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於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父親生前信佛,為大慶佛教捐贈不少寶貝,家中盡是黃金佛像,落的結果卻是如此。那看門神,長眉,抱膝,評酒。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爆笑,於語歡眼中,一一盡是嘲弄。

  當你獲得命彩時,佛曰,那是恩賜。當你遇到磨難時,佛曰,那是命運。

  語歡捏緊手中的毛筆,欲在紙上畫觀音,可是手懸在半空中,無法動彈。他根本不相信神明,如何以虔誠的心,畫出眾人心中的佛?只是倘或不畫,今兒晚上肚子又得咕咕叫。

  對佛,下筆,勾勒,描形,上色,成圖。實在不合意,醜得自己都快崩潰。語歡將紙揉成一團,扔在一旁。這時,一個香客路過,笑道:“小哥,畫觀音呢?”語歡抬頭,點頭。

  那香客道:“見過娼館的殷紅麼,那真叫國色天香,若畫不出來,拿她當模子,保准你畫出的觀音,誘得人哈喇子直流。”一小和尚介面道:“這位施主,佛門乃清修之地,說話請自重。觀音菩薩是仙,你說的女子是人,如何能夠相提並論?”

  語歡道:“嗯。觀音理應極美,又要美得不帶一絲凡俗,絕塵,仙化,縹緲,清空,讓人覺得對其妄想都是罪惡。可是對著這菩薩,我越畫越古怪。”小和尚道:“沒關係,施主慢慢畫,只要在日落前完成即可。”語歡笑著謝過,起身,甩腿,逛了一圈,最後停在觀音面前。

  語歡討厭如來佛,嫌他太清高。語歡討厭羅漢,嫌他太做作。諸多神佛中,唯觀音他不反感。水月無塵,清顏出離人間。一雙半睜的眼,似乎一眼看穿萬丈紅塵,無盡滄海。

  語歡一時頭暈,竟傻傻地跪下,叩倒在觀音面前。額頭頂著地面,卻不能清醒些。打出生以來,這是語歡第二次拜佛。那是因為,他第一次許的願實現了,雖然結果不盡人意。

  迷霧中的觀音,半睜著眼,似乎在看著他,又似乎在看著別處。雪白顏面,指尖掂著一條嫩柳,細長如絲,就像她的眼。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漾薄霧,刺眼催淚。

  第一次,語歡說,菩薩,請把鳴見賜給我。

  這一次,語歡說,菩薩,請讓我把鳴見忘了。

  方丈大師穿著金色袈裟,駐在門前,給和尚們講禪:萬物皆空。人生一世,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生天地間,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己。佛無處不在,又絲毫不見蹤跡,真正能夠解脫自己的只有自己,別人也幫不上忙。

  所謂色相,皆屬虛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情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語歡聽得出神,卻忽然有一白衣人自門口走入,眼前一亮。方丈笑得慈眉善目:“千施主,好久不見。”那人原欲直往裡走,一聽他叫喚,回頭道:“難得,你也有講對道理的時候。”聲音冰冷,像一個正結果人性命的殺手,凍得人渾身寒毛直豎。這聲音任誰聽了,都不會忘記。

  那人轉過頭,低垂著眉目,施施然走到佛神面前,搖簽,默念。

  是千落。見他已有幾次,但是每次都似帶了冷空氣,把周圍的溫度都降到零點。若說鳴見是驚豔,千落便是清絕。語歡看著身邊的千落,半垂的眼簾,秀玉的肌膚,安然出塵,超脫凡俗。

  語歡迅速站起身,快速走到桌邊,對著宣紙,提筆作畫。不足二盞茶時間,一張水月觀音圖一揮而成。再抬頭,佛像前已沒了千落的蹤影。語歡將畫交給小和尚,懵懵懂懂。

  小和尚一接畫,笑了:“咦,這不是千施主嗎?”語歡有些赧然:“嗯,我想的神仙,就是他這個樣子。”小和尚道:“不過,有個地方,你畫得不大像。”語歡狐疑。

  小和尚指著觀音的眼睛,咂咂嘴:“喏,就眼睛不像,千施主的眼睛很空。”語歡怔忪。小和尚道:“我沒見過誰的眼睛這麼亮。你畫的眼睛,不像菩薩,倒像仙子。”語歡徹底恍惚。

  畫上的菩薩,確是像極了千落。可是眼睛,卻是鳴見的。

  語歡撞邪了。自從回到杭州,性情大轉,每日勞苦工作,小蜜蜂似的忙上忙下,能幹活的地方,都給他逛了個遍;能麻痹自己,就一定麻痹得透徹。晚上暫住在破客棧,體力消耗過度,常常一回去,枕頭還未熱,就已睡成死豬。但是,他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自小他睡覺就不老實,可住了這家客棧,無論晚上他如何翻滾,第二天被窩定蓋得好好的。起床時,衣服疊一定疊得比麻婆豆腐還方。桌上一定有一碗桂花糖藕粉,而且,還一定是麻子宇做的。

  於是語歡初步猜測,這店裡頭住了個女鬼,女鬼暗戀他,每天替他打點東西。他對暗戀自己的人,從來都很寬容。也就是說,不會去追問是誰幹的事兒。說難聽點,就是懶。

  某一日,語歡幹活幹得特賣力,因此回來得也特別晚,賺了幾吊錢,對如今的他來說,就是發橫財。樂呵呵地鋪一張布,把銀子丟上去,花花綠綠的一大攤,想到是自己掙的,牙都得笑落。一時間,仇恨,過去,背叛對他來說,都是天書。

  語歡把銀子捧在手上數,數得正開心,忽然聽到門外動了動。一男子小聲卻著急的聲音傳來:“主子,別去,還沒睡!”然後,外面一片寂靜。語歡倏地站起來,沖到門口。

  空空如也。

  語歡望著夜空發呆。風吹過,衣裳鼓起,手開始冰涼。語歡臉上的笑,終究掛不了多久。他躺回床上,笑自己沒用。若換作以往,愣那些個人武功再高,他都能察覺些動靜。

  想起以前英姿翩翩,縱橫江湖的日子,語歡又一次失眠。

  過不多時,窗口傳來響動。語歡心驚,想到自己無縛雞之力,若驚動那人,恐怕會有危險,只好靜待,不吱聲。很快,一個人影靠近床旁。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勉強看清那人的身影,高高瘦瘦,秀髮散落。那人坐在床沿,回頭看了看門外。

  轉過去的瞬間,那人長髮輕揚,語歡看見影的側面,挺秀的鼻峰,瘦削的下巴尖,睫毛的影子十分顯眼。那人面朝語歡,簪上的龍紋發出金光。

  那人握住語歡的手,塞近被褥,再尋到被角,輕輕攏到頸項。手指骨細瘦,即便輕輕握著,也會有些硌人。這雙手曾無數次,在夜中拆去二人身上的束縛,纏上他的身體,與他相擁,與他纏綿。語歡的心開始狂跳,想著昔日的柔情,身體自然有了反應。

  那人鬆手後,一直坐在床沿,沒有伸手,只對著語歡,也不知目光停在何處。暗中,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的臉,半晌,語歡終於大方睜開眼,看著他。

  時間漸漸流去,語歡反倒越來越清醒,看著那人一動不動的影子,也不嫌煩。兩人在漆中對望,大半夜耗乾淨。那人忽然站起來,往門外走去。語歡一顆心變成巨石。

  這時,窗外沙沙的響聲。下雨了。有了留下的藉口,那人又重新回來坐下。維持著原來的動作,許久。夏雨如傾盆,房檐被砸得轟隆作響,原本不大的房間,因此顯得更加狹窄。

  疏忽間,那人垂下頭,髮絲一根根順著肩膀落下,擦過語歡的臉,冰涼柔滑。語歡收緊腳趾,手在被窩中攥緊被角。那人靠近,輕聲道:“語歡……?”

  語歡沒有說話。

  那人的手輕扣住床沿,似乎也有些緊張,作賊似的,將唇壓上了語歡的唇。語歡渾身僵直,卻是因為太興奮。那人的手指撫上語歡的下唇,輕輕掰開,舌頭滑進去。

  語歡原本不準備動一下,可那人的舌剛碰上自己的,腦子就成一團亂麻,失心一般,粗魯而熱情地回應他。那人呆了片刻,猛地抱住語歡的脖子,與之糾纏。

  窗外雷電如金蛇,暴雨如瓢潑。

  這一個吻,耗了多久的時間,誰也不知道。

  只是結束之時,雨停了,天已微涼。語歡動了動嘴,大著膽子抱住那人的身子,模糊道:“嗯嗯,松兒……”那人身上一震,心跳極快。語歡鬆開手,翻個身,繼續睡。

  然後,腳步聲遠去。語歡回頭去看,果然是鳴見。剛把頭埋進被窩,鳴見碰巧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拉上房門。語歡看著牆壁,抿了抿唇,口中還有鳴見的味道。突然很想甩自己一耳光。

  起來以後,桌上依舊有桂花糖藕粉。語歡端起碗,往窗外倒了個乾淨。

  往後來的日子,語歡過得不再滋潤,不再瀟灑。天天提防著,天天晚上都睡不著。可是,從熱吻一事過後,鳴見就再沒靠近過他。替他掖好被子,疊好衣服,拍拍屁股走人。早上依然有藕粉,語歡一碗碗倒掉,倒得斬釘截鐵,倒得烈心絕情。

  這一日,語歡在麻子宇那裡做事,忽見幾名男子持劍而來,把腿往桌上一撂,吼著叫菜。語歡一看,無言。這架勢,比他當年還牛。麻子宇喇喇忽忽,笑著送上幾碗藕粉。

  其中一人一腳踢翻瓷碗,吼道:“咱們是要酒肉,要幹大事兒!這玩意能吃麼?”另一人道:“哎,大哥,別小看這藕粉,味道絕對是天下一絕。”

  “哦?真的?老闆!再上幾碗!”

  麻子宇道:“再上幾碗沒問題,但你扔的藕粉加碗,都要收錢。”那人吼道:“你他娘的,叫你拿就拿,你若不上,我砸了你這破店!”麻子宇只得進去繼續做。語歡氣急,卻不敢多話。

  “哎,我說老大也太為難我們了,杭州這麼大,我們到哪去找複語歡啊。而且都過了這麼多年,他萬一溜了,藏了,或者乾脆蹬腿兒了,我們不是冤死?”

  “找他是小事,重點是,我聽說千仙長也在找這臭小子,要和他正面交鋒,那才叫冤死!”

  “什麼?千仙長?你說的人,是天地教的千落?”

  “是啊。”

  “什麼仙長不仙長的,聽江湖上的人胡謅。只有那些傻兮兮的小孩才會崇拜他。老太爺給我說,他們那一輩的人,都知道這千落是個什麼貨色。那時啊,是個在江湖上有點名分的人,都幹過他。現在故作清高,就可以掩飾當年的賣弄風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一群人正在詫異,集體微動一下,臉上的表情便僵硬住。語歡原未注意,卻發現旁邊有人坐下,一身雪衣,耷拉著帽檐,端莊雅靜,神清骨秀。定睛一看,竟是千落。

  語歡回頭,看著那幾人,臉已變成死灰色。湊近一試,沒了呼吸。這輩子沒怎麼見過死人,語歡嚇得後跌一步,坐在凳子上,碰巧碰上千落的身子。千落一掌推他下桌,乾脆俐落。

  語歡急道:“不要殺這鋪子的老闆,他是個好人。他什麼都沒聽到。”千落未說話,只靜靜坐在位置上,瞧他一眼都嫌多餘。不過多時,麻子宇端著藕粉出來,放在那幾人面前。

  麻子宇再進去,千落朝對面的桌子一伸手,手指一扣,藕粉騰空而起,飛到他的桌上,滴水不漏。語歡從未見過這麼強的內功,驚得睜大眼。

  千落方吃兩口藕粉,忽然停下道:“還想要你的眼珠子,就滾遠些。”說話時,依舊不看人,細長的眉眼,漆漆的。美,卻無光彩。語歡道:“千仙長,你在找複語歡?”

  千落抬頭,兩個大耳環搖搖晃晃,冰寒爍亮。片刻過後,點頭道:“我是在找你。”

  ***

  搞定!明天來繼續^^

 

  第十七章冰骨

  桌上一個筷子筒。千落忽地將碗往上一晃,藕粉往高空潑出,黏稠晶亮。一刹那頃,千落又抽出一支竹筷,迅速敲擊碗沿,叮咚兩聲,一塊小瓷片落下。語歡還未看清情形,千落已將碗往前頭一推,藕粉穩妥地落入碗中,依舊滴水不漏。

  語歡自是鉗口撟舌,多樣時才道:“好厲害。你,認識我?”言猶未畢,千落已撚掿著瓷片,朝語歡扔來。語歡下意識閃躲,無奈瓷片如疾雷迅電,不偏不倚,紮入左臂。

  千落扔出來那一瞬,語歡以為會就此告別人世。虛驚一場。

  千落抬頭,額間一綹銀絲,混著烏髮輕擺:“你武功廢了。”語歡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根本聽不出是詢問還是陳述,只得頓頷。千落道:“想不想報仇?”語歡又一怔,依然點頭。

  千落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塊銀錠子,轉身就走。語歡站在原地,傻眼。千落停下來,卻未回頭:“走。”語歡方想給麻子宇打招呼,便見千落已走出一大截路,慌慌忙忙跟去。

  千落在走,語歡在跑。語歡心頭納悶,看上去,千落走得極慢,可自己總追不到人。一路小跑走到城外,總算在一家客棧歇腳。語歡累得大汗淋漓,千落站在門口,清傲孤立:“在這住一晚上。”語歡原想問去何處,卻遲遲不敢開口。千落亦不多言。唯掌櫃的看著千落,倆眼發直。

  兩人要了房間,各自回去歇息。語歡在床上掉個兒,手上有傷,激得人頭腦清醒。加之心頭總惦記著些事,看樣子不問清楚,他這一晚都別想睡。下床,跑到隔壁門口,推門,見千落已睡下,想退出去,又停住。睜睜一看,才發現地面鑿了個洞,方方正正。再看千落,正睡在那方石上,衣服未褪,身上蓋了層薄紗,長髮掛在石床外,被兩圈耳環襯得烏亮烏亮。

  不日,千落閉著眼道:“什麼事。”語歡道:“我們要去哪裡?”千落道:“冰骨崖。”語歡道:“那是什麼地方?我們去做什麼?”千落道:“我的住所。去習武。”語歡道:“可是,武功廢了,就不可以再恢復。”千落道:“我可以幫你恢復,傳你武功。”

  語歡喜道:“謝謝千仙長!不,謝謝師父!”千落道:“我不收徒弟,你直接叫我名字罷。”語歡道:“可,你是我爹的朋友,理應是我的長輩。”

  千落微睜開眼,一雙眼得不見底:“複正茂不是我的朋友。”語歡有些無奈:“不管怎麼說,你是前輩。前輩的大恩大,語歡感激不盡。”千落又閉了眼道:“下次記得,先敲門。”

  語歡一呆,尷尬地道歉,退出門去。

  次日一早,語歡便被小二叫醒,出房門,見千落已在樓下用膳。剛下樓去,千落剛好把最後一口粥喝完。語歡一時躊躇,卻見千落已走出門去,從之而出,肚子空空,又不好說話,只得問道:“我們怎麼去?”千落道:“徒步。”語歡還未反應過來,千落已以前日之速離開。

  語歡只得一路跟著小跑。一整個清晨,就這麼給跑步耗了乾淨。好容易折騰到中午,語歡原以為可以大吃一頓,未料千落全無歇腳之意,不斷頭路。

  炎熱的夏季,太陽火辣辣地張開血盆大口,伸出毒舌,卷席著大地萬物。千落還在前頭走,愣是冷血到頭也不回。語歡汗出沾背,饑腸雷動,跑著跑著,連思考的力氣都無。

  黃昏時分,千落終於在一家客棧前停住。一日未吃東西,一日都在跑步,方一落腳,語歡便癱軟在地,大口喘氣,敢怒不敢言。千落目空一切,舉步進門,叫菜,靜坐。

  一斤辣子雞,兩斤牛肉。一壺清茶,一盤空心菜。前兩道是語歡的,後兩道是千落的。語歡狼吞虎嚥,千落細嚼慢嚥。吃得太快,語歡險些被噎著,喝了兩口茶,脹得臉通紅。從頭到尾,千落一句話不說,默默吃完了,上樓,睡覺。

  無言的懲戒讓語歡受了教訓。語歡打了幾個飽嗝,伸個懶腰,早早入寢。第二天,天還未亮,就已起床收拾東西。買兩個牛皮水袋,裝上幾個包子,舒緩舒緩筋骨,靠在床頭又小憩片刻。千落起來後,語歡隨之用膳,速度放得很慢,吃得八分飽,開始路。依然像前一日那樣,累得人骨頭散架,可不會再半死不活。就這樣,第二日過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一日比一日好過。抵達目的地時,語歡已可以站直。

  眼前是一座高山,後面是一片荒原。太陽仍在火辣辣地燒,語歡抬頭,卻被刺得不得不垂頭。高山門口有幾個守衛,見了千落,紛紛下跪。千落揮揮手,頗有萬歲爺的架勢,只是皇上頗有威嚴的臉跟他一比,都成了慈眉善目。千落跟那幾個守衛說了幾句話,便帶著語歡繞到山右側。

  陡梯。無邊無際,從山腳,繞著山環繞而上。千落指著梯子道:“一共有四千零八個階梯,你自己掂掇著走,太陽下山前若到不了,就準備凍死在半路。”

  語歡還未來得及答話,千落腳下一蹬,躍上階梯,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頭的事,自不用多說。

  走到了三成路,語歡在階梯上躺了半時辰,才繼續走。走到一半,空氣陰冷,語歡看著高高的山崖,有很大的衝動,即是一頭紮下去,一了百了,免得在這裡當活鬼。走完六成,天降細雪,語歡開始幹嘔。走完七成,雪勢漸大,語歡開始抽搐。走完八成,鴻雪紛飛,語歡已迷迷糊糊。還差一成,冰天雪地,語歡連迷糊都無。

  到了山頂,一對男女童子迎出來。男童驚道:“這人竟沒有暈,太神奇了。”女童道:“他已經暈了。”男童道:“胡說,人怎麼能站著暈?”女童伸出指尖,在語歡身上輕輕一戳。

  轟隆一聲,語歡砸地。

  常言道:否極泰來。語歡曰:否極否複。經過長期摧殘,語歡終於相信一個真理: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以前虧心事做太多,現在鬼頭找上門。那鬼頭的名字就叫,千落。

  其實千落教語歡武功,都是基本功,且方法與語歡小時候學的毫無差別。不過,分量和時間,都是以往的五十到一百倍。加上環境的因素,語歡終於崩潰。

  記得在春二爺府上,語歡曾指著千落的畫說過,畫這的人,定沒個二兩紅肉。但是後來他才知道,心,千落是有的。不過,是的。人遇到麻煩事兒,總愛胡思亂想。有時候被折磨夠了,一個人待在冰骨崖上,語歡總愛對著蒼穹感歎:爹,您究竟欠了千叔叔多少錢?

  在冰骨崖上待了一程子,語歡吃了不少苦頭,總結出不少千落不說,但萬不可犯的規矩。

  頭一件,必須早睡早起。這一點不必多加交代,之前已有過一次經驗。睡晚了無所謂,但若因為睡晚而起晚起,那第二天,絕對是天災煉獄之日。

  第二件,不能多穿衣服。說到冰骨崖,不得不說說這裡的天氣。一個字形容,冷。仨字形容,太冷了。六字形容,他娘的太冷了。以語歡的話來形容,死了算了。

  山崖上,常年冰川積雪不化。這種嚴寒之中,濡縷之力都無的語歡,竟只被允許穿一件衣服,還是薄的。千落是冷血動物,語歡不是。為此,這孩子又中風寒數次,高燒數次。千落丟來幾顆藥,吃了,病好了,繼續冷凍。這一點,語歡無法忍受,且直到離開此地,他都未能適應。

  第三件,若想找千落,須在黃昏前。原因很簡單,黃昏一過,千落就會睡覺。一天十二時辰,千落睡覺,要睡去七個。以語歡的話來講,便是這叔叔看去年輕貌美,實際也是老骨頭一把啦,體力一日不如一日啦。而且,他若不睡覺,會長皺紋喲。當然,全是誹謗。

  第四件,不能碰千落。平時,若千落不讓,語歡要碰到他,除非煎水作冰龜生毛。可有那麼一次,兩人在雪地裡擺上一桌子菜,語歡拿著筷子,手抖啊抖,一個不小心,菜從筷子上抖飛出去。千落反過筷子,用另一頭夾住菜,扔在一旁。這時,語歡也在伸手接,正巧碰上千落的手。這一碰,語歡抖得更厲害了。自己的手已冰涼,可千落的手根本就沒溫度。這時,千落掂著筷子,唰的一甩,正擦過語歡的臉。之後半個月,語歡的臉一直腫著。

  不過語歡已十分慶倖。還好當時千落沒在切菜。

  第五件,不能去冰池。千落睡覺之謎,千落手冰之謎,千落睡石床之謎,千落變態之謎,加上這個謎,是語歡來到冰骨的五大謎。尤其是那冰池,令語歡好奇到了極點。因為這一點,是千落唯一一個特地囑咐過的,明確告訴語歡:去了冰池,你就死。

  千落叫他不要去的時候,還特地帶他進去看了看位置。冰池位於千落屋後,面積不大,卻相當精緻。寶藍池水,白雪玉蓮,在這冰川之中,看去自是玲瓏剔透。

  最令人喜歡的是,池中竟游滿了許多靈龜。說它們靈,是因為通靈性。人一靠近,就會紛紛從水中冒頭,一個個,一團團,圓溜溜的,很是可愛。語歡哪管它們通不通靈,只知道那是一群烏龜。一走進去,立刻激動道:“哇,好多龜頭~~~”

  說完這句話,語歡頭一次看到千落微微睜大眼的樣子。

  看過之後,千落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語歡點頭,便當這冰骨崖上,再無這個地方。可是,當沒看到是一回事,看到怪事,又是另一回事。

  每日午時過後,千落都會留下一大攤子任務給語歡,然後自個兒離開冰骨。之後一時辰內,不會回來。兩時辰後,千落必定會令人馱著麻袋進來,那個麻袋裡頭裝的東西,還一定很大。然後,那麻袋一定會被運到屋後,千落一定會待在冰池,半時辰到一時辰後再出來。

  最後一件,不能問他為何睡冰床。這一件鬧得比較僵,語歡也不大想提它。

  那天晚上,語歡在小屋外紮馬步。紮到一半,汗流了不少,手依然冰涼。用袖子蹭蹭額頭,坐在一旁休息,眼睛瞅一瞅的,瞅到了千落的屋子。千落的房門沒關好,寒風夾著細雪渣子,嘩啦啦吹進去。雖然知道千落不怕冷,語歡還是禁不住打了個抖。

  語歡晃晃腦袋,起來繼續練,可聽著呼啦的風,心頭還是不扎實,於是走近千落的房。

  風刮著門,撞上牆,砰砰地響。雪粉攙著淡月,灑下粼粼波光。千落睡得很沉,發在風中絲絲揚起,耳環上閃著光亮。語歡這才發現,千落的變態程度已至出神入化,睡的不是石床,而是冰床。看著眼前人安靜的睡顏,語歡忽地想起他的手。心有不忍,竟失神地走過去,蹲下,抓住千落的手臂,想搭上肩膀。

  千落自然是醒了,立刻甩開語歡的手,翻身起來:“你做什麼。”語歡一愣,這才發現自己幹了傻事,只得照實回答:“我看你睡這床,似乎冷得很。想背你去床上睡。”

  千落全當沒聽到:“你出去。”語歡道:“你怎麼會睡……”

  千落打斷道:“不要我再重複第二次。”語歡無奈,只得轉身出去。千落在他身後冷冷道:“複語歡,別得寸進尺。倘或你不是複正茂的兒子,早死了一百次。”

  千落這句話,讓語歡又想起爹娘。語歡回頭看他一眼,不語,沖出門去。

  從那以後,語歡再沒關心過千落。千落亦無所謂。

 

  第十八章賞淵

  語歡一直在那鳥不生蛋的冰骨崖上練功,可練的全是基礎功。因著春二爺的事,他患上嚴重疑心病,可想到千落並未讓他做什麼事,也不好指責。

  流光易逝,幾個月過去。

  一日,千落叫語歡到房裡,火不登一掌擊在他後腦勺上。語歡還未來得及叫疼,便倒在地上。幾個時辰後,語歡醒來,卻是被痛醒的。四肢的劇痛,讓他想起武功被廢時的感受,稍動一下便會疼得撕心裂肺。千落在一旁擦過手,提著一個布袋,扔在簍裡,就開門出去。

  語歡坐起來,捎腳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發現上面有細細的血痕,還有一道白印,縫過針一般。正欲去問千落,又跑到簍中,拎起那布袋,打開來看。

  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那布袋包的,是四根鮮血淋漓的皮條,每一根上面,都有一道明顯的裂痕。語歡湊近把細看,半合兒手一抖,重新甩進去。不想還好,一想差點暈過去。忙站起來,強忍著腳痛,撒鴨子跑到千落房中,問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千落道:“你手筋腳筋斷了,給你換了新的。”

  唰唰唰唰,語歡背上的寒毛統統站起來。姑奶奶的,敢情手腳筋也是可以“換”的,還是新的!語歡吞了口唾沫,語無倫次:“這,這你,你換的什麼?”

  顯然,千落的答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活人的。”語歡已然說不出話。千落補充道:“天地教的武功采陰補陽,若想練到頂層,筋骨細弱柔韌的人,也就是女子修煉,最適合不過。可以你的性格,恐怕只能修到一半,所以,我給你換了男子的筋脈。”

  語歡哪有功夫聽這些。只要一想到自手腳裡長著別人的筋,背上便冷颼颼地刮寒風。語歡道:“你怎麼可以,可以隨便傷人。”千落道:“那人將死,我便挑了用。”

  語歡認定,再和這變態冷血待一塊,保准會變成瘋子。逸步沖出門去,往山下跑。跑了一段,想起千落要傳他武功,可以報仇,又有些躊躇。正進退兩難,卻忽然聽到冰階上有人說話,探頭去一看,只見下麵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正背著女的,神態甚是親昵。

  原本無意再看,可語歡看見了那女子的臉。

  柳葉眉,狐狸眼,皮膚雪白,妖嬈清豔。俊龐兒不肥不瘦,俏身材難難減。教無數女子見過,堪生妒顏。多年未見,除了比以前更漂亮了些,便再無變化。

  語歡禁不住輕聲道:“嫣兒。”剛一開口,就已後悔。嫣煙離了晨耀,熬了頭兒,這會子和別的男子正好著,他這麼一現,豈不是自己給自己丟份兒?

  嫣煙一怔,一邊抬頭一邊笑:“真做怪,我好像聽見他的聲音了。”

  兩人的視線正對上。

  少年戛玉般的聲音響起:“他?”

  嫣煙呆了許久,微微掙扎一下:“淵兒,你放我下來。”少年放開嫣煙。嫣煙一跛一跛往上走,眼未離過語歡。走到語歡面前,一直定定地看著他:“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語歡喃喃道:“千仙長傳我武功。你,你的腳怎麼了?”

  嫣煙苦笑:“你以前對我說,做任何事,都不能氣餒。或許放棄的時候,會發現成功唾手可得。現在看來,果真如此。我找你數年,可是前幾日,我嫁了青城幫主。”話到此處,聲音已有些顫抖,雙肩瘦弱,也在微微瑟縮。語歡下意識想要去抱她,她卻往後退了一步。

  語歡無奈道:“我沒別的意思,對不起。”嫣煙頓了頓,抬起頭,鼻尖微紅:“你,變了很多。”語歡微笑道:“你也變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青城幫主好大福氣。”

  嫣煙咬了咬唇,輕聲道:“夫,不,複公子,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對不對?”當著自己曾經的妻子,就連乞丐,都會起身抖抖衣服再說話。語歡自不例外,故作沉思狀,搖搖頭:“沒。遇到幾個好人,過得還挺好。就是銀子沒以前那麼多,花得不痛快。”

  嫣煙強笑道:“我也過得不錯。”

  語歡點頭。頓時,二人皆緘默。

  嫣煙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回頭喚道:“淵兒,過來。見過語歡哥。”

  那少年點點頭,走過來,往語歡面前一站,語歡驚。嫣煙叫他喚自己,前姐夫。這麼說,他是嫣煙的弟弟。嫣煙的弟弟只有一個,名字叫賞淵。嫣煙叫他淵兒。那麼他就是賞淵。

  這人是賞淵?要語歡相信,不如讓他去跳崖。

  想當初,語歡往賞淵跟前一站,那叫俯瞰。可現在這少年看他,那叫鳥瞰。語歡不想承認,自己死在沙灘上。可是,少年的眉眼確實沒變。修眉鳳目,眼角飛揚,一張白嫩嫩的小瓜子臉兒,鼻尖微窄,拖著尖尖的下巴,簡直就是清秀型男版嫣煙。

  賞淵微微一笑,倆眼一彎,露出他的象徵,兩顆虎牙:“語歡哥。”那笑容叫一個甜,那相貌叫一個美,那聲音叫一個動聽,那神態叫一個誘惑。

  語歡搖搖頭,心中大歎,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小狐狸孩兒,長成狐狸精了。

  在語歡的腦子裡,賞淵一直都是小小的,瘦瘦的,行兇撒潑的,無理取鬧的。數年未見,就成了個善解人意的美少年,還一口一個語歡哥的叫。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入山不怕傷人虎,只怕人情兩面刀。語歡心中惡寒,臉上同樣掛了善解人意的笑:“賞教主客氣了。”嫣煙道:“淵兒,你小時還見過語歡哥的,記得麼。”賞淵微笑道:“記得。當時還和哥哥吵架,很對不住。”語歡更覺得毛骨悚然。這狐狸崽子居然記得住。於是連忙轉帆:“對了,你們是來找千仙長的吧,我替你們叫他去。”

  嫣煙道:“等一下,複公子,你怎麼沒了武功?”語歡方走兩步,頓了頓,當沒聽到,繼續往裡走。賞淵看著語歡的背影,對嫣煙一笑:“姐,這人就是我們哥?蠻討厭的人。”

  嫣煙冷哼一聲:“你以為姐姐嫁了出去,就再管不住你,是不是?”賞淵道:“我總得替娘出一口氣。”嫣煙道:“你若真是想出氣,找聖者不更好些?分明就是在記當年的仇。”

  賞淵咬咬唇,欲言又止,轉身沖下山。

  語歡總想著別的事,未留心時間,便直沖進千落的房。千落不在,只聽見後院撲通一聲,似乎有重物落水。語歡下意識走到窗邊,掀開簾子,往冰池裡看。這一看,就看成了鑿四方眼兒。

  冰池表面泛起數層漣漪,千落坐在池旁,頭髮濕潤,一雙手握住髮絲,輕輕擰水。擰過水之後,又將發拋在腦後,鬆散耷在背上。再看千落身上,水淋淋,衣濕體寒,薄紗利貼著肌膚,正似那池中的水,柔軟,光滑,背脊上兩塊骨,形美分明。下半身只裹了白布,赤腳泡在水中。雙腿筆直,無一絲瑕疵,此時正慢慢折起,勾得白布微微滑落。

  千落撂起長髮,兩個耳圈上的光清浰見膽。取下耳圈,微微揚起下顎,細長的眼往語歡處一瞥。語歡心中一懍,剛想逃跑,便見一道光閃過。那耳圈正面旋轉而來。

  語歡醒來之時,頭疼得厲害。剛坐起身,就看見不遠處的桌前,千落只手撐著下顎,只目光轉向語歡,一雙眼得不見底。語歡揉了揉後腦勺,垂頭道:“對不起。”

  千落表情亦如冰池,平靜而涼心徹骨:“我只問你,方才你見了什麼。”語歡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千落站起身,走到語歡面前。揚手,兩耳光扇下。

  語歡臉上即時發紅,半景便高高腫起。千落道:“這次是因為有人來找,且放你一馬。再有一次,我會取你性命。”語歡蹭了蹭臉,點頭。

  千落轉身出門。語歡喚道:“千仙長,等等。”千落只停住,卻未回頭。門口的光映著腰,纖細美麗。語歡道:“泡在那個池子裡,雖然可以養顏,可對身體不好。你若要臉不要命,就這麼待著吧。聽不聽由你,你想打就打吧。”語氣明顯不滿,且有些賭氣。

  千落仍未回頭:“與你無關。”

 

  ……

 

  留著坑連睡覺都不安穩,我的坑品8允許我這麼做~~~~

  說要寫喜劇的,怎麼都得拿個結局出來,還是要把坑平了再走,反正還有一個多星期時間。

  那個告別書,先鎖著,等俺走了再解鎖。

  本來走得挺壯烈的,這會變兒烏龍了。你們砸死我吧,汗,我都無顏見蒼天了。

 

  第十八章賞淵

  接下來的幾日,賞淵都會來冰骨崖,每次來在千落處待待兒,就會跑去找語歡。大部分時候,語歡都在紮馬步,弄得臉面全丟,好不憋屈。

  賞淵性子確實變了不少,一見語歡,如春風拂面,笑得比油菜花還燦爛。賞淵提到的話題,大多關於複正茂。開始,語歡還道是他年紀小,不懂事才會老刺自己的要害。可是時間一長,語歡終於發現,賞淵不是個好鳥,決心不鳥他,專心紮練功夫。

  這一日,語歡在小院外練劍。賞淵一如既往圍著語歡轉上幾圈,再大讚語歡身手不凡。語歡一劍劈下來,砍開木頭,打個呵欠,伸個懶腰:“來找你千叔叔的?”

  這日賞淵腦袋上插了支珍珠簪,身上穿了件稍顯眼的袍子,瑩白中帶著點絳紅,絳紅中帶著點淡紫,原本微顯女氣,襟口處一條翔龍,肩胛處幾片龍鱗,風神秀異,可謂畫龍點睛的一筆。遠遠看去,面如滿月,目似明星,腦袋上的簪子還寶藍色,陽光下能發光呢。最最令人歎息的是,賞狐狸腰間裹了一圈緞子。緞子外還系了一轉帶子,帶子下的瑪瑙搖來搖去,語歡盯著他的腰,大歎,跟他姐都差不多了。水蛇,就一水蛇!

  賞淵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語歡哥,複家到底是怎麼覆滅的?”

  語歡收住劍,沖賞淵招招手。賞淵走過去,語歡伸出手,朝他腰勾了一下,賞淵一怔,後退一步。語歡道:“姓賞的是不是都有這麼細的腰啊,你和你姐都差不多了,當時我一隻手可以環住她的腰,現在你也是。我看你小時就瘦得跟麥穗似的,現在個子長了,腰沒長。”

  賞淵用手背擦擦嘴唇,有些尷尬:“沒那回事。姐姐是姐姐,我是我。”語歡道:“我知道,嫣煙是嫣煙,你是你。嫣煙嫁出去了,你還沒嫁。”

  賞淵一怔,清清喉嚨,又問:“語歡哥,現在複前輩在哪呢。”

  語歡道:“賞教主,你知道我有六個男妾麼。”賞淵道:“我知道。”語歡慢慢撫著劍身,歎息道:“他們都是我強迫來的,所以到最後把我甩得很慘。哎,早知今日,悔不當初。既然我嗜男色,就要有耐心,該先拉拉纖手,摟摟細腰,親親小嘴,再動真格兒的,對不對?”

  賞淵大驚,下意識直了背脊,白花花的小臉變得粉嫩嫩:“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語歡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嘍。你語歡哥是個淫魔,採花賊,且專采新鮮的小花菜。”

  賞淵果然溜了,溜進千落的房。不過多時,兩人又一起出來。千落無表情,賞淵笑得正開心。乍眼看去,讓人不由自主想到白玉雕人,陶瓷娃娃。

  語歡跟千落也鬧著彆扭,自己在旁邊舞劍,劍聲唰唰響,愣當沒看見他們。那兩人也無視他,在旁邊聊得歡。從賞淵與千落的對話中,語歡大概有個瞭解。江湖中人,有不少都無爹無娘無妻無子,無家可歸。每至中秋,天地教都會舉辦宴會,宣揚“武林人士一家親”的道理。很多人都要求千落參加。可看千落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準備去。

  語歡到底還是沒忍住,往千落身旁一坐,大大咧咧地將劍往旁邊一撂:“千仙長,去吧。”千落脫口而出:“不去。”語歡道:“人多熱鬧,去吧。”賞淵總算和語歡站在同一戰線:“就是,千叔叔,好多人都想你去的。”千落不答話。語歡道:“不去多可惜,去吧。”千落道:“少廢話。”

  語歡道:“去吧。”賞淵道:“去吧。”千落還未說話,伺候千落的童子就跑出來道:“仙長說他不去就是不去,教主可以規勸,複語歡你閉嘴。”

  語歡橫了那小孩一眼,手撐著腦袋不說話。賞淵道:“千叔叔,你不去的話,會很無聊。”語歡道:“嘁,他去了會更無聊。往那一站,燒十萬個火盆都覺得冷。”千落道:“那你叫我去做什麼。”語歡道:“那是因為我想去。”千落道:“你若想去,跟教主一起就是。”賞淵道:“連千叔叔都不去,別人去又有什麼意思。”

  語歡聳肩:“賞教主這麼說,語歡哪裡敢再涎皮賴臉。中秋節原本就是給家人團聚的,語歡無家人,和這冰棒一起過也成。勞煩賞教主叫人送上幾塊月餅,免得冰棒看著月亮嘴饞。”

  千落看了語歡一眼,還是板著臉,卻不那麼駭人。又轉而對賞淵道:“教主,既然是中秋節,就讓複語歡去。畢竟是你的兄長。”賞淵臉色一白:“他才不是。”語歡道:“我是他前姐夫。”

  千落道:“既成事實,否認也無用。”

  這時,一女子聲傳過來:“就是就是,千仙長說的話最靈了。”千落飲一口冷茶,放下,不動。語歡和賞淵回頭,見兩個女子並肩走來,正是天地教的左右護法。左邊的生著籠煙眉,約莫二十六七。右邊的面容嬌俏,約莫二十上下,語歡卻是認得的。當初喜歡她身上那點淡柔與嫺靜,硬搶回去,沒多久就膩了。塵歸塵,土歸土,最好不過。

  淡水走過來,看了一眼語歡,迅速回避了視線,屈膝道:“淡水參見教主,聖者。”另一女子羞答答地扭了扭腰,扯著衣角道:“花顏參見小教主,千仙長。討厭,這麼多人~~~”

  語歡四望。人多嗎?再看看這兩護法,真是奇了。一個真羞澀,一個裝羞澀。

  花顏又道:“教主,聽聽仙長的話,把事兒都告訴複公子吧,複公子的爹娘都去世這麼久了,複公子還不知道,真是可憐見的……”說完,還從懷中掏出一張小手帕,象徵性地晃一下。

  賞淵凝眉道:“誰讓你們進來了?出去。”

  淡水連扯著花顏想要告退,花顏卻抱住淡水哭道:“討厭~~教主凶人家~~人家不想活了~~”

  語歡茫然,賞淵啞然,千落默然。

  等花顏鬧夠了,賞淵也招架不住,帶著兩個護法閃人。語歡道:“方才你們說的什麼?”千落道:“沒什麼。”語歡道:“你不是說要告訴我嗎?”千落道:“教主的事,你自己問他。”語歡哦了一聲,站起來伸個懶腰:“好些年沒吃月餅了。千仙長,你叫他們送幾個來吃,好吧?”

  千落道:“不。”

  果不其然。語歡也未失望,拿起劍揮了一下。千落放下杯子:“中秋節會去。”

  劍沒拿穩,嚓的一聲,衣服裂開。語歡道:“什麼?中秋節你要去?”千落道:“嗯。”語歡道:“我們一起去?”好容易緩和了些,千落的臉又板起來,二話不說進了房。

  ***

  專程的時間,今天要飆一天,吼吼~~~

 

  第十九章中秋

  中秋節就是中秋節,月亮大得特別有創意。語歡和千落從冰骨崖上下來,往冰階上一站,看著那又肥又亮的月亮,伸手就可以撈過來似的,語歡應景,念一首詩:“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詩還沒念完,冰屋的主人就早沒了人影。

  語歡的輕功撿回來了,唰唰唰幾下,跟著跳下去,沒一會就看到了千落的影子。越往下走,風雪越小,到半山的時候,語歡竟有些不適應溫暖的天氣,披著外套,手當蒲扇搖。千落扔下一句“衣服穿好”,就轉個彎走掉。語歡吐吐舌頭,順便自戀地欣賞了自己的身體,把衣服扣上。

  原來,天地教就在這座山的半山腰。教內建築都是暗紅色,建在山上,比在平地上還巍峨,壯麗。語歡邊走邊扇風,一路經過不少人,每個人見了千落,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性。千落拽慣了,一步步走得特穩妥,特安閒,老佛爺似的。

  七繞八轉,總算到了宴會大堂。大堂真是大堂,大到一定境界了,以至於門外守候的人士隨便說句話,裡面都聽得清清楚楚。有的大小姐分明有家人,卻硬到此處,瓜皮搭李樹,幾乎都是為了賞淵而來。千落在高臺下站著,一身雪衣,姿態端莊。語歡想起了白素貞。

  語歡還發現個規律:教眾在裡頭混得越拽,衣服顏色越淺。站在外頭守門的人,都是紅;往裡點,都是紫紅;站在大殿外的,都是深紅;大殿裡面佈置會場的,都是大紅;坐在高臺上的幾個,清一色明紅;站在高臺間的,都是粉紅;教主座位旁一左一右,左邊花顏,水紅;右邊淡水,近白淺紅。總而言之,仨字,紅紅紅。

  直到看見身穿白衣的賞淵出來,語歡才想起,千落竟也穿白衣。可是地位再高,到底敵不過教主。賞淵往位置上一坐,千百人魚貫而入。千落順勢跪下,聲音敲空碗似的輕靈:“參見教主。”

  這一聲下,所有人也跟著跪拜,重複。呼聲雷動,響徹大堂。千落站在人群中間,就像被一群牛糞包圍的百合花。語歡心中大歎,這是個什麼排場,一群彪形大漢給個黃毛小子磕頭,怕皇帝老子都沒這麼拽。這才發現大堂中只有他還站著,不少人已向他投來鄙視的目光。再看看臺上的賞淵,還真是頗有小皇帝的威嚴,於是連忙蹲下,卻正巧碰上賞淵的目光。賞淵當沒看到,穩穩定定甩出一句話:“大家免禮。”

  語歡心中一懍,回頭對千落道:“賞教主若說‘平身’,興許我還會習慣些。”千落看他一眼,站起來不說話。直聽見賞淵在上面開始說話,千落才道:“這是前教主定下的規矩。”

  賞淵說的話,不過都是客套話,什麼今日江湖豪傑會聚一堂,什麼一家親,什麼五湖四海皆兄弟的,語歡以前聽老爹說多了,這會只笑道:“千仙長,怎的突然對我這麼好?”

  千落突然又對他不好了,恁他怎麼說也不回話。

  還好賞淵不是個流湯滴水的主兒,沒過多久就放大家坐下。賞淵下了臺階,語歡才發現他的白衣,與千落的一身清水吊,截然不同。賞淵的衣服比較貼身,雖說這樣看去比較符合他的年齡,可手腕和腰用白緞綁了幾圈,勒著小腰杆晃蕩,說有多騷就有多騷。

  姑娘們酒量好得出奇,只要賞淵敬了,一定一飲而盡。賞淵反倒曉得留一手,只抿那麼一下,意思意思,擺明瞭我吃定你你拿我怎麼著,小姑娘們還是心甘情願為他倒下。

  千落不願坐檯子上,和語歡找了個角落坐下。千落一邊飲酒,一邊問道:“複語歡,你要報仇,可否有計劃?”語歡笑道:“大過節的,講這個做甚?招晦氣。”

  這些話,顯然成了千落的耳邊風:“殺長清,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語歡道:“我最想殺的人,不止是長清。”千落道:“那更不簡單。你若無八成把握,結果都是死。”語歡道:“別說八成,我連一成都無。”

  千落正欲飲酒,這會酒杯也放下了:“既然如此,你還談什麼報仇?”語歡道:“倘或有機會混到朝廷裡去,興許還是有希望的。只是不知用什麼方法,參加科舉?”千落道:“你等得了這麼久?要三年時間。”語歡道:“別說三年,三十年我都等。”

  千落眉宇展開,卻仍無笑意:“原來你不像我想得那麼廢。”語歡故作悲傷:“仙長,在您眼中,我就這麼沒用?”千落道:“別扯閒話。再隔幾個月,長清就要微服出巡,你自個兒想想該怎麼辦。”語歡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叫我那時去接近他?”千落點頭。語歡道:“等等,你安了眼線?為什麼?”千落道:“你不是想報仇麼。等你混到皇宮裡,對那人說‘落給你三枝梅花’,他就會知道了。那人中舉,是個探花。名叫趙言之。”

  真是過河碰上擺渡的。語歡徹底頭暈。遇言之比千落早,可千落早已開始替他作準備,在那之前,兩人根本撞了面都不吭聲。語歡中於忍不住問:“你為何要幫我?”

  千落飲了一杯酒,看去似乎很輕鬆:“你爹和天地教前教主,都曾是我的徒弟。”語歡呆了許久,終於驚道:“難怪你不願意收我當徒弟,原來你是我爹的師父!”

  千落又喝了一杯酒,隨便說了一聲:“是。”

  看到前輩眼睛放光的毛病又犯了,語歡小狗似的巴結道:“仙長,你真的太厲害了,武功這麼高,長得這麼好看,酒量還這麼大,喝這麼多,連臉都沒紅!”

  千落還未說話,身後就有人醉醺醺道:“他~~當然不會臉紅,他~~他以前天天給人陪酒,怎麼會臉紅~~~他就是躺在床上讓你上,臉都不會~~嗝,不會紅~~~”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喜歡在刀尖子上打跟鬥。站在語歡後頭那男的,擺明瞭不想活。語歡不信佛,但見不得血,笑道:“以前,我天天喊著我爹本事高,原來都是仙長教的,現在不崇拜我爹,轉而崇拜仙長了。”千落沒有回話,一雙森森的眼全無焦點。

  身後那人又道:“你爹誰啊?你爹是他的徒弟?去,千仙長啊,他就倆徒弟,那男的還睡過他,你知道為什麼睡他嗎?因為那男的是晨耀山莊的莊主!哈,嚇著了吧?傻角,空頭漢,小王八!他給人家睡了又如何?照樣屁都拿不到一個吃!他第一次給了誰你知道麼,是給了而公我!”

  語歡禁不住回頭。果然如他所料,是個五十來歲的大漢,雖已有幾根白髮,且有些發福,可光看那身高和五官,知道年輕時定是個風流貨。

  那漢子嚷嚷道:“當初在臨清教,我還是個小副香主,差,是差,可那時,千仙長什麼都不是!他說他瞧上我,我就把一妻兩妾都休了跟他廝混!結果而公一替他引見正香主,他娘的,他就把我一腳蹬了,去給香主舔雞巴!舔了香主舔堂主,舔了堂主舔教主!最後教沒人舔了,他就巴結了嵩山派,叫人把臨風教挑了!然後他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婊子!教主睡過了,幫主又睡,幫主睡過了,掌門又睡!到最後,終於有個人睡了他又扔了他,他終於知道自己賤了,可是,來不及了!那人知道是誰嗎?就是複正茂!千落,你也知道給人甩的滋味了?任你再美有何用?人家喜歡女人,就看不上你這潑奴胎!”

  語歡驚得說不出話,那漢子接著吼:“千落,你心,不,不,你他娘的你沒有心!你不是喜歡銀子,喜歡地位麼?而公現在是青城的老大,什麼不能給你?上次我當著那麼多人,花一萬兩黃金叫你笑一個給我看,你他娘的居然廢我左手!”那漢子舉起左手,癱軟無力,就像一團稀泥:“你當初那麼蕩,現在裝清高有個屁用!你想殺我是不是?殺啊!殺啊!”

  大堂裡鬧哄哄,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角落。

  語歡慌忙回頭看千落,想從他的表情判斷心情,絕對是天雨粟,馬生角。語歡忙打收科:“那個,這位前輩啊,不能這麼說,不能這麼說~~仙長,呃,仙長那叫龍馬精神~~”

  千落從桌上拿起酒杯,輕輕一敲,四分五裂。碎片捏在手中。

  語歡一慌,顧不上別的,一把抓住千落的手,又給那漢子打哈哈:“前輩你想想,仙長這麼好看,若換作是我,可能都要不斷換情人。不就是花心麼,我以前有十三個媳婦兒哪!我還強娶別人,害別人一生,哪像仙長,善良啊,不糾纏別人,無牽無掛……”

  千落冷冷道:“鬆手。”

  那漢子又哭又笑:“哈哈,哈哈,千落,你殺了我,殺了我也改不了這事實!你就是一婊子!”語歡道:“婊子也是人,不能拿這個詞來罵人的。更何況千仙長不是婊子。你要喜歡他,好好說,大家好好說……”

  只聽那漢子又罵道:“我不喜歡他!沒人會喜歡他!他的結局就是眾叛親離,像現在這樣!”語歡賠笑道:“前輩,你不也花那麼多銀子來買他的笑嗎?這麼說,他在你心中是仙子,是不是?賞教主很喜歡他,我也很喜歡他。”千落有些動怒:“與你無關,鬆手。”

  語歡在心中罵自己是草包,真是狗拿耗子。千落使力甩開他,兩指夾起碎片,對著那漢子就扔過去。語歡給他教出來了,迅速伸出手,迎面接住那碎片。可惜語歡哪是千落的對手,只聽見肌肉被撕碎的聲音,碎片愣紮入了語歡手心。

  語歡悶哼一聲,回頭對那漢子吼道:“滾!”

  那漢子傻了似的,還站在原地不動。千落微怔片刻,又夾起碎片想扔過去。語歡一爪子抓去,強捏住千落的手腕,往下壓去。千落還未來得及說話,語歡就吻住他的唇。

  這一會子,所有人都傻了。那漢子反應過來,拔腿就跑。語歡鬆開手,往後跳一下,蹲在地上哼唧。周遭的人都往這裡看來,語歡自顧自哼得暢快。

  千落拎起語歡的領子,拎小雞似的把他提起來,一耳光扇過去。語歡號叫一聲,捂著臉哭喪道:“我的手都給你打穿了,你還打我!”說完以後,還覺得不夠勁,又補充一句:“千落,你心!你沒有心!”千落蹙眉,一個瓶子扔在他手中,轉身就走。

  語歡瞥一眼自己的手,才看那麼一下,就噁心得幾欲倒地。見過東西嵌入人肉的樣子麼?語歡是沒見過,一邊看著血浸出來了,一邊呼救。千落早沒了影,倒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年聲:“複語歡公子,出什麼事了?”抬頭,果是狐狸淵。語歡把手連帶瓶子往被後一藏,搖頭。

  可是,就聽賞淵這麼一句,整個大堂的人都整齊回頭看著語歡。然後,流言飛語如同瀑布,嘩啦啦沖下來,澆得語歡從頭到腳,濕透涼透。

  “原來就是他,敗了晨耀的人。”

  “哎,早就聽說他是斷袖,為了個牡丹公子,把家都弄垮了。他爹娘真可憐。”

  “複莊主的人品一直很好,怎的會生出這種兒子?”

  諸如此類。

  語歡笑了笑,摸摸鼻子,撓撓頭:“大過節的,怎麼講這些晦氣話。喝酒,喝酒。”可是,沒人理他。語歡乾咳兩聲:“大家繼續玩啊,我出去轉轉。”接著,拎起一壺酒,轉身步入後院。

  賞淵站在人群中,看他的眼神,有一絲嘲弄,有一絲得意。

  都說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剛走出宅院,語歡就長歎一口氣。這麼大個月亮,何必鬧成這樣呢。坐蠟啊坐蠟,連中秋節都要坐蠟。剛好小院外有一個小懸崖,一棵小樹。語歡飲酒一口,走過去,坐在小樹旁,看著肥肥的月亮,萬分感慨:那大堂裡的東西,他還沒吃上幾口呢。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加上受傷,這中秋節過得真窩囊。

  借著月光,語歡看了看手,真是齷齪得不得了哇。能躲一時且躲一時,好不容易疼麻痹了,再去弄它,恐怕命都會丟掉半條。語歡把手藏在背後,又開始灌酒。

  不過多時,身旁多了個影子。語歡看了看影子,喝酒。再一怔,猛地回頭,驚。大過節的,這小子穿一身白衣飄來飄去,臉還白成這樣,語歡嚇得七魂都只剩一條。

  樹怕動根,人怕傷心。語歡確定自己是給狐狸淵傷了心,縮在樹下不理他。賞淵在語歡身邊蹲下,兩隻細長的小手垂在膝蓋前頭,襯著月色,可愛得緊。賞淵道:“哥,怎的一個人出來喝悶酒?和大家一起不好麼。”到底敵不過美人的魅力,語歡笑吟吟道:“你看這皎潔而迷人的月亮,多適合傷感哪。”賞淵撲哧一笑,笑得忒沒良心:“是麼,想起什麼了?”

  語歡道:“想起我還沒吃東西就走出來,後悔死了。”賞淵又一笑,小狐狸變成了小老虎:“是麼,餓了?”語歡道:“小淵,你娘沒告訴過你,少說廢話多做事麼。”賞淵道:“是麼,我廢話是蠻多。不過,絕對不會吹皺一池春水。”

  語歡不樂意了:“我那是有良心,哪像你們呐,不把人命當回事。”賞淵和千落有個共同的毛病,就是愛東風吹馬耳:“對了,你的手受傷了是麼,我看看。”語歡有些擔心地伸出手,自己也不敢看它:“我先警告你喔,你別碰它喲。”

  賞淵點點頭,抓住他的手指,垂頭看他的傷。小臉蛋愣是七分青澀,三分誘惑。語歡看出了神,總覺得他像什麼人。賞淵道:“千叔叔的功力果然深厚,居然打這麼深。”語歡苦笑道:“教主大人,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吧?你看我這手還能救麼。”賞淵道:“能,用千叔叔給你的藥就可以。不過據說會痛得你半死不活。”

  語歡吞了口哈喇子,歎道:“我這命苦啊。現在心情好著,回去再塗吧。”說到這,忽然盯著賞淵的手看了半天:“小淵,一看到你的手,我就想起我娘。”賞淵一愣,抬頭看著他。

  語歡捏住賞淵的指甲蓋道:“瞧,你的指甲很大,很圓潤飽滿,基本把手指尖都占了。我娘自戀得很,最喜歡說的話就是‘歡兒,娘這種手啊,是最好看,也是最有福氣的’。”

  賞淵喃喃道:“怎麼,你娘說話是這樣?”語歡笑道:“我娘是遠近聞名的‘順風老娘’,風吹兩邊倒個。我說要找媳婦,她立刻給我找,我說不讀書,她說讓我自己在家裡念,我說要斷袖,她就讓我娶男子……誰說我的壞話,她就叫誰把那人打扁,我爹要打我,她就打我爹。我們倆還經常一起折騰我爹,我爹呢,是看著我們就想跑。哈,反正她不像我娘,倒像我閨女。”賞淵道:“哪有你這麼說自己娘的。”語歡道:“去,這話是她自己說的。”

  賞淵驚道:“不會吧?哪有母親這麼說自己的。”

  語歡道:“我娘和很多娘都差多了。反正,我這臭脾氣啊,就是給我娘寵出來的。當初我經常和她吵架,說她對我太放縱。然後她就開始管我。一管我,我又不開心。嗨,現在想起來真想抽死自己。要哪天能再見她一面,少活幾年都好嘍。”

  賞淵淡笑道:“哥,別這麼說話。聽了怪傷感的。”語歡見他那樣,又憋屈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小屁孩子,傷感什麼,大過節的。”賞淵抓住他的手,輕輕握住:“哥,我也沒有娘。過這個節,我就只有你了。”

  語歡冷汗起了一身:“哎喲喂,你說話好酸……啊!我的天!啊!”話未說完,已經一口咬在賞淵肩膀上。賞淵吃痛,輕哼一聲,把那沾了血的碎片扔在地上。未等語歡緩和過來,賞淵又飛速掏出藥瓶,開蓋,倒。語歡又一次慘叫,差點口吐白沫。

  語歡哀號:“痛,好痛。”賞淵抱住語歡:“只有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拔出來。”語歡哭號:“你想謀殺我,我知道。”賞淵輕輕拍他的背,輕聲道:“現在不都好了嗎?不痛不痛。”語歡道:“下次做這種事,記得先告訴我,哎喲……”賞淵點點頭:“嗯。”

  然後,讓語歡伸舌頭的事,發生了——賞淵忽然垂下頭,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語歡渾身打了個激靈,往後一縮,差點撞上樹幹:“小淵,你語歡哥是斷袖,別做這種讓人誤解的事。”賞淵用手背擦擦嘴唇,輕輕點頭:“哥,我和你是兄弟,不會的。”語畢起身走掉。

  語歡墜雲霧中,茫然地看著他離去。

  子時過後,語歡覺得還有一堆事沒問清楚,打算找千落談談。但剛回冰骨崖,就想起千落已經睡了,於溜達回自己房。剛走到前院中,就又給驚了一次。

  小院中,小石桌。面前一壺酒,千落趴在桌上睡覺。一張玉砌的臉,嘴唇一如既往無色。雪色披風已褪去,身子骨瘦得讓人肉痛。發在月下輕揚,美得不似凡人。語歡歎息。走過去,一手勾著他的腋下,一手勾住膝蓋彎。不小心扯著傷口,疼又不敢叫。抱著千落,跌跌撞撞走回房。跨過門檻,看著千落的冰床,心有不忍,又抱著他走回自己屋,放在床上。

  千落慢慢睜開眼,瞳孔漆漆的,空洞,卻分外迷人:“正茂……?”語歡一怔,搖搖頭。千落睜大眼,看著周圍的環境,看著自己睡的床,倏然縮到牆角。語歡更成了木頭,不知如何應付。千落不斷往牆上靠,縮成小小的一團,就像要將自己融入牆壁。語歡一時不知所措,忙坐在他身邊:“仙長,你怎麼了?”

  千落慢慢鬆開手,看著語歡。忽然推開他,快速跑出房間。

  第二天,語歡應名點卯,挨了幾個響亮的耳刮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語歡的臉被打腫,比月亮還圓。頂著這麼個蘋果臉,語歡銜冤負屈地過了大半天。天地教的吃月餅,都安排在十六這一日。賞淵派人送了一堆月餅,蛋黃,杏仁,雲腿,五仁,豆沙,冰糖,芝麻,魚翅。漿皮,混糖皮,酥皮,應有盡用。

  語歡看著幾大箱子月餅,呆滯片刻,刨開盒子就開始狂啃。剛啃到一半,千落走出來,坐在他旁邊。啃不下去了,把餅子往旁邊一撂,語歡道:“千仙長,有什麼事?”

  千落從懷中抽出一根銀鞭,甩在語歡的手中:“用我教你的劍法,來使這個鞭子。”語歡道:“劍法怎能和鞭法混淆?”千落道:“你且試過再說。”

  語歡無奈,搖了搖那鞭子,軟趴趴的,看著都失力。真不知這天地教的人是如何想的,這勞什子都能用作武器。不過,若不聽千仙人的話,會被披頰,勉強一試。

  抖手,橫劃,直劈,舞劍花,隨著一系列的動作下來,眼前的月餅盒連炸了幾個。語歡連忙收手,撲過去道:“我的月餅!”千落道:“月餅待會再說。”語歡捧著地上那幾個月餅,心痛得聲音都在顫抖:“我的月餅,我的月餅。”千落道:“複正茂怎麼會生出這種兒子。”

  語歡頓了頓,笑道:“我爹有巨金,我沒啊。摳門是正常的。”千落道:“你看看鞭子使得如何。”語歡這才想起鞭子的事,拾起來看了看,愕然:“這,我怎麼會用的?”

  千落道:“我教你的劍法,就是《乾坤二十四鞭》的前九式。”

  語歡鉗口撟舌。江湖上齊名的兩個招式,晨耀劍,乾坤鞭。他自家的還未學會,就已先會了乾坤鞭。而且,據說只要掌握此二功夫不丁點兒,便是武林高手。掌握一點皮毛,便可以一敵百。掌握半數,便可縱橫江湖。若完全掌握,則是獨步天下。這套鞭法只有一個人練到二十三式,就是賞薇教主。只有一人練到頂級,就是千落。

  語歡道:“千仙長,這個你都傳授給我?語歡感激涕零!”千落嗯了一聲,繼續喝茶。語歡道:“那仙長,語歡有個小問題: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練到最後一式?”

  千落道:“還有也練到頂,不過剛練成,她就自刎了。”語歡試探道:“是前教主?”千落道:“是。”語歡道:“她為何要自殺?”千落道:“但凡修煉《乾坤二十四鞭》之人,必定要先修煉《冰魂訣》,這是一套心法,與乾坤鞭相輔相成,總共八重。每修一重,可練三式鞭法。但是天地教內,除了前教主,也沒人將這個心法練到頂。”語歡道:“很難練?”

  千落道:“這一心法,淡水練到四重,教主練到五重。嫣煙回來後,練到七重,所以她可以輕易說改嫁二字。”語歡道:“這有何關係?莫非練得越高人越冷血?”千落道:“是。不僅冷血,還會無欲無求,空虛,甚至輕生。這也是前教主自刎的原因。”

  總算明白天地教眾冷血的原因。語歡道:“那,那你肯定也都練滿了?”千落道:“我只練了鞭法。”語歡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沒練過《冰魂訣》?!”千落道:“是。”

  語歡想了想,總算想通。千落就是個冰雕,自然不用練那心法。於是又問道:“那照你這麼說,我不是已將《冰魂訣》練到第三式了?”千落道:“嗯。”

  語歡背上一陣寒戰,強笑道:“是,是嘛?我怎麼沒覺得自己變了?”千落道:“心冷,不代表外面看去冷。讓你修煉這個,也是助你。入皇宮後,做事要果決。”

  言外之意,語歡大概明白。背上又是一陣寒戰。

  這天晚上,月亮果然比前一日還大,還圓。語歡的腫臉遇了它,都得含恨而死。天地教裡依然在弄宴會,語歡和千落兩人在院子裡搞小宴會。月餅幾乎都是語歡一個人在吃,千落啃了兩塊就放下。冰骨崖上的風,嘩啦啦的吹,千落穿的衣服少,迎著風也不覺得冷。語歡縮成一團,看著冰山頂頭的月亮,鼻子被凍得通紅。

  兩人沉默了許久,千落忽然道:“如何對付長清,想好方法沒?”語歡道:“想是想到了,就不知是否妥當。”千落道:“說。”語歡道:“找人故意攔截他們,我去救。”千落道:“這方法行得通。但要看他身邊帶了什麼人。”語歡道:“只要沒有九皇子,一切好辦。”

  千落道:“現在朝廷裡,想搶長清位置的人多了。包括太子和九皇子。這兩人現在鬥得厲害,為滅對方,定會不擇手段。要殺長清,你可以跟隨其中一個,慫恿其弑父篡位,剩下的事就不用多管,你若想當皇帝,把這一個再殺了即可。”語歡道:“聽你說的,想當皇帝就跟想吃頓飯似的。”千落道:“皇位原不難奪,就看你如何處之。太子能力不及九皇子。你最好跟著後面那個,殺長清相當容易。”語歡笑道:“我最想殺的不是皇上,是九皇子。”

  千落道:“隨你。我只負責傳你武功,入了朝廷,一切靠自己。”

  語歡抓抓腦袋,塞了塊月餅,含含糊糊道:“真去了朝廷,我可能還會很想你呢。畢竟,你是在我家覆滅後,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想了想又補充道:“不管是因為什麼。”

  千落淡淡眼望他,耳垂上的銀圈閃亮閃亮,比月亮還亮。語歡覺得自己應景了,這晚上,月亮很圓,連冰山千落看去都有幾分悲傷。眼拙,定是眼拙。喝上幾壺酒,兩人分開睡下。

  很多年後,語歡又想起這個夜晚,想起自己說的話,第一反應就是想抓起一隻花瓶,狠狠砸在腦袋上,再吼一聲:我他X的真是一大傻X

 

  第二十章方局

  嚴冬。這一年,江南的雪小得可憐,天上的雪還沒落下,地上的雪就已化得透徹。這種氣候,對在冰骨上快變冰塊的語歡來說,叫小菜一碟。

  與千落一同回到杭州,語歡一直笑得很開心。晨耀山莊依舊聳立在群山之中,蒼穹一角,只是無人再打點屋簷上的雪痕,皚白一片片,蓋得樓房都快壓彎了腰。

  一切都與以往一樣,岸邊垂柳湖中舟,斷橋殘雪霧中游。語歡站在路邊,朝手呵一口氣,其實他的手心在流汗。千落靜靜立在路旁,帽檐壓得很低,衣裳依舊單薄。

  語歡從口袋裡拿出銅鏡,照了照,鏡中的人分外陌生。因為要長期潛伏,不可貼整一個面具,只好從局部下手。鼻頭加大了些,眼角壓塌了些,嘴唇加厚了些,下巴加寬了些。醜倒是不醜,但絕不俊美。語歡想起鳴見以往的樣子,忽然覺得,其實這樣還是挺美的。

  馬車轆轆而行,橫衝直撞,濺起的泥,統統潑上了百姓的身。伴隨著叫駡與不滿,一輛面子平庸,裡面豪華的馬車飛馳而來。千落抬頭,耳圈的銀光在發間閃爍。語歡下意識握緊雙拳。

  馬車離他們越來越近,千落往前走一步,頓了頓,再穩妥地往前走了幾步。語歡抿了抿唇,喉間乾澀。馬車快至他們面前時,千落忽然奔出去,站在馬路中央。

  車以驚人的速度奔跑,忽然刹腳,猝不及防,馬兒的聲音在空中嘶鳴。語歡幾乎要喊出聲。

  車,人,僅幾差幾寸距離。

  語歡長籲一口氣。千落回頭,看著車夫。

  車中探出個腦袋,衣著樸素,料子卻是上上等。語歡心中忐忑,躲在樹後靜靜觀察。千落不緊不慢走去,停在門前,說了幾句話。那人把簾子蓋下,回頭和裡面的人講了幾句話。

  接下來,簾子掀開,裡面三女七男。穿華緞素衣的,只有一女三男。女子頭上只別了一支鳳犀簪,傾國的姿色,卻讓人覺得,糞堆上都好長靈芝。衣著最為華貴的那個,為他們稱為老爺。約莫半百,卻天生龍顏,不怒自威,即便笑著,也讓人觳觫。就像他最為驕傲的九兒子。

  從背面看去,千落便是一動不動,卻已低聲說了好幾句話。那老爺聽完後,點點頭,吩咐人拿了銀子,放在千落手中。千落屈膝,謝過。馬兒又鳴叫一聲,飛奔而去。

  千落走回來,將那錠銀子放在語歡手中:“無九皇子,也無慶容小王爺。”語歡道:“你怎麼認識他們?”千落道:“不必多問。他們就要出城,你跟我去城門外。”

  城門,紅墨刻著兩個大字,杭州。千落站在城門旁,語歡立在山林間。早已埋伏好的天地教眾,靜靜守在楊柳下。語歡扶著樹幹,握緊手中的武器,雙眼不離千落。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劍芒映著雨光。直到千落點頭。

  同一輛馬車,從城門處奔出。

  一堆人蜂擁而至,躍上馬車。

  車夫驚呼一聲,跳下車開始護駕。車中亂成一團,很快便傳來女子的聲音,但不是那傾城女子的。她是老爺的妾,卻十分鎮靜。捉住老爺的手,用血肉之軀擋住。語歡輕笑,有些造作,外頭的人還沒攻進去呢。不過,給國庫養肥的皇族子弟,再強,也強不過天地教的精髓。

  皇族開始慌亂,千落的手放在了右肩上。語歡點點頭,一躍而下。

  排戲,抹臉,砌末,現在就差配戲。語歡粉墨登場,在傀儡棚子做戲文,自然不難。很快,語歡一劍劃破一教眾身上背的水袋子,紅墨迸裂。在血點未濺老爺衣袍上時,語歡已騰空,旋身轉體,恰恰以背相擋,血點剛好濺上了他的衣裳,緩緩垂滴。接下來幾劍劃下,天地教的人潰不成軍,抱頭鼠竄。包括假羞澀的花顏,真羞澀的淡水。卻沒有賞淵。

  賞淵不願意來。

  長清皇帝聰明,卻不懂一丁點兒武功。其他幾名大臣,再會武功,也不會對天地教的東西有研究。長清愛才,但不形於聲色,只回身上車,淡問了語歡幾句。語歡微笑著,看他們就像在看普通遊人。長清皇帝看他的目光,讓他在心底打了幾百個冷噤。

  審判很短,在語歡看去卻很長。這麼短的時間內,語歡的腦中浮現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其中有一個,竟是希望長清放他走,然後,他就可以……

  他還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麼,長清便笑道:“這位小兄弟,不知你對登仕有何看法?”

  一顆心沉下,前所未有的絕望卷席而來。語歡拱手道:“在下畢生最大的夢想,便是為國效力,無奈在下乃一介魯夫,才識不逮,只好忍痛放棄。”長清道:“非也。學而優則仕,不過是對文職而言……”如此一番廢話,客套,非常公式化地解決,當長清公佈身份時,他感動得淚眼滂沱,順便提議追殺這些刺客,以表赤忱之心。語歡順利被登庸,上了殺父仇人的馬車。

  車夫甩馬鞭。超軼絕塵,蹄間三尋,龍馳。

  語歡坐在馬車中,還未來得及打招呼,就迅速回過頭,看著杭州城門。

  但是,那兒已無人。

  這才想起回頭,與所有人打招呼,那美麗的女子,果是貴妃。寒暄過後,語歡看著窗外,忽然眼前一亮。白衣人正站在路旁,帽檐已耷下,神情淡漠,卻眼不離他。擦過那人的身子,語歡探頭出去。那人轉過身,卻不再跟走,只一直看著他。到後來,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長清笑問:“怎的,這麼快就想家了?”

  語歡揉揉眼角,搖搖頭:“草民沒有家。”

  長清一笑,擊掌道:“朕糊塗了,你方才說過,你是江湖浪子,四海為家。”

 

  第二一章燈會

  烏紗絕非如拾地芥。剛被登庸,帽兒不會太大,語歡知道。可是,他不知可以小到這種境界。武節將軍,聽上去聽拽,實際上,就是個六品官。京師內九門,外七門,每門設千總把守,稱為門千總。那個是七品。語歡寧可去當這門千總,起碼有事做。不過,好歹皇帝沒把他給分配到海關去,否則他這輩子別想翻身。

  皇城裡有那麼一堆房子,專程給語歡這類無家可歸的官員住。無家可歸,九成都是因為從外地來。都說身在皇城三分貴,越是窮人,就越愛攀比。這些個窮人,要不是從農村來的粗打手,要不是從田地來的酸書生,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都覺得自己才是大慶最後一個人才。

  語歡被扔到這堆人裡頭,自然沒好日子過。一個人靠著踩狗屎的運氣當官,不被鄙視都難。雖然對語歡來說,六品真的太低。頭一天領了官服,盤領右衽,袖寬三尺。袍子是青色的,紋路是一寸小花骨朵,展腳襆頭配著,不到大場合是用不上的。

  不過語歡運氣好。皇上回長安,就是為了著過春節。大慶京師的春節,那真不是一般的熱鬧,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光是放禮炮,都可以轟死方圓幾百里的百姓。

  長安過節的一大特色,熱鬧。二,燈會。三,燈船。來了若錯過任何一項,就是一大損失。大年三十未至,街坊就已吵得翻了天。語歡穿著便服在人群中走,擠來擠去油都可以擠出來。人們還嫌不夠熱鬧,喳喳喳,喳喳喳,麻雀似的圍在一起大聊特聊。

  走著走著,語歡想起了上次來這裡的情景。當時是為了去參加武林大會,跟著一堆人。爹,娘,哥哥姐姐,仙仙,筱莆,嫣煙。當時那個場景,真叫一個歡騰。為了擺脫那幾個丫頭,他還辛苦跑去買胭脂。路過玩具攤時,語歡禁不住停下來。拿起一個撚撚轉兒,晃蕩幾下。一晃,把滿腹心事都晃蕩出來。受不住,放下,開溜。

  喧囂的長街,依舊如游龍,卡嚓切斷了京師路。金黃色,卻一點也不俗。

  走一段,路過一架小橋。橋上的男女點著燈籠,光芒照著兩人的臉。不似江南女子的粉嫩,京師的女子嬌豔如花,含情脈脈地與情郎相視,真是甜到人心窩裡去。

  燈船如珠如櫻如紅豆,一條河上四處漂流,還有不少人往裡放船,表情豈止一個虔誠了得。語歡看著那一排排船兒,翻紅荷葉,微皺水波,忍不住笑了。蹲在岸邊,燈心明紅,旁邊卻喧嚷起來。語歡抬頭,朝人們所看的地方望去。

  河岸邊,一堆官兵列成一排。他們周圍一圈,人都走得乾淨,相當殺風景。站在官兵裡面的人語歡看不清楚,卻從別人口中聽到了那三個字。九皇子。

  “真是奇了,九皇子怎麼年年都往這裡跑?莫非,他是想在民間找個姑娘當妃子?”

  “你就做春秋大夢去吧。他若想找媳婦,為何不穿便服。找這麼多人把岸邊圍得水泄不通,莫不成是準備從河裡撈姑娘?再說,據說九皇子有心上人了,現在和他關係好得很。”

  “哎,你說的是余大人的閨女。那丫頭有哪點好?是個青白眼不說,還嬌氣得不得了。”

  “皇上不急太監急。她不配九皇子,你配?”

  “九皇子長得那麼漂亮,又能幹,說不定以後還是皇帝呢。這天下,就沒個人能配得起他。”

  “噓,小聲啊,這種話你怎敢亂說?”

  兩個談話的姑娘走了。

  語歡心中亂跳,嘴唇抿了數次,還是依然乾澀。那群官兵圍得很密,他根本無法看到裡面的人。只是,心中一直在想。他們只隔了這麼一點距離。

  語歡試著挪動腳步,近一些,再近一些。

  兩個肩並肩靠著的士兵,手臂間露了個縫兒。語歡弓下身,往縫隙裡看去。

  裡面的人正坐在岸邊,翹著二郎腿,看似隨意,卻相當端莊。頭上的發冠,自是一年比一年華美,頭髮也長長不止一點。落於腰際,柔順滑落,被燈船裡的燭火照得發亮。

  語歡吞了口唾液,鼻子有些酸。

  有個姑娘小聲問官兵:“大人,請問九皇子殿下在這裡做什麼?”那官兵道:“我也不知道。主子不每次來都坐這麼,就看著河床不動,估計是賞景吧。”

  鳴見半側過頭,那官兵立刻閉嘴。額心的象眼兒印記依然精緻。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看到他的感覺一如以往,驚豔。只是,這一次的感覺比以前都要強烈得多。

  鳴見今年二十歲。已到了行冠禮的年紀。才到了行冠禮的年紀,就已長成這樣,不知以後還會變多少。掰手指算算,他們認識十四五個年歲了。可語歡到現在還未瞭解他。

  鳴見坐了一會,忽然站起來,擊掌,轉身走掉。官兵隨之而去。看著他的背影,語歡怔忪許久。鳴見成熟了許多,不似當年那般,一副秀氣嬌弱的模樣。而且,他又長高了。

  語歡想了很久,從他們的初識到初吻,初吻到初夜,什麼都想遍了。除了復仇。

  ***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可是還有1章我就破紀錄了!不行,我要堅持~~

 

  第二二章宴會

  新年新歲,民間玩的把戲,最多的就是花燈,鞭炮,坐年,春謎。街面兒上處處是小掛千,門彩,喝米湯猜拳,圖的就是熱鬧。皇帝老子不一樣,要玩也要玩高級的。聽歌,觀舞,看戲,吃大餐,小日子那叫一個滋潤,老天爺看了都要眼紅。

  語歡站在楓陛上,公車司馬門前,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卻抖不掉禮花爆開時,映在上面的光。皇宮民間比熱鬧似的,民間才炸開一個鞭炮,皇城裡就放開一朵禮花。

  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這聲音一直維持到進了皇宮最裡頭,都還沒消去。因為皇宮的後面,還是熱鬧區。皇族似乎都很喜歡這樣的氛圍,這可苦了在杭州長大的語歡。

  皇上擺了幾十上百桌酒席,居然有語歡的份。而且,座位離皇上那叫一個近。大堆大堆的桌子圍著個大場子,大場子中間,一堆國色天香的美女在跳舞。等皇上和他的媳婦兒子們來了,所有人都開始沸騰,鉚足全力拍馬屁,還互相比著誰拍得響。皇上右邊的是皇后,左邊的是太子,太子旁邊是九皇子,九皇子旁邊是嬪妃,嬪妃後面是別的皇子跟公主。

  雖知道自己易過容,語歡卻仍不自然地垂下頭。待萬歲爺坐下了,又換了一批更美的姑娘去跳舞,還是邊唱邊跳。語歡抬起頭,忽然和一個人正對上了視線。

  那人坐在他的對面,實際隔他很遠,可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人一隻手撐著下巴,面色略顯蒼白,眼睛半睜著。此時,語歡的第一反應就是,砰,把桌子砸了,沖過去甩他幾個耳光,扔掉。

  忘八蠢驢促死促滅!天殺的以前的小侯爺,現在的小王爺;以前的牡丹公子複容,現在的慶容!一想著自己婆娘給他強了,那火氣就跟不要銀子似的,轟隆隆往上湧。

  菜上,夾肉,語歡就當那是小王爺白嫩嫩的頸子,一口咬掉肉,嚼得吧唧吧唧響。小牡丹根本沒看到他,夾了兩口菜,吃到嘴裡。看那動作細得,就像在用門牙咬。幾口下去,告朔餼羊似的,放下筷子,繼續撐著下巴出神。小樣兒,語歡爺看他是越看越不順眼!

  語歡認不得周圍的人,只知道埋頭苦吃,每一口都很大,每一口都很香。所以,皇帝提到他名兒的時候,他差點嗝屁:“對了,朕這回微服出巡,遇到一位勇士,名叫李語歡,他把朕從刺客手中救出。這位年輕人身手不凡,若加之磨練,定是塊好玉。”

  語歡聽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勁。大家也不管他說的對與否,只知道傻裡巴機地鼓掌稱是。而且說完這句話,鳴見和我慶容一起抬頭,順著皇上的目光看來,幾乎一起低頭。

  大家還在請風光,皇帝又道:“朕已提升他為武節將軍。不過覺得這樣委屈他了。朕跟前又不缺人,朕的哪個兒子想要個貼身侍衛,朕把他賜了。”

  語歡連吃進去的都快吐出來,這話歧義也太明顯了些。

  果然,皇上一問,皇子都開始搶貨。也不管自己究竟缺不缺人。皇帝目光投向鳴見:“鳴兒,你身邊不是缺人麼。”語歡莫名,鳴見的本名應該不叫這個才是。

  鳴見揚起頭,一雙眼睛彎得比月亮還好看:“鳴見身邊不缺人。但父皇賜的人,一定是奇才。”不知皇帝怎麼想的,似乎所有人裡,就鳴見說的話他最愛聽。然後,皇帝也未問語歡意見,就直接將他打包扔給鳴見。鳴見沒正眼看過語歡,謝過皇帝,自己玩去了。

  語歡坐在位置上,那個小心肝,就跟地下鞭炮天上禮花似的,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炸得人仰馬翻,天旋地轉。不是激動。是氣炸了。

  後面的節目,語歡這輩子不想再提。唱黃梅戲不說,居然唱的是白蛇傳。演白蛇那姑娘,化妝像在塗牆灰,像少抹一層她會少活一年。許仙的聲音像破鑼,白蛇的聲音像馬叫。就是叫千落來演,都會好得多。語歡在場子裡,連續被聽覺謀殺幾百次。

  一場宴會結束,語歡的耳膜幾乎爆破,出了場子,還要回去收拾東西,好搬到鳴見的窩。結果剛出去,就看到鳴見跟慶容正站一塊兒,怎麼看怎麼詭秘。

  慶容比鳴見大五歲。可這會一站著,鳴見要高出半個腦袋。講話的時候,鳴見還要微微低頭:“父皇分到我這的那個李語歡,你拿去使吧。”拿去使吧?語歡一聽,再度爆炸。

  慶容道:“嗯。明天派人送過來就是。”送過來?怎麼這麼像鼓搗走私?

  鳴見微笑道:“叫他看好你家內人,知道?”慶容輕笑,卻苦的緊:“嗯。”頓了頓又道:“那人的名字叫語歡。”鳴見道:“那又如何?”慶容囁嚅道:“不想了麼?”

  鳴見道:“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慶容半耷著頭,聲音放得很輕:“可是我一直在想。”鳴見微微一笑,露出酒窩:“你比較癡情。”說完這句,忽然道:“什麼人,出來。”

  偷聽人說話,被逮了個正著。語歡蹭出去,半跪下去,行了個禮:“奴才李語歡,叩見九皇子,小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慶容道:“原來就是你。直接跟我走吧。”

  語歡道:“喳。”

  鳴見凝神道:“慢著。你抬頭,讓我看看。”

  語歡有些忐忑,慢慢抬頭,和鳴見對視。鳴見看了他許久,最後蹙眉道:“果然不是同一個人。那我放心了。安勝,這人還是給我使。”慶容心不在焉,只點點頭。

  就這樣,語歡就被鳴見拖回了景陽宮。

  ***

  破紀錄了!8章,啊,8章!2006914日,8章,歷史最高紀錄~~

  我不行了,倒下~~~

 

  第二三章明珠

  語歡騎了老虎屁股,就這麼住進景陽宮。內廷東有六大宮,景陽宮就是一個。六宮理應是貴妃太子住的地方,鳴見卻去插了一腳。據說是皇上御賜的。景陽宮的東邊是鐘粹宮,住的人是喝了天風的主兒,慶寒。

  鳴見身邊的傳詔童叫小李子,帶著語歡在景陽宮裡打磨磨,認個路。

  景陽宮是個二進院,正門南向,名景陽門,正殿面闊三間,黃琉璃瓦塊廡殿頂,跟其他五個宮比,叫個性。簷角設了斗拱,下頭還有五隻醜獸。滿屋爬滿雕龍,璽彩畫。天花上兩隻肥鶴,內簷塗了鏇子彩畫。裡頭方磚,殿外月臺。東西各套仨屋,長了硬山式的腦袋。

  後院正殿禦書房一間,長得跟前院一樣,就腦袋換了歇山式。西南角有井亭一座,據說晚上會鬧鬼,因為那破井跳死過不少姑娘。講這話時,小李子那神情叫一個抽搐,語歡忍笑忍到抽搐。

  語歡就在景陽宮住下,還得想盡法子聯繫趙探花。可這會子,他相當於給鳴見包養,成了跟屁精一個。劈著鳴見的腳跟走,以他的話來說,就是要充當護花使者。

  只是越想越覺得不對。鳴見看去那叫一個蔥花,實際要真有人謀殺,死的人是他複語歡。把他弄到這種地方,長清長了顆什麼腦袋,活該給人篡位,混帳個鳥屎!

  這一日,蔥花小姐叫招他入寢……啊呸,是招他進房,大概是想跟下頭溝通溝通。語歡就不喜歡這兒,跪跪跪,走到哪都是跪,連給鳴見這小賤人都要跪。跪得心不甘情不願,估計鳴見也看出來的,叫他平身,還賜坐。語歡當然不客氣,大馬金刀抖抖袍子,尻子往凳子上扔,一臉的晦氣。鳴見手搭上桌子,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語歡,你家是哪裡的?”

  聽他這麼叫著,語歡那叫十二分口磣:“回主子,在萬歲爺招微臣入宮前,微臣一直浪跡萍蹤。”鳴見淡笑道:“你不必緊張,在我這裡,沒像父皇那兒嚴謹。”

  房內圍了一圈的太監宮女,一個比一個安靜。語歡掃了一眼周圍,沉默。

  窗外一隻烏鴉緩緩飛過。

  鳴見會意,揮揮手,把人都出去。待所有人都走乾淨,鳴見又道:“我不會武功,以後這景陽宮的安全,可都要靠你了。”

  神棍!這二字提起來,都噴到口腔中了,差那麼一丁點兒就爆出來。語歡乾咳兩聲,硬吞回去,笑道:“李語歡一定竭盡自己所能,為主子效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鳴見莞爾,水杏眼彎彎,迷得人神魂顛倒:“你的房間在我的房間右側,晚上需要你的時候,好隨時喚著。”語歡應聲,但就覺得背上麻麻的。

  語歡不是沒有耐性的人。只是,接下來的幾日,鳴見都待在房裡,不養出蛤蚤不甘休。偶爾有一兩個別宮的太監來,在房裡鬼鬼祟祟唏唏噓噓,然後又溜掉。

  每晚語歡都要卸妝,卸妝後,房門一定是拴得死死的。若鳴見召他,他又還得重新貼上去,麻煩得讓人嘔血。好在鳴見不是個多事婆,雖然他房裡的燈總是會亮到半夜。

  和宮女太監們都混熟了,知道要等到春節徹徹底底過去,才能上朝。還好鳴見沒打算春節期間一直窩著。大年初五,他總算離了禦書房,並且帶上語歡,幾個太監,一個車夫,駕著馬車,便衣出巡。一路上,鳴見倆眼不離窗外,馬車轟隆隆開過一段,外面依舊吵嚷。

  車停,探窗外,龐大的府第。抬頭看到打頭一個字,容。語歡不爽了。再低頭,看到門口站了一堆人,打頭的三個,兩女一男,看去格外顯眼。左邊那個姑娘語歡不認得,不過看去還不錯。緗裙露一雙小足,素額逗幾點微麻,唯一的瑕疵,大抵就是有些青白眼。中間那個男的,右邊那個女的,語歡化了粉兒都認得出。慶容還是當年那副柔水皮囊,筱莆卻變了不少。眼睛比以前還大,衣服比以前還貴,笑容少了幾分純真,多了幾分高貴。不過,不像言之和鳴見說的那麼誇張。

  男的負心薄幸,女的水性楊花,一對鳥男女!

  語歡惱得很,屁股往車裡頭甩了甩,待他們上車,又不得不行禮。不過他們都坐定了,語歡才發現,筱莆實際沒怎麼變。對鳴見,她一直都是敬而遠之。對慶容,一直都是黏黏搭搭。慶容依在靠背上,筱莆依在慶容身上,一副嬌滴滴的模樣:“容哥哥,我們現在去哪裡?”

  慶容道:“鳴見叫的,你問他吧。”筱莆看了一眼鳴見,又在慶容身上蹭來蹭去:“不要,人家就要容哥哥說。”鳴見轉過頭笑了笑:“筱莆還是這麼容易害羞。慶容,我們去明珠樓。”慶容道:“筱筱,知道了?”筱莆嘟嘴道:“喔,知道了啦。”

  這時,跟他們一起來的姑娘接道:“鳴見哥,怎麼突然想著要出來了?”語歡打了個激靈。佛祖保佑,滿車的哥哥。鳴見道:“好久沒出來了,不過透透氣。”那姑娘道:“嗯,你這幾天肯定很忙,要注意身體,早點睡覺。”鳴見點點頭,點得頗順暢。

  語歡呆滯。完全不知道這些人在說什麼。

  聽了一路,總算摸出點頭緒。那丫頭姓余,名青蘭,芳齡十八,真正的花樣年華。軍機大臣余自為的女兒,長得漂亮,又是個才女,追她的男子多得可以用麻袋運。這姑娘以前拽起來,真是皇帝老子都吹不破她拉不長她。據說有個小夥子曾來京城遊玩,自與被她三回首電住,回去後便一直魂不守舍,最後從廣武奔來求親,馬不停蹄的,來卻遭到一個無人鳥的下場。小夥子牛心拐孤,在余小姐家門口守了幾天幾夜,被雨淋得嚴重風寒,差點折騰升天。

  余小姐拂袖而過,依舊踢著正步,在光輝的清高大道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走。

  余小姐的眼裡,確是容不得一顆沙,頭髮長了或短了,眼睛大了或小了,鼻子高了或低了,銀子少了帽子小了,都可以成為她拒絕人的理由。青蘭的口頭禪有倆,一念出來,像足了被人拋棄的怨婦。頭一句: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再一句:人無完人,更無完男人。

  原本是個自命不凡的丫頭,戲劇性地遇上九皇子,觀念徹底顛覆。接下來,一頭紮進相思的波濤,淹不死救不活,清高與不可一世都扔了,變成現在的水柔相,慶容都甭和他比。

  至於鳴見是怎麼想的,沒人知道。以語歡的話說,就是:瞧他看她那曖昧的樣兒,就知道他們倆一定那個啥了。再說,天上砸下的餡餅,還是個漂亮餡餅,誰不吃?

  語歡一直這樣。自己搶劫,看誰都是土匪。

  京師有三大娛樂地。第一堵場,龍塢坊;第一娼館,快活林;第一酒樓,明珠樓。這三個地方,是所有王侯將相紈絝子弟聚集的場所。頭兩個不一定人人都去,畢竟影響不好。可後一個,上至太子爺下至千總公子,無人不是定時去打一趟。

  部分王孫子弟有種奇怪的癖好:穿得破爛,給人欺負後再暴露自己的金殼,讓對手俯首求饒。何況在長安,一抓就是一把官,沒人敢露青白眼。明珠樓裡的人更聰明,逢人拍馬,先把人哄進去再說。甭以為大王好見,小鬼難當,若想吃霸王餐,結果就是被人暴打再扔出來。

  明珠樓的老闆是戶部尚書的公子,小小年紀就學得商道之精髓,把這樓弄得人模狗樣。且他最喜歡的客人,一是九皇子,二是慶容小王爺,三是太子少師。此三人要來一個,明珠樓就會多出許多“隨意逛街順便前來”千金大小姐。只要此二人帶了姑娘,其他小姐就只會在門口徘徊,頂多有幾個膽子大的進來,目光還忒挑釁。

  所以,這一日,尚書公子並不開心。

  不過,再不開心也要裝得開心。九皇子來,老闆哪有不出來迎接的道理。尚書公子笑臉迎人,把幾個人馬屁都拍盡了,忽地看著語歡道:“這位是哪家公子?器宇不凡啊。”

  鳴見道:“這是我的貼身侍衛。”尚書公子自然道:“九皇子就是九皇子,身邊帶的人看去都頗有氣質。”鳴見笑了笑,尚書公子亦收放自如,帶著一幫子人進去。

  慶容最愛進包間,鳴見最愛往外頭坐。前者是因為內向,後者是因為外向。在語歡看來,是因鳴見長了個能見人的破殼子,就愛到處現。鳴見帽子大,說往哪坐就往哪坐。

  三人在二樓的臨窗處坐下,語歡等人圍成一圈。鳴見隨口就叫上一堆神奇的菜名,問余小姐要什麼,余小姐果然說你要什麼我就要什麼。問慶容要什麼,慶容果然說隨便。問筱莆要什麼,筱莆還是要了一堆甜食。問過這幾人,鳴見忽然抬起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語歡:“語歡,你呢。”語歡一愣,笑道:“我自是隨著主子吃。”

  筱莆道:“語歡?語歡?”語歡心中直打鼓:“微臣姓李,名語歡。”筱莆的臉忽然垮下來,看了一眼慶容,喝上兩口她不愛喝的茶,俏臉別向窗口。慶容也不管她,有些失神地看著桌面。

  鳴見淡淡一笑,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語歡,坐吧。”語歡謝過,坐下,渾身不自在。鳴見道:“長安西南側有東西兩市,西市經營範圍比東市要廣,而且波斯,大食,高麗,百濟,新羅,東瀛的商人雲集于此。波斯和大食的胡商最多,你若想買東西,可以到那裡去。”

  語歡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鳴見確是在跟自己說話。於是點頭道:“有所耳聞。不過聽說那裡的東西很貴。”鳴見道:“要銀子,去找小李子,我已囑咐過他。”語歡道謝過後,開始覺得毛骨悚然。莫非鳴見認出來了?

  這些年他變了不少,加上易容,不可能的。

  余青蘭道:“鳴見哥,要不待會去那邊逛逛?我瞧你好久沒出來,多走走也好。”鳴見道:“也好。”余青蘭燦爛一笑,那叫一個美。

  過不多時,小二上了菜。葫蘆雞,枸杞燉銀耳,雞米海參,口蘑桃仁汆雙脆,奶湯鍋子魚,釀金錢髮菜,三皮絲,水晶蓮菜餅,煨魷魚絲,溫拌腰絲,長安的名菜都給弄了來。潦倒了好些年的語歡開始肉痛。這麼幾個人,吃得完麼?這,這都是銀子啊~~

  大家開始動筷,語歡看著釀金錢髮菜,想起小時吃過一次,對那形如古錢幣的圓片印深刻。當時老爹還給他解釋過,唐代有個叫王元寶的商人嗜食髮菜,後來成為長安城中富比王侯的大財主,城中商人紛紛效仿,都吃髮菜,以求“發財”。語歡當時還不稀奇,說咱們家銀子多的是。現在則不同,頭一個看的就是髮菜。夾了一口,吃進去,嫩脆棉軟,味鮮利口。

  剛吃完一口,忽然覺得背上癢癢。回頭,見鳴見正看著他。那眼神,那眼神~~~說那啥點,就是眼睛會說話。而且說的還是“我好心疼你”。語歡打了個哆嗦,刨兩口飯,埋頭苦吃。

  不過多時,鳴見沒再看他。語歡又放開了筷子夾夾夾。葫蘆雞筷觸即離,放進嘴裡,皮酥肉嫩。枸杞燉銀耳香甜可口,口蘑桃仁汆雙脆肚胗脆嫩,奶湯鍋子魚汁濃味鮮,三皮絲筋韌鮮脆,水晶蓮菜餅潤甜適口。來了京城,銀子沒幾天便花光了,語歡沒吃上頓好飯,此時左一口右一口,吃了一嘴巴油,那行只能用仨字形容:沒出息。

  吃到得起勁,連小二上了新菜也不知道。碗中忽然多了個白球,語歡抬頭,正對上鳴見的目光。鳴見道:“長安宴球,你該聽過。”

  這個語歡自然聽過,長安最出名的菜。大慶人愛吃圓咕隆咚的東西,暗指大團圓。語歡夾著宴球吃了一口,香得他幾乎迸出淚來,繼續刨飯,不看鳴見。

  鳴見看人的眼神,他實在受不了。

  吃到一半,鳴見忽然道:“這些個菜雖都不及桂花糖藕粉,但味道都還湊合。”

  語歡嗯了一聲繼續吃,想了想,停住,飯混著宴球卡在喉嚨裡。語歡乾咳幾聲,喝一口茶,抬頭笑道:“怎麼主子也知道桂花糖藕粉?那可是杭州的特產。”

  鳴見道:“嗯,我在那裡住過。有家藕粉店很小,但味道極正宗。店主叫麻子宇。”

  語歡乾笑道:“是是,麻子宇做的藕粉,最好吃了~~”

  ***

  我是淩晨3點起來的,真在過中國時間……今天好飆一天,YEAH

 

  第二四章西市

  語歡正吃得開心,便聽到門外尚書公子在巴結人。頭埋在碗中,眼睛卻往外頭瞥。看那身打扮,看那個架勢,要認出自然不難。吹天風小王八,慶寒。聽尚書公子說的話,跟著慶寒的人便是太子少師。再仔細一看,語歡心驚。

  天塌了地陷了閻王爺從地底頭爬出來了!那人太子少師的眉目,死幾百次也不會認錯。語歡閉上眼,深呼吸一次,夾一口宴球,再吃一口葫蘆雞,自言自語道:“嗯,好吃,好吃。”

  鳴見只看著語歡,未留意門外的人。語歡忽然坐直身子,假裝往窗外探了一下,然後眼睛定住。鳴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慶寒他們進來,不過一會便上了樓。

  看著進來的人,語歡再一次確定,就是他。是他四哥,複軒。

  複軒鮮少出門,在朝廷也沒個人認識,除了慶寒。但是四哥竟跟了慶寒,這也太刺激了。想了半天,語歡晃晃腦袋,見鳴見還在瞧著自己,立刻坐直身子,睜大眼看著複軒。果然鳴見看他看得更緊了。語歡當沒看到鳴見,身子越板越直,幾乎就要把“四哥”叫出口。就在這時,又回頭看著鳴見,清了清喉嚨,繼續吃東西。

  太子爺帶著少師,一起過來打招呼。幾年未見,慶寒也不似當年那般鋒芒畢露,曉得笑裡藏刀,還特熱情地和鳴見打招呼。鳴見笑得那叫優雅,兩人腦殼頂碰撞出嚓嚓的火花。

  複軒自是認不出語歡的。語歡才看他一眼,眼眶就熱了。

  慶寒與鳴見客套一會,又和幾個大臣坐到一角吃東西去。鳴見坐下來,語歡眼神忽悠。這會子連慶容都看著語歡。語歡強笑著吃東西,這戲演的,真是三分虛假,七分真實。

  語歡不願意冒險,可是他已快分不清戲裡戲外。

  接下來相處照舊。一行人吃完東西,和慶寒打過招呼,一同離開。一出門,慶容便笑道:“九皇子,看看人家太子爺,過年都不忘公事。”鳴見也跟著笑了:“我是該向他學習。”

  兩人笑得高深莫測,語歡在旁邊掂量著出路。

  上了馬車,馬車又轟隆隆奔往西市。語歡度量許久,最後還是掀開簾子,看著滿街的繁華,喧囂。鳴見又用那種電倒人的目光看他,他立刻放下簾子,敷衍了事地笑。

  慶寒在長清眼中地位遠不足鳴見,複軒吃好運的幾率,怎一個低字了得。語歡一直膽戰心驚,他現在什麼都沒有。除了壓賭注,什麼都不能做。可是若壓錯了,那一切都玩完。

  語歡看了看鳴見,再一次肯定,這條路很難走。

  這一次,菩薩並沒實現他的願望。

  馬車在西市停下。語歡下車,掀開簾子。鳴見,慶容,筱莆,青蘭,先後下車。這一班人在街上的回頭率高得可怕,他們見怪不怪。鳴見和青蘭走在前頭,慶容和筱莆走在中間。語歡及其他人走在最後。

  走了一段,鳴見忽然回頭道:“語歡,你來。這裡有個衣坊,皇家的衣服都是這裡定的。進去看看。”那衣坊大得驚人,不知道的,還會以為是個染坊。語歡屁顛屁顛跑過去,一頭紮進衣坊。鳴見還未進去,語歡就出來了。鳴見道:“不喜歡?”

  語歡道:“太貴了,把我拿去賣了都買不起。”鳴見挑開簾子進去,又回頭沖語歡淺淺一笑,再次迷倒一片人。語歡跟著進去,鳴見帶他轉了一圈:“你來選,緞子還是拿宮裡的。”語歡抹抹眼角,老淚縱橫:“主子,我好些年沒穿貴衣服了~~這會子享受不來啊~~”鳴見微微蹙眉,往語歡靠了一步,頓了頓,又止住:“好些年沒穿貴衣服了?”

  語歡清了清喉嚨,傻笑道:“沒有沒有,太陽出來了~~~”

  鳴見看著語歡沉思許久,語歡伸手揩揩無汗的腦殼頂,繼續農村人進城一般,繞著衣服轉,猴子掰包穀似的,撿一個丟一個。鳴見走過來,溫言道:“都拿走吧。”

  語歡繼續老淚縱橫:“謝謝主子~~~”

  出了衣坊,語歡一路留心街邊的物什。忽然看到一個撚撚轉兒,立刻掏錢買下。鳴見沒看到。再路過一個小攤子,買下一個刺繡大牡丹的錦囊,買下,往前走幾步,把錦囊遞給筱莆:“夫人,您覺得這個東西好看麼。我在鄉下有個妹子,特喜歡這些東西,我想買個送她,可不知買哪種。”筱莆接過那錦囊,喜道:“啊啊,這個好看,這個好看!你在哪看到的?人家也要買~~”語歡指了指那鋪子,筱莆飛奔過去。慶容依然繼續往前走。

  語歡邁上前兩步,把那撚撚轉兒塞到慶容手中。慶容拿著撚撚轉,輕輕搖了搖,忽然抬頭看著語歡。語歡微微一笑:“王爺,微臣沒什麼銀子,只能買這個送你。”

  慶容呆住,微啟唇,卻無法說話。

  語歡笑著退下。

  這時,鳴見又在前頭喚道:“語歡,你來。”青蘭的臉已撲灰,看著語歡都有些敵意。語歡又飛奔過去:“主子請吩咐。”鳴見道:“春節一過,天氣就要暖和些。風吹得大,可以放紙鳶。”

  鳴見正站在一家工藝品店前,門口掛了幾隻紙鳶。語歡一看著那些玩意,腦子嗡的一聲,險些爆炸。再看看鳴見,那小狐狸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語歡提起一口氣,幾乎一巴掌就甩在鳴見臉上。總算忍住,又傻兮兮地笑了:“儘管買,微臣給您拿著。”

  一天下來,顯然余小姐玩得不夠盡興,小王爺走神也走到一定境界。筱莆和鳴見倒開心,語歡比誰都開心。游畢,回宮。鳴見回房待著,語歡找到買來的幾隻紙鳶,算計好時間,跑到門口翹腿坐著,自然不忘記要帶上紙鳶。

  當當當,當當當,時間過得忒慢。總算挨過半時辰,鳴見房門動了動。語歡立刻拿好紙鳶,一手在上頭撫摸,眼神那叫一個悲。鳴見出來後,看見語歡,愣了。

  語歡抬頭,立刻手忙腳亂地將紙鳶放在背後。

  鳴見走過來,看著語歡藏在背後的手,笑得有些不自然:“你喜歡這個?”語歡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眶紅了。鳴見眉頭緊鎖,將大氅脫下,披在語歡身上:“天冷,你穿得太少。”

  語歡忙站起來,紙鳶飄落在地:“別,微臣不敢。”

  鳴見想摸他的額頭,手伸到一半,愣給收回去。語歡眼中噙了淚珠,頭埋得極低。鳴見再笑不出來,深吸一口氣,鐵了心,轉身回房。

  語歡抬頭,用袖子擦去眼中的淚珠,目光突然變得陰寒。蹲下,拾紙鳶,握在手中。一點一點握緊,直到變了型,扭曲得幾乎猙獰。

 

  第二五章機阱

  赤緊的,冬天結束,初春到來。西部地區又開始鬧旱災,弄得長清一個腦袋倆大,佈置一大堆作業給幾個兒子,自己落得個清閒。於是,鳴見的快活日子結束了,天天悶在房裡翻書查資料,忙著交作業。語歡的任務就是保鳴見太平,鳴見連門都不出,他自然閑來無事。

  三月初五,還有三天就要把摺子弄到皇上那去。子時已過,鳴見房裡的燈還亮著。語歡和小李子在花園裡看星星,小李子突然感慨道:“李大人啊,我說咱們主子也真夠苦的。你見過人這麼不要命的麼。”語歡也感慨:“是啊,當皇子真不容易啊。”

  這時,一小宮女跑過來,端著個盤子,盤子上放個花瓷碗。小李子道:“桂花糖藕粉?”小宮女點頭:“是,這就給主子送去。”語歡攔過宮女:“我送吧。”

  端著藕粉,語歡敲了敲門。鳴見在裡面漫不經心道:“進。”語歡推門進去:“主子,藕粉給你送來了。”房內點了一堆蠟燭,鳴見埋在書堆裡翻得天昏地暗。一聽語歡的聲音,鳴見放了手中的毛筆,捏捏鼻樑:“放這兒吧。”

  語歡關上門,將藕粉放在桌上,賠笑道:“主子,別太累。”鳴見吃上一口藕粉,忽然道:“你不忙出去,坐一會吧。”語歡點點頭,在他身旁坐下。

  鳴見埋頭繼續寫字,語歡忽然站起來,繞到他身後,替他捶背:“主子辛苦了。”鳴見身子一僵,撂了筆,星瞳明亮。語歡道:“不舒服麼?”鳴見垂頭繼續寫,神情凝重:“不,這樣很好。”語歡一邊捶,一邊道:“微臣想請個假,明天出去走走。”鳴見頓了頓道:“行。晚些我給你寫個條子。”語歡道:“主子不問是什麼原因麼。”

  鳴見搖頭,燭影下,天藍菱紋在額頭上印出淡淡光暈。

  次日,語歡出宮,光明正大地在外頭買了一堆東西,送回來。又買一堆東西,送回來。再買一堆,送回來……直到最後,跟在身後的人跟煩了,再偷偷溜去找了趙言之。

  果然,言之一聽他說了千落給的暗語,再公佈過自己身份,第一反應就是:“格老子!竟然是你!”語歡笑道:“行了,我時間不多,長話短說。”

  言之道:“前些日子,千仙長還來過京師……”語歡驚道:“他來這裡了?”言之搓手跺腳:“娘的,你倒是先聽我說完!他現在已經走了,不過隔段時間還會來,到時候就是光明正大跑到這裡作客,估計賞教主也要來。上次我都忘了告訴你,狀元就是你那四兄,他現在在給慶寒當少師,還不知道你來了。晚些去見他一次,小心九皇子的眼線。”

  語歡若有所思點點頭:“我四哥怎麼當上太子少師的?”言之冷笑:“你說呢?大家不說明罷了,少師這職業自古就沒什麼用,擺那當花瓶兒。公認的太子男妃。”語歡一怔,茫然。

  言之道:“你兄弟現在過得苦,你別提他傷心事。還有,你和九皇子的破事,我還是知道點。能不能報仇,就看你自個兒的了,你要再像以前那樣,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天皇老子都幫不了你。”語歡面無表情:“我知道。”

  言之譏笑:“以前他醜成那樣,你都把他當個寶,現在長成這樣,你能抵抗?嚇唬誰呢你。”語歡冷冷道:“在你眼中,你那媳婦兒重要,還是爹娘?”

  言之道:“格老子,而公哪像你!”

  在外頭少待一刻,少一分危險。語歡很快回宮,第一件事就是去鐘粹宮。這日真是順水順風,語歡剛到鐘粹宮外,就看見推房而出的複軒。複軒只披著件衣服,神情那叫一個衰竭。語歡走到複軒面前,聞到一股體液的味道,頓時五臟六腑全都攪得稀巴爛:“少師大人,我有事想告訴你,無論如何驚訝,都不要做出反應。”

  複軒有些疑惑,點點頭。

  語歡吸一口氣,聲音都在發顫:“四,四哥……”

  複軒不是沒太大反應,而是完全沒反應。看著語歡,徹底呆住。

  語歡笑得既勉強又難看:“別的不多說了。我們的目的應該是一樣的。你先告訴我,太子爺制定的防旱方案是什麼?”複軒喃喃道:“臨災救濟,具體的還不清楚。”

  語歡道:“這樣就夠了。我明天再來找你。”

  剛轉身,手腕就被人拉住。複軒猛地從背後抱住語歡,聲音哽咽:“語歡,我找你好些年。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語歡……”到最後,已帶哭腔。

  語歡咬牙,脹紅了眼:“哥,咱們一家都給姓慶的害了。你看著,我會報仇的。我不會讓爹娘死不瞑目,我會把他們折磨至死!”甩開複軒,急匆匆回景陽宮。

  回去的時候,天已盡。語歡有些心虛,在門口見鳴見還在忙和,就想離開。鳴見在裡面喚道:“進來吧。”語歡吞了口唾液,堆著笑容進去。鳴見撐著頭,半睜眼,勞形苦心。

  語歡道:“怎麼,想不出來嗎?”鳴見煩躁地推開書本,雙手揉了揉眼:“嗯。我總共想了三個方案,但是不知道採用哪個好。”語歡道:“三個?弄這麼多做什麼?”鳴見道:“每個方案都有優劣處。想多一點,總比只鑽一個好。”

  語歡默然。鳴見適合當皇帝。這是他早就有過的想法,現在更加肯定這一點。一個君王該具備的素質,鳴見都有。這樣的男子最令人心動,也最令人心寒。

  若不算計家仇,讓鳴見當皇上,語歡為表贊同,怕連腳都要舉起來。

  一顆心給淋了冰水似的,鏗鏜鏗鏜裂開。語歡又堆了一臉笑容:“主子看書還是這麼刻苦。”鳴見慢慢抬頭:“還是?”語歡故作驚訝,晃晃腦袋,往後退了一步:“沒有,我瞎說的。”然後慌慌張張往外跑去,險些給門檻絆倒。

  語歡在門口溜達了幾圈,便逗回自己的屋。開門,進屋,關門,靠門,結果嚇得幾乎驚叫出聲。屋裡漆漆的一團,鳴見正站在他的面前。

  片刻倉皇過後,語歡笑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語歡補叫一聲,拍拍自己胸脯:“主子別這樣嚇人,小命都給你嚇飛了。啊,對了,主子有何吩咐?”顯然鳴見只是一時腦殼撞壞,此時已恢復正常:“過來看看你罷了。點燈吧。”

  語歡無比失望,應聲點燈。然後兩人坐在桌邊,沉默老久。最後還是鳴見先說話:“你在這待得習慣麼。”語歡拂打袖子,笑道:“這裡生活如此安逸,我怎麼會不喜歡。”鳴見道:“那就好。”語歡心中躊躇,怎麼才能把話題轉移到那上頭去。鳴見手指扣在膝關節上,瑩白的指尖透亮透亮,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而他不戳穿:“你在杭州住了幾年?”

  語歡隨口道:“沒住幾年。”鳴見道:“可曾有定親?”語歡聳肩:“不曾。”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曾經很喜歡過一個人。”鳴見在淺笑,手指卻漸漸蜷縮。

  語歡若無其事地靠在椅背上,隨意而又平淡:“那個人讓我瘋了兩次。他讓我實現了天底下最美的願望,也讓我失去了一切。只要我能失去的,都丟了。一丁點兒不剩。”

  鳴見依然在笑,卻十分僵硬。

  他在緊張。

  語歡笑道:“我怎麼和主子說起這個了。主子辛苦一天,我還講這種晦氣話,真是。”鳴見抬起頭,一張臉白得無一絲血色。這樣看去,更像塊精心雕琢的白玉,漂亮得緊。

  語歡的肝膽都在翻攪。就快要堅持不住。快要控制不住。

  他是否在演戲?昏了昏了,全昏了。

  語歡起身,開門,想要攆人:“主子快歇息了,明兒起來再忙吧。”

  鳴見慢慢站起來,理了理衣服下端,又在原地僵了許久,才走到門口。語歡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可以閃人了。鳴見卻突然問道:“那,你現在怎麼看他?”

  平平淡淡,平平淡淡。鳴見說什麼都是平平淡淡。連問這種問題,也都還是平平淡淡。可語歡已經快要平淡不住。冷笑,仰起下巴,一瞬間,似乎變回了當年的複小公子:“不喜歡了。”

  鳴見笑:“想要殺了他?”語歡搖搖頭,一字一句道:“不。曾經想殺他,可現在徹底不想。主子,你說,將這種人記在心裡,是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徹底忘記,重新開始。”

  鳴見道:“嗯。說得沒錯。”

  語歡不再說話,只靠在門背上,等他出門。

  鳴見甩手,頗瀟灑地離開。

  語歡面帶微笑,關上門。

  就在兩扇門只剩下一條縫時,鳴見忽然回頭,猛地將門推開。語歡微愕,往後退兩步,故作心驚地拍拍胸口:“主子,還有什麼事……唔唔……”剩下的話,都被鳴見的唇堵住。

  語歡沒有反抗,他不冷靜。只是絕望。

  鳴見使力咬破語歡的唇。流出來的血,卻不知是誰的。

  一切又像回到了當年那個夜晚。寂寞的晨耀山莊,只剩下他們倆。語歡被鳴見強暴,反抗,掙扎,卻徒勞。次日,給人暴打,淩虐,廢了武功。語歡永遠不會忘記。

  他一直在等待這一日。

  新做的衣服被粗暴地撕碎,鳴見在床上的行徑與平時截然相反。鳴見進入身體的一瞬間,語歡痛苦得幾乎將牙齒咬碎。身體一點一點被填滿,語歡渾身緊繃,靜靜看著鳴見。

  語歡一直在微笑,笑得無比諷刺。鳴見的粗暴,和春二爺的殘忍比起來,算個鳥屎。鳴見吻了他一次又一次,他不作回應,身體上卻一味在服侍對方。語歡伸出手,在鳴見的臀瓣上輕輕揉捏,再使力將他按入自己的身體。鳴見興奮得低喘出聲。

  鳴見在語歡體內律動,聲音染了濃濃的情欲:“語歡,為什麼……”

  語歡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微臣曾經給一個老頭子當男寵,技術都練出來了。主子,舒服麼。”一邊說著,指尖邊在鳴見的腿上,臀上,背上劃圈圈。

  鳴見的身體在燃燒,心卻在瞬間涼得徹底。

  語歡很清醒。

  他不需要快感。

  鳴見晃了晃腦袋,手臂勾住語歡的腰,對待胎兒一般,小心地將他抬起。腿被折在鳴見的胸口,語歡的身子微微往後仰。鳴見蘸了些愛液,在語歡體內塗抹。語歡輕抽一口氣,心開始狂跳。鳴見的動作突然輕柔。

  語歡用力搖頭,他不需要快感。但身體開始發熱。

  鳴見與他親熱的次數還不及春二爺的十分之一。相隔這麼多年,他們理應陌生。可是,一切沒有變。不管誰上誰下,鳴見都溫柔得讓他害怕。鳴見輕易的挑逗,可以讓他徹底瘋狂。

  語歡咬緊牙關,口中漸漸蔓出血腥味。鳴見的自控力很強,死活要逼他高潮。

  最後的事,語歡記不住了。

  鳴見是否清醒,他也不知道。因為他不夠清醒。

  他玩火玩過頭,太過自負。

  兩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瘋狂了一個通宵,到天微亮的時候,鳴見才睡下。語歡沒有睡,跳下床,走了幾步,有些跛腳。忍痛走到鳴見房中,將他桌上的東西翻看一遍,默記於心。跑回房,在紙上記好,然後翻上床,在鳴見身旁睡下。

  前一夜太累,鳴見睡得很沉,甚至可以聽到輕微的呼吸聲。

  儘管這些年他變了不少,可睡著的樣子,從小到大,未曾改變。語歡喜歡在他睡著後,舔他的睫毛。此刻照樣如此。極力想要管住自己的眼睛,卻依然在他身邊看了許久。極力想要管住自己的手,卻依然抱著他,偷偷吻了近半個時辰。

  這一刻,只當什麼都沒發生。

  黃昏時分,語歡找到複軒,把清晨記下的東西交給他。

  次日,早朝。長清開始收作業。鳴見鳴見,一鳴驚人。掛著讓梨的名號讓其他皇子先說,實際是想一鳴驚人。打頭一個人便是慶寒。慶寒提出了四個方案,個個分析得周全。剛念完第一個方案時,鳴見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後來的人和慶寒一比,都變成了超級草包。待所有人呈交完畢,論到鳴見。這回,鳴見確實一鳴驚人。

  皇上問,鳴兒,你呢。

  鳴見笑得很清冷。兒臣失職,這一個月一直在玩,都忘記去準備了。

  皇上的反應,只能這麼說:失望失望再失望。

 

  第二六章狩獵

  語歡徹底被打擊了。他以為自己做的事,起碼可以讓個普通人發怒,可以讓個有點城府的人不耐煩。可等鳴見回來,他才知道,自己白費腦子一場。鳴見正常用膳,正常散步,正常看書,正常入寢。一點盤問的痕跡都無。

  他確是低估鳴見了。確切說,是他忘記鳴見比當年更拽了。起碼以前,他看過鳴見微怒。鳴見在屋裡優雅地用餐,語歡急得在庭院中來回踱步。這個節骨眼上,慶寒和他的地位搖擺不定的時候,稍微一點差池,都可以導致他以後無法翻身。可是,那狐狸變的九皇子,根本,沒有,反應。他故意透露自己身份,故意把摺子的內容抖出去,目標就只有一個:要鳴見動容。若鳴見不生氣,他根本不知道從哪兒鑽縫。他根本不知道鳴見的弱點在哪裡。知道激怒鳴見的方法,就可以逼他殺人。那人可以是慶寒,甚至是長清。可是,現在什麼都是空談。

  語歡放棄了,從鳴見身上下手,實在是大錯特錯。他直接投奔太子爺,都比在鳴見身邊混來得好。最令人啞然的是,鳴見和他相處毫無不妥。其實不是沒有想過,某一天晚上,和鳴見上床,然後點穴,一刀滅了他。可是這樣毫無痛苦。

  景陽宮裡的鳥兒吱吱叫,花兒開得正好。語歡看著周圍的環境,大歎,這不是皇宮,是仙境。

  同樣是很多年後,語歡再回想這段時間的設想,只想一個耳刮子把自己拍暈,再翻起來大吼一聲:開始就選錯了路,從頭錯到尾,這也太離譜了!我他X的就是一大傻X

  是的,後來他後悔了,嚴重後悔。其實想要報仇,捷徑就在眼前,而他繞了彎路。

  所以,後來很多年,語歡自稱豬爺。

  桃花太陽下,萬歲爺帶著一幫子貴族子弟,跑到皇家圍場中打獵。語歡騎在馬上,瞥了一眼鳴見。一身貼身白衣,龍紋金邊,玉墜紅鞓,風鼓得發飛舞,流水遊雲一般,光可鑒人。語歡打了個呵欠,看著皇上駕的一聲,揚鞭飛奔而出,鳴見也跟著去了。

  語歡原就不想來,一回頭,看見一個人,更不想去了。

  那人就是慶容。

  慶容坐在草叢中,嘴唇微微發白,臉色也不大好看。語歡跑到他身邊坐下,笑道:“王爺,身子不舒服麼。”慶容搖搖頭,抬頭看著語歡,眼睛微彎:“沒有。只是不想去湊那個熱鬧。”

  語歡抱著腿,抓了抓被吹成雞窩的頭髮:“對了,夫人呢。”慶容搖搖頭,把頭埋進臂彎裡,髮絲擦著臉頰翻飛。語歡道:“我聽說,你們倆關係不大好。”

  慶容頭還埋在膝蓋上,脖子動了動,算是點頭。

  語歡笑道:“公雞打架頭對頭,夫妻吵嘴不記仇。何況夫人是小孩子脾氣,讓著她點也沒什麼。”慶容道:“我讓著她的。她不願理我罷了。”語歡道:“不會吧?我看她不像蠻不講理的人。”慶容道:“確實是我的錯。當初只想著要救她,沒想過夫妻生活會如此難過。”

  語歡道:“救她?”慶容道:“當時她丈夫家被抄,她家中的人又不要嫁出去的媳婦。她守在丈夫家門口哭,我一時不忍,就說我來照顧她。筱莆很恨她丈夫,因為大家生死攸關的時候,他沒有出現。”語歡道:“是,這種男人是該死了。”

  慶容道:“她丈夫是個花花腸子,見一個愛一個,愛過了,佔有過了,就忘了。”說到這,慶容抬起頭,真正以花為色,以星為瞳,卻笑得十二分苦澀:“我在胡說什麼。”

  語歡笑道:“可是你還是喜歡他,對不對?”

  慶容臉色大變,背脊一下繃直:“你,你說什麼?”語歡頗有耐心地重複:“你不僅放不了他,還為他病了,甚至還覺得愧對他,對不對?”慶容叱道:“你……放肆!”

  語歡道:“筱莆不但不忍你,還對你發脾氣。他卻可以由你發脾氣,可他不喜歡你,對不對?”慶容面色蒼白:“你再說一句試試!”語歡道:“忘不了,何必逞強?”慶容氣得渾身發抖,立刻想起身去喚人,語歡卻一爪把他抓下來,撈在懷中。慶容大驚,使力推他:“放開我,你敢犯上!!”

  語歡將他緊緊箍住:“複容,和我還要講這麼多禮節麼。”

  慶容頓時呆住,也忘記掙扎。

  “我聽言之說你病了。急得想立刻來找你,可那時我哪裡也去不了,真叫急驚風碰著個慢郎中。”在他額上輕吻一下,柔聲道,“要是忘不了,就不要忘。”

  慶容抬頭看著他,一雙眼盛了水似的,濕嗒嗒:“語歡……是你?”語歡點點頭,捧起他的臉,湊近頂住他的額頭:“是複語歡。”慶容抿了抿唇,倏忽摟住語歡的脖子:“語歡,語歡。”

  語歡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溫柔得掉渣:“想我了,是不是?”慶容使力點頭,已說不出話。語歡吐了吐舌頭,想了想又道:“你在晨耀那裡和我說的話,真是傷死我了。以後乖乖的,不要和我鬧彆扭了,好不好?”慶容又用力點頭,眼淚落了語歡一身:“我什麼都聽你的。”

  語歡忽然覺得有些內疚。

  ……不管了,混帳個鳥屎!豁出去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迎面奔來匹馬,馬上騎了個人。這麼喜歡殺前鋒的,除了狐狸九皇子,不會是別人。是福是禍,語歡也不知道。

  若說是福,那是因為語歡終於看到鳴見怒了。

  若說是禍,那是因為語歡不知道鳴見怒了會怎麼樣。

  ***

  我又一次不行了~~~6章了,垮臺啊~~~

  一看到鳴見,慶容反應挺大,推語歡,語歡反倒屁事沒有。馬兒仰首,噅噅長鳴。鳴見拉住韁繩,立在原地,細高挑兒的身材,亭亭秀秀。發翩翩,神似巫山一段雲。馬幫處一個箭筒,滿的。馬兒的後座上架了兩頭死鹿,鹿角翹歪歪,皆是一箭即死。

  慶容不再掙扎,腦袋卻從他肩膀上挪下:“語歡,我,我們還是不要……”語歡將懷中人的削肩細腰抱個滿懷,挑起他的下嗑子,在唇上輕吻數次,柔聲道:“沒關係,他們離回來還早。”慶容頭埋得極低,身上已十分不自在:“鳴見來了。”

  語歡這才故作疑惑,回頭看著遠處的人,然後故作大驚,推開慶容:“完了,給他看到,我的身份就識破了。”慶容咬住唇,沉思默想,忽地使力,一道血絲從嘴皮上浸出。語歡慌道:“你做什麼?”慶容搖搖頭,斂蛾不語。

  語歡百思不得其故,卻從餘光中看見鳴見下馬,朝他們走來,足容優雅。兩人面面相覷,直到鳴見走了一段,慶容才按住嘴唇,假怒道:“我是叫你給我找藥,滾去!”

  語歡一愣,忙點頭,起身。

  方才的楚楚可憐,一下變得兇神惡煞,不當戲子真可惜。

  剛站起來,鳴見就走到他們面前,扔了一個藥瓶在慶容手裡,還是沒表情。可語歡心頭鹿撞,背上直冒雞皮栗子。鳴見的眼神比正月間的冰霜還刺骨。沒法看。

  鳴見看也不看語歡,躍上馬背,揚鞭策馬,撥喇喇,逸塵而去。語歡默然,接過藥瓶,漫不經心地撥蓋,替慶容上藥:“你怎麼這麼傻,給他發現就發現,沒必要弄傷自己。”慶容淡笑:“你自然不怕被他發現,你還希望他發現,是麼。因為他發現以後,更不敢拿你怎樣。”

  語歡道:“前段時間我期待他發現,現在後悔了。我以為我瞭解他,實際完全沒有。”慶容道:“是。他外面有多溫柔,裡頭就有多冷血。”語歡笑:“冷血?冷血有何不可?那是他最大的優勢,就憑這一點,他可以雄霸天下。”

  慶容頓了頓,苦笑道:“但是你做什麼,他都會當沒看見。”語歡道:“他會內疚?你別逗我了。他要有這麼好的心,早就給慶寒紮了幾百個洞掛樹上了。”慶容盯著他瞧了片刻,忽然垂下頭道:“語歡,不講他,好不好?”語歡恍然,又將他抱住:“你別想多了,我現在和他徹底玩完。嗯,那說什麼?說說你的筱莆?”慶容在他懷裡使力搖頭。

  語歡笑道:“那說說我們去哪裡親熱。”

  慶容不動了。

  語歡一爪抓向慶容的小腰杆兒,發嗲道:“安勝,你怎麼可以這麼好色~~~”慶容脹紅了臉,探了腦袋,在語歡的耳垂上咬了咬,鼻尖擦過臉龐,有些冰涼。語歡精神抖擻地打了個一個顫:“小王爺,你這是開柙出虎。今天別想草草收場!”然後摟著慶容滾到林子裡。

  皇上的狩獵大軍殺出來時,日已壓山。天氣微涼,風動草長。慶容裹著語歡的衣服,靠在他肩上沉睡。語歡見人來了,手臂環著膝蓋,打了個呵欠。

  老遠就聽到長清驕矜狂傲的聲音,簡直和慶寒是一個調子:“鳴兒表現不錯!”然後某某大臣接道:“九皇子殿下真是颯爽英姿,若不計萬歲爺,這等身手決計是天下第一!”

  風吹著拍馬聲,把人給吹回來了。鳴見看上去與平時無甚兩樣。

  皇上看見了慶容,搖頭歎氣:“容兒這身子啊,真不曉得該怎麼辦哪。”鳴見道:“父皇,上次天地教獻上的藥,兒臣那還有。不如讓他隨我回宮取藥,順便叫御醫給他瞧瞧身子。”

  皇上批准,眼裡盡是對鳴見的讚賞與歡喜。

  慶寒的臉色,一直鐵板似的。

  所有人都走了,就鳴見和他的隨從,語歡,慶容還在。語歡道:“主子,小王爺只是睡著了,沒有生病。”鳴見道:“把小王爺扶上我的馬。語歡,你也上去。”語歡應了一聲,跳上馬背。隨從把慶容扶上去,鳴見微微掀開慶容的衣角,手指在他褲尾處拈了一下,頓時臉色鐵青,猛地抬頭:“複語歡,你給我站住!”

  語歡身上一滯,回頭道:“主子是在叫微臣麼,微臣姓李,不姓複。”鳴見咬了咬牙關,呼吸清晰,忍了許久,最後長籲一口氣:“沒事,快回宮了。”

  回到景陽宮,慶容醒了,還被迫喝了不愛喝的藥。鳴見把語歡拖到自己房裡,繼續在裡面坐著,一手支下巴頦兒,一手拿書。一本《戰國策》,酉時二刻開始看,齊策四,一直看到戌時二刻,還是齊策四。空中飛過一隻蒼蠅,語歡拾起牙籤,彈飛。嗡嗡,蒼蠅落地。

  鳴見忽然道:“從明天起,你可以自由出宮,黃昏前回來就可以。”語歡剛想蹲下去撿蒼蠅串,動作就懸在半空。看看鳴見,總算翻頁。語歡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鳴見又道:“明兒一早,你送慶容回去。”

  語歡徹底迷糊。

  莫非鳴見是想成全他們?

  可是,第二天他知道自己錯了。鳴見提了他的官,讓他當上侍衛頭子。還加了他的俸祿,可惜那銀子都只能看不能花。最要命的是,既然當了侍衛首領,就會有小侍衛跟著。在宮裡,六十四人。在宮外,三十二人。語歡上茅廁,其他位置都被侍衛占滿。語歡用膳,周圍圍了一圈侍衛,瞪圓了眼睛看他吃。語歡晨跑,六十四人列成兩排,站在左右側,守著道兒看他跑。

  語歡去王爺府找慶容。兩人聊一聊的聊出火花,滾到了房裡。剛親幾下,翻上床,就變成倆木雕。三十二人沖進房,列成四排:第一排臥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第四排踩凳子上。

  ***

  我明天18歲生日,所以這兩天調整作息時間,好早點出門玩一天。大家多見諒。^^

 

  第二七章隔閡

  語歡和慶容偷香數次不成,慶容終於怒了。王爺就是王爺,不發威是只乖貓,凶起來比猛虎還可怕。先把侍衛們逮來訓一頓,再叫人塞銀子給他們。財大折人,勢大壓人。侍衛們都是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主兒,領了銀子跑路。語歡和慶容總算逍遙一回。

  但是,才過一天不到,三十二人又跟著語歡沖出來。原是鳴見也塞了銀子給他們,訓沒訓話,誰也不知道。然後慶容掏了更多的腰包。人不嫌貪,侍衛們又收了錢跑路,賺翻。是個人都知道,國庫有四分之一是鳴見管著的,在大眾心中,九皇子等於銀子,銀子就等於九皇子。要這麼長久下去,慶容這邊肯定不夠用的。好在鳴見通情達理,直接把一群人拖出去砍了。再換上的人,比前次多了一倍。這些人都豁達,一粒米不收。

  不過,他們只是跟著語歡,一個個雕塑似地站那裡,也不妨礙倆人辦事。剛開始彆扭,到後來敢在這些人面前親一口。再接下來,就敢拿塊布把關鍵部位擋著弄。可每弄一次,跟在語歡身後的人就會翻上一倍。人越多,兩人越難過。房子裡人多,還堆成了碉堡狀,悶熱得幾乎窒息,光呼吸聲都可以吵死人。這種情況下,誰要能弄得起來,誰就是爺。

  最後房裡都裝不下了,門外站著。窗眼兒牆角,到處都有人走動的聲音。一個個用一雙眼看著他們,眼比銅鈴大。只要一走出房門,人群蜂擁而上,裡三層,外三層,將語歡圍得水泄不通。這時,語歡統領著浩浩蕩蕩的大軍,還得一邊喊口號:向左~~轉,向右~~轉。

  最後的最後,語歡沒有哪一次回宮不是在天之後。鳴見規定過,黃昏前得回去。一超時,那群人牆軍隊就會被處罰。語歡恨不得他們死,自然不會憐惜。可大熱天的,被打後的傷口容易化膿,一堆人受了傷還要疊在一起,那感官的刺激,真是巍巍壯觀,難以形容。

  一日,語歡一如既往回景陽宮,一如既往遲到,鳴見一如既往沒有睡覺。見了他,語歡最大的感觸,就是想抓起硯臺砸死算。鳴見在青焰燈下奮筆疾書,頭也不抬,聲音輕靈得唱歌似的:“處罰照舊。”語歡走過去,給鳴見行了個禮:“主子,微臣有話要說。”

  鳴見手上停了停,頭微微抬了一些,又埋下去繼續寫:“說吧。”語歡道:“對於侍衛首領一職,微臣實在難以勝任,希望主子能另選他人。”

  鳴見又頓了片刻,叫語歡坐在身旁。語歡累了一天,疲憊得眼睛都睜不開。鳴見蘸了些墨水,在摺子上劃幾筆:“那你想做什麼。”語歡搖搖頭:“除了這個,什麼都行。”

  奄忽,鳴見放下手中的筆,回頭看著語歡,一雙眼格外誘人:“那,當我的少師,可好?”頓時語歡睡意全消:“少師不是只有太子殿下才有麼。”鳴見笑得清淺,卻十分震懾人:“太子並非只有一個。”語歡一愣,笑道:“您別拿微臣開玩笑。微臣才疏識淺,怎麼能當你主子的師父?”

  鳴見道:“經一師,長一藝。任何人都有過人之處。再說,少師一職,不止是傳授書本上的知識。”語歡的頭越埋越低,幾乎要站起來揍人。鳴見又道:“你若不願意,我不會勉強。”語畢站起來,輕輕伸了個懶腰,像極了一隻雪白的貓:“我有些困了。”語歡咬牙切齒道:“主子好生歇息,微臣退下了。”鳴見道:“宮女太監們都睡了,你來幫襯著。”

  語歡只得應聲,走過去。在鳴見面前站定,發現鳴見確實高了不少。當初垂著頭吻的少年,這會子已快分不清誰高誰矮。解開衣領,脫下,手環過鳴見的腰,鳴見的身子往語歡靠了些。呼吸擦過耳側,鼻子尖幾乎要碰上語歡的臉。語歡飛速脫下他的外套,疊好放在床頭。再回頭脫褲子的時候,手上忽然一滯,不敢再繼續。兩腿間有什麼反應,不言而喻。

  這個時候,是皇宮裡最淫亂的時段。以皇上為腦袋,乃至下面的皇子,都在幹那事兒。語歡抬頭看看鳴見,刻意做出很狗腿的模樣:“主子,要不要找人侍寢?”

  鳴見點頭,雙頰微紅,很是可愛。

  語歡轉身,剛走兩步,腰卻被人摟住。鳴見從背後抱住他,發燙的臉貼上他的脖子:“你陪我。”

  語歡未來得及回話,身子已被扭過去。鳴見半睜著眼,將他抱緊,在他唇角細吻。那硬物輕輕在他身下撞擊。語歡急抽一口氣,轟隆一聲燃燒了。不親嘴親臉也行,偏生在嘴邊親。要弄就直接弄了,隔著褲子弄,人不給燒死都難。黃子王八烏龜的!這種調情手段,也忒毒了點!

  語歡腦子亂掉,險些撲向鳴見,展開猛虎般的攻勢。可是,關鍵時刻,鳴見停了。語歡傻眼,看了看鳴見,確是停了。鳴見坐在床上,揉著太陽穴,臉卻越來越紅。

  語歡道:“主子,不舒服麼。”鳴見搖搖頭,閉著眼不看他:“你睡去吧。”語歡道:“謝主子體恤,微臣退下了。”鳴見道:“什麼?”語歡道:“今兒微臣伺候小王爺,已十分操勞,確實再無體力伺候主子,改日一定加倍償還。”鳴見怔了怔,又淡淡一笑:“沒事,你去把香蘭給我叫來。”

  語歡也怔了,半晌才道:“是。”出去,門砸得格外響。

  次日,鳴見帶著一幫人,一同去宮後的山上踏青,自然包括語歡。語歡沒睡好,看鳴見的樣子,還蠻有精神。一路漫步,一路無言,漸漸走到了頂端。

  山頂崔嵬,宮樹參差。語歡眯眼看著南方,那兒唯有滿目青山,江河流水。

  他看不到杭州。

  鳴見立足于天下至高之處,極目江山,忽然微笑道:“我父皇一統天下,成為人人歌頌的一代明君,身為大慶皇帝的兒子,若不能省身正己以鞭韃天下,又如何對得起父皇,對得起蒼生?待我輩接手管領,萬象更新,又是一代江山。語歡,這才是千秋功業!”

  語歡有些吃驚。他從未見過鳴見這樣外露自己的情緒。語歡亦啞然。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再繼續這樣下去,他永遠鬥不過鳴見。但,他從不認輸。他回鳴見一笑:“主子說的沒錯,男兒的大志,在於四方。”

  山腳下,熙熙山河,寥寥煙霧。帝都風光,萬里蒼茫。

  眼前的人不是鳴見,是九皇子。有朝一日,他將化作雄鷹,沖天一馳。

 

  第二八章反撥

  時光飛逝,三個月很快過去。短短一季,發生的事不多,人變了不少。夏季的陽光直噴進景陽宮,將床上的人照成個金人。那人一絲不掛,一張白布遮羞,皮膚好得可以擠出水,臉蛋俊得讓人直落口水。可是,渾身上下卻有不少傷疤,任時光如何沖刷,都無法消磨。

  九皇子往床頭一坐,掀開簾子,垂頭吻了他一下:“語歡,起來了。”

  沒錯,那人就語歡,面皮子撕了的語歡。語歡睜開一隻眼,伸手勾住鳴見的脖子,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鳴見手臂穿過他的腋下,環背,微微一笑:“到外面走走?”語歡伏在他胸前:“你這麼快就不行了?真廢。”鳴見再翻身將他壓倒:“不是我不行,是怕你受不住。”語歡雙腿勾上鳴見的腰,伸手一拉簾子,簾內黢黢。

  幾個時辰後,鳴見睡著了。這會子語歡才敢抬腿,手指往身下一探,一絲血拉出來。語歡抿了抿唇,回頭看一眼鳴見,晃晃幾千斤重的腦袋,靠在床頭,疲憊地喘氣。

  靠裙帶關係奪取天下,黃粱美夢。這句話,他這一輩子都忘不掉。可依舊這麼做。而且他的賣身,越來越廉價。起初跟著春二爺,還有點銀子花。現在,他每次和鳴見上床,都只是為了擺脫侍衛大隊,和拖延一點時間。

  越想越他娘的噁心,語歡啜了口唾沫,歪歪扭扭跌下床,穿衣,直奔鐘粹宮。

  跟鳴見勾搭上,總結來就這麼一回事:語歡一直在冒險。一個度若未把握好,鳴見的火眼金睛噴出的火都可以把他烤焦。開始,鳴見一直摸索摸索,清高中帶著點關愛,關愛中帶著點曖昧。語歡一直彆扭彆扭,服從中帶著點怨恨,怨恨中帶著點不舍。兩人你追我逐,上床十來次不成功。最後,在一個春光燦爛的下午,轟隆,爆炸。

  起先是語歡一個人在院子裡放紙鳶,似乎是不經意的。然後,是鳴見過來和他說話,語歡回頭,驚愕,似乎也是不經意的。聊一聊的,語歡又聊到那個讓他恨死的人,似乎還是不經意的。鳴見平平淡淡是自然,語歡收回紙鳶,將紙鳶揉成一團爛,依舊不經意。鳴見有些失控地搶過紙鳶,語歡非常經意地搶回來,撕得稀巴爛。鳴見的惱怒是必然的,語歡的撒潑也是必然的。語歡不經意地爆發,不經意地撕開面具大吼,你看清我是誰了!

  鳴見說話平平淡淡,我早就知道。然後,語歡就再一次吼著我要殺了你。鳴見說,你若想殺,就殺吧。語歡異常決絕地說我不殺你,鳴見問他為什麼。語歡沖過去,一把抱住鳴見,哭得老淚縱橫,為什麼,殺了我父母的人是你!

  然後,兩人滾作一堆,滾到草坪裡,弄啊弄啊弄,和好久以前的那個下午一樣,從草堆弄到房裡,房里弄到桌上,桌上弄到床上,床上弄了個通宵。這事兒,就這麼結了。

  要問有什麼不同。能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語歡在下頭。

  接下來,兩人就一直在幹這檔事。在小王爺那邊,又變了個說法:鳴見強要了語歡,語歡無力掙扎,還被撕破了面具。小王爺沒有火氣,只能哀怨,像個女鬼。

  語歡一路走著,一路按著屁股,裡面火燒了似的,辣熱燙。鐘粹宮裡等著的人,正是太子爺和他四哥。打了個暗號,進門,慶寒的臉陰森森的,像個男鬼。

  賜坐,語歡歪著屁股坐。慶寒道:“怎的今天這麼慢?”語歡道:“太子殿下,這不是微臣說了算,要怪得怪九皇子。”剛說完就相當後悔,慶寒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些。要知道這九五的金兒子,最強的地方就是攀比之心,連這種事堅持的時間都得比一下。

  慶寒冷笑:“你少拿這事忽悠我。你下次動作要不快點,給鳴見發現了,小心變成第二個老七。”

  說到老七,又得閒扯幾句。想當初,在長清的統治下,大慶王朝如日中天,慶寒的泰山地位巋然不動。鳴見剛回宮時,一副漂亮的皮囊驚倒滿朝男男女女,更驚倒了從不以貌取人的長清皇帝。鳴見那時叫一個青澀,那叫一個純潔,見了兄弟們,一口一個甜甜的哥哥,叫得那叫罐蜜。說來這孩子天生就有種魅力,可以淡淡一笑勾你七魂六魄,勾勾手指使你推心置腹。沒長清的抵抗力,沒慶寒的嫉妒心,別想逃過這一劫。

  老七,即是七皇子慶祥,說到滅晨耀,他也有一份功勞。

  慶祥是慶寒的忠心狗,是頭一個被鳴見纏上的人。鳴見對慶祥來說,是一把罌粟花,更是根撥火棒,左撥撥,右撥撥,不出一個月,熊熊陰陽火,急速在從慶祥處,燒到了慶寒處。隨著時間的推移,矛盾越發激化,終於在某年某月某日,此二人酒後吐真言,暴打一頓,散。

  原本只是件小事,卻給鳴見弄成了大事。慶寒第一次犯大錯,也是因著此事。又是某年某月某日,慶祥約慶寒到自己房裡見面,慶寒去了卻只看到一封信。信裡頭的內容沒人知道,但慶寒已徹底燃燒。不過多時慶祥來了,慶寒卻走了。

  再隔幾日,慶祥升天。

  不用說,動手的人是慶寒,而且他還被皇上發現。好在當初慶寒找了個替死鬼,逃過一劫,不然儲君地位不保。半年內,慶寒沒有後悔過自己殺了慶祥。

  半年後,慶寒又一次掏出那信去看,看一看的,看出一身冷汗。字跡模仿得很像,簽字也是原版的,可宣紙卻是熟的。而慶祥只用生宣,眾所周知。

  離間,反間,借刀殺人,環環相扣,使得計不旋跬,如魚得水。究竟是什麼人,慶寒想破腦子也想不到。所有皇子都懷疑過,中途還誤殺了一個,除卻九皇子。原因?說來慶寒都覺得好笑。因為九皇子太漂亮,太纖細,太秀氣。這麼美麗的人,不會有狠辣的心。

  當慶寒開始懷疑九皇子時,為時已晚。老七屍骨已寒,老九的早已在奔往皇位的達到上,和自己並駕齊驅。長清早說過不要以貌取人,可人人都在以貌取人。

  一個在外長大的皇子,回宮後兩年就能比太子還討喜。若說他是天真無暇的,恐怕三歲小孩都不信。慶祥對鳴見,那真是把心都掏出來。鳴見在下第一步棋時,有沒有掉下一顆鱷魚的眼淚,誰也不知。也無人想知。因為事實擺在眼前,有這麼一次,就有下一次。

  語歡與慶寒關通上時,就已聽說慶祥的事。語歡沒什麼反應。這對鳴見來說,著實算是小菜一碟。所以他只笑道:“有了前車之鑒,相信微臣不會再犯。上次我提的事,太子殿下可有想好了?”慶寒握住茶杯,不言。

  語歡道:“太子殿下,恕微臣直言,皇上現在獨寵九皇子,這一點誰都知道。現在他們眼睜睜等你犯錯,好撤你下來,換人上去。在這之前,你要不能殺掉其中一個……”

  慶寒打斷道:“那就殺了鳴見!”語歡笑道:“我不想殺他。”慶寒猛地抬頭:“怎麼,你玩真的?”語歡道:“為了你的七弟,為了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留著他,慢慢來。”複軒接道:“確實如此。殺了九皇子,若被皇上發現,殿下您也會有生命危險。”

  慶寒道:“你,你們這是在逼我弑逆!”

  語歡笑吟吟道:“看樣子太子殿下還未想清楚,那等考慮好了再叫微臣,微臣一定竭盡所能,替太子殿下效命。”走到慶寒聲邊說了一句話,推門出去:“古往今來,霸主之位,皆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第二九章貴客

  語歡回到景陽宮,鳴見散著發,青絲微潤,垂在腰間,染濕了衣裳。語歡見他還在案旁奮鬥,便繞到後面,雙手蓋住他的眼睛。鳴見放下手中的筆,不動了。語歡清了清喉嚨:“咳咳,快猜,我是誰?”鳴見道:“是語歡。”語歡笑道:“語歡是誰?”

  尖尖的下顎微揚,燭火映照在雪白肌膚上。許久,鳴見才緩緩道:“是和複鳴見一起長大的小孩。”語歡的笑容僵在臉上,收不下去,亦不自然:“是慶鳴見。”鳴見道:“我是你的妾,你沒有休掉我,我就一直姓複。”語歡鬆開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鳴見側過頭,神情清冷,如天上孤月:“我不要你原諒。”語歡埋著頭,渾身微微發抖。隔了好一會,語歡忽然撲過去抱住鳴見,將下巴枕在他肩上,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無論你做了什麼事,我都可以原諒。”鳴見回抱住他,淡淡一笑:“是真的麼。”語歡眼神陰鷙:“真的。”鳴見依舊笑得平淡:“語歡,我真的很開心。”

  過不多時,語歡拿梳子替鳴見梳頭,一根根,一絲絲,認真謹慎。鳴見不再翻書,靠在椅背上,一手握住語歡的衣角,嘴角揚起,似笑非笑:“一會有貴客要來,我得去父皇那裡了。”語歡隨口問道:“哦?要來什麼人?”鳴見道:“天地教的人。”語歡手上動作一停,漫不經心道:“天地教的人?”鳴見道:“嗯。來的人挺多。教主賞淵,還有聖者千落。”

  語歡忍不住道:“千落?什麼時候來?不,還有賞淵,他們什麼時候來?”鳴見抬頭看他一眼,欲言又止,還是答道:“已經在城門外等候。你隨我一起去吧。”

  語歡嘴上說隨便,手上的動作卻快了兩倍不止。給鳴見打整完,語歡又沖回房裡,換了一套衣服,不敢出來,只在房裡來回踱步。直到鳴見過來叫了人,他才心不在焉地跟出去。

  紫禁城門前,長清竟放下身段,跑到門口去接人。浩浩蕩蕩的暗紅隊伍由遠及近。街道旁人山人海,皆在翹首觀望。騎馬走在最前排的兩名女子,是花顏和淡水。十六人抬著個大轎,轎中人身著白衣,若隱若現。鳴見身著華衣,玉佩紅鞓在風中揚起。眉目清遠,難以描摹。語歡站在鳴見身邊,眉頭緊鎖。

  人停,轎落。紅衣弟子掀開簾子,從裡面走下兩個人。右邊的少年生著一雙狐狸眼,面帶微笑,略顯狡黠。左邊的男子穿著連帽風衣,帽子蓋住長髮,一眼望去,卻是以山為骨,以水為肌,道骨仙風,冰心玉壺。

  兩人亭亭款款往前走來,所有人的眼睛都長他們身上了。語歡禁不住往前邁了一步,又收回去。鳴見看了語歡一眼,淺笑道:“你認識?”語歡喃喃道:“左邊那個是我爹的朋友。”

  千落與賞淵在臺階下停住。大隊一起伏地。賞淵單腿跪下,露出勁瘦長腿,雪白短靴,十足的瀟灑活力。千落揭開帽檐,露出兩隻純銀耳圈,雙腿跪下,雙手在腹部輕握,長髮從肩頭滑落。

  長清令他們免禮,便轉身帶他們進去。賞淵忽然抬頭,刻意朝語歡翻了個白眼。語歡一怔,無言。賞淵先抬步朝宮門裡走,路過語歡身邊的時候,一手拉住下眼皮,吐舌頭,還配了難聽的聲音。語歡撲哧一笑,朝賞淵腰部打了一下,小聲道:“好醜的鬼臉。”賞淵又翻了個白眼,大搖大擺走進去。

  賞淵剛進去,面前就有一道白影閃過。千落看了語歡一眼,瞳深不見底,似不經意,又似有意為之。語歡心中一動,頭也昏了,伸出爪子,一把抓住千落的手。

  千落停下來,定定地看著語歡。語歡慌收了手,笑道:“千仙長,好久不見。”千落淡淡說道:“久違了。”然後徑直朝裡面走去。所幸動作不大,沒多少人看到。語歡神情恍惚地瞥了一眼鳴見,正對上他的目光。鳴見微微一笑,並不多言。

  晚宴招待天地教眾,語歡難得提出要參加,鳴見自然答應。

  杯觥交錯,笙歌四起,賞淵和千落並排坐在客席。長清在那裡客套,接話的人都是賞淵。十來歲的少年面對天下霸主,竟可對答如流,毫不拘束,也算奇事。千落坐那兒算是擺設,吃東西慢吞吞,喝酒慢吞吞,就跟這沒個人似的。

  鳴見倒了一杯酒:“語歡,今天心情很好,是麼。”語歡道:“嗯,好,好的。”鳴見飲下一口酒,微笑道:“那就行。”抬頭看到長清,又道:“父皇在叫我,你先坐著。”

  鳴見過去了,千落過來了。路過語歡之時,千落的眼一直往著遠處,手卻在語歡肩膀上輕拍一下。語歡恍然。待千落出去,趁著人多繁雜,也跟著出去。

  剛走出殿門,便聽見千落無起伏的聲音:“上來。”然後一道白光閃過,人已跳上房檐。

  語歡忙點頭,跟上去,追著千落跳過幾座房頂,最後停下。空氣有些涼,語歡往前走了幾步,回首一望,萬家燈火,滿目輝煌。

  千落的長髮在空中飛舞。語歡雙手抱肩,搓了幾下,想著自己這幾個月在宮中有多失敗,就更覺無顏面對千落。剛想開口說話,千落卻先問道:“這幾個月過得如何?”

  沒有語調,沒有感情。可語歡傻掉。他如何也不會想到,千落頭一個問的,竟是這個問題。語歡抿抿唇,扁扁嘴,笑得無比難看:“很好。很好的。”

  千落冷哼一聲:“你是想告訴我,給九皇子暖床,很好。”

  語歡垂下腦袋,低聲道:“對不起。”千落道:“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語歡道:“我對不起我爹娘。”千落道:“你是對不起你自己。”語歡搖搖頭:“我自己,無所謂的。”

  千落不說話,微微顰眉。

  語歡鼻子一酸,眼眶刷拉就紅了:“我沒覺得委屈,真沒覺得。”

  千落靠近他一步,微微垂了頭看他:“複語歡,你在做什麼?”語歡揉揉眼睛,不講話。千落皺眉道:“這樣就哭鼻子了?”語歡搖頭,淚珠子甩得滿天飛。千落伸手,袖子在他臉上使力揩:“別哭了,我看著心煩。”語歡點頭,淚珠子還是滿天飛。

  千落忽然將他抱住,有些不耐煩:“行了。再哭我要打人了。”

  話說小孩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你打他的時候,他死不掉一顆眼淚。當你打過之後再摸他腦袋,他肯定會哭得驚天地泣鬼神。語歡就是這種人。哭了一整晚,鼻涕全擦在千落身上。

  三月三,是長安最有情調,最詩意的日子。這一天的曲江池畔,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數十萬人聚集此地春遊踏青,不亞於一場盛大的狂歡節。宮廷裡的樂隊也會出來助興演出。大家一起遊戲,飲酒,做詩,遊玩。懷春的女子借機尋覓情郎,在休息的地方用竹竿掛起紅裙,作裙幄。凡是有裙幄的地方,總是要吸引人去看幾眼。

  千落和語歡坐在個卡卡處,語歡用千落的衣服掛了個白裙幄,引來不少男子觀望,被賞淵鄙視了一個時辰有餘。語歡躺在草地上,懶得像頭豬。滾了幾圈,彈出根手指頭,往園外一抬:“這芙蓉園外,圍了一圈,是青龍坊,曲池坊,修政坊,敦化坊,再外面,就是慈恩寺,崇濟寺。我瞧仙長信佛,可以抽空去那裡看看。”千落道:“我不信佛。”

  語歡笑道:“不信佛,還天天往寺廟跑?”千落不說話。語歡聳聳肩,從籃子裡拿了根香蕉啃:“好好,不說這個。來長安呢,是一定要逛東西市的。那裡有很多昆侖奴,波斯和阿拉伯商人,印度僧侶,東瀛和新羅的留學生,四方珍奇,皆所積集,待會我帶你去。”

  千落依舊不語。賞淵的聲音從倆人腦袋後飄來:“行了吧,去什麼去。回宮歇息去。”語歡頭也不回,撇撇嘴:“剃頭挑子一頭熱,我又沒說要帶你去。”

  賞淵在語歡身後蹲下,拍拍他的肩:“你說什麼呢?”語歡玩視他,繼續對千落道:“啊,對了,還有釀金錢髮菜,那長得特好玩,跟銀幣似的。據說原來有個商人喜歡吃這玩意,後發了,別人就跟著他學,求個吉利。髮菜髮菜,發財嘛。等會我帶你去吃。”

  賞淵道:“哥,你話少點,行麼。”語歡道:“不要你管。我和仙長說著呢,是不是啊仙長?”千落道:“直呼我的名字罷。”語歡沖賞淵吹了個口哨:“聽到沒,人家仙長要我直呼他的名字。”賞淵翻了個白眼,起身走掉了。語歡翻身坐起來,頭髮睡成一團亂毛,盤個腿,拍拍褲子:“仙,呃,不,千落,哎,這叫著怎麼窩窩別別的。”千落道:“隨你。”

  還是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鳥樣。

  這時,不遠處走來個人,龍紋靴在萋萋芳草中擦出聲響。語歡卻沒注意,只蹲在地上蛙跳幾步,看到兩朵小花,一黃一白,都采了握住。那人在太陽下,長髮就像曲池的流水,一傾而下。眼中蕩漾的波光,比靈烏還明亮。語歡背著兩朵花,真是在蛙跳。跳啊跳的,跳到千落身邊。站在日華下的人停下腳步。

  語歡清清喉嚨,在千落面前坐下,一本正經道:“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不管以前有過什麼,人間處處是新生,隨時振作,才叫正道。阿彌陀佛,認雞作鳳。”

  千落微微蹙眉。語歡道:“不要皺眉,皺眉會長皺紋。”千落搖搖頭,輕歎一聲。語歡道:“不要歎氣,歎氣容易得病。”千落繃著臉道:“少廢話。”

  語歡從背後抽出一朵小白花,放在千落左手中:“這個是給你的。你穿著白衣服,就像這個花一樣漂亮。啊呸呸,是比這花漂亮百倍千倍。”千落抬頭看著他,呆致致。語歡又抽出小黃花,放在千落右手中:“這個還是給你的。陽光下的千仙,啊呸呸,千落,如果笑了,就像這花兒一樣燦爛。”千落拿著花,徹底愣然。語歡往前跳一步,笑得眼睛都沒了:“笑一個吧。”

  千落垂頭看著那朵黃花,似乎在忍著什麼。語歡抱腿,勾著頭去看他。千落抿了抿唇,還是在忍什麼。語歡鬥了膽,捧著他的臉,硬抬起來:“笑嘛,笑嘛。”

  啪!

  事實證明了,得寸進尺的結果很慘。語歡被一耳光拍到地上,又捂著臉吼:“千落,你~~你心~~你沒有心~~~”千落握緊花骨朵,沒有說話。

  語歡剛想生氣跑掉,千落忽然輕聲道:“花很漂亮。”

  花好看是一回事,千落說話是另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千年冰山竟然真笑了。很清淡,若不注意看,還不會發現他在笑。那雙無彩的眼睛彎起來,竟是說不出的空靈與嫵媚。

  語歡傻裡巴機地看著千落,一手捂著臉,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千落握著小黃花,銀色的大耳圈在陽光下搖搖晃晃。語歡好容易反應過來,跳了幾下,跳到千落面前,揉揉眼睛:“我不是拍你馬屁啊,你笑著真的很很好看,為什麼要一天板著臉呢?”

  千落擺弄著花朵,並未聽進去。語歡又道:“你喜歡這個花?我再采幾朵給你?”

  千落搖搖頭,喃喃道:“一朵就夠了。很漂亮……”

  語歡一揮手,笑道:“真沒想到,遠近聞名的冰山美人竟然喜歡這玩意兒。哎呀,你這樣會給人騙的。我要叫你嫁給我,你嫁不嫁啊?”千落手上的動作停下。語歡忽然意識到自己越禮,忙想道歉,卻見他抬頭看著自己。千落緩緩點頭,神情忽悠。

  黃河水清,蹇人上天!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神奇了!語歡如坐針氈,正想岔開話題,千落卻輕輕環住他的脖子,湊過來,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語歡瞪圓了眼,瞳孔放大數倍。千落將他抱緊了些,冰冷的唇整個兒覆在他的唇上。舌頭觸碰到嘴瓣的一瞬間,語歡腦殼轟隆一聲,爆炸了。千落被撲倒,兩人在草坪上旁若無人地親吻。

  站在語歡身後不遠的人淡淡一笑,轉身走了。

 

  第三十章飄搖

  烹鶴的事,總是會在最美好的時候發生。語歡和千落正親得火熱,突然冒出個人。那人就是天殺的慶寒。慶寒毫不拘束地走過來,毫不拘束地棒打鴛鴦。千落走了,語歡幾乎要跳起來砍人。

  慶寒道:“你以後逮著地方親熱,生怕父皇瞧不見是不是?”語歡乾笑:“微臣這是忘情麼。”慶寒道:“你說的事,我想清楚了。”語歡一怔,遙望遠處,恍然大悟。

  長清和鳴見父子倆正笑得歡,估計太子爺又給他們踢出局了。

  語歡道:“你打算怎麼做?”慶寒道:“找人下手。”語歡道:“什麼人?”慶寒抬眼,意味深長地看了語歡一眼。語歡打個冷噤:“太子爺,找人不行。這種事兒,要做不好,小命難保。要做好了,一矢雙穿。”慶寒若無其事地撥了撥籃子,瞥一眼語歡。語歡笑道:“弑父這種事,還是不要名留千古。砍一刀柳樹,出血了桑樹,豈不是更好?”

  話於此處,兩人會心一笑,心照不宣。

  慶寒剛走,賞淵就來了。語歡臉上掛了太陽的笑容:“小淵,過來坐啊。”賞淵在他身邊坐下,咂嘴道:“殺掉九皇子,你捨得麼。”語歡一愣:“傻小子,別胡謅。”賞淵道:“你跟九皇子兩個一天眉來眼去那麼多次,還說沒什麼,當我傻子呢?尤其是九皇子那眼神,看得我寒栗子直豎。你們倆要沒什麼,我改名兒叫淵賞。”

  語歡道:“行了,你年紀還小,別說這些。”賞淵道:“別總急著報仇,小心殺錯了人。”語歡看著草坪出神:“不管怎麼說,他都得死。”賞淵道:“假使我說,九皇子是因為哥才變成這樣,哥會不會相信?”語歡呵道:“我說了,不管如何,他都得死。”

  賞淵道:“既然你決意要殺他,為何不讓我說?怕動搖?”語歡道:“臭小鬼,滾一邊待著去。”賞淵道:“蟬聯往復啊。我看你們,就像看到了我爹和千叔叔當年的樣子。”

  語歡道:“你爹?”

  賞淵裂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然後他說了一個段子。幾十年前的破事兒,愣把語歡給說成了熊包。

  那個年代,天下給一堆外邦人搗得稀巴爛,安全的地方,除了山溝,就是村旮旯。其中有個破村子,名兒沒人記得住。村長姓複,有四個兒子,恁的就生不出女兒。

  複村長想要個女兒,結果天降洪福,在路邊撿到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倆囡囡都生得眉清目秀,頗討人喜歡,可惜小命挺坎坷,爹娘都是蟲沙猿鶴。這對兄妹原姓賞,哥哥名連,妹妹名薇。成了複村長的養女養子後,便跟著他們姓。

  複村長的小兒子名正茂,是個淘氣到極點的孩子。不過正茂特喜歡這對兄妹,天天帶著他們上山掏蜂窩,采野果,尤其跟那薇薇,真兩小無猜,情投意合。複家夫婦一不做二不休,玩了個指腹割衿,一錘子敲定二娃終生。正茂年紀小,拍胸脯答應要娶薇薇為妻。

  連連性子安靜,還常常板著臉。人家在說話的時候,他都坐在旁邊,錐子紮不出一聲的。正茂是個小霸王,仗著爹娘面子海,常常頤指氣使,待連連亦不例外。倒醬油在連連床上,給連連紮小辮兒,放毛毛蟲在連連衣領中,趁連連睡著的時候捏住他鼻子……什麼事兒都做盡了,連連還是一張苦瓜臉,弄也弄不哭,逗也逗不笑。

  那年,正茂十三歲,連連十歲。正茂總算做了一件事,把連連逗笑了。那是個賣餳天,村外滿眼韶華,滿眼油菜花,燦亮燦亮,金黃金黃。正茂跳到田地裡,采了支油菜花,扔給連連,還配了一句非常噁心的話:親愛的娘子,相公送你花。

  連連接過花,瞪了他一眼,還沒瞪出火候,就忍不住笑。那青水臉兒一展開,像極了熟透的無花果。正茂被電住,腦神經斷線,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娶薇薇,我要娶你。話剛說完,正茂回首就看到真命天女正瞅著他,桃腮粉臉梨花帶雨雨如瀑布。這就是所謂的,拜堂聽見烏鴉叫。

  接下來,真命天女撲去找了村長和夫人,叫他們為自己做主。村長不是什麼時髦人士,斷袖這個詞兒,聽都沒聽過,只知道打哈哈說吾兒逗哏呢。正茂沖進來說不不,我是要娶連連的。連連拿著油菜花,有些局促。村長說,可你們都男的,怎的娶。

  正茂一愣。對啊,我們都男的,怎麼娶。

  正茂就這麼被擺平了,三娃子的小日子繼續過。

  又晃了幾年,薇薇女大成了一朵花,正茂人如其名風華正茂。只有連連,依舊是小小的身材,苦瓜似的臉。後來在家人的安排下,正茂娶了薇薇。兩人剛大喜未多久,連連就說要離開。走之前對薇薇和正茂說,等我在外面學好了本事,回來當你們的師父。

  連連走後數個月,朝廷內局勢動盪,風雨飄搖,滿世界都貼著招兵榜。有了青年才俊,統統給長清收了去。正茂說不甘一輩子在個小破村莊裡待,沖出去充軍。

  正茂走後兩個月,薇薇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可惜走背字,一次爬坡,小產了。

  孩子沒了,薇薇徹底絕望,在家裡沉悶地過了好些年,幾乎憋出病。為了打發時間,薇薇常常做家務。某日,在打掃連連房間的時候,忽然在枕頭下看到一個東西,頓時花容失色。

  山沒有起伏不成山,故事沒有波折也不是故事。後來,外邦打入村莊,複村長老倆口被捉走,薇薇躲在稻草篷子裡過了幾天。從後院地底下挖出私房錢,奔出村莊。戰爭還在進行,想在茫茫軍隊中尋找複正茂這根繡花針,絕對是在發夢。薇薇開始在江湖上打滾,剛聽臨清教散教的消息,也聽說教內出了叛徒,千落。

  一戰結束,休戰數年。朝廷的龍頭功臣,名叫複正茂。薇薇知道以後,激動得熱血沸騰,剛到京師,就聽說複正茂早已有了孩子。頓時晴空一道橫雷劈下,薇薇徹底崩潰。好在有活菩薩,把她帶去了將軍府。見了複正茂,樣子沒變,倒比以前英武許多。複正茂待她還是一樣好,不過多了一妻兩妾。兩人聊了許久,偏生無人提到連連。複正茂預見隔上幾年還會打仗,決定要去青城學武,並且帶上薇薇。

  夫妻倆剛到那裡,巧碰上英雄聚會。青城頭子當著一群人,指名道姓要花一萬兩買一人的笑。可是那人非但沒有笑,還使暗器廢了他的手。青城弟子憤怒,卻不敢多言。因為那人是武當掌門的男寵,且武功冠絕天下。

  那人叫千落。僅站在那裡,就像真正的謫仙,只緣俗事入凡塵,他朝將披衣推月歸天去。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肥,不過幾日便是中秋。千落和複正茂在檯子上見面,許久無言。複正茂問他為什麼改名,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千落淡淡一笑,你不是想學武功麼。我教你。

  其實,晨耀劍是武當的傳世武功,連掌門本人都不會。

  千落隨複正茂回到長安,相處了一程子。走遍街巷,穿遍西市,複正茂眉飛色舞地給他說什麼是古石胡騰舞,什麼是釀金錢髮菜,唯獨不提自己在朝廷裡受人排擠之事。這一點,複正茂和複語歡簡直沒有差別。愛撐門面,還撐得相當透徹。

  學過武功,複正茂與千落再次一拍兩散。江湖上關於他們的流言已經傳開,千落置之一笑。送千落離去的路上,滿山油菜花開。複正茂望著千落消失的地方,周遭一片金黃,一直出神。

  後來,江湖上一教派興起,教名天地,教主千落。千落所練的武功,每日都要與人交合,所以,隔一段時間,都會殺掉一人。天地教一度成為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教。

  複正茂料事如神,果然戰爭又一次爆發。複正茂戰場殺敵,所向披靡,晨耀劍在戰場上那叫金光四射,輝煌得人仰馬翻。眨眼間,又是好幾年過去,戰勝,大慶王朝一統天下。

  那一年,複正茂帶著薇薇在長安外漫步,忽然路過一片菜園子,裡面的油菜花金黃金黃,刺得人眼睛發疼。複正茂這一次出神,竟出得淚流滿面。

  後來,複正茂一家決定挪窩去杭州。同年,薇薇失蹤,天地教教主很快換作賞薇。賞薇有兩個孩子,一名嫣煙,一名淵。

  事情說來挺複雜,其實有兩點說透,什麼都明瞭:一是連連枕頭下的東西,二是關於千落的名字。連連枕頭下發現的東西,其實只是一張小卡,卡上夾了朵壓扁的油菜花。千落,千落。連連起這名的時候,其實酸了一把。千,意為千度。落,意為落花。

  千度回首,春深沉醉。落花有意,流水薄情。

 

  第三一章醉酒

  語歡怔忪良久,抬頭想一會,低頭想一會,猛地瞪圓了眼:“小淵,你真風趣。編故事的能力一流。”賞淵傻眼:“誰和你編了,我說的實話。”語歡道:“行了吧你,照你這麼說,嫣兒還是我妹妹了。”賞淵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娘說要她嫁你,就是為了報復爹?”

  語歡也愣了:“她嫁我,關我爹什麼事?”賞淵歎道:“罷了,不提這個。現在姐姐連見你一面都不想,寧可被青城那醜王八糟蹋。”語歡想了想,悄悄抬起一隻眼:“喲,那你不是我的……”賞淵白他一眼:“你神經怎麼這麼大條?我叫你這麼多次哥好不好。”

  語歡眨眨眼,無比無辜:“那,那~~弟弟~~~”賞淵搓搓胳膊,打了個冷噤:“我是很討厭你的,你離我遠些!”語歡哪管得了他這麼多,一個猛虎落地勢撲倒,將賞淵抱個滿懷。

  賞淵拼命晃動那顆漂亮的小腦袋:“放開我!你這變態!喂!放開!我呼吸不了了!”

  這一日,語歡的嘴巴都快笑到牙根去。

  接下來,跑到慶寒那裡去轉悠一圈,又複軒,言之商量一個下午,初步定下套路。再回景陽宮,運氣好得失天理,鳴見竟然不在自己屋。拿了章,飛速在白布上蓋了個印,把布交給言之。忙到這時,天已。明兒言之改改帳簿,一切解決。

  可是到晚上,鳴見都未回來,語歡只得回自己房。可剛靠近宅院,就已聽到裡面傳來笛聲。清幽淒斷,碧落天高。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忽然停了。語歡移步進門,小院裡,桌上一壺清酒,一束桃花。花瓣褪盡淒苦,行雲帶雨。房外瑤階映白露,房內燭影映紅酣。

  推門進去,鳴見坐在床頭,一雙眼微眯著,半醉半醒。見語歡來了,鳴見輕聲道:“來,過來坐。”語歡在他身旁坐下,淡笑道:“怎麼還沒睡?”鳴見道:“語歡,不要讓他像我們這樣。”

  語歡茫然。鳴見半垂著眼簾:“千落。他與仙仙,嫣煙,筱莆,安勝,春小爺都不一樣,對不對?”語歡神情凝重,沒說話。鳴見醉醺醺道:“他與我,也是不一樣的,對不對?”

  語歡依舊沒有說話。

  鳴見打了個酒嗝,癡笑道:“語歡,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偽?……嗯嗯,我一直都很虛偽。從小到大,你一直納妾,我一直阻止,說什麼是為了仙仙,為了嫣煙……反正,都與我無關。這次一樣,一樣與我無關。你,你告訴我,你會對他好的,對不對?”

  語歡看著他,輕輕抿唇。鳴見抓住他的肩,吃力道:“語歡,你快說,你喜歡他,你會對他好的。”語歡微微啟唇,卻說不出話。鳴見搖了搖他的肩膀,提高音量道:“快說啊,你會對他好的!”語歡遲疑片刻,點頭。

  鳴見面容漸漸冰冷:“說出來。”

  語歡道:“我喜歡他,我會對他好。”

  鳴見看了他許久,忽然淡然一笑,鬆手,拍拍他的肩:“好。就是這樣。好,就是這樣。”

  語歡點點頭,起身出去。

  剛到門口,鳴見又道:“語歡。”語歡停下。鳴見伏在床頭,髮絲微亂,眉眼嫵媚:“你告訴我,當初在杭州的客棧,我親你,你為什麼要裝睡?”語歡睜大了眼。鳴見道:“你那時還想著我,是不是?”語歡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鳴見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到語歡面前,抓住他的手,塞了個東西。語歡拿起一看,是一隻小紙船。燈會漂在河面的船。船上寫了幾個字,字跡已不清晰。

  鳴見一手撐在門上,一邊微笑:“你看,我把這個都找到了。”

  語歡握緊紙船,垂下頭:“那是確實是這樣想的。”

  鳴見把著語歡的手指,指著船,一字一字念道:“鳴,見,嫁,給,我……鳴,見,嫁,給,我……鳴,見,嫁,給,我……”語歡打斷道:“不要念了!”

  鳴見笑靨如花,傾國傾城:“語歡,你看看上面的字,每一筆,都是你親手寫的。”

  語歡輕吸一口氣:“那是以前。”

  鳴見靠近了些,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一塊兒:“你喜歡我,我知道。你以前很喜歡我,我知道……”語歡垂了頭,聲音不大卻十分果決:“不要說了,我回去睡了。”

  鳴見猛地按住門,急道:“他哪裡好?”

  語歡道:“你說什麼?”

  鳴見一把抓住語歡的手,把他往床上拖:“我知道了。因為他讓你在上面。”一邊說著,一邊開始脫自己的褲子:“我也可以。你試試就知道了,我不比他差。”語歡攔住他:“你喝醉了。”鳴見道:“你不試怎麼知道?”說到此處,已開始脫語歡的褲子。語歡推開他:“你瘋了是不是!”鳴見停了手,看著他,喃喃道:“為什麼,只有我會這樣?……連慶容都可以,就只有我……”

  鳴見抱住語歡,渾身抖得不像樣:“語歡,我不要皇權,不要江山。我只是想要你成為我一個人的而已……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我都做不到?……”

  語歡鼻尖酸痛,只輕聲道:“你若死了,我就會掛念你一輩子。”

  鳴見身體僵硬,鬆開語歡,一雙眼紅成了兔子眼,卻在強笑:“我知道。”

  語歡拎起鳴見的領子:“不要給我做出那副模樣!若是怕死,就殺了我!”

  鳴見只靜靜地凝視他,眼眶濕潤。

  語歡兩條長眉都絞成一團,捧住鳴見的頭,情不自禁地輕吻。鳴見渾身一震,緊抱住他,喉間隱有嗚咽聲。語歡將他壓在床上,粗魯地扯掉鳴見的褲子。語歡剛想強上,他卻主動分開雙腿,抵上了語歡的身根。語歡抬起他的臀,慢慢推入他的身體,緊張得流出細汗。

  鳴見哽咽道:“不要這樣,語歡。弄傷我,弄傷我……”

  紗帳華美,飄逸而輕靈。

  語歡如夢初醒,腰腹用力,撞入鳴見的身體。仿佛一劍衝破藍天,刺穿浮雲。

  鳴見揚起下顎,下意識夾緊雙腿,五指將床單抓得紊亂。語歡驚得想要退出去,渾然忘記一切。鳴見忙抱住他,連連搖頭,面容如同元月霰雪,精緻易碎。

  語歡鉚了全力,在他體內衝撞。

  鳴見目光渙散,雙手四處摸索,捉住語歡的手,緊緊握住。語歡一咬牙,甩開他的手,將他的腿拉到最大,一味索取。鳴見怔了怔,尷尬地收回手,輕輕握成拳,藏在輕紗下。

  語歡想將他抱在懷中,細細親吻,極盡纏綿。然,他能做的只是閉上眼,當什麼都未看見。疼痛已至極限,鳴見雙唇發白,削肩微顫,就像江海中的一葉孤舟,隨時會被巨浪覆滅。

  兩人至始至終,未說一句話。

  事後,語歡仍停留在鳴見體內,被溫暖與柔軟包圍。鳴見靠在語歡肩頭,不知是昏是睡。語歡輕輕掰開他的臀瓣,一絲一絲從他體內抽出。全拔出來的時候,一股猩血落在床上,就像雪地中的臘梅花瓣,觸目驚心。睡夢中的鳴見微微皺眉。語歡麻木地拿毛巾擦去血跡,麻木地將床單包作一團,扔在床腳,然後勾起鳴見的頸項,摟在懷中。鳴見的烏髮散落,在燭火下透出螢光,唇與臉卻慘白。

  語歡輕輕捏住他的脖子,幾乎下手扼死他。然後,自己隨著去了,一切結束。可是,無法下手。不管最後是什麼結果,他現在還有幾個時辰的時間逗留。一直抱著鳴見,替他穿衣服,替他梳頭,肆無忌憚地看他,抱他,吻他,通宵未眠。

  翌日。鳴見酒醒,去長清那裡打一趟,又回書房看書。看到語歡在門外等候,喚他進去,說上幾句話,還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樣。語歡應卯過去,正準備退出房門,鳴見忽然道:“我酒品一向不大好,昨天晚上我喝多了,說些胡話,你別放在心上。”

  見他笑得清雅淡定,語歡點點頭,然後出去,合門。一切又恢復以往。

 

  第三二章篡位

  在給鳴見使絆子前,語歡問過慶寒,你不覺得畢其功於一役,太猴急了些?

  慶寒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語歡默然。連環計是他想的,落井下石這種點子也是他出的,但以他個人看,這事兒拖久點好,起碼要等天地教的人閃了再說。畢竟這種事讓外頭人看了不好,萬一皇上一個不小心沒升天,底子又給人撈出來,那死透的人決計是太子爺這一團。不過太子帽子大面子海,他堅持,語歡能說個啥。語歡不急,卻一直躍躍欲試。

  國庫裡頭的白花花,鳴見掌管的四分之一,太子爺掌管四分之一,皇上占一半,這個人人都知道,軍隊同樣是這樣分的。關於這一點,慶寒不止一次抱怨,說不知老爹在想什麼,給鳴見這麼多勢力,莫不成就是想讓他們骨肉相殘?

  語歡除了無奈還是無奈,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長清立太子時比較嫩,根本未料到自己可以活這麼久,也未料到自己活這麼久後兒子會覬覦皇位。於是乾脆玩起卞莊子刺虎的把戲。

  會中計的人,也就只有慶寒那個腦殼被雷劈壞的。相對于慶寒個馬臉,鳴見真是神來之子。天天繞在長清身邊,左父皇右父皇的,父皇您好生歇著,父皇您餓沒呀,兒臣帶父皇去外頭走走啊,父皇您有空到兒臣那去坐坐呀……那真是天真得不得了哇,你管它真的假的,長清年紀大了,沒閑子考慮太多,只知道樂去。

  前幾日,慶寒就已將鳴見的印章弄到兵庫裡去,銀子,就是用來擴充兵馬的。剛說要擴充兵馬的時候,慶寒說了一句話,把語歡給逗樂了:真這麼做了,不是明擺著讓位給鳴見?

  語歡差點就掄起錘子砸他。真不知慶寒跟九皇子一直鬥著,儲君的位置是怎麼保下來的。想到這,背上一寒。莫不成內定太子早就變了鳴見?若真如此,那慶寒就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

  權且不管那麼多,第一步是如何都要邁的。把事情解決了,太子才一拍腦袋,猛地反應過來。

  天地教的人已經在這待了好些時日。語歡找千落商量過這個問題,千落一句話把語歡擊倒:我不管你的事。

  既然如此,唯有等待。等待長清發現的時日。長清有多瞭解鳴見,誰也不知道。所以,不能做得太明顯,也不能藏太深。還是一個度的問題。這又要靠語歡,語歡歎。

  秋高氣爽,景陽宮的庭院中,新疆進貢的阿月渾子落了一地葉子。眼見的又過去大半年,語歡憋屈得幾乎吐血三升。在冰骨崖住上過一程子,這點溫度對他來說是小菜。單衣一件,保不風寒。小衣裳被秋風刮得嘩啦啦飛,還真有那麼點淒涼的味道。語歡往地上一看,想著要不要挖坑葬落葉,以表悲情。自個兒還在發呆,背上壓了個東西。

  回頭一看,果是鳴見那張漂亮的小臉蛋兒。鳴見也搭著件外套,搬了凳子在他身旁坐下:“今年入秋挺早,別凍著了。”語歡愣了半天,突然有扯衣服砸人的衝動,忍忍忍,又忍了半天,才回一句:“嗯,入秋早。”奶奶的,真是沒話找話。

  兩人對視了一會,都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歸笑,見鳴見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語歡就想抽人。那個晚上鳴見醉了,語歡可沒醉。那天鳴見在床上有多騷,他自己估計忘了,語歡可沒忘。那腰板,那身段,那姿色,那滋味……想著想著,語歡就有些招架不住。

  男兒啊,食色乃兵家大忌!

  這麼關鍵的時刻,手給人握住。不用說,還是鳴見。語歡看看手,再看看他。鳴見微微抿著唇,淡粉唇瓣,眼中的光芒,如同破碎的寶石:“你的手很涼。進屋罷。”

  語歡搖頭:“你這幾天都沒出去。”鳴見嗯了一聲,微張了腿,讓語歡坐在自己前面。語歡一驚,慌張地往旁邊退。鳴見將他按住:“兩個人靠著暖和些。我見不得你那樣。”

  語歡想反抗,又無法頂嘴。鳴見說話就這性,雲淡風清的模樣,語氣也溫和,可就讓你覺得沒得商量。語歡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心中咯噔一下,停止跳動。心裡分明想著,卻又不敢想。似乎想多了,就是對他的褻瀆。男兒啊,食色乃兵家大忌!

  鳴見用斗篷把兩人裹住。語歡背對著他問:“你這幾天都不出去麼。”鳴見道:“父皇這些日子比較忙。”想了想又道:“明天可能會去見他。”語歡道:“我覺得萬歲爺比較喜歡你。”鳴見道:“嗯,除了二哥,父皇似乎最喜歡我。”

  語歡回過頭,手從斗篷裡伸出來,捧住鳴見的臉:“告訴我,你想不想當皇上。”鳴見道:“我希望當皇上的人,能讓國家風調雨順,讓百姓豐衣足食。是不是我,其實無所謂。”語歡拍了拍他的臉:“虛偽。”鳴見笑道:“人活在世上,誰不是半偽半真。皇帝誰不想當?只是對我來說,有些事比當皇帝更重要。”語歡斂聲屏氣:“什麼事。”

  鳴見微微一笑,嘴輕輕靠在語歡唇上,碰巧能含糊說話:“語歡……你問的太多。”語歡原想再問一些,鳴見的唇已完全壓上來,緊得他無法呼吸。

  然後,兩人親一親的又親到床上。鳴見清醒時與酒醉自是不同,別說柔軟,還意氣風發得很。開始語歡害怕兩人親熱的時有快感,可次數一多,鳴見的技巧越來越純熟,他的死穴一個一個被揪出來,想要抑欲,真是生不如死,乾脆放開了享受。

  語歡起來揉著脆弱的腰杆時,才發現自己想要套的話還是沒套出來,鬱悶得想一頭砸在牆上。往椅子上一坐,踢翻另一個椅子,爺爺的,就當是嫖娼!

  幾日後,語歡才知道自己確是多慮。慶寒激動得熱血沸騰,帶著喜訊從天而降。

  長清招了慶寒,鳴見,及幾個大臣去禦書房會面,問過了一堆閒雜事後,突然問了鳴見一個問題。那問題語歡也問過:你是不是想當皇帝。鳴見當場就滯了,連說兒臣豈敢。長清竟開門見山地說,哦,原來你擴充軍隊,是為了保住江山。烏鳥之情,令父皇感動不已啊。

  去的人沒有幾個,可消息傳得倍兒快。所有人都知道,鳴見想篡位。

  語歡高興不起來,只覺得這事實在蹊蹺,卻又說不上哪裡蹊蹺。

  ***

  開始向結局前進前進前進進。本來說在開學前填完所有坑,現在想是做夢。= =

  那個新坑南華夢是短篇,一兩萬字就結了。天神右翼是長篇穿越。因為沒有深入挖掘,所以不能算是坑。有人想看我就填,沒人想看俺就嘿嘿它了。

  沒隔幾日,天地教總算決定離開。朝廷又為他們舉辦一場歡送會,盛大得不得了。天地教眾在皇城門口拉出一條隊伍,長得不見邊兒。上臺客套的人依舊是賞淵,千落在人群後站著,語歡偷偷穿過人群跑過去。

  千落戴上帽子,面容因此顯得格外潔白:“我和教主不走。”語歡一愣,問其故。千落道:“你們不是準備動手了麼。我們會留在京師,倘或暗殺不成,立刻接你走。”

  語歡笑道:“若失敗了,我死了也無妨。反正我的目標只有報仇,成敗在此一舉。”千落道:“勿以成敗論英雄。捲土重來懂麼,性命最重要。”語歡道:“行。我會留住小命的,謝謝關心。”千落欲言又止,最後輕聲道:“罷了,你回去。”

  語歡拍拍袖子,轉身就走。千落忽然道:“語歡。”語歡耳朵一豎,回頭笑道:“什麼事?”千落面無表情:“不能死,知道麼。”語歡裂嘴笑:“嘿嘿,知道知道了。”

  天地教的人一走,語歡便回景陽宮,偷拿了皇上賞賜的布段子,又跑到鐘粹宮。複軒叫人做了夜行衣。語歡回景陽宮沐浴,等待天。一邊沖著水,一邊思量著之後的事。

  語歡突然覺得矛盾到了極點。慶寒和鳴見兩人,無疑鳴見是適合做皇帝的。慶寒雖未表現得明顯,可工于心計籠絡人心的時間,起碼是鳴見的三四倍。慶寒對帝位的在意程度,已至無以復加。這種人當了皇帝,對大慶定是弊多於利。一想到鳴見守在燭臺下,雪案螢窗,日理萬機,語歡心裡就壓了鉛似的。殺了鳴見,他報了家仇。同時也毀掉了一個明君。

  沐浴完畢,擦淨身子,語歡隨意披著件衣服,坐在窗邊。已是黃昏時分。在深宮中往上看,灰黃的天被框成一個四方型,一眼望去,分明在自己眼前,卻又觸不到底。

  其實他不是不明白。罪魁禍首是長清,是利益,是權勢,甚至是複正茂。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即便沒有鳴見,晨耀垮臺也是定然。可他還是恨鳴見。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收藏了個花瓶,天天踹在懷裡捧在手裡,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說,這花瓶價值連城的寶貝,它不再屬於你。不知他現在的做法,算不算過屠門而大嚼?

  透過窗戶,語歡看到瑩白月臺,琉璃瓦,廡殿頂,及進入景陽門的鳴見。削肩清骨,發及腰,卻絲毫不顯身矮,兩條腿筆直修長,短靴上閃著明淨輝煌的光。走路時的姿態,有雪貓的雍容,有白狐的嫵媚,有火鳳的高貴,有臥龍的霸氣。太完美的東西,總會讓人覺得遙遠。

  鳴見未曾屬於他。

  語歡起身沖出門去接他。鳴見剛好走到門前,見了語歡,有些怔忪。語歡垂頭一看,傻了。衣服還沒穿好,娘的臉丟大了,難怪周圍宮女和太監都這麼那個啥。系衣帶的瞬間,語歡看到鳴見轉過頭去。若不是夕陽沉落,他會以為鳴見臉上的紅暈是因為害羞。

  鳴見秉退兩旁的人,挽著語歡入房,語歡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霎時覺得什麼都釋然了。鳴見靠在床頭,卻給他拖下來,翻身,伏在床上。語歡上蹦下跳,壓在鳴見身上,散了他的發,替他紮小辮兒。鳴見捉住他的手,又一個翻身,把他壓在下面,學著慶容的命令方式道:“語歡,你犯上。”雖是這麼說,聲音去溫柔曖昧得讓人直打哆嗦。語歡賊笑一下,又壓倒他,鳴見再反壓……滾了好幾圈,最後還是鳴見在上面。兩人累得氣喘吁吁,看著對方,都啞然。

  許久,語歡先開口:“鳴見,你信不信佛?”鳴見道:“信。”語歡道:“胡扯,你不是說凡事要相信自己麼。”鳴見道:“小時候,人人都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語歡道:“你現在不就無所不能嗎?相信神佛的,都是些老頭子。”鳴見捋起一綹頭髮,笑道:“我本來就是老頭子。你看。”語歡接過他手中的發,心中猛的一紮。

  一把烏明亮的頭髮中,岔著幾根白絲。

  語歡一個巴掌拍在鳴見臉上,輕得幾乎沒有聲音:“我的九皇子哪,你才二十一歲。”鳴見笑了笑,把頭髮抽出去:“你現在信不信佛?”語歡道:“不信。”鳴見道:“那,你信不信輪回?”語歡遲疑道:“你信不信?”鳴見點頭。語歡道:“那我也信。”

  鳴見道:“你答應我一件事。”語歡道:“你說。”

  鳴見淡淡一笑:“下輩子,只要我一個,好不好?”

  語歡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滾吧你,真是無聊的玩笑。”

  鳴見堅持:“答應我。”

  語歡不說話了,猛地將他推開,跳下床穿鞋。鳴見坐起來,抓住語歡的手。語歡一把甩開他,紅著臉扯著嗓門吼:“你娘的腦子給門擠了是不?說這麼白癡的話,語歡爺沒時間陪你犯傻!”

  鳴見愣了愣,忽然笑道:“昨天沒睡好,今天說話是有些犯糊塗。”語歡頭也不回,直往門外沖。鳴見又拉住他:“過來坐坐,我不再說了。”難得鳴見也有這麼好說話的時候,語歡爺卻不買帳:“放……放!咳……”狠狠掙脫了他,破門而出。

  鳴見未再挽留,只坐在床頭,一手撐著頭,面色蒼白。

  語歡剛跑到門口,氣血上湧,一口鮮血吐出來。

  旁邊的太監跑過來,細聲細氣問他怎麼了,語歡蠻橫地掃他一眼,擦掉嘴邊的血,不耐煩道:“格老子的!看什麼看?跟沒見過血似的!愚昧!”說罷義無反顧地紮出門,壯烈沖向鐘粹宮。

 

  第三三章反治

  心情不爽的時候給人刺激,語歡最格不住。可複軒偏生要犯這道兒,一見他,頭一句話就是:“語歡,怎的嘴巴這麼紅?”語歡繃臉道:“給鳴見那廝氣吐血了。”

  複軒沉吟不決,只試探道:“下得了手?”語歡哈哈一笑:“哥,你說話越來越風趣。殺鳴見,用得了我親自下手麼。”複軒道:“不,我不是說這個。莫非你看不出,九皇子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麼。他現在甘願充當俎上肉,你認為是因為什麼?”語歡道:“我看他沒這麼好的腦子吧。”複軒道:“有沒有這麼好的腦子,你最明白。”

  語歡不耐煩了:“行了,哥!你究竟是想說什麼?讓我放棄報仇?”複軒道:“不。不。我只是怕你激怒他。”語歡道:“激怒他又如何?”複軒道:“激怒他,我們統統別想活。”

  語歡看了他片刻,冷笑道:“哦,原來是這樣。是我暗殺,不是你。若真有威脅到我們生命的時候,當弟弟的願意充當替罪羔羊。”複軒急道:“你,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語歡聳肩,回頭看天色已晚,將夜行衣套在身上,變成一隻大烏鴉。又溜達到鏡子面前,梳頭,束髮,握緊匕首,戴上面罩。這時,慶寒走過來道:“今天你要被人捉了,橫豎活不成。就直接告訴皇上,你是九皇子派的人。我會待你哥哥好。”語歡笑了笑,挺身躍出宮門。

  一邊在房頂上跳躍,語歡一邊淺笑。慶寒這話說得還真他爺爺的輕巧。有人想死麼?他要沒十足的把握,怎麼可能隻身前去?腰間放著信號彈,若被人捉了,打出去,千落和賞淵就會來救他。一切準備都已作好,他命喪黃泉的可能性,不足一成。

  但是,若此事大成。接下來又該如何是好?

  宣告天下,九皇子弑父,輔佐慶寒即位,滅了鳴見,滅了一切參與摧毀晨耀的人?那麼,慶寒也該算在裡頭。然後殺了慶寒,朝中再無儲君,再弄個傀儡上去,自此天下重複太平?

  想到這,心中就一陣惡寒。

  語歡停在乾坤宮的頂上,用力按住胸口,呼氣,吸氣,回頭看著皇州的萬家燈火,無限輝煌。

  殺了鳴見,他該怎麼辦?

  自小裘馬輕狂,余錢剩米,唯一得不到的,就是鳴見。等得到鳴見以後,家毀人亡,然後就一心想要東山再起。進宮後,只想著設計陷害鳴見。如果鳴見真的死了,他該怎麼辦?

  胸中又一陣搗騰。語歡輕笑,混帳奶奶的,剛才真是給氣吐血了。

  此時,他只想對著漆漆的天罵一句,觀音菩薩你個神棍,求你有個鳥用!

  跪在房檐上,半勾著頭,房內傳來驚天動地的呻吟聲。沒錯,就是驚天動地。皇帝老子正在和愛妃幹那檔事兒,那妃子的叫聲真是讓人不寒而慄。語歡往下探了一點,跳到小樹後,亮出袖中的短劍。那妃子還在裡頭嗯嗯啊啊,門口站了一排人,臉不紅心不跳。

  趁那幾個侍衛轉身,語歡足尖輕點,簌簌兩步跳到宮女太監面前,趁他們未說話,咚咚兩下把他們敲暈。語歡一顆心已經跳到喉嚨眼兒,那幾個侍衛要發現了他,那滿皇宮的人都殺來,他可能當場斃命。

  一步,一步,一步,腳步很輕,卻極快。剛到門前,那妃子忽然大叫一聲。語歡驚得瞳孔放大幾十倍。語歡心中呐喊,貴妃奶奶,高潮也沒必要這樣啊。

  語歡跳到寢宮門口,唰地蹲下。廊柱剛好把他蓋得嚴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東西。一個明晃晃的東西。

  那個明晃晃的東西,是一把劍。

  語歡嚇得一抖,手中的劍險些從手中脫落。

  完了。

  完了!

  他只留意後方的侍衛,根本未注意這裡還有人。

  那把劍飛速一抬,指上他的脖子。

  語歡手一收,短劍滑回袖口,雙手舉起來,往後退一步。那侍衛亦跟著前進一步。

  語歡開始流汗。

  那人張嘴,似乎想要說話。可是,動作就這麼僵硬在半空。語歡又往後退一步,那人沒再跟前。語歡剛想逃開,卻見那人的身體直往下墜。落到地上前,被一隻腳接住,平放下來。

  那人身後還站了一個人。

  漆一片,根本看不清後面那人的臉。語歡進退兩難,刹那間的遲疑,便抽出短劍,吭的一聲,拔劍,出鞘。語歡身形如疾電,眨眼的片刻,劍尖刺向那人的咽喉。那人手腕一抬,硬生生將語歡的手截在半空,說了一個字:“走。”

  語歡詫異。再不能留了。連退兩步,往房頂跳去。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侍衛的喊聲:“有刺客!!有刺客!!”

  然後,房內的嗯嗯啊啊聲換作驚叫,長清沒了聲音。語歡埋著頭,沒命兒地往前奔跑,連發信號彈的時間都抽不出。剛跑一段,便聽到那人又道:“保護父皇,刺客我來追。”

  所有人整齊答道:“是!”

  失敗了。

  語歡長歎一聲,吸起一口氣,繼續往前沖。結果沒沖一段,面前就多出一道影子。語歡急忙停步,轉身繼續跑,手卻被人逮住。語歡使力將劍柄敲上那人手腕,那人連忙躲了:“是我。”

  語歡一掌打開他的手,繼續跑:“廢話,我當然知道是你!”

  那人又沖過來,從背後抱住他。語歡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無用。那人緊勒住他的腰:“語歡,你被慶寒和複軒賣了。跟我回景陽宮。”語歡道:“我哥會賣我?鬼才信!”

  鳴見抓緊他的手:“你先跟我回去,我不會害你。”語歡抽出短劍,在他手上劃了一刀。鳴見悶哼一聲,下意識收了手。語歡失控地吼道:“我哥會賣我?!你這撒謊不眨眼的!”

  語歡跑了。

  鳴見看著底下越來越多的人群,蹙眉,又一劍劃向自己小腿,跳下房檐。

  語歡跑了一段,心中越發忐忑。

  千落說了,小命最重要。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時找鳴見確是最安全的。

  可是頭上被人敲下一記重擊,失去意識。

  語歡是被說話聲吵醒的。他眨眨眼,看著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正被繩索捆住,扔在地下室裡。他未眼拙,這地下室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鐘粹宮的地下室。

  門外說話的人,是複軒和慶寒。

  只聽見慶寒來回踱步的聲音,惱怒的吼聲:“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怎麼會被鳴見發現的!現在完了,偷雞不著,反折一把米!”

  複軒道:“主子,要冷靜,越急越找不著北啊。”

  慶寒吼道:“冷靜?我怎麼冷靜?!肯定是複語歡跑去給老九說過,這會兒全完了!”複軒道:“我能保證他絕對沒去過。但是,也有一種可能,就是語歡不知道,九皇子知道。語歡不說,九皇子也不說。不過還好,主子叫去的侍衛已死,沒人可以出賣主子。”

  慶寒道:“別和我胡扯八溜!你當鳴見是傻子?這宮裡還有誰會和他對著幹?這下仗挑明瞭打,我九成九贏不了。何況老九若沒有十二分的把握,絕不會冒險。他今天在父皇那裡露面,百無失一說明,他已經捉著我們的小辮子了!”

  複軒壓低了聲音道:“主子別急。九皇子並不是無懈可擊的。別忘了,我們這還有一個人。”

  頓時,外面一片死寂。

  片刻過後,慶寒緩緩道:“你是說……”複軒道:“嗯。他的死穴就在這裡。”

  當頭一巨棒,敲得語歡眼冒金星。複軒和慶寒兩人早就策謀好,讓他設下陷阱,再推他進去當誘餌。語歡縮了縮身子,覺得背後似乎有無數雙白骨爪子,隨時都會捉住他。除了陰寒還是陰寒。那是他的親哥哥。從小一起長大的四哥。

  慶寒道:“你說得沒錯。可是,用你弟威脅他,能有用麼。”複軒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慶寒冷笑:“說得倒挺好。你打算怎麼做?”複軒道:“用語歡逼他交出兵權,主動退出競爭。”慶寒道:“你當複語歡是神?老九喜歡他我知道,但相對江山,你認為哪個更有誘惑力?”複軒頓了頓:“我不清楚。”

  慶寒道:“這點子出的妙。對複語歡,老九肯定在意。先拿他要脅著老九,留下點筆跡什麼的。再把複語歡的人頭獻給父皇,順便交出……如此一來……這種時刻,再弄點謀反……父皇不可能不信。最後,我們再一舉……”聲音不大,可語歡聽得冷汗直冒。

  複軒輕吸一口氣:“主子,得些好意須回手。這樣也太……”慶寒道:“你不是說了麼,無毒不丈夫。血親都是假的,權位才是真的。這事萬不可大意失荊州,辦妥了,江山就是我們的。”

  慶寒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笑聲漸遠,複軒的腳步聲靠近。開了牢門,見語歡睜著眼,複軒蹲下來道:“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是不是。”語歡沒有回話。複軒道:“不要怪四哥無情,四哥亦身不由己。我會儘量保你性命,到時候,你逃吧,再不要回來。”

  語歡點點頭。相對複軒的身不由己,鳴見那更叫身不由己。

  兩人良久無話。

  語歡忽然道:“四哥,你老實告訴我,你來朝廷潛伏,是為什麼?”複軒一頓,苦笑:“晨耀早已覆滅,天下,是靠自己打拼的。無關緊要的事,不必再問。你再睡一會吧。”

  然後,一包藥粉撒在語歡臉上,語歡又沉沉睡過去。

  語歡原已作好必死的準備,可再度醒來,發現周圍的環境很陌生。再一看,一個男子肩頭搭著塊白布,匆匆走出門去。晃晃腦子,反應過來自己在客棧。不過多時,一張臉探進門。尖尖的下巴,挑起的狐狸眼,窄瘦的鼻樑,白淨的小臉兒……不是賞淵是誰!

  語歡一激動,幾乎墜下淚珠子來。

  賞淵一邊朝身後揮手,一邊興奮道:“啊,醒了。千叔叔,哥哥他醒了!”

  語歡欲撐起身子,卻無一絲力氣,又倒下去。

  一個雪白的身影走過來,正是千落。

  千落按下語歡的雙肩:“慶寒他們給你塞的藥太多,你暫時下不了床,再躺躺。”語歡看看賞淵,再看看千落:“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千落將落在半空的被褥攬起,漠然道:“你被慶寒關起來,鳴見將你救出,送到這裡。這兩天宮裡變動大,不宜久留。”語歡道:“鳴見呢,鳴見怎麼樣了?那,宮裡呢?”

  賞淵道:“二皇子謀刺皇上不成,被九皇子逮著。皇上廢黜了二皇子,立九皇子為太子。”

  語歡猛地坐起身,肩膀閃抽筋,痛得嗷嗷叫,顫抖著手指指向賞淵:“你,你說什麼~~慶寒被廢~~?”賞淵道:“是。真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連夜行衣都用景陽宮的布去做,怎的充軍的條兒就用上了鐘粹宮的?這麼馬大哈,也不知是誰幹的。皇上一直信任九皇子,本等就十分懷疑。行刺事件過後,皇上甚至懷疑過是九皇子欲蓋彌彰,但是一去查那條子,就發現有問題。嚴刑拷打後,二皇子底下的人把他抖出來,太子地位不保。據說要放逐邊疆。”

  語歡未回過神,半晌才道:“那鳴見呢?他還好嗎?”千落道:“他當了太子,你說呢。”語歡松一口氣道:“那就好……呸呸,這樣,這樣更沒法殺他了。”賞淵搖搖頭:“我真服了你。都喜歡成這樣了,還怎麼動手殺他?現在九皇子雄霸朝野,之後的日子更逍遙,你想殺都難。”

  千落道:“語歡,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語歡還未回話,門外卻傳來喧嘩聲,真正的鬼哭神號。賞淵蹙眉道:“我出去看看。”結果人還未出門,就聽到店小二扯著嗓門喊:“不好了,皇上,皇上駕崩了——”

  三人面面相覷,都以為是耳朵出問題。

  那店小二又喊道:“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

  賞淵緊沖出去,攔住那小二:“小哥,皇上怎麼駕薨的?”那小二道:“前太子洗雪逋負,弑父了!本來是要流放,現在給拖回朝廷,準備問斬。”

  語歡喃喃道:“慶寒,慶寒真的什麼都不要了?”

  千落道:“不,殺掉長清的人,是鳴見。”

 

  第三四章釋然

  語歡還未來得及詢問後話,已有士兵沖進房門,說要帶語歡去見九皇子。語歡看看千落,千落點頭。

  景陽宮裡清靜無聲。幾個宮女抱著厚重的布料,邁著貓步走過。

  夕陽透過窗紙進入房間,在地上透下幾塊方暈。獸像站在月臺旁下,孤零零的,翹首遙望遠方。鳴見站在窗旁,身形削長,兩條腿撐得筆直,高貴,清遠,卻站在更遠的地方。精緻的臉上襯著紅暈,亦真亦幻,亦如塑像。見語歡來了,鳴見回首一笑:“語歡。”

  語歡在他身旁站定,看著他。他卻看著遠方:“今後有什麼打算?”語歡沉默良久,忽然笑得十足譏諷:“誰知道呢。”鳴見轉過身,手指輕扣住窗欄:“這裡看不到杭州。”語歡道:“嗯。”

  鳴見笑了笑:“其實我膽子蠻小。”語歡道:“是麼。”鳴見道:“我戀世,戀權。再隔幾日,我就要登基了。”語歡但笑不語。鳴見道:“你恨我不恨?”語歡道:“不恨。”

  鳴見道:“你不想殺我?”語歡道:“不想。”想了想又道:“你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也不想報仇。就這樣,什麼都結束了。你若沒話要說,我走了。”

  鳴見淡笑:“語歡,很對不起。”語歡道:“有人告訴我,做任何事都不要覺得愧對他人。對得起自己,就夠了。”鳴見道:“你不在意,我在意。”語歡狐疑。鳴見道:“我對你說了很多謊話,覺得有些屈心。語歡,我從五歲就在晨耀。”

  語歡眉頭緊鎖:“這我知道。”

  鳴見道:“剛開始我並不知道。後來,有人告訴我,只要我能把晨耀裡的一些東西翻出來給他,以後江山就是我的。”語歡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說。”

  鳴見道:“我利用你,你不介意麼。”

  語歡愣了很久,忽然淡然道:“沒有誰利用誰。你用身體來交換,大家扯平。”鳴見回頭凝視他:“你是不是想說,我用身體來交換你的心?”

  語歡道:“如果你叫我來,只是為了說這種無聊的話,那很抱歉我沒時間奉陪。”鳴見道:“我並不痛苦,只有愧疚。”語歡握緊雙拳,逼迫自己放鬆,又緊緊握住:“哦。然後呢。”

  鳴見靠在窗臺上,仰首,雙眼直視屋頂:“語歡,我不喜歡你。”

  語歡沒有回話。

  鳴見轉過身去,留下一個清瘦秀美的背影。

  語歡眼睛停在桌面上,那裡放了一把金柄匕首,然後,他張開口,許久才輕聲道:“然後呢。”鳴見的雙手放在胸前,背影如同僵木:“從來沒有過。”

  語歡拿起匕首,輕輕抽出一半。

  語歡往前走了一步。

  鳴見依舊佇立不動。

  語歡加快腳步,邁了幾步,飛速拔出匕首,金屬的聲音顯得刺耳且尖銳。語歡揚手,一道寒芒在匕首上劃過。殺了鳴見。語歡在心中默念。而匕首停在半空,迂久。

  鳴見輕聲道:“怎麼,有勇氣拔武器,沒有勇氣下手麼。”聲音充滿不屑,嘲諷,卻有一絲哽咽。

  語歡一怔,一咬牙,匕首電隕般落下。

  眼見刀尖離鳴見的脖子越來越近,即將刺穿鳴見的咽喉。

  驚天一瞬,腦中忽然湧現出許多回憶,語歡猛地收手。臨時強收的力量幾乎擊破他的五臟六腑。他被震得連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依然來不及。鳴見的脖子被劃出一道血口。

  匕首在地上劃過長長的痕跡。

  語歡按住胸口,心中翻騰。

  鳴見倏然回頭,驚得睜大雙眼。倏然跪在地上,扶住語歡的雙肩:“語歡!你做了什麼!”

  頸上的血染紅了兩人衣裳。

  語歡順著血跡,一直看到鳴見的傷口,咬緊牙關,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再抬頭看著鳴見,看見鳴見通紅的鼻尖和雙眼,忽然忘記疼痛,一把抱住鳴見,發瘋似的吻上去。

  鳴見僵了一下,回抱住他,喉間依稀透著嗚咽。

  固知難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時。

  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饑似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歎息。像飛升的煙雲,不安分地顫動。

  黎明的京師,如同一條沉睡的臥龍。天未亮,語歡就離開長安。離去前,他與慶容道別。

  慶容輕歎:“鳴見一心登位,就為等待這一日。現在除了我和他,所有害晨耀的人都給他弄死了。你為何不成全他,也成全了我。”

  語歡淡淡一笑,只留了兩個字:保重。

  後來,後來。

  京師自是一番繁榮景象,杭州卻一如以往,柳如青絲橋如虹。

  語歡回到杭州後才知道,春二爺已在一年前病逝,春小爺把家產搞得倍兒棒。春小爺一聽語歡回來,立刻撒丫子奔到杭州。兩人關係好得冒油,合夥弄了點生意做,沒多久語歡就開始大魚大肉。可以前語歡愛做春小爺現在期待的事,沒有發生。

  話說蕭二郎的家產又被吃空,蕭則宇被賣給了個杭州老頭子,語歡找人把蕭二郎廢了,花銀子把蕭則宇贖回,兩人成了鐵哥們兒,和春小爺搭起來,那叫蘇杭美男三劍客。

  聽說複軒在朝廷裡還弄了個官兒當,是誰封的就不知道了。後來複軒娶了個媳婦兒名叫青蘭,語歡怎麼聽這名都覺得熟,最後記不住,棄之。

  筱莆和慶容,關係似乎有了改善。具體改善了多少,就他們知道。

  關於天地教,那更是天翻地覆。青城老大是個暴力狂,常常打媳婦兒出氣。天地教把青城給卡嚓了,賞淵在青城派那一場惡鬥,那叫瀟灑得驚天動地。嫣煙被接回天地教後,沒了消息。

  言之一年要回家幾次,去杭州玩幾次,一路過杭州,必然要留下一句:你他娘的過舒暢了。而公從沒見過像鳴見這麼當皇上的,自己是個忙碌狂就算了,把滿朝大臣都逼得跟他一樣,而公要累死去了!格老子!

  要說命最好的人,那就是麻子宇。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語歡重新發財,第一個幫襯的人就他了。語歡問他想做什麼生意,老頭子終於說出活了半百都不敢奢想的願望。於是,在一堆人的歡呼聲和鞭炮聲中,杭州城最大的藕粉店閃亮開張。

  兩年後,天下依舊太平,國運依舊昌隆。

  杭州的城隍廟,清淡煙霧,終年繚繞。語歡進入寺廟,看到一個人。雪白披風,銀圈耳環,俊美年輕的容顏,滄桑清冷的眼眸。他對語歡說,我找你很久。

  這一年,大慶皇上做了一個夢。

  線牽紙鳶,紙鳶引線。一個小小丑醜的孩子,穿著白褂子,在空中揮舞雙臂,盡情飛翔。穿著黃褂子的小孩手握風箏線,坐在地上,仰頭看著他。

  然後,他跳到小黃身邊,兩人抱作一團。小黃捧著他的頭,笑得不倫不類,在他嘴巴上吧唧一親,笑著說,鳴見鳴見嫁給我。鳴見,嫁給我。

  空曠華美的寢宮中,年輕的帝王抱住枕頭,在夢中輕輕點頭,甜甜微笑。

  暮春的江南,天如海,雲如雪,藍天白雲間,滿目紙鳶。

  ***

  表說俺是草草了事,離完結還有幾章。

  除了神玉,每篇文的結局我都寫得很認真(看連載的話,哪篇的結局都會覺得收太快)。神玉那是因為老有人抱怨,弄得我不想寫了,才在不該斷的時候斷掉。

  各位讓我寫完了再提意見吧,不然這篇文很可能又會半路太監,到時候看得吐血你們又要拿我當鐵鍋敲~~ = =

 

  第三五章牽引

  同樣的姿勢,同樣的位置。語歡祭拜著同一個神像。柳枝蘭花手,白衣七彩光。佛光當照,普渡眾生。一香客正欲削髮為僧。語歡定睛一看,跪在那的人竟是楊笙歌。

  方丈詢問他是否真的要出家,楊笙歌輕聲道:“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子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緣緣分分分分合合聚會散離離愁別恨,看多了,不過浮雲。”

  剔刀入手,發一根根削落,楊笙歌垂著頭,無喜無怒。

  ……五欲過患;雖為俗人,不染世樂,常念三衣,瓦缽法器,志願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遠,慈悲一切。生死熾然,苦惱無量;發大乘心,普濟一切,願代眾生,受無量苦,令諸眾生,畢竟大樂。嗡達列都達列都列梭哈。

  一函經,一佛像,一爐香。

  方丈低聲念誦,面目間,是不生不滅的清寂。

  語歡一直側頭看著楊笙歌,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個人,那人聲音冰如孤月:“如來佛一笑越紅塵,一眼道破世空,但恁他再怎麼佛神通廣大,到頭終躲不過一字空。”

  語歡猛地回頭,見了那人,目瞪口呆。那人抬頭,容顏秀麗清冷:“你竟然也開始信這個。”語歡搖搖頭:“我只是來隨處走走。”

  一支龍篆,一朵青蓮。嫋嫋青煙,縈回遼繞。觀世音的面容模糊。

  ……你信不信輪回?

  語歡喃喃道:“我……和你一樣。不信佛,但是經常入寺。”千落搖了一支簽:“原來如此。你可曾回過山莊?”語歡搖搖頭,繼續癡癡地看著菩薩。

  ……你信我就信。

  千落搖了簽,亦不解,看了一眼就放回籤筒。上一次與千落在此相遇,語歡曾問過他原因。千落說,只是搖簽罷了。語歡看著他側頭虔誠的模樣,怎麼都不敢相信,他非佛門信徒。

  千落離開寺廟,下個月他必定會再來。所以,沒有告別。

  語歡再次看著觀音,看著催淚的煙霧。

  ……若有來世,下輩子,只要我一個,好不好?

  語歡輕輕搖頭。

  身後的楊笙歌換上僧袍,掛上念珠,頭頂燙過戒疤。法號釋空。他抬頭,對上語歡的視線,微微欠身,低垂著眉目。楊笙歌混入人群,消失不見。

  幾個月後的某一日,語歡坐在西湖的船上,聽說了楊笙歌的故事。愛上一名女子,而兩人因為許多原因,終究錯過。女子嫁給了別人,新婚第二日,吞金自殺。楊笙歌在江湖上飄蕩兩年,最後決定出家。船上的遊客紛紛感到惋惜,說他可以另擇新歡。語歡回頭,對身邊的人輕輕一笑:“我覺得他沒錯。女娟補情天,精衛填恨海。一生愛一人,是絕對的真理。”

  語歡出了寺廟,看著遠處的西湖。都說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小時,他曾許過願,要和那人一起來看雪湖。可是每到冬季,他都會冷得不想出來。殊不知晃眼一過,十餘載過去。

  看著被人遺忘已久的晨耀山莊,語歡被人操縱一般,朝那東南最宏偉的建築走去。

  一路上,想了很多。千落的話,父親的死。

  當年九皇子剛出生,因為頭和足上的印記,引起宮中風波。算命先生說,那是天生的皇族貴胄,將來必是天子命。那算命的只是亂說,可皇后妃子們都信了。九皇子的母親晴妃為保鳴見性命,借用了天地教的易容膏,把九皇子的臉遮住,說是燙傷。是人都知道,大慶不可能出個被燙到奇醜無比的皇上。於是母子倆暫時安全。

  九皇子五歲那一年,皇上微服出巡,帶上他和晴妃。途經杭州,九皇子和他們走散,碰巧給星月撿回去。沒幾日皇上就打聽到了這個消息,將錯就錯,讓他先在那待著,待它個十年八年,吃盡苦頭再扔塊糖過去,拿江山誘惑他。

  宮中密探第一次找到鳴見的時候,鳴見大哭著要離開。那密探告訴他,你若不堅持,你母親的命恐怕難保。鳴見立即就停止哭泣,默默答應。每月初都會有人給鳴見藥,但每次的人都不同。鳴見開始長大,受到母親遺傳的容貌越發難掩,所以藥量越來越多。每次上藥的時候都會生不如死。在晨耀,人人都瞧不起他,除了語歡,把他當寶貝看,還天天掛他身上。

  正因如此,鳴見在很小就懂得了自立的道理,天天看書習武。語歡把晨耀劍法拿去看,一會就打瞌睡,鳴見借來看,幾年後就把晨耀的武學精華使得如魚得水。

  待他到十二歲的時候,密探開始和他談起讓他待在那裡的真正原因,還告訴他,立了功,他就有可能得到天下。鳴見說自己對天下並不感興趣。那密談告訴他,你再想想吧,滅掉晨耀,並不代表要殺掉晨耀的人。他們依然活著,只是地位不在。這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大慶的江山。等你想好了,就把你最想要的東西刻在桃花園裡的水井旁。鳴見說,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求母親平安。密探說,你母親和你父皇好得很。

  兩年後,新的密探在井旁看到鳴見刻的七個字,告訴鳴見這實在太容易了。

  接下來的事,不必多說。鳴見忍辱負重回到朝廷,卻聽來個驚爆的消息:晴妃早在十一年前被長清打入冷宮,進去沒多久,就中傷寒回老家了。鳴見淡然一笑,當是東風射馬耳。

  但是,喜怒不形於色,不代表他無喜無怒。

  把自己埋這麼深,不會憋出內傷來麼。活這麼累,有那必要麼,個腦殼被門擠的。一邊感慨,語歡一邊推開晨耀山莊的大門,灰塵厚重,落了一身。那一棟棟房子,真是破到了一定境界。

  一想到那個字,掛,語歡就忍不住笑。掛掛掛,確實是在掛。當初和鳴見上樓梯,語歡死吼著走不動,真是一個勁往他身上掛,鳴見往左邊走,他就往左邊歪,鳴見往右邊走,他就往右邊歪,小甘蔗似的身子幾乎給他壓垮。

  道旁草木蕭疏,冷冷清清。房門人踹下,摔得滿地木塊。進入自己的宅院中,語歡看到了那棟高樓。地面上一張牌匾,字跡已看不清。拾起來,手指立刻在上面留下了幾道印記。

  風際紙鳶那解久,閑聽天籟靜看雲。

  語歡輕聲念誦,聲音在大院中回蕩。他幾乎可以聽到滿院的歡聲笑語,男的女的,熱情的溫柔的。孩童時的回憶,少年時的戀情,統統都寫在這小小的牌匾上。

  他的根在這裡,他未曾離開。

  繞過枯萎的桃樹林,看到一口井。井水已幹,上面同樣積了厚厚的灰。語歡繞著小井轉了幾圈,最後看到一朵小野花。那似乎是整個山莊唯一的生命。小花在風中搖曳,花瓣後,是若隱若現的字跡。語歡輕輕撥開小花,看到後面寫了一行字。筆法不似如今這般霸氣純熟,一看便知是出自少年之手。

  那一年寫出的字,果然與現在不同。

  那一年的鳴見,儘管內斂,卻真正青澀天真。

  數了數,七個字。確是七個字。頓了許久,語歡忽然一笑,自言自語著叨念,幼稚,真是幼稚得讓人吐血。鳴見啊鳴見,你也有這麼可笑的時候,真幼稚。

  語歡一屁股坐在地上,撲了一身的灰。小花兒稚嫩,如同那上面的字。本等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想確認一次。倒回去數那幾個字。一二三四五六七,沒錯,是七個。

  語歡揚起腦袋,吸了吸鼻子。對著天空,掰掰手指。鳴見寫下這個字的時間,是在他剛開始納妾後不久。收回手,抱著腿,眼淚嘩啦一下沖出來,哭得滿臉通紅,皺成一團。

  枯井上,幾個石刻的字,清秀雅致:要語歡只屬於我。

  在整個山莊裡逛一遍,天已盡。點著蠟燭回到自己的房,坐在床頭,看著牆壁上掛著的紙鳶發呆。手指在枕頭上摸索,仿佛可以看到多年前烙下的痕跡。

  探到枕頭下,語歡摸到一張紙。立刻抽出來,看到上面寫著幾個字,目瞪口呆:致吾兒語歡。

  翻完那封信,語歡更成了泥胎木塑。不顧時辰,沖出山莊,快馬加鞭朝長安去。

  一邊路,一邊想著信上的內容。

  複正茂將後來的事猜得八九不離十。例如鳴見會做出很過分的事,例如千落會傳他武功助他報仇,例如最後鳴見會當皇帝,例如千落會叫語歡去看鳴見……最後一點,看得語歡心驚膽戰:在語歡看鳴見前,千落必殺鳴見。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慶寒,長清,鳴見都只是在奪取江山,奪到最後,頂多江山易主,並無大礙。可千落不同,他的最終目的,是江山無主。

  到長安的時候,一切一如以往。語歡到宮門前,有的人認出他來,自然放他進去。語歡一顆心掛在喉嚨裡狂跳,之後的事連想都不敢想。

  一路上被攔截數次,到上頭申請數次,總算進入乾坤宮。寢宮外站了一排排小太監小宮女,外有侍衛巡邏。語歡足下一點,躍到寢宮門前,剛有人欲叫有刺客,小李子就急道:“不是刺客不是刺客,是複大人!”轉而對語歡道:“複大人,皇上說他不見任何人。”

  語歡心神恍惚,抬手,敲門,之間隔了老久的功夫。裡面久久無聲。小李子沖過來,慌張道:“我的爺,不要進去,皇上,皇上他操勞過度,病,病了~~~”語歡一爪蒙住他的臉,又扣了幾下。

  裡頭的人輕聲道:“朕說了,不待見。”

  就這麼幾個字,語歡心一下停了跳動,狂喜得幾乎舞動雙臂。看來複正茂失算了。

  小李子急道:“別惹萬歲爺發火啊~~~~~唔唔哇哇~~~”語歡蓋了他的嘴,推到一旁,沖過去一腳踹了門。

  寢宮通寬,窗明几淨。桌上的書亂疊著,椅子歪斜著,還有半杯茶擺著。人躺在床上,背對大門。床上的人輕舉起白皙的手,晃了晃:“都給朕出去,別再進來。”

  語歡慢慢磨到床旁坐下,嘴巴一撇,笑得不冷不熱:“當了皇上,臉大了,給人奉承多了,架子也出來了。”這話一說,萬歲爺成土地爺,雕塑一個。

  語歡攤開手掌,垂頭看了看,又輕輕搓了搓,玩著手指道:“你當皇上辛苦忙碌,我知道。可怎麼說咱們也是一起長大的,我回杭州這麼久,你不能來看,捎個信總成?”

  床上的人沒說話。

  語歡噗嗤笑了一下,倆胳膊肘子擱腿上,下巴撐在掌心裡:“你的心給狗叼了,我的總還在。大老遠的跑來看你,你三個字不待見把我打發了。”

  沒有回話。

  語歡臉慢慢滑下,埋掌心裡,說話也不大清楚:“你是不是要我回去……繼續打聽那些不知真假的民間消息?聽你怎麼壓榨朝臣,怎麼當個……好皇帝的?”

  依舊沒有回話。

  語歡頓了良久,笑道:“罷了,瞧你心情差的,連話都懶得說一句。你也不是小孩了,照顧好自己這種話我不多說。我來這裡,就只想看看你。既然你沒事,我回去了。”

  剛要站起來,鳴見忽然低聲問道:“你成親了麼。”

  語歡怔了怔,隨即又笑道:“沒呢,年紀大了,老光棍一個,哪家姑娘還看的上呢。不過春二爺死了,他三個媳婦兒守寡期也差不多到了……哎,不說我了。你呢,沒立皇后,總該也有個貴妃嬪妃常在美人什麼的。你別說沒啊,要沒有我會笑你的。”

  鳴見聲音有些沙啞:“成過親。很多年了。”

  語歡抬抬眉,輕籲一口氣:“不錯不錯,你的手腳還快些。你也不小了,該立皇后啦。”

  鳴見道:“複語歡,你的記性真有那麼差麼。”

  語歡道:“嗯?”

  鳴見道:“我們成親多少年了?”

  “九年。”語歡想了想道,“九年零十一個月,快十年了。”

  鳴見又啞巴了。

  語歡舒展開眉,手緊握成拳,卻笑得挺流氓:“嗯,夫看妾,妾連個正眼都不給。”

  鳴見猶豫片刻,慢慢坐起來。

  語歡好容易展開的眉又絞成一團:“怎麼變成這樣了?”

  鳴見唇無血色,一張臉白得嚇人,就眸子漆漆亮晶晶,嘴巴幹得幾乎要裂開:“小病,不礙事。”語歡眉頭鎖得更緊了:“誰管你身體了?關鍵是你弄得這麼醜,我以後怎麼帶出去見人?咱們家門面怎麼撐?”

  許久,鳴見都沒有說話,最後抬眼看著他:“語歡。”

  “少說話,真的醜死了。難看死了。我看不下去了!”語歡晃晃腦袋,最後還捶床以泄鄙視之情。鳴見抿著唇沒有說話。床捶到一半,語歡一把摟住鳴見,聲音發抖:“他娘的,心痛死我了!”

  鳴見抱住語歡的腰,收得很緊:“語歡。”

  語歡打斷道:“少廢話!”

  鳴見把頭埋在他肩窩:“語歡。”

  語歡道:“閉嘴!醜八怪!”

  鳴見鬆開手,輕輕推開他,平平淡淡一笑:“語歡,以後你找幾個人都可以。”

  語歡道:“什麼意思?”

  鳴見道:“偶爾來看我一次。”想了想又道:“你要願意,我來看你也好。”

  語歡湊過去想吻他,鳴見卻閃開了。語歡道:“喂,讓我親一下都不行?”鳴見搖搖頭:“今天很真實,我怕一驚動就醒了。”語歡下巴咣當一聲掉了:“你,你,你以為你在做夢?”

  鳴見輕輕握住他的手,眼睛彎了起來:“讓我多看看你就好。”

  語歡箍住他,狠狠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醒沒?”鳴見睜大眼,握住語歡的手明顯加重了力道。語歡揉了揉眼睛,把鳴見推在床頭,嘿嘿一笑:“讓我來給予你更深的刺激,讓你知道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境吧!”

  門口傳來小李子的吼聲:“萬歲爺,使不得啊~~~身子沒好啊~~~”

  語歡掌風一打,門合了,剛翻上床,看見鳴見的臉:“算了算了,你這樣我也沒興趣,等你好點再說……誒,你做什麼?”鳴見的衣服原就是披著,一扒就掉下來。扒完了自己的,又去解語歡的褲帶。語歡道:“討厭,你好色喲。”

  鳴見卻無笑意,相當認真地看著他,在他唇上輕輕碰觸。語歡將鳴見推倒,拿被子將兩人裹住:“大夫有沒有說過……不能行房事?”說是這麼說,已經開始在他身上上摸下摸,輕輕咬住他胸前的紅點。鳴見搖搖頭,長呼一口氣。

  語歡用唾液替他潤滑:“別騙我。”鳴見點點頭,雙臂摟住語歡的脖子,腿纏上腰,敞開。語歡慢慢往裡面推,鳴見立刻摟緊他,疼得直打顫。語歡聲音略有些不穩:“每次都像奔赴刑場,真是……來,放鬆……”鳴見微張嘴,深呼吸。

  語歡掰開他的臀,萬里一息,一沖到底。

  鳴見張大口,深蹙眉,腳趾緊收,半晌才發出聲音。語歡俯身下去緊貼著他,小聲道:“笨蛋,夢醒沒有?”鳴見的唇抿成一條縫,卻不說話。語歡慢慢晃動身子,鳴見仿佛驚弓之鳥,一邊低聲呻吟,一邊四處亂抓,語歡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兩人的視線剛一對上,鳴見的眼眶倏地紅了。

  語歡頂住他的額頭,繼續深入:“別胡思亂想。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咱們什麼苦沒吃過?現在苦盡甘來,還不高興?”說完揉揉鼻子,“你別哭啊,你要哭我也想哭了。”

  鳴見淡笑:“你以為我像你……”語歡賭氣似的一撞,鳴見痛哼一聲。接下來,又是溫柔與纏綿。鳴見模模糊糊半睜著眼,像極了一隻雪白天鵝,像極了一隻在空中飄搖的紙鳶。無論飛到哪裡,都有線牽引著。

  ***

  謝謝葉落雨飄,aa,慕仙^^

  JJ終於沒抽了,等到花兒都開了。

  那啥,自瓊觴之後,我第一次寫心意相通的H,快來鼓掌喔

 

  完結章重歸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逢中秋,月滿人團圓。明珠樓上,一張圓桌,幾壺芳酒。分明是個祥和之夜,卻大老遠地聽到趙言之憤怒的聲音:“格老子!你這死女人,還給我!”接下來,便是黏糊糊的聲音:“不要嘛,人家看看有什麼~~”

  語歡包了一桌菜,把能請的人都請到了:慶容,筱莆,嫣煙,淡水,花顏,言之,春小爺,則宇,賞淵……似乎差了什麼人,他未再清點。

  語歡往桌上一拍,頗豪氣地吼道:“來來,吃東西吃東西,咱們難得聚一回,語歡爺請客,儘管吃,別客氣!”嫣煙彈了彈指甲,冷笑:“你請客,皇上掏腰包,是麼。”

  語歡一怔,清了清嗓子,喝一口茶。賞淵道:“哥,別丟人了,這誰不知道呢。”語歡抖了抖腿,一副猢猻樣:“怎麼這麼慢。”慶容道:“語歡,那茶水燙,別急著喝。”

  語歡沖他拋個媚眼,筱莆立刻用袖子擋住兩人的視線相對處。語歡道:“筱筱,別這麼小氣麼。”慶容淺淺一笑,垂下頭不說話。

  語歡趴在桌子上,看一眼春小爺:“臭小子,今年掙了多少銀子?乾脆你買單。”春小爺橫他一眼:“想打我的主意?那你跟我回杭州。”語歡道:“去。我媳婦兒在這,誰跟你走。”春小爺不屑道:“你這吃軟飯的。”語歡拿起筷子:“少廢話,當心我戳死你。”

  春小爺不言,言之倒慌忙坐在語歡身邊,不再執著於自己的褻服一角。語歡疑道:“怎麼了?”言之低聲道:“皇上來了。哎。”語歡抬頭,瞧見迎面走來的鳴見,眼珠子瞪得滾圓。

  鳴見穿了件素雅的白衣,幾點墨梅,襯著白生生的臉,水杏似的眼,少了幾分龍姿,多了幾分鳳采。語歡立刻站起來,嘩啦一下,桌上的茶差點潑在身上。大家掉轉腦袋,不忍看下去。好在賞淵反應快,伸手接好茶杯放下。嫣煙皮笑肉不笑,淡水輕吐一口氣。

  花顏頗乖巧地奔到鳴見面前,行了個禮,笑道:“皇上吉祥。”鳴見道:“今天就別這麼生分,大家都一樣。”此言一出,準備起身的都坐下了。噓寒問暖過後,言之也松一口氣。

  語歡小聲道:“你還真怕他呢?”言之道:“而公懶得和你說。”語歡正想逗他幾句,桌子底下卻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雷打般一顫,看著坐在自己左邊的鳴見,拿了筷子指菜:“吃飯吃飯,不用客氣,不用給我面子啊。”

  鳴見給語歡夾了一塊葫蘆雞,自己埋頭默默吃。

  賞淵彎眼一笑,更像只雪狐狸:“別人正主兒都沒說什麼,哥就好好吃吧。”語歡當耳邊風:“不用客氣,不用客氣。”嫣煙只手撐著下顎,狐疑道:“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鳴見笑著搖搖頭。語歡看看鳴見,笑道:“沒啊,為何有此一問?”嫣煙道:“你們倆真的很含蓄。”語歡道:“是嘛?哈哈。”鳴見又扔了一塊鍋子進語歡的碗,當沒聽到,繼續吃。語歡把魚塊吃進去,笑道:“這月亮真圓。”賞淵道:“哥,我們這看不到月亮。”

  語歡緊握住鳴見的手,一口咬下鍋子。

  不一會兒,語歡告假出恭。剛出酒樓,就看到一條白光閃過。語歡心下一緊,躍上樓房。看見一人正站在離他極遠的地方,仿佛從雲間落下。

  孤月下,那人身形極美,回眸一瞬,傾倒眾生:“今天是中秋。”語歡微微一愣,問道:“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那人沒有說話。語歡道:“為什麼不殺鳴見?”

  烏雲擋住了皎月,那人白衣如同暮春的流雲,清冷的聲音回蕩在夜空:“複語歡,你只是你。”語歡完全沒弄懂他的意思,往前邁一步,卻聽那人道:“不要過來。”語歡站住:“我們何時能再見面?下個月,城隍廟?”

  許久,那人才慢慢走到房檐,聲音仿佛化不開的冰雪:“以後我再不會去那裡。”

  語歡笑道:“那有時間的時候,總該一聚。”

  那人輕輕抬首,看著雲間月色:“蹙入青綺門,當歌共銜杯。銜杯映歌扇,似月雲中見……”話到此處,回頭道:“就此別過。”

  語歡曾形容千落乃是天上神仙,他朝將乘風踏月,飄然而去。

  神仙到底是神仙,離場方式都不同。他空手而來,再空手而去,沒留下什麼,更沒帶走什麼。語歡搖搖腦袋,躍下房門,回了明珠樓。大家聊聊耍耍,直至深夜方散。

  語歡玩得興奮,醉得不省人事,還靠在鳴見身上哼道:“鳴見,鳴見……鳴見不要走……”鳴見抱住他,輕聲道:“沒走呢。”語歡道:“蹙入青綺門,當歌共銜杯。銜杯映歌扇,似月雲中見……這後面的內容,你知道嗎?”鳴見沉吟片刻,笑得有些不懷好意:“這首詩我曾經很喜歡。不過,我不告訴你。”

  鳴見的隨從遠得幾乎看不到,兩人歪歪扭扭倒在路邊,衣服頭髮纏在一處。

  語歡輕輕靠在他身上,含含糊糊道:“鳴見,好多年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啊,人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讀書,出仕,娶妻,生子,養子,人老,養老,老死,入土……這麼折騰來折騰去,一輩子完了,還是什麼也沒帶來,什麼也沒帶去……”

  鳴見拍拍他的背,眼中充滿憐惜:“怎麼突然說起這麼喪氣的話了?”語歡一巴掌拍在他臉上:“我還沒說完呢!”鳴見笑笑:“是。你繼續說。”語歡道:“可是,現在不這麼覺得了。因為,嗝……因為我有……”講到這,忽然轉個話題道:“你個混帳東西,一天就忙朝政,都不理我。我要回杭州,我要納小妾……”鳴見斂聲道:“不准。”

  語歡道:“那你補償我。”

  “以後不忙太晚。”

  “還有。”

  “以後我的奏摺分一半給你批。”

  “還有。”

  “這個月一忙完,我們回杭州。”

  “還有。”

  “回杭州不帶任何和朝廷有關的東西。”

  “還有。”

  “天天去你房間。”

  “還有。”

  “由你選在上在下。”

  “還有。”

  “語歡,這天怪涼的,回去再說好不好?再說了,你喝成這樣,怎麼……”

  “不好!你來!”

  語歡的手摸摸摸,一直摸到鳴見的嘴唇,柔軟,嫩滑,身子一撐,吻上去,就像春季的綿綿細雨。鳴見忙把外套脫了,墊在語歡身下,回頭看了看那幾個隨從。隨從們整齊轉身。

  之後傳來奇怪的聲音,或許是人的,或許是人靠著門的,他們都當沒聽到。

  後來,鳴見背著語歡回去,語歡一會兒舔舔鳴見的耳朵,一會兒在他身上亂摸。摸得鳴見幾欲把他摁在地上再來一次。好歹算忍住。然後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奇怪的話,穿過東街西師,繞過旮旮旯旯,流連在難得寧靜的長安香街中。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漂亮的小黃掛著醜醜的小白,兩人一起走過迷霧杭州,煙雨西湖,看著滿天的紙鳶,唱著動聽的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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