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紙鳶-瓊觴

 

  第一章浴火新生

 

  第一次遇見弄玉,是在那場令我終生難忘的烈火中。

  那個夜晚,火光猩紅,漫布蒼穹。後院碧井前,我蜷縮成一團,只看見無盡火焰,黢暗紅。屍體焦臭,熏煙四溢。我捂住嘴,拼命抑制住反胃感。視野中的景色,都因高溫而不斷扭曲——這裡不是地獄,是我的家!

  火光漸隱處,一個身影走過來,頎長秀美,乍眼看去,似自火中而出。淺綠衣裳,粹白輕紗。赤髮絲輕盈飛揚,如蝶一般連翩起舞,妖媚窈嬈,優雅脫俗。我依然無法克制住身體的瑟縮,將頭埋入膝蓋中,僅留下一雙眼睛,驚惶地看著他。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一縷清香撲鼻而來。我不禁鬆開捂住鼻口的手。他撫摸我的臉,輕輕一笑。令我永矢弗諼,如泉水般清的笑容。

  我不由自主朝後移了移。從未見過這麼美的人。一雙丹鳳眼便似瑜玉,錚明瓦亮,漆剔透。左眼下方,一粒精緻的朱砂。綴在白皙的皮膚上,似紅梅花瓣落于白雪,令人心驚。娘右眼下也有一顆痣。她曾告訴我,眼下的痣,皆為淚痣。此人或命途多舛,或愛落淚。

  事隔多年,我都無法完整闡述他的美。不似男子那般魁梧奇偉,不似女子那般千嬌百媚。他像梅,孤傲出塵。亦像罌粟,令人無法自拔。

  “溫采,家敗亡,父母作古,財產毀敝。知道這一切是誰做的嗎?”他的語氣平淡,嗓音清脆。這才反應過來,我已經沒有家了。鼻子一酸,幾乎落淚。只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他輕輕撫摸我的留海:“他叫桓雅文。”我緊緊蹙著眉,用力地點頭。我不顧手上是否有污垢,只是胡亂擦了一把眼眶。他微笑道:“為何不哭?”

  因為一哭便有人會發現,一哭,便會被人殺。我堅定地咬牙,狠狠地吐出幾個字:“我不想死。”他滿意道:“你說得對,想不想給你父母報仇?”

  怒火幾乎將心焚燒,我睜大眼,用力點頭。他站起來,向我伸出手:“跟我走,我教你如何報仇。”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他微微一笑,揚起尖尖的下巴,“我無姓,名弄玉,字梅影。以後,我就是你的義父,知道麼。”

  我又一次點頭,隨他走出熊熊烈火。拋棄過去,離開了生長了九年的地方。

  弄玉的外貌看去約莫十五六歲,實際上我應叫他哥哥。他替我安置了一間房子,在他府中的角落裡。小屋在一座暗礁上,後方是一望無際的海。

  隔了幾天,他帶了一個姑娘過來,道:“你過慣了少爺生活,有個丫鬟伺候著你,可以免掉許多麻煩。”那個姑娘穿著杏黃布裙,生一雙橢圓眼,皮膚略顯蒼白,卻靈巧可愛。

  弄玉柔笑道:“她是你的,你可以隨意為她起名。”我眨眨眼道:“叫花花好嗎?”弄玉微微皺眉:“花花?”我燦爛一笑。這是心中的秘密,義父的笑容像花一般漂亮,送我的丫頭也和花一樣好看。弄玉面無表情道:“隨你。”

  幾天後,弄玉把我帶到海邊。正是黃昏時分,海天交際處,一道殘紅鋪灑而出,海面如同一塊無邊琥珀,絳紫深紅,光彩陸離。幾隻水鳥緩緩行走,海灘上,朱紅爪子印下數個腳印,枝椏一般細長。海浪一沖來,轉瞬即逝。沙灘上的影子,一高一矮。

  走了一會,弄玉停下來道:“采兒,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裡?”我搖頭。他冷冷道:“不怕我殺了你?”我眯著眼笑:“義父不會殺采兒。”弄玉道:“那你不怕我叫你去殺人?”

  我從未想過殺人是何種情景。即使在我家被焚燒時,也未見過死人的模樣。我有些興奮地笑道:“當殺手嗎?像武林裡面的殺手一樣?”腦海中浮現出如下景象:一個衣蒙面人站在蕭索秋風中,一揮衣袖,亮晶晶的暗器倏地飛出,眼前一排人應聲倒地。

  弄玉蹲下身,拾起幾片貝殼,食指中指夾住,眼看著我,手往我身後輕輕一揮。我立刻聽到東西倒地聲。下意識轉身看,幾隻海鳥已經倒在沙灘上,一隻被浪潮捲入海中。

  弄玉的神情柔和,動作幅度比我想得要小,速度也快得多。我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弄玉瞥了我一眼,不屑笑道:“我留了一隻活口,你去把它抓過來。”

  我點點頭,有些顫慄地走去。每只鳥的咽喉上,都插了一片貝殼。未見血,卻已斷氣。父親說過,無血封喉乃是內功極深的表現。海鳥半張著嘴,眼睛圓瞪,死相詭異。弄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輕衣翻飛,青絲飄舞。

  我原想退縮,又不敢回去。與它對峙了許久,才伸出顫抖的手,閉著眼睛,捉住它雪白的翅膀,拎起來,朝弄玉走去。弄玉平淡道:“現在,把它殺了。”他說出“殺”的時候,我的雙手一抖,那只有我一半高的海鳥落在地上,發出淒切的哀鳴。

  我小聲道:“它已殘廢……不殺了,行麼。”弄玉拿著一塊銀貝殼在,放到我的脖子上,輕輕摩挲:“白白嫩嫩的皮膚裡,鑲上顆貝殼,一定很美。”

  我腿上一軟,立刻坐在地上:“不,不,不,我殺……我殺!”我用膝蓋行到弄玉腳邊,毫不猶豫地搶過貝殼,在那只海鳥的頸項上亂劃,可它除了叫得更淒慘以外,卻無一絲死亡的徵兆。脖子的溫度,血脈的跳動,令我噁心得想吐。

  一把匕首遞到我的面前,鋒利尖銳,凜冽如冰。弄玉淡然道:“用這個。”我顫抖地接過匕首,閉上雙眼,刺入它的咽喉。溫熱的液體濺到我的臉上,匕首落上沙灘,無聲無息。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幾乎要哭出來。弄玉微笑道:“采兒,你沒讓我失望。”

  我依然未睜眼,哆嗦著站起身,避開海鳥,卻被它給絆倒。身子接觸到余溫未退的屍體,頭皮立刻開始發麻。我一腳將它踢入海中,瘋狂跑回小屋。

  遠遠的,看見花花站在門口,孤零零的樣子,像是一棵小麥穗,在風中獨自飄搖。一見了我,她露出驚愕的神色。我伸手想拉她,卻看見滿手鮮血。花花看了一眼我的身後,立刻打了個激靈,後退一步:“不要過來……我怕……”

  這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來:“你看看你,渾身都是血,要人家如何同你講話?”我轉過身,看到了門外的人,星光柔白,海風吹過,他的衣服微微鼓起,髮絲輕拂在凝脂般的皮膚上,擦過殷紅的淚痣。一時間,我竟失了神。

  弄玉道:“你去照照鏡子。”我茫然點頭,走向銅鏡。方見鏡中之人,險些癱軟在地:頭髮被吹得淩亂,嘴唇乾裂,渾身都是血。此時,一張雪白的毛巾遞到我的手中。回頭看了弄玉,卻垂下眼不與他說話。

  弄玉彎下身子,將下巴枕在我的肩上,雙手環住我的腰,柔聲道:“莫非我的采兒生他義父的氣了?”看著鏡中稚氣未褪的臉,及旁邊瘦削秀美的臉,頸下的血瞬間沖到了臉上。我抓過弄玉遞來的毛巾,隨便擦一下,慌忙跑到花花身邊道:“有水沒有?我把毛巾洗洗。”

  花花欲接毛巾,我卻未給她:“我自己洗。”花花為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弄玉。弄玉在身後輕聲道:“采兒,你把毛巾給她。讓我好生看看你。”我只得乖乖走過去。

  他把我抱在腿上坐著,明眸晶亮,眼角微揚,頗有一分邪氣。他很瘦,坐在他身上相當不舒服。而且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會不自在。於是低下頭,把玩他的衣帶。

  弄玉捏了捏我的臉,柔聲道:“采兒,你好像長高了。”我先是一愣,立刻興奮地抱住他的脖子:“真的?真的?好開心,我要和義父一樣高!”一激動,什麼都拋諸腦後。

  “嗯,我也想看采兒長大的樣子。”說完,將我抱入懷中,湊過來輕輕吻我的臉。我靠在他的胸前,仰頭看了他一下,又聞到他身上的香味。

  我捂住自己的臉,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臉變得滾燙。心情莫名其妙雀躍到極點,坐直了身子歡呼道:“不,我要長得比義父還要高,等我長大了,我要保護義父,照顧義父,讓義父比現在幸福十倍,一百倍!”

  話一出口,弄玉卻不笑了:“我不需要幸福。”我失望道:“為什麼,不是人人都渴望幸福嗎?”弄玉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養你麼。”我疑惑地搖搖頭。弄玉道:“那你知道我為何要叫你殺海鳥麼。”我依然搖頭。弄玉道:“因為等你十五歲的時候,就要開始殺人。”

  我臉上的笑霎時褪去。弄玉平鋪直敘道:“明天開始,我會派人來教你武功,等你有了武功底子,我會給你秘笈《玉石俱焚》。十五歲以前,你必須練至頂重,到時你將開始殺人。”

  如此說法,再直接不過。我是殺手,並非親人。我扁扁嘴,眼眶竟有些濕了:“義父,不要這樣對采兒。”弄玉掃了我一眼,將我放在凳子上。我抱住他的腰,臉在他的背上直蹭:“義父,采兒不想殺人。”弄玉道:“不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一哭,就會被人殺。”

  弄玉掙脫我,對花花道:“好生伺候少爺,他想要什麼你就給什麼,他若羞赧而無法開口說,你也得主動給他,明白我的話麼。”花花渾身上下都在觳觫,眼神卻頗是曖昧。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從我懂事起看弄玉的眼神,就與此時的花花一模一樣。

  我的師父叫做瀟矜。劍魔瀟矜。不知弄玉在江湖上是何等人物,竟可請得動這等高手。瀟矜素喜黼黻杉,深灰貼身,舞劍時動作明顯有力。

  小屋後的院子,繁花繽紛,芳草如茵。瀟矜在那裡教我武功。弄玉從不動手,只坐在一個石桌旁,帶上一壺花雕,一隻瓊觴。

  瓊觴用田白玉雕成,珍貴稀有,杯口作八棱花瓣狀,花瓣棱線折角分明,杯腹外滿飾陰線浮雕卷草雲紋,底有橢圓形圈足。造型紋飾秀麗華美,實屬絕品。白觴襯著修長的指尖,更顯得弄玉五指美麗細膩。

  練劍時弄玉時不時看我一眼,我總會背脊緊繃加大力道,在空中挽出漂亮的劍花。弄玉給予的只有讚美,於是我越發自信。生活被武學填滿,很快,四年過去。

  一日,瀟矜突然失蹤。漆夜無星,月圓如盤。弄玉坐在石桌旁,斟酒遞給我。我接過玉杯,輕啜了一口。弄玉道:“瀟矜以後不會再來,因為你已經可以練《玉石俱焚》了。”

  我點點頭,未敢多言。弄玉道:“《玉石俱焚》,顧名思義就是敵我不分,一律摧毀功。適合獨來獨往的人,殺傷力極強,若身邊有別人,首先死亡的定是你的同伴。且此招十分損耗內力,切勿輕易使用。”我又點點頭,恐怕以後要獨行於江湖。

  弄玉微笑道:“暫且不提這個,義父想要送你一個禮物。”我期盼道:“那是什麼?”弄玉道:“花花。”我疑道:“她不早就是我的丫鬟麼。”弄玉壞笑道:“采兒,花花只是你的丫頭。現在我是要將她全部送給你。”

  最近起床,床上總會留下污濁之物。弄玉的心思我大抵明白,我卻禁不住道:“那義父可有過這樣的經驗?”弄玉並未直接回答:“義父早已成親。”心臟驟然緊縮,我垂頭不語。弄玉指了指我的房間,說:“回去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說罷起身離開。

  看著弄玉瘦高優美的背影,心中一陣洩氣。我曾暗記,他的身高與我的衣櫃差不多,只要我超過那個衣櫃,就比他高。可是過了四年,我快比衣櫃高,他卻又長出一段。就連頭髮都沒他長。心有餘悸,卻不明白自己作甚如此比較。

  弄玉如今已至弱冠,正是男子英氣風發的年紀,舉止言行,五官身段,皆比當年成熟得多。這樣完美的男子,恐怕多少女子都在爭著要。若我現在沖過去將他抱住,撕光他的衣服,將他壓到在身下……一想到這,背上冷汗直冒。

  我抱著頭蹲下去,腦袋幾乎炸開。猛捶石桌,石塊堅硬,手被硌出一條條血痕淤青,可滿腦都是淫褻的畫面,和弄玉赤身抱在一起,呼吸急促,相互撫摸……

  這時,一隻小手拍了拍我的肩。我轉過身,臉上滾燙,已分辨不清是非。花花小聲道:“少爺,您要回去了嗎?”我看著她,眼神半醉地看著他。她或許被我的怪異神情感染,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我轉過臉去,指著房門顫聲道:“你回去,快點……我睡外面。”花花幽幽道:“您跟我回去吧,在外面睡覺會著涼的。”我斷然道:“我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快回去!”花花輕按住我的手,竟然開始脫自己的衣服:“花花是您的人。少爺,只要您喜歡,花花不怕痛……”

  理智瞬間消失,我吻上花花的唇。嬌小柔軟的身軀貼著我的胸膛,我戀戀不捨地離開她的唇,橫抱起她,快步往屋內走去。可是,將她放在床上後,眼前的人卻變成了弄玉。

 

  第二章道遠知驥

  弄玉溫柔一笑,明亮雙眼蒙上一層霧氣,更是萬種風情。我勾起他的下巴,將唇湊過去,與他的舌尖纏綿悱惻,他緊緊箍住我的身子,不斷回應我。我一手撫摸他的長髮,一手開始解他的衣帶。他輕微呻吟,卻不是弄玉的聲音。

  我霎時停了動作,看見他正躺在床上,大口喘氣,神情嫵媚,雙頰紅潤。我用力拍自己的腦袋,閉眼按住自己的太陽穴。隔了好一會,再次睜開,眼前的人又變成了花花。

  花花顫聲道:“少,少爺,你怎麼了?”方才弄玉給的酒,十有八九放催情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沖下床,跑到廚房,一頭栽入水缸。身子像是被無數尖刀劃過,情欲也隨之散去。

  翌日,弄玉造訪,在門口試探敲門。我一宿未眠,無精打采地走去開門。弄玉倒是皮膚光滑,精神抖擻,輕撫我微亂的額發:“鴛鴦合歡酒的效力果真是厲害。”

  我不禁有些惱火,板著臉道:“采兒不懂義父的話。”弄玉微笑道:“如何,是否消魂?”我冷冷道:“那春藥一發作見人都肯要,與禽獸又有何區別。”

  弄玉輕輕搖首:“一般的春藥是加上催欲藥劑才會發情,如果極力忍耐,怕還是能控制。而鴛鴦合歡酒則不同,它是名副其實的催情藥,令人產生幻覺,會把任何與他接觸的人看作自己的心上人。在情欲心欲雙重刺激下,怕是禁欲幾百年的老和尚都無法抵禦。”

  我點點頭,但是轉念一想,驚道:“你在胡說什麼。”弄玉微微一笑,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采兒,你把花花當誰看了?”心跳成一團亂,我立即道:“你不是要教我武功嗎?”

  弄玉並未追問,只走到我的面前,用手心蓋住我的頭,平移到自己的嘴上:“采兒,你又長高了。”他與我的距離不過數寸,抬頭便看見他的精緻五官,嫣紅淚痣。一時心猿意馬,不敢多言。弄玉捏了捏我的手臂,輕聲道:“這幾年你吃得都還不錯,怎麼越來越瘦?”

  禁不住浮想聯翩。我下意識後退一步,他的手指卻在我臉上刮了一下,眼神曖昧:“讓你這麼早開葷,也不知對你是否有好處。你這張臉,不大像個普通男子,倒像……”我已緊張得四肢發麻,整個人僵硬。弄玉嗤笑道:“罷了罷了,我那群損友胡說的。”

  我小聲問道:“他們說什麼了?”弄玉輕輕擰了我的臉:“他們嫌女人玩膩了,開始養孌童。孌童的樣子,十個裡有九個都是十來歲,細皮嫩肉,小巧五官,瘦削身材……就像你這樣。不過,你比那些孌童好看得多,性子也要倔得多。”我慌道:“義……義父……”

  弄玉輕笑出聲:“我的寶貝采兒,你是義父養大的,義父怎麼捨得糟蹋你。”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又開始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弄玉走到空地中間道:“今天我教你第一式,珠沉玉隕。”我乾笑道:“這是什麼名字,為何這武功這麼多‘玉’字?”弄玉不以為然:“因為這是我譜的秘笈。”

  我拼命忍笑:“你可真是自戀。”弄玉垮下臉道:“這該是和義父說話的態度麼。”我吐了吐舌頭:“誰叫你取如此女氣的名字。”弄玉道:“你可知道武林中最厲害的武功秘笈叫什麼?”

  曾聽先父說過,《蓮翼》乃是所有武學家夢寐以求的至高秘笈,江湖上總共有兩本,據說內容不同,一本在重火境深處,名為《蓮神九式》。另一本下落不明,名為《芙蓉心經》。我想了想道:“《蓮翼》。”弄玉道:“其中一本《芙蓉心經》正在我手上。”

  我大驚:“在你手上?”弄玉笑道:“放心,我不會練。你知道《芙蓉心經》開卷第一章寫了什麼嗎?”我搖頭。弄玉道:“修煉者需無情無義,心狠手辣,方可到達最高境界。修成之後,汲取高手性命轉化為自身的內力,一夜之間天下無敵,永駐青春。”

  我愕然道:“天下無敵,永駐青春。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內功。”弄玉道:“若真是這麼簡單,那人人都天下無敵了。何來珍稀之有。那個內功深厚的高手,必須是自己至愛之人。心中一旦有牽綰,非但大功不成,還會練至走火入魔,最後武功盡失,筋脈皆斷而死。”

  我倒抽一口氣:“有誰會去殺掉自己最愛的人,這樣的武功怎麼可能有人會練。”

  弄玉道:“恐怕想練的人多了。”我小心翼翼道:“義父……你不會想練吧?”他搖頭道:“我早就已經將《芙蓉心經》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可惜無法修煉。”

  我笑得頗狗腿:“看來義父極重感情。”弄玉輕笑道:“你若願意這樣理解,也可以罷。”後來我才知道,弄玉會無法修煉,不是因為他重感情,而是因為他愛的人,即是他自己。

  弄玉道:“不過,只要是個習武之人,在看到這本秘笈後都很難不心動。修煉之後,會使你的所有招式威力提升十成,且每修煉一重,內力都要在原來的基礎上翻一倍。”我驚道:“那不是已經突破尋常人的極限了?”

  弄玉道:“也可以這麼說。但是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這門武功結合兩面性質,陰陽互補,剛柔共並,衝破人體原有的阻礙,到達雌雄同體的境界。不過,雌雄同體的動物皆低等,即便修煉成功,不利之處還是遠多過得利之處。男子修煉過後,皆失盡青雲之志,扭扭捏捏,成日盡想那些斷袖分桃之事,甚至還能生孩子。”

  我不由打了個激靈:“生孩子?天啊,男子生孩子?那要女子做甚麼?”弄玉道:“采兒,你果然是個孩子,心腸很好。”我疑道:“心腸好?”弄玉道:“你不覺得男人生子很噁心麼。”我搖搖頭:“不覺得,就是覺得這樣對女子不公平。”

  弄玉歎道:“江湖上的人可不這麼認為。重火宮宮主就修煉過《蓮神九式》,他出道時比你還小些。我在英雄大會上見過他,美得驚人是沒錯,卻與尋常男子不同,舉止多少帶著些媚氣,迷倒了全天下男男女女。雖說如此,他還是在短時間內退出江湖。怕就是因為身體上發生了變化,不敢再面對世人罷。”

  我問道:“你說的人,是重蓮嗎?”弄玉笑道:“原來你也知道他。”我埋怨道:“不知道他,還是人麼。”弄玉坐在椅子上,翹著腿,銀白短靴,梅刺繡。手背撐下頜,柔笑道:“所以,像《芙蓉心經》這樣的好寶貝,我怎麼捨得毀掉。若想殺你,將它丟給你便成。”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噤。江湖上的事蹟,我以往多少瞭解一些:“劍魔”瀟矜,“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的重火宮宮主重蓮,“蝴蝶公子”花遺劍,長安第一首富司徒世尋。

  還有就是風流王爺桓宇之,以及他兩個優秀兒子。大兒子名字我記不清,只知道他年僅十六歲,便迷倒長安所有女子,後來消失。二兒子滿腹珠璣,文武雙全,名為雅文。

  弄玉逗哏道:“你的臉上好重的戾氣,想到什麼不好的事了?”太陽升於高空,我忽然看見,弄玉的無名指根部上有一小塊刺青。一朵梅。與他靴子上的花紋恰好一樣。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梅影公子。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與兩個妻子無惡不作,不斷培養新生劊子手,短兵相接,殺人如蒿。梅影公子殺人不見血,擅長使用暗器,手上就有一朵梅刺青。這麼多年我才反應過來,弄玉字梅影。

  我就奇怪為何他從來不用武器,原來他都只使用暗器。我禁不住問他:“義父,你的兩個妻子叫什麼?”弄玉站起身道:“問這些做什麼。練武罷。”

  其實我知道他的妻子十分美麗,還有動聽的名字:鶯歌,燕舞。只不過在那美麗的外表之下,卻暗藏著一顆冷血的心。正如她們的丈夫,我的義父。

  弄玉教我武功,只告訴我口訣,讓我自己去練。我練得相當吃力,幾乎用掉了所有時間,卻從不敢請他指教。在練第五重“玉走金飛”時,我琢磨了半個月都毫無進展,硬著頭皮去問弄玉,弄玉道:“這一招要求疾速,不可使劍,你再下去想想罷。”

  我茫然退下,不使劍,那還能叫劍訣麼。於是又折騰了半個月,再去問弄玉。弄玉微笑道:“看樣子聰明的采兒也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尷尬地垂下頭。

  弄玉放下瓊觴,站起來道:“劍是人,人是劍,所到之處,無不是劍,劍無處不在,但根源就在心中。禦劍前,需練心,心到則劍到。”我依舊迷糊。弄玉輕握住我一隻手,將之抬起:“現在你閉上眼。”我吸了一口氣,將眼睛閉上。

  弄玉在我耳邊輕聲道:“你再想想,你的手臂,其實就是一把劍,再將劍訣使出。”我點點頭,努力使自己的精力都集中於手臂,再將氣血提升。弄玉道:“好,將內力甩出去。”

  我手臂急速一揮,一道強力集於手心,疾馳而出!

  面前的桃樹仿佛受了重擊,瘋狂搖擺,桃花瓣落了滿地。弄玉微笑道:“就是這樣,心在則劍在。”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桃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弄玉道:“現在懂了?”我激動地跳起來:“我做到了,太好了,我做到了!”弄玉搖搖頭:“傻采兒。”

  我沖過去拉住弄玉的手,忘形歡呼:“義父,我很厲害是不是?不不,義父才是最厲的,我們都好厲害!”弄玉噗嗤一笑,輕捋我的髮絲:“是,是。采兒最厲害。”

  我高興得眼睛都彎了起來,一個勁叨念。弄玉卻忽然垂下頭,在我唇上吻了一下。我僵直身體,怔忪看著他。弄玉柔聲道:“采兒,你越來越好看了。”我一顆心都提起來,往後退了一步,飛速轉過身,跌跌撞撞地逃開。

  從那以後,我與弄玉一如以往相處,卻再不敢請教他問題。他一直讓花花為我侍寢,對我的態度卻一日不如一日。我卻堅持不肯動花花,欲發之時,都是自己解決。每次高潮幻想的對象總是弄玉。羞恥,或是不甘,都不敢告訴任何人,唯將秘密隱藏於心。

  一年以後,我終於將《玉石俱焚》修煉至了頂重。

  修煉完成那一天,弄玉對我說:“你該試試它的威力。”我板著臉道:“我不想殺人。”弄玉冷冷道:“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得殺。”然後我被他硬扯入一間小屋,漆一片。門縫中透入一條細長光線。弄玉在門外道:“你若不殺他,他就會殺了你。”

  屋裡有了一點動靜。我握緊雙拳,心臟已跳到自己都承受不住。那人腳步輕移一下,一道強大的內力襲來。我輕身躍起,躲過劍攻。劍聲不比刀聲,凜冽,卻不會招風。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殺氣,只聽見“唰”的一聲,我的衣服應聲撕裂,左手一陣劇痛。倘或我不及時閃躲,這一劍就將刺入我的咽喉。我跳起來,一腳踢向那人,他倒退幾步。我落在地上,默想著弄玉說的話,人劍合一,精神集中在指尖。

  玉倒山頹——《玉石俱焚》的最後一式。“轟”一聲巨響!房子瓦磚震落在地。

  一片安靜。

  門被打開,光線透進來。我揉揉眼睛,看見地上躺著的人。未流血,死去也和睡著一樣。而那個男子,看上去如此眼熟。我呆了許久,終於反應過來。正是教了我三年武功的師父,瀟矜。三年的沉默寡言,三年的恩師厚重。我卻在今日,做了禽獸不如之事。

  我後退一步,卻撞入一個人的懷抱。我猛地轉過頭,弄玉正對我微笑:“采兒,第一關考驗已過。”我咬緊牙,痛苦地閉上眼。弄玉拉著我的手,把我拖到隔壁,指了指園子裡的花花。冷汗涔涔落下,我驚恐地搖頭。弄玉平淡道:“殺了她。”

  花花穿著嫩黃布衣,色布褲。如今她已是個大姑娘,雖然衣著頭式未變,臉蛋卻是越發清秀動人。十九歲,正是女子最美的年華。弄玉道:“願意也得殺,不願意也得殺。”言下之意,如果我不殺她,那麼死的人就是我。可我依然搖頭。

  漂亮五指捏住我的咽喉,弄玉道:“想死麼。”想起躺在地上的瀟矜,我寧可尋求一死。弄玉鬆開手:“想死沒那麼容易。”我未再看他:“反正我不殺。”反正我個子沒他高,力氣沒他大,武功沒他好,連輕功都差他一大截。這下是想打也打不過,想跑也跑不了。

  極美鳳目中閃過一絲陰騭,弄玉眯著眼道:“你就這麼喜歡她?”我理直氣壯:“是。”弄玉的聲音有些發抖:“你不殺她。好,這是你說的。”我害怕得幾乎站不住腳,卻鋌而走險:“義父,你太殘忍了!我和花花在一起這麼多年,你竟要我殺她!”

  弄玉怒斥道:“你要幾個女人,我找給你就是!去給我殺了她!”我用力搖頭道:“不,不可能!要殺就殺我!”弄玉將我推到了牆上:“我不會讓你死。只會讓你生不如死!”語畢,毫不留情地吻上了我的唇。

 

  第三章衣冠禽獸

  弄玉常常誇獎我的膂力大。每聽他這樣讚揚我,心中都會十分得意。可這時我才明白,那時的自己有多無知。被弄玉緊緊箍在懷中,我竟然連掙扎的餘地都無。

  他將我扔到了床上。頭碰在床板上,發出砰的聲響。我悶哼一聲,在床頭縮成一團。一聲門響,屋內闃然無聲。弄玉走路無聲,只有布料的摩擦聲。這一瞬,我甚至不敢抬頭。

  弄玉走到我身邊,抓住我的長髮,把我的臉扭到他面前:“你殺不殺她?”我只是眯著眼看他,不敢多言。下一刻,雙唇又粗暴地壓下來。我下意識往後縮,卻動彈不得。他的手探入我的衣服裡,碰到皮膚的瞬間,我的身體微微一震。

  弄玉的手指伸入衣中,捏住我胸前的小珠,時輕時重地揉捏。我咬住牙關,更覺難耐。弄玉離開我的唇,鳳眼斜飛,彎出一個譏諷的笑容:“被男子吻你都會如此陶醉?”

  我一時心驚,又加恐慌,只細聲道:“義父,只有禽獸才會做出這種事。”弄玉的眼中又一次露出了殺機:“我確是禽獸。所以我要做禽獸才會做的事。”

  我的心中一凜,原想逃跑,可是兩隻手腕卻被他輕易捉住,扣在牆上。“嘶”的一聲,衣服變成碎片。我拼命搖頭,卻不敢叫出聲來。我不可以讓花花聽到。雙腳亂蹬,下身卻被他雙腿壓住。他單手把我的衣褲都除了去,一邊還在我身上用力地親吻,留下了一塊塊粉色的痕跡。

  我看著眼前的弄玉,再不覺得他的臉如何俊美,再是掙扎,都無法逃脫。很快,被脫得一絲不掛,我抱住自己的雙臂,瑟縮成一小團,抬頭哀求道:“義父,我……”

  他就像根本沒聽到,單手捉住我的雙手,拉過頭頂。一手拉開我的左腿,一腿壓住我的右腿,將我的雙腿撇成了令人羞恥的角度。我背上的汗和牆壁黏在一處,頭髮盡濕。弄玉的分身已抬頭,正赤裸裸地頂著我的下身,未做任何準備,直接插入我的體內。

  瞬間被貫穿。我痛苦得慘叫一聲,挺起身子,疼痛從下體一直蔓延到心口。

  兩人的身體幾乎黏合在一塊。弄玉每一次的挺入都未留半點情面,幾乎將我的五臟六腑攪碎。我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喊道:“義父,不……不要,疼……我好疼……”

  一說出口就變了味,簡直像是享受歡愛的呻吟。弄玉的聲音慵懶:“你還要違逆我的話麼。”我用力地搖頭:“不會,不會了。除了殺花花,我什麼話都聽你的……”他原本退出一些,卻又一次捅入我身體最柔軟的地方。

  “不要……真的太疼了,求你出去……求你……不要……”我推搡他的胸口,哭道,“我、我用嘴幫你……求你放了我,求你了。”弄玉又埋下頭來吻住我。疼痛已快要僭越我的極限,突然眼前一,我失去了意識。

  迷糊中,身邊傳來啜泣聲。費力睜開眼睛,頓覺眼餳手軟。花花坐在我身邊,眼睛紅腫,淚漣漣。見我醒了,她用袖子蹭蹭眼,輕聲道:“您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我用手肘支起床褥,下半身痛如刀割,臉上瞬間失去溫度。花花慌忙把我按下去躺著,臉紅道:“您快睡下,我去幫您拿衣服來。”我垂頭一看,衣褲扔了滿地,已被撕得粉碎。一張縞素包著我的下半身,皮膚若隱若現露出。

  我摸了摸大腿,一片黏稠。倏忽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腦中一陣陣嗡鳴。

  窗外轂陽高照,明媚春景。繡簾半卷,杏花淡紅,攀援枝椏,懸於窗幃。笛聲由遠及近,感心動耳,迴腸盪氣。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門後黃昏,無限傷情。

  門外傳來一聲巨響,聒噪刺耳。一股熟水流入我的房間,白蜃雲冒。花花跪行入房,用抹布在地上擦拭,一邊道:“我把盆打翻了,我再去打一盆。”剛說到這,矯首驚道:“怎麼您也……不不,您想吃點什麼嗎?”

  我躺在床頭擺手,有氣無力道:“他……他在嗎?”她癡眉鈍眼點頭,又搖頭。我撐著身子下去:“那好,你不用打水了,我自己去洗……”

  身下疼得鑽心。我深吸一口氣,奮力站起來,雙腿酸軟,摔在地上。溫熱的液體從我股間流出來,白濁渙衍在地。我羞憤地咬住牙關,眼睛火辣辣地疼。

  “少爺!”花花驚呼一聲,急忙蹲下,準備扶我起來。這時,另一隻纖細卻有力的手攙扶住我的胳膊。我抓緊自己的褲子,仰頭看著他。

  雙眼灩秋波,兩臉凝春雪。神情溫柔,高貴脫俗,若非親身經歷過方才發生的事,我會以為他是來拯救我的嫡臣仙子。我猛地甩開他的手:“你滾!”腦袋充血,集運內力,將右手從左肩處往外揮去。俯仰之間,地震山搖。弄玉眼中露出一絲邪惡的笑意。

  猛烈的坍塌聲過後,塵埃飛揚。我知道做錯事。他有機會阻止我,可他袖手旁觀。我竟然傻到用這一招去殺他——用他親自教我的,玉石俱焚。

  塵土平定。花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磕跪在地,抱住她的頭,顫聲道:“花花,我……我對不起……”花花聲音細若蚊鳴:“少爺,這是我,自願的……”她伸出手,想摸我的臉,卻無力垂下。回頭看著弄玉,眼神複雜眷戀。弄玉亦看著她,就像看著一條骯髒的狗。

  “我和他是清白的,你明白麼……”花花眼漸模糊,蒙上一層淚霧,“玉,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我好想聽你叫叫我的名字……叫我……鶯歌……”弄玉別過頭去不看她。

  花花靠在我的懷中,未看我,也未看弄玉,只兀自誦道:“長思途經櫻花寨,寨前君笑顏絕代。春去春來花又生,花落花飛人不在……”聲音漸弱,人已千秋。

  弄玉回頭看著我,淡然一笑:“溫采,我為培養你,連妻子都送來給你殺。你不但不領情,還出手殺我。”抱著花花的身體,我一瞬間忘記了身上的痛楚,只是傻傻地發呆。

  弄玉蹲下身,扳開我抱著花花的手,柔聲道:“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便。”

  真是諷刺。我嘴唇抖搐,憤恨地看著他。弄玉輕笑出聲:“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弄玉把花花從我手上輕輕一推,她倒在地上。我正欲抱她起來,卻被弄玉抱入懷中:“抖成這樣,害怕了?乖采兒,義父今天一定不會對你粗暴。”

  花花正在旁邊,眼睛半睜。我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形景,也不掙扎。弄玉露出邪豔的笑容,將我橫抱起來,放在床上。我哆哆嗦嗦地後退,靠在牆上。弄玉脫去梅花靴,不緊不慢地翻上床,又解開了自己的發結,長髮順著肩膀滑落,玉一般,焯焯冉冉,光可鑒人。

  他攬過我的肩,瞅著我許久:“采兒,當時我的眼睛是瞎了,不知你會出脫得如此好看,還收你作義子。從今以後你不用叫我義父,跟著我,取代鶯歌的位置,好不好?”語畢歪著頭,冰鏡瞳人彎起,湊過來一點一點親吻我的臉頰。

  爹以前常說,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可我竟在不經意間,徹底相信了弄玉。我甚至以為,他能彌補我所缺失的一切。身體在一絲絲僵冷,任憑他除去身上僅有的縞素。

  從未與他赤裸相待,我慌忙扯布蓋住身體。弄玉攔到我的手,將我抱得更緊些:“你還在發抖,很冷?”頓了頓,輕輕說道:“等你報仇以後,一定要和我同歸於盡,是麼。”心事被他猜中,我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

  弄玉挑起我的下巴,玩味地看著我。我雙眼一熱,突然很想找個人依靠。可是,沒有人。他放開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很快微笑:“采兒,不要哭。”伸手替我擦去眼淚,又將我放倒在床上。我深呼吸,閉眼,極力放鬆自己。

  弄玉噗嗤一笑,伸出一隻手枕著我的頭:“今天你內力損失過大,好好休息幾天。”我驀然睜開眼,他在我旁邊睡下。一聞到熟悉的清香,我竟想貼過去,靠在他身上。

  我轉過臉去,他已經閉上眼睛。可在我看著他那一瞬,他睜開雙眼,凝視我許久,手微微一用力,我就貼在了他的身上。弄玉道:“傻瓜,快睡。”

  我的臉倏地變得滾燙,緊張地低下頭,一不小心,靠在他的胸前。弄玉輕柔撫摸我的頭髮,委屈瞬間化作依賴,抱住他的腰,大哭起來:“我在這個世界上只剩義父,求求義父……放過采兒。”弄玉道:“我自然不會殺你,不過,不要再叫我義父。”

  我的手頓時僵硬,眼淚浸入弄玉的衣襟。弄玉抱住我的腰,將我向上提了一些。未穿衣服,他身體發生變化立刻便能感受到。弄玉微笑道:“我喜歡你這身子,怎麼可能殺你。”

  我離離光光看著他,跟著笑了:“說得也是。”

 

  第四章佳釀瓊觴

  幾天過後,弄玉又給我找了一個新丫頭。那少女和花花看上去截然不同,約莫二十出頭,高挑纖瘦,眉宇滄桑。我忍不住問:“燕舞?”她笑著點頭,並不吃驚。

  問過弄玉方知她合年,弄玉還畫蛇添足補充道:“燕舞的確像二十五歲的姑娘。”燕舞竟無反應。過了一會,弄玉把燕舞打發去做參湯,我笑道:“義父,我是否有兄弟姐妹?”弄玉正喝花雕酒,一聽這話,杯口靠在嘴前,又放回桌上:“我無子嗣。”

  莫非弄玉他不舉?我禁不住莞爾。弄玉拉住我的手,拽到他身邊:“采兒,不要叫我義父,不然我只有用身體來提醒你。”我歪著頭看他,臉上的血一瞬間跑到身下。

  弄玉撩起我胸前的幾縷髮絲,笑得異常鬼魅:“我的控制力很好,不可能在她們身上留下我的種。她們若生了我的孩子,以後會變成沒爹沒娘的孤兒。”

  我的渾身不由打了個抖:“為何孩子會沒有爹?”弄玉道:“我不可能照顧小孩。”我踢了踢地面,抬頭笑道:“我也是個孩子。”弄玉邪惡一笑:“對,你也是孩子。”靠在我耳邊吐一口氣:“一個被開發過的孩子。”我惱羞成怒,甩開他的手,往門外沖去。

  剛走到門口,弄玉便躍過來,擋住去路:“溫少爺,好大的脾氣。”我一時血沖,大吼:“給我讓開,你這個見了人就要的!”弄玉笑道:“好酸,采兒在吃醋?”

  我脹熱了臉,氣鼓鼓地瞪著弄玉。對峙一會,他突然攬過我的肩:“采兒,再怎麼說,我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有時衝動會做出一些事,也是在所難免。”

  熱吻又重重地落在我的唇上,我大驚,猛地推開他,大口大口呼吸:“你,你真的是瘋子!你變態,你想學女子被男子寵!”弄玉倒是從容自若:“采兒,我們兩在交好的時候,被上的人不是我。”我扯脖子吼道:“那不是我自願的!”

  弄玉微笑道:“可是你的臉好紅。是不是覺得很舒服?過來,給我抱抱。”

  可惡,竟然把我當女的玩!越想越氣,當機立斷,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伸手出來想抱著我。我對準他的那裡,打算一腳踹去,然後風一般卷席出門。

  隨即照做。結果我的膝蓋剛剛抬起來,則為他抓住。腳下不穩,我往後仰去。邦!一聲巨響,我的頭及後背都砸上大理石桌。頭中蜜蜂飛舞,嗡嗡響個不停。

  弄玉忙跑過來,勾著我的頸項和膝彎,把我抱起來,故作心疼道:“你怎麼這麼笨,都這麼大人,還不懂保護自己,走路也不會。若我不是我拉住你,你已經摔到地上了。”我眼冒金星,氣到快要吐血:“明明是你故意拉著我,害我摔了!”

  弄玉微微一笑:“采兒說得對極了,可踢壞了我,憋壞的是你。”將我的頭按在肩上,還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腰間,擺了個他喜歡的姿勢。又撫順我的亂髮,自顧自地在我身上左摸摸,右摸摸。忍無可忍,我一拳朝他臉上打去。

  非常巧合,弄玉突然歪過臉,往桌上看去,一邊嘖嘖歎道:“你看看你,都把桌子給撞裂縫了,你的頭好硬。”語畢還在我腦袋上敲了兩下:“你的臉也受傷了,疼麼。”臉?撞上桌的分明是後腦勺。我正伸手去摸,弄玉低下頭,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我呆若木雞地看著房頂。

  那天以後,每見弄玉,我的首要反應,則是撒腿逃跑。這樣也好,我不用練功,也不用看到那張醜惡的嘴臉,更不用聽到下流的話。弄玉與我捉迷藏數日,估計也累了。一時心情要好了很多。最後他答應不再折磨我,我才半信半疑不躲他。

  某日下午,小院中,石桌旁,弄玉獨酌美酒。梅子留酸,笆蕉分綠。杏花凋零,花瓣打轉,紛紛落下。乍看之下,還道是粉蝶,翩翩起舞。陽光照臨,弄玉的長髮烏亮。

  傾國美人,自古皆有。弄玉卻不止美在臉上,而是酥骨風情,及孤雁出群的氣質。臉像嫡塵仙子,言行卻似妖佞修羅。鳳眼顧盼間,已迷煞旁人。我悄悄走去,想替他把肩上的花瓣取下來。可是伸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來。

  弄玉轉過臉,笑容落寞,握住我收回的手。已是初夏,他的手指卻冰涼刺骨。我如騾子上了羈絆,緊張道:“你找我有事?”弄玉端起酒杯道:“采兒,這個杯子好看麼。”我點頭。弄玉拿杯子在我鼻下輕輕一晃,酒香清淡。弄玉又問:“香嗎?”

  我抿唇道:“酒香,可是我不愛喝,聞著不錯罷了。”弄玉道:“這是古代宮廷酒杯,極其昂貴。現在我往裡面摻一些酒,無論這酒如何,遠望之,是否會覺得其中盛了佳釀?”我點頭。

  弄玉端起玉壺道:“現在我往裡面加了上好的碧芳酒。此酒用蓮花搗碎浸制,若是釀酒時稍不注意,美酒則會變為苦汁。觴極品,酒極品。若我只在杯中裝一點酒,若你是嗜酒成性之人,拿著這杯酒,會有什麼感覺?”我想了想道:“那我會覺得遺憾。”

  弄玉放下酒杯道:“正是。倘若你一口氣將之飲盡,說不定還會後悔。”我依然點頭,但越來越迷糊。弄玉輕笑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現在你記得,或許幾年後你就會忘記。但是這個道理你要明白的。只要將之記住,你甚至可以想到別的地方去。”

  我正欲再問,弄玉卻破天荒地拍我的肩,柔聲道:“回去歇著吧,今天就不練武了。”我帶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疑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我反復思索弄玉的話。他一告訴我,可以想歪,我則真亂想了。內心深處,大膽的想法躥出來:或許,或許,弄玉他……我可以這麼期待嗎?

  一想到這,分外尷尬,猛地把頭埋到被子裡。

  在那以後,弄玉未再碰我。鬆氣之餘,更多的是失落。每一日努力習武,偷看他。在他讚揚我時,貪戀他的笑容,偶爾與他對視,會心跳得像作賊。晚上則會在被窩裡溫習他說的話,對星空許願,希望弄玉能喜歡上我,希望我們能一輩子在一起。

  三年後,我十八歲。

  弄玉首次提出習武外的話題。他說我年紀也不小了,他該帶我出去走走,順便,讓我報仇。報仇。這兩字真如晴天霹靂,頓時被砸了雹子似的,頭皮發麻。我對不起爹娘。生活完全被弄玉填滿,已將復仇的事忘記。

  寅時二刻,夕陽西下,弄玉站在沙灘上,長髮飛舞,衣角飄逸。回首時,手拂過發梢,美得一塌糊塗。我想問他是否要出遠門,他已轉身,任碎發擦過瘦削臉龐:“等你報了仇,想回來玩,毫無問題。只怕那時采兒玩野了,嫌這裡太安靜,不肯回來。”

  我撲哧一笑,卻對上他的視線,慌忙回避,轉身逃掉。

  沙灘上,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高一矮。矮的跑開,雙腿不斷交疊,腳步聲被海嘯聲淹沒。高的站在原地,發如雲,衣如蝶,面對離去的人,良久未動。

  其實在兩年後,我又一次眺望這座小房屋,總覺得,我和弄玉一直未曾離開。

  燕舞未同我們一起走。我本想瀟灑揮袖離開,但看著房門前兩匹白馬,猛然發現一件事:我不會騎馬。真是西湖邊搭草棚。我咽了口唾沫,瞅著弄玉,他竟在玩一隻畫眉。

  弄玉伸出細長食指,在鳥兒身上輕輕摩挲,而那畫眉不但未躲,反倒舒適地仰起脖子,任他撫摩。弄玉抬頭看著我,眨了眨眼。我躲開他的視線,故作不滿道:“哼,連鳥都以貌取人。”弄玉笑道:“采兒好大的脾氣。倘或這鳥不理你,也好理解。因為它是雌的。”

  我點點頭,怔了怔,惱道:“你說什麼?”弄玉輕笑:“既然你不喜歡它,那我……”手指一捏,畫眉未鳴,骨頭破碎,像被抽去骨頭,身體癱軟,瞳孔放大。弄玉的手一歪,畫眉垂直落在地上,揚起灰塵。我吸氣,久久無法吐氣。

  弄玉剛收我當義子時,性嗜血,好殺戮,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令人不敢接近。三年以來,他未傷害一草一木,我以為他已改變。卻未料到,他會又一次發作。

  弄玉找燕舞取水洗手,我走近那兩匹白馬,發現它們模樣畢肖。皆是紅帛金邊馬鞍,純白色澤毛髮,眼睛明亮,晶瑩剔透。不斷搖尾,細碎聲回蕩在庭院。

  我撫摸著馬兒的毛髮,心癢難耐,想為它們取一對好聽的名字。可是這一次我不會再這樣。突然想起以前父親說,若給某個動物取了名字,則會對其產生感情。

 

  第五章初出江湖

  弄玉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在我身後輕聲問道:“喜歡嗎?”雖然聲音很小,突如其來卻把我給嚇著了。可我還是鎮定了自己的情緒,努力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不懂馬,不知是好是壞。”

  他撫摸著那匹白馬的鬃毛,說道:“古有名馬十種:一曰騰霜白、二曰皎雪驄、三曰凝驄、四曰懸光驄,五曰決波騟,六曰飛霞驃,七曰發電赤,八曰流金瓜,九曰翱麟紫,十曰奔虹赤。這兩匹馬就是騰霜白和皎雪驄的後代了。”

  真不知道他背這些玩意來做什麼。八年了,我也明白在弄玉身邊應該怎樣做。對於我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定要隱瞞著,不能表現出來。弄玉道:“你可會騎馬?”反正這馬看上去是十分溫順的,馬鞍裝得也十分牢固,應該是有訓練過的,說自己會應該沒什麼吧。

  我朝他點點頭,然後走到了其中一匹的旁邊。弄玉沒有上馬,而是一直留意著我的動作。我努力回憶小時候爹爹上馬時的模樣,一隻手抓住韁繩,一隻腳踩住馬鐙,往上翻過去,弄玉卻硬生生地把我從馬鐙上拖了下來“上馬的時候,左手帶韁繩扶住馬鞍的前部,左腳先踩入馬鐙,然後右手按在馬背上跨上去。”我臉上微微一紅,有些尷尬地伸手去拉韁繩。結果還沒碰到繩子就又一次被他拉了回來。

  “我聽到了,你到底准不準備走?”惱羞成怒。他沒有理我,朝房裡喊了一聲:“燕舞,這匹馬放這,你把它帶回馬廄。”燕舞在裡面應了一聲。我懊惱地看著他,不過一次錯誤而已,有必要這樣麼。突然腋下一緊,整個人被騰空提了起來。弄玉坐在馬鞍上,一把將我抱起,坐在了他前面。我茫然地轉過頭去看他,才發現身下的馬兒就開始奔跑了。

  身下顛簸得難受,我扭了扭身子,道:“你讓我下去,我自己會騎。”這一轉身才發現自己居然和他坐得這麼近,近到可以聽到他輕微的呼吸聲,心裡又是一陣慌亂。背貼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弄玉有些不屑地說:“不懂不要裝懂,笨采兒。”

  策馬跑上一道山梁,雲朵如身披潔白輕紗的少女漫步在寶藍色的蒼穹,遠處,一座座高山如利劍般刺破天空。鳥瞰山腳,又是一片遼闊的海洋。柔藍的水面微波蕩漾,雪白的浪潮綻放開來,在風中綻放著幽藍的光輝。

  海邊夜空清朗,橐橐馬蹄聲輕踏過山間的小道,星光月光如灑在林間,夜靜更深,仿佛沐浴著一片柔和的白。

  我靠在弄玉的肩上,有些疲倦地半睜著眼睛。他一直耐著性子聽我吵吵嚷嚷,可是鬧到後來,我也沒力氣再亂動了。我們騎的雖是良品,在山上也是無法跑太快的,所以走了一了一整天,也不過翻到了半山腰。

  困到不行,說話提提神:“喂,你不累嗎?”弄玉伸手在我的腰上摸了一把:“你看看你瘦成什麼樣,我要有兒子,都比你重了。”我拉長了臉說:“我不高興。”隨後我就聽到了他嗤笑的聲音。我的怒氣更重了:“你笑甚麼。你也是個竹竿,好意思說我。”他從後面摸了摸我的頭:“我還以為你是聽說我有兒子不高興呢。”我把他手打開:“不要亂摸我的頭。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摸不得,你沒聽過?”

  他沒有回答,接著就來摸我的腰。我說:“我不是說了嗎,男人頭女人腰……”說到這裡,自己也察覺說錯話了,一下尷尬得沒法再說下去。他輕輕地笑了:“原來采兒是姑娘,我有眼無珠。”

  林間是漆一團,偶爾傳來一些蟲鳴或是風吹草動的聲音。我的眼睛十分不走運地對上了他的視線。那雙漂亮又邪氣的丹鳳眼在暗中顯得極其明亮。我有些心慌了:“你在看哪裡,一會走錯路了怎麼辦?”這時我才發現他是一隻手牽著韁繩,另一隻手已經圈住了我的腰。

  他的臉離我又近了一些,柔聲道:“沒有關係,反正怎麼走都可以翻得過去。你冷麼。”我的心跳飛速,胸腔中的血洶湧澎湃。我低下頭,又搖了搖頭:“不,不,不冷。你,你的手拿開。”

  馬蹄聲依然在響著,他卻放開了韁繩。我嚇得大叫:“你幹嘛放開!一會它亂跑把我們甩開怎麼辦!”我們與道旁伸出來的毿毿枝椏擦身而過,與衣服摩出簌簌的聲響。身後的弄玉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這麼激動,急忙伸手抓住了那弄玉放掉的韁繩道:“呼……你嚇死我了。”

  弄玉卻在身後輕輕笑了一下:“你怕我?”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誰會怕你。”他的口氣帶著更加明顯的不屑,另一隻手也饒過我的手臂,將我抱住。我立刻倒吸了一口氣。他摟著我的力道越來越大,頭埋在了我的肩上:“你還說你不怕?”我渾身僵硬,紋絲不動地讓他抱著,呆掉了。

  隔了許久,他終於說了一句話:“采兒,讓我抱,好不好?”我原本就十分緊張的心現在更是狂跳起來,還很丟面子地答應了他。殊不知弄玉所謂的“抱”不是我想得那麼簡單。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將我的臉扭過去,抬起了我的下巴,縱情吻了下來。

  我驚訝得忘記了思考,可是在觸碰到弄玉灼熱的雙唇時,全身卻忽然像是被烈火燃燒著一般,一瞬間焚燒殆盡,失去了力氣。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完全不受思想控制了,甚至將身體轉過去,緊緊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將舌頭伸出來,輕輕碰著了我的雙唇,舔了以後又收了回去。我的背脊上的神經一下變得酥酥麻麻,腦袋裡的混亂早已將心跳給覆蓋。下一刻他又一次探了過來,瘋狂撬開了我原本沒有防備的雙唇,吸吮著我口中的汁液,將我的神智也攪成一團爛泥。弄玉的頭髮一般傾瀉而下,散落在我的身上。我抱著他的脖子,生澀地回應著他。

  整個林中寧靜得接近詭異。馬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前進的步伐。我只聽見了我們兩人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我自己的心跳聲。

  我竟然會饑渴到這種程度。腦中裝的居然全是以前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不該發生的事。可這時我也沒有時間去感到羞恥或是慚愧,只是覺得,喜歡,很喜歡……

  弄玉順著我的唇,蜻蜓點水般地吻著我的下頜、頸項。拉下了我的衣帶,外面披著的衣裳很輕易地就順著肩膀落了下來。他用力地勒著我的腰,貼在他的身上。

  我就穿了兩件單衣,此時只剩下一件很薄的白色褻服。一陣涼風吹過,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弄玉的全微微一顫,抬起頭,眼中的欲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有些尷尬地看著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搭在他的脖子上,一時不知該收回來還是繼續這麼僵硬地抱著。

  弄玉立刻將我的衣裳穿了起來,拉下我的雙手,把自己的披風脫下來,將我裹在裡面。我更是感到窘迫到了極點。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是我在主動求歡一樣。弄玉在我耳邊輕聲道:“采,你忍忍,我也很難受,只是晚上很冷,我怕你中風寒……等我們到了能夠歇腳的地方再說,好不好?”

  一聽這話,我更是覺得又羞又惱的,換作是平時,我一定會不滿意地抗議,可是這時,我能說什麼呢?難道要像個黃花大閨女一樣撒嬌說“討厭,人家不依啦”,或者是像被丈夫寵膩著的少婦一樣紅著臉點點頭,說“奴家一切都聽從相公您的”?我鬱悶了一個晚上,一直沒有同弄玉說話。

  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只是弄玉在叫我的時候,東方已經露出了一絲微弱的曙光。清醒過來是因為一個男人的哭聲:“嗚嗚——我的爺爺我的祖宗,大爺您就饒了小的吧!小的家裡還有四口人,都靠小的開這個小客棧生活啊,您饒了我吧,嗚嗚嗚……”

  我偷偷睜開眼睛,只見一個穿著掌櫃衣服的男人正跪在前面,一個勁地磕頭,撞在木制地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他話還沒說完,我的上方就傳來了冷冷的聲音:“閉嘴。我只問你,你這兒還有沒有空房?”

  那掌櫃忙不迭地答道:“有有有,大爺您要住哪間都可以!”看著情形,又瞥了一眼弄玉,我就知道他又在做壞事了。沒一會兒,弄玉就將我抱上了樓,進了一間屋子,輕輕地把我放下,躺在床上。不大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只是,心窩裡很暖。

  身旁許久都沒有動靜。但是弄玉走路從來都是沒有聲音的。實在是忍不住,我偷偷虛著眼睛,卻看到了他就坐在床沿不足咫尺之處,一雙眸子清遠如幽泉,深沉如碧潭,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我。

  他靠過來輕聲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會,現在還早。”我搖搖頭:“我們現在是在哪?”他說:“客棧。已經天亮了,你多睡一會兒吧。”我看著弄玉白皙的眼瞼下微微滲出了一抹淡青色,頓時只覺得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斟酌了一會,還是只問出一句話:“那你呢?”他說:“我有點事,要出去一趟。”我突然覺得不大開心了。同時又生自己的氣,我憑什麼不開心。難道要他留下來陪我麼。翻了個身,面朝著牆說:“那你去吧,我睡了。”

  弄玉拍拍我的肩,試探問道:“你怎麼了?”我又搖頭:“沒事。困了。”他說:“你生氣了?”我有些不耐煩了:“沒有,你不要吵我。”他說:“那你轉過來。”我大吐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些,轉了過去。

  他仔細端詳了我一會,眼中漸漸露出了笑意。然後俯下身,吻了我一下:“你沒生氣就好。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說完這句,又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我晚上再回來陪你……”他在說“陪你”這兩個字的時候,特意拖長了音調,又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才站起身走了出去。我的臉肯定又紅了。

  醒來時已是午時二刻。這幾日天氣比較暖和,明媚陽光從深藍色的窗幔的邊沿微微透了進來,在地面灑上了一條金色的光斑。

  我站起身,發現自己的外衣已經被脫去了,只得走下床,拿起放在桌上疊好的衣服穿上,往門外走去。客棧中人不多,來來往往的也就那麼幾個。下樓時木制的階梯走上去會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一樣。我提心吊膽地走到了一樓,清晨的那個掌櫃不在了。我心中一懍,莫非他已經慘遭毒手?

  此時,身後卻有人顫聲叫道:“客官……”轉身一看,一個在肩頭搭著白布的年輕男子。我問道:“小二,你們掌櫃的呢?”小二應道:“掌櫃的身體不大舒服,已經回家歇著了。”我頓時才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是被嚇著了。

  小二低著頭,眼睛不斷往我這裡瞄,哆哆嗦嗦著說道:“同您一塊兒來的那位公子說叫您先在這裡歇著等他,哪都甭去……否則……否則……”我心裡一陣毛躁,弄玉管得未免太寬了些。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否則什麼?”他的聲音是越來越小:“否則他晚上回來……要、要、要你痛死……”

  要我痛死。我仔細想了想,弄玉收養我這麼多年,還從未對我動過粗,除了那一次……那一次?!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血一瞬間沖到了臉上,臉立刻變得滾燙滾燙的。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無恥的人。竟然讓小二來轉告這種話!小二見情況不對,腳底抹油跑了。

  走出門去,方見著了一片淺灰色和暗紅色的磚瓦房,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放著一張巨大的麻袋,脹鼓鼓的不知放了些什麼。幾個挑者荷蕢的男子赤著沾著泥土的粗糙的腳,在乾燥的土地上走著,一邊走還一邊發出“嘿咻嘿咻”的有節奏的喘氣聲。

  婦女們將頭髮綰成了髻,坐在房門前閒話家常。幾個衣服有些汙跡的孩子正圍在一起,口中念著一些從他們長輩的口中流傳下來的童謠:“江山一籠統,井上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孩子的聲音天真無邪,又是脆脆嫩嫩的,笑聲更是無憂無慮,聽著他們口中念著的調兒,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我在他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只剩下弄玉一個親人了。

  右方突然傳來了巨大的鼓掌聲。聞聲看去,一堆人正圍在一起,似乎在討論著什麼。我原本沒想過去看,卻聽見了人群中傳出了喝彩聲。頓時心中好奇,便朝人群走去。

 

  第六章巫山雲雨

  站在人群中間的是個穿著破舊衣裳的老叟,半白頭發,滿臉皴皺,手中拿著一根有些班駁鐵銹的煙杆,正笑咪咪地看著大家,一笑,就露出了一口牙。老叟笑呵呵地將手裡的鐵碗兒舉了起來,人們紛紛朝裡面丟銅錢。

  正覺奇怪,卻聽見那老叟清了清嗓門,人群又安靜了下來。他大聲說道:“下面我給各位說一個故事,沒有名兒,卻是真實的。”原來是個說書人。

  那老叟用煙杆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又繼續說道:“俗話說得好:父母去世,兒女守孝。堯死之後,舜守孝三年;舜死之後,禹守孝三年。禹死之後,益也守孝三年。咱認識一個男子,年紀輕輕,相貌平平,為人老實厚道,每日定時給父母請安三次,端茶砌水,無微不至,其父母于去年三月、五月先後去了,這男子痛哭三天三夜,口吐血,人暈厥。只是就在去年冬季,他認識了個一臉狐媚相的外來姑娘,那男子守孝期年未滿,便取了她當媳婦。”

  說到這裡,所有人都是一臉的義憤填膺,大罵這男子的不是。只是角落裡有個人的臉色十分難看,一直沒有講話。那說書老叟接著說道:“倘若娶了妻,他依然能夠做到睡草苫食素菜,每日多多悼念自己的父母,也就算了。只是他娶了那女人,行是一日不如一日,漸漸地與人說話帶著傲氣,也開始罵粗口了。”

  話音剛落,所有的人都開始謾駡那個人的不是,說“這樣的畜生還要來做什麼”、“留在世界上也只是個禍害而已”、“有了媳婦忘了爹娘,該死”“重色忘義,沒有教養”……眾說紛紜,卻都沒有一句好話。

  就在大家正罵得激烈的時候,那個一直沒有吭聲的男子終於忍不住大聲說道:“你們這簡直就是在指桑駡槐,不好意思,這是我們家務事,不用各位操心!”那說書人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所有人頓時噤若寒蟬。

  過了一會,方有人說道:“楊源才,楊大爺和楊大娘生前對你這麼好,你現在又是如何回報他們的?若不是殺人要償命,我們早就把你亂刀砍死了!緊帶著你的女人,滾得遠遠的吧!”那楊源才的臉唰地變成了蒼白色,連說話時都有些口齒不清了:“我愛生活在哪就生活在哪,你們管得著嗎?”這話引起了公憤,所有人都大聲朝他罵去。那個楊源才自然是氣得臉色鐵青,又吵不過這麼多張嘴,索性不講話了。

  我雖然不是這個村裡的人,但是也是看不慣他這樣的行為,一個孩子出生到三歲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之後的日子依然是靠父母養著的。父母親去世了,他貪戀美色不說,還整天逍遙自在地過著日子,真想沖過去教訓他一下。

  這時,一隻手從我伸後抱住了我的腰。我驚得轉過身去,弄玉嫵媚地笑了笑:“看熱鬧呢?”我不自在地點點頭:“我真想打他。”弄玉柔聲道:“想家了?”原本他不問還沒什麼,這麼一問,鼻子就酸了。弄玉放開我,突然對前面的人說:“各位請聽我一言。”

  所有人轉過身來看著他,呆了許久,似乎都被他的驚人美貌怔住了。我有些驕傲地揚起了頭,但很快晃晃腦袋,暗罵自己沒用。

  “見大家在這裡爭執,在下也忍不住發表一點意見:其實這的確是那個男子的家務事,旁人是沒有必要插手的。”弄玉轉身對楊源才說道,“你覺得這樣做可會感到心安?”楊源才愣了愣,底氣不足地吼道:“當然心安!”弄玉微微一笑,說:“那就好。閣下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以後沒人會管你家裡的閒事了。”

  楊源才傻眼了,村民們也傻眼了,連我也傻眼了。很快又有人說道:“公子,我不知你是哪的人,但是我想告訴你,我們村就是一個家,誰來了這裡都是我們的家人,如果你只是路過此地,那我想告訴你,多管閒事的人,是你!你——”話還沒說完,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他就住了口。

  那人是靠牆站著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他的頭左右兩邊的牆上分別多出了一排圓形小孔。那人大概也被嚇懵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眨。我亦是松了一大口氣,還好沒見血。

  弄玉面不改色地說:“相信在下不是多管閒事的人。”他又朝楊源才說:“你放心,父母養你,是他們自願的,你完全不必孝敬他們,什麼守孝,什麼禁忌,都沒必要去顧慮的。”然後又迷人地笑了一下,朝我走過來。

  他突然拉著我的手,轉身就往客棧走去。我大叫:“你幹什麼啊,放開,放開。”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說了叫你別出來的,你難道沒聽到麼?”我很想說沒聽到,但是為了小二的命,只得轉移話題:“那人這麼過分,你還幫他!”他嗤笑了一下:“等著看結果罷。”

  我又沒話可說了,只得讓他拖著往回走。並不是我害怕了,只是想回去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只知道走了好久,身後都是一片詭異的寂靜。弄玉真的把這些樸實善良的好村民給嚇壞了。

  回到客棧的房間以後,我剛進門就走到桌旁去坐著,提起桌上的茶壺倒茶喝。只是倒出來的茶顏色極是難看,原來是低級的棍兒茶。

  一時口乾舌燥,心情又不大順暢,就不禁抱怨道:“煩,連茶水都和我過不去。”話剛說完,卻聽到了“吱嘎”一聲,我抬頭一看,弄玉把房門關上了,正背靠著房門看著我。我怔了怔,問道:“你關門做什麼?”他不說話,徑直走到我身邊。我寧可他惡毒些都不願意看他沉默,一沉默我就真慌了。

  他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手指冰涼。我的手不由得一抖,茶杯中濺出了水,潑落在了我的褲子上。弄玉笑道:“傻瓜。”就拿起旁邊架子上的方巾,替我擦拭去。哪知他擦著擦著,就在往我大腿內側亂摸。一股熱流沖到了我的身下,我羞恥地咬緊了牙。

  弄玉笑吟吟地看著我:“小二有說過叫你不要離開麼。”我心中一懍,原想撒謊,又怕連累小二,只好沉默。他朝我靠近了些,我下意識地往後倒,椅子也朝下仰了去。他輕巧地伸出手來接住我。在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的情況下,另一隻手又從下勾住了我的腿,將我橫抱了起來。

  我頓時亂了手腳,叫道:“你你你,你別,你要是,要是,我就咬舌自盡。”他直接把我拋在了床上。我用極大的聲音來掩飾自己的心驚:“我告訴你,這兒是客棧,我要喊救命是有人會聽到的!”

  弄玉笑:“嗯,人家都知道我在對你做那種事,倒合了我的心意,免得哪見姑娘見你生得這麼好看,還想打你的主意。不過你放心,沒人會來打擾我們,你儘管叫大聲一點好了。”然後又靠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我喜歡聽你叫。”說罷伸出舌來舔了舔我的耳垂。

  我倒吸了一口氣,臉紅到了脖子根。他將我的頭髮撥開,就開始脫我的衣裳。我極力反抗,他卻將我撲倒在了枕頭上,以一種極其曖昧的姿勢坐在了我的身上。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繼續朝我的衣帶拉去。害怕到了極點,只得軟下口氣哀求道:“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再做那種事……”

  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來,臉上掛著戲謔的表情:“昨晚你不是主動得很麼,怎麼現在又怕了。”我瘋狂搖著頭道:“不不不,昨天是我錯了,你就把這事忘了吧,我再也不這樣了。”我這一句話說完,衣服也被扒得乾乾淨淨。

  他坐起身,玩味地打量著我的身體。我嚇得忙從旁邊扯過被子蓋住自己,卻被他又扯開來。他把厚厚的床帳拉了下來,頓時裡面就是一片暗。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下,我更是感到深深的恐懼。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仿佛又一次在我眼前重演了。時間仿佛凝滯在這一刻,我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兩片酥軟卻火熱的唇貼到了我的唇上,我伸手去推,卻觸碰到了一個赤裸的胸膛。他把我的手抓住,按在了枕頭上,極其粗暴,但是落在我唇上的吻卻又是輕柔的,濕濡的舌在我口中翻攪著,每觸及過的地方,都讓我一陣心悸。

  弄玉壓在我的身上,全身緊緊地和我貼合在一起,手在我的身上背上、腿上撫摸著,從我的下巴一直吻到了頸項、鎖骨……他輕輕齧咬著我的皮膚,有些疼,卻極是舒服。我試著收起小腿,大腿上卻又貼上了那個又熱又硬的東西。

  弄玉悶哼一聲,胡亂親了我前胸兩下把我整個人翻轉過來,我全身都緊繃起來。弄玉拍了拍我的臀部,抬起我的腰,讓我拱起來對著他,接著在我的背上愛撫,叫我不要害怕。我努力往前爬,卻被他撇開了臀瓣,慢慢進入我的身體……

  我疼得叫了出來,開始的意亂情迷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俯下身來抱著我,滑亮的長發落在了我滾燙的胸口。趴在我的背上,不斷玩弄著我的乳尖,身體兩處敏感的地方同時被刺激著,又堅持咬住嘴不肯發出聲音,沉悶的哼氣聲隨著他的撞擊有節奏地從我口中傳出。痛苦似乎沒有第一次那麼難耐,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在身體深處蔓延……

  我正要勉強說話,卻被他扭過頭,瘋狂一般的掠去了嘴唇吻了起來,直吻的頭腦中混沌一片,連原本的劇痛都暫時拋到了一邊,感覺不到了。他含著我唇,模模糊糊地喚著我的名字。我的手緊緊拽著床單,身下卻是一波接一波的律動,猛烈如海上的浪潮,翻覆卷席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低級的夢。我一定是正處於發育期間,才會夢到這樣淫靡的畫面。而且物件還是……弄玉。我的腦袋一定是壞掉了,才會夢到和他……

  我睜開眼睛,屋內已是亮晃晃的一片,大概已經到晌午了。屋內的小臺上放著燃燒殘剩的燭灺,塗蠟的燈芯早已在餘燼中變得黢。床帳不知什麼時候就掛了起來,陽光從窗櫺中沁透進來,在地上落出了密密疏疏的方斑。只是我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擋在我面前的是什麼。

  抬起頭看清以後我幾乎慘叫出來——弄玉的臉。我嚇得動都不敢動,才發現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胸前,一隻手正勾著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正放在他的手臂上。而他竟然是雙手環著我的腰,兩人緊緊地纏在一塊……更可怕的是,我們都沒穿衣服。

  難道那不是夢?我頓時只想使勁捏一下自己的臉,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還在夢中。輕輕地回自己的手,弄玉的眉微皺了一下。我立刻停止了動作。

  從來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他。這時看上去才發現他的臉上除了左眼下的淚痣外就沒有別的瑕疵了。那顆痣反倒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顯得整個人又多了幾絲妖韶之氣。閉上眼睛的弄玉沒有平時那種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感覺,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了一片淺淺的陰影,掩隱著一雙清瑩秀的瞳人。

  癡癡地看了片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弄玉迷得失了魂。此時頭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還可以聽到他砰砰搐動著的心跳聲。我微微眯著眼,偷偷摸摸地將唇往他的唇上貼……突然敲門聲響起,我嚇得閉上了眼睛。

  弄玉睡得很輕,立刻翻起身來開始穿衣服。我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發現他竟然已經穿好了外衫正站在門口,然後就傳來了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我娘子說請你去我們家作客,也可以把您的朋友帶著……”弄玉打斷道:“不去。”

  那人又說:“大哥,別這樣啊,說不定你朋友會想去,他在這嗎?”弄玉擋著他,說:“我問問他好了,你家在哪?”那人道:“村口的第四家就是了。”弄玉點點頭,應卯他出去了,然後又轉身朝我走過來。我緊閉上眼睛,心跳得極快。

  沒想到身旁一暖,他又鑽進了被子,靠過來說:“我認識你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你居然喜歡賴床。”我猛然睜開眼睛。難道他早就知道我醒了?一看到那張笑得別有深意的臉,我一時羞赧得把被子扯上蓋住自己的頭。

  他也沒有來拉我的被子,我卻覺得身上有什麼東西壓了過來,似乎是弄玉隔著被子抱著我。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在說:“你看我這麼久,都不覺得膩味麼。想親又不敢親,采兒,你太可愛了。”我一時更是血沖,簡直希望床上有個洞,好讓我掉下去算了。

  我幾乎要窒息在裡面了。本來可以開個小縫呼吸一下的,誰知弄玉把我的被子抱得嚴嚴實實的,像是故意要讓我憋死在裡面一樣。隔了一會,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只得努力掙扎,他立刻就放開,趁我露出一個小口的空隙鑽了進來。我驚呼一聲,急忙往裡面靠。

  弄玉一把抱住我,身上涼涼的,難道他起來就只穿了外套?我心裡暗笑,又不好說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把頭往被子裡埋。他緊緊摟住我,輕聲耳語道:“不要害羞,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害怕。”我疑惑地抬起頭看著他,卻見他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那雙分外明亮的雙眼碰上了我的視線。我低頭靠在他的胸口,幾乎承受不住自己的心跳了。

  他也沒再提到讓我惴惴不安的話,轉而道:“昨天那個不守孝道的小廝問你要不要去他家吃飯。”我歎道:“你又培養出一個壞蛋,那楊源才原是個好漢子,都給你幾句話給腐蝕了。”弄玉卻是不以為然地說:“你又如何知道那廝是被‘又’被我帶壞了?那前一個人是誰?你嗎?”

  我想起身,但是又被他箍在懷中,又氣又羞,只得皺著眉,儘量拉開和他的距離。弄玉突然笑了,柔聲喊道:“采兒采兒。”我抬起頭,翻著眼皮看他。他極快靠過來,很輕易地就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你……”我慘叫一聲,立刻用手捂著嘴,嘴唇微微顫抖,“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在生氣麼。”他笑,理所當然地說:“看到了,所以才想親你。”和他溝通果然是不能用世間的行為標準來當尺碼的。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昨晚好熱情,真的和平時一板一眼的性子不搭調呢。今天晚上我們繼續,嗯?”

  我一時間可以說是百感交集,一腳朝他踹去。結果又一次失敗。還沒等我說話就自顧自地說道:“好了,起來了,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對了,今天晚上記得要叫出聲來,我喜歡聽你叫。”我看著他慢條斯理地開始穿衣服,氣得差點暈過去。

 

  第七章蜚蠊血母

  我還是拖了弄玉去了楊源才的家裡。一是想看看楊源才叫弄玉去那裡究竟是想做什麼,另一個就是想見見楊源才的媳婦長什麼樣。

  在客棧聽好幾個人說楊源才的妻子是個美人胚子,我看倒是想見見她是怎麼個美法,然後偷偷瞄了一眼弄玉,心想那楊夫人可有他生得標緻?弄玉乜斜著看我,輕輕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又亂想什麼。”我吐了吐舌頭,傻笑。

  楊源才進屋子給我們備飯去了,我們坐在客廳裡。屋子不大,畫案上放置著數個碧筩杯,裡面飄出了發酵的醪酒味。門上貼了一副有些破舊的挽聯,曰:靈前香燭祭雙親,樞畔哭聲動世情。橫批:哭奠高尊。上面隱約可以看得到許多圓形浮水印。

  此時,一個尖銳的女人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哎呀呀,我就說這死鬼真不是個東西,這酒杯放這兒都餿了,人家客人瞧著了,多不好。”話音剛落,一個穿著粉色茶花布袍的少婦走了過來。

  她的手中端著一個陶瓷圓盤,盤中放了一個金壺和兩個癭杯。少婦頭上戴著寶鳳銀簪,雙眉未描如柳,身段婀娜娉婷,倒有幾分富家少奶奶的氣質。雖然她長得確實不錯,但仍不及鶯歌一成,論氣質更是與燕舞相差甚遠。

  我瞅著弄玉,咂了咂嘴,怎麼她們都會嫁給他的?弄玉轉過頭,撐著下巴看著我:“因為她們蠢。”我想了半天,臉上突然開始發燒:“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弄玉邪氣一笑,伸手想摸我的臉,卻又突然收了回去。

  楊夫人清了清嗓子,扭著腰肢走了過來,協肩諂笑道:“我瞧這位就是他那位一句話道破真諦的‘大恩師’了。”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弄玉的只是象徵性地點點頭。我禁不住問道:“敢問夫人是何事?”

  楊夫人輕笑道:“原來你就是那位與大恩人一同前行的俊俏少年郎了。”我一時不大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正想著怎麼回答,她卻繼續接道:“那死鬼聽公子說了一番話,回去以後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這一年做了許多錯事,決定重新開始守孝了。”

  弄玉說的是叫他不必再尊敬長輩,怎麼一到她口中就變成幫助他們了。但是轉念一想,弄玉似乎是欲擒故縱,好在姓楊的良心未泯,若是沒成功,說不定會適得其反。

  我歪頭看著弄玉,許久才得出一個結論:“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他笑了一下,沒接話。我說:“難道你從來都不會否認自己做的事不是壞事嗎?”他又笑了一下,還有沒有回答,兀自端了楊夫人送來的茶杯,用蓋子撥著杯中的茉莉花茶。卻又將茶放了回去。

  我正打算說話,弄玉就晃了晃食指:“茶太淡,不夠濃烈。還是酒好。”我又語塞了。要說什麼他都知道了,真沒意思。不時精神恍惚,看著他頸處的鵷紋領口。一時又是一陣心猿意馬,滿腦子都是前一夜發生的事,晃了晃腦袋。

  沒隔一會兒,楊源才就端著幾道菜來了,菜香飄逸,我吸了一口氣,肚子有些惡劣。他將菜放到了桌子上。楊夫人則是理所當然地坐在桌旁,拿著筷子等自己相公端菜。楊源才端了幾道菜,又笑得十分殷勤:“兩位公子,我想請你們來這裡吃飯的原因,她大概都告訴你們了吧?”

  弄玉點點頭,眉頭卻是緊鎖著的,似乎已經不想待在這裡了。楊源才又繼續說:“那我再給你們做幾道菜,你們等等啊。”楊夫人責備道:“要做快做,怎麼這麼多廢話的。”我實在是看不過去了,乾笑道:“我進去幫幫楊兄。”然後站起身。楊夫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一絲詫異的神色,弄玉沒怎麼在意,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頓時有些懊惱,急衝衝地跑到了廚房。楊源才正蹲在柴灶旁,拿著一個麻扇朝火煽風,豆大的汗珠落了下來,更覺得有那樣的夫人他還真是倒楣了。我走到他身邊,輕聲喚了他的名字。結果他還是被嚇著了,反應過來以後才呵呵笑道:“公子,你在外面歇著,我馬上就做好了。”

  我跟著蹲了下來:“我來幫你好了。”他立刻就搖搖手,笑得很憨厚:“沒有關係,小蘭她不喜歡做飯,我給她做就好。”我無奈道:“難道你就沒想到要和她換換的?夫妻間不應該是互相勉勵的麼。”

  他掛著一臉甘之如飴的表情說:“不會,幫她幹活,我樂意。”見他似乎已經養成了習慣,我只得替他拿出盤子和碗。突然想起以前花花做飯時我也幫過她,可是每次她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拼命叫我住手,還說什麼丫頭服侍少爺,天經地義。直到知道她是弄玉的妻子以後,更是感到心寒。

  “哎,你或許會認為我很傻,但是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會在夢中看見一個女孩……”他有些尷尬地笑笑,又繼續說道,“她一直都像是活著一般,我一直都認為那只是夢而已,可是在我看到小蘭第一眼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是一直沒有來找我而已……但她一直存在。”

  他說著說著,眼中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淚霧。我忍不住笑了笑,這男人竟把愛情看這麼重要,還相信命中註定這麼一回事。不過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楊源才的傻,和我比起來,和弄玉比起來,真的算不了什麼。

  楊源才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抹了抹眼淚,繼續煽火。我幫他將菜盛入了盤中,卻猛地聽到旁邊傳了“砰”的響聲。我轉過頭去,卻看到楊源才暈倒在了地上。我原本以為他是蹲久了頭昏才會這樣,但是當我翻過他身子來的時候,嚇得手都抖了。

  他的臉上突然多了許多暗紅色的疽瘡,看上去像是中了奇毒,若不是他還有微弱的呼吸,我會以為自己攙扶著的是一具屍體。這張臉讓人噁心到想吐,但是倘若現在不救他,他大概真會變成屍體。我吃力地背起他,儘量避免碰到他的臉,朝門外跑去。

  結果還沒走到大廳,就聽到了那兒傳來了楊夫人說話的聲音:“公子生得可真是逗人喜歡,不如今晚來我房裡,我們好談談心,賞賞月什麼的……”一股火氣直沖到了我的腦海中。背著楊源才的雙手緊緊地握著,身體似乎都要燃燒起來。我現在很想做一件事,就是把這不要臉的賤女人拖出去宰了!

  我往門口移了一步,弄玉有些清冷卻極其誘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夫人真是太客氣了,為何要等那麼一會呢?不如現在我們就……”

  怒氣在聽到弄玉的話以後,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否有考慮過我的想法?呵,我簡直是自欺欺人。他不曾給過我承諾。他不曾屬於我。我站在那珍珠簾子面前,看著大廳裡面模模糊糊的兩人的身影,淚水竟就這麼釋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躲在簾子後面的小相公,你一直背個大男人不嫌重麼?”我的腳步極輕,尋常人是無法發現的,可是這楊夫人卻發現我的存在了。一切沒那麼簡單。我有些困窘地抽出一隻手胡亂擦了擦臉,走了出去。

  弄玉冷漠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我背上的楊源才,先是朝我走了一步,又立刻停住了。迎上了他的目光,我咬咬牙,用同樣的目光與他對峙著。

  楊夫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小相公可是救了奴家一命呢,你若是不出來,奴家就要被梅影公子給送上西天了。”她無畏地說完這句話,還露出了一個極其嫵媚的笑容。

  弄玉愕然道:“你為何會知道……”楊夫人笑道:“整個武林誰不未聽過梅影公子的大名?為奪《蓮翼》,弑父母,殺弟兄,收養了一名孌童,隱居若干年,成日沉迷於分桃斷袖之美色中,狂且恣行,荒淫無恥……就連奴家都對您景仰得緊呢。”她一邊說還一邊撫摸著自己的雲鬢,似乎一點都不害怕。

  我原本就很糟的心情這會兒更加難以言喻了。想來那名“孌童”指的就是我吧。但是更讓我沒法接受的,是弄玉居然會做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

  弄玉連眉都未蹙一下,還淡淡地笑了一下,優雅從容:“夫人還真是瞭解在下了,不過在下就算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會知道,名威天下的‘蜚蠊血母’竟然會是這樣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血王大人還真是煞我輩了。”這下我更是錯愕到說不出話來。

  蜚蠊血母,蜚蠊教教主即蜚蠊血王的夫人。

  這對夫婦擅長用毒。只要中了他們的毒,不久就會死亡,死狀不堪入目,且屍體就會被蜚蠊爬滿,最後腐爛至發臭。聞者折壽,觸者立弊。而且這對夫妻極愛嗜血,遂人們就稱他們為“蜚蠊血母”,“蜚蠊血王”。

  可此時弄玉卻對這蜚蠊血母如此禮遇,一個明責,一個暗諷,我也聽不大出他們究竟在較個什麼勁。但是一想到這我就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體,如果這楊夫人真是蜚蠊血母,那我背上的楊源才肯定早就死了。我緊將他拋下。他連臉上的顏色都變成了絳紫色。

  楊夫人突然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哈。小相公反應還真是快。你要再背上這死人半柱香的時間,那不止是他會變成個大番茄,連你也……”故意停下,玩味地看著我臉上的反應。心寒到了極點。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弄玉。

  他一定知道我背著他會有什麼後果的,可他沒有叫我放開。我不明白他的轉變為何這樣大,只是感到很冷,全身都很冷。正如蜚蠊血母所說,我溫采只是他的一個孌童。可我發現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心很疼,疼得無法呼吸。

  我看著地面,眼淚早已將視線模糊,很痛苦地憋出了一句話:“溫采自小就是個孤兒,早就沒什麼好牽掛的了。”弄玉猛然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冰冷,卻異常落寞。

  楊夫人微微一怔,又笑了:“真不愧是梅影公子的人,連優童都是那麼有骨氣的人。”弄玉漠然道:“夫人,您的話說完了嗎?”楊夫人臉色微微一變,轉眼卻又笑得極是坦蕩:“說完了,公子可以動手了。”弄玉面無表情地說:“夫人,下輩子挑男人要慎重,別再尋血王這樣帶毒的男人了。”

  楊夫人的眼眶卻是微微一紅,悲涼地笑道:“錯不在我,亦不在他,我自願被他利用,他心安理得地利用我,我們互不相欠,旁人憑什麼來評論我兩之間的事。再說,何謂帶毒?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會比人心更毒。”

  弄玉一臉平靜,從桌上抽出一支竹筷,倏然朝楊夫人扔去——楊夫人眼中的神采立刻就像煙灰般散飛去了。我看著地上躺著的楊源才,再看了看同樣是沒了呼吸的楊夫人。他們雖然沒有感情,卻都是一樣的傻——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放棄了自我,到頭來卻被人一腳蹬開。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弄玉。他看著那個已經僵硬的蜚蠊血母,默默不語。說不定哪一天他心情不好了,隨手就會把我殺掉。我害怕死亡,可是如果是死在弄玉的手上,或許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

  我不知道弄玉為什麼要殺掉蜚蠊血母,更不清楚“楊夫人”為什麼要殺掉自己的丈夫。只知道隔了許久,弄玉突然說:“我們今天晚上就走吧。”我點點頭,他卻沒有看到——因為他說完這句話,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徑直走出去了。

  又是一次通宵的路,這幾天連續熬夜讓我的精神變得萎靡起來。弄玉沒有告訴我要去哪裡,只是牽著馬徒步在前方走著。跟在他的身後又走了好長一段路,他一直沒有回頭。以他的功力,就算我在幾裡外都感應得到我的存在,我知道。只是看著他的背影,越發覺得身上很冷。想起前兩天發生的事,覺得自己好丟人。或許……我真的什麼都不是。

 

  第八章墩圩歌節

  從上一個村子走出來一直都是小樹林。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只知道地平線處的曙光又隱隱透了出來,如一片無邊無際的淡黃輕紗,一直渲染到山的另一端去。

  越過一片叢林,終於看到一個小村落,帶著濃濃的民族氣息。依山傍水的吊腳斑斑駁駁的木板牆和失去光澤的門扉,以及被挑擔子的小販踩踏得光溜溜的石板路,都告訴人們它們年代的久遠。樓其間一條用青石板鋪成的狹長而彎曲的老街。初升的朝陽中,吊腳樓的燈光便留住了沱江上過往的船隻。槳聲燈影裡的溪水邊,站著許多少數民族的姑娘。

  我突然想起爹和娘曾一起出去遊山玩水,回來以後娘穿著她們這樣的衣裳,坐在櫻花飛舞的花園裡,撥動著她的玉琴,神似仙子。爹當時就告訴我,采兒,以後你娶妻了,一定要找和你娘一樣美的女子。娘總會有些羞赧地罵爹爹不正經。

  記憶中爹和娘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了,能記住的事,寥寥無幾。跟在弄玉的身後,突然發現,我的人生不知何時早就被他填滿了,似乎,只剩下了他。

  弄玉朝著那幾個姑娘走了過去,拱手問道:“在下正欲前往零陵,想請問姑娘這裡離那兒還有多遠?”那幾個壯族姑娘的臉倏地紅了。弄玉只大方地微笑著,等著她們回答。沒一會,一個姑娘走了出來,笑吟吟地說道:“咱們這兒叫馮乘,也是屬於零陵管轄的,您若是要去零陵,朝北邊去,幾個時辰就到了。”

  那姑娘頭髮偏右挽鬏,插以小梳。頸項處戴一個銀項圈,另掛一條銀鏈垂及胸前。紮著刺繡素花腰帶外穿窄袖大襟衣,穿百褶裙,前面搭縞素圍腰,刹是好看。

  弄玉回之一笑,朝著那姑娘指著的地方走去。那姑娘喚道:“公子,看你們也是連夜路的吧?若無甚急事,還是在這裡住上一宿,否則身子承受不住。”弄玉轉過身來,問道:“你可想在這裡休息一下?”我一時有些手忙腳亂:“我怎樣都可以。住也可以,不住也可以。反正我不累,休息不休息無所謂。”說完以後真想砸死自己,淨說廢話。

  弄玉盯著我的臉瞅了半天,又對那姑娘說道:“唔……你們這裡可有客棧?”她卻是笑得更加燦爛了,看著我說道:“我看您和這位公子是兄弟吧?我們家裡有個別苑,原本有兩間房,但現在住了一個零陵的客人,所以只剩了一間,倘若二位若是不嫌棄,就住在那吧。”

  弄玉點點頭:“謝謝姑娘,還未請教姑娘芳名?”那姑娘臉上微微一紅:“我叫零羅,攢零合整的零。”弄玉笑道:“原來是羅姑娘,在下弄玉,字梅影。”我問:“她不是姓零麼?”弄玉說:“有些壯族的人名是把姓放後面的,我還未聽過‘零’這個姓氏,所以猜姑娘應該是屬於名置於前了。”

  零羅和那幾個姑娘都著實吃了一驚。零羅道:“我還真未聽過哪個漢人知道我們的習俗呢,公子當真是博學多才。”弄玉但笑不語。零羅對那幾個姑娘說道:“姑娘們,叫小薛去給他們備幾件換洗的衣物。”那幾個姑娘應了一聲,退了下去。她對我們說:“二位公子請隨我來。”然後就朝著一棟比較大的吊腳樓走去。

  我們隨著她走了進去,那吊腳樓周圍生著許多鬱鬱蔥蔥的韜樹,後面是一條比較寬的淺溪。桃花流水,清流激湍。

  進了大廳,從右邊的小門進入,臥室豁然開朗,竟比客廳要大上許多。零羅的家人還真是樸實而善良的人。沒一會,幾個丫頭就把新的被褥和衣物放到了床鋪上。

  零羅道:“今天是‘三月三’,也是‘墩圩’,我們叫它‘窩墩’,是咱們壯族人民的傳統節日,方圓幾百里的人家都來參加了這個活動,你們隔壁的公子就是專程從零陵來參加宴會的。宴會從戌時正刻開始舉行,你們也來參加吧。”

  弄玉點點頭,謝過了零羅。零羅見他答應了,又笑了笑:“我叫丫頭們給你們準備沐浴,到時候一定要來哦。”見弄玉又耐心地點了頭,她才出去。頓時屋裡只剩我們兩人,氣氛又變得有些怪異。我躺到床上去假寐,弄玉一直沒說話。

  過了一會,門外傳來一個丫頭的聲音:“二位公子,水和衣服已經備好了,你們從正廳的側門進去就是了。”我假裝沒聽到,繼續睡覺。隨著我就聽到了關門的聲音。看樣子是弄玉沐浴去了,他也沒有叫我。

  一時間覺得有些氣餒,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是怎麼也睡不著,只得直接坐起身子,對著竹地板發呆。後來想想也該洗洗身上了,翻下床跑了出去。

  剛推開浴室的門,我就傻愣住了。

  整個浴室裡都飄著淡淡的徘徊花香,還有熟悉的體香。迷漫的氤氳,霧氣繚繞。弄玉正坐在浴池中,修長的手搭在浴池邊緣,仰著頭,側臉勾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幾片殷紅色的徘徊花瓣貼在他的身上,其餘的漂浮在水面,上下擺動。長髮漂在水面,就像一片輕柔的亮絲綢,與花瓣纏繞著,極是妖媚。

  “站在門口做什麼?要洗就快進來,把門關上。”他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動了動嘴。我走進去關上門,頗不自然地朝他走了幾步,就站住不動了。

  弄玉抬起頭,雙眼有些模糊地看著我:“難不成你想穿著衣服洗?”早知道會這樣,我寧可全身發臭都不來這裡洗了。我儘量不去看他,開始脫自己的衣裳。每脫下一件,我的心跳就會更加劇烈地跳動。

  把衣服脫完了以後,我遮掩著身子,慌忙地跳進了浴池,倒吸一口氣,忍住熱氣游到了池子的另一端,小心地蜷縮在邊緣,動也不敢動。弄玉玩味地看著我,朝我這邊移了過來。我更是手足無措地坐著,頭幾乎要埋到水中去了。

  很快我就感受到了身旁有些急促的呼吸輕拂在我的臉上。我朝那邊看去,卻看到了弄玉近在咫尺的臉。我的心中一跳,想往角落靠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把手肘擱在浴池邊緣,手背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采兒……你明明是個男孩,還是個小男孩。”我不解地看著他,結果一看到他的臉,又把頭埋了下去。

  他拉住我的手,將我拖了過去。水流激蕩,沖在我們倆人之間。我的身體開始發熱,連連往後退。弄玉在我耳邊低聲說道:“采兒,這兩天都沒碰你,你難受嗎?”那聲音撓得我心眼兒直發癢,緊搖頭,臉上像是被火燒著一般。他輕輕捧起了我的臉:“又撒謊。”接著一隻手就在我的胸前用力擰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呻吟了一聲,又立刻捂住了嘴巴。

  “采兒,說你想要。”弄玉將我攬得更近了些,兩個人的身體幾乎要貼在了一起。我的身體開始瑟瑟發抖,急得簡直要哭出來,想鑽到水底去淹死算了。他這兩天對我這麼冷淡,現在稍微溫柔一些,我竟然就不生氣了。我沒用,孬種一個!

  弄玉沒再逼問,俯下頭細細吻了吻我的唇,然後把我轉了過去,背對著他。有些慵懶的聲音輕擦著我的耳膜:“晚上的宴會想去麼。”我說:“想。”剛說完就有些後悔了。照弄玉的性格來看,他不會喜歡這些人多的場合。可他卻反常地說:“好,那洗快一點,一會回去睡個覺,否則可沒有精力去玩。”

  背上似乎有一隻手輕輕撫過。我的心中一懍,慌忙問道:“你……你做什麼?”他撲哧輕笑一聲,說:“給你擦背呢,笨。”我翻了個白眼,自言自語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弄玉卻假裝疑惑地琢磨著:“非‘奸’即盜?那我們開始吧。”

  我嚇得全身都繃緊了,遠離他好一段距離:“你別……我不說話了總行吧。”他靠過來,用濕潤白皙的手摸著我的臉頰,歎了一口氣,說:“我只是問問而已,你緊張個什麼勁兒?不要就不要,轉過去,我給你擦背。”然後,他的手就一直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這個背擦得很痛苦。

  從浴室出來時已是酉時二刻。再一會兒墩圩就要開始了。弄玉換上了零羅叫送來的衣服,才發現那是壯族的服裝。布對襟衣,上刺繡雲雷紋和蝴蝶紋,圓領闊袖,兩襟扣子用布織成,褲子也是布,褲口寬大,因為是過節,所以配上了一雙龍鳳鞋,身上也有許多透雕打成鳥獸花卉的小鏈穗。

  壯族的衣裳女子的要好看很多,可這一套壯族男裝穿在弄玉身上,卻顯得光彩照人。他的皮膚偏白,配上銀制的飾品更是顯得風度非凡。弄玉微笑道:“怎麼,不好看?”我板著臉道:“本來長得就不怎麼樣,還穿這麼醜的衣服,簡直就是個醜八怪。”弄玉卻沒有生氣,輕笑道:“可惜有人就是喜歡醜八怪。”

  我的臉上又是一陣滾燙,怒道:“你說什麼呢。誰喜歡你了?”弄玉露出了類似無賴的笑容:“誰應我就是誰了。”我懶得和他再說,自己換上了和弄玉那套極其相似的衣裳。弄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錯,采和我就是不一樣,穿上這套衣服可是好看極了。”

  門外,盛裝打扮的族人們接踵而至。姑娘們相約到“墩圩點”搭歌棚,用自織自染的各色土布圍棚,比賽哪個歌棚搭得寬敞,哪個歌棚的布織得工藝精美。歌棚內設座備茶,款待前來對歌的小夥子們。四周鄰近的村寨,民眾蒸五色糯飯以接待遠方來客。弄玉說一會還有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活動,一個是拋繡球,一個是碰彩蛋。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只想快參加宴會。

  戌時正刻。來參加的人卻依然在加,頓時整個小村落人山人海,小夥子在歌師的指點下與中意的姑娘對歌。男青年先主動唱“遊覽歌”,遇到合適的對象,便唱起邀請歌。女方若有意就答應。男青年再唱詢問歌,彼此有了情誼,唱愛慕歌,交情歌。

  若姑娘覺得哪家小夥子人才歌才都滿意,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將懷中的繡球贈與意中人,他則報之以毛巾之類的物品,然後歌聲更加甜蜜,遂訂秦晉之好。

  我還從來沒聽過這種習俗,現在看到了,覺得挺好玩。正想和弄玉說話,轉頭就不見他蹤影了。四處尋找,怎麼也看不到個相似的人影。身後一擠,我就往前撲了過去。也沒看清前面有什麼人,就栽倒在了一個人的懷中。

  抬頭一看,卻看見一張俊美的面龐,看上去略顯稚氣,年紀似乎比我小,雙哞清明亮。我忙站直了身子:“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那少年笑著擺擺手。他身邊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咦?這不是方才那位公子嗎?”站在他身旁的人竟是零羅。她手中正拿著繡球,似乎正準備拿給這位少年。

  她被我這麼一看,臉立刻就變得粉紅,正欲遞繡球的手也收了回去。我知道這下自己是棒打鴛鴦了,內疚不已。那少年乾咳兩聲:“聽公子說話口音不像本地人,可是外來的?”我點點頭:“我們只是路過這裡,認識了零羅姑娘,她邀請我們參加‘墩圩’的。”

  少年看了看零羅,與她會心一笑,又從零羅那裡拿了一個東西放在我手中——一個染成五顏六色的熟雞蛋。我疑惑地看看那少年。他說:“你留著,一會有用的。我們還有事,一會見。”我原本想問問這有什麼用,聽他這麼一說,也只好住口。

  待拋繡球的活動結束以後,人們又開始了“碰彩蛋”。我也終於在一堆人群中找到了弄玉。許多姑娘都待在她身邊,不時往他手上看去。我忙跑過去,卻看到他手中也拿著一個彩蛋。他見我來了,微笑道:“怎麼,你的彩蛋也沒有吃嗎。”

  我指著手中的彩蛋:“原來這個蛋是用來吃的呀?”我看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弄玉的。然後把彩蛋靠到了他的彩蛋旁對比了一下,喃喃道:“我這個的顏色好像沒你那個好看……不過都是要吃的……”然後就開始剝雞蛋殼。

  剝好了以後我一口咬了下去,味道還挺不錯。可是為何周圍的姑娘都在看著我們?眼睛瞪那麼大做什麼?就連弄玉都是睜大了眼看著我。我慢慢咀嚼著口中的雞蛋,小聲問道:“你不是說這蛋可以吃的嗎?”弄玉點點頭:“是可以吃的。”我含糊地說:“那她們為何這樣驚訝?”弄玉指了指我的蛋,又指了指他的蛋,歎道:“你不懂麼。”我歪著頭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難道我不能在你面前吃?”

  “不是不能吃,只是你的彩蛋碰著了那位公子的彩蛋了。”聞聲望去,才發現是剛才那位少年。我問:“難道碰著蛋是忌諱?”他極力忍笑:“當壯族的某位男子看上了一個姑娘,就會拿自己的彩蛋去碰那個姑娘的,如果那位姑娘對他也有意思,就會讓他碰,然後兩人一起吃那個彩蛋,這就是‘碰彩蛋’。”

  我心虛地看了看弄玉,他的眼睛彎了起來,笑得好生愜意。隔了半晌,周圍的人終於哄堂大笑起來。我窘迫得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我又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有意的……而且我不是壯族人,這個不算。”那少年調笑道:“入鄉隨俗嘛。乾脆你們今天就在這裡洞房了。”我扔掉了蛋殼,抱頭大叫:“和他?!不要——!”

  說完拔腿就跑。跑出好幾十米以外了,都還聽見後面驚天動地的狂笑聲。停下來以後才發現自己是在一個樹林裡,覺得自己是激動過頭了。現在見誰我都不怕,只要不見弄玉就好。可是現實總是事與願違,弄玉的聲音立刻在我身後飄忽響起:“你跑這麼快做什麼。心虛了?”

  我的心上一跳,轉過頭,發現他正抱著胳膊,臉上掛著一抹深意的笑容。連忙又退了一步,他卻立刻走到我的面前,將我推在了樹上:“采兒,告訴我,如果真要你和我洞房,你會不會答應?”我的聲音都在發抖了:“開……開什麼玩笑。”

  弄玉沒再問我,兩片唇慢慢靠了過來。

  這時,一人的聲音忽然響起:“我真不知道會把這位兄台給嚇跑,算是我錯了,在這裡給您陪個不是。”我立刻推開弄玉,按住自己的胸口連連喘氣。那少年真是救了我一條命!我笑了一下:“不,不,是我自己太急了,不關你的事。”那少年笑道:“兄台不生我的氣就好,還想請教尊駕如何稱呼?”我說:“溫采。”

  那少年笑道:“在下姓秦,名印月,無字。”秦印月道:“我見你們是外地的,是出來遊玩的嗎?”我想了一會,道:“我和……嗯,這位兄弟打算去零陵。”弄玉輕笑出聲,這個混帳東西。秦印月喜道:“原來如此,我就是住在零陵的,不如二位隨我一起回去,路上也有個伴。”

  “好啊。”“不用了。”前面那句是我說的,後面那句自然是弄玉說的。我忙搶先道:“秦兄就跟我們去吧,他和你逗哏呢。”我估計弄玉的臉色現在一定難看得緊,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或許是太久沒有受到這樣的禮遇,有人對我熱情一點,我就會受寵若驚。

  三人就一同朝零陵走去,沒隔多久就到了邊境。突然想起了秦印月和零羅的事,於是問道:“秦兄和零羅姑娘可是許了婚配?”秦印月道:“方才若不是你撲倒了我,可能我們就真這麼成了……只是習武之人居無定所,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那個小村落裡,所以,我還得謝謝你沒讓我失去理智。”我說:“那你的志向是什麼呢?”秦印月有些靦腆地笑了:“行俠仗義,懲惡除奸,做一個義薄雲天、生死之交散遍五湖四海的大俠。”

  身旁的弄玉又低笑了一聲。如果秦印月真要除奸,那第一個除的人大概就是他弄玉。可我偏偏和秦印月是同一條道上的:“你年紀不大卻有這樣的志向,溫采真是佩服極了。”秦印月笑道:“我第一眼見溫采兄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我有些激動地說:“溫采亦是有如此想法!”他微微一笑:“那我們何不八拜為交,義結金蘭。”我大聲說道:“好,我今年十八歲,你呢?”秦印月說:“那剛好比仁兄小一歲,一會我們就進城去歃血為盟,可好?”我用力點頭。

  此時我的心情是從來都沒有過的熱血沸騰,我竟然有了一個義弟,他的名字叫秦印月。在我全家都被殺害之後,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親情。零陵城牆周圍,月光從樹縫中灑落,秦印月的瞳孔卻顯得比月光還要明亮。

  任何事都是這樣——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即便付出了感情,也要看人家願意踐踏,還是願意珍惜。或許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無條件付出。但僅有一個,倘若錯過了,便不會再回來。而我怎麼都不會想到,那願意為我付出一切的人,竟是最無可能的那一個。

 

  第九章酒惠聖人

  我們剛才進城,就看到一個孱弱的中年男人正被一群人毆打。

  那中年男人一見著我們,就像發狂一樣跑到我們面前,扯著嗓子大叫:“酒惠聖人,求求您救救我,我就要被他們給打死了,求求你救救我……”他跪倒在弄玉面前,一個勁地磕頭,淚如泉湧:“酒惠聖人,我求求您救救我吧。我給您磕頭了,我給您磕頭了!”弄玉淡然道:“你認錯人了。”

  後面那幾個人見著有人來了,有些忌諱,停了下來聽他說什麼。那個中年男人又繼續哭道:“我知道是您,我見過您的!您現在要不救我,我就要給他們打死了!”他努力搖著弄玉的褲腳,可是弄玉依然不為所動。

  我輕運內力,倏地躍到了那幾個人面前:“你們幹什麼欺負他。”為首的那人啜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個小毛孩,管老子們什麼閒事?我們愛打不打,是我們的事,用得著你來插手麼——嗚!!”他還沒說完,我就用腳挑起了地上的不明物體拋到了他嘴中。

  其他幾個人看著老大被欺負了,全都蜂擁而上。看他們的武功路數如此紊亂,就知道肯定都是一群無用之徒,我輕身一躍,就飛到了半空中,從衣袋中迅速抽出了一些在村莊裡撿的綠豆,往他們臉上灑去。

  “啊——!”整齊的慘叫聲。我躍回地上,看見他們紛紛倒地,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我居然動手把他們殺了。身子一震,往後退了一步。身後傳來了響亮的鼓掌聲。弄玉極動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真不愧是我親手培養出來的孩子,厲害,你的武功看樣子是越來越好了,就快超過我了。”

  可是他說的每句話都像利刃一般狠狠紮著我的心。我……我竟然殺人了!

  那個求救的中年男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秦印月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想他大概還沒見過這麼血腥的場面吧。而弄玉只是一直含笑看著我。

  這時候天已全,以前一直不知道這座以“錦繡瀟湘”馳名各地的城看上去會如此雄偉。高高矗立的雕樑畫棟,鱗次櫛比地排列在拱形的城門上。夜色中無法看清城裡的景象,只覷見幾輛轓停在門前的道路旁。

  秦印月邀請我們去他家過夜,弄玉拒絕了。我本想和這個義弟多聊聊的,但想到我們的確不好打攪別人,也就沒有再說什麼。秦印月似乎很失望的樣子,告訴了我們他家在九嶷山下,然後自己離開了。

  此時就連客棧都差不多打烊了,我原想問弄玉我們住哪兒,但一想到他剛才諷刺人的話,我更是不想再理睬他。只是跟著他走。

  城中貫穿著一條碧綠水帶,蜿蜒曲折,繞山丘,穿田澗,瀟水泫泫流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也不知沿岸走了多久,方見著一片十裡紅樓,從外面便可看到裡面極是奢華的碧閣,弄玉走到了一座府邸面前,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此時我還是禁不住在後面問道:“你這是去哪,不要私闖民宅。”弄玉轉過身來,莫名地看著我:“我回家都有錯麼。”我頓時目瞪口呆:“你到底有幾個家?那之前你住的地方又算什麼。”弄玉思索了一下,道:“那個小破宅子,隨便買來住的。”

  小破宅子。如果我沒記錯,我住的那小屋外面,貌似一個豪宅的後院。我又問:“你哪來這麼多錢去買這些房子。”弄玉更是答得理所當然:“有錢又怕死的人這麼多,你說我哪來的錢。”我怒道:“你竟然威逼別人給你錢!”弄玉擺擺手:“我可沒有這麼做。”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靠在門上,一臉慵懶閒散地看著我:“你都知道一把綠豆就能解決的事,何必用‘逼’的呢?”我立即想到了剛才殺掉的幾個人,正是用綠豆……弄玉竟然是直接把那些有錢的人宰了,再去別人家裡取劫錢財。我指著一臉柔笑的弄玉,手和聲音都在顫抖,痛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天理難容!”

  誰知我剛說完這句話,弄玉卻是笑得花枝亂顫,明月投落下光芒,將他的臉也倒映成了淺淺的月白色。我不知道他最近是在玩什麼名堂,動不動就嘲笑我。他做過的壞事太多,我也不想去問了,我搶在他前面,沖到了他家裡面,隨後便聽到了弄玉關門的聲音。

  若不是我認識弄玉,我光看著這裡面的景色,定會以為是一個文雅書生住的地方。庭院中種著各種各樣的牡丹花,似荷蓮、瑞蘭、花葵、冠世墨玉、瓔珞寶珠……種類數不勝數,讓人看了眼花繚亂。

  從大門處就可以看到正堂中央掛著一幅美人弄月圖,篇幅頗大,畫中之人是一個少年,身著一席白如迭雪的衣裳,獨立于月光下,木桂前,顧盼生姿,淡雅媚人。清冷,卻又帶著幾分邪佞之氣。

  我看了看那畫上的少年,又看了看弄玉,半晌才勉強問出口:“那人是你?”弄玉的神色似乎頓時就黯淡了許多,點點頭。我說:“那作畫之人不會是你自己吧?”他搖搖頭,依然不發話。

  畫中的弄玉雖和現在相貌差異不大,卻像一個未諳世俗的孩子,無憂無慮,稚氣未褪。對於弄玉的過去,我是完全不知道,但光聽蜚蠊血母說過的那幾句話,大概就能猜到他在江湖上惡名昭著一定有什麼原由。不過與我無關。倘若知道這些消息就能躲掉那些奇怪的臉紅心跳,我還求之不得呢。

  這一晚弄玉依然與我同眠,沒有碰我,只是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睡得十分沉穩。我從來沒覺得弄玉這樣需要被人保護過,原本纖瘦的身子更讓我覺得他像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孩子。或許對他來說,我不算什麼。我只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沒什麼優點,所以也不敢多想。待在他身邊,能偶爾給他一些安慰,就夠了。

  次日清晨弄玉已經沒在身邊了,每次與他同床都是這樣,起來的時候,人早就離開了。我經常想,會不會有一天醒來,發現他已經走得很遠,再也不回來了。

  家裡只有幾個丫鬟在打掃房間,突然想到了燕舞。或許她還沒有回來。無聊至極,只得出門去逛逛。零陵是我憧憬了很久的地方,聽說這裡的景色比仙境還要漂亮。白天的零陵比晚上要繁華得多,人們的生活也挺好,穿著上等布料的老百姓隨處可見。

  一路上買了一些小吃,一直都聽到有人在說“酒惠聖人”的事。我突然想起那個給弄玉下跪求他救命的中年男人,似乎就是一直在提著個“酒惠聖人”。看樣子他是認錯人了,畢竟那是晚上。我拉了一個小販,問了他有關這個人的事。

  酒惠聖人姓桓,酒惠是他的字,六王爺的小兒子,是一個富商,住宅在京師長安。每一年,他都會遊遍全國各地,賑災,分發銀兩。人們為了表達自己對他的崇敬之情,就在他的字後面加了“聖人”二字。據說他曾經有一個哥哥,多年前是全長安公認最美的人,卻沒人願意提起他的名字。

  其實這些都只是小菜。重點是,這給人感覺很像年過半百老頭的“聖人”,竟是一個年輕俊美的翩翩公子,全城的姑娘都想嫁給他。就連許多已經成了親的婦女都對他想入非非。據我所知,這類人或許長得不怎麼樣,只是因為品高尚,人們越看越順眼罷了。

  逛了大約一個時辰,打道回府。走過一條小街,再穿過一個小巷,有一間茶樓,走到茶樓後,再繞回去。確認自己是迷路了。想起了秦印月告訴我他家住在九嶷山下。正準備問別人九嶷山在哪,卻見著前方有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人站在人群中十分翹楚。周圍無論多麼嘈雜多麼混亂,他依舊是淡雅而出脫的。身著淡紫色綴水墨錦衣,舉止優雅高貴,長長的頭髮如玉般傾瀉下來,直至腰際,在陽光下反射出錚亮的光。我嘴邊竟不由自主掛上一絲自豪的微笑,果真他走到哪裡都是最顯眼的。

  我激動地跑過去,卻發現他身邊圍了很多人,也不知在做什麼。本想喊他,但是我才發現這麼多年了我竟從未叫過他名字,只得拉住他的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的。”

  他轉過頭,神色略顯詫異。可是更詫異的人是我。這名上去雖然雍容閒雅,卻不是弄玉。這世界上竟有背影如此相似的人。仔細一看,才發現其實他的面容和弄玉亦是有幾分相似之處的。只是這名公子比弄玉多了幾分溫柔和文雅,卻沒有弄玉的邪佞和妖媚。

  那人微微一笑,柔聲問道:“這位公子,請問有事麼。”我頓時心中一跳,又想拍自己兩巴掌。我跟著弄玉待在一塊太久,已經變成怪人了。竟會對男色無法抗拒。他就輕輕笑一下而已,竟然緊張成這樣。

  我恍然說道:“沒事,沒事。”但眼睛是怎麼都無法從他臉上移下來。他有些尷尬地說:“那……公子的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我一直抓著他的手不放。我真是丟臉丟大了——眾目睽睽之下,竟拉住一個男人的手不放,還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人家肯定把我當變態了。

  我像甩掉一個燙手山芋一樣放掉他的手,然後迅速轉身。就在我正準備一溜煙沖出人群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清脆的笑聲。我聞聲望去,看到了站在那公子身邊的一個少女,約莫十七八歲,眉清目秀,雙瞳剪水,水靈靈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個機靈的丫頭,可我此時看去就覺得她令人生厭。就沖著她那笑聲,都知道她在嘲笑我。

  果真她驗證了我的想法,嬌笑道:“看來我家公子還真是厲害,竟然會讓男子都看得神魂顛倒,還抓著他的手不放呢。”我原是想逃跑的,此時聽她這麼一說,倒是來氣了:“我只是看錯人了,若有得罪,還望見諒。”那丫頭卻似沒聽到我說的話一般,繼續找茬:“最好玩的是,公子臉上似乎沒長什麼東西嘛……”

  那紫衣公子打斷她說:“九靈,不得無禮。”然後轉而對我說道:“九靈說話是這個樣子,還望閣下大人有大量,不與她計較。”那死丫頭站在旁邊用一種不可一世的眼神看著我。我拼命忍住氣,擺擺手,正欲離開,卻又一次聽到她諷刺道:“哎呀呀,某位大少爺就甭裝大度了,其實氣得要命,還充什麼君子。”

  “你……”我瞪了她一眼,心想好男不跟女鬥,算了算了。她卻依然咄咄逼人:“九靈今兒個算是見識到龍陽安陵之美了,公子您快看,那個男的生氣起來比個姑娘還要忸怩,您說他是不是斷袖之寵?”那紫衣公子沒有怒容,說話卻明顯帶著責備語氣:“九靈,你又背著我去看那些雜書了。”

  九靈嚇得倒抽一口氣,連忙閉了嘴。她居然說我是斷袖之寵!原本有氣,但仔細想來,我的確是喜歡男子,她也沒說錯。心裡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氣餒,我與弄玉雖然沒有談情說愛,卻也有了不正當的關係,在別人眼裡這是變態的行為。只是一想著弄玉,整顆心不由得又開始撲通亂跳。

  此時,那個極是溫柔的聲音又在我背後響起:“這位公子,我見你一直在四處張望,敢問您可是迷路了。”我一聽那聲音,不由心神一蕩。丫頭說話尖銳又無禮,主子卻又有如此輕柔的聲音。我轉身,儘量看著他說:“是。”他微微一笑,道:“公子想去何處?興許在下可以盡微薄之力。”

  我一聽他說話那麼文縐縐的,一時還有些不習慣,還是弄玉那樣好一點,雖然開口都沒什麼好話,但是讓我聽著沒這麼彆扭。我只得說:“你可知道弄玉住哪。”那紫衣男子微微一怔,轉而歎惋道:“弄玉麼……還真是故人了。公子請隨我來。”這人竟然認識弄玉。只是見他好像不大高興,就沒再問他。

  他比了個手勢,示意我跟著他去,我看了看前方的路,卻瞧見九靈對我做了一個鬼臉,然後仰頭朝前面走去了。這死丫頭!

  我隨著那紫衣公子一同走著,一時心裡不免有些擔心,怎麼會有人待人這麼好的?我不過第一次見他,他居然肯親自帶路。有些放不下心,問道:“你叫什麼名?”那公子說:“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罷了。公子今日認識在下,已是在下的榮幸。”我笑:“我總不能一直你啊你的叫吧。”突然想起我一直沒叫過弄玉的名字,這麼多年還不是過來了。他說:“那倒也是,閣下可以叫我酒惠。”

  我大驚,原來這男子就是人們所說的那位“酒惠聖人”,不禁感慨道:“看來傳言是真的了,‘酒惠聖人’還真是一位翩翩公子。”酒惠微微一笑,卻也沒在意。他身邊的九靈倒是來勁了:“公子,我都說了他對你有……”看了一眼酒惠板著的臉,又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

  酒惠轉頭問我:“還想請教公子大名。”我說:“溫采。”酒惠說:“溫公子是從外地來的嗎?”我點頭。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亦沒再說什麼。也不知是為什麼,總覺得這個酒惠給人的感覺很熟悉,難道是因為他的背影像弄玉?

  沒一會,我們就到了弄玉的住宅。大門是關著的,我上前幾步,正待敲門,門卻自動開了。開門的人竟是弄玉。

  他冷眼看著我,又看了看酒惠。我不大明白他怎麼看上去這麼不高興,只得說道:“今天我出去迷路了,遇上了酒惠聖人,還是他帶我來的。”弄玉嘴角微微揚了一下,眼中卻不見笑意:“‘酒惠’、‘久悔’,你取這個名字還真取得妙極了。”

  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問道:“怎麼……你們當真認識?”弄玉依然是皮笑肉不笑:“何止是認識呢?簡直是‘深交’了,你說是吧,‘久悔’公子?哦不,或許我應該叫你桓雅文,是不是啊,桓公子。”

  桓……雅……文?

  我先是一愣,隨即漸漸明白了——那個殺害我所有親人、一把火燒光我家、令我不到十歲就變成孤兒的仇人桓雅文?!我的胸腔竟是遏制不住的劇烈起伏起來!

  我又是驚愕又是憤然地看著那個正低著頭的人,心中的怒火一瞬間開始瘋狂燃燒。八年了,我一直在日夜不停地練武,全然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緊緊握住雙拳——

  爹,娘!現在,我就在這裡替你們報仇!我要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第十章離別在即

  一直沉默的桓雅文抬起了頭,用一雙清的眸子看著弄玉。弄玉回望著他,眼中卻是無盡的恨意和冰冷。看到桓雅文那樣的眼神,我竟然全身都像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他啟唇也只說了一句話:“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怎麼聽都覺得他說話竟有些低聲下氣。我看了看弄玉,他戲謔地看著桓雅文,一字一句道:“桓公子今天居然有心情開玩笑了。”桓雅文咬了咬唇,雙眼有些模糊,不敢再看弄玉:“你還是不肯聽我解釋麼。”弄玉嗤笑了一下,抓著我的胳膊就往家裡面走,順手關上了大門。

  手被他勒得生疼,可是滿腦子都只有桓雅文喊出的那個字——哥。弄玉把我拖著進了屋子,狠狠地將我摔在了床上,自己坐到了椅子上,低頭不語。午時的陽光從窗櫺灑落,像一層金粉鋪在他的面孔上,我不敢說話,靜靜地看著他的側臉。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跟著我這麼多年,好像還一直不知道我的全名是什麼。”我小心地說:“你不是說你沒姓麼。”弄玉苦笑了一下:“我姓桓。”我乾笑道:“哈,原來你真的姓桓……”弄玉用手背輕輕撐著下巴:“方才那位桓公子,是我八年未見的弟弟。”

  手心漸漸冒出了冷汗。告訴我桓雅文殺死我父母的人是他,叫我練功報復桓雅文的人也是他。可是這種時候,他卻告訴我,桓雅文是他的弟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能報仇嗎?難道我要持著他給我的劍,用他教我的武功,去殺和他流著相同血液的人?

  我吸了一口氣,努力平靜道:“為什麼。”弄玉上挑的眼朝我這裡一瞥,輕笑道:“放心,我不會阻止你。否則我也不會告訴你是他殺了你家人。”我一下坐直了身子:“為什麼?他不是你弟弟嗎?”弄玉翹著腿,柔笑道:“你沒聽蜚蠊血母說麼,梅影公子弑父母殺弟兄,父母死了,弟兄還沒死呢,現在他要回去殺弟弟了。”

  “我不聽你胡扯。他做了什麼事?”看見弄玉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覺得心裡涼得徹底。弄玉道:“與你無關。”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力量,竟不由自主下床走到了他身邊。他回過頭淡淡地看著我,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蹲下身來,仰頭看著他尖尖的下巴,以及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

  我摸了摸他的頭髮,涼涼的,就像他那顆早已冰封了的心。他有些嫌惡地避開了我的手,把臉別到了另一邊,眼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我一直盯著他:“你真的想殺了他?”他猶疑了一下,點點頭。我又問:“真的?”他怔了怔,隨即皺眉道:“你煩不煩。”

  我一咬牙,雙手勾下了他的脖子,他眼中略微閃過一絲驚愕的神色,還未來得及反應,我已吻上了他的唇。但也只是碰了碰鬆開了。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吻別人,緊張得手指都在發抖,立刻抱住他的身子,頭埋在了他的懷中:“我不問你就是了。但你不要這樣,我看了難受。”

  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心裡一跳,渾身緊繃。他卻又挪開了手,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我鼻子一酸,眼淚流出,浸濕了他的衣裳。他身體微微一震,忽然將我緊緊抱住。霎時心慌意亂,我的臉開始微微發燙。

  “采兒,我還差許多事沒有辦完,等處理完了這些事,等你報了仇……我就帶著你回我們以前住的那個小屋,永遠住在那裡,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再也不出來了,好不好。”那聲音輕得就像縹緲的雲煙。

  怎麼都不敢相信是他說的話。我抬起頭,卻覷見了一雙溫柔的眸子。只知道自己越陷越深,再也無法從他的視線中抽離出來。或許,在那個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夜晚,在初見這個眼角綴淚痣的男子的夜晚,在我打算拋棄自己過去一切的那個夜晚……我就已經無法再從他的世界中離開了。

  弄玉這幾日都很忙,也沒顧著和我說話。我一無聊,就只一個人坐在後院的水池旁發呆。水池很大,周圍的假山倒映水面,不時幾隻紅色的蜻蜓點水拂過,在上面劃過一道道如碧鏈一般的漣漪。看著水面上蜉蝣跳躍,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那天晚上月光素白如紗。水面上泛起了一道明光錚亮的星斑,中央豎立著的仕女雕像頓時變得斑駁陸離,幾片翠色的荷葉漂在水面上,明明暗暗。我一個人待在庭院中,不知不覺又進入了走神狀態。我已經決意要做一件事。

  一個人在我身旁坐下。回頭一看,是弄玉。他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疲憊之色,總覺得他沒以前看去那麼好看,尤其是眼睛。或許是我眼花。我對著他笑了笑:“你的事忙完了?”弄玉輕輕搖頭:“估計是沒法了,我做事太不謹慎,原來父親告訴我的處世之道我是一點都沒打算去用,現在好了,遇到了麻煩,也得我自己扛。”

  詢問原因,弄玉慢慢說:“江湖上的人都已經認識我了,我這人沒做過幾件好事,謠言是越傳越厲害,人家一聽到我的名字就殺上來了。現在想辦一點事都沒法。”說完還痞痞地笑了笑。我說:“你想做什麼事?”他喟歎道:“殺兩個人。”我點點頭,還是有些不大習慣他這樣草菅人命。

  弄玉道:“一個是蜚蠊血母的丈夫。”我不解:“蜚蠊血母與你有仇?還是她的丈夫與你有仇?”他搖頭:“江湖上的仇哪一個不是結出來的。他妨礙了我,就得死。”我問:“你打算做什麼。”他隨意一笑:“不過是得到‘天下第一’的稱號罷了。”從來不知道貌似淡薄名利的弄玉竟會有這等野心。弄玉繼續道:“另一個人就是傳聞中的‘武霸天下’重火宮宮主,重蓮。”

  弄玉的武功奇高,在江湖上已經鮮有敵手,但是想與重蓮抗衡,或許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他不以為然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確打不過他。況且重蓮已經銷聲匿跡許多年了,只怕是尋到他都很難。”我問:“他既然已經不打算再重出江湖,你為何又要殺他?”他說:“如果一個很值錢的寶貝落到了你手裡,你很珍惜它,可你會天天看著它麼。”

  我說:“不管再值錢,都會膩的。”弄玉道:“那就是了。你把它丟在一邊,遺忘了很久。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個人把你的寶貝給偷了,並且宣告所有人那個東西歸他所有,你會把它搶回來麼?”我用力點頭:“肯定會啊。”他抿嘴一笑,不說話了。我想了想,道:“是不是你的名聲傳遍了整個江湖,所以不好行動?”

  弄玉的臉色陰沉:“哪裡叫做‘名聲’?明明是‘臭名’罷了。”我怔怔地看了他許久,終於說道:“我幫你去解決這兩個人。”即使我的力量何其幽微,即使我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我依然想試試。弄玉歎道:“這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會丟性命的。”我笑:“你養我不就是為了讓我幫你殺人麼。”

  弄玉沉默了。我說:“讓我去,江湖上沒人認識我。人家只知道你身邊有一個孌童,卻不知到他是誰,不是麼?”弄玉先是有些錯愕地看著我,然後微笑說道:“即便你是我的孌童,我也捨不得讓你去送死。”

  雖然我一直心知肚明他沒有認真待我,可聽他承認了,心裡還是有個疙瘩。我勉強笑道:“我不怕。”弄玉並沒有說別的,只是依然堅定地搖頭。我一時腦袋糊塗,竟問道:“你在擔心我麼。”開始料想會矢口否認,沒想到他竟摸了摸我的臉,柔聲道:“你明白就好。”

  弄玉鮮少有這麼溫柔過,我的臉一瞬間像是被火燒了一般,要是繼續看著他的眼睛,估計又要被他給矇騙過去。轉過臉去,道:“我知道了。我會去的。”我和鶯歌燕舞大概已經沒區別了,弄玉叫我殺人,我就殺;他願意利用我,我就甘心被利用。

  弄玉微笑著點點頭,離開了。聽腳步聲似乎是去了大廳,我只是依然坐在水池旁發呆。突然發現在他的面前我從來都只是一張白紙,一眼就看透,淡而無味。那份有些寂寞的心情也只有努力掩藏,不想被他發現……或許,他早就已經知道了。

  我看著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一張清臒的面孔,兩條柳葉細眉。突然覺得自己和以前似乎是不大一樣了。想起九靈說的話,心情一煩,伸手在水裡胡攪,把倒影打散。

  我站起身,看了看裝修最為華貴的樓宇。明明知道弄玉沒在自己的房間,還是腳不聽使喚地朝那兒走去。樓中,弄玉房間在中間,鶯歌在右,燕舞在左。鶯歌死後,右房住進了一個丫鬟。弄玉會把丫鬟安放在自己的隔壁,十有八九是準備收了她。

  我反復告訴自己,弄玉的事少管。他是個年華正茂的男子,縱欲也正常。但是他可以找人發洩欲望,我卻只能每天想著他自慰。一想到這個,窘迫地拍了拍自己的臉,剛想退回自己的房間,卻發現弄玉已經睡下了。

  他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眉頭輕蹙,額上涔出了點點汗珠,似乎在做噩夢。很想叫醒他。可是我從來都沒有這樣釋無忌憚地看過他,我輕手輕腳地坐在他的身邊,仔細地看著他的每一寸肌膚,聽著他均的呼吸聲。就像他說的,不嫌膩。

  過了一會,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似乎已經從噩夢中解脫出來了。我微微一笑,撥開了他臉頰上的幾縷髮絲,撫過他的修長的眉,上挑的眼角,而密的睫毛,瘦削的臉,鬆軟的唇……

  弄玉。弄玉。

  滿心的感情就像是積蓄了很久的洪水,隨時都可以洶湧而出。我小心地低下頭,將自己的唇一點一點壓在了他的唇上。伸出舌頭細細地在他唇上來回舔弄。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心裡燃燒著,隨著蔓延到了全身。覺得自己就像個神經失常的人,竟喜歡趁他沒防備的時候偷吻他。可是我不但忘記了廉恥,反而陶醉在這種怪異的樂趣中。

  拂在我臉上的呼吸漸漸變得滾燙。我心中一凜,還未來得及坐起來,弄玉的嘴巴就已經張開,將我的舌頭卷了進去。神志幾乎被他攪亂,視線卻碰上了一雙明亮的眸子。我愣了一下,立刻離開他的唇,坐了起來。

  這是一個什麼狀況——我趁弄玉睡著的時候跑到他的屋子,吻了他,還把他弄醒了!

  弄玉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又眨了眨。無辜得讓我覺得自己像強姦了良家婦女的大壞蛋。我正待解釋,他卻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沒有關係。”我完全不明所以。弄玉壞笑道:“你趁我睡著的時候跑來偷看我,還忍不住對我施暴了。”我的下巴差點落到地上:“施、施暴?!”我當下最想做的事就是點了他的啞穴,然後跑掉。弄玉又道:“你應該把我全身的大穴都點了,這樣你就可以對我為所欲為了。”

  我只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邊緣。本想立即就跑,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一個踉蹌,撲倒在了他的身上。他把我的頭按在他的懷裡,柔聲道:“采兒,我好久沒抱你了。”原本已全身失力,一聽到他的聲音,更像是被抽了骨頭一般,徹底軟了。

  “你……你……”我想找點話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撫摸著我的臉,用極是誘惑的聲音說道:“叫我玉。”我簡直像是被人施了法,行為完全不聽大腦使喚:“玉……”突然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名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手微微一用力,我們兩個的位置立刻顛倒了過來。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有些羞赧地別過頭去。他把我的臉扳回來,一個吻粗暴地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往後縮了一縮,卻被他抓住了雙手,扯開了衣服。他的手探入了我的褲子,一下握住。我身體不由一顫,口中飄出一絲細微的呻吟聲,很快就被他重重落下的吻給掩蓋。

  弄玉脫下了我的褲子,還只褪到一半就挺入了我的身體。我痛苦地咬住了他的肩,將他緊緊裹住。他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在我體內瘋狂索取,烈火燎原般的疼痛和快感卷席著我的全身,我用力抱住他半裸的身體,只覺得自己就快被那團火焰熔掉,融合進他的身體,成為他的一部分。

  “玉,玉……嗚……”我不斷叫著他的名字,每一次的撞擊都讓我幾乎暈眩過去,所有的言語都化作沒有規則的呻吟聲,回蕩在密閉飄香的房間裡。弄玉,弄玉……我已經快要瘋了。

  不,我已經瘋了。

 

  第十一章嵩山之行

  第二天睜開雙眼,翻身,發現自己睡在弄玉的手臂上,身體倏然僵硬。我只覺得自己還活著真是一種奇跡。每次做這種事,弄玉簡直和野獸沒什麼區別。

  輕手輕腳掰開他的手,弄玉長長的睫毛卻突然輕顫一下,形狀完美的鳳眼慢慢睜開,彎了起來。血唰地沖上臉,害怕又期待地看著他,聲音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采兒。”弄玉一下翻過身,將我壓在身下,“再來一次。”我用力推了他一下:“不要!我……我的腰很痛。”弄玉將我抱住,翻了個身躺下,兩個人的位置顛倒過來。赤裸貼在一塊,身體漸漸發熱,要不了多久准出事。我掙扎著要下來,弄玉卻將我抱緊:“要下去?”我低吼道:“放開我了!”

  弄玉撥開自己額前的碎發,露出完美的側臉,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唇:“香一個我就讓你下去。”我咬牙推他,掙扎著要下來。弄玉抱住我的頭,硬往自己的唇上摁去,然後放開我。我連滾帶爬坐到一旁,雙腳並得緊緊的,將衣服披在身上。身後傳來弄玉挑釁的聲音:“采兒,憋著不難受麼。”

  我倒抽一口氣。他……他看出來了。我從床上蹦下來,背對著他把褲子穿好,結果還穿反了。弄玉坐在床上,掀開被子,不知廉恥地露出自己的身體:“我不碰你了,過來睡,我還沒睡好。”我連忙轉過頭,臉上的溫度越來越高:“我不睡了,要睡你自己睡。”

  弄玉側了身子,半闔著眼看著我:“你真好看,采兒……”我怔住,轉過頭去看他,他慢慢閉上了雙眼。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輕輕喚道:“睡著了?”弄玉沒反應。我惟恐他是裝的,又試探地喚道:“玉,再來一次好了。”

  還是沒反應。但是,但是……我說了什麼?!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沖出門外。弄玉一直把我當男寵,這我知道,雖然願意守在他身邊,可我從來都沒想到自己會心甘情願地讓他妄為。果然是被情欲沖昏頭了。脫了衣服,沖到後院去打了一桶水澆下,徹底涼快。

  因為雙腿無法合攏,走路都是拐子似的。這時,後院門口露出一張熟稔的笑臉。我立刻披上衣服,蓋住身上的紅印,有些尷尬地說:“印月?”

  秦印月笑吟吟地看著我:“聽說溫兄準備出遠門,可願意帶上小弟?”我有些不明,他為何會知道?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又笑道:“弄玉公子已經告訴我了,他還問我可願意同你一塊走否。”弄玉還真是個奇怪的人,給秦印月說也不告訴我。我說:“我此次前行是很危險的,你陪著我,只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秦印月決然道:“兄長有難,作弟弟的如何能袖手旁觀呢。我知道你的行動是比較隱秘的,所以一旦我會妨礙你的時候,你說一聲就好。”見他如此堅持,我也不大好拒絕,也就應了他。

  秦印月笑道:“那我們現在走可好?”我回頭看了看弄玉的房門:“等等,我想回去給他說一下。”秦印月拉住我的手腕:“弄玉公子還在睡罷,別去吵他了。”我突然想起了這次出去我是要做什麼事。

  重蓮,自十五歲出道江湖,不及一年博得兩個人人夢寐以求的稱號——冠世美人,武霸天下。重甄的獨子,重火宮的宮主,《蓮神九式》的擁有者,權集天下的霸者。可是在人們驚歎這個人生只有高潮沒有發展的傳奇人物時,他消失了。近十年時間,依然杳無音訊。

  傳說無數少女因為他的啟唇輕笑發誓終生不嫁;又有人說他練成了武籍聖典《蓮神九式》後天下無敵,對世事失去了興趣,遂引退江湖;還有人說他是愛上了一位絕世美女,並與其住在重火宮的瑤雪池,兩人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更有人說自從他練成《蓮神九式》以後突破極限,練成了“蓮翼”,自此容貌全毀,於是不敢再踏出嵩山一步……

  除掉重蓮的可能性有多小,我心知肚明。我更明白,我這次去了,必定九死一生。我不是英雄好漢,我貪生怕死。若我進去再看到弄玉,我還會想走嗎?

  看著秦印月,又看了看宅子,隨他走出門去。

  重火境一共有五大據點,四分一總。總部是在中嶽嵩山上,其他幾個分別在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北嶽恒山、南嶽衡山的附近。據說是當初建教的時候,教主為了提防五嶽幾個大門派攻擊他們設的眼線。

  我的目標是殺掉隱匿了多年的重火境宮主,而他待的地方是何種說法都有,不過弄玉說,他九成是待在嵩山上沒有離開。嵩山離零陵很遠,就是加快腳勁起碼也要兩三個月才能抵達。

  我買了一套淡灰色的衣服,一個牛皮水壺。秦印月已經將所有東西收拾好了:“秦某從小就期望能有個兄長能夠帶著自己雲遊四海,闖蕩江湖,如今夢想也算是實現了大半部分了。”我問道:“為何說是大半部分?”

  秦印月歎惋道:“溫兄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玩得盡興。”我拍拍他的肩:“來日方長,以後咱們倆必定可以游遍大江南北。”秦印月但笑不語。

  幾日後。

  穿過一個森林,兩個人都有些累了。口乾舌燥,前方碰巧有一條清的小溪。我沖到水旁蹲下,將水壺浸入了溪流中。

  看著潺潺溪水流入壺口,我正準備將水壺提起,卻發現流水顏色漸漸變成紅色。我抬頭一看,嚇得水壺差點落地——不遠處,一個人正趴在巨大的石頭上,頭朝下,鮮血順著石頭汩汩流淌,混入水中,生死未蔔。

  秦印月跑到了我的身邊,連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那個人……怎麼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有許多叫囂聲傳了過來。聞聲望去,只見一個人跑在前面,後面一群人正追著他打罵。我從路邊拾起一把小石子,掂量好了準備甩出去。

  可秦印月的俠義心頓時大起,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鉤鐮刀,朝他們揮去。刀光凜冽,招招狠辣無情,式式逼人性命,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名門正派的調調,這倒令我有幾分錯愕。

  我走到大石旁,翻過那人的身子,發現那人早已斷氣。秦印月把那群人給收拾完了,扶起已經不省人事的男子,問我:“他該怎麼辦?”我說:“把他帶到客棧去吧。”

  吉祥客棧。小二顫抖地替那男子擦拭了臉上的血珠,我們再次進入房間的時候,那人已經醒了。衣服沒有換,臉上卻掛了一層淡青色的面紗,僅是坐在那裡,就顯得清遠且淡定,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可他的面色偏黃,額上還有一些坑坑窪窪的斑紋,與那雙美眸可謂天壤之別,且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他的下巴處有青色的胡茬,想來應該年紀不小。我琢磨了許久才說:“這位大哥,你可覺得舒服了些?”那男子先是一愣,接著輕聲道:“舒服多了,謝謝兩位仁兄救命之恩。”溫柔清軟的聲音讓人聽了心中不由一陣神搖魂蕩。

  這人真是好生古怪。一張臉像個壯漢,可是眼睛、身材、嗓音都像個無可挑剔的翩翩公子。眼神孤傲,態度又十分平易近人。我試探道:“大哥,不知為何那些人要出手打你?”那男子微微一怔,低聲道:“不提也罷。或許是我的不好。”

  秦印月皺眉道:“大哥,你為何要把臉給遮著?”我看了他一眼,暗示他不要再說下去了,哪知他好似沒看到,把手抱在胸口,死盯著那男子看。那男子道:“還望兩位見諒。”我點頭:“我明白大哥的意思,我們不會多問。我見大哥氣宇非凡,想來不是本地人士。”

  那男子擺擺手,答非所問:“我姓張,我朋友叫我老張。”我笑道:“張大哥可會武功?”老張一滯,低聲道:“只懂皮毛。”

  和他交談了一會,才發現秦印月早已不在了。出門尋人,發現他就站門前,一臉不悅:“溫兄,我見那什麼老張不像是好人,早知道不該救他了。”我問:“為何有此說法?”秦印月冷笑道:“一個普通人會沒事把臉遮著,人家問他什麼都含糊應付的嗎?”

  我說:“他沒有含糊,他很明確地說明了不能告訴我們。他不願說,我們也不好多問。而且,出手救他的人又不是我。”秦印月提了一口氣,許久才憋出一句話:“我不理你了。”

  當晚我們住在客棧裡,打算第二天再出發。我卻久久不能入睡。看著窗外籠罩在夜色中的村落,突然心情很浮躁。離開弄玉以後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睡在床上,會覺得床很空。要讓他知道了,一定會笑我。我想,他一定很早就知道我對他的感情了,但他不願挑明。因為我和他的關係在別人眼裡,很髒。

  我從未如此希望自己是個女人過。如果我是個女人,就不會拖他的後腿了。總有一天他會遇到真正喜歡的人,我想我是沒有那麼大的肚量去恭喜他的。那時,我能做的只有離開。

  弄玉的生命如同流水,而我只是一粒石子。石子拋入水中,流下了印記,也不過須臾。最後石落水底,天依舊是那片天,我依舊是那個我,流水依舊瀟灑前行。大雁飛過,又能帶走誰的思念。

  夜寂然,晚香玉芬芳。

  這時,隔壁傳來了東西摔破的響聲。我急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門前,卻聽到裡面傳來了老張輕軟的聲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何要加害於我?”

  “你說話給我小聲點——怕溫采聽不到麼?你知道我的目的,好像先犯我人是你吧?”我想了許久才確定這是印月的聲音,冷冰冰的,與平時的聲音完全是兩個樣。

  老張微怒道:“我何時犯你了?你既然清楚不能讓溫采知道你的身份,為何還要打草驚蛇?”秦印月低罵道:“沒錯,我武功是沒你高,可是如果加上溫采,你還能笑得出來麼。就這麼說,你妨礙我了,所以你就得死!”

  我用手在門紙上戳了一個洞,朝裡面看去。秦印月手中正拿著一條金鞭,如蛇般盤旋、纏繞、揮舞、扭動,仿佛金蛇吐著細長的毒信子,朝老張遊去!金蛇鞭——秦印月竟有這等寶貝!

  老張不緊不慢地躲開了他的攻擊,輕盈地騰空飛起,推開窗戶跑了出去。秦印月隨之躍起,卻在到視窗的時候硬生生地彈了回來,立刻栽倒在了地上。捂著大腿,躺在地上滾來滾去,我推開門就跑到他身邊蹲了下來。他一見到我,眼中略顯詫異:“溫采?”

  我故作平靜道:“方才我正睡覺,聽見你這裡有聲響,就來了,你怎麼受傷了?”他緊繃的臉立刻放鬆了:“我被一個賊子丟了暗器,也不知道那些東西上有沒有喂毒。現在我身下已經沒感覺了。”

  我把他捂著腿的手扳開,卷起他的褲子,只見上面有幾粒紅點,未見暗器,大概是已經種入了體內。我說:“我看這賊子不簡單,他用的暗器根本無法看到,只能找大夫看了。”秦印月擺擺手:“現在藥鋪都關門了,我先封住內息,無論是什麼毒都可以撐到明早。”

  我垂頭道:“那你要小心,也不知是不是我們的行動被人發現了,很對不起。”秦印月的臉上掛著一絲憔悴的笑容:“溫兄,別這麼說,我們是好兄弟。”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攙扶著他坐在了床上。沒一會,印月就酣睡過去了,我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想著方才發生的事,我又失眠了。或許,是他有難言之隱罷。

  次日,秦印月的腿竟然就沒問題了。看樣子老張丟的只是麻藥。我裝作很奇怪的樣子,還問印月老張怎麼不見了。他亦是反問我。

  一個月以後,我們終於走到了嵩山。已入深秋,天氣轉涼,秋風染了楓紅。山頂雲霧迷蒙,素白如蹙雪。山腳處坐落著幾戶人家,炊煙繚繞,平和如同一片與世無爭的仙境。

  我們走到一個紫藤林前,林中一片霧綃煙縠。我問秦印月:“你看這裡該怎樣進去?”秦印月說:“踩著樹走,或許可以看得見路。”我點點頭,腳下用力一蹬,飛上了枝頭。秦印月隨後上了樹。

  果真踩在樹上就可以鳥瞰整片樹林,隱約可以看到幾百米遠處的路口。跳過一棵又一棵的樹,沒一會就躍到了那裡。面前一個碎石小階梯,一塊石碑,石碑上面刻著三個赤色大字:重火宮。

  三個簡單的字,卻讓我踟躇不前。這是重火宮,天下第一邪教。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上臺階,腦中只剩下一雙妖嬈嫵媚的眼。

  弄玉,你睜開眼看清楚,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你。

 

  第十二章花凋無情

  秦印月把我拉回去:“溫兄,我覺得有詐。”誰知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有些低沉的女聲就從我們後方傳了過來:“這裡當然不是重火境入口,這裡是你們前往黃泉路的入口。”

  我們倆都吃了一驚。回過頭,一個女子亭亭立於我們後方,約莫二十出頭,身穿紫棠色絲絨衫,上繡有浩煙波圖紋,眼睛細長,眉宇間一股巾幗鬚眉之氣,手中握著兩把修長冗重的鋼刀,一看便知絕非等閒之輩。

  我儘量使自己表現得平靜些:“姑娘何出此言?”那女子道:“重火境是什麼地方你總知道?幾百年來,外來人士從不敢靠近境內半步,違者格殺勿論。”

  有人說,女兒是水做的。我突然發現,我認識的女人沒一個是水做的:我娘,十四歲練成上乘玉女功,武功強於大部分男子;花花,外表是個脆弱的小丫頭,實際殺人無數;燕舞,和花花一樣,殺手不說,還冷血……如今看到這個重火弟子,依然是威風凜凜,氣勢絲毫不輸于男人。我拱手道:“既然要打贏姑娘才能進去,那我等也只有得罪了。”

  言猶未畢,那女子就已高舉雙刀,朝我劈了過來。從未料到使雙刀的人竟可以如此疾速,若不是我反應及時,定會被劈成三截!還沒來得及出手的時候,那女子又揮舞著雙刀,朝我橫砍了過來——眼看那刀就要砍到我的脖子了,“哐”一聲刺耳的巨響!

  秦印月拿自己的刀擋住了她的。但是這一招接得也極是勉強,秦印月支撐了不到一會兒就被她挑開刀刃,又一刀落下——這時,鏗鏗兩聲巨響!雙刀應聲斷成了幾截。

  我抬頭一看,一個穿著淺灰布衣的男子輕盈地落下。我又驚又喜地看著他:“張大哥!”老張看我一眼,儼然道:“你等等,我來對付她。”他剛說完,那女子就接道:“不必了。技不如人,要殺要刮,悉聽尊便。”老張溫言道:“在下救人心切,忘了那是水鏡姑娘最寶貝的刀,實在抱歉。”原來這名女子就是重火宮的大弟子水鏡,難怪這麼強。

  水鏡搖頭道:“無妨。水鏡丟了刀,回去也只有領死。”我驚道:“領死?不過是兩把刀。”水鏡道:“宮中規矩,不可違抗。”秦印月恨得咬牙切齒:“沒有辦成任務就要殺人,重蓮真是卑鄙無恥。殺了他!”

  此時,一道藍影不知從哪竄了出來,還未看清人,就已先聽到了脆嫩的聲音:“大師姐的武功不及宮主的十分之一。你們連師姐都打不過,還想殺宮主?別說笑了!”

  一個穿著素藍衣裳的少女落下,眼圓嘴紅,玲瓏嬌小,聽了她的話,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可是在場的除了我以外,似乎沒人感到驚訝。那少女賴到水鏡身邊,撒嬌道:“師姐~~告訴我吧,宮主去了哪裡?”水鏡呵斥道:“有人在沒看到麼!”少女扁扁嘴,翻了個白眼,掃了我們一眼,最後目光停在老張的臉上,揮了一下手,老張的面紗瞬間掉落。

  大鼻子,塌鼻樑,臉寬唇厚,皮膚凹凸不平,整個臉上除了那一對漂亮的眼睛外,皆不堪入目。也是因為那一對眼睛,他看上去不會很醜。張大哥錯愕地看著那少女:“這位姑娘,你……在下並沒有做什麼得罪你的事,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那藍衣少女一臉不屑:“哼,我看你身材這樣好,又蒙著面,還以為你會是個英俊的少年郎呢,沒想到是這麼一個醜漢子。”老張只是平淡地說:“侮了姑娘的眼,是在下的不是,可姑娘的行為又該如何解釋呢?”那少女壓根沒準備答理他,也不顧大師姐責備的神情,只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

  我正準備往前走,卻水鏡給攔住了:“這位公子,請回吧。”我冷冷道:“對不起,我一定要進去。”水鏡道:“宮主現在不在宮內,公子請回吧。”我問:“重蓮去了何處?”水鏡道:“無可奉告。如果閣下要硬闖,那就別怪我了。”

  老張道:“重火宮雖不是名門正派,但憑實力是沒必要撒謊的。既然她說不在,蓮宮主一定是不在了。我們還是離開吧。”那少女急道:“師姐,宮主究竟去了何處?”水鏡面有難色,想了許久才說:“宮主不讓我說,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那少女更急了:“師姐~~~”

  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從我們來的那條路走了過來。仔細一看,竟是燕舞。遂喚道:“燕舞?為何你會出現在此處?”燕舞從樹上跳下來,將頭埋得很低,又往我的手中塞了一張字條,就又跳上樹,離開了。我喊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回答,只有打開字條。上面用蠅頭小篆寫了字:刺殺重蓮和蜚蠊血王的任務取消,速回零陵。

  落款是弄玉,右下角還畫著一朵墨色的梅花。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離開了。一想到弄玉,不由熱血沸騰,正欲同老張以及水鏡道別,那少女突然道:“你竟然會認識梅影公子的妻子?你是他的什麼人?”我默然道:“養我長大的人。”

  那少女道:“哈哈,養你長大的人?哈哈哈哈,你不要再逗我們笑了!”我當下就有一絲不好的預感。果然,她又繼續嘲弄道:“我倒想知道梅影公子是用什麼來養你?你和他不是天天都會行床第之事麼?我還很想知道,男人和男人……怎麼做那種事呢?”

  她居然說得如此直白!我氣得火冒三丈,腦中卻不加控制地浮現出弄玉抬起我的腰,進入我身體的畫面,臉上直發燙:“你……你別欺人太甚……”

  那少女盯著我的臉半天,笑得更加猖獗:“原來傳說中的男寵就是這個樣子的?長著一張女人臉,和大姑娘一樣動不動就臉紅?梅影公子還真是男女通吃啊,你和鶯歌燕舞相處可還融洽?呃,真不好意思,我有點想吐了。”說到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幹嘔幾聲。

  就連老張都驚訝道:“溫公子,你和梅影公子……”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地上,臉紅得無以復加,怒吼道:“他是我的義父,僅此而已!”

  水鏡道:“微蘭,不要再說了。得罪你的人是弄玉,不是這位公子。他和弄玉是什麼關係,與我們無關。”然後又轉身對我說:“你回去告訴弄玉,殺人償命,血債血還,我水鏡和楚微蘭總有一日會替父親和兄長報仇雪恨。”

  我咬咬牙,沒有說話。弄玉殺人無數也好,沒良心也好,他負天下人也好,我都不在意!但是誰要罵他,誰就和我有仇!我四處尋了一下,都未見秦印月的身影。這時又看到她們的眼神,氣憤至極,未等印月便跳上樹梢,往嵩山外沿飛去。

  弄玉寂寞,弄玉一直很寂寞。別人都只能看得到他冷血無情的一面,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他落寞的表情,只有我!我現在什麼也不剩,只剩下弄玉。

  只要有弄玉,就夠了……

  我跑到自己的內力都耗盡了才停下來。這時候已是黃昏,前方有一家小茶館,門口就放著三三兩兩的舊木桌椅,寫著“茶”字的布幔在夕陽染紅的房前輕輕飄搖。我正準備朝那走去,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頭一看,那人竟是老張。他已經沒有再蒙面紗了,五官實在不好看。我淡然道:“你為何要跟著我?”老張笑笑:“人生總有不如意的事,你若是遇到挫折就如此難過,怕總有一日會垮臺的。”我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

  “到前面的鋪子去坐坐?”他問道。我無力地點點頭,隨他坐在了一個桌子旁。老張跟小二要了一壺釅茶,幾個果餡餅。老張叫了小二,小二卻朝著另一個客人跑去,一臉媚笑道:“楊舵主,好久沒見著您來了,您最近一定很忙是吧?”

  那被稱作楊舵主的人穿著虎皮背心,豹紋靴。生著銅鈴眼,招風耳,卻留著兩撇小八字鬍,看上去十分滑稽,還一臉春風得意:“我就是看著你這張嘴甜才來這裡,否則你們這家小店啊,早該關門!”

  那小二聽了,頭點得跟敲鼓似的:“是是是,楊舵主光臨小店,可是咱們三生都修不來的福氣呢。舵主這回來是想打聽什麼消息呢?楊舵主呵道:“這回我專程來,是奉了咱們蜚蠊大王的命令,來打聽弄玉那廝的消息的。”

  那小二道:“哈,楊舵主啊,最近打聽梅影公~~梅影那廝的消息的人還真是夠多的,您已經是今天的第四個了。可是最近他的行蹤不定,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嘿嘿,除了一個人……”楊舵主迫不及待道:“是誰?”小二笑眯眯地說:“溫采。”一聽到自己的名字,頓時頭皮發麻。老張掃了我一眼,繼續聽他們說話。

  楊舵主又問道:“溫采是個什麼東西?”小二笑得不倫不類:“舵主啊,溫采是弄玉的老相好,現在知道弄玉的人就一定知道溫采。”楊舵主摸了摸下巴:“弄玉那廝好像不大喜歡女人啊,鶯歌燕舞兩個傾城美女到他手裡都變成了殺人利器。那個叫溫采的女人有多美啊,竟然可以把那欲比和尚的弄玉都給迷著。”

  小二陰笑道:“您這話就只能說是對了一半。傳聞溫采是個美人,卻不是個女人。”楊舵主先是怔忪地看著他,接著“砰”地一聲拍了桌子,狂笑道:“哈哈哈哈……弄玉這女人一樣的東西果然是異類,竟然會喜歡男色,真是笑死我也!”

  小二樂呵呵地說:“聽說那個叫溫采的少年生得可是比女人還漂亮,梅影公子迷他迷得緊,成日帶在身邊,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甚至還有人說他為了溫采把鶯歌燕舞都給殺了呢。”

  楊舵主揮了揮長滿了毛的手:“我還以為弄玉沒有男人的東西呢,看樣子他還勇猛得很嘛,女的幹過了,現在開始幹男人了。兩個男女不分的人待一塊,剛好湊成對了。那個叫溫采的孌童在哪?”小二道:“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楊舵主立刻怒道:“行行,不知道就滾。”小二欠身退了下去。

  楊舵主吃著他桌上的五香牛肉,小二忙他的事去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桌上的空碗。老張拍了拍我的肩,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後來老張陪我走了一段路就離開了。一直沒有遇到秦印月,我很想去找他,卻不知從何開始,只得自己路回零陵。

  抵達零陵時已至臘月,天氣轉涼,下起了漫天大雪。仰頭往上看去,無數白色的銀粒從上落下,盤旋在無邊無際的雪色蒼穹。河流貫穿了整個零陵,平靜無波,雪落在上面,不曾融化,隨著波紋一直飄向遠方。而我站在這裡,如此渺小。

  弄玉的府邸前,一把銅鎖掛在了門閂上,卻沒有鎖。我取下了鎖,帶著有些膽怯有些緊張的心情推開了門。

  花園裡沒有人,滿園的牡丹早已凋零,枯萎的花莖垂頭而立。正廳中的畫依然掛在原處,畫中男子的美,依然是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我走到了後院。竹凳上坐著一個身穿青色單薄衣裳的男子,披著頭髮,白皙的手撐著下頜,神色自若地品著杯中的濃茶。我記得他說過他只喝酒,不知何時養成了品茶的習慣。心情雀躍地站在站在回廊的一端看著他,飲鳩止渴般。

  沒一會,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輕聲道:“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才出來?”我知道自己是又被他發現了,想了一會,還是打算出去見他。可是在我邁出腳步的時候,卻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身穿綾羅裙緞的女子走過來。頭上一支玳瑁簪,耳掛金鳳鑲玉墜子,略施粉黛,面容冷若冰霜——竟是那個從不穿金戴銀的燕舞。原來女子打扮過以後會如此俊俏。

  燕舞眼神飄忽,欲言又止。弄玉也不急著問他,直等了許久她才問道:“你終於回來了。”弄道一臉壞笑:“才出去幾天,你就想我了?”他的嗓子與以前不大一樣,有些沙啞,看樣子是中風寒了。他一定很難受,我……我要去給他抓藥。

  為什麼我的腳偏偏不聽使喚……

  燕舞咬咬唇,道:“何止是幾天。我聽說你叫溫采去幫你殺蜚蠊血王和重火宮主。”弄玉說:“是又怎樣?”燕舞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弄玉冷笑道:“正派那幾個老頭對我來說根本造成不了什麼威脅,這兩人才該是先除而後快。”燕舞說:“你不是從來對這些虛名都沒什麼興趣的麼?而且……你為什麼要叫溫采去?”

  弄玉把玩著手中的杯子:“蜚蠊血王利用蜚蠊血母來殺潛伏在他手下的奸細,結果沒想到那個奸細早就跑到一個破村莊去當說書人去了,血母像個傻子,居然連個糟老頭都解決不了,最後還是死在我手上了。”

  燕舞有些急了:“你說這麼多都沒說到重點上。你明知道溫采喜歡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重蓮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殺人根本不用腦子想的,你居然叫溫采去接近他……這不是明擺著要溫采去送命嗎?”

  弄玉怒道:“重蓮可怕?我所練的武功與他是一脈相承,他可以練《蓮神九式》,我就不可以練《芙蓉心經》了麼。待我大功練成,誰強誰弱就未畢分得出來了。”燕舞錯愕地後退兩步,聲音變得十分尖銳:“溫采為了你差點丟了性命,可你……你重頭到尾都在利用他?”

  我站在廊柱後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原本玉潤的皮膚此時佈滿了深紫色的血管,看上去就像中了奇毒一般。我想我一定是太冷了。

  弄玉調笑道:“燕舞,我對溫采有沒有感情莫非你不知道?他是個男人,我弄玉再壞再冷血,也不可能變態到去喜歡上一個男人。”燕舞顫聲道:“不,不……你和溫采相處了近十年,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麼。他的生活目標就是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

  弄玉又笑了:“你今天的話特別多呢。難不成……你喜歡上溫采了?”燕舞聲音中帶著更加明顯的惶遽:“我怎麼可能喜歡上他?他只是我的弟弟而已。”弄玉站起身,朝她走過去,臉上的笑意是更加明顯了:“那你幫他說什麼話?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抱怨我好久沒碰你了,對麼。”燕舞嚇得連連後退,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秀美的男子倏地抱住了清麗的女子,然後瘋狂親吻著她,吻到她的全身酥軟,無力靠在他的懷中。紛飛的細雪中,布帛糾葛,青絲交纏。弄玉滿意將她橫抱起來,朝自己的屋內走去。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溫采,你看到了麼,這才是真正的鴛鴦眷侶。

  可是,那個男人是弄玉。

  那個男人是我為之傾盡所有生命和感情去愛著的弄玉。

  我看著連綿不絕的霰雪從天上飄落,零零散散,仿佛永遠不會停止。弄玉家的花園裡只剩我一個人,安靜得如同世外桃源。一陣風吹來,穿透了我的單衣,刺傷了我的皮膚。

  衣袂在風中輕輕震顫著,我的身體僵硬如同塑像。

  房間裡原本點亮的燭火此時已經熄滅了,可火盆的亮光卻依然灼灼閃爍。我眨了眨眼,握緊自己凍僵的手心,心想,那裡面一定很溫暖。

  園內,不知什麼時候種上了一些梅花樹,幾枝紅梅越過牆圍,花枝招展,開得極是豔麗。瀟水延漫無遝浪,湘江蕩漾永流長。霏雪飄零未自傷,絳梅落處皆斷腸。

  在這樣寧靜的時刻,我聽見了風聲,水聲,花開聲……還有心碎的聲音。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如今看來,我是什麼都沒有了呢。

  什麼都沒有了。

 

  第十三章鰈離鶼背

  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弄玉。

  秦印月也回到了零陵,還專程來給我報了平安。我一直待在零陵,一天無所事事地坐著,或是上街漫無目的地行走。

  我果然還是高估自己了。說什麼只要留在弄玉身邊,就算他有妻室,就算他是利用我的,我也無所謂……可真正當這些變成事實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承受,再沒有顏面再待在他的身邊。

  我恨他的無情,恨他把我當作工具甚至玩具,恨他不把我放在心裡,恨他一心一意只想著自己。可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的窩囊,恨自己的沒用,恨自己的死心塌地。我決定再見他一面。然後我一定會把他從我的心中,連根拔起。

  大雪連綿飄絮了接近半個月,雪未停,而人去樓空。

  燕舞天天站在住宅門口張望,她等的人也是我要等的。那人回來以後,她可以歡喜地撲到他的懷中向他撒嬌,而我,卻只能靜靜地站在後面,拼命壓抑住自己洶湧而出的感情,壓抑住已經快要掩蓋不住的妒火,看著他們。

  他們是夫妻,我只是男寵。

  每天潛入弄玉的住宅,卻未見他回來。他就像是莫名消失了一般。有的時候,我甚至期望他不要回來。因為他回來的時候,也就是我離開他的時候。

  我在零陵遇到了老張。他說他是專程來看我的。他帶我去城裡的茶樓裡品茶,在看見他和別人打招呼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俠客。

  老張告訴我,他的親人都在他很小的時候被人殺了,僅剩的一個也是下落不明。他活了二十來歲依舊沒有成親,不是因為他沒有心上人,而是因為他害怕再失去。他以前就做了許多讓自己後悔的事,所以他要重新開始人生,行俠仗義,為別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

  在聽了他的話以後,我才明白,原來這世界上孤單的人很多,要適應孤單,只有自己調整自己。和老張促膝長談了一宿,我告訴他,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有兩個兄弟,一個是他,一個是秦印月。

  老張聽了我的話,搖搖頭,歎息著摸了摸我的頭,像極了我的父親。

  春節將至,整個零陵都被醞釀在新年歡天喜地的氣氛中。街上時時傳來劈里啪啦的鞭炮聲,回蕩在寬敞的大街小巷,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

  這樣的景象我已經有多少年沒看到,我已記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一次看見別人放鞭炮的時候,爹和娘在我的身邊,兩隻大手牽著我的小手,我們一起在這樣喧囂熱鬧的街上悠閒地漫步。

  大雪依然在下著,卻不能熄滅漫城的煙火。火光在白晝中閃爍著白皚皚的光,綺麗,卻刺眼。我穿著那件已經有些破舊的單衣,努力移動著凍僵的腳,穿越過了一條條街道,一棟棟紅樓。與我擦肩而過的,是彌漫的瓊樓和蹉跎的歲月。

  瀟水的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片,我蹲在河岸邊,看著那些浮冰,又一次失神了。遠遠傳來了轆轆的馬蹄聲,人群的喧嘩讓我不由自主轉過了臉。

  純白的雪,純白的駿馬,純白的披風。

  那個人高高地坐在那匹能日行千里的良駒上,眼中的倨傲散漫在寒冷的空氣中,絕代的風華凝結了所有人的眼。

  他原本渙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點,冰冷的視線刹那間投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禁後退一步,控制住自己想要擁抱他的欲望。

  他揚手揮鞭,馬兒啼叫一聲,飛也般地疾馳過來。而他的視線,卻一直未從我的身上離開過。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卻似過了億萬斯年。

  弄玉下了馬,走到了我的身邊。我本能地避開了他的雙眼。他抬起了手——我以為他要給我兩個響亮的耳光,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可他沒有。迅速脫下了自己的白狐披風,套在了我的身上。皚白的披風在空中劃出了一條美麗的弧線,如同瀟湘流水永不消退的漣漪。

  弄玉身上的余溫依舊未散去,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白狐毛上。

  弄玉儼然道:“你怎麼還是這麼笨?冬天不穿棉襖,想凍死不成?”我聽了以後心裡一陣酸澀。深深吸了一口氣,任由那尖冷的寒風侵襲著我的咽喉。

  弄玉的頭上,肩上沾滿了霏細的雪粒,就連睫毛上都掛著晶瑩的小雪花,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精緻完美的。我拼命抑制住自己對那件披風的依戀,將它從身上硬生生地扯了下來,還回了弄玉的手裡。

  弄玉拿著披風,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披在肩上:“你不冷麼?”我看著他裡面單薄的衣裳,搖搖頭:“衣服大,穿著太麻煩。”我的鼻子被凍得通紅。終於忍不住抬頭看著他。

  我已經中風寒了,喉嚨很疼。我不想你也和我一樣。

  一碰上他的視線,我又飛速低下頭,看著幽微的小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然後弄玉輕笑出聲:“傻采兒。”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擁入懷中。

  熟悉清幽的香味一下飄泛而來,弄玉暖熱的呼吸輕拂過我的臉,我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被他嚴嚴實實地裹在了披風中。

  我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他在我耳邊柔聲說道:“你明明已經冷得發抖了,還撒謊。我要罰你。”我緊握自己想要摟住他的手,已經快要管不住自己了,喃喃問道:“罰什麼。”弄玉壞笑道:“陪我睡。”我用力掙脫他:“這裡人好多……你放開我。”

  弄玉一下抓住我的手腕,冷冷道:“你還沒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去哪了?”

  “放開我!你想讓別人都看到是不是?!”我幾乎是驚叫出來的。我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忘記了,可是那些話卻是在我腦海裡久久回蕩,揮之不去——溫采是個男人,他弄玉再壞再冷血,也不可能變態到去喜歡上一個男人。

  弄玉死死扣著我,惱怒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去哪了。”我皺眉道:“與你無關。”弄玉滯了一下,猛然用力箍住我的腰,將我貼在他的身上。我不滿地往後退,他又用力扣住我的脖子,迫使我抬頭對上他有些陰森的目光:“與我無關?溫采,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再說一遍與我無關看看?”

  我的嘴唇微微發顫,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的事,與你無……唔唔……”弄玉用力摁住我的脖子,垂下頭,雙唇倏然堵住了我的嘴。我掙扎不了,惟有拼命擺動肩膀。

  最後他放開我。我再也忍不住委屈,一邊使勁擦拭嘴唇,一邊扯著嗓子吼道:“你……不要用你那張髒嘴親我!我不是你的工具甚至玩具!你沒資格管我!滾開!!”

  弄玉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他大概不會想到小小的溫采也敢對他大吼大叫吧。可是他的瞠愕瞬間就消失了,驕傲似乎也在慢慢消退:“我找了你好久,都沒你的消息。我……我只是想你了。”

  我只是想你了。

  聽到這句話,我真不知該說那是有種什麼感受。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該多好。我不再反抗了,任由弄玉靜靜地抱著。

  “玉,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

  “沒有。”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弄玉在眾目睽睽的情況下,將我抱上馬,繼續用披風裹著我,快馬加鞭回家。

  回去以後,弄玉與我歡好了數回,過度疲憊,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弄玉不在房內。撥開窗牖,梅花花瓣在空中盤旋回轉,碧池的水平靜得似一塊無暇美玉。弄玉脫去了白狐披風,在池水上赤手飛舞。

  我從小就很慕他的輕功,見他輕踏過一池被風吹落於水面的花瓣,像蕩在水天一色裡的嫡塵仙子。飄灑的細雪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我琢磨不出哪裡是他,哪裡是梅……哪兒又是天邊。

  淡到我總以為在下一刻,他就會隨風逝去,化作漫天的雪花梅雨……

  然後他的手在空中迅速一揮,快到我以為他只是一隻蹁躚飛舞的蝴蝶,動作快到我都來不及看清他是如何震落了滿園赤梅,卻不在水面上流下一絲漣漪。

  他站在園中,站在紛紛落下的梅花和雪霰中,臉上蕩漾著自信邪佞的微笑。

  玉,恭喜你……終於練成了《芙蓉心經》。

  我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隱約聽到窗外傳來畢畢剝剝的鞭炮聲,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整個零陵城。

  我披上褂子,下了床,朝馬廄走去。

  曾聽弄玉說過,他給那匹白馬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他卻從來不願告訴我。那馬兒似乎也像通了人性一般,在我握著馬鞭朝它揮策過去的刹那,便洋洋灑灑地飛奔出去,濺起了一地殘雪。

  其實我很想告訴弄玉,這個世界上是有永恆的。

  比如說,他給我說過的許多故事和過往,以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烈火燃燒的夜晚。

  比如說,我們在一起近十載的回憶。

  比如說,我對他無止盡的感情。

  它們都如此鮮活地存在於我的記憶中,我的生命中。永不散去。

  我緊緊地抓住馬靽,整個人都伏在了馬背上,腳用力地蹬著馬鐙,身下卻依舊劇烈顛簸。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我的身子幾乎要被馬給甩出去,可我還是不斷抽打著它,讓它跑得快一點、更快一點……就像是一場逃亡一樣容不得半點拖遝。

  寒冷的雪風卷席著我的身體,全身幾乎都像是被無數釘子插著,血流不出來,卻撓攪得皮膚生疼。我沖出了零陵城,將那些繁華的鳳樓龍闕朱閣碧瓦都甩在了身後。

  剛奔出城郭數裡,身下的馬兒突然啼叫一聲,便整個兒朝後仰去——我連驚呼都還未來得及就被甩了下來,整個人撲倒在雪地裡。

  冰冷的雪在我的體溫下融化,一點點將寒冷種進我的四肢。我勉強支起身子,卻看見了前方女子。淺紫色輕紗,貂皮圍領,微抹淡妝,闐亮麗的秀髮用靈鮫珍珠挽著,傾城容顏中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瀟湘一帶的江水因她有了桃李的顏色和杜若的芳香。

  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我仰頭不卑不亢地看著她。

  “你為何要離開?”她的唇角露出了一絲驕傲的笑容:“你不會是以為弄玉對你動真情了吧?那天弄玉和我說的話,還有,咳咳,你也看到了。”

  又是一個兩面三刀的人。我譏笑道:“溫采如今已經選擇離開,請桓夫人莫要再落井下石。”想起了重火境的那個藍衣小丫頭說的話,身體竟不寒而慄。燕舞輕藐地看著我,笑容頗為刺眼:“被他當成女子養,你就真以為自己是女的了?你還記得自己是男的嗎?”

  我垂下頭,輕聲道:“我知道,我們是不正常的。”燕舞惱怒道:“你別說是‘你們’,不正常的,只有你。弄玉從來不喜歡男人,尤其是你這種,天天梨花帶雨故作嬌羞的小宦狗!”

  我的臉霎時失去了溫度。我將雙手插在雪地裡,用我自己都快聽不到的聲音說道:“你是想我死,對嗎?可我不想。死了,我就沒法替我父母報仇。死了,這世界上就沒人會真心對待他。死了,就不能在老了以後回味和他一起經歷過的事。”

  話音剛落,手上一陣劇痛,手背上多了一隻刺繡著鳶尾的粉色繡花鞋。燕舞已不顧自己的形象,尖叫道:“你少在那裡噁心了!我告訴你,我喜歡他超過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跟我搶他!我要看著他成功,看著他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陪著他度過一生,享受榮華富貴的人是我,不是你!溫采!”

  燕舞是練武的人,腳力自然遠甚於尋常女子,這下我的手骨差不多也該斷了。我痛到流出了冷汗,可依舊不服輸地抬起頭微笑:“嗯,我知道你喜歡弄玉,喜歡成功的弄玉,喜歡當上武林盟主的弄玉,喜歡能夠賜予你榮華富貴的弄玉。”

  燕舞的眼中露出凶光。她的手慢慢撫上了髮鬢,觸碰到了精緻的翠玉金釵。果然是弄玉教出來的武功。可是她還未抽出金釵,手就震了一下,鮮血順著手背流了下來。

  燕舞捂住自己的手,驚惶地朝著四周大叫:“誰?!竟然敢冒充梅影公子?”

  蒼茫大雪中,一個輕盈的身影如蝶舞落,淡青輕紈如同飄忽的蝶翼,緩緩垂下。雪沾在他的衣衫上,順勢滑落。若不是他生著一張醜陋的臉,我還真會以為他是一個誤落人間的仙子。這種時刻救我性命的人,竟是老張。

  “姑娘,在下可從來沒冒充過弄玉,只是你思念成狂,一見著暗器就會想到他罷了。”掃了一眼瞠目結舌的燕舞,老張又微笑著補充了一句,“看你心裡還是很清楚的,如果是弄玉本人,那顆石頭擊中的就不是姑娘的手,而是腦袋了。”

 

  第十四章辱身敗名

  燕舞握緊了雙拳,勃然大怒:“弄玉不可能殺我!”老張神態自若道:“未必。”燕舞憤怒,但很快就冷漠卻不失禮數地說:“江湖上人人知曉,我與弄玉同患難,共生死,經歷過大大小小的波折,我們的關係,怕是足下如何都挑撥不來的。”

  老張安然一笑:“早就聽聞梅影公子有兩位美豔嬌妻,鶯歌溫柔賢淑,持家有道;燕舞面若桃李,高貴出塵。那閣下一定就是燕舞姑娘了。”燕舞頗為驕傲地說:“小女子很想鶯歌,可她已經被這個叫溫采的人給殺了。”

  老張道:“那真是失敬。燕舞姑娘既然已經貴為正室,又何必和一個小小的孌童計較呢?”我猛地抬頭看著老張,突然覺得心寒。燕舞道:“小女子只想替鶯歌報仇。”

  老張轉頭瞥了我一眼,道:“不過姑娘的心情在下倒也可以理解。若張某是一個女子,自己的丈夫一天和一個孌童纏綿悱惻,完全無視自己,張某也會想把這個男寵給殺了。”燕舞的臉變成了豬肝色:“再怎麼也比你這醜八怪好!”說罷抽出金釵,朝老張扔過去。

  老張急速側身,金釵栽到了他身後的枯樹上,深深插入樹幹,樹幹無聲折為兩截。老張漠然道:“燕舞姑娘美貌無雙,天姿聰穎,可是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姑娘若再咄咄逼人,休怪在下出手。”燕舞冷笑道:“你對這賤人倒是挺好啊,也想和他親熱一下,是麼。”

  老張說話已顯帶著怒氣:“姑娘,請動手吧。”

  燕舞赤手空拳朝老張搏去。老張輕輕一躍,也未將腰間的佩劍取出。此時還賣弄君子風度,他不知道燕舞殺人手腕比弄玉還毒辣,空手攻擊的時候比持劍時都要強上幾成,見她不用武器就掉以輕心的人通常都會死得很慘。

  老張的武功似乎是出自名師之手,卻不像一般的名門子弟那樣墨守成規,也不像弄玉那樣馳騁疾速,狂狷邪豔,自身飄逸空靈,頗有風流貴公子的氣派。數招下來,他都只守不攻,動作卻十分鎮定。我正松一口氣,卻見他突然抓住了燕舞的手腕。

  燕舞的手中拿著一張白色小紙片。老張立即點了燕舞的穴道,微惱道:“你撒了什麼藥?”燕舞不以為然道:“焚花散。”老張顫聲道:“梅影公子雖殺人無數,卻從來都不使這等卑鄙的手段,他的顏面都給你丟盡了!”燕舞冷笑道:“這是我們的家務事,無須旁人插手。”

  老張啞然。燕舞又道:“你不是喜歡那賤人嗎,那好,你看看他會不會為你——”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張點了啞穴。再說不出話,只有翻白眼。老張轉身扶我起來,道:“你先去西邊的小鎮等我,我回零陵取解藥,待會過來找你。”

  我點點頭,騎上馬,朝西邊馳去。

  半個時辰過後,我終於看到了一個小村落,加快速度往前沖,後腦勺卻被人擊中,霎時天旋地轉,失去了意識。

  ……

  ……

  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一個巨石上,往四周看去,發現自己躡足於一個石窟裡,周圍有許多衣守衛,每個人的皮膚都呈現出病態的淺灰色。

  我坐起來,立刻看到身邊兩個老頭。一人矮胖,鶴髮童顏,一人高瘦,白須三尺。見我醒來了,高瘦老者靠過來:“公子,你可醒了。”我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那老者微笑道:“你不必害怕,你現在正在武當的地窖中,我是武當的掌門鬚眉。”指了指身邊較矮的老頭:“這位是金門島島主衛鴻連,我們在路上看到有土匪將你擊暈,就把你救了下來。請問公子,你可認識一個叫做溫恒譽的人?”

  溫恒譽。自從那場大火過後,這個名字漸漸被人遺忘,埋葬了十載之久。突然提起,竟有些不大習慣:“溫恒譽是晚輩的先父。”

  那兩個老頭眼中的疑慮立刻變成了驚喜。鬚眉笑得滿臉皺紋開了花,抓住我的肩膀,激動地說:“溫采……你是溫采?你還活著?你竟然還活著!”

  鬚眉笑道:“溫采,你爹與我們曾是摯友。或許你不記得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這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一眨眼,當年那個小胖娃娃現在就已經變成這麼一個英英玉立的俊小夥子了。”

  我笑了笑,突然覺得十分沮喪。他們又讓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直須慧劍斷邪思,百靈聞琴苦悲泣。前者指的是孤劍大俠溫恒譽,後者指的是銀湘琴師上官雅玉。溫恒譽一劍斬殺江湖蟊賊,雅玉一笑傾倒天下男子。他們是名滿天下的金童玉女,亦是我的父母。

  有人說,我的容貌像母親,動作神態像父親。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讚美我生得好看,還打諢說我長大會迷死一片姑娘,叫我娘不要輕易讓我出門,免得惹來一身桃花。如今我的容貌已經定型,可是我依然未覺得自己好看。

  只要一看到弄玉,我就會想起我那已離世已久的母親。那才是真正的傾國傾城。

  “那二位前輩可知道我父母的死因?”我坐起來,渾身無力。衛鴻連和鬚眉對視了一眼,大致交代了事情的經過。

  十年前,重火宮少宮主重蓮修成失傳已久的武籍聖典《蓮神九式》,一年內名滿江湖,獨步武林。不少人蠢蠢欲動,想要顛覆歷史。於是有閒人放話說,“蓮翼”的另一本秘笈《芙蓉心經》在六王爺桓宇之手中。我爹信以為真,為了奪取秘笈,殺掉了桓宇之及其愛妻林芸。其子桓雅文縱火燒了溫府,以報殺父之仇。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如何都不敢相信,我爹那樣清心寡欲的人,竟會為了邪功濫殺無辜。錯愕之餘,更多的是失望。可是,為何江湖上都傳言殺掉桓王爺的人是弄玉?很想把這些事整理清楚,卻越想頭越痛,最後乾脆捂著腦袋,蜷成一團。

  “溫采,溫采?”鬚眉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如今你爹已經去世了,《芙蓉心經》亦下落不明,你可知道它在哪裡嗎?”我飛速抬起頭,狐疑道:“為何要問這個?”鬚眉笑道:“我們想把它毀了,那是不詳之物。若在你那兒,請交出來。”

  說到底還是為了《芙蓉心經》。我冷冷道:“二位不用擔心,我自己知道怎麼處理。”衛鴻連怒道:“溫采,你爹爹是被那邪功害死的,現在你還小,我們不能讓你落得和那些邪門歪道一樣的下場。”我漠然道:“前輩請放心,溫采不會修煉的。”

  鬚眉拉了拉衛鴻連的袖子,慈祥地笑道:“采兒,你要相信鬚眉伯伯和衛伯伯都是在為你好,那邪功會帶來血光之災。它若重出江湖,武林將伏屍百萬,血流漂櫓。這樣的東西,是萬萬不可留在世上的。”

  我嗤笑道:“血光之災?分明是人們的貪念引起的殺戮罷了。”他皺眉道:“也可以這麼說。《蓮神九式》在重蓮手上,暫無人爭奪,但是《芙蓉心經》就不一樣了,你守不住它,還是把它交出來罷。”

  我跳下巨石,拱手道:“謝謝前輩提醒,我一定會處理它的。只是我還有要事在身,現在我該走了,告辭。”我正準備朝一條小路走去,鬚眉冰冷的聲音就從我身後傳了過來:“看樣子,溫公子是不準備將交出來了?”

  我哭笑不得道:“二位前輩,你們只要動腦筋想想就會明白了,晚輩才問過你們自己父母的死因,怎麼會知道《芙蓉心經》在哪裡?”鬚眉怒道:“休得愚弄老夫,你今天若是不將《蓮翼》交出來,就不要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我冷笑道:“鬚眉前輩,您不是我父親的摯友麼?”鬚眉啜了唾沫:“老夫怎麼會知道,溫恒譽竟會生出這樣一個混帳東西?今天我就替他教訓你這個小畜生——來人啊,給我把他拖到刑房去!”

  我剛想逃跑,才發現自己渾身失力,不知他們給我下了什麼藥。鬚眉話音剛落,那幾個像雕像一般立著的守衛全都圍了過來,架住我的胳膊,就朝那無盡的暗甬道中拖去。

  原來方才我睡的那個石窟是一個刑房的週邊。底部是一個比外面要寬闊數倍的石廳,正中央放著一個方形石床,手銬和腳鏈。幾支火把在廳堂邊緣燃燒,輝映著滿堂的刑具,更顯得詭異陰森。

  我提起了好幾次內力,卻總是在內息沖到手肘處的時候就倒流了回去。鬚眉在身後嘲諷道:“老夫早就用銀針把你穴位給封了,你現在動一次,銀針就會多往裡遊走一些,一旦深入骨髓,便只可刮骨取針,就是取了,你都是廢人一個。”

  幾個衣弟子走到我的面前,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一副刑具。其中一人拿出一根木頭,將指夾架在上面,用力一拉指夾,那木頭立刻就斷成了兩塊。鬚眉陰森森地看著我:“溫采,你看清了,你若是不說,你的手就跟著木頭一樣。”我的背心又是一陣毛骨悚然,一時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鬚眉又拿出了木制假人,指了指那個假人的腿:“這是你的腿。”身旁的弟子拿出一個類似鑿土似的鑽子,在上面狠狠一刺,那假人的腿立刻就裂了一個巨大的縫。我本能地往後退,卻被人拽住手腕,摔在了石床上。我急道:“我真的不知道!”

  鬚眉冷冷道:“笞刑。”

  我不安地繃緊身子,下一刻的劇痛卻依然從背心一直傳到了尾椎。我痛得大叫一聲,捂住自己的嘴。鬚眉道:“你交不交出來?”我吼道:“我說了,《芙蓉心經》不在我身上!”他又大吼道:“給我打!”

  背上如燃燒木炭一般的劈啪聲陸續響起,荊條的鞭痕就像嵌入了我的體內。我咬住牙,只覺得背脊幾乎四分五裂,疼痛難當。

  急促的踱步聲噔噔作響,鬚眉又道:“你想清楚了嗎?剛才那點痛苦不過皮毛而已,識相的就快回答!”我把頭別過去,一雙眼睛木然地看著冰冷的石壁:“我不知道。”

  下一刻,我的雙手被人抓起來,拳頭被人用力掰開。一個冰涼尖銳的,像是釘子一樣的東西靠在了我的食指尖上,輕輕碰了碰。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接下來的剝膚之痛是我這一生都沒經歷過的。從我的指尖,一直傳到了我的心臟。

  我立刻就暈過去了。

  我看到了弄玉。他穿著淺綠衣裳,從遙遠的火光中走出來。一邊走,腰間的輕紗就隨風輕飄,仿佛毿毿的飛舞的柳絮。弄玉溫柔的笑靨在我的面前閃爍,一雙極美的鳳眼彎得好看極了。他用細長的手指覆住了我的唇,柔情如蜜。

  可是他卻揚起手,狠狠地甩了我一個耳光!

  周圍的景色在變換,弄玉完美的臉竟變成了一張醜陋至極的臉。原來只是夢。想起了弄玉說的話,還有他自信的笑容,傾倒眾生的容姿。早知道我不走了,弄玉不會打我,即便我不能得到他的心,至少我還能得到他的身體。是我太過貪心。

  我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被打散開了,流淌著的鹽水灑落在了我的身上,順著我的手臂,流到了我的手指。鑽心的疼又開始侵蝕著我。我看看自己的食指,早已血肉模糊。指尖露出了一個釘頭,鮮血順著手指流了下來,指甲蓋完全與肉分離。

  我的胃裡一陣翻騰。自己不看還好,一看就會覺得噁心想吐。疼痛卻又讓我無法分心,只有緊緊咬住牙關,等待疼痛過去。再看著眼前的鬚眉,我抬起頭,一口唾沫朝他臉上吐去。

  啪!又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到了我的臉上,鬚眉擦擦自己的臉,扯著嗓子大吼道:“再給我釘!!”我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難耐的疼痛!!但掙扎無用,他們拉過我的手指,又一次將那粗重的鐵釘紮入了我的指中——

  我暈了不下十次,都被冰冷的鹽水澆醒。鬚眉在我身上施加了無數種刑罰:磔刑,杖刑,針紮,夾指,焊刑……到最後我的肉體已經失去知覺了。

  鬚眉當真是無計可施了,最後決定用剕刑來折騰我。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痛苦我已經不再害怕了,可是丟掉一條腿……我根本無法承受!

  衣弟子舉起大刀,準備砍去我的左腿。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了過來:“掌門,眾武林豪傑都已經抵達大殿,正等著你過去呢!”

  “慢著。”鬚眉蹙眉看著我,又對那衣弟子小聲說了幾句話。那弟子立刻放下刀,解開了我身上的鐵索。幾個小童就迎上來,攙扶著我往外走。看著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我已經無力再去慶倖自己獲救。以後大抵不能再練武了……不,能正常走路就夠了。

  繞過了幾座假山,一個小樓閣,就來到了武當正廳。廳堂極是寬敞,裡面密密麻麻坐滿了人,人人神采飛揚,浩然正氣,想來都是名門正派的大弟子或是掌門人。鬚眉站在廳堂中央,一臉笑傲風月:“歡迎各位的到來,現在武當可以說是濟濟一堂,老夫萬般喜悅,難以言喻。”

  我鄙夷輕笑。別人沒看到,卻被鬚眉看到了。他立刻回避了我的視線,道:“現今武林有兩大禍害,人人得而誅之。一是重火宮宮主重蓮,此人冷血無情,殺人無數,重火宮更是一大邪教,此人不殺不行。”言猶未畢,許多人都大表贊同,高聲呼喊。

  鬚眉繼續道:“二是‘梅影公子’桓弄玉,雖然此人的父親曾是赫赫有名的王爺,他卻殺了父母,帶著自己的兩個妻子以殺人為樂,過著糜爛奢侈的生活。隱居多年,最近複出江湖,又引起了不少腥風血雨,實是罪不可赦!”

  一個大漢站起身來,大聲道:“桓弄玉並沒有隱居,他早已經殺了自己的兩個妻子,開始喜好男色,還帶了一個名叫溫采的少年行走江湖,和以前一樣荒淫無度,草菅人命。據說這二人的關係與尋常夫婦無甚區別,白日如膠似漆親昵纏綿,晚上通宵達旦巫山雲雨。”

  話音剛落,眾人唏噓。

  “早就知道桓弄玉不正常,我看他兩個妻子或許都是男人呢!”

  “真是骯髒!該殺!”

  鬚眉歎氣道:“各位安靜一下——這位叫做溫采的少年就是大俠溫恒譽的兒子,現在正在這個大廳裡。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遍體鱗傷,嗓子也啞了,不知是被誰弄的。”我驚愕地看著他,難道……難道他想……

  他沒再說下去,可是所有人都朝我看了過來。我狼狽地迎著眾人的眼光,不自然地將頭低了下去。腦袋就像被人搬了石頭狠狠砸下,只覺得無比羞辱。

  “就是他?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哦,看樣子是桓弄玉幹的好事。玩膩了,就被拋棄了!”

  “跟個女人一樣弱不禁風,果然是孌童。”

  “溫恒譽不是名滿天下的大俠嗎?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哎,不如不要。”

  “你們能不能不要說了。兩個男人,我的天,我的天!”

  我看著自己破爛的衣裳,血肉模糊的四肢,頭埋得越來越低,身體不斷瑟縮。此時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小到不讓任何人看到。

  對不起,爹。對不起,娘。

  對不起,弄玉。

  身後不知是誰用力一推,我立刻脫離了兩個童子的攙扶,撲到在了地上。鮮紅色的毛毯,粉色荷花刺繡,以金線鑲邊,漸漸開始模糊。

  我不能哭。

  我想站起來,可我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可是我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我想自己變得更強,我想殺了這裡所有的人!

  可是我是個廢物。我已經是個廢物了。

  我緊緊抓住地毯,渾身發抖。手上的傷口裂開,鮮血落在地毯上,洇出一塊猩紅色的水跡,就像一朵盛開的紅牡丹。

  弄玉,弄玉。如果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你會不會覺得難受?

  弄玉,你知道我現在很想見到你嗎。

  弄玉,我想你。

  弄玉,弄玉,弄玉……

  我不能哭。

  一雙雪白的精工絨靴出現在我的眼前。

  同色的輕紗下擺在我面前忽悠飄絮,淡雅如同一場華麗雍容的夢。我把手往後移了一點,生怕碰髒了眼前這雙精美的白靴。

  身後,鬚眉諂媚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桓公子,你終於到了。”

 

  第十五章君子之交

  面前一雙削長的手,我本能地向後移。鬚眉緊張道:“桓公子,莫碰,他不乾淨。”那雙手輕柔卻固執地扶住我的手臂。我垂著頭,長髮流亂,將臉蓋住,從發縫中依稀可見面前人的臉,清秀脫俗,明眸溫柔,竟又是他。桓雅文。

  他毀掉我的家,無論過錯是否該歸結于我的父母,我都無法原宥。只是此時無能為力,身體千瘡百孔,滿臉鞭痕累累,且有功力盡失的可能。這種時刻談復仇,未免可笑。

  桓雅文一鬆手,我的身子便像抽了骨頭般,直往下墜。他連忙扶住我:“這位公子,你為何會傷成這樣。”眼前星目如畫,柔腸百結,淒入肝脾,神似弄玉,卻裝載弄玉未有過的溫柔。但是,弄玉目空一切,桓雅文高高在上,他們畢竟是兄弟。

  一個童子搬來椅子,扶我坐下。鬚眉走近道:“桓公子真是菩薩心腸,待任何人都如此大仁大義,‘聖人’一詞用在桓公子身上,不足為過。”這次,無人鼓掌。

  桓雅文含笑道:“道長救困扶危,善氣迎人,在下更是深感佩服。”簡單一句話,我便認定此人與弄玉相差甚遠。弄玉再作惡事,亦不會惺惺作態。

  鬚眉奉承一陣方停下,桓雅文道:“原未欲打攪各位商討大事,只是在下於山腳處見武當弟子牽一白馬,乃是名馬皎雪騰霜交配而出,世上僅此一匹,為家兄坐騎,名曰傾采。馬匹不足掛齒,只想向道長打聽家兄下落。”我搖搖頭,拼命暗示自己不可多想。

  周遭之人開始唏噓議論。鬚眉愣了片刻道:“實不相瞞,諸位英雄豪傑會聚於此,正是商榷殲滅江湖兩大魔頭一事。”桓雅文不動聲色道:“既然如此,還望道長能告知在下。”

  鬚眉略微驚訝:“桓公子對此無看法麼?”桓雅文微微一笑:“在下不會插手此事,不過想與他敘舊。”鬚眉猶疑看桓雅文一眼,又看眾人,指著我歎氣道:“這位公子昏倒在那馬背上,被老夫救回。”口口聲聲說有人將我擊暈,現在又變了個調。

  我憤懣地掐住手心,壓低頭不看他們,生怕自己激動起來口不擇言。桓雅文眼望向我,一雙眼澄如流,神色略顯錯愕:“道長,可否讓在下將這公子帶走?”鬚眉嘴角一撇,不冷不熱道:“桓公子可知此人是什麼來頭?姓溫名采,名滿江湖的美少年。”

  此話未完,江湖上的傳言應是:姓溫名采,名滿江湖的美少年,以色侍主,梅影公子的禁臠。兩人成日沉迷於淫言狎語,煙花風月,奸回不軌,禍倍於下民。

  我微抬下顎,冷眼靜看鬚眉。桓雅文笑道:“正因如此,在下才要加倍照顧他,以免日後家兄問罪。”鬚眉恍然道:“桓公子這是李代桃僵麼”桓雅文遲疑道:“這位公子可是道長的人質?”鬚眉道:“自然不是。”

  桓雅文轉過身,拱手欠身,微微一笑:“在下邀請溫公子去寒舍住上幾日,不知公子可否賞臉?”我抬頭恍惚地看著他,啞口無言。

  桓雅文也不急,站直身子,姿貌端華。秋水如煙波,長眉似遠山。數縷青絲落於胸前,雲發豐豔,襯著衣衫,白分明。孑然儒雅,一身風流。無弄玉的驚豔嫵媚,狂放張揚,卻比弄玉多了十分的嫺靜溫柔,浩然正氣。

  不由感慨此人當真天人眉目,卻又心有不甘。想必要拒絕這樣美好的人,想必很難。若未有私人恩怨,我定會為他折服。只是,日後他定會後悔今日所作所為。我吃力地點點頭,他立刻於眾目睽睽之下,解開我的穴道,朝門外揮手,幾個隨從進來,攙扶我出去。

  桓雅文方出殿門,我被抬進轎暖轎,裡面便喧嘩聲四起,卻無人阻攔。身上傷已結痂,疼痛卻蔓延開,一絲一存腐蝕血肉。簾上流蘇起舞,帷幔輕勾,桓雅文走過來,在我左頸天鼎巨骨兩穴上一拍,我的手腳關節倏然飛出幾根銀針。桓雅文並未多言,轉身跨上馬匹。

  起轎後,轎身搖晃,吱嘎作響,震得身上傷口撕痛,身體幾乎散架。不時有人送上桂圓西米粥,替我擦拭面頰,外面天日明,人卻渾渾噩噩,任由它去了。

  不知過了幾日,一次熟睡中轎子停下,我半眯著眼往簾外看去。隨從于馬匹上搬卸重物。隔著輕紗,忽見一個人影騎在翩翩白馬上。二月青草深,白色輕衣正襯得他面如滿月,眼如明星。一柄摺扇挑起轎簾,探來一張清秀的臉,劍眉輕揚,唇角抿成一個半月。

  我竟將眼前人看作弄玉,失神抓住他的手。他微微一怔,欲將手抽出卻停住,抬眼看著我,柔聲道:“溫公子,你可覺得身子好了些?”嗓音輕飄淡定,熟稔,卻記不清了。眼神若一汪春水,卻與弄玉相差甚遠。我倏然收回手,面無表情地點頭。

  桓雅文微笑道:“現在我們已至京師,在下聯繫了最好的大夫,定會替你把身子治好。”他與弄玉的關係早已決裂,何必對我如此殷勤。不過無論他是真心誠意,或是居心叵測,想殺我都輕而易舉,我不必反抗。一切且順其自然。

  已入黃昏。下轎後,正對一座住宅,裝修雅致,竹秀花香。門上掛一牌匾,上用金粉雕刻三個隸體大字:碧華宅。大門兩側燃起紙燈籠,數名丫鬟在門前守望。桓雅文方一靠近,丫鬟整齊道:“恭候公子回府。”

  步入行廊,道旁紅柱上,菊花鳶尾紋交錯,堂皇又不失文雅;赤色屋脊上,蟠龍攀爬旋繞,栩栩如生。行廊左右,潢池大小不一,紅鯉魚徐徐遊動,勾起水面粼粼波紋。鯉簰簍籠置於池邊,整齊堆疊。

  桓雅文在前帶路,身邊丫鬟點著柳黃紙燈籠,燈心在風中微晃,模糊蒙朧,若隱若現。暈黃四處散蕩,落于桓雅文的雪白衣擺,將衣裳染成同樣顏色。桓雅文腳步沉穩,靴底與地面摩擦,簌簌作響。頓時想起那個走路不聲不響的人,攥緊衣角,加快腳步。

  桓雅文將我帶到一間客房便離開。客房面積不大,卻舒適幽靜。我蹣跚走到衣櫃旁,彎身去照鏡子,卻大驚失色:雙眼凹陷,面色慘白,唇無血色。頭髮雖已梳理整齊,臉上卻有幾道口子,極長極深,估計會留疤。

  我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鏡中的人亦是如此。只是那雙手不再秀美可愛,不再修長白皙。粗糙可怖,無法入眼。以前弄玉就對我不屑一顧,更別提變成這般模樣。恐怕再難留住他。我環顧四周片刻,歎了一口氣,走出房門。

  順著小池走了幾步,便看見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正是桓雅文。另一個則是以前在零陵見過的丫鬟,九靈。九靈的聲音依然清脆悅耳,口氣卻在抱怨:“公子,我聽說您救了那個娘娘腔。”桓雅文道:“九靈,你動輒說別人這不好,那不好,我不記得有這麼教過你。”

  九靈急躁道:“您不知道,那溫采和大公子……反正,您可別忘了霓裳公主。”桓雅文道:“何出此言?”九靈道:“我聽人家說,兄弟之間感情最深,兩人的嗜好也是最像的。既然公子與大公子是兄弟,那……”到此處便心照不宣,在地上亂踢小石子,咕嚕滾入池中,波光蕩漾,漣漪四起。

  桓雅文打開摺扇,輕輕搖晃:“不過是個性別問題,何必計較太多。不過,我喜歡的是女子,你這麼說,是發高燒不出汗。”九靈喜道:“九靈就知道公子喜歡公主,您以前還不承認呢!公主那麼漂亮,比那個溫采好多了。”

  桓雅文喟歎道:“溫公子何嘗不是傾國之色。”九靈發嗲道:“他生得好看又如何?人家就是不喜歡他,公子要是和溫采在一起,人家第一個不理你!”

  桓雅文尚未回答,我已走出去,淡漠掃過他們微愕的臉,冷言冷語道:“九靈姑娘,弄玉是男子無錯,但不代表溫采看到街邊的男乞丐都會動心,沒人會與你,不,與那公主搶丈夫,你且放心。”九靈俏麗的小臉扭成了一團:“你……!”

  桓雅文溫言道:“溫公子,你別與她計較,她年紀小。”我不搭理九靈,回頭冷冷地看著桓雅文:“桓大聖人,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麼,或許你救的就是一條毒蛇。”

  桓雅文抬頭,雙鬢碎發微微飄揚,清雅俊逸:“初次見面時,在下便認為溫公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冷笑道:“你眼拙罷。”桓雅文收起摺扇,於手心輕輕一敲,自信笑道:“在下看人一向很准。”我鄙夷道:“少吃鹹魚少口幹。”

  我徑直沿路走去,桓雅文在身後說道:“天涼,溫公子要注意身子。”我當沒聽見。

  往後幾日,我都坐在床上修養,不時有幾個大夫替我把脈,然後搖頭離開。是否能痊癒我已不在意,只伺機放火,燒了這碧華宅。

  某日早上,我正在床上調理內息,九靈替我端來湯藥,走過來道:“溫采,你別老窩在床上,偶爾也出去走走。”我不睜眼,僅唇動了一下:“有勞九靈姑娘費心。”九靈惱怒道:“我認真說的,誰和你開玩笑?”我面不改色:“同認真。”

  九靈把藥碗往桌上一砸,沖出門去,在外面抱怨道:“真受不了那個嬌少爺!也不知道公子留他在這裡做甚麼!”隨即聲音漸小,開始支吾。我打開窗戶,端起湯藥準備往外潑。

  這時,桓雅文進來,輕素雲衣,神采奕奕,眉眼美麗,見了我的動作,亦不驚詫。我倒的動作懸在半空,屋內闃然無聲。桓雅文道:“那參湯里加了何首烏,雪蓮子及千年靈芝,乃治傷聖藥。”我把參湯放回桌上,手撐著下巴往窗外看去:“以前送的我也倒了。”桓雅文無喜無怒道:“我知道。否則你的身子不會好得這麼慢。”我沉默一陣,又坐回床頭。

  桓雅文端起參湯,坐於床沿,用湯匙舀一小芍藥,輕聲道:“藥味是苦,忍忍便過去了。”把湯匙靠到我的唇邊,作勢要喂我。我嫌惡打開他的手,湯匙中的藥濺了出來。他左手一伸,藥落在碗中。我心裡不由讚歎好快的身法,卻抱著腿別過臉,不語一言。

  桓雅文並未生氣,站起身將藥放回桌上:“可能有些燙,你要身子不舒服就喝了它,我出去了。”湯藥熱騰,氤氳靉靆。霎時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失禮,但轉念一想他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咬牙不去多想,目光卻停在窗旁的字畫上。

  那是一幅早春桃花題字圖。顏色清淡,反璞歸真。畫上花影繽紛,連枝分葉,幾片花瓣落下,飄忽於空中,活形活現,見之則欲伸手接住。畫面頗為陳舊,有些掉色,畫的四周卻表上銀邊刺繡,仿佛是不久前加上的。

  以前父親告訴過我,題字看人。若題字于左上角,表示此人好虛榮。若題字于左下角,則表示此人疑心病重,卻極重感情。此畫上的題詞于左下角,定屬於後者。端詳字體,跋扈飛揚,氣吞虹蜺,與風格內斂柔和的畫截然不同,詞風也與畫風相悖,曰: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

  我自失去家人後便未再讀書,見這首詞,也就只識得字。卻不知為何,只看著這幾行字便倍感淒惻,快復原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反復讀了數次,發現自己已可以將之背誦。

  後來發現,題詞下一段空白後,又寫了一行小字:初春桃李爭豔圖,雅文作。那字與畫風相似,若柔風甘雨,朝露溪流。這一行下又有幾字,雖小,卻遒勁飛揚:弄玉題字。

  弄玉。簡單的兩個字,卻令我悶到抓緊衣襟。一時也忘記思考別的東西,例如在嵩山燕舞給我的小字條,與這裡寫的字判然不同。食指覆上那幾個小字,又重讀了一遍上面的詞,忽然覺得呼吸困難,胸口痛到直不起身,背弓了下去。

 

  第十六章故人來訪

  在碧華宅待了數日,我一直未喝下人送的藥。桓雅文來過幾次,我皆冷眼相待,斥逐之。明知身子日漸殘敗,卻依固執。這一日桓雅文又來看我,我正瞅著那張字畫。

  我無一絲反應,桓雅文倒先說:“你喜歡便拿去罷。”我回頭乜斜他一眼。他指那幅畫,對我微笑。我冷冷道:“畫和字都不好看,我要來做甚麼。”

  桓雅文在桌上放下盤子和勺子,拿出一個石榴,開始剝皮:“知你不想吃藥,也不勉強你。在下幾個朋友從暹羅帶了水果,你應該會喜歡。”石榴子晶瑩透亮,瑩紅圓潤,一顆顆珍珠似的,倒入盤中。桓雅文指尖修長,竟比那石榴子還美麗。

  我吞了口唾液,幾日未進食,此時食欲大,卻不敢動。桓雅文道:“你手傷未好,要不,我代你……”舀來石榴欲喂我。我連連擺手道:“我自己來。”搶過他手中的勺,狼吞虎嚥,毫無形象可言。

  最後一次吃別人剝的東西,大概是五六歲,是娘剝的葡萄。娘還嫌累,剝了幾個,就叫我自己動手。見桓雅文正剝得起勁,手法熟練。當真天性使然,母愛作祟。

  桓雅文忽然抬頭看著我:“怎麼,不好吃麼。”我手上一僵,放下勺子道:“我有點困,想睡覺。”桓雅文柔聲道:“春寒難防。你以後下床,不要只穿一件衣服。”我漠然道:“我知道。”一骨碌爬上床,鑽到被子裡,背對著他。

  躺了一會,我翻回身,發現桓雅文還在剝石榴。不過多時,盤中便堆起一座小山。他在盤上罩一大碗,拭手起身,看向我。我連忙別過腦袋,若無其事地看著床幔發呆。

  桓雅文走過來,掖了掖被子,用被子把我的腳裹嚴實:“你若餓了,就起來吃。”往門外走去。我不禁問道:“為什麼……”桓雅文原在開門,回首一笑:“你是哥哥的情人,我自然會照顧你。”

  桓雅文的笑很美。風華濁世,清雅絕塵。我有些尷尬。這樣高貴的君子,如何會因想與我成為朋友而對我好?若無他完美的兄長,我這樣犯倔,恐怕早被他出家門。還是莫想太多,對他好一些,殺了他我也不會愧疚。

  夜晚。我正欲入寢,卻聽到門外傳來碰撞聲。我出去查看,便被捂住嘴。我努力掙扎,想起武功幾近全廢,無法躲避。他把我拖到一個角落,低聲道:“小聲點。”聲音是桓雅文的。我定神看清楚那人。竟是老張。

  桓雅文的聲音十分熟悉,原是與老張相似。夜幕籠罩,老張身段頎長,容貌模糊,只留下一雙眼眸,明如繁星,竟有些媚氣俊美。

  我壓低聲驚道:“你怎麼找到這裡的?”老張道:“離開峨眉,我一直跟著你。”我禁不住抱怨道:“你知道?為何現在才來看我?”說完又覺得不妥,他與我並不熟稔。老張道:“我還知道你不肯吃藥,甚至連飯都不大吃。”

  我心中酸澀,洩氣道:“不過沒有胃口。”老張道:“我知你對弄玉的感情極深,可自暴自棄他也看不到,又有何用?”漆夜無月,垂首一片暗。我失神道:“即便他知道,也不會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撒嬌,實在無法忍受自己,乾脆閉嘴。

  老張輕聲道:“縱使在江湖混得如魚得水,那些老江湖也會有思鄉之時,更別說一個尚未成年的少年。我能理解你,切勿難過。”我沉聲道:“我早就沒有家了。”老張道:“人在江湖,若逢知己,則需相濡以沫。張某雖只會點三角功夫,卻願為友鞠躬盡瘁。”

  我頓覺萬分欣慰,抱住他顫聲道:“能認識張大哥,真是溫采最大的福氣。”老張身體微微一顫,急道:“我,我得走了,張某也覺得和溫公子待在一塊,很開心。”說罷掙脫我,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我終於知道,我並非一無所有。我有了義弟和兄長。忽然想起印月,真是太久未見。很想見他,給他報個平安。想來想去,總是會想到弄玉身上,又是百感交集。

  次日清晨,九靈把藥端到我面前,不滿道:“我知道你不想喝。無法,主子的命令,當奴婢的不得不聽。”她自顧自韶刀,未注意到我正往嘴裡灌藥。

  當她再看我時,藥碗已空。她結巴道:“你,你怎麼喝了?”我挑眉:“你送來不就是為了讓我喝麼。”她搖頭道:“今天這麼聽話?”我微笑道:“我看你們主僕兩人,好像你還比較彪悍呢。居然會說出‘主子說的話,奴婢不得不聽’這樣的話?”

  九靈雙頰浮上一層紅暈:“臭溫采,你竟然說一個姑娘彪悍!”我恍然大悟貌:“原來你是姑娘。”九靈跺腳以表其怨懟之情:“我不理你了!”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不理我麼。”

  九靈翻白眼道:“你是笨蛋,我不和笨蛋說話。”搶過我手中的空碗朝門外跑。我叫住他。她凶巴巴地說:“什麼啦。”我微笑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橫蠻丫頭。沒想到你是個熱血心腸的好女孩。”九靈故作不耐煩狀:“才發現我好,你有眼無珠。”

  我推開窗戶,幾片桃花瓣飄進來,紛紛揚揚,因著春風,落了滿地。陽光柔和,如同一層帷幔,淡金單薄,鋪陳屋內。此時才發現,眼前的景色,與那初春桃李爭豔圖一模一樣。我站在這裡,大抵能感受到當年兩人作畫時的心情。

  清晨,碧華宅前院。紅木桌旁,桓雅文端正而坐,飲茶賞景。陶瓷杯蓋斜插於座,氤氳環繞,名茶龍井,清香四溢。見我來了,桓雅文從容笑道:“聽九靈說你喝藥,在下都不大敢相信,看樣子溫公子心情大好。”我漠然道:“我要出去了。”

  桓雅文道:“長安的路你不熟,叫九靈同你一起可好?”我點點頭。桓雅文想了想,又道:“晚上還回來吃飯麼。”我扁扁嘴:“看情況。”桓雅文叫管家喚九靈。

  九靈來了,立刻驚道:“你要出去,真的假的?”桓雅文道:“你帶溫公子在城裡轉轉。記得給他買點吃的,他的病還沒痊癒,選清淡的食物就好。”我不耐煩道:“狗攆耗子。”九靈咬牙切齒道:“溫采,哪有你這麼和人說話的?”

  桓雅文好整以暇道:“九靈性子比較大條。”九靈調侃道:“公子這麼擔心,自己陪他去好了。反正九靈粗枝大葉。”桓雅文笑道:“我是這麼想,不過溫公子嫌我煩。”

  出了大門,九靈立即道:“你這人真怪,不是喜歡大公子麼?公子和他長得像,可你好像很討厭他。”我橫她一眼:“我不覺得他們像。”九靈道:“即便如此,公子對你這麼好,你也不該凶他。”我淡然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九靈道:“你啊你,念完了經打和尚!真不知道公子怎麼會喜歡你。”我驚道:“桓雅文喜歡我?”她急忙解釋:“不不,我說不是那種喜歡,他有未婚妻。”

  我無奈道:“我也沒指那種喜歡。他對我好,不過是因為弄玉。”九靈道:“這我可不清楚。但是公子是個大好人,別人給他取的稱號絕對沒有誇張,他真的像聖人一樣。”

  聖人。哼,聖人。打一巴掌揉三揉,還弄得自己多無辜,多無奈,多後悔。他若真是聖人,就該讓別人知道自己做的事。吃了枯炭,爛魚開膛,蓮藕生瘡,泥捏佛像。

  九靈賊眉鼠眼看著我:“你又在嫉恨誰呢?一走神就滿臉仇恨,一副天下人都辜負你的樣子。可惜長了一張好看的臉……”我瞥她一眼:“你說什麼?”她慌忙搖頭:“沒事沒事。”

  我們走入一個池亭,幾個少女嫩婦圍在一起,約莫笄年。其中一姑娘臉微紅,身材出挑,周圍姑娘粲然皆笑。一紅衣姑娘道:“顰兒姐姐,是不是想去碧華宅門口轉轉呢?”

  顰兒雙眉如柳,微微一蹙,正如其名,憂柔可人:“可是,我聽說……桓公子已有了心上人。”另一少女頭綰丱髻,聲音甜美:“以顰兒的美貌,橫刀奪愛就是。”顰兒急忙捂住她的嘴,怨道:“沒教養,這事兒若傳出去,那可是賣木腦殼被賊搶。”

  那少女掙脫顰兒,笑道:“我哥說,江湖有四大齊名美男子,冷,柔,毅,雅。冷是毒公子天涯,柔是靈劍山莊林軒鳳,毅是蝴蝶公子花遺劍,雅即是桓公子。桓公子是富商,跟了他,什麼福享不到?”九靈不屑道:“一群庸脂俗粉!就憑她們,也想跟我們公子。”

  我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姑娘還算有幾分姿色。再平庸的配桓雅文,都綽綽有餘。”九靈不滿道:“溫采,你何故總與公子作對?”我抿著嘴嗤笑。

  此時,顰兒歎惋道:“我不計較這些。就算他一貧如洗,我……”轉而道:“罷了,罷了。冠世美人不是重火宮宮主麼,為何他沒算進去?”那少女道:“重蓮隱退太久,故不算之。傳聞冥神教教主比他們都好看。”

  顰兒疑道:“冥神教?就是那個在一個月內挑了數個門派的邪教?”紅衣少女道:“沒聽過,不說。咱們來說桓公子與顰兒在飛虹橋旁的相遇。”

  此時,池亭角落,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正亦正,邪亦邪。人非正,亦非邪。人皆欲正,皆欲除邪。扶正黜邪,誰焉為之?”

  只見一個中年男子席地而坐,身邊草氈上,幾盞青銅簋裝黍稷,熱氣騰騰的陶甗。面前擺一棋盤,兩碗棋子。男子冥思苦想,取出一粒子,放於棋盤,又陷入沉思。頓覺此人話中有話,便拱手道:“還望前輩指教。”

  那男子道:“我可不是前輩,不過是個糟老頭。少年人,這個世界上的事絕無正義之分。正如我手裡這顆棋子。我現在往這裡放一粒白子,方便會全軍覆沒。控制白子的我贏了,可是,被吃掉的子,也是我所控制。如此一來,我該開心還是難過呢?”

  我遲疑道:“晚輩愚昧。”那男子道:“同樣的,人人都想當大俠,人人都想為民除害。可是,誰又願意當那個被大俠除去的壞人呢。”

 

  第十七章針鋒相對

  深藍蒼穹,繁星點點。夜若流沙,靛青深沉,包圍了整個長安。回碧華宅的途中,買了一個裡脊燒餅,一邊吃,口中一邊冒出熱氣。

  離碧華宅尚有一段距離,便看到宅門前站了六個人,五男一女。其中一名公子身著白衣,正轉身離去,舉止優雅,身形極美,一頭發垂落於腰際,卻未見其容貌。身後的少年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亦不知是否我眼拙,竟覺得那少年有兩綹紅發。

  少年大約比我小一些,容貌秀美,頑皮可愛。此時正輕輕按著胸口,臉上有些發紅。他身後的兩人卻真是天人容貌。一著絳紅輕衣,眼角一隻冰藍蝴蝶,輪廓分明,身形清瘦。另一名額心一粒美人痣,長髮歪系于肩,桃花美目,流轉柔情,口氣卻分外怨懟:“如何,喜歡上了?”

  那少年連忙道:“不是,你想多了。”那柔美少年聲音冰冷:“不喜歡,臉會紅成這樣?”聞言,少年的眼睛一橫,楚楚神態立刻變得凶煞之極,伸出中指。雖不明是什麼意思,卻像極了流氓地痞。他身後又一名黝少年,五官卻十分耐看,正一臉崇拜地看著那中指。

  我啃下餡餅,嚼得牙關酸澀。九靈在旁邊感慨:“不知公子用膳沒有……哎,別只顧著吃!我在和你說話呢。”我擺擺手道:“他是大少爺,不會憋這麼久的,放心。”於是呼哧呼哧咬下幾口,假裝未看到那幾人。

  進入碧華宅以後,九靈立刻驚道:“剛才那兩個人我認得,紅衣的是花遺劍,長了美人痣的是林軒鳳!”我愕然道:“四大美男子?那個最小的會不會就是天涯?”九靈道:“天涯二十來歲。那少年看去比你還小,估計是林公子經常提到的兄弟,林宇凰。”

  我點點頭:“哦,林宇凰和林軒鳳是一對。”九靈道:“胡扯!你以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樣,嗜好男色?”我聳肩,不再辯言。方才林軒鳳那個表情酸成那樣,說不曖昧我都不信。恐怕林宇凰喜歡的是走掉的公子。既然嗜男色,為何又不肯選林軒鳳這等絕色?

  他人之事,且不多管。不過,這些人都到長安,最近江湖上定有風波。

  桓雅文坐在里間,面前一桌菜,菜上已經無白霧。湯的表面,一層凝固油脂。桓雅文神情清遠,眉宇淡定。見我來了,站起身道:“還以為你們出事了,還好。飯菜涼了,我叫人給你們熱一下。”我皺眉道:“不用備我的份,我在外面吃過。”

  桓雅文道:“那喝點湯,暖暖身子。”我原想拒絕的,卻轉口道:“隨便。”桓雅文溫柔一笑,吩咐身邊的人去熱菜。突然想起與他初次見面,也是陶醉於他的笑容與聲音。

  只是他與弄玉不同。弄玉似一支紅梅,獨生於冰天雪地之中,孤傲不羈,令人惶遽而不敢接近。桓雅文卻似一朵芙蕖,出淤泥而不染,高貴優雅。旁人不敢接近,卻是因為自慚形穢。

  九靈忿忿不平道:“公子,您一直都沒有吃飯?”桓雅文雲淡風清道:“尚不覺得餓。”九靈怒道:“每天酉時正刻,您準時吃晚飯,您想騙誰?九靈答應要帶溫采吃東西,您怎麼還是不放心!”桓雅文道:“九靈,別胡思亂想。”

  九靈喃喃道:“從這混小子來了以後,公子變得一點都不像自己了。”我怒視九靈。桓雅文微笑道:“溫公子身上有傷,應該對他多加照顧。”我譏笑道:“真是有勞閣下費心了。”桓雅文謙遜道:“溫公不必客氣。”

  我翻了一個白眼,賭氣似地坐到餐桌旁。九靈走進了廚房,桓雅文氣定神閑地坐下。不過多時,菜上齊了。雖吃了燒餅,卻仍覺得餓,心裡一急,惱怒道:“說了不想吃菜!”猛然想桓雅文還未吃,這麼說未免有些一廂情願。

  桓雅文道:“放這裡,實在吃不下就算了。”一邊說,還一邊將鮮雞湯盛入了碗中。我接過他遞來的碗,一骨碌就將湯喝了下去。桓雅文道:“別喝,還燙著……”已經晚了。湯含在口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勉強吞下去,心窩似燃了火,滾燙難受。

  桓雅文將涼茶遞給我:“小心點,別太急了。”我更覺得火大,接過涼茶吼道:“還不都是你的錯!”桓雅文無一絲火氣,溫言道:“是我的錯。”看到他那副模樣,我心裡滿不是滋味,垂下頭去喝茶。再次抬頭,猛然發現碗裡放了數隻蝦。

  桓雅文正默默剝蝦,放進我的碗裡:“我洗過手。”我再次無言。弄玉骨子裡是標準男子,一張臉卻比女子還嫵媚。桓雅文外貌秀氣,仍是十足的男子,性格卻比女子還嫵媚。端藥送水,整一個三從四小媳婦。他既然要故作體貼,我就讓他體貼個夠。

  一口氣將蝦倒入了口中,囫圇吞棗,一個不剩。桓雅文吃驚地看著我,非但未生氣,還滿臉笑意,繼續剝蝦。反正我喜歡吃,他若不嫌累,就一直吃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吃撐了,桓雅文卻不覺疲憊:“這段時間你胃口好了很多,可能是在長個子。多吃一點,男子還是魁梧點好看。”

  我上下打量他:“魁梧?你有資格說這種話麼。”桓雅文微笑道:“所以希望你能強壯些,你比我還瘦。”拉住我的手,用食指和拇指握住我的手腕,柔聲道:“你看,太瘦了。”

  我呆呆地由他握著,抬頭看他一眼,剛好碰上春水般的目光,心裡一跳,慌忙往別處看去。隔了好一會,又忍不住瞅了瞅他,他還在看著我微笑。我甩開他的手,沖出門外。

  剛走出去,就聽到細碎腳步聲,以及溫柔嗓音:“溫公子,身子不舒服嗎?”我甩了甩手,怒道:“你腦子壞了是不是?一直盯著別人看,不覺得很無禮麼?”桓雅文微微一怔,黯然道:“對不起,實是情不能自己。”

  我回頭看他一眼,他的臉竟有些發紅。我忍不住逗哏道:“莫非桓公子也有斷袖之癖?”桓雅文囁嚅道:“溫公子,家兄對男女情愛無甚興趣,男子就更勿提。他與你一起,定不會是一時起興。”弄玉確實不喜歡男色,也不喜歡女色。他愛的人是自己。

  我冷冷道:“桓雅文,既然你如此瞭解弄玉,那你對自己又瞭解幾分?”桓雅文苦笑道:“他說的沒錯,酒惠即久悔。我有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過去。害了很多人,也包括哥。”我心下一動,未料到他會承認,勉強擠出笑容:“無妨。你現在不是過得很好麼?”

  桓雅文道:“我做不到。”我笑道:“你現在事業有成,年少有為,還即將迎娶金枝玉葉,這是多少人都慕不來的。我都恨不得自己能變成你,飛黃騰達,光宗耀祖。”

  桓雅文道:“溫公子所說的金枝玉葉,是指霓裳麼?”我還是一口嘲諷:“當然。莫非對於公主,你還有不滿意的地方?”桓雅文道:“我與她從小便認識,成親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蹙眉道:“從小認識和成親有何關係?”桓雅文道:“青梅竹馬不都該成親嗎?”

  完全不明所以。桓雅文補充道:“何況霓裳蘭質心,冰魂雪魄,我與她心平氣和相處,很適合作夫妻。”我狐疑道:“平靜?你看到她會緊張嗎?”桓雅文搖頭。

  我微微一怔,道:“那你有沒有不見到她就著急?”桓雅文又搖頭。我漸漸醒悟,又道:“你想不想與她親吻,擁抱?”再一次搖頭。

  一直以為桓雅文是個風流公子哥,結果在這方面,他白得像紙。我歎氣道:“若那公主喜歡你,那你就害了一個癡情女子。”桓雅文道:“我知道。情事害人。”我無奈看了他一眼,實不知該如何介面。直接懷疑他是神仙轉世,無欲無求。

  枝葉扶疏,暗影流香。桓雅文衣帶翩翩如絮,面孔白皙精緻,我莫名地想起一個成語:閉月羞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桓雅文微笑道:“溫公子,不知是否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笑容很好看?”我一愣,再笑不出來,吼道:“多管閒事!”

  逕自沖回自己的房間,我開始反省自己。真是黃鼠狼的背脊,辣椒炒豆腐,別人對我好一點我就受不了。過了許久,我躡手躡腳拿起桌上的木梳,握在手中,用力一捏。木梳瞬間變成一把小刺。我拿著那些木刺,朝門外走去。

  碧華宅內,春寒料峭,景色怡人。園子內春焙處處可見,九枝燈明,烘托暗紅,渲染小苑。一個大富人家的宅子,不覺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無繁華樓宇,樓船簫鼓,仿佛世外桃源,幽靜安逸,勝似仙境。

  我從未去過桓雅文的房間,還得四處搜尋。忽然,身後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溫采,找什麼呢?”我心中一跳,轉過身去,看到身後的九靈:“睡不著罷了。”九靈道:“都子時正刻了,還睡不著?”我笑道:“你不也是沒睡麼?”

  九靈睜大了眼,臉上一紅,迅速扭轉話題:“這麼晚了,準備去何處呢?”我聳聳肩道:“四處溜達。”九靈道:“你要找公子嗎?”我連忙擺手道:“不不,桓雅文肯定睡了。”

  九靈道:“公子是這幾年才休息好的。他還在書塾時,每天都要三更以後才睡。”我驚道:“學這麼晚,他瘋了!”九靈道:“不是的,公子秉性其實很好,都是因為大公子……”我說:“這和弄玉有什麼關係?”

  從九靈口中得知,她來碧華宅時,弄玉已離家一年。那時桓雅文沉默寡言,每天只待在屋裡作畫。一日九靈看到他作的畫,畫中男子美得不似凡人,原以為是他想像之作,後來才聽說是離家的大公子。後來畫像遺失,桓雅文心中難過,也未再畫第二幅,只開始雪案螢窗,發奮讀書。

  以前他讀書雖認真,卻從來未曾如此賣命。方知弄玉天資聰穎,文章詩詞過目不忘,所有人都認為繼承家業的人是弄玉。弄玉離開,桓雅文只好獨自背負壓力,六年後,中了榜眼,卻是因為得病,未能如意拿下鼎元。朝廷賜官,桓雅文婉拒,棄文從商,雲遊四海。

  原來那是桓雅文畫的,心裡不大愉快。九靈道:“溫采,你怎麼又不說話啦?”我笑道:“九靈姑娘還是溫柔些好。”這話其實是模仿桓雅文,誰知九靈居然羞紅了臉,支支吾吾道:“真……真的嗎?”我摸摸她肩上的青絲:“當然是真的。”

  看到她更加羞怯,我柔和一笑:“時辰不早了,我回房歇著了。你也早點睡,嗯?”九靈抬頭看了看我,慌亂回避了我的視線,頗乖巧地點了點頭:“好。”我滿意一笑,轉身離開。九靈又輕呼道:“溫采……”我回首看她,她又搖頭道:“沒,沒什麼。”

  我找到桓雅文房前,青藜燈燃燒,光芒微弱。紙窗映著秀氣的側影,我握緊手中的木刺,一顆心七上八下。

 

  第十八章真相大白

  我在窗紙上捅了一個小洞,往裡看去。青藜燈光下,桓雅文正伏在桌子上,似已熟睡。我將木刺平放在掌中,手心冒出涔涔汗珠。

  我推開窗櫺,提起內力,用掌風將燈撲滅,翻進房去。桓雅文旁邊放著四書五經,手下壓一本《論語》。小時候聽父親講,商道即詐道,經商最忌儒商。

  我晃晃腦袋,集中精力,舉起木刺,對準桓雅文的後頸。正欲擲出,卻聽見桓雅文輕聲道:“溫公子。”我大驚,飛速將木刺放入衣袖。桓雅文直起身子,柔聲道:“睡不著?”

  我默然點頭,打算伺機逃出去。桓雅文微笑道:“月明花香,溫公子頗有雅興。”我下意識朝窗外看去。竹外疏花,月色如洗。我定了定神,回頭看他,面容儼然。

  桓雅文淺笑道:“我視你若珍寶,你視我若草芥。”我手足失措道:“既然你知道,為何還要救我?”桓雅文道:“起先是因為兄長,現在是因為你。”

  “開始認為你虛有其表,不過現在我改變看法了。”我譏笑道,“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癡!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心軟麼?”桓雅文白靴交叉,美目流盼:“我從未有過如此想法。”我斷然道:“我只問你,你是否殺了我的家人?”桓雅文點頭,冠帶麗清。

  我將木刺抽出,砸在地上:“好,既然你承認,則與我決鬥!若我輸,任你處置。若你輸,那就拿命來!”桓雅文幽幽道:“峨嵋虛靈,流離遇合,悲喜交集,終成餘憾。”卻久久未動。我頓時泥胎般僵了。桓雅文處之綽然:“你動手吧。”

  我茫然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桓雅文道:“一身做事一身當。”我將木刺放在他的喉間:“有什麼遺願?”桓雅文認命地閉上了眼睛:“請將我的骨灰帶給哥哥。”

  弄玉,又是弄玉。無論是出於何種感情,弄玉喜歡桓雅文,毋庸置疑。我看著嫺靜自若的桓雅文,忽然邪惡一笑:“桓公子,我現在不殺你。我留你一條命,直到你得到他的原諒。”

  桓雅文終歸是太善良,竟驚喜交加,卻很快消沉:“他不可能原諒我。”我搬過板凳,大馬金刀地掀起衣角,坐在他身旁:“你究竟做了什麼事?”

  桓雅文垂下眼簾,睫毛蓋住視線,平鋪直敘往事。

  六王爺桓宇之,即雅文與弄玉之父,素喜美色,娶了兩位夫人。正室林芸,偏房楊珂。弄玉是嫡子,雅文乃庶出。與林芸的婚事是皇上指的,兩人相處並不融洽,成親後不久,桓宇之便納妾。後來楊珂因生雅文難產而死,桓宇之未再續弦。

  林芸生性溫柔,對弄玉十分溺愛,弄玉天資聰穎,無論讀書還是武功,皆拔萃出群。桓宇之雖掛念亡妾,卻偏愛弄玉。桓雅文不介意,仍十分崇拜弄玉。兄弟倆自小同盤而食,長大後,二人漸漸明白妻妾之子的尷尬,生分了許多。

  後來江湖上引起《蓮翼》的風波,《芙蓉心經》在碧華宅中。抱火厝薪之際,弄玉正巧要出遠門,桓宇之將秘笈交與之。後來,桓宇之有事出門,一群人包圍碧華宅,林芸被人綁架,桓雅文與那些人交手數個回合,力不從心,只得逃跑,準備向桓宇之求助。

  隔了數日,桓宇之都未回來。桓雅文不敢再待在京師,到了一個新鎮,人生路不熟,聯繫不上弄玉,奔波半個月,回到碧華宅,卻看到屋內桓宇之與林芸千瘡百孔的屍首。桓雅文一直未進食,見了這副景象,險些暈厥過去。

  同時,弄玉走入房門。抱住父母的屍體,面無表情。桓雅文正欲向他哭訴,弄玉卻抽出長劍指著他,桓雅文向他解釋了經過,弄玉冷冷道:“若那是你的母親,你不會如此平靜。”這一幕被人看到,弄玉卻未在意,與桓雅文斷交,離開京師。

  江湖中人以訛傳訛,將過錯歸咎在弄玉身上。那一年的弄玉只有十來歲,原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又是在掌聲與讚美中長大,一向自恃甚高,突然受此謠言,及名門正派的排斥。自此嫉恨世俗,自甘墮落,殺人無數,真正成為人們口中的惡人。

  聽他說完,心底一片冰涼。弄玉在剛收養我的時候,確實嗜血殘忍。時間一長,卻越來越溫柔,也不知為何。從小哀怨,覺得自己身世淒苦,卻未曾想過要去關心弄玉。

  鼻子發酸,蹭蹭眼角,猛地想起一件事。我飛速回頭道:“你方才說,你約我的父親出來,一刀殺了他?”桓雅文點點頭。我慌道:“不可能!你明明是放火燒了我們家!”

  桓雅文疑惑道:“我放火燒了你們家?”我冷哼一聲:“膽小怕事的偽君子。”桓雅文也不生氣,只平淡道:“無一句假話,信不信由你。”我吐一口氣,道:“好,那我給你一年時間,找出證據。”桓雅文想了想道:“一言為定。”

  後來,我嘗試在京師打聽消息,卻勞而不獲。原想聯繫老張,卻無他下落。

  已至初夏。朝景榴豔,樹生繁陰。新筍長短,早櫻紅深。滿階前,風動簾影。我坐在後院裡,疊了許多紙船,放入池塘中,鯉魚紛紛上游,爭先恐後觸碰船底,小船左右擺動。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笑道:“九靈,你看看你,又忘了喂魚兒吃東西。”那人聲音春柔:“九靈沒來,飼料卻來了。”我轉過頭,見桓雅文過來,手中一袋魚飼料。一身白色輕衣,熨帖得身材頎長秀美。頭挽細帶,幾縷髮絲亮滑柔順,從額上不經意垂下,流媚隨意。

  我板著臉道:“你來喂。”對於我迅速轉變的態度,桓雅文也習以為常,優雅在我身邊蹲下,將飼料灑入池塘。魚群靠上去叼碎屑。我忍不住道:“飼料給我,我也要玩。”

  桓雅文微微一笑,把袋子放入我手中。我亂抓一把飼料,拋入池中。可飼料還未碰著水面,則被吹得四處飄散。我拋了一把,飼料還是飛出去。又試一次,結果一樣。

  桓雅文拿過袋子,自己撒一把,卻一點問題也無。我怒道:“你真是討厭,走開走開,都是你在這,飼料才掉不進去。”桓雅文眼睛一彎,將飼料倒入我的手心,掌著我的手,往水中撒去。我倏地甩手:“你幹什麼?”桓雅文輕聲道:“抱歉,我不知你不喜歡別人碰。”

  “我不是不喜歡別人碰,只是……”話到此處,便洩氣地坐在一旁。桓雅文笑道:“喂不了就不喂,可想出去逛逛?”我搖頭道:“要去自己去,我疊船。”桓雅文道:“你不去,我還去做什麼?”我白他一眼:“無聊找別人去,沒事別煩我。”

  桓雅文仍未生氣,手撐下巴,頗溫柔地瞅著我。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清脆悅耳:“桓公子,你真不懂把握采兒的心。他則跟個女人似的,你越踐踏他,他越服帖你。你要對他好,他會覺得你煩。”我腦中一片空白,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

  桓雅文喚道:“哥。”我低頭看著赤色鯉魚,尾巴火苗般晃動。無腳步聲,地面一道影子靠近。我的手指關節逐漸蒼白,緊張得動都不敢動。

  一個強大的力量將我拉起來。我被迫抬起頭,正對上那雙邪媚瞳孔,還有左眼角下的妖豔淚痣。僅是不經意的一瞥,僅是短短半年時間,便恍如隔世。

  弄玉放開我,手心在衣角擦了擦,嘲諷道:“采兒還有一個地方也很像女人,那就是水性楊花。桓公子是聖人,一表人才,家財萬貫,地位顯赫。別說女人,就連溫公子這樣的男子都會看上。你說是不是啊,溫公子?”

  桓雅文道:“哥,你誤會我們了。溫公子只是我們家的客人。”弄玉笑道:“那自然,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客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客人,日日夜夜赤身裸體纏綿在一起的客人。”桓雅文急道:“哥,我們真的沒有——”

  我打斷他說道,“雅文,你情我願,有何難以啟齒。”桓雅文大驚:“溫公子,你在說什麼?”我抬頭看著弄玉,克制住心中的恐懼,與他對視。

  我就是要他恨我,深入骨髓,如同我恨他。

  弄玉卻未被我激怒,只邪惡笑道:“原來你還記得呢,我還以為你忘了。被人強暴的滋味,是不是很爽呢?”我大叫道:“你……無恥!”弄玉揚起尖尖的下巴,輪廓柔媚,笑容傾城:“我無恥?我無恥也沒有你無恥。是不是沒有人上,你就會欲求不滿?”

  腦中嗡嗡作響,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弄玉繼續譏誚道:“對了,我們上次在零陵上床?你半夜發情,跑來偷吻我,我睡著了都被你弄醒,還好你叫的聲音夠銷魂,沒讓我感到很乏味……”我捂著耳朵吼道:“不要再說了!”

  那時的瘋狂,那時的寂寞,那時的癡戀,全都被他視若無物。

  胸腔似已空無一物。我嗚咽出聲:“我不喜歡被人上,一點也不喜歡。”眼前的人影已模糊,聲音幾乎是抖出來的:“可是你例外。因為那時,你是我的全部。”

  弄玉一怔,忽然拉下我的手:“采兒……”我揉揉眼睛:“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不再依靠義父,采兒也可以活下去。”弄玉的手徒然僵硬。片刻過後,用力捏緊我的手腕:“是麼。你能離開我?”語畢在我耳朵上咬了一下。我一個不小心,跌在他的懷中。

  “就這樣,也敢說能離開我?桓公子還是童子之身,和他上床,定不及與我吧?誰能搞爽你,你就和誰好,是不是?跟我走,我讓你欲仙欲死。”拉著我的手就往外面拖。

  頭中一團亂麻,我用力推開他——啪!清脆的巴掌聲。頓時周圍一片寂靜。我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一臉錯愕的弄玉,連退兩步,慌亂地搖頭。

  弄玉隨意擦了擦臉,惡狠狠地看著我,高高地揚起手——

  我本能地閉上眼睛。可是迎接我的,不是耳光,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還有兩片鬆軟的唇。弄玉發狂似的吻著我,幾乎要將我揉入他的身體。

  我摟住他的脖子,終於忍不住落淚。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為他會帶我遠走高飛,絕塵隱居,如同他那個再不會兌現的誓言。也是那一瞬間,我忘記了一切的痛,恨,以及不幸。

  若不是聽到那些話,我會不假思索認為,他一直愛我。

 

  第十九章李代桃僵

  弄玉眯著眼睛,似笑非笑道:“不知道桓公子看到你這樣,會不會很失望呢。你看看,你又想要我了。”我垂下頭:“你說的沒錯。我只喜歡男子,還是個娘娘腔。”

  或許弄玉說的沒錯。即便是對桓雅文的關心,我也無法忽視,甚至滿懷感激。我一直不能明白,那麼強大,那麼高高在上的弄玉,怎麼會養出這麼個孩子,幾乎和他相反。曾經自滿過,曾經猜疑過,曾經胡想過,還傻兮兮地告訴自己,溫采,你的直覺沒有錯。

  都是剃頭擔子,一廂情願。這樣的人,如何會看上我?

  心中默念:笑,微笑。你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倒。丟醜,一次就夠了。可是我笑不出來,如何也笑不出來。我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朝屋內走去。

  弄玉在身後輕聲道:“采,我們……大概永遠都會不到過去了吧。”他的聲音在發抖,抖得幾乎無法將話說完全。喉嚨開始生疼,我無法再聽他的聲音,只是站在原地,任眼淚沖刷著臉龐,卻憋著自己說話不要哽咽:“過去……何曾擁有過?”

  碧華宅裡,萬籟俱寂。微風,樹葉,花草,沙沙聲。桓雅文正對著我,眉頭緊鎖。身後的人卻未再說話。天是灰的,我什麼也聽不到。眼前,茫茫一片空寂。

  我倒在床上,麻木地看著上空,指尖在唇上來回摩娑。弄玉,弄玉,我們何時才會見面?下一回,彼此之間是否就會形同陌路?我跳下床,一骨碌蹦到窗旁,探頭看著窗外。

  空了。什麼也不剩。

  一下跪在地上,雙腿被磕得巨響。我一拳擊在窗上,木板應聲而裂。搖搖晃晃走回床頭,抱起枕頭,緊緊摟在懷中。閉上眼,想著弄玉。突然覺得,他就在我身邊。

  醒來後,打頭一個見的便是桓雅文。他坐在床旁,面帶倦容,見我醒了,微笑道:“溫公子。”我茫然點頭,心中忽然如一陣擂鼓。我與弄玉的所作所為,他一定覺得很噁心。

  臉上瞬間失去溫度,我冷冷道:“你出去。”桓雅文微微一愣,笑容褪去:“你從昨天一直睡到現在,還未吃飯。”我撐坐起身,面無表情道:“弄玉為何會認為我們兩有關係?”

  桓雅文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我隨口道:“你喜歡他嗎?”桓雅文道:“喜歡,但是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聳聳肩:“確實,那挺噁心。我以前喜歡他,現在不喜歡了,想起來也覺得噁心。”桓雅文苦笑道:“不要這麼說,會傷他的自尊。”

  我將枕頭拋上拋下,隨口道:“是啊,他那麼清高,自然怕我汙了他。”桓雅文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頭盯著他:“對不起,我不想和你多話。”桓雅文道:“既然你不願意看到我,那我出去。注意休息,勿中風寒。”

  桓雅文方走兩步,我便按捺不住火氣,將枕頭扔在他身上,大吼道:“滾吧你!你和你哥都是一個性,自命清高,心眼子!滾!看到你我就生厭!”桓雅文未閃躲,枕頭砸在他身上後,便接下,扔回床頭,不動聲色走出去。

  我倒在床頭,氣喘吁吁地看著門外。九靈出現在門口,埋怨道:“溫采,你對公子太過分。別忘了這是誰家。”我瞪了眼睛看她:“你叫他殺了我啊。”九靈道:“你這是什麼狗脾氣?真是不可理喻!”我惱道:“死丫頭,不要你管!”九靈道:“你給我聽好了!”我把頭埋進被褥:“我偏生不聽!”

  九靈氣得差點頭冒煙,兀自念道:“我真為公子不值,好心作了驢子肝肺!為救你性命,他得罪那麼多人,還不給鬚眉道長臺階下,現在江湖上傳得難聽得很!他極在意江湖前輩對自己的看法,所以從來不放縱自己。如今別說前輩,連新生都在加以誹謗,說他與兄長搶男寵,淫亂不堪,縱情酒色,你要他如何承受?”

  我依然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九靈繼續道:“公子為了支撐老爺的產業,日理萬機,案牘勞形,卻未曾抱怨。他忙成這樣,整個碧華宅的下人都覺得他隨時會倒下。身體累不說,你還這麼說他,你要他的心也垮掉,是不是?每次他被你吼過,都會一個人發呆很久。你真是給大公子寵壞了,要不是因為他,你以為公子會待你這麼好?”

  我把臉完全埋進被窩,模糊說了一聲:“我知道。”

  我知道,離了弄玉,我什麼都不是。

  往後幾天,我成天待在房裡,睡了吃,吃了睡,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頭山豬,拱進洞裡再不出來。從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傷幾乎完全恢復,臉色白得像紙片兒。

  迷迷糊糊中,我來到一個園林離。園內正值初春,梅花競盛,開滿園林,兩葉,單瓣,綠萼,玉疊,紅白老嫩,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引起林和靖的風流,鼓舞得孟浩然的興致。園中坐著一個年輕男子,貌凝秋月,臨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

  那男子手中握一華美瓊觴,中置佳釀,把酒賞玩,對花吟詠。

  我心生好奇,卻見那男子仰首微笑。笑容有些邪氣,有些靦腆,左眼下,一粒淚痣,若隱若現,唇邊含笑,若即若離。不一會兒,其目光清遠悠長,多了十分的正氣文靜。

  那人道:“溫公子,過來坐。”我頓感疑惑,隨之坐下。他又取出一隻瓊觴,注入醇酒。新釀飄香,觴醳泛波。我仰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頭已昏沉。那男子的音調卻突然變得玩味:“采兒真是好酒量,一口便喝完了。”我抬頭看他一眼,癡笑不已。

  那男子將我摟入懷中,笑得意味深長,傾國傾城。他慢慢俯下頭,唇卻頑皮地停下,僅離我的唇不及一寸。呼吸拂在我的臉上,我拉著他的衣領往下扯。兩人的雙唇便貼到一處。

  心中搔癢,身體酥麻。我抱著他的脖子,卻未注意他在微微掙扎。我從未這樣主動過,甚至還將舌攪入他的口中,探索,嬉戲,深入,沸滾,翻騰。

  手開始不安分地四處摸索,探入他的衣襟。就在這時,他的身體劇烈一震。我猛地恢復意識,才發現自己正抱著一人的脖子,與之熱吻,甚是忘情。我手忙腳亂推開他,定睛一看,竟是老張!

  老張側過臉,用手背輕拭嘴唇。皮膚粗糙失水,微微透著層粉色,看去是說不出的滑稽。我傻愣愣地看他半天。老張清了清嗓子:“我來看你。”我懵懂地點頭。他似乎也挺尷尬,未再說話。

  只剩懊惱。老張專程跑來看我,我做什麼不好,偏生在做春夢!不用他鄙視,我自己也得鄙視自己。無論我多想請幫忙,現在都不得不支走他。只得道:“張大哥,隔幾天你再來找我行嗎?我有事想要拜託你。”老張道:“好,你定個時間。”

  我想了想道:“大概隔個七、八天吧。”老張點點頭:“你若心情不好,不要憋著,出來透透氣。”我應了他一聲,他便躍出窗外。我才想起一件事,他為何會知道我心情不好?

  難道……前幾天的事,他看到了?

  隔了幾日,我在花園裡遇到九靈,那丫頭澆著花,還哼著小曲兒。我忍不住打諢道:“九靈丫頭,找到如意郎君了?笑得嘴巴都歪了。”九靈手一抖,壺差點掉在地上:“人家天天守在公子身邊,哪有時間找郎君?”我笑道:“這麼說,你的郎君是公子了。”

  九靈嬌嗔道:“我才沒有!都說公子有了霓裳公主,我們這群小丫鬟對公子,只敢景仰,不敢愛慕。不過呢,公子最喜歡的丫頭就是我了。”我故意逗她:“哦?我怎麼看不出來?”

  九靈道:“你當然不知了,我連公子書房裡每本書的位置都知道。”我疑道:“桓雅文有書房?”九靈驕傲得像在誇丈夫:“公子讀過的書啊,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我笑:“那他也沒看多少。”九靈道:“潑猴,嘴巴子硬。我告訴你啊,公子的密室中只有書,我們就是進去,他也不會生氣。只不過我們這群肚子,進去做什麼呢。”

  我調侃道:“九靈姑娘不是去整理過麼,太謙虛了。”九靈道:“嘻嘻,你想要看書可以去啊,不過我看你呀,整一個土包子田舍漢,去也是白去。”我還逗著她樂:“對可是有些姑娘就是喜歡肚子漢。”九靈臉上一紅:“少占我便宜!要看書跟我來。”

  九靈真把我帶到那書房裡去,走到桌旁,上置文房四寶:一排狼毫筆,一疊生宣,一座青紫端溪石硯臺。九靈輕旋硯臺,置床處便傳來聲響。後面開一道小門,露出巨大的房間。

  只見裡屋燈火通明,燭影搖紅。大書櫃靠牆擺放,書籍整齊劃一。房間中央,一個書桌,上擺銅鏡,書畫,手卷,還有一張畫,攤著。筆架上,一支麒麟圖毛筆,墨蹟未乾。

  我走近一些,方看清那攤開的畫。興許是受桓雅文畫風影響,一見其畫,都禁不住大驚贊:那是個女子,絕世美麗。丹紅嗶嘰衣,九霞裙。頭戴鳳冠,雙手搭於發梢。頭微歪,一雙大眼彎起,成了兩條月牙兒。粉面朱唇,笑靨若花。只是那雙眼睛,怎麼看都覺得眼熟。

  這畫如此活靈活現,想來作畫之人定下了功夫。且見她的裝束,絕非一個平凡女子。我敢斷定,此女子定就桓雅文的未婚妻,霓裳公主。打開其他畫卷,發現裡面的人,竟俱是此人。只是姿勢不同,衣裳不同。但是其他畫上的雙眸,似乎都不及第一張美。

  我譏諷一笑,感覺自己被桓雅文騙了。在我面前說得像自己不瞭解男女歡愛,實際也是個花花腸子,風流浪子。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不想狗拿耗子。

  桌旁有一竹簍,裡面堆滿紙團。一時心中好奇,莫非桓雅文也有作畫失敗的時候?我我收起畫卷,將它們擺放回原來的位置,隨手拾起一個紙團,打開仔細看,發現自己又多想了。

  這畫要比桌上的畫要大,畫中人之絕美,更使那公主無法媲美。

  那是個少年。他正坐在窗前,衣衫單薄,身材偏瘦,臉頰清臒,眉目清秀,只手支於下顎,失神地看著窗外。頭髮隨意散開,可那毫無修飾的清淡之氣,卻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我緊拾起另一個紙團,打開來看,竟又是這少年的畫像。這一張的表情比方才那一張活潑得多。少年微微發怒,手裡拿著一個小碗,碗中裝上許多石榴。石榴落了他一身,小小的湯匙含在嘴中,柄子翹起,頗是頑皮可愛。

  再打開一張,我才明白霓裳瞳孔眼熟的原因。那雙眼睛分明與這少年一模一樣。

  這一張畫上,少年在笑。似乎是晚上,可是一張白生生的臉,彎彎眼角,光芒四射,比夜晚還要誘人。我雙手撐在畫旁,想讚歎雅文戀兄情節又多了一成,可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畫中的人極美,卻不是少年時的弄玉。是我。

 

  第二十章人皮面具

  一個勁地翻看那些畫,我的腦海裡一片混亂。心跳越來越快,把紙簍翻空,直到我拿到最後一個紙團。確切說,那不是紙團,而是一塊軟皮。膠質,透明,偏黃,凹凸不平,嵌滿小孔。我翻來覆去看,發現上面有五個洞,大小不一,最下面的洞周圍,還有兩層厚膠。

  將那塊皮繃直,心下一驚,總算明白,這是個什麼玩意兒。我顫顫巍巍站起身,看著桌上的銅鏡,將那塊人皮面具慢慢貼在臉上……

  深夜,外面隱隱傳來腳步聲。我跳到書櫃後,屏聲斂氣。沒一會,便看見桓雅文的背影。他走到桌前,看著霓裳的畫發呆。隨之坐下,深歎。我趁他不防,倏地沖出去。

  桓雅文略顯驚孱,卻再來不及。我點了他的穴道,他怔怔看著我,平靜了些:“溫公子,為何你會在這裡?”我從衣襟中拿出人皮面具,在他面前晃了晃。桓雅文頓時啞然。

  我把面具撫平,朝他臉上貼去。我沒弄錯。除卻極其迷人的眼睛,其他地方完全一樣:寬大臉,扁平鼻,肥厚唇,皮膚粗糙泛黃,凹凸不平。

  我譏諷道:“張大哥,別來無恙。”桓雅文看著地上,聲音壓得極低:“對不起。”我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張大哥是一個美男子,英俊,風流,文質彬彬。溫采高興還來不及,怎會生氣?”桓雅文道:“我知你怨我,你可以打我罵我,可是,不要這樣說話。”

  突然想起九靈說的話,我再諷刺不起來:“好,那你說,為何要易容來接近我?”桓雅文道:“在零陵見過你後,我其實是準備問關於哥的事。遇巧你與秦公子離開,於是匆忙帶著書童跟隨。快上你們時,我與他遇強盜,中了軟筋散……後來的事,你都知道。”

  我壓低聲音道:“看來我眼拙,救錯人了。你不是想問弄玉的事麼,在那等著就好。跟到嵩山上去做什麼?”桓雅文頓了頓道:“我不放心。”我笑:“不放心?我是你什麼人?兄弟?朋友?親人?或者說,情人?”桓雅文的臉蒼白:“溫公子,請自重。若他聽到,會傷心。”

  我忍不住笑出聲,圍著他轉了一圈:“我自重?應該問問你自己,你自己有沒有自重。那一夜我不小心親了你,你做什麼那麼大反應?”桓雅文垂首道:“雅文從未與別人有過肌膚之親,那麼失態,是在所難免。”

  我一擊掌,抬了抬眉:“一個喜歡虐待人,一個喜歡被人虐待,你和你哥,不愧是兄弟。”桓雅文搖頭,有些尷尬:“我對別人,從來沒像對你那般,操心。你可能覺得我煩,我自己都覺得煩了。你曾問過我,看到霓裳是否會緊張,看不到她是否會著急,每次看到她,是否想親吻她。我對她確實沒有。可我一見你,就會……我,我在說什麼呢。”

  我一時呆住,渾身不自在。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這時,桓雅文忽然站了起來。我大驚:“你,你怎麼能動了?”桓雅文道:“我練過一種內功,可以自動解穴。”這才發現彼此距離太近,我全身收緊,慌忙後退一步:“你要做什麼?殺了我?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我在說什麼?我瘋了。

  桓雅文指著自己胸口,蹙眉道:“那天哥親你的時候,我這裡突然很疼。我從來沒恨過哥哥,那時我好恨他,我想要把你們拉開。我怎麼會這樣?究竟怎麼了?這幾天暈暈糊糊的,可能,可能是病了。九靈說,我一看到你,就會變得特別奇怪。”

  我慌亂道:“你別說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桓雅文苦笑道:“這段時間,我看不進書,處理不了事物,只要一靜下來,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我大吼道:“不要和我說這個!閉嘴!!”話未說完,我就跑到外間,推開窗子,跳出去。

  哈哈,我發現什麼了?桓雅文動心了,他愛上我了!而且,他完全不懂情愛之事,根本不懂自控。我現在殺他,易如反掌。我可以報仇了,我可以報仇了!

  可是。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忘了要殺他的事實。

  突然覺得,自己欠他很多。

  夜風淒然,繁花飄香,夏季悄然到來。桓雅文再來找我的時候,我把頭埋在被窩裡,只露出兩隻眼睛。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桓雅文卻視有如無:“溫公子,今天我的一個兄弟來了,請我去騎馬打獵,你去麼。”我搖頭。桓雅文道:“還有,霓裳也叫你去。”

  我骨碌一下翻身起來:“那我去。”

  碧華宅門口,一個年輕男子負手而立。看去與桓雅文年齡相仿,濃眉大眼,古銅皮膚。一見我,則露出兩顆虎牙,一對酒窩。桓雅文向我介紹:“司徒世尋長子,司徒琴暢。他的朋友很多,有事可以找他幫忙。”司徒琴暢笑道:“雅文說,咱就做。”

  長安首富,司徒世尋,大兒子琴暢,小兒子雪天,名滿天下。可,從桓雅文口裡說出,像在講白開水。他們都是名人。對了,其實我和弄玉也是。不過出名的方式與他們不同。呵,正派人士。

  我勉強笑道:“謝謝司徒大哥。”司徒琴暢爽朗道:“不必不必!為朋友兩肋插刀,乃男兒本色。”雖說得豪爽,我心中卻似給針紮了般。好男兒?男兒?真諷刺。我只得轉移話題:“司徒大哥武功蓋世,司徒雪天飽讀史書,令人佩服。”司徒琴暢道:“原來溫兄也聽過他。舍弟書讀得多,卻不懂半點武功,爹也拿他沒辦法啊。”

  我接不上話,回頭看著桓雅文。桓雅文舉起摺扇,指向圍場,笑得很是瀟灑。

  司徒琴暢會意一笑,帶我們前去。

  皇家園林。鬱鬱蔥蔥,生滿參天古木。山腳下,一女子紅衣翻飛,青絲飄揚,賽天邊浮雲,微卷,柔軟,極美。見我們,那女子跑過來笑道:“桓公子姍姍來遲,可是在給霓裳準備驚喜?”顯然桓雅文不解風情:“一時遺忘,真是失禮。”霓裳哈哈大笑,聲音沙啞卻迷人:“和你逗趣兒呢!桓大哥能來,霓裳已很是雀躍。”

  司徒琴暢道:“公主平時溫柔如水,怎麼一遇上雅文,欺負人的勁頭就上來了?”霓裳莞爾笑道:“才沒呢。人家什麼都依著桓大哥,不信,你問他。”司徒琴暢道:“是了是了,公主殿下說話,小的豈敢觸逆。”

  霓裳笑,琴暢笑,雅文笑,我灰不溜丟。

  隔了好一會,我才被霓裳公主發現:“這位公子是?”我轉過頭,笑得蠻難堪。桓雅文道:“這位是我的朋友溫采,正住寒舍。”霓裳笑道:“桓大哥的朋友,就是霓裳的朋友。”看來公主陷得不淺。她若知道我們在江湖上的傳聞,估計會笑不出來。

  不過多時,侍衛牽來良駒。我下意識道:“今天我就不騎了。”桓雅文道:“你身子不舒服麼?”我憋了一肚子火氣:“我不想就是了。少狗拿耗子。”桓雅文未多問,對司徒琴暢說了幾句話,縱身上馬。霓裳跑過來對我笑:“溫采為什麼不去騎呢?”

  我欠伸道:“我不會騎,望公主見諒。”霓裳道:“男兒怎可以不會騎馬呢?來,我教你。”語畢,柔嫩的五指纏了我的手腕。我脹紅臉,不知所措。桓雅文道:“霓裳,他重傷未愈,擇日再教不遲。”霓裳點點頭:“原來如此,那你好好休息。”

  然後他們走了。桓雅文一步三回頭,終究沒有說話。

  我坐在石頭上發呆,一呆就是一個時辰。

  四肢酸麻,乾脆起來走動。樹林靜好,豔陽當頭,光斑落石上。我抬手,借著陽光,越發覺自己皮膚蒼白,盡顯病態,連忙收了手,深呼一口氣。

  突然,腳上一痛。

  我驚呼一聲,低頭,發現小腿褲子上,竟已浸出絳色血液。再看前方,只見一條蛇正往別處爬去,三角形腦袋,灰褐蝮蛇,定是毒蛇。頭皮發麻,血汩汩流出,疼痛麻痹,我幾欲昏死過去。拼命咬了牙,點穴,血止,卻不敢止痛。若無感覺,不但不能走路,還不知毒蔓延到了何處。我弓下身,隨地拾起一個松球,朝那蝮蛇扔去。蛇倒下,總算報仇。

  四處尋找那三人的蹤影,卻只剩蟬鳴。我吃力地下山。每走一步,都會有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腳上,傳到心口,更加忐忑。毒汁正侵蝕著,一點一點,將代替血液,流遍全身。

  我還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山下小溪蜿蜒,岸邊綠草如茵。天已,環境模糊。我在小溪旁坐下,隨手捧起水,潑在臉上,浸泡著乾裂的唇,力圖保持清醒。我小心翼翼卷起褲腿,血竟已變成色。背上一陣陰寒,我再用手支著地面,想要站起來,卻發現,整條腿麻痹,摔倒。支起,摔倒。支起,再摔倒。最後,失去意識。

  水擊鵝卵石,聲音清悅耳。天亮時,我恢復意識,發現自己竟可以站起來。

  這才想起,弄玉曾教過我自行緩毒的心法。松一口氣,沿路朝南走去,看到兩座小帳篷。帳篷門前,一團木材灰燼。帳簾拉開,裡面空無一人。我加快腳步,走到帳篷裡,翻了翻衣物,發現是桓雅文的,忽然鼻子一酸,用力揉了揉眼睛。

  此時,身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溫公子?”

  回頭,看見桓雅文。桓雅文快步走來,掀開帳篷簾子,探進一張眉目如畫的臉:“你昨天去哪了?我們找你一個晚上。”原本放下的心又一次提起來,我惱怒道:“好好和你的霓裳公主待著,不要和我說話。”桓雅文道:“霓裳昨天就回皇宮了。現在就只有琴暢和我,我們輪流守夜,都沒有找到你,快急死了。還好,你沒出事。”

  我氣得渾身發抖:“是是是!我沒出事!你和公主繼續你儂我儂,你滾!我看了你就煩!”桓雅文在我身邊坐下,輕撥開我的頭髮:“你的嘴唇發紫了,受風寒了?”我一掌打開他的手:“你說在山上會不會受風寒?你這個淫荒之徒,偽君子!”桓雅文道:“我從未做過淫蕩之事。”我吼道:“一見到漂亮公主,你眼睛都看直了,還說什麼滿腦子是我,滾吧你!”

  桓雅文微笑道:“奇怪,為何我看到你生氣,聽你罵我,不但不難受,還覺得有些開心?”我罵道:“滾!滾出去!”桓雅文柔聲道:“溫公子,你在吃醋嗎?”我臉上刷拉,滾燙:“吃你的頭!”

  桓雅文的眼神愈發曖昧:“我說過,我一看不著你,就會心慌著急,一看著你,卻又十分緊張。而且,我還很想……”話沒說完,已伸出一隻手,摟住我的腰。我本能掙扎一下,卻被另一隻手勾住脖子。桓雅文微微一低頭,一個吻壓在我的唇上。

 

  第二一章焚花劇毒

  我想我也犯糊塗了。桓雅文吻了我,我竟不知如何反抗,待他的舌抵住我的唇時,我竟張開嘴,讓他探入。舌與舌但凡糾纏,更失了理智。我張開雙臂,回抱住他。桓雅文的吻,不似弄玉那樣,放肆,激烈,不給予人回駁的機會,瘋狂地侵佔一切。他會考慮我的感受,小心謹慎,溫暖柔和。即便是心跳加速,也恰到好處。

  之後的狀況,只二字可形容:尷尬。帳篷裡的光影,明明滅滅。心中不安,卻只能冷嘲熱諷:“左一個溫公子,右一個溫公子,害我以為你禮儀學多了。結果和我想得差不多。”桓雅文垂下頭,臉發紅:“對不起,實是情難自控。”我無所謂狀:“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親了就親了。不過奉勸你一句,溫采是災星,跟我一起,小心得了弄玉的下場。”

  桓雅文抬起頭,眼睛明亮:“你的意思是?”我笑:“你想多了。”忘記腿上有傷,站起來,腿上一疼,跪了下去。桓雅文驚道:“你受傷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地上全是鮮血,烏色。我又開始死鴨子嘴硬:“不是大傷。”

  桓雅文突然背對著我,蹲下。

  我狐疑道:“你這是做什麼?”桓雅文把長髮搭到前胸,露出雪白的薄衫,棱角分明的肩胛骨:“我背你回去。”我怒:“堅決不要。”桓雅文道:“你若一直這樣走,毒會遊到心臟,必死無疑。”我搖頭:“我不要男的背。”桓雅文無奈笑道:“莫非女子就可以?”我心想也是,掐著他的脖子道:“不可以告訴別人,否則我殺了你。”桓雅文回首笑了笑,點頭。

  我輕伏在他背上。他很輕鬆地就將我背起來,走得很慢,很謹慎。我抱住他的頸項,突然覺得像找回了親人,扁扁嘴,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小聲道:“謝謝。”

  桓雅文沒有說話,側著頭,卻在微笑。

  碧華宅。桓雅文方把我背進去,迎面遇上九靈。九靈頓時目瞪口呆。桓雅文道:“九靈,去準備熱水和毛巾,還有,聖駝丹。”九靈看了看我,急道:“溫采他怎麼了?受傷了?怎麼會用上這個?”桓雅文道:“他被蛇咬了,快去吧。”九靈眼神怪異,看看他,又看看我,退下了。

  桓雅文背我入房,讓我平趴在床上,撕開我的褲腳,露出傷口。我疼得齜牙咧嘴,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抿了抿唇,額頭上冒出細汗:“你忍忍。很快就好了。”說完,坐在床沿,俯下身子。我驚呼道:“你,你要做什麼?”下一刻,再說不出話。

  桓雅文竟在吸我腿上的毒汁。腿上依然疼痛,心裡卻是很不是滋味。那傷口,我連自己都嫌髒,所以一直沒消毒。我沒臉叫疼,一口咬住枕頭,拼命忍痛。桓雅文輕壓著我的腿,一口一口,直到血全變成紅色,才坐直身子,擦了擦汗:“好了。”

  我回頭看他一眼,見他側臉秀美,衣衫瑩白,腦中一亂,將頭埋入枕頭。

  九靈進來,桓雅文用熱毛巾在傷口四周輕拭,我更是無臉見人,頭埋得更深了些。桓雅文道:“雖然傷口處的毒消了,但是時間太長,混入血液的無法消除,只能用聖駝丹,知道嗎?”我眨了眨眼:“這藥很貴嗎?”桓雅文道:“不是價錢的問題。這個藥擦在傷口上,比較痛。”我問:“有多痛?”桓雅文遲疑片刻,道:“大概,比撒鹽都要痛上十倍。”

  我的心一抽,別過頭去:“我不抹了。”桓雅文道:“不行,一定要抹。”我只有和他商量:“給我吃點麻藥好了。”桓雅文道:“那樣會失效。”耍賴無效。長痛不如短痛,再說當著九靈的面,我不能丟臉。一橫心,乾脆點頭答應。

  桓雅文扭蓋,抖出一點灰粉,往我的腿上撒去。

  我驚叫,真的驚叫出聲了。撕心裂肺,刮骨,大概都沒法與之相提並論!千萬塊燒紅的鐵板都往身上印,估計都沒這麼痛!

  可是,想起桓雅文剛才替我吸血的模樣,我一口咬住手背,眼眶發熱。桓雅文的手一抖,似乎有些退卻。但沒一會兒,還是一咬牙,又撒了一些。

  “唔——”手背上有溫熱的液體流下,我閉上眼,狠不得直接死了好。

  桓雅文扯開我的手,呵斥道:“你做什麼!你要疼,咬我就好了,不要再弄傷自己!”我伸出手,緊抱他的腰,全身打哆嗦。桓雅文手忙腳亂將我攬到懷裡,顫聲道:“好了,現在好了,痛就咬我,好不好?”把手背伸到我的嘴旁。我抓住他的手,眼淚一骨碌流下來。

  桓雅文確實從未如此失態過,語無倫次道:“你,你怎麼哭了?很痛是不是?很痛?都怪我!現在還很痛嗎?”我搖搖頭,緊緊握住他的手。有些話,如何都說不出口。

  那點痛算得了什麼。

  接連幾日,桓雅文都守在我身邊,替我端藥送水,我不再拒絕。可是,一年之約,期限一到,我還是要殺了他?我如此希望自己能像弄玉一些,能再冷血一些。可我是他養出來的失敗品。桓雅文的溫柔,已在不知不覺中,將我的棱角一點點磨平。

  七日後,桓雅文說要帶我出去逛逛。外面天氣不錯,我不禁心情大好,於是答應。桓雅文走上來,欲扶我出去。我甩開他的手道:“我自己來。”桓雅文道:“我怕你腿上的傷會裂開。”我試著走了幾步,腿上還是隱隱作痛,焦躁道:“煩死了,不去了。”

  桓雅文走過來,硬扣住我的手腕,勾著我的腰,朝門外走去。我使力掙扎,猛地想起我武功不及他。走了一段,我依舊全身繃直。他觸碰的地方就似燃燒了火,燒得皮膚生疼。

  桓雅文若無其事道:“溫公子,你的恢復能力似乎不佳。尋常人三四天便可痊癒,可你到現在還不能走路。以後要好好調養身子。”我不大樂意了:“哦。那桓公子的身子好麼?”桓雅文毫不驕矜,說出讓人惱怒的話:“我的武功不怎麼好,但練過一些強身的內功,所以,受傷以後,一日便可痊癒。”

  我鄙夷道:“桓公子的武功真的很不好,不好到人人都知道。”我也學他,左公子右公子,果然他有些不習慣,卻未提出,只輕聲道:“你的身體最重要。若覺得不舒服,就給我講,心情不好,我願意當出氣筒。”我快氣得肺炸了,這傢伙表面誇人實則捅人!

  提到內功,有些後悔。弄玉曾叫我練心法,可我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耗在修煉招式上。後來經過磨練才知道,招式與心法相輔相成,一旦偏袒,另一個亦難以把握。

  走了一段,我突然道:“你說你會解穴的內功,教我好不好?”桓雅文柔聲道:“好。”我得寸進尺:“現在就教我,好不好?”桓雅文微笑道:“好。”

  原來桓雅文修的內功,即是名門正派最推崇的《素蘭心法》,且修到了第七重。共七重。所以,點穴後,很快就能解開。我說他厲害,他還說,《素蘭心法》跟《蓮翼》比起來,叫小巫見大巫。據聞修煉《芙蓉心經》的人,可吸點穴者之內力,而修煉《蓮神九式》的人,遭點穴後,可反點穴。我說那誰點了重蓮的穴,不等於自己挖墳埋了。桓雅文說,那是自然,重蓮天下無敵。

  其實《素蘭心法》不難學,很快我就學會第一重,解穴大約需要一個時辰。我正準備叫他教我第二重,結果來了個人,打斷我們。從那以後,我幾乎就忘這回事。

  很多年以後,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心都會痛得幾乎碎裂。如果我學好這套心法,就不會發生那件事。或許還有多的時間,去尋醫求藥,也可以阻止那場江湖上最大的浩劫。

  可是白公子告訴我,這世界上最悲哀的兩個字,就是如果。

  打斷我們的,是一個灰衣信使。客套一番後,便開始報告江湖上發生的事:漢陽江的災民為感激桓雅文,特地為其建立大片樓宇,邀之前去,桓雅文以事務繁多為由拒絕;京師最近住了一名年輕男子,名為韓淡衣,買了河邊的大片樓宇,據說容貌與重蓮極其相似;今年英雄大會,仍是花遺劍奪冠;據說靈劍山莊莊主的女兒,要嫁給林軒鳳。

  林軒鳳是樓莊主的得意門生,乘龍快婿,更是江湖四大美男子之一。另三人是桓雅文,天涯,以及花遺劍。我一直納悶,這四人都中了,卻偏生沒有弄玉和重蓮。重蓮是冠世美人,別人沒法比,不在裡面,能理解。但弄玉又算什麼?邪氣太重?虧心事做太多?不管它。反正我覺得沒人比弄玉漂亮。

  信使繼續報告:近日,江湖上成立了一個邪教,名冥神。入門者必須簽下生死契,一生不得加入別派,勢力擴展速度驚人,許多無辜人士為教眾殺害。

  其中,還包括桓雅文派人去調查的男子,秦印月。

  據說秦印月也是被冥神教教主親手殺死,死狀極慘,面部血肉模糊,渾身紮滿針孔,因其身上帶有傳家之寶,醉月寒瓊,方辨出身份。

  腦中轟的一聲,我木然看著他們。

  桓雅文回望著我,蹙眉道:“那冥神教教主是什麼人?”

  信使猶猶豫豫了半晌,才支吾道:“大,大公子。”

  這下,連桓雅文也怔忪無言。我一尻子坐在地上,抱著腦袋,慢慢搖頭。桓雅文道:“你確定?”那信使點點頭。桓雅文命之退下,蹲在我身邊。我哽咽道:“我沒法替印月報仇,我……我沒法替印月報仇……”桓雅文道:“報不了仇,那就忘記。”

  我喃喃道:“忘記?可是,印月已死,忘記弄玉,我還剩什麼?”桓雅文欲言又止,任由白衣白靴染上地面的灰。我苦笑道:“你是不是想說,我還有你?”不知是否錯覺,此時看去,桓雅文的面色竟有些冰冷:“若你喜歡我,及得上他的十分之一,我定會毫不猶豫佔有你。”

  我蜷縮在地上,想著印月,憋得眼眶發熱。再回頭的時候,卻發現桓雅文的臉色白得可怕。:“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他搖搖頭,無力地說:“沒有關係的。”

  我急道:“你若不說,一輩子不和你說話!”桓雅文的睫毛微微翕合,看了我半晌,才小聲道:“我,我中了,焚花散……”我扶他起來:“這毒不是好久以前的事嗎?你不是什麼毒都可以解的嗎?”桓雅文道:“這並不是毒……也沒法解的。毒不至死,沒有關係……”

  這時,九靈突然跑出來,喊道:“胡說!焚花散明明就是一種媚藥!這種藥的解毒之人還必須得是,是……”桓雅文的眼睛微微睜大:“九靈,別……”九靈眼眶發紅:“溫采,溫采……你,你給他,我,我……”語畢揉了揉眼睛,轉身離去。

  桓雅文整個人癱在我身上,已快失去意識。我馱著他,一步步走回房。

 

  第二二章今生柔情

  我將他拋到床上,大口喘氣:“你說吧,要想解毒該怎麼弄?誰在上面?”桓雅文掙扎著想要起來,無奈無法挪動:“溫公子,別,別聽九靈胡說……”我不耐煩道:“你以為我對你有興趣?我要報仇,就要和你扯平,這你懂不懂!”

  桓雅文歎道:“這種事一定要兩情相悅才可以。”我忍不住吼道:“大哥,你要死了,你懂不懂什麼叫死?還想著兩情相悅!”桓雅文輕輕搖首:“你並沒有欠我什麼。我不希望你後悔。”統統無視。我脫掉外套和鞋,坐到床上,順便拉下簾帳。

  周圍一片沉寂。微風拂動赤色帳簾,桓雅文散在枕上的碎發。柔光順著縫隙灑落進來。桓雅文清秀的面容因著柔光一明一暗。他凝視著我,眼底有溫暖的波紋。

  漆的眸子也因著柔光一明一暗。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脫衣裳:“大聖人,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我怕髒了你那高貴的身子。不過我還那句話,小命重要。”桓雅文不吃這套,反倒伸出手,輕柔撫摸著我的頭髮:“采在我的心中永遠是最美的。我想抱你,我真的很想。”他勾住我的脖子,往下按去,我與他的唇便貼在一塊。桓雅文笑道:“只是這樣,就夠了。”

  風止。簾靜。桓雅文的笑靨美若繁花。我剛想下床,便被他拉住。他拿起衣服,蓋在我的背上:“小心著涼。”我一咬唇,點點頭,飛速沖出去,幾乎墜下淚來。

  小池內,浮萍稀疏。碧葉上,露珠滾動,如玉盤中的珍珠,晶瑩剔透。點水蜻蜓擦過水面,在庭院中一陣亂舞。遼闊藍天下,纏綿白雲間,宅內勝似仙境,宅外十裡紅樓。

  一聲清響刺破院內寂靜。緊接著,物品摔碎聲,丫鬟喊叫聲,武器碰撞聲混雜於一處。

  我沖回房間,急道:“桓雅文,好像有人打進來了!現在怎麼——”嘎然止住。桓雅文靠在床頭,嘴唇發紫,臉色慘白。褻服上,唇角,右手上沾染著刺眼的血紅。見我來了,桓雅文忙道:“我知道。我現在沒法應戰,只有快出去……”

  “哼,想出去?怕是沒有機會了!”

  我們兩個對望一眼,轉頭看去。一個衣男子站在門口,獨眼,鋼刀,眼神犀利。桓雅文強撐起身子:“請問閣下有何指教?在下尚未更衣,失禮。”那人哈哈一笑:“桓公子,明知來者不善,還擺出一副迎接貴客的樣子,真是難為你了。”

  那人瞥我一眼,譏笑道:“喲喲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溫少爺嗎?上次在峨嵋,你那細皮嫩肉被抽得血肉模糊,大概誰見了,都會心存憐憫吧?難怪六王爺兩個兒子為你弄得反目成仇……哦不,應該是仇上加仇。你溫采就算是沒半點能耐,也可以青史垂名了,哈哈!”

  我低罵道:“無恥!”那人笑得更加猖獗:“無恥的人是誰,他自己最清楚不過,被兩個男人搞,累不累呀?老子沒時間陪你們聊天,島主就是叫老子捉了你個小畜生,至於桓公子嘛,暫時留你一條性命,島主和鬚眉道長說,只要你安分一點,就可以多活幾年。”

  頓時了然。那兩個老怪物會這麼心急,八成是因為許多人已知道《芙蓉心經》的下落。他們想把我瓜分了,卻不知道秘笈在弄玉手上。弄玉好樣的,拿我當擋死牌。

  桓雅文看了看我,對那人道:“你若想拿人,直接帶走就是。”

  我看著毫無動容的桓雅文,腦殼頂頓時轟然麻木。

  那衣男子道:“桓公子,別和我玩這一套,我不是三歲小孩。”桓雅文搖搖頭,淡然道:“以在下的體力,根本無法反抗,不過是想求生。”那衣男子微愣片刻,笑道:“原來桓公子也與咱們這些江湖宵小一樣,沒見得那麼高尚。”

  那男子猶疑了一下,朝我這走來。我未掙扎,只一直看著桓雅文。

  突然,桓雅文的手微微一動。

  一聲爆炸似的驚響!

  房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我幾欲嘔吐,拼命捂住自己的鼻口。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手捉住了我。手指冰涼,如同冬季湖泊上的結冰。他帶著我跳出窗口,朝後山奔去。

  淒風凜冽,落葉卷飛,四周景色不斷變換,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樹林,腳下花草細碎作響。桓雅文跑步速度越來越慢,我鬆開他的手,腳上的傷擰得心眼兒疼:“我留下來頂他們。”桓雅文的嘴唇已變成深紫色,似乎多說一句話都會倒下,可手卻握得更緊了。

  前方是一個懸崖。上是山壁,下是深海。山岸巍然聳立,矗削入雲;大海碧波滾滾,洶湧澎湃。桓雅文嘴唇乾裂,說話亦相當吃力:“溫公子,現在我內力盡失,我想大概……”頓時口乾舌燥,我仰頭看著峭壁,急道:“這個都過不了?”桓雅文道:“別說翻這座山,就是躍到樹上恐怕都難。”

  我在他面前弓著背:“我背你上去。”桓雅文道:“那人的輕功如何?”我想了想道:“若我的腿未受傷,他在我之下。現在,大概與他差不多。”桓雅文道:“有幾成可能脫身?”我頓時啞然。若我一人,五成,若帶上一個人……不管。我咽了口唾沫,笑道:“沒問題,走。”

  桓雅文微笑道:“沒有關係,你完全有餘力可以逃脫。相信自己。”我急道:“快上來,你再不走就真逃不掉了。”桓雅文道:“若你背著我,無論再快,都會被他們追上。”我狐疑道:“你有主意了?”桓雅文道:“嗯。你走吧。”我愣了愣,哭笑不得:“別浪費時間了。”

  桓雅文微揚起嘴角,眼神柔和。他慢慢朝懸崖邊退去。東風刮過,長髮柔韌,潑墨一般,濃密碎亂,如同碧波裡水草蕩漾出的漣漪,飄搖在空中,滋長著落寞,虛空。

  我握緊了雙手,試圖往前靠一步:“桓,桓雅文……你過來……”桓雅文的雙眼如同破碎的星辰,抖落漫天的寒光。眼中真似閃過流星的鋒芒,沉澱著盈盈滿滿的淚光。

  我惶恐地往前沖兩步,又退兩步:“不要,不要,雅文,你跟我走!快,過來,把手給我……”桓雅文道:“你叫我雅文。”說到這,淚珠飛速於臉上劃下,眼睛卻彎如新月:“你叫我雅文。”笑容純粹,就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乾淨明朗。

  額上有汗珠滑落。我拼命搖頭,嗓子幾乎無法出聲:“我不報仇了,我不殺你了,你不要做這種事來嚇我……你過來,快啊!……”

  “溫公子,不要讓哥難過。”桓雅文在懸崖邊站定,張開雙臂,雙眼依然凝視著我,“你願意為他付出一切,那我同樣可以……你屬於他,一直屬於他。”

  懸崖巍岑,四下看去,只有無盡荒野。灰褐色,幾乎沒有什麼植物。一座座陡峭小林下,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海浪衝擊著暗礁,發出野獸般的嘶鳴。

  我忽然開始沒命地奔跑,使上自己全身的力量!眼見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似再也碰不到他。直到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毫無防備地跪在地上。

  “采,你屬於他……而我屬於你。”

  桓雅文張開雙臂,就像一隻展翅飛沖的雪鷹,墜落入淵深的大海。

  “不——————”

  東風翻湧而過,鼓起我的衣裳,灌入我的身體,一種身體被貫穿的感覺。膝蓋與石面衝撞,骨頭幾乎即時碎裂,血衝破皮膚,汩汩流出。而我失去感覺。

  桓雅文墜入海中,成為了大海的一滴眼淚。

  我起身,腳下一蹬,飛離懸崖,攀上峭壁。那個人落下的地方漸漸成為了一個點。一個小小的點。而我已失去感覺。

  我抬頭,透過荒涼的雲朵,凝視著脈脈的蒼穹。波濤,海浪,狂風。腳下深海碧藍,一望無際,不見底。但,那是一隻溫柔凝視的眼睛。

  有什麼東西貫穿了我的身體。那是風。我輕輕對自己說。

  風過,風停,風走。我站在山頂,俯瞰著那一座座暗礁,一波波海浪,那一片深藍海洋,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碧藍。那其實是一個人的眼睛。

  爹,娘。孩兒終於替你們報仇了。我讓我們的仇人自願丟了性命,還如願以償地傷透他的心。

  我站在這裡,仿佛可以看到他在對我微笑。

  我告訴自己,那一片碧藍,其實是一個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溫柔凝視著我的眼睛。

 

  第二三章重見弄玉

  沿著山下來,我到了咸陽。街上人潮翻湧,載歌載舞。居民門前掛著菖蒲,兒童脖上系端午索,正是官民同享,貴賤同歡的時節,老老少少們都穿著新褂子遊玩,女子對鏡貼花黃,男子舉酒攙雄黃。河邊龍船鱗次櫛比地排列著,對岸笙歌四起,一片燈火明滅。

  我在門前逡巡不前,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端午節,這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啊。當時爹爹教了我一首端午的長詩,我僅六歲就將它背下。當著群雄,一向內斂謙虛的爹爹都忍不住對我大加讚賞。娘抱著我,笑容淺淺,眼角彎彎,淚痣在瑩紅火光中閃爍。

  那時,誰都說溫大俠的兒子是個神童,即便達不到父親的武學境界,無法像他那般俠肝義膽,都可以從文出仕。我在眾人的掌聲中得意地笑著,以我娘的話來說,就是驕傲得像個小孔雀。而現在,我幾乎快忘記他們的樣子。

  我慢慢磨進咸陽,每走一步,都覺得腳系重石,幾乎無法抬起。別人在看我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垂下頭。最後蹲在岸邊,看著旁邊的小孩吃雞肉粽子,滿嘴香油,味道似乎很不錯。我抿了抿唇,抱住膝蓋,看著他們。一個小女孩看到我,眨眨眼睛,跑過來,放了個粽子在我手裡:“哥哥,這個是給你的。”

  我怔了怔,握緊粽子,淡笑道:“謝謝你。”粽子的溫度傳入手中,香味四溢。那小女孩有些不自然地攥著衣角:“哥哥真漂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

  我還未來得及回話,就有一雙大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抬頭一看,是一個中年男子。他拉著小女孩走遠,一邊走一邊道:“囡囡,你怎麼隨便和這些小混混說話?爹娘擔心死你了!”

  我看著他們走遠,看著一高一矮的身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海邊的小屋,金色的沙灘,沙灘上牽著手的影子。

  前兩個月,天還有些涼。我坐在小院裡,桓雅文那個事兒媽又跑來找我瞎侃,提到過端午節。他笑得頗溫柔,柔得就像春雪,稍碰便會化去。當時他披了一件白色長衫,有些隨意,卻依然清遠高貴。他說,溫公子,端午的時候京師有很多好玩的遊行,我帶你去可好?我使力搖頭,凶巴巴地說我沒那個閒心。

  桓雅文笑了,你要願意,在這小院子裡過也不錯,買幾個粽子,系幾個端午繩子,你,我,九靈,三人一起過。

  我晃晃腦袋,在岸邊坐下,打開荷葉包,狗啃骨頭似的大口大口咬,挺窩囊的。吃到一半,我抬頭,看到遠方鬱鬱蔥蔥的山林,以及半山腰上深棕色的曠野,嘴巴一扁,用袖子使力擦眼睛,又繼續啃。

  很快粽子就吃完了。我把紙包裹緊,站起來,剛回頭,便看到有東西迎面擊來——

  我翻起手臂,一掌將那東西彈回去。短暫的寧靜後,周圍的人一哄而散。我握緊手中的紙包,大聲道:“什麼人?出來!”

  沒想到還真有人乖乖走出來了。是一個年輕男子。手腕纏著色布條,容貌清秀,雙眼若星,嘴唇無甚血色。此人內功不弱,不敢小覷。我舉起雙手,往後退幾步,格外小心。

  那男子朝我走來,神情淡然:“溫公子,請你跟我走一趟。”我提高音量:“你不要過來!先告訴我你是什麼人?”那男子道:“天涯。”

  天涯,天涯?那個傳聞中的天下第一毒師,天涯?我大驚:“毒公子,天涯?”天涯道:“是。請溫公子務必同我回去一次。”我蹙眉:“如果我不走呢?”

  天涯拿出一支色的長針,針根鑲了一朵梅,絢爛綻放,暗流波光,就像狐仙妖異的發簪。天涯道:“墨梅銀針上的毒,天下只三人有解藥。”

  我心中一懍,剛才他扔向我的就是這玩意。我儘量岔開話題:“你怎麼知道我姓溫?”天涯道:“像你這般長相的人並不多。而且你會《玉石俱焚》的第七式,這一式只防守,不進攻,基本不會受傷。”我說:“那萬一認錯人,豈不錯殺了好人?”天涯從懷中拿出一個畫卷,朝我扔過來:“一模一樣,不會認錯。”我跳起來接住,將畫卷展開,頓時啞然。

  畫中的少年躺在枕頭上,一手挽著青絲,一手搭在枕頭上,褻服領口微開,露出倒扣小碗似的鎖骨。他微微揚著下顎,半睜著眼,有些青澀,卻相當嫵媚,那神情怎麼看怎麼誘人。這畫絕非出自桓雅文之手。筆風不及桓雅文的溫軟細膩,卻多出十倍的瀟灑不羈。最重要的是,桓雅文畫不出這麼……風騷的表情。

  而且,我看到了那個枕頭。上面刺繡著梅花和鳳紋。在零陵,我和弄玉睡的就是這一個。

  我緊張得手心直冒汗,有些尷尬:“你要帶我去哪裡?”天涯道:“冥神教。”我心中狂跳,正躊躇著如何回答,天涯就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紙包,打開,朝我面前一揮——我失去了意識。

  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周圍一片暗。想站起身子,可四肢無法動彈。我似乎被綁在了麻袋中。努力掙扎幾次都失敗,我氣餒地放鬆身子,斂聲屏氣,探聽四周的動靜:我身前身後有許多人,他們呼吸均平穩,比常人要慢得多,內力都不差。離我較遠的地方,有個人的內息卻緩慢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

  一陣沉悶的死寂過後,一個雄厚的聲音響起:“教主,我們搜尋了十三座城,都沒有找到。聽說前段時間有一名少年曾住在碧華宅,形貌和教主說的極相似,可現在碧華宅被人給挑了,所有人下落不明,就剩下一個小丫頭。她就知道哭,什麼也不說。原本想一刀宰了她的,但是想到這是桓雅文的人,萬一得罪了他……”

  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接道:“既然沒有下落,那就算了罷。曼雷門的事怎樣了?”那聲音有些慵懶,卻格外好聽。我輕輕吐出一口氣,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

  真的是他……

  那嗓音雄厚的男人繼續道:“挑了門,一個不剩。”弄玉道:“幹得不錯,下去領賞吧。”語氣是在讚揚,卻無一絲感情。接下來又有許多人彙報任務,我在袋子裡聽得冷汗直流。

  待眾人都彙報完以後,天涯的聲音從我身邊響起:“教主,蜚蠊教的諶舵主已經處理。”弄玉饒有興致:“動作挺快。怎麼殺的?”天涯道:“毒死的。”弄玉道:“不錯。”聽了他們的對話,我更感到惡寒。弄玉和天涯這幾句話就像是在說“買的珍珠米”“是好米”一樣。

  天涯道:“教主讓屬下找的人已經找到了。”他說完了好一會,弄玉才緩緩道:“在哪裡?”天涯道:“在這個袋子裡面。”弄玉道:“把他帶到我房裡來。”他剛說完,我就被幾個人抬起來。

  弄玉和天涯一直走在前面。不一會兒,我又被放下來。別人都出去了,只剩弄玉。頭上傳來簌簌的響聲,麻袋被打開。我四肢僵硬,慌得喉嚨直發顫。

  強光襲入眼簾,眼睛幾乎睜不開。弄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水杏鳳眼,星點淚痣,陶瓷皮膚,流泉長髮。房間極其寬敞,可弄玉邁步,依然無聲。他在我面前慢慢蹲下,解繩,扶我起來,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卻無笑意:“采兒,你依然這麼俊,實在令人愛不釋手。”

  寬靜的房間裡,珠花掛在窗幔上,被風吹得輕響。窗幔火紅,珠花純白。仿佛水珠落上烈火,觸目驚心。我咬緊牙關,轉身不去看他。弄玉從身後抱著我的腰,臉頰在我的肩窩輕蹭:“采兒,這麼久沒見,想我沒有?”

  我輕聲道:“你為何要殺印月?”弄玉道:“你可知道秦印月的真實身份?”我說:“秦印月就是秦印月。”弄玉道:“采兒,秦印月就是蜚蠊血王。”

  我顫聲道:“雅文的信使說了,蜚蠊血王是鬚眉。”弄玉道:“蜚蠊血王三十歲年紀,意氣風發,豈是鬚眉裝得來的?”我說:“我相信雅文。”

  弄玉猛地將我擰過去:“你喜歡他。是不是?”我垂目不語。弄玉強掰起我的頭,冷冷道:“回答我的話。”我輕輕吐了一口氣,低聲道:“或許……是的。”

  弄玉臉色煞白,音調沒有起伏:“桓雅文是你的仇人。你卻愛上了他。”我說:“你是他的兄弟,你卻想殺他。”弄玉道:“這不一樣……”我閉上眼,繼續道:“人間平淡無味的感情,你永遠不會明白。弄玉,你太高高在上。”

  弄玉一字一句問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笑道:“不,這是好事。你將得到你想要的。其實你最適合練《芙蓉心經》。有了它,你還有什麼得不到?”

  一邊說著違背良心的話,一邊自嘲。我得不到他,永遠得不到。我不奢求他一心一意待我,只希望能得到一點他奢侈的感情,即便只有一丁點,即便與別人共用。

  如果他現在對我說,溫采,你留下來。那從今往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身邊。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清淡地笑:“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抬頭看著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往前靠一些,抱住他。弄玉道:“采兒,采兒……你真是好樣的。”

  他垂下頭,吻重重落在我的唇上。我睜大眼,哼了兩聲,嘴唇就已被撬開。弄玉勾住我的脖子,粗魯地在我口中胡攪。不一會,就被他推到床上。我本能地想要逃跑,卻聞到了久違的體香,夾著晩香玉的清香,如同一杯香醇的美酒,讓人沉醉,癡迷。

  衣服在撕扯中破裂,碎片落了滿床。赤裸的身體一接觸,就像燎原上的烈火,一路燃不到盡頭。輕帳被放下,房內除了翻動聲和喘息聲,再無別的。弄玉跪在床上,彎身碰觸我的身體,猛地進入。我張大口,聲音仿佛自心底發出,下意識去推他。弄玉把我的手按在床頭,毫不憐惜地衝撞,一次一次,無止盡地索取。我被撞得頭皮發麻,忍不住道:“痛……”

  弄玉動作一僵,漸漸慢下來。他捧住我的臉,輕輕探入我的口中,與我交吻。快感像潮湧一樣卷席而來,我抱住弄玉的脖子,完全纏在他身上。

  床頭規律地晃動,兩人在高潮中顫慄。

  這一夜我入眠很快。然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弄玉正抱著我,細緻地親吻著我臉上每一寸肌膚。他的熱淚濕潤了我的臉,而他在笑。他笑著說,采兒,我喜歡你很多年了。

 

  第二四章失而復得

 

  天邊的晨曦是蛋清色的,曙光從遙遠的天際一點一點暈染開來。我睜開雙眼,身上已蓋上了厚厚的被子,身邊沒有人,連余溫都不曾留下。我坐起身子,迷迷糊糊看著周圍的一切。若不是下身感到微微的疼痛,我一定會以為昨晚的一切是一場夢。

  偌大的房間,舒適柔軟的床,奢侈華貴的裝飾,擺放整齊的古玩。朝陽穿過紅幔,將整個房間都映成了嫩紅色。我心神恍惚地抓起身邊的薄被,將它放在自己的鼻下,輕輕嗅著上面的味道,可是那香味就像縹緲的青煙一般,越來越淡。天氣不很冷,可我卻覺得一縷寒冷的涼水從我的心底,一直擴散到了全身。我放下了那張薄被,抱著自己赤裸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全身克制不住地顫抖著。

  隔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我並沒留意那是誰,直到他說話,我才知道那人原來是天涯:“你現在要離開嗎?”我沒有抬頭,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弄玉叫我來究竟是想要做什麼?就是陪他睡一晚,然後放我離開?想不到我還真的變成了侍寢之人了。我小聲問道:“這裡是哪兒?”他說:“冥神教。”其實我早該想到的。我在這裡住了一宿,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站起身用床單裹著自己的下半身,四處尋找自己的衣裳,結果怎麼也找不到,正以目光詢問天涯自己衣服在哪裡的時候,卻發現他的頭往別的地方偏去。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難怪他會覺得不便——我渾身上下都是玫瑰色的吻痕。我連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身子,可立刻又放了下來。跟在弄玉身邊,這樣的場面他應該會見到很多次才對。天涯遞給我一套衣裳,說:“你的衣服破了,教主叫我們給你重新備了一套。”我接過那衣裳,翠青色的蟒緞上刺繡著雙龍戲珠的金邊,領口處幾朵暗紅色的梅花絢爛開放,看樣子應該是弄玉的衣裳,這幾朵梅花,應該是鶯歌燕舞其中一人刺繡的。

  我穿好了衣服,發現衣服褲子似乎都長了些,一想到是弄玉的衣服,更是覺得一種異樣的感覺蔓延在自己的心中。我理了理領口和袖口,問:“我現在就可以走了?”天涯說:“可以。”我又問:“不用蒙面?”他說:“不用。”我笑道:“還是你帶我吧,我根本不認識路。”天涯沒有回答我,逕自走出了房門。

  我隨他走了出去,才發現冥神教和我想的邪教完全不同,這裡的裝修是十分典雅的,其景色秀美程度已可與碧華宅媲美了,而且這裡的走廊和岔路極多,面積應該是碧華宅的數倍。拐過了幾個彎道,已看到了許多嶙峋怪石,假山清泉。真是水木清華,入此如置身江南勝地。而地面是用大塊鵝卵石鋪呈的,五顏六色,與這滿庭院清朗秀麗的景色相比,可以說是別有一番風味。若在閒暇之時,來這裡品茶飲酒,一定是如神仙般快活。只是這樣美麗的地方,是用無數人命換來的。

  走了好一會,天涯才停下來對我說:“再往前面去一點便是出口了,教派子弟未經過教主允許,不可擅自離開冥神教,我就送你到這裡。”我說:“那我可以隨便出去了?”他說:“教內上上下下都知道你與教主的關係,沒有人會攔你的。”我有些尷尬地笑了:“原來如此,那燕舞不也可以隨便進出了?”他說:“教主夫人一般不回來。回來的時候,也與普通弟子無異。”

  我當下就覺得有些奇怪了,莫非我還算特殊的人了?雖然很想知道,但我還是沒有問出口,於是拱手對他說:“多謝,溫采就此別過。”他又說道:“慢著,請服下這個。”說罷就從懷總拿出了一個色的小瓶子。我想起了他在帶我來之前曾在我身上下過毒,正準備伸手去接,他卻避開了我:“我倒給你。”我點點頭,心想這人也真是奇怪,我又不會多要他的。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便說道:“在下身上有劇毒,如果你碰到了我,這藥就等於白服了。”我點點頭,吞下了藥丸。心想這樣他豈不是不能觸碰任何人?這樣活著不是很辛苦麼。

  他看著我吃完藥,便說道:“溫公子,看人不可以只看表像。”我狐疑地看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教主對你怎樣,你自己心裡其實最明白,若是欲擒故縱,你也做得太過了。”聽了他的話,我頓時只覺得哭笑不得,弄玉待我怎樣,我自然明白。什麼叫欲擒故縱?從頭到尾被玩弄的人是我,不是他。我冷笑一聲,說:“愛怎樣想是閣下的事,我在弄玉眼中是個什麼東西,他心裡也是最明白的。我現在也不想多說別的,告辭。”說完,就朝冥神教的出口走去。

  我順著他說的地方走去,發現那是一條小路,而且路是越來越狹窄。我想可能這裡是冥神教的密道,也不知道有沒有機關,只得小心摸索著出去。

  一路走過來似乎都沒有什麼暗器機關,但是光線是越來越暗,到後來,竟然伸手不見五指,只得摸前進。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才看到遠處有個光點,看樣子是到出口了。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邊觀察四周的環境。

  就在快要出去的時候,我聽到了外面傳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是足以讓我聽得清清楚楚。那似乎是一男一女在對話。

  只聽見那男人有些嘲諷地說道:“你只不過與蜚蠊大王睡過一次而已,就想取代血母的位置了?雖然她已經去世了,可這不代表我們就可以接受你。”一聽到這個聲音,我便覺得似曾相識,可是我努力回想,卻怎麼也回憶不起是什麼人了。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時候,那個女人帶著怒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我知道!我對蜚蠊血王也沒有興趣!我有愛的人,我只想要得到他!”

  聽到這個聲音,我才是瞬間感到驚慌無措——這女子竟然是燕舞!我發現了什麼?!燕舞與蜚蠊血王兩人有了那種關係,而且似乎還瞞了什麼秘密?我吞了口唾液,繼續聽他們說話。那男人說道:“哈哈哈哈,你想得到弄玉?也要看看別人對你有沒有意思才對啊。弄玉殺了血母,遲早會被大王殺了的。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大王身邊,替他暖被窩。女人嘛,就是陪男人睡覺的,不要再耍什麼心機了,誰得到天下,誰就是最強的人。你不就想要這樣的男人嗎?”

  一聽到他說話的口氣,我才想起了這個人是誰——我與老張在離開嵩山的路上遇見的那個楊舵主。他和燕舞竟然認識……不過,既然燕舞與蜚蠊血王有那樣的關係,他們會認識也是很正常的事了。只聽見燕舞又說道:“弄玉是我第一個男人,我自然愛他。”她剛說完,那邊就傳來了一陣極其無禮的狂笑聲。燕舞冷冷說道:“你笑什麼?”楊舵主說:“是嗎?那在與大王交好以後,床上的血跡是什麼?”

  沒有回答。楊舵主又繼續說:“弄玉那廝本來就是個變態的人,他不喜歡女人,就喜歡像溫采那般扭扭捏捏的娘娘腔……”燕舞打斷了他:“你不要再提溫采。”楊舵主調笑道:“呵,觸到你的傷心之處了?其實溫采還真是不蓋的,一張小臉生得也夠標誌,連我一個大男人看了都不禁心神蕩漾,如果是個女人,我一定娶回家做老婆!更別說桓雅文和弄玉那兩個小白臉了。”燕舞暴怒道:“我叫你不要再提他了!!”楊舵主說:“好,好,我不提他。小娘子,你可別生氣,我最怕小美人生氣……”

  這時,就聽到了一個響亮的巴掌聲,接著便是燕舞尖銳的吼叫聲:“你給我放老實一點!你給我看仔細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什麼人!”楊舵主也是極度憤怒地吼道:“你他媽的不就是給弄玉玩弄的婊子嗎?人家寧可玩男人都不願意玩你,一個女人能做到你這樣也夠意思了!老子摸你,是給你面子!”

  我原本是一隻手扶著石壁的,但是這時,一顆石頭從上面滾了下來。

  “什麼人?!”原本發生爭執的兩人瞬間提高了警。我站在那暗的甬道中,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他們發現了我,我一定會死在這裡。

  接著外面就傳來了乒乒乓乓的敲打聲,好像是武器在灌木和石頭堆裡亂搗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就要探索到這裡了——

  “老子說你這臭婆娘就是疑心病太重!”楊舵主突然說道,“不就是個破石頭從山上掉下來,都可以把你嚇成這樣!不過如果我是你,可能比你還害怕……哈哈,如果弄玉知道你和大王的關係,估計會把你的皮扒下來。虧心事,還是別做太多才好。”

  還好他說了這句話,可救了我一命。燕舞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說道:“他不可能知道的。”楊舵主說:“你再繼續這樣到處走動,他要哪天懷疑起來了,不知道就難了。還是快蹬了他,跟了我們大王吧。”燕舞說:“除了弄玉,我不要任何人。”接著,腳步聲漸漸遠了,可能是燕舞離開了。接著,楊舵主也尾隨而去。看樣子他們不知道這裡有個密道,我在密道中大大松了一口氣,隔了一會才走出去。

  密道外的道路豁然開朗,這似乎是在野外,沒有什麼建築,只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灌木叢和草叢。正午的陽光當頭照耀著那些如茵碧草,天氣漸涼,已有了初秋的預兆。

  我苦苦思索著那兩個人的對話,可怎麼想都想不出個頭緒。燕舞愛弄玉,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可是她既然喜歡弄玉,為何又要與蜚蠊血王私下來往呢?剛才楊舵主的話似乎在說燕舞的第一次是給了蜚蠊血王,這又怎麼可能?燕舞與弄玉是結髮夫妻,說什麼也不可能是處子了。莫非她在婚前便給了蜚蠊血王?如果這樣,弄玉不可能不知道。而且聽她的口氣,似乎又不像是被逼的……總之,她背著弄玉做了許多不利於弄玉的事,但是具體是什麼事,現在也只能猜想。

  不過這也與我無關了。我與弄玉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好幾次,總是藕斷絲連,這次也應該來個了斷了。如果再這樣下去,對彼此都沒有好處。他繼續當他的魔教教主,一統江湖;我繼續當我的平凡百姓,逍遙過活。

  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替雅文報仇。我的功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就連臉上的傷疤都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就以我現在的武功來看,是可以滅掉幾個小門派的。鬚眉和衛鴻連分別是武當、金門島的掌門,這兩個門派在江湖上多少都有點名頭,想要滅門,不那麼容易。不過我想殺的只是這兩個人,與他們的弟子無關,我只能暗殺或是找他們單挑。不過以這兩個卑鄙小人的性子來說,是不可能與人單挑的,所以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不過我從來不過問江湖上的大事,他們的教派在哪裡我也不清楚,只得四處打探消息。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九靈。

  她或許還在碧華宅。那裡的人都走了,就只剩下她。再怎麼說她也是我的朋友,雅文的丫頭,我得先去把她帶出來。

  我沿著小徑走,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小城鎮。我找人詢問過後,才知道這裡離京師並不太遠。我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發現自己現在是身無分文。沒法住客棧了,只得連夜路。

  我加快了腳勁,只用了四個時辰便到達了京師。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十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碧華宅在什麼地方。只得一路打聽著走。

  待我看到“碧華宅”三個大字的時候,天已經了。我離開不過十幾天,可是這裡已是事過境遷,滄海桑田。大門是敞著的,站在門口,裡面的景色依舊宜人。只是此時此刻看著這些景象,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我深呼吸,朝裡面走去。裡面當真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屋內一片狼籍,上好的紅木桌椅都被打翻在地上,上面結了薄薄的一層灰。茶杯裡的茶水早已乾涸,只剩下一圈深褐色的垢跡,和幾片乾枯的茶葉。我尋遍了每一間屋子,就連桓雅文的書房都找過了,可是依然沒見半個影子。就連九靈也走了。

  帶著萬般無奈的心情,我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打算在這裡住上幾天,找點小活路做,賺足了盤纏,便離開此地。

  誰知我剛進了自己的屋子,便發現了俯在桌上沉睡的九靈。

  我有些驚喜地想跑過去叫她,可見她睡得那麼沉,也就不忍心去打擾她了。九靈的眼睛微微一動,蒼白的皮膚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更加沒有生氣。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抱起她,打算讓她躺在床上睡。可是我剛抱起她,她就睜開了眼睛。

  她抬起慘白的手,輕輕在我臉上摩娑著。淡青色的衣衫顯得格外清,就像碧華宅四季流淌著的小泉。她微啟乾裂失水的嘴唇,眼裡滾滾湧動著的,是若有若無的淚花:“溫采……是你嗎?你回來了?”

  看著那雙曾經充滿靈氣和活潑氣息的眼睛此時變成了這番哀怨的模樣,我頓時不知該怎麼說話來安慰她。她若知道桓雅文的死訊,該怎麼辦?

  她把頭俯在我的胸前,淚水沾濕了我的衣裳。她喑啞著嗓子說:“只有你一個人……公子,他是那麼好的人,怎麼會……怎麼會離開得這麼早?他今年只有二十五歲,只有二十五歲啊……”

  原來她都知道了。她的聲音沙啞了,就像是說出口以後與空氣摩擦了很久,才能發出來一樣。我摸了摸她的額發,儘量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些:“雅文他這樣完美,本來就不該是個凡人,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呢,你是不是該笑一笑呢?”九靈哭道:“不,不,不!我要公子回來,他是我們的公子,不是什麼仙人……”

  我將她平放在床上,隨即坐在了她身邊:“九靈,你從未經歷過與自己身邊人的生離死別,會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可你知道嗎,沒有人能夠做到萬事如意,更不可能有人能夠隨心所欲。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實總是與夢想相差太多,你若是不懂得去接受,那痛苦的只能是你自己。現在雅文死了,誰會不難過?可是我們能做什麼呢?哭了,他一樣不會回來。”九靈看著我,眼睛紅紅的,許久,才茫然地點了點頭。

  我守在她的身邊,一直陪著她睡著。看著九靈酣夢熟睡的臉,我不禁發呆了很久。現在我還剩下什麼朋友呢?父母死了,師父死了,印月死了……就連雅文也死了,和弄玉再無聯繫了。唯獨九靈,還算是我的朋友。若是上蒼再殘酷一些,把九靈也帶走,那我在這世界上還真的是無牽無掛了。

  桌上的紅燭灼灼燃燒著,燭身被紅暈般的光華一點一點地吞噬著,這是一個蠟燭的一生,亦或是我的一生。

  是啊,雅文。現實如此,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傷心過了,我痛苦過了,我怨恨過了。可是到頭來,事實依舊如此——你走了,而我只能回憶過去。

  我在碧華宅住了下來,打算一個月以後便起身開始打聽武當和金門島的消息。我在這一個月中將弄玉傳授的《玉石俱焚》又練了數次,尤其是第九式“玉女登梯”,是我練功的側重點。其實《玉石俱焚》裡最厲害的也就是這一式,按武功秘笈威力遞的排列順序來看,應是最後一式,但是這一式卻排在了倒數第二位。那是因為這一招才真正符合了“玉石俱焚”的含義。其實,我覺得這一式的名字應該叫“同歸於盡”。如果我殺不了那兩個惡賊,我就會用這一式殺了他們,同時,也結束我自己的性命。

  一個月以後。

  碧華宅門前。九靈在房內替我收拾衣物,我將馬從廄中牽了出來,在它身上掛了一些乾糧和水袋。我撫摸著馬的鬃毛,想著一些不相干的事,等待九靈過來。

  不過一會,她便抱著藏青色的包裹走了出來。她將那包裹放在我的手中,說:“我把需要的東西都給你帶上了……”一邊說,一邊輕輕撣著包裹。我說:“謝謝你了。”於是便沒了下文。我不知道該如何同她告別,這一去,生死未蔔,或許她這輩子連我的屍體也都看不到了。她曾勸阻過我,可我堅持這麼做。

  短暫的沉默過後,九靈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這次去,要多久才能回來。一個月?半年?一年?”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可我不能給她承諾說自己能活著回來:“你放心,我會儘量保住自己的命。”她垂下頭,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溫采,你看,天都快了,你乾脆明天再走吧。”

  我看看天邊,已是黃昏時分。夕陽西下,正一點一點往下沉,交接在江水上方,就像是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橘色月盤。江邊的蘆葦在落日的倒映下變成了深深的色,潺潺江水流過,徐徐微風吹過,那毿毿的蘆葦也開始微微晃動了。我走的時間的確不對,可是如果我現在不走,或許看到九靈哭泣的樣子,便會忍不下心離開了。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只說道:“九靈,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你。”九靈抬起頭,眼睛又變得紅紅的:“什麼事?”我說:“雅文中的焚花散,你說過是一種媚藥,當時你話沒有說完,只提到了解毒的人必須是特定的,你可以告訴我,那人必須是什麼人嗎?”其實我初步猜想應該是男人。因為燕舞曾對桓雅文說,看看我會不會心疼他而替他解毒,想來應該是如此。

  我剛問出口,九靈的眼睛便立刻往別的地方看去了:“你可知道焚花散與什麼藥的作用是相對的嗎?”我搖頭。她說:“鴛鴦合歡酒。”我愕然道:“鴛鴦合歡酒?”那不是我曾喝過的催情酒嗎?她說:“鴛鴦合歡酒的功效是在飲酒之後把任何人當作自己喜歡的人,但是沒有任何毒性,只是催情酒情已。可是焚花散就不一樣了,這個其實嚴格說來不算媚藥,而是毒藥。中此毒的人不會發情,但是會中毒,而且毒發次數會越來越多,時間也是越來越長,毒發之時內力盡失,全身劇痛,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於解毒之人……就必須得是中毒之人所心儀的物件。”

  我的臉微微一紅,道:“那當時我還說要替他解毒……我……”九靈有些無力地笑了:“沒有關係,公子本來也是喜歡你的。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還沒能接受男子之間的愛情罷了……”一聽這話,我竟滿足地笑了。可那只是一瞬間而已。

  我真是個傻瓜。現在高興有什麼用呢?桓雅文已經不在了。

  那匹馬因為等待太久,都已經開始用蹄子在地上剝著灰。我拉了拉韁繩,制住了它的騷動,轉頭對九靈說道:“我該走了。”

  九靈的雙眼卻是睜得大大的,眼神不知看著我身後的哪個地方:“公子……公子……”我勉強擠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同她打趣道:“哈哈,如果桓雅文回來了,記得告訴他,我替他報仇去了!”

  我知道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可是九靈也沒必要發呆這麼久吧?

  血染般的夕陽。九靈身後是大團大團燃燒著的雲朵。她的眼睛依舊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身後,就像看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事一般。

  竹林。滿園的竹林。火紅色的竹林。

  夕陽的深紅如火燎原般迅速渲染了整個碧華宅。

  身後溫柔的聲音輕輕響起——

  “溫公子……好久不見。”

  我的背脊徒然僵直。

 

  第二五章七夕之夜

 

  滔滔江水在紅日的包圍下翻湧而過,江面如同一個歪曲的銅鏡,倒映在上面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滿園蒼翠欲滴的湘妃竹此時已變成了濃稠的深紅。碧華宅中的小路蜿蜒如龍,一直彎彎曲曲蔓延了很遠很遠。

  我握緊了雙手,有些乾涸的唇角微微顫抖。

  我轉過身去。

  那個人穿著一襲雪白輕衣,秋風吹過,滿街的落葉翻飛,他腰間的琛縭、衣角的輕紗隨風起舞。

  天邊最後一絲殘紅漸漸消失。太陽終於完全隱落在了天水交界處。江邊的夜色升騰起了氤氳白霧。蘆葦被包圍在寧靜的夜,纖細的身軀依舊被風鼓得微微搖晃。風停了,他臉上的神情清遠而淡定。

  他對我溫柔地笑。明亮的雙瞳如同月夜下的江水。

  “對不起,回來得晚了一些。”

  我的頭瞬間就像是有千斤重,身體仿佛也隨著隕落的夕陽融化了。我腳下一個踉蹌,往後退了一步,晃了晃腦袋,才站定了身子。

  一個老叟從破舊的衣兜裡拿出火摺子,點亮了道路兩旁的燈籠。火光熒熒閃爍,在他的臉上、衣上來回搖晃。他的衣服是白色的。純潔如同冬季漫天飛舞的雪花。

  窒息的感覺。胸間似乎有一口氣無法舒緩。我想要大聲喊叫,想要興奮地歡呼,想要奮力搖晃自己的雙臂來發洩自己無法說出口的喜悅。可是,我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一切又會灰飛煙滅。他的笑顏那麼從容鎮定,仿佛一切事情都未發生過。他不曾離去,而我不曾傷心。

  我咬住牙,顫抖地說:“你……為何不死?”桓雅文微微一愣,他大概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吧,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黯淡:“我以為你會開心。”

  “我會開心?”我不顧身後九靈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一個勁地大聲吼道,“我怎會覺得開心?原本我以為你死了,我難受過了,以後我可以放心過日子無牽無掛了!可是你在我已經忘記你的時候回來了,以後我還要提心吊膽你哪天是不是又會跑去跳海跳懸崖!你知不知道你做得很過分?!”

  星光灑落滿地,那是深邃夜空中流出的水花,涎玉沫珠,濺在了兩人的衣裳上。桓雅文的眼中充滿了愧疚和柔情:“對不起,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哪天我死了……會有人為我難過。”

  一聽到他那極為輕柔的聲音,我的鼻子不禁微微一酸,一下沖到他懷中,緊緊抱著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你這個笨蛋!大笨蛋!”桓雅文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腰,說道:“真的不敢想像,你居然會為我哭。我覺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我將他摟得更緊了些,鼻涕眼淚全部揩在了他的衣服上,嘴裡依舊不服輸地大聲嚷嚷:“我的眼淚不值錢,就是為你哭,也沒什麼難得的!”桓雅文柔聲道:“不是你的眼淚不值錢,而是你愛哥哥極深,所以才會為他落淚。”

  一提到這個人,我也不知是自己是怎麼了,只覺得火氣直冒,推開桓雅文,怒道:“我討厭他!”桓雅文道:“若無愛,何來恨?”我一時無言以對,只得說道:“我不想說這個。”他見我不願再談論這個話題,也就轉移了話題:“你要出遠門麼?”我才想起自己是備了包裹和馬匹的,但是我出去的目的是為了替雅文報仇。此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他笑得有些憔悴:“的確,溫公子在我們這裡已經住了許久。你若是要離開,我亦無法阻止你的。只是方才我見著了司徒琴暢和幾個朋友,他們要叫我去用膳,溫公子可願意隨我一起?”我說:“他是想請你一起,又沒說要帶上我。”桓雅文說:“不,他們都很想見見你。”我說:“他們想不想不關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讓我去?”我剛說完這句話便覺得自己好生奇怪,我什麼時候這麼在意他的感受了?果然,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才笑道:“雅文當然求之不得。”

  桓雅文帶我走到了一條繁華的大街上。天早已透,可是這條街依舊是張燈結綵,人群接踵而至。我正打算問他我們要去哪裡的時候,一個穿著荷花刺繡裙的小姑娘突然走到了他的面前,臉紅紅地對他說道:“桓公子,我……我……我……”說了半天的“我”,還是沒說出後面的話。這時,我又看到她身後站著一群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正圍成一團,唧唧喳喳不知在說些什麼,只是她們看上去都十分激動,有兩個比較大膽的姑娘竟已經笑出聲來了,聲音脆脆的,聽上去格外悅耳。

  桓雅文卻是面無訝異之色,彬彬有禮地說道:“姑娘但說無妨。”那姑娘聽他說話如此溫柔,忍不住抬頭看了看他,結果視線剛好與他對上,一時緊張,又迅速把頭低了下來,臉紅得更加厲害:“我……不不,我們做了一些甜點,想請你去……去吃……”聽完她說的話,我的嘴巴差一點就合不上了——這不是明顯的搭訕嗎?

  我斜著眼看了看桓雅文,心想他今天要敢答應,我立刻就在這裡把他暴打一頓——反正他不還手。但是轉念一想,我做什麼要打他?他桓雅文再不成親都變老光棍一個了……不,他還有霓裳公主。有了公主,他還敢花心?公主待我不錯,他若是與這幾個羞答答的小姑娘一起跑了,我一定替她打抱不平。

  好在桓雅文沒有我想得那麼壞,只是委婉說道:“在下今日已與朋友有約,只怕沒法陪姑娘了,他日有空,定當奉陪。”這幾句話說來雖是客套,可是他的語氣卻是極為誠懇的,給足了小姑娘面子,也維持了自己的形象。那姑娘臉上沒露出委屈之意,估計心裡並不這麼想。她又問道:“桓公子是……要與心上人一起過節嗎?”

  我怎麼也想不到,她說了這句話以後,桓雅文的臉竟然倏地就變紅了,就連說話都有些慌亂了:“在下是這麼想的,只是……”說到這,就沒了下文。那姑娘見他不說話,有些尷尬地笑了:“是這樣啊……我們不知道……所以、所以……對不住桓公子了。公子有空的時候一定要來寒舍作客。”桓雅文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那姑娘就跑開了。

  我疑惑地看著桓雅文,問道:“喂,今天是什麼節?怎麼你都沒給我說的?”哪知他根本就像沒聽到一樣,徑直往前走去。我跟著他,繼續追問道:“你跑這麼快做什麼?快給我說,今天什麼節?”桓雅文走路的速度稍微慢了點,用極小的聲音回答道:“溫公子,你不要再問了……”

  看他這種反應,我更是一頭霧水。此時,卻聽見了一個玩味的聲音傳了過來:“溫公子啊,今天是七夕,有些人呢,一見著自己喜歡的人,就樂得昏過去了,哪還有空去答理別人?”我們仔細一看,發現前方的客棧門口正站著兩個年輕男子,皮膚一白一,看上去煞是有趣。皮膚偏白的那個看上去依舊是少年模樣,長相頗有姿色,手持一把紋木摺扇,正輕輕地扇著風。較的那個正是上次認識的司徒琴暢,方才的話似乎就是他說的。

  桓雅文一見著他們,忙低聲道:“你就別再笑話我了。”司徒琴暢聞言,露出了一臉的失望:“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哎,我和雪天原本還想送你一個大驚喜呢。”他身邊那個俊美少年卻很不給他面子地說:“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可沒這麼想過。”司徒琴暢不滿地說:“你一天就知道遊戲花叢,也不嫌累,有本事你把那些風塵女子帶回家了,看爹怎麼教訓你。”那少年不屑道:“別說爹爹,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也不見得有人教訓我。”司徒琴暢怒道:“你——”

  桓雅文忙出來當和事老:“雪天年紀小,風流一些也不礙事。”我一聽到這名字,立刻就明白了——這少年竟是“玉面書生”司徒雪天。我一直以為這傳聞中的“百曉通”會是一個知書達理、文質彬彬的男子,現在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實在令人有些無法接受。他若是不說話,的確給人很好的印象,可是他一開口,怎麼看怎麼像一個任性的紈絝子弟。

  司徒琴暢說:“好好好,雅文,咱們不和這小子說話,我要把今天的驚喜帶給你看。”桓雅文看了看他指著的客棧,輕輕皺了皺眉,道:“怎麼來這裡?”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了那客棧的名字:酒惠樓。客棧的左右兩邊還掛著兩挽對聯:雅風千秋韻味,文采一品香蘭。若不是看到了客棧名,或許我還不會留意到這一點——對聯橫看,兩字,雅文。

  我挑眉看了看桓雅文,司徒琴暢卻對我說道:“溫公子是不知道這家店的女老闆有多喜歡雅文,就連對聯和名字,都寫了雅文的名和字。”他剛說完,司徒雪天就說道:“那對聯是我寫的。”司徒琴暢不耐煩地說:“知道‘玉面雪天’司徒小少爺文采好,咱是俗人,不懂你的對聯,你就少說兩句好不好?”司徒雪天怒道:“你再叫我那個名字試試?!”眼看兩兄弟又要吵起來,桓雅文忙說道:“既然你們已經選了,就快進去吧。”那兩人又互瞪了一眼,才朝裡面走去。我忍不住撲哧一笑,他兩拌嘴倒是蠻有趣的。

  進了客棧,才發現這裡的生意可是火紅得緊,只是來此用膳的人,似乎都是一男一女成雙成對的,就我們四個,是一群男子。

  走近了一個桌子,我才看到了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子正朝我們揮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人竟是霓裳。我愕然地看著她,突然想起了司徒琴暢方才說的話……原來雅文是來見她的。

  心裡揪痛得難受。他明明說他喜歡我的。

  我們剛在霓裳身邊坐下。司徒琴暢拍拍桓雅文的肩,笑道:“哥們夠義氣吧!把你的意中人都給叫來了。”桓雅文看了看我,沒有接話。我憤懣地看著他,他那算是什麼表情?剛才那副羞赧的行跑哪裡去了?

  霓裳看著我們,燦爛地笑了:“桓大哥,你把溫采也帶來了?太好了!”司徒琴暢猛地拍了拍腦袋,說道:“哎哎,我怎麼把這事都忘了?溫公子,這位就是我弟弟司徒雪天,人稱‘玉面雪天司徒少爺’。”司徒雪天先是微笑地對我說“幸會”,接著轉眼就開始怒視他哥哥:“你怎麼又亂給我取諢名?!不准再叫了!”司徒琴暢壞笑道:“怕你的小美人們都聽到這個名字了?”

  兩人又沒完沒了了。

  那兩人正在吵架,霓裳卻將椅子朝桓雅文這邊挪了挪,然後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桓大哥,霓裳很久沒見你了。”我假裝四處張望,見小二把一壺狀元紅放在了我們的桌子上,故意去研究那個酒壺,耳朵卻在聽他說話:“我這段時間有點事,所以沒回來。”霓裳說:“沒有關係,桓大哥不在,霓裳依然很開心,只是……有點寂寞罷了。”

  其實我很欣賞這樣的女子,溫柔卻不矯情,可愛卻不做作,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自然不加修飾的。只是不知道是為什麼,此時我一聽到她說話,就覺得極度不耐煩,一股火氣是被我壓了又壓,才阻止了我想掀桌子的衝動。

  我剛才把心態調整過來,卻又聽見桓雅文說道:“以後桓大哥有空會來陪你的,今天七夕節,我們幾個難得一聚,就好好慶祝慶祝了。”我把那酒壺拿在手中把玩,聽到他說的話,最想做的事就是將酒壺砸在他的頭上。叫我來這裡,就是看你們兩個甜蜜調情的?

  霓裳卻突然問道:“怎麼桓大哥老盯著溫采看?他怎麼了?”一聽到自己的名字,我立刻抬起頭,對他們傻笑了一下,又低下頭繼續研究我的酒壺,可是一顆心卻更是寧靜不下來了。桓雅文還沒說話,就聽到一個極其尖銳的聲音傳了過來:“哎喲我的大聖人,你可把奴家給想死了……”我們幾個人都不由整齊地朝那人看去——只見一個化著淡妝的妖豔少婦朝這裡走了過來,相貌自然是十分姣好,不過相較霓裳來說,還是平庸了些。

  霓裳有些錯愕地看著桓雅文,問道:“這女的是誰?怎麼會認識你?”桓雅文輕歎一口氣,朝著司徒琴暢看去。司徒琴暢低聲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會這麼巧,她居然來了。”我心裡大概也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這女的大概就是這家店的老闆吧。她走到了桓雅文身邊,嬌滴滴地說道:“你幾時來的,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桓雅文道:“我們只是來吃頓飯,沒好打擾您。”

  那少婦咯咯笑道:“您這就太見外了,今夜可是七夕,奴家一個人過著,真是說不出的憂傷……好在見了你們,心情可是好多了,也不大覺得寂寞了。只是這心裡,還是有那麼一些兒個空虛呢……”這話我聽了可是雞皮疙瘩都快掉滿地了。霓裳更是忍不住低聲抱怨道:“這客棧裡的其他人莫不成就不是人了?”哪知這少婦耳朵極好,立刻就反駁道:“不不不,小妹妹,這你就不懂了,若不是自己想見的人,再多,也是白搭呢。”

  霓裳徒然站起身子,身下的椅子立刻就倒在了地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我們今天要吃飯,請你不要再打擾我們了!”原本這幾個人就是比較顯眼的,再這麼一折騰,周圍的人都開始紛紛議論起來。少婦卻是不緊不慢地扶起了她的椅子,自個兒坐了上去:“奴家和桓聖人講話,也不知道你這個小丫鬟接個什麼嘴。”

  霓裳何時受過這種氣?恐怕打自出生起就沒有過吧。此時她已是氣得滿臉通紅,也不顧著公主的形象大叫道:“你敢說我是小丫鬟?!”怎麼今天吵架這樣多?先是司徒家兩個兄弟吵,現在又變成霓裳和這少婦吵架。真沒勁。

  桓雅文站起身子,對霓裳說道:“你坐這吧。”霓裳臉本來就因為發怒而微微泛紅,此時聽他這麼一說,看看那少婦,臉更是紅得厲害。她小聲說道:“那……那你坐哪?”桓雅文問那少婦:“你們這還有椅子麼?”那少婦顯然是想刁難霓裳,嗲聲嗲氣地說:“沒呢,這可委屈了桓公子,某些姑娘啊,真是的……”

  霓裳原是坐下了,又猛然站起身:“不坐就不坐!”桓雅文說:“沒有關係,我站著就好。”我拍了拍自己的腿,調侃道:“桓公子真是會憐香惜玉。要不,你坐這裡?”桓雅文看看我,柔聲道:“溫公子身子比較瘦弱,怕是承受不住,你坐我腿上好了。”我原本只是想刁難刁難他,沒想到他還反將我一軍。我站起身,說道:“好,你坐。”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他坐下以後,我還真坐到了他的腿上。他一隻手還無意識地扶著我的胳膊,像是怕我坐不穩一樣。大家知道我和他素來交好,也沒覺得奇怪。可是他們大概都沒注意到,我是怎樣一個恐怖的表情。

  怎麼說才好……我感覺到自己的那裡硬了起來。

  再這樣下去,不露餡都難。我站起身子,佯怒道:“硌得我難受。”實際心裡慌亂到極點了。怎麼會這樣?

  桓雅文說:“那我讓你。”我擺擺手,做出優遊自若的樣子,往杯中倒了點酒,一飲而盡。

  一股熱辣的暖流一直從我的口中流到了我的胸口,真是極舒服的感覺!我又倒了一些酒,正打算舉杯再飲,卻被桓雅文給拉住了手。他搖搖頭,柔聲道:“你不會喝酒。別喝太多,對身子不好。”我一把打開他的手,翻了他一個白眼:“少管我。”說罷,又一口喝完了那杯酒。他沒再阻止我,只是一直用那雙深沉而溫柔的眸子盯著我看。我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自顧自地倒酒喝。

  我都忘了自己倒了幾杯,只覺得喝酒很過癮,到最後,竟然直接抱起地上的酒罈子就開始往嘴裡灌。到這樣的程度,已不是桓雅文一個人在勸了,那四個吵嘴的人也忙跑過來拉住我。我只覺得頭重腳輕,酒罈子很快就給他們奪了去。我腦袋裡一片混亂,也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竟大聲嚷嚷道:“我要去——尿尿!!嘿嘿,嘿嘿嘿嘿……”然後跌跌撞撞地朝門口走去。

  從茅廁出來,我的意識似乎清醒了許多,可是腦袋裡似乎還是有許多蜜蜂在嗡嗡響,往前走了幾步,腳下一個不穩,便往前栽去——

  “哎喲喲,疼死我了!!”我大聲叫著,卻發現自己身子根本沒落地。我抬頭一看,竟看到一個好美好美的人。一時心花怒放,我忍不住伸出自己顫抖的手,朝那個人臉上亂摸了一把:“啦啦啦啦啦,蜜蜂飛啊飛!小美人,你好美!”說完以後,便用力把他的手甩開,自己在原地轉圈跳舞:“兩隻小毛驢啊,三頭肥蜻蜓啊,四條大西瓜啊,五頭小貓咪啊……”他在我身邊,勸也不是,硬拉也不是,只得一直盯著我轉,轉到後來,我自己的頭都暈了,才停下來對那人說道:“小美人!有個人曾告訴過我一個故事,你想不想聽?嗯?”

  “想。”那個人的聲音真好聽!我滿意地點點頭,對他勾了勾手指:“過來,我悄悄告訴你……”待他靠近我了,我就大叫道:“想知道就來抓我!抓到我就告訴你!”說完,我就朝大馬路上跑去。那人是笨蛋嗎?不來追我,一個勁地叫什麼“溫公子”。

  跑了好久好久,我都累得受不了了,終於停下來,一屁股坐在了道旁的草地上。草地是柔軟的,夜空是漆的,星星是雪亮的。

  我呈大字型躺在了草地上,看著漫天的繁星。還看到了他。他的身上,全是月光。他的雙目,卻比那銀白色的月光還要柔和。他在我的身旁坐下,動作優雅得不似凡人。我歪著頭,對他說道:“我認識的那個人啊……他告訴我,如果一個華麗的瓊觴載滿了酒,一個嗜酒人就會十分珍惜它,但是如果那個杯中只裝了一點酒,那個嗜酒人喝了一小口,酒就沒有了,那這個人會一直掛念著這只瓊觴,以及瓊觴裡的佳釀……你說,你說他是在想什麼呢?”

  他說:“這個人必然是愛著你的。”我揮了揮手,說道:“不愛,不愛。我知道。”他說:“無論你怎麼說,我相信他是愛你的。”我翻起身子,突然把臉湊了過去,故意讓他聞到我一身的酒味:“那你呢?嘿嘿,你愛我嗎?”他沒有回避,臉竟然又變得紅紅的:“愛。”我又是嘿嘿一笑,說:“你愛,可是他不愛。”他說:“你該回到他的身邊,我想哥哥最記掛的就是你。”

  我一把將他推倒,然後壓在地上,雙手撐在他的頭的兩邊,聲音微微顫抖著說:“我說了,我不去!!桓雅文,你就這麼想要把我推給他?你是不是嫌我煩著你了?!”他慌忙解釋道:“不,不是。只是,你喜歡的是——唔——”

  我低下頭,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只是這麼碰了一下而已。可是當我從他身子上爬起來的時候,他居然撫著自己的唇,發呆了很久。

 

  第二六章風情月意

 

  我也沒顧著他是怎麼想的,將他拉起來,指著天上說:“漂亮的桓公子!你說,牛郎織女是不是在私會哪?”桓雅文站在我的身邊,神情依舊是恍惚的。我勾著頭去看他,看著他曲線完美的臉型,露出了惡棍似的猥褻笑容:“小美人,喜歡你的人真多!兩個大美女為你吵架,你驕傲得很吧!其中一個還是你想要與之共度七夕的美麗小公主呢!”

  桓雅文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只喜歡你,七夕也只想與你一起過。”我說:“少來這套,你騙誰呢!”他的臉上依舊浮著淡淡的紅暈:“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有事想和你說。”我癡癡地笑道:“你說。”他說:“其實秦印月……”

  “我不想聽!”他還沒說完,我就打斷了他,“不要和我說,我的兄弟是蜚蠊血王,他不是!!”桓雅文見我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也沒再說什麼。我圍著他饒圈圈,饒得我的頭都疼了才停下來。我打從身後抱住他,臉在他背上胡亂蹭著:“雅文,你生得可真美,還好你沒事,否則不知道我有多難受呢……來啊……我想死你了!”一邊說還一邊色迷迷地伸手去解他的衣帶,腿也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胡亂廝磨。

  桓雅文大驚,連忙掙扎道:“溫公子,別,別這樣……”我露出了一臉的壞笑:“雅文,你當時在懸崖上不是叫我‘采’嗎?溫公子溫公子,裝得那麼一本正經的有什麼意思?喂,喂,別亂動……讓我們好好親熱一下嘛!”我的思維越來越混亂,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好像此時在我身體裡靈魂已不是自己的了。

  桓雅文甩脫了我,連退了幾步,就連聲音都變得微微顫慄:“你冷靜一點,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我根本沒理會他,撲到他的身上,繼續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你不是喜歡我嗎,那你應該很想要我才對……嘿嘿……”我的嘴一時竟不受自己控制,繼續說道:“難道你喜歡霓裳?難道我沒有她美麼?”桓雅文先是一愣,然後柔聲道:“不,我不喜歡她。你比她美得多。”聽了這句話,我異常滿意地笑了,嘟著嘴撒嬌道:“雅文,來,親親我……”他像是在極力控制自己的行動一樣地咬了咬唇,可是最後還是沒能忍住。

  他俯下頭,極盡輕柔地吻了吻我,他或許只是想淺嘗輒止,卻被我一口含住了下唇。我抱緊了他,舌頭滑進了他的口中。背上流過一陣酥麻的感覺,整個人都貼在了他的身上。他雙手環住我的腰,動作輕得就像是羽毛拂過一般。我的雙臂微微彎曲著,貼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打橫抱起我,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涼亭中。我抬頭看著他的臉,甜甜地笑了一下,又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他將放我坐在了亭欄上,自己卻站在我的面前沒動。夜深人靜,此處看去又沒有住戶,狹小的涼亭中,只有我們兩人,處境突然變得有些尷尬。

  我勾住他的脖子,讓他的額頭頂著我的,凝視著他的雙眼,輕聲說道:“繼續。”他往前微微一探,吻住了我,鬆開了我的褲帶,雙手攀上了我的分身,時輕時重地遊移撫摸著。我全身不禁顫慄著往前傾倒,摟著他頸項的雙手也是越發用力。身下的快感一波接一波颯遝而來,我一時隱忍不住,微微呻吟出聲,發洩了自己的欲望。

  我全身就像虛脫了一般癱軟在了他懷中,小憩了片刻,抬頭看看他,正巧撞上了他充滿愛憐的目光。那有些蒙朧的雙眸讓我不禁感到神魂顛倒,逃開了他的目光。他分開了我的雙腿,放在了他的腰間。我的心突然跳得極快,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事……現在抱著我的人是桓雅文。還沒來得及思考別的,身下便是一陣刺痛。

  我悶哼一聲,繼而摸了摸他的臉頰,霧眼蒙朧地看著他,低聲道:“有點疼……輕點。”桓雅文的臉微微一紅,停在我體內不敢動。我暗暗感到好笑,看樣子桓雅文真的是個處男。也不知怎麼告訴他,只得勾住他的腰,用力往自己體內按去。他的臉變得更紅了,小心地在我體內律動著,動作極輕,就像是稍微一用力我就會被揉碎一樣。我把臉埋在他的懷中,緊緊抱著他,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著,呼吸急促灼熱,伴著他的動作擺動著身體。不過多時,他加快了速度,驟然在我體內釋放了愛欲。

  真的是處男,這麼快就完事了。一旦自己有了這樣的想法以後,我就不禁感到有些羞愧,自己還不曾上過哪個男人,就連女人也沒有過,可能我和他要真換個位置,估計堅持的時間最多只有他的一半。

  我正胡思亂想,身子卻突然騰空而起,急忙轉眼一看,才發現是桓雅文將我背了起來。我慌忙問道:“你做什麼?”他說:“背你回去。”我有些惱怒了:“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他背著我繼續往前走,一點放開的意思也沒有,我心想他怎麼也變得這麼專橫,卻聽他說道:“你喝多了,又剛做完……這種事,我怕你走著累。”我心中一懍,那錯愕的感覺卻瞬間轉變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感動,我抱住他的脖子,將頭靠在他的頭上,臉輕輕磨蹭著他的頭髮:“好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喜歡得我的心都疼了……”

  我剛說完這句話,臉就徒然變得通紅。我……說了什麼?

  桓雅文沒有說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全身都僵了一下。我在他背上胡亂晃動著,賴皮道:“你走快點啦,快走快走!”他才加快了步伐。

  好像我在路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屋子裡。屋內的蠟燭已經熄滅了。一時覺得好奇怪,自己喝了那麼多的酒,竟這麼快就醒了。

  我掀開被子,下了床,朝門外走去。沿著過道走了一段路,發現自己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心情有些浮躁,便大聲唱起歌來了:“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它去集……”

  “溫采?!”一個叫聲將我打斷了。我朝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原來是九靈。我嘿嘿一笑,問道:“九靈丫頭,你們寶貝公子呢?”九靈愕然地看著我,問道:“公子他正在東廂房……你喝酒了?”我癡癡笑道:“東廂房……”然後就往東廂房跑去。身後九靈在叫喚什麼,我也沒聽得很清楚,大約聽到她在說:“別去,公子正在……”

  我這才發現碧華宅我從來沒走遍過,我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在自己屋裡,所以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東廂房。我終於知道九靈為什麼不讓我來這裡了。

  原來東廂房是浴室。

  我躡手躡腳地將門推開了一個小縫,裡面的熱氣一下撲面而來,氤氳繚繞,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桓雅文正泡在橡木桶裡,頭髮披散著浮在水面上,肩膀上掛著許多水珠,他趴在木桶的邊緣,下巴頂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似乎在思考什麼。我正計算著怎麼嚇他一跳,卻聽到了他柔柔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浴室裡:“是九靈麼?”他居然發現我了。可是我沒有回答他。等了一會,見我沒說話,他又說道:“我自己有帶衣服,時辰不早了,你去歇著吧。”我一腳踹開房門,嚇得裡面的桓雅文全身都收緊了一下。

  我倡狂大笑道:“嘿嘿嘿嘿,雅文!我來陪你洗鴛鴦浴了!”桓雅文一看到我,身上本來露在外面的部分全部都泡入了水中。我走過去,猥瑣地看著他:“怎麼,來人如果是九靈你不避嫌,我一來你就跟看到了採花賊似的?”桓雅文往水裡看去,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瞼翕合著,緩緩說道:“我以為你睡著了……才來沐浴,你先出去等等我,我馬上起來。”

  我把手伸到了水裡攪來攪去,心不在焉地說:“你起來做什麼?”他略微吃驚:“你不是找我有事嗎?”我不屑道:“嘁,誰找你有事了?只是我也想洗。”桓雅文說:“好,我去給九靈說,叫她給你燒水。”我的手溜到了他的瘦削的肩膀上,輕輕摩擦著。我賊笑道:“我要和你一起洗。”桓雅文愣愣地看著我,那雙柔媚的眼睛眨巴了半晌,一抹紅潮才漸漸浮上了清秀的瓜子臉:“這……我……”

  我想,如果是聽到這句話的人是弄玉,一定會壞笑地將我拉到水裡去,恐怕到時說不出話的人就是我了——不,我肯定不可能對弄玉說這種話。也就只有桓雅文會羞赧成這個樣子。我把趿拉著的短靴往旁邊一甩,就徒然跳進了桶裡。

  頓時水花四濺,整個屋子亂成一團。我不滿道:“身上噁心死了……”桓雅文還以為我在說他,還帶著歉意對我說:“對不起……你還是出去吧,我去給你拿衣服,你這樣弄要感冒的。”

  “我是說衣服被弄濕,身上不舒服,沒說你。”我胡亂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但是怎麼都扯不下來,只得氣餒地靠在桶壁上蹲著。桓雅文伸出手來,細心地替我解開了衣帶,眼睛卻一直不敢朝我臉上看:“酒後沐浴對身體不好,會頭昏,你洗快一點,免得一會暈厥了。”他脫完了我的衣褲,放在了桶旁,便拿起旁邊的木勺,舀了些水倒在我身上。我抱怨道:“我腿酸,蹲著累。”桓雅文說:“這桶裡原本就只有一個座位。我讓你,你坐我這吧。”我盯著他臉瞧了半天,笑道:“雅文,你皮膚真好。”桓雅文怔怔地看著我,茫然道:“你喝醉了……”

  我莞爾一笑,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又濺起了許多水珠:“你身上的皮膚也很好,滑滑的,好像小泥鰍。”桓雅文一臉疑問地看著我:“……泥鰍?”我笑:“漂亮的桓公子。”桓雅文道:“采……你真的醉了,快洗吧。”我鼓著腮幫子,包住自己的聲音模糊地說:“不舒服。”他似乎沒聽清楚,還是一臉的莫名:“怎麼了?”我往水裡看看,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道:“下麵有東西硌得我難受。”桓雅文的臉又唰地一下紅了:“你……你出去好不好?”我耍無賴:“不好。”一邊說還一邊亂扭。桓雅文深深呼吸了幾次,便輕手輕腳地在我身上輕輕擦拭。我看著他那百般隱耐的樣子,覺得好玩極了,趁他不備,就捏著他的下頜,吻住了他。

  水霧浮在空氣中,包圍著我們,溫熱而又濕潤。澄淡的燭光將那些霧氣渲染成了金黃色,遮掩了窗外如玉般的月光。

  桓雅文的手攀上了我的腰,摟住我的雙臂漸漸開始用力。一陣纏綿悱惻的吻過後,他將我抱起,分開了我的雙腿,放在了他的大腿兩側,攏住我腋下的雙手滑到了我的腰間,不經意地摩擦著我的皮膚,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配合著他,坐了下來。略微的疼痛和異物進入身體的不適感讓我不禁輕輕嗚咽出聲,氣息都變得紊亂了。我虛弱地說:“雅……疼……你動動。”

  他攬過我的腰,挺進得更加深入了一些,在我體內緩緩推進抽出,很快不適應的感覺便褪去了,可是依然有些疼痛。桓雅文俯下頭來輕輕囁咬著我胸前的凸起,我輕哼一聲,身上微微顫抖著,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頭。他在我體內抽動越發迅速,身體之間的摩擦與水浪的拍打發出了有節奏的聲響,一時間我只覺得那種無法承受的愉悅伴隨著疼痛在我後庭中翻攪,我急促地喘息,幾乎已經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嗚……你……好疼……疼……”

  桓雅文的額上已沁出了幽微的汗珠,雙眼就如那懸浮在空氣中的霧氣一般蒙朧稀淡,他動作放慢了一些,用細長白皙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柔聲道:“我弄疼你了?”見他如此忍耐按捺住自己的欲望,我心裡不禁有些感動,用力搖了搖頭。他像是受到鼓勵一樣,將我濕潤的頭髮挽到了耳朵後面,湊過來親我的嘴,身下的湧動又變得激烈起來。

  過了一陣,突破極限的快感已衝破了我的理智和疼痛,我的後穴開始收縮,他將我緊緊抱在懷中,身下傳來陣陣衝擊,兩人一起攀上了極樂的雲霄。

  七夕之夜,錚亮銀河如碎沙灑過漆九天,貫穿南北蒼穹,點亮了凡間無數對癡情璧人的臉。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弄玉,你可知道,曾幾何時,我期盼著你有一天能將心分給我那麼一點,可是我的理想實在離我太遠,最終我們註定是要錯過。

  我抬頭仰望星空,覷見了一顆最明亮璀璨的星。那是雅文溫柔的眼,亦是弄玉淒惻的淚。

  陽光從視窗透落,我半眯著眼睛朝外面看去,太陽高掛,大概已過午時。一縷的清香若有若無地飄入屋來,柔和清淡,轉念一想,才發現這時節已是夏末初秋,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院內已有幾個下人正做著掃除,兩個婢女端著月麟香朝大堂走去,天藍色的嗶嘰緞的群擺悠晃,婀娜身段娉娉嫋嫋,花枝招顫。好久沒見碧華宅充滿這樣的生機了,散去的人全都回來了。

  我坐起了身子,忽然覺得自己的下體似乎包裹著微涼的東西。我伸手摸去,才發現是一些白色的膠狀藥膏,顯然是治療後穴中的傷口用的。我呆呆地看了那藥半天,臉上的血瞬間就往身下流去。我做了什麼事……雖然前一夜我喝了很多酒,但是酒醉人清醒,所有的細節我是一點不差地記下來了。我竟胡亂調戲桓雅文,還勾引他上我,瘋瘋癲癲說了那麼多淫蕩下賤的話,叫他親我,叫他……

  這……這還是我嗎?!難道這就是我的本性?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腦中嗡嗡作響。我以後該拿什麼顏面去見他?

  我下了床,隱約聽到院內傳來了孩童嬉笑的聲音,推開了門,才發現是一男一女兩個童子正在聊天,那個男孩好像是桓雅文的書童,女孩只偶爾見過。

  只聽見那男童對那女童嚴肅道:“雅文,我說過了多少次,我們是兄弟,又不是父子。你待我,不必這麼拘謹。”女童羞答答地細聲應道:“是,雅文謹遵哥哥教誨。”那男童怒道:“我給你說你也不懂的。真是受不了你了。”轉而壞笑道:“哥哥前幾日去青樓掃了兩眼,哪日我們兄弟一塊去,你說可好?”女童則是一臉正義凜然,道:“哥,不妥,不妥啊。你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說到這裡,就禁不住笑了起來,男童見狀,也跟著哈哈大笑。

  我一時不大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便又聽到那女童歎息道:“可惜大公子現在不在了,我也就記得這些事……”男童皺眉想了一下,突然笑了:“嘿嘿,大公子不在,但是又多了一個人。”女童也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一樣會心一笑:“啊,你是說……”男童點點頭,目光突然變得極其溫柔,道:“溫公子,你穿衣服這麼少,怕是會中風寒,我擔心你身子……”神態和表情竟與桓雅文有那麼幾分相似,但是這麼一學來,總覺得有些奇怪。

  我正感詫異,便又看到那女童緊緊蹙眉,不耐煩地說:“你離我遠一點,我看到你心情就不好,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最後那句“都是你的錯”,幾乎已是尖叫出來,小姑娘學得又不是特別像,有幾分惺惺作態的感覺,可那刁鑽橫蠻的模樣,讓人看了都有些生厭。

  我頓時就像受了當頭一棒,想起了平時我對桓雅文的態度似乎的確是那樣,心下又覺得對不起他。那男童又是一臉受傷的模樣,黯然道:“既然你不想見我,那我走了便是。”說完以後,就一轉身走去,坐在了一個石凳上,用手撐著臉,看樣子是走神了。那女童走到他身邊,又換成了十分擔心的口氣:“公子……你還好吧?”男童輕輕歎了口氣,擺擺手:“九靈,你下去罷,我心情不大好,想休息一下。”

  “是,九靈這就下去稟報公子,讓他考慮將你兩送到戲團去。”回話的人不是那女童,卻是九靈本人。男童一下急了,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和女童對望一眼,便哭喪著臉說道:“九靈姐姐,我們錯了!”九靈笑道:“不不,你們學得這麼好,不當戲子太可惜了。就連大公子的模樣你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啊。”女童哀求道:“九靈姐姐,我們錯了……”好像就只會說這句話了。可是九靈的臉色還是十分難看:“你們跟我走!”然後就朝後花園走去。兩個小童悻悻尾隨而去。

  我關上了房門,重新坐回床上,回想著方才那兩個孩子模仿我和桓雅文對話的樣子。原來平時我不經意間就傷害了他,可他從來沒對我抱怨過。甚至連提都沒提過。

  一想到昨夜自己不斷叫疼,我不由得捂著自己自己的腦袋,一時只覺得萬分難堪。我發現自己真的是個得寸進尺的人,桓雅文待我如此溫柔,可我還是任性地撒嬌,想看他緊張地將我抱在懷裡為我心慌意急的樣子。看來我實在是缺愛過頭,才會變得如此不正常。

  就在這時,有人敲響了房門。我不假思索便說道:“請進。”結果進來之人正是桓雅文。我一時間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是好,迅速將臉埋入了被褥當中,像個鴕鳥一樣鑽進土裡逃避現實。我正思量著該說些什麼話,卻聽桓雅文沉聲道:“我知道你現在怨我……是我不知廉恥,才會趁人之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也知道道歉沒有用,可是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我聽他說著,是越聽越不對勁,怎麼一到他口中,就變成他強要我了。

  我猛然抬起頭,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桓雅文眼神飄忽,輕輕咬了咬唇,唇上立刻浮起了一個月牙型的白印:“我明白你心裡一定很難受,是我的錯,一時控制不住,犯了傻事。”我冷笑道:“昨夜你難以自控何止是一次?”他看上去更加自責了:“是我對不住你。”我說:“好,我今天就成全你,過來。”

  他老實走過來,站在床旁,閉上眼睛,釋然道:“動手吧。”我微微一笑,拉住了他的手,他一個不備,身子不由自主往我這裡倒,一下坐在了我身邊。我吻了吻他的臉頰,便放開了他。桓雅文睜開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這是……”我撲哧笑出聲來:“傻瓜。”他久久凝視著我,眨眨眼睛,還是一臉的不明所以。

  我用雙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擺出了生氣的模樣:“你佔有我以後就不要我了。”他急忙道:“沒有……”我摸摸他的臉,笑道:“沒有就好,你會不會像弄玉那個混帳東西一樣欺負我?”他連忙搖頭,看上去極是可愛。我說:“那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對我好?”他愕然道:“采,你……你是什麼意思?”給他這麼一問,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看著地面,支吾道:“我們……我們兩個在一起不好嗎……”說完這句話,我連看都不敢看他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他忽然一下將我抱在懷中,沐浴的清香飄順著他的衣領飄了出來。我的心裡一陣小鹿亂撞,微微仰起頭,臉也有些發燙了:“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他說:“什麼?”我說:“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對我好?”他搖搖頭。我怒道:“那我不理你了。”說罷就想掙脫他,卻被他抱得更緊了一些,只聽見他在我耳邊柔聲說道:“我會對你比以前更好。”

  我依偎在桓雅文的懷中,身心皆已得到滿足。活了這麼多年,我才恍然知道,有些事情,我們是無法去強求的。你越去挽留它,它便逃離你越快。如今我有了雅文,他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他能給我所有那個人無法給我的東西,包括幸福。如此。足矣。

  桓雅文扶起我的雙肩,讓我坐在了銅鏡前,從桌上拿過一把木梳,對我說:“采,我替你梳頭。”我愣了一下,嗔道:“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可是當我乜斜著他的時候,又正巧碰上了他那雙如春水般清的雙眸,一時不忍,便說:“你不可以告訴別人。”桓雅文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便站在了我的身後,挽起了我的一縷頭髮。

  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發現這幾年來我長變了不少。還記得小時候,總是有人說我很可愛的,整個人圓滾滾的,肥嘟嘟的臉看上去讓人格外想咬上一口,太多年沒留意自己的長相,現在發現自己居然生出了一副薄命相,也就是娘說的最“招災”的長相。而且,除了鼻樑稍挺了些,下巴過尖,其它地方都如女人一般細膩妍嫵。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才發現自己原本飽滿圓潤的耳垂不知何時就變得很薄了,這樣不啻天淵的變化大概是預示了我的未來。我的一生或許註定命途多舛,崎嶇波折。

  身後站的桓雅文目光溫柔如水,細心地梳著我及背心的長髮,一見了我的表情,便半閉著眼,歪過頭,俯下身來吻我的臉頰。那溫熱的呼吸拂著我的皮膚,我一時只覺得心慌意亂,道:“我……那個……你的毒解了嗎?”他繼續替我梳頭,柔聲道:“中毒的時候,是不能沾水的。尋常人中了此毒,必死無疑。但是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習武之人,掉進海裡,也只是內力失盡,不會丟了性命。”

  我猛然回過頭,驚歎道:“你的內力……沒有了?”他微笑道:“沒有關係,能治好的。只能說我的運氣好吧。”我說:“此話怎講?”他說:“泰山上的日觀峰上有一個靈芝洞,裡面有一種靈芝名為天蠶,每四年生長一株,可治百病,亦可使武功盡失之人恢復功力。還有兩個月便是靈芝長成之時,我正算計著去,但是估計難以避免惡鬥一場。”我說:“我和你一起去!你這個樣子怎麼與別人打鬥?”

  他猶疑地看了我一會,說:“還是不要了,琴暢會與我同行。”我說:“多一個人總是要好一些。你不要小瞧我,我的武功不差。”他連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受傷。”我笑道:“連九靈那樣的小丫頭都懂得保護自己,就更別說我了。”他說:“好吧,不過你得先調養好身子再去。”

  “調養什麼?我早就恢復了。”我立刻站起身,結果腿上無力,隨即往地下跪去。桓雅文伸手將我接住,我才不至於摔個狗吃屎。我臉上一紅,才想起以前從未一個晚上做那麼多次,知道昨夜自己是縱欲過度,現在根本沒法走路。

  我做賊心虛似的看看他,他臉竟也變得有些紅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我急忙脫離了他的懷抱,忍住下身的酸軟,站得異常筆直:“沒事,沒事,我們走了吧。”我又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些事,真的窘迫到想要逃之夭夭。他替我穿好了以上,也不顧著我的微微掙扎,摟著我的肩胛,朝大廳走去。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大廳裡等待我們的,不是司徒琴暢,而是另外三個人,我只認識霓裳,其餘一男一女,看上去約莫四十多歲年紀,衣著華麗,一看便知道是地位顯赫之人。

  見我們來了,霓裳的臉唰地變得慘白,一雙眼睛直盯著他摟著我的手上。看見他們都是那麼吃驚的模樣,我知道不會發生什麼好事了,連忙掙脫了桓雅文,離他遠了些。桓雅文也是有些吃驚,輕聲喚道:“二伯父,二伯母,霓裳……你們怎麼來了?”

  沒人回答他的話。原來是二王爺和王妃。霓裳走過來,故作鎮定問道:“桓大哥,你告訴我,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別人說你變心了,別人說你喜歡……喜歡……”說到這,便將目光轉到我的身上。一接觸到那帶著怨懟和淒涼的神情,我竟有些害怕了。桓雅文看了看我,輕聲說道:“我是和以前一樣。”霓裳的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卻在他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凝固了:“我一直都喜歡他,沒有變過。”我看了看王爺和王妃,他們的眼神如此凜冽,我心虛地逃開了他們的視線。

  霓裳一下急了,沖過來抓著桓雅文的胳膊,顫聲道:“桓……桓大哥,父皇和母后都不知道這事呢,你別破釜沉舟做出傻事……你看清楚了,他是男人,是男人!!”桓雅文卻是異常平靜,淡然道:“霓裳……你不知道的。我和采在一起,很開心,我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我怎麼不知道?!”霓裳漲紅了臉,眼淚劈里啪啦掉個不停,“你們還能做出什麼?全是最噁心的事!跟女人情有可緣……可你們都是男人啊!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說完,她便跑過去抓住那中年婦女的手,哭喊道:“二伯母,你快救救桓大哥!他瘋了!他和一個男人住一起,他愛上了一個男人啊!他們都是男人啊!那多髒啊!二伯母,我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說完就立即往地上跪了去。王妃連忙扶住了霓裳,急道:“裳兒,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是要折煞了我們老兩口?快快起來……”

  我現在才知道當一個人瘋狂的時候,是可以什麼都拋諸腦後的。桓雅文和弄玉,他們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邪佞妖媚,一個溫文儒雅,卻都可以將愛著他們的女子逼至絕境,做出了很多令人不敢想像的事,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即便是以冷血聞名的教主夫人。

  王妃朝我走過來,抓住了我的雙手,哭喪道:“溫采——!我相信你是好孩子,伯母請求你……放過我們家雅文……他和玉兒從小就是我們家的驕傲,現在弄玉也走歪道了,四王爺所有的希望都在雅文身上啊!不要再連累他了!還有雅文,他才二十五歲!路還很長,他應該有幸福的生活……你不能再這樣耽誤他,你想要什麼我們都可以給你!放過雅文吧……”

  我看她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竟不知該怎麼辦,她用力搖晃著我的身體,我的頭一時昏昏沉沉,腿上又站不穩,所以在她放開我的時候,摔倒在了地上。

  桓雅文見狀,立刻想過來攙扶我,卻被二王爺抓住了手腕。二王爺看著我,俯瞰著我的目光冰冷淡漠:“你,就是溫采?聽說你是個瘋子?”我錯愕地看著他們,雙手撐在地上,頓時呆若木雞,發現自己已經來不及反應現在的情況了。我是瘋子……?我是瘋子?

  此時桓雅文竟儼然道:“二伯父,請你尊重人。”我從未見過桓雅文生氣的樣子,他並沒露出憤怒的表情,只是看上去十分嚴肅,那是一種讓人不得不臣服的神情。

  二王爺怔忪地看了他片刻,大概是沒想到他會觸逆自己吧。但是沒過多久他便調整好了情緒,繼續說道:“那個溫采的腦子肯定有問題。不然他怎麼會有斷袖之癖?你是個正常孩子,為什麼好的不學,非要和這種危險的人混在一起?如果讓外面知道家裡出了這種醜事,你讓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我看著二王爺郁怒的臉,突然覺得眼前有許多東西在閃爍,喉嚨也是像有什麼在沙沙作響一樣。我的做法真的對了嗎?我會害了他……?

  桓雅文的表情依然沒變,見二王爺放了自己,便蹲下身來扶起我的手,將我輕柔地攙了起來,然後將我抱在懷中,對他們說道:“無論如何,請你們向溫采道歉。他的確有斷袖之癖,你們的侄子也是,可是除此之外並沒有做出其他惡事。我和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這樣已是極不容易,所以沒有人能插手我們的事,除了他本人,誰也沒法讓我放開他。”王妃和霓裳都被震住了,兩人都是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桓雅文,而二王爺則是氣得話都說不全了:“雅文……你!你就是這麼對你伯伯說話的?!”

  我拉了拉桓雅文的袖子,仰頭看著他,低聲喚道:“雅文,你冷靜一點,別再說了。”桓雅文對我微微一笑,柔聲道:“我冷靜得很。采,我說的都是真的。或許在我在你心中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在你離開我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你。”說完,他握住我的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摩娑。

  有什麼東西在我的眼眶中滾動。我緊緊咬住牙根,才克制住了那滾燙的液體不要流下。他是真心的。可我呢。我想過要認真對待他嗎?我有嗎。我僅僅是為了放棄一個人而已。或者說,僅僅是為了忘記那個人。

  桓雅文已不顧他們錯愕的目光,拉著我的手,對他們說:“如果伯父伯母還有霓裳想要多在碧華宅裡待待,我會叫丫鬟來伺候著。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二王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桓雅文說:“桓雅文!你、你竟變成這副行!你還說你沒有變?你已經被這一臉狐媚相的孌童給帶壞了!”桓雅文漠然道:“那也只能怪你侄子貪戀美色。”說完,便拉著我沖門外走去,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隱約聽到身後傳來了二王爺的吼聲、霓裳和王妃的哭聲。

  走出了碧華宅,我低聲說道:“雅文,你生氣的時候真可怕。”桓雅文轉過頭來,有些吃驚地看著我:“他們這樣說你,我怎麼可能不生氣?你難道不覺得難過嗎?”我不在意地笑笑:“我習慣了。早就習慣了。王爺還是個讀書人,罵得不那麼難聽。”

  桓雅文聞言,突然默默將我抱在懷中。我嚇得緊推開他:“你做什麼?這是在大街上。”他黯然道:“你別這麼說,我心裡聽著難受。”我輕鬆地笑了:“沒事的,那已是過去的事。”他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額發,道:“對,那已是過去。以後不會了,有我。”我一下打開了他的手:“我說過,我不是小孩子,不要把我當孩子一樣照顧!”桓雅道:“溫公子所言極是,雅文知錯了。”說完還真的露出了十分愧疚的表情,我忍不住撲哧一笑,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桓雅文準備帶我去找司徒琴暢。我問道:“天蠶靈芝的消息是誰告訴你的?”桓雅文道:“雪天說的。他現在已經去泰山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司徒雪天。我說:“那就別叫司徒大哥了。”桓雅文想了想,道:“那倒也是,我想雪天大概也是沖著靈芝去的,他們兄弟兩若是碰面了,琴暢會很為難。”我說:“嘿嘿,想不到哦,儒雅的桓公子也會與別人爭東西。”桓雅文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著我。一看到他那麼寵溺的笑容,我竟無法再嘲笑他,只得催他緊走了。

 

  第二七章天蠶靈芝

 

  桓雅文的內力盡失,我們只得駕馬車前行。速度慢得讓人匪夷所思,可是也別無辦法。一路上走走停停,實在讓人有些疲乏。好在桓雅文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多,遇到了麻煩還可以找他們幫忙,所以四十多天后,我們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泰安城中主體建築岱廟是帝王來泰山封禪祭祀時居住和舉行大典的地方。廟內古柏參天,碑揭林立,主殿天貺殿面闊九間,重簷歇山,黃瓦朱甍,白石雕欄,極其壯偉瑰麗。果真一切都如桓雅文所說的一般,有不少持拿武器的人士穿梭在城裡,看樣子都是為天蠶靈芝而來。

  雖然我平時不愛打鬥,但是對自己的武功多少有些自信。可是看目前的狀況,我們能拿到靈芝的可能性是極小了。我有些後悔沒有叫司徒琴暢來,他若是來了,幾率就要多一些。說不定司徒雪天只是好奇過來,並不是真的想要。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不能露出底氣不足的樣子,否則氣勢上就輸給別人了。

  城裡多豆腐作坊,夜間全城磨輪轆轆,豆香四溢。這幾十天連夜路,一聞到那豆腐的香味,竟覺得肚子已經開始咕嚕作響,於是與桓雅文進了一家客棧,打算去嘗嘗當地特產。小二過來問我們想吃什麼,我說:“這裡有什麼我也不清楚,你問他吧。”說罷,指了指桓雅文。桓雅文道:“那我們叫兩碗‘三美豆腐’,你說可好?”

  我說:“三美豆腐?這名字倒是稀罕。”小二道:“客官,咱們這可是有句民諺——‘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遊山不來品三美,泰山風光沒賞全’,這‘三美豆腐’,包您吃了一碗還要下一碗!”看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好,那我們就吃這個。小二哥,我想問問,最近住客棧的都是些什麼人?”

  店小二聞言,原本一臉笑意,立刻就變得緊張兮兮的:“二位爺,小聲一點,怕給人家聽了,引來殺生之禍啊……聽說這次來搶靈芝的人可都是大有來頭的,青鯊幫幫主、武當副掌門、銀鞭門門主、‘蝴蝶公子’花遺劍都已上了山,甚至連‘玉面書生’司徒雪天都來了!”我立刻就想起了司徒雪天那張俊美卻倔強的臉,嗤笑道:“他來這裡很稀奇嗎?”

  店小二驚歎道:“如何不稀奇?司徒雪天名滿江湖,可是見過他的人沒有幾個,但我就見著了!他的確是書生,還是個老書生!”我笑道:“哦?怎麼個老法?”他說:“當然是一頭花白頭髮了!”我心裡暗笑,這小二也太會掰了些,司徒雪天看上去也就我這年紀,竟這麼快就白了頭髮,倒也是稀罕,於是又問道:“除了這些人,就沒被人了嗎?”小二的臉色越發難看:“不,最可怕的不是這些人,而是江湖上的兩大邪教都派人來了。”

  一聽到“邪教”二字,我的心似乎就像跳停了一般:“你是說……重火境的人……還有……”他搶先說道:“冥神教!”我立刻看了桓雅文一眼,他亦是有些擔心,問道:“來這裡的是冥神教的弟子嗎?”小二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們經過的地方沒有人敢再靠近一步。咱們這最大的客棧已經被他們包了,整個客棧就住了幾個人,其他統統清了出去。”桓雅文點點頭,付了些碎銀,小二便去招待別的客人了。

  小二一走遠,桓雅文便低聲說道:“小心一點,收斂住自己的內息。周圍的人都是習武之人,小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我點點頭,拿起了桌上的一跟筷子,悄悄折成了兩斷,握在了左手中。小二將豆腐端上來以後,我們兩互相都沒有講話,只是默默吃著碗中的東西。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朝我後腦勺飛了過來。我集中精力,將左手中的筷子朝那個方向飛了過去!

  金屬斷裂的聲音!

  整個客棧的人都站起來看著我們這裡!我甩出另一截筷子,攔截了接連而來即將擊中桓雅文的暗器。

  裝潢華麗的客棧。桌上的豆腐依然在冒著熱騰騰的霧氣。所有人噤若寒蟬。

  桓雅文安靜地拿起勺子,在碗中輕輕舀著,神閒氣定地吃著那些新鮮白嫩的豆腐,清雅絕塵,宛若脫俗而出的一朵雪色芙蕖。我的右手中依然握著勺子,可是卻無法吃下去。他抬頭看看我,也不顧旁人的目光,柔聲道:“采,再不吃就涼了。一會還得路。”我驚慌道:“可是……你……”

  我很想說,我們快離開這裡,這裡有人想要我們的命,現在他的武功施展不了一成,甚至連基本的反應都會比有內力的人要慢一些。可是桓雅文卻微笑道:“來到泰安,若不好生品嘗一下這聞名於世的‘三美’,豈不是一大遺憾?”我一時無奈,只得又折了一雙筷子在手上,以防萬一。

  然,當客棧裡的人都全部放鬆下來繼續用膳以後,竟再沒人動手暗殺我們。

  聽本地的人說,金色的十月是泰山色彩最豐富的季節。我們吃了飯,背上了包裹,就來到了泰山腳下。往上看去,層林盡染,分外妖嬈,天高雲淡,氣象萬千。

  我知道泰山上現在是高手如雲,不禁有些緊張,可是桓雅文卻輕輕握住我的手,低聲道:“采,現在不可以慌亂。這裡武功高過你的人沒有幾個。可是比你能使詐的人,可是數不勝數。你若是一直做出很害怕的樣子,便會引來那些蝦兵蟹將的攻擊。”我說:“可是我怕他們會對你不利……”

  他攜著我一同朝山上走去,一邊說道:“要知道,只要會點武功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自己周圍人的內力。可是當你完全感受不到另一個人的內力時,那只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那人手無縛雞之力,二則是那人武功高過你太多太多,讓你無法捕捉他的行跡。”我頓時有如醍醐灌頂:“那方才我們在吃飯的時候,你絲毫不動,就是想給別人塑造一種武功深不可測的假像?”他點點頭,微笑道:“正是如此。采的武功已經這麼厲害了,無論他們能不能感受到你的內力,都不會認為我不會武功。”

  我們到山頂的時候,大概已是四更天了。這時候的山頂是最冷的。寒風凜冽,北風呼嘯,刮得骨頭生疼。周圍漆漆的一片,也不見著半點火光。這和我原先所想的是不一樣的。開始還以為會有很多人拿著火把在這裡尋靈芝洞,沒想到這裡是個人影都看不到。這一天沒有月亮,到後面我們兩人幾乎是摸走了,我有些懊惱地說:“早知道買點火摺子,這裡又又冷的,誰受得了?”

  “不,這樣就好,點了火別人立刻就發現我們了。”桓雅文輕聲說道。我一聽他那說話的聲音,覺得不大對勁,便問道:“你怎麼了?聲音怎麼這麼虛弱?”他的聲音依然軟弱無力,可口氣卻帶著一絲倔強:“沒事,你想多了。”黢黢的一片,我什麼都看不到,只得去摸他的手。

  “天啊,你還說沒事!怎麼會這麼涼?”我才想起沒有內力,禦寒能力是極弱的,雖然我們都穿上了棉襖,可是他怎麼都無法抵禦此時山頂的溫度。我連忙脫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搭上,卻被他推開了:“采,你別這樣……我要生氣了。”我急道:“你真有臉說!平時叫我注意身體,可你有沒有把自己當人看?”他沒有說話,卻是死活不肯接我的衣服。我無奈之下,只好將衣服穿上。然後紅著臉跑過去抱他:“笨蛋雅文,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還好此時他看不到我的臉,否則我可丟臉丟盡了。他回抱著我,極盡溫柔地說:“嗯,很暖和。”我滿意地笑了:“那就好。反正快到了,等你好一點了我們再繼續走。”他卻握著我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可是我覺得這裡更暖和,就像被什麼東西裝滿了一樣。”

  我怔怔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表情,以什麼樣的心情來說這些話。只是手指安靜地維持著原來的形狀,卻似乎已經滲進他的體內輕輕捧住了那顆柔軟的心。

  桓雅文用微微彎曲著食指勾起我的下巴,探過頭來,碰了碰我的唇,我抬起頭,有些遲鈍地回應著他,那個吻越發深沉,他的唇漸漸有了溫度。無論周圍是無盡的暗,或是呼嘯而過的寒風,只要有了相知相惜的人,我們便不會再感到寒冷。

  相擁了片刻,我們就開始繼續往前走。日觀峰的路有些崎嶇,走在那些繁碎的小石子路上,腳還被硌得有些生疼。我握著桓雅文的手,時刻注意他的身體狀況,好在他身體秉性頗佳,一路走來,並未出現大礙。

  距離靈芝洞還有一小段距離的時候,便已聽到了武器碰撞的聲音。我拉著桓雅文躲在了一塊巨石後,仔細觀察前面發生的事情。只見前方火光閃爍,有百餘人正在拼死鏖鬥,刀光劍影,殺氣騰騰。看樣子靈芝已經長成熟了,這些人都在洞門前打算一決勝負,然後沖進去取靈芝。

  就在這時,我們聽到岩石的另一頭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小雪,你猜今天重火境會不會派人來?”接著一個少年便接道:“天蠶靈芝算是比較寶貴的東西了,雖然重火境勢力極大,但是蓮宮主不會來。”我和桓雅文不由得對看一眼——這個少年竟是司徒雪天,只是不知道那姑娘是誰,看樣子與他十分交好了。

  少女又繼續說道:“他來了也沒用。”司徒雪天說:“重蓮的武功是天下第一,怎麼可能沒用?也不知道你怎麼一提到他火氣就這麼大。”那少女咬牙切齒地說道:“因為他是人、渣!”司徒雪天道:“怎麼從你口中聽過來,誰都成人渣了?我料想重火直屬大弟子和二弟子起碼有一個會來。”少女說:“哼哼。”司徒雪天道:“你笑這麼陰險做什麼?”那少女又道:“哼哼哼。”司徒雪天說:“別這樣,你有話直說,我聽了冒冷汗。”少女說:“你看著,水鏡不會來,樊奕也不會來,就楚微蘭那丫頭會來,而且不是一個人,她會和重火四大護法之一一起來,我猜那護法不會是海棠。”

  司徒雪天說:“你怎麼下的結論?”少女道:“天機不可洩露,咱們就打賭看看。現在你再猜猜,冥神教會不會派人來?”司徒雪天說:“冥神教雖是新教派,卻在江湖上也有一定地位了。這樣的場合若是不來,怕是掃了自己的威風。而且冥神教下高手如雲,想奪取靈芝,實在是小事一樁。所以,我料想梅影教主也不會來。來的人可能是左使‘毒公子’,也可能是右使‘囊中箭’。”

  少女說:“沒錯,但我覺得他們都會來。你覺得靈芝最後會到誰的手裡。”司徒雪天說:“雖然冥神教勢力極大,但是我覺得靈芝最後會歸重火境所有。雖然這兩個派都是邪教,但是重火境向來行事穩重,蓮宮主若是沒必勝把握,是不可能派人來的。”少女哈哈一笑,道:“我倒覺得靈芝會到冥神教手裡。”司徒雪天道:“凰兒姐姐何出此言?”

  少女笑得更開心了:“我平日倒少聽你叫我姐姐,看樣子你是給我氣糊塗了。那我就告訴你理由,讓你消消氣了。如果前面我沒猜錯,來的人是楚微蘭和四大護法之一,這四人中就海棠武功較比另幾個人強上許多,若不叫她,獲勝幾率即是很低的了。再來楚微蘭武功低劣,只會智取不會肉搏,任她再是冰雪聰穎,都不可能頂得住讓閔樓飛出的暗器——而且這暗器還是讓天涯喂了毒的。”司徒雪天道:“你說的沒錯,但是你怎麼知道來的人定是這些人?”少女道:“嘿嘿,你就等著瞧吧。”

  言猶未畢,一把青虹劍便破空飛出,在空中如迴旋標一般回飯,穿過人群,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慘叫聲。一個穿著藍衣的少女輕盈飛來,停留在洞穴上方。待我看清了她的模樣,才發現此人竟是我和印月在重火境看到的那個少女!隨後又飛來一個穿著墨綠衣裳的男子,長相平凡,卻有一絲孤高之氣。

  桓雅文低聲道:“那姑娘猜得沒錯,來人真是重火境的楚微蘭和四大護法之一,琉璃。”我點點頭,正準備說什麼,卻又聽到岩石後的司徒雪天說道:“你怎麼猜這麼准?”那少女說:“其實我也不過是根據你的猜測順水推舟罷了。那混丫頭的性子我會不知道?她喜歡湊熱鬧,還喜歡出風頭,重蓮那個人渣又心疼她,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當然就讓她來了。海棠是江湖三大美女之一,楚微蘭既然愛出風頭,那肯定不會叫上比自己美上數倍的女子來吧?”

  司徒雪天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別的,便聽到了楚微蘭在上面大聲說道:“各位江湖前輩、武林英雄,小女子楚微蘭是奉我們蓮宮主的命來此地摘取天蠶靈芝的!既然大家都抱著相同的目的而來,就難免會爭執一場,現在我們就要進入靈芝洞穴,如果有人也想要這個靈芝,就請與我們的琉璃護法比劃比劃,他若是輸了,我們二話不說立刻離開,他若是贏了,我們便等沒有人打過他的時候再進去,請問各位對小女子的提議有沒有異議?”

  這話原本聽來是十分傲慢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楚微蘭是一個女子,總覺得這樣道來讓人心服口服。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上去比武。

  所有人都退卻了。小小的楚微蘭並不可怕,雖然琉璃武功高強,但敢來此處爭奪靈芝的人都不會是無名小卒,能打過他的人絕非一個兩個。但是,人人都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地獄閻殿,人間重火;神乃玉皇,祗為蓮翼”。站在楚微蘭和琉璃身後的,是江湖第一邪派重火境,以及十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重火宮主重蓮。

  等了許久都沒有回答。楚微蘭微微一笑,問道:“如果沒有人來,那我等只有——”

  “慢著!”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眾人皆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名男子從人群後走來,其中一個穿著一身青衣,看上去約莫弱冠年紀,面容冰冷,相貌俊美;另一個穿著色長衫,灰色布褲,大約也不過而立之年,卻是一臉笑意地對著大家說道:“我與天涯公子輕功都不大好,所以徒步上來,動作稍慢了點,還望姑娘見諒。”

  片刻的沉默後,眾人開始議論紛紛。楚微蘭臉色一暗,勉強說道:“沒有關係,請問二位是準備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鬥?”那男子道:“我們自然不敢以多取少,我們爬了太久的山,現在可得休息一下,姑娘稍等一會,可好?”我想楚微蘭心裡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武功太弱,她和琉璃一起打,相當於一個人戰鬥,但是她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尷尬地點頭。

  岩石後的少女笑道:“果真是閔樓與天涯。”司徒雪天說:“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若是光看武功,天涯和閔樓加在一起都不及琉璃——冥神教的高等弟子武功與他們相比,都是伯仲之間,但是天涯用毒天下第一,閔樓暗器天下第一,兩人搭配起來,必定是強中之強。”那少女輕聲笑道:“‘玉面雪天司徒少爺’果真是厲害啊,分析得這麼透徹。”司徒雪天不滿道:“我說……你這死丫頭嘴巴怎麼跟個漏口似的,越拉越大,都是你一天叫這名字,害我哥天天都這麼叫我。”

  少女說:“小雪,我這是為你好。不過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覺得理由很簡單,就是冥神教主信任天涯。”司徒雪天說:“天涯只是左使而已,右使是閔樓,你為何不說他是信任閔樓?”少女說:“哈哈哈哈,看來你這書呆子是書讀太多,外面的事是充耳不聞了。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梅影公子’弄玉與少年溫采兩人的生死戀情?天涯把溫采找回去交給了梅影教主,自然會深受教主信任。”司徒雪天驚訝道:“什麼?你說溫采?!那溫采是不是十八九歲年紀,和那天涯差不多一樣高,長得有些媚氣?”

  少女說:“我又沒見過他,我怎麼知道?我聽瓔珞說,溫采是個美少年,不計較是否同性和梅影教主愛得死去活來,尤其是教主,愛他極深,但是兩人卻因為一些矛盾鬧得很僵,最後溫采離開了教主,投入了酒惠聖人的懷抱,引得原本就極不和睦的桓家兩位公子更加反目,仇深似海。真是冤孽,這些人怎麼都是些情種,為了愛情,連手足之情都可以拋開。”

  聽到這裡,我聽見桓雅文在身邊微微歎息,想不到傳聞已經這麼離譜了。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若弄玉真的愛我,我可能離開他麼。如果他真的指明要帶我走,而我又想與他在一起,想來桓雅文絕對不會阻止,還會笑著祝福我們——無論他有多喜歡我。他又如何會與弄玉斷絕關係?

  只聽見司徒雪天有些慌忙地解釋說:“不可能!酒惠聖人是桓大哥啊,我也認識溫采,他們兩的關係絕對不是你說的那樣……等一下,真的有那麼一回事……前段時間七夕節晚上,溫采看上去很不對勁,一個勁喝酒,桓大哥就一個勁勸酒,再後來,他們兩就莫名其妙失蹤了……天啊,如果這是真的,那、那太可怕了!”少女不屑道:“可怕什麼?不就是兩個男子相愛嘛,你這人怎麼這麼迂腐的?”司徒雪天道:“我可沒這麼說,只是沒想到桓大哥會為了一個男子與哥哥翻臉。”

  一提到七夕,我便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心立刻便開始亂跳,我斜眼看看桓雅文,淡淡的黃色火光印著他清秀的面容,卻掩飾不住他臉上的一抹紅霞。我握住他的手心有些濕潤,可眼睛卻怎麼也離不開他的臉了。他轉過來看看我,低聲說道:“采,我一定是瘋了,從我開始……喜歡你以後,什麼都變得很奇怪。雪天明明是在講我的不是,可我聽到他說發現我們失蹤的時候,居然不難受,反而沾沾自喜起來了。”我眨眨眼睛,踮腳去吻了吻他的臉,佯怒道:“雅文一定是高興有個傻瓜做了傻事,傻乎乎地跑過去讓別人佔有了,又傻乎乎地賴著別人不放。”

  桓雅文委屈地說:“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我本來就已經夠愧疚的了。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下次了。”我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驚歎道:“你還真是禁欲狂啊,不會有下次……那我找別人去。”他原本點了點頭,後來一想不對,便說道:“溫公子實在厲害,什麼事會打擊我就去做什麼事。你……你又不讓我碰你,又不原諒我,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笑道:“我可沒說不讓你碰我!我想想……這樣吧,你讓我在上面,我就不為難你了!”我原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他竟紅了臉,點點頭說:“嗯。”我愕然道:“真的假的?我說的可不是一次兩次哦!”說實話,有點得寸進尺。他又應聲道:“嗯。”我這回可以說是“得尺進丈”了:“以後我想要在上面,你都不可以不答應!”他還是柔聲道:“嗯。我全聽你的。”

  我一時興奮得幾乎手舞足蹈了,一把抱住他的腰,在他身上蹭來蹭去:“雅文,你真的太好了!”他用涼涼的手摸了摸我的臉,說:“無論你在不在我身邊,無論你是否喜歡我,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能給的,我都會給你。”我抬頭看著他,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得輕聲喚道:“雅文,雅文……”他溫柔地笑了:“你不看看那邊,都已經打完了。”

  我轉過頭去看,發現他們早就打完了,天涯和閔樓兩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琉璃的身上掛了幾道傷,弓著腰,嘴唇發紫,似乎總了劇毒,楚微蘭扶著他,正咬牙切齒地看著那兩個人。看樣子是他們輸了。

  天涯丟出一個瓶子,在上面撒了點粉末,說道:“解藥。”楚微蘭提心吊膽地走過去,拾起了那個瓶子,怒道:“你們這根本就是二打一!!”閔樓笑道:“楚姑娘,這就是你不對了,我只是用了沾了毒的暗器打傷他,天涯並沒出手。”楚微蘭依然不服氣:“毒公子的毒是全天下最劇烈的!這誰都知道!你這不是二打一嗎?!”閔樓依然從容不迫地說:“倘若這毒是你們蓮宮主做的,那是否就表示我們和他一起聯手打你了?”楚微蘭漲紅了臉,但是又無言以對,只得帶著琉璃憤然而去了。

  形勢轉變得太快,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已看見天涯手裡拿著天蠶靈芝從靈芝洞裡走了出來。他們似乎沒打算詢問眾人的意見,只有閔樓說了一聲告辭,便準備匆匆離開。

  我心想這下完了,再不攔住他們大概就沒機會了。於是也沒多想,就略施輕功,飛了過去。桓雅文似乎叫了我一聲,但是我沒有理睬他。我是弄玉養大的人……或許對他們來說,比這個還要低劣許多,但是怎麼說他們也不會不給我面子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死於非命——我就賭了這口氣,所以當天涯和閔樓有目光詢問我的時候,我十分鎮定地對他們說:“我也是來求靈芝的,希望能與兩位一較高下。”

  聽到別人的議論聲,我想這些人大概認為我很不自量力了,竟想與冥神左右使較量。但是在我已經就要出招的時候,天涯竟將那靈芝拋了過來。

  我接住了它,仔細看了看:深褐略藍的色澤,比平常的靈芝要大上許多,的確是桓雅文所說的天蠶靈芝。我疑惑地看著天涯,問道:“天左使,你這是什麼意思?”天涯淡然道:“教主說了,不擇一切手段取到天蠶靈芝——遇到溫采及桓雅文兩人除外。”我怔怔地看著他,問道:“為什麼?”他說:“教主只告訴我們這樣做,沒告訴我們該如何解釋。”閔樓笑呵呵地說:“溫公子,既然這是教主的意思,你就收了吧。”

  就在這時,底下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因為這位‘溫公子’啊,曾經是冥神教主的禁臠啊!教主歡喜他的緊,我們也拿他沒法子——啊!!”話還沒說完,聲音就斷了去。我朝那裡看去,發現下面有個人已倒在地上,頭上破了一個血窟窿,上面插著一支色梅花狀的暗器。不過多時,那人整個臉都變成了和梅花一樣的顏色。

  若不是我親眼看到,我是怎麼都不會相信,扔出這支暗器的人,正是方才還笑得一臉陽光的閔樓。名不虛傳,“囊中箭”,殺人以無影無蹤,配上天涯的毒,幾乎是瞬間斃命。

  雖然那個人做得有些過分,但是不至於死,如此歹毒的手腕,也只有弄玉的手下能做得出來。看著那個人圓瞪著的雙眼,想來他說這話之前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會因為一句話喪命吧。我只覺得背上有股冷汗在不斷往下落,陰森森的感覺讓人委實感到害怕:“你們就這樣把他殺了?”天涯道:“教主之命,不可不從。後會有期。”說完這句話,他便與閔樓一起離開了。

  天涯,閔樓,何故上天會創造出這樣的人?他和當年的鶯歌燕舞有什麼區別?

  不,他們比鶯歌燕舞還要悲哀一些。至少鶯歌懂得哭泣,至少燕舞懂得嫉妒。天涯,不過是個殺人工具。而閔樓,也只不過是個一邊笑一邊揮刀的殺人工具而已。

  可是,我有資格瞧不起他們嗎?我溫采活了十九年,又得到了什麼?不斷在兩個男人之間徘徊搖擺,猶豫不決。

  人生難得絕對的愛恨,情仇總是難解難分。我不但傷害了深愛著我的人,還依舊癡癡地想著另一個視我為草芥的人。我想,倘若某一日弄玉突然告訴我,他要我回去,那我可能會不顧一切沖到他身邊,放棄所有,包括那個為我付出一切的人。

  窩囊到了極點。

  火光漸漸散去,人們紛紛離開了日觀峰。距離天亮還有一些時辰,兩人一起搭起了帳篷,在前面燒了火,準備在這裡先歇息一陣。

  “如果你想看日出,我們就要在這裡等上一段時間了。”他是這麼說的。

  我自然是想看的,所以和他一起鑽到帳篷裡,像兩個小孩一樣坐在毛毯上滾來滾去。稍微暖和一點了,可雅文還是冷得發抖。雖然他不想我看出來,但這已不是自己能克制得住的。我問他:“靈芝要怎麼吃才對?”他笑:“怎麼都行,只要服用了,就可以恢復功力。”我推了他一把,笑道:“既然可以恢復功力,那你怎麼不快吃?”他驚訝地看著我:“就這麼吃?”我說:“這樣吃好像不乾淨,烤了它。”說罷就真跑到帳篷外面找來根樹枝,穿了靈芝便放在火堆上烤。我想那些江湖豪傑若是看到我們將靈芝當燒烤吃了,一定會氣得吐血三升。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我將烤得像炭一樣的靈芝拿到了帳篷中。我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正在吃靈芝,眉頭緊蹙的桓雅文:“好吃嗎?”他看看我,笑得特假:“好吃,采也想吃吃看對嗎?”我嚇得後退一步,擺手道:“免了免了,恢復功力最重要,你吃,你吃!”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說道:“頭一次聽說靈芝可以烤的,采是教會我許多東西了。”我拍拍胸脯,道:“當然了,以後多多學著點,大聖人!”

  桓雅文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去。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旁邊,看他還是一臉愁眉不展的樣子,便問道:“真的……很難吃嗎?”

  他看了我一眼,便湊過來吻我。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是怎麼一回事,就發現他將一塊靈芝送到了我嘴裡。一股植物烤焦的味道瞬間充溢在我的嘴裡,我噁心得立刻吐了出來:“呸、呸!好難吃!!”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我說:“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好寶貝呢。”我看著他把剩下的靈芝吃完了,讚歎道:“你真厲害,居然吃完了。來,我給你運功打通穴位,這樣恢復得快一些。”他點點頭,將頭髮耷到了胸前,盤腿坐在我前面。

  我坐在他身後,提起內力,從他背上的玉枕穴處運氣。可是運到一半,突然想捉弄捉弄他,於是便提了力,朝別的經脈運去……

  可惜他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忙問道:“啊……采,你做什麼?”我嘿嘿一笑,不答話,繼續朝那幾個穴位運氣。桓雅文急了,道:“別,別這樣……我控制情欲的能力很差,你知道的,別……嗚嗚……”說到此處,已不禁嗚咽出聲,臉上也泛起了一片潮紅。我嚇得連忙住了手。我在碧華宅看到過一本有關點穴的書,從上面知道通過點穴截脈的方法,可以促使情欲旺盛,本來只是想試試,沒想到會引起這麼大的反應。

  桓雅文伏在了毛毯上,細長白皙的手指緊緊抓住毯子邊角,一雙醉瞳迷人眼,雙頰微微發紅,估計他是看我在這裡,所以才忍住沒發出聲音,但是這樣看上去更是與挑逗無異。我一時鬼迷心竅,竟趴在他背上,賊笑道:“雅文,你答應我的事……”桓雅文先是疑惑地看著我,接著臉變得更紅了:“好。”見他應允了,我激動地抬起了他的下巴,胡亂吻了一下,便脫去了他的褲子。

  桓雅文突然間清醒了很多,有些擔心地看著我:“你……你以前有沒有過?”我臉上微微一紅,道:“沒有,但是我可以學嘛!”說完,就高高架起他的腿,搭在自己的肩上,雙手扣著他的腰,用力將自己捅入了他體內。他的下面好緊,我疼得直皺眉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什麼準備都沒做過,桓雅文一定疼得更厲害。我看了看他,只見他的臉已經渾然變得慘白。我心中一涼,知道這下出事了,像傻了一樣盯著他看。他抓住我的手,連嘴唇都在微微顫抖:“沒有關係,我不疼。”我咬牙忍痛,在他體內大肆撻伐,很快就在他體內釋放了。

  我松了一口氣,倒下去靠在桓雅文身上。他的臉色依然很難看,額頭上還有些殘留的汗珠。爬了一天的山,加上又這樣大量運動了一會,我只覺得自己的雙眼幾乎要黏在一塊了。桓雅文吃力地翻了個身子,抱住我的腰,臉上卻滿是柔情蜜意:“采,困了就快睡,明天我們可以去山下逛逛。”我對他笑了一下,點點頭,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也許是因為從未露宿過的原因吧,我沒睡多久就醒了。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上正蓋著厚厚的毛毯,身上的衣物也換了,桓雅文正趴在我的身邊沉穩地睡著。我四處瞅了瞅,突然發現兩人的衣物都放在了旁邊,其中一件上還有一些紅色的斑點。我坐起身子,靠過去仔細看了看,發現的確是才沾上去的血跡。

  一瞬間我想起了以前被弄玉強要時的情景。當時我是又哭又鬧又求饒,最後還昏了過去,心裡明白第一次躺在別人身下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而且我每次弄玉都有替我清理身子,可我居然做完了就直接睡覺了。

  就在這時,身邊響起了一個清柔卻有些虛弱的聲音:“采,你怎麼這麼快就起來了……”我回過頭去,看到桓雅文正用那雙大而明亮的眸子凝視著我,就連那扇形的睫毛也遮掩不住眼底的一絲落寞。平時他對我太好,我幾乎已經養成對他大吵大鬧任性耍脾氣的習慣了,此時想勸慰他幾句,竟是怎麼也開不了口。想了半晌,卻只說出一句話:“我們去看日出。”桓雅文微笑地點點頭,可那無血色的嘴唇讓他顯得憔悴了許多。

  黎明消納了長夜的幽悶,眠熟了的心漸漸在曙色中蘇醒,我與桓雅文坐在日觀峰的岩石上,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尊超逸的天神,巍巍乎泰山,竟渺若腳下的拳石。天空中浸透出了一絲橙黃色的霞紅。太陽在繚繞雲霧中漸漸灑落出耀眼的光輝,腳下的浮雲在金光的渲染下滾滾流動著,光明的翅膀,在無極中飛舞。兩人的長髮在霞光中翻卷,光芒萬道,紅雲朵朵,下邊連綿雲海,萬頃碧波。

  灼灼朝旭輝映的萬物,皆在花雨般的光芒中飄翔,旋舞。雲海獸形的濤瀾昂首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盪著這生命的浮礁。初升的太陽,若隱若現,若明若暗,翩翩起舞,恍若浸入一個彩虹般的夢。

  無暇顧及景色的人們早已散去,唯獨兩個人依舊傻傻地坐在那裡,相互依偎著,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天涯出現。

  他居然沒有離開日觀峰。他走到我們兩人面前,臉上依舊是一如既往的雲淡風清。他的身後,斑駁陸離的彩雲燃燒了整片天空。

  我有些吃驚地問道:“天左使,你怎麼還在?”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桓雅文,說道:“溫公子,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看著他有些凝重的神情,我站起身子,問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說:“你可知道秦印月是什麼人?”我回避了他的目光,淡然說道:“他是我的兄弟。”他說:“這只是他的身份之一,他是蜚蠊血王,這個你應該知道。”

  又是蜚蠊血王!我怒道:“他是蜚蠊血王又怎樣?與蜚蠊血王有仇的人是弄玉,不是我溫采!而且印月是那麼年輕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已經在江湖打滾了這麼多年的大惡人?”他說:“蜚蠊血王名字的由來你應該是知道的了,被他殺死的人都會有蟑螂爬過,他的夫人蜚蠊血母是被教主殺掉的,這你也應該知道。但是他處處針對教主,不是因為他的夫人,而是因為教主的存在是他的威脅。”我說:“那又怎樣?”

  他輕笑了一下,說:“蜚蠊血王精通四種武器:刀、槍、弓、鞭。尤其是鞭法,已至登峰造極的境界,再配上威力最強的鞭子,也就是傳說中的金蛇鞭,能敵過他的人便更是少有。”他一說到這,我就想起了桓雅文曾與秦印月在半夜打鬥過,但是他沒過幾招就敗陣下來了。我說:“金蛇鞭的確在秦印月手上,但是他武功並不高。”

  他說:“那是由於他修煉過雜,幾種武器互相衝突,所以招式威力大打折扣。想要解開這一環,他可以選的路只有三條:一,廢除自己的武功,重新開始,只選一種武器——當然,他不可能走這條路。二,修煉《蓮翼》中的《蓮神九式》,不但可以將所有武器的優點合而為一,從此任何武器都可以使得如魚得水,得心應手,而且還可以永駐青春,提升武藝。但是《蓮神九式》的秘笈在重蓮手上,重蓮武功深不可測,而且下落不明,想要得到它,委實困難。

  最後,就是《蓮翼》的第二分支《芙蓉心經》,將分散的內力轉換為一條衝破人體極限的極強力量,自此武功蓋世,天下無敵。這三條路中,這種方法顯然是最簡單的,他一直認為教主將秘笈置於家中,打算趁他不在時進去偷竊。只是他沒想到與你一起時教主的生活節奏都放慢了許多,竟有在零陵長住的想法。所以,只有讓你離開,才能將教主引出零陵。教主城府極深,一般的心思不輕易外露,就連別人錯怪他,他也不會承認或是解釋。”

  我說:“這我知道。”他說:“你是不是曾經去過嵩山,打算除去重蓮?”我點頭。他問:“那你是否在嵩山外遇到過燕舞,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只給了你紙條,叫你速歸零陵?”我又點了點頭,但是一瞬間似乎想起了什麼,但是又不敢繼續想下去——若真是如我所想,那……一切就錯得太過離譜了。他說:“那在燕舞出現的時候,秦印月到哪裡去了?”

  我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低聲道:“你不要告訴我,那個燕舞……是……是假的……”他說:“正是。你有沒有想過,前一夜弄玉才叫你去殺重蓮和蜚蠊血王,第二天他就來到了弄玉家門口說要與你一同前行,這未免太過巧合了?”我顫聲道:“可……可是他說是弄玉告訴他的啊……”天涯嘲諷地笑了笑,說:“你走的時候,教主可有起來?”我說:“沒有,那時候他還在睡覺。”我還記得那一天晚上和他親熱過後,身體極度疲憊,若不是因為要路,我也不會早起。

  天涯說:“是了,你想想,在你還沒有同意的情況下,教主會先告訴秦印月嗎?而且他可能會將自己最喜歡的人放心交給一個才認識不過幾天的人嗎?”我問道:“他喜歡的人?……他不喜歡我。”他又冷笑了一下,說:“這些我們就先不提了。你再想想,你從嵩山回到零陵時,教主夫人……哦,不,燕舞和教主說了什麼話。”

  又是那一天的事。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可我永遠也忘不了弄玉和燕舞那天說的話,做的事。那是我的噩夢,並且永遠不會褪去。我說:“那時燕舞說‘你終於回來了’,弄玉說‘我才出去幾天,你就想我了’——”天涯打斷我道:“好,那你再下一次見他,又是什麼時候?”我說:“第二年元旦過後。”他說:“那就對了。我現在清楚告訴你,遞給你紙條的人不是燕舞,叫你去殺重蓮和蜚蠊血王的人不是教主,那天抱著燕舞上床的男人也不是教主,這三個人其實都是同一個人,也就是你的義弟,蜚蠊血王。”

  霎時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我終於明白為何那張紙條上的字與弄玉在畫上題的字完全不同了,因為不是一個人寫的;我也終於清楚弄玉為何要先說帶我隱居,卻立刻又告訴我他想爭奪天下第一的稱號了,因為那個晚上在水池旁叫我去殺人的人根本不是他;我還瞭解了為何弄玉在元旦時看到我在街上會那麼生氣,因為從我離開以後,他就失去了我的下落。

  原來,我最喜歡的人……從未想過要傷害我。

  仿佛五雷轟頂,晴天霹靂。這麼多個月來我想起弄玉時的心酸和委屈,原來都是一場虛空。我已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了,只是如傀儡般問道:“秦印月沒有死?”天涯說:“沒有。他找了個替死鬼蒙混過關了。”我說:“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天涯說:“燕舞說的。”我問:“那燕舞呢?”他漠然問道:“溫公子……你知道什麼叫人彘嗎?”

  我搖頭,卻聽見身旁一直沒說話的桓雅文歎惋道:“斷手足,去眼輝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名曰人彘。”我愕然地看著天涯,沉默了許久才問道:“這……這是真的?燕舞她……她……就因為她與別的男人有了那樣的關係?弄玉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我知道此時自己現在像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燕舞被弄成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最開心的不應該是我嗎?可我在惱怒什麼?我在義憤填膺什麼?

  天涯說:“燕舞與蜚蠊血王就是因為那個下雪之日的巧合才有了床第關係,也並非她所想。不過,她即便給男人玩夠了,教主也不會覺得憤恨。因為教主從未碰過她。”我不可置信地說:“怎麼可能,他們是名正言順的結髮夫婦。”他看了看我和桓雅文,歎了一口氣,說:“教主恨燕舞,不過是因為燕舞的隱瞞影響了你與他的感情。整個冥神教上上下下都知道,教主沒什麼寶貝的東西。他最重視的人也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溫采。”

  太陽已是高掛天空。山頂的溫度依然很低。早晨微涼的寒風夾雜著呼嘯而過的聲音,揚起了我的頭髮,混淆了我的視線。頂上明明有那麼明媚的太陽,可我的手心卻是冰涼的。一股苦澀的熱流從我的喉間流過,我沙啞著聲音才說出幾個字:“他現在好嗎?

  色彩奇異的光。日觀峰上長年堆積的岩石峭壁。我似乎已經可以看到桓雅文略帶傷痛的臉。天涯青色的衣襟被風鼓得輕輕湧動,色布帶緊緊纏繞著他略顯瘦削的手腕。他看著我們,沉聲道:“不要去看他,他現在的狀況已經很差了。”我恍惚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是什麼事,急道:“他出事了?……他出什麼事了?!”天涯道:“教主不讓我說。我只是來告訴你這些事,並沒有叫你去看他。你去了,只會讓他更加痛苦。”

  眼睛有些發熱,手心的溫度越發冰涼。我緊緊地握著拳,想它變暖一些,可那雙手依舊冰寒刺骨。那一瞬間我似乎忘記了身邊那個深愛著自己的人,對天涯低聲下氣地說道:“我求你,讓我見見他……我求求你。”天涯看著我,沉吟不語。

  就像過了億萬斯年,才聽他緩緩說道:“你可以去看他。但是如果你不能保證一心一意待在他的身邊,就放棄他,並且讓他知道你不可能待在他身邊了。”

  我怔住了。轉頭看了看桓雅文,竟迎上了他溫柔至極的目光,他微微笑著說:“采,不用管我。從你喝醉那天,對我說你一直喜歡我開始,我就明白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你的心。那句話不是對我說的,而是你一直想對哥哥說的話。”風劇烈地撲打著我的臉,我的衣裳。頃刻間,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

  一個是我深愛的人,一個是深愛我的人。這樣的感情如此濃烈,一個人小小的心臟,又如何能容得下兩個人?我迷惘了。

  桓雅文朝我走了幾步,路上的幾粒碎石子稀稀拉拉地滾了開去。他依舊用那雙柔和的幾乎將人融化的瞳孔看著我,說:“你不必自責,兩人之間的感情,原本就是勉強不得的。我陪你去冥神教,找到他,看你們幸福地在一起。”我用細弱蚊鳴的聲音呼喊著他的名字,卻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的話。

  他替我將臉旁的碎發捋襖到了耳後,露出了與他心情原應相反的笑容,道:“你一直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誰對你好,你就一定想要回報同樣的感情於他,否則你會良心不安。可是這一回你錯了。這樣的事,是不能‘報答’的。你只可以對一個人好,那個人就是你一生中唯一真正愛過的人。別的人……都沒有那個資格。”我抓住他的手,顫悠著聲音說道:“雅文……我……”

  他雙手用力地扶著我的肩,聲音卻是越來越小:“不要說你對不起我,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采,你幸福就好……真的,你幸福比什麼都重要……”說到此處,已是凝噎著無法繼續。他咬住牙關,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可淚水依舊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他徒然抽回自己的手,捂住了嘴,背過身去,說道:“我們該走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天涯看了我一眼,也跟著下去了。我看著桓雅文的身影在我的視野裡逐漸變小,就好像他這一去,就不會再回頭了。

  殘葉紛飛,秋風蕭瑟。冥神教的人都離開了總部,開始在江湖上爭奪更多屬於自己的勢力。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發現那麼富麗堂皇的大殿裡竟是一個人都沒有,庭院內一片寂寥,唯獨偶爾刮起的風,會吹得泛黃樹葉沙沙輕響。白雲何渺渺,天地何茫茫。落葉混西風,黃塵昏夕陽。

  進入那個別苑的時候,天涯在外等候,桓雅文原本也準備留下來的,卻被我拖了進去。站在弄玉的房門前,我竟不敢再前進一步。我似乎聽見裡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仔細傾聽,才發現真是如此。

  只聽見一個少年謙卑地說道:“教主,您好幾日沒進食了,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另一個人說:“天涯……天涯呢?他可有將采兒帶回來?”聲音很微弱,但我抓住門欄的手還是不由地緊緊地扣住了指尖——那是弄玉的聲音。只聽見另一個少年回答道:“天左使與閔右使去替教主取靈芝了。他們就快回來了,吃了靈芝身體就會好了。”

  弄玉說:“他們已經去了好些時日了,若是拿不到,就算了罷。我只想他找回我的采兒……其他的,不要也罷。”那男子聲音卻帶著些哭腔,說:“教主,溫采對你一點也不好!鶴兒沒有他好看麼?鶴兒對你不夠溫柔麼?你為什麼老想著他?!”

  片刻沉默過後,弄玉的聲音竟變得十分冷漠:“黎子鶴,我看你這段時間辛苦服侍我,饒你一次。你出去。”哪知那個叫黎子鶴的少年根本聽不進去,繼續哭嚷道:“我偏要說!我偏要說!!七夕節那天,你叫天左使去京師尋溫采回來,但是天左使發現了什麼?我什麼都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他不喜歡你,還要叫天左使去和他解釋你們的誤會!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們在一起了,也無法讓多出來的那個人消失!教主,你忘了他,忘了他啊……教主,我求求你再抱抱我,那天晚上你對我做出那樣的事後,我就再沒法像以往那樣對你了——鶴兒比誰都喜歡你,鶴兒會對你比溫采好一百倍一千倍——”

  聲音到此處嘎然而止。然後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我的頭皮瞬間發麻,心也在那一刹那涼了下來。這個名叫黎子鶴的少年,十有八九已經作古了。

  就在這時,弄玉的聲音突然響起:“外面的兩位客人,站了這麼久,也不嫌累?進來坐坐吧。”我和桓雅文對視了一眼,便硬著頭皮進去了。

  又是這個房間。我與弄玉最後一次見面的地方。房內的一切都沒變,只是情隨境變,時過境遷。屋內寧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人的呼吸聲。

  雪白的床幔依舊隨風飄舞,淡淡的清香在整個房間內隱隱散開。

  他似乎沒有料到來的人會是我們,只是怔怔地看著我。

  與他視線交接的瞬間,我想起了許多。原來那他曾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原來,那都不是虛渺,只是我不曾相信過。

  那是說不完的纏綿思緒,道不盡的愛恨情愁。這是前世的冤孽,還是今生的情緣。離情愁緒總難休,萬絲交錯,天山劍氣蕩寒秋。

  他坐在床上,尚未更衣,白色的裡衣也只是隨意披在身上,即便是未經修飾的裝扮,也無法遮掩住他的絕世容顏。

  只是眼中即是有無盡幽怨,開口亦只是交淡若水。他輕聲說道:“溫公子,多日不見,近來可好?”數月未見,他看上去竟變了那麼多。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皮膚蒼白得有些駭人,眼中的自信也消散得無影無蹤。這真的是弄玉嗎——那個神采飛揚、英姿勃發的男子?

  我壓抑住心中的酸澀,也只是淡淡回應道:“無甚重疾,賤恙漸愈,多謝教主關心。”我轉眼看了看地上的那個少年,死狀和弄玉以前所殺的人一樣,傷口甚微,卻是一招取命。我極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憤懣,笑道:“我原本只是想來探病,只是沒想到教主正興致高昂,我等便不妨礙教主流連花叢了,後會有期。”語畢,便抱拳準備離開,卻被身後的桓雅文拉住了手:“采,你先別走。你……看看那少年的相貌。”

  我轉眼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臉,卻一下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了——我從未見過與自己這麼相似的人。

  這時弄玉卻突然笑了起來:“沒想到時間一長,我和桓公子對你的稱呼還對換了。溫公子,是不是連兩人之間所做的一些事也交換了呢?”

  我的臉瞬間變得通紅,想要否認,可這的確是事實,弄玉心裡也明白。我看了看桓雅文,他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只得說道:“我知道你對我並不像我想的那麼差,很多時候,你是為我好的。我也知道,我錯怪你了。”

  弄玉先是一愣,隨後無奈道:“你知道……原來你知道。”我說:“我……對不起,我誤會你這麼久。”

  弄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底似乎有火焰在燃燒——

  他猛然直起身子,眼眶變得通紅,已是十分激動地指著桓雅文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何要爬上其他男人的床?!”

  我看了看桓雅文,站在我的身邊,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座已然矗立了千萬年的石像。我低下頭,用我幾乎都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弄玉冷笑了一下,像是失了神一般喃喃重複著我的話:“對不起……對不起……你居然願意去引誘一個男人,都不願意待在我身邊。我現在才明白,你確實沒有變過心……因為你從來沒有對我動過心。”

  我正想解釋,卻聽到身邊的桓雅文說道:“你們不要爭了——哥哥,采……不,溫公子,他從來都是傾心於你的,他對我的感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能在一起,已是上蒼對我的眷顧了。”他對我苦澀地笑了笑,說:“溫公子,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對哥哥說。我還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你們了。”他拉開門正準備出去,誰知剛拉開的門卻被弄玉的掌風給擊中,立刻合了起來。

  他沒有再打開門,卻也沒將頭轉過來,只是對著門,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弄玉看著他的背影,許久才緩緩說道:“雅文,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馬場玩的事嗎?”桓雅文緘默了一會,說:“我怎麼可能忘。”弄玉說:“我帶你去的時候,明明沒有告訴娘,卻騙了你說我已經告訴她了,回來的時候,我們都被罰跪了好幾個時辰,娘問我們是誰出的主意,那時你說,是你帶我去的。”

  桓雅文眼神變得有些飄忽,淡然說道:“我不記得了。”弄玉就好像沒聽到他說一般,繼續說道:“九歲那年,我們兩一起去山上采野果子吃,爬山的時候,我們都踩到了一塊鬆動的石塊上,兩人從山坡上滾了下來,當時我的腳刮流血了,是你把我背回去的。”桓雅文說:“當時你沒法走路,不背也不行。”弄玉說:“你回去以後就根本沒法下床了,因為你的腿扭傷了。還叫大夫告訴我,你是中了風寒。”桓雅文把頭埋了下去,不再說話。

  弄玉沒有管他是什麼反應,自顧自地說道:“我十三歲的時候,爹牽了兩匹馬回來,一紅一白,說要送我們給我們,他說我是哥哥,叫我讓你先選,你當時說你想要什麼顏色的?”桓雅文說:“紅色。”弄玉說:“那是因為我實在很喜歡那匹白馬,兩眼一直盯著它不放,你看到了,所以你說你想要紅色。”桓雅文歎息道:“哥……你想太多了。我真的喜歡紅色。”

  弄玉無力地笑了笑,又說:“我十五歲生日那一天,皇上下令讓我和霓裳公主訂婚,那天晚上,你對我說了什麼話?”桓雅文低聲道:“我說我喜歡霓裳,請你將她讓給我。”弄玉說:“因為你認為我不喜歡霓裳,所以你就應該喜歡她——而現在你認為我喜歡溫采,所以你就應該成全我們,即便是溫采喜歡你,你也得放棄他。”桓雅文轉過身來,有些緊張地說道:“不是這樣的……”

  “這樣的謊話我已經聽了太多次。”弄玉冷冷說著,眼中有不易察覺的憤怒,“從小到大,你都一直想把最好的留給我,自認為成全別人就是自己的幸福,從來不懂得爭取。這也就是我從小都比你優秀的原因。因為你認為,我是哥哥,我理所當然應該比你強,你永遠都該是被保護的那一方,是這樣嗎?”

  桓雅文看了看我,又解釋道:“哥……這一次我絕對沒有騙你……我……”弄玉打斷他道:“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你們兩個人做過什麼事,我全都知道,但是因為物件是你,所以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我絕不原諒溫采!雅文,既然你要把他讓給我,那好,多謝你,我收了。”

  桓雅文略微一怔,然後點點頭,黯然走了出去。

  他雖努力在保持平時的樣子,可我還是看得出來他走路時十分不自然。那是被我弄傷的。他拼命忍耐我的一切缺點,無論我怎麼傷害他,他都只會一味包容,可我做了什麼。我只會傷害他。

  “你憑什麼這麼做?我不是貨物,他說讓,不代表我就是你的。”我看著正走下床的弄玉,想起了雅文,一時心急,有些憤怒地說道,“我的確誤解了你,但是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和桓雅文往來?”

  弄玉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一樣,理了理自己的衣角,朝我走來,一巴掌甩到了我的臉上!

  我被打得頭昏眼花,幾乎站不住腳,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不懷好意地看著我,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邪惡的笑容:“我的采兒,看樣子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呢。你以為……你還有可能出去嗎?”

  我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兩步,腳下一個趔趄,險些絆倒。而背脊硬生生地撞到了門板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巨響。我轉過身去,拉門想要逃開,可是弄玉一隻手壓住了房門,無論我如何瘋狂敲打都打不開,回首看到他那張近在咫尺的絕美卻讓我感到膽戰心驚的容顏,我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讓我出去,你讓我出去……”

  (第一部完)

  

 

 

  瓊觴II by 天籟紙鳶

 

  第一章風雲變幻

 

  屋內的一切都已籠罩在一片桃紅之中。弄玉的臉也映上了一些淡淡的紅色,他用邪魅上挑的鳳眼看著我,眼中泛著一絲令人感到惶遽的漣漪。我用勁全身力氣去拉門,可弄玉一隻手壓在上面,那門依舊是紋絲不動。他的嘴角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我忍不住大叫:“雅文,雅文,救我……”

  弄玉伸手攬過我的腰,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我一時心如擂鼓,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就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埋下頭來吻住了我。我像失控了一般往後退,卻怎麼也躲不過他粗暴的唇舌。他在我的口中大肆撻伐,我的背部漸漸變得酥軟,意識開始模糊。在自己沉淪的前一刻,我鐵下心用力咬了他。

  弄玉悶哼了一聲,抱著我的手松了下來。趁這個機會,我掙脫他,轉身將門拉開,立刻朝外面沖去。可腳還沒踏出去半步,手就被拉住,整個人被扯了回去,我踉蹌跌了一步,才站定了身子。弄玉的嘴角流下了一絲血跡,他伸出如女子般纖細的手指,輕輕擦拭了一下,冷冷說道:“你竟敢咬我。”說完,便揚起手,又狠狠摑了我兩耳光。

  這兩下打得比方才還要用力,霎時重心不穩,我重重摔在了地上。又一次覺得神昏意亂,我的臉頰變得滾燙。我低著頭,嘴裡腥甜,大理石地板上,殷紅色的液體滴落,凝固成一顆又一顆的血珠。

  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肚子上便是一陣劇痛。溫熱的液體似乎在我的胸膛中滾滾翻湧。銀白靴子的色梅花似乎是乾涸已久的血滴,在我的眼前閃爍著陰森森的光。在我昏昏沉沉的時候,肚子上又被他踢了了一腳。我抬頭看著他,想要反抗,可我混身都沒有力氣了。我抬頭,睜著半迷蒙的眼,對他說:“你放我走吧,我想出去找人。”

  弄玉抓住我的頭髮,將我拽了起來。我被迫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韶美邪氣的眼平靜得讓人心寒:“你還能找誰。”我自嘲一笑,虛弱地說:“是啊。在這世上,還有誰能夠像他那般容得住我。”他冷笑了一下,將我輕輕一推,我便又一次摔了出去。我撞到了身後的桌子上,上面擺著的碧玉雕塑和陶瓷器皿稀裡嘩啦落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裂碎聲。

  紅木門被轟地關上,整個房間只剩一片冷清的寂寥。我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破裂的傷口依舊在汩汩流血。夜幕降臨時,我的眼前變成了一片暗。我躺冰涼的地板上,指尖在袍袖中幾乎已刺破了掌心,全身上下流竄過絕望的冰栗。

  我是被一群人給踢醒的。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群穿著暗紅色衣服的男子圍在我身邊,目光凜冽地看著我。見我醒了,為首的那個人朝其他的幾個人點點頭,他們便開始脫我的衣服,然後換上了一套和他們相似的衣裳。但是卻有很多地方不同。胸前的開衩要大得多,袖子也要短一些,微喇的褲腿,腰部裹得很緊。

  這是冥神教徒的衣裳,只不過,是女式的罷了。大家深知這是什麼意思,只是沒有人指明。我沒有反抗,他們押著我走,我從頭至尾都很順從。

  我隨著這幾個冥神弟子走了很長一截路,穿過了幾個回廊,過道曲曲折折,路旁楓紅如火,枝葉扶疏,飄落遍地,為那原本色澤清淡的桃花石鋪了一層薄薄的地毯。不一會兒,就走到了一個內院門口。門前站著幾名守衛,皆是穿著一身暗紅色的衣裳,我抬眼,就看到了上面寫的三個大字,梅園。

  帶頭的男子站在門口,足以引起裡面人的注意。一個丫鬟端了水果盤走過來,對那男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男子只是轉過頭來看我一眼,指著那水果盤道:“將它端進去。”那水果盤裡裝滿了晶瑩如玉珠的葡萄,紫欲滴的楊梅,細緻雕成花型的嫩黃鴨梨。

  我接過盤子,雙手捧起它,剛走到門前,就停了腳步。裡面穿來了一陣陣甜美嬌媚的笑聲,細細的,帶著些磁性,誘人之極,正如那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一時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直到身邊的守衛又冷冷命令了一聲:“快進去。”我才顫顫巍巍地走了進去。園子四周的靈壁石崎嶇嶙峋,依舊是滿園的紅葉,蕭瑟的秋風。

  一個身材清瘦,穿著月白衣衫的少年正在園裡翩翩起舞,身段如蝴蝶一般輕盈,面龐如寶石一般璀璨。坐在他不遠處的絕色男子穿著一身淡紫衣裳,可謂天上神仙,人間絕色,以玉為骨,以月為魂,以花為情,以凝脂柔雪為精神。雙眉修長如柳,斜飛入鬢,鳳眼流風回轉,媚氣中帶著一絲佞邪。兩人身邊站了十來個丫鬟,皆是穿著相同的衣裳,乍看竟像是生著相同的眉目。

  見我來了,少年停下了自己舞動的腳步,款款走到絕色男子身旁,坐到了他的腿上,雙手纏著他白玉般的頸項,極其嬌媚地說道:“教主,人家累了……”弄玉柔柔一笑,對身旁的丫鬟說了一句話,那丫鬟就走到我面前,說道:“教主叫你把水果端到他們面前。”頓了頓,又低聲說:“態度放端正點。”

  我咬了咬唇,走到了他們面前。將水果盤往前挪了挪。那少年根本沒看我一眼,從盤中拿了一顆葡萄含在嘴中,接著便一個勁在弄玉身上蹭來蹭去。弄玉攬著少年的腰,抬起那張絕美的臉,微笑著晃了晃自己修長的食指。他叫我跪下。我垂下頭,一語不發。

  弄玉也沒有再說話。那少年察覺情況不對,轉過頭目光冰冷地看著我,眼中的可愛柔軟全都消失不在:“教主叫你跪下,你沒聽到麼。”這副模樣倒挺像天涯。我依然不說話。可是膝蓋卻像失力一般軟了下來跪在了地上,手中的盤子立刻就摔碎在地上。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我的腿旁,我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粒小小的葡萄籽。

  少年的眼中立刻露出兇狠的光芒,他咬牙切齒道:“好啊,叫你跪,你居然把盤子給我摔了。”說罷,就從弄玉身上站起來,一耳光甩到了我的臉上。我的手往旁邊一撐,結果按在了玻璃碎片上,頓時手上劃開了一個長長的口子,鮮血立刻順著手心流了下來。那少年又黏在弄玉身上,嗲聲嗲氣地撒嬌道:“教主,水果沒有了,小想吃水果。”

  我仍然軟軟地跪在地上,頓時發現,自己現在被別人甩耳光,似乎已不是什麼稀罕事了。

  弄玉寵膩地看著他,柔聲說道:“摔了再要一份不就得了,何必為這點小事動怒。”說完便朝身旁的婢女做了一個手勢。小把頭靠在弄玉的肩上,與他耳鬢廝磨著,嬌滴滴的聲音讓人聽著連骨頭都變酥了:“小生氣又不是因為水果摔了。這下人太不知規矩,見了教主也不懂下跪的,人家看了不開心。”

  聽到“下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憤然作色地看著地上摔碎的盤子和滾落的水果,只覺得怒氣幾乎已經燃燒到了胸腔。天涯帶我回來,難道就是看這兩個噁心的人你儂我儂的?我原先本來對他還心存愧疚,不過我看也沒那個必要了。他就是想讓我出醜。既然如此,我丟了臉,失了自尊,和他就扯平了。

  這時,一個婢女又重新遞了一個水果盤給我。我猶疑了許久,才接過盤子,只是兀自端著,也沒抬到他們面前。小任性撒嬌道:“人家夠不著。”我深深吐了一口氣,將那盤子抬了起來。小從上面拿過一片鴨梨,塞到了自己的嘴中,細細咀嚼了半晌,才說道:“不好吃。”弄玉問:“不好吃?我嘗嘗。”然後拿了一顆楊梅放入口中,道:“這個好吃。”小的臉立刻笑得像朵盛開的小雛菊:“我也要。”於是伸了粉嫩小舌到弄玉口中去索取食物。

  眾目睽睽之下,弄玉竟忘情地抱著小接吻。小的嘴角流下了紫色的楊梅汁,落在了他淡紫色的衣服上,洇成了一個小小的斑點。小的四肢纏在弄玉身上,弄玉的手卻是輕鬆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無名指上的色梅花仿佛帶了毒一般,隱隱發出深紫色的光。秋季黯淡的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團,直灑在每一個丫鬟的臉上。每一張不同的臉,每一顆懷著不同感觸的心。沒有人敢大聲出氣。我錯愕地看著那個人,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翻湧而來。手指冰涼,全身就像凍僵了一般。

  我低著頭,就這麼默默地跪在他們面前,唇與唇相接翻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想捂著耳朵,可是手腳卻無法動彈。我的心中酸澀得難過。一時間想起了很多事。那些瑣碎的小事,恐怕弄玉早就忘了吧。既然他這麼厭惡我,我何必出現在他面前。我站起身,擦了擦因為盤子打翻而濺落到臉上的水,朝門外走去。

  身後弄玉慵懶的聲音輕輕響起:“你打算去哪。”我看著這個名為“梅園”的庭院口,淡淡說道:“我原本以為你生病了,所以想來看看你。既然你沒有事,我也該走了。”弄玉輕笑出聲:“我還沒盡地主之誼,你就要走了。”我半轉過頭,低聲說:“不必了。”然後就繼續朝門外走去。

  果然,那些守衛立刻攔住了我。我歎了一口氣,與他們打了起來。眼見守衛一個個倒了下去,身後的弄玉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當我一拳將最後一個守衛打倒的時候,後頸上一酸,整個人都像被抽了骨頭一般倒在了地上。

  弄玉似乎沒有下座位,聲音依舊懶懶的:“我說了,你沒有可能再出去。”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灰藍色的蒼穹,幾隻大雁撲翅飛過,穿過了層層白雲,就像是要隱沒到天邊一樣。孤寂的大雁,或許帶著一個人的思念,卻怎麼也找不到終點。

  我被點了穴,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幾個冥神弟子走過來,將我抬了下去。弄玉和小的臉變得模模糊糊,我很快就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空曠的房間裡。我站起身,只覺得頭重腳輕,晃了晃腦袋,才勉強能夠走路。推開門走去,只見一個丫鬟正與一個守衛在講話。我站在柱旁,打算伺機離開這裡,但是卻突然聽到他們正在說弄玉的事。

  丫鬟壓低了聲音笑著說:“少爺的運氣還真不賴,才短短幾天,就一下由個小小的灰衣弟子提升成了刑部司法。”守衛的語氣明顯不屑:“給教主暖床的人就是幸福啊。”丫鬟又是呵呵一笑,說:“這樣是挺幸福,不過,失寵的人下場很慘哦。”守衛說:“我怎麼不知道,你是說溫采是吧。聽說他當初簡直就是教主的命。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麼樣了,教主也是的,再怎麼說也該念念舊情,天天關在個密不透風的小屋裡,人不給憋壞才怪呢。”丫鬟說:“少爺可是優伶出生,舞衫歌扇,琴棋書畫都難不倒他。溫采不過武功和相貌好了點,但是生個牛脾氣,怎麼都比不過少爺的。”守衛也笑了:“我說你膽子也變大了,敢在冥神教內討論教主男寵的事,不怕被教主砍了腦袋?”丫鬟清脆的笑聲又傳了出來,隔了一會,便沒了聲音。

  聽了他們的談話,我心裡還真不是滋味。我竟變成和爭寵失敗以後的冷宮棄婦了。不過冥神教裡的人愛怎麼說,是他們的事。好生想了一會,覺得自己有必要同弄玉好好談談。我和他的事是他做決定,可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我胡亂摸索著路,找了接近半個時辰才看到了最大的一個樓榭。朝裡面走去,立刻就看到了弄玉。

  他正坐在院子裡,身上穿著單薄的絲織縑衣,手裡拿著瓊觴,觴花靜靜流淌其中,就像碧華宅暖春時透徹無漣漪的鯉魚池。他嗜酒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飲酒時迷蒙半睜的霧眼依舊迷人,只是此時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一直都偏瘦的身子看上去竟有些單薄。他輕輕咳嗽了幾聲,瘦削的肩胛跟著微微顫動,瓊觴中的酒濺了一些出來,落在了他的縑衣上,他似乎也是渾然不覺。

  我正想走過去和他說幾句話,順便叫他進屋歇著,可是我的腳還沒挪動一步,就已經跑到了他的身旁。

 

  第二章含冤莫白

 

  小的手輕輕搭在弄玉的肩上,低低地喚了一聲:“教主。”弄玉抬起頭來看他,眼睛似乎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臉頰微微發紅,他伸手抱住小的胳膊,聲音輕得就像飄渺的雲煙:“,扶我進屋。”小含羞點點頭,攙扶起弄玉朝屋內走去。

  我看著他們進去,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竟在他們進去以後跟到了門口。心下只想到弄玉現在生病,些許不會發現我的存在。我在窗子上戳了一個洞,隱隱約約看到小把弄玉扶在床上坐著。弄玉躺在床上,似乎在假寐。小坐在他的身邊,滿眼柔情蜜意地看著他。

  小就這麼一直看著他,我在窗外冷得渾身發抖。心想這小真是喜歡弄玉得緊,居然可以一直盯著他的臉看。正在心裡嘲笑他,卻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那時我不和他一樣麼。久久看著弄玉的臉,深深迷戀他淵稠密的睫毛,眼角下嫣紅的淚痣,柔白無暇的面容,從未覺得厭煩過。如果現在待在弄玉身邊人是我,我大概也會像小那般蠻橫嬌縱吧。也許,現在的小,就是以前的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終於站起了身子準備離開。可是他的手卻被弄玉抓住了。弄玉含糊地說了一句話,小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下一刻弄玉就把他拉入了懷裡,又在他耳邊柔柔地說了一些話,我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只是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小微微掙扎了一下,卻被弄玉吻住了唇。隨後,就癱軟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腦袋頓時變成一片空白。只見小站起身來,慢慢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雪白的肌膚,朱紅色的唇,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絕色尤物。他替弄玉除了衣物,爬上床,分開纖細筆直的雙腿,坐到了弄玉身上,又俯下去吻住了他。兩人的頭髮與頭髮絞纏在一起,津液從口角流了出來,已分不清誰是誰了。弄玉修長絕美的身體柔和如同皎潔月光,小紅潤的臉就像一朵揉碎的花。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窗子,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但是怎樣都無法順暢呼吸。我不敢再去看屋內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心翻覆絞痛,仿佛已被撕成了碎片。屋內床沿劇烈搖動的吱嘎聲、肉體拍打撞擊的聲音、小嬌脆的呻吟不斷傳到了我的耳中,我像失了心一般捂著耳朵,蹲在了地上,想將自己深深埋葬,不再知道任何事。

  采兒,很喜歡和你待在一起。

  采兒,采兒。

  采,你跟我走,好嗎?

  采兒,采兒。

  采,等處理完了這些事,等你報了仇……我就帶著你回我們以前住的那個小屋,永遠住在那裡,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再也不出來了。

  我明明什麼也聽不到了。可弄玉時而調侃時而溫柔的聲音卻一直源源不斷地傳到了我的耳中。我想大聲喊叫,喉間卻只是咿咿呀呀地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一時間也顧不著裡面是否聽得到,我只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負荷這樣的酸意,終是忍不住,心疼得哭了出來。

  我回到那個空曠的小屋,洩氣一般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眼淚不住地墜落,徹夜未眠。

  我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我開始想雅文,開始想他溫柔的樣子。雅文最愛說,溫公子,你多穿一點,小心別中風寒了,我擔心你身子。雅文總是用寵膩的笑容看著我,就像是無論我做了多大的錯事,他都會包容。我開始癡癡地傻笑。然後我就會想起他對我說,他的哥哥是一個很好的人。

  最後還是要想起他的。一想到他,我又會忍不住流淚。

  那個人做事肆意妄為,橫行霸道,十惡不赦,殘忍不仁……他一直那麼壞,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只知道想著自己的事。

  我告訴自己,該放棄了,他如此不珍惜你,他早就把你忘了,你對他來說,別說是唯一,甚至連男寵之一都算不上,他現在連碰都不想碰你了。可是我看到他和小在床上,我甚至想沖過去求他原諒我。

  是我的錯,我告訴他自己喜歡雅文。是我要回到另一個人身邊。我想告訴他,我不在意他傷害我,我不會再對他亂發脾氣,不會再怨恨他,不會任性,不會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只要他回來。

  在碧華宅住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弄玉說我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工具而已,他從來沒對我認真過。我起來的時候精神很差,九靈告訴我,如果是做惡夢,那不用擔心,因為,夢都是反的。

  的確,夢都是反的。那個夢的最後,弄玉告訴我,實際他是愛我的。

  夢和現實,是反的。弄玉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晚上起來的時候我的頭很疼,眼睛也因為哭過而有些腫脹。我只記得天快亮的時候,屋內突然飄散開一縷熏香,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可能是有人吹迷煙,只是那煙的效用實在太大,我還沒來得及捂住口鼻,就已經昏睡過去。或許當時我不明白別人把我迷暈過去是為了什麼,但是此時我終於明白了。

  我正躺在一個赤身裸體男人的懷中。我的衣服沒有被脫光,但是下身也是什麼都沒有穿。他似乎也被迷暈了,還沒醒過來。他的身段不像弄玉那般纖細妖嬈,也不似雅文那樣溫柔如水,嚴格說來他的體型才是標準的男人體型,古銅的膚色,健美的肌肉,應該是習武之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大概已經想到了。開門聲響起,走進來的人,正是弄玉。還有他身後的小。看到小帶著耀的目光,我大概明白發生什麼事了。不過他還算是個好人,並沒有找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來與我同睡。

  我推開那個男人,不緊不慢從旁邊拿過褲子穿上,但是發現下身一點力氣也沒有。難道……他真的趁我睡著的時候……但是我的下半身沒有一點痛感,那應該是迷煙的作用了。

  弄玉就那麼居高臨下地揚頭看我,漂亮的下頜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他的眉宇間沒有一絲怒氣,語氣平淡得讓人不寒而慄:“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來,看我一點一點將褲子套在身上,聲音放低了許多:“采,是有人害你的,對麼。”我系好褲帶,揉了揉自己腫痛的眼睛,漠然道:“我自願的。”

  小的眼中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他肯定沒有料到我會承認。其實我原是不想承認的。可是就算我否認,他也會有辦法讓這事情變成真實。不就是想見我搖尾乞憐的樣子麼,那恐怕他要失望了。

  弄玉的全身徒然僵硬了。他原本就有病在身,此時嘴唇更是泛起了淺淺的紫色。他伸手柔撫著我的臉,輕輕問道:“你為何要這麼做?”你弄玉就可以找男寵,我為何不可。我不在意地笑了:“你一直都知道,我很下賤。”弄玉停在我臉上的手越來越冰涼,他的聲音也是冷得沒有溫度:“小。”小連忙答道:“在。”弄玉說:“叫人來,把他們拖到水牢裡去。”小應了一聲,臉上也沒露出驕傲的神色,就直接出去叫人了。

  弄玉沒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站起身,頹然坐在了椅子上,斜吊的眼輕輕閉上,不再說一句話。

  因為腳下無力,我真的是被拖走的。從房間到水牢是有長的一段距離。我到那裡的時候,雙腿已是血跡斑斑。水牢裡很陰暗,幾乎看不清人的臉,四處都有蟑螂爬行過的痕跡,這倒讓我聯想起了一個噁心的人。

  他們將我拋到水池裡並被牢牢拷住的時候,我的混身都不住瑟縮起來。秋末冬初,天氣已漸漸轉涼,水牢深鑿於地下,一被丟入水中,身上簡直就跟千萬根針紮入沒什麼區別。我低頭看了看水,發現這水不止冰涼,而且骯髒,水面上還有許多跳躍的小蟲,漂浮的渣滓。我腿上的傷口大概沒幾個時辰就會化膿了吧。我從未到過這麼噁心的地方,一待在水裡,竟動都不敢動。

  但是沒隔多久弄玉就來了。他仍然穿著那身淡紫色的衣裳,孑然站於臺階上,飄然若仙的妍姿讓人不禁神往。我抬頭看看他,沖他虛弱一笑,有氣無力地說:“這裡挺好。”弄玉輕飄的聲音傳到了我的耳中:“你知道自己錯了麼。”我看著水面的小蟲,不由覺得一陣噁心,說話的聲音也跟著變得大聲了一些:“我有何錯,你可以與你的少爺同床共枕,我就不可以與別的男人楚夢雲雨嗎?”

  剛說完這句話,我才發現自己空靈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水牢,那個與我同睡的男人早已醒了過來,此時正以一種極其驚懼的目光看著我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牢房裡的守衛都不由得偷瞥我們這裡,只是,這裡依舊寧靜得可怕。弄玉從身邊的守衛手中拿出一根皮鞭,輕輕撫摸著鞭梢,哼笑了一聲,說:“你以為這男的真碰了你,他還會在這裡麼。”

  原來他知道。我身上極不舒服,扯了扯手鏈,依然一臉的無所謂:“他碰不碰我,是我的事,你急個什麼。”弄玉卻答非所問地說道:“我可以放你出去,但是,你不可以再想他。”我嗤笑了一下:“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為何要想他。”弄玉冷冷道:“不是他。是桓雅文。”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竟像賭氣一般盯著弄玉,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除、非、我、死。”

  弄玉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他揚起鞭子,重重打在了我的身上。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弓起身子驚呼起來。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又落了一鞭子在同一個位置。

  弄玉打鬥時用不用武器,這是因為專使一種武器會出現漏洞,這樣一來,無論任何武器到他的手中,效力雖不及專使此種武器的人強,但是配合他渾厚精純的內力,發揮出來的威力沒有十成,起碼也有八九成,這下他用鞭子打我,等於說是我不閃躲不防禦,讓他用武器攻擊,估計沒幾下,小命也就歸天了。

  我的手臂立刻血流如注,飛濺落入水中,在水面上蕩漾起了一道鮮紅色的漣漪,就像一排綻放開的豔麗紅梅。我看著那浸泡在水中的傷口,皮開肉綻,就算是給水沖洗過了,裡面的血依舊不止往外流出。

  弄玉的臉上依舊是雲淡風清,我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叫出聲來。我看著他的臉,白皙的皮膚,略微擺動的輕衣,瘦削單薄的身體。此時的他真是好看極了,就連揮打鞭子的時候動作都如此優雅,我記得小時候曾說過,我的義父有著世界上最美的笑容。水花和血花交織在一起,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在我們兩的眼前。

  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被這樣的鞭笞給折磨到死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手,蹲到我的身邊,十分輕柔地說道:“采兒,或許你死了,我會開心很多……”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被他一把抓住了頭髮,往水中按去。

  我從未感到過如此強烈的恐懼,水下一片漆,無數帶著異味的液體瘋狂入侵到了我的口中,人類的本能反應讓我掙扎著想要起來,可是弄玉壓在我頭上的力氣簡直就像千斤巨石,無論我怎麼反抗,都沒有一絲效果。我憋住呼吸,忍耐住一會再吐氣,可沒過多久,我就忍不住吸氣了。可進入鼻中的卻是令我口腔劇烈嗆咳的髒水。

  漸漸的,我眼中的疼痛感漸漸消失,窒息的感覺越來越近。我的眼前出現了好多好多過去的東西。英姿勃發的爹爹,年輕美麗的娘,曾經教過我武功的師父瀟矜,有著溫柔笑臉的花花……還有一片一望無際的海,海邊雪白的海鳥。還有一個人溫柔嫵媚的笑。

  就在我即將看清那個人的臉時,所有的東西瞬間灰飛煙滅了。我又可以呼吸了,我原應該像是個幾日沒吃飯的人一樣瘋狂汲取周圍的空氣,可我發現自己連吸一口氣的力氣都沒了。只是眼前的東西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白紗,我眯著眼,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弄玉的臉變得慘白,他最後一句話回蕩在我的耳邊:“小,我走了……這人任你處置。”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第三章飾非遂過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溫公子,你醒醒。”這聲音嬌嫩悅耳,讓人不由想再多聽一會,我睜開眼睛,揉了揉太陽穴,看到了坐在我面前的人,小。見我醒了,他立刻跑到我面前來蹲著,喜得迷花眼笑:“你終於醒了。呼……我都等你兩個時辰了。”一邊說,還一邊做出一副送了一口氣的樣子,看上去極其天真,只不過我卻是滿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見我用防備的目光看著他,他似乎也沒多在意,只是溫柔地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動手打你的。你肯定以為向教主告狀的人是我……實際上不是這樣,告狀的人是你門前的丫鬟,我只是跟著教主來看了看狀況而已。我也知道,你肯定和那男人是清白的,對嗎?”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傻了,聽他這麼說,一時竟有些感動,還順他的意點了點頭。

  他用雙手拖著腮,很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我就不大明白了,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整你呢?教主這樣欺負你,他們還落井下石,真是不明白了。”聽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他也曾整過我,好意思說別人麼。小就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立刻補充一句:“對了,我在教主面前吼你,是因為那時心情不好,他又總拉我陪著他……你生氣了嗎?”說到此處,一張白皙的小臉竟然紅了起來。

  這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的,他竟然會給我承認錯誤。看來我是錯怪他了,見他那副愧疚的樣子,一時於心不忍,說道:“本來生氣的,但是現在沒有了。少爺,你是個好人……和弄玉差太多了。”小聽我回話了,興奮得幾乎要手舞足蹈:“我聽教主叫你采兒,覺得很是好聽,但是我是教主的下屬,不可以和他用同樣的稱呼。我見你年紀和我差不多,我喚你一聲‘小采’,你回叫我‘小’,你說好嗎?”

  我笑著點點頭,不再說話。他看了看我浸泡在水中血肉模糊的身體,一雙細眉不禁纏在了一塊:“小采,你的傷好嚴重。我、我卻沒法救你,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自己身上真的是沒法看了,傷痕累累,鞭痕交錯,整個水池都被染成了血紅色,一股血腥味就這麼飄散開來。我自己都覺得噁心至極,對小說道:“不礙事,我習慣了。你還是快離開吧,這裡挺噁心的。”

  小伸出雪白細膩的小手,撫摸著我肩上的傷:“怎麼會這麼殘忍……我……我從來沒見過別人受這麼重的傷。教主他怎麼捨得將一個活生生的美人打成這樣……”傷口被觸動,我不由混身一顫,小立刻將手收了回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你會痛。”我搖搖頭說:“沒事。”小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傷口上,眼中竟有了淚水:“小采,我一定會想辦法將你救出來的。”

  我雙眼失神地看著那一池鮮血,垂頭道:“謝謝你。但是……我想我可能永遠都出不去了,除非弄玉親口答應。”小卻是堅定地說:“我去求教主,他一定會答應的!我現在就去,你等我!”說完便起身跑出去了。

  實際上當時我並沒抱太大希望,弄玉決定做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動搖。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還沒過一個時辰,就有人來放我出去了。

  我不敢相信弄玉竟然就這麼答應放我出來了,或者是因為小,他才會這麼輕鬆地就放了我。當我被送到一間乾淨的客房裡時,心裡竟是空蕩蕩的,也不知是為什麼。隨後,一個穿著粉色衣裳,頭戴翠玉金釵的姑娘走了進來,生得一副仙姿玉貌的模樣,卻告訴我她是我的丫鬟。我疑慮地看著她,問道:“誰叫你來的?”

  丫鬟微微屈膝,道:“是少爺叫奴婢來的。”我聽她說得如此禮遇,一時還有些不習慣,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丫鬟輕聲答道:“回溫公子,奴婢名叫賜紫。”我點點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跡,心想這丫頭看到我這副行居然一點都不驚訝,果真是冥神教的人。我隨口問道:“那個……小去哪裡了?”賜紫答道:“少爺現在正在教主房裡。”

  我笑著點點頭,說:“呃,你幫我找件衣服好嗎?”賜紫又屈膝道:“是。”然後就出去了。她出去以後,我站在門口,看著那紅木門上的花紋出神。渾身的傷突然變得劇烈疼痛起來,我閉上眼深呼吸了好多次,卻依然無法平靜下來。這是什麼一種狀況?我的命,是別人與我愛的人上床,求他放了我才換來的。

  過了一會,我換了衣裳,便叫賜紫退下去歇著了。我坐在門前,看著窗外的天漸漸變得陰沉,烏雲似乎就要將整個世界都給掩埋了。沒過多久,秋雨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整個世界一片蒙朧,院子裡沒有人,秋季菊花的清香夾雜著雨水飄散開來。我兀自走出了院子,仰頭沐浴著這紛遝而來的秋雨。雨水貫穿了我的身體,我的傷,似乎就這麼順著我身上裂開的口子,轆轆流入了我的心。

  雨霧中,一個人的手腕上纏著色的布條,撐著一把靛青色的油紙傘,朝我走了過來。我眯著被雨水沖洗得脹痛的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直到傘擋在了我的頭上,直到雨水不再流入我的衣裳。抬起頭,碰上的是一雙幽寂的漆孤眸。

  “進屋去罷。”他只是淡淡說了這幾句話,可我的心裡卻像是一瞬間沖湧了暖流。我輕笑道:“天左使,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才來這沒幾天,見了你就像見了故人一般。”天涯看著我,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想到教主回來就是打算這般待你。”雖然他這話說得不明顯,但是我知道,他覺得愧疚了。我低下頭,依然微微笑著:“雖然你平時不愛說話,可我知道你的心腸並不壞的。謝謝你。”他嘴角微微牽動,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他在笑。我理了理自己的衣領,轉身走進了屋子。

  我剛進去,就看到了坐在我床上的小。他似乎剛來沒多久,臉上仍掛著倦容。見我來了,他勉強地笑了一下:“小采。”然後站起來,從架子上取下一張毛巾,走到我面前,伸手細心地擦拭掉了臉上的雨水:“外面下雨,你怎麼出去了?傷口會惡化的。”我吞了吞口水,卻是如骨鯁在喉。小望著我的眼睛,消瘦的肩膀看上去格外脆弱,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用憔悴的聲音對我說:“小采,你有喜歡過什麼人麼。”

  我微微一愣,腦海中又開始嗡嗡作響。首先出現在我腦海裡的,竟然是那張妖嬈邪氣的臉,再看看小,我的心裡又涼了一大片:“有過。”小又問道:“你和他做過嗎?”我垂著眼,低聲答道:“做過。”他將雙手搭在我的肩上,頭無力地靠在我的胸口,聲音輕得仿佛隨時都會消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我原以為會很幸福,沒想到會這麼痛苦。”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人了,我也知道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感受。因為那種感覺從小就伴隨著我。

  失去他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的周圍很空,連心都空了起來。當他抱著你,即使兩人之間已不再有任何東西的阻隔,即使你的身體被他塞得滿滿的,又會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個無底洞,永遠都無法滿足。你的身體明明很疼,你明明感到很委屈,想找人撒嬌,可你一想起來,那個弄疼你的人偏偏是他,是那個最寵膩你的人。儘管身體上有了快感,你的心會比身體還要痛,可是,你會希望這種痛永無止盡地延續下去。

  小依偎在我的身上,含糊不清地說:“小鶴死掉了……”這名字好熟悉,可我回想了許久都沒想起來。小又繼續說:“當初教主天天和他待一塊的時候,我是很嫉妒他的。可是他死了,我又難過又害怕……小采,你說我會不會變成第二個小鶴?”我這才想起來小鶴就是我剛來冥神教時被弄玉殺掉的那個孌童。我搖搖頭,儘量用不會傷害他的語氣輕輕說道:“不會的。”小抬起頭,淚眼愁眉地看著我:“那你說……他會喜歡上我嗎?”

  喜歡。哈哈,喜歡。我微微笑道:“弄玉他是很寵愛你的。”只是寵愛,不是愛。我苦笑了一下,和弄玉,你還想談什麼喜歡。他不喜歡別人與他談感情,那你就不要談。你有了美貌,有了可以讓他感到歡愉的身體,有了讓他能加倍寵愛你的性格,那不就夠了。他可以給你任何東西,除了他的心。

  後來小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床上。狂風刮得紙窗豁剌剌亂響,窗外的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我靜靜地聽著風地呼嘯聲,雨的沖打聲,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冷,於是站起身,走到窗子邊,點燃了桌上的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臺的浮雕的碟子。

  我失神地看著那淡青色的火焰,看著那一股一股乳白色的煙嫋嫋上升,突然想起了那張溫柔的臉,還有那個人曾對我說的話。從來沒見過這麼笨的人,居然連愛情都不懂,就說自己已經愛上別人了。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卻渾然不覺已經有人走了進來。

  門哐地一聲被踢開,我錯愕地轉過頭去看著站在門前的人。那是兩個弟子。灰衣弟子手裡抱著一個盒子,走過來,面無表情地對我說:“溫公子,教主送你的東西。”我疑慮地看著他們,弄玉何時會送人東西了。他將盒子打開,取出了一件銀白色的緊身衣和一雙同樣顏色的靴子。我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兩個人沒有說話,另藍衣弟子手中拿著一個銅壺,他將壺蓋打開,上面立刻冒出了白色的霧氣。我正覺得奇怪,卻看到藍衣弟子將壺裡的東西舀入了靴子當中。那些黃色液體似乎是剛燒開的,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滾燙的油。

  我的心立刻涼了半截。

  ***

  送給大大們的聖誕禮物,瓊觴番外:玉雪笙歌梅影香

  我知道很很簡陋,但是除了這個MS我沒什麼好送的了……

  更新還會有,不過那是晚上的事,嘿嘿。

 

  第四章暴虐無道

 

  我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努力讓自己鎮定一些:“請你們轉告教主,這份禮物太重,溫采受不起。”灰衣弟子說:“對不起,這份禮物溫公子必須收下,沒得商量。”我一時氣得怒火沖天:“我說了,我不收。哼,你們以為就憑你們能打得過我麼?”灰衣弟子說:“自然是打不過的。所以,我們只能用旁門左道的方法來取勝了。”

  我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發現自己全身都沒有力氣了。我壓抑住自己的火氣,說:“你們究竟是誰派來的?”他們兩個沒有說話,藍衣弟子走過來,點了我的穴,我立刻又倒在了椅子上。他替我脫去了鞋襪,把靴子放到我的腳下,我一時氣急,怒道:“你們教主還真是懦夫,自己有這麼高的武功,還要派你們過來。別把我當傻子!”

  我渾身失力,根本沒法動彈。當腳被用力按入了那雙靴中以後,劇痛立刻沿著腳底傳入了脊髓。那滾燙的油幾乎完全浸入了我的皮膚,流入我的血液。藍衣弟子冷笑道:“溫采,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教主是什麼樣的身份,他會屈尊就卑來對付你麼。”我疼得臉上直冒冷汗,嘴唇顫抖著說道:“我、我與弄玉無怨無仇,他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

  灰衣弟子說:“教主想要誰死誰就得死,沒有理由。他看不慣你,你就得受他折磨,懂麼。”那熱燙燙的油在我的腳底滾動翻卷,活下去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我緊緊地咬住牙關,再也沒有精力去說第二句話。此時,藍衣弟子又拿起了那件銀白色的緊身衣,那衣服上刺繡著龍翥金邊,在火光的照耀下還反射出點點星光,做工精緻華美,實屬佳品。

  只是當他將那衣服扣子解開以後,我的背上不禁又是一陣寒戰。衣服的裡層,竟全是泛著陰森森白光的尖銳刀片。腦袋還在陣陣發麻的時候,他們就迅速脫掉了我的外套,連褻服都不剩。我已是說不出話,想竭力忍耐即將到來的穿刺,可疼痛卻讓我不得不將心思轉到腳上。

  他們將衣服披在我的身上,柔軟的背部抵住了鋒利的東西,硌得十分難受。我的心瘋狂跳動著,可無論如何害怕,都無法阻止下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們用力一摁,所有的刀片就這樣撕裂了我的皮膚。我被點了穴道,可身上還是劇烈地顫抖起來。

  鮮血順著衣服的底部流了出來。染紅了我的褲子,落在了地上,吧嗒吧嗒作響。他們又用力將沒有按進去的地方按了下去,直到我的身體吞入了所有的刀片。我的牙關格格地打戰,額上的汗流入了衣襟,混入了那些鮮紅的血液。灰衣弟子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便走了,藍衣弟子臉上帶著一絲笑意,也跟著走了出去。我閉上眼,真希望此時有人能夠一刀讓我痛快算了。

  這樣的折磨仿佛會無窮無盡地進行下去。夜晚,依舊很悠長。

  後來穴道自動解開了,我就這樣坐了一個通宵。因為稍微動一下,全身都會痛得生不如死,所以我坐得十分筆直,也不敢將背靠在椅子上。當我看到天邊微微升起一絲曙光的時候,我的雙腿和背脊都已經完全麻木了。腳下的油早已變涼,身上流血的傷口也凝結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昏過去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了。進來的人竟然是弄玉。他的臉上微微暈染著酡紅,走路也是跌跌撞撞的,看樣子是喝了不少酒。他走到我的面前,弓下身來挑釁地看著我,露出了一個極其諷刺的笑容:“溫采,你膽子不小啊,居然連我的男寵都敢勾搭……”說到這裡,他捏住了我的下巴,柔柔地說道:“你看看你,就知道用這張狐狸精似的臉來勾引別人,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他一說話,口中就飄來一股百花酒的味道。

  我嫌惡地轉過臉,可就這一下便牽動了身上的傷,疼得我齜牙咧嘴。我皺眉道:“誰碰你的男寵了。”他將臉湊得更近了,挺秀的筆尖幾乎就要碰到了我的臉:“哼哼,你喜歡上人是不是?別說一個小了,十個八個都無所謂。只要你不要再想他,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知道他說的人是桓雅文。但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執著。我說:“你為什麼老叫我別想他?”

  弄玉輕輕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隨著微微震顫著。他一把將我拉了起來,我一下撲倒在他懷裡,身上原本凝結的傷口一下又被撕裂開來,我疼得臉色發白。可是弄玉說的話卻讓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半眯帶著醉意的眼,柔聲說道:“因為你是我的。”他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我的全身都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那些刀片在我的血肉裡不斷摩擦,我幾乎就要被這樣的疼痛刺激得暈過去。我用力推開他,顫聲道:“你少和我說這種話。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東西了?你讓我見雅文,我要見雅文……”說到後面,說話已然帶著哭腔。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想見雅文。但是,雅文不會像他這樣對我,至少雅文懂得體貼我。我傷不了他,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令他生氣。我感到委屈,可我能說什麼。

  弄玉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他緊緊咬住牙關,惡狠狠地瞪了我許久,就甩門走出去了。

  他剛走出去,我就立刻坐在了地上。我一時又急又氣,身上的傷口和深深種入體內的刀片又讓我不得分神。我緊閉上眼睛,等待身上疼痛的結束。

  我連續幾天幾夜沒有睡覺,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總覺得自己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有人給我送食物來,我幾乎沒有吃一點。看到無數人從外面走過,看到又有無數葉片從樹上悄然落下。雨洗過的世界,豔色的秋景,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幾天後,賜紫來了。她依然穿著粉色的衣衫,依然面如桃李卻無甚至表情。有的時候不經意看去,會覺得賜紫很像一個人。可我怎麼都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了。賜紫問我要不要換一件衣服,我自暴自棄似地擺擺手,心想讓這些刀片就在我的身體裡根深蒂固吧。賜紫微微欠了欠身,就走出去了。

  賜紫走了沒多幾久,小就走進來了。他依舊是一臉倦容,看到我坐在地上,他立刻走到我的身邊:“小采,你怎麼坐在地上?”我抬頭看著他,卻沒有回答他的話。他伸出手來攙扶我,手壓的剛好又是我受傷最重的地方,我悶哼一聲,眉頭緊皺起來。待我站起身以後,他才看到我褲子上的血跡,驚呼道:“天,你、你這是怎麼了,你受傷了?!”

  我無力地搖搖頭,腳上全是燙傷,腿也坐麻了,此時根本無法站穩。小似乎也發現了,抱著我的雙肩,急道:“你哪裡受傷了,告訴我,你怎麼不說話……”我輕聲問道:“小……你剛從弄玉那裡回來麼。”小的臉上一紅,說:“沒有,教主前些天就離開冥神教,也不知道是做什麼去了。”我說話的聲音更小了:“他走前,有沒有……和你……”小的臉越來越紅,低聲說:“我不知道教主最近是怎麼了……天天都召我侍寢。只是他剛才離開冥神教,也不知道做什麼去了……不要說這個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哪裡受傷了。”

  身上的痛似乎已經流竄到了我的心中,這種話要我如何說得出口。要我告訴小,我被你們教主拿油燙,拿刀割,而且我還那麼喜歡他,我犯賤讓他折磨。

  我正在琢磨著該怎麼告訴他,卻看到那兩個弟子又來了。他們看了一眼小,交換了一下目光,恭恭敬敬地說:“少爺。”小說:“你們來這裡做什麼。”灰衣弟子說:“我們來帶溫公子走的。”小說:“教主現在不在。”灰衣弟子說:“對不起,這正是教主的命令。”說完以後,那兩人就走過來架起我的胳膊,往外拖去。小跟在後面,著急地喚道:“你們要帶他去哪裡?”藍衣弟子道:“少爺若是想看,就跟著來吧。”

  我已無力反抗,也不想問他們究竟想帶我去哪裡。只是覺得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上都已經很累了。直到他們把我拖到了一片廣闊的場地,我才被甩到了地上。又是一陣劇痛,我只覺得身上的寒毛都疼得豎起來了。

  幾十匹顏色不一的駿馬正立於馬廄中,悠閒地吃著槽中的飼料。幾百個冥神教弟子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場地邊緣,目光都轉移到了我身上。灰衣弟子牽來一匹火紅色的馬,對我說:“溫公子,得罪了。”藍衣弟子將我的雙手用韁繩綁住,說道:“你好自為之。”說完,揚起鞭子,甩在了馬身上。

  那匹火紅色的馬仰頭長嘯一聲,疾馳飛奔出去。身後小的尖叫聲回蕩在整片馬場,除此之外,只有馬蹄踹踏地面的轆轆聲。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別人總說人在臨死之前才會見到自己見不到的人。又一次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時,費力地睜開眼,居然看到桓雅文正抱著我,明亮的眼睛已經濕潤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喉間沙沙作響。我想起了身上的傷,不知道現在我的身上是否還有一塊完整的肉。

  死了也好,做夢也罷,我見到了他,不管他是不是真實的,我都要給他說我想說的話。我虛著眼看他,輕聲說道:“其實我……們在一起……是挺開心的……”

  桓雅文低下頭有些錯愕地看著我,用力點著頭,卻說不出話來了。隨後,有什麼液體從他的眼中地落到我的臉上,順著我的臉頰,流入了我的衣襟。所及之處,一片溫暖。

  秋日的風呼嘯吹過,卷起了地上的沙礫,鼓得落葉瑟瑟飛舞。而我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殘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眼前空空的。想起了一首詞:悲落葉,連翩下重疊。落且飛,縱橫去不歸。悲落葉,落葉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

  我輕輕呼吸著,說一句話都要股足好大的力氣:“你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個人身邊……”看到桓雅文,我真的是比任何時候都想哭。但是似乎我身上的水分都已經榨幹了,此時此刻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他抱起我,我整個人蜷縮在他的懷裡,身上已然失去了知覺。

  我靠在桓雅文的胸前,聽到他的聲音在我上方輕輕響起:“哥,我帶他去治傷,就此別過。”那聲音冰冷得讓人不敢相信是桓雅文說出來的。弄玉的聲音也是沒帶一絲感情:“我會帶他去,你把他放下來。”桓雅文依然機械地重複著那句話:“我帶他去治傷。”接著就走了幾步,卻被弄玉攔住了:“你給我把他放、下、來。”衣袂驟然飄飛,一股凜冽無匹的肅殺之氣自他身邊升騰而起,像秋風般橫掃過枝頭,萬片樹葉墜落,漫天紛飛。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桓雅文用這麼憤怒的語氣說話,而且還是對他最崇拜的哥哥說的:“我把他送回你的身邊,就是要你糟蹋的麼。你究竟有沒有把他當人看!!”弄玉似乎也動怒了:“我怎麼待他,是我的事,與你無關。要走可以,你走,溫采留下。”我輕輕移了移腦袋,看著弄玉,說:“你讓我和他走……我不想再看到你……”話還沒說完,四肢百骸就像是散架了一般,我用力呼吸,覺得四周的空氣是離我原來越遠了。

  弄玉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話,只是淡然地笑了笑:“你以為你說想走就可以走麼。你們要走可以,打過我就可以了。”

 

  第五章幕後主謀

 

  我靠在桓雅文的身上,聽到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很緊張。可是說出來的話卻鎮定一如既往:“你叫人先把他安置好,我和你打。”弄玉微微一笑,朝身後揮了揮手,就有幾個人走過來準備抬我離開。我皺著眉對桓雅文搖搖頭,桓雅文溫柔道:“你等我。”然後我就被幾個弟子帶到旁邊坐著了。

  弄玉拍拍手,就有一個弟子拿過一個玉碟,裡面裝滿了排放整齊的暗器,都是鑲嵌有色梅花的針。他隨手拿起一根針,在手上把玩著:“雅文,真沒想到我們兄弟也會有交手的一天,而且還是為了一個外人。”桓雅文雙眼看著遠處,低聲道:“哥,是你逼我的。我不想和你打。”弄玉嫵媚一笑:“冥神教裡四分之一的人都看著我,我可能會讓你堂而皇之地將他帶走麼。我們不多說別的,動手吧。”

  桓雅文從腰間拿過摺扇,兩人卻是對峙了很久都沒有動手。最後,還是弄玉甩出了手中的梅花針,直飛向了桓雅文的前胸。桓雅文將扇子擋在胸前,竟硬生生地用扇子邊緣將弄玉的梅花針甩彈了回去。弄玉向後一仰,針刺入了一塊巨石上,石頭立刻就轟然爆炸了。桓雅文用力一甩手,扇子立刻就呈螺旋狀急速飛向弄玉,弄玉扔出梅花針,剛好與扇子相擊,一同飛了回去。趁著這個空隙,桓雅文跑到弄玉邊,接回了摺扇,又一手將扇子張開,刺向弄玉的頸項。但是他怎麼都不會想到,弄玉見他來了竟然沒有閃躲,只是站在原地等他攻擊自己。桓雅文的臉色一變,強行將攻擊出去的招式收了回來。

  這一下原本發出去的招式都回擊到了自己身上。弄玉嘴角露出了一絲說不出是嘲諷還是得意的笑容,淩空點了桓雅文的穴道,柔聲道:“弟弟,你輸了。”桓雅文皺著眉,一句話也不說,他眼中似乎沒有後悔,只有深深的自責。弄玉走到他的面前,挑釁地看了他一眼,說:“這樣的結果很適合你吧。你總是喜歡充好人,可是到最後,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你不忍心殺別人,別人就會殺你。”

  桓雅文轉過頭來,一臉愧疚地看著我,他的嘴巴動了動,似乎正在說:“對不起。”我有些失落地看著地面,搖了搖頭,便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弄玉朝我走過來,目光轉移到了我的褲子上,臉色徒然一變,急道:“你穿的什麼衣服?!”我舔舐著乾渴的嘴唇,整個嘴皮上都是裂口,血腥的味道立刻沿著舌尖遊入了口中。弄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轉身看了看桓雅文,對幾個弟子說道:“把桓公子安置在客房,叫丫鬟好生伺候了。”然後他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橫抱起我的身子,快步往大院內走去。

  弄玉抱著我走回了自己的屋子,輕手輕腳地將我放在床上。我的呼吸已是十分微弱,但是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要執著保持自己神智清醒。弄玉坐到我的身邊,看著我的衣服,竟不知從哪裡下手。他的嗓子突然變得有些沙啞:“這件衣服和靴子是青鯊幫幫主送給我的,想不到今天竟然會穿在你的身上。”我沒有說話,只是那麼靜靜地看著他。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解開了衣裳的扣子,但是不敢再繼續脫下去了。

  我一時也是緊張到了極點,這脫不知道會不會把肉都給帶下來。我看抬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混身的血跡,不由聯想到了衣服底下的樣子,背上一涼,輕聲說:“居然……有人會送你這種東西……真是奇了,不是你送給我的麼,你現在驚訝個什麼……”弄玉緊鎖著眉頭,沉聲問道:“我送給你的?”我別過腦袋,覺得鼻子酸酸的,不再回答他的話。他僵在旁邊半晌,才說道:“我知道了。現在我得幫你把衣服脫下來。”說完,便用最輕最慢地動作揭開了一小塊衣裳,劇痛從腰際一直傳到了我的腦中,我忍不住慘叫一聲。他立刻嚇得住了手。我看到他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幾滴虛汗,微笑道:“現在連我都不敢看自己的身體了。”

  弄玉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他將我的頭枕在腿上,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就在我明白他要做什麼事的一瞬間,他點了我的穴道,我驚惶地說道:“不要,不要……”可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一下揭開了我身上的衣裳!

  刀片從早已被割得血肉模糊的皮膚裡拔了出來,頓時血雨四濺,滿眼紅光。我淒厲的慘叫聲回蕩在整個庭院。

  弄玉拿起那件衣服,裡面密密麻麻的刀片早已被染成了血紅色,就像被丟在了紅色的染缸裡洗過一般。他一臉震驚和苦痛地看著我,迅速拋掉了那件衣服,將我整個人都抱在了懷中,哽咽著說:“采……我好難受……”血染紅了他的衣裳,我不但不感到內疚,竟然還想著自己的血要是能這樣滲透他的衣裳,流入他的身體,那有多好。

  我搖了搖頭,無力地說:“想不到你也會有自責的時候……沒事,我不怪你。”弄玉怔怔地看著我,想說什麼,卻張開嘴半天都沒說出來。可能是因為失血過多,自己的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醒,昏迷的前一刻,我輕輕說道:“只是,你放過我,好嗎……求求你……”

  那是一片火。一片燃燒到天際的火。那種灼熱到幾乎燙傷人的顏色,猩紅勾染了整片晚霞。我站在這片火的前面,心底竟然有一種想走進去的衝動。只是那片火海明明那麼真實地在我的面前燃燒,我卻覺得離它好遠,就像一直浮在天邊的紅雲,讓我只可觀望,不可觸及。

  身後有一個聲音輕輕響起。我聽不出來那是誰的聲音,甚至聽不出是男是女。那個人說,一切都是一場火開始的。那麼……

  我像發狂一般四處張望,急不可耐地問道:“那什麼?那什麼?!”可是那個聲音就這麼隱去了,然後就再也聽不到了。唯有那片火,依舊在我的面前,就像是永無止盡地燃燒下去一樣。

  眼前又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臉像是弄玉,卻又不是。相較之下,要比弄玉柔和媚氣得多。他的眼淚就像是連串的滾珠一般唰唰落下,劃過臉龐,輕輕滴落在地上。他的表情看上去那麼悲哀,就像是經歷過了一場浩劫之後的絕望。他的嗓子沙啞,帶著哭腔對我說,采,我放你走,我只求你不要看我,我求你,不要看我……

  我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那人立刻消失不見了。那片火終於滾滾侵襲而來,燃燒到了我的腳,我的身體。我大聲呼叫救命,然後猛地坐了起來。

  又是夢。我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還在弄玉的床上。身上的痛覺恢復了,現在全身都像被拆散了又重組過一般,疼得我全身都繃緊了。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褲已經換掉了,混身都纏著繃帶,腳被包得像個兩個大粽子。

  我輕輕一笑,準備躺下身繼續休息,才發現身邊躺著一個人,是弄玉。我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夢,突然覺得好害怕。很想沖過去抱著他,可之前的矛盾又讓我只能僵持在那裡。我呆呆地坐著,隔了一會,才顫顫巍巍地靠過去,輕輕吻著他緊閉著的雙眼,舔舐著他長而密的睫毛。

  忽然有一隻手將我落下的碎發綰到了耳朵後面。我混身一戰,迅速直起了身子。弄玉睜開眼看著我,慢慢坐了起來。我又做了糊塗事。他把我弄成這樣,我居然還跑去吻他。我皺眉道:“你沒睡著。”弄玉卻沒有理睬我的話,自顧自地說道:“刀片劃下的傷不算太深,但是傷口很多。大夫說不會留下病根子,只是……會留下傷疤。”我又低下頭,看著自己從腋下就纏上白布條的身體,低聲說:“無所謂。”

  弄玉將手搭在膝蓋上,神情忽悠地看著我:“但是你的腳……所有大夫都說無能為力。”我徒然抬起頭,問道:“什麼意思。”他看了看我那雙纏得厚厚的腳,說:“表層皮膚已經壞死了。”我嘲諷地笑道:“教主好厲害。”弄玉轉頭看著我說:“我帶你去治,總會有辦法的。”我歎了口氣:“你費盡心思想了這麼多方法折磨我,把我整成這副行,又說要帶我去治,你累不累。”弄玉低聲道:“如果我說不是我做的,你會相信嗎?”

  我怔忪地看著他半晌,笑道:“我相信。但是我也說過,我不怪你。我只想離開這裡。”弄玉說:“你為什麼老想離開。就只是因為他?”我搖搖頭,覺得劇痛又從心底一直遊到了身上,有些艱難地說:“不,因為你實在太危險。你不殺我,總有人想殺。我現在與你關係很清白,我甚至還要受到你的毒打……”說到這裡,弄玉的臉色微微一變,卻不甚明顯。我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但這樣都有人想要我死。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這只證明了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安全。”

  弄玉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告訴你這個人是誰。”我甩開了他的手,不耐煩道:“你發什麼瘋,我這個樣子能走路嗎。”他下了床,走到我的身邊,十分小心地用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和腿,我急道:“幹什麼,你要做什麼,喂,喂,你放我下來,不要這樣出去……”但是弄玉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不顧我的呼喊,徑直將我抱出了房門。我身上有傷,又不敢亂動,一走出門,立刻把臉埋到了他胸前。但是我儼然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我在偷笑。

  結果剛走出去,就聽到弄玉冰冷的聲音輕輕響起:“你去通知在教內的所有弟子,包括奴婢和守衛,叫他們一起到大殿去。”我轉過頭一看,卻剛好對上了一雙有些憤怒有些憂傷的眸子。是小。一碰上我的目光,他立刻就抬起頭看著弄玉,輕輕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說出的話像是極力忍耐痛苦一般:“是……教主。”小正待離開,弄玉又說:“不要驚動桓公子。”小又木然地重複道:“是,教主。”然後有些慌張地離去了。

  弄玉就這樣將我抱到了大殿,最讓人不敢相信的是,當著成千上萬的弟子,他竟然就讓我坐在他的腿上,頭還靠著他的肩。我緊張得滿臉通紅,低聲嚷嚷著要下去,他卻在我耳邊柔聲說道:“你要我在這裡吻你麼。”我立刻就不敢動了。

  我微微抬起頭往下面看去,只看得到一片壓壓的人頭。我立刻感到一陣暈眩,怎麼會這麼多人。除了大殿左右兩旁站著手拿火把的人,其他的人都是十分整齊地將手放在大腿兩側。可弄玉好像沒什麼反應。不知道小和他坐在這裡的時候是不是還能像在我面前那般你親我,我親你的。一想到這裡,心裡又是一陣浮躁。

  天涯和閔樓站我們前面,面對著教眾,小和另外幾個人站在最前排,他的頭埋得很低,也看不清表情。整個大堂內一片寧靜,氣氛變得十分緊迫。火光灼灼夭夭燃燒著,弄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所有人屏氣懾息,大氣都未敢出一聲。弄玉輕聲說道:“,聽說你和溫采是朋友。”聲音不大,卻久久回蕩在整個大殿內,因此聽上去異常清冷。

  小依然低著頭,小聲說道:“是的。”弄玉又問道:“我曾說過,溫采任你處置。你是如何處置他的。”小的聲音微微發抖:“我……我……”弄玉冷冷說道:“我說任你處置,不是叫你頂著我的名號去虐待他。”小猛然抬起頭,神色驚慌地說:“不是我,不是我!”小?難道是他……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小將目光轉向我,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小采,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要相信我!我那麼喜歡你,我怎麼可能忍心傷你……”

  弄玉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可他的目光卻沒放在小身上,反倒是看到了遠處,一群婢女整齊站著的地方。他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指尖冰涼冰涼的:“賜紫,你出來。”話音剛落,人群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一個角落。

  賜紫娉婷嫋娜地走了出來,此時我更覺得她的身姿和神態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普通的婢女,這麼美麗的外貌和高貴的氣質,足以當一個妃子了。她走到小身邊,輕輕屈了屈膝:“參見教主。”小一看到賜紫,神色更加慌張了。弄玉卻沒看他一眼,單刀直入地對賜紫說道:“賜紫,你老實告訴我,少爺是不是叫手下對溫采施刑?”

 

  第六章黃雀伺蟬

 

  賜紫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惶遽,她睜大眼睛看著地上,聲音微微顫抖著:“奴婢不、不知道。不敢、敢說。”弄玉笑道:“沒有關係,你告訴我,我不會讓你受罰的。”賜紫心慌地看了看小,又迅速回避了他的視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哭道:“教主,奴婢錯了,不敢把少爺的事告訴教主,請教主責罰……”賜紫嚎啕大哭著,整個大殿都回蕩著她的聲音。小的臉色已然變得十分慘白。弄玉挑釁地看著小,說:“少爺,這下該如何是好。”

  小已經沒有再哭,只是又一次將頭埋了下去:“小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教主,你認識我這麼久,竟不知道小是什麼人。”弄玉沒有理他,繼續對賜紫說道:“賜紫,對溫采施刑的人現在何處?”賜紫轉過頭去看了看,似乎在尋覓著什麼,沒一會,那兩個人就走了出來,雙雙跪倒在弄玉面前。的確是那天的藍衣弟子和灰衣弟子。

  藍衣弟子哀求道:“教主,屬下也是被逼於無奈。是少爺叫我們這麼做的。您放過我們吧。”灰衣弟子也跟著說道:“少爺說是教主的命令,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弄玉柔聲說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們。來人,把給我拖到地牢裡去。”

  小的臉色霎時變成了一張白紙,眼淚似乎隨時都會流下來:“教主,你就這麼不相信我?!我怎麼可能害小采!我怎麼可能害小采……”可那聲音是越來越遠。我看著他被人帶下去,瘦弱的身軀不斷顫抖著,當真覺得他很可憐,但是更多的是心灰意冷。這樣的事又一次發生了。先是印月,再是小。難道這世界上就沒有人願意以赤忱之心待我?

  弄玉還是沒有看小,轉而對賜紫說:“賜紫,你覺得少爺待你如何。”賜紫嬌滴滴地說:“少爺對奴婢很好。”弄玉的手指在我的手上輕輕劃著圈圈,心不在焉地說:“如果叫你和他成親,你可願意?”

  賜紫的神色微微一變,但是依舊保持著表面上的平靜:“奴婢不敢。少爺是教主的人。”弄玉微笑道:“那教主如果要娶你,你是不是也不願意?”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卻沒人敢出聲。賜紫的臉立刻就變得通紅,低聲說:“奴婢……奴婢……”我抬頭看了看弄玉,他嘴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弄玉柔聲說道:“賜紫,你生得這麼美,竟沒有自信麼。其實你比小、比溫采都要好看得多,你沒覺得嗎?”

  一聽到弄玉那軟軟的聲音,賜紫更是羞赧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弄玉接著說:“其實我早就覺得你比你姐姐漂亮了,只是因為怕你們姐妹兩個鬧僵了關係,所以一直沒機會對你說。”我的手緊緊拽著弄玉的衣袖,有些怒地低聲說道:“你到底在說什麼,當著這麼多人,你……”其實我並不是因為這個生氣,但是我怎麼說得出口。弄玉他帶我來就是來給我看這一幕的?

  弄玉沒有回答我,只是一臉柔情地看著賜紫:“賜紫,其實你弄錯了,我並不喜歡你們少爺,我殺掉你姐姐也不是因為溫采。你知道是為什麼嗎?”賜紫羞人答答地垂著螓首,連自稱都改了:“賜紫……不知道。”弄玉微笑道:“其實我知道,你也不是真心想害溫采,更不會想害自己心愛的少爺死於非命,只是你也是與我一樣,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對麼。”我忽然覺得不對勁,看了看弄玉,又轉眼看了看賜紫。只是賜紫似乎還沒察覺問題,還輕輕咬著嘴唇,嬌聲嬌氣地說:“是的……賜紫一直都不知道教主的心……”

  弄玉將我抱得更緊了些,輕輕說道:“你一直都那麼溫柔單純,不會使用心計,哪裡像你的姐姐燕舞,一天就知道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話還沒說完,賜紫的臉就立刻變成了死灰色。

  賜紫的身體微微抖搐著,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她面如土色地看了看弄玉,眼中的感情複雜得讓人害怕:“反正怎樣都免不了一死,我只是想為姐姐報仇而已。”她似乎已是孤注一擲,越說越大膽:“姐姐死無全屍,我替她不平!”弄玉卻依然平靜地說:“嗯。你說得對極了。燕舞的死狀是挺難看的。不過,我就覺得奇怪了,你明明是想替燕舞報仇,大可伺機暗殺我,為何要害溫采,甚至是豪不相關的小。”賜紫緊緊咬住牙關,隨即又松了開來:“溫采害姐姐。少爺……只不過是替死鬼罷了。”

  看來她真的是鋌而走險了。聽她這麼一說,我頓時覺得火大,氣得想沖過去打她。弄玉輕輕拉住我的手,滿意地看著她,聲音依舊有些慵懶:“賜紫,你可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麼。”賜紫渾身都在微微發抖,早已說不出話來。弄玉似乎也沒打算要她回答,自問自答道:“我最喜歡你的蠢。無論平時你的城府再深,喜怒不形於色,只要一遇到我,你就會變成一個蠢貨。因為喜歡我,一句話而已,需要找這麼多藉口麼。”

  賜紫抬起頭,滿眼淚花地看著弄玉:“如果我說了,你會原諒我嗎。”弄玉輕輕搖了搖頭:“不會。已經知道結果的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賜紫眼裡噙滿了淚水,怨懟說道:“你好狠的心。”弄玉微微笑道:“多謝。”然後揮了揮手,幾個人就帶她下去了。弄玉對著下麵的教眾說道:“今天就到這裡。”然後抱著我離開了大殿。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弄玉,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原來那個賜紫是燕舞的妹妹。雖然心裡很不好受,可是小沒有加害於我,我已感到十分滿足。我抬頭看了看弄玉,悄聲說道:“那個……小……”弄玉輕笑道:“你這時候還想到他,真是服了你了。”碰到他的目光,我又將頭埋了下去:“他沒有罪。”弄玉說:“他打過你一巴掌。”我輕輕說:“你也打過我。”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弄玉的臥房。他將我放在床上,坐在我身邊,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我讓你打回來。”說完,還把臉給湊了過來。我看著他的臉,想到了曾在這間屋子發生的事,不由自主地往後移了一步:“你還真是厲害,誰喜歡你都看得出來。”弄玉看我移了一步,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女人的心思實在太好琢磨了,她喜不喜歡你,你只要一看她的眼睛,立刻就知道了。就像賜紫看我,就像雅文的小丫頭看你。”

  我問:“雅文的小丫頭?”弄玉說:“我忘了她名字了,一直待他身邊那個。”我迷惑地說:“九靈?你怎麼認識她?你不是沒見過她嗎……等等,你什麼意思?她看我?”弄玉說:“她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可惜你是傻瓜,看不出來。”我驚愕地擺擺手:“她怎麼可能喜歡我……”弄玉冷笑道:“你永遠都不會發現自己的優點,這麼不自信,這也是最讓我頭疼的了。”聽他這麼一說,我有些不高興了。他和桓雅文是我接觸過最多的男人了,他們都比我好得多,我如何能有自信。我漠然說道:“我不瞭解女人,沒有辦法。你只能看出女人喜歡你,那男人的你就看不出來了?”

  弄玉靠在我旁的牆壁上,自信地笑了笑:“也看得出來,例如說小喜歡我,黎子鶴也喜歡我。”我白了他一眼:“你臉皮真厚。”弄玉說:“這是事實。不過我不喜歡他們罷了。”我說:“不喜歡還和他們做那種事。”弄玉微笑道:“我是一個正常男人,你站在我面前又不讓我碰,我會憋出病的。”我怒道:“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噁心的話卻不臉紅!”

  弄玉忽然坐起身,將我抵到牆上,臉靠了過來:“要不,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裡睡……”我漲紅了臉:“不要。”弄玉滾燙的呼吸輕輕地擦過我的臉,他極小聲地說道:“那我們現在就……”一邊說,手就一邊伸向了我的衣服下擺。我一把打開了他的手:“不行!我的傷還沒好!”這一打,手上的傷全扯著了,疼得我直咬牙。

  弄玉立恍然大道:“我忘了。你的意思是,等你傷好了我們再逍遙對麼。我會等的。”說完,還做出一副很聽話的樣子。我又不敢揉自己的傷口,有些地方還開始長出新的肉了,身上又疼又癢,只覺得心情極煩:“你不要和我說話。”弄玉沒有再在我身上亂摸,只是將頭靠在牆上,凝視著我:“采,說真的,別人喜歡誰我都能一眼看得出來,唯獨你。我一直不知道你究竟喜歡誰。”他湊過來輕輕吻著我的額頭,柔聲說道:“為什麼我就看不出來的……你告訴我,好不好。”

  我一時緊張得全身都繃直了,但是一想到他和小在一張床上的樣子就覺得十分噁心:“我喜歡誰關你什麼事。你要真憋得難受,找小去。我滿足不了你。”弄玉撫掌一笑:“嗯,采兒,我就是想看你這樣的反應,你繼續說。”我蹙怒道:“你真的很讓人討厭,糟蹋了多少人不夠,現在連小也給你害了。”弄玉依然十分滿意地笑著:“包括你在內。”

  我發現無論我說什麼他都是那副行,似乎我越生氣他就越開心,嗔惱看著他半晌,倒在床上背對著他。弄玉卻像只鱉似的死咬著我不放,冰涼的手指輕輕地點著我的臉頰,在我耳邊輕悄悄地說:“你生氣了?”我說:“沒有,你不要再為難小了。”涼涼的指尖還在我臉上輕輕地游來遊去,我被弄得有些癢,又不敢亂動。弄玉清脆誘人的笑聲在我耳邊輕輕迴響著:“采兒……你真重視小,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忘加個‘小’。”

  我當沒聽到:“我想見雅文。”四周的空氣一下凝固了。弄玉撫摸著我的手微微發顫著:“不准想。”聲音聽上去有幾分任性,甚至還像是在撒嬌。我不知道他沒事又在玩什麼把戲,只是又一次說道:“我想見雅文,我沒和你開玩笑。”弄玉的手離開了我的臉頰,隨後就是他走下床和關門的聲音。

  我躺在床上,原本想睡一會,但是一點困意都沒有。我也說不明自己與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了。他養了我接近十年,在這段時間內代替了父親兼兄長的位置,他教我很多我不會的東西。雖然他強迫過我,可我除了當時很痛苦以外,之後就不怎麼在乎了。他打過我,我想生氣,可我只要一聽到他聲音就氣不起來了。只是弄玉究竟是怎麼看我的,我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那麼喜歡親近他了,反倒是一見他就會覺得很彆扭。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我問是誰。那人溫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是我,桓雅文。”

 

  第七章爭風吃醋

 

  我完全沒做好心理準備。怎麼這麼快他就來了,難不成是弄玉叫他來的?我胡亂往臉上捏了一把,努力讓自己放鬆一些,應了一聲,他便走了進來。我緩緩坐起身子看著他,整個屋內頓時寂然無聲。桓雅文走到我的身邊,就一直用十分平淡的目光看著我,看上去從容鎮定,可我怎麼都覺得他這樣比哭還難受。

  他替我理了理衣領,輕輕說道:“你瘦了好多,你看衣服都空了。”我把手搭在了他停在我領口的手上,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的。”桓雅文說:“是哥哥叫我來的。他……他說你想見我。”我蹙眉道:“你不是不要我了麼。”他看著我,手頃刻間變得僵硬:“采,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哪裡會不要你。”他坐了下來,卻沒有收回自己的手:“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我打不過哥哥。”我淡然說道:“沒事,我沒吃什麼苦。只是覺得你把我丟在這裡,很像在丟垃圾……這一點你和他很像,只要一有過那種關係,之前待我再溫柔再體貼,我立刻就變成廢物了。”

  桓雅文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什麼時候這樣想過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說:“不過我的確該被丟,這麼自賤的人,的確不該被人珍惜的,你丟得很好,他也沒有錯。是我錯。他那樣對我,我還放不下他。”他立刻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顫聲道:“為什麼我會比哥晚遇見你。”我說:“我想忘了他。我不想再見到他。”桓雅文站起身說道:“不會的,他喜歡你的,我去和他說你喜歡他,叫他對你好一些。”我抓住他的手:“不要,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就是喜歡糟蹋我,你要再和他說,他只會變本加厲而已。”

  哪知這一下牽動了我身上的傷口,我悶哼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傷:“不要去……”他又急忙坐了下來:“你身上怎麼了?”我搖搖頭:“沒事,一點小傷。”桓雅文說:“讓我看看。”可我不想讓他看到。他若是知道我在這裡遇到這麼多倒楣的事,十有八九會去找弄玉。我挑釁道:“你想我脫衣服?”他的臉微微一紅:“不是的,我要看你的傷。”我說:“我身上沒有傷。”他說:“你剛才都說有的。”

  我往後縮了縮身子,搖搖頭,不再說話。桓雅文紅著臉自圓其說道:“反正我也見過了,不欠這一次。”我怎麼也想不到桓雅文也會有蠻橫的一天,竟趁我不防就把我的外套刮了下來。結果那些浸了血的白布條立刻就毫無保留地露了出來。手臂上的傷只擦了藥,沒包紮,深紅色的傷口一條一條拉開,就像是無數不懷好意的惡人裂開嘴猙獰的笑。

  他驚詫地看著我身上的傷,溫熱的手輕輕撫過那一條條醜陋的疤痕:“怎麼會這樣……你究竟遇到什麼事了?”我低下頭,雙手緊緊地攥著床單:“不是他。”他的聲音在微微發抖:“我不管是誰弄的,你不會理解我的感受。”我低聲說:“我知道,你替我感到難受。”他輕輕摟住我,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哥如果受到了這種傷,你會多難受,我就有多難受。”

  我突然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如果弄玉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我一定會很想哭。可是這句話從桓雅文口中說出來,他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我輕輕抱著他的腰,小聲喚道:“雅文……”桓雅文柔聲道:“嗯?”我抬起頭,正想說點什麼,卻聽到門口傳來了一個調侃的聲音:“二位感情還真不錯呢。”我朝房門看去,只看到弄玉正抱著手肘站在門口,淡黃色的陽光灑落在他的半邊臉上,他的頭髮輕輕貼著暗紅色的門板。

  他慵懶地靠在門上,挑眉看著我們,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你們繼續甜蜜,不用理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將目光轉向了桓雅文。桓雅文看著弄玉,聲音輕軟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我要帶他走。”弄玉柔柔一笑,說:“你打不過我。”桓雅文說:“哥,你從來沒考慮過采的感受。他若是不願意待在冥神教,你也要逼他留在這裡麼。”

  弄玉原本就十分白皙的皮膚此刻看上去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他看了看我,又看著桓雅文說:“他原本就是我的人。無論他走到哪,都得回來的。”聽了他的話,我竟有些心悸。桓雅文說:“哥,雖然我和你分別多年,可我依然有自信這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人是我。你現在害怕失去他,為何還要這樣待他。如果你不能對他好,那就交給我。”

  聽到他說完這句話,我和弄玉都許久沒有說話。我竟害怕聽到弄玉的答案。我慌忙掙脫了桓雅文,披上衣服,也不顧著腳傷就往床下走去。弄玉忙道:“你下來做甚麼,上去!”桓雅文不知道我腳下有傷,還以為我是想走到弄玉身邊,也就沒有說話。我走到門口,惡狠狠地瞪了弄玉一眼,就朝門外走去。弄玉伸手來抓我,我慌忙甩開了他,強忍著腳下的劇痛,一瘸一拐地朝花園裡沖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是我叫桓雅文帶我走的,可我又害怕弄玉放手。我明明知道弄玉的感情便似風裡楊花,水上幻泡,我無論再怎麼作賤自己,都不可能得到的。陣陣秋風侵襲而來,我抱著自己的胳膊,渾身不住瑟瑟發抖。

  走了一段路,我竟看到前方有一個秋千,正在涼風中輕輕晃動著,我一時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就走過去,坐在了秋千上。我的雙手扶上了繩子,卻因為腳傷不敢蹬地。我看著被風卷起的滿地落葉,發現自己真是一個笨蛋,就像這個秋千一樣,沒有人助力,就只能這樣傻傻地站在原地,無能為力。

  就在我自己坐在上面暗自傷神的時候,忽然有人伸出手推動了秋千。風簌簌擦過臉龐,有些涼,可那一瞬間,我似乎感覺自己正在飛翔。

  周圍的景色都飛速拋在了腦後,只覺得自己離天空越來越近。大團大團的白雲漂浮在瓦藍層穹,就像一條條流淌在碧溪中的籠紗。空氣變得異常清新,世界變得格外謐寧。耳邊擦過風撲過耳邊的呼呼聲,鳥高聲歡啼的雍鳴聲。我仰起頭,閉上眼,滿心舒暢地享受著迎面吹來的風。

  有什麼人從身後抱住了我的腰。力道不大,可我卻是耽驚地轉過頭去,看到了身後弄玉的臉,我嚇得手都松了,竟傻到忘了自己是在蕩秋千,結果自然是隨著秋千的升高飛了出去,劃出了一條完美的弧線。

  綠油油的草地離我越來越近,這時想要翻轉身子已經來不及了。我閉上眼睛,雙手十分狼狽地抱著頭,心想自己這下摔慘了,可是當我快要著地的時候,卻掉入了一個人的懷中。我睜開眼一看,那人竟然是弄玉。

  可是因為掉下來的衝擊力太大,弄玉也沒有站穩,兩個人一起摔倒在了地上。弄玉倒吸一口氣,不知是摔疼了還是被我砸疼了。我餘驚未褪,心撲通直跳,也忘記站起身,就這麼傻呆呆地看著他。他對我莞爾一笑,柔聲說道:“好疼哦。”

  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吧?!我的身上才叫疼得快要裂開了,只是心跳得越來越快,想快從他身上爬起來,但是他的手緊扣著我的腰,讓我不得動彈。我說:“你讓我起來,別人看到要亂說的。”弄玉的雙手從我的腰上游到了脖子上,他勾著我的頸項,將我往下拉了一些:“全教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什麼人,你怕誰看到。”我被他箍得死死的,只有用手去推他,但是依舊無法動彈。他小聲說:“你是怕他看到對不對。我就是要他看到。”我一下被說中了心事,有些不痛快,轉過臉去,不回答他的話。

  他將我的臉又硬生生地扭了回來,笑吟吟地望著我說:“剛才是我不對,不該嘲笑你。不生氣了好不好。”這話雖然是道歉,但是看他的臉哪有一點道歉的樣子?我怒道:“不好,我還要繼續生氣。”一說出口我才覺得這句話奇怪到了極點,果真弄玉撲哧一聲就笑開了:“采兒,你好可愛,如果你一直這樣‘生氣’,我還真巴不得你天天都生氣呢。”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摟著我脖子的手也在跟著微微抖動。

  弄玉長長的頭發落在淺淺的草中,雪白的皮膚在這片蔥綠色的草地上看上去格外清麗動人,我看著他那張嫵媚至極的臉和抱著我脖子的纖細雙臂,竟然想都沒想就冒出一句話:“你真像女人,嬌得跟朵花似的。”弄玉臉上發自內心的開懷笑容立刻慢慢轉變成了不懷好意的笑:“我就讓你見見我和女人有什麼不同。”

  言尤未畢,他抱著我頸項的手就微微用力,將我的頭按了下去,我還沒來得及反抗就吻上了他的唇。我原本想在自己神智依然清醒的時候脫離他的懷抱,可是當他的舌探入我的口中以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如電流擊過的感覺從腦海迅速傳到了小腿,身上傷口扯傷的疼痛感在慢慢消失,弄玉抱著我的脖子,向我衣服裡探去。

  我想用力推開他,叫他放開我,可是發出來的聲音聽上去卻是曖昧之極,弄玉見我還在反抗,環著我的腰,將我反身壓在了身下,依然含住我的舌頭吸吮。一隻手將我兩手抓住抵在胸前,另一隻手已伸入我的褲子,不知道蘸了什麼的東西往我後面塗去。我忍不住低聲抽氣,連連呻吟,只覺得胸腔似乎就要燃燒起來一般。

  弄玉扯下了我的褲子,輕輕在我身上摩擦著,我的心裡癢癢的,渾身就像被柔軟的東西劃過,難以言喻的騷動。弄玉衣衫半敞,手指依然在我的後穴中抽送,我身上緊繃,不住顫抖。弄玉抽出自己的手指,分開我的雙腿,將自己推了進來,我驚呼一聲,疼得緊緊咬住了下唇。弄玉在我體內緩緩遊移,長發落在了光滑的皮膚上,隨著身體輕輕晃動。他悄聲在我耳邊說:“采兒乖,放輕鬆。”我顫聲道:“出去,你出去……”弄玉邪氣一笑,不再說話,身下的動作卻未曾停下來。

  我又想起了小。一想到現在抱著我的人曾經和他如此親熱,心中滿是委屈,潸然淚下。弄玉有些錯愕地看著我,忙俯下身伸出小小的舌舔去了我的眼淚:“采兒,很疼麼。”我的嘴唇抖得厲害,卻說:“我傷口疼。”弄玉眼中略帶醉意,低頭輕輕吻著我身上的傷痕,在我體內加快了速度,一次又一次衝撞著我身體深處,又是歡愉又是疼痛感覺讓我忍不住低聲幽咽,可我依舊沒有叫他慢下來。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雅文那麼溫柔,抱我的時候我就一個勁喊疼,弄玉比他霸道得多,可我就是不肯叫出聲。一想到雅文,我更是覺得對不起他,又哭了起來。這個時候,花叢裡突然有什麼聲音動了動,我心中一凜,大概猜到是什麼人了。我早就打算做的事,現在也該做了。

  弄玉抬起那雙蒙上薄霧的眼看了看花叢,輕輕一笑,伸手抬起我的腰,將自己更深地推了進去,又低下頭來繼續吻我。我橫下心雙手緊緊抱住弄玉的脖子,拖著懶懶的聲音說道:“玉,用力一點,嗚……嗚……”主動伸出舌來去求歡,還不時發出了讓人聽了就會心悸的淫蕩叫聲。我配合地擺動著自己的腰肢,不過多時便泄了出來。弄玉更深入地吻著我,在我的穴口摩擦了一陣,便深入釋放了自己。

  兩個人的身體依然緊緊地黏在一起,我抱著弄玉赤裸的肩,將他按在自己的身上,嘴唇黏膩地在他頸項間親吻著。弄玉抱著我,似歎息般的輕聲說道:“你叫得真銷魂,可惜,不是叫給我聽的。”

 

  第八章雨斷雲銷

 

  我不去抬頭去看弄玉,只是默默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只留下一語不發的弄玉坐在那裡。我吃力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覺得每走一步頭都會沉重一分。

  我何嘗又不是自絕於人。躺在弄玉的懷中,只知道抱怨他和小怎樣,可我沒有想過自己與桓雅文的關係也是不清不白的了。桓雅文……我已不知道如何去償還這份永遠無法還清的情債。我似乎早就忘了他與我的仇恨,我也不想拿這個作為離開他的藉口。

  看著弄玉空蕩蕩的屋子,我有些尷尬地笑了。他怎麼可能還繼續留在屋子裡等我。剛才那一幕骯髒的畫面一定已經變成他的噩夢了。這不就是我想要的麼。我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銅鏡面前,拿起了桌上的鶴頂梳,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將梳子掰斷,想將那些木刺甩入桓雅文的頸椎殺了他。我先是忍俊不住笑了出來,但是一看到鏡中的自己便笑不出來了。

  微微泛黃的銅鏡上倒映著一張有些蒼白的臉。這不是一張有福氣的臉,我也從未覺得自己美過。雅文他從來都是那麼優秀的一個人,家財萬貫,相貌堂堂,博學多才,溫文爾雅……幾乎褒義詞用來形容他都不會錯。可他怎麼會喜歡上如此平凡的一個人。若不是他看上我,我一定會很討厭他,因為他有的我都沒有。而我就仗著他對我的一片真心隨隨便便就將他傷害了。

  我看著桌上的雕花瓷瓶,玉白色的瓶身,丹紅色的石染花紋,這樣精美的藝術品若是壞掉了,一定很可惜。我輕輕端起那花瓶,撫摸著瓶口靛藍色的琺瑯,淺笑一下,鬆開了手。

  瓷器破碎的聲音。清越婉轉,洌清空落,就像潺潺溪水在空穀中的迴響,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我蹲下身,拾起了那已破裂的陶瓷碎片,用指尖緩緩刮過舛錯不齊的邊緣。然後緊緊將它握進在手中,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我叫一個丫鬟帶我去桓雅文住的房間,那丫鬟的態度唯唯諾諾,臉紅耳赤,我一時不大明白是為什麼,反正絕對不像以前那番光景。她帶著我穿過了幾個行廊,指著一間門口掛著有大紅燈籠的屋子說:“桓公子就住那裡。”我點點頭,她便退下了。我的身下酸痛得厲害,低下頭一看,立刻就明白那丫頭為何臉這麼紅了——我的褲子上還沾著那些東西。

  不過這樣更好。我走過去,輕輕推開了門,看到了正坐在床上收拾包裹的桓雅文。他似乎沒想到我會來,抬起頭略微錯愕地看著我。

  “桓公子,要走啦?”我的衣裳半敞,任冷風吹刮著自己的身體。桓雅文將手放在包裹上,輕輕說道:“你若是不想我走,我不會走。”我搔了搔腦袋,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如果我希望你走呢。”他有些失神地說道:“那我會走的。”我微微仰起頭,輕笑著說:“桓公子這麼慌張地想要離開,是不是因為剛才看到什麼了。”

  桓雅文先是怔怔地看著我,接著捏了捏自己的鼻樑,迅速眨了幾下眼睛,似乎在竭力忍耐什麼一樣。我緊緊握手中的陶瓷碎片,那尖銳的東西幾乎要把我的手刺破。可無論我的心裡多麼難受,臉上都依舊微笑著:“是不是看到我和弄玉在一起做那種勾當,你心裡難受極了?”桓雅文緊皺著眉頭,不甚明顯的喉結輕輕動了幾下,他低聲說:“不要再說了……”我想我現在的臉色一定不好看,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只覺得自己離崩潰是越來越近了:“好,我不說了。桓公子是高貴的人,不能聽這些骯髒的事。”

  此時,一陣狂風刮來,衝開了緊關著的房門,桓雅文的嘴唇已然變得蒼白。他只是看著我,那樣的眼神讓我的心翻覆絞痛。頃刻間窗外下起了絲絲細雨,纏綿悱惻,踽踽涼涼,下在這樣的季節,更添悽惶。

  我的手上似乎有什麼液體流過。我將那只握著碎片的手藏在了身後,隨意在門上擦了擦,生怕落到了地上:“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痛苦。你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痛苦麼。”桓雅文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哽咽著又重複了一次:“你不要再說了……”我低下頭,想了想,滿意一笑,又抬起頭對他說:“你殺了我的家人。”

  桓雅文的聲音微微顫慄:“所以,你先對我好,然後再把我踢掉,你就要讓我半死不活,日思夜想的人都是你……是不是?”我沒有說話,只是噘嘴做了一個很淫蕩的表情:“來,親親我,漂亮的桓公子……”可是說到一半我就再也說不下去。

  因為桓雅文哭了。

  我的心就像瞬間被撕裂了一般,慌忙說道:“你哭什麼?!你還不快走,現在我玩夠了,不想見到你了!”我緊張地抓著自己的衣角,生怕稍微一個不注意自己也會隨著他哭。他拿起自己的包裹,慢慢走到我的身邊,低頭輕輕吻了我一下。他臉上還掛著眼淚,聲音卻輕柔得像是在呵護一個深愛著自己的人:“無論你怎麼說,我都喜歡你。”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入了迷蒙的細雨中。

  這時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滿是碎片劃傷流出的鮮血。我緊緊抓著自己胸前的衣料,心痛得無以復加,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清人夢魂,千里人長久,君知否?雨僝雲僽,格調還依舊。

  秋季的荷花池,上面只漂浮著幾片薄薄的凋散浮萍。細碎小雨輕輕落下,在水面上悄悄飄散開一朵一朵花型漣漪。浮萍上的雨珠輕輕滾動,不一會兒,便落入了水中。

  荷花池上架著一座小小的橋,細雨中,這橋欄看上去竟像是在夢中一般,模模糊糊,雲霧迷蒙。我靠著橋上的木樁,看著幾個戴著斗笠的漁夫正划船駛向遠方。一對男女正撐著素色雨傘彼此深情凝望,似乎正在依依惜別。

  雨中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引來了人們的側目。他朝我走來,卻被我止住了:“你不要過來,我有話想要對你說。”他停下了腳步,卻一直凝視著我。我伸手看了看手中粘了血的陶瓷碎片,苦笑道:“我不知道你留我在身邊是為了什麼,我更不知道雅文他為什麼會喜歡我。雖然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沒有善解人意的品性,可是如果我是一個奇醜無比的怪物,我相信你是肯定不會願意再看我的。”

  他立刻驚慌失措地朝我跑來,可終究比不過我咫尺間的距離。

  我握住手中的陶瓷碎片,毫不留情地往臉上劃去。

  鮮紅的液體濺落在橋段上,荷花池裡。人們被嚇得紛紛逃開。弄玉跑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的眼前已是一片血紅。他想要抱我,我卻一步一步在往後退。

  疼痛,無盡的疼痛。可終究比不過心底的傷。無論我怎麼做,最後一定會遭到天譴。上天不會懲罰我,那麼,就讓我自己來懲罰自己。

  我又重新躺回了床上。這個傷口劃得極深,血一直流了接近一個時辰才止住。一個年老的大夫替我看了傷,轉頭看了看站在床旁邊心急如焚的弄玉,輕輕搖了搖頭,歎氣道:“溫公子的命留得住,眼睛不會瞎。只是……這相貌怕是永遠回不來了。”我聽到弄玉的手重重落在了桌子上,老大夫的身上明顯一僵:“教主,這實在是老夫難以辦到的事,溫公子下手實在是又重又堅決,老夫實在不敢相信一個人可以狠得下心這樣傷自己。”

  紗布幾乎將我整個頭都包了起來,我睜開眼也只能看得到他們的身影。弄玉似乎在盯著我看,那老大夫卻又不厭其煩地繼續說道:“他的這道傷一直從眉心劃到右臉臉頰,鼻骨已經徹底毀了,是否會落下病根都不知道。再來,臉上的神經是很多的,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面癱。”我輕輕張了張嘴,儘量不扯動神經地說:“大夫,你的意思是,我以後一定是個醜八怪了。”大夫緊張得手足無措:“溫公子,這……這……”

  我輕輕說道:“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問問。”其實在聽到他說“鼻骨徹底毀了”的時候,我是很害怕的,甚至有些後悔。這樣下去,我不止是長得醜了,而且,會很可怖。可是我一想到雅文那張掛滿淚珠的臉,心裡立刻就揪痛得難受,甚至會覺得這樣做還不夠彌補我的罪。那大夫不再說話,我又輕聲說道:“弄玉,你聽到了,撕下紗布以後,我會變成一個怪物。”弄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我微微側過頭去,不想再看到他。弄玉突然對大夫說:“我知道了。現在該注意什麼。”大夫說:“切記不可沾水,每天在傷口上塗抹紫金膏,要經常換藥。”弄玉說:“就這些嗎。”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有個人興許可以治好溫公子。只是這人消失了十餘年,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弄玉說:“這人叫什麼名字?”大夫說:“此人複姓南宮,單名一個月字。”

  弄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這個叫南宮月的人有什麼特點麼。”大夫說:“據說他長相美得不似凡人,醫術高到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外貌神似翩翩公子,性格卻十分頑劣,沒人知道他是從何處來的。最後一次出現在京師是在十二年以前,隨後就帶著自己的心上人隱居去了。”弄玉說:“那他的妻子又是哪裡人?”大夫說:“那不是他的妻子。這個叫南宮月的男子是個斷袖。他喜歡的人是尚書公子,年紀與他相仿,現在也沒他的下落了。”

  弄玉輕笑出聲,我在床上怎麼聽都覺得彆扭。他說:“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那大夫應了聲便退下了。弄玉走到我的身邊,坐在床沿上,柔聲喚道:“采兒,你睡著了麼。”我沒理睬他。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聲音竟有些悲涼:“傻瓜采兒……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我想了想,說:“就算能治好,我也不會去治的。”

  弄玉伏在我的身上,歎氣道:“你的傷若是能治好,我不會放你走,不過我不會欺負你。但是你若是打算一輩子都拿張刀疤臉對我,我就每天把你丟在床上死勁折騰,讓你天天都下不了床。”我的血似乎一瞬間都沖到了臉上,我冷冷說道:“你先找到那個叫南宮月的人再說吧。”弄玉抓過我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又吻,自信地說:“你放心,只要他沒死,我就能找到他。等你傷好些我們就出發。”

  我抽回自己的手,不再說話。弄玉卻依然像個八爪魚一樣纏在我身上不停蹭來蹭去:“采兒,你真笨。”我漠然道:“多謝誇獎。”弄玉抱著我的身子,頭發落在我的脖子上,涼涼的,柔柔的。他說:“等你傷好了,我會告訴你一件事。”我問:“什麼事。”他神秘一笑:“秘密,到時候再告訴你。”我說:“我也不想知道。”他依然笑吟吟地說:“你會想知道的。要不,我們明天就走。”我翻過身子看著他:“明天?”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靠近了些,輕輕揭開了蓋住我嘴唇的紗布,在我唇上印下了一個吻,還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又乖乖地將紗布蓋好。我赧然地別過腦袋,久久都沒敢舔舐自己的唇,生怕只要一碰著有關弄玉的任何東西——哪怕是唾液,就會再一次淪陷進去。我輕聲說道:“我會這麼做的理由你應該明白。”

  弄玉的眼神微微一黯:“……我知道了。”替我加了厚被子,見我閉上眼便走出了門去。我睜開眼,看著窗外不斷落下的細雨,就像蒼天為整個世界都織上了一層半透明的冬季的錦衣。天越來越涼了。雅文這時應該已經回到碧華宅了吧。

 

  第九章雪山妖豹

 

  其實那一日過後弄玉並沒有立刻帶我去尋醫,兩個月以後,我的腳傷和身上的傷差不多復原了,但也只能勉強走路而已,而且身上留下了無數細細的刀痕。我的腳已經沒法看了,每次換襪子的時候我都會把眼睛閉上。

  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了。最可怕的是我自毀容貌後的第二天。

  那一天風特別大,刮開了我房屋裡的窗門。天氣陰暗,烏雲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蒼穹,我的頭髮被狂風吹得四處飛揚。一個十二三歲的童子走進屋來,小心地伸出手替我換藥。拆掉臉上紗布後,那個童子看著我的眼睛忽然睜得滾圓,然後他慘叫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嚇得渾身不住發抖:“鬼,鬼啊……”

  我看著他那張帶著驚慌和恐懼的臉,顫顫巍巍地說道:“你……你去把桌上的銅鏡給我……”那童子的腳已經被嚇軟了,連跪帶爬過去將桌上的鏡子取了下來。又是一陣狂風吹過,卷亂了我披散著的頭髮,我接過銅鏡,裡面倒映的人臉被頭髮蓋住,什麼都看不到。

  我的手微微發戰地伸向自己的臉,緩緩撥開了擋住臉頰的頭髮……那不是醜。

  是恐怖。

  我怔忪地看著鏡子許久,手一直在劇烈地顫抖:“不……不……”我發現自己的鼻子似乎被什麼堵住一般,發出的聲音都帶著濃濃的鼻音。那童子已然哭出聲來,卻因為害怕別人聽到而拼命壓抑住自己的聲音。

  “哐”的一聲,我猛然將手中的鏡子砸在了地上!

  烏雲布緩緩在天空中遊移,整個房間變得更加暗。那童子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他不再敢看我,只是迅速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沖去。可他才跑了兩步,便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教……教主!”

  我的背脊突然變得冰涼。弄玉的聲音在門口輕輕響起:“你哭什麼。”那童子渾身都在顫抖,喉間發出了些奇怪的聲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弄玉又冷冷地重複了一遍:“我問你,你哭個什麼。”那童子哽咽道:“我……我……他、他好可怕……嗚……”弄玉半晌沒有說話,我透過舞動的輕紗看著他們,亦是沒有出聲。

  整片屋子寧靜得有些詭異。隔了好久,弄玉才對那童子柔聲說道:“乖孩子,你是不是被他嚇著了。他是不是很可怕。”那童子滿臉淚珠,用力地點點頭。弄玉說:“嗯……那你去死好不好,死了你就看不到他了。”我才反應過來他的話,正準備阻止,可還沒發出聲音,那童子就已經倒在地上了。

  弄玉收回了甩出墨梅銀針的手,若無其事地朝我走過來。

  我已好久沒有這樣靜靜地凝望他了。我認識他十年,無數次看到他朝我走來,每一次他都是美得讓人心驚,讓人害怕。可是從沒有哪一次,我會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會隔得這麼遠。他臉上的表情紋絲不變,只是坐到我身邊,用手輕輕撫著我的未受傷的半邊臉。他就這麼一句話也不說地看著我,那樣的表情,就像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柔和,溫暖如清泉,從我的眼中,流到了心底。未曾改變。

  我卻用力將他的手甩開,然後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生怕他再看到一次:“你出去。”弄玉也沒有拉開我的手,只是淡淡地說:“你把自己的臉劃得好難看。”我緊緊地咬住了牙,低聲道:“你出去……”弄玉的手摸著我的頭,將我雜亂的頭髮理順:“你劃自己的臉,不就是為了要我放棄你麼。的確,一個男寵沒了臉,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把手從臉上挪開,傻傻地看著他。他依然溫柔地摸著我的頭,囅然一笑,說:“看來采兒還是比較明白自己有什麼優勢的。你就這張臉最漂亮。沒了臉,你還真是什麼都沒了。我回去仔細想了想,現在我的確不想要你了。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我的喉嚨突然變得有些乾澀。我吞了口唾沫,低不可聞地說:“我是目的……達到了。”弄玉說:“是,不過,你要跟我去見幾個人。等處理完了以後,不用你說,我也會你走。”

  當時,我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

  而兩個月後的今天,我們來到了九刈雪山下。弄玉說要找的蘇姚,是一個外號叫做“雪山妖豹”的女人。

  關於那“雪山妖豹”的事,我略微聽說過一些。只要聽過她的名字的人,一般都知道“金沙毒蠍”萬沫昂。他與蘇姚原本是一對夫妻,他們幾乎知道全天下的所有秘密。不過他們兩人的性格都比較暴躁,怎麼努力相處都合不來,幾年後兩人決定分開住。不過分開以後,他們住的地方也是奇了,一個住在了冰寒徹骨,萬年積雪的高山上,另一個住在了炎熱乾燥,荒無人煙的沙漠裡。

  隱居以後,他們不再打聽江湖中事。但是那之前的事他們依然記得很清楚。雖然分開了,可江湖大事是不可外傳的,所以兩人商量好了一個協議,就是無論有什麼人來打聽消息,同一個秘密一個人只能說一半,另一半就交個另一方來說。只是據說無論任何人,只要是去打聽消息的,都得答應他們一個要求,若是沒滿足他們,他們是半個字都不會說的。

  最重要的也正如弄玉所說,這兩口子只會和有過不良紀錄或是臭名昭著的壞蛋魔頭打交道,而且名聲越壞,他們的要求也就越低。也就是說,如果帶我去的人是桓雅文,就算是把皇帝老子丟給他們殺,他們都不會理睬我們。我想,如果他們看到來人是弄玉,大概是連要求都不提,直接告訴我們消息了。

  九刈雪山是一片廣大的冰雪世界。濃霧終年籠罩在萬年的冰封和積雪上,只是看著那固陰冱寒的山峰,都會不由得感到切骨之寒。山腳是一個村莊,村莊內冰清水冷,村外林寒洞肅,倒是與這九刈雪山極是相配。

  冥神教的弟子是按衣服顏色分等級的,其中色等級最高,灰色等級最次。這回弄玉帶的都是衣弟子,加上武功卓絕的左使天涯和右使閔樓,還有那個外表柔弱武功卻也十分厲害的小,加上弄玉本人,可以說光憑這十來個人已經可以將武林的幾大門派都掃上一通了。我的武功還沒恢復,而且估計半年內是無法使用輕功的,不知道他叫上我這個拖油瓶是什麼意思。他叫那群衣弟子與我一起爬上山頂,自己則帶著左右使和小一起飛了上去。那群衣弟子大概心底都在叫苦,但是沒人敢說出來。

  爬了好幾個時辰,終於到了山頂,山頂溫度極低,只見天涯閔樓兩人站在前方,卻未見弄玉和小。不一會兒他們兩一起回來了,弄玉手中還拿著一個白色的小毛球,仔細一看,一身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那竟是一隻白色的蜘蛛,青色的身體上佈滿了白色的絨毛,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般。它身上還插著一支墨梅銀針。弄玉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一會把這蜘蛛烘乾,磨成粉,就可以吃了。”我愕然道:“吃這只……蜘蛛?”弄玉淺笑著點點頭:“這種雪精蜘蛛只有九刈雪山上才有。服用後百毒不侵。”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沒中毒。”弄玉看了一眼小,說:“這是你說的,你不要,我可給小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說道:“不,我要。我拿來有用。”弄玉搖搖頭,歎氣道:“你幫別人可以,但是別指望別人會感激你。”我沒說話,只是默默接過了那蜘蛛,從懷中拿出一張紗布,將它包住,裝進了錢袋裡。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閔樓突然開口說道:“教主,我們來這裡找那惡婆娘做甚麼,她不一天到晚就只會刁難人麼。而且,調查消息叫我和天涯來不就可以了,還用勞煩教主本人親自大駕?”弄玉說:“這事重要得很。”閔樓笑吟吟地望著弄玉說:“哦……我知道了,定是與溫公子有關的事,否則教主不會擔心成這樣,你說是不是呀,天涯?”一邊說,還想一邊用手捅了捅天涯,天涯躲了開去,木然看著他:“不知道。”

  “嘿,你怎麼就這麼木訥的呢。有點情趣好不好,別跟個木頭似的……”話說到這,他便住了口,吞吞口水,說道,“教主我錯了,屬下先去調查那惡婆娘的住所……”我看了看弄玉,只見他那細長的手指間正把玩著一支墨梅銀針,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閔樓和天涯朝前面走去,弄玉對那群衣弟子說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注意把風不要讓人跟蹤了。”那群衣弟子一齊應道:“是。”

  弄玉朝閔樓他們的方向走去,小忙跟在他的身後。我站在原地沒動,他卻突然轉過身來說道:“你站那裡做甚麼。”我“哦”了一聲,才跟著去了。

  饒過了幾個佈滿雪的大石以後,羊腸小徑豁然開朗。一間別有風味的白色小樓矗立道旁,門口有一個小小的院子。若不是出現在個嚴寒之地,這棟樓看上去還真像是一棟依山傍水的風致小築。弄玉站定在那院子外面,閔樓和天涯卻不知去了哪裡。

  小興奮地四處張望,笑著說道:“教主,這裡好漂亮。”弄玉沒有回答他,而他似乎也沒怎麼在意。看他笑得那麼開心,一張俊俏的小臉就像一朵盛開的白百合,我的心中不由一緊,想起了自己的臉,忍不住把臉埋得更低了些。

  我們在院外站了一會,就看到天涯閔樓二人從那小樓中走了出來。天涯說:“教主,裡面沒有人。”弄玉說:“不是沒有人。只是你們沒看到罷了。她在那坐著,大概是不打算迎接我們了。”他剛說完這句話,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就從我們上方傳了過來:“梅影教主親自拜訪,蘇姚哪有不見客的道理。”

  我們順著那聲音看去,只見一個青衣女子坐在樓頂,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上去的。穿著一雙精緻的粉色繡花鞋,腳在空中晃悠著,倒有幾分孩子氣。那女子雖然五官平庸,但是皮膚白如雪,櫻唇紅若梅,加之臉上的表情不甚明顯,給人的感覺卻也不錯。她從樓上輕輕跳下來,走到了我們面前,輕輕屈膝,臉上露出了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教主不妨進來說。其他人,就請在外面稍等片刻。”弄玉點點頭,跟著她走進去。

  閔樓看著他們的背影,摸摸自己的下巴,說道:“這女人哪裡有暴躁的樣子?我記得上次我看到她的時候她還凶得跟個母夜叉似的。是不是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待多了,她變傻子了?”小踮腳朝裡面看了看:“真希望她不要害教主才好。”閔樓笑道:“小啊,你放心了,教主是什麼人,會被她這種蠢女人害麼。嘿嘿……其實少爺擔心的不是這個吧?”小臉上一紅:“我……我……”

  “那女的長得那麼醜,教主是看不上她的啦。更何況,有你和溫公子在,他還會把心思放到別人身上嗎?”他說到這,看了看我的臉,歎道,“我說溫公子,你也是太衝動了,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就給你劃了,多可惜。你要教主以後怎麼辦呐……”我抿了抿自己凍僵的嘴唇,小聲說:“他能怎麼辦。天下美人到處都是,不欠我這一個。”閔樓同情地看著我,安慰道:“哎,不能這麼說,你和教主相處十年,他不可能丟你到一邊的。”

  我沒再回話,因為看到弄玉出來了,臉色有些蒼白,精神比剛才差了許多,閔樓連忙問道:“教主,那瘋婆娘真的折騰你啊?”弄玉擺擺手,嘴唇也是白得駭人:“沒事。”蘇姚隨後走了出來,笑容可掬地看著弄玉:“梅影教主,蘇姚當真是佩服你了。”閔樓罵道:“瘋婆子,你做了什麼事?!”蘇姚臉上的笑容褪了去:“你再問,恐怕我就把那事給忘了。”她指的事一定就是弄玉要問的。閔樓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也老實閉了嘴。

  蘇姚說:“梅影教主一定知道我們的規矩,兩人的答案湊在一塊才是完整的。關於那個人的提示,現在我給你前兩句。”說罷,挑起一支樹枝,在雪地上輕輕劃了幾筆,最奇的是,那樹枝上明明沒有墨,可寫出來的字卻是棕色的。而且那樹枝是越來越短,才發現她是用內力將樹枝給逼成了粉,撒在了地上。只見地上寫出了一行詩句:

  杜鵑聲聲杜鵑開,鳳凰涅盤不復再。

 

  第十章金沙毒蠍

 

  彩霞已經被夜吞沒,天幕上留下的是閃爍不定的滿天星星。那個人坐在客棧的後院的臺階上,仰頭閉著眼睛,似乎正在感受深秋初冬夜晚的涼爽空氣。

  有個冰冷的東西落在他的臉上。睜開眼一看,原來是自一株幼嫩芒草葉子掉落下來的露水。四周已是夜晚,天空也變成藍色,天上璀璨的明星正在一眨一眨地閃耀著光芒。一隻夜鶯起身,直直飛向高空。動作靈活,鳴聲清婉。

  我悄悄走過去,他猛然轉過頭看著我,冰冷的視線裡閃過一絲幽藍色的光。我對他友好地笑了笑,便走到了他身旁坐下。他疑惑地看著我:“還沒睡?”我點點頭:“天左使睡不著麼。”他同樣點頭,把手肘擱在腿上,雙手交叉,撐著自己的下巴,卻沒有再說話。我說:“今天閔樓碰你,你躲開,是因為怕毒了他麼。”

  他看著地上,頓了頓,說:“其實閔樓是不怕毒的。只是我本能不讓別人碰。”我看著他說:“這個體質一定很痛苦吧,不能讓別人碰。”他輕籲一口氣:“習慣了。”我說:“就是有所愛之人,都不能碰,是麼。”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我從錢袋裡拿出那只蜘蛛,放到他面前:“這個給你。”他略微驚訝地看著我:“這個解我的毒沒有用。”我說:“你總會遇到自己喜歡的人。”

  他默默接過那只蜘蛛,盯著它沉默了許久,才抬頭看著我說:“為什麼要劃掉自己的臉。”我先是一愣,然後笑了:“你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呢。”他說:“你愛他。”我說:“是。既然沒有結果,還不如讓它早一點結束。”他沒有說話。我指著那片深藍色的天空,仰頭看著滿天的星星:“你看,他就像那些星星。你這麼抬著頭,覺得它就在你眼前。可是,當你伸出手的時候,會發現自己其實太渺小,而他又實在太遠太遠。”

  天涯順著我的目光看去,漂亮的側臉勾勒出了一道很好看的弧線。他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溫暖的光芒。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相愛的兩人流散兩地……而是咫尺天涯。”

  這晚,天邊仍被燒荒之火映照得通紅。那是沙漠邊緣的顏色。我藉著山火的微光和冰清的星光,望著西方上空那顆美麗的參宿方向,銀河則在它身後發出藍白色的光芒。星的光芒就像是一片冰冷的沙河,銀白色的波紋一直流連在整個天空。又似一片永無止境的火,一直在燃燒著。永遠永遠不停地燃燒著。

  清冷的冬末早晨,地上掛著白霜,遙遠的東南方向有朦朧的晨曦微露,晨鳥“啾啾”啼叫著從頭頂飛過,鑽進沙梁坡上的黃柳叢中覓食,前邊連綿的沙漠丘包漸呈莽莽逶迤的雄闊之色,茫茫前路,心潮難平。天沙漠裡很少起風。弄玉的臉色似乎恢復了些血色,可精神依然不大好。小擔心地看著他,神色也是飄忽不定的,紫色的小靴子啪嗒啪嗒在沙灘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腳印。

  此時,冬日已從東南升上來,大漠裡不僅明亮了許多,也暖和了一些。蒼莽的沙漠沉靜而平緩地起伏,曲線柔和又寬闊,坡下灣處的殘雪依舊很白,與稀稀落落的葦草亂蓬冰結在一起,從那裡偶爾飛出一兩隻野禽來。

  四周原本是一望無垠的沙漠,無盡的灰黃色佈滿了整片視野,所以走到邊際以後,突然看到洞穴時覺得有些突兀。我們一起走進了那個洞穴,進去以後,周圍驟然變得暗。那些衣弟子點亮了火摺子,看清了以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四周的地面上竟到處都是死人屍骨。有一個骷髏還是一隻手伸向前方,像是想要拿什麼東西一樣,但是好像在拿到的前一刻就死了。也不知究竟是這片沙漠埋葬了他們的生命,還是這個洞穴的主人濫殺無辜。

  沿著洞穴一直走到底,有一道小鐵門。鐵門旁邊的牆壁上有一個巨大的人形大坑,似乎可以放一整個人進去。閔樓看著那個人形大坑,輕輕笑了一下,似乎在自言自語:“這傢伙還是這麼無聊。”弄玉挑眉看著他:“哦?閔右使也看出他是在搞什麼把戲了?”閔樓說:“上次是用絲鍛,這次用大坑,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方法未免太傻了點。”我完全看不出這是個什麼東西,也不想去問他們。真不知道弄玉叫我來這裡是想做什麼。閔樓說:“,他就是為你設置的機關,知道你輕功好,你去吧。”

  小的臉色有些難看,但也沒好拒絕。我聽他們說過,因為小原來學過舞蹈,所以修煉的招式和內功心法全都是與輕功有關的,在整個冥神教裡,估計除了弄玉,就沒一個人的輕功比得過他。他慢慢走到那個坑前面,朝裡面躺了去。

  頃刻間,一陣閃光以幾乎看不到的速度飛了過來!

  小的眼神卻有些迷亂,似乎就像沒看到那飛過來的暗器一樣。天涯的臉色一變,連忙抽出長劍扔了出去!

  “簌簌簌簌”幾聲連響,那些暗器都打在了劍鋒上!那劍就這樣飛插到了牆中半尺深。暗器劈里啪啦落了一地。那鐵門自動打開了。我再轉過頭仔細一看,原來那些暗器都是寸把長的鋼釘。而小還依然靠在那個坑裡,眼中已經失去了光彩。弄玉從頭至尾都抱著胳膊,眼神玩味地看著他。閔樓低聲說道:“,你還不快出來……”可是小沒有反應。

  天涯退到了一旁,又保持了沉默。弄玉走到小面前,拎起了他的衣領,小被迫踮起了腳看著他,眼中卻依然一片黯淡。弄玉兩耳光甩在了小的臉上,然後放開了他。小像軟了一般坐在了地上,突然眼淚嘩嘩流下。弄玉不再看他一眼,只對其他人說:“走。”然後就朝裡面走去。

  小爬到了弄玉的身邊,淡藍色的衣服上全沾染上了地上的灰塵,就連那張白皙的小臉看上去也髒兮兮的。他緊緊抱著弄玉的腳,淒惻婉轉地哭道:“教主,我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想跟別人,我就要你……”弄玉漠然看他一眼,冷笑道:“我說了,不要和我提感情。”

  我頓時木然地站在那裡,傻傻地看著他們。

  不要和他提感情。是的。弄玉他是有自己抱負的人,他怎麼可能會把心思放到別人身上。原來我還是有期待過的……不,我一直都在期待。我一直相信弄玉有一天會停下腳步來看看我。果真人從小被寵膩大了,長大以後就會不知天高地厚,認為自己什麼事都做得了。我自以為和他相處這麼多年,他就會對我不一樣。我是個什麼人。弄玉……他怎麼可能看得上我。

  直到所有的人都進去了,我才緩緩走進去。裡面是分成了許多的小密穴,一路上有許多瓶瓶罐罐。所有人都進去以後,差不多整個屋子都被填滿了。最大的一個密穴裡,一個皮膚黝的男人正坐在床上,桌上的紅燭發出微弱的光。那男子一隻手拿著一個色的小瓶子,一直饒有興致地盯著裡面看,另一隻手正拿著一張紙。我們進去以後,他便抬起頭,有些愕然地看著我們。

  我這才發現這男子不止是皮膚黝,就連眼睛也是黢黢的,卻不好看。長長的臉,大鼻子,讓人立刻聯想到的就是馬。他的衣服破爛,頭髮也不怎麼乾淨,很快他就露出了一口黃牙笑了:“嘿嘿,梅影教主,好久不見啊。上次我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這麼高的孩子呢。”他一邊說,還一邊比了一個到他肩膀的高度。

  聽他這麼說,弄玉卻沒有生氣,只是微微抱拳,從容有禮的喚道:“萬前輩。”原來這個人就是萬沫昂,他和蘇姚倒還真是絕配,一冷一熱,一一白。萬沫昂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方才我已經收到了姚兒的飛鴿傳書,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條件?”他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的紙條,示意那是蘇姚傳來的東西。然後他將紙條放在紅燭上,不一會就燒掉了。

  我聽他這麼說,一下又納悶了,這兩人不早已不是夫妻了,他居然還喚那雪山妖豹為“姚兒”。再來,這樣乾燥的地方,鴿子能飛得來嗎?而且還是從九刈雪山頂峰那樣嚴寒的地方。想來應該是他們特別馴養的吧。弄玉沉吟沉吟了片刻,微笑道:“懇請萬前輩告之在下。”萬沫昂看了看小,哈哈一笑:“早就知道少爺在被梅影教主帶走以後就一直受到恩寵,我這傻蠍子也就不奢望了……”

  他說到這裡,目光朝我們這裡掃過來。我注意他看到我的時候嘴角明顯抽動了一下。我大概知道小為什麼要哭了,原來弄玉是打算把他送給萬沫昂。萬沫昂看了我一眼,連忙把眼睛別了開去,沙啞著嗓子說:“嘖嘖,天下男子,恐怕只有蓮宮主的相貌能和梅影教主相媲美了,真不明白教主怎麼會帶這麼醜陋的人在身邊。”

  這蠍子的嘴還真是毒。我默默低下頭,生怕一時衝動說錯了話。閔樓一時有些氣憤了:“你這毒蠍子,嘴巴放乾淨點,他再醜都沒你難看。”弄玉連忙攔住了他,笑道:“這位公子並非在下的男寵。”萬沫昂竟沒生氣,只是目光又開始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上下打量著。這樣赤裸裸的視線讓人渾身不自在。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天涯的身上。他又露著黃牙笑道:“這位公子,你今年可是十九歲了?”天涯答道:“是。”他突然笑得格外倡狂:“哈哈哈哈,梅影教主,這回我是夠厚道了,我的條件有兩個,你選任何一個都可以。一,你把小給我。二,你叫這位公子把手伸進我這瓶子裡玩玩,你說怎樣。”他說著,就把手中的瓶子在我們面前晃了晃。

  看他笑得那麼開心,想來那瓶子裡八成裝的是毒物。弄玉看著那瓶子,轉而輕佻一笑:“就這麼說定了,出爾反爾可不是前輩的作風。”萬沫昂大笑起來:“我怎麼可能出爾反爾,請教主選吧。”我看了看小,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喜悅之情。弄玉端的說道:“我選第二條路。”萬沫昂臉上的笑意立刻就褪了去:“你確定?我這裡裝的可是毒性最強的蠍子和蜈蚣。”弄玉並未回答他,只是看著天涯,用下巴指了指那瓶子。

  天涯走過去,毫不遲疑地將那光滑的手伸進了瓶子。萬沫昂看著他,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溫采,你不想活了?”

  這下所有人都糊塗了,唯獨弄玉輕輕笑著,笑靨如盛開的桃花般嫵媚。天涯將手從裡面拿了出來,手上有幾道小小的傷口。他用舌頭舔了舔傷,又從懷中拿出藥瓶,將藥灑在了傷口上,沉聲說道:“我不叫溫采。”然後站回了弄玉身後。

  萬沫昂望瓶子裡看了看,驚愕地張大了嘴,然後急不可待地瓶口對著地下,一堆僵硬的蠍子和蛤蟆從裡面掉了出來,看樣子沒一只是活的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天涯,說話聲音都變大了起來:“你、你是天涯?”天涯點點頭,簡單地說道:“是。”萬沫昂依然處於驚耳駭目的狀態:“這已是我所見過毒性最劇烈的毒物了……‘毒公子’的的稱號果真名不虛傳。你釀制的毒的確是天下第一。”

  天涯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其實他並沒有用毒,只是那幾個蠍子和蛤蟆吃了他的血而已。再強的毒物一碰到他都會立刻死於非命,更別提人了。

  弄玉用食指在空中劃了幾個圈,指了指他剛才燃燒掉的紙信灰燼,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前輩,該兌現您的承諾了。”萬沫昂咬咬牙,小聲嘀咕道:“我看到都來了,那傳說中那位美人應該也來了,是我失策。”小忍不住問道:“傳說中的美人?”弄玉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退了回去,不再說話。萬沫昂說:“江湖上不是人人都說,梅影教主最寵愛的美少年叫溫采麼。我以為他來了。不過我想也是,天涯公子雖然俊美,但是能被梅影教主看上的,想來應該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絕色才是。”

  冥神教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知道他們都在用餘光掃視我,只是沒人敢說話。弄玉只是看著萬沫昂,也沒有再說話。萬沫昂抓起桌上的灰燼,在手上揉捏了一下,然後灑在了土黃色的牆壁上。不過多時,那上面就出現了一排色的字:

  出水芙蓉朝嬋娟,未在虛無縹緲間。

  這就是後兩句了。可這要人怎麼猜?四句是連在一起便是:杜鵑聲聲杜鵑開,鳳凰涅盤不復再。出水芙蓉朝嬋娟,未在虛無縹緲間。這四句毫不相關的詩能找出個什麼線索?所有人都看著那幾行字沉思著,似乎也摸不出個頭緒。弄玉點點頭,轉過頭對萬沫昂說:“多謝前輩。”萬沫昂有些懷疑地看著他:“你知道了?”弄玉微微一笑,說:“前輩告訴在下的,可是蓮香穀?”

  萬沫昂先是一愣,隨後驚歎道:“我和姚兒出的題目通常都是幾十個人合在一起想幾天幾夜才想出來的,沒想到梅影教主立刻就明白了。我這老蠍子活了幾十年,還從未佩服過什麼人。這一回算是甘拜下風了。”弄玉只是淺笑著說:“多謝前輩,告辭。”然後就逕自走了出去,冥神教的弟子隨後離開。

  也不知道那個萬沫昂是怎麼想的。這樣的人稱讚了有什麼用,他連“謙虛”和“尊重”四個字是怎麼寫的都不知道了。不過弄玉的確挺厲害,別說他解得這麼快了。他就是告訴了我答案,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猜出來的。一想到這,我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臉,微微歎息,跟著他們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蓮香幽谷

 

  一走出金沙毒蠍的洞穴,閔樓就頗有興趣地問道:“教主是怎麼推出‘蓮香穀’這個答案的?”弄玉擺擺手:“不過是文字遊戲,不說也罷。”我就一直在想這四句詩,竟忘了自己和弄玉正僵得厲害就脫口而出:“文字遊戲?怎麼解釋?”

  弄玉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隨後又恢復了以往的表情:“‘杜鵑聲聲杜鵑開’的意思是鳥語花香。‘鳳凰涅盤’指鳳凰從火中重生,指重火境,‘不復再’指的就是不在重火境。‘出水芙蓉朝嬋娟’指對月蓮,‘未在虛無縹緲間’說的是不在虛無縹緲雲間的地方,帶有‘蓮’又在雲間的地方只有採蓮峰,重火境又有一個重蓮,除了這兩個地方,帶‘蓮’字的也就只有蓮香穀了,加上前面有一句鳥語花香,剛好對應了這句話。”

  我聽的有些糊塗了,低頭想了好一會才想開:“哦,原來是這般意思。可這樣文縐縐的題練武之人根本沒法解……”但是一說到這,我就沒說下去了——弄玉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別有深意的笑容。我心裡直罵他是個白癡,他笑這麼詭秘做甚麼。

  這時,閔樓突然哀怨地看著弄玉:“教主,人家也想聽你解答……”弄玉的一下就變回了原來那副棺材臉:“我剛才不是說了麼。”閔樓還是不依不饒地說:“教主那是專門講給溫公子聽的,人家要聽教主講給人家聽的……”一看到他那副故作嬌嫩的樣子,我的背上就像無數螞蟻爬過一樣,汗毛都直豎起來。我看了看天涯和小,他們的臉色看上去也不怎麼好看。弄玉冷笑道:“我給你講墨梅銀針是怎麼使用的,你說可好?”閔樓連連擺手,作出心驚狀:“屬下還是自己去琢磨這其中的原理好了。”

  看到他那副畏縮的樣子,我一時忍俊不住笑了出來。結果剛好碰上了弄玉的視線。他竟然就這麼毫不避諱地看著我的眼睛。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有些慌亂地將頭別了過去。

  從沙漠到蓮香穀要經過很長的一段路程,我不知道弄玉去那裡是想做什麼,只是隨著他們一起前行。沒隔多久就已至冬季,還在半路下起了大雪,我們不得不在到了一個城鎮的時候停下來,在客棧裡歇息幾天。

  那幾日弄玉似乎都在房裡和天涯閔樓商議著什麼事。我原本以為是機密大事,後來閔樓說了我才知道,峨嵋派即將舉行武道奪標大賽,已向武林所有門派下了邀請貼,不論正邪皆可參加,每個門派的掌門人都可以帶上五至十個高手參加,最後按門派強弱來排兵器名次。弄玉打算去參加這次奪標大賽,已經在提前做準備了。不過這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六天過後的清晨,雪終於停了。我從客棧的床上爬起來,走到房門前,發現天還是灰濛濛的一片。可我已經沒了睡意。其他人似乎都還沒起來,我穿好衣服,看了看鏡子,撫摸著臉上那道已經癒合卻永遠不會消失的傷疤,歎了一口氣,就朝外面走去。

  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看著南方最遠處幾家房子冒出的寥寥炊煙,一時失了神。不知道要走多少裡路才是京師。我們將會越過京師,直接到達蓮香穀,也無法看到那個人了。很想對他說一些話。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想說,這段時間的日子過得很平淡,不累,我有了朋友,閔樓和天涯。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雖然天涯很沉默,雖然閔樓偶爾耍嘴皮子。我和弄玉也不再鬧矛盾了,和小的關係也不錯。你不用擔心我。謝謝你照顧了我那麼久,謝謝你讓我知道人間還有真愛。上次說了那麼多過分的話,對不起。還有,我很想你。一想到你就會覺得痛心。你是不是也會偶爾想起我。雅文。

  我看著滿世界白茫茫的雪,輕輕呵了一口氣,一團團白色的煙霧就這麼從口中飄了出來。我的鼻子涼涼的,我想我的鼻尖現在一定和以前一樣,一受凍就變得紅紅的了。小二哥看到了我,走過來和我笑著打了個招呼,又匆忙出去招待來吃早飯的客人了。

  我跪在地上,用手指輕輕撫過地上的雪,所過之處皆會留下一道小小的坑。我也不顧著手是否冰涼,抓起了一團又一團的雪,堆砌成了一個小孩般大小的雪人。然後拿起地上的兩塊小石子放在它的臉上,就成了它的眼睛。湊過去,對著它親了一下,它立刻有了嘴巴。我開心的笑了,可是皮膚凍成了深紫色,手早就沒了知覺。

  忽然有一件衣服加蓋在了我的背上。我驚慌失措地轉過頭去看,一個不小心,雪人的“眼睛”就掉了下來。

  一個人戴著同樣質地的白狐手套,弓下身來撿起了雪人的“眼睛”,將它放了回去。隨後,他脫去了自己的手套,將我的雙手拉了過去緊緊握在手心。我看著他,想要將手抽離出去,可他握得那麼緊,我幾乎沒有掙扎的餘地。柔暖的溫度從如同一波泓渟的春流,從手心汩汩流入了我的心底。

  是弄玉。他穿著白色狐裘披風,雍容華貴的狐尾毛和靴子上的絨毛隨著風輕輕抖動,泛出雪一般的光芒。在這樣純淨色彩的襯托下,無名指上的色梅花看上去顯得更是妖異。

  或許是因為手心的溫度震顫了我的身體吧,我的肩胛竟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弄玉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憐惜之情,他輕輕攔過我的肩,將我摟在了懷中。我的額頭靠著他的頸項,他的皮膚溫暖而又光滑。他將我裹在衣間,我想起了我與他曾在零陵重逢的那一幕。還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他在梅花樹下露出的有些邪氣有些頑皮的笑容。我安心地閉上眼,一瞬間,突然覺得這個懷抱似乎就是我一生的追逐。

  我輕輕抬起頭,用自己的臉廝摩著他的皮膚。有些硌人的感覺突然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臉。

  我的心底頃刻間變得冰涼。猛地推開他,轉身就跑朝客棧樓梯跑去。可才跑了兩步,就被弄玉抓住了手,他用力將我扳了回去,推在了牆上,然後低下頭,粗魯地含住了我的唇。

  我的手腕被他捏得很疼,我卻還是沒忘了要掙扎。可是我反抗得越厲害,他就侵襲得越猛烈,無論我怎樣抵觸怎樣撓抗,最後還是輸給他了。本應如此。誰先輸了心,誰註定會先碎了心。

  弄玉那張銀白色的披風幾乎是將我裹在裡面的,他的呼吸聲清晰而又熾熱。我無法逃出他的禁錮,直到我聽到身後傳來了別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弄玉似乎也給他嚇了一跳,抓著我的手微微一松,我趁著這個空隙推開了他。

  那個人是店小二。他手中端著的水果已經滾落在了地上。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裡面寫滿了惶恐和驚愕。我避開了他那目瞪口呆的神情,垂下頭,急衝衝地跑掉了。

  我們是下午離開客棧的,但是在走之前,有好幾個人曾“不經意”地路過我的房間,又“不經意”地朝我這裡面看了很多次。雖然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可我卻已是羞憤之極。我幾乎已經可以聯想到小二手舞足蹈地在他們面前說弄玉與我親吻時的樣子,也可以聯想到他們聽了兩個男人之間如此親密的事以後露出的嫌惡表情。

  只是弄玉似乎不在意這些,下午走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擺出了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樣,似乎什麼都未曾發生過。而小的心情似乎更是舒暢極了,自殺時的悲傷勁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弄玉身邊蹭來蹭去,而大家似乎都已是習以為常,看見他發嗲,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又走了近半個月我們才抵達了極東之處的蓮香穀。幽谷的所在之處並不隱秘,從一個小架橋便可以直接走進去。橋的四周都是滿池塘的浮萍,這與冥神教外面的荷花池是無甚差別了。走進入口,便可見一石碑立于鬱鬱蔥蔥的山林內,上刻“蓮香穀”三字,下面便是一個傾斜度很大的陡峭山坡,一直通向穀底。

  若是尋常人來到此處難免是要摔著的,可想要從這樣的坡上飛下去,對冥神教的人來完全是輕車熟路,隨便就下去了。我的腳尚未恢復完全,一直站那麼高的地方竟不知如何是好。我又不敢看弄玉,生怕他又當眾嘲笑我。可就在我猶豫的這一瞬間,腰際被弄玉輕輕抱住,接著我整個人就騰空而起,倏地飛了起來,不及片刻便飛了下去。我抬頭,碰上了那個人的雙眸,清亮透明,如瑪瑙般。我連忙低下了頭說:“謝謝。”他沒有回話,只是朝前走了去。我有些洩氣地跟著他走,一路進了蓮香穀。

  一進入穀中,便發現這與外面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片水紅色的玉蓮如同一副清淡的水墨畫,佈滿了谷地的整片池塘。池子中央有一個穀中島嶼,看上去頗是怪異,島上的花香隱隱飄來,草木扶疏,暗影流動,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描述蓮香穀的詩句:“浮池彩蓮四季開,鳥語花香暗影來。”當我進了蓮香穀以後,倒覺得形容得還真是十分恰當。

  小受弄玉之令躍到了島上,尋了半天,都沒見到裡面出現人影,甚至連棟樓房都沒有。只有一大片蒼翠欲滴的綠色植物。這樹木的墨綠色又與水池中的紅色蓮花形成了鮮明對比,看上去是別有一番風韻的。

  這裡的景色美是美,只是都尋了近一個時辰都沒有可以進去的跡象。在大家都有些洩氣的時候,弄玉卻輕輕念起了那兩句詩:“杜鵑聲聲杜鵑開,出水芙蓉朝嬋娟。”沉思片刻,便露出了一絲自信的笑容:“我知道怎麼進去了。”閔樓問:“如何進去?”弄玉說:“只需要耐心等待。”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悄悄消失在了遠處的蔥翠青山後。夜色的濃漸漸從同一個地方鋪展開來,籠罩了整個蓮香穀。花香依舊飄逸,冬季的寒風在這個溫暖的穀底變的和煦而又清新。只是我們的腳幾乎都已經站麻了,弄玉卻依舊沒有說話。小站在弄玉的身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弄玉沒有躲避,也沒有回抱著他。

  一抹月色徐徐灑落在蓮香穀。滿池的蓮花映射出了淡紅色的光,就像粉色的花形雕玉,卻又比那來得生動得多。

  林子裡傳來了清脆婉轉的鳥叫聲。此時此刻,眼前呈現出一片無暇夜景:美玉般的紅蓮,繾綣纏綿的月色,稀稀疏疏的搖曳樹影,伴上那百囀歌喉,更讓人渾然不覺自己身在凡間。弄玉低聲對小說:“你現在去小島上尋一下。”小原本已是陶醉在這動人的景色之中,卻無法拒絕,有些不樂意地點點頭,輕身一躍,飛到了小島上。

  也就是他剛在小島上站立的那一瞬,那些原本緊密連接的樹全都像是長腳一般分了開去,不過多時,島嶼中間就露出了一條羊腸小徑,從外看去,裡面一片暗,陰森森的,似乎沒有盡頭。弄玉輕笑了一下,一隻手抱著我的腰,輕盈地飛到了那個小島上,落了腳,對小說:“你們先在外面等我,我處理完事以後就回來。”小提防地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了點頭,乖乖躍回了入口處。

  我看著那條黢黢的小路,忍不住小聲問道:“那裡面是什麼。我也要去?”弄玉沒有說話,抱著我的腰沒有拿下來,拉著我走了進去。

  走了很長一截路,我才知道,這條小道的底部原來是一個小小的住宅,裝潢極是精巧,周圍點滿了淡黃色的燈火,將小住宅烘托得就像在夢境中一樣。只是住宅的前面爬滿了荊棘,荊棘上還掛著許多白色的綾羅綢緞,給人的感覺又是兩個字,奇異。

  弄玉從腰間抽出墨梅銀針,輕輕一揚手,將銀針甩了出去。那針就像是活了似的,連續拐了好幾個彎,將門口攔路的荊棘全部毀掉了。我擔心地看了看那燈火通明的小屋,說:“你這樣把別人種的東西弄壞,恐怕主人會怪罪于你……”弄玉不說話,拉著我就朝裡面走。

  剛推門進去,我就看到了那個少年。他只是那麼靜靜地坐在窗子邊,穿著一身如流水般柔軟的薄衫,手中拿著一本微微泛黃的書卷,神色清淡柔和,姿態優雅從容,見我們來了,臉上也未見一點驚奇之色,只是澄的眼裡微微閃過一絲殷紅色的光,雖然相貌青澀,可給人的感覺就是下凡仙子一般的美。

  弄玉似乎對他的美貌無甚反應,只是微笑道:“請問閣下可是南宮月?”我突然想起了在冥神教時老大夫所說的話,那位名叫南宮月的神醫,相貌脫俗,不似凡人,大抵也就是這個樣子。那個少年也是極盡輕柔地笑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明明是十分純粹的笑容,卻讓人覺得他嫵媚之極:“不是,如今他已不在此地。”

  弄玉略微一愣,抱著我的手更緊了些:“那他現在正在何處?”少年莞爾一笑:“他與他的心儀之人遊山玩水去了,估計沒個三年五載的,是不會回來了。”弄玉問:“敢問閣下是他的故人麼。”少年輕輕一笑,那笑容中多了幾分靈氣:“不是,他是我的仇人。他能治的病,我都能治。只不過……我不像他那般好心,我是有要求的。”弄玉說:“什麼要求。”

  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那少年的眼中竟露出了一絲近似猥褻的神情。他淺笑著,修長的手指微微擺弄著自己的發梢:“我要你。”

 

  第十二章月池之戀

 

  弄玉的臉上略微露出了一絲尷尬之色:“懇請公子說清楚一點,在下聽不大明白。”那少年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站起身來,款款走到他身邊,輕佻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和方才判然不同:“這你都不明白?你要我說得如何直接,嗯?”說完這句話,他還用食指輕輕刮了刮弄玉的下巴。弄玉把他的手撥開,一反常態的儼然說道:“公子可是想把在下當女子來玩?”

  少年笑得更加燦爛了,雙手還輕輕環住了弄玉的腰:“教主實在容易亂想,我是想要你沒錯,不過不是我上你,是你上我。”他的手在弄玉的腰間緩緩遊移:“其實我開始看中的人是桓雅文,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看著那少年說得如此輕鬆,就像是在說一件極平凡的小事一樣。心想此人真是好生不要臉,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弄玉沒有說話,只是就這麼直視著他。少年卻將視線轉移到了我身上:“你少用那種鄙夷的目光看著我,你心裡想什麼,我還不知道麼。”

  我淡淡地說:“公子太敏感了,我什麼都沒想。”少年將頭靠在了弄玉的胸前,妍嫵一笑:“是嗎?我只知道有一個本來長得就不怎麼樣的人毀了容,深愛他的男人帶著他跑遍了大江南北,好不容易才尋得了一個唯一可能救他的人,可是那個願意救他的人卻想要他的心上人,你說他心裡會不會不好受?”他這句話一說完,我不禁抬頭看了看弄玉,這是他第一次回避我的視線,也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窘迫。

  我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心跳,故作平靜地說:“你弄錯了,首先,他不是帶我來治病的。其次,我心裡沒有不好受。再次,我們並不相愛。”哪知我這話一說出口以後,少年笑得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你真是太可愛了,你說話總是這麼口是心非的麼?你自己下去斟酌一下,這三點你是不是都說反了……好了,不和你廢話。”他轉頭向弄玉說:“考慮清楚了麼,我至高無上的教主大人。”

  “你真的是帶我來治病的?你要是想幫我,那我告訴你,不必如此,我不想變回來!”我也不知自己怎麼會如此衝動,這樣的話隨口就說出來了。弄玉並沒有回答我,只是神色恍惚地看著那少年:“好。我答應你。”

  我懷疑我真的是有病了!眼看弄玉就要跟著少年走進裡屋,我居然滿腦子都是小坐在弄玉身上被情欲迷昏了頭的嬌羞模樣。我沖過去就拉住了弄玉的手,顫聲道:“不,不!別去,你怎麼可以和這種人……不要……求你,別去……”說著說著我自己也開始質疑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阻止他們的動機了。弄玉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異常溫柔地凝視著我,然後掙脫開了我的手,準備朝裡面走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倚靠在門欄上的少年突然說話了:“若非自願,我是不會為難別人的。二位請回吧。”還未等弄玉回話,我就惡狠狠地吼道:“回就回!”然後拖著弄玉就朝外面走。

  剛走出門以後,我就放開掉了弄玉的手,然後一個人埋頭沖到了蓮花池旁。這才發現我自己根本過不去。弄玉走到我的身後,二話不說就將我抱起來飛了過去。冥神教的其他人都還在那裡等候,閔樓見我們來了,第一句話就是:“怎麼……沒找到人嗎?”說完還看了看我的臉。原來他們都知道。但是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弄玉沒有回答他,只是說:“你們先去客棧住著,我晚些回來。”我本來想跟著他們一起去,手卻被弄玉拉住了。見他們走遠以後,弄玉才問道:“你為何不想治臉。”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就繼續保持緘默。月亮躲到了密密麻麻的雜亂枝椏後,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因而看不清他的臉。弄玉又說:“我怎麼都不會想到,你居然這麼回答他的話。我是帶你來治病的,現在你知道了。你說你不難受,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說我會難受?”

  我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來,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就連說話都有些底氣不足:“你有什麼好難受的……”

  滿池的水紅色蓮花開得煞是絢縵,月色透過樹縫潺潺灑落在我們身邊。弄玉的眼睛明亮得如同那池水中的波光,卻沒有流水的溫柔,只有凜冽的冰寒:“既然我們沒有相愛,那你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一時就懵了。我轉頭看著水中的蓮花,看著蓮花下澳清的流水,頭腦已是一片混沌不清。弄玉捏著我的下頜,將我的臉轉過去對著他:“你說啊,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就冷冷說道:“我又怎麼知道你把我當什麼,下人,奴隸,或者……發洩工具。”弄玉的眼神越來越冰冷,聲音中已經帶著不易察覺的怒氣:“既然你這麼想就這麼算吧。那你說,你又把我當什麼。”

  我的心裡難受極了。一聽他這麼問,自己那份感情就像是藏也藏不住的決堤洪水,一湧而出,令我幾乎無法呼吸。眼裡濕潤了,喉嚨卻是乾涸枯竭的:“我把你當什麼?你心裡明明清楚得很!花花喜歡你,你把她丟給別人害死;黎子鶴喜歡你,你因為他一句話不對就殺了他;小喜歡你,若不是那毒蠍子出了差錯,你就會把他送出去當孌童!我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蓮香谷依舊是寧靜的,唯獨我有些發狂的吼聲在整個空穀裡陣陣回蕩。弄玉竟像是愣了一般這樣靜靜地看著我,捏著我的臉的手也松了下來。

  我臉漲得通紅,失控地大吼道:“因為我對不起桓雅文,因為我付出的感情沒有回報,所以我毀了自己的臉!這我不後悔,可這樣的代價還不夠麼?你想我怎麼做?想要我將自己所有的心都掏給你,然後你再像對小那樣狠狠甩給我一句‘不要和我談感情’就拂袖而去?”

  弄玉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抓住我的手,連續幾次想說話都沒有說出來。

  我用力將他的手甩開,本想再多罵幾句,可是鼻子一酸,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我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也不因為你打我而感到委屈,可是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讓我待在你身邊,卻讓我時時刻刻看到你和別人待在一起,我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我緊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任憑眼淚流得再多,都無法將心中的揪痛消去。

  “不是的。”弄玉神色慌亂地搖搖頭,似乎已經不知如何組織自己的語言了,“我沒有把你和小他們看成一樣的人,真的沒有。”

  “你有!你就有!!”我居然氣得渾身發抖,像耍無賴一樣大哭道,“你每天和小待在一起,一會抱抱他一會親親他,你當然沒把我當成他了!因為你喜歡小,他要死你都不讓他死,你還和他上床,你們做那種事,噁心!我想到就覺得噁心!!”

  弄玉漠然地說:“我噁心?我有你噁心麼。我和黎子鶴還有小上床的時候想的人是你,可你在和桓雅文上床的時候呢?恐怕那時已經爽得直哼哼了吧。”我隨便往臉上亂擦一把,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流:“不關你的事!”弄玉微惱道:“那我的事也與你無關。”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憤怒、尷尬、悲傷、心痛幾種感情都沖入了腦海,想都沒想就一耳光打在他的臉上:“我討厭你!”他沒有回避,默默承受了,然後冷冷看我一眼,揚手也扇我一巴掌:“我也討厭你。”我捂著臉,更覺得心酸委屈,嘴巴一扁,顫抖著說:“你……你打我……”索性一下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弄玉冷冷問道:“你哭夠沒。”拎著我的胳膊,將我連拖帶拽地拉了起來,聲音變得虛飄而又空靈:“我養了九年,就長出這麼一個廢物。”我已經生不起氣了,只知道流淚。

  “軟弱,自卑,虛偽,做作,遲鈍,口是心非,跟個大姑娘似的動不動就流眼淚,還自己把自己弄成了個醜八怪。”他輕輕挑起我的下巴,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可是我為何比這個傻瓜還傻,放不下他,還老想著他,他一哭我居然會心痛,最重要的是,我到現在才敢相信……這個傻瓜一直喜歡我。”

  蓮花悄悄綻放。樹梢的葉子被微風吹得沙沙作響。

  月亮因為羞赧而躲到了烏雲背後。林間鳥雀的歡歌的聲音漸漸隱了去。那條色的小路也重新被樹林掩蓋了。水碧山青,瑞蓮飄香。

  我就這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我……我……”

  從未這樣緊張過。心裡害怕到了極點。

  他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嘴邊掛著笑意,柔聲道:“采兒,想不想知道我喜歡誰?”我用力點頭。我居然真像他說的那樣變成了一個大傻瓜。弄玉輕聲說:“采兒乖,把眼睛閉上。”我又一次成了傻瓜,將耳朵湊過去,閉上眼睛。

  我聽見弄玉輕輕吸氣的聲音:“把臉轉過來。”我的眼前一片漆。我有些防備地說:“你想做什麼。”弄玉的聲音變得純粹而又令人心醉:“呆采兒,把臉轉過來。”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在逗小孩子。

  我就像是失了魂一樣,乖乖照做了。

  心跳得連自己都無法承受。

  兩片熾熱的唇貼在了我的唇上。我就像是一個初次戀愛的少年那般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突如其來的吻。他的舌輕輕翹開了我的唇瓣。

  我的背脊開始酥軟,全身就像有電流擊過。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像是在試探什麼一樣,我有些害羞地去回應他。

  他將我抱得更緊了,我全身無力地癱在他的懷中,胸膛緊緊貼著,就像透過衣料,兩顆心已緊緊連在了一起。

  直後來到我們走出穀口的時候,我才從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我突然站住了腳,不大開心地說:“你騙我。”弄玉轉過頭來,笑吟吟地看著我。我的心一下就像跳停了一樣,隔了好久才又重複了一遍:“你騙我。”弄玉先是微微一怔,然後笑著說:“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有些怨恨地看著他:“你什麼都沒有說。”

  他卻是用壞壞的眼神看著我,我給他這麼一瞅,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不敢看他。他悄悄湊過來,咬了咬我的耳垂,在我耳邊喃喃道:“采兒,其實你才是最壞的,心裡明明就已經知道了,還要我挑明瞭說。”我的臉一下就紅到了脖子根,轉過去不敢看他。他靠過來,從背後環住我的腰,若有若無地蹭著我的頸項:“如果我說我想抱你,你會不會被嚇著。”

  我確實被他嚇著了,連忙說道:“在這裡怎麼可能……”弄玉輕輕齧咬著我的脖子,聲音變得有些懶散:“我們回去……嗯?”說是這麼說,手已經伸入了我的褲子。冰涼的手慢慢的撫過我的滾燙。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低聲說:“不要,不要在這裡。”弄玉邪邪地笑出聲來:“原來你早就有反應了,壞采兒。”

  我心想弄玉越來越像個流氓,很想還他幾句,可是身體還是沒法克制的興奮,在弄玉的手中微微顫動,片刻過後就釋放了出來。我身上無力,弄玉打橫抱起我,朝穀外的小鎮飛去。我在他的懷裡陣陣瑟縮,有點冷。

  “采兒,你該多吃點東西,太輕。”弄玉抱著我簌簌疾馳,大氣都不喘一口,讓我有些洩氣。我說:“我吃得夠多了。”弄玉笑道:“是麼,你都十九了還沒我高。”我說:“你不知道男子要長到二十來歲才停麼。”

  這時他在了一個客棧的二樓的樓道間停了下來,裡面的有幾間屋的燈依舊是亮著的,熒熒黃光從裡面照了出來。弄玉將我放下來,卻依舊將我抱得緊緊的:“嗯……采兒好像是長高了些,都超過我的下巴了,不錯。”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拿出墨梅銀針朝幾間窗子甩去,沒有發出聲響。我最恨的就是他這種看似誇獎實則貶低的“讚美之言”,忿忿不平地說:“我又不矮,我和天涯差不多一樣高。”

  “教主。”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身上立刻僵硬了。我轉身一看,才知道剛才弄玉甩出那幾支銀針是想叫手下出來,話是天涯說的,閔樓也站在他的身邊。雖然我沒說他們壞話,可給他們聽著就是覺得挺彆扭的。弄玉卻像是沒聽到他們說話一樣,繼續抱著我調笑道:“我又沒說你矮,那可是你自己說的。”我瞥了那兩人一眼,只見天涯還是那張牌九臉,閔樓的眼中卻已毫不掩飾的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連忙低聲對弄玉說:“人家在等你說話呢。”

  弄玉這才抬起頭對他們說:“房間準備好了麼。”天涯說:“準備好了。二樓的池菊間和三樓的樓蘭間。”閔樓低聲說:“天涯你這個笨蛋。”天涯疑慮道:“我又做甚麼了。”閔樓說:“一間,一間……”天涯還是不知死活地說:“為何只要一間。”我看看弄玉,他臉上正掛著難以揣測的笑容。我說:“莫不成叫我去睡外面?”弄玉沒回答我,只對閔樓說:“二樓人多還是三樓?”閔樓說:“二樓。”說完,想了想,還補充一句:“三樓沒人住。”

  弄玉淺淺一笑,道:“好,你去把二樓的那間退了。”

 

  第十三章纏綿繾綣

 

  天涯和閔樓剛走,弄玉就將抱著我的手收得更緊了些:“采兒,有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了。”他抱著我從二樓飛到了三樓。我說這人真是怪異,有樓梯不走,非要飛上去。我說:“你把房間退了,我睡哪。”他打開了樓蘭間的門,將我推進去,然後關上門,靠在門上,眼睛朝床那裡瞅了瞅:“睡這裡。”

  我一下反應過來,支支吾吾地說:“今天累了……改天好不好。”弄玉把門別上,走過來,簡潔明瞭地說:“不好。”說罷,將我抱到了床上,開始脫我的衣服。我已經疲倦到不行了,但此時依然緊張得手都在微微發抖,輕輕按住他的手:“我好困。”弄玉看了我一眼,笑駡道:“采兒真是過分,自己舒服了就把我撂一邊。”我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

  弄玉拉起我按住他的手,輕輕含住了我的手指。我深吸一口氣,全身都變得緊張了。他脫去了自己的衣服,便開始脫我的衣褲,最後兩人都只披著一件薄薄的褻服。他將我抱在懷中,我看著他臉,眼前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他低下頭淺淺吻著我,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動也不動。

  弄玉真的很快離開了我的唇。輕聲喚道:“采兒?”我沒有回答他。弄玉沒有再說話,點亮了燭臺,小心地將我唯一的褻服脫去,手輕撫過著我的身體。我覺得彆扭極了,現在我是全裸,難道他有看別人光著身子的習慣麼。那只手一直從我的肩膀往下慢慢遊移,涼涼的,讓我有些想笑。直到摸到我的腰,便停住了。

  然後兩片溫柔的唇又在我身上親吻,我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了。我偷偷將眼睛睜開一點,看到弄玉似乎是在吻著我那些慘不忍睹的傷疤,眼中盡是後悔和憐惜之情。見他轉過頭來,我連忙把眼睛閉上,最後他俯下身子來,戀戀不捨地吻了我的唇許多次才離開。我心想他要是發現我沒睡著,一定會把我弄得個半死才肯甘休。還好他沒有把頭靠在我的胸口上,否則一定就知道我沒有睡著。

  後來弄玉睡在我的身邊,用手臂枕著我的頭。但是他失眠了。因為過了很久我都聽到他在輕聲歎氣。

  我又何嘗不是。就連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團團紅雲,漫天硝煙。絳紫色的光芒,漆色的煙霧。我又一次站在這場火的前面,那樣豔麗的色彩是屬於天空的,我的周圍都是火光,卻是陰暗的。大片耀眼的金黃色在天空中層層盤旋漂浮,卻遲遲落不下來,就像一個從不到海岸邊的浪花,越積越多,越積越洶湧,蠢蠢欲動,像要吞噬了整個世界。

  那個聲音聽上去如此熟悉,那是個少年的聲音。他那麼平淡地說著那句話,一切都是從一場火開始的,那麼……

  聲音又一次嘎然而止。又一個少年走到我的面前,他長得好漂亮。他的眼角有一顆殷紅色的淚痣,他的笑容如仙子一般脫俗。他輕輕端著一個酒杯,蹲在我的面前,對我做了一個舉杯的動作,然後將酒灑落在地上。酒剛落地,一瞬間就蒸發了。少年對我微微一笑,說,你知道這些酒代表了什麼嗎?

  我害怕了。我驚恐地搖搖頭。他伸過手來撫摸著我的臉,對我溫柔地說,你又知道,裝載酒的瓊觴代表什麼嗎?我還是搖頭。他突然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怒駡道,你滾,你不要看我。你給我滾。我怔怔地看著他,問他為什麼。

  可是他卻哭了。晶瑩剔透如寶石般的淚珠順著臉龐落下,從那顆朱砂痣上劃過。離我好遠。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好遠好遠。他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我的耳邊。

  采,不要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我放你走……

  “不,不是!你別走,你回來!!”

  我大叫著坐起身子,驚魂未定,只是四處張望著,想起自己睡在客棧。我又做夢了。而且是同一個夢。我看了看自己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霎時間自己都不明白究竟何處才是現實,何處才是夢境。我坐在床上發呆,沒過多久房門就被推開了。

  一看到進來的那個人,我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臉騰的一下紅了。立刻倒下身去裝睡。弄玉走過來坐到我的身邊,調笑道:“采兒,怎麼又裝睡了。”我一聽他那個“又”字,更是羞得無地自容,看樣子他早就知道我在裝睡,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還好他沒有多問什麼,扶我起來,從旁邊拿了衣服就想替我穿。打開他的手,說:“我自己會穿。”

  弄玉摸著我的頭髮,淺淺地笑著:“你今天有力氣自己穿,不過明天早上就不一定了。”我點點頭說:“哦。”系了兩條帶子,才反應過來他話中的含義。我的臉原本就有些發燙,此時更是脹得通紅,抬起頭怒視著他:“你……”弄玉的手滑到了我的臉上,輕輕刮了刮我的皮膚:“我怎麼了,我會好好疼你的……今天晚上。”

  “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講一點正經的事!!!”我閉上眼睛大吼一聲,惡狠狠地將枕頭踢到地上,迅速穿好衣服,跳下床,飛快沖出門去了。

  剛走出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等候的天涯和閔樓。閔樓看著我,眼睛瞪得圓圓的,天涯眼中也略有一絲驚奇之色。這時,小也從房裡走了出來,一看到我,立刻就愕然道:“小采……你的頭髮……”我這才想起自己起床以後還沒有梳頭,居然就這麼直接沖出來了……我深吸一口氣,轉身,撞上弄玉。弄玉卻沒怎麼驚訝,只是說:“你又回去做甚麼。”我瞪了他一眼:“梳頭!”弄玉微微一笑,說:“不用梳,這樣挺好的。”我沒有理他,繞開他直接走回屋去。

  剛走到銅鏡面前看到鏡子中的人,我也不禁錯愕了一陣子。我的頭髮的確不適合束著,這樣很好看,很直,很亮,就是會把我的臉顯得更小了。不過這樣並不會影響到整體效果。五官、頭髮一切都搭配得天衣無縫。唯獨那條醜陋的傷疤。

  若只是普通的傷疤,或許還會給人添加幾分帥氣的感覺。可是這道傷就像是當時我下手毀容時的心情一般。太狠,太徹底,太決絕。它不再像剛劃下時那麼恐怖,讓人看了就覺得像鬼。可是因為它,我整個臉的美感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它,我變成了一個醜八怪。現在每當別人看著我的臉的時候,我總會覺得他們都在看我臉上的這條傷痕。可我並不後悔。比起那個人心底的傷,我這條傷又算什麼。

  銅鏡中的少年是面無表情的。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邊多了一個絕色男子。

  弄玉從身後抱住我的腰,將頭枕在我的肩上,透過鏡子看著我的眼:“我帶你去治病好麼。”我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又找那個不要臉的人?不要!我不治!”他連忙抱緊了我,柔聲道:“不治不治,但是你答應我,不可乙太在意。”我說:“我沒有在意。”他輕輕吻了吻我的臉頰,說:“多條疤又怎樣。你就是你,永遠是我的采兒。”

 

  第十四章武道奪標

 

  原來弄玉這一遭就是打算去峨嵋山上參加武道奪標大賽。蓮香谷距巴蜀之地尚有幾千里路,好在那奪標大賽那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我們也便不急著過去。在去峨嵋的路途上,除了弄玉的所有人幾乎天天都把墨梅銀針拿在手上,只要一有空就會加緊練習。只有弄玉似乎沒有絲毫緊張的感覺,看他那副悠閒自在的模樣,倒像是去那裡遊山玩水的。一路上停停走走,到峨嵋腳下的時候已過去了近兩個月。

  遠遠便可望見那山巍峨挺拔、秀麗如眉,山勢逶迤,如螓首蛾嵋,細而長,美而絕。高出五嶽,秀甲天下。茂密的山林,多樣的樹種,行走山間,舉目四望,看到的都是翠綠、碧綠、墨綠的樹葉,山是埋藏在厚厚的綠葉之中。從山麓到山頂,沿途古木參天,流泉飛瀑,景色清幽,風景獨秀。

  我們爬山的時候山路上已經沒有多少人,想來許多門派的弟子都是早已落住在峨嵋派內。此時已是早春時節,天氣轉溫,可及至山頂時那高峰嚴寒襲來卻是怎麼也頂不住的。弄玉早就帶好了厚棉衣,蓋在我的背上,還用他自己的披風將我裹住,把我包得像個粽子,他自己卻只穿了兩件單衣。我想把披風還給他,他卻又說了一通話來氣我:“等你內功比我好的時候,你不穿衣服我都不管你。”

  果真當我們去的時候峨嵋金頂已是人山人海,接踵比肩。像是要將整個頂峰都給掀了那般。自金頂上望,可見雲霧似海,時如波濤翻湧,時又風平浪靜,可謂變幻無窮。在沒有月光的晴天夜晚,有時還可見熒熒火光,一明一暗,大小不一。

  離空師太站站在大殿外側,對眾人說道:“我派舉辦武道奪標大賽已有數百年歷史,向來不偏袒任何教派,只要是武林的英雄豪傑都參加比賽,只是規矩與往常一樣,不得傷人性命,不可結怨記仇,否則參賽資格一律取消。”說完以後,所有人熱烈鼓掌,另一個峨嵋弟子走過來,一臉儼然地說:“大賽規則如下:一,任何人都可以參加比武,也有權利棄權。二,不得用毒、暗器,投擲武器除外。三,任何人都可以點名比武,對方有拒絕的權利。四,比武以一對一的形式進行,若有第三者幫忙,作棄權處理。五,每個門派只有五次挑戰機會,中途可換人,替換人數不可以超過十人。六,參加大賽的人需自報門派和門派兵器,否則一律作棄權處理。”

  大賽剛宣佈開始,便立刻有人沖到了為比賽留出的敞坪,大聲道:“在下長虹幫副幫主,兵器是長虹劍,請問哪位英雄願意與在下切磋切磋?”

  我們一幫人站在和後面,小忍不住低聲說道:“長虹幫,這又是個什麼幫派?竟然一開始就上來了。”弄玉站在我身邊,一臉微笑地看著那人,並不說話。閔樓說:“你不知道比賽一般都是由淺入深的麼,他上去得早,下來得也早。”

  果真沒過一會就有人上去挑戰,那長虹幫的副幫主連續站了兩次就光榮下臺了。閔樓又說:“我看哪,這個長虹幫是不會有人再上來了,連副幫主的水準臭都成這樣,想來這幫派也就兩個人,一個就是副幫主,一個就正幫主。”小說:“這些小嘍羅要打到什麼時候啊……我好困。”閔樓說:“沒法的,高手不到最後不上來。”小說:“我們教能拿第幾?”閔樓看了看弄玉,嘿嘿一笑,說:“不清楚,那幾個所謂的名門正派不過都是些草包,哪能和咱們老大比?只要重蓮不來,我看問題不大。”小說:“重蓮有這麼厲害麼,會比教主厲害?”閔樓說:“天知道,我只道他是個強到讓人心寒的人,也都是聽別人說的,這人還是不是個活人都沒人知道。在我心中,咱們老大就是老大。”

  弄玉輕輕皺了皺眉:“閔樓,你今天話不少。”閔樓乾咳兩聲,小聲說:“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小撲哧一笑,卻也不敢再多話。

  隔了片刻再往敞坪上看去,臺上的人又提高了一個等級。現在正在比武的是峨嵋派的一個高級弟子和鷹翔門的門主,峨嵋派弟子都擁有較快跑速,劍宗單體傷害較大,在單打獨鬥的時候擁有較強的震懾力,我想這也是峨嵋派舉辦這個大賽規定一對一的原因。只是鷹翔門的武功一向注重速度,峨嵋武功半調子的缺點在他們的招式下全部暴露無遺,那尼姑沒應付上幾招就落敗下來。

  一時間沒人再敢上去。弄玉轉頭看看小,用下巴指了指敞坪:“去試試。”小早已是躍躍欲試,聽弄玉這麼一說,立刻就飛了過去。小一上去,果真是驚豔四方。所有人都不禁微微讚歎這少年長得好生俊美。不過那些議論的聲音也隨著小的自我介紹嘎然而止:“裴垣,冥神教刑部司法,兵器墨梅銀針。”

  我看著人前意氣風發的小,自言自語道:“認識小這麼久,竟然現在才知道,原來他的全名是裴垣。”弄玉說:“我也是現在才知道。”我說:“怎麼會……你和他都……竟然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弄玉說:“男寵罷了,有個代號就行了。”不知怎麼的,雖然他說的不是我,可聽他這麼說總覺得挺難受的。我不再接話,弄玉沉默了一會,又補充道:“現在不是了。”我臉上一紅,點點頭:“我知道。”

  這才發現我只顧著和弄玉聊天,都忘記去看前面比武的情形了。朝前方一看,只見和小比武的人已經換成另一個了。小平時如此嬌膩,一與別人戰鬥就變了個樣,左旋右抽,風馳雲卷,星流電擊,出其不虞。沒多久和他戰鬥的這個人也跟著出局了。

  小在上面打得是不亦樂乎,毫不費力,眼見連續十來個人都被他打敗,卻突然冒出了一個老者,身形微胖,生得慈眉善目,走路十分穩重,一看就知道內功極其深厚。我看到這個人,腦袋“嗡”的一響,恨得咬牙切齒。只聽他略微沙啞的聲音傳便了整個敞坪:“在下衛鴻連,金門島島主,武器金神刀。”

  這個老不死的還有那個鬚眉,兩個老滑頭,上次把我弄得個半死不活,現在好了,我一定要上去弄死他!弄玉輕輕一笑,道:“傳說中的‘金神刀’原來就是在這個老頭身上。小得下來了,接下來你們幾個誰去。”閔樓看了看天涯:“可惜,不能用毒。不然天左使就可以大顯身手了。”弄玉說:“誰道他就只能用毒了。天涯,下一個你去試試?”天涯應了一聲“是”,便不再說話。

  果真小敗陣了下來。就在天涯剛打算上去的時候,衛鴻連卻搶先對著人群說道:“我要挑戰冥神教教主桓弄玉。”

  頓時整片場地變得鴉默雀靜。唯獨閔樓笑得快要趴到地上去了。

  也不知道衛鴻連是怎麼長的眼睛,立刻就看到了閔樓,還大聲問道:“請問那位兄台笑什麼?”閔樓聞聲,立刻抬起頭,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我在笑某些螳螂想擋車了,一個小破島主,就想挑戰我們教主,哈哈哈哈……”衛鴻連的臉上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凶光,又豁達地說:“你們教主若是害怕了,大可以不必上來。”

  這時我看了看弄玉,只見他的臉上仍舊掛著淺淺的笑意,似乎並未被激怒。閔樓素來就是性情中人,此時聽衛鴻連這麼說自己教主,立刻就躥到了他面前:“你武功雖然不錯,但對手不是教主,是我。”衛鴻連說:“老夫從來不輕視任何人,少年人血氣方剛容易激動是正常的,請自報姓名吧。”閔樓雖然年紀不大,但少說也有二十來歲了,聽他這麼一說,一下就沉不住氣了:“閔樓,冥神教右使,兵器方才裴垣已經報過了。”衛鴻連說:“原來是‘囊中箭’,閔大俠果然是與常人不同,一入了冥神教連自己的老本行都忘了,佩服,佩服。”

  這下可真是把閔樓好生刺激了一通。他以前在江湖上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可也絕對擔當不起“大俠”二字,衛鴻連這麼說他,無疑是一種諷刺。再加上他又侮辱了閔樓的人品,閔樓一沉不住氣,大吼一聲:“也總比你這死老頭好一些!”接著就從腰間抽出墨梅銀針朝他扔去。衛鴻連連忙揮起金神刀,將銀針彈了回去,跳起身來朝他劈頭一砍,閔樓慌忙閃躲,險些被砍中,所幸只是衣服刮破了些,並未傷及皮肉。

  這輪較勁可真是讓圍觀者大吃一驚,剛開始兩招就不經過度直逼人性命,招招險惡,步步驚心,也不知這後面會打成什麼樣。弄玉笑出了聲音:“閔樓還是這個毛病,太容易被激怒。”我說:“我覺得他這樣的性情挺不錯,至少活得比較自在。”弄玉說:“你總是喜歡和你相像的人,不是麼。”我扁扁嘴,橫了他一眼:“我覺得你沒有一點和我相像的,你自己也說了。”這話剛說出口我就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我一個不小心又說漏嘴了。還好弄玉似乎看出了我有些發窘,只是滿眼笑意的看我一眼,便繼續看臺上的比武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沙啞卻十分柔和的女子聲音:“好像已經開始了呢。”我足足愣了許久,直到下一個男子接話道:“嘖嘖,打得很精彩,那人好像是衛島主。”又是一個少年人的聲音:“衛鴻連的武功路數未變,這幾年倒是提升了不少。”接著,一個輕靈的女子聲音傳了過來:“公子,你看這場比武誰會贏?”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已經到了我們右邊,我的心砰砰直跳。最後那個公子才開口說話了:“不甚明顯,目前看來是勢均力敵。”

  那男子的聲音極是溫柔,就像一潭孕育了許久的春風,拂得人心生溫暖,只是這樣的聲音卻讓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努力平靜了自己的心情,悄悄轉過頭去,隔著人群,看到了那幾個人。

  只見一個俊美秀氣的少年和一個古銅色皮膚的男子正並肩站在前排,正是司徒雪天和司徒琴暢。他們身後站著一個笑容頗具靈氣的少女和一個穿著紅色衣裳的美麗女子,九靈和霓裳。站在她們中間的年輕公子正手持摺扇,容姿清雅如風,笑靨柔情若水。

  一看到桓雅文,我的眼睛突然有些刺痛。有太多的複雜情緒湧入我的心頭,我只是這麼看著他,動也不動,竟忘了弄玉還站在我的身邊。前面打成什麼樣了我不知道,只見九靈突然一拍手,有些興奮地說:“那個人是誰啊,這麼厲害,就連衛島主都快支撐不住了呢。”桓雅文輕搖摺扇,笑道:“近幾年中原武林盡出怪才,我看這個男子應該不經常出沒於江湖才是。”司徒雪天道:“這人的確不經常出沒于江湖,名聲卻十分響亮,別人都稱他為‘囊中箭’。”桓雅文收起摺扇,在手中輕輕一握,道:“哦?他就是閔樓?閔樓不是浪跡江湖未入門派麼,而且此時他使用的武器也不是袖裡箭。”司徒雪天神秘一笑,道:“桓大哥,你仔細看看他用的是什麼武器。”桓雅文仔細看了他半晌,眼中漸漸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然後他像是感應到什麼一般轉過頭,朝我這裡看來。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臉上有一道疤,想躲開他的目光,卻怎麼也移不開自己的眼。他臉上的訝異之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有些痛苦、有些憂傷的神情。霓裳似乎已經意識到什麼一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桓大哥……你看到什麼了?”她的語氣十分恐慌,所以那幾人也不由看了過來。

  我吞了口唾液,想輕聲喚一聲“雅文”,可我如果我叫了他,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會毀掉。

  我的腰似乎被一隻手輕輕緊緊摟住,往上一用力,我便踮起了腳。我錯愕地轉過頭去,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弄玉就半眯著眼,印了一個吻在我的唇上。

  “采兒,你又走神了。”他沖我微微一笑,便轉頭繼續看比武了,可手依舊停在我的腰上。我有些不自然地朝右邊瞥了一眼,看見桓雅文他們還在看我,於是就把頭靠在了弄玉的肩上。弄玉用另一隻手慢慢撫摸著我的長髮,小聲在我耳邊說道:“你若是每天都這麼聽話就好了。”我的臉上一紅,不再說話。他一定知道桓雅文來了。

  其實是我自作多情。我以為雅文他會很難受。不過他既然看開了,和霓裳和好也是好事。我也可以放心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這道傷,恐怕永遠不會消退了,不過我依然不覺得後悔,這不是補償他,而是懲罰我自己。對於雅文,縱使有再多不舍,也只是人性的貪欲而已,過了就好了。如今我有了弄玉,一切都會幸福的。

  前方的打鬥已呈白熱化,終於在一聲劇烈的碰撞聲下,兩人同時摔在了地上。衛鴻連的內功雖然深厚,可年紀畢竟是大了,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閔樓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宣佈平手以後,兩人被人抬了開去。

  眾人皆是議論紛紛,不過多時,一個白須老者走了過去,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樣,精神卻又頗為矍鑠。我一看到他那張看似高望重的臉,更是感到噁心。我抬頭看了看弄玉,惡狠狠地說:“我要和他打!”弄玉側過頭來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柔聲道:“采兒,你打不過他。”我憤恨地說:“不,我就要和他打!我就是死了也要在他身上劃幾個口子再說!”說完,我就掙脫他的懷抱,脫下披風,往前沖了去。

  鬚眉一看到我,先是十分平靜地笑了笑,然後像是發現什麼一樣露出了驚奇的神色,但是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看到我臉上的傷一定好不得意。我正準備報自己的名字,可轉念一想,我該以什麼身份和他打鬥?我不算冥神教的人,也不會使用墨梅銀針,但也不知道具體如何使用。我說:“無門無派者,可以參加麼。”鬚眉說:“可以,不過勝利了無名無分。”他頓了頓,又說:“閣下也是冥神教的人吧。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梅影教主的……呃,情人,溫采。對麼。”

  這樣的事原本就不怎麼光彩,現在又加上這老狐狸繪聲繪色的表演,更是顯得我骯髒低級,周圍已經有人叫囂道:“喲,溫采不是個美人嗎?怎麼變成這樣了?”“鬚眉道長,別和這種人打了,貶低自己的身份!”“他的臉好噁心,好難看……”

  這次沒人攻擊弄玉了。估計是因為對冥神教有所畏懼了。還想來一次?我不會像上次那樣傻了。我冷冷掃了人群一眼,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眾豪傑若有不服氣的,大可以過來與我比一場試試。如果沒有,請安靜,我是與鬚眉道長比,不是你們。”其實我敢說這樣的話,也是因為發現真正厲害的人不會隨便說別人,一般起哄的沒幾個是高手。

  我從旁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劍,劍柄很舊,可是劍身凜冽鋒利,反射出了銀白色的光,看上去應該不錯。我看了看鬚眉,笑道:“道長請動手。”鬚眉說:“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很多年了,應該讓著新人才是。”我輕輕一笑,也不多話,穩住了身子,將劍鋒直刺向鬚眉的腰,鬚眉一個不防,抽出劍頂住我的攻擊,頓時兩柄劍發出“吭”的一聲巨響!

  采兒,你身形並不魁梧,臂力雖大卻無法達到極限,所以,戰鬥的時候一定要注意身法。

  記住,戰鬥時要冷靜,不可以想別的事。

  采兒,玉石俱焚不到關鍵時刻千萬不可以用,因為這一招會傷害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

  采兒,要一直看著對手的眼睛,劍法固然重要,可持劍之人的心態更重要,你不可以畏懼,要用自己的“氣”壓倒對方。心輸了,這場戰鬥也就輸了。

  我腦袋裡一直回想著以前弄玉教我武功時所說的話,屏住呼吸,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右手上,一邊快速前進一邊左右攻擊,最後鼓起力氣朝鬚眉的胸口刺去!鬚眉應接不暇,開始幾招便吃了大虧,我從他眼中漸漸發現了有些慌亂的神色,心想是個好機會,抬腳用力一踢,他急忙閃躲開去,我的腳撇成一字,劍鋒卻從下朝上指向了鬚眉的小腹!鬚眉大叫一聲,終於穩不住跳了起來。

  我趁著這個機會連連追擊,卻發現鬚眉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他嘴角微微一扯,劍橫戳過了我的衣裳!我嚇得緊往後躲,可已經來不及了——我的外衣連帶褻服立刻被撕成兩半!衣服落了下來,我混身是傷的身子立刻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了群眾面前!

  我驚愕地看著鬚眉,他竟然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他惡毒地看了我一眼,緊緊握住寶劍,劃向了我的脖子——

  就在這時,一把雪白的摺扇飛來!

  鬚眉手中的劍立刻被震落,頓時拋入了半空,與此同時,一支色的針型暗器穿透劍身在空中迅速擦過,那劍身在空中斷裂成了兩半,摩擦出了尖銳的響聲,回蕩在整片寶藍色的蒼穹。而那暗器落在了大殿外的柱子上,針頭上的色梅花邪魅妖豔,發出了淡淡的絳紫色光芒。

  一張皚白色的狐毛披風從天上飛下,裹住了我赤裸的身體。我被人抱起,在空中連續打了幾個轉,最後停在了大殿的房頂上。

  “采兒好厲害,沒想到那鬚眉也差點被你打敗了。你的表現比我想的要強得多了。”弄玉抱著我坐在他的腿上,自己則在房頂上坐下。我低頭一看,只見所有人都在往我們這裡看,那些人都呆住了,竟連議論的人都沒有。我一時覺得有些暈眩,側頭不敢往下看:“他只是沒想到我會出手這麼快而已,如果打久了,輸的人還是我。”

  “那沒關係。”弄玉一臉輕鬆地說,“你等我,我去和那個道長玩玩。”說完,也不顧著是否有人在看,就伸手在我臉上胡亂摸了一把,然後跳了下去。

  我往鬚眉那裡看了看,他還沒從震驚中走出來。我知道震落他劍的扇子是桓雅文的。扇子還在那裡,可是雅文已經不在了。

  弄玉站定在鬚眉面前,淺色的輕衣被風吹得輕輕飛揚,鬚眉看著他,不確定地說:“梅影……教主?”弄玉淺淺一笑,點了點頭。結果群眾寧靜了片刻,便開始唏唏噓噓,也不知道在討論些什麼。弄玉說:“方才我犯規了,所以冥神教棄權。”鬚眉似乎有些心虛了,連忙討好道:“梅影教主,那溫采若只是你的孌童,那你就不算犯規。”弄玉淡淡地笑著,說:“副教主和鬚眉道長比武,我卻出手幫忙了,自然算是犯規。”

  這下又是一陣混亂。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什麼時候當上副教主的?鬚眉說:“既然如此,梅影教主是想……”弄玉說:“在下只是想和道長切磋切磋。”鬚眉臉色一變,道:“老夫今日身體不適,改日吧。”弄玉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如此作答,只笑道:“原來武當流傳百年的武功也不過如此。”鬚眉原本有些退縮,此時已經氣得渾身顫抖:“休得胡言!老夫與你比就是了!”語罷,從兵器架重新取出劍,用指抬起劍身,進入了備戰狀態。

  弄玉卻沒有絲毫動靜,只是兩手空空滿眼挑釁地看著他。鬚眉大喊一聲,朝弄玉刺去。可他的動作卻沒有與我打鬥時那麼平穩了,在心鬥上就已經輸了,那不用看後面的就明白,此戰勝負已分。

  就在劍即將刺中弄玉的臉時,弄玉不緊不慢地躲開了他的攻擊,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的衣裳看。鬚眉反手又是一劍,看去倒是威風凜凜,氣吞山河,只可惜瞎折騰了一番,又未刺中。

  我趁別人都在觀戰的時候跳了下來,向四周看去。發現桓雅文真的不在了。這時突然聽到一個女子低聲說:“我是怎麼都不會想到,傳說中的冥神教大魔頭竟生得如此俊俏。”另一個男子有些不樂意地答道:“是麼?我覺得他看上去就不似個好人。”那女子又說:“聽說他和桓公子是兄弟。”那男子道:“天,兩個兄弟兩個樣,一個美名遠揚,一個臭名遠揚。”我心裡暗暗偷笑,也不知怎的竟覺得十分光榮。但是一想到弄玉知道我這麼想後的樣子,吐了吐舌頭,又笑不出來了。

  弄玉就這麼左躲右躲和他玩了幾十個回合。鬚眉的臉上冒出了涔涔汗液,弄玉卻是未喘一口氣。後來弄玉似乎是玩膩了,伸手輕輕一拍鬚眉的手臂,劍就飛了出來,他跳起來將劍接住,“唰唰”兩劍朝鬚眉身上劃去。

  這下鬚眉是和我一樣倒楣了……不,比我還倒楣,他外面穿的褲子都掉了下來。

  弄玉將劍往地上一丟,故作驚訝地看著鬚眉,連忙“道歉”說:“道長,真對不起,我失手就……”那鬚眉的身材委實不好看,全是乾巴巴的老骨頭,一排一排讓人看了就倒胃口。周圍的群眾是再也忍不住,全都哈哈大笑起來。鬚眉的老臉掛不住了,又不知如何發作,沒一會臉就變成了海棠色。

  弄玉這時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句:“嘖嘖,我平時還嫌棄我們采兒的身材難看,說他滿身都是傷。今天見了道長的貴體,才知道自己的見識真是太淺薄了……我看還是回去抱抱采兒,免得晚上做噩夢了。”他也不顧鬚眉那雙已經怨恨至極的眼睛,朝四周掃了一圈,眼神變得十分淡漠。

  “你們都給我聽好,誰要是敢再打溫采的任何主意或是動他一根毫毛,冥神教絕對不放過他。”他輕輕舉起一支墨梅銀針,“殺之無赦,有如此針。”言畢,那鋼釘似的堅韌銀針立刻在他手中瞬間斷裂。

 

  第十五章釀月山莊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九靈。她的容顏依舊甜美,甚至比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還要漂亮許多。她身邊沒有其他人,一看到我,立刻就撲到了我的懷裡大哭起來。我頓時給她嚇懵了,不知該說什麼,也就只是抱著她不說話。

  她哭了好一會,才戀戀不捨地抬起頭,眼中還噙著淚花,哽咽道:“你這個混蛋東西,和公子出去一走就這麼走丟了,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你……”我問道:“你們?”她說:“是啊,雪天公子、琴暢公子,還有碧華宅的很多小丫頭都很想你,還有……還有我。”我微笑著說:“我從來都不知道會有人掛念我。謝謝你。”其實聽她這麼說了,我的心裡除了欣慰之外,更多的是酸澀。她沒有提到桓雅文。

  九靈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冰涼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你臉上怎麼會有這麼大一道疤的?看上去……很……”我有些敏感地躲開了:“我知道很難看。是我與別人打鬥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九靈愣了愣,眼淚又紅了:“以後都不會好了麼。”我點點頭,想了半晌還是問了:“桓雅文……他最近過得怎麼樣?”

  九靈說:“說到公子……我真的覺得太奇怪了。他回碧華宅以後就是滿臉笑容,行為舉止也與以前大不相同了。他居然學會了逗弄年輕姑娘……霓裳公主來找他和好的時候,他也是非常快慰地就答應了。這段時間他變得太多,如今的樣子已與那些風流公子無甚差別,別人都說他這樣也挺好,可……可我就不習慣……你告訴我,你和公子之間究竟出現什麼問題了?你和大公子不是分開了嗎?為何今天他……他會那樣對你……”

  我淡淡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他竟然學會哄女孩子了……看來他已經沒事了。”九靈說:“你到底是告訴我啊,你們兩個皇上不急,我這太監都急了!”我聽她自詡是太監,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九靈已是心急如焚,抓著我的手,聲音也變大了許多:“你是不是和公子絕交了?你明明喜歡的是公子,你為何要回到大公子身邊?難道就因為公子沒有大公子那樣的絕世武功,不是冥神教的教主,不會哄你?可他絕對比大公子喜歡你!他從沒對人那麼推心置腹過。你不可以這樣對他……嗚……”話還沒說完,眼淚又撲簌簌往下落。

  我替她擦去了眼淚,歎了口氣,道:“九靈,這些事多說無益。你還是快回去吧。我和桓雅文……大概已經沒希望了。”九靈大哭道:“才不是!今天你被鬚眉羞辱,本來公子都想上去救你的!可是他一看到大公子上去立刻就退了回來!因為那是他哥哥,所以他要讓,他覺得什麼事都有先來後到,他覺得他是第三者破壞了你們,所以他才不斷忍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不開心,他很不開心……”

  就在九靈哭天喊地朝我抱怨的時候,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既然桓雅文他認為自己只要行動了便可把采兒帶走,那你叫他試試看,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來搶。”

  不知何時弄玉已經離開比武場地了,我轉過頭去,有些心虛地看著他。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我,輕輕抬起手指了指我們。我迷糊地了看九靈,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弄玉。他沉聲說:“你還想和她抱到什麼時候。”

  我這才發現九靈還抓著我的手,身子與我靠得很近,看上去就像是在擁抱一樣。聽弄玉這麼一說,九靈的臉立刻就紅了,倏地甩開了我的手:“大公子,溫采,九靈還得回去伺候公子,就此別過。”說罷,就匆匆離開了。

  弄玉走到我的身邊,扶著我的肩將我扭來對著他,眼中立刻就帶了一絲凶光:“你搞什麼,我才離開不到半時辰你就出牆。”我急道:“這哪裡是出牆?我和九靈關係一直都很好,我把她當妹妹,妹妹和哥哥撒嬌,哪裡錯了?”弄玉說:“我說過那丫頭喜歡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我咬了咬嘴,學他壞笑道:“你吃醋是不是。”

  弄玉大概打死都不會相信我會說這種話,怔怔看著我半晌,才淡然說道:“今天晚上釀月山莊的段莊主請我去做客,你也去吧。”說完就轉過身朝前面走去。我壓根沒心情去聽他說那些,沖過去抓住了他的袖子:“喂,你不要避開話題,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是不是吃醋了?”弄玉還是用那種沒溫度的聲音說:“你話真多。”我用力拽著他的袖子,不讓他繼續往前走,有點無賴地說:“不行,你不承認我就不讓你走。”

  弄玉轉過頭來冷冷地著我,我嚇得立刻把手放開了。他忽然捧起我的臉,猛地吻了下來。我頓時被嚇得傻掉了,就連他鬆開我以後都沒反應過來。我的臉冰涼了好一陣,血才慢慢升到了臉上,而且有越來越燙的趨勢。我對著那個早已經走得老遠的人大叫道:“不願意說就算了!不要隨便做這種事!”誰知他就像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已經走出好幾十米以外了。我看著那些還在比武的人,又看到冥神教的人已經隨弄玉去了,頓覺奇怪:他來這裡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後來我問了弄玉,他的理由就是:來隨便逛逛的。

  晚上,我們一起來到了釀月山莊。山莊的主人是出名的“風流劍客”段塵詩,據說沒有哪個女子不會被他的甜言蜜語迷倒的。他流連花叢數十年,最後娶了一個相貌不甚起眼的女子。但是他的妻子在他們大婚後第二年便離開人世了,生了一個女兒,乳名釀月。段塵詩十分歡喜這個女兒,所以就用她的名字作為山莊名。

  釀月山莊在江湖上一直享有美名,段塵詩除了個性放蕩不羈,好沾花惹草以外,皆被別人稱讚不已。也不知他叫弄玉去山莊上做客是何目的,既然弄玉要去,我就跟著去了。

  結果,去了這莫名其妙的鬼山莊,卻是這一番景象:山莊的品酒花園裡,那個叫段塵詩的男人坐在弄玉左邊,那個叫釀月的女子坐在弄玉右邊,段塵詩請來的一群江湖人士也坐在他們身邊,我、閔樓、天涯、小還有其他冥神教弟子坐在後面,幾個歌妓正在中間跳舞,一群白癡在那裡討好弄玉,他坐那裡好不得意。

  做個調查:你比較喜歡哪個主角?哪個配角?繼續統計:)

  釀月山莊的修築是十分華麗精巧的,樓外飛簷反宇。光閃閃貝闕珠宮,齊臻臻碧瓦朱甍,寬綽綽羅幃綺櫳,郁巍巍畫梁雕棟。品酒花園裡繁花似錦,落英繽紛,輕紗豔帳牽在四周,風一吹起便四處飄散,拂得人心蒙朧,坐在庭院內,更是遙望夕陽流水,碧草如茵。

  段塵詩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看上去卻依然英姿颯爽,神情沒有一絲蒼老的痕跡,光看他的輪廓也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個十分英俊的男子。而他的女兒釀月更是美得沒話說,碧鬟紅袖,林下風韻,是謂秀中現雅,只是年紀尚輕,缺了成年女子那種獨有韻味。

  段塵詩命婢女斟了酒,便對大家朗聲說道:“大家都是好幾年沒見的老朋友,也不用我一一介紹了,這幾年大家沒變什麼,玉兒卻已經成了堂堂冥神教教主,實在是可喜可賀!”底下的人都在熱烈鼓掌,弄玉揚起嘴角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原來弄玉早就認識這些人,看來今日是來此地敘舊的了。

  釀月纖纖柔荑翹成蘭花指,輕輕端起桌上的雕花青銅杯,送到了弄玉面前:“酌羽觴兮銷憂,吾為品酒樂,弄玉大哥,祝你早日一統江湖,成為武林第一霸主。”弄玉迷人一笑,接過杯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眾人又開始整齊鼓掌歡呼,有人已經在喊:“教主武功蓋世,江湖上一呼百應,這小倆口感情一直那麼好,以後咱們都得改口叫釀月小姐教主夫人啦!”

  看著弄玉一臉的得意樣我就想摑他兩耳光!我氣得直跺腳,可他好像沒看到一樣,繼續品他的酒,賞他的美人。閔樓坐在我的身邊,見我如此氣憤,低聲道:“溫公子,教主他也是不得已的,他成立冥神教的時候你不在,這裡有很多人都幫了他,多數都十分講義氣。釀月姑娘從小就一直喜歡他,時間絕對不比你短,人家說他們,她也就聽了心裡舒服,占不了什麼便宜,你可別往心裡去。”

  我點點頭,稍微放鬆了點,可心裡還是憋得難受。哪知道段塵詩這時又趁機行事冒出一句:“玉兒,你和月兒也認識這麼多年了,她對你的心思你不會不知道吧。”釀月的臉上一紅,無限嬌羞:“爹……別,這裡人那麼多……”段塵詩道:“月兒,別插嘴。”轉而對弄玉說:“聽說燕舞鶯歌都先後去世了,段伯伯實在惋惜,就不知道玉兒有沒有續弦之心?”

  哼,他若是知道燕舞鶯歌是怎麼死的,大概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弄玉略微遲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道:“段伯伯,這事我們下來再說。”段塵詩滿臉紅光,大笑道:“好,好!再這樣說下去,釀月恐怕會責備我了,咱們先喝酒。”

  我狐疑地看著弄玉,他定是想娶那個女人了。可是看了半天也無法從他臉上找出點頭緒,一時氣憤得只想掀桌子走人。閔樓似乎都有些驚訝了,卻不敢再與我說話。

  不過多時,段塵詩突然說:“既然大家心情都好,我就弄點歌舞給大家助助興吧?”眾人皆是點頭叫好。段塵詩拍拍手,十來個穿著杏紅舞裙的女子從鶯櫳中走了出來。款款擺動的身姿如同一串串盛開的藤花,滿吊枝頭,迎風搖曳,婀娜嫵媚。待女子們站定以後,一個少年走了出來,手抱雲箏,輕坐在華美的楠木椅上,雙手撫箏。

  那十來個舞女們開始翩翩起舞,旋轉的裙裾如同碧波上滾滾的水花,舞衫回袖勝春風,歌扇當窗似秋月。可是人們的目光卻沒放在那些穿著豔麗的女子身上。

  月下金觥,膝上瑤箏,口口聲聲,風風韻韻。雖是身份卑微的琴師之職,那少年的眼中有一絲孤高之氣,仿佛所有的人對他來說都是糞土。但是我最覺得奇怪的不是他那樣的神情。

  他不是一個大夫麼?怎麼轉眼間就變成琴師了?我看了看弄玉,他也是有些驚訝。我果真沒認錯,像這少年的氣質讓人沒齒難忘。他正是我們在蓮香穀裡找到的那個人。現在我姑且不看他是做什麼的,只是想到他當時和弄玉說話那副嬌氣樣就來氣。這樣的人恐怕從來都沒吃過什麼虧吧。

  誰知道就在我正想他不會吃虧的時候,一曲完畢。大家沉默了許久,便有一個身材微壯的大鬍子掛著一臉淫笑朝他走去。我心想這下他倒楣了。

  但是沒想到大鬍子還不算太無禮,還恭恭敬敬地給他鞠了個躬,笑道:“美人,你彈的曲子可真是好聽極了,鄙人佩服。想與你交個朋友,你說可好?”少年抬起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只要閣下不打別的主意,在下自當樂意。”那大鬍子一時有些尷尬,惱羞成怒,抓住了少年的手,大怒道:“你這小賤貨以為自己是誰?叫你暖床老子還要考慮考慮,你犯什麼沖?”段塵詩連忙站起來打圓場:“白公子他素來不擅於人打交道,還望青鯊幫主請手下留情。”

  原來這人就是青鯊幫主,那件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的刀片就是他送給弄玉的。段塵詩都給他臺階下了,他便放開了白公子的手,有些惱氣地說:“看在段莊主的面子上,老子放過你。”白公子拍拍自己被抓住的地方,冷笑道:“那我也該謝謝段莊主了,否則今晚我不失身都難了。”

  他這話實在是給自己找罪受。青鯊幫主聽他這麼一說,立刻就拎起他的領子,怒吼道:“老子讓你在這就失身!!”說完便用力將他薄薄的衣料撕了下來。白公子悶哼一聲,連忙用手攔住自己的身體,可是肩胛上白嫩的肌膚還是暴露了出來。他不慌不忙地放開了手,也不遮掩,諂媚一笑:“白某人是很容易激起別人的獸欲的,幫主還是不要再繼續動手了,小心面子掛不住。”

  這個白公子真的是皮子癢了。我看了看弄玉,他只是用手背撐著下巴,玩味地看著他們,似乎沒打算插手管這事。青鯊幫主的臉抽搐得很厲害,看上去似乎很激動。也不知道他是被氣的還是真的如白公子所說,被勾起了獸欲。就在青鯊幫主大罵了一聲髒話,準備再動手撕掉白公子衣服的時候,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麼傻,竟然拾起桌上的酒杯,朝他的手扔去!

  頓時所有人都朝我們看來。只是那青鯊幫主竟不知道扔杯子砸他的人是誰。就連白公子都看向我了,他還一個勁左顧右盼四處問道:“誰砸我?”這人還知道在場的人中有高手,竟不用“老子”自稱,也算難得了。我看了一眼弄玉,他正帶著一臉笑意看著我,似乎想看我是如何收場的。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說:“我砸的。青鯊幫主大人有大量,放過這位公子罷。”

  青鯊幫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屑道:“哪兒鑽出來的醜八怪,竟敢管老子的事。”我聽他這麼一說,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剛才所想的事,更覺得有些窩火,道:“再醜也比某些人好,調戲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同性。”青鯊幫主看著我,臉由轉紅,由紅轉紫……可他還沒說話,白公子卻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清脆動聽的笑聲朗朗回蕩在整片庭院。

  我忍不住問道:“白公子為何笑得如此開心。”他卻好像停不住一般繼續笑著:“我笑你五十步笑百步。”我問:“你什麼意思。”他的手輕撫著的瑤箏邊緣:“你只有十八九歲吧。”我有點不明地點點頭。他說:“梅影教主二十六了。”我一時不大明白他想說什麼,只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他撥弄著瑤箏的一根細弦,柔媚地笑著:“你們兩也都是同性。他調戲你的時候,你有這麼憤怒麼。”

  我真的語塞了。他究竟在說什麼……我這是在救他,可他卻倒將我一軍!氣氛變得越來越詭異,因為扯到了弄玉,沒一個人敢說話。白公子就那麼淡淡地看著我,眼中沒有絲毫波紋。面頰上有著淺淺的光芒。

  這個時候,弄玉卻輕輕撫掌道:“不錯。”眾人又將目光轉到弄玉的身上。白公子卻也不吃驚,只是抱著瑤箏朝他屈了屈膝,柔聲道:“謝謝教主抬愛。”那青鯊幫主一聽我和弄玉的關係,連忙賠笑道:“原來是溫采公子,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先下去了……”我根本沒空答理他,自個坐下來,腦中一片混亂。

  我真的……很想給這個姓白的一耳光!他做人能做到這個份上,未免太過離譜!我坐在椅子上氣得渾身發抖,他卻是從容不迫地走到段塵詩面前,微微點了點頭:“段莊主,白某先退下了。”段塵詩略帶歉意地說:“白公子……實在是對不住。”白公子臉上掛起了一絲冷笑:“也不知道段莊主是長袖善舞還是色心大起。真覺得對不起我,就不會在那淫賊撕我衣服的時候袖手旁觀了罷。”

  話一說完,他就抱著自己的瑤箏朝房內走去。他被撕裂的衣服布料還垂落在半空中,可那種驕傲的神色卻讓人覺得受到恥辱的人是段塵詩。

  我一時心中氣結,卻又不好責備任何人,只是默默站起身,打算回客房去歇息。弄玉問道:“采兒,你去哪?”我有些精神不振:“我有點倦了,回去睡覺。”弄玉說:“也好,待會我去找你。”

  我朝沿著花徑小路一直走,想起白天來的時候閔樓告訴我冥神教的弟子都住在彩燕園,於是便問了個丫鬟那園在何處,她說在山莊的南邊,我們住在錦繡閣,弄玉住在園內的碧紗瑤榭。

  進了彩燕園我就想,這裡一定是用來迎接貴賓的,道旁竹石參差錯落,寒凝澗流泉。落遍地梅花含白玉,滿園柳色吐黃金。經過一棟裝飾最華美的樓臺時,我抬頭看見了“碧紗瑤榭”四個大字,也沒多想就走了進去。

  弄玉的房間佈置得大氣又不失風雅,與他的住房風格沒有太大差別,釀月小姐對他有了那番意思,估計這屋是也是常年為他空著。我走到他的床旁邊,一縷淡到幾乎不可聞的熟悉香味在四周縈繞,卻不是弄玉身上的味道。我聞了許久都沒能想起來,只是心情頓時變得極差,很多令人心神交瘁的事情一下湧入了腦海。

  父母的死,兒時的回憶,被大火燃燒著的溫家府邸。我的頭一下就有些昏沉了。我坐在弄玉的床上,頭靠在牆壁上,手緊緊地纂著床單,那味道卻是越來越明顯。我絕對在哪裡聞過的。我坐起身子,打算回自己的房間,結果剛起來,枕頭就被我蹭了下來。一塊乳白色的玉佩也跟著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擊磬般的清響。我彎下身去拾起玉佩,放在手心裡細細端詳。

  就是這塊玉佩的香味。上面雕著精緻的圖騰,兩隻展翅鳳凰相互糾纏,很像兩個依依惜別的愛侶,鳳凰的眼睛用淡棕色的瑪瑙鑲嵌,翅膀上鍍了一層薄金,整塊白玉上除了這些外沒有一絲瑕疵,純淨冰涼,放在手心中,如同握著一塊凝結的冰。

  我的手就像這塊白玉一般冰冷,指尖微微顫慄,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去翻玉佩的背面。這塊寶玉價值連城,絕無僅有。或許這是贗品吧。可是……弄玉怎麼可能弄個贗品在自己的身邊,還放在枕頭底下。我深吸一口氣,將那塊玉佩翻了過來。

  看到那幾個字的時候,我的心中已經是一片死寂。

  溫恒譽贈愛妻上官雅玉。

  我慌忙將那塊玉佩放在了枕頭下面,飛速離開了碧紗瑤榭,跑到了錦繡閣中。我回到自己的屋裡,躺在了床上,心裡已經驚恐到了極點。

  果真如此。那塊玉佩是爹在和娘成親時送給娘的禮物。平時娘時刻將它佩帶在身上,寸步不離。自從他們去世以後,我就沒再想過他們身上的東西會出現,因為我們家是被火燒掉的。可是這塊玉佩怎麼會在弄玉身上?

  桓雅文說,他是約我父親出來正式比武,然後才殺的。可是當時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怎麼可能打得過我爹。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燒掉我們家的人恨桓雅文,同時也恨我父母,所以他找了另一個替死鬼給桓雅文殺掉,又告訴我桓雅文殺了我的父母,讓我將來為自己的父母復仇。

  而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弄玉。

 

  第十六章惜別前夕

 

  我脫了鞋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腿,努力讓自己不要再去想多的。可是滿腦子都是那個讓人心寒的畫面:弄玉燒了我的家,殺了我的父母,然後還假裝好心走到我的身邊安慰我,叫我和他一起走。

  月色清冷。淡淡的光穿過窗框,在地上劃下了一格又一格的斑紋。晚風微寒,窗外的枝椏被吹得輕輕作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我嚇得渾身都微微輕顫了一下。

  弄玉站在門前,眼中略帶醉意,月光灑落在他的臉上,完美的容顏看上去更加令人心動。他走到我的身邊坐下,柔聲道:“都這麼晚了,還沒睡呢。”他伸出手來想要抱住我,我卻渾身發顫,躲了開去。弄玉卻還是靠過來將我一把抱住,冰涼的臉在我的臉上輕輕廝摩:“怎麼不睡會,不是說困了麼。”我搖搖頭,道:“你是不是喝酒了。”弄玉把我推倒在床上,一邊解著我領口處的扣子,一邊說:“我沒喝多少。別生氣了,今天逗你玩呢。”

  “我沒生氣。”我推開他,雙手卻被他抓住了。他繼續解開我的衣服扣,吻著我的頸項,喃喃道:“現在除了采兒,任何人都入不了我的眼。我不會娶別人的……”他輕輕含住了我胸前的凸起,我倒吸一口氣,不由自主抱住了他的頭。他伸出舌,在我的胸前若有若無地劃著圈,我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用手蓋住自己的眼睛。

  過一會,他的唇便重重落在我的唇上,深深淺淺地吻著我。我極少在他吻我的時候睜開眼睛看他。看到微弱月光下他濃密的睫毛和那顆近在咫尺的淚痣。他的鼻尖頂著我的臉,涼涼的,我的心中一陣悸罔,那樣的話我問不出口。身體已經在燃燒。可是心中一片孤寂。

  他坐起身,準備解我的褲帶,卻被我攔住了。他壞壞地笑了一下,道:“我們很久沒親熱了。”我有些彆扭地說:“你……太粗暴了……”他故意露出了那種誘惑人的笑容:“這次不會了,我會溫柔的。”將手伸入了我的褲子,我的手緊緊拽著他的衣服布料,渾身發緊。

  “采兒……舒服麼?”他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如浮雲,如春雨,我閉上眼,努力回想著我們之間的回憶。就讓一切都暫時拋到腦後。

  弄玉除去了我的褲子,我連忙拿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身體。他微微一笑,只是將自己的衣服脫去,我一看到他的身體,竟害怕得將臉埋了下去。他輕輕扯了扯我的被子,柔聲道:“采兒,快出來。”聽到他的聲音,我像中了魔一般松掉了手。他拉開被子,身子壓了過來,兩個人赤裸抱在一起,我一時心神蕩漾,腦子又不聽使喚了。

  他分開了我的雙腿,在我的大腿內側撫摸了一陣,又蘸了一些藥膏在我的後穴處周圍輕輕按揉,慢慢探進去抽插。我的呼吸隨著他的動作時輕時重。他把裡面塗滿了以後,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的腿看,我給他看得臉得紅了,又拿被子把腿遮住:“你做甚麼。”他抬起頭,扯開被子,拿出枕頭墊在我的腰下:“采兒乖,把你漂亮的腿再分開一點,不然會痛哦。”

  我的臉更紅了。以前弄玉從來都沒這麼溫柔過,這一次恐怕是酒喝多了,有些反常。我赧然地別過頭去,將自己的腿張得更開了些。他吻了吻我,臉也變得紅紅的:“沒事的,不要怕。”說完慢慢了插入了我的身體,我的臉色立刻就變得蒼白,話都說不出來,只用力抓住他的手。弄玉反握著我,低下頭來舔我的唇,我略微張開嘴,他的舌頭就滑了進來。淡淡的酒香在我的口中蔓延。他一點一點擠進來,確實比以往都要溫柔得多,可是異物進入身體的痛覺還是讓我覺得十分害怕,他在我體內試著深入了一些,又慢慢抽了出來……俯下身問道:“采兒,還疼麼。”

  我紅著臉不說話,弄玉就只當我應允了,腰部用力,只覺得下體傳來陣陣衝擊,一下一下正刺激著體內的敏感部位,眼前一片模糊,身體幾乎就像是被融了一般失去了力氣,又是歡愉,又是疼痛,實在是承受不住,想叫他輕點,一開口全就變成了令我羞恥不已的呻吟,而且我越叫,那衝撞著我的力量便越大,最後只得緊緊咬著嘴,任憑他肆意索取……

  弄玉這晚偏偏熱情如火,我的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卻又被他要了好幾次才甘休。事後我已經是全身無力地趴在了他的身上,疲倦得幾乎一閉眼就要睡著:“你出爾反爾。”弄玉壞笑道:“怎麼了?”我知道他心裡明白我說的什麼,可說出口還是有些窘迫:“你說不會這麼……這麼粗暴的。”弄玉抱著我,臉頰竟有些紅潤,想說些話,但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已經不想再答理他了。他翻過身將我緊緊摟在懷中,滿眼憐惜地看著我:“采兒,每次和你親熱的時候你全身都會發抖,我是恨不得時時刻刻把你寵著,可你總疼得那麼厲害,我都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敢肯定弄玉一定是醉了,平時他從來不給我說這些話的。聽到這些話,我原本應該很幸福,可那玉佩的事卻讓我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這件事還有蹊蹺,不一定是弄玉做的,我也不敢問他。如果真的是他殺了我的父母,我肯定下不了手殺他。可父母之仇不可兒戲,若真是那樣,我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了。只是沒確定的事我不能亂下定論,我決定自己去調查父母的死因。

  我抬頭看了看弄玉依舊浮著紅潮的臉,心中漸漸泛起一絲憐憫和不舍,於是慌忙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繼續看他的眼睛。我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歎息一聲,終是開口道:“我想自己闖蕩江湖一陣子。”

  弄玉的全身都僵了一下,語氣卻還是十分平淡:“為何會突然有這種想法?”我抱住他的腰:“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一個人。”弄玉勉強地笑了笑:“采兒莫不是待在我身邊太無聊了?”我連忙坐起身解釋道:“不是的……”一下看到他在微弱燭光下的身體,臉上一紅,話又說不出來了。他也坐了起來,拿起床頭的衣服披上,用被子將我裹得緊了些:“你想出去逛逛可以,但是你為何不要我陪你?”我說:“我想鍛煉一下自己。我就要成年了。”他冷笑一下,挑眉看著我:“想鍛煉自己和桓雅文的調情水準,是吧?”

  “你……!”我壓根就沒想到這個,我滿心想著去查父母的事,他居然就可以想起桓雅文。我氣得話都說不出來,瞪了他一眼便洩氣地垂下了頭。沒有辦法,誰叫我和桓雅文有過那種關係。弄玉半晌沒有說話,氣氛一下就僵了。夜色漸漸褪去,淡淡的晨曦透入房間,天就要亮了。

  隔了許久,他忽然將我抱住:“采兒,是我錯了,已經過去的事,我沒資格再提。只是你年紀還小,出去肯定會受到很多波折。你就讓我一直保護你,不好麼。”聽他放下身段對我說這種話,我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在他身上胡亂蹭了幾下,道:“我不想一輩子靠你養。你總要讓我學點東西。我給你保證,我出去不會太久,不過半年,我一定回來。”弄玉看了我許久,緊緊地咬了咬牙關,最後還是點了頭:“好吧。半年……你說的,不可以忘記。我放你走。”

  我放你走。

  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不知為何,我的心忽然被狠狠揪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甚至想告訴自己父母的死都是過去的事了,就算是弄玉殺的又怎樣,他待我好就夠了。可我還是無法做到泯滅良心。寒泉之思豈是說斷就斷的。

  弄玉讓我在床上躺著,坐在我身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額頭:“你再睡一會吧。我去給你準備行李。”我突然發現他的臉和嘴唇蒼白得厲害,他的臉就是從下往上看棱角都還很分明,似乎也比原來更瘦了些。一把拉住他冰涼的手,有些心慌地說:“那些事叫別人做就好,你不要走,你再陪陪我。”

  弄玉略顯驚訝地看了看我拽著他的手:“又不是去了不回來。再說,別人哪裡知道你要什麼東西。”我心中一暖,看到他有些憔悴的樣子,又忍不住說:“你是不是生病了……”他俯下身來吻了吻我,又壞笑了一下:“采兒說話一直都這麼婉轉,我想要證明自己沒生病,只有再和你做一次了。你是不是這個意思?”說完作勢要脫掉自己的衣裳。我連忙道:“不要,不要。”他故作悲傷地感歎道:“不要?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還是去給你收拾衣服好了……”我忍不住噗嗤一笑,看他站起身,翻過身子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

  等我起來的時候,弄玉不知去哪裡了。一個丫鬟遞給我包裹,說我要用的東西弄玉都給我準備好了,我接過包裹,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著,心神已不知飄向了何方。

  那一日我離開了釀月山莊,卻還是沒見到弄玉。的確,半年雖然不長,可也足夠讓我飲盡相思之痛,若是見著他,說不定我又不想走了。

  半年後,我又想起了這一天。當時我要是晚一刻轉過身去,或是不那麼快睡著,我就不會走了。

  弄玉在我身後咳了那麼多血,哭得那麼厲害,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半年真的太短,一晃眼就過去了。半年也實在太長,這其間發生的事,足以扭轉一個人的一生。

 

  第十七章瓊隱公子

 

  我早就料到獨自闖蕩江湖會遇到很多麻煩事,但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我才離開了弄玉不到一個月,便進了牢房。

  現在我待在地牢裡,看著滿地的稻草和破爛的席捲,還有黢發黴的饅頭、幾乎可以和臭水溝媲美的水,除了苦笑就是自嘲。怎麼我和牢房就這麼有緣的。從小住了弄玉給我的天然牢房,到了冥神教要住那裡的水牢,現在還要住這蘇州的地下貫索城。不過這裡和冥神教的水牢簡直就是天堂,沒有皮鞭,沒有刀片衣,沒有滾油靴,甚至還有食物呢。

  和我同一個牢房的人是一個邋遢的中年男子,他是在我被丟入牢房後進來的,自從進來以後他也不說話,就一直就蜷縮在牢房裡,看上去像是在這裡待了好幾十年一樣。若不是偶爾他會翻個身,沒人會認為他活著。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這輩子就這樣待這裡了。想從這裡沖出去不是什麼難事,但是沖出去以後被抓住估計就死得很難看了。

  這時牢房門被打開了。獄卒說有人來看我,那獄卒真的是拉得老長,就像是我欠他似的。那女子拎了一個小籃子,徐徐走到獄卒身邊輕輕點了點頭,獄卒立刻笑得一臉菊花盛開。她走到我身邊,猶疑了一會才問道:“是……醜兒嗎?”我抬頭看了看她,有些無力地站起身子,欠身道:“大小姐,是我。”她看我的眼神挺複雜的,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害怕,隔了好一會才說:“醜兒,我……我已經答應竹宣公子了,你隔明天便可以離開這裡。”

  竹宣——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真的是恨得咬牙切齒!我義憤填膺地說:“小姐,你不用勉強和他在一起,我大不了在這裡待一輩子。”韓芝芝的臉突然變得紅紅的,垂了螓首,細聲說:“我……我見過了竹宣公子。醜兒,不關你的事,我自願嫁他的……”

  我頓時便張了嘴說不出話來。我這半個月待在這破牢房是為了什麼?難道就這麼過去了?韓芝芝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委屈道:“我從來不知道竹宣公子生得那麼好看。人家都說他是‘蘇州的酒惠聖人’……只怪我以前天天守在閨中,不肯出門打聽,還一個勁地胡鬧……現在我知錯了,你原諒我好麼。”我已經全然麻木地看著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又一下坐到了草席上。她放下了手中的籃子:“這是我叫丫鬟給你準備的食物,明兒個我就叫他們放你出來。”

  我抬起頭,怨恨地看她一眼:“我不出去了!”說罷,便一下將她手中的籃子揮了開去。裡面精緻的小吃和陶瓷碗立刻滾了出來。韓芝芝嚇得收住了手,但是臉色很快也變得很難看:“施玉醜,我是看你之前願意幫我才想帶你出來,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早就知道你對我有意思,但是你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長什麼樣!不願意出來算了,你就一輩子待這裡吧!”她回瞪了我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著她拂袖而去的背影,我更是氣得怒火中燒。她居然說我對她有意思!別說她、還有她那叫“蘇州的酒惠聖人”的未婚夫,我就是真的酒惠聖人都沒要,我無聊死了才會喜歡她!我一想到竹宣的外號,我氣得又朝那個籃子踹了一腳。他竹宣是個什麼玩意,居然敢擔當這個名字!桓雅文的美名都給他玷污了!

  回想著這個月發生的事,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弄玉在包裹裡給我裝的幾塊黃金和一些碎銀在我剛離開釀月山莊的時候就丟失了。沒了銀子,我只得去掙。剛好我到了蘇州城,便到當地的有錢人家去幹苦力,那家人姓韓,大小姐的名字便是韓芝芝。我去的時候他們家剛好缺人手,所以我一個人幹了好幾個人的苦力。他們問我的名字,我竟想都沒怎麼想就說出了“施玉醜”三字。

  實際應該是思玉醜。想念著弄玉的醜人。後來想了想這個名字,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挺肉麻的。但是這名倒真讓韓家的所有人都叫慣了“醜兒”這個名字。原本像我這樣的低等下人是不該認識小姐的,更何況我又那麼醜,韓老爺收我的時候都在考慮我的相貌是否會把小姐給嚇著了。

  要怪只能怪我運氣不好。在我剛來沒幾天便撞上了韓芝芝。

  我從小練武,苦力對我來說不是很難的事,只不過我實在不習慣低聲下氣地與別人說話。韓芝芝是韓府裡第一個與我說話不趾高氣揚的人,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很好。當時她伏在後花園裡的長凳上哭,我不知道她是小姐,還當是個丫鬟,便毫無顧忌直接走過去問她怎麼了。結果她抬頭一看到我,就跟其他人一樣被我的臉嚇懵了。我已經習慣當一個醜八怪,也就沒在意。等她適應過來以後,我才又問了一遍。原來她是被逼婚了。對方是蘇州城知府的小兒子竹宣公子。

  竹宣公子的名字我是剛進蘇州城就聽說了的。雖然他是知府的小兒子,二十歲不到,卻已娶了一個妻,四個妾。據說竹宣為人灑脫不羈,相貌英俊,性情風流,喜好美女卻不沉溺其中,總的說在蘇州算是個比較有名的人,是很多少女理想中的如意郎君。這回他聽說韓家小姐是個美人,立馬下了聘禮要娶她為五姨太。

  只是韓芝芝從小就與尋常女子不同,喜好讀書,追求自由,一聽說有人要強娶她,說什麼也不肯成婚。韓老爺拿她沒法子,可又不得不接受知府兒子的求親,只得勉強答應。當時我一聽說她不願意成親,竟立刻滿腔熱血地給說要去找竹宣評理,幫她尋個公道。

  竹宣有個別名叫“蘇州的酒惠聖人”,聽了這個名號後,我便對他十分好奇。結果我千辛萬苦在飄香院找到竹宣的時候,不由大失所望。拿他的容姿氣質與桓雅文相比,簡直就是烏龜和月亮的差別。結果我剛和他說上幾句,這嬌氣的公子便受不了叫人打我。他叫的人被我全部打倒以後,他又跺腳叫我走著瞧。可以說他打聽消息的能力已經到了鬼斧神工的境界,才兩天不到我就被抓到了這個鬼地方。

  我原本以為韓芝芝會爭氣地抵抗到底,結果她剛才來竟對我說了那麼一番話,想到我就來氣!

  身邊突然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孩子,別浪費時間在這裡,你還有大仇未報,不是麼。”聽到這句話,我的心咯噔一跳,轉過頭去,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中年男子。他翻了個身,像是正睡得舒暢。我朝他那裡挪了挪,道:“懇請前輩指點。”他微微眯了眼,卻沒在看我:“想查你的身世,我只告訴你一個字,鄂。”

  “鄂?”我莫名地看著他,“晚輩愚昧,不甚明白。”他神秘地笑了笑,似乎不大願意說下去。我說:“那敢問前輩可認識我?”他說:“我們曾經說過話的。”我看了看他那張臉,只覺得十分熟悉,仔細回想了半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說:“京師城,亭台對弈。”

  我這才想起來了!我曾與九靈在京師看到過一個人自己與自己下棋,他還告訴了我一些奇怪的話。我正驚喜地想要再和他說話,牢房門卻又一次被打開了。一前一後進來兩人。

  前面那個穿著青色衣裳瘦得跟個竹子似的人便是那名副其實的竹宣公子,他身後的少年帶著彎彎的嘴角和有些玩味的笑臉,竟是白公子。他對我微微一笑,柔聲說道:“好哥哥,說說吧,你該如何感謝我?我為了救你可是和竹宣公子的爹爹雲雨了不知多少夜呢。”

  竹宣的臉一下變成了死灰色:“白公子……你,你說什麼?”白公子轉過頭去對他莞爾一笑,清晰而又緩慢地說:“你爹說要救人就得拿美女和他換,我問他我行不行,他說可以,然後就順理成章了。竹宣,你年紀也不小了,這樣的事還接受不了麼。”竹宣的聲音微微發顫:“可……可你們都是男子,而且這樣的事……”白公子根本就像沒看到他一樣,徑直走到我的身邊蹲下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凝視著我:“哥哥,你受苦了……”他眨眨眼睛,道:“可是誰叫你生得這麼醜呢?罷了罷了,隨我走吧。”說完,便伸出白玉般的小手牽我起來。

  我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他這麼拉著我,我還有些不適應。只是竹宣的眼睛幾乎是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他就這麼一直看著白公子毫無避諱地將我帶出了地牢。走前白公子還對他笑了一下:“你老爹的床上功夫真不好,哪天換你試試。”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竹宣的臉明顯就由一個大白菜變成了一個大番茄。

  白公子也不管我是否適應,只是一語不發地拉著我的手,帶我走進了一家客棧。我這才忍不住問道:“你帶我出來做甚麼。”他找掌櫃的要了間上好的客房,進了門,又將門關上,才對我說:“你說我這樣的人,把你從地牢裡救出來,又要了房間……是想做什麼,嗯?”說完了以後還慢慢朝我走過來,一臉的春心蕩漾。我嚇得連連後退,我和他雖然不大熟,可還是看得出來他喜歡美人,我現在容貌全毀,又在地牢里弄得那麼髒,他應該不會……

  他走到我面前,雙手勾住了我的頸項,微微仰起頭,露出了有些銷魂的笑容:“你說啊,我帶你來這裡是想做什麼?”我給他震得說不出話來,這人究竟是在搞些什麼名堂?莫非他正處於發情期,見人就要?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抽出一隻手在我胸前輕輕地點來點去:“其實你心裡很清楚吧,為什麼不說?”

  我將他推開,淡然說道:“對不起,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他伸出手來胡亂在我臉上亂摸一把,竟然咯咯笑起來,全身都笑得瑟瑟發抖:“溫采,你真是……哈哈哈哈……你的臉皮真的太厚了……”我這輩子從來沒遇到過這麼怪的人,我什麼都沒做,他竟然可以笑到直捶桌子!我有些微怒了:“白公子,你救了我,我很感謝你,可是——”

  “可是你不願意用身體報答我,對吧?”我話還沒說完,他便將我打斷了,“你呢,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會一廂情願、自我憐惜。”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又用那種藐視的目光看著我,道:“我最看不慣的就是像你這種被爹娘寵壞、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別人對你來說是別人,你對於別人來說也是別人。你以為你的自暴自棄能換來什麼?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似乎有一團火在我的心中燃燒。我避開了他的手,低聲道:“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也沒有爹娘。”白公子冷笑道:“你沒有爹娘,可你心愛的教主還真把你養得比兒子還嬌慣。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或許是想把你寵得無法無天,等你性子定了,你以後就無法再依靠他以外的人了。”我覺得自己肯定是有問題了,一聽到這句話,我竟一點火氣都沒有,相反覺得心裡很開心。我說:“我又能怎麼做,我幾乎是在為他活著。”

  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我竟看到白公子的眼底閃過一道詭異的紅光,我揉了揉眼睛,便什麼也看不到了。他的嘴角扯出了一絲譏諷的笑容:“為他活,哼,不過是找的藉口罷了。你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但是你還跟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那般不懂事。你總是想通過撒嬌、發脾氣、任性、虐待自己這樣的行為來引起別人的注意,你不知道這對別人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除了那兩個愛你愛到快發狂的男人。你明明知道他們很喜歡你,可老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以此來逼他們向你告白,讓他們為你死心塌地,不是麼。”

  我正覺得奇怪為何他會知道桓雅文的事,可聽到他這樣說我,也沒有時間詢問了:“我沒有!”白公子就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一般:“你在弄玉和桓雅文兩個人之間徘徊,並不是因為你實在是猶豫著不知該選誰,也不是覺得對不起誰,而是因為你胃口太大,你兩個都想要。”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就像最深處柔軟的地方被什麼狠狠紮過一般,急忙辯解道:“不是,不是!我絕對沒有這樣想過。”

  白公子道:“你的確沒有故意這樣想,只是你常常‘不小心’這麼想過——‘哎呀呀,雅文對我這麼好,玉更是我深愛的人,我不能對不起他們兩個其中一個……’你為什麼毀容?你為什麼老是叫囂著要離開他們?就因為你一口咬定他們喜歡你,你這樣自暴自棄他們最後都會因為忍不住傷你而妥協,最後一可以同時享有齊人之福。溫采,你記住,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真的對你好,人是要為自己而活的,你若是再這樣下去,害也只會害著你自己。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他們,那你將變成一個廢物,就像現在——一個被到地牢,沒人救就一輩子出不來的醜八怪。”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沉默著。不是我不生氣,而是聽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知如何還口。而他一直都是保持著一副清冷的模樣,一點都不激動,似乎這些話只是隨口便可以說出來。他見我沒說話,輕輕笑了一下,像是安慰卻比諷刺更讓人難過:“嘖嘖嘖嘖,我忘了你只是個孩子。我也忘了,我是個只會讓男人騎的下賤無比的人,沒資格說你這清高的冥神教主夫人,你要一掌將我打死我也認了。今晚在這裡睡,換套衣服,有事找我,我就在隔壁。”語畢,他便走出了房門。

  而我站在原地,滿腦子都是他對我說的話,久久沒有移動一下。

  晚膳後,我在客棧裡沐浴過後換了套乾淨點的衣服,神智混亂地在房裡來回踱步,還是決定去隔壁找白公子。

  我敲了敲房門,沒人答理,又敲了敲,隔了好一會門才打開。白公子披散著衣裳,睡眼惺忪地看著我,那種對人毫無防備的眼神看上去竟比平時要順眼許多。他打了個呵欠,懶懶地說:“我剛睡著,吵死我了……你來做什麼。”天都還沒完,他就已經睡了?

  我咬了咬嘴唇,道:“我覺得你說得沒錯。”他稍微睜大了些眼睛,歪頭看著我:“你在說什麼。”我說:“白天你給我說的話……我覺得沒錯……”其實我下定決心來找他是給自己做了許久的思想工作的。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我對他說這些話以後,他竟然說:“你煩不煩,這麼晚你就是給我說這個的?”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是,謝謝你。”

  白公子微微一怔,月色下的瞳孔看上去如流水般繾綣,竟惹起人幾分憐惜之情。他說:“你居然還正兒八經跑來給我道謝,真無聊。回去睡覺,不要再吵我了。”我抿嘴笑道:“晚安。”然後就轉身準備回房。可衣服卻被他拉住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穩住了身子,才莫名地看著他:“怎麼了。”他看著我的臉半天,也不顧這是不是在客棧的走道上,便一把將我的衣服扯了開來!

  還好道上沒幾個人,否則這下我是糗大了。我連忙將衣服拉上,蓋住了那些可怖的刀痕。他倒是不大在意,輕輕喟歎一聲,道:“你真的……好難看,臉上這道疤也夠醜了,我替你治了吧。”

  我說:“多謝白公子,可我還不想治療,就讓它一直這樣吧。”白公子隨意撥動著自己胸前的幾縷發,挑釁地看著我:“你是不是想用這樣醜的臉去見桓雅文,讓他也對你心存愧疚,然後更加離不開你?”我連連擺手:“不是,這是我應受到的懲罰。”白公子湊過來用手指輕輕撓著我的下巴,我朝後退了一步,他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真是受不了你,我說的話你真有想過麼?我說了,人該為自己活,你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又不想讓對方看到,與自戕又有何區別?”

  我又沉默了。明明覺得他的話就是哪裡有問題,可我又反駁不了他。他又繼續說道:“你要實在不願意,我也沒有辦法,只是你這張臉我看了端的難受。你這樣弄不是懲罰你自己,是懲罰你周圍的人,嘖嘖,可憐的梅影教主,一天要對著這張像鬼一樣的臉……哎,你還真是狠心。”聽他這麼一說,我發現好像的確是這樣,我醜,只要不照鏡子自己就看不到,但是弄玉天天都要對著這一張臉……我微微垂下頭,道:“好吧,我治。謝謝你。”白公子睇眄著我,推了我一把:“去去去,你少來這套,白少爺我看著不爽。”

  我靦然一笑,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調侃道:“哦?這麼快就變心了。”我愣了愣,臉上微微發燙:“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他笑道:“這不就是對我好奇了?你變心了。”我一時手足無措,根本不知該解釋,他笑得更加開心了:“還沒見過你這麼好玩的人,隨便逗你臉一下臉就跟個紅蘋果似的,我叫白瓊隱,只說一次,忘了我不重複的。”我心裡默念他的名字,他卻拉住我的手,將我拽進了他的屋子。

  剛進去,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飄了過來,現在是早春時節,理應不該有桂花開放,想來這味道應該是白公子弄出來的。他將我按到床上坐著:“你身上還有這麼多傷,今天我困了,改日再給你治療,先把臉給治好再說。不過,我有個毛病,就是沒法在別人清醒的時候治病。”我說:“那我先睡覺。”他從枕下拿出一個棕色的小瓶,道:“沒那必要,我幫你就是。”說完,把那瓶子打開,放到我鼻下晃了一晃。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午時正刻,我剛睜開眼,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整個頭都是被布包著的,包括眼睛。我試探地喚了一聲:“白公子,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我四處亂摸著,把腳往地下一放,準備站起身,卻發現全身都像失了力一樣,一個不穩摔在了地上。這時突然有人跑到了我身邊,動作輕柔地將我扶回了床上。但是尾隨而來的卻是白公子極不溫柔的吼罵聲:“莫不成你是白癡?我才出去那麼一小會兒你就醒了,醒了不說還亂動,給我躺著休息去!”我心裡直叫委屈,我醒了都是錯麼。

  心裡雖是這麼想,可嘴上還是軟了下來:“我以為你走了……這個大概多久才能拆開?我還有事要做。”白公子道:“你不就是要去調查自己的仇人麼。”我說:“你怎麼知道的?”他沒回答我,只是將我放平在床上:“你給我躺了就是了,可以拆的時候我自然不會拖時間。”我想了想,道:“我想去找‘雪豹沙蠍’。”他替我整理了一下衣裳,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我也要去。”

  我心存感激,原想謝他,可又想起他不喜歡別人對他說謝謝,也只得笑道:“好。”他輕輕籲了一口氣,道:“我真像看到自己兒子改邪歸正一樣,你終於沒有再說‘哎呀,不要和人家一起去嘛,人家不想拖累你’這種話了。”我又被他弄得無話可說,他學的那個調調讓人聽了實在決得彆扭,莫不成以前我都是這樣的……?

  我就這樣在蘇州城繼續待了十來天,每次白公子替我治療的時候總是會把我弄昏,而且醒來以後自己的皮膚就會變得很緊,就像被什麼拉著一樣。我不敢奢求自己能夠變成原來的樣子,只希望看上去不要太可怕了好。和白公子相處了一段時間,我才漸漸發現其實他並不是那樣討厭的人,他有一顆很真誠的心。雖然他看上去比我還小,可他懂得卻比我多,這一點讓我感到十分慚愧。

  隔了幾日,我眼睛周圍的繃帶已經可以拆開了,白公子說我悶在客棧裡太久,一天睡了就吃,吃了就睡,時間長了會變成豬,帶我出去走走。

  蘇州城內錦繡繁華,人煙稠密,市廛輻輳,紅袖翠鬢、歌管樓臺,城外則林木翳蔭,水道縱橫,帆檣林立,水中舟楫銜接,波光明滅,墟煙繚繞。不遠處重簷欲飛的瑞光古塔拔地而起,高聳入雲。

  河對面枕流臥波的吳門橋氣貫長虹,寬闊而湍急的大運河遞接著浩渺的太湖煙波。盤門,猶如溫柔嫋娜的蘇州城的慧眼明眸,盈盈秋水深藏著古城的繁華和傳奇,淡淡波光流溢著秀麗和嫵媚,顧盼凝睇,流光溢彩,自有一番動人的千古神韻。

  想起一首名為《晚入盤門》的詩,一唱三歎地抒寫了盤門昔日的旖旎和華麗:人語潮喧晚吹涼,萬窗燈火轉河塘。兩行碧柳籠官渡,一簇紅樓壓女牆。何處采菱聞度曲,誰家拜月認飄香。輕裘駿馬慵穿市,困倦蒲團入睡鄉。

  道旁有許多商販在道旁吆喝著,白公子竟像是沒有上過街一樣左顧右盼,還不時停下來和那些小販說話,用手指去捅一捅那些做工很精緻的工藝品和陶瓷娃娃。在路過一個做泥人的老者時,他便賴在那裡不走了。兩眼緊緊盯著那老者褶皺的手捏著關公的泥娃娃。他朝我揮了揮手,叫道:“呆子采,過來,快點看這是什麼東西,好好玩哦。”

  我走過去,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沒見過這個?”我記得我六七歲的時候最愛玩的就是這個,當時爹爹每次出門都要給我帶很多不同模樣的娃娃回來,我每次都會激動得手舞足蹈。此時看到,心中竟是另一番情景。白公子的臉竟然微微紅了起來,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問那老者:“老伯,這個多少錢?”那老者笑著朝他伸出兩個指頭,他點了點頭,從腰包中拿出了兩錠銀子,塞到了老者的手中。那老者擺擺手,道:“是兩個銅板。”

  白公子咬著嘴唇想了想,道:“我只有元寶,就拿一錠銀子給你吧,我拿兩個走好了。”說罷,便拿起了木板上的兩個娃娃,笑得眼睛都彎成了兩條小月:“老伯,這個叫做什麼名字?”那老者道:“牛郎織女。”

  白公子眨巴著大眼睛點點頭,拿了銀子給他,便走過來對我說:“你看過這個沒有?嘿嘿,你這土包子這麼沒情趣,肯定沒看過了,這個叫‘牛郎織女’,送一個給你好了。嗯……你要哪個呢?”我一時只覺得好笑,卻又不敢不說話,只道:“都可以,你喜歡哪個就要哪個吧。”他想了想,把“織女”放在了我手中:“我知道你肯定喜歡這個,白少爺我大度得很,讓給你好了。”

 

  第十八章揭謎之行

 

  我看著白公子那雙看似很純真的大眼睛,擺弄著手中的“織女”娃娃,問道:“你知道‘牛郎織女’是什麼關係麼。”他的目光完全集中在那小小的“牛郎”身上:“知道。”我說:“那你還送給我。”他抬起頭,沖我微微一笑:“溫大少爺,你是不是又想到其他地方去了?你希望我說什麼呢?你就是這破毛病,總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該喜歡你。”我臉上一紅,道:“我沒有。”他翻了個白眼,直歎氣:“哎,你這人……還是那麼彆扭。”

  見他朝前走了幾步,我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卻突然回首對我嫵媚一笑:“不過你說得沒錯,我是喜歡你。”我的臉變得更紅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他想了想又說:“不過僅限於喜歡,你別想多了。”

  天邊的白色漸漸被暗覆蓋,一抹淡淡的月色從鱗次櫛比的房屋縫隙中灑落出來。蘇州城的夜晚總是清涼而又宜人的,此時的白瓊隱看上去很像是一個脫俗的仙子,一顰一笑都是優雅淡定的。我的心裡突然覺得十分溫暖。臉上蒙著布,他看不到我的笑容,可我依舊笑得十分開心:“白公子,我也很喜歡你。”他怔怔地看著我,大抵是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吧。

  可很快他眼中的愕然便消失了。他嘴角掛著笑意,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來勾著我的肩膀,魅惑地看著我:“喜歡我?”他輕輕一笑,靠到我的耳邊,悄悄說:“喜歡我就上我吧……”我連忙把他推了開去,解釋道:“我說的喜歡,性質和你說的一樣!不是那種喜歡!”他也不顧身邊是否有人看見我們,又黏到了我身上,懶懶地說:“我說的喜歡,就是指情愛之事,原來你也和我一樣……那我們等什麼,現在就回客棧吧。”

  我又一次把他推了開去,怒道:“白公子,人和動物是不一樣的。人要懂得控制自己的行為,這樣的事這可以和喜歡的人才能做!”我說完以後才發現這話是從桓雅文口中說出來的。當時還被我狠狠唾棄了一番,沒想到此時我也會用它來教訓人。白公子又不分場合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身子都弓了下去,頭上雪白色的發帶連同髮絲都在輕輕震顫。

  我不知該說什麼了,唯有等他笑夠了才悻悻走回客棧。

  回客棧以後,我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開始計畫出行路線。要調查江湖上的大事,能找的人只有司徒雪天、蘇姚和萬沫昂。若我去尋找司徒雪天,他未必會告訴我,而且找了他說不定會遇到桓雅文,到時候恐怕會弄得更尷尬。

  就在我還在冥思苦想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推開了。我連忙理好衣服坐起身朝門口看去,只見白公子還是披著衣服站在那裡,見我坐起身了便走到我身邊坐下。門外的冷風刮得我瑟瑟發抖,我說:“你進來做甚麼。”他說:“你臉上的布可以揭了。”我說:“你早上為什麼不給我拆?”他用手指刮了刮我臉上的布,弄得我癢癢的:“想看看你弄得滿臉繃帶出去是個什麼模樣。”我咬唇不說話,發現自己幾乎已經快要習慣他的變態行為了。

  他替我慢慢拆開了紗布,這麼溫柔的動作與他平時的潑辣作風簡直是截然相反。我微微眯上了眼睛,卻看到白公子的眼睛是越睜越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怎麼了?”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怔怔地說:“你原來是長成這副模樣的……?”我說:“我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你拿鏡子給我一下。”他從旁邊拿來了銅鏡,放到了我面前。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愕然發現自己的容貌竟和以前一模一樣,真是不可思議。我眨了眨眼,有些興奮地看著白公子:“你好厲害,完全恢復了。”

  他把銅鏡放回了原來的地方,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你真是這個樣子的?”我臉上的笑容似乎已經收不住了,只是一味點頭。他卻像是愣了一般盯著我的臉看。我用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怎麼啦?”見他沒反應,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我長得很奇怪麼。”他卻一下撲到了我的懷中緊緊抱住我的腰,仰起一張精緻的小臉看著我:“你好漂亮……”說完便閉上眼,慢慢靠過來想要吻我。

  我嚇得連忙後縮了一步:“你到底想怎樣?”他理直氣壯地說:“親親你。”我立刻用手捂住嘴,哭笑不得地說:“你今天是瘋了麼,老做些傻事,快回去睡覺了,明天一大早要路。”他用力拽著我,想把我的手從臉上拉下來:“我要親你!你放手!”

  “你是乳狗麼?見人就咬!”我一邊奮力抵抗,一邊慶倖還好他不會武功,否則這下我肯定會給他強暴了……不,是被逼著強暴他。他那樣簡直是急得快要哭出來了:“我不管,你給我把手放下來,我要親!!”他扯了半天都沒有用,便直接跳到我身上來坐著,開始脫自己的衣褲。我嚇得連忙拉住他的手,急道:“你在做什麼?”他一下將我按到在床上:“不親就直接做!”

  他絕對瘋了,他絕對瘋了!我一把推過去,想將他從我身上推下去,可是沒想到一用力,動用了真氣,卻不小心把他從床上推到了地上。他撞在地上,悶哼了一聲。我嚇得忙不迭地跑下床去扶他,剛抓住他的手臂,卻發現他的口角都流血了。這下完蛋了,我忘了他不會武功……一時後悔又懊惱,將他抱到床上坐著,度了些真氣給他,低聲道:“對不起。可是你也有錯,下次不要這麼胡鬧了。”

  白公子似乎被血嗆著了,輕輕咳了幾聲,轉過頭來乜斜著我:“疼死我了,你就沒一點同情心的麼。”我咬了咬嘴唇,忍住不和他說話。他拍了拍我的臉,道:“你吻我一下我就原諒你了。”我原本對他的那幾絲同情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站起身,把門一摔,沖了出去。

  隔日白公子便與我一起朝極寒的九刈雪山走去,他把我又一次弄昏過後,在我全身包括腳都纏上了厚厚的紗布。

  等我們到那裡的時候已是暮春初夏時節,天氣已經開始慢慢轉向炎熱,可是九刈雪山上依舊是千年積雪,萬年冰封。蘇姚坐在花園裡,見我們來了以後態度似乎比上次還要冰冷。我告訴她我們的來意後,她露出了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想要知道溫恒譽究竟是被誰殺的?呵,這可不是個小秘密,這事牽扯到了整個武林,若是公開了,恐怕很多人都要跟著遭殃受罪。”

  我對她微微一抱拳,道:“我曾別人提示這事與‘鄂’有關,請問蘇前輩這個字是什麼意思。”蘇姚輕輕仰起頭,笑道:“你別忘了,我可不是無償幫助別人的。”我說:“請蘇前輩開出條件。”她用腳撥了撥地上的雪,漫不經心地說:“你的三成功力。”

  三成功力?恐怕我給她以後人也差不多只剩半條命了。我說:“這……蘇前輩,除了這個還有別的麼。”蘇姚道:“有。你要殺了裴垣,也可以。”我大概明白她為何要殺小了,因為她丈夫萬沫昂一直想要小當自己的男寵。她見我不說話,又道:“或者,你把花遺劍劍柄上的蝴蝶玉墜子拿給我也可以。”我說:“‘蝴蝶公子’花遺劍?恐怕很難……他武功太高。”她嘲諷地看著我:“我可不會因為你的能力而降低自己的要求。你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拿不出來就滾蛋,少在這裡礙事。”這時白公子突然說話了:“你這醜女人倒是挺有意思的,我欣賞。”

  蘇姚臉上的表情一反平時的冰冷,微微透出了怒容:“你說什麼。”白公子柔柔地對她笑了一下,道:“伯媽,我這是誇獎你呢,說你有意思,我欣賞你,你生氣什麼?”蘇姚的聲音在微微顫抖:“你……你叫我什麼……”白公子又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目光,眼睛還可憐巴巴地閃動著純潔的光芒:“伯媽呀,我陽壽十七,你……你少說也是不惑之年了吧,難道還想賣老,要我叫你婆婆?”

  聽他這麼一說,我心裡不由暗笑。雖然蘇姚的眼神很滄桑,可外貌看去就和二十多歲的少婦無甚差別。白公子這麼說她,無疑是想存心氣她。好玩歸好玩,恐怕這麼一來,她就不給我講秘密了。我忙說道:“蘇前輩,我這朋友一向都是這個樣,請不要和他計較了。”蘇姚道:“你什麼問題都別問了,給我滾下山去。”

  白公子湊到我耳邊,看似耳語實則大聲地說:“溫采,我學醫的,這個我知道,女人快要老的時候,很容易脾氣暴躁,我看我們還是快走了。”蘇姚一聽這話,突然說:“我沒有生氣,只是你這人說話實在太無禮。”白公子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說:“蘇姐姐,其實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我會說你是伯媽,其實是因為你要吸溫采的功力……我師父告訴我,習武的女人最愛吸取別人內力來維持自己的美貌。”

  蘇姚的臉上竟微微發紅起來:“我從未這麼想過,吸取別人功力只是想提高自己的武功而已。就連梅影教主來,我都叫他分了三成功力給我。這個慣例我是不會改的,少說得分一成,不然我還是那句話,請下山。”

  這下終於明白了。原來弄玉上次出來臉色這麼難看是因為被蘇姚吸了功力的原因。我心裡突然一酸,只道:“沒有問題,請蘇前輩動手吧。”她有些不開心地看了我一眼,將我帶到了裡屋。

  我站定了身子,用真氣將全身的經脈都打通。她把手放在我手腕上的“腕骨”、“陽穀”“養老”三穴上用力一按,我忍不住輕呼一聲。就像是血液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流一樣,從我的心臟、我的腰腹一直運送到了手腕上,身體像被抽幹了,痛苦到了極點。

  等她放開我的時候,我已站不住身子,往地下倒去。努力支撐著想起來,喉頭一甜,一大口血從嘴中湧了出來。蘇姚站在我面前,冷然道:“才少了一成你就不行了,我若真提了你三成功力,你不是已經沒命了?”我趴在地上,覺得胸腔中似乎還有血在往外沖,憋了半天,才沒吐出來。

  “我告訴你好了,‘鄂’就是湖北。湖北西北部最強的門派是什麼,就與什麼有關。”說完這句話,她便走回了裡屋。

  湖北最強的門派……武當。

  難道我父母的死與武當有關係?

  歇息了片刻,我站起身朝門外走去,白公子見我出來,連忙扶著我,問我出了什麼事。我含著口中的血,沒有回答他的話。他也沒再多問,只把我扶到了一旁,取了藥放入我口中。我吞進去,竟不過半個時辰便覺得血氣順暢,可渾身像是失了力一般虛脫。想起了弄玉當時從這裡出來的樣子,更覺得難受。我只是丟了一成功力而已,可他丟了三成,而且武功越高丟得越多,他當時一定很痛苦。

  他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我卻什麼都不知道,還一路上責備他,又任性又胡鬧。

  我現在想明白了。即使會遭到天譴也好,即使這樣做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也好,等我查明白父母的死因後便回去找他,再也不離開他。就算是他殺的我也不再追究了,他養了我這麼多年,早已超過了父母所該做的。人活在世上,如果總是顧忌個“道義”,那最後什麼都不會得到。我並不虧欠他,他也不欠我。只要彼此相愛,那就夠了。

  白公子說我身子需要調養,雇了輛馬車,朝沙漠路。一路上我都在想著父母的事,又想起了弄玉枕下的玉佩。越想越不覺得是他動的手,可又不敢放鬆,生怕以後失望。

  隔了幾日,我的體力恢復了些,白公子說我身上的繃帶也可以拆掉了。馬車還在行駛,我想改日再說,他卻說什麼也要給我拆,我鬧不過他,也只得隨便他了。

  他脫去了我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撕去了介面處的繃帶,底下的傷竟真的奇跡般消失了,只是皮膚顏色比其他地方要白些。白公子道:“嘖嘖,好嫩的皮膚,比我想得還要好。”我臉上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因為白公子醫術高明。”白公子沒有回話,只是十分專心地拆著我身上的布條,身上的拆下來以後,他便俯下身去替我拆腳上的。我急道:“讓我自己來就好……”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用胳膊撞了我一下,迅速將腳上的紗布扯了下來。這段時間我沐浴的時候都會避開視線不去看自己的腳,因為實在太醜陋,太可怕。此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

  白公子坐起身子看到我錯愕的樣子,乜嬉著我:“你這土包子,也不看看我白瓊隱是什麼人,這點小傷算甚麼,就是你全身都炸得粉碎了,我都可以給你照原樣接回來。”我笑得眼睛都沒了:“我從來沒敢想過身上的傷可以痊癒,謝謝你。”說罷,便想要把衣服帶子系上。白公子攔住了我的手,細長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游來遊去。

  我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正準備躲開,卻被他一把推到了坐墊上躺著。他眨了眨眼,趴了下來,把唇壓到了我的唇上。

  我的臉徒然漲得通紅,一下推開他,坐起身怒道:“你怎麼這個樣子的!!難道你給我治了病我就該用身體報答你麼?!”

  他又湊過來抱住了我的腰,小臉輕輕在我胳膊上蹭著:“梅影教主也好,酒惠聖人也好,你讓他們上多少次我都不管,你上的人只有我一個就行了。”他眨了眨眼睛,的睫毛上竟沾滿了淚珠,這下我是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只得渾身僵硬地讓他靠著我。

  最讓我無奈的是,他竟然就這樣睡著了,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初夏的沙漠是最難熬的。到那裡的時候烈日火辣辣地掛在上空,我身上的衣服幾乎全都被汗水弄濕了,白公子卻是連臉都沒紅。又一次到了那個洞穴,我叫他在外面等我,他卻說什麼也要和我一起進去。

  白森森的死人骸骨依舊遍地都是,儘管來過一次,可我一看到那些枯骨,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白公子緊緊拽著我的衣角,衣服都給他扯得微微顫抖。我有點驚訝他居然會害怕死人,一時玩心忽起,轉過身對他大吼一聲。

  “嗚……”他嚇得立刻抱住了我,頭埋在了我的背上,渾身都在瑟瑟發抖。我突然覺得有些後悔了,忙安慰道:“抱歉……我不知道你會怕。”忽然他不發抖了,反倒是在我身上直發嗲:“嗚嗚,人家好怕……”後面這句一聽就知道是假。我歎了口氣,直朝裡面走去。

  萬沫昂還是坐在那裡研究毒物。一見我們來了,又露出了很是淫蕩的笑容:“哎呀呀,來者何人。”我說:“晚輩溫采,見過萬前輩。”萬沫昂一雙眼睛賊咪咪地在我身上掃著,比上一次來的時候還要露骨,我給他看得一身雞皮疙瘩。他咂著嘴巴道:“溫采,溫采……果真是名不虛傳哪,就是覺得在哪見過你。莫非美人都是有共通點的?”

  “萬前輩,晚輩是來打聽溫恒譽死因的。”我心裡暗笑,若他知道我就是他上次費盡口水貶低的醜八怪,肯定會嚇得嘴巴都合不攏了。萬沫昂眼睛一眯,道:“溫恒譽是你的誰?”我說:“是晚輩的先父。”他說:“你先去找過姚兒了?”我點頭。他說:“好,我的老規矩,兩條路。第一條,你殺了桓雅文。這第二條嘛……嘿嘿。”他說完這句話,一雙眼睛便又在我身上瞟來瞟去。

  我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前輩請說。”他裂嘴一笑,道:“陪我一個晚上,你說可好?”我吞了口唾液,道:“萬前輩……這……沒第三條了麼。”他搖了搖乾枯的食指,並沒有直接回答我:“殺桓雅文是多麼不容易的事,你只需要靜靜地躺在那裡,一會就過去了……”

  我看了看萬沫昂。他的長相實在是醜陋,加上長年觸碰毒物被熏得發綠的手,心裡直感到噁心。如果讓這樣的人碰我,我還不如去死了的好。可是,我都已經付出一半了,這一半我不能放棄。我正準備回答他的話,白公子卻擋在了我的前面,眼神挑逗地看著他:“萬前輩,你說話真過分,你不覺得我比他要有吸引力得多麼。”

  萬沫昂嘿嘿一笑,站起身子朝他走來,用那雙粗糙乾燥的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你長得倒是不錯,也夠風騷了,可惜,我不想上沒武功的人。”說完,便將白公子朝門口一推,按下了機關,白公子便被關在了門外。他轉過頭朝我淫褻一笑:“溫美人,考慮清楚了麼。”

  我實在是受不了他無禮的目光,只淡淡說道:“除了桓雅文,其他人我都願意殺。”他圍著我轉著圈圈,笑容越來越齷齪:“那……梅影教主呢?”我深深呼吸了一下:“那不可能。”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凜冽:“你也知道不可能。桓雅文勾去了姚兒的心,我現在就想殺他。不過……你與他可是有一腿的,恐怕少年郎的心思裡也放不下他。既然如此,何不與我共度春宵……”我朝後退了一步:“晚輩決定放棄了,您放我走吧。”

  萬沫昂笑道:“好啊,你走。你走了這全天下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告訴你上官雅玉和桓王爺的姦情了。”我立刻停住了腳步:“你說什麼……”他說:“溫采公子不是想走嗎?呵呵。”我怒道:“你不可以侮辱我娘!!”他說:“我可沒說一句假話。你難道不覺得桓家兩個兄弟的名字很特別麼,一個叫弄玉,一個叫雅文,雅玉雅玉,這不正是你母親的名字麼。”我咬牙道:“只是巧合而已罷。”他笑:“是啊,只是巧合,溫公子,請離開。”

  我站在原地,心裡矛盾到了極點。我的父母恩愛那麼多年難道都是假的?我的全身都在瑟瑟發抖,終是說出了一句話:“好,我答應你。”聲音不大,卻回蕩在了整個屋子,門外的白公子正用力砸著石門,卻引不起絲毫波動,他在歇斯底里的叫聲因為石門的阻礙變地幽微不可聞。萬沫昂笑著朝我走過來,攬住了我的腰,將我靠到了他的身上。

  濃稠又噁心的臭味。我的胃就像是被刀狠狠刮過一般。

  他脫去了我的外套,新生的肌理就這麼暴露在了昏暗的燭光下。他低下頭來含住了我的乳尖,喃喃道:“美人啊美人,你真的好銷魂,讓我都忍不住想直接上你了。”我想起了弄玉溫柔的愛撫,心裡更是感到難過至極,我倒想讓他快上了我好解脫,可還是勉強按捺住想吐的感覺,柔聲說道:“萬前輩,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我真的等不急了。”他一邊用那骯髒的嘴吸吮著我的皮膚,一邊模糊地說:“桓王爺喜歡上官雅玉很多年,但是她卻與溫恒譽成親了……在她成親後第二年,桓王爺便很快娶了妻,生了大兒子,名叫弄玉……”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伸下我的褲頭,我控制住自己不要顫慄,還發出了一些引人遐思的喘氣聲:“嗚……啊啊……萬前輩,快……快給我說……”萬沫昂好像異常興奮,一雙硌人的大手在我的分身上遊移:“很快他認識了一個女子,相貌與上官雅玉十分相似,於是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又取名叫桓雅文,十多年後,江湖上有許多人覬覦桓王爺手中的《芙蓉心經》,便有人設計陰謀要害他……”說到這,他的手已經攀上了我的後穴,我渾身一緊,道:“快告訴我,不然不給你上。”

  他在我身上胡亂摸了一把,道:“小美人,你真壞……那群人設計害死了桓王爺,並嫁禍到了溫恒譽的身上,放了一把火燒掉了他們家,但是《芙蓉心經》卻沒人找到。”他已經從褲中抽出了自己的分身,準備送到我的體內,我急道:“你快告訴我,那些人是什麼人。”他說:“你先讓我上了!”

  我一掌打向他,他立刻撞到了牆角!我直起身穿好衣服,又使用《玉石俱焚》第七式擊碎了石門,門剛碎開便看到了跪在地上哭得眼睛浮腫的白公子。萬沫昂憤怒的叫聲回蕩在整個密室,我也不管那麼多,抓住白公子的手便往外沖去!

 

  第十九章招花惹草

 

  我拉著白公子一直跑了很遠,確認萬沫昂沒有追出來,步伐才慢了下來。白公子好像不覺得累,一路上兩隻紅紅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停下來後,他本來收住的眼淚又洶湧而出,抱著我就哇哇大哭起來:“你和那種死老頭……嗚嗚……你太過分了……”

  他還老說我像小孩,那他這種行為又叫什麼?我輕輕拍拍他的背脊,柔聲道:“不要哭,沒事,那毒蠍子沒拿我怎麼樣。”白公子忽然不哭了,只放開我,眨了眨腫腫的核桃眼,又理了理自己額前的亂髮:“他沒拿你怎樣……他不是說要上你嗎?”我得意地笑了:“沒上成,你沒看到他被我打倒了麼。”白公子眼中的憐惜和溫柔一下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戾氣:“你敢騙我,見鬼去吧!!”說完兩隻手同時拍到我的臉上,發出“啪”的響聲,然後轉身就自己走去。

  我無奈地忍受著那兩個火辣辣的巴掌的“餘韻”,心想我什麼時候騙他了?連忙叫住他:“你去哪。”他沒轉過頭:“不知道!”我說:“弄了半天,還是得找司徒雪天,可惜了,我沒能忍到最後,前功盡棄。”他轉過身又是兩個巴掌合上來:“你還敢說!”我揉了揉自己的臉,苦笑道:“那我們現在就去京師?”他連忙拉住我的手,臉上的笑容又綻放開來:“你是想去見你的桓公子吧,不可以。”

  我的心裡忽然涼了大半截。桓雅文……還是不見的好。他現在過得那麼開心,我又如何忍得下心去打擾他呢。我平靜地笑了:“不會的。我決計不會去找他。”

  及至京師,又花了近半個月的時間。我掐指算著與弄玉相會的時間,也沒有多久了。想著他見到我時會開心卻又假裝不在意的模樣,嘴邊不禁蕩起一絲甜甜的笑意。

  京師街道游目四顧,街市繁華,行人熙熙攘攘,各種建築古樸莊重,街市之上,已是萬燈齊明。各式各樣的宮燈,高懸在宮門和飛簷下,照耀的整個長安城燈火通明,金碧輝煌。京師遠近前來觀燈的百姓川流不息,絡繹不絕。四處人山人海,喧嘩笑鬧,熱鬧非凡。

  我想這個時候去拜訪別人實在是不明之舉,便打算找一家客棧暫且住下。可白公子說難得來皇城一遊,怎麼也要出去逛逛。我倔不過他,也只得答應了。

  華燈初上,自有那平日難得出門的閨閣秀女、小家碧玉也含羞帶笑,出府觀燈。只是觀燈之餘也免不了要留意人叢中的風流才子、青年才俊,私心渴盼天賜良緣就在如此良宵。至於那些王孫公子、士子學生,自然更加留心觀燈的婦人女子之中有無閨閣淑女、絕色佳麗。觀燈之餘,假作斯文,逐豔擇芳,只盼能蒙一二美人青睞。人頭湧湧,熙熙攘攘,好一派盛世之像。

  好容易從人群中走了一段路,便聽到有人說京師第一才女準備當眾獻藝,吹上幾支小曲,作上幾幅對聯送與她相中的男子。往前看去,果真有一位女子站在樓閣上,手握玉簫,顧盼生姿,確實有幾番傾國之色。我心想這女子也比較大膽,可以當著這麼多人獻藝卻絲毫不感到緊張。見人多了,那女子便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小女子不才,希望這幾首曲子不要汙了大家的耳朵才是。也希望桓公子喜歡。”

  這下人們皆是瞠目結舌。有人說:“原來她的心上人竟是酒惠聖人,這該如何是好?才女頗好,可桓公子已有未婚妻霓裳公主,這女子的頻頻示愛恐怕是不了而了了。”我心中一緊,也念不得這女子究竟多有能耐,只是一想到桓雅文在場,就立刻想躲開。我現在想起他離開冥神教時對我說的那句話都還覺得心痛不已,只盼著今天不要再看到他了。

  就在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柔軟若水的聲音從人群中輕輕響起:“在下洗耳恭聽。”我朝那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立刻就看到了那個十分打眼的人。他手中依舊持著摺扇,姿態俊逸,溫文儒雅之餘,竟有幾絲風流之氣。他身邊站著四五個年輕女子,一個個皆是絕色佳麗,她們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了愛慕之情。

  原來九靈說的是真的。桓雅文真變成了一個遊戲花叢的風流公子。

  簫聲吹來,更是幽咽。纖綿柔緩,月色中,像是下了一陣細細的雨。簫聲遠遠傳遍四周,那曲調時已覺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緒。也許是氣力不濟,也許是這古曲一路至今光陰坎坷,簫聲若斷若續並不高亢,女子顫顫的吐納之聲亦可悉聞。

  桓雅文輕輕搖著手中的摺扇,額角的髮絲忽悠揚起,擦過棱角分明的輪廓,醞釀著唇邊清柔的笑。他身邊的一個年輕較小的女子輕聲說:“桓公子,我覺得她吹得不錯,可是人長得一般。”桓雅文嘴角的笑容更濃了:“水兒,女子的美是分很多種的。你仔細端詳她在吹簫時的神態,十足風韻,便可稱作佳人。”

  白公子在我旁邊低聲唏噓:“真看不出來,上次見他還是一副青澀的少年模樣,現在就變得如此油滑,難得啊難得。”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那帶著相思和柔情的簫曲,心中蔓延著物是人非的蒼涼。

  一曲終了,桓雅文收起摺扇,朗聲念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簫聲美,人更美,姑娘果真是第一才女,更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在下佩服。”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謝桓公子誇獎。”桓雅文周圍的姑娘都開始不滿地瞪著那名才女,口中不知在喃喃叨念著什麼。

  我輕輕握住了白公子的手,將他往自己身邊拽了一些,低聲道:“我們走吧。”白公子揚起俏麗的臉,噘嘴道:“你吃醋了是不是?”我放開他,自己往前面走去:“沒有。”他緊跟了過來,我又忍不住補充一句:“只是不想看他這樣罷了。”白公子攔到我的面前,展開雙手對我說:“他這樣其實挺好,你不想看到是不是因為吃醋了?”我怒視他一眼,把他推開,自己朝客棧走去了。

  回到客棧,我是怎麼也睡不著,我就知道如果我再看到雅文,心情一定會很浮躁,結果都到三更天了,我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披好衣服,下了床。

  京師月下,倚窗而坐。一壺清酒,一束桃花。心如燭光,渴望在回憶中點亮。

  人煙漸少,紙燈籠在風中徐徐飄搖。黯淡的燈火照耀下,一個白衣公子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著。

  我立刻站起身,朝底下看去,只聽見那人用低婉的聲音輕輕念著:“落花飛絮,東風薄劣。春光將盡,人去樓空。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念完這一句,他便倒在了路旁,聲音哽咽道:“采……你在哪裡……”

  我緊緊抓住窗欄,咬住牙關坐了下來,不再往外探看。

  忽然,窗外又傳來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老弟,你看那個人是誰?”接著另一個人答道:“那不是桓聖人麼,哥,我們今天賺到了……”那被稱作哥哥的人又說:“呸!什麼聖人!我表妹被他一天迷得神魂顛倒的,現在他醉成這樣,咱哥兩先過去把他教訓一頓再說!”我起來朝外面看去,只見那對兄弟已經沖向桓雅文,其中一個立刻就一腳踢到了桓雅文的肚子上!桓雅文竟沒有閃躲,硬承受了下來。

  我的手緊緊地握成拳,不禁在心底默念:“桓雅文你這笨蛋,站起來還手啊,愣在那裡做甚麼!”年紀較小的那個男子也走過去,朝他的小腿踢了一腳:“桓公子,你不是武功好得很麼?現在怎麼在這裡這麼窩囊?啊?”一邊說還又加了一腳。桓雅文默默承受住了他們的拳打腳踢,只低聲模糊地道:“無論你在不在我身邊……無論你是否喜歡我,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能給的,我都會給你……你幸福就好,你……你幸福比什麼都重要……”

  “哥,你說他是不是瘋了啊?自己在那裡胡亂說些什麼。”較小的男子問他的哥哥,“聽口氣好像是對喜歡的人說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指甲幾乎掐入了皮膚。那幾句話,他曾對我說過。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我怎麼會這麼糊塗……

  “我怎麼知道,媽的,他也會相思成疾?”那人一邊說一邊打他,桓雅文雪白的衣服上霎時又多了幾塊色的污漬。他根本不知道還手!再這樣下去,他會被打死的!

  我實是按捺不住,從客棧視窗跳了下去。那對兄弟一看到我,立刻嚇得臉色都變了。較小的男子道:“哥,完了,有人看到了……”那兄長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怕什麼!你看他那瘦弱的樣子,我們兩個,他一個,還可能打不過他?”

  我根本沒有給他們機會,沖過去就朝兩人的臉上狠狠甩了幾個嘴巴!清脆響亮的巴掌聲傳遍了整條空曠的大街,那兩個男子似乎已經氣極,卻在還沒出手的時候就被我兩拳給打飛了出去,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直到翻起身他們才意識到自己惹錯人了,爬起來就屁滾尿流溜掉了:“哎喲我的媽啊,哥,他哪裡瘦弱啊……”

  我看了看地上躺著的桓雅文,想將他扶回去,可到碧華宅的路我根本不知怎麼走,想帶他回客棧,又怕他醒來看到我。猶豫了半天,終是不忍心蹲下身準備攙他起來。可我的手剛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反手將我拉住,我看見他細嫩的手上擦破了幾個傷口,便更覺得有些心疼他。他虛弱地說:“采……你要我走,我就走,可是你要我怎麼忘掉你……”

  我驚愕地看著他,仔細看了一會才發現他是酒喝得太多,神智不清楚了。他緊緊抓著我的手,手心是溫暖的,指尖卻冰得徹骨:“我每天都在想你,每時每刻都在想……為了忘掉你我去了那麼多我最討厭去的地方,可是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竟變得有些嗚咽。我咬住牙扶他站起身,他卻全身無力,一下癱軟在了我的身上。

  忽然他伸出手緊緊地抱著我,用力到全身都發抖,可我卻感覺不到任何力量。他抱著我的頭,帶著哭腔說道:“哥哥生病了,你立刻什麼都忘了就回去看他,我為你做過再多你也看不到……你要我離開你……”他似乎被嗆著了,乾咳了兩聲:“你害怕哥哥受傷,你就從來不怕我受傷!我到離開你的時候才知道,我在你眼裡什麼都不是……”

  我突然想起那時還說他不要我,可我看著弄玉的眼神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選擇了誰,還任性責備他,動不動就拿他當做激怒弄玉的工具。我越發覺得愧疚憐惜,反手輕輕摟著他,眼眶濕了。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一向從容淡雅的桓雅文竟會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大哭起來:“那樣的話你竟然說得出口……你玩夠我了,所你不想要我了……你好狠的心……”

  我緊緊攥住他的衣服,想要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不要流出,可當我感受到肩膀上的衣料全都浸染了桓雅文溫熱的眼淚時,還是落下了悔恨的淚水:“雅文,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將他的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準備馱他回去,可他卻偏過頭來,重重地吻住了我。

  我腦中霎時只剩下一片空白。鹹鹹的液體滾落到了我的嘴邊。弄玉有些憔悴的容顏一瞬間浮現在我的眼前,清晰,卻又十分模糊。我猛地推開了桓雅文,他無力地摔在了地上。我大罵自己是笨蛋,忘了他酒醉全身失力,我連忙又蹲下身去攙他起來,卻不敢再用臉對著他。

  我馱著他走回了客棧,悄悄走到了自己的房前,正待推門,白公子屋子的門卻突然開了。白公子隨即走了出來,倚在門欄上挑釁地看著我。我突然覺得有些緊張,就像是被妻子捉姦在床的丈夫一樣。可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是有理的,何況白公子又不是我的什麼人,也管不了這麼多,於是便理直氣壯地說:“白公子還沒睡麼。”他對我輕輕一笑,看著桓雅文道:“看樣子你還是把老情人帶回來暖床了。”

  我看了看桓雅文,確認他還處於頭腦昏沉狀態後,便對白公子說:“你怎麼什麼都愛亂想,跟個女人似的。他在街上被人打了,我救他回來,就這麼回事。”白公子挑了挑眉,笑了:“我像女人?”我抿了抿唇,猶疑道:“對不起,我說錯話了。”白公子朝我走過來,雙手勾住我脖子,雙眼中流轉著嫵媚的柔光:“是啊,為了你,我甘願成為女人。你為何還要找其他人?你怕我滿足不了你?”我有些不耐煩地將他推開:“別胡鬧,我先讓他躺下了,其他的一會再說。”

  我扶桓雅文躺在了床上,他在睡著的時候都在喃喃念著我的名字。看著他沉睡時緊蹙著的雙眉,順著額頭流下的細細汗珠,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可手懸在半空中,便又收了回來。

  雅文,我知道你不好過。我恨不得將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跟了弄玉。可是我畢竟只是我,渺小而軟弱,我又如何能夠做到不傷害任何一個人……我捂著自己的頭,矛盾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十章碧華情思

 

  我就這麼守著桓雅文一夜,想了一夜,可越到後來越糊塗。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否喜歡這個人。如果不喜歡,那是他的悲哀。但如果喜歡……那就是我的悲哀。他和弄玉的臉多少有些相似,可其他地方沒有一點共通,我也無法拿對他的感情和與弄玉的相比。

  天邊漸漸透出了一絲灰白色,我起身走到了客棧的行廊上。我剛出去,便遇到了同樣走出門的白公子。想起才對他發的脾氣,我有些尷尬地說:“這麼早就起了。”白公子沒理我,徑直走到我身邊,伏在了護欄上,眼睛看著很遠的地方:“他還在睡?”我點點頭。他說:“其實我是他叫來的。”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他翻了個身,用一隻手撐著護欄,面無表情地說:“我是他叫來的。那一次你和梅影教主從我這裡離開以後隔了大概近三個月,他就來我這裡拜託我替你治療。”我心裡默默算著時間,半個多月後武道奪標大賽剛好舉行完,難道那時桓雅文看到我的臉就來找他了?白公子道:“當時我就在想,這溫采究竟有什麼能耐,竟然會如此厲害,把江湖上的風雲人物全都迷得神魂顛倒的。先是梅影教主,然後是桓雅文,下一個,是不是就是重蓮呢。”

  我垂下了頭,覺得他說的這些話實在令我開心不起來:“不是我的能耐,桓雅文……是被我害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沿著我的下頜輕輕地刮著:“你的確有張漂亮的臉。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優點呢,你毀了容,他們大可以重新找一個就是了。可桓雅文竟然為了你和我上床……”我立刻抬起了頭:“你說什麼?”

  白公子露出了一個極美的笑容:“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長期禁欲的人。脫個衣服緊張得渾身僵硬,插進來的時候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若不是我技術好,估計那天就要變成他最痛苦的一日了。”我一把拎起他的領子,惱怒地說:“見人就要,你是人還是禽獸!”白公子看了看我拎他的手,挑了挑眉,不再說話。我忍了這口氣,將他放下來。

  “那天你要是沒跟著去,梅影教主肯定也會和我做的。我不像你,非要和自己喜歡的人才能做。我也不是大姑娘,怕懷了孩子還要求別人負責。人有七情六欲,對我來說情欲跟食欲沒什麼區別。我餓了,就會去吃飯。想要了,就會去吃人……呵呵,不對,是叫別人吃我。完事後一拍兩散,既愉悅了你,也舒服了我,大家都開心。不過,是人都是以貌取人的。和漂亮的人做,總是比和糟老頭做來得好。”他一邊說,還一邊將手伸進了我的褲子,甚至還學著萬沫昂的稱呼叫道,“溫美人,看你這樣大概幾乎都是給人壓的吧。想不想嘗嘗梅影教主他們那種征服別人的感覺?每一個和我做過的人都會上癮的,試試吧……”

  我將他的手推開:“你既然知道我非要和自己喜歡的人才做,那就請自重。”他忽然呵呵笑了起來:“我可不敢插入你們三個的愛情當中去。你是想告訴我,我白瓊隱是個什麼人,哪敢與高高在上的梅影教主比,對麼。”我皺眉道:“不是這麼回事!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就是他,與他的身份地位沒有關係!”白公子冷眼看著我:“哼,我就看著了,如果哪一天你心愛的教主大人武功全毀,眾叛親離,你還會不會要他。”我冷冷道:“白公子也把我溫采看得太差勁了,愛怎麼想,隨你。”甩下這句話,我便走回了房間。

  其實我原本是想在桓雅文起來之前離開的,可我一進門就看到他已經坐了起來。見我來了,他立刻就看向我,半晌都沒眨一下眼睛。我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全身就像凝固了般,拼命想該說點什麼話,可腦袋偏偏在這個時候只剩一片混亂。折騰了半天,我才勉強擠出了一個挺難看的笑容:“你醒了。”桓雅文點點頭,也笑得很不自然:“嗯。剛醒。”

  又沉默了。看樣子他是想起前一晚發生的事了。我點著頭,眼睛往四處看去,想了半天才說:“我不知道怎麼去碧華宅,所以留你在這裡住了一宿。一會我想去找司徒雪天,你可以告訴我去他府上的路怎麼走嗎?”桓雅文道:“你若是想找他,我把他叫出來就好。”我想我與司徒雪天不是很熟,若是堂而皇之地去他家拜訪,恐怕會引起他家人的不悅,於是點頭道:“好,謝謝你。”可就在我謝過他以後,他的臉色微微黯了下來。

  我知道他是覺得我與他生疏客氣了心裡感到難受,可是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維持與他的距離,不能又一次因為心軟而害了他。

  桓雅文梳洗完畢後,便叫人捎口信給司徒雪天叫他去茶香樓會面。白公子說什麼也要跟著來,我也就沒阻止他。去茶香樓一路上他問了不知多少令人尷尬的問題出來,弄得我和桓雅文更是無話可說。所幸司徒雪天的動作夠快,我們到那裡沒多久他就到了。

  茶香樓乃是京師第一茶樓,方進去便聞到一縷淡淡的茶香飄逸出來。幾個小二手中拎著長嘴壺在樓道間忙碌穿行,壺嘴處冒出寥寥氤氳,伴隨著茶的香味懸遊在整個大廳。一見著我們來了,掌櫃的竟親自走過來道:“今兒個小店竟有貴客光臨,司徒公子,桓公子,還有這兩位公子,請進請進。”說罷帶我們走進了裡屋,安置我們坐下。

  一壺柳眼茶。淡綠色的嫩茶葉尖靜靜懸浮立在滾滾開水表面。司徒雪天撐開題了瘦金字體的雪香扇,若有若無地搖著,眼角微微露出欣喜之色:“許久沒見溫公子,有何指教?”我開門見山道:“我想詢問有關家父溫恒譽的死因。”司徒雪天一下變得十分嚴肅:“這可不是小事。看在桓大哥的面上,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我知道的。只是你的口風一定要緊。”

  我點點頭,看了一眼正端著茶杯撥弄茶水的桓雅文,道:“司徒公子知道哪些事,溫某一定不會多言。”司徒雪天道:“溫大俠是如何死的,我不清楚。但是我可聽說過令慈是位絕色女子,當時江湖上許多男子都對她懷有愛慕之情,包括鬚眉道長,包括……”他說到這,看了一眼桓雅文,不再說話。桓雅文似乎不大在意,只輕聲道:“包括家父。”

  我說:“這個我知道。我去向‘雪豹沙蠍’夫婦打聽過,他們只告訴了我,我父親的死因與武當有關,又說桓王爺是被一群人謀害的,還說那群人殺了桓王爺以後便嫁禍到了我父親頭上,然後放火燒……”說到這裡,我睜大了眼,再說不下去。桓雅文和司徒雪天的動作同時停了下來。

  白公子倒是端起一杯茶,輕輕品了一口,笑道:“溫采,說你笨你還真笨了。你若早點告訴我萬沫昂那老賊對你說了什麼話,我們還有必要大老遠跑到京師來麼。現在知道答案了,你打算怎麼做?”我的手緊緊握住了茶杯,杯中仍在冒著霧氣的茶水濺了出來:“直接去武當,殺了鬚眉。”

  可白公子卻是搶過桓雅文的摺扇就往我頭上敲來:“我真受不了你了,裝什麼大俠,你要殺他,也要有那能耐才行。找人幫忙吧,嗯,你的梅影教主不錯。”我覺得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看了一眼桓雅文,他的嘴唇微微發白,安靜得讓人有些心酸。我搖了搖頭:“不找他。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什麼事都麻煩他。”白公子添油加醋地冒出一句:“嘖嘖,他不是你的命麼,你這又不想麻煩他了?要剔除武當,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吧。”

  他這句話一出,司徒雪天和桓雅文都沉默了。可能是因為被弄玉養大的,我對門派鬥爭沒什麼概念,武當這種在江湖上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門派對我來說也就只是個門派而已。可對桓雅文他們這樣的正派子弟來說,武當是權威。所以,無論鬚眉做的事多麼不齒,他們也不會去攻擊他。

  我連忙轉移話題道:“司徒公子,今天真是謝謝你了。”司徒雪天笑著擺了擺扇柄:“桓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更別提他的心上人了。”又冷場了。我窘然地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白公子的聲音又突然響起:“他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那他的心上人是不是就是你的心上人?”

  此話一出,幾人更是無言以對。我一把拖起白公子,道:“司徒公子,改日溫采一定登門拜訪。告辭。”然後拉著他就往外沖,也沒叫上桓雅文。白公子還一邊不知好歹地說:“你真是個禍害,連‘玉面書生’都給你迷倒了,小采采,我越來越崇拜你了……”

  隔了一些時日,我才知道與桓雅文出來這麼一次,江湖上便又開始沸沸揚揚傳說我拋棄弄玉跟桓雅文複合的消息。其實我並不是很在意別人說我,可我害怕弄玉會胡思亂想。離半年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倘若我在這段時間內無法報仇,也只得回去找弄玉幫忙了。

  風清月白,水木清華。夏季碧華宅後院,點點螢火蟲在暗中盈盈飛舞。魚池中的火紅鯉魚在暗的包圍下散發出絳紅色的柔光。池面波光粼粼,偶爾蕩漾出一團團如許多珍珠滾動般水花。我蹲在魚池邊,看著滿池遊動的紅色鯉魚,昔日在碧華宅的種種一瞬間又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不知什麼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看到那雙倒映出斑駁柔光的白靴,我不由想,一個玉潤冰清的人,就連裝束都是純潔乾淨的。我沒有抬頭,只出神地看著魚池,問道:“這麼晚還沒睡?”桓雅文走到我身邊蹲下來,像個孩子一般抱住了自己的腿:“睡不著。”我笑了笑,也不管他看到沒有,便不再說話。

  “你想好如何對付鬚眉了麼。”他歪頭看著我,雙眼明亮如同水面的波光。我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朝池中丟去,鯉魚立刻就散了開來,水面蕩漾起一圈圈晶瑩的漣漪:“沒想好。大概我還是要回去拜託他……我還真是沒用,什麼都不能自主。”桓雅文道:“這不怪你,只是對方太強。要不,我幫你。”

  我無奈地笑笑:“不用,我不混江湖,不怕別人胡說。你的名譽很重要,不要因此被人誹謗了。我在你這也住下十來天了,再拖下去不是辦法。隔兩日我就去武當山探探情況罷。”說到這,我覺得腳上有些麻痹了,站起身子,甩了甩腳。桓雅文隨著站起來,輕輕握住我的手:“要報仇,以後有的是機會,不要急於求成。”

  我像是被燙著了般立刻甩開了他的手,有些尷尬地說:“我知道。”

  月光如水傾斜而下,與螢火蟲的光相互輝映,點亮了整個庭院。桓雅文的身軀在月色中顯得有些單薄。他微啟有些失色的嘴唇,輕聲道:“我真的變得貪心了,已經無法做到得到再放棄……”他說到這,頓了頓,又道:“或許,我從未得到過。或許……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編織的一場夢而已。”

  夏季黏濕溫和的風輕輕吹過,螢火蟲的光芒明亮如繁星。我的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褲子邊緣,拼命逼著自己不能心軟,平靜地說:“你有沒有得到過我,其實我們彼此都很清楚。我很對不起你,可我真的沒有辦法。”桓雅文微微蹙眉,眼中流淌著若有若無的憂鬱:“我不介意和哥哥分享你,你只要讓我待在你身邊就好……”

  我睜大了眼,根本無法相信桓雅文居然會說這種低聲下氣的話。我立刻意識到了一種邪惡的念頭在我腦中打轉——如果可以同時擁有雅文和弄玉,如果弄玉也答應……那種欲望幾乎將我的理智攪成一團亂,我矛盾地掙扎著,深呼吸了好幾次,最後真想狠狠給自己一個耳光!我真他媽不是人!

  我提了一口氣,竭盡全力大吼道:“你不介意我介意!!一個人的心無法容納兩個人!就像弄玉只喜歡我,我也只喜歡他!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剛說完這些話就又後悔了。桓雅文的眼睛變得紅紅的,好像我再吼一句他就會哭出來似的。我慌張地沖回了自己的屋子,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進屋後,我沒有點油燈,直接沖到床上去躺著。沒過多久便有人點著燈走了進來。那人將油燈放在桌子上,發出吭的一聲輕響。我眯著眼坐起來,才看清了來人正是白公子。他款款走到我的身邊,沖我溫柔地笑了笑:“你還真是挺噁心的,又開始一腳踏兩船了。”

  “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有些懊惱地看著他說,“是我對不起他,我騙了他的感情,還騙他上了床……現在看到他變成這樣,我就算是聖人也沒法做到不心軟……”

  白公子手裡拿著一個小盒子,用手緩緩在上面撫過:“哦?是麼,原來你還和他有過一腿,那你一定不介意和我有一腿了,嗯?”他說完這句話,便把盒子打開,在我的鼻前掃了一下。我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你……你給我聞的是什麼?!”他淺淺地笑著:“春藥罷了。”

  ***

  好像我更新得越勤奮,霸王的人就越多……你們怎麼就可以這樣對待一個比蜜蜂還勤勞的作者呢?你們良心不會感到不安嗎?

  我錯愕地看著他:“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走到我身邊坐下,不緊不慢地解開了自己的衣帶:“我知道。”我大怒:“你簡直是不可理喻!!”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在地上,他狠狠撞在地上,桌上的花瓶立刻砰的一聲摔成了碎片。白公子勉強撐起身子,胸前抽搐了幾下,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口中噴出,可他又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我迅速拿起身上的衣服,打算穿好沖出去,可身上一下就變得燥熱起來。我的額頭上冒出了絲絲細汗,雙頰也開始發燙,我心裡不禁驚歎他這藥的效力未免來得太快,片刻便起了作用,當下倒在床上蜷縮著身體,不敢再動一下。

  白公子坐到我的身旁,細細的手指在我身上緩緩遊移,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就像是羽毛輕輕拂過,卻又熾熱如火。我往牆壁靠了一些,已經接近了失去意識的邊緣。白公子將我翻過身對著他,嘴邊露出了一絲淡而恬靜的笑容,他撥開我碎散的留海,伏下身來蜻蜓點水般地吻著我。冰涼的長髮劃進了我的領子,就像是一絲絲薄冰落下一般。他的吻一深入,我終於完全失去了理性,將他抱在了我的身上。

  白公子小小的臉上泛起了桃紅色的浮雲,嬌笑的樣子讓人看了不禁心神蕩漾。他雙手撐在我的胸前,低下頭一邊細細地吻著我,一邊脫自己的衣服,探得越深,我的頭腦越不清醒。直到他身上幾乎是一絲不掛的時候,他才將我放了開來,雪白如凝脂般的皮膚像是輕輕一碰就會碎似的。

  他急促地喘著粗氣,似乎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別人進入。我這時才知道,他說的沒有錯,當一個男人看到另一個男人因為自己的愛撫而變得嬌喘不已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的征服欲得到了滿足。或許弄玉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

  弄玉。一想起這兩個字,我的心底就像是被針狠狠地紮過一般疼痛。我的欲望頓時消退了大半,猛然坐起身,將白公子從我身上挪開,一把將床簾上的掛鉤扯下來,壓在了自己的喉嚨上:“給我解藥!否則我就自刎!”

  我的眼睛燙得難受,就像發了高燒似的。本來我是想威脅他的,可又覺得那種行為實在是不齒,做不出來,也只得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白公子頓時就像愣了那般,也不用東西遮掩住自己的身體,只是呆呆地看著我。

  身上的欲火似乎又一次被點燃了,也不知這春藥要掀起幾次使人犯罪的浪潮。我將那掛鉤往自己的脖子又抵深了一些,疼痛將淫欲壓抑住了些,一絲血從皮膚從浸了出來。白公子癡癡地凝視著我,許久才緩緩說道:“你寧可自殺,也不願意和我發生關係……?”看到他那副失神的樣子,我多少有些不忍,只得狠下心咬牙道:“我不能背叛他!”

  白公子茫然地點點頭,從他脫下的衣裳裡拿出那個盒子,放到我的鼻前又晃了晃:“休息一會就好了。”說完,便又出神地坐在那裡不動,眼中的光芒早已消失不見,像是失去了生命的布娃娃一樣。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一時亂了手腳,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打諢道:“白公子沒必要這麼失望吧,我……我又不是那種床上功夫很好的人,找什麼人都比找我好……來,我幫你把衣服穿上。”

  我心想他肯定是沒有在床上被人家拒絕過,所以此時大抵是受到了打擊。我剛拾起衣服想替他穿上,他卻一下將我的手打開了。我有些不大開心了:“你到底想怎樣。”白公子看了看我,眼中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溫采,我真不知該怎麼說你好,多少人對白少爺我垂涎三尺,你真是太沒情趣了。”

  我開始還當他是受到了委屈才這麼說,沒想到這小子的神經根本就是石頭做的。想是這麼想,口氣卻軟了下來:“我是沒什麼情趣。”白公子歎了口氣,卻還是擺出了一副傲慢不遜的模樣:“算了算了,反正找誰都可以,你不就長得好看了點,拽什麼。白少爺我走了。”說著便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拿好衣服穿在身上,就踉蹌地走出門去。

  我坐在床上發呆了許久,才披上外套跟著走出門去。結果剛出門,便看到了蹲在房門前的白公子。他抱著自己小小的身軀,頭埋進雙腿,瘦削的肩膀不住顫動,也不知是冷了還是在哭泣。我蹲下來看著他,他像是受到感應一樣抬起頭,露出了一雙紅紅的眼睛。我略感驚訝,道:“你怎麼哭了。”

  他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你拒絕了桓雅文。”一提到這個名字,我的心情又變得有些低落。我乾脆坐下來,背抵在冰涼的門板上:“我已經不知如何補償他了。是我的錯。”白公子道:“當時在金沙毒蠍那裡的時候,你是寧可讓他上你都不願意殺了桓雅文。天知道你心裡有沒有他呢。”

  我無奈地笑了笑:“或許吧,我不知道。有的時候我會想,是不是該和他在一起……可我捨不得弄玉。”白公子一拳敲在我的腦袋上,我捂著腦袋喊疼,他卻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假如我喜歡你——我是說假如,那我想我是決計不希望你這麼做的。付出是我的事,願不願意要我是你的事。這分明是兩件事,你竟不懂如何分辨。”

  我有些迷糊地看著他:“你和桓雅文不是同一個人。”他輕笑了一下,道:“任何人都不會希望自己得到的是施捨。就拿你和梅影教主來說吧,你喜歡他,如果他不喜歡你,可他卻因為覺得對不起你而和你在一起,你會有何感覺。”我說:“我會覺得那是對我的侮辱。”他說:“那就是了。你現在如果勉強接受了桓雅文,那也是對他的侮辱。”

  我和他聊到很晚,越發覺得白公子是一個好人,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可是,到最後我都沒來的及問他是為什麼而哭。

  ***

   第二一章黃龍洞穴

 

  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弄玉來到了碧華宅,坐在床旁邊看著我,輕輕摸著我的臉,告訴我他想我了,低下頭吻了我一下,然後便離開了。起來以後我才覺得無比荒謬,那夢真實到我都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了,還害我緊張興奮半天。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概是我真的太想他了。半年就快要到了。

  兩天后的清晨,我留下了字條,告訴桓雅文和白公子我要去探尋殺我父母仇人的消息,查好以後我就去找弄玉,就不回來了,然後一個人悄悄離開了碧華宅。

  在碧華宅的幾日我的身體養得很好,幾日後我就到了武當山。五裡一庵十裡宮,丹牆碧瓦望玲瓏。都說巍巍武當,橫空出世,樹起八百里武林雄風。上溯周秦,下始今朝,武當功夫,高人輩出,不計其數;其門徒廣及大江南北,黃河上下,晏文修武,蔚然大觀。可這武學開創老祖武當派出卻了個鬚眉這麼個敗類掌門,還真是川澤納汙,山藪藏疾。

  很輕鬆就躲過了山腳幾個看守弟子的眼線,一路小心試探著往上攀爬,卻發現山上美景紛呈,百花爭豔,萬品吐馨,姹紫嫣紅,香氣撲鼻。尤為可觀的是那些千姿百態的奇松和栩栩如生的怪石。滿山遍野蒼翠蔥蘢的古松,有的高大參天,有的低矮匍地;有的探身危崖,有的置身峭壁,景色奇異,倒頗添一番奇偉的韻致。

  直至山頂,搜尋了數個大殿,都未曾找到鬚眉的所在,我料想他定是有事離開了武當,也不知道他的房間在何處,這下待下去根本是膠柱鼓瑟,無法尋根究底。我躲在大殿的樑柱上待了幾個時辰,終於聽到了兩個弟子的對話,說鬚眉正在黃龍洞裡,問他在做什麼,兩人皆不知曉。趁其中一個走了以後,我從樑柱上跳下來,那弟子被嚇得立刻張了嘴想喊救命,我一下就點了他全身的幾處大穴,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頭能動了。

  我捏住他的脖子,低聲道:“你還想不想活命?”他用力點了點頭。我眯了眼看他:“我給你解開啞穴,你告訴我黃龍洞在何處,你要是敢大叫,我今天就用小刀子把你切成一塊一塊的,聽到沒有。”他又用力點了點頭,我見他嚇得臉都白了,便解開了他的啞穴,但是手還是放在他的脖子上。他說:“黃龍洞在古神道通往金頂的路上,在紫蓋峰懸崖之中。”他剛說完,我立刻就朝他天靈蓋輕輕一擊,大概要幾個時辰才會醒過來吧。

  沒過多久我就找到了黃龍洞,洞內空氣幹而不燥,潤而不濕,清幽涼爽,可我渾身上下都緊繃了起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中了鬚眉那老賊的奸計。洞裡有一泓泉水,四季不竭,水花拍打聲如珠玉,清冽而玲瓏。我小心翼翼地沿著石壁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了有人站在那裡。只見幾個穿著黃色道袍的弟子正圍成一個圈,卻沒見鬚眉的影子。我正準備往前走去,後腦勺卻忽然被擊中,立刻就失去了意識。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被關在了一個木箱子裡,我眼前開了一個裂縫,剛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只見一個皤然老道正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果真又是鬚眉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我被點了穴,想用桓雅文教我的《素蘭心法》自己解開,可猛然想起當初學這一招的時候自己偷懶,只學了第一重,解穴的時間起碼要一個時辰。再說就算我的穴道解開了也沒有用——我的四肢都被鐵鍊綁住了。

  鬚眉站在一個人面前,他的背影將那個人的臉擋住了。我只看到那個人的身上到處都是血跡,渾身無力地躺在地上。鬚眉一腳踢在他身上,他沒發出一點聲音。鬚眉有些窩火地罵道:“媽的,你們這群廢物!他怎麼到現在還是一聲不吭的?!”鬚眉身邊的弟子連連下跪,都忙哀求道:“掌門,我們已經把能用的刑罰都用在他身上了,再這樣下去,會死的……”

  鬚眉皺著眉,滿臉的皺紋都被疊在了一塊,就像一塊失了水分的髒抹布,看上去真是醜陋之極,他喃喃道:“現在還不能讓他死……”又是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他還是默默地承受住了。鬚眉四處踱步,似乎正思考著什麼東西。

  我這才看清楚了那個人的相貌。血跡斑斑的身體,殘破襤褸的衣服,遍及全身的傷痕,憔悴蒼白的面容……我心道自己是眼花了,於是用力眨了眨眼,可那個人的容顏依舊沒有改變。

  是弄玉。

  一直激勵著我前進的精神支柱在這一瞬間坍塌了。前方看不見一絲光芒,我只覺得自己頓時仿佛墮入了暗絕望的囹圄。

  鬚眉弓下身子看著他,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和滿口的牙,極醜的臉和完美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梅影教主,你不是拽得很麼,你當時在武道大會上那股囂張勁呢?怎麼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一邊諷刺他,一邊用手用力拍了拍弄玉的臉。弄玉鄙夷地看他一眼,避了開去,仿佛連看他一眼都嫌多餘。

  鬚眉勃然大怒,大吼道:“你現在武功全廢了老子看你還怎麼拽下去!!”

  武功……廢了?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弄玉,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變得冰涼徹骨。我離開冥神教的這幾個月,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冷汗從我的額頭上漸漸滲出,我拼了命想要解開穴道,可我修煉不夠,即使用光所有內力,都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解得開。

  “你現在就是一個廢人,你懂不懂?!廢人,賤種!”鬚眉大罵道,揚手便甩了他兩耳光,尖銳響亮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洞穴。弄玉的頭偏向了一邊,緊緊地咬著牙關,他口中一定含著血,可我知道他不願意吐出來。無論他受到了怎樣的苦痛和折磨,他都不願意放下自己的驕傲和尊嚴。但他越是這樣做,我就越感到心疼。

  鬚眉用那只乾燥如古樹般的手揪起了弄玉臉上雪白的皮膚,道:“那麼多人為了武學放棄了情愛,就只有你,十足一個蠢貨,為了個低賤的男寵,竟連自己小命都不要跑到京師去看他。要不是忌諱著天涯和閔樓,我早就去冥神教上剷除你的,沒想到你自己反倒出來了,可你看到什麼了?啊?你親愛的男寵躲在了你親弟弟家裡,做了什麼勾當?”

  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和他怎麼樣,我一直想的都是你!!我急惱地想要解釋,可是這些話也只能憋在心裡。原來那不是夢,他真的有去看過我……我,我怎麼這麼傻……

  弄玉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虛弱卻異常鎮定:“這些就不勞煩鬚眉道長費心了,他就是三心二意也沒什麼,我也只要他一個人。倒是你,一個六根清靜的老道士,管別人年輕人談情說愛,也不怕說出去給人笑話了。”鬚眉的臉霎時氣成了豬肝色,氣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你……”他正抬起腿準備又踢弄玉一腳,卻沒有下手。

  他突然笑得有些詭異。漸漸的,那個笑容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猙獰:“你們全部給我過來!”那群武當弟子紛紛站起身,圍到了鬚眉身邊。鬚眉又大笑了一陣,陰森森地說:“你們給我上他。”

  ***

  偶想再問一次……你喜歡的主角配角是誰?討厭的主角配角是誰?

  (采兒,我相信後者你一定能奪冠的)

  眾弟子怔住了。他們畏懼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弄玉,都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

  鬚眉又大罵了一聲:“還需要我重複一次麼,給我上!你,你先來!”說完,拉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弟子走到了弄玉身邊,一下推他撲在弄玉身上。弄玉似乎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微微抬起頭,眼神迷離地看向了他。

  那個弟子看著弄玉半裸著的肩膀,眼神卻忽然變得十分危險,所有的淫欲都在他赤裸裸的目光透露出來。

  我的喉間像是被什麼塞住一樣,呼吸變得困難了。

  他將手伸到了弄玉的白皙帶血的肩膀上摸了一把,爽得重重籲了一口氣,眼中直露的色欲越來越明顯,竟一手撕開了弄玉的褲子!

  弄玉的身體忽然緊繃。他大概已經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驚駭之極,伸出手想用力推開那個弟子,可是他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得睜大了恐慌的雙眼看著那弟子欺上了自己的身體。那弟子一下撕開了自己的褲子,巨大的性器便一下彈了出來。我看著那人醜陋的臉和骯髒的身體,覺得五臟六腑似乎都在被胡亂攪拌似的,噁心到了極點。

  弄玉不斷往後退縮,想竭力逃開這一場即將到來的浩劫。可是那弟子抓住了他的雙腿,將他硬生生地扯了回來,高高舉起他的腿,毫無顧忌地將自己堅硬如烙鐵般的分身塞進了他的身體!

  弄玉倔強地咬住了嘴唇,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我看著那人在弄玉體內猛烈抽插,腦袋嗡嗡作響,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只是覺得心已經絞痛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了。

  不,不要,不要,弄玉,不要這樣對他……一陣又一陣的轟鳴聲衝擊著我的整個頭顱,幾乎令我昏厥過去!

  那是弄玉……他怎麼可能承受得住這種欺淩。他一直那麼高高在上,怎麼可能容忍別人如此玷污他?!

  我的眼淚終是滾了出來。大顆大顆落在了我的頸項間,順著皮膚滑落進了衣領。

  弄玉沒有叫,只是用厭惡且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在自己的身體內大肆挺進。他的穴口慢慢開始變得紅腫,幾乎可以看到猩紅的血絲,可他只是緊緊地咬住牙關,雙手抓著自己的大腿,指甲變成了皚白色,卻不發出一點聲音。

  那弟子在他身體上到處亂摸,就像恨不得想要將他給吃進肚裡一樣,眼中蕩漾著激情和淫靡的光芒。他連續在弄玉體內射了兩次,才精疲力竭地離開了。

  弄玉趴在地上,下身連挪都不敢挪一下,虛弱地喘著氣,額頭上的汗液大顆大顆地落下。似乎他的反應沒有達到鬚眉預想的效果,鬚眉蹙怒地看著他,道:“其他的還愣著做什麼?都給我上!”

  這次沒有人在退縮了,幾個弟子似乎看到第一個弟子嘗了甜頭,都爭先恐後地蜂擁而上。

  我的意志已經完全崩潰了。眼睜睜地看著第二個弟子又沖上去,禽獸般野蠻地撕扯著弄玉的衣衫,也不管他的身體是否還承受得住,一下將自己粗壯的分身捅進了弄玉的後庭!又一個弟子用手捏住了弄玉的牙關,將自己的碩大硬塞弄玉的嘴巴,弄玉幹嘔一聲,卻又被他捏住了嘴不能合上,只能任憑那人的性器在自己口中亂捅衝撞。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做了多少次,我都記不清了。到最後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人一定不是他……一定。

  弄玉終於體力不支,昏過去了。

  一桶涼水毫不留情地潑在他的身上。他輕輕咳嗽幾聲,才抬起頭,雙眼模糊地看著周圍,但是一看到鬚眉,眼中又透出了憎恨的光芒。鬚眉蹲下身,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正準備去找溫采那個小子,沒想到他自己竟然就送上門來了!”他輕輕挑起了弄玉的下巴,笑容齷齪到了極點。

  弄玉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原本已經變得麻木不堪的雙眼忽然露出了惶遽而悲涼的神情:“不……不要讓他過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牙關微微緊縮,握緊了雙拳,但是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和陰騭:“你若是叫他來……下場會怎樣應該很清楚。”

  鬚眉又摑了他一耳光,他的半邊臉立刻就紅了。鬚眉大笑道:“哈哈哈,你終於知道說話了?我怕什麼,你今天沒法活著走出這裡!我一直在想,如果讓你的寶貝男寵看到你被人強姦,他會是什麼感覺呢?”說完,他拍拍手,我眼前的木板立刻就被幾個弟子打開了。一個弟子將我推到了石床前跪下,鬚眉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弄玉看,似乎看到弄玉痛苦便是他最大的樂趣。

  弄玉的全身已經完全僵硬了。仿佛那一瞬間,連呼吸都被掠奪了去。

  泉水從道旁潺潺流過,擦在泥土中,立刻洇了開去。弄玉頭髮上和身上的水順著他的身體流了下來。他就這麼一直凝視著我,似乎已忘了如何掙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忽然,鬚眉將他拽起,扔在了石床上。弄玉重重地撞在堅硬的石板上,披掛在身上的衣服滑了下來,落在了他的手腕處。身體的曲線即便是在傷痕累累的情況下,看上去都依舊完美而又誘人。

  他的眼睛卻一直盯著我,一直沒有移開過。那樣的目光仿佛要看到我的心底去。

  心痛得無法呼吸。

  鬚眉粗暴地撇開了他的雙腿,扣在了自己的腰上,弄玉用力想合攏,卻被他又一次殘忍地扯了開來。

  他一邊連連往後退,一邊手忙腳亂地將衣服披在身上,似乎在努力遮蓋住自己身上露出來的任何部位。鬚眉卻一把攬住了他赤裸光滑的背,用另一隻枯槁的手在他胸前的凸起上亂擰,他瘋狂反抗著,卻被鬚眉一把抓住了雙手,脫去了自己的褲子,將他的一隻腿抬起來,狠狠插了進去!

  弄玉終是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鬚眉卻毫無憐惜之情,像發瘋了一般在他身體裡抽插,殷紅的血液順著白皙的大腿流了出來。

  我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不正常了。

  鬚眉每一次的進入都將弄玉的身體高高撞起,每一次的進入都像一根針在狠狠紮著我的心。

  厚重尖銳的石板在他如玉般光滑的背脊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跡,弄玉轉過頭,漆明亮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他顫抖著蒼白乾涸的嘴唇輕聲喊著我的名字:“采……采兒……”

  他的聲音因為身體上的劇烈疼痛也在微微顫抖,我吞了口唾沫,很想告訴他要堅強,不要害怕,有我陪著他,一切都會好的。

  可我只能是睜大眼看著他,看著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模糊,看著整個世界在我眼前搖搖欲墜。

  弄玉卻仿佛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柔聲說道:“采兒……我不痛,我不害怕,有了你……我……我什麼都不怕……”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幾絲堅毅:“采兒,把眼睛閉上……不要看我了。”聲音雖然微弱,卻依舊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心如刀割,卻無法挪開眼睛。

  鬚眉抽了他一嘴巴,大罵道:“你他媽還有時間和他講話?看樣子還不夠痛?”說完,又猛然將自己的性器抽出來,帶出了一絲血,又狠狠插了進去!他用力將弄玉的雙腿撇開到最大程度,以對一個男人來說最屈辱的姿勢騎在他的身上,瘋狂搖動著自己的身體……

  弄玉的似乎又要暈過去了。可他還是努力睜開了雙眼,歪頭看著我,低聲叱道:“不要再看我了……聽話,閉上眼睛。”

  可我真的像是失了魂一樣,就這麼傻傻地看著他。

  到最後,他的聲音細不可聞,竟帶著一絲低聲下氣的哀求:“采兒……不要看我……不要……求你了……”

  不要看我……我求求你,不要看我……

  這個時刻,我的腦海中竟浮現出了他站在群雄面前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模樣。

  弄玉眼角的朱砂痣像極了一滴晶瑩的淚珠,正泛著黯淡無力的紅色光芒。

  他微弱的呻吟聲幾乎已經快要消失了,纖瘦的身體就像是在大海波濤中搖搖欲墜的扁舟,隨時都會被風浪卷走。

  沒過一會兒,他開始猛烈地咳嗽,可鬚眉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很快,鮮血從他的嘴裡大口大口地湧出!

  我痛苦地閉上眼,不敢再繼續往下看。

  整個洞穴寧靜而淒冷,弄玉的劇烈的咳嗽聲就像是瀕臨死亡的鳥兒悲泣的哀鳴,在空曠的洞穴裡陣陣回蕩。

  他是弄玉,他是我這一生最愛的人!我他媽我寧可讓自己受到這樣的罪也不要看到他這樣被糟蹋!我是孬種!

  當鬚眉將自己從他身體中抽離的時候,我的經脈忽然被打通了。那一瞬間仿佛真的是世界末日似的,我竟一下就衝破了鐵鍊,鏈條頓時炸了開來,滿天飛舞。

  我什麼都沒想,便倏地跳起身,一掌打在了鬚眉的身上!鬚眉一個猝不及防,被推倒在了地上。這一掌用足了十成力氣,估計他暫時是爬不起來了。

  我沖過去,兩下將那幾個弟子擺平,慌忙背起弄玉,拼了全力,逃出了這個洞穴!

  一望無垠的草原。漫山遍野繁花盛開,芳草萋萋。

  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總算是逃過了武當山弟子的追殺。

  我坐下來,拖掉自己的外衣,裹住了弄玉的身體,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弄玉嘴角的鮮血已經乾涸,凝結成了血塊。他睜著那雙清剔透的雙眼,呼吸已經變得十分微弱。我的整個身體都在劇烈發抖,連說話都說不清楚了:“我、我……我,我給你輸、輸真氣……”弄玉微微搖了搖頭,輕輕咳嗽了幾聲,又有不少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沾染了我的衣襟:“采兒……采兒……”

  “我在,我在,我在!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什麼都做,我什麼都願意做……”我緊緊抱著他的頭,他的身體,痛哭流涕,嗚咽聲在整片草原內陣陣回蕩。

  “采兒我想你……好想你……”他用那雙噙滿了淚水的眼睛看著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想你……你親親我,好嗎……”

  我用力點點頭,低下頭去,輕輕含住了他失去血色的唇,伸出舌來細細地舔著那薄薄的乾燥的嘴唇,努力讓它變得濕潤一些。他極是溫柔地回應著我,濕蠕柔軟的舌與我的舌輕柔纏綿著。

  我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臉頰上,滾燙如同我那顆已經快要燃燒怠盡的心。

  他冰涼的手緊緊抱著我的腰,頭靠在了我的胸前,神色安然而又寧祥:“現在,采兒也會心疼人了……你以前最喜歡這樣抱著我……”我依然只是用力點頭:“好,好!我們一輩子就這麼抱著,再也不分開了……”

  他抬頭看了看我,眼中露出了欣喜而天真的神色,以往的邪佞和驕傲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慢慢綻放出了如紅梅般絢爛的笑容。隨即他又靠在了我胸前,聲音幾乎已聽不到了:“采兒……我們退出江湖,幸福過日子,好不好……”

  我用手指輕輕擦著他眼角即將流下的眼淚,急道:“好,我們現在就走,回我們的小屋隱居,再也不回來了……”

  “不可以騙我,拉勾……”他虛弱地笑著,伸出了自己的小指頭。

  我用自己的小指頭勾住他冰涼的手指,十分不爭氣地大哭著:“我不騙你,玉,我永遠不會騙你……”

  他看著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慢慢閉上眼睛,勾著我指尖的手松了下來。

  茫茫草原上,唯有和逸著鮮花芬芳的煦飄春風,正夾雜著初夏的香味,徐徐吹過。

 

  番春臨宅第

 

  大年三十夜,春節前夕,家家戶戶打掃房屋,置辦年貨,貼春聯,掛年畫。我們還在前往武道奪標大會的路上,便停在巴蜀一帶某個較為繁華熱鬧的小城鎮。弄玉在這裡買過房子,所以除夕之夜我們便可在這裡守歲。

  隆寒的夜晚,松柏之茂,大雪紛飛。我站在宅院中,看著炯冷帶著絲絲螢光的滿地瑞雪,雖冷卻未覺孤寂。輕輕呼吸著都會有如細雪般的白霧繚繞而上,在夜中尤顯飄兀。

  小坐在炕前取暖,兩隻小手被火光照得紅紅的。天涯和閔樓二人都在大廳內指揮一同前來的弟子收拾東西,屋內搬東西的碰撞聲、掃地聲和他們的喧嘩聲混在一起,讓這原本空曠的房子一下變得熱鬧起來。

  棕色的屋簷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乍看下去就像給房屋披上了一件白色透明的輕紗。一陣涼風吹過,我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冷戰,轉身準備走進去烤火,結果撞上了剛走出來的弄玉。我往後退了一步,籲了一口氣:“呼,你嚇死人了。”弄玉輕輕刮了刮我的鼻子,佯怒道:“你很喜歡大冬天站在門外受涼是不是,已經給我逮著好幾次了。”

  我聳聳肩,道:“我在裡面又幫不上忙,只占了地方,而且屋子裡太悶,只有跑出來瞎逛了。”弄玉回頭朝房裡看了看,又轉過來說:“那你來找我不就好了。看雪花很有意思麼。”我朝他做了個鬼臉:“也比看你好。”

  弄玉不但沒生氣,還優柔地笑了起來,眼角的那顆淚痣看上去就像是一顆水紅色的寶石,在夜中看上去尤其明顯,一閃一閃的,好看極了。我從來都很喜歡他的笑容,那樣柔美的眼神總是會讓我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輕輕捧著一般,溫暖而舒心。我想我是又一次盯著他的臉走神了。他故作委屈道:“采兒,你又嫌棄我了。”

  “我什麼時候沒嫌棄過你。”我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他立刻抓住了我的手,撒嬌道:“采兒,好疼……”我立刻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渾身忍不住抖了抖:“你叫我的名字能不能不要這麼酸,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麼噁心?”他笑得更深了,將我抱住,湊過來輕輕吻著我的眉毛,我的眼角:“你不喜歡?”

  弄玉身上的香味淡淡的,混著冰冷的空氣,隱隱飄到我的鼻間,我像是醉了般閉上眼,靠在他的頸項間,輕輕在他微涼的皮膚上蹭著:“……不喜歡。”弄玉笑出聲:“采兒,你這毛病老是改不掉。不過……這樣逗你才好玩。”我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朝他胸前捶了一下:“誰要給你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弄玉抱著我的腰的手微微一緊,我不由得有緊張了些,便聽他在我耳邊調笑道:“我怎麼記得你老喜歡說自己是小孩?”我突然想起原來我說自己也是孩子時,他回答說我是個被開發過的孩子。想著想著,低下頭,臉竟開始發燙了。弄玉低頭看我一眼,冰涼的手背貼在我的臉上:“你的臉好紅,發燒了?”

  我聽他那說話的口氣就不對,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結果對上了他戲謔的目光,臉更是滾燙得厲害。他悄悄在我耳邊說:“還是……我的采兒想到了什麼不該想的事情?”我鼓起了腮幫子,橫眼看他,心想還不都怪你,卻又說不出話,就任憑他占我口頭上的便宜。這個笨蛋還真是無聊,都二十來歲的人了,還以欺負別人為樂趣。

  就在這個時候,弄玉身後突然傳來了閔樓的聲音:“教主,房間都整理好了,現在叫他們去備飯……”結果說到著便自動住了嘴,我從弄玉的肩上看到閔樓心虛的樣子,忍不住想笑,卻又覺得不大好,便只是握著弄玉的手,忍笑忍了半天。弄玉沒有轉過身,臉上掛著笑容可口氣卻十分冷漠:“閔樓,你去拿點爆竹來。”閔樓道:“是。”接著忙腳底抹油跑了。

  我抱著弄玉的腰,手在他身上抓來抓去:“你裝什麼裝,把別人都嚇跑了。”估計弄玉是給我弄得癢到不行,不自然地縮了縮身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作出了很正經的樣子:“閔樓這人本來就很不正經,你要和他嬉皮笑臉,那下次他可能會在我們辦事的時候突然闖來,這樣你也願意?”我在他腰上狠狠捏了一把,赧然道:“厚臉皮!你怎麼老往那方面想……”

  弄玉壞壞一笑,便伸手來撓我的癢,我給他弄得氣都喘不過來笑了好半天,難受到不行,到後來直認錯,他才放開我。隔了一會兒,閔樓已經把爆竹拿過來了,放在我們旁邊就走,動作從未這麼迅速過。想來也是,大過年的,他要給弄玉斥責一頓,估計新的一年也別想好好過了。

  弄玉蹲下身去點燃了爆竹,自己站起身倏地飛到了屋簷上站著。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只聽見爆竹炸開後響聲貫耳,頓時紙屑飛揚,火藥香四溢。我嚇得匆忙跳到上了房檐,站到了弄玉身邊,可上面有積雪,我一個不穩就往下栽去,弄玉立刻接住我,將我攬到了他的身邊。

  我餘驚未退,撫了撫自己的胸脯,立刻便轉過頭去瞪著他:“你是存心想整我是不是?!”弄玉又笑得十分甜美:“是呀。”我氣急,只道:“你!……”就再也說不下去。他拍拍我的臉,柔聲道:“采兒采兒乖,大過年的你就發這麼大脾氣,看樣子這一年我可不好受了……”我還是甩給他一個白眼:“你不惹我我會生氣嗎?”

  他就像沒聽到我的問題一樣,捧起我的手低聲道:“你的手好涼,我們進屋吧。”我搖搖頭:“我還想玩一會……難得過節……”弄玉捏了捏我的臉,道:“沒事,以後的節日我們都在一起。”我忽然想起了七夕節他是一個人過的,心裡堵得慌,輕握住他放在我臉上的手,說:“那今年七夕我們一起過,好不好?”

  弄玉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蒼白,卻沒有回答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太大膽了,血又開始往臉上沖,只垂下頭:“當我沒說好了。”弄玉的眼神忽悠,就像是要看到我的心底似的。他眨了眨眼睛,聲音竟有一絲哽咽:“我會爭取的……爭取陪你過七夕。”

  見他這麼嚴肅,我一時忍不住笑了:“實在沒空就算了,沒事啊,以後每一年我們都可以一起過的,不缺今年。”弄玉輕輕點頭,忽然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我給他嚇著了,一時動都不敢動。他的身子竟有些微微發抖,我料想他肯定是冷了。

  “采兒……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我們在一起。我會陪你的,一定會……”他的聲音就像是山澗裡飛濺而落的清泉,空靈,婉轉,輕柔。

  我反手緊抱著他,覺得自己整顆心似乎都要被這纏綿溫暖的幸福填滿了。

  滿天的星斗如輝煌絢爛的銀色燈火,一直指引著我們走向黎明的曙光。這是一個寂靜而寒冷的夜,而我並不孤單。

  新的一年,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每天都能看到弄玉的笑。

  ****

  這是番外篇,是在采和弄玉他們一起去武道大會路上的內容,並不是承接第二十一章情節的。

  昨天不是我不肯寫,是我瓶頸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能有點受刺激了= =。所以,想要棄坑的大人看在之前某紙這麼努力的份上,請不要來我文下特別強調了,這樣我聽了很傷心。因為你說一句,我寫作的信心就會失去一點,說多了,棄坑就不是你的事而是我的事了,這麼做我會覺得對不起那些想要看下去的大人。

  祝莫莫生日快樂,也祝大家新年快樂。

 

  第二二章劫後餘生

 

  離開了峨眉山,我隨便找了一家客棧歇著,要了一間上房,將昏迷的弄玉放在床上,替他脫了外衣,用帕子擦了擦他的臉,突然發現他的臉又瘦了,心疼得厲害,輕輕地沿著他的臉頰撫摸著,手卻在觸及到頸項處停了下來。又往他身邊靠了一些,輕手輕腳地解開了他的衣裳。

  滿身的傷,鞭痕、刀痕、棍痕,還有許多不名刑具弄出來的傷口,一些傷已經凝結成了血塊,一些地方甚至還在流血。上次我落在鬚眉手中的時候還沒怎麼得罪他,鬚眉都差點將我的皮給扒下來。弄玉當著這麼多人讓他顏面掃地……我根本無法想像那個老不死的變態不知是怎麼待他的。就在我輕扯下他的衣服時,忽然發現他身上有一些白色的齏粉落了下來。我湊過去一看,發現那竟是鹽水乾涸後形成的粉末。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發洩自己的情緒才好,難受之極,狠狠地將手握成拳往牆上砸去。手流血了,可卻永遠及不傷心口上的疼痛。我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隨便擦了一下手,便繼續檢查弄玉身上的傷。我拿著溫熱的濕帕子替他輕輕擦拭著身體,他依舊在昏迷狀態中,卻因為疼痛而皺起了眉頭。我伸手去撫平他的眉,解開了他被撕得破碎的褲子。

  替他清理下體的那段時間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我將他的身子翻了過來,手拿著毛巾微微發抖地擦拭著他的後穴口,滿腦子都不斷重複著鬚眉他們一群混帳東西對他施暴時的情景,眼眶一次又一次紅了,淚水卻一次又一次被我逼了回去。他身體稍微動一下,就會有白色的濁液夾著鮮血湧出來,我憤恨而又傷心地握住了拳,洶湧而出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還是忍不住哭了。而且越哭越大聲,越哭越覺得委屈。就好像受到這些刑罰和屈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一邊抹眼淚一邊擦拭著他的身體,連續換了四盆水才清理乾淨。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我走出門去,叫小二備了一套褻服給我,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怪異。我知道我的眼睛很腫。

  我重新坐回床邊,小心謹慎地替他換上新衣服,將他輕輕放平在床上。看著他如孩子般純真的睡臉,我忍不住伏在弄玉身上,又一次失聲大哭起來。

  哭了許久,我才想起弄玉還沒有吃東西,慢慢站起身走到樓下去叫菜。總覺得這段時間武林形勢箭拔弩張,人心惶惶,就連這小小的客棧都給人感覺氣氛怪異。我拿了一錠銀子放在小二手中,道:“小二哥,麻煩你去弄碗參湯,再熬一鍋粥,買些水果送到我的房間,我再給你銀子。”小二點點頭,急忙跑進廚房了。我又叫了一碗牛肉麵,一壺臘茶,坐到了桌旁,埋頭用膳。

  那牛肉麵原本香味逼人,肉質鮮嫩,蛋黃色的麵條泛著誘人的食物光澤,可我卻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只要一靜下來,眼淚就會忍不住往下落。我端起小杯,往裡面倒了些茶水,飲了一口下去,只覺得那味道苦澀至極,實在勾不起我的胃口,是我還是勉強吃了幾口。我以前從不勉強自己,只是這樣關鍵的時刻,如果連我都垮了,那誰來照顧弄玉……

  就在我剛要起身回房的時候,兩個戴著色斗笠、身穿絳紅色衣裳的人走了進來,坐到了我的身後。

  我當下就意識到來人絕非等閒之輩,將頭埋得低了些,開始留意到他們說話。只聽見一個男子低聲說道:“師姐,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溫采的武功畢竟是弄玉親手教出來的,恐怕他們已經逃得很遠了。”我一聽到他們提到我的名字,心立刻就提了起來。這下完蛋了,武當的人已經追出來了。

  那女子回答道:“不怕,一家一家搜,總會搜得到。我們吃完飯就到樓上看去。”男子的口氣有些不確定:“萬一弄玉武功恢復了,那……那我們肯定難逃一死。就算他真的不行了,冥神教也不會放過我們……”女子輕蔑道:“哼,冥神教原本就是以弄玉為中心發展勢力,現在中流砥柱垮臺了,冥神教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勢傾朝野了。而且最近江湖上有消息說冥神教內部實際早已解體,現在是名存實亡。”男子道:“真的麼?那我們還等什麼,快把這個消息回去告訴蜚蠊大王……”

  原來是蜚蠊教的人。他們為何會知道我們從武當逃出來了?我假裝沒事,悠閒自在地喝了那杯茶,又聽到那個女子回答道:“你急個什麼,大王早就知道這些事了。我們現在的任務是把弄玉捉回武當,溫采武功雖好,但是拖著個半死不活的人,能跑多遠?”原來鬚眉暗中勾結蜚蠊教,這下派他們的人手出來找我們了。

  我緊張得手幾乎都開始發抖了,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這兩個人我未必打不過,可萬一和他們交手了,秦印月和武當那邊肯定很快就會得到消息。冷靜……我必須冷靜。我悄悄瞥了他們的桌子一眼,他們的菜還沒有上來,我還有時間。我慢悠悠地站起身,往桌上放了一錠銀子,對小二道:“小二哥,錢放桌上,自己拿,不用找了。”見小二點了頭,我還佯裝很大度地理了理衣領,一搖一晃地朝樓上走去。

  這時,蜚蠊教女弟子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喂,你站住。”我頓時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半天都不知該怎麼辦。我朝前走了兩步,那女弟子又叫道:“我叫你站住,你沒聽見麼。”我輕輕吐了一口氣,轉過身,左看右看,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微笑道:“姑娘是在叫在下麼。”

  她的臉被斗笠上的紗遮住,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隔了好久才說話:“廢話!這裡除了你還有什麼人?你給我過來。”我故作驚訝地看著她,又搖搖晃晃走到她身邊,露出了極像無賴的笑容:“姑娘叫在下來,在下就來。不知姑娘是否對在下……嘿嘿。”說完這話我便拖了板凳坐在她面前,翹起了二郎腿,仰頭挑釁地看著她:“有何吩咐,請說。”

  那女弟子只呆坐在那一句話也不說。可我立刻就被人從椅子上踹了下來。我在地上連打幾個滾,抬頭才看清是跟她一起來的男弟子。我捂著自己的大腿,皺眉大罵道:“他奶奶的,你們叫老子過來就是想打老子的?哎喲我的娘,痛啊……小娘們說話挺嬌,怎麼找個男人這麼凶的?”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就作好被那男子暴打的準備,可這次他沒打我,那女的卻一腳踩到了我的手上:“你再說一次試試。”那男弟子猶疑道:“師姐……”

  “給我閉嘴!”那女弟子怒斥道。我努力抽著自己的手,做出了一副痛到不行的樣子:“姑奶奶快放了小的,痛啊,痛啊……小的可沒你們那麼大本事,一腳就可以把別人從椅子上踹下來……”我心裡正在暗想自己裝狗腿還真厲害,結果那女的還真的放過我,冷冷地說:“滾。”我緊跳起來,一邊甩著手,一邊很沒骨氣地叫爹叫娘,往樓上跑去。

  總算躲過一劫,可我懸著的心還是沒法放下來。我沖回屋子,忙把門給閂上,靠在門板上大聲喘氣,結果看到了弄玉已經坐起來,拿著床頭自己沾了血的白衣發呆。我來了,他也沒看我,只是隨意抖了抖自己的衣服便放回了原處。然後他抬起頭,有些憔悴地笑了:“采兒,過來。”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發現自己的鼻子又開始發酸了。弄玉輕輕勾起我的下巴:“你臉上的傷好了,好漂亮……是白瓊隱給你治的麼。”我咬唇點點頭,卻不敢看他,更不知如何與他說話。他捧起我的臉,有些怨懟地說:“我們半年沒見了,你竟然連看都不願看我。”

  我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敢將目光轉移到他的臉上,可是一看到他無血色的臉和嘴唇,還有那雙疲憊而又滄桑的眼,淚水就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來。我撲倒在他的懷中,緊緊抱著他,又不敢大哭出聲,任憑淚水在他的衣襟處漬浸開去。弄玉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柔聲道:“傻瓜,有什麼好哭的。我根本就不在意……還是你因為這個就不想要我了?”

  我坐直了身子,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我胡亂抹著自己的眼淚,看著他又不知該說什麼,很想抱抱他,可我一碰他,他身上的傷一定會痛。輕輕將他推倒在床上,俯下去吻他。弄玉模糊地叫了一聲“采兒”,便緊緊抱住了我。

 

  就在我的意識已變得迷亂不清之時,房門忽然被人狠狠砸出砰砰的聲音。我坐起來,有些慌張地看著弄玉,這些人一定認識他,倘若他們進來了,我們就真完了。他伸出食指輕按住我的嘴唇,悄聲道:“不要急。”也不知是怎麼了,弄玉的武功廢了,完全沒有與別人搏鬥的能力,可一聽到他這麼說,我竟然立刻就平靜下來了。

  外面的人還在用力砸門,弄玉動作迅速卻不慌亂地脫掉了我的上衣,將我抱在了他的身上,將我的頭按下來,小聲對我說:“問外面的人是誰。”我會意地點點頭,懶懶地問道:“媽的,誰啊,吵死老子了……”我剛說完這句話,門就被踹了開來。果真是那兩個蜚蠊教弟子。他們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我立刻扯了被子蓋住弄玉,轉過頭去大罵道:“沒看到老子在辦好事麼,又跑進來……啊,原來是姑奶奶和姑爺爺,小的錯了……”

  我手忙腳亂地跑下床,假裝不暇顧及衣冠地朝他們鞠了個躬:“我和我娘子好不容易有這麼一次……你們這些沒成年的小姐公子是不會懂的啦,拜託……”那女弟子的聲音已是十分羞惱:“我們是進來查人的!你給我把衣服穿好!還有,叫你娘子把頭給我伸出來!”我緊把衣服扣好,又看了看她很後的男弟子:“姑娘,你這不是為難我麼……我娘子沒穿衣服……這,這有個男的,我怕他對我如花似玉的娘子產生了非分之想……”

  我給自己的話噁心了一把,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開始聽這兩人交談的口氣便察覺到了那個男弟子喜歡這個女弟子。果真他開口說道:“滾開,誰對你們這些平民小百姓有興趣?師姐,我們走。”那女弟子道:“可是,萬一……”男弟子打斷道:“不可能,你認為那被人操了幾百次的梅影教主還有可能讓他的男寵再上他一次麼。”說完轉身就走。那女子看了我一眼,也有些不甘地離去了。

  可這話卻著實讓我難過了好一會。我看著地板走神了許久,才回到弄玉身旁坐著。弄玉掀開被子坐起來,伸出雙手摟住我的脖子,湊過來在我耳邊說:“采兒,你真適合當流氓。”我料想他這麼說一定是怕我難受,心下一緊,也未多想便脫口而出:“你的武功……怎麼會……”弄玉抱著我頸項的手明顯僵硬了一下,卻很快就坦然地笑了:“沒什麼的,武功廢了可以重練。”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想問你,你的武功為什麼會廢掉?”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說話有些咄咄逼人了,看弄玉沒有回話,我的語氣也放緩和了許多,“你若是不願告訴我,我也不勉強。雖然我武功沒你以前高,但是……可以保護現在的你。”說完這句話我的臉就一下脹得通紅,迅速將頭埋在他的懷中,不敢再看他。

  弄玉沒再說話,替我脫了衣裳,讓出位讓我睡在裡面,吹熄了床頭的蠟燭,整個房間便只投落了淺淺的月光。我隱約能看到弄玉微微彎起的眼角,他伸出一隻胳膊將我摟住。靠在他的胸前,我略微感到一絲疲倦,但還是努力睜開眼,道:“玉,我們去碧華宅一趟好麼。”

  “怎麼突然想到要回去了。”弄玉的口氣淡淡的,也聽不出他是在生氣還是只詢問我原因。我說:“現在武當已經和蜚蠊教同流合污了,他們都想殺了你……其實不去碧華宅也可以,我們一起回零陵,或者,回海邊?”弄玉將我抱緊了些:“其實你是想回去叫白瓊隱給我看病,何必說這麼多。”

  我被說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真的沒有想打探你的私事,只是我怕你身上會留下病根。”弄玉柔聲道:“采兒,你何時說話如此見外了。你若是想去,我和你一起去就是了。時間長了,突然覺得原來斤斤計較的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好久沒有看到他,也想與他聚聚了。”

  他說的人是桓雅文,這原本不是一件很難猜的事,可我隔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因為我怎麼都不會想到,弄玉竟然就將這件事想通了。我用力抱住他的腰,恨不得整個人都黏到他身上去:“太好了,雅文他一定會開心到瘋掉的。”弄玉道:“那你呢。”我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了:“我也很開心!我做夢都在想著你們兩和好呢。”

  弄玉壞壞地捏了捏我的臉,說話的聲音卻是十分溫柔:“希望我們和好,然後你好一口氣把兩個都吃掉,是麼。”我的臉一下就紅了,翻過身背對著他,憤憤不平地說:“我明明是替你們兄弟兩高興,你卻這樣曲解我,我不想理你了!”弄玉將頭埋在我的頸項間,嘴唇在上面輕輕撕摩,我頓時覺得背脊上酥酥麻麻的,輕吸一口氣。

  “采兒,以前我最重視的人就是雅文,所以當初覺得他背叛我,我比誰都傷心。現在想來也覺得可笑,雅文他的心腸一直那麼善良,他寧可自己挨打也不願他的哥哥受到傷害,怎麼可能會害我……我早就不生他的氣了。只是時間長了,不知如何面對而已。”

  我又翻過身去看著他,眨巴著眼睛,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你說你以前最重視的人是他,那個‘以前’是什麼時候?”說實話,我覺得這麼問有點討打。弄玉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即使在暗中依舊是亮若明星的,他就這麼一直凝視著我,害我的呼吸又加快了許多。我緊張得不行,為了掩飾這種情緒,竟膽大包天地的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的臉,笑道:“聽話的小玉兒,快告訴我吧……”

  “采兒在外面待了才半年時間,就學成了這麼一副模樣。”雖是責備語氣,可聽上去卻是異常寵膩。他忽然抓住了我在他臉上亂戳的手,靠過來用一個冗長的吻堵住了我的嘴。

  夜靜悄悄的,唯獨窗紙被夏季的晚風吹得霍剌剌地響。我的雙手輕輕圈住弄玉的身體,兩顆劇烈跳動著的心似乎已經融合在了一起。

  “采兒……那個‘以前’,就是指在認識你之前。”

  ***

  祝大家新年快樂~~

 

  第二三章扭轉乾坤

 

  次日起來的時候已過午時,燦黃的陽光替整個房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薄紗,庭院中高腳碟狀的晚香玉散發出黃綠色的光芒,濃濃的香氣飄了進來,在周圍的空氣中流散蔓延。

  弄玉似乎已經醒了很久。我偷偷睜開眼睛,看見他正靠在床頭,尚未更衣,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他的臉色似乎不大好,依舊是蒼白得有些可怕。我小聲問道:“這麼快就起來了?”弄玉溫柔地笑了笑:“嗯。”

  我一骨碌跳下了床,拿起小二替他準備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你受了傷,不好行動,我幫你穿。”弄玉轉過頭看了看我,又轉過頭去,柔聲道:“采兒好孝順。”

  我看著他披在背上的長髮,在金燦燦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又替他攏到了胸前:“是啊,我最孝順義父了。”弄玉道:“你又開始亂叫了。”我伏在他的背上,像是夢囈一般說道:“玉,我覺得你變了好多。”

  弄玉輕輕握住我的手,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怎麼了。”我說:“你以前從不會這麼溫柔的。”弄玉嗤笑道:“傻瓜,對你溫柔不好麼。”我歪著頭想了想,道:“不好的,時間長了我會得寸進尺,想要欺負你……我就這麼欺負雅文的。”

  弄玉好久沒說話,我還道他是生氣了,正準備給他解釋,卻聽他輕聲說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一聽他說這句話,我立刻跑到他身上去坐著:“你別再亂說,否則我不理你了。”他邪氣一笑:“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靠在他的肩上,一邊把玩著他的一綹髮絲,一邊傻笑著說:“那是多久以後的事了。人家都說好人不長命,你肯定長命百歲。”弄玉沒有回話。我又說:“你以後可別再說這種話。如果哪天你死了……嗯,可能那一天也將是我的忌日。”

  他還是沒有回話。

  我疑惑地抬起頭看著他,他的表情完全沒有一點起伏,我一時弄不大明白,便抓了抓他的腰,笑道:“喂喂,你也要表態一下呀,不感動麼。”

  也不知隔了多久,弄玉才微微地笑了一下:“感動,采兒沒了我就活不下去了,你說要我怎麼不感動。”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我怎麼都覺得他笑得有些勉強。我朝他胸前狠狠捶了一下,卻沒用多大力:“你少自作多情了。”弄玉沒再說話,只是輕輕將我抱住,下巴靠在了我的頭上。

  吃過午飯後,我們就離開了客棧,夏季的申時是最熱的,我們在路邊的茶館停下,要了一壺菊花茶,一碗冰鎮鴨梨和桂花糕。弄玉坐在那裡似乎有些神不守舍,氣氛一時變得有些怪異。

  我們沒坐多久便有一個穿著道袍的瘦削漢子走了過來。他走到我的身旁,細細的打量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這位小兄弟,我見你印堂發,恐怕近日有大劫。”原來是個算命仙。我從不相信這些,只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是大劫。”他急忙道:“不不,這個劫可是您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要不我給你算算,不准不收錢。”

  我沒再理他,自顧自地喝著杯中的菊花茶。那算命仙還沒死心,又繼續說道:“小兄弟,忠言逆耳啊,我看你生得一副苦命相,就和那冥神教主桓弄玉一樣,此生註定多災多難,只要我替你開……”我原本想打發他走了,結果聽他提到弄玉的名字,一時情急連弄玉就在身邊都忘了:“你說什麼?你見過他?”

  算命仙煞有其事地說道:“是啊,近幾日乾坤逆轉,天下大亂,冥神教四分五裂,梅影教主下落不明,有人說冥神教已經名存實亡了,可老夫碰巧就遇上了梅影教主,並替他算了一卦,果真他近日劫數太多,若他聽了老夫的話,每日飲雄黃酒一杯、服糯米一包,便可避免接踵而至的大難。”

  弄玉眼神古怪地看著那算命仙,手中拿著的茶杯已經停在了半空。我心想這老道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然後對他說:“冥神教主長著一副招災相麼。”算命仙見我信了,立刻來了興致,誇誇其談起來:“那是自然!老夫從未見過如此薄命的長相,眼睛小而眼角下垂,便可推其運氣不好,八字眉,便可知其壽命不長,國字臉,便可算其命運坎坷。可他的鼻樑塌陷,鼻頭較寬,此二處便可替他帶來高權貴勢,卻因其下巴太短,所以阻礙了他的事業發展,否則他將是難得人才一個……”

  “噗!”他話還沒說完,我口中的茶水就噴了出來,所幸沒灑到他們身上。我看了看弄玉,弄玉已經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了。這老道所描述的長相幾乎是和弄玉完全相反,我極力忍住笑意,道:“先不和你說這些了,你告訴我,最近江湖上有什麼大事麼。”

  算命仙道:“最大的事也莫過於冥神教的分裂了。現在整個江湖的名門正派都在搜尋梅影教主的下落,人人都恨不得將他殺之而後快。據說許多人恨不得殺他全家,可是他唯一的親人卻是擁有休聲美譽的酒惠聖人,不敢多加得罪,只有拿他的男寵溫采開刀。說到溫采,老夫都覺得可憐,他明明不想與梅影教主有任何瓜葛,可卻被逼上絕路……”

  我從包裡拿出幾錢銀子塞到他手中:“好了好了,謝謝道長,你算得很准。”算命仙拿了錢,又說了一通廢話,滿意離開了。等他走遠後,弄玉笑道:“其實我覺得這道長若是去當百曉生,恐怕比當道士好得多。”我握緊了手中的茶杯,鼓足勇氣對他說:“冥神教裡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為何不肯告訴我。”

  弄玉沒有說話。我有些急了,又問道:“你昨天還不好好的麼,怎麼今天就……”弄玉有些無力地笑了笑:“先回客棧,我有點事要辦。”我咬了咬唇,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可我很害怕他對我愛理不理的態度。默默站起身,隨他回了客棧。

  到了客棧以後,弄玉從舊衣服裡掏出了一個小玉笛,徑直走到了窗邊。我正準備問他想做什麼,卻見他對著窗外吹了一下那玉笛,清脆的響聲立刻悠揚遠去。

  他轉過身來,收拾了床邊的行李,道:“再等半個時辰,我們就離開這裡。”我有些不明所以地點點頭,然後坐下來看著他從桌上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些字。寫完後便將它折疊起來,拿在手中。

  又過了一會兒,我忽然看到窗外有什麼東西從遠方飛了過來。近了,才看清那是一隻飛鳥,進了窗,便停在了弄玉的手背上。只見那鳥長著純淨渾白的雪翎,嫩黃帶紅斑的勾嘴,腳上系了一根紅色的繩子。弄玉撫了撫它的羽毛,便將那紙系在了它的腳上。然後拍拍它的身子,那鳥就倏地撲翅而去。

  見鳥飛遠了,弄玉走到我的身邊說:“我已經通知閔樓和天涯在京師等候,我們現在就走吧。”我一想到那兩個人,心情不禁大好,但一想到弄玉要隨我去碧華宅,便覺得有些不妥:“你叫他們一直在那裡等你?”弄玉道:“再說。”然後就推開門走了出去。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莫名地失落,可又說不上是為什麼。

  數日後,我們總算是到了京師。走過城外柳門竹巷,可看見整個城市都被蒙朧的朝霧籠罩住了,就像蒼天在林間灑落了一層又一層清淡的水氣,就連被朝露濕潤了的絳紅色石子路都被繪染成了鮮亮而又迷蒙的膩粉色。

  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城門前兩個身材極其相似的人,然而近了看,會發現兩人的表情幾乎是截然相反的。一見弄玉來了,天涯恭敬地拱手說道:“參見教主。”閔樓做著同樣的動作,卻笑得合不攏嘴:“參見教主。”弄玉道:“我叫你們辦的事完成了麼。”天涯道:“完成了。”

  閔樓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將目光轉到了弄玉身上,小聲道:“若不是天左使玩得那麼絕,估計我們兩都沒戲唱了。”弄玉擺手道:“完成就沒事了,你們先去萬福客棧等我,我隨後就來。”二人應了一聲,便朝那被濃霧包圍著的京師城裡走去。

  我沒再與弄玉搭話,總覺得他這段時間的話越來越少,而且經常默默不語地坐著發呆。此時他又看著我半晌不說話,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在想什麼,我們幾時去碧華宅?”弄玉忽然摸了摸我的臉,柔聲道:“采兒,我的確得了病。我想治好它,你願不願意幫我,嗯?”

  他的聲音溫柔得像是在故意蠱惑人一樣。看著他那雙近在咫尺的丹鳳眼,我的心狂跳起來,轉過身去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沒必要這樣。”他忽然圈住了我的腰,撒嬌似的在我耳邊輕輕吐氣:“好采兒,那藥在蟠龍島島主手中,你去找他,給他說‘瓊影找他采一朵九英梅’,他就會給你了。”

  我點點頭,默默記下了那句暗號,轉過頭對他說:“我何時出發?”他在我臉上重重吻了一下,道:“我身子不舒服,現在去……好不好?”我想都沒多想就點頭答應了。

  離開他後許久,我才從自己的緊張情緒中釋放出來,每次他一這麼和我說話我就會把什麼都忘掉,我承認自己對他是沒什麼抵抗力,可是被迷成這樣實在是很丟臉的事,頓時覺得尷尬又羞赧,想狠狠揍自己一頓。

  蟠龍島離京師並不會太遠,若使輕功,七日內便可到達。我心想弄玉會這麼急著要我去給他取,想來是病比較嚴重了。我加快了腳勁,丟失了大量內力,總算是在第六日抵達了目的地。

  蟠龍島處於蟠龍湖的中心,那島上只有一棟巨大的半圓形建築,除此之外,只有稀稀拉拉的野草。一支獨木橋架在岸和島上,我小心地走過去踩了踩那橋,結果發現木頭早已經腐蝕,輕輕一踩便軟了下去。倘或我不試一下,大概早就落入水中了。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毛骨悚然,輕運內力,飛身到了島上。

  我繞那半圓形石房走了一圈,竟未發現入口,納悶之時,忽然有一個穿著身灰色羽毛衣服的男子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防備地看著他,隨時處於備戰狀態,可他對我的態度倒是十分恭敬:“請問閣下可是梅影教主派來的使者?”我點頭。他說:“請隨我來。”接著就一躍而上,跳到了石房的上方。

  原來這教派的入口在頂上,這倒是奇了。我隨著飛了上去,從入口往下看,底下竟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大廳,與外面的清冷幽寂卻是大相徑庭,裡面燈火輝煌,密密麻麻全是人。我縱身跳下去,只見大堂盡頭正坐著一個生著連鬢鬍子的年輕男人,想來一定就是蟠龍島主了。一見我來了,他有些雄厚的聲音便迴響在整個廳堂:“歡迎冥神教使者。”接著所有人都開始熱烈鼓掌。

  我有些不習慣地朝他走去,儘量避開了那些頻頻向我投來的目光,直走到那島主面前,我抱拳道:“蟠龍島主一定已經得知了教主的消息,他叫我傳達的暗號是——”蟠龍島主道:“慢。此事不可外揚,請閣下將它寫在紙上吧。”說完對身旁的屬下打了個手勢,一支筆和一張紙便遞在了我的面前。我在那紙上寫了弄玉給的暗號“瓊影找你采一朵九英梅”。

  蟠龍島主接過紙張,仔細默讀了一下,又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我說:“溫采。”他會意地點頭:“好,那應該沒抓錯人了。”抓錯人?我正不解其意,卻見他拍了拍手,周圍的人就一擁而上想要抓我。我心中大喊不妙,忙施展輕功,飛了起來。只聽到蟠龍島主又命令道:“你們小心,別傷著他了。”

  我一邊思索他們究竟抓我想做什麼,一邊努力平靜著與他們搏鬥。他們人雖多,武功與我卻差得太多,很快就解決掉了七八個人,而且因為他們島主的命令,沒一個人敢傷我,所以打了許久他們都沒能碰我一根手指頭。可是滿廳堂的人都朝我沖了過來,我即便是神仙都沒法戰勝他們。

  漸漸的我感到自己體力不支了,而那人卻像是打也打不完殺也殺不光一樣一個接一個圍著我,終於在我尚未留神的時候,蟠龍島主朝我的腰際扔了一支暗器,我便像是被人點了穴位一樣,渾身癱軟倒在了地上。

  越來越疲倦。我的雙眼幾乎就要合上了,憋住最後一口氣對蟠龍島主說:“你竟敢背叛梅影教主!”蟠龍島主道:“溫采少爺,真是對不住了,這正是梅影教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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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瓊觴的速度和以前一樣

  我又一次昏迷了。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著自己的周圍,發現自己是被囚禁在了一間牢房中。我竟沒有一絲害怕,只覺得十分好笑,也不知我這輩子要被關進多少次牢房了。我應該還在蟠龍島上。只是這裡的人都冷冰冰的,就連看守牢房的人都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看樣子我是沒法出去了。

  我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牢房裡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弄玉一定急需那藥,我卻被困在這種地方……可是一想到蟠龍島主說的話,又覺得弄玉好像是故意把我騙到這裡的,那在他下命令放掉我之前,我肯定是沒法走了。

  不過這個牢房的環境要比以前的都好得多了,有床,送來的食物是新鮮的,等級還是越來越高。但還是不見一絲光明,我在裡面渾渾噩噩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終於我是忍不住,往地上一躺,對著外面大叫救命。

  結果我剛叫沒多久,就有兩個獄卒來了。他問我怎麼了,語氣竟有幾絲敬畏,我在地上滾來滾去,做出一副很難受的樣子:“我的肚子疼死了,我不行了……”那兩個獄卒互相交換了眼神,便走出去了。

  隔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蟠龍島主竟然親自駕到了。他一見到我,也是一臉緊張的神色。早知道我這麼一裝他就會來,我何必在這裡待這麼久。我暗運真氣,將自己的脈象轉換,臉色自然就變得十分難看:“島主……你這裡的東西吃不得,我……我肚子疼死了。”蟠龍島主蹲下身來,捏住我的手腕,準備給我把脈。我一個挺身跳了起來,一拳朝他肚子揮去!

  但是沒想到這蟠龍島主竟早就有防備,他身形輕輕一閃,輕鬆地躲開了我的攻擊。我趁他還在閃躲的空子,又給他了一個下勾拳朝他下頜骨打去,腳下一使力,踢向了他的小腿骨。他用三根指頭鉗制住了我的手,回踢了我一腳。我一個不穩,便往牆上栽去。我的頭立刻碰到了牆壁上,慘叫一聲,道:“你實在太陰險了,讓我出去!!”

  蟠龍島主沒放開我,慢條斯理地說:“溫少爺,是你使詐在先,何故怪起我來了。”我手上亂扭,怎麼都掙扎不開,情急之下竟把弄玉的名字拿出來威脅他了:“是你先將我關在這裡的!你最好放我走,否則弄玉不會輕易饒過你們的!”他說:“我已經說過了,把你關在這裡是梅影教主的命令,我只是奉命行事,要怪也不能怪我。”

  我也不敢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迫不得已,只好使出殺手鐧:“好,你不放我是不是?那我就咬舌自盡!”這實際上是我說的氣話,我是如何都不會想到竟然起作用了。蟠龍島主的臉色立刻就變成了鐵青色:“你,你說什麼?”我見他這麼驚慌,想來我自己的命還是值幾個錢。我把舌頭一伸,牙齒往下一咬,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咬了……我咬了喔!”

  蟠龍島主立馬鬆開了手:“不可以!!我放你走,我放!咬不得,咬不得啊。”我站直了身子,甩甩腿,道:“拿給我。”蟠龍島主道:“什麼。”我說:“藥。”他幾乎已是一副哀求的樣子了:“我放你走都已經是冒著生命危險了,梅影教主哪裡有什麼病,他是哄你來這裡的,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我說:“好,不管你怎麼說,先放我走。”蟠龍島主又急又惱地看了一眼,還是忍住氣,將我放了出去。

  於是我就這樣離開了蟠龍島。我不知道弄玉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會把我關在這,一定有原因,可是我討厭他什麼都瞞著我。但是我這次回去一定不可以因為衝動和他吵架,否則事情只會越來越亂而已。

  我原本還在想到了京師以後還要四處打聽弄玉在哪裡。可是我在抵達京師郊外時便看到了閔樓。閔樓雖然使用袖裡箭的功夫很不錯,但他性格大大咧咧,這一點妨礙了他的輕功本領。我若是跟蹤他,八成不會被他發現。

  我跟著他一路走去,穿過了翠葆的竹林,原本乾燥的地面漸漸變得濕潤,滿地浮翠流丹的鵝卵石被露水洗得發亮,就像是落了一地的水蒼玉。再深入一些,隱隱可以聽到如擊磬般空靈的水聲,還有風吹動竹葉發出的沙沙聲,除此之外,再無一絲聲響。

  走入竹林底部,才發現此處別有洞天,紅外風嬌日暖,翠邊水秀山明,一汪溪水清瑩秀,仰視岩石翠竹,鬱鬱芊芊,如在雲中。閔樓走到了竹林邊緣,站在了天涯的身邊。那溪水旁正坐著一個錦衣男子,頭束天蠶發帶,青絲若流水般滑亮,面朝岩壁,負手而立。我連連斂聲屏氣,不敢做聲。

  那男子忽然伸出一隻手,朝著石壁的方向用力一握,竟有一股氣息朝著石壁衝擊而去,石壁淩空破裂,頓時碎石紛飛,四處濺開。那男子單手朝碎石揮去,那些原本要砸在他身上的石頭竟全部都震落了去。

  他又從腰間抽出一支暗器,輕輕對著另一塊巨石彈了去。那暗器深深插入了巨石當中,不過多時,巨石竟爆裂成了粉末,而其後的巨石也跟著四分五裂。我從未見過這麼強的武功,也從未在這麼遠的地方就能感受到如此讓人恐懼的內力。

  天涯和閔樓二人都已看得驚呆了,隔了半晌,閔樓才站出來用力鼓掌:“今天屬下和天左使可是沾了八輩子的福了,竟可以親眼目睹《芙蓉心經》的威力。教主神武,普天之下,怕是無人再能與教主相抗衡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人慢慢轉過身,露出了佞邪而自信的微笑,心幾乎跳停了——竟然是弄玉。

  弄玉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衣袖,眼睛看著閔樓和天涯,卻未與他們說話:“一直躲在林子裡美人,偷看夠了,也該現身了罷。”

 

  第二四章肝腸寸斷

 

  我身上一僵,握緊了雙拳。告訴自己,他不一定是在叫我。弄玉朝我這裡看過來,微微笑道:“你沒聽到我在叫你麼。”

  不知為何,我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我不敢走過去,緊張得聯手都在微微發抖。總覺得弄玉和以前不一樣了。可能是因為他恢復武功了,原本消散了的霸氣一瞬間又回到了他身上。

  整片叢林中寧靜得只剩下水聲。弄玉就這麼站在那裡看著我,眼角下的朱砂痣殷紅妖異,仿佛下一秒就會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成為一顆血紅色的淚珠。

  他輕輕撥弄著長髮,柔順的烏髮在陽光下顯得黢而剔亮,可他的皮膚卻像一塊雪白的玉石一般,完美無暇,唯獨綴了那顆極顯嫵媚的淚痣。我突然覺得弄玉比以前更美了,美得讓我的心慌意亂,卻又被這種極端絕美的容顏震懾得不敢再靠近一步。

  “溫采。我不想再重複第三次。”他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可當我聽到他叫我全名的時候,我就有一種預感。一切都完了。

  我竭力壓抑住自己恐懼的情緒,慢慢朝他走去。他沖我妖嬈一笑,柔聲問道:“你跑出來了。”我沒有回答他的話:“你練成了《芙蓉心經》。”他笑得更加自負了:“是。”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下沉,似乎每說一句話,絕望就要多一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麻木而沙啞:“為何要練。”弄玉面無表情地說:“我要報仇。”我又不厭其煩地問了一遍:“你已經練成了?”弄玉笑道:“這只是第四重而已。等我練至頂重,將會天下無敵。”

  我閉上雙眼,努力讓自己不去回想弄玉曾說過關於《芙蓉心經》的話,可是那些聲音卻是鏗鏘有力地敲打著我的天靈蓋,讓我不得不去承受——

  《芙蓉心經》與《蓮神九式》合稱《蓮翼》,乃是天下第一邪功。此門武功結合了兩面性質,陰陽互補,剛柔共並,衝破人體原有的阻礙,到達雌雄同體的境界。但是雌雄同體的動物原本就不怎麼高等,最終修煉成功了,不利之處還是遠遠多過得利之處。即便修煉者的目標是奪取天下,那他修煉成功以後也會變得淡漠世事,所有的青雲之志都會慢慢地消失怠盡,原本喜歡女子的男人都會變得扭扭捏捏,成日盡想那些斷袖分桃之事。

  怪不得我覺得他變了。原來這就是練了《芙蓉心經》的變動。他會變得比以前還要美,不單單是因為他的武功恢復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已經雌雄同體了。

  我緊緊攥住袖口,渾身不住瑟瑟發抖:“要報仇,我幫你報不就成了麼……你為何要練。”他的目光凜冽而又冰冷。我沖到他的身邊,用力拉住他的手,使勁搖晃著:“你做什麼不好,為何要練《芙蓉心經》?你知道這是邪功嗎?你這麼聰明,怎麼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

  一陣風輕輕吹過,揚起了弄玉長而亮的發。翩飄的青絲揉亂了我的視線,滾燙的液體模糊了我的眼睛。弄玉根本無動於衷,只冷冷道:“這個不關你的事——拿開你的手。”

  我錯愕地看著他,卻沒有將自己的手移開。

  修煉者需將此功奉為信仰,為之無情無義,心狠手辣,方可到達最高境界。修成之後,汲取內功深厚高手的性命轉化為自身的內力,功力以驚人速度飛升,一夜之間天下無敵,永駐青春。

  而那個內功深厚的高手,必須是自己至愛之人。心中一旦有牽綰,非但大功不成,還會練至走火入魔,最後武功盡失,筋脈皆斷而死。

  一股寒氣從心底流到了手心。一片冰涼。

  我鼓了好大的勇氣,才輕聲問道:“那你練成了……你是不是要殺掉我?”弄玉只是那麼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炎熱的陽光透過竹林,照在了我們的身上,洇下了如流水般的斑點,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隨著竹葉風吹悄悄晃動,拂得人心憔悴。

  我又用力搖晃著弄玉的手,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你說呀,你是不是要殺掉我……你沒有練成,現在你只要殺了我,就可以練好了是不是?”弄玉的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笑:“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說完,他朝我身上用力一推,我立刻栽倒在了地上。

  陽光變得好刺眼。我緊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無法呼吸了。

  努力大口喘氣,可是胸前就像是有一塊巨石壓住一樣,窒息感無止盡地蔓延。我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殺了誰。”

  弄玉依然笑得沒有絲毫溫度。我勉強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邊,緊握住他的手:“你殺了誰……你告訴我啊!”他一耳光朝我摑來,我又一次跌在了地上。

  濃濃的血腥味在我口中散了開來,我努力將那口就要吐出來的血又憋了回去,不顧地上是否有尖銳的石子,爬到了弄玉腳下,瘋狂搖著他的腿:“玉,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就可以練成《芙蓉心經》了……還是說……我,我已經沒有用了?你利用我也好,不要拋下我,不要……”

  到最後,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抱住他的腿。泣不成聲。

  夏季柔和濕潤的風輕輕吹動竹葉,水聲嘩嘩作響,奏出了一道又一道清脆婉轉的樂章。不遠處站著的天涯眉頭緊蹙,閔樓的眼眶紅了。弄玉將我一腳踹開,對他們兩說:“跟我回教。”說罷,略施輕功,朝遠處跑去。

  我強忍住身上的劇痛,站起身,踉蹌地追著他跑。閔樓和天涯跟著他跑了一截路,兩人皆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我。

  忽然,弄玉停下來,轉過身看著我。

  我停下腳步,雙眼一瞬間被喜悅點亮了。

  可是,迎接著我的不是他為我敞開的懷抱,而是一支急速飛來的墨梅銀針。針尖陰冷,冰寒刺骨,根本無法閃躲,刹那間刺穿了我的肩胛骨。再也包不住的血,頃刻間沖出了我的口腔。

  猩紅的鮮血濺落在了翠綠的丹青竹上。淒絕的血色圖騰。我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費力地抬起頭,看著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霧氣繚繞的地平線中。

  心已經沉入了絕望的穀底。

  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唇邊撫摸。滿手的血。

  竹林中又下霧了,我的皮膚上處處沾滿了黏濕的水汽。萬物都變得蒙朧而又模糊。那些濕潤而溫暖的液滴,是否正在告訴所有人,蒼天也流下了滾燙的眼淚。

  如果說當年我在零陵看見假弄玉和燕舞上床時,覺得失去的是自己心愛的人,那這次算什麼。

  明明已經到手的幸福,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夢幻泡影。

  或者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夢。到頭來,何處是現實,何處又是夢境。我分不清了。我只知道,這場夢實在是太可怕,太悲哀。

  輕輕閉上了雙眼,期待著再次睜開眼,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而自己……還睡在弄玉的身邊。

  睜開眼,立刻看到的就是一雙如春水般的瞳仁。我晃晃腦袋,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又回碧華宅了。我疑慮道:“雅文?……我怎麼會在這裡。”桓雅文道:“府裡的丫鬟看到你昏倒在城外就回來通知我,我見你身邊沒人,就把你帶回來了。”我坐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肩胛骨疼得厲害,悶哼一聲,想起了昏倒前發生的事,整個人都呆掉了。

  桓雅文替我拿了衣服披上,坐在我的床旁:“你的琵琶骨被傷著了,可能……短期內無法習武了。”短期內恢復不好……呵,雅文,你又何苦騙我。那根墨梅銀針貫穿了我右肩的整塊骨頭,以後還能不能正常寫字吃飯恐怕都是問題,說習武,未免太過奢望了。

  “對不起……”他忽然垂下頭,低聲道,“我沒有保護好白公子。”我猛地看向他,急道:“你說什麼?白公子怎麼了?!”他愧疚地看著我道:“前段時間冥神教的左右使來這裡抓人,我原本已經將他們鉗制住了,但是關鍵時刻疏忽了天涯,中了他的迷魂針,醒來的時候……白公子已經不在了。”

  我怔忪地看著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弄玉叫我去蟠龍島前閔樓對弄玉說的話:“若不是天左使玩得那麼絕,估計我們兩都沒戲唱了。”原來那天他們就是來這裡抓白公子的。然後我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後並沒看到白公子,而弄玉的《芙蓉心經》已經練成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癡戀而得不到結果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得到以後再失去。我現在想起弄玉,立刻就會想起我們在一起時最開心的時光。然後,我又會想起白公子,胸口就像有一把刀在狠狠戳著一樣,翻覆絞割,疼痛難耐。

  桓雅文忽然擁我入懷,輕聲道:“我不知怎麼安慰你……你把他忘了吧。”眼睛好疼,眼角又濕了。我沙啞著嗓子喊道:“我怎麼可能忘得了,怎麼可能!!”我在他身上胡亂揩著眼淚,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甘心,他竟然就這麼丟下我了,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害怕傷害我,他不會的,他是想我等他,我會等的……”

  “不要再說了。”桓雅文緊緊抱著我幾乎隨時都要散架的身子,“前兩天他來過我這裡。他對我說了一些話……”我打斷他道:“不,我不聽!他是騙你的,他喜歡我,我知道。”桓雅文的手輕輕摩娑著我的臉:“你怎麼這麼傻……”我扁了扁嘴,一下哭了出來:“他就是喜歡我!他就是喜歡!!”

  桓雅文連忙用袖子擦去了我的眼淚:“采,你別哭,你一哭我就慌。你先歇著,等你冷靜點了,我還有事要給你說。”我茫然地點點頭,躺在了床上,閉上眼,眼淚卻還是流了下來。桓雅文替我擦拭了眼淚,我轉過身去面朝牆壁。隔了一會,他悄悄站起身,走出門去。

  我慢慢站起身,隨便抓了一下頭髮,走到了銅鏡面前看著鏡中人,忽然想起弄玉說過,采兒太瘦了,要多吃點東西。我忍不住用力抱著自己的頭,倒在了鏡前的桌子上。那銅鏡就這麼繞著架子轉了好幾圈,桌上的茶杯重心不穩倒在了桌子上,吭的一聲,碎了。

  我拿起茶杯的碎片,又抬頭看著鏡中自己被照得扭曲的臉,回憶起了弄玉曾一邊溫柔地吻著我一邊說我多條疤又無所謂,我就是我,永遠是他的采兒。我竟傻傻地笑了起來,越笑越甜蜜,越笑越淒涼,也沒多想,就拿起茶杯碎片朝自己的手腕劃去。

  鋒利的碎片先是在手腕上烙下了一條長長的白色口子。然後,鮮紅的血液順著傷口流了出來。我望著那汩汩流出的鮮血出神。眼淚落下來,混淆在濃稠的血水中。

  門砰然被撞開。我驚慌地轉過頭,看見了站在門前臉色發白的桓雅文。他手忙腳亂地沖到我的身邊,將衣服撕開,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布緊緊包住。我麻木地抬頭看著他,臉上仍有液體劃過。

  “你竟然會做出這種事。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他紅眼看著我,我從未看到桓雅文凶過,可他這時看我的眼神……竟是怨恨。

  我這才發現了自己做了什麼事。蹙眉道:“我,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桓雅文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使勁搖晃著我的身體:“你就想著死了就一了白了。武當峨眉崆峒那幾個大派下個月就要聚集起來商量要去討伐冥神教的事,誓死要將冥神上下盡殺絕,尤其是教主,更要被他們千刀萬剮。哥他的性命安全你也不管了,是不是?”

  “你……說……什麼?”我睜大了眼,腦中立刻浮現了弄玉被群雄圍殺的樣子,覺得胸腔中一股熱流幾乎要迸發出身體,“他們為什麼要殺他?他做錯什麼了?!”桓雅文道:“冥神教在這種時候垮臺了,你認為他們會不去攻破麼。他們還邀我參加,要我大義滅親。”我洩氣一般坐在凳子上,隔了半晌才抬頭看著他:“你不會害他的,對麼。”

  桓雅文久久凝視著我,輕聲道:“不會。”我說:“我也要去。”桓雅文錯愕道:“你瘋了嗎?他們會殺了你。”我說:“我可以易容。”桓雅文沉默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好,我帶你去。”

  一個月後。

  初秋。柳煙花霧,雲窗霞戶。碧華宅門前的紙燈籠上倒貼著隸體福字,蔥翠欲滴的湘妃竹高聳入雲,斑駁陸離的紋理參差錯落散佈在竹身,雲霧灑落,整片竹林的上方仿佛是被淡去了,隱隱約約看著些尖兒,仔細看去,卻又什麼都看不清了。

  桓雅文騎著馬來到我的身邊,向我伸出手。

  金秋的陽光有些黯淡,可抬起頭,依舊被刺傷了眼。我眯了眼睛看著他,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他的容顏和另一個人重合了。將手放在他的手上,被他抱上了馬。

  玉,無論你現在如何看我,我都不介意了。只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天,就會多思念你一天。我的力量渺小,可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所以,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要留下自己剩餘的生命,守候你。

 

  第二五章討伐大會

 

  清漏頻移,微雲欲濕,正是金風玉露,俯瞰武當山脈,漫山楓紅,沙棘金黃,疏密相同,紅黃相映。武林群雄絡繹不絕,紛紛前往又及此地,人人皆是精神煥發,鬥志昂揚。

  桓雅文替我易了容,假扮成了他身邊的小書童,我唯恐別人發現,走路時都埋著頭。及至大殿,只見裡面早已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皆來自於名門正派,權勢家族,幾乎人人都是穿著考究,衣冠楚楚。此時人們都在議論紛紛,大殿裡就像是起了火的草場那般刮刮雜雜。

  大殿中央站著三個人,站在左邊穿著一身紅色鑲金絲袈裟的白須和尚正是少林寺方丈釋玄大師,站在中間的灰衣女尼乃是峨眉派掌門離空師太,而右邊長眉白髮的道長則是那個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的武當派掌門,鬚眉。

  我們剛進去沒多久,便有許多人來和桓雅文搭話。從來都很佩服桓雅文與別人交談的能力,無論別人和他討論什麼,他都可以剖釋縱橫,應對如響,令他左右人士無不嗟服。此時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公子朝我們走來,臉型微窄,風度翩翩,容貌雖及不上桓雅文,卻堪稱俊美。乍看之下還覺得不似一個江湖人士,倒像是出身名門的貴族子弟。

  他朝桓雅文爽朗一笑,道:“數月未見,桓公子還是如此英姿煥發,真是煞我輩了。”桓雅文道:“不敢,尉遲公子也是來參與討伐大會的?”尉遲公子道:“我不打算參與討伐重火境的行動。可冥神教最近幹了太多惡事,實在是看不過去。”說到這裡頓了頓,大抵是想起了弄玉是桓雅文哥哥這個事實,又道:“不過最近冥神教倒做了一件比較公道的事,滅了蜚蠊教。”

  這下我和桓雅文都略感吃驚。桓雅文道:“據我所知,蜚蠊教雖與冥神教有些許過節,可是也不至於要讓冥神教興師動眾滅了他們全門。”尉遲公子笑道:“在下也未想到這一點,只是有傳聞說與桓公子有關。”桓雅文道:“與我有關?”尉遲公子道:“前段時間江湖上不是傳聞說你與他的……相好關係叵測,那消息正是蜚蠊血王放出來的。”

  桓雅文道:“蜚蠊血王?我何時得罪他了。”尉遲公子呵呵一笑,道:“這與桓公子無甚關係,只是他們借離間之計來挑撥桓公子與梅影教主的關係罷了——當然,在下明白,桓公子是清高人士,比梅影教主好上不知多少倍,自然不會看上他的男寵。江湖上人心險惡,桓公子可要加倍小心。”

  他剛說完這句話,我和桓雅文的臉色都變了。以前和桓雅文在一起親密的情景竟無法控制地湧入了腦海,我默默埋下頭,又聽尉遲公子說道:“不過蜚蠊血王也算失策了,梅影教主的為人冷酷無情可是人盡皆知,他又如何肯為了一個小小的男寵替自己樹敵呢,呵,枉費血王一番心血了。”

  就在這個時候,大殿裡突然安靜下來。離空師太滄桑卻鏗鏘有力的聲音大堂中響起:“今天諸位英雄豪傑會聚一堂,為的都是一個目的,就不用老尼再重複了。”

  此時,一個男子壓抑了許久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天涯狗賊毒死了我父母!我要殺了他,用他的血祭奠我父母的亡靈!”

  “十年前重蓮殺了我全家!我才六歲就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至今在江湖上仍無親友,都是因為他!”

  “桓弄玉那大魔頭挑掉了我們整個門派!媽的,一把針就讓我們山莊變成了廢墟!不把他砍成肉醬丟去喂狗了老子就不姓張!”

  叫囂聲越來越多,到最後,只聽見滿廳堂的人們都在整齊地吼著口號:“滅重火,絕冥神!殺重蓮,弑梅影!滅重火,絕冥神!殺重蓮,弑梅影!”

  那聲音洪亮而又刺耳,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腦海。這並未讓我覺得羞恥,只是,倍感憤恨。

  這時,鬚眉舉起了雙手,作了一個安撫的動作,神色安然地說:“諸位安靜一下。為了報仇也好,為中原武林除害也好,大家都得努力冷靜下來。雖然我們人多,可我們不能有絲毫輕敵之心。重蓮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大家都知道他的稱號是‘天下第一’,具體高深到什麼程度,無人知曉。桓弄玉的武功相信很多人也領教過或是目睹過了,他擅長使用十分不入流的攻擊方式,僅是一根墨梅銀針就可以取一群人的性命,再來他的人格卑劣,沒有什麼事他是做不出來的,所以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眾人連連稱是,尉遲公子卻輕輕搖開摺扇,微笑道:“鬚眉道長竟說梅影教主的武器不入流,說句玩笑話,他的武器是我見過本身殺傷力最小也是最好看的,這樣小不足三寸的銀針,他竟可以一針取人性命,可見其功力深厚。雖然冥神教做了很多壞事,可我對梅影教主的人品卻有些佩服,雖是個惡人,卻不是卑鄙小人。鬚眉道長口中的梅影教主莫非與我所知道的不是同一個人?”

  聽他這麼一說,我竟心生感激,連忙介面道:“尉遲公子說得沒錯,那些都是鬚眉胡謅的。”結果剛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犯錯了。好在尉遲公子是個豁達人士,只是淺笑了一下,道:“這位小兄弟竟與我有相同看法,鬚眉道長的話偏頗了些。”

  鬚眉歎了口氣,道:“說到梅影教主……有件事,真是難以啟齒啊。老夫都不知該如何向大家說明了。”我聽他這麼一說,背心都變得冰涼。果然,在群眾的煽動下,他又裝出半推半就的樣子繼續說道:“眾英雄應該都知道梅影教主喜好男風的事,可我怎麼都想不到,他的斷袖之癖竟已經嚴重到……要一個男子去對他做出那種事……哎,老夫實在說不下去了。”

  所有人果真都開始唾駡弄玉,說他噁心,說他髒,說他不是人,說他下賤淫蕩……還有人竟然還作出了幹嘔狀,連眼眶都嘔紅了,許多污穢之詞從他們口中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看著鬚眉做作的模樣,又想起了弄玉遭受屈辱時的樣子,我氣憤得渾身都在發抖,整個人幾乎都要被怒火燃燒起來,大罵道:“你這老雜種真不要臉!噁心死我了!”

  沒想到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剛好會堂變得安靜了。所有人都將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噤若寒蟬。鬚眉怒視著我,臉已經氣成了鐵青色。他忍了許久,竟憋出一句話:“溫采,你明明是梅影教主的男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的冷汗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鬚眉道:“不要再裝了,你把你臉上那塊皮扯了,讓大家好好看看老夫究竟有沒有認錯人!”

  眾人先是安靜了一陣,然後就有人開始說:“這人易容的麼,他是誰帶來的?”很快就有人朝我的臉伸手過來,想要試探我臉上是否有戴面具。我往後一躲,那人又步步逼進,我用雙手去擋他,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已經沒有力氣了,這樣下來武功大打折扣。

  就在那人快要碰到我的臉時,一柄扇忽然敲在他的手上。我抱著自己頭的雙手放了下來,只見桓雅文撐開扇子,像甩耳光一樣朝那個人的手上扇去,那人連退幾步,靠在了房柱上。桓雅文面帶微笑,可眼中卻是一片冰寒:“此人是在下帶來的,閣下若想動他,請先經過我的允許,承讓。”說罷,收起了手中的扇子,將我往人群後拉了些。

  鬚眉忽然站出來,道:“桓公子請留步。”桓雅文停下來,儼然道:“鬚眉道長有何指教。”鬚眉道:“事關緊要,所以我們必須檢查你書童是不是溫采扮的。”桓雅文看向他,一字一句道:“若我說不呢。”我從未見他這麼嚴肅過,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便已不怒自威。

  鬚眉猶疑了,臉上的皺褶就像爬滿了蜘蛛網的黃泥。他咧開嘴一笑,頓時滿臉菊花盛開:“若只看我們兩人的交情,老夫私下肯定是想放桓公子走的,只是……當著眾多武林豪傑,桓公子,你這不是讓老夫為難麼。”桓雅文微微一笑,說話竟也有些咄咄逼人了:“鬚眉道長,既然江湖上都傳言了溫采已與梅影教主已經分開,您這麼急著留下梅影教主的男寵又是因為什麼原因?”

  鬚眉臉色一暗,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呵呵,說到傳聞,桓公子,你應該不會真如別人說的那樣……對否。”桓雅文雍容大雅地搖開摺扇,道:“鬚眉道長果真是返老還童了。武當武學雖歷史悠久,然而最注重的卻是修身養性,您不關心男女情事,倒迷戀起分桃斷袖之樂事,如此別樹一旗,還真應當功標青史。”

  雖是火藥味極重的對話,可桓雅文話音剛落,全場便哄堂大笑起來。鬚眉老臉掛不住了,幾次想要爆發怒火都給他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他板了臉,口氣已近似威脅:“桓公子言談風趣橫生,老夫佩服。只是今日之事不可兒戲,請桓公子莫要再開玩笑了。”桓雅文道:“在下並非說笑。”鬚眉道:“那桓公子是不打算將人交出來了?”桓雅文道:“正是。”

  “好,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再勸說了。”鬚眉環顧四周,見眾人都默不作聲,“大家認為該如何處理此事?”仍是一片死寂。

  忽然,釋玄大師走出來,道:“阿彌陀佛,得饒人處且饒人,既然如今溫采與梅影教主已無關係,老衲認為,還是把他放了罷。”他剛說完,離空師太就接道:“萬萬不可。倘若溫采是冥神教派出的奸細,那我們的行蹤不就暴露了?”

  再這樣下去要起內訌了。其實在場的人除了鬚眉,我不恨任何一個。我掙開桓雅文的手,往前站了一步,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道:“鬚眉道長好耳力,我這麼隨便說一句話你就聽出了是溫采的聲音,溫采真是倍感榮幸。”我剛說完話,眾人都開始唏噓討論,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今天敢當著眾位好懲惡除奸的英雄的面冒頭出來說話,是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我聽到有人在底下低罵:“真齷齪。一個孌童還敢上來說話,他媽的太給男人丟臉了。”我閉上眼,深呼吸。釋玄大師道:“溫施主,請說。”我點點頭,等心情平復了些,繼續說道:“溫采只是一個剛被廢了武功的無用之徒,等我說完話以後,任憑大家處置。”

  “采,你別……”桓雅文走過來又想拉我走,我卻將他掙脫了:“大家要去討伐冥神教我絕無異議,只是不能讓鬚眉那個奸賊帶領——因為他和蜚蠊教是一夥的!”鬚眉的眼睛睜大到就像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一樣:“你、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理他,自顧自地說道:“我曾經落在鬚眉和衛鴻連的手中,被他拖在地下室嚴刑逼供,要我交出《芙蓉心經》,或許在場的許多人士都曾見過我身受重傷,無法說話,那是因為他點了我的啞穴。他還試圖詆毀我的父親溫恒譽,包括我的養父桓弄玉。”這時,已有人在底下喊道:“養父?你們兩真的只是養父養子那麼簡單?”

  我鼓足了勇氣,道:“自然不是。就像你們想的那樣,我是弄玉的男寵,而且,還是一個被他用過了丟掉的男寵。”說著說著心竟開始絞痛起來。這一下竟沒有人說話了。釋玄在旁邊歎惋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看了一眼桓雅文,又道:“當時是桓雅文公子救了我,從那以後,江湖上就有傳聞說我和他關係不一般。這些消息,傳說是蜚蠊血王派人傳出來的,那麼,很有可能——我是說可能,是武當掌門鬚眉道長說出來的。”

  “你給我閉嘴!”鬚眉已經不顧形象地扯著嗓子大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有什麼證據?!你不過是桓弄玉的一個男寵,有什麼資格來這裡發言?請你立刻離開武當山!”我冷笑道:“道長,何必這麼激動?你越激動,只會讓人越懷疑你而已。我是他的男寵又怎樣了,這不代表我就沒看到你所做的骯髒事。”鬚眉的臉氣得通紅:“好,那請溫公子拿出證據來。”

  就在這時,一個男子渾厚的嗓音忽然傳遍整個廳堂:“溫采,你是溫恒譽的兒子,別忘了自己的姓。”所有人都錯愕地轉過身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身後背著一把巨大的銅劍,英氣逼人,威風凜凜。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朝我們走來,有一些老前輩已經驚訝得倒抽氣了。

  近了,我才看清他的長相,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完全瞠目結舌了。他看著鬚眉說道:“鬚眉道長,當年你和衛島主他們真是費盡苦心了,搬弄是非,瞞天過海,足足騙了整個武林十餘年,現在也是謎底該揭曉的時候了罷。”鬚眉面如死灰,渾身都在微微顫慄。我愣了許久,才一下跪倒在地上,哭道:“爹!!”

 

  第二六章東窗事發

 

  爹扶我站了起來,輕輕歎氣道:“你這幾年在江湖上傳出的消息我都聽說了。爹不怪你,是爹沒有照顧好你。”我的臉上微微一紅,想來他肯定聽到我說自己是弄玉男寵的話了。爹他一直以來都是被人們譽為被四方的大俠,他的兒子卻如此替他丟人。我越想越覺得心裡有愧,卻不感到絲毫後悔。

  鬚眉渾身不停打著寒戰,連聲音都變得顫顫巍巍了:“你、你是人……還是鬼?”爹轉過身去看著他:“鬚眉道長,你自己有什麼罪行,就不要我來說了,自己招了吧。”他的雙眼直瞪向鬚眉,鬚眉不由又微微打了一個激靈,那副窩囊樣讓我看了就直生噁心。他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理直氣壯地說:“老夫不知道溫大俠在說些什麼。”此言一出,眾人更是肯定了眼前的男子便是名滿天下的大俠溫恒譽,紛紛開始低語起來。

  釋玄大師道:“沒想到溫大俠竟然尚在人世,可真是讓老衲驚喜了一番。”一張破舊的羊皮紙放在了釋玄大師的手中。釋玄大師疑惑地看了爹一眼,便打開紙張閱讀起來。

  整個大堂鴉默雀靜。眾人都看著釋玄大師,只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而鬚眉則是一臉驚慌失措。讀到最後,釋玄大師將羊皮紙一收,指著鬚眉顫聲道:“鬚眉道長,你……你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師滅祖的事!”

  鬚眉的瞳孔放得極大,大而突兀的喉結上下滾動了數次,才戰戰兢兢地說:“老夫不、不知道你說的什麼……”釋玄大師將羊皮紙丟在他的手上,已顯怒意:“老衲不再多說什麼了,你自己看罷。”鬚眉拿過羊皮紙,翻開一看,眼中更顯惶遽之色,連忙運起內力,想將紙撕成兩半。

  可他的動作卻被離空師太看在眼裡,離空師太用劍柄敲在他的手上,鬚眉往後跌了一步,那羊皮紙便飛了出來,她接住羊皮紙,展開來朗聲念道:“衛島主,桓王爺已死,原想將王妃送來給島主一用,可惜她和王爺的身子一樣不受用,幾鞭子就打死了,可憐一美人。悲哉,悲哉!最令老夫氣憤的,是老夫把桓王府搜索了遍,都未曾找到《芙蓉心經》,無功而返,還拖了累贅。桓王爺既然已死,肯定要查清事實,老夫已叫人告訴桓家次子雅文殺死他父母的人是溫恒譽。你派人將溫恒譽除去,叫個替死鬼冒充溫恒譽去找桓雅文,再把上官雅玉帶回來。切記萬萬不可留下任何證據,放一把火燒了溫家罷。”

  十年前的景象一瞬間湧入了我的腦海,那場將我家變成廢墟灰燼的烈火、少年時的弄玉清秀如月色的容顏仿佛浮現在了我的面前,原來這一切都是鬚眉還有衛鴻連搗的鬼!桓雅文的臉色蒼白,看著鬚眉,緊握住雙手,手指關節都變成了月白色。

  “你覬覦我夫人的美貌,於是想要殺了我娶她是麼。但是你怎麼也想不到,我死了,她也跟著自殺,是不是?”這明明是一句氣話,可是從爹的口中說出,卻顯得十分淒涼。他一下扯開了自己的衣服,上身赤裸。

  所有人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爹的身上有一條長長的,深得可怕的疤痕,從左肩到右腰,幾乎是用了可以將人劈成兩半的力量。他義憤填膺地吼道:“鬚眉!這就是你叫人幹的好事!!我若不是遇上了神醫,恐怕這件冤案就要一直這麼沉下去了!”原本鬚眉就已極是驚懼,此時聽他這麼一吼,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結果碰上了桌腳,一個不穩摔在了地上,卻沒站起來,只是傻了一般看著爹。

  爹又從脫下的衣服中拿出一張較新的羊皮紙,遞給了離空師太:“師太請看,這是近幾日鬚眉道長寫給衛島主的密函。”隨後,將衣服披在身上。離空師太已十分氣憤,用力打開了羊皮紙,發出“嚓”的一聲:

  “衛島主,老夫近幾年來果然沒有白活。你記得老夫在武道奪標後給你說的事麼。桓弄玉偷去了我戴在身上的雅玉的遺物,也就是那塊溫恒譽送她的玉佩。那小子實在太惹人厭了,老夫說過,只要我這老命還沒丟,就一定會讓他痛苦得生不如死。可老夫卻發現他給人的感覺與上官雅玉實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不,他比雅玉還要美,美得讓人心慌。於是,前幾日,我終於抓到了——”

  我忽然間意識到信下可能會寫的內容,如果這樣的事讓大家知道了,弄玉他一定會遭到別人恥笑的!我驚恐地沖到了離空師太的身邊道:“師太,我請求你不要再念下去了,既然鬚眉的罪行已經揭露,不要再念了……”離空師太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沒再念下去,只是看著我爹,徵詢他的意見。

  “采兒,你在說什麼話!讓她念下去,我要讓眾人知道這賊子有多麼下流無恥!”爹怒斥道。我轉過身,急道:“爹,不要再讓她念了。這樣已經夠了。鬚眉他不會有好下場的。後面的事我知道……”爹壓根沒有答理我,只是對離空師太道:“師太,你儘管念,不用管犬子的話。”

  我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用力給爹咚咚磕了幾個響頭:“爹,孩兒求您了,孩兒求您了!不要讓她念!”爹被我氣得臉色發青:“采兒,你中邪了還是怎麼,為何要幫這個老賊講話?!”我抬起頭,覺得眼淚幾乎又要流下來,整個大堂都回蕩著我有些哽咽的聲音:“我不是幫鬚眉,這樣做,他以後都會無法做人的。”

  “他?你說的是誰……”爹先是一頭霧水地看著我,隔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竟然幫那魔頭說話……?采兒……你,你不要嚇爹,你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吧?”

  我咬住牙,異常堅定地說:“是,我是喜歡他!”

  啪!響亮的耳光。我被重重地打跌在地上!

  “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竟然喜歡上一個男人!!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我捂著被打得發燙的臉,撐起了身子,眼睛發紅地看著他:“他就是男的又怎樣?他就是一個魔頭那又怎樣?我就是喜歡他,就是喜歡!我沒有錯!!”

  爹指著我,手指微微發抖:“好,你好,你好得很……為了這種人你可以頂撞你爹。桓王爺喜歡你娘,你娘說她心存愧疚,現在好了,我們的兒子喜歡上他的兒子了,還被他兒子這麼玩弄于鼓掌之上!冤孽,冤孽啊。”

  “他沒有玩弄我!”我嘴上雖在反駁,實際自己心裡已經很明白了。爹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拽了起來:“他沒有玩弄你?他為了練《芙蓉心經》做出那些事,你以為我不知道麼?”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忽然軟了下來:“爹的確沒有好好待你,想補償你。這段時間我都把時間花在調查那狗賊的事上了,沒有來找你,可是我在京師,在地牢裡都有與你說過話,你記得麼。”

  我愕然道:“爹,那個告訴我身世秘密的人是您易容的?”爹閉上眼,點點頭,又睜開了有些迷霧的眼睛,道:“兒子……是爹對不起你,爹以後會加倍補償你,可是,你不要再說要和那種魔頭在一起的話來氣爹了……”

  原來他還是沒有辦法理解。

  我和弄玉的愛情是沒有任何人會認可的。這我早就知道。現在連我唯一的親人都反對我們在一起……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

  最重要的是,弄玉不要我了。沒有他的安慰,我如何能夠支撐起這份感情?

  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總有一天會崩潰。

  在那之前,他是否會想通了,回頭過來看看我,即使沒有愛,那麼,只是一點點喜歡……我也不會再難過了。

  我抬頭看著爹的眼睛,異常認真地說:“爹,您從小立志要當大俠,長大後立志要為民除害,您愛娘,無論別人怎麼插手,都不願意放棄,這是您的堅持。我也有我的堅持。不管他是否在玩弄我,我都不願意退出。對不起……”

  我朝他鞠了個躬,走出大堂。

  漫山秋葉已紅,有的懸掛在枝頭,有的紛紛起舞。再是豔紅如火,再是群起群落,卻依舊像個孑然飄搖的生命。伶仃孤苦,無所依傍。

  我想起剛才說的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白公子說的沒錯,付出是我的事,願不願意要我,是他的事,這是分明的兩件事,我無須強求結果。

  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采,好久沒見你,變了很多。”桓雅文靠在大殿的柱子上,雪白的衣帶被風吹地輕輕飛舞,他理了理自己被吹亂的髮絲,帶著一臉有些苦澀有些幸福的微笑說,“若是換作以前,你一定會退讓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嗎……我自己都沒發現呢,真笨。我一定讓爹爹難做了。”桓雅文走到我的身邊,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道:“沒有哪個父母會真心怪罪自己的兒女的,你是他的心頭肉,他總有一天會想明白的。”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曾聽弄玉說,看一個人的年齡,是不能從他的外貌看出來的,而是要看他的眼睛。此時看著桓雅文,發現他的雙眼比起第一次見他時,要滄桑了許多,憔悴了許多。我與他認識的時間不長,他是時時刻刻將我的行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而我從未留意過他的心思。人或許就是在磨難中長大的。

  原來每次我一看到弄玉的眼睛就會有想哭的衝動,是因為他的眼裡裝滿了太多的往事。

  桓雅文微微笑著,被風吹得發涼的手指順著我的頭髮滑落:“采,我能抱抱你麼。”我怔怔地看著他,點了點頭。他輕柔地將我攬入懷中,不帶任何情欲地吻了我。

  看著他的表情,我已無法再推開他。柔若春風的聲音在我耳邊悄悄拂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芸姨和我娘都未曾得到過我爹的心。她們兩長得如此之相像,原來……只是因為她們和上官雅玉長得像。爹那麼寵哥哥,原來也是因為他和你母親相似。直到生命結束,他都沒有得到她的心。”

  “……就像我,永遠也無法得到你的心。”他看著我,有些無力地笑了笑,“雖然心裡難受,可是一想到得到你的人是我最尊敬最喜歡的哥哥……他能代替我幸福,滿足了。”看著他一臉的柔和,我的心裡已經難受到了極點。他說過,他最害怕看見我哭。我緊緊回抱住他:“我會永遠記住你。”

  “你終於沒有再說‘對不起’。”桓雅文柔柔地笑了,清的眼中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芒,“你該去告訴哥哥了……這次的人太多,幾個大派都聯合起來了,而且很多人都是拼了全力的,若真打上去,哥他一定是凶多吉少。”我說:“我?我去告訴他?”

  他放開我,道:“距離討伐的時間還有二十來天,你現在加緊速度去來得及。現在所有的弟子都在大堂內,武林群雄也都住在武當山,只要你離開了這裡,江湖上不會有什麼人攔截。我在這裡把風,不會讓別人發現你離開了。時間一滿他們就會清點人數以防洩露計畫,所以,你一定要在二十日以內回來。”說完,他塞了一些盤纏在我手中:“你帶著這些銀子路上好用,事不宜遲,現在就動身吧。”

  我點了點頭,也沒來得回答別的,只道:“雅文,謝謝你,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回來的。我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往武當山下沖去。

  就在我離開武當山,沿著往冥神教的路上時,聽到了許多關於冥神教和弄玉的傳聞,看到了許多被冥神教眾殺了父母的孤兒。

  冥神教做的事越來越殘忍了,真的變成了一個魔教。而這一切都是弄玉主使的。或許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報復著所有的人。然,他看不見在他彈指的一瞬間,絕情的墨梅銀針帶走了多少條原本無辜無助人的生命,製造了多少妻離子散、慘絕人寰的悲劇。

  可是我已經被自己對弄玉的癡戀沖昏了頭,根本無心理會那些人。說我自私也好,說我道低下也罷,我只不斷告訴自己,我與父親不一樣,他是一個為蒼生百姓著想的大俠客,可我不是。我只知道要為一個人付出,其餘的人,即便橫屍遍野,家破人亡,也不關我的事。

  後來,我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弄玉。可是我發現一切都晚了。

  《芙蓉心經》將屈辱帶走的自信和驕傲重新還回到了他的身上,但同時也泯滅了他的人性,埋葬了他僅剩的良知。

 

  第二七章支離破碎

 

  我到冥神教入口的時候,湊巧碰到了剛從裡面出來的天涯和閔樓。他們一見到我,神色立刻變得有些不對勁,尤其是閔樓,兩條眉毛都已經絞到一塊兒去了:“溫公子,你怎麼來了。”我朝裡面看了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我是來找弄玉的,他在嗎。”閔樓道:“你還是緊離開吧。”

  這時,一向沉默的天涯忽然道:“讓他去。”閔樓有些激動地說:“他連溫公子都會傷,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現在我們一天做的事,不就是殺人麼。”天涯道:“隨你,殺人我無所謂,我願意為他效力。”閔樓道:“我也一樣。可我不想看到教主變成這個模樣!”

  我心裡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弄玉他究竟怎麼了,竟然連閔樓提起他都會有一絲害怕。我說:“你們現在是去?”天涯道:“殺人。順便綁人。”我渾身不禁觳觫起來,天涯他的確是個職業殺手,可以將殺人這種事隨口說出。

  閔樓歎氣道:“教主他在回教這一個月內滅了十七個門派,包括幾個曾與冥神教交好的門派,就像青鯊幫、蟠龍門,皆是盡殺絕,未留一條活口。而且……他還不念舊情挑掉了釀月山莊。照他這樣的速度擴展勢力,一年之內必定一統江湖。只是,他不再是以前的教主了。”我有些急了:“他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芙蓉心經》麼。”

  “是。”“不是。”這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前者是閔樓說的,後者是天涯說的。我說:“究竟是因為什麼。”閔樓道:“天涯,你認為除了《芙蓉心經》,還有什麼可以讓他變得如此冷血?”天涯默不作聲。閔樓道:“溫公子,你只要不怕再被傷一次,就進去好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我點點頭:“我是有要緊事要告訴他,不是為了私情。”說罷,便朝裡面走去。

  恨天涯搖落三杯酒,似飄零落葉知秋。再一次回到冥神教,竟又是秋天。轉眼的一瞬,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從認識弄玉到現在,也有十載年歲。冥神教裡又被大片楓葉鋪染成了火紅色,偶爾有涼幽幽的風刮過,便會帶起了滿園落花殘葉。

  及至弄玉的房門前,嗅到一股濃郁幽芬的芳香,頓時才察覺院內種滿了大片大片金黃色的四季桂。推開門去,卻發現裡面的味道與外面截然不同,飄來的是一股濃濃的藥味。

  弄玉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似乎已經睡著了。我像是中了邪那般走到弄玉床前坐下。只見他唇色微微發白,髮絲卻又是烏柔亮的,就這麼散開在枕上,更顯得他的皮膚白如皚雪。而那顆淚痣,竟像是落在白雪中的一滴血,分外妖嬈。他的一隻手放在被子上,指上的梅在不透光的帳簾中散發著淺淺紫光。

  只有在熟睡的時候,弄玉才會變得單純柔和,我替他理了理被子,忍不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可沒想到這麼細微的兩個動作,卻讓他驀地睜開了眼睛,漆幽亮的瞳孔在短短的一瞬間還是溫柔的,可下一刻,便帶了凜如霜雪的光,對了光好一似照著了秦宮寶鏡一般,恍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

  “為何你會在這裡。”他掙脫了我的手,坐起了身子。我握緊了那只被他甩掉的手,低聲道:“我是來告訴你,峨眉、武當、少林、崆峒,還有很多武林大派都要來攻打冥神教了。”他冷冷道:“那又怎樣。”我說:“他們不好對付,我是想告訴你……要小心。”弄玉挑眉道:“就是告訴我這個?”我點點頭。他說:“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那我白跑一趟了。我現在就走,你要注意身體。”說完以後我才發現自己說話和桓雅文是越來越相似了,現在我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把他的身體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的。

  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回過頭想再說點什麼,卻見他滿眼挑釁地看著我。那樣的眼神真的很傷人自尊,我知道自己應該昂首闊步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我做不到。

  我一下沖到了弄玉身邊,顫聲道:“玉……我想回來。”他露出了不帶一絲暖意的笑容:“回來。回哪裡?”我閉上眼,嘴唇在微微發抖:“回你的身邊。”弄玉道:“哦?回我身邊做甚麼。”

  “我想,我想和你在一起。”

  不行了,又要哭了。雙手用力地揉著自己的眼睛,喉間似乎有嗚咽的聲音:“只是待在你身邊就好,我不奢求別的。”弄玉似乎還覺得沒有玩夠,只繼續調笑道:“為何想和我在一起?”

  長久的沉默。門外的四季桂香遠溢清,混著屋內的藥味,淡淡環繞在周圍的空氣中。蕭瑟秋風刮開沒有緊關的窗牖,帶進了一道黯淡柔軟的光。

  “因為……我喜歡你。”

  我聽到自己的心正在砰砰直跳,臉滾燙得像要燒起來似的。弄玉將我拉到床上,用那誘惑而又溫柔的聲音說道:“可是,你不能滿足我,怎麼辦。”

  我的渾身都在發抖,握緊拳的指甲幾乎要掐破皮膚。我顫顫微微地伸出手,拽住了自己的衣領,緊咬牙關,鼓起勇氣抬頭看著他:“我能。”他輕輕挑起我的下巴,柔聲道:“能怎樣?”

  我猛地扯下了自己的外套,很想學學小擺出妖豔而誘人的的姿勢,或是像黎子鶴那樣做出楚楚可憐的模樣。可我才發現,真正面對弄玉的時候,我根本是緊張到渾身都在冒著虛汗了。看著他略微有一絲驚愕的雙眼,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赤身裸體。

  “溫采,你搞什麼。把衣服給我穿上!”弄玉怒斥道。

  我已經完全不要任何顏面任何自尊了,顫抖著嘴唇大吼道:“我不穿!我可以滿足你!”還有什麼不可以丟的。我乾脆閉上眼,一把抱住他的頭,吻了上去。

  弄玉的渾身微微一僵,竟毫無防備地讓我的舌探入了他的口中,我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生澀地嘗試著去挑逗他。不過多時,他竟緊緊將我抱住,熱情地回應著我。我被這個銷魂的吻弄得神志模糊了,卻依然沒忘將手探到他的褲子中,握住了他的分身。

  就在這時,弄玉的身子忽然顫慄了一下,用力將我推下了床。我睜大眼看著他,完全不明所以。弄玉粗喘了幾口氣,怒道:“你竟然做出這種事,你還要不要臉。”

  我用力咬住嘴唇,沒過一會兒,便嘗到了絲絲血腥味。

  弄玉用力擦拭著自己的嘴唇,就像是被什麼骯髒的東西碰了一般:“我這輩子最噁心主動送上門的貨色了,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冥神教,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地上一片冰涼,寒冷透過皮膚直浸入了骨頭。窗外的冷風吹著我赤裸的身體,我打著哆嗦拿起了丟在地上的衣服,隨意搭在了身上。想起自己做出來的事,已是羞愧到無地自容。我沒有再看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飛速沖出了房門。

 

  第二八章陷落計中

 

  我回武當山的時候,發現山腳依舊沒有守衛,頓時覺得怪異,直至山頂的大殿附近,經過後花園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菊花叢中傳來了抽泣聲。

  我朝花叢看去,只見一個紅衣女子正坐在道旁低聲哭泣,晃眼看去,只覺得那女子身段婀娜,氣質脫俗。定睛一看,才發現她竟是霓裳公主。

  原本我是想繞開不理睬她的,可是想到她會來此處十有八九是因為桓雅文。而她哭的原因,大概還是因為桓雅文吧。一時也不知是怎麼了,竟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便朝她走去,蹲在她身邊,小聲問道:“公主,你怎麼了。”

  霓裳公主用絲絨袖口蹭了蹭自己浮腫的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哽咽道:“溫……溫采?”我點點頭:“心情不好就大聲哭出來,哭過了,什麼都忘掉罷。”她忽然撲倒在我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眼淚浸入了我的衣衫:“我大老遠從京師到武當,想要見見桓大哥,可是,他居然說……他說他要和我分開……嗚嗚……我怎麼辦……”

  此時看著在我懷裡肆無忌憚哭泣的霓裳公主,我才發現無論她再高貴再刁鑽,也只是一個女子,一個陷入情網難以自拔的癡情女子。只是霓裳愛得再辛苦,至少她沒有體會過與心上人身體心靈上結合的感覺,至少她沒有得到以後再失去,至少……她沒有被所愛的人厭惡。

  於是我又想起了自己。鼻子一酸,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沒事,你只要儘量不去想他,就會忘得很快。”想她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她是公主,若她告訴自己的父皇桓雅文不打算與她成親了,恐怕桓雅文性命難保。

  “儘量不去想他,就會忘得很快……?”她喃喃重複著我的話。我點點頭,微笑道:“是的,時間長了,什麼都會忘記。包括他對你做的一切,包括你為他付出的一切。”

  再多的痛,也就只是這一瞬間而已,過了這一段,再回憶當時的癡和怨,只會覺得十分幼稚。這世上,沒有什麼刻骨銘心是不能忘記,不可以忘記,不會忘記的。

  “那,如果你死了,他會不會再要我……”她在我懷中輕輕說道。

  我頓時忽然明白了什麼,立刻動手準備防備著她。結果她沒有動手殺我,只是一個勁往後退,大喊道:“不要,救命啊,你不要過來!!”

  我有些迷茫地看著她,完全沒明白她究竟在做什麼。見她哭鬧不止,立刻放開了手,將我推了開去,然後連滾帶爬地沖到我的身後。

  我轉過身,終於明白她這麼做的原因了——武當和峨眉的幾個弟子,離空師太,以及桓雅文正朝我們這裡走來。然而剛才那一幕,大概都被他們看在眼裡了。

  其中一個武當弟子站出身來,憤然作色道:“溫采,你以前和梅影教主噁心也就算了,現在,你竟然做出這麼下流的事!連公主的清白你都敢玷污!”我站起身,冷冷道:“既然你知道我和梅影教主有關係,那你也該明白,我不喜歡女人——至少,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那弟子又道:“你還想狡辯!剛才你明明就是想侵犯她!”我看著霓裳公主,冷笑了一下,心裡氣憤到了極點,想到反正怎樣也逃不過去了,也就完全不給她任何顏面:“這公主的姿色及不上弄玉的十分之一,我就是要降低品位,也要慢慢過渡吧。”

  此言一出,果真是引起公憤了,那弟子直罵我沒品,離空師太一語不發,霓裳早已氣得臉通紅,就連桓雅文禁不住說道:“采,你……”我心中氣極,越來越激動:“我怎麼了,你也不相信我,是不是?你也認為我想要侵犯她,是不是?!”

  桓雅文急忙解釋道:“不是,你別老認為別人想和你作對。這事有誤會,慢慢說不就好了。”霓裳公主擦著眼淚,對離空師太道:“師太,峨眉派百年基業在您手中是越發興旺還是走向衰竭,就在您一念之間,您看著辦吧。”

  離空師太長長籲了一口氣,還未說話,卻見一道紫光閃過,在空中發出“噌”的鳴聲,就像周圍的空氣被活生生地劈成了兩半一般。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便看到霓裳公主杏眼圓瞪,張嘴道:“誰……”話還沒說完,眼睛便在下一刻失去了神采,接著,人就向後仰去,倒在了地上。

  桓雅文痛苦地閉上了眼,不再看她。我朝霓裳身上看去,只見她的喉間插著一支帶著梅的針型暗器,傷口處隱隱發紫,流出的血都是濃色的。

  眾弟子都被嚇得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隨之即潰,如鳥獸散。離空師吼道:“不許逃,統統給我回來!否則殺無赦!”話音剛落,那些弟子竟還真的老實回來了,可每個人的身子都在微微發抖。離空師太看著霓裳公主的屍體,太又驚又懼地說:“冥神教……他們竟然敢在這個時候來撒野!梅影教主,請現身!”

  “老太婆,不要叫了,若是教主動的手,這死婆娘在死前還能說出話來麼。這點常識都不懂。”一個有些調侃的聲音從上空傳來。只見閔樓從二樓跳了下來,天涯跟在他的身後,身上背著一個大麻袋,裡面似乎裝著很沉的東西。

  離空師太已是十分氣憤,卻強壓住怒氣道:“原來是冥神左右使,冥神教如今危在旦夕,你們還是快回去準備收拾收拾東西離開吧,否則到時候別怪老尼不客氣。”

  “哈哈哈哈……”閔樓放肆地大笑起來,“老尼姑,你不是逗我開心吧,就憑你、你、你、你們,”他一邊說,一邊指了幾個人,道,“想挑掉冥神教?你們替閔大爺我搔癢大爺我都還嫌太輕了。”離空師太怒道:“當然不止我們這些,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閔樓輕蔑道:“不就是少林崆峒峨眉武當幾個小破門派聯合麼,閔大爺還怕了你們不成?嘖嘖嘖嘖……算了,閔大爺沒空和你們玩,天涯,接住。”說完,從衣袋中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條,丟給天涯,天涯抽出一支墨梅銀針,淩空將那紙條刺穿,飛紮入了樑柱數寸。

  眾人還在看著那針飛去的時候,回頭一看,早已不見那二人的蹤影。

  離空師太從牆上取下那紙條,打開來念道:“碧荷塘上,七行山中。楓紅醇酒,共飲消愁。弄玉上。”她將那紙條揉成一團,自言自語道:“竟把冥神教的具體位置告訴我們……梅影教主,你如此自負不凡,定會後悔莫及的。”

  就在這時,一個武當弟子忽然慌忙地跑過來道:“師太,不、不好了,鬚眉道長不見了!”離空師太先是一驚,接著歎了口氣,轉向眾人道:“想來剛才他們背去的那個麻袋裡裝的大概就是……哎,鬚眉道長惡事做盡,果真未得好報,此次被帶走,大概是凶多吉少了……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收拾好東西,七日之後,攻打冥神!”

 

  第二九章決戰冥神

 

  半個月後,深秋初冬。楓紅褪盡,滿山枯梗。我站在武當山腳,仰頭看著山上青蔥蒼翠變成遍地荒林,看著那曾經站滿人的山崗變成一片寂寥,心仿佛也被那秋季最後一道風卷去了似的,空靈落寞。

  少林、崆峒、武當還有峨眉的人現在應該已經快到冥神教了,就連我爹也去了。我一直都在揣度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轉念一想,我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樣。那個人是死是活,不都與我無關了麼。

  可是,只要我一想到這件事,腦海中立刻會浮現弄玉被群雄包圍著,渾身是傷,口吐鮮血,搖搖欲墜的樣子。一想到這,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

  颯颯秋風中,一個溫柔的聲音忽然響起:“你還是沒有去。”我抬起頭,看在了站在我前方的桓雅文,不禁驚道:“你怎麼回來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我以為你會去,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我看著遙遠的地平線,遠方山脈連綿起伏,似乎我只要一踮起腳,便可以看到他了。忽然覺得其實我們相隔的僅僅是幾道山,幾座城,其實這並不遙遠。比起弄玉那顆已經逝去的心,並不遙遠。

  “我去了又能怎樣。我不能救他,我無法阻止任何人,去了,也只能看到他和那些人互相殘殺,不是看見他被人亂刀砍死,就是看見他站在血海中,雙手又沾上了無數條人名,背負更多的孽債。”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每吐一個字,力氣似乎都會消失一分。

  桓雅文看著我,長喟一聲:“你只不過是在逃避而已。”我茫然地看著他。他說:“你只想著他贏了以後會怎樣殘忍對你,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贏不了,那你們上次的見面將變成永別。”我慢慢地張開了嘴,木然地重複著這兩個字:“永……別……”桓雅文點點頭。

  我像是被抽了靈魂那般喃喃念道:“永別……就是說……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眼前竟浮現了弄玉妖嬈而溫柔的眼睛。但我眨了眨眼,卻什麼也看不到了。桓雅文朝我伸出手,道:“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看著那只手,曾賜予我無數關懷和撫慰的手,良久,終是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躍馬揚鞭,追風掣電,我和桓雅文不分日夜地朝冥神教去。我終於想明白了,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即使活得再長,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個空。就算他被群雄千刀萬剮了,我也無所畏懼。既然人世間容不得我們在一起,既然他此生已將我淡忘,那我只有隨他而去,但求來生有緣相識,相知,相戀。

  我和桓雅文抵達冥神教入口的時候,那些人已經攻打進去了。放眼望去只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雖然幾個大派的人死傷極多,可冥神教的卻是占了大部分,想來也是如此,畢竟冥神教成立時間不長,而且冥神弟子的人數決計不及攻打上去的人多,一想到這裡,心中的恐慌便又多了一分。

  桓雅文皺眉看著那些死去的入侵人士,皺眉道:“這些人身上似乎都沒有中毒的痕跡,也不是因為中了墨梅銀針而死,看樣子與他們戰鬥的還都只是小嘍羅,勝負未定,可能還有希望,我們快走。”我點了點頭,隨他一起往冥神教境內走去。

  我們順著山路走,越往裡走屍體越多,死狀都極其慘烈,看得我不禁胃裡一陣翻騰,幾欲嘔吐。桓雅文拍拍我的肩,輕聲道:“不要去看死人。”我點點頭,儘量不踩著屍首的身體,隨著他快速往上爬。

  與其他山路不同的是,七行山的路是越往上走路越平坦,不過多時,道路豁然開朗,冥神教的大殿呈現在了我們眼前,卻見武林群雄還有冥神教的彩衣弟子正激烈鏊鬥,刀劍相碰發出的乒乓聲劃破了整片蒼穹。我忙拉了桓雅文躲到一旁的樹叢中,悄聲道:“不可以讓他們發現你在這裡,否則他們肯定要叫你動手的。”

  桓雅文點點頭,不安地說:“看樣子他們也是才來的,冥神教的弟子能力相較來說要略次一籌,而且幾個正派多勢眾,最重要的是,你看離空師太和釋玄大師都還站在旁邊的,根本沒有出手。恐怕……冥神教堅持不了多久。”我抓緊衣角,急道:“怎麼辦,怎麼辦……弄玉他一定在裡面的,這麼多人,他怎麼可能打得過。”

  桓雅文還沒回話,便聽離空師太大聲道:“原來傳說中的冥神教也不過如此,看樣子只是會欺負平民百姓和弱勢門派罷了,犯得著我們這麼多人一起攻打麼?就我們峨眉派一半的人來都可以將這裡鏟平了!”

  我聽她那麼一說,心裡氣憤已極,可是冥神教的教眾要弱很多這是明顯的事實,越是憤怒,也就越是害怕,只期望弄玉早就離開這裡了。

  就在離空師太剛說完那句話的下一刻,一匹巨大的漆衲布從天而降,蓋住了大半部分的人。這下所有人都手忙腳亂了,沒被蓋住的著急要給蓋住的人挑開布,被蓋住的人還以為前來挑布的人便是敵人,於是胡亂拿著刀劍往前亂捅,到最後竟自相殘殺起來。

  釋玄大師見情況不對,默默念了一句話,扯住布的一角,腳下一點,在空中橫越過所有人,將那布匹揭了開去,隨後,又站回原處。當所有人都看清現狀的時候,是早已亂了陣腳,紛紛四處搜尋敵人的蹤跡,可這時哪還有半個人影。

  就在這個時候,從冥神教的大殿上忽然飛下幾十個人,皆身穿衣,頭束帶。我這才想起這群人是冥神八十一使,個個身懷絕技,武藝卓絕,想要打贏他們,大抵要費好大功夫了。

  可是當他們跳下站定後,卻未做備戰準備,只是整齊排列在大殿門口。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完全摸不清狀況,卻無一人敢輕舉妄動。

  就在這個時候,大殿中忽然傳出一聲聲悲鳴,那聲音淒慘悲絕,讓人聽了不禁毛骨悚然,隨後,那聲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犬吠。我給這詭異的氣氛弄得渾身直冒雞皮疙瘩,桓雅文也未開口說一句話。

  只聽見那犬吠聲越來越近了,不一會兒,便有兩人從大殿中走了出來,正是天涯和閔樓。他們人手牽著一根麻繩,繩的另一頭系了兩個人,正跪在地上學狗汪汪狂叫,竟是鬚眉和衛鴻連。

  這下所有人都不住倒抽一口氣,那兩人都是一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樣子,神態似早已瘋狂,還吐著舌頭大聲喘氣,讓人看了既覺恐怖又覺可笑。閔樓從拿出一個鞭子,啪的一聲打在鬚眉的身上:“快,跳起來!”鬚眉猶疑了一下,屁股往上一翹,立刻蹦得老高。他那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材這麼一蹦,感覺就像是立刻就要散架似的。

  閔樓一腳踹到他身上,道:“跳高一點,蠢貨!”然後又是一腳踢到他屁股上,鬚眉一個趔趄,險些滾在地上,卻還是忍住了痛苦努力往上蹦。天涯拉著衛鴻連,卻沒有打他,只是衛鴻連一不吐舌頭,他就會用鞭子抽他。

  離空師太實在看不過去了,怒道:“鬚眉道長,你做了那麼多惡事,替武當山丟盡了臉也就不提了,你現在這是在做什麼?竟然去當魔教的走狗!”鬚眉那黃黃的乾巴巴的眼睛往離空師太這裡悄悄一瞅,立刻不動了。閔樓一鞭子往他臉上打去:“是不是還想和母狗交配?去,去舔師太的腳!”

  鬚眉眼神陰寒地看了閔樓一眼,一躍而起,跳到了離空師太的腳邊伸舌頭去舔。離空師太嚇得連往後退,鬚眉卻依舊追著她跑,兩個人躲躲閃閃繞了半天,閔樓又拍掌道:“回來!”鬚眉聞聲,立刻就跳了回去,還吐著舌頭討好似地看著他。

  閔樓又踢了他一腳:“來人啊。”接著,兩個童子就跑了出來。閔樓道:“今天鬚眉狗表現不錯,就讓他的同伴來伺候他,衛狗繼續關著。”兩個童子把鬚眉和衛鴻連牽下去了。離空師太忍不住問道:“什麼他的同伴?”閔樓笑道:“狗啊。老太婆,你不知道公狗和母狗可以交配麼。”

  離空師太嚇得又退了一步,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們竟然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此時,我爹竟從人群中走出來說道:“師太,這狗賊罪有應得。你想想他做過什麼事就覺得沒什麼稀奇的了。”閔樓道:“不就是狗麼,也是畜生啊,很公平了。喂了春藥的牛、馬、羊、豬、狗、雞、鴨他什麼沒試過。”

  想來這定是弄玉的主意。閔樓他們肯定不知道弄玉被鬚眉他們欺辱的事,否則極有可能會當眾叫牽畜生來上鬚眉,我竟未絲毫同情那狗賊,只是心中大感快慰。

  離空師太顫聲道:“你們實在太……”一直沉默的釋玄大師忽然開口道:“阿彌陀佛,離空師太,老衲原是想來勸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卻未想過他們良心早已泯滅,罪過。”桓雅文在我身邊輕輕說道:“我倒未覺過分。”我怎麼都沒想到他竟看得下去,後來才反應過來鬚眉也是他的仇人,會這麼想也不足為奇。

  閔樓學著釋玄大師閉上眼,執起手道:“阿彌陀佛……佛曰:眾生平等。老和尚念經念多了去了,這句竟忘了。既然眾生平等,這樣做又有何不可。”此話一出,底下便有許多人低笑出聲,卻依舊是忍住了。離空師太道:“廢話少說,動手吧!”

  說完,就抽出長劍,朝閔樓刺去。閔樓輕功本來就比較平庸,這一刺,他閃躲不及,竟把衣服袖子刮破,隱隱血光從皮膚上滲透出來。

  閔樓迅速從腰間抽出墨梅銀針,怒道:“死老太婆,竟和閔大爺玩偷襲,我紮死你!”拿針在天涯身上抹了兩下,往離空師太身上扔去,離空師太向後一仰,躲了過去,那針直飛到身後的一個木樁上,閃爍出冷冷的紫光。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這閔樓做事也的確夠絕,竟毫不留情地用帶了劇毒的暗器紮人。”桓雅文道:“你怎麼知道那針帶了毒。”我突然想起天涯身帶劇毒的事是無人知曉的,於是便隨口撒了個謊:“我是猜的。”桓雅文點點頭:“閔樓做事衝動了些。”

  我應了一聲,再去看那木樁,竟發現木樁的顏色都變了,完全失去了生機,心中不禁一顫,若是紮在人身上,恐怕又是像霓裳那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兩道銀光擦破空氣,急速閃過,所有人順著光看去,只見兩根銀白色的長針頃刻間刺向了天涯後背的“志堂穴”和膝彎處的“曲泉穴”。天涯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全身酸麻,虛脫倒在地上,他勉強抬起頭朝遠處看去,低聲道:“卑鄙。”

  崆峒掌門站了出來,道:“我派人調查得那麼辛苦,才知道原來天左使的用毒本領不是學來的,而是與生俱來的。冥神左右二使搭配得天衣無縫,卻是缺一不可。都說兵不厭詐,若不先扳倒一個,如何取勝。天左使最好勿要輕舉妄動,否則那針只會使你終生殘廢。”

  天涯卻未動怒,不再看他們,只對閔樓低語了幾句,閔樓咬牙點點頭,從他腰間取出了一把墨梅銀針,對八十一使道:“兄弟們,上!”

  話音剛落,那八十一個衣弟子竟整齊地騰空飛起,頓時無數墨梅銀針像滂沱雨般紛紛落下,發出簌簌聲響,隨著許多正派弟子便跟著砰地倒下!

  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冥神八十一使便又一次甩出了墨梅銀針,釋玄大師見狀,立刻脫下鮮紅袈裟,如巨浪般將針全然卷去,又甩在了地上。眾人當下抽出武器,朝八十一使沖去。閔樓連忙飛起,撒出一把暗器,擊倒了幾個人,卻無法阻攔群眾一哄而上。

  倘若天涯沒有被針刺中穴位,想來他們二人合上,可以解決大部分人,我想這也是弄玉會找兩個武功並不是最拔尖的人搭配的原因。只是少了一個,力量頂多就只有以前的三成。再加上攻打冥神的正派人數眾多,沒過多久,冥神八十一使便已潰不成軍。

  離空師太和崆峒掌門兩人手持寶劍,連連夾攻閔樓,閔樓原本就是使袖裡箭的高手,距離近了他便會處於劣勢,再加上那兩人都絕頂高手,他左躲右閃,卻還是很快就被擒拿住了。離空師太用劍指著閔樓的咽喉,大聲道:“叫你們梅影教主出來!”

  我緊緊咬住嘴唇,心想這下完了,倘或他們找到弄玉,弄玉也是九死一生,在所難免。只見閔樓仰起頭,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樣:“死老太婆,你有本事殺了我!”離空師太用劍往他脖子上用力抵了些:“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閔樓執拗道:“殺啊,我叫你不殺了麼。”

  離空師太被氣得滿臉通紅,卻是拿他沒辦法。兩人僵持了一陣,正有人想說話,卻聽到身後的大殿門口傳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右使大人,這才堅持多久你就被捉了,你也太讓我失望了罷。”

  我愕然抬起頭,弄玉正倚靠在門口的廊柱上,只隨意披了件薄衫,長長的頭髮順著瘦削的肩膀滑落,垂在臂彎處,邪氣嫵媚的丹鳳眼微微上挑,眼角的淚痣殷紅如血。

  頓時所有人都安靜了,目光紛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卻沒有絲毫不自然的,囅然一笑,道:“諸位掌門光臨冥神教,在下有失遠迎,真是對不住了。”

  他說完話以後隔了許久都沒人講話,一雙雙眼睛像是挪不開似的盯著他看。就連我離他這麼遠,都忍不住想向他走幾步,再看得仔細些,剛微微動了動身子,卻被桓雅文抓住了:“采,你做甚麼。”我晃了晃腦袋,才發現自己是在偷偷躲著看。桓雅文撥開了面前的幾根樹枝,疑惑道:“我怎麼覺得哥哥變樣了。”

  “真的麼,我也這麼覺得。”嘴上是這麼答,可眼睛卻真的像是被施了咒那般停在弄玉身上。他的確變了很多,皮膚比以前白了,臉和身子都比以前還要瘦,頭髮也長長了,沒有打扮,可是神態和動作間都不經意流露出一股媚氣,卻又不覺得忸怩造作。

  桓雅文喃喃道:“哥早就成年了,按道理說不會再變了,怎麼覺得他比以前要好看很多……”我用力點點頭:“是,是,他現在好好看,以前都覺得他已經美得不似凡人了,可是現在看過去,竟比以前還要美那麼多。”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讚歎了,說完以後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臉上微微一紅,不敢再說話。

  也不知眾人呆了多久,沉默是被釋玄大師打破的:“這位施主,敢問您可是梅影教主?”弄玉款款走下臺階,面帶淺笑地看著所有人,最後又把目光停在了釋玄大師身上:“大師帶這麼多人來,還真是抬舉了在下。”

  釋玄大師閉上眼,長歎一聲,轉身正欲對離空師太說話,才發現離空師太這時也跟著愣掉了:“師太,你說這事該如何是好。”離空師太這才回過神來,臉上略微露出一絲赧然的神色:“豈能就此甘休!他背負了數千數萬條血債!”

  我躲在那樹後面,忍不住捂住自己嘴巴偷笑,想不到連這老尼姑都春心蕩漾了,說這話都是底氣不足的。

  弄玉細長的手指關節輕輕頂著挺秀的鼻尖,笑得格外柔媚,清脆的笑聲跟銀錘敲擊玉石那般動聽,卻不說一句話。離空師太怒道:“你笑什麼。”弄玉尚未收住笑意,說起話來嘲諷意味十足:“師太,別跟我開玩笑了,你們若是帶了重蓮來,可能還有五成勝算。你們現在離開,我便不怪罪你們打傷了天左使。”

  他看了一眼天涯,微微抬起綁了紫色綢緞的纖細手腕,打了一個響指,一個白衣少年便從裡面走了出來。待我看清了那少年,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竟是白公子。他不是應該被弄玉殺了麼,怎麼現在會出現在這裡……

  白公子從腰間抽出一根細繩子,頂端有一個小鐵扣,他將那小扣往天涯身上紮了針的地方輕輕一拋,那扣就竟自然抓住了針頭,稍微往上一提,針便從天涯的穴位中抽離出來。他又很快將另一根針抽了出來,整個過程一片寧靜,竟沒有人出來阻止。

  天涯穴道被解開後,立刻半跪在弄玉面前道:“屬下失職,請教主責罰。”弄玉看了一眼被離空師太挾持住的閔樓,道:“不怪你,要怪就怪閔樓性子太衝動了。”閔樓臉色微微一暗,連忙垂下頭去:“屬下知罪。”弄玉擺擺手:“行了,你這行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改的,退下去罷。離空師太請高抬貴手,有事請找在下。”

  離空師太猶豫不決地看了釋玄大師一眼,又對弄玉說:“梅影教主,我們捉到的人,哪有說放就放的道理。”弄玉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只從身上扯下一顆紐扣,倏地朝離空師太捉住閔樓的右手彈去!

  離空師太本能收回自己的右手,閔樓立刻跑到了天涯身邊老實站著。離空師太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手腕,痛苦得臉都揪到一塊去了:“桓弄玉……你竟廢我右手!!”弄玉輕輕拂拭著衣角,看也不看她:“在下已經告訴師太,請放手,既然師太的手不聽使喚,還留著做甚麼。”

  離空師太憤恨地看著弄玉,用左手抽出磐龍寶劍,寒光一閃,朝弄玉身上刺去!弄玉不緊不慢地用食指中指夾住長劍,輕柔一笑,手上用力,那劍啪地斷成兩截!

  所有人都嚇得倒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地看向離空師太。離空師太面如土色,手微微一抖,那斷掉的劍柄便落在了地上。弄玉搖搖頭,道:“本教主今天不想玩了,你們走吧。”說完,轉身便朝大殿走去。

  此時,一個中年男子忽然大聲道:“梅影教主,你對付了鬚眉狗賊,我很感激你,但是你愧對天下人,還誘騙了我兒子,此事不能就這樣算了!”那人剛好被人群擋住了,連說話聲音都被呼嘯而過的寒風模糊了,我也就只能聽個大概。弄玉原本走了幾步,一聽此言,又轉身看著他:“我對男子沒興趣。”

  我的心忽然就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壓住一樣,沉悶得難受。只聽見那男子怒道:“還想抵賴!”弄玉輕輕抱著自己的胳膊,笑道:“在下曾有兩位美豔嬌妻,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哦,當然,我也有找過兩個男寵,一個叫裴垣,一個叫黎子鶴,都已經沒在我身邊了,而且,是他們主動引誘我,若你是他們其中一個的父親,那麼我只能說一聲真遺憾,你沒教好他們,讓他們見了男人就想要。”

  我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前襟,越來越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弄玉竟沒有提到我。原來我連男寵都算不上……我連那兩個男寵都不如!

  那中年男子氣得聲音都在微微發抖:“你竟然敢裝蒜!我親眼看到你勾引他,莫非是我眼睛瞎了?!”弄玉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凝重:“敢問閣下尊姓大名。”那男子道:“溫恒譽!或許你沒有聽過我的名字,可你總該認識姓溫的!!”

  那人竟是我爹!我的頭已經開始暈眩了。緊緊抓住桓雅文的胳膊,腳下幾乎要站不住。

  弄玉的臉色開始有些發白,沒有回他的話。沉默了許久,他才低聲說了一句話,因為隔太遠,我沒有聽到。但是我爹立刻就說:“如果他來了,那又怎樣?你還想騙他一次?!”弄玉的聲音瞬間變得十分陰沉:“如果他來了,所有人都別想活著走出冥神教!”

  離空師太早已吃了鱉,聽他這麼說更是來氣:“桓弄玉,你好大的口氣!你武功蓋世怎樣,我們成百上千人還怕對付不了你?溫采就是在這裡那又怎樣,你能殺了他?”

  弄玉眼底閃過一絲寒光,將手攤在了閔樓面前。閔樓連忙放上了幾支墨梅銀針。弄玉用手指輕輕撫摸著那針,冷笑道:“離空師太,還想要命麼。”

  語畢,輕輕一躍,將兩支墨梅銀針彈了出去,空氣中未傳來一點聲音,速度快得讓人幾乎捕捉不到蹤跡。所有人包括我都未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只見弄玉雙腳著地,輕輕拍了拍手。

  離空師太往左右一看,兩排女尼的表情已然僵硬。她雙眼發紅地看著弄玉,幾乎就要哭出來:“你竟敢殺我最心愛的幾個徒兒!我和你拼了——”

  她搶過身邊女尼的劍,朝弄玉刺去!

  黯淡的初冬陽光下,寶劍發出凜冽的光。劍鋒閃著銀白色的淒冷的色澤,如一條毒性極強的白蟒,吐著火辣辣的細舌,幾乎要將人活生生吞下肚去。

  弄玉輕輕一揮手,打在了劍身上!寶劍立刻飛出離空師太的手,劈啪落在道旁。

  “師太,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何苦拼命。我見你是女人,放過你。”弄玉冷冷掃了一眼在場的人,微怒道,“你們全都給我滾!永遠不要踏入冥神教半步。”

  離空師太被人如此輕視,臉色慘白地轉過身去,異常堅定地對著眾女尼道:“希望大家齊心合力,消滅了這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以祭奠我們死去的同伴們在天之靈!老尼無能,在此只得以死謝——罪!”

  說到罪那個字的時候,她抽出了另一把寶劍,將之用力拋入空中,離空師太往後一仰,整把劍便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她的身體!

  寒風淒冷,鮮血四濺。老尼姑的身體就像殘敗的落葉,飄搖墜地。

  眾人都被如此壯烈而淒慘的一幕震撼住了。弄玉卻看都未看她一眼,轉身走回了大殿。一個女尼大吼道:“我們要消滅魔頭,替掌門報仇!!”

  人群紛紛回應——包括少林、崆峒、武當,還有那些出身名門或是身懷絕技的大俠,都持著手中的武器,一擁而上,朝弄玉沖去!

  弄玉卻像是一點也不著急似的,縱然躍起,騰於半空,衣袂髮絲飄然舞起,一把墨梅銀針脫手扔出。又是看不見針的去向,頃刻間動作停止的人一片又一片,皆已斷氣。

  而那些人根本就是殺紅了眼,完全不顧自己是否將會喪命,只知道一個勁往前沖。弄玉也沒有絲毫不忍,一群一群,一隊一隊,就像是捏死一隻小蟲那般輕易而又無所遲疑。

  看著一條條人命倒在墨梅銀針下,看著弄玉面無表情的陰森容顏,我的心幾乎完全凍結,一片死寂。

  不要再殺了,不要!

  弄玉,你就真的不怕遭受天譴麼……

  幾乎已經死去了一半的人。再這樣下去,冥神教將會成為埋葬天下英雄的窀穸。再無法看下去,向前沖去,桓雅文伸手想抓住我,卻未來得及。

  弄玉剛好背對著我站在地上,手中抓著又一把墨梅銀針,正準備彈向人群。我一鼓作氣,沖到弄玉身後,用盡全力抱住他的腰,嘶喊道:“玉,停手,你要這麼討厭我就殺了我,不要再傷及無辜了!!”

  弄玉渾身微微一震,猛地轉過頭,錯愕地看著我。

  頃刻間,所有人的武器都向弄玉刺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是就在我以為我們兩都會被無數刀劍撕得粉碎的時候,弄玉竟反手抱住我,輕盈地飛了起來。我害怕得閉上了雙眼,緊緊摟著他,身上不住發抖,卻依舊不忘對他說:“你讓他們走,求你,不要再殺了。”

  弄玉踩著眾人的肩,蜻蜓點水般躍到了大殿門口,大聲道:“釋玄大師,這一戰誰勝誰負早已分曉,是否要繼續打下由你定奪。”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那個號稱慈悲為懷的老和尚。

  釋玄大師雙手合十,滿臉滄桑:“阿彌陀佛,梅影教主,你今天大開殺戒,終會遭到報應的,哎,少林的弟子,都跟老衲回去罷。”說完,又長歎一聲,轉身離去。少林弟子隨之離開。

  崆峒掌門憤恨地看著弄玉,怒道:“桓弄玉,這梁子我們結下了。我們走!”

  峨眉的一個女尼滿臉淚痕,抱起了離空師太的遺軀,雙眼發紅地看著弄玉:“你現在不殺我們,我們也會報仇的。”

  其他人未說話,都只是留下一個怨恨的目光或是淚流滿面地離開了。而弄玉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一直看著極遠的地方,目光冰冷而又無情。

  就在我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是好的時候,一個男子威嚴的聲音忽然在我旁邊響起:“采兒,跟爹回去。”我身上不禁打了一個顫慄,轉過頭去,只見爹一臉冷酷,目光卻停在了弄玉摟住我的腰的手上。

  我這才想起自己還和弄玉抱在一塊,嚇得忙想要掙脫,可他抱得那麼緊,根本沒法動一下。我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弄玉比以往更加完美的臉,輕聲道:“玉,放……放開我吧。”弄玉沒有理睬我,只是那麼呆呆地看著遠處。我又小聲地喊了一次:“玉……我爹叫我走了。”這次,他鬆開了手。轉身朝大殿走去。

  可我的一顆心也就這麼沉了下去。

  我垂下了頭,走下階梯,看著眼神嚴肅的爹,更覺得自己從小對他的依賴之情早就煙消雲散了。現在我唯一的親人就只有弄玉。

  就在我剛要走到爹的身邊時,弄玉有些冰冷的聲音突然從大殿裡傳了出來:“溫采,你今天住在冥神教。”這句話不是疑問,也不是商量,是命令。

  可是我竟然想都沒想就直接對爹說:“爹,我隔兩天再來找您。我……我要住在這裡。”轉身便朝弄玉跑去。爹在我身後叱道:“采兒,你怎麼如此愚昧!不要再和那個魔頭廝混了,他根本就是在玩弄你!回來!”我停下來,卻沒有回過頭:“我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他要不要我,我都要待在他身邊!”這句話雖然是說給爹聽的……實際上,我是想讓他聽到。

  弄玉走在大殿前方,頓了頓,又繼續往前走。

  我深吸一口氣,沖到了弄玉面前,努力遏制住那已經失控的心跳,露出自己最燦爛的笑容:“玉,你喜歡我的,對不對。否則你今天不會抱我一起逃的,你也不會叫我留下來……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弄玉看了我一眼,沒有理睬我,還是自顧自地走著。我又跑了兩步,伸開雙手擋住他,可是已經笑不出來了:“你不要走。至少你不討厭我,對吧,你告訴我……”弄玉眼中露出了嫌惡的神情,用力將我往旁邊一推:“你離我遠點。”

  我連跌了幾步,險些摔倒,看他頭也不回地朝後花園走去,我只覺得自己又要堅持不住了,抬起頭看著大殿華麗裝潢的屋頂,連續眨了幾次眼睛,才憋住沒有哭出來。

 

  第三十章紅豆相思

 

  冥神教的夜晚,燈火輝煌。滿庭院傳遍了丫鬟童子稀碎輕盈的腳步聲。我坐在客房中,看著地上的火盆,卻依舊覺得窗外的風透進了房門,冰冷刺骨。

  弄玉對我的那種曖昧不清的態度,偶爾的一個眼神交流竟讓我覺得他是喜歡我的。或許這只是我那隱藏在自卑外表下的自負心理在作祟罷了。哭也哭夠了,鬧也鬧夠了,我是真的該離開了。

  吹滅了蠟燭,屋內只剩下火盆的團團紅光。脫了衣服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門外紙燈籠晃悠晃悠,直照得屋內一片淺淺的暈黃。

  遠遠傳來了腳步聲,一聽便知道是不會武功的人,在冥神教中,甚至連丫鬟都是會點武功的,所以,此人不可能是別人,只可能是白公子。

  果然,很快就聽到了他有些輕浮挑釁的聲音:“喲,這麼晚,做什麼呢。”我略微一驚,知道他不是在對自己說話,便翻了個身仔細傾聽。

  沒有人回話。只聽見白公子又繼續說道:“有本事進去啊,偷看頂個屁用,看著他意淫還不如直接進去上他來得痛快,反正他也會給你上。”我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道究竟是誰這麼無聊,竟半夜跑來偷看別人。會不會是弄玉……想到這裡,連忙搖了搖頭,自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胡思亂想。

  白公子又走了幾步,道:“白少爺我今晚就要走了,打算進去和溫采那個不懂事的小王八蛋說幾句話……等等,你飛那麼高做什麼,我還沒說完,別跑!……”

  一聲無奈的歎息後,門被推開了。月色下,原本就穿著一身雪白衣裳的白公子看上去更是純潔如月,只是他對人說話的口氣卻大殺風景:“原來你沒睡著,裝甚麼。方才我對梅影教主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我愕然道:“那人真是弄玉?”

  白公子嘁地一聲,一下坐在我的身邊:“你以為你是誰,除了他還有誰會看你,就憑你。”說完,還用手點了點我的臉頰。我已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直埋下頭偷著樂。卻聽見白公子輕輕歎了口氣。他都歎氣了,實在是很難的事。我笑道:“白公子為何事煩惱?”

  “看你笑這麼開心,我是真的不想打擊你。”他看了我一眼,搖搖頭,道,“明年。最多明年開春。”我疑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梅影教主的大限。”

  聽到這句話,我的頭就像給人重重地砸了那般,嗡的一下什麼都聽不到了。隔了一會,我才回過神來,勉強笑著輕輕推了他一把:“白公子真愛說笑。”白公子道:“沒人和你說笑。你是不是打算明天就離開這裡。”

  我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有些不安地說:“你別和我開這種玩笑……你給我說,你究竟想講什麼?”白公子卻極是平靜地說:“他是不是有說過要和你一起去碧華宅的話?他性格如此高傲,怎麼可能在自己最弱的時候向自己弟弟低頭……只不過是想把你交給桓雅文而已。”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多,刹那間,想起了許多事。可是嘴上依舊不服輸地辯解道:“可是他反悔了。”白公子冷笑道:“反悔。哼,你給我說說,在反悔之前,你們遇到了什麼事。”我想了想,把那幾日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一邊說,一邊想著弄玉曾回我的話,越發感到恐慌,反復思索,心底已經涼了大半。

  白公子聽完我的話,只輕笑了一聲,歎道:“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麼。若是我喜歡的人說我死了就隨我而去,我高興還來不及,他竟像是把你當炙手山芋似的丟了。不過你也蠻厲害的,竟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種話都給我說出口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為何我一說這樣的話他就會不要我……”他又重複了一遍:“因為他將不久于人世。”

  反復思索了許久,我閉上了眼睛,堅定地說:“對不起,我不相信。”白公子道:“不管你信不信。梅影教主是聰明人,你認為他會為了殺一個區區糟老頭去練這種邪功麼。”我說:“所以我不信你。”白公子道:“你還是這麼笨。他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對你性命有威脅的。”

  我的心忽然提了起來,勉強笑道:“你要找點別的藉口,可能我都相信了。你說他是因為我?呵呵,太假了。”白公子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繼續說道:“許多表面上附屬他的門派實際都暗中想要除掉他,但是因為沒有能力,所以只有在心中結怨。倘若有一天他死了,你將會被那些人大卸八塊。”

  “他練成了《芙蓉心經》,沒有殺掉任何人。你認為他捉我來這裡是做什麼?難道他喜歡我,要殺掉我才能練成麼。我來這裡,不過是為他打通全身各大經脈而已,而打通經脈付出的代價就是壽命急劇縮短。他原本就只有一年的壽命,能多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我急忙道:“慢著,他開始練《芙蓉心經》到現在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嗎?”白公子道:“一個多月?你看看他在武道奪標上打倒鬚眉時多輕鬆啊,鬚眉是個什麼人物,武當掌門!他可能弱到讓他一掌就打飛了劍的程度麼?”

  “難道,難道他從那之前就練過了……”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全然麻木。白公子道:“沒錯。從你和桓雅文回到冥神教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練《芙蓉心經》了。只是你天天和他待在一起,發現不了他的變化。”

  我急促地喘著粗氣,腦中一片暈眩:“為……為什麼……”白公子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他恨你。”

  “他……恨我?”

  “是,當時他聽說你和桓雅文上床的事,原本是打算把你弄回來殺了你的。”

  我忽然想起了當初我在水牢時,他曾說如果我死了他或許會活得開心些,將我按到水底,讓我幾乎丟了性命。原來那個時候,他已經……

  不敢再想下去了。

  “梅影教主什麼都好,就是總愛高估了自己控制感情的能力。他曾經多次想動手殺你,但是都不忍心,懂麼,下不了手。”白公子輕蔑地笑了,又往上看看,冥思苦想了一會,道,“但是隨後發生了什麼事呢,嗯……如果我沒記錯,你們兩個互通心意是在我那個破島上吧?這下好了,你隨便哭一下,在他身上蹭一下,讓他親一下,他就樂得什麼都忘了。就連之前你是如何背叛他的,你如何傷他的,全都忘得一乾二淨。”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樹影扶疏,天寒地凍,卻怎麼也阻止不了白公子如利刃般的話一次又一次刺進我的心窩:“江湖傳聞中的梅影教主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呀,殺父母,弑弟兄,冷血無情,草菅人命,可是誰又知道,僅僅是一個男寵不算告白的告白,就讓他放棄了唯一挽回自己性命的機會。懂麼,從那以後他就放棄了殺掉你的念頭,不殺你,就是他死。這種事傳出去……怕是要笑死一大片人吧。”

  白公子頓了頓,又道:“啊,讓我想想,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對了,你開始懷疑他是你的仇人了,對不對?你說你半年要回來,實際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活不了半年了。他知道你為什麼要走,可他還是放了你。他原本是想和你解釋的。只是,他若不放你,等他死了,你就是一個草包。他想著還不如在自己有生之年讓你學會在江湖上立足,然後他死了也好安心。這你懂麼,剛開始他一直在跟著你。

  可是漸漸的,他發現自己力不從心了,因為他心中有牽掛的人,《芙蓉心經》的反作用開始起效應了,人變得感性又脆弱,武功一點一點散去。回冥神教待了幾天,身體完全處於崩潰邊緣,精神卻更是負荷不住,但是他不但沒有好好留在冥神教內養病,反倒是不顧屬下勸解跑出來找你……結果你猜他碰上誰了?”

  一想到那個人,我便覺得一陣噁心,連他的名字都不想再提起:“那個狗賊。”

  白公子似乎也不願意提起那件事,只跳過去了直接說:“那事過後,他叫我替他打通經脈,也算是徹底走向了不歸路。你別看他白天殺得那麼輕鬆,實際上他現在的身體就像是個已經裂縫的玻璃瓶,輕輕一碰就會破碎。那邪功會把人變得脆弱不堪,而且等級越高情況越嚴重。他現在已經練至頂重了,所以,你不可以再去刺激他,否則你就等著收他的屍吧。”

  我的眼睛已經疼得像要裂開了,哽咽道:“那他今天為何又要將我留下來,他就不怕你來告訴我這些麼。”

  白公子道:“他當然不怕我來告訴你,因為在他認為這事就算連天涯跑來給你說,我也不會告訴你。可這事,我偏偏就是管定了。他把你留下來了,也就只是希望能夠再多看看你,呵,無論他梅影教主多麼高高在上,多麼冷若冰霜,還是會害怕死亡吧,尤其是在必須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的時候。果然是熬不下去了。只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在你心中幾乎已經神化了,怎麼能說垮就垮呢?所以他永遠不會告訴你這件事。看看你也就該滿足了,對吧?”

  我努力平定了自己的心情,深深呼吸了幾次:“現在我什麼都不要聽了,你只要告訴我,我能不能救他,無論用什麼樣的方法,我都願意去試。”白公子輕笑道:“哦?如果我說……要你的命呢。”我幾乎是吼出來的:“願意,我怎麼不願意?!”

  白公子道:“那如果要鬚眉衛鴻連輪暴你呢?”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了那兩個人醜陋扭曲的臉孔,忍了許久,道:“願意……只要能救他。”白公子勾起食指刮了刮我的下巴,輕佻地看著我:“看不出來你也是個情種。只是,很可惜,現在恐怕是神仙都沒法救他了。”我一下打開他的手,欲哭無淚地翻下床:“我不管,我要去看他!!”

  白公子沒有留我,只是淡淡地說:“我就要走了,你今天即便告訴他你知道了,也無所謂。”我說:“你要去何處。”他笑得有些疲倦:“回到開始的地方。”我對他抱了抱拳,道:“白公子,我會記住你這個朋友的。”白公子愣了一下,笑道:“是啊,朋友……你快去找他吧,不多說了。”我點點頭,飛速沖出了門外。

  夜已深,冬季的冥神教內已是寂靜無聲。輕輕踩動樹葉,都會發出嚓嚓聲響。有些冷,雙手凍得微微發紅,疼痛,似乎開了皴,卻無心理會。

  我已不知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尋找他。從來都沒有這樣害怕過。推開紅木房門,卻看到了弄玉正坐在床前,手捧衣物,輕柔地將那些衣物貼在臉上摩挲。

  開門吱嘎的一聲驚動了他。他猛然抬起頭,有些窘迫地將手中的衣服藏到了身後,沒隔一會,臉竟然紅了。

  心又開始絞痛了,好像有什麼堵在胸口,就連說話都像是在哭:“你不要再藏了,我已經看到了,那是我的衣服。”弄玉竟然只是別過臉去,默默地看著別的地方,沒有回答我。

  我朝前走了兩步,他卻轉過頭來冷冷說道:“你不要過來,我不想見你。”

  燭光搖曳,暗影浮動,油蠟的氣味在空氣中淡淡飄散。忽然覺得我與他之間的時日像用雙手碰起的泉水,想要留住,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它從指間流去。

  想要留住,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弄玉從我的生命中悄悄流去。

  我卻沒有理會他的話,一下沖到他的面前,將他緊緊抱住。弄玉沒有掙扎,只是任由我那麼抱著,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胸前。熟悉的體香代替了油蠟味,在兩人周圍靜靜蕩漾。

  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他散落在背上柔滑的長髮:“玉……我們那麼久沒見,你就沒什麼想對我說的?”

  “沒有。”聲音凜冽如冰,卻又似薄冰那般易碎。

  “你想不想我。”

  “不想。”

  “可是我天天都在想你,怎麼辦。”

  懷中的弄玉渾身微微一震,掙脫了我的懷抱,站起身,眼中蕩起轉瞬既逝的漣漪:“你要我說幾次,不要再靠近我……”話還沒有說完,便將我箍入懷中,粗暴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有些驚愕地睜大了眼,卻很快沉醉在銷魂嗜骨的纏綿長吻中……

  初冬微寒,窗外雨潺潺。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弄玉將我抱在床上,眼中流淌著無盡的柔情,跟著壓在我的身上。輕卸簾鉤,似與世隔絕。

  一件一件衣服在他的手下滑落,我有些緊張地抓住了他的手。他靠過來輕輕舔了舔我的耳垂,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松掉了抓住他的手。

  我微微眯著已近沉醉的眼,看著弄玉在透入一絲燭光的暗中褪去了自己的衣裳,一時情難自己,在他還沒脫完的時候就坐起身將他壓在了牆上,貼在他身上,一邊深深淺淺地吻著他,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褲帶。

  弄玉伸手撫摸著我的頭髮,順著滑下,探進了衣中,微微冰涼的手指慢慢在我的背脊上遊移,我站起身,分開雙腿,直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他低頭含住我的乳尖,輕輕吸吮,齧咬。我連連抽氣,呻吟不已。一想起弄玉的身體已經不及以前,決計不可以讓他太辛苦,當下便挺起身子,伸出雙手主動分開自己的臀瓣,閉上眼,對著他的堅挺,坐了下去。

  “嗚……”因為沒做任何潤滑,此次交好要比以前的疼痛得多,我渾身都開始微微顫慄,眼淚竟然不加控制地往下落去。我連忙低下頭,不想他看見自己流淚,試探地在他身上移動自己的身體,卻有更多淚水湧出眼眶。

  冰涼的手指關節輕輕刮去了我臉上的淚珠。紫色的梅花在他的無名指上發出清淡妖異的柔光。

  “采兒……不要哭。”

  我抬起頭,卻碰上了弄玉那幾乎將我融化的目光。晶瑩剔透的淚水就像是一顆奪目的珍珠,從他眼角下朱砂色的淚痣上悄悄劃過。

  心疼地捧起他的臉,輕輕吻去他的眼淚。弄玉破涕為笑,扶住我的腰,用力一挺,進入了我身體最深處。我身上輕輕發抖,抱住他的背,急喘著享受一次又一次的衝撞,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力氣,貼著他的身體,大力汲取著他身上彌漫開來的香味……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管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都會和你一起,雙宿雙飛。

 

  最遙憶瓊觴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朝窗外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片蒼茫的白。那是昨夜一整個夜晚堆積而成的翦水花。天還沒亮,萬物還籠罩在一片灰蒙之中。桌上的紅燭依舊散發出微弱的光。我的手心是空的,寒冬的冷空氣在掌心上流動,似乎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我坐起身,肩胛骨的傷微微生疼,這道傷雖然已經好了,可一到變天就會酸疼得難受。我輕輕捶了捶自己的鎖骨,喉間有些發癢。

  我將蓋得嚴嚴實實的被褥卷了起來,牽動著一張宣紙輕輕滑落。旋轉飛舞,無聲墜地。我弓腰拾起那張紙,恍然發現了上面是熟悉的字跡。筆鋒蒼勁有力,就像是要將一世的情天淚海,愛恨情仇都烙印在這張鴻毛輕重的薄紙上:

  “采兒,昨天晚上想和你說很多話,可是一見著你,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是關於瓊觴的故事,或許你一直都不明白。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有機會親口解釋給你聽。

  其實道理很簡單。

  我曾問你,如果瓊觴中只裝上一點酒,那嗜酒人喝了之後會怎樣。你說,他會遺憾。其實我並沒有問完。

  如果瓊觴中裝了滿滿一杯美酒,卻在嗜酒人前碎去了,那麼,嗜酒人會有什麼感覺?

  瓊觴中盛放的其實並不是美酒,而是滿載著一份永無窮盡的癡戀。

  對嗜酒人的癡戀。

  酒灑,觴碎。瓊觴付出再多,也只是想得到嗜酒人的心。

  采兒,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可是這一次,我要的並不多。

  好好活著,只要你在剩下的生命中常常回味這個故事……就夠了。”

  再也無法承受的思念和追憶,卻如何也無法化成熱淚宣洩而出。紙張從手中輕輕滑出,飄飄搖搖,無聲落地。

  五年。整整五年。我一直在努力猜測瓊觴與嗜酒人究竟代表了什麼。我想過很多東西,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地位還是寶物,都曾在我的思慮範圍之內。

  現在我才知道,這五年我是白活了。原來十五歲的自己才是正確的。那時的自己天真幼稚,對弄玉的感情也是純粹的,當時弄玉告訴我的時候,我就很自戀地認為弄玉是喜歡我了。

  只是活得越久越自卑。被表像蒙蔽了眼,被事實迷昏了頭。思考得越複雜,離最初的本體便越遠。如此簡單的答案。如此簡單。

  瓊觴是他,嗜酒人是我。

  恩怨江湖,刀光劍影,肝膽相照,生死情仇。繞了那麼大一圈,我們回頭再看著彼此,才知道,瓊觴的故事,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的兩個字而已。

  喜歡。

  我看著手中的宣紙,白色的底,色的字。最底處,還有弄玉題的一首詞:

  孽火相逢,淚雨泣千行。朱砂難忘,相識夢一場。

  瀟湘雪幕,傾采傾愁腸。春至樓空,曾憶薦瓊觴。

  我知道,自己一直夢見著的那場火,並不是夢中的情景。而十年前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夜晚,卻是一場真真正正的夢。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隨意披上一件外套,朝門外走去。銀白色的寧靜世界,被雪覆蓋的蒼翠松枝。我知道翻過那幾座白皚皚的山,有一片海。海邊的堤岸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屋。那兒有一場火,正焚燒著小屋。每一根木塊,每一塊青瓦。

  那裡有一個人,正閉著雙眼,以與我相同的姿態站在房中,享受著人生中最後的洗禮。

  我一直是個很愛哭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竟已無淚可流。

  那句一直在夢中沒有說完的話,原來是我對自己說的。

  一切都是從一場火開始……又在另一場火中結束。

  弄玉,你付出這麼多就是為了讓我活下去,卻不懂我活著是為了什麼。我不會怪你騙我,我也不會讓你失望。我會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用我的一生……來追憶你。

  來年春天。

  迎春花開滿了整個京師,城裡的人們依舊被籠罩在春節結束後不久的喜慶氛圍之中。街道上敲鑼打鼓的聲音隨處可聞,隱隱約約傳到碧華宅內,給這個恍若仙境般寧和的地方添上了一些隻屬於凡俗世間才有的感覺。

  我躺在床上,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習慣性地壓抑住自己咳嗽的聲音。雅文坐在我的身邊,正端著一碗藥湯,用勺子輕輕撥弄著。

  “雅文……咳咳……外面好生熱鬧,最近可發生了什麼新鮮事?”

  他看著我,舀起一勺湯藥,吹了吹,送到了我嘴邊,說道:“你的唇都已經發紫了,少說話,病好了我就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我吞下了那口湯,無力地笑了笑:“好。等我病好了,我,你,還有白公子就一起去逛廟會,吃美味,遊遍天下,品盡美酒。”我喉頭一甜,乾咳兩聲,猩紅的血落在了素白的手帕上。我突然想起幾年前,自己曾被打得遍體鱗傷,幾乎武功盡失,但是一服碧華宅的藥,很快就好了,就連臉上的傷疤都完全消失了。不過現在這些靈丹妙藥對我來說似乎都已經沒有用了。

  雅文扶住我,連忙問道:“嗆著了嗎?……采,你……怎麼又咳血了?”

  我清了清喉嚨,啞聲道:“老毛病了……咳咳……你不用擔心我,只是小病而已,我就會好的……咳……”看了看窗外,我笑了:“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永恆的東西嗎?”雅文柔聲道:“相信。”

  “是啊,我也相信。或許有的人就是那麼傻,為了追求那太過遙遠的永恆而傾盡了自己的一生。”我探出手,顫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拿過了一個布包。

  雅文怔怔地看著遠方的樓房,喃喃道:“其實我倒挺慕這樣的人的。”

  我打開那個布包,看著那零破的碎觴,用自己蒼白的手指輕輕地在上面撫摸著,輕聲說道:“雅文,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再來一次……咳咳……你……咳咳……咳咳……”

  他著急地用手指覆蓋住了我的唇。柔暖的溫度。我知道他不想我再問下去,也便沒有再說話。

  雅文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極盡輕柔地說:“采,我這一生做錯了很多事,但是,因為遇到你……我並不後悔。”我微微笑了笑,我知道雅文一直都很瞭解我。我也不後悔。人的一生,付出過了,又得到過了,也就是幸福的。

  所以,弄玉,我不會怪你騙我。

  一縷溫暖的陽光照進窗戶,仿佛可以直透入人的皮膚。我的心情不禁大好,輕聲道:“雅文,你出去一下可以麼。”雅文苦笑著點點頭,走到了門口,卻又站在門前看了我許久,才關門離開了。

  我眯著眼睛,歪著頭看了看窗外的景色,春季的景色一直那麼美,可我從未覺得哪一年的春色會比今年的更加拂掠人心。

  或許當年那個人在與弟弟作下那幅畫的時候,也是以同樣的心情看著這樣撩人的景色吧。

  窗外明紅的桃花更是如同畫上畫的一樣,開得煞是絢爛。花瓣兒飄落到了床頭,我的額上,一縷清淡的幽香就這麼飄散開來。我舉起手中的瓊觴碎片,看著它在那溫暖的陽光下散發出如寶石般璀璨的光芒,嘴角不禁蕩漾出甜蜜的笑。輕輕地撫摸著那些碎片,那些細細碎碎的棱角仿佛深刻地印入了我的心底。

  我將那些冰涼的碎觴貼在自己的胸口,異常滿足地閉上眼。

  我不會怪你騙我。

  因為,從今往後,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們在一起了。

  柔和的陽光下,我看到那個人在對我笑,那笑靨有些邪氣,又帶著些柔情,如同那豔麗的桃花一般明媚燦爛。

  而那冥冥綻放著的桃花……更是像極了一顆朱砂色的淚痣。

  瀟湘雪幕,傾采傾愁腸。春至樓空,曾憶薦瓊觴。

  (全文完)

 

  刪除片斷情意綿綿

 

  走過京師城外柳門竹巷,可看見整個城市都被蒙朧的朝霧籠罩住了,就像蒼天在林間灑落了一層又一層清淡的水氣,就連被朝露濕潤了的絳紅色石子路都被繪染成了鮮亮而又迷蒙的膩粉色。

  柳煙花霧,雲窗霞戶。碧華宅門前的紙燈籠上倒貼著隸體福字,蔥翠欲滴的湘妃竹高聳入雲,斑駁陸離的紋理參差錯落散佈在竹身,雲霧灑落,整片竹林的上方仿佛是被淡去了,隱隱約約看著些尖兒,仔細看去,卻又什麼都看不清了。我和弄玉站在碧華宅門前,卻不約而同停止了腳步。

  結果我們剛打開門沒多久就有一個穿著青色碎花裙子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一看到那水靈的眼睛和紅潤清麗的臉,我竟有些激動地喊道:“九靈!”九靈聞言便朝我看過來,眼中立刻露出了喜悅的光芒:“你居然這麼快就回來了,我以為你就是要來,起碼也要等個一年半載的……”她剛說到這,目光就轉到了弄玉身上:“大……大公子好。”

  我看她那副芒刺在背的模樣,不禁感到有些好笑。九靈在峨眉山上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弄玉,她之前曾看過弄玉的畫像,應該一眼就認出來了,當時她就害怕成這樣,我還以為她是見不得生人,可是現在看她還這麼害怕他,想來是弄玉身上本來就帶著很濃的戾氣了。我偷偷瞥了弄玉一眼,捂嘴忍笑。

  弄玉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這世上也就只有你敢對我指手畫腳,大吼大叫。”我轉過去抬頭看著他,心道他一定會讀心術。弄玉也顧不上我猜忌的眼神,只對九靈道:“你們公子在不在。”我聽他說得如此見外,心裡怎麼都覺得不是滋味。九靈說:“公子他剛起來。”

  九靈雖然怕弄玉,可那雙帶著十足活氣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看,就像少看一秒就會吃虧似的。我看著弄玉無所謂的模樣,一時又忍俊不住了,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就特別想逗他玩。我笑眯眯地對九靈說:“傻丫頭還看什麼,快進去告訴雅文他哥哥回來了,我們在這裡等你消息。”九靈這才反應過來,應了一聲,匆忙走進去了。

  見她走遠了,我看著弄玉,咬著嘴唇露出了一個挺彆扭的笑容:“玉,你這張臉總有一天會把別人害死的。”弄玉竟回答得有些不自然:“男人要相貌有個甚麼用。”我說:“你說沒用,但別人卻一天到晚只顧著看你,怕是要忘做很多事了。”說到這,我又笑著戳了他一下:“玉兒真美。”

  弄玉慢慢撫過我的頭髮,不懷好意地笑著說:“說的沒錯,某些人最愛盯著我的臉發呆,今早看了有半個時辰罷。”我只覺得身上的血液一下又沖到了臉上,支支吾吾地說:“誰、誰這麼無聊啊,居然會看你這醜八怪。”弄玉道:“是啊,我也好困擾呢。有些人就是喜歡醜八怪。”弄玉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湊過來正想吻我,卻被風風火火跑出來的九靈給撞上了。

  我立刻尷尬得把頭低了下去,弄玉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九靈也被弄得有些窘迫了:“公子他說……他在大廳裡等……九靈這就進去了。”然後又一次望風而逃了。我斜眼恨恨地看著弄玉:“這下好了,你開心了,被看到了。”弄玉笑道:“我們的事還有誰不知道。”

  我就知道和他說等於白說,頭也不回地就朝裡面沖去。結果跑了幾步,卻發現他沒跟來,轉過身去看,發現他正笑吟吟地望著我,嫣紅色的淚痣在清晨的迷霧中浸透出輕柔的光。我歎了口氣,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卻別過頭去不看他,走進了碧華宅。

  碧華宅裡仍然寧靜得只剩下風聲和水聲,滿園的翠竹鬱鬱蔥蔥,遮掩住了大半邊天空,依有稀疏微弱的陽光從葉片的罅隙中灑落到石子路上,牽著弄玉的手在庭院裡走,踏著光影和樹影,經過無數遊著火紅鯉魚的蓮花池,我竟未察覺自己已經笑得快要癡掉了。

  弄玉的手心原本是冰涼的,可此時已經被我的手暖得溫熱,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把自己分了一些傳遞給他一樣。

  原來幸福是可以如此簡單而又貼心的。只要看著那個人的一個笑容,聽見他對自己說話時溫柔的聲音,能夠牽一下他的手,就會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番上元圓夢

 

  正月十五。大地回春,明月高懸。

  零陵,瀟湘流水上,濛濛霧氣流動。滿道各色活動。耍龍燈、耍獅子、踩高蹺、劃旱船扭秧歌、打太平鼓。

  鏡燈,鳳燈,琉璃燈。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五光十色的彩燈上貼滿燈謎紙條,許多人站在道旁冥神思索。

  我走過一座又一座燃燒著的花燈,看著一張又一張寫滿草書的燈謎,目光停在了其中一張紙條上——“零落成泥碾作塵”。謎目是“中藥三”。

  “零落成泥碾作塵。”身後有個人忽然輕輕念道,“這個我知道,花粉,沉香,點地梅。”另一個人介面道:“點地梅……呵,說到梅,我突然想起了梅影教主。”

  開始那人道:“梅影教主?聽說自從上次冥神教一戰過後他便莫名消失了。我聽別人說他是練《芙蓉心經》走火入魔,死掉了。”

  “哪有這麼容易死,說不定他又躲到什麼地方去秘密修煉什麼武功去了。”

  明亮煙花漫天飛舞,就像無數連接在一起的螢火蟲,連連發出銀色光芒。

  我閉上眼,緊緊咬住牙關。

  從人群中退了出來,站在湘江旁,看著浩煙波在眼前滾滾翻動,無數光點倒映在江面上,斑駁陸離。

  一枝淩寒紅梅獨立於道旁,紅得淒豔。

  輕輕朝手心呵了一口氣,煙霧升騰,片刻溫暖後,更加寒冷徹骨。花瓣頻頻落下,滑落手中,仍有雪粒散落其上。

  捧著那片梅花,小心翼翼地將它呵護。

  今天是上元節。如果你能聽到我的願望,那麼,請你來看看我。

  即使……是在夢中。

  攤開被凍得微微發紅的手掌,梅花輕輕飄落,沾上了冰冷的湘江水面,豔紅變成了絳色。漣漪擴散開來,蕩漾起一個個細細的圈。

  梅瓣順著江水悄悄流走,燈花星火。低下頭,看著石路,心中一片沉寂。

  該回家了。說不定今天真的可以夢到他。

  滿足地笑了笑,轉身,埋頭走了幾步。

  “采兒。”

  我就那麼僵住了。不敢抬頭,不敢動。上天……即使是幻覺,我也要留住它。

  “采兒,抬頭看看……我是誰?”

  我慢慢朝前面看去……那人有著亮的發,微微挑起的的丹鳳眼,殷紅的淚痣,有些邪氣的笑臉。

  那一瞬間,我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

  他笑得更濃了:“采兒,過來呀……不想我麼?”

  仍是不敢動。即使是幻覺,我也要留住它。

  他先是怔怔地看了我許久,又笑了,一步步朝我走來。我拼命搖著頭,連連後退:“你別過來,別……”

  就讓我這麼看著你好了……如果你擁抱我的代價,是無法再看到你。

  再無法後退,只是皺眉,不斷搖頭。

  他走到我的面前,伸出雙臂,一下將我抱在懷中。

  緊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睜大了眼,自言自語道:“不可能……你不是死了麼,你怎麼還活著……”

  他的一隻手輕挑起了我的下巴,另一隻手仍緊抱著我的腰:“我一直活著,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他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我的唇。

  “采兒,你只要稍微留心一點,就會看到我……我一直在你身邊。”

  上元節夜,滿城煙火。

  他就這麼深深地凝望著我,笑容越來越柔和。

  柔和得就像湘江水面上的寥寥煙波,紛紛擾擾,柔和得像是下一刻就會化作漫天的花火,讓我分不清何處是他,何處又是天際……

  “采,采……該起來了,服藥的時間到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睜開眼,看見了端藥坐在床邊的雅文。

  周圍的景色迅速變換,一時有些適應不過來了。

  昨天是上元節。原來我許的願……你聽到了。

  我費力地坐起身,輕輕張口吞下了雅文喂來的湯藥。看著窗外,尚未天明。遠處的梅花冒雪孤傲盛開,紅豔如火。

  你說的沒錯。我只要稍微留心一點,就會看到你……

  你一直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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