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剛打完球,光著胳膊穿著件背心,迷彩作訓服搭在肩上,和幾個兵有說有笑地走來。

我癡迷地看著他,他一身的腱子肉緊實又健美,橄欖色的皮膚上鋪著一層油亮的汗,把他英氣的臉襯托得非常性感。

「一排長!」

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壯起膽子大喊了一聲。

他轉過頭,疑惑地打量我。我有點緊張,啪的立正敬了一個禮。

 

主角:楊東輝高雲偉配角:白洋 (排長攻x田螺小兵受)

 

軍區三部曲之一《軍區大院》by泡泡雪兒(軍二代x警衛員)

第二部作者還沒寫…

軍區三部曲之三《警衛連》 by泡泡雪兒(排長攻x田螺小兵受)

 

1初遇

 

那一年我被分到軍區警備區。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森嚴的軍區機關。我那年十八歲沒滿,本來要下野戰部隊,但是家裡托了點關係把我弄到這來當後勤兵。這在這個地方很正常,沒有父母捨得把兒子送到山裡去吃苦,而野戰部隊大多都在遠離城市的山裡。總之我到了這個位於鬧市區的機關,要度過我當兵的日子,這在別的新兵眼裡就是天堂的地方。

第一次走進大院,連我這個剛剛告別普通老百姓的新兵,都不由挺了挺我的軍裝。寬闊筆直的馬路,鬱鬱蔥蔥的林蔭大道,整齊劃一的營房和家屬區,還有禮堂、球場,來來回回的軍車和跑步的士兵,見到的幹部肩上的星和槓都能閃死我,我一路不停地敬禮,像傻子似的。可這地方就這樣,見了官大一級的,你敢不敬禮試試。

不管你是不是軍人,都能感受到這裡威嚴的氣勢和莊重與神聖。這個說不清楚,就像我上學時暑假去故宮,去了就能感受到皇權一樣。一個道理。

當時我被震懾了。我開始興奮,我期待起在這裡的生活。

剛去我被分在通信連。通信連女兵多,個個長得還都不錯,這裡是男兵做夢都想來的金窩,可惜我對她們不感興趣。真是浪費了這個名額,應該讓給那些眼裡冒綠光的兄弟們,呵呵。

在通信連待了沒多久我就待不住了。這地方實在是浪費時間,接總機,出黑板報,搞聯歡會出個節目,連裡不多的幾個男兵整天圍著女兵轉,他們找到了待下去的意義,可我沒有。

我找到了連首長,請示想調動。

「你想調去哪?」

連長是個好脾氣的人,對人比較和氣。他溫和地問我。

「報告!警衛連!」

我沒猶豫。我早就想好了。

「再說吧。」

連長沒立刻答應我。但他知道我是關係兵,也沒立刻發火。回頭想那時夠弱智的,要知道自己的兵提出要跳槽,這對連隊主官是個挑釁,要是在野戰部隊,或者戰場上,這主官能一槍斃了他。而我竟然傻到自己跑去提出來,要是擱在現在的我是當時我們連長,我不把這傻兵練得北都找不著。

我沒消極地等結果,活動了一下,去警衛連打聽了行情。拋幾根煙,找個地方一起抽幾顆,海吹鬍侃,認識了幾個警衛連的弟兄。他們告訴我,警衛連有訓練,抓得挺緊,早晚出操,各個科目都要訓,當然強度不能和野戰部隊比,不過比通信連是苦多了。最苦的是站崗,巡邏,崗哨是兩小時一班,幾道大門輪崗,夜裡還有夜間巡邏哨,夏天還湊合,冬天就難熬了。

「你小子打聽那麼仔細,幹啥,想來啊?」馬剛問我。這是我老鄉,比我早來一年,現在跟我很鐵。

「咋的,不歡迎啊?」我虛虛實實。

「得了吧,我去你那地方還差不多,到這一年,女兵啥模樣都沒敢仔細瞅!」馬剛有點不好意思。

「瞅你那點兒出息!」我笑罵。他雖然是老兵,可我這人性格就這樣,熟了以後話直不客氣,奇怪的是好像也沒怎麼真得罪人。大概我們那的人都這脾氣,外放。

「那咱倆換換。」我半真半假地說。

「腦袋被門夾了?通信連不待要來警衛連啊?」馬剛可能看出我有點認真的意思。

「呵呵。」我抽煙,沒再搭理他。

我為什麼要去警衛連?只有我自個兒心裡清楚。

那天,我去澡堂洗澡。澡堂離大院後門不遠,旁邊有個鍋爐房,燒煤的,堆著煤堆。我剛打完球,一身臭汗拎著袋子往澡堂門裡走,進門的時候和裡頭出來的一個人撞在了一起。他把我的東西撞到了地上。

我們回頭互相看看,他彎腰幫我把東西撿起來,遞給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我眼睛發直地目送他走遠,心裡像跑起了一匹野馬。

自從進了這個機關,我就沒見過這麼帥的兵!

他一米八幾的個,身材英武挺拔,兩條長腿筆直的,身上帶著剛洗完澡的水汽,一張稜角分明的面孔英氣逼人,堅毅的眼睛明亮有神,看著我的時候我像被一箭穿心。

那晚上我睡不著了,興奮得睡不著。我滿腦子都是他!

說是一見鍾情有點誇張,但就有點那個意思。他的樣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怎麼都趕不出腦子。第二天我就去打聽,知道了他叫楊東輝,是警衛連一排排長。

原來還是個排長!我有些猶豫,可是心裡像長了草,在呼呼地瘋長。我壓抑不住想認識他的念頭,衝動就像浪頭在心裡一浪接一浪地打著。我想方設法想接近他。當天我就找了個借口,吃完晚飯後跑去了警衛連,去一排的宿舍。

他不在,去球場打球了。我有點失望。其實要是他在,我也沒想好要說什麼,就這麼腦門發熱地就去了,那種想再見到他的衝動根本壓不住。一排的人問我有什麼事,要不要轉達,我隨口胡編了個借口應付過去,走了。

可能老天也要給我點緣分,巧的是,剛走到警衛連門口我就碰上了他。

他剛打完球,光著胳膊穿著件背心,作訓服搭在肩上,和幾個兵有說有笑地走來。

我癡迷地看著他,他一身強健的腱子肉,肩膀上強硬的肌肉線條流暢有力,橄欖色的皮膚上鋪著一層油亮的汗,把他帥氣的臉襯托得非常性感。

「一排長!」

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壯起膽子大喊了一聲。

他回過頭,疑惑地打量我。我有點緊張,啪的立正敬了一個禮。

「你找誰,來這有事嗎?

他的眼神顯然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有些洩氣。

「報告,我是三班馬剛的老鄉,來找馬剛借本書。」我隨口胡謅著。「排長,你不記得我了,昨天,我們在浴室門口碰見過。」

我提醒他。

「哦,是你啊。」

他想起來了,上下打量我,我在他目光的洗禮下後背一陣僵硬,我從來沒在誰面前這麼緊張過。

「我記得。昨天太暗,沒看清。你是新兵?叫什麼?」

他笑了笑問我,我看著他的笑容,又是一陣暈眩。他的臉實在太讓人眼暈了。

「報告!我叫高雲偉,通信連一排一班的。」

「別報告報告了,現在是休息時間。來了就進去坐坐。我們排有不少你老鄉,以後來玩。」

楊東輝一拍我的肩膀,進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他拍在我肩上的地方起了一陣熱度。我暗暗地想,我一定要搞定他。

從那天起,我一逮著機會就往警衛連跑。我們連首長知道我想調動去警衛連,也沒管我,通信連本來管理就鬆散,事也不多,除了早晚點名和話務,自由時間還比較多。我借口去找馬剛,其實是逮著名目去見楊東輝。楊東輝和幾個班長分別住在班排長宿舍,我經常去散散煙,借幾本書,去嘮嘮嗑什麼的,一來二去,跟他們都混熟了。他們都很歡迎我去,因為我嘴能說,會白活,也有眼色,常帶點煙和零食什麼的孝敬他們,所以那幾個班長到後來都跟我混得像哥們似的。

我和楊東輝也越來越熟悉了。他吃過晚飯常去打籃球,我就天天往球場跑,跟他一起打,所以他後來就常主動跑到我們連隊來叫我打球。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和他一起打球是一種享受,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觸碰他的身體,欣賞他打球的英姿,他投球時姿勢非常標準,修長有力的身體運動起來像素描裡漂亮的人體畫,胳膊上的肌肉時鼓時凸,像是活的一樣,每次看到他滿頭汗水的臉,撩起背心擦汗的動作,還有衣服下面繃的緊緊的像鋼板一樣的雄健體魄,我都為之著迷,不斷偷看他。他實在是個迷人的軍官。

我對楊東輝的暗戀像草一樣瘋長。但是我不敢表現出來。他很有威望,人緣又好,身邊整天都圍著人,好在他好像對我印象也不錯,每次我去找他,他都顯得挺高興。

有次我去他宿舍,只有他一個人在,他拿著盆正要去水房洗衣服。

「排長,我幫你洗吧。」

我大獻慇勤。

「用不著,你坐,抽屜裡有煙。」

他已經習慣了,我每次去都是跟他們抽煙海吹。他以為我是去找地方抽煙。

「信不過我啊,我這手比洗衣機管用。」

我還是搶過了他的盆。

「吹吧!」

他見我堅持,也就沒反對,我抱著他那盆衣服在水龍頭下沖洗著,天知道,我在家別說衣服,連雙襪子都沒動過手。

他在旁邊跟我說話,也看出來我手藝很生,他笑笑說:「你這是解放前的洗衣機吧?」

我們倆哈哈大笑。反正我心意到了,他能領情就好。

後來他又拿了一個盆,跟我一起洗,我一半他一半,邊洗邊聊。我倆配合默契,一盆衣服很快就洗完了,我在盆裡洗到了他的內褲,剛拎起來就被他搶了過去,放進了他的盆裡。

「排長,怕什麼,跑馬了啊?」

我試探著開玩笑,其實心裡直跳。

「小兔崽子,懂得還挺多。你沒跑過啊?」

他給了我一膝蓋,語氣透著點粗魯,我很喜歡他這種語氣,我衝他嘿嘿地笑,笑得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一張黝黑的俊臉透著點紅,我真想過去親他一口。可我沒那個膽!

「笑什麼笑?再笑斃了你!」

他佯裝嚴肅地恐嚇我,可是我根本不吃這套,我趁他不留神把盆裡的水用力一拍,水濺了他一臉,他抹了把臉就來抓我,我拔腳就閃,我倆在沒人的水房裡你追我趕地打鬧成一團……

 

2

 

從那次之後,我和楊東輝真正開始要好起來。

星期天休息,我又去找他,我好不容易申請到了外出,說想去街上買東西要他陪我去,順便請他吃飯。

他同意了,我們興沖沖地換上了便裝去逛街。我倆都是一米八幾的個,當兵的人穿慣了軍裝,穿平常的衣服走路也都是挺胸抬頭,走路帶風,我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倆帥哥走在街上,很多美女都看我們,不過我猜更多的是看楊東輝,他那天穿了一件短牛皮的皮夾克,水洗白的牛仔褲,太帥氣了。好多女孩都在偷偷瞄他。

我倆去商業街逛了逛,我買了點日用品和茶葉,他也買了點,後來我們去了一個小飯店,說好了我請,可是他堅持他來。他說他好歹也是幹部,有津貼。我剛當兵能有幾個錢,省著點兒,別亂花。

他的語氣,就像兄長對弟弟說話。我有點感動。我們要了啤酒,不敢多喝,怕晚了回去查紀,但是幾杯酒下肚,感覺都更加親近。我打量著他,他喝了酒臉龐有些發紅,那張像刀刻出來的臉更加英俊,性感,我不知不覺忘情地盯著他,移不開眼睛。

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只能徘徊在一排宿舍外猶豫怎麼和他搭話,而現在我和他卻像多年的哥們那樣,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喝酒。人的際遇真的很奇怪,說不清楚,也許就像那句廣告詞說的,緣,妙不可言。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抬起頭看著我。

「看什麼?」

他笑了笑,問我。

「排長,我能叫你聲哥嗎。」

我酒精壯膽,大著膽子說。我想叫這聲,想了好久了。

「你看得起我,就叫。以後私底下,也別叫排長了。我比你大幾歲,你就把我當成你哥。」

他也專注地看著我。我心裡一熱,話就像喝下去的酒,在不斷往上冒。我有點控制不住。

「哥,我到這以後,最高興的事就是能認識你。我敬你。」

我拿著杯子和他一碰,仰脖把滿滿一杯都干了。他也干了。我又給他和自己倒滿。

「第二杯,還是敬你。以後只要是你的事,就是我高雲偉的事,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就是拿刀子架我脖子上我也為你去拼,只要你一句話。」

我一仰頭又干了。

他把我還要去拿酒瓶的手按住了。他的眼神裡我看出他為我這句話也感動了。

「行了雲偉,別喝那麼猛。知道了。心意哥領了。」

他沒再讓我多喝,自己卻干了。這頓酒下去,我和他又近了一層。

那天我們又聊了很多,現在我已經記不太清具體的,就記得他在酒意裡告訴我,他對我的印象也很好,覺得和我投緣,雖然他帶過很多新兵,但是和我說話不像是和自己的兵,像是和一個認識了很久的兄弟。

那天我們都喝得有點多,回去的時候差點遲到,幸好趕在晚點名前回去了。他是幹部,和我不一樣,要注意影響。我那晚上在自己的宿舍反覆咂摸著他的話,就連一杯白開水都像美酒一樣,讓我醺醺欲醉。

接下來的日子很美好,雖然我調動到警衛連的事情還沒有下文,但是我和楊東輝的交情卻在與日俱增。我們連接到任務在營區裡打掃道路,他喊著口令帶著警衛排出操,整齊的隊伍跑過來,他堅毅的臉在軍帽下更加英武,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威嚴,他邊領跑邊冷酷地喊著口令,在他身後一群戰士高吼著響亮的口號,喊聲震天。他跑過我身邊時看了我一眼,我也看著他,雖然我們沒有語言的交流,但是他的眼神卻在告訴我,他看到我了,他還不被人發現地衝我偷偷地一笑,然後立刻恢復嚴肅的表情,看得我直樂。我就目送著他矯健的背影,暗地享受著他給我的這個笑容。

他站崗的時候就是一道風景,戴著白手套,手握微沖,一身威武的軍大衣裹緊在他的身上,他像天神一樣凜然不可侵犯,經過軍區大門的人們來來往往都用好奇和敬畏的目光望著他,其中也不乏年輕時髦的美女害羞的目光。但是他目不斜視,是最稱職的哨兵。楊東輝站崗值勤的時候,我總是會藉故往門口跑,幹部有什麼事我都主動請求出去跑腿,連部的人以為我很勤快,幹部還誇我,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的目的,我就是為了去多看楊東輝一眼。

這是冬天,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楊東輝主動提出來幹部帶頭站夜裡的崗。我窩在溫暖的宿舍裡,看著外頭飄揚的雪花,鵝毛大雪覆蓋了整個軍區,寒風刺骨,想著他獨自在冰冷的崗亭站崗受凍,我就心疼不已。我對班長撒謊說肚子疼,要去門診部拿點藥,就溜出了宿舍,一路小跑,也不管雪地路滑,跑到了中門的崗哨前。

這裡四處空曠,萬籟俱寂,早就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昏黃的路燈照著一個背著鋼槍的挺拔的身影。我遠遠地看著他,眼前紛飛的大雪中一個堅定的軍人紋絲不動地立在崗哨上,他綠色的軍裝和潔白的雪地構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圖畫,深深地紮在我的心上,再也無法從我的心中抹去。

我踩著雪地過去,他老遠就大聲喝問:「站住!口令!」

「冰山!回令!」

「高原!」

他收回了槍,驚訝地看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大半夜地跑到這來。

「怎麼了?」

他聲音壓得很低地低頭問我。崗哨是不能隨便說話的,不過因為是半夜,而且中門只有他一個崗哨,他為我破例了。

我看看四周沒有人,從懷裡掏出一個手爐,這玩意兒是通信連的女兵送給我的,關鍵時刻很好使。我把他軍大衣拉開,把這個暖手爐塞進他懷裡,再給他把衣服籠好。這樣他胸口腹部就可以保暖了。

「冷不冷?」

我問他,看著他在寒風凜冽中挨凍的臉,心疼壞了。

他微微搖頭,還是手握著鋼槍,可是他看著我的眼神卻帶著感激。

他一定沒想到我專門跑出來為了給他送這個。我給他塞手爐的時候,他都愣住了。

「快回去,雪大,外面冷。」

他低聲對我說。

他雖然是命令的口氣,但是聲音低沉,溫柔。我雖然站在雪裡,冷風直往脖子裡鑽,可是看著他,心裡就像燃燒著一盆火,根本感覺不到冷。以前黃舒駿有首歌叫戀愛症候群,我就是那歌裡的狀態。

「你還有多久?」

「半小時。」

「我等你吧。」

「胡鬧!你想凍死啊!」

他瞪我。我沒聽他的,進了後面的門房。崗哨後頭有個門房,現在裡面當然是空的。這裡有熱水瓶,白天兩人輪崗的時候,一個在外頭站崗一個在裡頭值班記錄,夜裡只有一個。我抖了身上的雪,現在回宿舍就沒借口再溜出來了,我摸身上,幸好口袋裡還帶著包煙。我把衣服裹緊,打算等他下了崗給他抽根去去寒。不敢在崗亭裡頭抽煙,煙味兒會被查哨的發現。就坐在窗口,看著窗外的他站崗,這麼看著他,心裡就覺得踏實,平靜。

半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他跟下一班的哨兵交接好,就趕緊進了門房。我早就在門口迎著他。我一把將他從風雪裡拽進來,關上了門,把風雪關在了外面。

他身上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氣,手腳已經凍僵了,他摘下了凝著雪晶的帽子,我摸到他的手,他的手被凍得通紅,像一塊冰。我很心疼,也不顧那麼多了,把他的手拉到嘴邊幫他呵氣暖著,用力搓著,幫他回暖,我做這些的時候他一直看著我,我邊搓著邊問他:「好點沒有?」他點點頭,還是那麼看著我,我想他還是很感動的吧,呵呵。我把倒好的熱水給他,讓他喝了暖暖,他摸著我的身上,我身上其實也凍壞了,摸上去冷冰冰的,他把他懷裡的暖爐拿出來,塞進我的懷裡,我不要,他堅持著非要揣我懷裡。

手爐還帶著他身上的體溫,放在我軍裝裡貼著我的毛衣,讓我心裡一陣陣地熱乎。我們一起回連部,在路上他問我:「冷不冷?」

我說:「不冷,這點兒冷,在我老家那就跟玩兒一樣。」

他沒問我為什麼大雪天要冒著凍等他,我倆之間好像已經有了默契,有些話不需要問,放心裡就行了。

我給他煙,我倆一起躲到軍人服務社的門廊底下,這邊有堵牆背風。我倆蹲著抽煙驅寒,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們一起相視而笑,外頭冰天雪地,這裡卻像春天一樣溫暖,我的心也在春季,一片春暖花開。

抽完煙我們回去,腳踩在寂靜的雪地上,咯吱咯吱響。我們的影子在路燈下一會兒分,一會兒合。他問我手冷不冷,我說有點,他說把手給我。然後他就拉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放進他的軍大衣口袋,他的手也沒有抽出去,就這麼攥著我的手,一直放在他那個口袋裡。他拉著我往前走。

我知道他這麼做只是出於感激,出於兄弟情,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但是我還是受寵若驚,忍不住浮想聯翩,和他緊握的手上熱得彷彿要發燙,我默默享受著那股漲得滿滿的甜蜜。我望著他走在前面的背影,手被他緊緊地握著,我心跳得很快,心裡湧起強烈的衝動,我真想一把抱住他,想衝動地告訴他我喜歡他,我他媽的真喜歡他!

他回頭看看我:「怎麼不說話了?」

我:「排長……」

他:「這兒沒人。」

我反應過來:「哥……你對我真好。」

他又回頭看我一眼:「你對我不好啊。」

我:「好啊。」

他:「那不就行了。」

那天一直走到連部外面,他才把我的手鬆開,我才把手從他的口袋裡抽出來。

那天之後我倆都沒說什麼,沒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自從那天之後我們更要好了,楊東輝也比過去更關心我。他知道我想調動去他們連隊,說幫我想想辦法,我跟他說我對他好不是為了這個,不是為了要他幫忙,我怕他誤會我接近他是有所圖。他在我後腦勺拍了一巴掌說,想什麼呢?你是我弟!哥哥幫弟不是應該的啊?

我後腦勺疼著,心口卻滿滿地發漲。

我正式調去警衛連那天,楊東輝比我還高興。我不知道是我家人托的關係起了作用,還是楊東輝也找主官幫了忙,或者兩個都有,總之我成功調去了警衛連。楊東輝親自把我交到馬剛他們班班長手上,鄭重囑咐他說我初來乍到,要班長平時生活上關照我一點。其實不用他說,我和班排長宿舍裡的班長早都混熟了,他們都對我不錯,但是楊東輝的這些話還是讓我覺得非常溫暖。

當我第一次抱著鋼槍在崗哨上站崗的時候,我從心底裡感受到一種自豪,興奮,驕傲。不僅因為我能夠成為一個站崗放哨的戰士,還因為我實現了心願。

我深深吸了一口軍區大院的空氣,感覺是這麼美好。我為了接近心上的人,終於成功地和他在一起了,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朝夕相處,天天見到他,再也不用在通信連因為想他想得受不了而找各種借口往這邊跑了。如果楊東輝知道我是為了他才費了這麼大勁甚至不惜動用關係調進警衛連,他會吃驚嗎?我一想到他吃驚的表情,就恨不得現在就抱住他,告訴他,我是為了你才來的!

剛去的那天晚上看新聞聯播,看完後排長訓話,楊東輝站在了一排面前訓話著,他的語言簡潔、有力,擲地有聲,充滿了軍人的魄力,那和平時在我面前親和的樣子很不一樣。他是一個很有威信的排長,我在警衛連打聽過,他的風評是三個排長裡最好的一個,在幹部戰士中都很有口碑,聽說也是上頭的紅人,重點培養對象。

我坐在馬扎上熱切地注視著他,火辣辣的視線相信連他都感覺到了,他看了我好幾眼。現在我也是他的兵了,他是我的上級了,可是我卻完全沒有這種概念。他是我的哥,我不想把他當成我的上級。

講話完後,他嚴肅地當著全排的面說:「高雲偉,到幹部室來,其他人解散!」

我是調動來的新兵,排長給專門提點要求、上點緊箍咒很正常,沒人覺得有什麼奇怪,而且我和楊東輝關係不錯也不是什麼秘密,但是我一直比較注意,對幹部和別的戰友都一樣的態度,給幹部抽什麼煙給我那些戰友抽的也是同牌子的煙,所以人緣不壞,沒招什麼議論。而且都知道我本來就是關係兵,關係是上頭的,就不會特別議論我討好楊東輝或者是楊東輝特別關照我這樣的小話。想不到我是關係兵倒在這一點上幫上了忙。

我和楊東輝一前一後上了辦公樓,進了頂樓最裡面的幹部室。這一樓晚上沒有人,只有我們倆上去。他進門打開了燈,我緊跟著進去,把門關上了,然後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還沒有轉身之前,我一把從背後抱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我沒鬆開手,我心潮起伏,管不了那麼多了。

「……哥!」

我把頭擱在了他背上。他的背寬闊,結實,溫暖。我和他都是大個子,可是卻想把他緊緊擁抱在我的懷裡。

「咱倆終於待一個連隊了!」

我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手臂緊緊抱著他。能順利調來警衛連,成為他的兵,我用一天都沒有走出這個興奮。

他也握住了我的手,轉過了身來,我抬頭看著他,他比我高一點,他也低頭望著我,他的眼睛真漂亮,我真想親上去。他看到我這麼開心,他也很開心地笑了,他說「以後你就是我的兵了,要是不聽話,我照樣訓你,別給訓得哭鼻子了。」

「小看我了吧?排長同志,你小看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傲氣地說。那時候年少氣盛,我的軍事素質是過硬的,只是他還沒有見識到。

楊東輝被我逗樂了。

「還代價。什麼代價?小兵蛋子,你能把我怎麼樣?」

他挑著眉毛,笑得既壞又挑釁,語氣裡還很不把我的警告當一回事。

我會讓他後悔的。我忽然就動手了,他反應也非常敏捷,我們倆就這麼打鬧起來,到後來真的用上了力氣,也是都不服輸吧,打著鬧著他就把我掀到了值班的床上。他把我用力摁在床板上,腿也別住了我的腿,一手撐在我的頭邊,他的勁太大了,我的手勁和哥們兒較量的時候從來沒輸過,想不到敵不過他。他邊摁著我邊假裝兇惡地說「怎麼樣,服了嗎?」

「不服!」我大喊。

他就更用力地壓制我,我倆很野蠻地角力了一下,直到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我們倆就這麼出了一身的汗,臉望著臉傻笑著,可是漸漸的,我不笑了,他也不笑了。

他停下了動作,俯視我。

我躺在他的身下,也迎著他俯視著我的眼睛。

那時刻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我聽見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屋子裡沉默得有些可怕。我們倆的呼吸聲有點重,楊東輝那時的表情讓我癡迷。他沉默,迷茫,若有所思又遲疑不決。

他放開我,起身要離開,被我一把抓住手臂把他拖到了床上,翻身壓在了他的身上。

他沒防備,被我壓了個正著,我失去了理智,開始不顧一切地親他,親在他的臉上,脖頸上……我瘋狂地親他!他躲避著我,我扳過他的臉堵上了他的嘴。

他一把將我推開了。

他的勁很大,我被他推倒在牆壁上,後背狠狠地撞在牆上。他坐了起來,一言不發,整理著凌亂的軍裝,他臉色僵硬,看了我一眼,站起來拉開門走了出去,從起身到離開,沒有說一句話。

我呆呆地坐著,全身的血都是冰冷的,彷彿停止了流動。

我知道我們之間完了。

我的衝動,斷送了我和他的關係。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像墜落在了深淵。

 

3

 

那天之後,楊東輝開始避開我。

他再也沒有來喊過我打球,也沒有在集合訓練的時候再看我一眼。我站在他的隊列裡,聽著他的訓話,看著他軍容嚴整地發佈著訓練口令。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刻,我費了那麼大的功夫調動來站到這裡,就為了靠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可是現在,我跟他之間只隔著不到三米的距離,卻遠隔重洋,天南海北。什麼叫作咫尺天涯,我現在明白了,如果這個時候讓我去寫這個詞彙的詞語釋義,我可以寫出深刻的體會。

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但是他卻一次都不看我。我知道他的餘光可以看到我的眼神,但是他巡視隊列的目光一到我這裡就繞開了,像跨越著障礙,那麼露骨地跳過去,這種生硬而又刻意的閃避,像一把尖銳的鋼刀扎進我的心裡。

我故意去班排長的宿舍轉悠,想和以前一樣通過散煙、嘮嗑來化解那天那件事,但是我去的時候,楊東輝要麼藉著什麼事情出去,要麼就是沉默,而看到他因為我的出現而這麼為難,我再也沒有去過。

我們幾乎沒有了私下裡的接觸。在營房裡碰到時,我對他敬禮,喊「排長」。他公事公辦地點頭,並不看我,和別人走了過去。

在食堂吃飯,我和他端著盤子在過道裡碰上了,在狹窄的過道上,不可避免地抬頭對視,他終於看了我一眼,但是他的眼睛和我一碰,就移開了,他似乎根本不想看到我,根本不想跟我碰面。

我們擦肩而過,誰也沒有說話,像兩個陌生人,好像我們從來就沒認識過。

晚上,我在寒風裡站哨,站在冰冷的崗亭上,我手握鋼槍,刺骨的冷風鑽進脖子裡,吹得後背一片冰涼,整個人都是冰冷的,連腳底都是凍僵般的僵硬。

但是比起身體的寒冷,心比身體要更冷一百倍,一千倍。

就在不久之前,就在這個崗亭,我們還溫暖地依靠在一起。就在下哨的路上,我們一起躲起來抽著煙,在煙霧裡對著對方的臉笑,那時候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親近,他拉著我的手寬厚,溫暖,我們的手在他的衣袋裡緊緊握在一起。

這一切,都成了黃粱一夢。

這怪誰呢?我在心裡苦笑。只能怪我自己。

他現在是怎麼看我的,我心裡很清楚。他一定認為我是個變態,恐怕連看我一眼都嫌噁心吧。

我們這種人總是容易自作多情,把別人單純的善意一廂情願地理解為他對我也許也有那麼點意思,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抱有幻想。

幻想總是被現實無情地擊破,而我也嘗到了苦果。

想到他在心裡對我的嫌惡、反感甚至唾罵,就跟被人拿著刀往心上砍一樣。但是我不怪他,正常人都會和他一樣的反應,不正常的人是我。

而且,他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沒有當面痛斥唾罵我,已經對我夠客氣的了。

也許事情沒有這麼嚴重,也許我可以向他解釋那就是個開過火的玩笑,嘻嘻哈哈地把那件事帶過去,但是我不打算這麼做。

我不後悔那天晚上的舉動。雖然那是衝動、莽撞的後果。

如果遲早有一天他都會躲避我如洪水猛獸,我寧願讓他知道。憋在心裡忍一輩子也不告訴對方不是我性格,就算因為這樣我們徹底連朋友也做不成,至少不會再有遺憾,否則我會抱憾一輩子。

而且我相信,他在我那一晚的眼神裡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那不是一個玩笑。

嘴裡可以說著謊言,但是眼睛只會出賣真心。

下了哨我沒有回班,在牆根下的樹林裡貓著,抽煙。

一根接一根地抽,感覺不到寒冷。煙很差,味道很嗆,把我嗆出了眼淚。

這個冷風嗖嗖的樹林,在風裡發出一陣陣嗚嗚的叫聲,濃重的黑暗裡彷彿隨時會撲出什麼,把人咬得遍體鱗傷。

但是這個樹林現在就是我的避風港,它陰森,冷冽,可怖,對此刻的我而言,卻是我唯一想待的地方。

我抹過爬過臉頰的冰冷的東西,嘲笑自己,媽的,沒出息。

然後告訴自己,過了今晚,不再掉一滴眼淚。

夜間巡邏糾察逮住了我。第二天,我被整個連隊通報批評。

連長嚴厲地訓斥我,在一個連的人面前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麻木地聽他發火,腦子裡很空,他罵了什麼我都沒進耳朵。

「一排長!」連長嗓門很大,「把這熊兵帶回去!你們排開會檢討!」

「是!」我聽到了楊東輝的聲音,但我沒抬頭。

我寫了檢查,在全排面前讀,在班務會上又做了一遍檢查。

戰友們很同情我,過來拍我以示安慰。馬剛背著班長對我嘀咕說,抽個煙而已,屁大點事。「傻逼啊,下哨不回來不被逮到才怪,癮犯了非要蹲那個凍死人的外頭抽?也不怕凍掉了JB!」

馬剛罵我,我無言以對。但心裡還是挺感動,總算還有個關心我的人。

楊東輝集合全排做了訓話。他沒叫我出列,我也就站在隊伍裡。他說了幾句,說的什麼我也許聽見了,也許是不想聽到,所以過後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時間不長,他就喊了解散。

「高雲偉,到幹部室來一下。」解散完,他說。

我站在辦公桌前,他坐著。門已經被他關上了。

在避開我那麼多天後,他終於肯跟我單獨相處了,卻是為了訓我。真是諷刺的場面。

我一言不發,他也沉默。

「以後不要這樣。對你自己前途不好。」他終於開口了。

「是。謝謝排長。」我回答。

他終於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表情很機械,我是一個兵,而他是我的排長。我是來接受上級訓示的。

「對不起排長,我給排裡抹黑了。」我硬邦邦地說。

他又沉默了,既不說話,也不訓我。

我等了一會兒,他還是坐著,我說:「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

 

4

 

我向他敬了禮,轉身向外面走。

「站住。」

他叫住我。

「……是因為那天的事?」

他低聲問。

「不是。」我伸手去拉門把,他忽然站起來把我拽了過去。

「再抓到一次就開出連隊了,你懂不懂?」

看到他那副擔心的表情,我一直壓抑的情緒一下從胸膛裡爆發了「那正好!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你說什麼?」他攥著我的手很用力。

「你終於肯跟我講話了,」我想起這幾天他避我如蛇蠍猛獸的樣子,心口就像針扎。「那天的事要是讓你噁心了,對不起,我道歉。」

「我沒這麼想過!」

「那你為什麼躲我?」我看著這張臉,這些天我沒有一天不是想著這張臉徹夜難眠,我一根接一根地抽,想忘了他,可我忘不掉!

「你還小,別犯糊塗。」他皺著眉,他的眼神裡有無奈也有困惑。「把那天的事忘了!我還是你哥。」

「忘了?」我也想忘了,我他媽比誰都想忘了!

「我忘不了。」

我面對著他,挺著胸膛,年輕氣盛的衝動和勇氣,讓我堂堂正正地告訴他。

「那不是玩笑,我是認真的。」

楊東輝看著我的眼神震驚。

「排長,我喜歡你。」

這幾個字就這樣從我嘴裡迸出來。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我費盡心機調到警衛連,全是為了你。」

他呆住了。如果讓他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在被窩裡想著他打飛機,是不是會被他一拳揍出這個房間?我不知道!

「閉嘴!你個熊玩意兒,這是部隊!」

他終於有了反應,他的第一反應是告訴我,這是部隊!

沒錯,這是紀律嚴明的部隊,是說錯一句話都能把我打回老家的地方,我這句荒唐的話,荒唐的念頭,在部隊就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你不用怕,這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以後我也不會來打擾你,你放心吧。」

我知道,我跟他之間是徹底到此為止了。從這個門走出去以後,以前那些私下關係就都廢了,他是排長,我是兵,從此以後我們只會有這層關係,其他什麼也不會有了。該說的話,到今天就全部說盡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他這麼難堪。我只是想讓他明白,我不想強加給他什麼,更不會在部隊這個環境裡用這見不得光的心思抹黑他的名譽。我不會再打擾他。

我拉開門就走,聽到他喊我,但我沒有回頭。開始是快步走,接著就跑了起來,一口氣飛奔出幹部樓,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向器械場,腦子裡是他最後喊我的那聲「高雲偉!」

我抽瘋似地在器械上發洩。器械場上的風沙亂舞,我自虐似地沖障礙,讓頭腦可以放空,讓大量的體能帶走腦子的思考,這個時候我感激體能訓練,讓身體極度疲勞之後,汗流浹背之後,把整個人都掏空了,以致晚上和全班又練過一輪體能後,腦袋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什麼都沒想,什麼也來不及想。

後來我們班長告訴我,原本懲罰犯錯的兵就是練你,讓你玩命地做俯臥撐,蛙跳,沖圈,練不死你。尤其是在基層部隊,違紀的新兵都是這麼挨練的,根本不是一篇檢查完事。但是這在機關,而且我人緣不錯,最主要的是,他聽說排長私底下向連長求過情。

「當然,我也替你說話了。」班長大概是想點化我。

「謝謝排長,也謝謝班長。」我已經學會怎麼說話了。

我開始對楊東輝保持距離。

為了讓他不會因為我不自在,也是兌現我的承諾,我盡量避免和他的交集。除非公事上必要的接觸,其他時間有他在的地方我都避著走。

夢寐以求的警衛連的日子現在變成了牢籠。看到楊東輝會讓我痛苦,看不到他,照樣痛苦。

真不知道老天他媽要我怎麼樣?

我的煙癮直線上升,幾乎到了煙不離手的地步。馬剛兜裡僅剩的幾個鋼崩都被我強行徵收了,以至於後來這小子一見到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捂緊口袋,那樣子讓我好笑,他可憐巴巴地叫嚷「地主家也得留點兒餘糧啊!」

我們幾個老煙槍總是找個隱蔽的地方當癮君子,這個大院很大,白天找個地方,躲過那幫狗日的糾察,還不是什麼難事。

「我們幾個抓到沒事啊,高雲偉你可是有案底的,抓到了可有好看了。」一個弟兄擠兌我。

「大不了打包袱,回老家。」我滿不在乎。

我現在是真不在乎。

「城市兵就是吊,我可不敢,為了當兵花了不少錢,家裡還欠著債呢。」這兄弟是個農村兵,當個兵不容易,他說了這話,我們就都沒怎麼說話了。

我看著煙霧裊裊上升,尋思著當兵的意義。

原來,我是為了這身軍裝,為了軍旅的夢。我有當兵的體格,我也有報國的男兒志。

可是到了這兒,都變成了三個具象的字,楊東輝。

煙霧幻化出了一張臉,稜角分明的面孔,漆黑錚亮的眼睛。我還是沒忘了他。

訓練上,我越來越消極。

人就是這樣,突然沒有目標了,也沒有奔頭了,做什麼都沒意思,也沒意義。我曾經像個卯足了勁的發條,一個勁地鑽進了警衛連的大門,現在到這地方的意義忽然不存在了,我這根發條也變成了廢銅爛鐵。

該做的訓練照樣做,該完成的動作也完成。只是以前是200%地去做,現在能達標就行。

訓練中,楊東輝不止一次地訓斥我。

他是一個帶兵嚴格的人,即使在機關這種單位,在警衛連三個排長中間,他是對訓練要求最高的。進了他的排,就別想混日子摸魚。在沒來警衛連之前,我沒有見過他這一面,現在我領教到了。他雷厲風行的訓練作風,在訓練場上眼裡揉不得沙子,所以,對我消極的狀態,他很不滿意。

他不止一次把我叫出隊列,讓我重複技術動作。

集合時我動作慢了兩秒,他罰我原地俯臥撐,200個。

汗水滴在地上一滴一個花,我咬緊了牙,堅持到最後一個。

他一句話沒說,讓我入列。

站軍姿,他踹我的內膝彎,將我踹倒。我倒在地上,他呵斥我:「站起來!別跟個麵條似的!」

因為我被踹倒了,他命令我多站一個小時,其他人都走了,我一個人在空曠的操場上站軍姿,眼前是肅殺的北風和無盡的蕭索。

馬剛私下問我,是不是得罪了楊東輝。

「你還是多往排長宿舍跑跑吧。」馬剛向我做了一個遞煙的動作。

班長找我談心,他要我盡快適應環境,要提起幹勁,不要有情緒。

我沒有情緒。如果有,已經全部留在那個幹部室裡了。

在我從那個幹部室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兩手空空了。

晚上又一次晚體能,繞院跑圈,我在最後一個梯隊裡,卡著標準跑到了。合格了,我和其他人一樣,站到一邊休息。

卡表的是楊東輝,他看著表上的成績,臉色很沉。

「高雲偉!」

「到!」

「重跑!」

我看了他一眼,他嚴肅地看著我,周圍的戰友都不知道怎麼了,為什麼他叫我重跑。

「是!」

我服從了。我不想問為什麼,又跑了一次。

等我喘著氣跑回來,他卡了表,我抬起腰來的時候,仍然聽到一聲:「重跑!」

我火了,壓著脾氣看著他。他什麼意思?

「報告!為什麼?」

我嗓門很粗。

「因為你不合格!」

我看了表上的成績,這個成績在達標範圍內,我向他提出了質疑。

「對照標準你是達標了,但這是你的水平嗎?」楊東輝嚴厲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你有沒有混你心裡有數!你想就用這個訓練態度混日子,門都沒有!高雲偉,你要還是我一排的兵,就別跑成這個熊樣!」

偌大的一個排,每個人大氣都不敢喘,驚懼地聽著楊東輝發火,看著我。

「重跑!」

眾目睽睽之下,我感到屈辱。

我一言不發,轉身就跑。

我玩命一樣地衝刺著,跑得像一隻瘋狗,跑完了全程也不減速,衝過了拿著卡表的楊東輝,繼續往前衝,聽到身後楊東輝喊我停下,我沒停,途中我吐了,吐完就著直飲水噴頭喝水,冰冷的水流進燒灼的喉嚨。

我接著向前跑,楊東輝追到了我身後,硬把我拽住了。

「別跑了!」

他皺著眉看著我,我他媽最狼狽的樣子!

我甩開他:「這個成績你滿意了吧!排長!」

 

5

 

「你就是這倔驢脾氣,說你兩句都不能說了?」楊東輝看著我的狼狽,他似乎著急也惱火。

「你要是看我不順眼,我馬上走,你用不著針對我!」

我吼了出來。訓練裡,我忍了,就算他對我有芥蒂,就算他不想看到我,他怎麼練我我都沒話,不會說半個不字,可他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傷我自尊,那一年我還沒到十八歲,對那年紀的毛頭小伙子,最強烈的就是自尊心!

「我針對你?」楊東輝聽我這麼說,劍眉緊緊擰在了一起,他也火了,「你進連考核時候是什麼成績,現在是什麼成績?我要你好,要你當尖子!在這個地方,只有尖子才有出路!這樣混下去對你的前途有什麼好處?」

「前途?你就知道前途!你怕毀了前途,我不怕!」我的情緒一爆發就像脫韁的野馬,「我從來沒想過要當尖子,我就是來混日子了怎麼樣?你要是看我不順眼,就把我踢出去,我不配當你一排長的兵,我也不想在一排繼續待著,走是早晚的事!」

他突然安靜下來,在路燈下盯著我。

「你說什麼?」

「我報告都打好了,我要調離一排,隨便去哪,二排三排,炊事班,汽車連,總之不是你的兵都可以!」

我已經口沒遮攔了。

他一拳揮了過來,砸在我的臉上。我倒在地上,他愣在那兒了,我也愣了,我們倆像兩個傻子,誰都沒反應過來。

他先回過神來,過來扶我。拐角走來幾個人,他們經過我們時看了幾眼,我趕緊站起來低著頭躲到了樹影裡,不讓那幾個傢伙注意我的臉。

這是在營區,如果被人看到他打戰士,對他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這是我當時的第一反應。雖然在基層部隊,過去幹部和老兵打新兵是默許的練兵手段,但是那幾年經過整風以後,這股風氣已經被剎住了。而在這種軍區機關,幹部當面打兵,那更是不允許的,犯紀律的。

讓楊東輝這麼自製的人都耐不住出手,我想我是真的讓他怒到極點了。

那些人走了,又只剩下了我們,在偌大的樹林裡站著,剛才還激烈爭吵的兩個人,現在啞巴了一樣,面面相覷。

他走了過來,慢慢到了我面前。我聽到他輕輕歎了口氣,那聲歎息,一瞬間就摧毀了我的防線。

他低聲向我說「對不起,打哪兒了,我看看」他伸手來要看我臉上被打的地方,我倔強地扭著脖子躲避,他的手固執而有力地把我的下巴扳過去,就著昏黃的路燈看我的傷,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後悔和心疼,那種眼神徹底摧毀了我,壓抑的感情不受控制地一湧而出,我還是這麼喜歡他,沒法忘了他,這些避開他的日日夜夜我的心就像被鈍刀在一刀一刀地磨,那滋味兒還不如一刀給我個痛快,我用了多少理由說服自己,要想辦法離開一排,因為只要還待在能看見他的地方,就控制不了,只有走,他才能真正地擺脫我。

可是,每一次下定的決心,都在再見到他的時候土崩瓦解。

「哥錯了,哥不該打你。」

他輕輕撫過我臉上的傷,低沉的聲音充滿歉疚。

「疼不疼?」

看著他的眼神,聽著他的語氣,感情的閘門一瀉千里,我再也克制不了,一頭栽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我的頭緊緊抵在了他的肩頭。

他也用力地抱住我。

他柔聲安慰我,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安慰著年輕受委屈的弟弟,他知道我淌眼淚了,想讓我的臉抬起來,但是我死死抵著他的肩窩不動,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沒種的眼淚,他摸著我後腦勺上短短的寸頭,安撫著我的背,低言軟語。

「好了好了,不哭了」

「這麼大的小伙子,丟不丟人啊?」

「這麼怕疼啊還流血上戰場呢,都哭成貓鼻子了……」

他努力地逗我笑,我抱著他不鬆手,把他抱得很緊很緊。

我知道現在我扮演的是一個弟弟,一個不懂事的新兵,只有這個角色他才能允許我這樣抱著他,也才會這樣抱著我,安慰我。可是,如果我變成那個說喜歡他的高雲偉,也許他會毫不遲疑地把我推開。

既然如此,現在就讓我抱著他吧,再感受一次他溫暖有力的身體在我臂膀中的感覺,這將是我後面難熬的日日夜夜的一點念想。

等我情緒平復了,他把我帶到門診部值班室,讓值班護士上了點藥。

上藥的時候,他很沉默。然後出去了。

我弄完了到門口,看到楊東輝坐在外頭的台階上抽煙。

晚上的門診部很安靜,這是一個小院落,有一排圍牆,牆下種著矮矮的冬青樹。密密的冬青樹像一排屏障,只能看見那裡的一個紅點,明明滅滅。

我在楊東輝邊上坐下了。他抽著煙,若有所思,他沉思的目光,讓我知道他有話跟我說。

那天晚上,楊東輝跟我說了很多。

他告訴我,在他當兵的時候,在下頭連隊,他碰到過這樣特殊的戰友關係。他說部隊都是光棍,一群火力壯的糙老爺們,一年到頭連個母的影子也見不到,當兵有三年,母豬賽貂蟬,憋狠了,個個臉上都起火泡。一個班的戰友到了晚上也會整點粗俗的鬧騰,比誰的傢伙大,粗,甚至還比拉炮管,比誰射得遠。他說部隊就這環境,沒辦法解決需要,所以鬧過界的也不是沒有。他在集訓隊的時候有兩個戰友,整天形影不離,經常一個把另一個按在床上做那種動作,他們這些戰友都當玩笑看。後來有一次撞上了,才知道是動真格的了。但是這兩戰友復員以後,追美女的追美女,找老婆的找老婆,很快都結婚了。後來私下說起當年那些事,那倆戰友說他們都不是那種人,那都是部隊裡憋的。他們喜歡的是女的,就是忍不了了一起解決一下。

我聽著,我明白楊東輝說的是事實。這些我也聽說過,在網上那些聊天室裡,我也聽當兵的網友聊過。有一個退伍的網友在聊天室說,他們當兵那地方晚上特別冷,特別是冬天,一些老兵都會挑一些長得清秀的新兵去給他們暖被窩,有的暖完了就讓新兵走了,有的就沒讓走,留在被窩裡了。有時候沒睡著的,到半夜會聽到床板聲……

我相信,沒有那麼多天生的同志。這些人都是異性戀者,但在旺盛的性慾年紀,在特殊的環境,因為生理的刺激而和同性發生關係,這叫境遇性同性愛,當然這些文縐縐的理論是我後來才瞭解的,但在當時,我已經明白了這麼個意思。

楊東輝說,我還小,分不清,而且初來乍到陌生的地方,心理上不穩定,把對他的依賴和感激錯當成了別的,其實不是那麼回事,等我長大點經的事多點就明白了。他說是他不好,那天他的反應傷了我,他向我道歉,讓我不要多想,等到時間長了,這種錯覺自然就沒有了,他也會幫著我消除這種錯覺。

我默默地聽著。

我沒有反駁他,也沒有告訴他,我跟他們不一樣。因為我就是一個天生的同志。那時候有網絡了,我一早就清楚了。

告訴他也沒什麼意義。就讓他以為這是錯覺吧。反正都一樣。從結果來說,沒差別。

他還告訴我,這些天他拚命練我是因為有一個機會,警備區要組建一個標兵隊,參加年底匯報演習,這是後勤兵難得一個機遇,而且標兵隊主要在新兵裡挑,如果能選上,後面的機會會比較多。對一個普通士兵來說,沒有什麼比機會更重要了。

我嗯了一聲。

他看看我,我看著他煙霧裡的面孔,感覺他也有些變化。說不清楚,有一點憔悴,疲憊。

他又抽了會煙,然後他問我,這些天我處處避著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怕你看到我不自在。」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

他夾著煙,他的手指骨節分明,夾著煙的姿勢,我後來一直忘不掉。

他說「最近看到你躲我,我心裡也不好受。」

他問我是不是真的想調走。我知道我當時那話傷了他了。

我向他說了實話。我沒有打報告,那是騙他的。

他的煙灰撣落在地,軍裝上的肩章反射著路燈。他沒有做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還記著咱倆在小飯店,你說的那些話。」

他說,他把煙放進嘴裡深深吸了一口。

「雲偉,」他若有所思,「咱們還能跟那時候一樣,是好弟兄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翻過這一頁,和以前一樣,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他還是我的哥,我還是他關心的,照顧的小弟。

我感謝他,他沒有看不起我,甚至希望修補和我的關係。這已經是我不敢想的結果了。

可是,有的事,是不可能翻篇了。從一開始就不單純的接近,怎麼翻也翻不回一張白紙。

我也抽著煙,煙霧在路燈下像妖魔鬼怪,那是我的心魔,緊緊地捆縛。

「我試試。」最後,我告訴他。

 

6

 

日子一天天過,簡單,枯燥,重複。

警衛連的生活很機械,出操,訓練,站崗,打掃營院吃飯睡覺。日復一日循規蹈矩,待久了就是乏味。

訓練上我對自己提高了要求。楊東輝比以往更嚴格地要求我,我的訓練成績也逐漸恢復狀態。我的體格本來就好,當初能順利調進警衛連,我的軍事素質考核成績是說得上話的,現在拿出拼的勁頭,這個排裡,甚至這個連裡,能超過我的還不多。

那天楊東輝找我談過之後,我答應了他,從頭開始。我說到做到,在訓練上,楊東輝看我的眼神滿意了很多。他知道我把他那天的話聽進去了,我想他是欣慰的。

我也不再刻意避開他,有時候人多的時候,也還會和他嘮嘮嗑,開開玩笑,像以前一樣。即使在營區裡單獨見了面,我們互相招呼,都挺自然,他有空的時候也會來我班裡坐坐,跟我聊幾句,沒事的時候他抱著籃球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打球,跟幾個戰友一起打得滿頭是汗,再回到宿舍沖涼睡覺。

這段時間很安分,不管是我還是他,看起來的狀態也都挺平靜的。之前那件事我們都不再提起,就好像真的沒發生過。有時候當作一件事沒發生過,也不是那麼難,至少表面上,只要你想,就可以維持得很好,好像那事兒不過是發了一場昏夢,夢醒了就從頭來過,把夢和現實分得很清。

他一直分得很清。而我,屬於徹底醒了吧。

那時候沒事我就練體能。體能這玩意兒是只要找著了門道就會上癮,一天不練都渾身難受。每天能吃,能睡,能動,身體也和當兵前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我體型偏瘦,現在肌肉強壯了,三角肌和腹肌都出來了,有了肌肉力量也增強了,爆發力更好,在完成訓練動作的時候比過去更輕鬆,考核也更容易出成績。

所以那陣我練得比較瘋狂。這是種可以讓人不多想的方法,馬剛那陣子極度懷疑我,他說我每天把自己操得像狗一樣屬於腦子有坑,是病,得治。

他知道個屁。我這就是在治病,治相思病。

很多人對哨兵有興趣,覺得很神秘,讓我說說站崗的事情。其實哨兵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威風,也不是你們以為的「酷」。其中的辛苦曾經讓我抱怨,抗拒,但是現在回想當兵的日子,在哨位上的那些日夜常常讓我懷念。有時候做夢還夢到自己抱著槍,站在風雪裡。那段日子,已經回不去了。

我的哨在軍區大門。因為個高,身材硬挺,穿起軍裝用我們連長的話說是撐得起門面。所以我被挑上了大門崗。這是警衛連的傳統,大門象徵著軍紀和威嚴,門崗的哨兵形象就是軍區的第一張臉面,代表的就是這個軍隊單位的形象,要經過嚴格的挑選。當初,楊東輝就是這哨上最亮的一桿槍。

現在,我站在他站過的哨位上。內衛和流動哨還能偷懶,站大門哨位就是被放在火上烤。頭戴沉重的鋼盔,抱著鋼槍,臉上必須繃緊面部肌肉,身體要直得像一塊鐵板,保持這姿勢一站就是兩個小時。站在這個哨衛上,必須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艱辛,經得起考驗。冬天換哨,腳常常凍僵抬不起來,夏天汗水浸透了軍裝,換下來都能刮出一層鹽鹼。

軍人鋼鐵的意志,不是只在戰場上,在那個崗哨上鍛煉了一年,我已經不是剛進部隊的那個我。這是後話。

站崗也會碰到各種情況,比如有時有一些人會來要求跟我們合影。有一次有個女孩在門外拍照,我上前制止,她說想跟我拍一張合影,我拒絕後她堅持說:「就拍一張,你太帥了,我想留個紀念!」現在的女孩太大方了,我當時一下有點不知所措,雖然我不喜歡女的,但是對女孩子的熱情我還是有些窘迫,站崗時這種情況第一次遇到,把我弄了個紅臉。我謝絕後請她離開,她堅持要到值班室等我下哨,後來直到換哨那女孩子還等在值班室沒走,我幾乎下了哨就落荒而逃。

這事後來傳開了,被連裡那些戰友取笑了很久,接哨的那小子把我下哨的樣子添油加醋地到處得得,媽的,全都跑來笑我。

楊東輝也聽說了,他也在那群人中間,拍了下我腦袋:「不錯啊,小子魅力挺大!」他笑嘻嘻的,笑容佈滿陽光。我也笑了笑,笑得像陽光後頭的陰影。

我的訓練是上來了,但煙癮是下不去了。有天晚上,我去服務社買煙,瞞著班長溜出來的,為了抄近路,看四下沒人就翻了道牆過去,也他媽倒霉,剛落地,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我一回頭,身後站著一個糾察。

當過兵的都恨糾察,他們專門盯著你的錯找茬,沒事兒也要來查一查,抓到違紀的,落在他們手裡,不是挨批就是處分,嚴重的捲鋪蓋走人。我親眼見過一個二級士官因為被糾察逮到違紀,本來板上釘釘的轉三級沒轉成,退伍的時候那憤恨的眼神。在部隊那麼多年,到手的前途就毀在糾察的手上,說毀就毀了。

上次在小樹林抽煙,也是被這些糾察逮了,我對他們沒有好感。

其實他們跟我們一樣,屬於警衛連。他們是專門的警備糾察排,主要任務就是逮我們的錯。一個連的兄弟,他們卻沒手下留情過,這也是這幫糾察招恨的原因。平常人五人六地戴著白鋼盔晃著白手套,四處在軍區裡轉悠,一個衣服扣子扣得不對都能來找茬。

在軍區當過兵的都知道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老兵退伍的時候,糾察都要提前一個批次走,提前復員,或者延遲,總之不能和大部隊一起走。否則會招來老兵的報復。曾經有糾察退伍在回去卡車上就被報復的老兵們揍了,後來糾察提前或推遲退伍成了一個默認的規定,全國都這樣,不信問問你們身邊當過糾察兵的戰友。

我說這些,是為了說明糾察不是一個討好的差事。當然後來都理解了,職能分工不同,他們也是在盡他們的職責。可是當時年少方剛,對這些找茬專業戶,實在沒有好感。

現在,我身後頭就站了一個。我翻牆的壯舉在他面前來了個現場直播。我心裡直罵娘,操他媽的,太背了。

就他一個人,他瞅著我,手上打開了本子。我看到他翻開本子的動作就頭皮發脹。

「哪個連的?叫什麼名字?」這小子問我,眼睛還從白鋼盔底下掃著我。這小子個頭不小,可一張臉長得細皮嫩肉,濃眉大眼,夠漂亮的。

「警衛一排,高雲偉。」碰到糾察不能反抗,反抗就是個死。聰明的就得裝老實,說不定還能矇混過關。

「翻牆幹什麼去?」我看他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人模狗樣地審起我來了,心裡直冒火。

「去服務社,買煙。」

「那不有路嗎?有路不走翻牆?」小子官腔還挺足。

「怕繞遠。下次注意。」我只能自認倒霉。

他記錄完了,讓我走了。我等著回去挨批,不過這小子還算通情達理,後來就我們班長罵了我兩句,說我溜牆根也溜的這麼沒技術含量,給糾察活逮,丟他的人,我聽他這麼罵就知道沒事,那小子肯定也就通報了班裡,沒往上通報。

過了兩天,一個傍晚我去澡堂洗澡,回來路上迎面有個人匆匆忙忙地拎著個袋子也來洗澡,一打照面,嘿,熟人,就是那個逮我的糾察。還真是冤家路窄,我改變了前進的方向,向他走過去。他也認出了我,看到我向他過去,這小子明顯有點緊張,還向左右看了看,那樣子非常搞笑,我差點樂出聲來。

「你幹嗎?」他警惕地打量我,向周圍瞄了一眼,像隨時準備逃跑。

後來他跟我說,我當時是「一臉凶相」,他以為我是去報復那天的事,去揍他的。

「去浴室啊?別去了,冷水,跟冰似的,你看我凍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心提醒你一聲,別跑冤枉路!」

我忽悠他,把軍裝袖子捲起來給他看,他半信半疑,還真往我胳膊上瞅,那呆樣沒把我樂死。這小子也太TM呆了!

打那以後,我跟他就認識了。

從此,我的軍旅生涯多了個戰友。我的人生裡,多了個兄弟。

白洋後來跟我說,他那天在牆根底下逮住我,其實比我還緊張,因為糾察執勤一般是兩個人,那天就他一個,落了單,要是我跟他動粗,就我這個頭和這身板,他怕一個人弄不過我,肯定得吃虧。我想起他那天在鋼盔底下不停地瞄我,原來就是因為這個,我又給他弄樂了。

我跟白洋是不打不相識。我們是同年兵,他原來是軍區體工隊的。這個軍區體工大隊很牛逼,後來出了奧運冠軍林丹,牛逼大發了。當然在白洋的嘴裡,他自己也很牛逼,是受傷了沒法練下去才找關係轉來當後勤兵。不過我看這小子的尿性,八成沒說實話,估計是受不了運動員的苦不想練了,來機關混日子了。

我中學也上過體校,練過田徑,我倆找到了共同話題。在軍營裡有個興趣相投的哥們能少很多乏味,那陣子我倆走得很近,白洋不執勤我不站哨訓練的時候,我倆經常一起行動,一起打水一起洗漱,就連刷牙時候我倆還滿嘴泡沫為爭哪個球隊更牛逼爭得面紅耳赤。

在白洋的插科打諢下,我的注意力分散了很多。我感謝他,讓我的腦袋不用再整天去想楊東輝。

 

7

 

我得說說白洋這個小子。

糾察排的沒有長得差的,基本上都是帥哥,就算臉不咋的,身材也是槓槓的。那都是挑出來的。白洋也長了副好皮囊,他就跟那首歌裡唱的一樣,「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長得真跟棵小白楊似的。這小子長了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那眼睛要長在女的臉上能把人迷死,長在他身上就太秀氣了,沖淡了一些軍人的陽剛之氣。每次我故意說他「長雙牛眼睛能當燈籠使」,他就雙手托腮做出一副祖國花朵的弱智樣,大眼睛對著我直眨巴,沒把我噁心死,一腳把他蹬出去,他就跳老遠地喊:「老高!蹂躪祖國花骨朵啊!唉喲!」

有一次吃飯,他坐我對面,深情款款地邊吃邊看我,看得我渾身起毛,我踹他:「看什麼看!我又不是菜!」他也不搭理我,就這麼看了我三天,第三天他對我說:「經過我三天的觀察,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你每頓最多吃三個饅頭,我能吃四個,你沒我強。」說完得意地啃了一大口饅頭,我無言以對,他說:「想說什麼就說!」我說:「你神經病啊!」

白洋這人很能鬧騰,話還忒多,跟他在一塊兒就沒有安生的時候。我真佩服這小子總能想出各種歪招逃避訓練,糾察排的訓練強度還不如我們,他是能偷懶就偷,跑個步說是磨蛋,做個俯臥撐說做多了溜肩扛不了槍,還經常泡病號糊弄,他那個班長也不知道被這小子灌了多少迷魂湯,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小子要是一條腿能走路,絕對只長一條腿,另一條都懶得長。就這麼個貨,讓我極度懷疑他說他出身體工大隊的說法,簡直是在給咱中國人民解放軍運動員抹黑,但他振振有詞地說就是當初在體工隊練太狠了,把這輩子的力氣都用完了,所以現在要把之前的力氣都省回來,要不然下半輩子就沒的用了。這番高論聽得我再次無語,我扳過他腦袋看了半天,他說幹嗎?我說我看看這腦袋是咋長的,研究研究,腦袋是怎麼長歪的。

就這樣,白洋成了我在警衛連最親密的戰友。當兵當兵,最大的收穫就是戰友。白洋的性格按我們那旮旯的土話說,敞亮,喜慶,有了這麼個朋友,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也不再那麼無聊了。白洋籃球打的不怎麼樣,他喜歡羽毛球,每天傍晚拉著我跟他打,我對羽毛球其實沒多大興趣,但是技術還行,要是我不打,他找別人不是嫌人技術不好打得不過癮,就是別人都打籃球不肯陪他,看他一個人耷拉個球拍蔫裡吧唧的樣子我也不忍心,所以後來也習慣了,天天陪他打,打著打著,對羽毛球的興趣也上來了,每天不跟他打個一小時就渾身不得勁兒。

楊東輝抱著籃球來叫過我幾次,我都推了。

開始是不忍讓白洋落單,後來也是確實喜歡上了羽球。當然,也有我那心裡的事,也算故意吧,能少見還是少見,我這麼告訴自己。

楊東輝起初還是經常來叫我,後來被我推的次數多了,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不再來了。

有次我跟白洋打上癮了,直到天黑透了徹底看不見球,我倆才嘻嘻哈哈地衝到水龍頭去喝水,白洋使壞拿水往我身上滋,我一抹臉胳膊一張就把他箍了過來,他那瘦身條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被我箍著脖子直蹬腿,我掀起他毛衣把沖得冰涼的手往他胸前抹,邊抹邊罵「還得瑟不?」白洋一疊聲地哥哎親哥地叫,直求饒,我正鬧得痛快,沒留神背後撞到一個人身上。

我一轉身,看到一個人抱著籃球,在身後看著我。

他五官的輪廓,即使在黑暗裡,我也能一眼認出。

我趕緊鬆開胳膊,手也從白洋身上抽出來,白洋也趕緊立正站好。

「排長。」我敬了個禮。

「一排長好!」白洋也敬了禮。

楊東輝還了禮,他看了看我們:「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鬧著玩兒。」我有點尷尬。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他。

「來打球?」楊東輝看了我手裡的羽球拍一眼。

「嗯。打完了。」乍然看到他,我不知道說什麼。

他也沒說什麼,在水池擰開水龍頭,沖洗著籃球。我和白洋站在那裡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因為他沒叫我們走,我也沒找到話題。他彎著腰,一言不發地沖洗著籃球上的污泥,楊東輝雖然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但一般也不會不講話。我感覺到他不是很高興。現在私下裡我跟他已經交集很少,不知道有沒有衝撞了他,所以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那個,一排長,要看新聞聯播了,我們先走了啊?」白洋拉了拉我。要趕不上集合了。

「哦,去吧。」楊東輝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好像才發現我們還站在那。

走出老遠了,我猶豫著想回頭。他情緒不高,讓我有想轉身走回去,想陪陪他的衝動。但是被白洋拉著走向連隊,我忍住了。

我既然給自己和他之間劃了一道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守住了這條線,我不想再跨過去,我對自己沒有把握,沒把握跨過去了之後,還能再跨回原地。

回來以後我回想,他前幾次叫我打球,我推說有事,現在被他撞見我是去跟白洋打羽毛球了,他會不會因為這個不高興了。我想多少有點,這跟別的無關,就算換個人這樣幾次三番地拒絕他,面子上也會不好過。在部隊得學會做人,如果不是楊東輝,我一定會想法去彌補,畢竟在部隊得罪人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對他,我沒去解釋什麼。得罪就得罪吧,這樣更好,我也不用再配合去演一個好兄弟,去他媽的兄弟,我這輩子不可能跟你當兄弟,只要我還愛你一天就不可能,你知道嗎楊東輝??

 

8

 

天冷,澡堂每週三和週六開放,每到澡堂開放日都跟下餃子似的,擠得全是人。晚上7點關門,我跟白洋每次都是趕在快關門前去,人少能洗得痛快。

當然,作為一個天生同志,男澡堂是個有吸引力的地方。血氣方剛的軍人熱氣騰騰的肉體,充滿了青春和蓬勃的熱力,對我簡直是一個考驗。這也是我不願意跟大多數人擠在一起洗的原因,沒辦法,生理反應身不由己,萬一一個控制不好起了反應就出洋相了。

即使是白洋,跟他一起洗澡也讓我不太自在。

一到更衣室,白洋就脫得赤條條的。這小子也有肌肉,運動員的底子在那,身材很不錯,屬於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型,一起洗澡了那麼多次,難免都互相看過,他那傢伙不算大,但形狀挺好看,跟他人一樣,長得標緻。白洋是大大剌剌的,拉著我要跟我比大小,操,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往槍口上撞,弄得我很尷尬,只能用暴力掩飾我的不自然,每次都在水池子裡把他制服。我必須表現得像個直男,儘管身上有點起火,但我及時用冷水剎住了那股苗頭。

對白洋,我真的沒有想法。

客觀說,白洋是個美男子,在糾察排這個帥哥雲集的地方,他也是數一數二的。說心裡話,如果沒有遇到楊東輝,也許我會喜歡上白洋,他人帥,熱情,又跟我親近。可是,現在我對他確實完全沒有一點想法,他就是我的戰友,我的兄弟,對他我沒產生過哪怕一點別的念頭。就算有時候鬧,我們的身體接觸很多,不留神會碰到敏感部位,那頂多也就是生理上的一點反應,過去就過去了,我很清楚,那種反應只能叫反應。心裡沒有任何波瀾。

因為那時候我的腦子,全都被楊東輝佔據。他滿滿地塞滿了我的腦子,我的心,沒有一點空隙留給別人。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喜歡的是白洋,說不定就輕鬆多了。我跟他能無話不談,能肆無忌憚地打鬧,能口無遮攔地亂開玩笑。可跟楊東輝不能。

澡堂就那麼大,洗澡的時間就那麼多,有時候會碰上楊東輝。我從來沒和楊東輝一起洗過澡,原來跟他最親近的時候也沒有,他叫過我,我不敢,開玩笑,跟他赤身相對光是想我就受不了,真到了那地方,我所有的慾望馬上就會在他面前現原形,那不是我的理智能控制的,出了洋相都沒法收拾,我唯一能避免的方法就是不跟他一起。

碰上過幾次,都是我和白洋在相鄰的隔間衝著,楊東輝在另一邊,隔著門互相打個招呼,就各洗各的。洗的時候我們很安靜,有他在,畢竟是排長,楊東輝不出聲,白洋也不好太放肆地鬧騰,所以氣氛很沉悶。白洋私底下跟我說過,他覺得一排長氣場太強,他有點怕他。

白洋洗澡跟大姑娘似的,總特別磨蹭,每次都是我等他,楊東輝沒從隔間裡出來的時候,我也不敢出去,我怕當面撞見他的裸體,我會忍不住當場升旗。所以每次都是楊東輝先走,洗完了,他簡單地說聲「走了」,就拿著盆走了,語氣客氣,也很疏遠。

現在我跟白洋又比賽似地衝到了澡堂,飛快地脫衣服,在池子裡泡暖了就上來沖淋浴。沖了一會兒,白洋忽然到我的隔間來了。

「老高!給我搓個背!」白洋一直叫我老高,其實他還比我大倆月。

「滾!沒見我忙著嗎?」我正閉著眼睛抓頭髮,滿臉的肥皂沫子。我不著痕跡地背過了身,在這麼狹窄的地方裸裎相對讓我不自在。

「行行,我先給你服務還不成嗎?」白洋笑嘻嘻地拿下淋浴頭,沖走我頭上的泡沫,我抹了一把臉睜開眼睛,一眼看見了白洋下頭那傢伙,赤身露體地在茂密的叢林中間,這視覺的刺激太大,我把他往外頭搡:「擠在這捂瘡啊?滾你那邊去!」

「給我搓搓唄?回頭我給你刷鞋還不成?」白洋非得膩在這兒,我真服了他了。

「你說的啊?背過去!」

我狠狠地把他轉了個身,按在了牆上。再看著他那玩意兒,我保不住要起反應,要是被這小子看見,我就沒活路了。

我用力拿毛巾蹂躪他的背,搓得這小子齜牙咧嘴的,嘴裡「啊」「哦」地瞎叫喚。

「叫喚什麼?叫春啊?」我故意拿毛巾抽了他一下。

「啊……」「嗯……」「哦……」浴室沒別人了,這小子索性越叫越大聲,故意叫得那叫一個銷魂,媽的。

「操,這麼淫蕩」我笑著拍了下他的屁股,打出「啪」的一聲響,這小子屁股肉很結實,彈性很好,我一巴掌拍上去的時候沒多想,但是手上的觸感確實有點叫人受不了。加上白洋還在那獻寶似地誇張叫喚,叫得我耳酣面熱,下頭不可控制地有點抬頭。

偏偏在這時候,有幾個人進來了。

我有點做賊心虛地一抬頭,眼睛和走在前面那人撞在了一起。

那眼睛我太熟悉了,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夢裡,被我親過無數次。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操!

楊東輝看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前的白洋。

隔間的牆壁不高,只到胸口,讓我現在的尷尬無所遁形。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離開了白洋身後,抽下毛巾裹住了腰,我不自然的反應更讓這個場面非常尷尬。

「這滿屋子都空著你倆幹嗎擠一個格啊?」馬剛壞笑著直咧咧,還誇張地嗅了嗅鼻子:「什麼味兒啊?」媽的,真想抽死他。

「我說剛才聽到裡頭有人直叫喚呢,白洋,高雲偉怎麼你了你叫得那麼浪啊?」都是我們連的,幾個人都瞎起哄地開玩笑,部隊裡都是老爺們經常冒葷腔過嘴癮。

「你管的著嗎?想知道你也來試試唄!」白洋拿下淋浴頭去噴他們。

「得了你慢慢享受吧,雲偉跟你這麼好,我想試他也不伺候啊!還是你倆繼續吧!」那戰友哈哈哈地樂。

「都滾一邊去!」我惱羞成怒,雖然我光明正大,但是對著楊東輝,剛才的生理反應讓我心虛,我那寶貝在這麼一折騰下,總算下去了,沒讓我當面出醜。「你也滾!」我一巴掌把白洋拍出去了,白洋光著屁股到隔間去了,那幾個傢伙又無恥地起哄起來。

「雲偉別害臊啊,哈哈!」

「害你媽個頭!」我用罵聲掩飾窘迫。

「不害臊你臉紅什麼?」他們還沒夠。

「沒完了?下池子去!」楊東輝一聲,都安靜了。

我瞥了眼楊東輝,他穿著軍用褲衩,也看了我一眼,表情我說不上來,我眼裡只有他像雕塑一樣的完美胸膛,他在澡堂子熱氣裡的身體讓我頭暈目眩,那裡的每一處對我都是致命的,我不敢看他耀眼的身體,我擦乾了身上就低頭匆匆走了出去。

在更衣室等了半天,白洋還沒出來,不知道那小子在磨嘰什麼。在我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楊東輝卻先出來了。

他已經穿上了短褲,但是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血液還是衝上了我的腦門。

他強壯精幹的身體,每一塊肌理都鼓漲著雄性美,完美的腹肌線條結實緊繃,隨著他的動作那些肌肉彷彿有了生命力,在他滴著水的皮膚下凹凸鼓動,被短褲包裹的胯下包著碩大的一團,隨著走路顯示著沉甸甸的份量,我立刻移開了視線,腦門嗡嗡作響,口乾舌燥。

這裡所有的肉體在這副身體面前都黯然失色,那是一種鋼筋鐵骨的性感,只屬於鐵血軍人的性感,這種性感衝擊著我的感官,讓我熱血沸騰,呼吸困難。

我的眼睛望向門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等白洋,慾望在我的心底翻騰。

這個時候,楊東輝已經穿上軍裝,過來了。他偏偏坐在了我身邊的休息椅上。

我的心跳得很快,他此刻的靠近,對我真是一種折磨。

「在等白洋?」他邊抬起一條長腿架到另一條腿上穿襪子,邊回頭跟我說話。

「是啊……他太磨嘰。」我控制著臉上的表情,以至於回答他的話都顯得機械。

「你倆是老鄉?」他穿上雪白的襪子,我的視線跟著他修長靈活的手指移動。我真想抓住那隻手,緊緊地攥進手心。

「不是,他南方人,你看他那身白肉,我們那兒長不出這身細皮肉。」

我冷靜了一下自己,盡力恢復正常。

「哦。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個地方來的。」楊東輝說,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抬頭跟他們點點頭。

楊東輝這麼說我不奇怪,事實上好多人也這麼以為,因為在部隊一般最要好的都是自己老鄉,尤其是同批兵裡的老鄉,特別抱團,馬剛跟我這麼鐵,也是這個原因。看我跟白洋這麼要好,以為我倆是老鄉的人還真不少。

「沒有,我們那兒都是實在人,這小子油嘴滑舌的,要擱我們那兒,不見天地挨收拾?保管收拾得他服服帖帖的,貧嘴怎麼耍都能忘回老家去。」

我嘴皮子忽然利索了起來,為了顯示我現在的自然,我正想找點什麼話題,所以逮著白洋的話題拚命發揮。

楊東輝看看我,我也看看他,身邊又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人緣好,到哪兒都受歡迎。

他應付完了他們,看到我手邊的球拍。我跟白洋剛打完球就過來了,球拍也帶過來了。楊東輝拿起那球拍,在手裡轉了轉,看了看。

「羽毛球挺有意思的?」他問我。

我一愣,順口說:「還成,天天打也就打出意思來了。」

「籃球不打了?」他忽然回頭看我。

我的目光和他碰在一起。他的視線筆直地射過來,那目光有一種無聲的穿透力,帶著力量,有一種壓迫感,不容人逃避,也不容人拒絕。

我沉默了。他明知道原因,他想讓我怎麼回答?

白洋終於出來了。

「一排長,洗這麼快啊。」白洋看到楊東輝跟我在說話,跟他打招呼。

「排長,那我們先走了。」我站了起來。

「一排長,一起走啊?」白洋說。

楊東輝沒站起來,看看我們。

「我等他們,你們先走吧。」

「是!」白洋和我走了。

出了浴室,迎面撲來寒冷的風。要到年關了,冷風刺骨,往脖子裡鑽。剛洗完澡的熱皮膚逐漸在寒風裡冷卻,我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不開口,白洋納悶我突然不做聲,他問我怎麼不說話,我說沒什麼,他說咋了,剛才你們排長訓你了?我說沒有。

「到底咋了?你說話呀?」白洋還急了。

「什麼咋了?我就是不想說話!你煩不煩?」我不耐煩了。

「靠,吃槍子兒了你!」白洋驚奇地看著我。

我就是不想說話,我腦子裡亂哄哄的。

第一次遇見楊東輝也是在這個澡堂,那一撞,撞進了我的心,我的骨頭,我為他笑,為他哭,為他高興為他流眼淚,我他媽為什麼啊?我為什麼就要愛得這麼痛苦,這麼糟心這麼放在油鍋上煎?楊東輝,你他媽要我怎麼樣,要我天天陪著你,天天守著你,天天喊你聲哥讓你知道你有我這麼個弟弟!我呢?我他媽看到你痛苦看不到你更痛苦!你當我回回拒絕你我心裡好過?你當我不想跟你一起洗澡一起打球?我巴不得一天24小時都跟你一起待著你真的明白?!我放你走,你到底懂不懂,我得放你走!……

 

9

 

白洋見我心情不好,說要帶我出去散心。

外出是每個人都盼著的好事,但外出證不是那麼容易搞到的。我前不久剛用過,這次怎麼也輪不到我。白洋說他有辦法,能搞到兩張,叫我等他的消息。

星期六早上果然有人來找我,只是不是白洋,卻是楊東輝。他已經換上了便裝,興致勃勃地說帶我去街上逛逛。

「今天連長開恩,多弄到一張,那幫小狼崽子嗷嗷的,不便宜他們,就你了!」

楊東輝笑著說,帶著期待的目光看著我。

自從上次我們一起出去喝酒,就再也沒有單獨外出過。看著楊東輝我是多麼渴望跟他出去!可是想起了白洋,他為了我千辛萬苦地去弄證,我丟下他自個兒出去,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謝謝排長,我還有事,今天就不出去了,下次,下次我請你喝酒。」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還是不能對不住兄弟。何況,我要克制自己,和他保持距離。

楊東輝很驚訝,我在他的眼中看到閃過的失望。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什麼事這麼重要,這樣,你先跟我走,下午早點回來,你再辦你的事去,不耽誤。」

「真的不去了,我……我家裡來人了,說今天就到,我在連隊等著。」

我撒了個謊。我不能說是因為要跟白洋出去,才不跟他一起。

「家裡來人了?怎麼不早說?跟招待所說過了沒有,沒有的話我來安排。」楊東輝聽了,連忙關心地問我。

「說過了,都安排了。」我忙說,掩飾著心虛。

「成,我叫炊事班多加幾個菜。司務長那有兩瓶梁白,你去拿,就說我讓你拿的,記我的賬。悄麼嘰的啊,別讓那幫狼崽子看見。」

「排長……」他衝我搖搖手,示意我不用說了,轉身走了。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我拂了他的好意,還騙了他。這個謊只能回來以後再圓了。然而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湧上了後悔,也內疚。

白洋果然弄到兩張外出證,這小子還真有能耐,我問他是怎麼弄來的,他得意洋洋地說你別管了,反正到手了。

那天我們痛痛快快地逛了街,找了家地道的東北菜吃了個痛快,還開了包房唱歌,我不會唱,白洋非拉著我唱,他那破鑼嗓子偏偏還要唱情歌,跟驢叫喚差不多,唱得我直想捏著他那叫驢嗓子一把掐死完了。唱完歌白洋還嫌不過癮,又要去打桌球,這個我當兵前玩過,很有些癮頭,現在癮頭被勾上來了,打得很是爽。出來以後看看還有時間,我們找了個地方喝酒。白洋說他打聽過了,今晚上連長不在,值哨的是他兄弟,他打過招呼,晚回去點也沒事。

「你確定,連長真的不在?」我不放心。

「確定,連長陪新來的指導員交流學習去了,今晚上回不來!」

我倆都喝得有點多,等到出來冷風一吹,清醒了看看表,才有點慌了。我倆匆匆往回趕,趕到大門前,看到白洋那兄弟還在崗上,才放了心,趕緊溜著邊進去。

「謝了啊兄弟!」白洋如釋重負,笑嘻嘻地和那哥們說。

哨兵看著我們的眼神卻有點古怪,我直覺地覺得不妙。

等到我倆趕到連隊,都傻眼了。

一個連的人都在場院中間整隊站著,連長站在最前面,虎著臉看我們,臉色鐵青。

「回來啦?回來挺早啊?」連長冷笑,「沒再喝兩盅?」

大伙都回頭看著我們,眼光中有同情,有擔心,更多的是因為我倆的連累在大冬天晚上在外頭吹了一晚上冷風的埋怨。

我跟白洋對視一眼,酒一下醒了。

「把他倆的外出證給我弄出來!」

連長的一嗓子吼得所有人都一個激靈,有人跑過來從白洋手上弄去了那兩張證,交給連長。我看到白洋的臉色發白,我疑惑地看著連長審視著那兩張證的表情,心裡湧上不好的預感。

連長把那兩張紙片摜在地下,抓下作訓帽劈頭蓋臉向我倆扔過來,帽子擦過我的臉頰,生疼。

「這都是誰的兵?誰帶出來的兵?!你們他媽的就這麼給我帶兵?外出證也敢偽造,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這一套!把我們都當傻子是吧?當你們連長指導員都眼瞎是嗎?來這一套!」……

我驚呆了。

我轉過頭看白洋,白洋低著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聲不吭,承受著連長山呼海嘯般的怒氣。

我心裡全明白了。

抬起頭,我碰到了一個人的目光。

越過人群,他的視線和我交會了。

連長的雷霆震怒沒有讓我太驚慌,我已經做好受處分的準備,最初的恐懼過後,那些訓斥讓我麻木。可是現在這道目光,卻像劈到了我的心裡。

那目光我難以形容,他面無表情,只是看著我。

他一言不發,可是他沉默的目光,足以比任何語言,都讓我無地自容……

 

10

 

我和白洋都關了禁閉。

上頭調查的時候,白洋說外出證是他造的假,跟我沒關係,我不知情;我說是我想外出,才搞假證想矇混過關,白洋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各執一詞,連長更加惱火,把我們分別關禁閉,等調查結束之後嚴厲處分。

呆在狹窄冰冷的禁閉室裡,我並沒去想處分。已經這樣了,想也沒用,反正已經被處分過一次,再背個處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希望白洋那小子別太難受,這次要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走這步險著,都是我連累了他,我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他。

呆呆對著對面的牆壁,我又開始胡思亂想,我想起了楊東輝,想起了那晚上他看我的眼神,我的心一陣刺痛……

外頭傳來說話聲,我一扭頭,門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自從被關禁閉就沒人進來過,也沒人跟我說話,外頭只有一個冷冰冰的哨兵看管。

看到走進來的人,我呆住了,下意識地趕緊站了起來。「排長」兩個字在我喉嚨裡滾動,我動了動喉嚨竟然沒出聲音。

我沒想到他會來。我以為他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楊東輝掃了四週一眼,然後眼光落在我身上。我們的目光對視的瞬間,我的臉漲得通紅,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這麼羞愧過。

從我進這個禁閉室開始,我就憋了一肚子話,我不在乎連長要給我什麼處分,只想趕緊出去去找楊東輝,向他解釋,向他道歉,告訴他不是別的意思是因為我先答應了白洋,我不能食言,我非常後悔撒了那個謊,後悔犯錯誤連累了他,也連累了排裡的兄弟……

可是現在見到他了,我卻沒法說,因為他身後還跟著連部的文書。當著外人的面這些話不好說,我狼狽地面對著他,恨不得把那個該死的文書一腳踢到門外去。

從他的表情上,我判斷不出他內心的想法,我只能立正站著,面對著我的上級。

沉寂了片刻,他先開口了。

他沒提這次的事,說的是另一件事。

他說,警備區標兵隊的選拔馬上要開始了,考核命令已經下來了。連裡正在考慮人選,按照訓練成績,我的排名靠前。

我想起了這回事。之前他拚命練我就是為了這個機會。也許原本我很有希望,但是現在出了這事我還有沒有資格,顯然是個問號了。

楊東輝看著我,問我:「你還想不想參加?」

我也抬頭看他。現在他是我的排長,他正在嚴肅地跟我說公事。

「報告,想。」我說。

楊東輝看了看我,說,白洋已經向連裡交了調查材料,裡面說明了他偽造假證的經過,和我從頭到尾沒有參與的情況,連裡也根據他的材料找人核實過了,現在連長要找我問話,他希望我實事求是,如果我確實參與造假了,提交證明材料,接受處罰,如果沒有參與,就有一說一,照實回答。

我聽明白了,可是我不能這麼幹。

「白洋說謊,」我說,「這事兒跟他沒關係,是我造假的。」

楊東輝忍耐著什麼,抬眼瞥了我一眼:「那你現在就把怎麼造假的,在哪裡制的表,打的印,哪裡刻的章,章上刻的什麼字,都說清楚。」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反正就是我的主意,是我說弄不來真的就弄個假的,表……表是照著真的描的,我自己描的,我……」

我絞盡腦汁地編著瞎話,正在顛三倒四地往下編,被楊東輝突然拍在窗台上的一巴掌打斷了,他攥住我的作訓服領子就把我一把扯了過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性質?連裡就那麼好糊弄?你當這是過家家!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文書在旁邊驚呆了,過來拉他:「楊排,有話好好說……」

「外頭去!」

文書嚇得退到了門外,關上了門。

「你要是有本事把謊編圓了,我不攔你,要是沒本事,你就是害他也害自己,欺騙組織能給扣個更大的帽子!」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在部隊,組織就是天,不管你有多少道理,欺騙組織就是罪加一等。

「知不知道這次選拔整個警備區直屬隊只有三個名額,三個!你到這是幹什麼來了,你要想混日子混完幾年走人,就當我這是放屁!你要是想在部隊幹下去,你就得抓住機會,機會不等人懂嗎?」

我看著楊東輝的眼睛,那雙好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裡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和我也說不清楚的東西,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很清楚這事一出我肯定就沒了資格,可他現在來找我,一定是求了連長說盡了好話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機會,在部隊沒什麼比機會更重要。入黨,轉志願兵,提干,上軍校,哪樣不需要機會?部隊的晉陞制度就是這麼殘酷,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抓不住機會誰也不會等你。

我低頭不吭聲,楊東輝也放鬆了力道,他在等我思考後回答。

但是我的回答,一定讓他失望透頂了。

「謝謝你排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艱難地回答,「白洋是因為我才挨處分的,我不能丟下他自己當標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對不起他。……對不起,排長。」

那聲「對不起」,艱難地從我嘴裡說出。這是一次寶貴的機會,我知道楊東輝為我爭取這個機會有多麼不容易,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毀了他對我的看重和信任,我這是在往他心上扎刀子,可我別無選擇。

對十八歲的我來說,前途,遠遠沒有一份義氣重要。

 

11

 

我低頭看著地面,等著他劈頭蓋臉落下的痛罵,可是並沒等到。我感覺得到他,他就在我的面前,但是壓抑的沉默卻讓我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遙遠。時間變得難熬,每一秒的沉默都讓我難捱,我不敢想他在想什麼,終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他沒有看我,看著窗外。

夕陽的光線很長,透過窗戶上一道道的柵欄落在他的側臉上。他高挺的鼻樑落下一道陰影,臉孔被金紅色的光籠罩著,像一座力與美的雕像。但是他的眼神裡卻沒有光線,那裡是沉的,那裡是什麼,失望,憤怒,痛心,還是……傷心?

我看不清,可這表情讓我的心像被重錘敲了一記,特別難受。

他走向門外,我急忙攔住他,「排長,排長對不起,那天我……」

我語無倫次地向他道歉,為我那天拙劣的謊言,之前想了無數遍的話出口卻說得磕磕巴巴,混亂而蒼白無力。我從來沒有這麼不會說話過!

他突然轉向我,打斷了我:「所以我有證你不跟我走,寧可拿假證跟別人出去?見不得我就說實話,不用扯謊連篇!」

我呆了,楊東輝拿起帽子戴上,重重地拉開了門。外頭的哨兵向他敬禮,他還禮。然後大步流星地走了。

「排長!排長!」

我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哨兵橫過槍桿攔住了我:「幹什麼!進去!」

「排長!楊東輝!!——」

他已經走遠了,只有背影。

我被強行推進屋子,門再度重重關上。

這個禁閉室從沒像現在這樣讓我絕望,我頹然坐在了牆角,抓下了頭上的帽子,我一拳接一拳砸在冰冷蒼白的牆壁上,懊惱和沮喪像海水一樣淹沒了我……

三天後,我和白洋被放了出來。

我們一人寫了五千字的檢查,罰打掃一個月的廁所,還有點名警告處分。這個處罰比我們想像的輕多了。我以為我們至少會背一個寫進檔案的處分,跟著我們一輩子。

白洋出來後知道我始終沒鬆口,所以跟他一樣處分,他罵我:「你傻逼啊?」

然後他一拳擂在我肩上,眼圈居然紅了。他一把抱住了我。

我也抱住了這個共患難的兄弟,用力拍拍他的背。

我對住了我的兄弟,卻對不起一個全心全意為我的人。

出了禁閉室後,我心急火燎地去找楊東輝,他卻已經離開了警備區。他帶著參加標兵選拔的隊伍去教導隊考核了,考核結束後原地集訓,半個月都回不來。

我站在他的宿舍門口,看著他整潔的床鋪和空蕩蕩的牙杯,心都空了。

我知道我們這麼輕的處罰一定有原因,不止一個人告訴我,楊東輝一趟趟跑連部為我和白洋向連長求情。他是連長親手帶出來的兵,也是連長最喜歡的兵,連長被他這一趟趟的跑磨得實在受不了了,終於放了軟話,楊東輝早出晚歸地帶著選拔隊伍操練了三天,成績超出兄弟單位一頭,才換來連長點頭。

「你沒看到連長訓排長那個樣,」馬剛對我說,「就差沒踹出來了,排長就是不走,說連長不點頭他就搬被褥住連長屋裡了,把連長那給氣的!……你是沒瞧見!……」

馬剛歎口氣說:「以前我看他老練你,還當他瞧你不順眼……排長對你小子是真夠意思,太夠意思了……」

我手裡牢牢攥著一個東西,坐在床邊,不斷撫摸著那個東西。

那是外出時我在店裡買的。一個造型特別的火機。

上次和楊東輝出去喝酒時,逛過那個店,他叫營業員拿出來看過,把玩了半天,看到價格後,他猶豫著放了回去。

我撫著它,它的外殼已經被我的體溫捂熱,躺在我的手心。

我低頭撫摩它,像攥著楊東輝的氣息,我緊緊握住……

我找到連長,要求加入後備隊訓練。

雖然選拔隊已經走了,但是為了防止標兵隊在訓練期間有特殊情況,都會組織一支後備隊備著,類似替補,有特殊情況隨時替上。這個替補幾率很小,大部分時候是不會有特殊情況的,後備隊也派不上用場。所以說是訓練,也只是完成一個要求,幾乎沒有真的參加的機會。而且訓練是在警備區內自己進行,並不在教導隊。

聽到我的要求,連長嗤之以鼻。

「幹什麼,後悔了?現在想參加?」

連長不屑一顧地看著我。一個不知好歹的兵,不配讓他最好的一個排長這麼袒護。

沒錯,我也認為我不配,我要配得上他為我做的一切,現在的我遠遠不配。

「你想去可以,不過我告訴你,別想什麼好事,我現在就可以明著告訴你,別說替補用不上,就是真要替補頂上,我也不會派你上,你練得再好也沒用!話我撂這,聽清楚沒有?」

「報告!聽清楚了!」我毫不猶豫。

「那你還去不去?」

「去!我不為上場名額,只要參加訓練,我是警衛連一排的兵,我不給連裡抹黑,不給排長連長抹黑!」

我抬起手臂敬禮:「請連長讓我去!」

這個聲音,是從我胸口吼出來的。

連長沒說話,他盯著我看。他不出聲,我就一直舉著手不放下。

直到他揮了揮手,說:「隨你!

「是!!」……

 

12

 

我玩兒命地練。隊列,方陣,齊步正步,沖圈蹲跳,軍姿儀表,這些最基本又枯燥的訓練我練得像玩命。其他單位的後備隊人員像看神經病一樣看我。他們不能理解一個替補上不了場的訓練走過場的程序,我為什麼要這麼賣命。這襯得他們很不當回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所謂的後備隊本來就不是回事,只有我一個人在當回事,所以顯得我很傻逼。

在自己的地方練,沒有上級首長,沒有教導隊考核組,沒有選拔和爭名次,這樣的訓練都不知道給誰看。

可是我憋著勁,什麼科目都要拿第一,只要有一個科目不是第一,豁出去也要拼到第一。

在禁閉室那幾天,我一直在反思,但不是反思違反紀律這件事,而是我對楊東輝的這份感情。

我一直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可我為他做了什麼?

我只知道埋怨,消沉,只顧著自己這點見不得人的心思得不到回應就自暴自棄,楊東輝為我做了這麼多,我為他做過啥了?爭過氣嗎?掙過榮譽嗎?給他臉上添過光嗎?虧我還一個勁地說喜歡他,可除了嘴上嚷嚷,我什麼都沒做過!

這所謂的喜歡是這麼自私幼稚,我居然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有沒有機會當標兵我不在乎,我只想讓別人看到,楊東輝帶出來的兵不是孬種,楊東輝極力維護的兵不是糊不上牆的爛泥,一排的兵到哪兒都是尖子,都不會給他們排長丟人!

標兵考核沒有任何意外情況發生,最終我們這支後備隊果然還是沒派上用場。楊東輝帶的我們警備區的隊伍在考核裡表現突出,作風過硬,軍區首長親口點名表揚,消息傳來,我們這些後備隊的人都一片歡呼,很驕傲,跟著特別光榮,雖然我們這些人沒機會參加標兵隊了,可是在部隊就是有強烈的集體榮譽感,各單位之間的競爭和榮譽看得特別重,雖然不是我們親手得來的榮譽,但是這個榮譽同樣令身為集體一員的我們振奮和自豪。我更加驕傲,更加自豪,好像是我親手掙得了這份光榮一樣,我就知道楊東輝是最棒的,我的排長是最棒的,我心愛的人從來都是這麼令我驕傲!

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好消息,在標兵隊訓練結束後有一場匯報閱兵,我們這些各單位的後備隊成員也要前去觀摩,一是為了安慰我們訓練之後沒能上場的遺憾,二也是為了鼓舞我們的士氣。

我簡直興奮得一蹦三尺高。我能去見他了,我能見到楊東輝了!

到達教導隊那天,來自各個單位的精英組成的標兵隊正在操場上操練,四處呼喝震天,殺氣騰騰,各個方陣有打軍體拳的,有操練隊列的,有完成技戰術科目的,個個精神抖擻鬥志昂揚,龍精虎猛的姿態和地動山搖的氣勢,充滿了「沙場秋點兵」的壯闊,眼前這個雄壯的場面震撼了我,讓我心中激盪不已。這是在機關看不到的景象,也是我們這種後勤兵感受不到的氣氛。在這種時候,作為一個後勤兵,就對基層連隊戰鬥班產生了無盡的羨慕和憧憬,這樣當兵才是真正當過兵,歷經千錘百煉捶打出一身兵味兒,想當初我也是被這種兵味兒吸引,雄心壯志一心想要去野戰軍連隊,想要在這種真正的軍營淬火成鋼。可是陰差陽錯我成了一個後勤兵,雖然也穿著一身軍裝,卻無緣經歷這些真正的軍營。如果問我後不後悔,以前的我一定會後悔,但是現在我不後悔。因為如果不是來到這,我就遇不到楊東輝,遇不到這個時時刻刻盤踞在我的心頭,讓我情根深種的人。

我在滿操場的方隊中焦急地尋找著,目光在同樣的迷彩作訓服之間逡巡,我伸長了脖子不停地張望,終於找到了警備區機關的隊伍,我一陣欣喜,可讓我疑惑的是,正在帶隊訓練的幾個幹部我看來看去,哪個也不像楊東輝。

雖然距離隔得很遠,雖然每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軍裝,遠看上去身高體型相差也不多,可是我非常篤定地肯定,那幾個正在操訓戰士的幹部沒有一個是他。我對他的身形太熟悉了,我偷偷凝視過他無數遍,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烙在我的腦子裡,甚至他的操課動作,他的各個姿態,他不為人知的小習慣……我全都知道。

我焦急了起來。楊東輝怎麼會不在呢?不應該啊,雖然警備區的方陣是由警備區各個單位組成的,還有別的軍官帶隊,但是楊東輝不可能不在他們中間。

我扭著脖子四處張望,想在這人頭攢動的大操場找到一個人相當困難,可是突然,我的眼光捕捉到一個身影,我一下子定住了,心立刻加速了跳動,我知道那是他,那就是他!

他正在主席台前,他的衣著和別人不同,那是一身威嚴又美麗的軍禮服,戴著雪白的手套,腳踏黑色的馬靴,他的右肩扛著鮮紅的八一軍旗,鮮艷的旗幟在風中獵獵招展,他行進的步伐沉穩如山,堅定有力,完美無瑕的動作和英姿颯爽的身形,是那麼英武、偉岸。經過主席台時他鏗鏘瀟灑地變換動作,端旗正步,那一刻他走在陽光籠罩下的身軀猶如軍魂的化身,和我想像中最完美的軍人形象重疊了,狠狠撞擊向我的心房。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燃燒,我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全身都在發熱,我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形容當時的感受。

我愛的人是這樣讓我驕傲,讓我為之光榮,這種激動人心的感受像這冬日暖陽將我的心頭照得火熱一片。我癡迷地遠遠望著他,手心都攥出了汗。我多想也成為他這樣的軍人,跟隨在他的步伐之後,用手中的軍旗和鋼槍,向祖國宣誓我的忠誠,為國家灑盡我的熱血!

 

13

 

楊東輝被選為軍旗手,將和另外兩個護旗手一起完成匯報閱兵當天的護旗任務。軍旗手不說千里挑一也差不多了,這又是我們警備區直屬隊的一項光榮,聽說連長知道以後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我們那天去看到的就是他們正在訓練的情景,雖然正式閱兵是在幾天以後,但是我已經可以想像到閱兵當天激動的一幕。

為了不干擾標兵們的訓練和休息,我們的住處和他們不在一起。不過那三個從我們直屬隊選拔出去的標兵聽說我們來了,還是很興奮地來找我們侃,說起考核時候的事情,我旁敲側擊地打聽楊東輝,這三個戰友說排長很露臉,軍區首長還點名表揚了,兄弟單位都很嫉妒,這次如果弄得好,說不定能搞到一個集體嘉獎,我聽了表面上沒怎麼顯,心裡是心花怒放。

看著前面那幢燈火通明的樓,楊東輝就住在那裡。我想他應該知道觀摩的後備隊來報到了,只是他應該不知道其中有我。

如果他知道我也來了,他會見我嗎?

我猶豫,矛盾。我想見他,又怕他不願意見我。想起在禁閉室他離去的背影,我徹底傷了他的心,他對我一定非常失望。現在去見他,會干擾他的訓練情緒嗎?

想到這裡,我硬生生地把那只想往他的宿舍樓上跑的腳給拽了回來。

聽那幾個弟兄說,護旗任務很重,訓練壓力非常大,閱兵的旗手是提氣的關鍵,必須確保萬無一失,連萬分之一的差錯都不能有。所以楊東輝和兩個護旗手日以繼夜地訓練,楊東輝扛的軍旗桿就有十幾斤重,加上旗幟和風的張力,整個重量有幾十斤,如此沉重的旗桿扛在肩上,普通人拿上三分鐘就會拿不穩受不了,他要堅持一個小時。而不管風力多大,軍旗手都必須始終保持軍旗不抖動,還要始終做到軍姿絕對標準,步幅絕對準確,走向絕對筆直,這背後都要付出大量的汗水,他們說排長肩上都磨出了血泡,手上磨破了好幾層皮,我聽了,心一下就緊了。

第二天,趁他們都在訓練,我跑到前面的樓,現在樓裡空蕩蕩的,有一個人正在走廊掃地。

「小陸!」我喊他。

他一回頭:「嘿,高雲偉!你也來啦?」

這是連長的通訊員,這次陪同標兵隊來教導隊做服務保障。

我跟他說完,他疑惑地說:「這不好吧?要是排長知道了……」

我說:「你不說不就完了嗎?」

他還是很疑惑:「你攬這差事幹嗎呀?」

我說:「嗐,閒著也是閒著,我這不也幫你分擔分擔嗎?」

我用兩包煙,封了他的嘴。他答應幫我保密。

我找到楊東輝的宿舍,推門進去。

由於訓練緊張,幹部們的內務都由各自單位的保障人員來保障,不用他們自己動手,這也是節省訓練時間。小陸一個人要保障好幾位幹部,都在不同的宿舍,難免不能面面俱到。

我走進楊東輝的房間,他天不亮就出去訓練了,床鋪還沒有整,房間裡都是他的氣息。

我折起他的軍被,被子上還殘留著他的氣味,讓我心猿意馬,把被子抱住,深深吸了一口。被子上都是他特有的味道,溫暖,乾燥,有他身上讓我陶醉的氣息,我就好像抱著他的身體一樣。強烈的思念湧上,待在這個處處有他氣息的屋子裡,連呼吸都很貪婪。

我把被子疊成標準的豆腐塊,把被單撫平,收拾了書桌,把地面仔仔細細拖了一遍,再去水房打了兩瓶熱水,把他的水杯灌滿,擰好蓋子保溫。看看手錶快到中午了,我匆忙從口袋裡拿出幾盒外用的藥放在桌上,開門走了。

我已經交代過小陸,就說藥是他從軍醫處拿的。

晚上,在他們夜訓結束之前,我再次走進他宿舍,鋪好床,準備好洗漱的熱水,牙膏也擠好,放在牙杯上。

做這些事我並不擔心楊東輝懷疑,因為這都是通訊員要為幹部做的後勤保障。我只是想做得更舒服一點,讓他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現在,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點事了。

接下來兩天,我都做起了影子通訊員,在楊東輝不在的時候進去保障內務。我就像那個童話裡說的田螺姑娘,可惜不是姑娘,是個五大三粗的兵,那就田螺小兵吧,這樣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雖然只能幫他做這些內務瑣事,但是做的時候心裡很踏實快樂。

有一次吃完午飯,剛走下食堂樓梯,正好看到一樓的楊東輝,好在他沒看到我,我聽到他喊住了小陸:「通訊員!被子疊得有進步啊,終於不磨水豆腐了?

小陸心虛地陪著笑,我躲在樓道上正高興,又聽到他說「怎麼把鞋刷了,這活不用你幹,那麼多人你保障得過來嗎?衣服也不用洗。」

旁邊幾個幹部正好經過,聽了說:「嗯?小陸你這是偏心楊排啊,怎麼就給他刷鞋就沒給我們刷啊?不行,你這保障工作沒做到位,晚上不給你留包子了。」

小陸急得在那兒編瞎話解釋,我估計他這會兒一定在心裡罵我,我差點哈哈笑出聲來,趕緊溜上了樓。

晚上,我老練地鋪著床,被子白天時候曬過,在家時我媽說冬天一曬過被子我就睡得比豬還香,今天晚上讓他也當一回豬。我彎腰把被子鋪好,把枕頭放好,抽出枕頭底下的毛毯鋪上,再從口袋裡掏出膏藥,老樣子地放在枕頭旁邊,還放上了一袋方便麵和兩根火腿腸。

做完這些,我轉身準備走,呆住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14

 

我一下蒙了。

他什麼時候進來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回來,這個點不是訓練還沒結束嗎!我一下面紅耳赤,站在那裡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了。

他也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我僵硬地敬了個禮,囁嚅了聲「排長」,低了頭擦過他往外走,他叫住我「跑什麼?怕我吃了你啊?」

我只好停腳,他進到房裡,在床上坐了下來,抬起頭看我。

我窘迫地漲著臉,真是太大意了,沒想到他會提前回來,這下當面鑼對面鼓地撞上,想不承認都不行了。

「……排長,你……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心虛地拔腳準備撤退,他說:「站住!

見我還是要溜,他乾脆喝:「稍息,立正!」□

這下我只得按命令啪地立正,直挺挺地戳著。□

「過來,我有話問你。」□

他示意我站到他那邊去。我只好過去。□

他盯著我看,在他的目光下我無處藏身。□

「哪天開始的?」□

我真不知道咋回答,只能裝啞巴。□

「為什麼偷偷摸摸的,怕我知道?」□

「報告,沒……順手做的。」□

他手在枕頭邊拿起了膏藥和方便麵。□

「這也是順手的?」□

「……」我還能說啥。他也沒繼續問我,房間裡短暫的安靜,這安靜讓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也還是那樣看著我,和他的眼神對上的時候,我的心跳都亂了。□「這些事讓小陸做就行了,你做好自己的事。」□沉默了片刻,他說。□我盯著鞋面,心裡一陣失落,一陣憋屈。我低著頭說:「是。」□「手怎麼了?」□他問我,我看了手上一眼,不知道在哪兒劃了道口子,淌血了,我都沒注意。□「沒事。」□他走過來,把我的手拉過去,我想收回來,被他強行拉了過去,他仔細地就著燈光看破口,把我的手指送到嘴裡吮了一口,又吐出了髒血。□我呆了,他說:「沒酒精,就這消個毒。」□他拉開抽屜,拿出棉紗利落地處理了傷口,我怔怔地看著他,手指上還留著他口中的溫度,熱熱的麻痺,從手指一直麻痺到心頭。□「排長,你……你怎麼回來了。」□我忍不住問。我希望他是剛剛進來,沒有從頭看到尾。□他哼了一聲。□「晚點回來就發現不了你了是吧。」□

「不是……」□

他抬頭掃了我一眼。□

「小陸那被子,連長天天罵都疊不好,忽然就疊好了?別人衣服都沒洗,就我的衣服洗了?還天天有吃有喝的。你當我這麼好蒙?」□原來他早就懷疑不是小陸做的了,他是特意提早回來看個究竟的。□「……排長你別生氣,我錯了。」

我盯著自己的鞋面。

「哪兒錯了?」

「我不該偷偷進你房間,瞞著你做內務。」我艱難地說。

「我是怕你不想見我。再說……我以為不會被抓到。」我只有老實交代。

「是啊,」他的聲音還是很嚴肅。「讓我抓到一隻田螺,還是只會做內務的小田螺。」

我一愣,抬起頭,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飛快地一閃而過。他笑了!□望著他那飛快的笑意,我一呆,心中瞬間湧上狂喜,我腆著臉問:「排長,你不生我的氣了?」□他又繃起了臉:「誰說我不生氣了?站好了!」□他踢了我一腳,根本沒用力,我再也克制不住,在看到他笑容的那個瞬間,這麼多天來的擔心、憂慮、懊惱和沮喪都一掃而空,壓在心上的大石也不翼而飛。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不生氣了,排長,你真好!」□他瞪起眼睛:「少來這套!」□

我已經知道他不生氣了,我再也不怕了,我把他的手抓得緊緊的。「我錯了,排長,我錯了。排長……」□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在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衝他這麼親暱了,那些糾結矛盾的心緒,孤獨痛苦的滋味,讓我難以再對他放肆,可是現在卻是那麼自然地脫口而出,手心裡是他溫暖乾燥的手,我真想一輩子都不放開。□他看著我,我知道他心軟了,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難以自控,我真怕下一秒控制不住親上去。他沒有把手抽出去,這讓我非常安心,我趁著他心軟,問了一個從剛才就想問的問題:「有沒有猜到會是我?」□來的這幾天,我以為楊東輝不知道我也在後備隊裡,可是他看到我的反應,讓我知道他知道,他知道我也來了,他是看見過我,還是也打聽過我的情況?排長,你還是關心我的,對不?□「沒有。」他很乾脆。□「喔。」我有點失望,他看看我,似笑非笑地拿起桌上的紗布在我帽子上抽了一下:「疊被子裡頭那竅門,我就教過你一個,我能看不出來,傻啊?」□楊東輝後來告訴我,他起了疑心後,就猜到是我,看了被子的疊法後就更懷疑,只是不能肯定,直到提前結束訓練,回來證實他的猜測。□我恍然大悟,當初我煩疊軍被,他手把手教了我一個竅門,看來我是夠傻的,可是知道了他只教過我,傻了又咋樣,我高興!

「你故意捉弄我,我要罰你!」□

熱浪在我心裡翻騰,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我實在無法忍耐,一把抱住了他。□懷裡傳來一聲悶哼,我連忙鬆開了手,他緊皺眉頭,強忍痛楚,我剛才突然的用力一抱不知道碰到了他什麼地方,我慌了,扶住他四處打量:「怎麼了?」□他搖搖手:「沒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沒事,我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他的肩膀!□該死,我怎麼忘了,那幾個標兵說過,他扛旗扛得肩上都是血泡!我剛送過藥,居然忘了!□「讓我看看!」我要看他的肩膀,他沒讓,我說你要不讓看我今天就站這不走了,他見我倔強地一動不動,訓斥我我也不聽,無奈下他才讓我脫下他的軍裝。□我小心翼翼地拉開他的襯衫,露出他的肩膀。□看到他肩膀的一瞬間,我驚呆了。□

至今我都不願去回想那肩膀的樣子,那裡幾乎沒有一片好的皮肉。青紫的瘀斑疊加腫起,觸目驚心,血泡磨破了又再起,不知磨破了多少層,我拉過他的手,他的手上也是一樣,傷痕纍纍,那還是我熟悉的手嗎?那還是我擁抱過的肩膀嗎?我手上劃破個口子他都要包紮,他自己這樣他卻不出聲!□我瞪著,半天沒有說話,他把手抽了回去,不讓我細看。鼻子突然一陣發酸,我強忍住了。「幹嗎,我水杯滿了啊!」楊東輝看出來了,他用開玩笑轉移我的情緒。「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他拿起我在枕頭上放的膏藥:「再說,不還有這個嗎?」

他回頭要給肩膀貼膏藥,我說:「我來。」

我讓他趴在床上,把襯衫拉到下面,輕手輕腳地為他擦上藥,再貼上膏藥。□做這些的時候我沒有一點邪念,我專注地、全心全意地做著,生怕哪一個動作會碰痛他的傷口,貼好膏藥後,我說:「排長,我給你按按吧。」□「你還會按摩?」他問我。□「你就擎好兒吧。」我故意讓語氣輕鬆,幫他拉好了襯衫,就在他的背肌上揉了起來。我放鬆著他的全身,緩解他的酸痛和疲勞。□「會按摩的小田螺。」他自言自語。□「小田螺還會打槍呢!」我故意說,他哈哈笑起來,脊背在我手下抖動。□我揉捏著他襯衫下結實強健的背肌,緊實有力的腰,筆直修長的腿……我一寸一寸地按摩、揉動著,這是我朝思暮想的身體,這熱量和肌肉的觸感都是我魂牽夢縈的,可是現在的我卻沒有一絲雜念,我用我中學在體校時學過的所有按摩和放鬆肌肉的技巧,為他按著,我只想能緩解他哪怕百分之一的疲累……□當我按摩完的時候,他發出沉沉的呼吸,過度的疲憊,讓他已經睡著了。

我看著他沉睡的臉,小心翼翼從他身上下來,為他蓋上被子,他疲倦的面容,讓我心疼……

我摒住呼吸,彎下腰,輕輕親了一下他的臉。

他睡沉了,毫無覺察。我摸了摸他的頭髮,排長俊美的睡容,真希望他多睡一刻,再多休息一刻,減少他訓練的傷痛……

 

15

 

如果說後備隊不能上場並不讓我意外,那麼我實在沒想到一個天降的任務落在我頭上。

就在第二天,也是閱兵前的最後一天,已經訓練得萬事俱備的護旗隊出現了意外。由於訓練強度太大,一名護旗手不慎扭傷了腳脖子,這個突發事件讓指揮團一下緊張起來。動作的走形掩蓋不了,指揮員很焦急,因為已經練到這份上了,任何一個人受傷對任務都是致命的,出了這樣的突發情況,不得不緊急換人。

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更何況是這麼重要的護旗任務,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種事,閱兵的氣氛一下緊張了。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也備了替補的人,但是身高體型和楊東輝還有另一名護旗手不匹配,除非把兩個護旗手一起換掉,那整個節奏就得大亂。指揮員先是到標兵方隊中間挑人,大概是沒找到合適的人,指揮員向著我們後備隊過來了。

當時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看到操場上亂哄哄的,亂了一陣之後指揮員到我們後備隊的看台前,領隊把各個區隊的後備隊緊急集合在一起,大著嗓門問:「有沒有擔任過護旗手的?出列!」

零星站出了幾個人,都是帶銜的,普通戰士一般是沒有機會承擔這麼重要的任務的。指揮員一個個看過去,而我站在隊伍中,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我反應過來聽到的命令,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我大步跨了出去,幾乎是吼著:「報告!我!」

指揮員看向我,他驚訝地打量我:「是個列兵?還是新兵?你當過護旗手?」

「報告首長!新兵連匯報演練時擔任過護旗手!入伍前在XX市體校運動隊,擔任過XX省第X屆省運會的護旗任務!」

中學上體校時,因為身高體型標準,我一直都是國旗隊的,也因為這個基礎在新兵連匯報時被選為護旗手接受過訓練,所以我對護旗這個神聖的使命有特殊的感情,而現在,我只知道我要全力爭取這個機會!

我全身繃得如同一塊鋼板,拔著標準的軍姿,指揮員的目光挑剔地審視我的全身上下,點了點頭:「小伙子形象不錯,就不知道動作怎麼樣?」

我昂首挺胸,聲如雷震:「報告首長!我有信心完成任務!!」

我和另外三個人被帶到一邊緊急考核,那三個都是軍官,只有我一個大頭兵,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護旗任務一直都是在軍官和士官裡選拔,從來沒有一個兵來擔任。

當我被帶到楊東輝面前時,我看到他臉上的驚愕和不敢置信,還有一剎那的喜悅,那表情讓我全身猶如過電。在他的眼神裡,我的血液在加速,我感受著一份光榮,和一份急於向他證明自己的衝動!

指揮員讓我們分別展示動作,再與楊東輝和另一名護旗手合走一次。當我和另一名護旗手走在楊東輝的身側完成一次合練,我的每一步都如同我生命中邁出的最重要的步伐,每一步都和走在我前方的那個身影呼吸相融,同聲共頻。短短的距離,對我卻長得彷彿一個世紀,腦子裡一片空白,眼中始終只有側前方的身影。這個堅定的身影就是我的方向,在指引著我,牽引著我,讓我忘卻了緊張和雜念,只有一步步地追隨!

劈槍,正步,敬禮,每一個動作,都早已在我的腦海中分解過無數次。這些天的觀摩裡,別人都看著各個分列式方隊,各種眼花繚亂的演示,而我的眼睛始終追隨著護旗隊,楊東輝和護旗手的每一個動作分解我比誰都要熟悉,什麼時候變正步,什麼時候劈旗,經過主席台時的敬禮角度和托槍角度……反反覆覆在我的腦海裡播放,閉上眼睛都是這些動作,早已經讓我不知不覺地模擬了無數遍。

現在,聽著楊東輝的口令,我做著這些夢寐以求的動作,這種激動的感覺無與倫比。我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即使我不能被選上,能和楊東輝走這一次,能做一次他的護旗手,值了!

當走完這趟全程,指揮員當場把我叫了過去。

他和其他幾個首長都看著我,我有一種預感:我被選中了。

後來指揮員告訴我,我的技術在這幾個人中並不是最好的,但是走完那趟合練,他們幾位指揮員卻看中了我,不僅因為我的身高體型最匹配,還因為我和旗手的步調感覺最默契,整體配合度最高,而護旗並不是一個只要個體出色就能完成的任務,強調的是團隊整體性和嚴整劃一。節奏!指揮員說,我抓准了旗手的節奏,這個契合的節奏才是讓他們選擇我的原因。

「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指揮員問我。

「報告!警備區司令部直屬警衛連一排三班,高雲偉!」

指揮員意外地對楊東輝說:「嗯?小楊,這是你排裡的?」

「報告首長!是的!」楊東輝大聲回答,聲如雷震,而我從他的聲音裡聽到了讚許,聽到了驕傲,這是任何嘉獎也比不上的肯定,我緊抱懷裡的衝鋒鎗,用力挺起胸膛,我是他的兵!

幾個首長低聲商量了幾句,指揮員面露猶豫。而我站在原地等待著指示,也是心急如焚。

我知道他們在猶豫什麼,我畢竟是一個兵,一個剛到軍營不久的新兵,心理素質兵員素質過不過硬,這麼重大的任務能不能交給我,讓指揮員猶豫不決。當時有首長提出,還是讓軍官上,保險一點,萬一新兵出了岔子,這個責任承擔不起。

我很著急,我太渴望了,我渴望和楊東輝並肩作戰!我好不容易有了實現心願的機會,實在不願意就這樣失之交臂!

楊東輝走到我面前。他的表情非常嚴肅,他盯著我,問我:「你想不想?」

「想!」我緊緊地盯著他。

「你行不行?」

「行!」我吼著。

「這是非常重大的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考慮清楚,能不能承擔,要承擔,你就必須扛得起來,扛得到底,你扛的是我們警衛連的榮譽!能不能扛?!」他厲聲問我。

「能!——」我從胸膛裡大吼,脖子上繃出了青筋:「排長,我保證堅決完成任務!捍衛警衛連的榮譽!!」

楊東輝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然後轉身,他大步走到幾位首長面前,敬禮,幾位指揮員都看向他。

「報告首長!高雲偉有信心有能力完成任務,請首長給他一次機會!」

指揮員嚴肅地說:「他還是個新兵,你能保證他能挑這麼重的擔子嗎?」

「我能!」

「你拿什麼保證?」

「他是我的兵,我相信我的兵!」

楊東輝擲地鏗鏘,字字震盪著我的胸口。

「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16

 

閱兵那天,我終生難忘。

前一天的訓練持續到深夜,我的臨時加入讓整個訓練增加了不確定的因素,在接近凌晨的一次次合練中,指揮員終於給出了完美的評價。

深冬的朝陽燦爛溫暖,金光照在我的軍禮服上,在我胸前的鋼槍上閃出金花。

馬靴擦得珵亮,禮服熨燙得筆挺,心在胸腔裡激烈地跳,快要跳出胸口。

各個方陣在指定位置就緒,等待首長們的到來和檢閱。我們三個站在所有隊伍的最前方,空氣中的寒冷也在操場上陽剛奔騰的熱血氣勢中消散。

在最後的準備時間,楊東輝親自為我整理著裝,做著最後一遍檢查。

他站在我的面前,伸手為我束緊了領帶,從領口順著胸膛,手指擼順軍穗,落到腰間,他緊了緊我的腰帶,拉平軍禮服的下擺,直到沒有一絲褶皺。

我昂首挺胸,一動不動,感受著他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整理,他的氣息縈繞在我的臉上,他嚴肅剛毅的面孔在帽簷下英武威嚴,讓我不會產生一絲邪念。在這一刻,我只感受到了莊嚴和神聖,我在接受他的檢閱,一個共和國軍人,一個最深愛的戰友,一個引領我並肩前行的偶像。

他整了整我的軍帽,壓撫過我的領章和肩章,抬起目光端詳我,從他的目光裡我知道,此刻的我無可挑剔。

我們的目光交會了,他看著我,輕聲說:「別緊張。」

「是。」我說,他一定看出了我的緊張,我的心確實跳得非常快。

「放鬆。」他捏了下我的肩膀,那裡因為緊張而僵硬。我在他手心的熱度裡一陣安心。雖然我很緊張,但是有他在我身旁,我的心就定了很多。

「別怕,聽好我的口令,跟著我走就行了。」他鼓勵我。

他的壓力和責任比我大得多,軍旗手在最前方,帶領著浩蕩的整個閱兵大隊,旗手是帶步的,步幅、步速都必須非常準確,一分鐘116步,一步75公分,他有一絲差錯,整個閱兵的節奏都會打亂,他的責任重於泰山,而他在這個時候卻是在緩解我的壓力!

「排長,有你在我就不緊張。放心!」我緊緊注視著他說。

他那聲「一切後果,由我承擔!」縈繞在我耳邊,我全身立刻充滿勇氣,是的,我決不會給他丟臉,決不會辜負他對我的信任和交託!

他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溫暖的熱度一直傳到了我的心裡。他沒再說一句話,他站在我的身邊,就給了我巨大的力量。

雄壯的進行曲響起,激動人心的分列式開始了。

在楊東輝沉穩的口令中,我們邁步向主席台行進。當我們走開了腳步,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平時的自己,我們注目著前方,邁出筆直堅定的步伐,嚓嚓的步伐聲融入我們的呼吸,我們的骨血,所有人都向我們行注目禮,那一刻我感到熱血在胸腔沸騰,靈魂都在此刻澆鑄。陽光照射在青春堅毅的面龐上,在此刻我們就是鋼鐵軍人的化身,我手中懷抱的鋼槍就是我們火熱赤忱的心,是男兒保家衛國的錚錚鐵志!

主席台越來越近,當走近主席台前,楊東輝沉著地發令,我們三人同時換正步,楊東輝旗下肩!向前!劈旗!我和右護旗托槍向右敬禮!

這剎那的動作威武磅礡,一氣呵成,主席台上的首長們都起立向我們敬禮,身後方陣響起震徹雲霄的吼聲:「政治合格!軍事過硬!作風優良!紀律嚴明!保障有力!!」整齊的吼聲震天動地,穿過雲層,太陽四射的金光照耀在我們年輕的身軀上,每個人滾滾流動的血管裡,滾動的都是勇敢與忠誠!

那個時刻,18歲的我幾乎熱淚盈眶。當兵以來,到此刻我才感受到這身軍裝的份量,我感到一種神聖的使命感,這種感覺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楊東輝手中的軍旗在風中飄動,拂動過我的臉頰,緊緊跟著他的步伐,我的心裡再沒有一絲緊張和忐忑,只有無盡的光榮和極度的自豪。我為自己是一名軍人自豪,我更感到幸福,能和我最愛的人擔負起同一個使命,並肩作戰!我們的步伐融為一體,我甚至能感到他和我的心臟跳動著同一個頻率,他和我的血管湧動著同樣快的血流。他是那麼堅定、穩健,他標槍般的身軀引領著我與他比肩,共同走在這熱血鑄成的軍旗下,我和他從來沒有這麼近過,近到我們的呼吸心跳都是一體的,我們的每一個頻率都在共振,震盪出激越的共鳴,我追隨著他就像追隨著我的從軍夢,而我的夢就在此刻實現!……

 

17

 

閱兵之後,指揮員陪著首長們過來慰問,最前頭的首長經過我面前時,說:「小鬼,還是個新兵,走得不錯嘛。幾歲了?」

他肩膀上扛著個星,我差點沒暈。少將!一個將軍在跟我說話!

「報告首長!18歲!」我用力敬禮。

18歲,還是個兵娃娃嘛,我們這些老傢伙不服老都不行嘍!」將軍發出豪爽的笑聲,其他首長們也都笑了,他沒有架子,問我:「走在前頭,怕不怕?」

「不怕!」我吼著,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

「哦?膽子很大嘛!」

「報告!因為我的排長走在更前面!他領著我前進!」

我腦子一熱,衝口而出。

將軍很有興致地看了看我身旁的楊東輝:「你是說他?他是你的排長?」

「報告首長!是!!」

「好!強將手下無弱兵,帶兵就要這個樣子!」

將軍誇獎著,幾個指揮員臉都笑爛了。等他們走後,一個指揮員過來,對我說:「新兵蛋子膽子不小,你知道那是誰?」隨後他又滿意地笑了:「不錯,露臉了!」我看到楊東輝笑了,楊東輝急切地說:「怎麼樣,教導員,我說他能行!今天怎麼樣,我的兵長不長臉?」教導員樂呵呵地說:「行了行了,看把你美的,你小子也別太得意!」

楊東輝看著我,他的眼裡滿滿的都是驕傲,而我不知道在他的眼裡,看到我眼中的是什麼……

結束以後,隊伍解散,走到靠近宿舍的地方,我終於撐不住了,在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右護旗和我在一起,他也是帶銜的,少尉,來自炮院,經歷過這場閱兵後後來他和我和楊東輝都成了很鐵的朋友。當時他看我的表情覺得不對勁,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兒,他要我脫下靴子看看我的腳,幫我脫了半天脫不下來,他說你這腳是不是腫了,怎麼脫不下來?

我還沒來及阻止,他就把楊東輝叫了過來,楊東輝蹲下來脫我的馬靴,費了大勁終於脫下來之後,我的腳暴露出來,他們都呆住了。

右腳底板上亂七八糟地裹著一圈又一圈膠帶,底下已經全染紅了,腳腫得很高,這是剛才靴子脫不下來的原因。

他倆把膠帶慢慢撕了,看到傷口,倒吸了一口氣。

楊東輝瞪著我的腳,他看我的表情像是能吃人:「怎麼回事?」

凌晨爬起來偷著再訓練,摸黑繞近路經過宿舍後的倉庫時,我的右腳紮了個釘子。沒有東西處理,我用膠帶緊緊地裹起來,瞞著所有人。別說扎釘子,就是滾釘板,今天我也要滾過去。閱兵時,我真的沒有感到疼痛,完全被我遺忘了,現在那種疼才鮮明地恢復,但是已經無所謂了,想咋疼都行。

聽我斷斷續續地說完,楊東輝火了:「你胡鬧!」

他馬上背過身去蹲下:「上來!」

「排長,沒事兒,我自己能走……」

「上來!!」他不容分說,嚴厲地呵斥。

我趴到了他的背上,他背起我,就向軍醫室飛奔。

路上人們驚訝地看著我們,楊東輝毫不理會,他跑得那麼快,我抱著他的脖子,在他寬闊結實的脊背上,我的頭靠在他的肩窩,聞著他身上混合著汗水的氣息,聽著他跑動著的喘息,我緊緊摟著他,希望這段距離永遠也不結束……

腳已經化膿了,軍醫挖去一塊肉,打了消炎針,包紮完後楊東輝不顧我的反對,強行又把我背回了宿舍。

我說我真沒事兒,他說:「坐著!」

他一瞪眼睛,我就沒轍,我只能乖乖聽他的。他給我去打飯,打熱水,又到隊部給我請了下午總結報告的假,讓我在宿舍裡好好待著休息。

我睡了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等我醒來天都黑了。床頭坐著一個人,是我最心愛的排長,他靠在牆上閉著眼睛,我一有動靜他就醒了,他低頭看我:「醒了?」

他一直在這兒陪著我?還是不放心又回來看我?

我坐了起來:「排長,我沒事,你去休息吧,今天你多累啊。」

他說:「我剛瞇過了。你腳發炎了,不能吃發的東西,我叫食堂另做了你的飯。餓了沒?我去拿。」

我還沒來及阻止他就風一樣走了,一會兒他拎著飯盒回來,一個個打開,熱氣騰騰的,香氣撲鼻。

「都給我吃乾淨了,不許剩啊?」他像對小孩子一樣地對我說。

還真把我當病號了,我索性也裝一裝:「排長,我手疼。」

「手疼?」他疑惑地翻來覆去看我的手,我說:「沒傷,就是沒力氣,拿不動筷子。要不,你餵我吧。」

他瞅著我,嘿嘿笑兩聲,我也陪笑兩聲,他拖了一張椅子,在床對面大馬金刀地坐下,把兩條長腿交疊著架在我的床架上:「我手也不靈光,腳好使,要不要使這個餵你?」

「別別,手好使了,你那個好使的還是留給你自己吧。」我迅速撈起筷子吃起來,他哼笑了兩聲,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就坐在那椅子上看我吃。

屋子裡就一盞檯燈,昏黃的光照著飯盒,我吃得很快,一抬頭,看到他還在看著我。

他的樣子真好看。這樣休息放鬆的樣子,跟白天閱兵時有如天神般的他很不一樣。可為啥都這麼好看,動有動的好看,靜有靜的好看。

我也看著他。默默的氣氛,流動著異樣的躁動,不知為什麼,我倆都沒說話。

 

18

 

還是我忍不住開口了。我問他:「排長,你真的……不生我氣了吧?

禁閉室的事我沒忘,也不敢忘。雖然在他宿舍那天我感覺他已經原諒了我,可是心裡不踏實,這事擱在我心裡憋得難受,我還欠他一個道歉。

排長冷哼了一聲:「你說呢? 看看你這樣,你說我生不生氣?

他嘴裡說生氣,可是眼裡全是擔心和疼惜,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就想靠近他,我撐著腳想起來,他過來一把按下我:「亂動什麼?坐好了!」

我趁機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抓得緊緊的。「別生氣了,排長,我錯了。你看,我腳上紮了釘子,這就是罰我那次對你扯謊,就沖這釘子你也得原諒我,你要是不原諒我就罰我的腳好不了,走不了路,那你就麻煩了,我得賴著你一直背我了。」

我裝可憐耍起賴皮來了,跟別人這話我還真說不出口,可是對著他,也不知道咋的,就什麼孩子性子都來了,我知道他會心軟,果然他沒有推開我的手。

「幹啥呢,耍賴皮啊?多大人了,看把你慣的。」

他嘴上這麼說,卻握著我的手在我身邊坐下了。他語氣裡的親近讓我陶醉,我對著他傻笑,他看著我,迷人的面孔在燈下更讓我心動。想到白天他在閱兵場上像天神一樣的英姿,現在的他讓我有種恍惚的感覺,不敢相信那個耀眼奪目的軍中偶像現在就坐在我的身邊。他並沒有避諱,讓我攥著他的手,也許他是不忍心推開吧。

我說:「排長,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聽話了?」他微笑著問我,他清澈的眼睛真美,我沒有見過比他更明亮的眼睛,像落進了星辰。

「那以後跟不跟我出去了?」他故意問我,眼神中帶著些調皮,閃著捉弄。身為排長他在排裡一直很嚴肅、威嚴,私下的這一面很少顯露給別人,我常常忘了他也比我大不了幾歲,自己也還不大呢。

「你喝得過我就跟你出去。」我也挑釁他。

「呵,口氣不小,到時候別喝趴嘍回不來,求著我背你,再耍賴可不好使了!」他在我腿上拍了一下,沒用力氣,我們都笑了,我還是緊緊拉著他的手不放。

我知道在我受傷的時候這樣做,他不會拒絕我,他就是這麼心軟,放任我在此刻放肆。

那晚,他一直跟我嘮嗑,囑咐了我很多。

他說我以後受傷這種情況一定要立刻告訴他,不能像今天這樣,他罵我自作主張,傷這麼厲害不請示不匯報,說任務再重要也不能自己瞞著這樣耽誤,是他粗心了,沒發現我遭的罪……

我看著他眼裡的自責,關懷,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兄長在叮囑弟弟,我應該滿足,我有這樣一個親如兄長的人發自真心地關心,愛護我,我還有什麼理由要求更多?

可是人的貪心永遠慾壑難填,得寸進尺是人的本性,我要的不是一個大哥,排長,你知道嗎,你知道,可是你只能做我的大哥。我也答應過你,我們做兄弟。我是不是該知足了?

能這樣攥著他的手,距離他這樣近,聞著他身上傳來的好聞的氣息,聽到他關心我的話語,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

我們的手始終沒有分開,我想到了他站哨的那個大雪天,他把我凍僵的手拉進他的大衣口袋,用他溫暖的手緊緊地握住我……

 

19

 

閱兵之後,我們警備區直屬隊標兵隊獲得了一個集體嘉獎。

回到連隊,連長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政治部特別開了一個表彰會,那鼓掌鼓得呱唧呱唧的。回來之後,連長表揚了我們每個人,尤其是楊東輝和我。連長高門大嗓地說,我們給警衛連掙得了榮譽,長了臉,增了光,讓他倍有面子!當著全連的面,他指指我說:「以前你是個渾兵!現在你是個標兵!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懂得了榮譽感!責任感!一個兵!就得在關鍵時候頂得上去,拼得下來!不怕你犯錯誤,也不怕你趴窩,但是要爬得起來,蹦得起來!站直了!就讓人看得起!」

連長情緒高昂滿面紅光,看得出我這次的表現讓他對我另眼相看,連我之前犯的錯誤也可以既往不咎。我們連長就是這麼個人,豪爽,耿直,喜惡鮮明。他來自基層,喜歡軍事素質突出,野一點的兵,不喜歡油滑投機溜須的兵,以及關係兵。但能到軍區機關當兵的,不誇張地說至少有六成都是靠的關係,區別只在關係的遠近親疏。不過,對連長這種戰鬥連隊風格的連隊主官,我反而很尊敬,比起只知道搞人事搞鑽營的幹部,這樣的主官要正直太多了。儘管他脾氣大,愛吼人,發起火來全連都要抖三抖。連裡沒有人不怕他,如果說有人不怕,那就只有楊東輝了。

他的表揚讓我興奮,不是為了聽了表揚,而是因為我總算為楊東輝扳回了面子,讓連長知道楊東輝沒看走眼,他護著的不是一個孬兵!

指導員把照片洗出來了,給我和楊東輝一人洗了一套,照片上三個英姿颯爽的護旗軍人邁著正步,威武神聖,我也是剛剛看到照片,自己都被驚了一下,照片上那個英氣勃勃的戰士是我嗎?到現在還像做夢似的。不過我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楊東輝身上,指導員拍照技術很好,他準確地捕捉到了楊東輝劈旗、行進的各個瞬間,軍旗下的楊東輝耀眼得讓人無法逼視,這套照片後來珍藏在我的床褥下,在無數的夜晚想他想得睡不著的時候都會偷偷拿出來看看。

連裡的弟兄都聚過來看我們的照片,羨慕得不行,七嘴八舌地說「你小子就是命好,這麼露臉的事都讓你攤上了!」馬剛死命勒我脖子:「靠,在這地方當兵子彈都摸不著幾顆,你小子居然能參加這陣仗,好事兒都讓你趕上了!不勒死你難消我心頭之恨!

看到楊東輝作軍旗手的照片,戰友們都很興奮,說排長太帥了。尤其是咱們排的,那種驕傲,出去在二排三排面前都臉上帶光。在部隊就這樣,排與排之間,班與班之間集體的榮譽感和競爭意識很強。咱排長是閱兵的軍旗手,手下的兵個個與有榮焉,這種自豪感真是打心窩子裡出來的,24K純金的!

白洋一聽說我回來了,下了糾察哨就衝回來了,他一傢伙跳到我身上,我不得不托住他,他居然戴著鋼盔就在我臉上吧唧來了一口:「老高!總算回來了,想死我了!」

「操,惡不噁心你?」我把他扔下來,擦了把臉上的口水,他就是屬狗的一興奮就啃人:「還穿著軍裝呢!注意影響!」

「走了連個電話都沒有,真特麼不夠意思。」白洋進了宿舍就翻我的兜,看裡頭啥都沒有這小子一臉失望:「你啥都沒帶啊?」

我哭笑不得:「你當我去逛大街啊?還給你買酒買吃的?」

「不帶吃的你回來幹啥?」他一句話堵得我想把他蹬出二里地。

他不惦記吃的了,開始關心我的腳了,他聽說我腳有傷,非要我脫了鞋看看傷怎麼樣。腳已經沒大礙了,不過我心裡有點感動,到底是最鐵的兄弟,別人都只看我當護旗手的風光,只有他關心我的傷勢,夠意思。

看了那些照片,白洋面部表情特別豐富:「老高!帥啊老高!老帥了!」他邊咋咋呼呼拍著大腿,邊拍著我肩膀說:「不過不是我打擊你啊,你距離我的差距是縮短了那麼一丁點兒,但是比起你們排長那差距有點大。」

我說:「你前半句說什麼?」

他說:「差距有點兒大。」

「前半句。」

「差距。」

一陣慘叫聲結束了這場談話,兩位正直勇敢的革命軍人在一頓單方面實施的火力打擊中結束了這次親切友好的會晤。

 

20

 

回到警備區,日子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不同的是我和楊東輝的關係。以前刻意的迴避、自製在閱兵回來後全都又回去了,也許我早就預感到是這個結果,人最難的就是自欺欺人,明知道是飲鴆止渴,然而我已經控制不了了。

自從回來排長的事很多,每天仍不忘到我們班裡轉轉,看看我的腳,提醒班裡戰友留心。等我能正常訓練以後,他也減少了我的訓練量,怕我恢復不好留下後遺症。訓練時他在隊伍前訓話,眼光不時和我碰觸,那再也不是跳過我的視線,也不是一碰就躲開的迴避,我們相視之間有一種不需要說話的默契,他會把目光在我臉上停留幾秒,叮囑一些要領時也會看看我的眼睛,我心底流過一股暖流。

晚上熄了燈,宿舍裡此起彼伏地響起了鼾聲,我睡不著,這一晚是楊東輝查鋪。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終於門推開了,一道手電光在各個舖位上照了照,照過我時也沒有停留,光線晃了過去就關閉了。

腳步聲沒有離去,而是向我的床頭走來,我閉著眼發出輕微的鼾聲。他走到我的床前,輕輕掀起我腳上的被子,打開手電看了下傷口,傷口恢復得已經差不多了,他看過後就關了手電,幫我把被子掖好。

他的動作很輕,我故意翻了個身,把被子給弄掉了,他拉起被我弄開的被子為我輕輕蓋上,在肩膀兩邊掖了掖。這時我睜開眼睛,他以為我被他弄醒了,低聲說:「吵醒你了?」

我搖搖頭。

「冷不冷?」他問。

我又搖頭。

「快睡」他要走了。

「排長」我低低地喊他,他轉過身來。

「沒事,睡不著。喊你一聲。」我痞痞地笑,捨不得,想多看他一眼。

他也瞅著我壞笑,壓著嗓子說:「睡不著?起來做五十個俯臥撐就睡著了!」說著伸手來拽我,我連忙笑著擋住他的手,他胡擼了下我的頭頂,「快睡覺!

他走了,我卻真睡不著了。

被子上還有他身上的氣味,帶著外面的寒氣,卻讓我的血脈賁張。他伸手來拽我的時候,我真有衝動想把他拉倒在床上,扯進我的懷裡,壓在我的身下……

腦子裡的想像無法遏止,我呼吸粗重起來,下頭的老二漸漸抬頭,一股燥熱往下跑,在我血氣方剛的身體上點燃了野火。我的手在被子裡伸下去,粗魯地抓住了它,安撫它,它卻不同以往地更加不安分,更加張牙舞爪……我閉上眼,眼前晃動著浴室裡楊東輝半裸的身體,凹凸鼓動的肌肉和漂亮有力的線條,在腦海裡我緊緊擁抱住那副身體瘋狂地吻他的全身,扒下他的短褲,到達那令我頭暈目眩的禁區,用慾望的烈火將他和我熊熊燃燒……

在軍營寂寞的夜裡,我狠狠地擼動著自己,擼動著青春旺盛的飢渴和苦悶。許多個夜晚我這樣想著他用右手戰鬥,釋放著不可告人的慾望……

早上出完操,馬剛過來賊笑著問我:「昨晚上吃什麼大補的了,動靜那麼大?」

我操,我的臉漲了起來,惡狠狠地瞪他:「你幹事沒動靜?你繡花啊?」

宿舍裡半夜整點這動靜,太正常了,誰沒幹過。一群精力過剩的光棍有火只能憋,憋不住了,只能半夜跑個馬放個炮。班長有一次下哨回來以為我們都睡死了,整的那動靜,地動山搖的,嘴裡還出聲,把我們一個宿舍都弄醒了。後來一個兄弟實在受不了那動靜沒完沒了,翻了個身,聲音立馬就停了。第二天起來,班長跟沒事人似的板著臉訓這訓那,我們也都配合裝傻,集體裝聾作啞。

「那也得有花讓我繡啊!」馬剛很惆悵。外頭遍地是花香,但是一道營院門讓我們這些火力強壯的大小伙子只能和自己的右手搏鬥。

「哎,告訴你啊,我看見排長也跑馬了。」馬剛竊笑說他早上去洗手間路過楊東輝宿舍,看到他抱著被子出來,被子上一塊地圖正好被他撞見,他跟楊東輝開玩笑,被楊東輝一腳蹬回來了。

「那地圖畫的,好傢伙,不愧是排長,火力就是比咱壯啊!」馬剛直樂,邊說邊比劃,他當作一件趣事告訴我,卻不知道我光是聽了他的描述,褲子裡馬上就有了反應。真他媽受不了,腦海裡立刻出現了楊東輝打槍時的想像,這種想像對我來說簡直就是要命。

他是用什麼表情,什麼動作拉著他的炮管?在澡堂我透過他的褲衩就目測過他傢伙的尺寸,個頭絕對很大,也一定很粗。昨晚他查完我們班的鋪就回了宿舍,在我在黑夜中做著不可告人的動作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同時在他的床上,做著同樣的動作,跟我一樣在腦海裡釋放著刺激的想像?……

可是,在情慾奔流的時刻,我想的是他,他又是想著什麼在噴發他的子彈?是女人豐滿的裸體,是一個女明星性感的面孔,還是一個具體的對象。

這個想法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我的慾火,讓我蠢蠢欲動的身體迅速冷卻了……

 

21

 

休息天晚上,我去找楊東輝。一進他宿舍,我一愣,裡面坐了一屋子人,好幾個人回頭看我,都是生臉,肩上扛銜的,還有幾個班長。

他們正在抽煙,屋裡煙霧騰騰,桌子上擺著些吃的還有酒。我一看這架勢,我一個新兵怎麼也要識相點,我趕緊喊了聲「排長好,班長好」就準備退出來,卻被楊東輝喊住了:「進來!」

我想你們幾個幹部加士官關起門來喝酒,我一個戰士混在裡面太沒眼色,我說:「不了,排長,我沒什麼事,回頭再來。」楊東輝站起來不容分說攬著我的脖子把我拉了進去,順手關上了門,把我按坐在馬扎上,我趕緊要站起來,他把我按下去:「叫你坐就坐!」

那幾個生人都打量我,楊東輝一一向我介紹,有的是楊東輝老鄉,有的是他同期戰友,都是來找楊東輝玩的。介紹我的時候,楊東輝一拍我的肩膀,大聲說:「高雲偉,我的兵,新兵護旗,教導大隊就這麼一個!怎麼樣,看看,這體格,精不精神,棒不棒!」

他把我的胸膛拍得砰砰響,語氣很驕傲,透著自豪,好像我是他最好的兵。他們看看我,點點頭,一個士官說:「是不錯,看著就機靈,不像我班裡一個賽一個熊,不知道是哪個鳥人挑來的。」他很鬱悶地說。

一個中尉說:「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兵?」他跟他們提起過我?不知道是怎麼說我的。楊東輝說:「你看兵眼光毒,你給挑挑毛病!」那中尉打量我:「見過,嘉獎照片不貼宣傳欄了嗎?長這麼精神,該進我們公務班啊,正好缺人。」楊東輝說:「你快拉倒吧,我帶兵是給你帶的啊?」那中尉說:「別護食,到我們公務班不比在你這兒舒服一百倍?」楊東輝把桌子一按:「行!你問問他,看他跟不跟你走?」

那中尉真的開玩笑地問我:「哎,小高,別怕,說實話,我給你撐腰,你們排長不敢動你。」

我像個小鋼炮筆直地繃身而起,敬禮:「報告!我是排長的兵!排長在哪我就在哪!排長就是我的……」

我想說點啥,說他就是我的雷達,我的軍令,我的指揮旗,可是一下子卡殼了,說了那個「我的」就卡那了,想不到啥合適的詞在這種場合說,他們看我臉漲得通紅,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那中尉大笑說:「排長就是你的?好大的口氣啊!排長你都敢要?」他們笑得我很不好意思,楊東輝笑著站起來,表情帶著滿意和得意,他攬住我對他們說:「笑什麼?要的就是這個氣魄!你們誰的兵敢要?不敢吧,我的兵敢!去,拿上杯子,把他們撂倒!」

他把我的飲料杯塞進我手裡,輕易化解了我的尷尬,他豪邁的語氣是那麼可愛,他的身上傳來酒氣,混合著他身上獨有的氣息,是一種迷人的味道。我在心裡大喊,排長,我敢要!我想對所有人吼出這句話,我要你,你是我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他們宿舍。我是兵,喝酒違紀,所以我倒了飲料挨個敬他們。楊東輝塞了很多好吃的給我,我要讓那幾個班長,楊東輝說:「吃你的,他們哪個也沒少吃。」敬了一圈後,看東西不多了,我溜出來去了服務社買了很多熟食水果,還有兩條煙,回去趁他們不注意悄悄補充到桌子上。那幾個幹部和士官還是發現了,挺滿意,對楊東輝說,你這個兵是不錯啊,機靈,會辦事。

楊東輝看看我,眼神是部隊帶兵的人對自己帶出的好兵的喜愛,甚至是炫耀。他讓他這些哥們兒戰友以後多照顧我,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我是他的弟弟,而我,似乎也盡力扮著這個角色。

我聽著他們喝酒嘮嗑,侃以前在新兵連的事,原來楊東輝當新兵時和班長打過架,我很吃驚,簡直無法想像……

後來,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們的聊天上。我坐在楊東輝旁邊,在他們侃得高興的時候,我從口袋裡掏出個東西,在桌子下頭悄悄放進了楊東輝的口袋裡。

在教導隊不允許隨身帶,現在才交給他。

他正在聽桌上說話,但他很敏銳,還是察覺到了我的動作,他隨意地在衣兜裡一掏,低頭看了一眼。

然後他愣住了,馬上回過頭看我。

我看到了他驚訝的眼神,我們都沒說話,什麼語言都沒必要,我對著他笑……

 

22

 

第二天下了哨,剛回到班裡,楊東輝來找我。

他把我叫到連部後面的花園裡,掏出錢塞到我的手裡。

「排長,你這是幹什麼?」我看清了那是錢,立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要!」

「收著!別讓我說第二遍啊?這是命令!」他固執地團住我的手,把錢窩進我手心,他力氣太大,手指像老虎鉗一樣。

「下次別亂花!你一個月那點津貼不是這麼造的。」他訓斥我,我死活不肯接受那些錢,我說:「那是我送你的,你要給我錢,把我當啥了?」

「當啥,當戰友。行了,心意我領了,錢就當是你先收著,下次請我喝酒,好不好?拿著!推來推去的,被人看見影響不好。」他不愧是經常做思想動員工作的,硬把那幾百塊錢推進我手裡。

我低頭看著那些鈔票,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堅決給我錢,跟我把賬算得那麼清。我又委屈又氣惱,一股血氣上來,我硬邦邦地說:「你是不是怕人知道你收戰士送的東西,影響不好?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給幹部送禮!」

他好看的眉毛馬上皺了起來:「什麼?」

我掉頭就走,他在背後喝:「站住!」

我站住了,直直地戳著,他走過來打量我,我把臉轉到另一邊,他探頭瞅瞅我:「生氣了?」

「報告!沒有!」

「還沒有,看這臉鼓的,能塞倆包子。」

我緊繃著臉,他看逗我不奏效,說:「對我意見還挺大。」

「我不敢!」

「我是為影響啊?」他也有點惱火。

我不說話。他無奈地撓撓頭,他那拿我沒辦法的表情真讓我心癢,可是我的臉不為所動。終於,他妥協了:「好好,我拿回來還不行?」

我把錢遞給他,他無可奈何地接過去,我看著他的樣子,終於嘿嘿笑了,他看著我的賊笑,抬手就扇了下我的後腦勺。我就知道他吃這一套,排長的心實在太軟了。

「但是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想要什麼?說吧。」他很認真地問我。

我差點脫口而出:你。

我假裝用力地想了想:「我想要排長你的被子。」

「什麼?」他啼笑皆非。

「還有上面的地圖。」我一本正經地說。

他一記飛腳踹了過來,動作實在太快,我早有防備仍然被他踹在內膝上想逃都來不及,他胳膊肘一撈別住我就把我制服在地,我嗷嗷地求饒,他獰笑:「要被子?我先把你擰巴成個被子!

我哪是他的對手,被他搓巴了半天拚命告饒他才放過我。我被他逼得沒辦法了,才說沒想到要什麼,等以後想到了再問他要,到時候不管我要什麼,他都得給。

他答應了,鄭重其事。我看著他軍帽下俊美微黑的臉龐,心說等我要的時候,你是否真的會給?

鬧了半天,我倆並排坐在了台階上。

冬天的陽光暖暖地照下來,籠著我們,照得身上暖洋洋的。花園裡的常青樹在陽光的輕風裡搖動,干冷的空氣也變得舒暢清新。乾淨整齊的營房前,光光的白樺樹杈伸向天空,有一種遒勁蒼樸的美。我望著身旁的楊東輝,心裡充滿了安寧和喜悅。我想和他永遠這樣懶懶地坐在台階上,坐在冬日明媚的陽光裡,任身邊的一切流逝,就這樣坐到天荒地老。

楊東輝問我是什麼時候買的,我告訴他就是那次跟白洋外出的時候。

他看看我,沒說什麼,但是我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他的想法,那時他以為我寧願跟白洋出去也不願意跟他一起,現在他知道了,我為什麼要外出。他沒問我是怎麼知道他喜歡這個打火機的,有些話不需要說出來,彼此放在心裡就明白。當兵的嘴都是笨的,他也一樣,他不會用語言向我表達什麼,說感動感謝之類的話,但是我從他的表情和眼神裡已經都看到了。這是男人之間的表達,是軍人表達情感的方式,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已經足夠讓我懂。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打火機放在手心裡把玩,愛不釋手,看到他這麼喜歡,我覺得特別滿足。以前看到有人說,看著喜歡的人高興就是最大的幸福,現在我明白了這種感受。

他邊玩邊笑著對我說,這個火機怎麼做得這麼巧,握著感覺也不一樣,不知道是什麼材料。他像個充滿好奇心的小男孩,新鮮又興致勃勃地研究著那個手槍造型的火機,在部隊他是一條猛虎,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面前,他卻笨拙得可愛。他向我瞄準,瞇眼做出射擊的姿勢,嘴裡還發出一聲「砰」,配合著射擊的架勢一簇火光亮起,他英挺微笑的面容在火光後熠熠生輝,照耀得我一陣恍惚。

排長,排長,我什麼時候才能放肆地抱著你,用我的嘴唇感受你笑容的每一寸,讓你摸摸我滾燙的胸膛,那裡為你跳得這麼快,這麼猛烈!……

我走在一條不歸路上,而你不設防的笑臉,已讓我越陷越深。

後來他還是告誡我,以後不許買這麼貴的東西,即使是心意他也不要,有限的津貼買點書,在部隊多讀讀書有好處,剩下的攢起來寄回家,讓父母高興。

集體嘉獎的命令下來了,本來要開慶功宴,但遲遲沒有舉行,因為另一件事籠罩了營區——退伍。

那一年,忘了什麼原因,那一批警備區的老兵退伍特別遲。往年那個時節老兵早已經復員,距離新年沒有幾天了。但那年冬天,最後一批老兵退伍就在元旦到來前的十幾天,最後走的這批,就是我們警衛連的老兵。

老兵的宿舍再也不收拾了,被子不疊了,喝酒的,抽煙的,打牌的,摜蛋摜到天亮的,即將離去的人有特許可以不熄燈,這是他們脫下軍裝前最後享有的特權。他們在營區拍照留念,找老鄉找戰友喝酒,甚至還有打架的,因為再不打就沒機會了。對這些老兵連裡不會再嚴厲管束,只要不是太過,默許著他們在離開前的各種發洩,一向火爆的連長也沒說什麼。在任何一個部隊,對這樣一群人都是理解的,沒有別的,只因為兩個字:退伍。

直到幾年後,我也送走自己親手帶的兵,才能體會,這兩個字對一個當兵的人,意味著什麼。

 

23

 

那幾天連裡沉浸著離別傷感的氣氛,我們這些新兵也不敢大聲說笑,都收斂著。老兵們的告別方式各種各樣,有的把流過血汗的障礙場最後跑了一遍,有的去抱了抱家屬區的小孩,每天在軍區巡邏,逗這些孩子玩兒,都有感情了,家屬們教這些小孩奶聲奶氣地喊叔叔好,我們連的人都很疼愛這些孩子。

有幾件事讓我印象很深。一是連裡照顧退伍的老兵不排崗哨了,但在走的前一天,老兵們要求再站最後一班崗。那天的崗都是他們站的。向我們交崗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偷偷抹眼淚。這個崗哨他們站了三年,有的不止三年,他們用最後一班哨向守衛了三年的軍區告別。我不知道在那兩個小時他們的心裡想著什麼,是第一次站崗的興奮自豪,是酷暑隆冬裡在哨位上日曬雨淋的辛苦,還是無數次地敬禮,無數次地指揮車輛,和無數次抱著槍——這個最忠誠最親密戰友的滋味……

二是老兵們走的那天,在炊事班吃了最後一頓飯,餃子。上車餃子下車面,每個新兵來到軍營的第一頓飯是麵條,退伍前的最後一頓是餃子,吃到這頓餃子的時候,意味著不管有多少不捨,多少留戀,你都該離開了。他們吃餃子,我們吃飯,那頓飯是我到警衛連後吃得最壓抑的一頓,整個飯堂鴉雀無聲,老兵們埋頭默默地吃,有一個老兵端著搪瓷缸把他的餃子都給了我們新兵這桌,我們趕緊說,班長我們不吃,他啞著嗓子說吃吧,我吃不下。

楊東輝從隔壁過來,把他的餃子塞進那個老兵手裡,他說「吃了。以後再想這個味道,要走大半個中國了。」老兵聽了把餃子狼吞虎嚥地劃到嘴裡,邊用力嚼邊抹眼睛,楊東輝沉默地拍拍他,他把楊東輝一把抱住就在他的肩膀裡嗚咽,食堂裡的人都強忍著,我的鼻子也一陣發酸……

吃過飯,我們拎著老兵的行李,隊伍集合在營房前的空地上,連長給每個老兵繫上大紅花,上面寫著「光榮退伍」,鞭炮和送戰友的歌曲同時響起,喜慶的鞭炮聲在這個場合下聽起來卻格外心酸,一個入伍七年將復員的老士官向連長說:「報告連長,退伍老兵集合完畢,請指示!」連長擺了擺手,背過了身去,這樣一個硬漢子,見過了很多次這個場面,我想他此時的心中也是難受的。指導員宣讀《致退伍老兵的一封信》時,很多人在忍,但還是有人默默流下了眼淚。部隊關於離別有一句話,是個軍人就沒有眼淚,今日的離別就是往日的相逢。可是此時此刻的眼淚,不代表懦弱,只有沉甸甸的份量。

當楊東輝親手為他們摘下領花肩章的時候,一個老兵向楊東輝敬了最後一個軍禮,撕心裂肺地喊了聲「排長!」就一頭扎進楊東輝懷裡痛哭起來,他是楊東輝當班長時手把手帶出來的兵,我看到楊東輝緊緊摟著他,抬起臉,硬把眼淚嚥回肚子裡,我還是看到了他嘴角的抽動……走的這批老兵,大部分是他帶出來的兵,還有和他同年入伍一起摸爬滾打過的志願兵,他一直控制著自己,因為這時候他的失控會帶來一群人的失控,他不能失控,但是我看得到他強忍的淚水。

這聲「排長」像開啟了洪水的閘門,那些被下了軍銜的老兵們將楊東輝團團抱在中間,他們都是他的兵,一聲聲哭喊排長,他們的哭喊聲狠狠劃過我的心上,讓我的心也忍不住在顫抖。我流淚了,指導員也流淚了,全體戰友和退伍老兵都哭了……

「緊握槍、軍威壯、警衛戰士多榮光!預備,唱!」是楊東輝的聲音,他帶著哭音的嘶啞的吼聲,突然響了起來。老兵們哭著跟著大聲唱起來:「……警衛戰士覺悟高、不怕烈日曬、不怕雨水澆、寒風洌冽無所懼、戰鷹高飛我站崗……」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支《警衛連之歌》,卻是最震撼的一次,幾年後當我也哭吼著唱這首歌的時候,我才明白,警衛連這三個字,已經深深刻進了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每個人的骨頭。

楊東輝把警衛連的連旗遞到老兵們手裡,他們抱著鮮紅的連旗嚎啕大哭……我們全體都默默掉了眼淚……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此時此刻,我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殘酷。到今天我還記得楊東輝對老兵們最後說的這句話:「一天穿軍裝,一生是軍人!」

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也一定銘記在他們的心頭。不管我們是否還穿著軍裝,不管我們將來走到天涯海角,是富貴發達還是面朝黃土,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曾經是一個兵。我們把青春留給了部隊,沒有辜負過這身綠色,也是部隊教會了我們這幫毛頭小子,怎麼做個真正的爺們。

送走老兵後,我到處都找不到楊東輝,直到晚上才在訓練場上看見他。

他一個人坐在操場的台階上,面向著空曠的訓練場,抽煙。

 

24

 

煙霧中他的臉很沉默,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傷感。他在想剛剛送別的兄弟,還是他一年一年親手帶過,又親手送走的兵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不想打擾他,只想安靜地陪他一會兒。

他回頭看看我,也遞給我一根煙。他用手槍火機為我點了。我們就那麼默默抽著,白色的煙霧和我們呼出的白氣混合在一起,飄蕩在空曠的障礙場上。

我知道他心裡難受。那些走了的,離別的傷痛就這一次,而他卻每年都要經歷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後,他是不是都會到這來,一個人在刺骨的冷風裡抽煙,想念同甘共苦過的兄弟,卻又無能為力。

在部隊,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兩個字:無奈。

吸著煙,他跟我說了很多心裡話。

他說起今天送走的那幾個老兵剛到他班裡時候的事,說他前年復員的一個兵每倆月都給他寫信,寫了兩年了,前不久寄來封信說要當爸爸了。「剛來時又瘦又小,還不到我胸口高。」

楊東輝比了一下,似乎那個兵就站在我們面前。

他拿下嘴裡的半截煙,看著它說是在老兵宿舍撿到的,不知道誰落下的。他笑笑說準是齊勇的,齊勇是個煙槍,平時一犯癮就到他跟前討煙,被他翻過的兜都像被狗舔過似的乾淨。以後好了,能省點口糧了。

齊勇是連裡最凶悍的老兵,西北漢子。今天送別的時候,他抱著楊東輝哭得涕泗橫流。

他說起他新兵連的一個老班長,那個班長很酷,不愛說話,對他要求特別嚴,他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服管,還跟那個班長打了一架,差點被退回老家。可後來下連隊經歷了嚴酷的訓練後,他才明白班長的苦心。老班長退伍時,送給了他一顆珍藏的彈頭,那是用來做狙擊砝碼的子彈。班長對他說,別看我總在訓練場上說你罵你,我也不願意,但是好鐵不打出不了好鋼。你是塊好鋼,往後沒有老班長再罵你了,以後想起我,別恨我。

楊東輝望著遠方出神,然後低頭狠狠吸了兩口煙,像要把什麼東西壓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拍拍他。那時的我太年輕。

他看看我,說,沒事,習慣了。

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夠剛強,剛強到能把他摟進懷裡,讓他不再壓抑自己,在我的懷抱裡痛快地流淚。

後來,他又跟我說了很多。

他捨不得自己帶出的兵,也想到將來自己的去留。他想一直留在部隊,將來如果有一天脫下軍裝,他不知道還能不能適應回到一個老百姓。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四海為家,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裡。也許明天一個調令,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警備區,離開這個城市。

他煙霧後的眼睛裡,有無奈和迷茫。鐵打的營盤,他何嘗不也是一滴流水,一個軍人,就要隨時準備著離別。

我問他,等我退伍的時候,他會不會也這麼難過,他揉揉我的腦袋說:「所以要你好好幹,爭取留下來,我想多留你幾年。」

我說如果我留不下來,退伍了怎麼辦。他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挑一樣帶走。我說,我想把你帶走行不行?

楊東輝笑了,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說:「有本事就帶!」

他蹦跳著活動了一下身體,開始沖障,像離弦的箭,400米的障礙在他身下像玩兒一樣。難過了,心裡有事兒過不去了,就去跑障礙!這是他以前教我們的。

衝回來的時候,他兩手一撐騰空一躍,就坐到了水平梯上。然後他就坐在高高的水平梯上,停在了那裡。他的胸口起伏,熱氣隨著他的呼吸呼出,他低頭叫我回去,要熄燈了。

「你呢?」

「跑熱了,再坐一會兒。」他說。

我仰頭看他,他孤獨地坐在上面,兩條長腿掛在水平梯的兩邊,黑色的剪影映照著清冷的月光。

我雙臂一撐,也跳坐了上去,坐在他背後。他回頭看我,我說排長,我陪陪你。

他半開玩笑地說,等我從這走的時候,你能有這份心來送我就行了。

他只是隨口的一句話,卻深深刺痛了我。

我不能想像,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走,在我還沒有退伍前就先離開這裡,會是什麼情形。我從來都沒想過如果這裡沒有他會怎樣,我不敢想。可這就是現實,不知什麼時候的一紙調令,就能讓他和我天南地北,遠隔萬里。

我的身上發冷,心比這凍僵的空氣更冷。

我低聲說:「排長,我冷。」

他趕我回去,我不肯,他低頭解他的棉衣要脫給我,解開了兩個扣子,就被我從背後抱住了。

他的後背有些僵硬。

我抱著他,輕聲說:「排長,別脫,讓我靠一會兒就暖和了。就靠一會兒。」

他沒再抗拒,我見他不再動,把抱著他的手臂收了回來。我不會再輕易冒犯他,破壞這段日子好不容易換回的親近。

我把頭靠在他的後背上,他的背結實,寬闊,溫暖。脖頸間傳來他的熱氣,一點點化去我心中的冰凍。

我輕輕吻著他的後背,隔著厚厚的冬季迷彩,他不會發覺。如果我的嘴唇擁有穿透的力量,他是否能感到那裡的熾熱?

我輕喊:「排長。」

他沒回頭,恩了一聲。

「以後別一個人抽悶煙了。想抽的時候,我陪你。」

如果有人在這時候經過,他會看到高高的水平梯上,兩個依靠的軍人,在月光下的剪影。如果月光有魔力,給了他們永遠不再離別的夢境,互相溫暖,留在這一年的冬天。

 

25

 

老兵退伍以後,新兵還沒下連,我們的站哨任務一下重了起來。尤其是夜哨,從每四天輪一次到每兩天都輪,在這隆冬臘月真有點受不了。這個城市雖然沒有我老家冷,但是潮濕的陰冷滲入骨頭,軍大衣也抵擋不住這種陰寒。那段時間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值巡邏哨,好歹可以不斷走動,把身上走暖和點,站樁一樣的大門崗,實在是一種酷刑。

我們排的值哨表是楊東輝排的,聽說私下裡找他求情調整哨點的人不少,都被楊東輝擋了回去。儘管連裡都知道我是他偏愛的兵,背後的議論和小話也沒少說,但是我不在乎,因為我們問心無愧。楊東輝從來沒有在公事上對我有任何特殊照顧,相反,更加嚴格。當然,我也不需要他的特殊照顧。我的哨點按班次排,排到我就是我,都是凌晨2-4的門崗。站過這班哨的弟兄就知道,這是夜哨最痛苦的一班崗,人的生理在這個時段是最睏倦最麻木的。這個哨點是讓我站得痛苦不堪,但是也磨練了我的意志和毅力,這在日後是我的財富。

站了幾天夜哨,我就在宿舍裡發現了一個袋子,就放在我的儲物櫃裡,打開裡面是一副嶄新的護膝和一副棉絨的厚襪套。

「排長剛才來過,他放在裡頭的。」同班的戰友告訴我。

當晚的夜哨,依然那麼寒冷刺骨,刀子一樣的冷風往我的脖頸裡灌,我的腳卻暖烘烘的像點著火,全身都有了熱氣,外面的冰天雪地,都侵蝕不了我熱乎乎的心……

元旦就要到了,連裡漸漸有了新年的氣氛,我們打掃營區,掛燈籠,纏綵帶,磨著炊事班長要求會餐的口糧。這是我來到警備區機關後過的第一個新年,上一個新年是在新兵連過的。不知不覺,已經一年了。

過新年意味著沒有出操、沒有訓練,會餐,看節目,甩撲克,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連裡要搞聯歡會讓各個班出節目,班裡沒人報,班長下指示抓鬮決定,抓到誰誰上,結果這幫狗日的,就因為我正在哨上人不在,等我下了哨班長宣佈抓鬮結果,結果你們都知道了。

「奶奶的,我人都不在是鬼抓的鬮啊?」我很憤怒。

「你甭管是人抓的鬼抓的,就你了!」班長對著我獰笑。

晚上熄燈前,我逮空去了楊東輝宿舍,門開著,他大概去洗漱間了,我估摸著他要回來了,就給他的水杯裡倒上了一杯熱姜茶。這玩意兒驅寒,喝下肚子能暖和一夜。正倒著水他進來了,光著腳汲拉著鞋,拎著水盆,一進來看見我,說:「喲,小田螺又來了?」

「來了怎麼的,你抓我?」我故意嗆他,有點貪婪地看著他用毛巾擦後脖頸的動作。什麼動作他做起來都很性感。

「抓你幹嗎,抓了誰給我整內務啊?」看得出來他心情不錯,也逗著我。

我把姜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說:「還有這,哪來的?」

這東西服務社裡一般沒的賣。我實話實說:「張一嵐給的。」

是通信連一個女兵下午碰見我送給我的。以前在通信連的時候,跟她們話務隊的都比較熟悉。

「『小白鴿』啊?」楊東輝說。小白鴿是張一嵐的綽號,她跟電影《林海雪原》裡頭演小白鴿的女演員長得很像,就得了這麼一個外號,在女兵裡很有名氣。

「可以啊!她的東西可不輕易送人,你小子行!」

我聽出楊東輝語氣裡的調侃,我說:「偶然碰上,她隨手給的。」

「不錯,上回老三的人去要杯熱水都沒要到,還是我的兵有出息。」他坐在凳子上,一邊架起腿穿襪子一邊笑著看著我說。

他眼裡玩笑的意思,儘管是玩笑,我還是明白那個意思。

我沉默了。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思,明知道我對任何女兵都不會有意思,還開著這樣的玩笑。他希望什麼?希望我能對女兵感興趣,還是希望我能接受某個女兵的好意?我不知道。

「我對她沒興趣。」

我粗聲粗氣地說。

我這突兀的一句,讓他愣了一下。他看看我,我也看著他。他把眼神移開了,氣氛有些尷尬。

「排長,新年聯歡會我報了個節目。」我打破尷尬說,不讓氣氛變僵。

「啥節目?」他從剛才的尷尬中恢復,帶著興致問我。

「保密,現在告訴你還有什麼意思?」

「得瑟,還保密,保得住啊?我問文書要個節目單都知道了。」他好笑地看著我。

媽的,他腦子轉得也太快了。

「你能先不看節目單嗎?」我很鬱悶。

他看著我鬱悶的臉哈哈大笑:「你個機靈鬼也有吃癟的時候。」

他這晚上心情特別好,我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這麼高興。

「排長,謝謝你的護膝,還有腳套。」我說,我就是想來謝他的。

「好使不?還有這個,拿去。」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凍瘡膏拋給我。昨天站崗,我手上的凍瘡被他發現了。

他一直惦記著我。我心裡熱乎乎的。

我打開凍瘡膏往手上抹,他看我粗粗潦草地抹了一下,叫我過去:「你那抹管什麼用?跟貓舔臉似的,過來。」

我過去,他叫我坐在他身邊,把我的手拉過去看,我抽了回去,那凍瘡長得很埋汰。他固執地拉過去不讓我動。

他沉默地翻著我的手看了一會兒,接過我手裡的那盒凍瘡膏給我抹,抹得很仔細,小心。

「要新年了,給家裡寫信沒?」他邊抹邊問我。

「寫了,還沒寄呢。」每個星期文書會來收一次信,還沒到時候。

「都寫啥了?不許哭鼻子啊。」

「哭什麼鼻子啊?又不是娘們。」我不屑一顧。

「別吹,到過年的時候,看你們哭不哭。」楊東輝擠兌我。

我想起了去年新兵連那個新年,那是哭聲一片。想家,太想家了。

「哭啥啊,過年我也不哭。我給家信裡都寫了,在這兒吃得好,睡得好,還有排長對我好,有什麼好哭。」

「排長讓你站崗站得滿手凍瘡,還好。」他說。

我說:「要是這點苦都吃不了,我就不配做你的兵。」

他沒說話,抬起頭看看我,我想我這個回答一定讓他挺感動吧,呵呵。

「今晚上,還是24?」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我。

我點頭。

「吃得消嗎?」他低沉的聲音流露出關切和疼惜,簡單的一句話,讓我心裡都是暖流。

「火力壯,放心吧。」我挺了挺胸膛,有他的關心就足夠了。

他看著我,用力拍了拍我,什麼也沒說。但他想表達的我都懂。他不能給我特殊照顧,他心疼和內疚,也感動我的理解,而我不要讓他內疚,因為我也決不會要這種破壞原則的特殊。這些都不需要說出來,我倆之間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語言,這就是默契。

樓下晚點名了,楊東輝和我一起下樓。走到一半他發現沒帶哨子,我說我去拿。

他先下去集合隊伍了,我返回他的宿舍,四處找了一圈沒找到,最後在他被子下看到半截繩子,我一拽,哨子拽出來的同時,另一個東西也從被子下面拽了出來,掉在床下。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已經撕開的信封。信封掉在地上,露出半截信紙,和一張照片的反面。

我撿起了那個信封。

我的動作很慢,彷彿預感到什麼。

信封上的字,娟秀,優美,地址是楊東輝的老家。

之前與他在一起的溫暖和甜蜜,都在這一刻化為無形。

我慢慢抽出那張照片,將它反了過來。

照片上,一個漂亮、清秀的女孩,在羞澀地微笑。

 

26

 

我站在哨位上,有個首長走過去,我忘記了敬禮,帶班員從崗亭裡出來吼我:「幹什麼呢?!發什麼呆!」

白洋說我這兩天心不在焉,跟我說話我也像沒聽見,魂丟了一樣。他問我咋了,我說沒咋,他說不對,老高,你鐵定沒說實話,是不是家裡對像來信了,把你給蹬了?

我說我沒對象。他說騙誰啊?就你這人模狗樣!

我沒再理他。

服務社後面的小樹林裡,我蹲在那兒,腳邊是一地的煙頭。

我抽煙,腦子裡是那個女孩的照片,和她的那封信。

看別人的信是不尊重的,然而我還是看了。照片上的女孩叫徐靜,是楊東輝的高中同學。信裡寫了她的生活情況,很含蓄,沒有什麼露骨的話,但字裡行間都是一個女孩的愛慕和情意。從她的信中可以知道,她給楊東輝寫信已經很多次了,楊東輝也在給她回信,我猜想,從他們畢業楊東輝當兵開始,這樣的通信就沒有斷過。

青梅竹馬,說的就是這種吧。

我抽著煙,煙很劣質,嗆喉嚨,抽兩口就嗆得我咳嗽。

我在想楊東輝收到信時是不是很興奮,他看信時是什麼樣的,迫不及待的,等不及的,反覆看好多遍,還是收在枕頭下面,連睡覺都要拿出來看一看。

怪不得那晚上情緒那麼高,原來是因為這個。

我冷笑了一聲,茫然地聽著這冷笑在空氣裡的迴響,第一次知道回音也是這麼苦澀。

她是楊東輝的女朋友嗎?還是還沒確定戀愛關係,還在曖昧階段。這麼漂亮的女孩,就算現在不是,恐怕很快就是了。

不管是不是,都和我無關。沒有她,他也不是我的,本來就不屬於我。可是她讓我的最後一絲幻想也破滅了。

煙和冰冷的空氣一起嗆進我的肺裡,拔涼拔涼。手上的凍瘡乾裂得疼,凍得像粗蘿蔔的手很麻木,幾乎夾不住煙。

這個冬天太過漫長。

我抬頭,看著烏漆抹黑的天,一線光明也沒有。

我自嘲。早知道這種結果,早就知道他喜歡的是女的,從來就沒有什麼可能,我在這他媽難受個什麼勁?這就是對我心存幻想的諷刺,讓現實狠狠甩了我一大巴掌。

現在,我知道他畫地圖時腦子裡想的是誰了。

我苦笑。在無數個我這樣想著他的夜晚,他是不是也在這樣想著那個女孩?

操課上,楊東輝喊了我兩遍,我沒動靜。旁邊的人捅了我一下,我才聽到楊東輝在大聲喊我。

「到!」我喊。

「出列!」

我走出隊列,楊東輝嚴厲地瞪著我。

「聽沒聽到口令?」

「報告!聽到了!」

「聽到為什麼不動?!」

「報告!我錯了!」

「趴下!」

我趴下來埋頭做俯臥撐,做了五十多個,他才喊我起來入列。

在轉體的時候,我又一次出錯,所有人向後轉時,我鬼使神差地向右轉,我對上旁邊人的側排面才意識到錯了,迅速再轉到後轉位。

「高雲偉!我讓你調整了嗎?」

「是!」我轉回到錯誤的位置,直直地站著。

他沉著臉走過來,整個排都沒有聲音,他站到我旁邊,無聲的壓迫感讓所有人都不敢吭氣。

「想什麼?」他突然問我,聲音不高。

「報告!沒想什麼!」我直視前方。

「沒想什麼魂丟了一樣?!」

他凌厲地說,但還是放過了我。

「調整!」

我迅速調整到位。

操課結束後他把我叫過去,問我今天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說沒有。

「沒有?沒有為什麼老走神?」

我說可能是沒休息好。

他懷疑地看看我,我不再多說,找了個借口走了。

現在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那張照片。我心裡發堵。

班長捧著信進來,大家一擁而上。新兵最盼望的就是收信,我也有好幾封,除了家裡的,哥們的,還有一封。我看了看信封上的字,猶豫了一下,沒拆。

真是諷刺,楊東輝收到一個女生的來信,我同樣也收到一封。不同的是,他收到信是高興,而我只感到沉重。

她也很漂亮,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孩。高中她喜歡了我三年,我一直裝傻當不知道。畢業時她來找我,我拒絕了她。想起她哭紅了眼睛的樣子,我只有沉默。

一個這麼好的女孩,我能給她的只有內疚。這是我們這種人的悲哀。面對她,我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她的信我一封都沒回。我希望她徹底忘記我。

白洋到我們班來竄門,非要看我的信,我丟給他,這小子就是個好奇寶寶,對別人的信也好奇。他看了以後很失望:「就這啊?也沒個女同學來信啥的,也太不刺激了。」我那封信藏著,沒丟給他,我說:「要刺激自己找,找個女的給你寫信不就完了嗎?」他說:「你當我沒有啊?哥哥給你長長眼,別眼饞就行。」他真丟給我兩封信,我一看,操,還一來就倆,這小子長得帥,有美女倒追也不奇怪,我說:「咋的,拉仇恨來了?這一屋子光棍,削你綽綽有餘。」白洋做了個投降的手勢,笑嘻嘻地說:「別,大哥,我不是有好事都想著你嗎?摸不著女人摸摸字也成啊。」我踹他一腳,叫他滾,這小子沒完沒了地開始吹噓他的桃花運,說喜歡他的姑娘可以排成一個加強排,但他一個都沒談,我問為啥不談,他幽幽地歎了口氣:「唯恐多情累美人,只好單身到如今。」

我操,我一腳把這個裝逼犯蹬了個狗啃泥。

他捂著屁股大叫,我們一個班都哈哈大笑。

我心情好多了,我的兄弟,戰友,我打心眼裡感激他。在我最低落的時候,總是來拉我一把。

在部隊,很多時候,友情比愛情更可貴。

 

27酒後亂性

 

星期六的早上,我站白班崗。

沒多久,門外來了一個拖著行李箱的女孩。她在大門外徘徊了半天,不離開,也不敢靠近。

終於她看了看我,猶豫著向我走來。

「同志,請退到警戒線以外。」我嚴肅地向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退到黃線後,她有些受驚地站在原地,膽怯地對我說:「對不起,我找人。」

她把羽絨衣的帽子拉下了,我看清了她的臉。

在照片上,這張臉已經印進了我的腦子。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徐靜。

「找人請到接待室登記,電話聯繫。」我的表情沒有變化,向旁邊的接待室做了手勢,她提著行李箱進去了。

等她出來的時候,她把聯繫單遞到我手裡,我接過看了一眼,聯繫人寫了三個字:楊東輝。

當徐靜拖著行李箱,站在軍區門口等楊東輝出來接領的時候,帶班員、同哨位的戰友和巡邏崗哨都在探頭探腦地張望她。

不久,楊東輝出來了,他匆匆走向門外的徐靜,甚至沒有注意到哨位上的是我。徐靜激動地迎上去,我聽到他問:「你怎麼來了?」徐靜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他們還說了什麼,我聽不見了。楊東輝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並沒有返回,他們打車離開了。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哨位上,目送著出租車在前方拐彎,消失在寬闊的大街。

大門哨和接待室都是我們警衛連的人。前腳人走,後腳「楊排女朋友來了」的消息就在連裡火速傳開了。徐靜的靚麗引起了騷動,誰誰的家屬女朋友來都是枯燥軍營生活裡的調劑,何況這麼個美女。

「一排長的女朋友真漂亮啊!」「是女朋友嗎?」「廢話,肯定是,都大老遠從老家找來了,沒見排長馬上請假去陪了嗎?」「排長艷福不淺啊!」「我要有排長那麼帥,我也找個這麼靚的老婆!」……

聽著他們的議論,我心裡煩,就像喝了燒刀子,剌剌地燒灼。

如果說那封信還讓我不那麼確信,這個女孩的到來,不得不讓我跟他們一樣的想法。我沒想到這麼快就會見到她本人,這一切來得太快!

那個白天,我不知道怎麼過來的。我隔一陣就往楊東輝的宿舍跑,看他回來了沒有。那裡始終大門緊閉,直到下午五點的銷假時間,他還是沒回來。通信員看我老往這跑,問我有什麼事,我說:「訓練上的問題找排長請教。他還沒回來?」通信員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不會這麼早回來的。」說著和文書交換了一個曖昧的眼神,文書話裡有話:「明天再找他吧,今天排長有要緊事。」

我口氣很生硬:「有什麼要緊事?」

他們沒有在意我的語氣,嘻嘻哈哈地說:「你個毛頭小子懂什麼,小別勝新婚懂不懂?大人有大人的事要辦!」

我走下樓,像一根木樁杵在樓下的陰影裡。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孤獨而猙獰。

我對著連部門口的方向,天色越來越暗,心也越來越沉。

規定的銷假時間早就過了,為什麼他還不歸隊,他是一個最遵守規章制度的人,他在幹什麼?此時此刻,他和那個女孩在做什麼的聯想充斥了我的腦海,讓我無法忍受。

我去找一班的馮亮,要跟他換崗。他已經穿上大衣準備去接崗,納悶地問我:「你不是上午上過崗了嗎?」我說:「有事,臨時跟你調個。」他說:「別想好事,夜崗我可不換。」他以為我要跟他調凌晨的崗,我說:「你不用換,這崗算我白要的!」

他用看神經病的眼光看我,以為我腦子凍壞了:「這麼想不開啊?」

「拿來吧!」我不耐煩多說,搶過他的槍帶。

我頭戴鋼盔,背著彈帶,穿著冬訓服,在夜色裡守在軍區的大門。

早已習以為常的兩個小時,變得那麼漫長。每分每秒都過得如此緩慢,要數著時間過。凍僵的腿失去了知覺,風刮在臉上像刀在割,但我兩眼始終緊緊地盯著前方,生怕錯過那個身影。我受不了等待的煎熬,站這班崗,只為了在他回來的時候能第一時間看見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色逐漸深濃,外面的馬路空空蕩蕩。萬籟俱寂的軍區,耳邊的風聲像奇形怪狀的獸吼。

十點,我下哨了。他還是沒回來。

第二天晚上,全連會餐。

我們閱兵匯報獲得的集體嘉獎由於老兵退伍的事一直沒有慶功,連長決定把慶功宴放在這個晚上。連長下令允許喝酒,在基層部隊對喝酒管理很嚴格,普通戰士會餐最多幾瓶啤酒,但機關裡沒有那麼嚴,每次會餐都是敞開喝。部隊喝酒的作風,當過兵的人都知道,能喝一斤喝八兩,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能喝半斤喝一斤,一看就是解放軍。有人對部隊喝酒有看法,我引用我們連長的話,訓練玩命,喝酒也要有拼刺刀的氣勢,能喝能打才是血性男人,部隊彪悍的傳統不能丟!一個男人連酒都喝不了,喝了後控制不了自己,那這樣的人也不會是個好兵。

每個人都抱著搪瓷缸,敬連首長的,拼酒的,找老鄉的,灌鬥鬧令的,食堂裡到處都是兵,到處都是酒。

楊東輝也來了,坐在連長指導員那桌。這場慶功宴他是主角,連裡逐排逐班地上去敬酒,形成包圍的態勢,他被好幾個人圍著,喝了不少,但那點酒對他不算什麼。

我拿著搪瓷缸走過去,拍拍他旁邊的兵,「上那邊坐去」我趕走了那個兵,對楊東輝說:「排長,咱倆走一個?」

楊東輝扭頭看見是我,很高興,拍拍我的脊背:「來,雲偉!」他舉起缸子要跟我碰,我移開了手:「這麼喝你是打發我了。」

「那你想怎麼喝?」他逗我似地問,臉膛因為酒精微微發紅,眼睛顯得格外亮。

「你是領導,我是兵,只有你說,我接著的份。」

指導員在旁邊起哄:「好,一個旗手一個護旗,你倆最該碰一碰,碰出戰鬥力!」

「行!老樣子,正步走!」楊東輝把搪瓷缸往面前一頓。

「是連續動作還是分解動作?」他戲謔地問我。

正步連續動作,那是一口一杯,也不講究杯子的大小,酒精係數的高低。正步分解動作就是一杯分成幾口下去,每一口都要是一樣的份量。

我說:「排長,我文化不高,不會來那花的,我只知道感情鐵,喝出血,來點痛快的。我跟你喝,不痛快不行」

我放下缸子,拿過瓶啤酒牙一咬把瓶蓋咬開吐掉,揚起脖子對上瓶口,一口氣吹乾,瓶見了底。

喝完我把瓶子倒過來,一滴不剩,周圍大聲叫好。

我拿眼睛看著他,他有些迷惑,詫異地說:「小子今天一上來就硬拚啊?好!作風硬!」

他沒猶豫,把他那瓶也一口氣吹了,吹完了頓在桌上,四周都是叫好聲。

喝完了他要坐下,被我攔住,我說:「排長夠意思!痛快!剛才是替我們三班敬的,這瓶歸我自己。」我又拿了兩瓶,把一瓶塞到他手裡。「排長,我也不會說話,當兵的喝酒就是一個字,干,你看得起我,你就干,看不起我,我干。」

我說完,不等他怎麼說,仰脖就灌。酒灑在胸前的軍裝上,滴滴答答濕了一片。等我放下瓶子,我盯著他,他終於感覺到了什麼,看了我一眼。但是在戰友們起哄的嚷嚷聲裡,他什麼也沒說,拿起瓶啤酒跟另一瓶一磕,瓶蓋「彭」一聲就飛了。他二話不說,一揚脖,一瓶啤酒在他的口中也很快消失殆盡!

「好!——」掌聲叫好聲雷鳴,指導員發話了:「行了,小高!要拼酒以後再拼!你們排長今天醉了不好交代!」

指導員話裡有話,戰友們都嘩地笑了,我也笑了:「對啊,指導員提醒得對!排長,聽說嫂子來了,在招待所,怎麼不一起帶來讓我們認識認識,也敬敬嫂子。」

「什麼嫂子,胡說八道!」楊東輝盯著我。

「藏什麼,是不是嫂子太漂亮了,捨不得讓我們看啊?」我說,戰友們都嗷嗷地叫起來,有人喊了一嗓子:「昨天排長外出晚歸了!」叫聲鬧聲哄成了一片。

「這我更得敬酒了。」我再拿了一瓶,把瓶蓋往桌邊上磕,手被楊東輝按住了,他臉色有點沉:「你喝多了。」

「不可能,排長,我老家哪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點兒能喝多?」我對著他笑:「你放心,我也不讓你喝多,你是不怕喝多了,回頭不好給嫂子交代。沒事兒,以後成了家給交代的日子還多的是,少個一晚兩晚的,忍忍就過去了。」

哄堂大笑,哄聲笑聲和嚷嚷聲裡,楊東輝的臉色漸漸難看,他盯著我看,我渾身的酒氣……

那晚上我們換了白酒,到後來,我跟他都像上了刺刀。如果不是周圍人勸著,我倆還會喝得更多。他們都不明白我們在喝什麼,以為是因為高興,因為熱鬧,因為感情鐵,因為嘉獎,所以我倆對拼開火,找不著對手。連長提前走了,性情溫和的指導員也管不住我們,最後是我半扶半抱著楊東輝把他送去他的宿舍,因為他已經不清醒而我還清醒。指導員叮囑我必須把他安頓好才能離開。

我把楊東輝放到床上,他已經完全醉了,沉重地躺在那兒,呼吸間全是酒氣。我解開他的軍裝,看著他的臉。

他英氣的劍眉,高挺的鼻樑,薄而硬的嘴唇。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全身,他堅實的肩膀,有力的胸膛,結實緊繃的腹肌,身上因為訓練磨練出的稜角,縈繞在空氣中的是他呼吸間混合著酒氣、煙草和他的氣味的醉人的味道,那味道讓我發狂……

我摸著他的臉,他毫無知覺,這個性感的男人,我苦苦愛戀的人,我聽見理智斷裂的聲響。我撫摸他時眼睛都充了血,我狠狠地想,我他媽不碰他,我不碰他是我沒種!再不碰他就已經是別人的了!我受不了,也忍不了!

 

28他的吻

 

我的腦子裡是一種自暴自棄的想法,我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是嫉妒和痛苦已經毀滅了我的理智,我想起了一個電視劇的名稱,過把癮就死。在那個時候,什麼都顧不了了,就算他醒來把我打死,我也認了!

我把手伸進他的軍裝裡撫摸他,他的肌肉緊繃而火熱,我貪婪地撫摸著,熱血簡直要衝破我的頭頂。這是我在夢裡肖想了無數次的事,這一刻終於變成現實,我感到身體在發抖。我抖著嗓子喊排長,他沒有反應,如果他醒來知道我在對他做什麼,他是不是會槍斃了我!

我一低頭,吻上了那稜角分明的唇。

觸電般的感受,他的嘴唇毫無防備,我的舌頭一下就竄了進去。

頭暈目眩!

那一剎那的滋味帶給我的衝擊,一輩子也忘不掉,無法形容當時的感受,就像火山噴發!

我捲住他的舌頭,失去了理智,在他的嘴裡狂熱地探索著,掠奪著,佔領那火熱滾燙的禁區,我不顧一切的動作讓他也有了反應,他下意識地開始回應我,喉間也發出了急促沉悶的呼吸,突然他用力抱住我,一個翻身把我壓在了身下,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就沉重地趴在我身上,緊緊地抱住我,開始吻我!

他的意識並沒有清醒,不知道他在睡夢中把我當成了誰,還是只是醉酒後的本能。他閉著眼喘息著親吻我,我們的舌頭互相吮吸,交纏,意外降臨的幸福讓我靈魂出竅,我緊緊地抱著他,和他盡情吻在一起,被他吻得喘不過氣,在這狂風驟雨裡,那是一種讓心臟麻痺的眩暈!

混亂的黑暗中,我們緊緊抱著彼此,瘋狂地接吻……

突然他停住了。

他睜開眼睛,僵硬地在我身上定了兩秒。然後一下放開我,擰亮了桌上的檯燈。

突然亮起的燈光將我的臉照得無所遁形,還有他震驚的眼神。

我們這麼死死地對視了兩秒,空氣裡像陷入了死寂,然後他推開了我,起身整理軍裝,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清醒了,從醉酒中明白過來剛才吻的是誰,他動作的背影表達著他的驚愕和尷尬!

我坐在床上,一秒從天堂到谷底。讓人窒息的沉默,在還瀰漫著酒氣的房裡,顯得剛才的一切更加狼狽。

他背對著我,抹了一把臉說:「對不起,我喝多了。」

他要走,我跳起來從背後把他扣住,他掰開我的手,我扣緊了不放,想要放倒他,被他一個擒拿反震將我摔開。

我摔在床上,他回頭瞪著我,他有點搖晃,還在醉酒,他揪住我的衣領把我從床頭扯了過去,檯燈下他的眼睛還浸著酒精的紅。

他說:「你是不故意的?」

我說:「我是故意的,我早就想這麼幹了,你是不想揍我,你揍吧!」

他攥著我,力氣很大,我沒反抗,等著他迎面給我一拳,可是他的拳頭沒有落下,他揪著我的領子,還帶著酒氣,他的目光充滿矛盾,他一定想狠揍我,在用他的意志克制,終於他手一搡把我鬆開,我被搡得往後倒,背撞在床頭。

「回班裡去!」他低喝,再也不看我一眼。

在幹部值班室,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離去,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我跳起來揪住他,豁出了一切:「排長,你今天給我句痛快話,你到底咋看我?!」

他轉過身,他的回答讓我絕望:「把念斷了!」

我痛徹心扉!

「那你為啥還對我好,還不讓我滾!」

「換了別人我早就讓他滾蛋!可是你,為什麼是你?」他揪住我,混亂又迷茫,「我不想和你斷了這份交情!……雲偉,你是我最喜歡的兵,可……不是這麼搞!這是部隊!咱倆怎麼就不能跟從前一樣,你為啥非要把我倆的關係往死胡同裡逼?」

為啥,我也想知道為啥,為啥我非要鑽進這個死胡同,只因為我也無能為力!

「你幹啥不動手?」我寧願挨他的一頓痛打,這滋味兒太他媽難受了,我寧可他一槍斃了我也好過鈍刀子割肉!

「因為你是我弟!」他抬起我的下巴,用力擦去我流出來的眼淚。他瞪紅著眼睛看著我,痛心地說:「我是你哥!」

「我他媽不需要!」

我拉開門衝了出去,臉上一片冰涼,我胡亂抹了一把,十八歲的我感情和自尊都受到了深深的刺傷。他是我哥?所以他不能眼瞅著我誤入歧途,把自己在部隊的前途毀了,所以他一個勁兒地往回拽我,不惜容忍我對他懷抱著不正常的感情,連揍我都下不了手。排長,你真是我的好排長,你真是我親哥!……

那個年紀除了莽撞和偏激還懂什麼?他的火熱還殘留在我舌頭上,我的身體卻已經透心涼。除了像個瘋子一樣瘋跑,我不知道如何宣洩這讓我傷心透頂的愛戀……

那一年的最後幾天我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什麼人也懶得理,什麼事也不想做。我開始痛恨自己在這個不自由的鬼地方,想大醉一場,想發洩,想找個什麼人痛打一架就像在體校時和哥幾個出去幹架一樣!可現在在這個坐牢一樣的部隊機關,我什麼也幹不了,甚至沒有能一個人待著的地方。我為什麼要當兵?為什麼沒去那個野戰部隊,偏偏跑到這來?我抓下帽子沮喪不已,渾身的精力無處釋放,就像一個憋著氣的氣球隨時會爆發,可是卻沒有我爆發的餘地。紀律,約束,條令,每一樣都足以讓我窒息。

和楊東輝只碰到一次,早上在熱水房,我往門裡走,他拎著兩個暖水瓶出來,我們在門口打了個照面。他帽簷下的眼睛看了看我,出門就走了,從他的表情我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緒,喜怒哀樂都隱藏在他沉穩成熟的面孔下。我看著他的背影,手中的兩個空瓶也變得沉重。

徐靜沒有再來過,關於她的話題流傳了幾天,也逐漸偃旗息鼓了。

元旦要來的幾天,除了站崗,日常訓練都停止了,我們的任務是佈置軍區大院準備過節。大門崗掛上了「喜迎元旦」的橫幅,警備區裡道路兩旁張燈結綵,掛著紅燈籠。我們被派去插彩旗,掛燈籠,閃閃的燈泡讓軍區多了過新年的氣氛,戰友們都沉浸在過節和不用訓練的喜悅中。我幫著一起佈置,給主道兩旁的冬青掛上小燈泡,看它們通上電,一亮一亮,閃得很喜慶,我羨慕它們,它們沒心沒肺。

楊東輝不在營區,要放假了,除了值班幹部很多幹部都上街了。他去哪我不知道,應該是去陪徐靜了。她大老遠地來,就是為了跟他過新年吧。

連裡聯歡會要買佈置氣氛的拉花和水果飲料伙食,任務交給了我和馬剛,還有班上一個江西兵張順。我們三個獲准外出,跟著司務長採購完後,我們用一包煙向司務長賄賂,爭取了一個小時的自由。

馬剛藏了一張IC電話卡,把我倆拉到了馬路邊一個IC電話亭,這東西現在馬路上瞅不見了,當時是非常火的,部隊裡誰有IC卡都是個寶貝,因為可以往外打電話,還便宜。IC卡火的時候,碰上人多還要排隊,那電話亭裡一膩歪就幾十分鐘的,讓人火大。

馬剛掏出卡說,這一小時誰都不許往家打,只許給對像打,抓緊時間。

馬剛看上了通信連的一個女兵,沒事就打總機,就為了聽聽那女兵的聲音,我還給他帶過一封信,都在部隊,不敢說什麼露骨的話,無非是XX同志:感謝你和話務隊接通我們的電話,祝工作順利什麼的,就像封文法不通的表揚信。信過去了就沒下文,話務隊的女兵大多都是領導親戚安排來的,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馬剛不氣餒,跑外頭來花錢打軍線,服了。張順對像在老家,難得能打個電話,也叨叨個沒完。

他倆搶著電話線,我在外頭悶著頭抽煙。

馬剛過來拉我:「快,到你了。」

我說:「你倆可勁打吧,我不打。」

「咋不打呢?客氣啥?」

「沒對象打給誰?打給你姐啊?」我沒好氣。

「你打啊?你要打我現在就給你號!」馬剛非把我拽進電話亭,把話筒塞我手裡。

「就你小子那晚上那動靜,沒相好的我都不信」他在我耳朵邊上嘰咕,拽著張順買煙去了。

我舉著話筒猶豫著,慢慢插進了卡,開始撥號。

那是個尋呼。掛了之後,等了三分鐘,電話就回了過來。

「喂。」他的聲音清澈,低沉。我抓著聽筒,一言不發。

「我楊東輝。哪位?」他問,我沉默著,他等了片刻,追問:「喂?」

我仍然沉默。他也沉默了。

電話仍然通著,他沒掛,我們都一言不發。電話那頭他也身處大街上,有街上的喧囂。他只有外出時能使用這個尋呼,他在哪裡,是不是和那個女孩在一起。同樣,他也能聽到我身邊馬路上車水馬龍的聲音。

我們都沒有掛斷,就這樣在電話兩端靜默,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在話筒兩端持續。

良久,他突然說:「雲偉?」

我掛斷了,抽出卡,緊緊握在手心……

新年還是來到了。

 

29太想愛你

 

元旦晚上,新年聯歡會在歡樂的氣氛中開始,分區首長也來了,慰問後就走了,剩下的時間是各排各班出節目。輪到我時我走上台,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說:「我是一排三班高雲偉,給大家唱首歌。」馬剛,白洋,還有我們班的弟兄們鼓掌起哄為我捧場,提早準備好的伴奏帶響起,前奏很熟悉,熟悉到戰友們用熱烈的掌聲表示了對這首歌的歡迎。

那是那幾年流行的一首老歌,一個現在已經被遺忘的歌星。我在前奏的曲調裡報出歌名:「《太想愛你》。」

慌亂城市中

連風都不自由

熱鬧的街頭

就屬我最寂寞

是愛的蠱惑

讓我又興起貪求的念頭

我卻常犯錯

像一個太忙太累太傻的陀螺

轉個不休

只放不收

停不了手

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

想要全面佔領你的喜怒哀愁

你已征服了我

卻還不屬於我

叫我如何不去猜測你在想什麼

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折磨

能否請你不要不要選擇閃躲

只想愛你的我

太想愛你的我

難道只能在迷霧中猜你的輪廓……

我唱著,一句一句,都像在我心上刮,在高潮處變成了大合唱,戰友們和我一起嘶吼,飯堂裡匯成了一片高亢的歌聲。我望著下面坐滿的綠色軍裝,望著他們中間的一個方向,他坐在那裡,看著我,隔著綵燈,隔著人群,隔著那一張張桌子和衝上來攬住我的肩膀一起唱的戰友,我看他的目光變得模糊,「只想愛你的我,太想愛你的我,難道只能在迷霧中猜你的輪廓……」我在肆意狂吼,不知何時已淚眼朦朧……

那首歌讓我在連裡出了名。聯歡會最後節目評獎,給我發了個第一。兄弟們起哄說,我肯定是想對象了,唱得也太投入了,投入得他們聽了都得哭,我笑笑,不知道說啥。

白洋聽了那歌後一直問我:「老高,你這是想愛誰啊?」

「愛誰誰。」我不想對他說太多。

「你他媽唱得也太投入了,我都想哭了。我咋覺著你是唱給哪個聽的呢。」他平時嬉皮笑臉,在這種事情上卻很敏感。

「給你聽的,行了不?」我不讓他多想。

「哎呀媽呀,老感動了。」白洋笑嘻嘻地抱著我腦瓜子啃了一口,這個屬狗的。

聯歡會進行到一半,楊東輝就走了。在最鬧騰的時候,沒有人留意到他的離開,只有我發現了,因為他始終在我的視野裡。我目送著他離去,他獨自離開熱鬧的人群,給我的始終只有背影。

沒有時間讓我猜測楊東輝聽到我的歌的反應,因為第二天,我就被指導員叫到了連部辦公室。

「報告!」我在門口敬禮。

「小高,你小子挺有運氣,好事上門了!」指導員把我叫進去,大聲說。

「什麼好事?」我一頭霧水。

「收拾收拾,等通知,準備到省軍區報到!」指導員說。

我腦子一蒙。

「省軍區?到那幹什麼?」省軍區是警備區的上級軍區,和警備區不在一個城市。

「幹什麼,調你給省軍區首長當勤務員!」

我眼前一陣發黑。

「指導員,你是說我要調走?!」

「是啊,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還不謝謝你排長,連長,要不是他們的推薦,哪有你這好事兒?這是你的光榮,也是你的榮譽!」

「……」我什麼也聽不見了,耳邊嗡嗡作響,差點站不住腳。

——他要調走我?!他要讓我走?

我衝到連長辦公室,報告都沒打就闖了進去,連長在裡面,楊東輝也在。他們兩正在說著什麼,一見我進去馬上停了嘴,連長罵:「還有沒有規矩?回去敲門!」

我退到門口大喊「報告!」一眼看見連長手底下按著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

我腦中一片空白,看楊東輝,他在連長桌旁站著,一言不發,從他的表情我已經知道了一切。我看著那個檔案袋,這不是真的!

「你來得正好,正在說你的事,你……」連長傳達了去省軍區的命令,親耳聽連長證實,我的血一股腦湧上腦門。我直著脖子說:「連長,我不去!」

「你說什麼?」連長瞪圓了眼睛。

「我幹不了勤務兵,請連長換人去!」急火攻心,我急赤白臉地頂撞著連長。

「你當這是在你家?想不去就不去?這是命令!」連長火了。

「為什麼是我?連裡那麼多人,誰去都行,反正我不去!」我徹底急眼了,不管不顧這是什麼地方。命令,部隊的命令意味著一座大山!

「注意態度!」楊東輝猛然抬頭呵斥我。

我臉轉向他,我不知道我的眼裡是什麼內容,我無法形容,他沉默地看著我,臉色難看。心像被一隻手緊緊攥住,讓我呼吸痛楚,我不能相信他真的要調我走,但是局面已經擺在眼前。我心裡清楚,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無論我怎麼反抗都是徒勞無功,就因為我是個兵,我必須服從!

「兔崽子,個熊兵,想造反啊?」連長罵人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當這是菜市場買菜!抓把芹菜不要換棵大蔥?到門口站著去!」

樓下,我站著軍姿,已經站了3個小時。連裡的人來來去去都投來同情的視線,但懾於連長不敢跟我講話。很多人已經知道了怎麼回事,我的調令在連裡傳開了,我頂撞連長被罰站軍姿也被傳開了。

三個小時,冰冷刺骨的風刮得我腦仁麻木,腦子裡像被轟炸過,亂哄哄過後是一片荒蕪。

寒冷讓我的頭腦漸漸冷靜,清醒。

楊東輝,你讓我走,我不怪你,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也不怪你,因為從頭到尾這都是我自己種的苦果,我是自食其果!我沒資格強行索要你的感情,我也沒有任何權利逼迫你接受我的感情,從我那天晚上的衝動和瘋狂,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男人要為自己幹的事承擔後果,這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我扛。

我誰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怪老天把我生成這種人,讓我和他不能在同一個世界的陽光下,做他堂堂正正的一個兵。強人所難死纏爛打,我就是個當斷不斷放不下的孬種。他不是這種人,他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又憑什麼?

愛情不是借口,不是一切行為的理由。這是我後來明白的道理。

我紋絲不動地站著,在冰天雪地裡,看著夜幕降臨,週身被濃烈的黑暗包圍。我感謝連長,給了我這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讓我冷靜了,想通了,明白了。

後來看到一本書上說,人的成長都伴隨著痛苦,痛得越深,記住的教訓就越深刻,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門口已經寂靜一片,連長的通信員小陸來了,帶來了連長讓我休整的命令。他帶我進了連部值班室,讓我坐下休息就出去了。我坐了一會兒,感覺腿已經不是自己的,沒有一點知覺。小陸又推門進來了,手上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上面蓋了肉和菜,還臥了倆雞蛋。

這時候早已經過了食堂的飯點。我沒什麼胃口,但為了增加熱量,暖和已經凍僵的身體,還是把這碗熱乎面吃完了。吃過後我謝小陸給我留飯,小陸說:「你別謝我,這是你們排長到炊事班專門給你留的,讓我端給你。」

我沒做聲。小陸說:「楊排去查崗了,讓你在這等一會兒。估計啊,是給你做做思想工作。哎我說你啊,傻不傻啊?這麼好的事兒還不上趕著去?」

我打斷了他的嘰咕:「我不等了,代我跟排長說一聲,我不太舒服,先回班了。」

我不知道見了能說什麼。問他為什麼要把我調走?這已經沒有意義。聽他來勸我走,我受不了那刺激。

此刻,我只想悶頭睡一覺,讓我那像戰場一樣的腦子靜一靜。回到班裡,班長和班裡的戰友圍上來插科打諢地跟我開玩笑,又掏心掏肺地跟我嘮了許久。知道我要走,這些戰友用部隊裡特有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不捨,我挺感動的,雖然這些沒正形的玩意兒嘴上嚷嚷著叫我早點滾,早看我小子不順眼了,還叫囂我走了咱三班就更和諧了,但我知道他們是捨不得我走,同吃同住同站崗同訓練,這情分都是心窩子裡的。

今天我鬧的這一出,誰都知道我不想去。他們都在勸我,班長說你個熊兵傻不傻,知道這是啥好事兒嗎?你當這天天都有省軍區的首長來挑人?你這就是佔著老虎窩還不知道掏個老虎蛋,呆啊你!不去,多少人想去打破頭還輪不著呢,別說省軍區政委了,就咱們分區政委的勤務兵,以前跟我一批的,去了一年,第二年就黨票,第三年進軍校!人家出來就是扛銜的,你班長我,還是個士官。連長排長給你掙了個好前途,你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班長感歎著說了一車□轆話,中心思想就是我多麼傻,這機會多好。我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在後勤機關,削尖了腦袋也想去的就是公務班,能當上首長身邊的人,機會比普通兵多得多,前途一片敞亮。在他們看來,我這是得到了一份大禮包,跟中了彩票差不多,他們都羨慕我,恭喜我,而如果這好事我都不想去,就跟得了便宜賣乖一樣,矯情,沒人能理解,也沒法理解。

所以我啥多餘的話也沒說。熄燈後,宿舍裡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我頭枕著胳膊,望著上面的床板。

瞪著眼睛,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連長辦公室。

「想通了?」連長看我。

「是。報告連長,我服從命令。」我平靜地說。

牆根下,我一聲不吭地蹲著抽煙,任憑身邊的人嘰裡咕嚕個沒完。

「這地方缺煙缺酒缺母的,就是不缺一個腦袋四條腿的,怎麼不挑別人專挑你呢?」白洋急眼了,他從知道我要調走就一直沒消停過。

「你一個腦袋四條腿啊?」我沒心情跟他貧。

「你走了我咋辦?」他還真急了。

「你沒認識我的時候咋活的?」我知道他捨不得我走,心裡懂。

「老高,我早想說了,就你們楊排,我瞅你倆也挺親的,怎麼聽說是他把你給薦走了啊?這要是我,我跟你這麼鐵,我肯定不把你送走,什麼上軍校提干,勤務兵那不就是干伺候人的事嗎?洗洗涮涮做飯刷碗的,又不是老媽子,上軍校怎麼了,了不起啊,也不問問你想不想在部隊待,就你家條件退伍了回去找找門路,啥好工作沒有,非得留部隊拿那點兒津貼?說調走就調走,也不問問個人意願,這還有沒有人權了?」白洋跟誰較勁似的,直嚷嚷。

「你能不能少說幾句?」我本來就心煩,被他咧咧得更煩,「閉上嘴!」

「老高,你要是真不想去,我替你想辦法。」

白洋給我出了很多招,他那些歪招,只有他那腦子才能想得出來。他說他打聽過了,省軍區那首長有個女兒,正上高中,就憑老高你這長相,住到首長家去,肯定能迷死人家小姑娘,首長打死也不會再把你放身前,巴不得把你趕緊給退回來。他說這招歪是歪了點,可管用,部隊首長用勤務兵,最忌諱的就是跟自家姑娘不清不楚搞出事來。

他見我悶頭抽煙不搭理,又出了很多歪主意,最後他說,他在大軍區有關係,講話好使,這是最後的底牌,我要是真不想去,他就是用了這張底牌,也能把我留下。

「算了。」我夾著煙,煙屁股燙著我的手指。「我已經想好了。我去。」

這是最好的結果。被他徹底地送出局,我也可以徹底地死心了。這個了斷早在當初就應該下,是我太不死心,太糾纏,是他太不忍心,太心軟。如今,這團亂麻是該當頭一刀了。在這,他看見我不自在,我看見他,也不知道以後還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把他害了。

我必須走。

煙霧在眼前散著,我蹲著的地方,遠遠的對面就是澡堂。

現在不是開的日子,那兒一個人沒有。我看著那個門口,我就是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他。他挺拔著身板走在陽光裡,濕漉漉的臉龐,英氣逼人的眼睛,讓我一眼就看進心裡。像一團明晃晃的光,照進我內心最深的地方。

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了。

煙頭窩進手心,我緊緊握著。

比起手,我的胸口,是一種鑽心的痛。

白洋的糾察哨點到了。他不放心留我一個人,我說你走吧,抽了這根我就回。

他走了,我一個人在牆根下貓著。天空陰雲密佈,軍號聲吹響,還在元旦,人員抓得不緊,我不想回去。楊東輝昨晚沒有找到我,今天會再次找我,我怕見他,不,我是怕見了他後聽到他說的話。他會說什麼我猜得著,就是猜得著,才不想聽。

我抬頭看了看那堵圍牆。

我翻了出去。在一個小館子我一個人喝。隨便什麼酒,整點兒就好。就快要不是警衛連的人了,紀律,管束,禁令,現在對我都沒多大的意義。隨便吧,抓到就抓到,懲罰就懲罰,怎麼都行。我就想喝幾口。

下雨了。我在雨裡一身酒氣地回去,從翻出來的地方翻進去。落了地,喝了酒身體不聽使喚,一個趔趄,撞進一個人懷裡。我撩起眼皮抬起頭,他黑著臉看著我,我的酒沒喝多,怎麼就開始做夢了,我笑著喊了聲排長,他拎著我的領子,大步流星地走:「你跟我過來!」

他把我扯到連部樓下的場院,我們一個排的人都在雨裡站著,他們齊刷刷地看著我。

 

30臨別的吻

 

我苦笑,真他媽倒霉,一次不夠還來第二次,太背了。

為了元旦後的一輪上級檢查,楊東輝臨時集合抽訓,全排都到齊了就差我一個。我身上的酒氣已經說明了我到哪去了,不需要再解釋了,我也無所謂了,該咋辦咋辦吧。

「高雲偉!」他叫我。

「到!」我眼睛盯著地面。

他也站在雨裡,雨水打濕了他的帽簷、肩膀。

「把紀律條令給我背一遍!」他的聲音像砸在地上。

「是!」我知道,該來的總要來。「第一條,為了維護和鞏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紀律,正確實施獎懲,保證軍隊的……」

他打斷我:「第四條!」

「第四條,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紀律要求每個軍人必須做到:一,聽從指揮,令行禁止;二,嚴守崗位,履行職責;三,尊干愛兵,團結友愛;四,軍容嚴整,舉止端正……」

我機械麻木地背著,排裡的人都面對著我,我看見了班長和馬剛他們擔心的目光。想不到我在離開前還能有這麼一場別開生面的告別,對著全排人背紀律條令。

楊東輝吼了一嗓子,「大點聲!」

「軍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嚴格遵守和自覺維護紀律!本人違反紀律被他人制止時,應當立即改正!發現其他軍人違反紀律時,應當主動規勸和制止!發現他人有違法行為時……」

我吼著,雨漸漸下大,雨水順著我的帽簷往下淌,我的吼聲穿過雨幕,像呼喊出胸中積藏的鬱悶,我用盡全力地吼著,如同炮膛發射著炮火,一字一句都吼聲震天,直到楊東輝打斷了我,他大步走過來,站在我面前,面對面地盯著我:「是不是不服氣?」

我閉著嘴不吭聲,他:「是不是?!」

「不是!」我吼著,猛地抬起了頭,和他的眼睛碰撞在一起,他的臉膛沉得就像一塊黑鐵,他死死盯著我,雨也順著他的帽簷淌著,我們倆像一對仇人互相瞪視。

「你還沒走,還在我的排裡!你在我排裡一天,就要守我一天的規矩!」

楊東輝發火的嗡嗡聲震動著我的耳膜,他這是拿我立威來了?我不明白,他火什麼,他急什麼?要走的人是我,該火該急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忍著,還是不說話,我倔強桀驁拒不檢討的態度激怒了他,他搡了我一把,我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

「軟得像麵條一樣,你還有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站直了!」

他不是一個在帶兵中會動手的軍官,很少在訓練中動手,可是他搡我的那一下卻毫不留情,眼淚一下湧上眼眶又被我生生嚥了回去,我痛恨自己越來越像個娘們,當著全排人的面,我的面子和自尊心都被撕開,我是去喝酒了,我是翻牆了,可我這是為什麼,別人可以不知道,你楊東輝不能不知道!

我繃緊了全身,凶狠地瞪著他,僵硬的對峙中班長馬上跑了過來,他厲聲呵斥我:「高雲偉!還愣著幹什麼?違紀你還有理了?還不趕緊認錯!」

見我挺著不動,班長急得踹了我一腳:「快啊你!」

「要罰就罰!痛快點兒!」我沒有理會班長給我的台階,我的腦子是一片沸騰的血,血紅一片。這他媽的雨,這他媽的紀律,這他媽的條令,罰吧,關禁閉最好,關個十天半個月最好,我就哪兒也不用去了!

楊東輝向我過來,班長連忙攔住他:「排長、排長,別上火,回去我開班務會狠狠訓他……」

楊東輝甩開班長,喝:「各班帶回!」他轉向我,「你,到操場來!」

操場上,雨越下越急,冬天的雨陰冷刺骨,楊東輝和我用背包帶拖著輪胎,在大雨泥濘的跑道上奔跑。

「委屈,你贏了我再委屈!」

他丟下這句話,我們倆像兩個瘋子,拖著沉重的輪胎不要命似的在跑道上衝鋒。一個輪胎幾十斤重,再浸透水和地面的摩擦,重得讓人想死,可看著楊東輝衝在前頭的背影,我撒開兩條腿使出全身的力氣追趕,我不會輸給他,就是死在這跑道上我也不會輸!五公里負重武裝越野我都能扛,這種程度我更不在乎!我超過了他,可是又被他趕上,我倆都面部扭曲,嘶吼著,咆哮著,像兩隻野獸,究竟是我在發洩還是他在發洩,我已經不知道了,我摔倒了,又從泥水裡爬起來,我狠狠瞪著前頭,被刺激的殺氣和血性讓我只想超過他,戰勝他,扳倒他!

可是他像一個怪物,在訓練場上他就像一座高山不可逾越,不管我超過他多少次都能被他甩在身後,終於我再也沒有了力氣,倒在跑道上,任雨水砸在我的臉上。他扔開背包帶和輪胎,喘著氣走過來,我看著他的臉,看著那張讓我痛徹心扉的面孔,我嘶喊出來:「你要我走,我就走,你還要我怎麼樣?!」

痛苦,委屈,傷心,無望……這些被我一直壓抑的情緒在此刻終於噴湧而出,像衝開了一道閘門一瀉千里。從理智上我可以接受這個結果,可是不代表我的心裡沒有傷痛!我本想窩在心裡帶走,可是現在都一股腦地發洩了出來。憋在心裡我快憋瘋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臉上也混著雨水和汗水,他狠狠地抓下了帽子,坐著沉重地喘氣。他沒說話,表情焦躁鬱結,看著雨裡的操場,不回應我的質問。

他終於說話了:「到了新單位,不能再這麼任性,在首長跟前不能犯錯了,沒人再縱著你了。」

我看著天空,任雨打在臉上,我說:「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想讓我走。」

他說:「是也好,不是也好,命令就要到了,說這還有意義嗎。當兵就是服從,如果明天調我走,也是一樣!」

我梗著脖子朝著天空吼了出來:「我心裡憋屈!!」

他說:「你憋屈,我也憋屈!要是咱倆打一架你能舒服點,我讓你打!」他的表情也很煩悶,他說:「要是都不想受委屈,那來部隊幹什麼,不能受委屈那還叫軍人嗎!」

我難受,他也難受,這他媽是為了什麼?我起伏著胸膛,無奈地被雨水沖刷著臉,我實在憋得難受,繃著青筋對著空氣嘶吼:「啊——————!」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離開你,就因為我天生就是這種人,就因為我愛上了你,就因為你不是這種人,因為這操蛋的一切!……

他向後倒在操場上,我們倆都浸在泥水裡,躺了很久。也許這是我們最後單獨相處的時間,這是他給我的道別。

我說:「排長,我還是你的兵嗎。」

他說:「一天是,永遠都是。」

我說:「我走了,你會想我嗎。」

他沉默了片刻,說:「會。」

我說:「聯歡會那天我唱的歌,你知道我是唱給你聽的嗎。」

他說:「知道。我聽了。」

我說:「排長,我愛你。」

雨水順著我的臉膛滾過。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他說這句話。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進入他的生命裡。

他很久都沒有說話,然後側起身看著我。他看到我濕透的眼睛,我聽到他沉沉的歎息。他撫了下我短短的髮根,低沉地說:「雲偉,忘了吧。」

我看著他,我說:「排長,你答應過,我走的時候,可以問你要一樣東西帶走。」

他說:「你要。什麼都可以。」

我一聲不吭,忽然猛地起身抱住他把他壓在地上,吻了上去。

我狠狠地深深地吻他,近似於咬他,我要在他的唇上留下我的烙印。他扯住我背心的衣服,但最終他沒有把我扯開。也許是因為我要走了,他縱容了我最後一次,也許因為他答應過我,所以他在兌現承諾。

我深深地吻他火熱的嘴唇,在開始的被動之後,他抓緊我,彷彿是一場戰鬥,在唇舌裡也要奪回主動權,他也用男人的方式回應了我。我們吻得兇猛而短暫,像一場暴風驟雨。我緊緊抱著他,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彼此清醒的情況下接吻,在雨霧的掩護下在無人的操場上接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那是一個短暫的吻,卻彷彿用盡了我一生的激情。

我放開他,站了起來,他喘著粗氣,唇上還留著我咬過的痕跡。我俯視他,說:「我想帶走的是你,可我帶不走你。排長,謝謝你給了我這一次,夠我一輩子念想了。」

我轉身就跑,衝進大雨裡,我瘋狂地跑遠,不敢回頭。我怕回頭,就動搖了我的決心,我更怕這個轉身,就是我和他最後的終結……

 

31打架

 

連部告訴我,正式調令還有幾天才到,等調令到了之後會有幹部送我去省軍區報到。這幾天我仍然是警衛連的人,還要按照連隊排崗正常上崗、執勤。

為了年前的上級檢查,連裡氣氛緊張起來,但這已經和我沒多大關係。再過幾天我就要滾蛋了,等不到上級來見我一面。我站著崗,我想堅持站好最後一班崗,安安分分地完成我在警衛連最後的任務,算是我給這段日子劃上一個句號,也是給這個我愛過,痛過的地方留下最後的紀念。

沒想到,這最後幾天還是出了事。

當天我站晚班崗,快十點的時候,來了一輛車闖崗,把桿撞歪了,下來一個一毛三,穿著軍裝,喝得醉醺醺的,沒戴帽子,衣服扣子也沒系,下來就咆哮問我怎麼不起桿。

我看他喝多了,並不想就撞桿的事情跟他糾纏,只是請他整理著裝後再進入,誰知他暴跳如雷,指著我說:「你知道我是誰?敢攔我?」我不吭聲,站崗碰到一些拿架子耍橫的幹部,咋咋呼呼的,我們都是能忍則忍。沒想到他見我不吭氣就開罵了,到後來越罵越難聽,我的火氣也上來了,媽的,我忍了幾分鐘他還沒罵完,我嚴肅地說:「同志,請你注意文明用語。」這句話一下惹火了他,他突然衝上來就照我臉上來了一拳,我戴著鋼盔都被他打得嗡的一響,他把我拽下哨位開始對我拳打腳踢。另一個哨剛去叫哨,還沒走遠,聽見動靜趕緊跑回來,這個人已經把我打倒在地。他的拳腳又狠又重,厚重的軍靴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用防護姿勢護住頭部,不管他怎麼動手我始終沒還手。另一個哨和帶班員跑來拉開他,把我扶起來,我感到鼻子下面熱熱的,一抹,都是血。那個人看到我流血,酒有點醒了,丟下幾句罵罵咧咧的話,鑽上車就開走了。這裡帶班員要記車號,被我阻止了,我狠狠啐了一口,把血吐在地上,我說:「別記,這事兒也別匯報。」

「為什麼!你都被他打成這樣了!」

帶班員和同崗哨的都是我們警衛連的,看到這個幹部毆打我都非常氣憤,打哨兵是很嚴重的事件,匯報上去絕對夠他喝一壺。

「你不會還手啊你?」

他們急眼了,問我。我的火窩在心裡,但我忍著。如果是以前,按我的脾氣,我絕對會衝上去跟他干一架,把他拍死在地上當洋畫,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對我動手後還能兩條腿站著的。可現在我不能還手,不是因為我在哨,而是如果我剛才跟他動了手,性質就不一樣了,那就是事故。這個事故會直接連累到我們連,我們排,連累楊東輝。我是他的戰士,上頭會向他問責,在馬上就要來的上級檢查面前,這個事故必定會影響到他的年底個人榮譽、甚至下一年的晉銜。

那混蛋踢我的時候,我的拳頭死死地按在地上。

我在這只有幾天了,我不能在最後關頭,給他惹出任何亂子。

我跟他們兩個說,為了連裡的先進集體,這個事不要鬧出去了。在這個警備區當幹部的,裙帶關係什麼的都不好說,這個一毛三敢這麼囂張,明顯是個有背景的,即使匯報上去,最後也是輕描淡寫,不了了之。為了馬上年底的檢查連裡太平,這事兒就悶了,就當我被狗咬了,誰都別再提。

下了哨,帶班員去門診部值班室給我拿了點藥,我擦了藥,回去對誰都沒說。第二天有人見了傷問起,我就說下哨回來走夜路摔了。

可我沒想到,這事還是傳了出去。

一開始是馬剛發現了我身上的淤青,那淤青太大塊了,一時半會消不去。馬剛說這咋回事,這也摔的?我沒文化你別蒙我,這他媽誰打的你?

當兵的,要是連傷是打的還是摔的都分不出來,那也別說當過兵了。我們那疙瘩出來的都是爆性子,馬剛袖子一擼就急眼了,他說是不是哪個老兵動的你?操他奶奶的,不把咱老鄉放眼裡是不?我給他熟熟皮子!

他也是老兵,一般老兵也沒人敢惹他,我攔著他說你別這麼彪成不?沒有的事!馬剛說我知道咋回事,是不是有人眼紅你要走,跟你背地裡下絆子?個王八犢子!

我見他為我這麼急眼,心裡挺熱乎的,但也真頭疼,怕他那莽性子聲張出去把事鬧大。我胡編亂造了一堆故事才把他穩住,編得連我自己都不信,這傻兄弟居然信了,他就是這麼個實誠的實心眼兄弟。我警告他,不能說出去,不然我走的事就得黃,連裡的先進連隊也得飛,他被我唬住了,真的守口如瓶。

計劃趕不上變化,突然來了通知,年前首長們抽查了另一個分區,我們這的檢查取消了。這真是比過年還好的消息,連裡一下解放了,我也鬆了口氣。可我被打的事不知是誰捅出去了,在連裡一下傳開了。馬剛向我發誓不是他說的,那兩個同哨的戰友也說沒往外捅,還沒等我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被楊東輝突然地叫到了幹部室。

幹部室裡有通訊員和文書在,我預感到是什麼事。楊東輝看看我,叫我把上衣脫掉。

我馬上明白了,找著借口搪塞,他斬釘截鐵地命令:「脫了!」

我看看文書和通訊員,他倆埋頭做自己的事,也沒敢抬頭。我慢慢解開了軍裝的扣子,解了一半就停下了,故意嬉皮笑臉地說:「排長,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就是摔了一下,什麼事都沒有。」

他沒有跟我廢話,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按在了牆上,他的手伸進我的腰裡,一下拽起我的毛衣和背心撩上去,露出了腰腹一大片皮膚。他停住了手,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兒,我立刻把衣服放下,他的眼睛從下面移上來盯著我,我說:「排長,真沒事,我真就是摔了一下。」

他一言不發,臉色像鐵一樣沉。他回頭對通訊員和文書說:「你倆送他去醫務室,把他看好。」說完,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通訊員和文書把我送到醫務室,我哪有心情讓醫生給我處理,心裡很不踏實。我問他倆排長幹嗎去了,他倆說司務長剛才打過電話來找排長,他應該是到司務長那去了。

我知道,他瞭解我是個倔性子,在我這問不出實話,回頭他一定會去問那兩個跟我一起上哨的戰友當晚的情況。我得趕在他從司務長那回去之前趕回連裡,跟他倆套好話,千萬不能給我透了。這事我不想讓楊東輝知道,再說警衛連的兵讓一個外人打了也是件丟臉的事,我不想給連裡丟臉,不想給咱們排丟人。

可是在醫務室偏偏碰到個慢性子軍醫,給我又是敷又是按又是開藥的倒騰,我幾次跳起來想跑都被老醫生按住,他說小伙子急什麼啊?有火燒你啊?我給整得沒法,通訊員和文書還一左一右看著我,我說你倆去忙你倆的,我這弄好我自己回去,通訊員說不行,楊排叫我們看著你,你要傷沒捯飭好落跑了,我倆還怎麼交代?

我們等拿藥的時候,窗外突然跑過幾個人,沒一陣又跑過一群人,都是我們警衛連的,看樣子像是出了什麼事。我們三個面面相覷,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正要往外跑,醫務室門突然給推開,馬剛帶著幾個人衝了進來,他一看到我就氣喘吁吁地一把抓住我:「你還在這幹啥?快,出事兒了!」

「出什麼事了?」我的心一沉。

馬剛說:「排長把打你的那傻逼給打了!」

我腦子一蒙:「什麼??」

 

32他為我出頭被關了禁閉

 

我跟著馬剛拔腿就跑,一路上腦子都是空白的,跑到機關樓樓下,那兒已經圍的都是人,我們連尤其是我們排的幾乎全過來了,我撥開人群衝進去,沒見楊東輝,也沒見那個一毛三,我一把抓住一個人劈頭就問:「排長呢??」那人說:「你現在才來,早打完了,你們排長給上頭帶走了,另一個送醫院包紮了!」

我腦子裡嗡的一響,我們排的人看見我,全都向我圍過來,情緒激動地說:「高雲偉,這下你出氣了,排長替你把那王八蛋給收拾了!你沒看到,咱排長剛才太屌了,太他媽解恨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向我還原了事情經過。

楊東輝從我那出來後,直接去了門崗調監控,門崗有多個方位的攝像頭,每個角落都能拍得事無鉅細,楊東輝按我的哨點一調,就什麼都看到了。那兩個同哨戰友也被叫去,他們都說了,那兩人心裡也一直憋著火,現在檢查取消了,他們全盤托出,包括我悶了此事的原因。

這是白天,在門崗的人員很多,都跟著楊東輝看到了這段監控。他們告訴我,楊東輝看了一毛三踢打我的過程,一句廢話沒有,扎上武裝帶就走了,他們站一旁連大氣都沒人敢出,就知道要出事。

「那王八蛋是運輸科的,排長進門要他跟你賠禮道歉,他還死不認賬,排長把監控帶甩出來,那傻逼臉給打得光光的,跳起來就罵罵咧咧,指著排長說咋的,你還敢動我咋的?你動我一下我叫你脫軍裝回老家!」

張順他們幾個親眼目睹了全程,他們熱血沸騰地描述當時的情景。

「排長說我就問你一句,去不去,那混蛋說不去!刁兵就是欠揍XXXX……話音未落排長上去就是一腳,那人橫著就飛出去了!」

接下來的情形,目擊的戰友們說,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那一毛三也是當兵練過的,五大三粗,可楊東輝那一腳之後他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被踹得爬都爬不起來,楊東輝揪起他摁地上就往死裡揍,「排長那眼神跟要殺人似的,大吼『你再動我的兵試試?!』一拳頭下去那傻逼眼眶都開了,那血淌的,我靠,人都軟了,嚇傻了!」就幾秒鐘的功夫,一毛三滿臉開花頭破血流,旁邊人全目瞪口呆看傻了眼,要不是一群人反應過來衝上去攔著把楊東輝拉開,一毛三就不是被扶進醫院的,得被抬著進醫院!

這電光火石的過程在他們的講述中驚心動魄,地上的血跡還在,觸目驚心。連裡每個人都很激動,都因為這一幕熱血上頭,痛快不已。警衛連的兵被一個外人打,傷的是連隊的自尊,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榮辱,而是整個連隊的榮辱,而現在得到捍衛的是警衛連的尊嚴!一個基層幹部能為自己的兵出頭打架,雖然後果是嚴重的,但在部隊,這卻足以讓這個集體的士氣和榮譽感飆升到頂點,一個能護著自己兵的基層指揮官,上了戰場他的兵願意為他擋子彈!這就是一個連隊最骨子裡的情感,這種情感只有當過兵的人才能理解。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沸騰、激動、振奮;只有我,腦子又驚又懵亂得像一鍋粥,第一時間湧上來的是擔心和恐懼!

為了我,他出這麼大的事,為了我,他竟然如此衝動,身為幹部動手毆打另一個幹部,這在部隊性質有多嚴重,甚至可能斷送了他的前途,他不是不清楚!

他一直都那麼冷靜、理智、自律,視紀律條令如生命,他不可能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為了我!……

我無法形容這一刻我的感受,在他們沉浸在排長是如何牛逼、如何出了口鳥氣為警衛連掙臉的時候,我只想知道,他會怎麼樣?!我緊緊揪住他們問「排長人呢?被帶哪去了?!」

戰友們都不吭聲了,我:「你們他媽給我說話!」

他們擔心地告訴我,排長被保衛處帶走了,不知道會落個什麼樣的處分。當我趕到保衛處,才知道保衛處已經通知連裡把人領回,現在事情鬧大了,已經通報上去,等候上頭調查處理。

急火攻心地衝回連隊,我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結果:楊東輝已經被關進禁閉室實行一級看管,連長親自下的命令。在調查處理結果出來之前,不許任何人探視。

那幾天我像被架在火上烤,手足無措心急如焚。

楊東輝被關在樓上的禁閉室,樓下樓梯入口布了哨兵,根本上不去。樓梯口旁邊就是連部值班室,連長請指導員親自坐陣看著,知道楊東輝帶的兵多,人緣好,防止連裡的人上去看他,情緒一激動,再鬧出什麼亂子。

我跑到連長辦公室,裡面已經站了一屋子人,兩個排長九個班長,全在,還有好幾個老士官。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打了一封聯名報告,每個都簽了名,報告是向上頭求情的。楊東輝和那兩個軍校畢業分來的學生排長不一樣,他是摸爬滾打從一個普通兵一步步幹上這個排長的,一身硬本領,威信又高,連裡現在的班長、士官一大半都是他帶出來的兵,對公是上下級,私下是鐵哥們,那都是鐵上釘釘的交情,現在他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能眼睜睜看著嗎?那兩個學生排長剛來的時候鎮不住手底下的兵,也是楊東輝處處幫他們,所以現在他們三個排長關係也是最鐵的,我衝進去的時候,那倆排長正在據理力爭。連長叫這些班排長們全都回去,看好自己的兵,一個都不許再出岔子。我衝過去喊了聲「連長!」他指著我說:「不用你張嘴!老實待著就行了!」

出了這事,我以為以連長的暴脾氣會大發雷霆,沒想到,連長連一句都沒罵,戴上帽子就去了機關。

後來指導員告訴我們,連長這個從來不求人的人,為了楊東輝這事,上下跑了個遍。他說連長私下裡狠狠地說,楊東輝揍得好,那個混賬玩意兒就該揍,還揍得輕了!可是畢竟這是在軍區機關,首長們的眼皮子底下,連長也沒辦法,把楊東輝關起來也是迫不得已,其實心裡比誰都急。

我焦急地四處打探消息,但是結果很不利。這是年底的關鍵時期,涉及到單位評先和考核,聽說上頭知道這事後很惱火,在這個敏感時期出事是頭頭腦腦們最忌諱的事,因此很可能要嚴肅處理,連長幾次三番說情都不管用。至於那個一毛三,確實是有關係,據說是某個處長的親戚。

我天天往家打電話,四處找關係,無論如何也要能說得上話。可是家裡問過後告訴我關係是武裝部的,跟管徵兵的熟,對這不歸徵兵管的事他們也沒辦法。我轉頭就去找了白洋,我記得他說過在大軍區有說話好使的關係,白洋也很幫忙,忙活著打了一圈電話,可帶回來的消息讓我失望:那個大軍區的領導年前跟著檢查組下基層檢查了,要等他回來再去托上關係,至少得是大半個月以後的事。

牆根下面,我的腳邊是一地的煙頭,白洋從我手裡一把把煙搶走:「別抽了!」

「拿來!」我凶狠地把煙奪回來,擦上火塞進嘴裡,白洋指著滿地煙頭衝我嚷:「你這一包一包地抽,你想抽死啊?!」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沒用,這麼束手無策,一籌莫展,他為了我不知要面臨什麼嚴厲的處分,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這個時候,我恨自己沒有那些關係,背景,這些我一直不屑的東西,如果我也是什麼處長的親戚,我也有個後台硬的當官的可以找,我就不用在這裡像熱鍋上的螞蟻,無濟於事地干抽煙。為什麼我只是一個小兵,無力改變任何結果,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兵,是這麼無奈!

我懇求連長讓我見見楊東輝,在門口看一眼也好。連長警告我,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再添什麼亂,我不是幫楊東輝,我是害他,我說連長,我啥也不幹,我不說話總行了吧?我真就只想看排長一眼,看一眼就走,連長說你看有什麼用?看能把他的處分看沒了?看了還是添堵,不如不看!

連長也心煩,他可能已經知道結果了,他是個護犢子的人,卻護不住他最喜愛的兵。

調查處理意見下來了,當我聽到處理結果的時候,我驚呆了。

一毛三酒駕撞桿,毆打哨兵,只得了個警告處分,而楊東輝不僅被記過處分,取消當年個人先進,還因為下頭郊縣一個偏遠軍資倉庫暫缺保管員,被調去頂替看倉庫!看守歸期待定,處分年後通報!

我們全連都懵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本以為最壞的是他背上一個進檔案的處分,沒想到現在不僅要背上一個要跟著他一輩子的處分,竟然還把他打發到那麼一個荒僻的地方去看倉庫!讓一個軍事拔尖、比武奪魁的帶兵排長去守倉庫!……

楊東輝背著行李被帶上車的時候,我發瘋似地拍著車窗,摔開把我往回架的人群,撕心裂肺地喊「排長!排長!!……」楊東輝探出頭來瞪著我,厲聲呵斥:「回去!我沒事,你別衝動,老實去新單位報到,不然我饒不了你!」

這是他走前留給我的唯一一句話。車開走了,我抱著頭蹲在地上,攥緊的拳頭一下一下夯在地上,白洋過來拉起我血肉模糊的拳頭,我把他搡開,他摔倒在地上,其他人站在後面默默看著我,我瞪著地面,淚眼滂沱,心碎如絞。

我爬起來就向連長辦公室衝去,白洋在後面大喊:「老高!……」

「你胡鬧!」連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梗著脖子說:「連長,我請求把我也調去倉庫,那裡缺人,我可以頂上!」

連長因為楊東輝的處分結果正在氣頭上,他暴怒,「高雲偉,你還有沒有一點組織紀律性?你去省軍區的調令馬上就到!」

「我去不了,請連裡換人吧!」我瞪紅著眼睛。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連長火冒三丈:「你說不去就不去了?你把調令當放屁是不是?告訴你,你去當這個勤務兵,是省軍區副政委親口點名要的你!換人?你說換誰?」

我驚呆了。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副政委,不是排長推薦我去的嗎?」

「不認識?不認識怎麼會親自點你的名?上次教導隊閱兵,副政委就在檢閱隊伍的首長裡!閱兵後是不是還跟你們說了話?首長說了,那時就對你印象不錯,所以這次才會把你要過去!你排長還捨不得放你,可是省軍區來政審的時候,還是給你說了一車好話,為了啥,為了你前途!現在你說不去?你個兔崽子對得起誰??」

連長轟轟的大嗓門我已經聽不見了,我呆在原地,呆若木雞。

……原來是這麼回事——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的心彷彿崩裂開來,悔恨、懊惱、心碎,將我擠壓得無法呼吸。原來不是他要我走,我錯怪了他,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排長!……

如果反抗和請求都不能改變命令,如果只有挨了處分的人才能被打發到那個倉庫,那麼我知道我要幹什麼。

「我明白了。連長,我不讓連裡為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對連長說完,敬了個禮轉身就走,連長喝住我:「站住!你想幹什麼?」

我說:「排長是為我才受處分的,我現在拍拍屁股走人了,讓他一個人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受罪,我還是個人嗎!

連長說:「你在這就有用了?就能撤銷上頭的處分?命令都下了,你不去就是違令,你想想這個後果!」

我說:「如果我現在走了,我就不配當楊東輝的兵!」

連長盯著我,一下不說話了,我走了,連長在後面大喊:「你幹什麼去?要再闖禍我宰了你!」

 

33柳暗花明

 

白洋在門口守著我,他追在我後面,「老高你別衝動!你別胡來啊你,我跟你說,你先到省軍區報到去,認識了副政委攀上關係,再求他幫忙,啥話不好說?別急在這一時,不管用!」

這法子我想過,可是取得首長的信任和親近,再向首長請求,要多久?幾個月,半年,甚至更長?何況這事沒個准,如果首長不幫這個忙怎麼辦?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一想到在別人喝酒吃肉熱熱乎乎過年的時候,排長獨自冷冷清清地在那個荒郊野嶺,連一口熱餃子都吃不上,我連一分鐘都等不了。我要去陪他,天大的事,我跟他一起扛,再荒的地方,我陪他吞糠咽菜。

機關樓下停著一輛軍車,來時我就看到了,看車牌號是首長的車,級別不低。我大步向那輛車走過去,白洋大喊「老高你幹啥!」他話音沒落,嘩啦一聲,我抄起把凳子把車窗玻璃砸碎了!

周圍全驚呆了,樓門口值哨的哨兵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吹響了尖厲的哨子,一群人從樓裡氣勢洶洶地衝出來把我抓住,扭住我的胳膊反扭到背後摁住,一個幹部臉都青了,氣急敗壞地對我咆哮:「你想幹什麼?知不知道這是誰的車?造反了你?!把他抓起來!」

場面一片混亂,白洋也嚇傻了,不知所措地傻站著,他們扭送著我就要把我抓走,這時有個人喊了聲「等等!」樓裡走出幾個人,軍官們簇擁著一個白髮首長,那首長走到我面前說:「先放開他。」他們把我放開了,我看到了首長肩上的將星,是個軍長!他仔細端詳著我:「我記得你,你是上次護旗的那個兵娃娃,是不是?」

我也認出來了,他就是閱兵結束後跟我說話的那個將軍,沒想到他還認得我,我立正向他敬禮:「是,首長好!」

他點點頭,問我:「你為什麼要砸我的車?」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這位首長,更沒想到砸的是他的車,早知道是他的車我不會動手的,我敬佩將軍。我說:「對不起首長,我不是故意要砸您的車,我是……我是有原因的。」

「那好,我們找個地方,你跟我說說是什麼原因。」

旁邊幹部急忙插話:「司令員,您還沒吃飯呢,分區已經準備好了,要不……」首長擺擺手:「飯不急著吃,你們不用跟來,我跟戰士單獨談談。」

在會客廳裡,我面對著首長,就我們倆坐在一起。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能和一位將軍這樣面對面坐著說話,他還是一位司令員,是哪裡的司令員呢?肯定不是我們警備區的司令,警備區司令我們都見過,那就是上級軍區的了,是省軍區,還是再上頭的大軍區?

首長看看我的樣子,笑了:「小鬼,剛才膽子很大嘛,我的車都敢砸,現在怎麼不吭氣了,剛才的氣勢都跑哪去了?」

我確實很緊張和忐忑,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將軍,而我只是一個士兵。但眼前的形勢容不得我遲疑,我說:「報告!首長,我把原因向您匯報。」

我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告訴了首長,以及對處理結果的看法。首長一直很仔細地聽,聽完之後,他詢問我的想法。我說,犯了紀律要處罰,這我明白,但我們排長是個訓練尖子,帶兵的骨幹,這樣的人讓他去看倉庫,我想不通。要處分就一碗水端平,憑什麼幹部酒駕闖崗打戰士只是警告,排長就要被記過還要調離,這個處理結果我不服。但我砸車不是為了洩憤,也不是為了跟首長告狀,我知道首長也不能聽我的一面之詞,可既然首長問我,這事兒我得說清楚,是不是實話,首長可以去調查。

「所以你砸我的車,就是想被處分,也被調到倉庫去?」將軍不愧是將軍,一眼就看穿了我。我默認,他說:「胡鬧!」

我說:「首長,您別生氣,我知道犯了大錯,可這事是因為我而起,我不能連累排長一個人承擔責任,請首長下命令給我處分,把我也調過去,我會好好反省的!」

首長沒理我,他坐到辦公桌前打了幾個電話,在電話裡核實我說的情況。他只是聽,並不發表意見,仔細聽取了匯報後,就放下了電話。

然後首長開始批評我的行為,他批評得很嚴厲,剛才他還像個平易近人的老爺子,讓我不再緊張,掏出了不少心裡話,可現在他真的成了一個將軍,又威嚴又不留情,可說的話又不像那些機關裡端著架子高高在上的領導,句句都說在情理上,說得我很羞愧,可奇怪的是,他的批評我都聽得進去,因為就像是個親近的長輩在教導自家孩子,不僅不反感,還透著長輩對小輩的關愛,讓我慚愧,自己的衝動和魯莽,確實對不起身上穿的這身軍裝。

首長說完了,見我耷拉個腦袋,他說:「現在認不認識到錯誤了?」

我像個小學生似地低聲說:「認識到了。」

他虎著臉:「那還要不要去倉庫了?」

我低著腦袋執拗地說:「要去。」

首長沒發怒,反而哈哈地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你這個兵娃娃,真是頭倔驢!」

我說:「首長,求您了,什麼處分我都接受,讓我去吧!」

首長問我:「你說的排長,就是閱兵時候的那個旗手,是不是他?」

我連忙說:「是的!」

首長說:「你說他很出色,到底有多出色?」

我心中起了一線希望,剛要開口,首長搖搖手阻止了我:「你說了不算。」

他看看我說:「小傢伙,實話告訴你,調他回來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年後在各省軍區系統直屬單位要組織一場技能比武,如果你這個排長真有你說的這麼優秀,讓他去露一手,要是能拿到好名次,給軍區爭了光,我算他將功補過,不僅撤銷他的處分,還要表彰他!你說把他放在倉庫是浪費,那就證明給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塊好鋼。怎麼樣,敢不敢去驗驗成色?」

我真沒想到會有這個結果,激動地拔地而起,一下站了起來,敬禮的手都抖了:「謝謝首長!首長這……這可是您親口說的,您可要說話算話!」

首長似笑非笑地說:「你先別急著謝我,這場比武全是尖子,你的排長不一定能佔到什麼便宜。」

我興奮得繃成一門鋼炮,吼聲如雷:「報告首長!我有信心!只要首長給機會,排長一定能取得出色成績,為軍區爭光,為首長添彩!!」

「哈哈!」首長豪爽地笑了,他指了指我:「現在嘴甜了,還砸不砸我的車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再也不敢了,首長我這就給您修車去。」

他說:「站住,你的處分還是要處分的,你砸了我的車,就這麼算了?我看就按你說的辦,等你排長回來以後,把你派去守倉庫吧。」

「啊?我……」我一下傻眼了,首長瞅著我的樣突然哈哈大笑,我才明白他是逗我的,想不到這老爺子也會誑人,我忍不住說:「首長,不帶您這樣的。」首長說:「你小子,沒大沒小!」他臉一板,嚴肅地說:「你這個錯誤很嚴重,處分輕了不夠給你教訓。」

我立正說:「首長,您處分我吧,我有思想準備。」我知道這個事件的嚴重性不是我在這跟首長套近乎就能抹去的,我也真心誠意接受這個處分,無論是記過還是記大過,我不後悔,是男人敢做就要敢承擔。

我低著頭聽處分,聽到首長說:「這樣吧,你們分區駐地有個裝備庫,你去把所有槍械保養一遍,我回頭派人來檢查,一桿槍沒擦亮,沒校準,一顆子彈沒碼齊,我都要找你算賬!記住,你一個人完成,不能找幫手!去吧!」

我還在等著聽下文,居然沒下文了,我愣愣地抬頭:「就這樣?」

首長說:「小鬼,你不要小看這個活,等你去了就知道了,累掉你一層皮!」

這一刻我忘記了這是個將軍不是我家老爺子,我跳起來就衝上去一把抱住了首長:「首長!您真敞亮!老好了!老仗義了!……首長萬歲!!」我語無倫次!

首長顯然受不了我的熱情,被嚇了一跳,要不是他是首長,我真想親他一口!

後來的某一次接觸,首長才告訴我,在戰爭年代他還是個小兵的時候,他的老班長也曾經護著他跟別人打了一架,違反了紀律,受了處分。老班長打小鬼子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後來犧牲在華北戰場上。首長到現在還珍藏著老班長留下的一件裌襖,那是老班長在犧牲的前夜,從身上脫下來給他披上的。那年,首長才17歲。

 

34

 

我後來常常想,一定是老天也在幫我,如果那天我碰到的不是欒司令員,後來那些事情就全部改寫了。有時候,人的命運冥冥之中,早已被蒼天安排。為此,我至今都深深地感激這位首長,尊敬他,感激他挽救了我的命運。

那之後不久,一毛三調走了,儘管是平調,據說走的時候有什麼說法,這裡也不提了。總之,後來我再也沒見過他。楊東輝的處理情況始終沒有擺在明面上,但我們私下從連長那裡得到證實,比武名單已經定了,楊東輝將調回警衛連,開年代表軍區參加集訓備戰比武。最遲年前,就會回到連裡。這一個多月值守倉庫,等待保管員到位交接。

而我因為砸了司令員的車,是徹底出名了,不出我所料,因為我這次劣跡,省軍區的那位副政委果斷撤銷了勤務兵的調令,原話是:「簡直無法無天!」這位副政委一定後悔看走了眼,對不起這位首長了,聽到這個消息,我興奮地在操場上連沖了三圈!

白洋說我走了狗屎運,他說那天他都嚇死了,還以為我要被拉去槍斃了,他狠狠箍著我的腦袋直擂我:「都這樣還不把你給斃了,滾吧你,居然不滾了,快滾快滾!」

至於連長,連長從頭到尾對這次砸車事件就給了我一句評語:「你們這幫混賬玩意兒,一個個都不讓老子省心!」可我看他走路那勁頭,只怕心裡還在誇我砸得好!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年的味道近了。

我站在楊東輝宿舍的門前,連空氣裡的寒意都讓每個毛孔舒暢。

自從排長走了以後,由於倉庫地處偏遠通訊條件有限,我和他一直沒有直接聯繫上。但我知道比武的命令已經傳達到了他那裡。他知不知道我不走了?他回來的那天見到我,會是什麼表情?他現在咋樣,吃得好不好,住得冷不冷?他有沒有想起過我?

心中滿被思念佔據,扳著指頭數著日子過,每個等待的夜晚,從床鋪下拿出珍藏的那張閱兵的照片,摩挲著他的臉,才能入睡。

我想他,瘋狂地想他……

司令員說的裝備庫離警備區有一段距離,我按他說的去保養槍械完成任務。這天活做完後我趕回分區,走遲了天黑了,我抄近路回去,路過一個巷子,遇上打劫的了,幾個混混圍著一個男的在牆角,其中一個揮舞著刀,讓那人把錢包交出來。

「嘿,嘿!」我走過去大喝:「幹什麼呢?」

那幾個混混回頭,看我就一個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當兵的別多管閒事!滾!」

我指著那個拿刀的,厲聲喝斥:「把刀放下,放下!」

拿刀的被我的氣勢震懾住了,回過神後罵:「找死呢你!」他朝我直衝過來,他拿刀的姿勢很可笑,就這架勢也好意思出來打劫,我上去劈手就把刀奪了過來,那幾個小子都愣了一下,互相打望兩眼,都一溜煙跑了。媽的,太不專業了。

我看看那個被打劫的男的:「沒事吧?」

他挺鎮定,看起來並沒被嚇著。「謝謝啊!」他對我說。

「不客氣,以後小心點。」我要走,他喊住我:「哎,你是哪個單位的?你救了我,我給你們單位送個表揚信啊。」

他走到路燈下,微笑著對我說,我才看清他長相,這人年紀不大,長得倒不錯,挺帥。我說:「不用了,舉手之勞。你還是自己小心點吧,那幾個傢伙也許還會殺個回馬槍,注意點。」

我時間不多,匆匆趕回分區了,之後也沒再想起這茬。

過了兩天,連裡新來了一個掛職鍛煉的幹部,兩槓一星,少校。

全連集合歡迎這位少校,當少校一身軍裝地站在隊伍面前敬禮時,我傻眼了:這不那天被搶的小子嗎?

 

35

 

「我叫焦陽,從今天開始,我將和同志們一起工作、學習、生活和訓練,我很高興!大家對我是陌生的,我對新的崗位也是同樣陌生的,希望大家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們彼此相互熟悉,使我更快更好地進入角色!」

少校聲音洪亮,鏗鏘有力,人顯得很陽光。我在隊伍裡跟戰友們一起拍著巴掌,臉上有點掛不住,這也太他媽巧了,原來是個軍人,還是個少校!我簡直是關公門前耍大刀,看來那天我是真多管閒事了。

解散後我拎著暖水瓶去水房,聽見後面有人叫我:「哎,戰友!」

我一回頭,是那個新來的少校,我把右手的水瓶交到左手,向他立正敬禮:「副教導員!」

剛才連長介紹,這少校是某師屬通信營的副教導員,來短期掛職鍛煉,這種短期掛職一般結束就是要提拔,後來聽說是要進上級軍區機關警衛營任教導員。掛職期間,還是按他原來在師裡的職務稱呼。

他走到我面前,還了個禮,笑微微地說:「你不記得我了?」

我真想裝傻充愣,本以為就那麼一面,他不會認出我來,想不到還是被他一眼認出來了。

「記得,真巧啊,副教導員。」我訕訕地說。

「哈哈,是挺巧,剛才在隊伍裡我就看見你了,想不到在這碰上救命恩人,看來這個警備區我是來對了。」少校開著玩笑。

我尷尬地說:「對不起啊,早知道是您,那天我就不多此一舉了,是我班門弄斧,讓您看笑話了。」

他說:「是我怎麼了,怎麼就多此一舉了?別您您的,聽不習慣。認識一下,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你叫什麼?」

我告訴了他,他跟我握了握手,笑著說:「這下知道表揚信往哪送了。」

我忙說:「別,千萬別,哎,您……你就別拿我開涮了。」

他爽朗地大笑,笑容很陽光,就像他的名字。

這個焦副教導員是搞政工的,副營,級別比正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都大,但是在連裡掛職,做的跟指導員工作差不多,主要是輔助連裡的思想政治工作。他來了以後,年底地方來慰問、聯歡,搞文娛宣傳之類的都參與,由於我們也算有過一面之緣,他在這也不認識別的戰士,所以跟我接觸多了起來。這兩毛一人挺隨和,平易近人,也沒什麼幹部戰士的距離,跟大院裡那些吆五喝六成天指派我們做事的參謀幹事不一樣,所以我對他印象也不錯。

本來他跟指導員擠一個宿舍,後來連裡給他安排了一個單間,連長讓自己的通訊員小陸去保障少校的內務,少校說:「不用了,小陸還是保障連長指導員,我的事不多,自己來就行。」連長說:「不用你自己,我再挑個機靈的兵,連裡多的是。」當時我正好在連部出公差,少校對連長提議:「那就小高吧,小高,怎麼樣,勞煩你?」我一愣,讓我給他做勤務保障?可當著人的面,我又不能說我不願意,我看看連長,連長說:「你要他?他倒是機靈,機靈起來讓你受不了。」少校笑了:「那我正好可以領教領教。」

話這麼說,連長也不好拒絕了,只好對我說:「高雲偉,任務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把副教導員保障好,聽到沒有?」

「是!」我心裡卻不大情願:這是給我找事啊!

我到少校宿舍給打掃了衛生,拖了地打了水,準備去食堂吃飯,他喊住我:「別去食堂了,晚上我請客,就在我屋吃了!」我說:「那怎麼行,副教導員,這不合規定。」他笑笑:「還挺有紀律觀念,放心吧,我已經跟連長替你請過假了,就當為上次的事謝謝你,上次你跑了,這回總要給我個面子吧?」

他這樣說,我也不好再拒絕。他不知從哪弄來個折疊的小桌子,往宿舍中間一擱,又讓我幫著一起擺上了幾道熟菜,是他從幹部食堂買的。他從服務社弄來些鹵雞腿、鴨翅、花生米,還有箱飲料,我沒想到他弄得這麼破費,覺得很不妥,要跟他客氣,他阻止了我說:「你別這麼拘束,關起門來我不是幹部,你也不是兵,就當為了上次那一面之緣,交個朋友。」

這人挺爽快,投我脾氣,我倆邊吃邊聊,氣氛放鬆,我就也放開了。嘮嗑裡他告訴我,他從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軍校畢業後到基層幹過指導員,機關政治處幹事,後來到營裡當副教導員。我看著他肩上的兩槓一星,忍不住問他:「副教,我問個事。」他說:「你問。」我說:「你今年多大?」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明晃晃地晃我眼睛,他戲謔地說:「你覺得我多大?」我說:「你都少校了,按理你是挺大,可我瞅著你不像啊。」

他樂了:「你瞅著我像多大?」我說:「也就二十四五吧。」我說的是實話,這也是我那天看他是個少校吃了一驚的原因,因為少校一般都得30歲往上。他仰頭哈哈地樂,樂了半天才告訴我:「過了年,正好三十。」

我吃了一驚,打量他:「不像。」29歲的少校,那也絕對是鳳毛麟角了。焦陽聽了挺高興,他確實顯得年輕,長得白淨斯文,不太像野戰部隊的,倒像是文工團的。警衛連帥哥不少,不過大多都比較粗獷,像他這樣文雅的不多。他笑微微地說:「老茄子了,跟你們小白菜梆子不能比。」我說:「老啥啊,29就少校了,你真牛逼。」

我話一出口覺得不合適,我也是太放鬆了,這畢竟是個領導,可焦陽不介意,他一邊催我吃菜一邊跟我嘮嗑,不愧是常年搞政工的,三兩句話就把我的底細摸了個底掉。哪兒人,哪年兵,當兵前是幹什麼的,家裡幾口人,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這也是他們搞政工的工作之一,就是跟戰士談心,所以他問什麼答什麼。

後來話題說回那天巷裡的事,他舉起杯子:「來,敬我救命恩人。」我說:「副教,你再這麼說,我可真坐不住了。」焦陽感慨:「小高,咱倆挺有緣。」

他告訴我,那天他見我穿軍裝,就猜到我是警備區的兵,因為附近沒有別的軍事單位。本想問問我,我又轉頭就走了。這次來報到他留意了一下,果然在我們連裡發現了我。我說他怎麼那麼快就叫住我了。

他誇我那手空手入白刃使得不錯,有兩下子,我說那是我們排長教的,我那兩下子,跟我們排長比差遠了。他說:「是嗎,你們排長很厲害?」

我自豪地說:「那還用說!」說到排長,我的話匣子就收不住了,我向這位少校講述楊東輝出色的軍事素質,這不是我吹,他的各項紀錄擺在那兒,是板上釘釘的,有他在警備區一天,別說警衛連,整個警備區的兵都只能爭第二。

離他回來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不僅是想到他,只是在嘴上提到「排長」兩個字,我的心都一陣激動。

我口沫橫飛地滔滔不絕,焦陽也沒打斷我,聽我講了半天,他一直盯著我看。等我講完,他笑了笑:「你說的排長,就是為你打架那個吧?」

我靠,這事兒他也知道了。他這摸底工作也摸得太細了吧!我說:「副教,你剛來沒幾天,連裡事兒知道得還挺多。」他哈哈大笑:「這事兒還用得著我打聽啊?你砸了司令的車,現在誰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當了這麼多年政工幹部,還是頭一回碰上砸將軍車的士兵,還說我牛逼,我看你比我牛多了!」

我有點窘:「你又開涮我了。」

他笑笑,說:「你們排長這麼護著你,一定很喜歡你這小戰士吧。」

我喝了口飲料,多希望這杯裡的是酒。提起排長,心裡的相思就往上翻湧,壓都壓不住。喜歡,他喜歡我嗎?作為他的兵,他是喜歡我的吧。多希望此刻坐在我對面的是排長,我向他傾訴我的思念,感受他的體溫,他的身軀,而不是這樣隔著遙遠的公里數想他……

焦陽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嘿,發什麼呆,想啥呢?」

我回過神來,焦陽呵呵一笑:「想你排長了?」

我有點警惕,在這個還不熟悉的人面前,我不能失態,我打了個哈哈:「排長不光待我好,待我們每個人都好,我們連裡都喜歡他。」

焦陽聽了笑笑,說:「楊東輝是吧。」

「你認識我排長?」這我真沒想到。

他說:「不認識,軍報上看過他的報道。原來省軍區獨立營的兵王嘛。不過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見見本人。」

「他就要回來了,你們肯定能見著。」一想到排長要回來了,我就激動。

年底地方上組織來慰問,我們警衛連和所在街道是軍民共建單位,每到節假日就有雙擁慰問,今年街道組織了軍民聯歡會,就在我們連的俱樂部舉行,要軍地雙方各出一個男女主持,少校親自擔綱了我們軍方代表。這場聯歡我們真是大開眼界,算是見識了這位副教導員的能耐了,那流利的主持,瀟灑的颱風,絕逼趕上電視台專業的了,吹拉彈唱樣樣都來,把我們都看傻眼了。地方上那位美女主持水汪汪的大眼睛,從頭到尾就沒從少校身上移開過。

輪到焦陽表演節目時,他向街道的樂團借了一台手風琴,背上背帶,從容地拉了一支曲子,站著自彈自唱了一曲《白樺林》。

他表演的時候,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沉浸在了他的琴聲和歌聲裡。

少校低沉宛轉的嗓音和老蘇聯風情的手風琴聲,把我帶進了這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正在現場幫忙弄音響的我,甚至停下手,忘記了手裡的活。

每個人都聽入神了,包括我……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有一天戰火燒到了家鄉

小伙子拿起槍奔赴邊疆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心

等著我回來在那片白樺林

噩耗聲傳來在那個午後

心上人戰死在遠方沙場

她默默來到那片白樺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裡

她說他只是迷失在遠方

他一定會來這片白樺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樺林

長長的路呀就要到盡頭

那姑娘已經是白髮蒼蒼

她時常聽他在枕邊呼喚

來吧親愛的來這片白樺林

在死的時候她喃喃地說

我來了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

聽著聽著,我的眼角竟然濕潤了。聽著那句「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想起了我和排長,有多少愛情無法祭奠,是不是只有樹上刻的兩個名字,才能證明它們曾經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也永遠地分離,我不需要愛情的墓碑,只想做一棵無聲的白樺樹,永遠守著這裡,他曾來過的痕跡……

焦陽的臉上帶著淡淡的憂傷,和平時陽光風趣的樣子判若兩人。這位英俊的少校身穿筆挺的軍裝,優雅地拉著手風琴的這一幕,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裡。

後來有時想起他,就會想起這個情景,他俊朗的面容和低沉的歌聲,在後來的軍旅生涯中,我不曾再聽過比這一首更動聽的《白樺林》……

聯歡會後,副教導員大出風頭,簡直像個明星,來文藝表演的女孩好幾個暗地裡來打聽他個人情況,還有來和他交換電話的,把連裡的光棍們看得眼熱,真是旱得旱死澇得澇死。焦陽人帥又這麼多才多藝,也難怪受歡迎,聽說聯歡會結束後,那個美女主持人還通過街道幹部悄悄打聽副教的婚姻家庭狀況,也不知道副教是怎麼應付的,不過他這年紀,憑他的個人條件,不結婚也肯定早有女朋友了。

收拾完桌椅物品音響,我正在打掃地面,副教導員對我一招手:「小高!過來!」他把我喊進了裡面的單間,我進去一看,喝,好多零食,還有一大塊蛋糕,是剛才一幫戰友搶著吃,我忙著幹活沒吃到的。

「一直忙活沒顧上吃吧?都是你的。」副教導員把那蛋糕放我面前,「還有這,我給你留了一塊。」

「謝謝啊!」我挺感動,沒想到他會留意到我沒吃上,「副教真照顧我。」

「你是我通訊員嘛,我不疼你疼誰?」焦陽似笑非笑地說。

我一愣,這字眼兒用得我有點彆扭,我可不是小陸那種白嫩嫩的小個子,我一東北爺們,焦陽雖然也個高,比我還矮點兒,這說得我不知道接啥了。我說:「副教,今晚上你真出風頭,那歌唱得真好,你咋這多才多藝呢?」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來看我吃,笑笑說:「好聽嗎?」

我點頭,朝他一豎大拇指:「沒說的。」

他看著我,突然說:「我教你,要不要?」

我差點一口嗆著:「我?我哪是那塊料,打小就跟文藝不沾邊!」

「你剛才打軍體拳,挺帥!」他誇我。

晚上他非命令我出個節目,說聽連裡戰友說了我唱歌特棒,我拗不過他的命令,沒唱歌,就打了套軍體拳應付。排長不在,我唱給誰聽?

「再帥也沒姑娘打聽我啊,盡打聽你了。」我跟焦陽開玩笑,他哈哈一樂,笑微微地看著我。他眼睛是那種丹鳳眼,笑起來有點往上挑,挺好看。按我們老家的說法,這種眼睛的男人桃花多。看來我老家的話還挺準。

「不過再打聽也沒用,可惜了了。」我壞笑。

「怎麼沒用?」他看著我。

我嘿嘿一笑:「副教,不怪我啊,每次你女朋友打電話到連隊找你,連長都叫我傳達了,所以不是我故意要打聽啊。」

他女朋友盯得挺緊,人沒來幾天,電話打了好幾個了,我都接到幾次。

「呵呵。」焦陽沒再說什麼,看了看我,笑笑:「你小子。」

我跟焦陽就這麼熟悉起來,他說人前叫他副教,只有我倆的時候喊他名字就行了。焦陽這名字我挺喜歡,跟他的人一樣,陽光,可親。他領導連裡的團支部工作,我又是團員,他出宣傳欄什麼的都叫上我,他親自帶著我們幾個兵一起出黑板報,那手字寫得是真漂亮,我們都看得嘖嘖讚歎,文化人啊。我說副教,還有啥是你不會的?他拍拍我的軍帽:「空手奪刀,我就沒你奪得好!」這典故只有我倆懂,旁人也不明白。

白洋私底下還跟我說,我跟副教導員走太近,都好一陣沒搭理他了,我說盡瞎叨叨,什麼近不近的,他命令我幹什麼,我能不幹嗎?

我說的是實話,自從連長給了我臨時通訊員的任務,焦陽就沒讓我閒過,一直讓我繞著他轉。但他給的事又不是重活,累活,也就是陪他甩甩撲克,下下棋,嘮嘮嗑。我想他一個人來連裡,沒啥熟人和朋友,肯定也孤單,反正年底訓練也不緊,也沒什麼別的事,所以他叫我陪著我也都服從了。

有天晚上,我給他鋪好床,擠上牙膏,正準備走,焦陽喊住我:「小高,別兩頭跑了,你去把鋪搬過來,以後就跟我住一屋。」

我一愣。

 

36

 

通訊員是跟主官住一屋,方便內勤保障,小陸也住在連長的宿舍。但是我畢竟不是通訊員,我是班裡的兵,這個通訊員不過是臨時的,還是個兼差。我有點為難。

「不了副教,沒幾步路,跑跑沒事,你還是一個人住得舒服點,我就不跟你湊熱鬧了。」我說。

「幹啥,不願意跟我住啊?我又沒腳臭,也不打呼,還不磨牙,怎麼,還怕我吃了你?」焦陽對我說。

我猶豫了一下,老實說我不想搬過來,儘管住單間是比集體宿舍爽,可是跟這麼個帥哥單獨住,我不想多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雖然我對這位少校沒有絲毫的想法,可是有時候生理反應控制不了,我們又是在這麼個憋挺的環境,憋狠了,稍微有點刺激都有反應,那就出洋相了。

可他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明著拒絕,就含糊地說:「那回頭我請示下連長,副教你先休息吧。」

我回了宿舍,當然我也沒再向連長請示,我想少校也就是隨口一說,過去就得了。沒想到第二天連長就吩咐我讓我搬過去,在副教導員掛職期間都先暫時住他屋。

連長的命令,我只能服從,把鋪蓋搬到焦陽的房裡,他正在窗前的書桌上寫東西,見我來了,回頭把胳膊肘搭在椅背上,對我笑:「小子,你挺難請啊?還得勞連長的大駕才能把你給請來。你看,你面子多大。」

我呵呵笑了笑:「哪是我面子大,還是副教面子大。」

他聽出了我的不情願,站了起來,走過來搭住我肩膀:「這傻兵,哪有請你住單間還不樂意的,我這有暖氣又有爐子,要是別人還巴不得呢。幹嗎,你怕我啊?」

「我怕你幹啥?」跟他比較熟悉了,我講話也沒那麼多顧忌,「副教,說句不怕冒犯的話,咱倆要比比體能,你不一定是我的個兒。」

他微笑看著我:「行,我甘拜下風。」

這單間其實是個雙人宿舍,兩張板床,中間隔個窗戶,窗戶下面是張書桌。本來焦陽睡一張,另一張空著,我來了以後就是搬到這空床上。頭幾天晚上沒事,睡前焦陽隔著桌子跟我嘮嗑,我們嘮連裡的事,部隊的事,嘮他的通信營,嘮嘮戰友們的趣事,倒也有點意思。在班裡宿舍吹了熄燈號之後就不能說話了,這種久違的關燈夜談讓我想起高中時跟舍友們的臥談會。另一個好處是我不用夜裡爬起來站崗了,我來保障焦陽的勤務,焦陽跟連裡打了招呼,把我的夜哨也暫時給免了,這事兒我是真感謝他,天寒地凍裡站夜崗的滋味,用現在的詞說,那叫一個酸爽,半夜睡在暖烘烘的被窩裡,懷裡突然塞進一桿冰冷的槍,那感覺,誰試誰知道。能整晚睡個囫圇覺,不用被拍著腦袋叫醒上哨,跟被窩來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太他媽爽了。

可是這屋暖氣太足,太熱,睡覺就只能穿個背心鑽被窩。這晚上熄燈前,焦陽對我說:「這屋燥得慌,哎,我光膀子你不介意吧?」

說著他就把襯衫脫了。

他一脫,我就覺著眼前一片白光。在部隊見多了皮糙肉厚黝黑健壯的膚色,乍見到副教導員的這身白肉,我就愣那了。他皮膚太白了。沒什麼肌肉,但也並不鬆弛,雖然不是很有稜角的身材,不過對他這個三十歲的幹部來說,保持得和年輕小伙子差不多,沒有發福和走樣,已經不錯了。他的皮膚白皙光滑,在燈光下甚至泛出一種瑩亮的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的皮膚可以這麼白這麼細,不由地看怔住了。

焦陽見我盯著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對我笑笑:「幹嗎,身材很不能見人?」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移開視線,開了個玩笑:「副教,你這一身是咋長的,白花花的,姑娘脫了也沒你白啊。」

「你見過幾個脫了的姑娘啊?就知道了?」焦陽也就著我的話打趣。

他就穿著條短褲在床沿坐下來跟我聊天。我們聊了一會兒,可是對著他半裸的身體,又是在這個私密的空間裡,我漸漸感到很不自在。焦陽很散漫地坐著,全身就穿著一條軍用褲衩,褲管空隙很大,他坐的姿勢又很隨意,兩條大白腿敞開,褲管深處的陰影幾乎就直對著我。

我承認,這麼一副血肉鮮活的軀體對我是有影響的,我是個同志,生理決定了我對同性的肉體有一種很難抗拒的反應,就像普通男人對著一個美女裸露的肉體,即使是陌生人也會產生反應一樣。

我有點尷尬,敷衍了他幾句,幸好熄燈了,我趕緊上床,避免這令我不自在的場面。

可是,這一晚焦陽偏偏跟我聊起了帶葷的話題。

不知道是這空氣太悶熱,還是都憋得難受過過嘴癮,焦陽跟我嘮著嘮著,嘮到了那方面。他問我有對象沒有,我說沒有,他不信,說這麼帥一小伙,會沒對象兒?我告訴他真沒有,他問我談過沒有,我說,談過。

我有過女朋友,初中。也是初中那幾回交女朋友的經歷,讓我知道了我對女人沒興趣。到了高中,努力試過還是不行之後,我放棄了,確認了我真的就是這號人,我不再折騰自己,折騰她們了。

焦陽突然單刀直入地問我:「幹過那事兒沒有?」

我的臉一下發漲,操,跟我們班那幾個弟兄私底下是嘮過黃磕,跟幹部嘮這,還是個政工幹部,我操。焦陽聽我不吭聲,以為我是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臉皮還挺嫩,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男人嘛,誰不想。你不想?別裝啊,我就不信你們這些小子沒互相扒過牛子。」

戰友之間掏褲襠扒牛子的事兒是沒少干,都是鬧著玩兒不代表什麼意思。我也參加過這種「集體遊戲」,當然都是點到為止,真要當場升旗了我不是自找洋相啊?所以聽焦陽這麼說,我還真反駁不了。

也許是黑漆漆的夜色掩蓋了尷尬,讓男人之間的話題百無禁忌起來,焦陽津津有味地跟我「分享」起他們軍營裡戰友鬧騰扒褲子的事兒,甚至連細節都描述給我聽。他的嗓音有一種迷人的蠱惑作用,加上他這個文化人詞彙的豐富和語言的細膩,那個畫面經過他的描述並不下流,卻活靈活現地彷彿就在眼前,一股熱氣直奔我的下身,我腦子發熱,面皮發漲,呼吸漸漸沉重,只能壓抑著這股野火,可是這副血氣方剛的身體輕易地被撩撥起來,這把野火炙烤著我,讓我那不聽指揮的小兄弟,在被子下頭直直地敬禮……

終於,焦陽睡過去了,我熬著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他的呼吸變得綿長、規律。

在焦陽睡死過去之後,我再也受不了,掀開了被子。

我從枕頭下摸出那張照片,打開手電,用最微弱的光照著楊東輝的面容。

我看著照片上的他,飢渴、粗魯、快速地套著我的槍桿,擦著我的槍,我看著楊東輝英挺的劍眉、俊美的眼睛,他鋼鐵般的身軀,他緊緊紮束的腰,火力在崩發的邊緣,那槍膛熱得發燙、熱得發硬,在我手中勃勃地跳動,終於子彈出膛,狂亂地掃射,掃射出我瘋狂的衝動,我瘋狂的慾望,我瘋狂的思念!……

第二天,我做賊心虛地觀察,沒發現焦陽有什麼異樣,看來他真的睡沉了,對我昨晚荒唐的舉動一無所知。

就算他知道,知道就知道吧,飛機誰沒打過?他當不知道,我也就當不知道。

過了幾天,連長給我帶來一個讓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排長回來的日子定了,就在大年二十九。

排長要回來了!他就要回來了!!

焦陽說,我那兩天走路直蹦高,見人只會傻樂,就連站崗的時候,他怎麼看我怎麼都好像我還帶著笑。

盡他媽扯,站崗的時候我能笑嗎?我那不找抽呢嗎?可是我心裡在笑,笑出了一朵花,盛開在天上,成了一大朵蘑菇雲,都炸開了,飄飄搖搖下的都是喜悅,整個世界都被歡喜籠罩了,我的整個世界!

我沒有一天不在想排長,每時每刻,每分每秒……

 

37

 

下午焦陽找人來叫我,說有點事要辦,要我跟他去個地方。他把我帶到家屬院上了一棟單元樓,掏出鑰匙打開了個房門。

「進來吧!」

焦陽回頭,笑著對我說。

這是個兩室一廳套間,營職幹部住房,看起來還很新,沒怎麼住過。焦陽告訴我這是他軍校同學在警備區分的房子,人正在山裡部隊跟訓,托他有空過來照看照看房子。

「副教導員,你是帶我來打掃衛生?」我估摸著他是叫我來幹活。

焦陽瞪起眼睛:「說了多少次,就咱倆的時候就喊我焦陽,整天教導員教導員的,都聽出繭子了。什麼打掃衛生,你以為我真把你當保姆使喚啊?不識好人心哪。」

他打開浴室門,原來他跟他戰友打了招呼借房子來洗澡,特意把我也帶來享受享受。

冬天裡在軍區能痛快洗個暖水澡是奢侈,澡堂一星期才開一天,所有人都打仗似地往裡頭擠,跟下餃子似的,水還時冷時熱,頭上還滿頭泡沫呢突然沒水了,只能乾瞪眼直罵娘。雖說能看到很多帥哥的裸體養養眼,可是光看也不能把身上洗痛快了。能有這麼個地兒洗個過癮,真太夠意思了。

「謝了啊焦陽,真夠意思!」他叫我隨便點,我也隨便點了。

「怎麼樣,當我的通訊員沒當錯吧?」焦陽笑著看著我,一雙桃花般的眼睛向上彎起,我當時不由地想,他要是女的,一定很迷人,風情萬種。

他讓我回去拿了我倆的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過來,等我回來了,焦陽忽然問:「一起洗?」

我一頓,他表情沒什麼,很坦然,我笑笑:「免了,我個頭大,別擠著你。」焦陽也沒堅持:「那你先洗,給我暖暖屋子。」

我擰開籠頭放水,淋浴間裡很快蒸上了暖氣。

脫了衣服,我瞅了眼鏡子,鏡子裡是一個年輕、強壯、結實的軍人小伙,當兵以來大量的訓練在我的身體上磨出了稜角,練出的肌肉覆在胸膛、腹部,緊繃的條塊分明,顯示著我入伍以來的成果。我審視著鏡中的自己,這是一個十八歲,精力、血氣和慾望都無比旺盛的青年,筋骨和脈絡下鼓動的都是對性的渴望。那個熟透了的部位總是硬得我難受,提醒著我的每一次想念都更煎熬。

熱氣把鏡子糊上了,我情不自禁地在鏡子上一筆一劃寫下了「楊東輝」三個字。

他是瘦了,還是黑了?這麼長時間了,我怕忍不了一時偷跑去看他,再犯紀律,會在這節骨眼上害他再回不來,所以熬著忍著。我一直想請假,去求過連長指導員,他們知道我請假是為了去看排長,根本不同意,怕我這個衝動的性格再弄出什麼亂子,我再三向他們保證去看看排長哪怕就一眼,哪怕當天就返回也不行,最後連長警告我,上次砸車的事是我運氣好碰到了欒司令員,如果再一意孤行不聽指揮不服從紀律,像上次那樣弄個假外出證跑出去,我害的就不是我自己,而是楊東輝,他讓我自己掂量清楚!

這不用他說,我很清楚,我絕對不會再做任何魯莽的事,讓一點風吹草動影響這個好不容易才換來的機會。可是不能去親眼看看他的情況,我的心始終沒著沒落,只能通過白洋找關係托人給送去了一堆東西。我幾次給倉庫打電話,可是排長看守的地方離電話在的值班室有幾里地,根本接不了,只能通過值班的人傳話,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到。世界像要把他跟我隔離,可是這一切都要結束了,為了他回來的那一天,現在所有的忍耐和煎熬都不算啥,我有太多話要跟他說……

洗了一半,門忽然被敲了幾下,焦陽在門外喊:「小高!我進來拿個東西。」

我還沒來及回答,焦陽已經推門進來了。

這下搞得我措手不及,只能尷尬地轉了個身面對牆。

雖然在公共澡堂裡裸裎相見是很正常,但是在這個只有我們兩個的浴間,乍然把身體暴露在對方面前,還是讓我非常不自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感到背後火辣辣的,像被目光在審視。

「水怎麼樣?冷不冷?」焦陽不知道進來拿什麼,在鏡子前的檯面上搗鼓著。

「不冷,挺好。」我故作自然地沖洗著,等著他快點出去。

「要不要我給你搓搓背?」

我尷尬:「不用了,謝謝啊。」

「謝什麼,都是男人怕什麼,來我給你搓搓,一會兒你也給我服務服務。」

焦陽說著就不由分說地打開玻璃門進了淋浴,站住了我背後,還沒來及容我拒絕,一塊濕毛巾就按在了我背上。

他是我的上級,他這麼做我也不能強行把他趕出去,不得不手撐著牆,焦陽沒說話,他的手攥著毛巾在我背後搓了起來,我低頭看到他的腿,他就穿著一條褲衩,光著兩條腿。

我們都沒做聲,他呼出的熱氣噴在我背上,貼得很近,沉默加劇了空氣中的一股異樣。

他手上的毛巾上下緩緩擦著我的肩膀、脊樑、腰,力道不大,動作緩慢,在我的背上慢慢遊走摩挲。

漸漸地,他擦得越來越慢,手指像停留在我的皮膚上,來回撫摸。

我聽到他漸漸粗重的呼吸,一道驚遽在我心中升起……

他的手突然探到前面,而我一下子閃開……

那天,我匆匆找了個借口走了。

後來焦陽也回到了連隊。他神態如常,對待我的態度和之前一樣自然,沒有什麼異樣,讓我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心底還是起了一抹疑慮。

難道……他也是?可是他不是有女朋友嗎?

我把和這位少校認識以來的情況回想了一遍。老實說,我不是沒懷疑過,因為這位副教導員對我的好已經超出了一個幹部對一個戰士。我也犯過疑,最後還是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天底下哪來那麼多同志?我來到軍營這麼久,還沒碰上過一個同類。我們這種人最忌諱的就是自作多情,直男可以拿我們當兄弟、朋友,就像白洋對我,他就愛往我身上撲,猴在我身上半天不下來,還總愛在我臉上啃,可那不代表什麼。要是以為那是他愛上我了,那他媽就是扯淡。

可是浴室裡焦陽的反應,當我猛然回頭跟他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眼睛裡一剎那來不及掩飾的東西讓我心驚。

慌亂,迷戀,暗示,閃躲,試探……那一切都太熟悉。

我想起他給我留的蛋糕,他總要我陪著他幹這幹那,總喜歡搭著我的肩膀,要我搬來跟他住,他在夜裡向我說起扒戰友褲襠的話題……

從那次開始,我有意避開了焦陽。

焦陽似乎也察覺到了,並沒說什麼,以前咋樣還是咋樣。好像浴室的那一幕只是我的錯覺。

他仍然經常接到女朋友的電話,有一次還跟我聊起他高中時候早戀的故事,說這些的時候他很自然,我想也許是我想岔了。那天大概是他無意的反應?或者是我的生理反應讓我迷惑了判斷力?

我想,他是個少校,他應該不會是。如果他是,還會這麼大膽?就不怕被我發現?還是說他發現了我,不可能,連裡那麼多人,我從來沒有被人察覺過。除非,他真的也是我這樣人。

自從當兵,還是第一次發現一個可能的同類,這讓我的感覺,說不上來。

既好奇、猜疑,也下意識地想要迴避。畢竟在部隊這個環境裡,這一面是必須隱藏起來的,不能被輕易探察的。我回想他對我的種種,最後索性丟開不尋思了。不管他是不是,我不希望跟他之間有任何枝節發生。

那陣子我對焦陽客氣了很多,他跟我開玩笑或者有肢體碰觸,我都注意分寸。晚上一熄燈我就睡,他留我在宿舍吃他的小灶,我也謝絕了,仍然跟大部隊去食堂。

焦陽沒在意,對我一如往常,我漸漸也放下了那些尋思,大概真的是我敏感了。

這一天,幹部處來人了,連長、指導員和焦陽都去陪酒,晚上飯局散了連長叫我送焦陽回去,焦陽一張白臉喝得白裡透紅的,但是人還清醒,呵呵笑著搭著我肩膀:「這點酒量你副教還有,走!咱倆一起回去!」

到了宿舍,我剛給焦陽倒了杯水,樓下有人大聲叫我。到走廊一探頭,是白洋。

「老高!快下來!有好事兒!」白洋一臉賊笑兮兮的興奮表情,大聲衝我喊。

「啥好事兒?忙著呢!」這小子老是整一出又一出的,沒時間陪他鬧騰。

「不下來你別後悔啊?」白洋嗓子扯老高。

我進了屋,看焦陽的樣子沒什麼影響,他自己坐在床沿喝水。

「副教導員,你酒量不錯啊?可以!」我恭維他一句。

焦陽看著我:「還行,沒你能喝,聽說你可是連裡數得上的。」

「就那麼回事吧。副教,你要沒什麼事兒就早點休息吧,我下樓一趟,一會回來。」

我看他也不需要我照顧,惦記著白洋說的事,打算要走。

焦陽說:「哎,別走,」他一下站起來,站得太猛酒上頭了往前栽,我趕緊過去扶了一把,焦陽拉著我笑嘻嘻地掏出副撲克,要跟我甩撲克比大小,我靠,我哭笑不得,敷衍他「行行,副教導員,你大,你贏了,我認輸。」焦陽還扯著我不鬆手:「認輸了就得來點綵頭。」我說啥綵頭,他哈哈笑:「傻小子這都沒玩過,扒衣服啊!」

他說著就把我撞倒在鋪上,玩笑地來扒扯我,論力氣,要真弄他弄不過我,可跟他一個喝醉酒的人,還是個幹部,我一戰士能真跟他動手?我要掀翻他又怕真用了力氣他跟我翻臉,我可得罪不起幹部,只能讓他醉酒鬧個高興。焦陽扒扯開我軍裝還不夠,不由分說地把背心也往上擼,他壓在我肚子上:「這下是我贏了。」我無奈:「行了吧副教導員,別鬧了。」我要起來,他還按著我,鬧騰中身體的部位有了摩擦,我一下有點反應,沒辦法,這控制不了,焦陽散發著熱力的身體讓我一陣陣有點暈。偏偏這時他壓我胸膛上來壓制我,就他這身板,還跟我角力,我勝負欲也上來了,一個翻身把他用力壓在了身下,趴在了他身上,牢牢地壓住還不斷踢腿的焦陽,笑著問:「還鬧不鬧了?」

焦陽抱住我的腰,不讓我下去,他真的喝多了,和我嬉笑起來。

我們鬧了一會兒,我才察覺外頭有人,抬頭掃了門口一眼。

這一眼,我就驚呆了。

 

38

 

那張夢裡無數次出現、讓我朝思暮想的面孔,現在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

全身的血都湧上我的腦門,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們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我像從夢中驚醒,幾乎是從焦陽身上彈了起來,一下跳下了床。

焦陽在身後喊著「怎麼了?」我根本沒管焦陽在說什麼,衝出去大喊:「排長!排長!!——」

排長,我的排長!楊東輝!他回來了!!

腳像踩在棉花上,我三步並作兩步跳下樓梯,飛奔著追他,楊東輝像沒聽見我的叫喊,大步流星地下了樓,心快要跳出喉嚨,我急得大叫「排長你等等!」可是他的腳步根本不停,連頭都不回,為什麼,排長,你回頭看看我!

直到追進了他的宿舍,喘著粗氣抓著門框,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裡站著熟悉的他,我還恍惚地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心愛的人,整個腦子都裝滿的人,他突然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千言萬語湧到嘴邊,我居然傻站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他黑了,瘦了,但還是那麼英氣逼人,那麼挺拔、軒昂,只是面孔帶著風塵僕僕的疲憊。他的行李放在地上,還沒打開,他剛才是丟下行李就去找我的嗎?

「排長,你……你啥時候到的?」我結巴了,眼睛貪婪地望著他,怎麼也看不夠。

「剛到。」他冷冰冰地回答我,為什麼他的態度這麼冷漠?

「不是說大年二十九嗎?我……我還想那天在門口接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我設想過無數種見面時的情景,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拉開行李包的拉鏈,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聽我這麼說,楊東輝抬頭掃了我一眼:「我回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我知道一定是剛才那一幕讓他誤會了,心裡很懊惱,急忙跟他解釋:「排長,你誤會了,剛才是新來的副教導員,他喝高了,我們那是……」

一屋子人湧進來打斷了我的話,連裡戰友們知道楊東輝回來了,全一窩蜂地跑來,人一下就擠了滿滿一屋子。楊東輝被他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我被擠到一邊,連話都插不上去。

「老高,叫你下來你不下來,怎麼樣,這麼大的好事我沒騙你吧?」白洋捅捅我。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好事,我腸子都悔青了。

「你他媽怎麼不早說?」如果早知道白洋說的是這,我還會在教導員屋裡跟他瞎鬧嗎?!

「你自己不下來還怪上我了?你杵這幹啥,不是天天盼你排長嗎,現在人回來了你怎麼反而傻站著裝電線桿了」白洋把我推上前,戰友們也回頭看我,「這兒就你最該謝排長,你咋躲後頭不開腔了呢還?」我們班長不滿地說我。

我看著楊東輝,他終於正眼看我了,只是他的眼神那麼陌生。

「排長,你……你在那兒怎麼樣?叫人帶去的東西收到沒有?……我給你打過電話,我……」

在戰友們齊刷刷的注視下,我的話僵硬無力。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滿肚子的話,又豈是在人前能說?

「還不快謝謝排長?」班長催促我。

「……謝謝排長,都是我害你為我背了處分,我……」

我笨拙地說著,在這種場合,我說出口的完全不是我想表達的,說得那麼客套、生硬。

「行了,」楊東輝皺著眉打斷我,他一揮手,「這事不用提了。」

「一排長!你回來啦?」連部的小張從外面跑進來,看到楊東輝回來,很激動地向他敬禮,楊東輝也還了禮,小張這才說:「一排長,新來的焦副教導員喝多了,吐了,叫我找通訊員過去,哦,就是高雲偉,他在這嗎?」

他說完在人群中看見了我,過來拉了拉我:「我一聽說排長回來了,就知道你准在這,走吧。」

「你先走吧,我等會再去」我心裡已經夠煩亂了,焦陽還嫌我這不夠亂?

「副教導員還等著呢,走吧,你現在不是住他屋呢嗎?」

小張還要拉我走,楊東輝忽然走了過來。

「小張!」

「到!」

「去告訴一聲,高雲偉今天留我這寫材料,我換個人過去保障。」

「啊?這……」不等小張說話,楊東輝喊了一嗓子:「小趙!」

「到!」二班的一個兵跑來。

「你去照看一下!」

「是!」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熄燈號吹響了,楊東輝讓屋裡的戰友都散了回去睡覺,然後轉向我。

「你鋪呢?」他直直地盯著我。

「……在副教那屋。」我茫然地回答。

楊東輝聽了向樓上就走,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頭腦空白地跟在他後面,他走向焦陽的那個單間宿舍,門沒關,焦陽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著了,我們來到門口他也沒有反應。

接下來楊東輝做的事讓我呆住了,他走進房間,二話不說,將我床上的鋪蓋連著枕頭一卷就夾在胳膊下走了出來,只留下空空的一張床板。

出來後他對發愣的小張說:「人多干擾休息,把屋空給教導員。小趙,去值班室守著,有情況隨時保障!」

「是!」

楊東輝夾著我的鋪蓋掉頭就下樓,從頭到尾沒看過我一眼。

他既沒像他說的要留我寫材料,也沒像我以為的把我的鋪帶進他宿舍,而是進了我們班,把鋪蓋扔在了我原來的鋪上。

他丟下鋪蓋,只對我說了一個字:「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像一塊木頭。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猛地站起來,打開門往外跑。

衝進他房門的時候,楊東輝拎起了暖水瓶,我要去接過來,他手一隔把我擋開,我的背撞在門上,他越過我就出去了。

深夜的水房裡,昏暗,寂靜,沒有別人,楊東輝獨自彎腰在打水。他剛直起腰,我衝了過去,從背後一把緊緊抱住了他。

「排長!……」我緊緊地抱著他,緊緊地抱著!

這真真實實的身軀,堅實的後背,溫熱的體溫,帶著陽光和他獨有的氣息,他終於在我的懷抱裡了,他終於回來了,我腦海裡一陣陣地犯暈!我不敢鬆手,真怕我一放手,他又再次消失不見,我要就這樣抱著他抱一輩子,再也不讓他從我的眼前離去。這一天我等得太煎熬了,排長,你知道嗎?和你分離的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麼數著星星月亮過來的嗎!

楊東輝任我抱著,沒動,也沒說話。太多的話湧到嘴邊,我想問他在那兒過得苦不苦,吃得咋樣睡得咋樣,為什麼瘦了,有沒有想起我;我想告訴他他為了我背上處分去受苦我心裡有多麼難受、時時刻刻像一把刀紮在我的心上……可是現在這樣擁抱著他,我真正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話。

「我想你……」我用力地摟緊他,像著了魔一樣,唸咒般地重複這三個字,「我想你排長,你終於回來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楊東輝忽然扳開我的手,轉身看著我。

「想我?」他漠然地說,「我不在連裡,我看你過得也挺逍遙。」

「排長,你還在生氣?」我急了,「我跟副教導員真的沒幹什麼,就是開玩笑鬧騰,他那是喝多了,再說他是副教導員,他要我怎麼樣我能不聽嗎?」

「那就回去接著鬧。」

他冷冷地說,拎著水瓶要走。

「你到底怎麼了?不就是開玩笑嗎,我跟人鬧一鬧還不行了?」他從見到我開始的冷漠,讓我委屈,我忍不住也帶上了火氣。「我們沒怎麼樣!」

「那是你沒看到你們什麼樣!」

我看著他,他瞪著我,他的臉色那麼難看,他把水瓶重重頓到一邊,抓住我,我身後就是牆,他把我頓到牆上。

「我回來行李一丟啥事不幹,就想看看你,你就給我看這個?想我?你就是這麼想我的??跟人在床上想我!」

我看著他憤怒的眉眼,他全身散發的火氣,我直直地看著他,他見我不吭聲,更火大地呵斥:「講話!」

我忽然說:「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他一愣,我緊緊地盯著他,「你在氣什麼,排長?」

他的反應讓我懷疑,產生一種自己也不敢想的念頭。那不可能,別做夢了,我告訴自己,可是那又是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跟一個戰友鬧過了火?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渴求著那個做夢也不敢想的答案!

「別讓我再看到你跟人胡搞!」他緊皺著眉打斷我,「我看不慣!退了伍你愛幹啥幹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不得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的心一下涼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退伍以後我跟誰胡搞都行,只要別在這兒污了他的眼睛,是這個意思吧,是不是我這種人作為他的兵,不管跟誰做出這種舉動都給他丟了人,所以他這麼氣憤?「這些亂七八糟的」,所以我對他的感情,在他心裡是不是也是「這些亂七八糟的」?

那一剎那湧上來的失望、傷心和苦澀,讓那個年紀極度自尊和敏感的我,用了偏激的態度去頂撞他。

「你啥意思?什麼胡搞,我怎麼胡搞了,你要這麼說我!」

我這人就是這樣,你越懷疑我,我越不想解釋,越反著來,既然你不相信我,說再多也是廢話,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懷疑,還是我最心愛的人!這太讓我接受不了。

「楊東輝,你不信我可以,我就跟他鬧過火了又咋的,連裡鬧起來大伙誰沒過過,你管過他們嗎?」

委屈和氣憤讓我發火。

他一嗓子打斷我:「你跟他們一樣嗎?」

我愣了,而他的下一句話,像一道晴空霹靂擊中了我。

「我不搭理你,你就找搭理你的人了是不?你是不是不搞這就不行?!」

我從腳底板往上冒涼氣,全身到腳都涼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什麼話也沒有了。

這就是他的心裡話,如果是別人抱在一起哪怕再出格也無所謂,因為他們「正常」,而因為我「不正常」,因為他清楚我是這種人,所以我那樣就是為了「胡搞」,就是亂七八糟的,不堪入目的。他認為我是個男人就上,我找一個不成,就換另一個!

原來他就是這麼想我的。楊東輝,你行,你真行!

 

39

 

我一句話沒說,掉頭就走了。

冷風混著冰碴子往脖子裡灌,比不上心裡的冰凍。這種凍麻木了,麻木得居然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無盡的悲哀。

我想仰天長嘯,就像武俠小說裡描寫大俠內心痛苦時常用的這四個字那樣。可是我仰起頭,倒灌進我嘴裡的,只有堵住嗓子眼的刺骨的北風。

那一夜渾渾噩噩,不知道怎麼過去的。

早上操課是楊東輝帶的,他昨晚回來以後連長就讓他迅速歸位,回到日常工作。我們的目光沒有交流,就在一天之前,我還在激動地想像著無數他回來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情景,可一天之後,竟然是這樣的光景。

想起他為我受的處分,受的苦我就像在火上炙烤,拚命克制著想去找他的衝動,可想起昨晚那些話,又硬著心忍耐。幾次到了他的宿舍門口,可自尊心又讓我犯了倔,我不想讓他心裡這麼看輕我。

中午在食堂吃飯,排裡人給他留了座,正在我對面。排長打完了飯端著盤子過來,我沒抬頭也感覺到他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坐了下來。我們面對著面悶頭吃飯,別的戰友都和他熱絡地說著話,只有我不吭聲,連馬剛也察覺到不對勁,用胳膊捅捅我。我迅速劃拉完,低聲說「排長我吃完了,你慢慢吃。」端起盤子先走了。我實在忍受不了和他面對著面卻一言不發的憋悶。感覺到背後馬剛他們愕然的目光,也沒去看楊東輝的臉色,他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

下午連長把我叫到連部,我一進去,焦陽、指導員都在,包括三個排長。他們正在開會,連長說順便叫我過來,問問我。

連長說了我才知道,是關於我是否繼續兼任焦陽通訊員的事。早上洗漱在水房碰到焦陽,昨晚換鋪的事他沒問我,估計小趙已經跟他把情況都說了。他只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排長回來了就不管他了,埋怨我到底是誰的通訊員,但當時我沒有心情應付他。

現在,連長說:「高雲偉,你是訓練骨幹,你們排長年後就要參加比武,連裡的訓練也不能放鬆,接下來訓練任務重,副教導員的內務保障也很重要,叫你來就是問問你,你能不能兼顧,不能兼顧,就讓小趙去,你專心搞訓練,能兼顧,你兩邊的擔子都不能鬆懈。怎麼樣,說說你自己的意見!」

我一聽,就知道連長這是搞平衡來了。當不當這個通訊員,哪是我一個小兵能自己說了算的事,連長直接一個命令就行了。經過昨天晚上,楊東輝一定是向連長要人了,昨晚小趙臨時替換,焦陽如果要小趙連長也就不會來問我了。焦陽的軍銜高,他堅持要我,別說楊東輝無權干涉,連長也得給面子。所以連長乾脆要我表態,明面上是兩邊都顧及了,可實際上他還是站在楊東輝一邊,我一聽就聽出來了。連長一定料定憑我和楊東輝的感情,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排長,這麼一來當著眾人的面焦陽也不好繼續堅持,連長護了犢子,還不得罪人,至於我一個小戰士,焦陽也不會為難我。

我看了楊東輝一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昨晚他說的話又刺上心頭,那時候還是太年輕,太驕傲逆反,一股血氣上湧,我賭氣地說:「報告連長,我能兼顧!」

話說完,連長和指導員都愣了,焦陽也意外地看著我,隨後對著我笑。他似乎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直到我離開連長辦公室,楊東輝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我敬完禮離開時,餘光掃到他坐在桌前盯著桌面的側臉,看到他表情的瞬間,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後悔了,但那股驕傲還是讓我硬著心腸走了出去,逼迫自己不再回頭。強烈的逆反心理主宰了我的行動。

那個年紀的我,是那麼反叛,那麼衝動,那麼幼稚,那麼不成熟……

院牆後面,我找到七班長。他說「你小子找我什麼事,還偷偷摸摸的?」

下哨後我請七班的弟兄帶話,把七班長請到這來,把從儲藏室拿出來的一個大包裹遞給他。他狐疑地打開包裹,裡面有營養品,補品,保暖衣,護膝護具,煙,還有各種凍傷藥膏和活血的藥酒。

他抬起眼睛看看我,我說:「七班長,麻煩你幫我把這些東西給我們排長,就說是你們幾個老鄉給他的。」

七班長是楊東輝的老鄉,上次在楊東輝屋裡跟他那些老鄉喝酒的時候,楊東輝還特地叫我把七班長也叫去了。

「你幹嗎不自己給他?」他問我。

我說:「我們排長你也知道,我自己給他他肯定不會要,這些都是他需要的東西,我托司務長從外面買的,不違反紀律。排長因為我在倉庫凍了一個多月,我看他耳朵上生了凍瘡,人也瘦了,訓練量這麼大,後面還有比武,不加強營養不行,所以就自作主張弄了這些,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排長增強體能,調整狀態。」

我又在那個包裹上放上了一條煙。

「這是給七班長你的,謝你幫忙了。排長不收我們的東西,所以千萬別告訴他。」

七班長一直聽我說完,看看手上的東西,又看看我。

「難得你小子有這份心,不錯,挺懂事。東輝為了你這個兵蛋子吃苦頭不小,你是得感激你排長。」

他把那條煙還給我。

「這個就不用了,東西我給你帶到,保證一份不少。新兵能有幾個津貼,你排長我們幾個老弟兄會照應,以後輪不到你花費。下不為例。去吧。」

七班長言出必踐,也一定會為我保密。我準備的物品和托白洋走關係帶到倉庫的東西不一樣,排長不會發覺的。

那兩天,我每天到焦陽那去保障,他留我多嘮會我就待那兒。和焦陽一起走在路上,有時和楊東輝打個照面,我們也只是公事公辦地敬禮和還禮,就彼此擦肩而過。

但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範圍。他有沒有多吃飯,凍瘡有沒有消了,扛旗那次肩膀上的舊傷有沒有復發,沒有一樣逃開我的眼睛……

這天在食堂,我到窗口給焦陽打飯菜,打好後轉身才看到身後站的是楊東輝,他遲疑了一下,忽然開口問我:「打好了?」

我們好幾天遇上沒說過話了,沒想到他會跟我招呼,我下意識地回答:「是副教導員的。」

楊東輝聽了,不再說話。

我把盤子端到桌上給焦陽,再打了我那份,焦陽把我叫過去跟他坐一桌,邊吃邊把雞腿夾我碗裡,我不要,他非要給我,一會兒又給我夾肉,我說:「副教,別夾了,我夠吃。」他架住我要夾還給他的筷子:「大小伙子,不吃點營養的怎麼行?給你吃你就吃,客氣什麼,來,再吃點。」

他聲音很大,周圍人都看過來,弄得我很尷尬。楊東輝就坐在隔壁,我看到他的目光掃過我們,焦陽又給我夾了一筷子菜,半開玩笑地低聲說:「你就不能也給我來點兒福利?」出於禮尚往來,我只好也夾了個肉丸給他,他看起來很高興,邊吃邊看著我笑。

我吃了幾口抬頭,看到楊東輝起身,去窗口丟下空盤子就走了。

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食堂的門口,我嘴裡的雞腿味同嚼蠟……

 

40

 

以前我們那麼親近,楊東輝回來以後我們卻反而疏遠了,連裡人都看在眼裡。白洋私底下跟我說,現在連裡好多人都在背後罵我勢利眼,見教導員官大就拍他馬屁,排長對我那麼好,為我出頭還吃處分,我見來了更大的官,掉臉就不理人了,太不是玩意兒了。

「老高,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楊排出事那會兒你連司令員車都給砸了!可你現在……你這到底是咋回事啊?你就任他們糟踐你啊?」白洋鬱悶地問我。

「嘴長別人身上,愛咋咋。」

我知道連裡怎麼議論我,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吧。從表面上看,他們也沒說錯。

但有一點,我沒有搬鋪。焦陽叫我再住過去,我說不想跟班裡弟兄行動不一致,他倒也沒有勉強。

下午訓練操課時,楊東輝正帶著我們做科目,焦陽過來喊了一聲「一排長!」楊東輝回頭轉向他,敬禮:「副教導員。」焦陽還了禮,指了指正在槓上做動作的我:「宣傳隊出黑板報缺個人手,借你們小高使使。」

楊東輝聽了,沉默了下。

「副教,這個科目有改良動作,高雲偉正在示範,是不是練完再去。」

焦陽擺出了教導員的口吻:「那邊正等著,結束了就回來,不耽誤訓練。」

「是。」

楊東輝答應得很勉強,但焦陽的官銜大,他是少校,楊東輝不過是個尉官,他只能服從。

他把我叫下槓,我跟焦陽走了。

我拿著粉筆在黑板上不知道畫著什麼,焦陽跟我說話也沒聽見。宣傳隊黑板報根本就不急,何況會寫會畫的多了,根本就不缺我。

「副教,這不是沒我什麼事嗎,這麼急叫我來幹什麼?」我忍著不痛快問。

焦陽笑笑:「誰叫你是我通訊員呢?我就得使喚你,怎麼,幫你偷會懶你還不樂意啊?小傻瓜。」

樂意?不用訓練,出黑板報這種明眼人都知道舒服的活,換個人一定歡天喜地巴不得了吧。我樂意嗎?我一聲不吭地劃著粉筆,在心裡清楚,我不樂意。

我想著楊東輝剛才那聲低沉的「是」,心裡很不是滋味。在部隊,官大一級壓死人,即使他再不情願,再勉強,對焦陽也只能回答這聲「是」。因為焦陽是他的上級。無論他是否憋屈,都只能服從。

粉筆在手上斷了。我知道他的憋屈,所以我難受。

我跟宣傳隊說去上個廁所,就跑了出去。

楊東輝的宿舍裡,我拖著地,地面被拖得亮光光的。兩個水瓶已經打滿,房間也快速收拾了一下。抓緊做完這些,我關上門,跑回宣傳隊。

小陸已經被我收買了,不會出賣我。楊東輝不會知道,從他回來那天開始,他每一天的勤務都是我做的。他的軍裝是我洗的,被子是我曬的,鞋是我刷的。這屋裡的每一道他的氣息,都混入了我的,只是這一次,我不會再留下任何痕跡,讓他再發現我。

我還是他的田螺小兵,我只想做他一個人的田螺小兵。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

星期天站大門崗,夜哨雖然不用站,白天崗還是正常輪班。快下哨的時候楊東輝來查哨了。

我站在崗上,本來目視前方,但是聽到了楊東輝的聲音,心立刻加速了跳動。他只是跟崗亭說了句話,可是只是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跳就亂了節奏。我暗暗轉頭,看見了他。

他站在哨位旁,低頭嚴肅地檢查崗哨記錄。他戴著鋼盔,迷彩作訓服貼合在他挺拔的腰身上,腰間紮著武裝帶,腳上蹬著作戰靴,將他修長英挺的身材襯托得淋漓盡致。他往這裡一站,就是一道奪目的風景,他的存在感太強,強到雖然一群人穿著同樣的軍裝站在這裡,仍然讓人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儘管我們現在是冷戰的情況,但是看到這樣的排長,我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他實在太帥了,在我的軍旅生涯裡,這身戰備迷彩,我再也沒有見過比楊東輝穿得更帥的軍人。

「哨兵同志!本哨執勤情況一切正常!請驗槍!」

我下哨了,履行著交接哨的程序,邊大聲說邊驗槍後解下槍和彈藥袋交接給下一哨的哨兵。楊東輝在一邊監督,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努力保持嚴肅和冷酷,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早已做過無數遍的交接動作居然也僵硬起來。

正在我們列隊,帶班員要帶我們回去的時候,一輛車從軍區裡開出來,經過門崗時停下,放下了車窗。

「高雲偉!」焦陽胳膊搭在車窗上,叫我。

「到!」我到他車前,敬了個禮,焦陽頭一擺:「上車!」

我愣了,「去哪?」

「星期天還能去哪,帶你上街逛逛!」焦陽笑著打量我,「還愣著幹什麼,快點兒!」

我有點懵,其他的幾個戰友還在等我列隊。楊東輝本來面對著崗亭,聽到動靜回過身來,我看了看楊東輝,楊東輝對車裡敬禮,焦陽也還了個禮。

「副教,對不起,沒有批假證明,你不能帶高雲偉外出。」楊東輝說。

「假我已經給他請過了,這是外出證。」焦陽把外出證遞給楊東輝,楊東輝接過來看了看,一言不發,還給焦陽。

「行了,還不上車?」焦陽按了一下喇叭催我。

我看看身上,我還戴著鋼盔,全副武裝,要是穿這一身逛街回頭率一定100%。我說:「我還沒換衣服。」

「便裝給你帶了,就在車裡換吧!」焦陽居然連這都想到了,他又一次催促我,我不能讓一個少校這樣晾在門口,只好解下鋼盔交給帶班員,拉開車門,車後座上果然放著一套便裝。上車後,焦陽瀟灑地把車開出軍區大門,邊打著方向盤邊笑著說:「衣服是我的,別嫌棄啊,試試,合不合身。」

我沒管衣服,回頭看了一眼。

透過後視窗,楊東輝的身影漸去漸遠,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崗,看著我們的車離開……

焦陽帶我逛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商貿中心,從這家商場逛到那家商場,他興致很高,我卻沒有一點心情。

外出的誘惑確實很大,除了去彈藥庫擦槍我已經很久沒有外出逛了。可是此刻卻完全提不起勁頭。腦海裡是後車窗裡楊東輝目送著我們離去的身影,那身影我一想起來就不是滋味。

焦陽說要給他戰友買套衣服當禮物,他戰友身材跟我差不多,讓我給試試。我在商場裡給他像個模特似的擺弄來擺弄去,當我從試衣間裡出來,焦陽看我的眼神帶著一股灼熱。

女營業員對焦陽說:「您朋友可真是個衣架子,人長得帥,穿什麼都帥。」焦陽哈哈一笑,「我們這帥哥可還沒對象呢,怎麼樣,有沒有合適的美女介紹介紹?」

他倆開著玩笑,焦陽看看四周,不時地捅捅我:「又有美女在看你咯。」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穿了一年軍裝,我跟過去已經大不一樣了,即使穿回便裝,氣質,狀態,甚至眼神都不一樣。當過兵的人很難回到一個普通老百姓的狀態,部隊對個人精氣神的改變是徹底的。鏡中的男孩已經是個男人,陽剛,帥氣,硬朗,還有時髦的衣著帶來的酷和潮。我欣賞著自己,並且幻想著楊東輝穿上這些衣服的樣子。他的身材比我更好,他比我更帥,更爺們,想像他穿上這些衣服的樣子,我就忍不住地心潮洶湧。如果今天跟我出來的是他,該有多麼圓滿。

焦陽買了一套牛仔套裝,還有搭裡的一件白色T恤,他說我穿這身特別青春,朝氣,他戰友穿上也一定很帥。

他買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問他:「副教,能不能借點錢。」他在門崗直接拉我上車,我沒帶錢包。焦陽看看我問我:「怎麼了?」我說:「我也想買點東西。」「想買什麼直接說,我送你,客氣什麼?」「那不行,你要這樣,下次我可不能陪你出來逛街了。」

焦陽堅持要給我買,我堅持拒絕,最後他妥協了,給了我兩百塊。那幾年兩百塊還是很值錢的,我很高興,我讓營業員拿了一套很貴的衣服包裝好放在袋子裡。

焦陽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想買衣服說不就得了,還繞這麼大彎子。你教導員送不起你一套衣服啊?」

「不是。」我笑笑。「這是送人的。」

「哦……」焦陽沒再說話。

焦陽帶著我逛了街,吃了飯,還去看了場電影。我心想我靠,倆大男人看電影也太怪了吧,可焦陽不是朋友,是我的上級,雖然我倆現在都是便裝,看起來就和街上普通的年輕人一樣,可是實際上,我沒忘記他是少校,我是戰士,他說什麼,我都要服從。

好在是部武打片,拍得還挺刺激。等看完電影出來已經很晚了,早就過了點,但是這和上次和白洋出去不同,這回有個少校在,我當然什麼也不用擔心,出了事也輪不著我擔著。

開車回到軍區,一路暢通無阻,回到連隊,連半個來查問我晚歸的人都沒有。

這就是幹部的好處,怪不得在部隊人人都想提干,人人都想晉銜。也怪不得有那麼多的兵想要找關係,靠後台。有人沒人,就是不一樣。這就是部隊。當然,地方上也一樣。

下車前,焦陽叫住了我,他把那套牛仔遞給我。

「拿去吧。是送你的。」

「不是給你戰友的嗎?」我裝傻。

「騙你的。是買給你的禮物。拿著吧。」焦陽看著我,車裡很暗,他的眼睛卻閃動著亮光。

「謝謝,副教導員,我真的不能要。」在商場我已經有預感了。我推開車門要下車。

焦陽忽然按住我的一隻手。

「雲偉……」

我回頭,眼神和他撞在一起。

那一秒之間,混亂和清醒瞬間交替,什麼都明白了。

我一下抽回了手,下了車。

「再見!副教。」我站在車外對他敬了一個規規矩矩的軍禮,轉身大步跑回了宿舍。

我不想去想剛才車裡那一幕,我希望他也當作沒發生過。

已經熄燈了,摸黑進了班,剛把我買的那套衣服放下,上鋪的馬剛就翻身探頭壓著嗓子問我:「總算回來了!玩兒瘋了你現在才回?」

「咋了,沒啥情況吧?」我看看外頭,不會連長等會兒來揪我吧。

「排長來查鋪好幾回,問你回來沒有,看你熄燈了還沒影,鐵著面就走了。你小子明天慘了!」馬剛翻了個身睡了。

我坐在鋪上,慢慢摸著手裡的衣服……

第二天,趁焦陽不在宿舍,我把三百塊錢壓在他書桌上的本子下。

兩百塊是還昨天借的,那一百是他請我吃飯和看電影的花費。他帶我去的自助餐,不便宜,電影票也是他買的。我不想欠他的。

對焦陽,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尋思別的人,別的事了。既然是我選擇繼續做他的通訊員,我會做好本職工作,但是以後私下的交集會盡量避免。像他這麼聰明的人,他看到這錢,就明白了。

走出焦陽宿舍時,我一抬頭,迎面碰上了一個人。

我低頭喊了聲排長,擦過他的肩膀,他喊住了我。

我站住了。

「昨天喝酒了?」他沉聲問我。

「沒有,看了一場電影,散場晚了。」我實話告訴他。

他沒說話,我也沒抬頭,然後聽見他說:「這個通訊員你想一直幹下去?

我心裡難受,卻說不出為什麼難受。我想聽他說的不是這個,我想對他說的也不是這個,可是我們卻在說著既不想聽又不想說的話,這到底是為什麼。

樓下的場院上焦陽走來,抬頭看見我和楊東輝站在走廊上,他叫我「小高!下來一下!」

「對不起排長,副教導員在叫我,先走了。」

我越過他下樓時,他說:「回答問題!」

他用了命令的口氣,我也用回答命令的語氣回答:「是的!」

我不再看他的表情,走下樓,焦陽過來和我並肩走在一起,讓我跟他去辦事。

他說的什麼事,我一個字也沒去聽。我機械地和他走在一起,背後似乎還能感覺到陽台上楊東輝的目光……

下午小值日,輪到我們班去炊事班幫廚。

幫廚的活不輕鬆,一直幹到傍晚吹號,藏藍的天空掛起晚霞,連裡其他人都訓練結束了我們還沒忙完。

我拎著一個菜盆去水房,走到水房外,一個人在牆後背靠著牆吸煙,他悶頭抽著,周圍全是煙霧。

他回頭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我沒說話,洗完了菜盆出來往回走,他突然扔下煙頭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一把拉了過去。

「你到底想咋的?」他凶狠地問我。

他明顯沒有休息好的眼睛裡布著血絲,我心裡一抽。

「那天是我話過分了,我跟你賠不是!我道歉!」他用力攥著我。「可是你賭氣也要有個限度!」

這些天我們持續著冷戰,我是氣他那天的話,可是他在荒涼的倉庫度過的那些日夜,那個處分始終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排長,別說了。要說對不起,也應該是我。你的處分……」

我沒說完就被他打斷:「別再叨叨這事沒完!我說最後一遍,處分跟你沒關係,不許再提了!」

他嚴厲地說,我看著地面,我們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那個什麼教導員的通訊員,你別幹了,你開不了口,我去開口。」

他放開我就走,我知道他要去連部,連忙把他攔住,我怕他因為這件事去和焦陽鬧矛盾,焦陽畢竟軍銜比他高,我不能因為這件事讓楊東輝得罪了焦陽,把他自己陷於困境。

「我已經干了,跟連長也下了保證,就不能再反悔,排長你別管了!」

我情急地說,他火了:「你是我的兵!」

「我現在也是他的兵!」我口不擇言,對著他僵硬的臉。

他看我的眼神,驚愕,怔愣,不可置信,我幾乎無法承接他的目光……

 

41較量

 

晚上,連裡辦了一個聯歡會。是指導員的主意,說一是焦陽來了後還沒有為他辦過歡迎會,二是楊東輝順利回來了,馬上要去比武,為他鼓勁打氣。當然這是私下的說法,明面上就是快過年了,連裡一年到頭站崗辛苦,給大家放鬆放鬆。

元旦剛剛聚過餐,這一晚就不喝酒了,晚飯後在活動室吃瓜子水果零食,唱卡拉OK。焦陽見到我一如既往地自然,絲毫沒提昨晚車裡的事。我不知道房間裡的錢他看到沒有,從他的神情舉止上完全看不出來。他上去唱歌,把我也拉了上去,我不想唱,但這種場合我不能駁他面子。他一手攬著我一手舉著話筒,弄得我很彆扭,我邊勉強地唱著邊找著楊東輝的身影,終於我看到了他,他不知什麼時候來的,靠牆站著,臉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昏暗。

唱完以後指導員活躍氣氛:「副教導員多才多藝啊,聽說在通信營掰手腕也很厲害,沒人是你對手,怎麼樣,到了我們警衛連,也露兩手?」

「既然指導員發話了,那就和大夥兒玩玩兒。誰先來?」焦陽轉向我,笑著說:「怎麼樣,我的通訊員,你來?」

我還沒有回答,一個人向焦陽走了過來。

「副教導員,咱倆練練。」楊東輝說。

頓時叫好聲四起,戰友們全都哄了起來!

部隊裡最喜歡看這種個人較量,何況還是兩個幹部。焦陽顯然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恢復如常,他看著楊東輝說:「楊排長,聞名不如見面,對你我可是久仰大名啊,你的名頭我是早有耳聞,省軍區獨立營的時候就聽過你的戰績,軍報上經常看到你的報道,來連裡後也沒少聽你的事跡。兵王來挑戰,這可是我的榮幸啊,待會兒你可要手下留情。」

楊東輝說:「報紙上都是吹的,不值一提,讓副教導員見笑了。教導員就不要謙虛了,你是南政的高材生,應該是我們向你看齊,我們這些大老粗沒什麼文化,也就有點蠻勁,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今天歡迎教導員來蹲點,我帶頭湊個興,請副教多多指導,也讓連裡的弟兄們熱鬧熱鬧。」

兩人聽起來是互相吹捧,可話裡卻有點針尖對麥芒的味道,我聽著不知是什麼滋味。

戰友們根本搞不清狀況,都在熱烈起哄,楊東輝和焦陽坐下來擺開了陣勢,楊東輝捲起軍裝的袖子把手臂往桌上一擱,鼓起的肌肉輪廓鮮明,如同鋼筋鐵骨,焦陽也不敢大意,謹慎地握住了楊東輝的手。

指導員的一聲「開始!」後,助威吶喊聲幾乎掀翻屋頂,兩隻較上勁的手臂激烈地交火,楊東輝始終盯著焦陽的眼睛,焦陽的面皮卻越漲越紅,開始還不相上下,但勝負很快就見了分曉,焦陽白皙的臉漲得發紫,繃得滿頭是汗,連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可是仍然不能撼動楊東輝分毫,楊東輝的手臂像一面不可撼動的銅牆鐵壁,帶著泰山壓頂的攻勢將焦陽的手臂越壓越低,戰友們狂喊「排長!加油!」對著這個師屬通信營的扳手腕冠軍,楊東輝的挑戰代表的是警衛連的面子!

焦陽還試圖垂死掙扎,可是挽回不了頹勢,楊東輝突然地一個發力,焦陽的手臂就像被砍倒的樹轟然倒下,前後不過半分鐘。

全場歡呼,為了排長的勝利,楊東輝說:「教導員承讓了。」

焦陽漲著通紅的臉喘氣,抬頭瞥了我一眼,也許是感覺在我面前栽了面子,他又向楊東輝提議再比一輪,這輪不比別的,就來最基礎的,俯臥撐。

俯臥撐是當兵的糧食,一天不吃都不行,在部隊練體能是俯臥撐,做錯了事是俯臥撐,班長心情不好拿你撒氣是俯臥撐,牛人PK還是俯臥撐!

兩人脫了衣服趴下就開始了,我聽見後面戰友在議論:「這個副教導員這不是找死嗎,跟楊排叫板俯臥撐,你知道排長一口氣可以飆多少?」「多少?」「你去和他對飆一下就知道了,興致上來了簡直就是牲口!」

俯臥撐是基本功,部隊出來的都愛說做俯臥撐不是按個算的,是按小時算的,話不假,但多少都摻了水分,就說新兵連的時候每晚熄燈後都要練到十一二點,班長不喊停就不能停,可那大多也是班長沒看著咱,慢點做,班長看過來了,快用力做幾個別找班長刺激,總之能偷個懶打個滑,可是現在,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楊東輝和焦陽這是真刀真槍地比拚,從肩膀到腳踝成一條直線,此起彼伏,戰友們大聲數著,數字飛快地往上竄。

我是第一次看到楊東輝比拚俯臥撐,他兩條肌肉分明的手臂打樁似地撐在地上,身體直直地繃成一塊鐵板,結實的三角肌隨著他上下的動作鼓凸滾動,汗水布在麥色肌肉上發出的水亮光澤簡直看得我血脈賁張,他每次伏下又撐起時肌肉群的躍動充滿了荷爾蒙的雄性張力,汗水濕透了他胸前一大片的背心,繃出胸膛的堅硬力量,短短的頭髮被汗打濕,汗珠從他剛毅的下巴往下滴落,面前積成了一灘水窪。旁邊的焦陽速度和頻率都不行了,楊東輝卻毫不費力,一副這才哪兒到哪兒的氣勢,簡直是一台機器!

如果是平常情況下,焦陽的數字也絕對是一個紀錄了,可是他碰到的是排長。我看著焦陽越做越慢,全憑著死撐的一口氣才沒有趴倒,如果現在他趴下了,今天焦陽這臉是徹底栽面兒了,在全連人面前都樹不起威信來,部隊就是這樣,想讓底下的兵聽你的,想要有威信,就一個字:服!

戰友們只顧起哄看熱鬧,我卻憂心忡忡,焦陽畢竟是營職幹部,軍銜比連長還高,他在連裡一天楊東輝就還要歸他領導,身為少校本來就有優越感,現在這種優越感卻被一個手下的排長當著眾人弄得這麼狼狽,要是今天真的讓他這麼下不了台,難免心裡不留疙瘩,我不能眼看著楊東輝跟上級結下樑子,在部隊被卡走機會。

眼看著焦陽怎麼也撐不起來下一個,我趁人不注意端起個茶杯擠到前面,假裝沒站穩把水潑在了焦陽的身上。

「對不起副教,燙著沒有?」我趁勢扶起焦陽,其實茶水是溫的。指導員也看出我的用意,幫著打圓場:「好了好了,都是牛人,這麼比下去比到明天早上也比不完!炊事班的地都不用拖了!」指導員開著玩笑,掩飾焦陽敗下陣來的尷尬,明眼人都看出來指導員這一打斷是給焦陽保留面子。

我扶著焦陽站起來,楊東輝也起了身,把軍裝往肩上一撂,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洞察一切,像利劍穿透了我。我知道他看穿了我是故意在幫焦陽解圍,這點伎倆是瞞不過他的眼睛的。

他沒再看我,賽後風度地和焦陽握了個手就走了,離開了活動室,好像連多看我一眼都多餘。

「來來副教,喝口水。」指導員討好地遞上水杯,焦陽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大口水,氣喘吁吁地苦笑:「這個楊排長,名不虛傳,我輸了,服了!

他看起來似乎挺高興,轉向我,面帶微笑看著我,是因為我剛才護著他而沒有幫排長嗎?

我的腦子裡卻都是楊東輝剛才的那一眼。排長,我不是為了焦陽,排長,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啥都不知道。

聯歡會還沒有結束,我走出了屋外。

排長離去前的那一眼反覆在腦海,心如刀割,我管不住腳步,跑向營房。

 

42告白

 

楊東輝的宿舍亮著燈,他果然回來了,我站在門口,剛才的衝動經過這一路的奔跑已經在寒風中冷卻,我在他的門前像一個踟躕不前的呆子,終於還是推開了門,門沒關緊,我走進門裡喊了一聲「報告」。

他沒睡,背靠在床頭上坐著,面無表情,手裡把玩著一個東西。

我在喊報告的時候看清楚了,那是一個打火機。

特別的手槍的形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樣子。

原來他一直帶在身上。我的心一陣抽痛。

見我進屋,他沒反應,我說:「排長,指導員叫我來取備班記錄。」

我找了個借口。他下巴向角落的桌子抬了抬,我過去在一堆材料裡沉默地翻著,房間裡一點聲沒有,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麼,哪怕是發火,動怒,可是背後的他毫無動靜,彷彿等著我拿上東西趕緊滾。

把備班記錄拿在手上,我轉過身,他動都沒動過,還是那麼靠在床頭,手上夾著煙,一屋子都是煙味。他沒看我,抽著煙不知在想什麼,他平時在營區不怎麼抽煙,也沒有煙癮,我很少看到他這麼在屋裡抽。

我忍不住低聲說:「少抽點,你又沒癮,抽這麼多幹啥?」

他沒搭理我,我過去把煙灰缸給他倒了,又說了一遍,他突然翻了臉,極不耐煩地衝我:「我的事要你管逑?!」

私下他從來沒這麼凶過我,這是第一次。我杵在那,那股難受勁比剛到新兵連挨罵還要難受。

我沒吭聲,把備班記錄放到一邊,拿了拖把去拖地上散落的煙灰。

他沒管我,煙灰掉落下來,我拖掉,重複幾次後,他不耐煩地:「你該給誰幹內勤給誰幹去,滾蛋!」

我不管他說什麼繼續拖地,他突然翻身而起,坐在床邊。

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突然他說:「把門關了。」

我把拖把放到一邊,走過去關上了門。等我轉過身,我被一股大力拽了過去,對上他的臉,他的面容近在眼前,我聞到煙草的氣息,那氣息讓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像一匹奔跑的野馬。

「你跟那個鳥教導員到底怎麼回事,」他爆了粗口,「你跟他是不是有事?」

我知道他說的「有事」的意思,他還是不相信我,我氣血上湧。

「不用你管。」我不想解釋,這態度激怒了他。

「不用我管?」他吼道,「那你來這幹什麼,上他屋去!」

「有事又怎樣,沒事又怎樣?」楊東輝,在你心裡到底有沒有相信過我對你的感情?

「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他突然問,直接得像一把尖刀,聲音又粗又冷,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倔強和逆反衝進我的大腦,我的心一陣陣發冷。

「我喜歡別人怎麼了,不行?」我梗著脖子,倔強地挑釁他。

「不行!」他凶狠地丟下這兩個字,嗓門是突然頂上去的,像訓練場上他雷厲風行地發火。

「為什麼不行,你又不喜歡我,我還不能喜歡別人嗎?」

他一下拽過我,把我拽得離他更近。

「你在跟我賭氣,還是實話?」

平時的楊東輝比誰都冷靜,穩重,理智,雖然他大不了我幾歲,可是部隊的歷練讓他比同齡人成熟得多,我從沒見過他說過一句任性的話,做過一件任性的事。這根本不像他平常。

「那你要我怎麼樣,只能圍著你轉?你喜歡我嗎?」

我脫口而出,心被狠狠扯了一把。楊東輝,你是不是太霸道了?你不能回應我的感情,憑什麼還要管我喜歡誰?難道我就該一輩子守著不會愛我的你,我也想嘗嘗被愛的滋味兒!你不愛我,還不許我愛上別人,就因為不想看我壞了警衛連的榮譽嗎?

「你答不上來,」看著他的表情,我苦笑,「那就別再問了。」

「我沒你那些一套一套的,」他緊皺著眉頭,看著我,他眼裡都是血絲。「但是我告訴你,你給我聽好,」他緊緊攥著我,一字一句:「你在我心裡有份量,這份量沒你想得那麼輕!」

份量,我在他心裡有份量。我的心被猛地震動了一下,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我知道,排長。我知道我有這份量,作為你的兵、你的兄弟。我知道你因為不能回應我的感情,始終覺得對我有一種責任,所以不能放著我不管,怕我走歪路,總想把我往正路上拽,你說過,因為你是我哥,因為我是你弟。

以前我和他那麼親近,他回來以後我冷落了他,疏遠他,向著別人,和別人親近,這種落差讓他受不了,換了誰都受不了,所以他有這些反應,可是這一時的失落和強烈反應,不代表他就對我有了那種感情,這我心裡很清楚。經歷過無數次的失望後,我已經不會再輕易抱有幻想了,一個正常的男人要邁出這一步,要跨越的是鴻溝,不是一時的迷惑。他現在的這些反應,都只是一時的。

我看著他的面容,他因為抽煙而憔悴的神態和帶著血絲的眼睛,他英俊的臉上帶著矛盾,混亂,迷茫和掙扎。

看到他這樣,我的心隱隱作痛。

他一直是神采煥發、龍精虎猛的,警衛連最鮮亮的一面旗幟,無論何時都是精神抖擻,生龍活虎,什麼時候有過現在這個樣子,煙不離手頹廢得像個老煙槍,這就是我要的結果嗎?看到他這樣,我他媽真難受,如果沒有我的事,他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他還是警衛連最珵亮的一桿鋼槍。他前途光明,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陰霾。

如果我的喜歡只是為了給他增添煩惱,那麼它就是個需要糾正的錯誤。

「我明白,排長,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我疲倦地說。我不想再逼他了。我沒有這個權利。

「你說過要我斷了念,我聽你的。以後,我的這些事,你也別管了。」

他看著我,眼神十分陌生:「什麼意思?」

「我和你以前說的戰友不一樣,我天生就是這種人,你不可能把我管回你說的正路上。你管不了,我也改變不了。你說我喜歡上別人了,就當是那麼回事吧。但是你放心,就算我喜歡別人,也不會抹黑連裡的名譽,丟你的人。」

現在的我回憶起來,當時為什麼那麼說,已經是一個遙遠的記憶,不可考了。也許是年輕不懂事的魯莽,是叛逆不可控的愚蠢,是心灰意冷的自暴自棄,或者只是為了狠狠給自己一刀,死個痛快。

我轉身離去,快走到門口,聽到他在後面問我。

「什麼時候」

我站住了。

「我去倉庫的時候?」

我沒回頭,破罐子破摔地默認。

可怕的寂靜,聽不到他的聲音,我忍不住轉過身,他忽然從枕頭下扯出一疊信封:「那你為什麼還要寫這些信?!」

信封下雨一樣散落在地,上面的每個字我都知道,都是他在倉庫時我給他寫的,信裡寫盡了我的思念!

我呆住了。他一封都沒回,我以為他沒收到,原來他全都收到了。

「我回來那天,你為什麼騙我?」

他繼續問,聲音並不高,卻比他爆發的聲音更冷酷、更可怕。

看到他的表情,我以為他會過來揍我。

他沒有過來揍我。一個東西飛來,我下意識地接住,看清它的瞬間,我心如刀割!

打火機上面還留著他溫熱的體溫,不知道在手裡攥了多久。

他只對我說了一個字。

「滾。」

 

43

 

站在醫務室裡,我大腦一片空白。

走在營區裡,碰見了和焦陽在一起的指導員,焦陽不舒服,指導員讓我送他去醫務室拿藥。焦陽和軍醫說著話,軍醫開了藥,他們在說什麼,我們怎麼回到的焦陽宿舍,我都沒有印象。

指導員命令我晚上留下照看,他走了以後,我躺在那張睡過的床上,現在這裡鋪著一床鋪蓋,不知道是誰的,我也不管是誰的,行屍走肉一樣地躺在那,盯著屋頂白熾的日光燈管。

焦陽幾次跟我說話我都沒聽見,他用手在我額頭探了探:「不燒啊,怎麼了我的通訊員,到底你生病還是我生病啊,怎麼你比我還蔫?」

我現在什麼話都不想說,他見我不接茬,也沒怪我,我說:「副教,你不是不舒服嗎。趕緊睡吧。」

焦陽笑笑:「是不大舒服,不過我睡著了以後你可不准走啊,要是半夜我難受起來找不著人,你麻煩可就大了。」

「不會的。指導員有命令。」我麻木地說。

焦陽沒再說話,我盯著天花板,腦子裡一會兒是空白,一會兒是剛才的一幕幕,人在這,身體已經是一副空殼。等我回過神,發現焦陽一直坐在床邊,看著我的臉。

焦陽對我笑了笑:「你剛才不在,是不是找你排長去了。」

我沒回答他,焦陽凝視著我:「怎麼了,有心事?」

「副教,你快睡吧。」如果不是指導員的命令,我不會在這裡待著。

「真不知道你是我的通訊員,還是我是你的通訊員。」焦陽說,躺回了他的床上,熄了燈。

我睜著眼睛,直到半夜。

頭像炸開般地疼,不知什麼時候迷糊過去,夢中都是凌亂的片段,是那個打火機碎成一地的碎片……

突然我被動靜驚醒,一個人在摸我的身體,他呼出的熱氣噴在我的身上,我條件反射地要將他一腳踹開,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用沉重急促的氣息喊我的名字:「……雲偉……!」

我的血一下子湧到腦門。

「副教,你!……」

透過窗外的路燈,我看到一張被情慾籠罩的臉,那張臉和白日判若兩人,焦陽見我醒了並不鬆手,仍然緊緊地抱著我,喘著粗氣:「雲偉,我喜歡你,從第一次看見你就喜歡你了。」

我腦袋嗡嗡作響,震驚和惱火讓我狂怒,如果不是他是一個少校,我是一個列兵,顧忌著動手的後果,我早就一拳把他從我身上揍下去,我克制著自己搡開他:「副教,你說什麼胡話!你放開我!」

他沒有放開我,反而抱得更緊。他喘息著說:「對不起,嚇到你了。我知道你是,我也是。」

我一陣僵硬,厲聲喝:「你快放手,再不放我動手了!」

他根本無視我的威脅,而我很快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有恃無恐。

「我知道你喜歡楊東輝,在我戰友那的澡間,鏡子上你寫他的名字,我看到了。你枕頭底下放著他的照片,我也知道。」

我蓄勢的拳頭和身體一下繃緊了,有一種秘密被發現的驚惶感,我真的沒想到,原來焦陽早就發現了。否認是沒用的,以焦陽的能耐,他想抓住這個把柄易如反掌,我怕什麼,我不過是一個兵,鬧大了大不了脫軍裝回老家,可是楊東輝不同,他是排長,幹部,重點培養對象!就算他什麼也沒做,在部隊一旦傳出了這種傳聞,前途就完了,我可以想像他要面對的是什麼,組織談話,沒完沒了的調查,四起的流言蜚語,異樣眼光,就算最後能給他一個公正的調查結果,他在部隊也待不下去了,這會變成他永遠的恥辱。

「你想怎麼樣?」我狠狠地攥著焦陽,一把揪住他,「你他媽要是敢亂說,你的事我也會抖出去,讓你在部隊也完蛋!」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們這樣人不容易,我要是想害你,不是先害我自己嗎?」焦陽苦笑著,他的手撫摸著我:「我要不是太喜歡你了,怎麼會把實話告訴你,傻子……」他的呼吸越來越粗,越來越重,他癡迷地看著我,緊緊抱住我,解我的皮帶:「雲偉,你真帥,喜歡我一點好嗎……」

 

44焦陽

 

我一把攥開了他的手,焦陽沒再勉強,他隔著軍褲撫摸我的那個部位,我承認,那股竄上來的異樣感讓我在一瞬間腦子發熱,呼吸發沉,他的手很有技巧,像帶著魔力點著我身上的火,我的炮管從來沒有被別人的手這樣弄過,這種陌生而強大的刺激讓十八歲的我在那一秒之間昏沉而難以抵抗,血氣方剛的年紀和一直憋挺無處釋放的慾望,在這種刺激下簡直是致命的。焦陽顯然很有經驗,他知道怎麼撩撥我的衝動,我的下體在褲襠裡硬了,他再一次試圖拉開我的拉鏈,並且把頭埋下去,我突然意識到他想做什麼,突然驚醒,操他媽的,我在幹什麼?!我猛然起身,把焦陽一把搡翻在地,他沒有防備地跌倒在地上,我喘著粗氣站起來,胡亂塞著衣服,劈頭就走,走前掃了地上的焦陽一眼,他沒有起來,還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發怒也沒有挽留,看我離去並沒有阻止,他只是看著我,眼神裡有失望,傷心,和無可奈何,我的滿腔憤怒在看到他眼神的時候軟化了下去,這眼神我何嘗不是那麼熟悉!

我轉頭拉開門走了出去,把這場荒唐關在緊閉的門後……

廁所裡,我凶暴地自我懲罰般地拉著炮管,釋放了那硬得難受的玩意兒,看著滿手的液體,腦子裡充滿了懊惱和沮喪。對焦陽我不是沒有察覺,但是真沒想到在營區裡他就敢有這樣的舉動。我對他沒有任何想法,可是剛才也硬了,我惱恨自己沒有克制住來自感官的刺激,如果剛才真的和焦陽發生了什麼,我還有什麼臉去面對楊東輝,我還怎麼光明磊落地對這份愛情問心無愧!

肉慾和情感,誘惑和抵抗,擺在當時那個年輕軍人的面前。直到今天,我都感激當時的自己,沒有褻瀆自己的愛情。

走到楊東輝門外,我摸著牆根坐在了地上。

臨近過年,夜間巡查管理很鬆,不會發現我。即使查了,他們知道我在焦陽宿舍留守,不會查我的空鋪。

一牆之隔就是排長的呼吸,我無聲地靠著牆根,只有坐在這,距離他的呼吸咫尺之隔,我才能感覺自己仍然屬於這裡。

我從懷裡掏出打火機,撫摩著它,背後冰涼的牆體,隔開了我和我的排長。

我在他的門外坐了一夜……

早飯前的跑操,楊東輝在隊伍前號令。黎明的微光裡他的面容很遙遠,威嚴的號令聲一如往常,但我還是聽出他嗓子的澀啞,那是連續抽煙造成的後果。

聽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帶著口令,我沉默地用眼睛追隨著他,但我所在的位置如同成為一個死角。

我們跑過訓練場,跑過警備區裡橫平豎直寬闊的大馬路,跑過沐浴在晨光裡的機關建築,跑過主樓前「八一」五角星軍徽。我想起剛剛來到這個軍區大院時,那時我還在通信連,也是清晨在這裡遇見楊東輝帶著警衛連跑操,那時我們剛剛親近,他邊有力地喊著口令邊看到我,他會用笑意一閃而過的眼睛和我打招呼,然後跑過我的身旁,而我目送著他挺拔的背影,在心頭咂摸著這絲甜味度過一天,盼望著第二天的清晨快點來臨。

現在,我在他的隊伍裡,他的背影就在我的前方,依然挺拔矯健,雄壯的口令聲依舊,但他頭也不回,不再有他含笑而過的眼睛……

早飯後的訓練是二排長帶的,那一天都再沒見到楊東輝。二排長告訴我們排,楊東輝有迎外任務,跟連長外出了。作為軍區警衛連的門臉,楊東輝經常有各種迎外任務,包括軍事表演,領導接待,軍地交流活動,還有部隊媒體的訪問。

操課結束後,在回班的路上遇見了焦陽。他和平常一樣命令我:「通訊員,去政治部領學習材料,分發到連隊。」

從他的神色和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昨晚發生過什麼。

「是!」我向他敬禮,去了政治部。

他已經習慣了偽裝,我也必須學著偽裝。

 

45

 

昨晚踹了他一腳之後,我不知道今天他會怎麼樣。他是官,我是兵,如果他要整我,跟弄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從這段時間的接觸,我感覺他不是那種人,但那是我沒惹他。在部隊惹惱一個幹部下場會怎麼樣,當過兵的兄弟都清楚。但是我也不怕,現在他應該比我更忌憚,何況,我並不想把焦陽想成那種人。想到他昨晚的眼神,我心裡也不好受。

午飯後突然突擊檢查內務,隨後全連在操場上集合。焦陽站在隊伍前面,臉上掛著一層寒霜。連裡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自從焦陽來了,和基層打成一片,從來沒有發過火,始終很好脾氣。現在,他一向帶著笑意的面孔一反常態地板著,眼光冷冷地掃過我們。

「在我來到這個集體之前,我看過資料,這是一個光榮的集體,有戰鬥的意志和優良的作風。我來了以後,也以自己身處這樣一個連隊為榮,為傲!但是今天,你們讓我很失望!」

他舉起手上的白手套,上面沾著一層黑灰。

「這就是你們的內務標準嗎?一個軍人!連內務都整不乾淨!有些老兵!還不如新兵連的新兵!我要提醒大家,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要記住,你們是軍人,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樣子,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作風!地都掃不乾淨,還談什麼扛槍打仗!現在給你們兩個小時,把裡裡外外都給我打掃一遍,兩小時後我再檢查,要是再有不合格的,今天的晚飯就別吃了!全體站軍姿!」

焦陽厲聲訓斥,眼前的少校是個十足的教導員,我很難把眼前這個嚴厲的政工幹部和昨晚上的人聯想到一起。

解散後,連裡抱怨不已。

「這是誰給他氣受了,平常也沒脾氣,今天這是吃槍子兒啦?」「誰敢給他氣受啊?上頭來的供著還來不及,也不知道哪來的邪火,真倒霉。」

連裡的內務雖然不能說完美,但有一個戰鬥連隊作風的連長坐鎮,是絕對不敢懈怠的,平時檢查內務有些不細的地方焦陽也沒發過這麼大的火,也難怪連裡有怨聲,中午就這麼點休息時間,一搞內務全泡湯了。

我沒吭聲,我們一排的內務在這次檢查裡沒有任何不合格,因為楊東輝管理很嚴,他的內務要求比內務條例還要高,我們全排在任何一次內務抽查中都是拔尖的,這既是楊東輝的要求高,也是我們一排人的榮譽意識很強,衛生流動紅旗就算偶爾被別的班排奪走,也一定要奪回來。所以我們的內務從來都是全連最強的。

但是這兩個小時我們還是必須服從命令,重整內務。班裡也在埋怨,他們問我副教導員咋了,怎麼心情不好撒邪火了,我說不知道,他們說你怎麼不知道,你不是他通訊員嗎?我說通訊員怎麼了,通訊員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嘿,說你還急眼了,這爆脾氣。」馬剛莫名其妙地看我。

再一次的內務檢查後焦陽沒說什麼,全連解散。

晚飯前,我到了焦陽的宿舍前,遲疑了一下,敲了門,喊了「報告」。

「進來!」他在裡面。

我進了屋,對他敬了個禮。焦陽抬頭看到我,我們的眼神在沉默中交換了一下,房間裡散發著一種尷尬的氣氛。

焦陽沒說話,我停頓了一下,說:「副教導員,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坐下說吧。」焦陽指了指椅子,他的語氣還算平靜。

「不用了,我說完就走。」我看著他:「副教,我想請你跟連長說,換個人當你的通訊員。」

焦陽抬頭看了看我,從他的眼神裡,他並不意外我提出這個要求。

「對不起,我們連長那脾氣,我自己提出來,他不會允許。所以,只能來麻煩副教導員了。」

上次連長給過我表態的機會,我表了態,現在我再去提出來不幹,依連長的脾氣,他是不會同意的。其他話我也不多說了,焦陽和我應該都清楚,現在這個通訊員,我沒法再幹下去了。

房間裡是一陣沉默,我沒有打擾他,立正姿勢站著,等著他的回答。

焦陽抬起頭來,慢慢對我說:「你是兵,換來換去,會造成你完成任務不到位的印象,對你影響不好。我在這時間也不長,就快走了,剩下這幾天,你就忍耐一下吧。」

我沒有吭聲,他又沉默了片刻,說:「昨天晚上的事,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你,希望你原諒。你放心,我不會再這樣了,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和行動,我向你道歉。但是雲偉,」焦陽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又讓我想起了昨晚我離去時,他的眼睛。「有一點我想讓你知道,我確實真的喜歡你,我對你的感情是真實的。希望你不要因為昨晚的事,看輕這份感情。」

我看著他白皙潔淨的臉,夕陽的餘暉照進窗口,照在這張英俊的臉上,他的眼中有很多深情,亦有很多無奈。

多麼熟悉的無奈,看著焦陽,就像看到我自己。喜歡一個人而不可得的痛苦,我比誰都更瞭解這種滋味,看到這樣的焦陽,我心裡也不好過。

「不會的,」我沉默了一下,沉聲說,「對不起,副教導員。你對我一直很好。謝謝你。」

我無法回應他的感情,除了這份內疚,我給不了他更多了。

「你就那麼喜歡他?」焦陽苦笑著問我,我沒有回答,他說:「可是他能接受嗎?他不像這樣人。」

我說:「我不需要他怎麼樣。」

焦陽微微歎息,半晌,惆悵地說:「咱倆都挺傻。」

那天,焦陽並沒有回應我的要求,他說我不用現在就給他答覆,考慮考慮再決定。在部隊能遇到一個說上這方面話的人不容易,就算是當朋友,也不希望我就此和他疏遠。

走出焦陽的宿舍,我很難再面對焦陽帶著期望的眼神。我回應不了這份期望,我希望他離開這裡以後就很快忘記我。

我一整天都在等楊東輝回來,但是他們始終沒歸營。

晚上值巡邏崗,正走到連部前,連裡的車回來了,我心跳加快了,往車上張望,可是車停後只跳下了助理員,他匆匆地對在晚點名的隊伍說:「快,一排的,來兩個人!」

 

46表彰

 

排裡趕緊出來了幾個人,我不顧正在巡邏跑了過去,看車上除了駕駛員空空的,急忙問助理員:「我們排長呢?」

助理員說:「你們排長喝多了,在招待所,人不得勁兒,來兩個人去照顧一下!」

那晚楊東輝跟連長陪武裝部的領導喝酒,武裝部來了好幾個猛人,這邊就楊東輝一個,還要給連長擋酒,白天做了一天示範演練人又很疲憊,拼著把那些人都撂倒了,自己也喝倒下了。現在人還在招待所躺著,連長不放心,讓連裡去人照應。

我心裡一緊,摘下鋼盔塞進同崗戰友的手裡,把巡邏哨的對講機也丟給他,「我去!」我解下彈藥袋就往車上登,被我們班長衝過來把我揪了下去:「擅離崗哨你是想關禁閉是不是!找削!給我滾回哨上去!」

班長帶著另一個人去了,為什麼偏偏是在我上哨的時候,但是鐵的紀律在這,軍人沒有命令就從崗哨上離崗,在戰爭時期可以槍斃。

走在巡邏路上我滿腦子是楊東輝醉酒的情形。他昨晚抽了一宿的煙,早上跑操時我就看出來他一夜沒休息好,今天一整天的演練晚上還連續拼酒,身體是鐵打的也受不了。他酒量過人,喝酒又很有數,連裡會餐那麼多人上也沒能讓他趴下,可是現在卻倒了,我是最知道原因的人,但是去照顧他的卻不是我!

終於熬到了下哨,交接完我就跑到值班室往招待所掛電話,招待所喊來了班長,我劈頭就問:「班長,排長咋樣了?」

「沒啥事,有我在這你操什麼心?這麼關心排長就把紀律給我守好,上著哨呢就敢尥蹶子,要排長在不削死你!少一天到晚出蛾子,給排長氣受!」

班長還氣我剛才不遵守紀律讓他在助理員面前丟了面子,如果不是班長跟我關係好,又看在我關心排長的面子上,一個一年兵敢這麼干早挨削了,還跟你那麼多廢話。

我說:「班長,我想過去看看,你想想辦法。」

班長說:「排長睡了,你有心就行了,老實在班裡待著,明天排長就回去了,你表現好點,排長看著也高興。」

當兵讓我最痛恨的事就是沒有人身自由,要逾越這堵院牆需要繁瑣的程序和沒完沒了地請示、匯報、等待。可是這就是部隊的最基本,服從!

楊東輝的宿舍裡,我摩挲著裝著那套便裝的塑料袋,輕輕放進他的儲物櫃最底下。

這是給他買的衣服,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他穿在身上的時候。以後,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允許我踏進這間屋子。

熄燈號已經吹過了,班長不在也沒人管我回沒回班,我拿著電筒擺在桌上,用電筒的光照著,重複每天在這做的一切,拖完了地整理完了房間。做完了不想離去,我看看他的床,床上整整齊齊的豆腐塊,疊得非常漂亮、標準,像他的人一樣,軍容嚴整,一絲不苟。他的床疊得很平整,我不忍心坐,拿出馬扎坐著,旁邊掛著一套作訓服,我把衣服取下來抱在懷裡,上面還殘留著煙味。

我靜靜地坐著,腦子裡是昨晚的一幕幕,和他最後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是不是還難受著,要是半夜難受了,班長他們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他。該回屋了,但我不想離開這個有他氣息的地方。我環顧四周,看看還能再幹點什麼,決定把他的儲物櫃從裡到外都擦一遍。擦到其中一個櫃子裡面放著他的行李包,那是他從倉庫回來那天用的。上面落了灰,我拿出來想給他洗洗,把裡面東西騰出來時,有個信封掉在地上,掉出了一沓信紙。

撿起它們,我用手電筒一照,愣了。

信紙上都是他的筆跡,而題頭都是我的名字。

在手電光下,我一張張地翻看這些信紙,每張紙上都只寫著一個開頭,和總是沒寫完的幾句。

雲偉:你好。

雲偉:你的來信我都收到了。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擔心我,要專注訓練,你……

雲偉砸車的事我知道了,你怎麼能這麼胡鬧?沒有排長看著你,你就任性妄為,等我回去收拾你……

雲偉:現在已經是凌晨2點了,我在倉庫的後房打著手電給你回信。你的信我都看了,也總想提筆給你回信,可是遲遲沒有動筆。你不會怪我吧。這裡很安靜,也很荒涼,我總是想念連隊,想念戰友們,也想念……

稿紙上寫到這裡就沒有了,想念兩個字的後面是一個鋼筆塗掉的墨團,然後他劃掉了這句話,信到此戛然而止。

我想看清墨團塗掉的是什麼字,可是已經看不出來了。

是什麼字,是「你」嗎?是「也想念你」嗎?……

信都沒寫完,我眼前浮現出他在燈下拿著鋼筆,在信紙上一遍又一遍寫回信的樣子。他一封信都沒有回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回信,原來他寫了這麼多,這厚厚的一沓紙,每個字跡都很認真,上面都是寫了劃劃了寫的痕跡。

為什麼不寫完,為什麼明明寫了,最後卻還是一封也沒有寄給我?

我想起他昨晚把我的信丟在地上的表情,低頭看著信紙上。

到後面的稿紙上,字已經越來越少,最後一張紙上,只寫了我的名字,其他就是一片空白。

雲偉那兩個字,用鋼筆描過好幾遍,留下了重重的筆印,幾乎穿透了稿紙……

第二天一早,楊東輝是趕在起床號吹響之前回來的。

可是我只來得及在微亮的晨光裡匆匆看到他的身影,甚至沒有和他說句話的機會,因為全連換常服戴軍帽集合,8點鐘,整個警備區在大禮堂召開全年總結表彰大會。

還有幾天就是年三十,這場總結表彰大會是對整年度工作表現突出的集體和個人進行表彰,而評優評先的榮譽不僅關係到集體,更關係到個人前途,尤其是基層幹部,關係到幹部的晉銜調級,和滿了年限盡快往上提的砝碼。部隊的軍官晉陞如同爬台階,到了時間就必須上個台階,如果時間到了這一層台階沒跨上去,那麼後面也沒機會了,在部隊到頂了,等著轉業或復員走人。

冗長的首長發言之後,開始宣讀表彰名單。

警衛連獲得了「爭先模範連」N連冠這個關鍵榮譽,以及擁政愛民先進集體稱號,這兩個榮譽到手,連長指導員可以鬆一口氣了。

伴隨著個人表彰名單的宣讀,一個個獲表彰的先進個人上台領證書,掛勳章,繫上大紅花,榮光滿面。

名單讀完了,沒有楊東輝的名字。

三排長上去了,三排的人在歡呼,我們一排集體沉默。

我剛到警衛連的時候就知道,每年度的先進個人嘉獎,自從楊東輝到警備區警衛連的那天起,就沒有一年沒拿過。

最後一個領獎的人上台了,我看著前面幾排,楊東輝就坐在那裡,我只能看到他挺拔如松的脊背,他認真有力地鼓著掌,我看不到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也不能想他心中的感受。從他來到警備區起,每年的這個時候站在台上的人是他,接受首長們的表彰和台下戰友們掌聲與歡呼的是他,而現在,這是他第一次坐在台下,坐在冷板凳上看著別人,這些掌聲和榮譽都和他無關。

 

47

 

他拼了一年,拿了很多成績,出色地完成任務,每一項軍事素質政治素質都無可挑剔。他比誰都更有資格得到表彰。可他的嘉獎沒了。

因為我。

因為我,毀了他的榮譽。在他的前途上,狠狠捅了一刀。

回到排裡,大掃除。我彎著腰拖地,蘸著水的拖把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一塊塊的水印。排裡的人分組在幹活,沒有一個人說話。

白洋從他排裡來找我,拿了個拖把陪我。他猶豫著想說什麼,也沒張口。

樓上傳來三排的歡呼聲,那是在慶祝三排長的先進。

「媽的,叫叫叫!樓是你們家的啊?」一個兵衝到樓道口對樓上吼了一嗓子,把手上要掛的燈籠砸了出去,燈籠沿著地面滾到牆角。

「算了算了,咱排長年年先進,偶爾一回就當讓讓他們。」

「憑什麼?排長哪項不如人了?比軍事素質,比班排成績,比帶兵能力!要不是上次那事,現在輪得到三排在這鬼喊嗎?」

二班的趙順,山東兵。他一直崇拜排長,視他為偶像。趙順憋著一股怨氣,轉過身盯著我。

「可是有人還心安理得的很,跟沒事人似的,也是,人家忙著跟教導員屁股後頭跑前跑後,眼裡哪還有什麼排長!什麼叫白眼狼,這就是!」

「說誰呢?怎麼說話呢你?」白洋丟開拖把棍子。

「說誰誰心裡有數!咋的,我說得不對?」

「你找茬啊你?」白洋要上前,我拽住他,趙順氣憤又輕蔑地瞥著我,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彎下腰拖地。

趙順一腳踹翻了水桶,桶裡的污水流了一地,剛拖過的地面弄污了。

「你!」白洋衝過去掀他衣領。

「白洋!」我厲聲喝住他,趙順挑釁地瞪著我,我拉開白洋,白洋急了:「老高!」

我把他格開,周圍的戰友看著我們,我一言不發地走過去拎起水桶,走向水房,背後趙順罵:「媽的,為這種人出頭吃處分,也是個傻逼!

我停住腳,轉身說:「你說什麼?」

趙順臉紅脖子粗:「我說他傻逼怎麼了?有人瞎了眼,活該就是個傻逼!」

我手裡的捅照著他的臉飛了過去。

「你再說一遍?」

他頭一偏桶砸在牆上一聲巨響,我上去扽起他衣領扯了過來:「你罵我可以,再罵他一句試試?!」

旁邊人呼啦一下過來拉開我們,我腦子充血硬被人抱住胳膊拖開,動靜中走廊那頭一個人走出辦公室:「幹什麼??

一聲喝令,所有人都立正站好,走廊靜得只有他走過來的聲響。

楊東輝走過來,目光凌厲地掃過我們和地面上狼藉的污水空桶,眼光停在我和趙順身上。

「怎麼回事?」

他嚴厲地問,我和趙順都盯著地面不吭聲。

「高雲偉!」

我抬起頭:「報告!我幹活不小心,水桶碰灑了,二班的戰友在幫我收拾!」

趙順轉頭看了我一眼。

「報告,……是這樣的。」趙順聲音不高。

楊東輝看著我們,他和我的目光對視,目光中是教官的敏銳和凜冽,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白洋!」

「到!」

「你說!

「報告!……我剛才沒看見。」

「好,都不肯說,不動口那就動手。全體俯臥撐!地上的水什麼時候干了,什麼時候停!」他吼道。

「是!」

他轉身走了,我們在污水裡趴了下去,此起彼伏,我做著俯臥撐,水漸漸干了,陸續有人爬起,最後只有我,他們都默默站著看著我,白洋要來拉我,被我甩開,我埋頭瘋了似地做著,額頭淌下的汗打濕了剛干的地面,排裡的人都安靜了,我像在和地面做生死搏鬥,失去知覺的胳膊和身體還有我的面孔,都扭曲在一起……

營房後的樹林裡,白洋說老高,我知道你們排長先進丟了,你心裡不好受,可這事不能全怪你,你別把那個姓趙的話放心裡,誰不知道你為了楊排司令員的車都砸了!你們楊排是個磊落人,不會怪你的,你別跟自個兒過不去,鑽牛角尖,都已經這樣了,你自責也沒用!

我抱著腦袋,盯著地面。

自責也沒用,是,這是白洋說得最正確的一句話。

在連部,我聽到了指導員跟楊東輝的談話。個人先進是一個指標,楊東輝當排長的時間不短了,今年是他的關鍵年份,節骨眼上他丟掉了一個重要的指標,還背上處分,結果會怎麼樣,我已經在指導員的談話中聽到了。

我盯著光禿禿的草地,上面結了一層冰碴子。

回想到警衛連的這些日子,我都幹了什麼,難道我來,就是為了今天這個結果。

如果我還老實待在通信連,如果楊東輝根本就沒認識我,他就還是那個楊東輝,警衛連的骨幹,士兵的偶像,首長眼中的重點選拔對象。

今天的先進就是他的,明年的調級就是他的,空缺的副連長的位置也是他的。

從排職到副連雖然不難升,但職位差別講究很大。就算機關的職位比基層部隊多,他熬到年限升上去,還能輪到什麼好位置。軍區機關爭奪激烈,關係網重重,別說連職幹部,營職、團職都多如牛毛,一個毫無背景全靠摸爬滾打硬拚上來的基層排長,沒有硬指標傍身,他拿什麼跟別人爭?最後到犄角旮旯掛個什麼助理員、幹事的虛職,軍事素養就徹底廢了,他的軍旅理想也廢了。

不客氣地說,後來部隊腐敗風氣日盛,到近些年,機關軍官晉職明碼標價,代理排長轉正起步價一萬,連職到營職十萬,這都是我眼見的事情。部隊風氣變了,司、政、後、裝,一個「後」的腐敗就是一個無底洞,就我警備區所屬省軍區的一個後勤部長,現在叫聯勤部了,當年同樣是警衛連出身,因長相英俊嘴甜把首長女兒追到了手,當了首長女婿,從此平步青雲,一路升到後勤部長、軍區副司令員,發跡軌跡和某軍中大老虎相似,成為軍虎派系,直到老虎落馬被牽連,牽出其後一個龐大的腐敗集團,絕大多數都是營房部、後勤、基建的腐敗鏈。這是真人真事。

這也是我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軍隊黑暗痛心失望的原因。這是每一個真正熱愛軍隊、愛這身軍裝的軍人的無奈,在部隊待久的人或多或少都懂這種無奈,也讓很多胸懷熱血的人涼了心。但這並不影響我內心的信念。好在現在軍中打虎,軍內作風整頓扭轉不正之風,對效果拭目以待。

扯遠了。當年部隊的風氣還比較正直,也使得楊東輝這樣一身正氣的人能夠有出頭的機會。但是90年代末部隊也在轉型期,警備區這種同屬軍地雙重領導的單位,不受到市場經濟衝擊也是不可能的。為晉職塞錢塞關係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當年我還小,也知道楊東輝通過正常渠道晉陞有多麼重要,也有多麼難,因為在複雜的軍區大院,能夠給他這樣的幹部上升的空間,實在是太有限了。

落下一步,在今後就可能落下十年。在部隊,這句話不誇張。

他的房間我天天打掃,他房裡的東西我最清楚,包括各種榮譽、勳章。

XX省軍區「愛軍精武」個人標兵、XX省軍區獨立營優秀士兵、XX教導隊優秀教練員骨幹比武總評「雙第一」、XX軍區偵查尖兵集訓隊尖刀學員、偵察兵單兵比武大賽「個人全能」、「礪劍—19XX」演習比武精度射擊冠軍、武裝越障冠軍、個人三等功……

這些沉甸甸的軍功,他流血流汗拼回來的榮譽,就要毀在我的手上。

「你上次說的大軍區的關係,還能不能夠上?」我問白洋。

他說「老高,我知道你想幹啥,可是人家不管這事,聽說過現官不如現管嗎,隔著層級,不符合部隊規矩。」

「我去求欒司令員。」

「你可別天真了,那是司令員!你想找就找啊?他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出了名的正派老頭,再說年後楊排參加比武,名次好就可以撤處分,你現在跑去找欒司令員,司令員還以為楊排讓你來開後門,一生氣,連處分都撤銷不了。」

是。何況我憑什麼找司令員,就憑我一個犯錯誤的小兵?我太自不量力了。

先進沒了,就算處分能撤銷也是年後至少幾個月的事情,等到那個時候,什麼都板上釘釘了,來不及了。

辦法,我需要的是辦法。即使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士兵,想要撼動一個軍令如山的結果是蚍蜉撼樹,我也要試,不惜一切代價。

白洋看著我,說:「老高啊老高,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真是捨近求遠,靠著大樹都不知道享蔭涼啊!」

我抬起頭:「什麼意思?」

「你知道副教導員是什麼人嗎?去打聽打聽吧。」

我從不知道焦陽的這層關係,焦陽也沒提起過。

我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連裡很多人早就知道,就只有我這個「忙著跟在他屁股後頭跑前跑後」的人不知道。

真是諷刺。

軍中的高幹子弟,天之驕子,從他的出身來說,他當個通信營的少校實在是委屈他了,到我們這種級別的軍事機關掛職,更是太委屈了。用現在的詞語說,軍二代,紅二代,軍人世家,根正苗紅。總之,是個上層建築,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

焦陽來到這裡沒有提過一句身份,耍弄過一點特權意識,沖這點我敬他。

「副教導員那麼喜歡你,你又是他通訊員,跟他關係這麼近,你去開口他應該會幫忙。你要抓住機會。」白洋說。

是,機會。

屬於一個普通士兵的機會,不多。

 

48

 

回到連隊,文書找到我:「高雲偉,一排長讓你去幹部室。」

我敲開門,喊了報告,他正在屋裡寫材料。他說了聲進來,我走進去,他抬起頭。短暫、尋常的幾秒鐘,凝固的因子在空氣裡飄搖,即使我們四目相對,即使我來過這間幹部室無數次,即使我已經熟悉了這種沉默,此時此刻,我們的距離,如此遙遠。無名的痛楚,緊緊攫住了我的心。

我想起了那首詩,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我想你痛徹心扉,卻只能深埋心底。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說為什麼叫我來,我先說話了。

我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藥盒,放到他的桌上。

「排長,聽說昨晚你喝多了,現在好點了嗎。這是我在醫務室拿的,不傷胃,你收著吧。」

他看了藥盒一眼,微微沉默,說了聲謝謝,把藥盒放進了抽屜。

然後他停頓片刻,緩緩說:「上午的情況我瞭解過了。排裡的個別議論,你不要聽進耳裡。在集體中,個體意識要服從整體,但是犯了紀律,沒什麼可講,誰舉動,誰擔責,這個責任要自己負,每個人犯錯、出於任何理由犯錯都一樣。身為帶兵的人,更要為個人言行承擔後果。這個道理你懂了沒有?」

我聽出來了,他為什麼叫我來。

他知道我因為上午的表彰大會在想什麼。楊東輝,在這種我們的關係陷入冰點的情形下,他還來做我的思想工作,不想我因為這件事背上沉重的包袱,不讓我因為戰友的議論而難受。

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前途呢?

我寧願他對我冷酷到底,這樣我心裡還能有一絲好受。

我看著他皺著的眉心,因缺少休息布著血絲的眼睛,還有身姿的疲憊。

見我沉默不語,楊東輝沉聲說:「沒事了,回班吧。」

我站著不動,許久,說:「排長,對不起。」

我認真地向他敬了一個軍禮,很標準,很莊重。然後我轉身打開門離去。

我到儲物倉庫拿出家裡寄給我的錢,這筆錢來到部隊後我一直沒動過。我拿著去服務社買了幾瓶好酒,幾條高檔煙。

焦陽看到我很意外,眼裡一瞬間閃動著光彩。他似乎沒想到我還會主動去找他。

我說:「副教導員,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什麼忙,你說。」他有些激動。

「營區待悶了,我想出去逛逛,假很難請。」

他明白了:「行,這個週末我給你請假。」

「今晚行嗎?」我對他說,「挺想出去的。」

晚上,我跟著焦陽,我們出了軍區,我帶著他去附近我們分區的人常去的一家飯店。

焦陽見到我手上拎著的包,問我:「出來逛還帶著東西?」

我說:「副教,今天我請你喝酒。」

他說:「為什麼請我喝酒?」

我說:「你幫了我的忙,我不能請你喝酒嗎?」

焦陽不說話了,笑了笑,然後就跟著我走。

飯店裡我找了個包廂,只有我們倆。酒菜上齊以後我端起酒杯敬他,焦陽跟我碰杯後,微微一笑說:「怎麼了,知道我快要走了,給我送行?」

我干了。拉開了包的拉鏈。

從焦陽的表情,他應該從出來開始就猜到了我不是出來逛街。他看到煙酒,問我是什麼意思。

我說完了,東西也都擺在他的面前。

焦陽一聲不吭,把東西推回給我,叫我拿回去。我說,副教,我沒求過什麼人,我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但是今天,我求你。過去有讓你不痛快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跟我計較。東西不值錢,但這是我現在能拿出來的全部。我知道你不會要,但我高雲偉不會空著手求人,這是我給自己的規矩。

焦陽抬起頭看著我,他的眼神在小飯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泛著苦澀。

他說:「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我沉默。

焦陽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沒有管我,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他苦笑說:「你傻啊,小子。你為了他來求我,我這心裡還真說不出是個什麼味兒。」

他看著桌上的煙酒。「加起來要幾千塊吧。」他問我。「把錢都用這上了?」

我沒做聲。

他還是苦笑:「你對他,真是心都掏出來了。」

他沒喝什麼,卻好像醉了。

焦陽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對我說:「我怎麼碰不到你這樣的呢?」

我按住他的酒杯:「副教,別喝了。」

焦陽拉住我的手,我猶豫了一下,沒動。

他緊緊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臉:「雲偉,你不怕我趁人之危,跟你提條件?還是你為了楊東輝,什麼條件都能答應。」

我說:「你不是那種人。」

焦陽說:「那你就錯了,別拿話架我。」

我說:「你不是。」

他看著我:「為什麼?」

我說:「我知道。」

他還是看著我:「你不知道。」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眼神裡的傷感讓我也很難受。

「我知道。你不要以為我是有求你才故意這麼說。副教,你是什麼樣人,我有眼睛,我有心。我看得到。」

焦陽沒有說話,許久,把酒杯塞進我手裡,自己也端起酒杯,我們沉默地喝了一杯,又喝了第二杯。

我把酒杯頓在桌上,聽到焦陽說:「東西拿回去,等我的消息吧。在我走之前,會去爭取的。」

我看著他,焦陽看到我的表情,笑笑:「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了,就肯定會去辦。」

我說:「副教,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他搖搖手,「這些不用說了。還有,煙和酒都拿走,如果你還當我是個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副教,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他說:「你問。」

我說:「你掛職結束以後,要在連裡帶幾個兵去大軍區警衛營,是不是真的。」

焦陽掛職結束後去大軍區警衛營任教導員,這早就不是新聞。臨走前他有幾個兵的名額在手上,帶走充實警衛營,這些連裡早就在傳,有些想去的戰友也已經打了申請。

焦陽說:「是的,本來我想把你帶走,我不是想對你怎麼樣,只是不想跟你分開,想經常能看到你。你喜歡楊東輝,這種心情我想你能體會。不過放心,在我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比我想的深很多以後,我就不再有這個想法了。怎麼,為什麼問這個。」

我說:「出門前我向連隊打了申請。」

焦陽拿著酒杯的手一下頓住了,他驚愕地看著我,說:「你說什麼?」

我說:「副教,我跟你去警衛營。」

焦陽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他洞悉的眼神能夠看透一切。

「你怕我不給你辦成?」他忽然說。

我說:「我說過,我高雲偉求人不會空著手的。你能幫我這麼大的忙,我無以為報,如果副教看得起我,願意接收,我跟你去新單位。」

焦陽緊緊看著我,很久,他說:「你不後悔?」

「不後悔。」

他仍然看了我很久,他的眼中十分複雜。

最後,焦陽緩緩地說:「雲偉,你太聰明了,也太傻了。」

 

49

 

當我跟焦陽走出包廂,我一抬頭,一下子呆住了。

就在我們面前的一張桌子上,排長一個人坐在那裡喝酒。

他一抬頭,也看到了我跟焦陽。

我僵在那兒,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他盯著我們,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他,這飯館警備區的人常來,可是楊東輝很少會在私人時間出營區,他一向很自律。

我僵硬地喊了一聲「排長」,楊東輝臉色鐵沉,焦陽看到他,說:「這麼巧,楊排長一個人在這喝酒啊,興致挺高啊?」

楊東輝把酒倒杯裡,他看了焦陽一眼:「你倆的興致也不低。」

焦陽乾笑了笑:「行了,那我們就不打擾你的雅興了,你慢慢喝,雲偉,我們走。」

焦陽帶著我往門外走,楊東輝忽然喊了一聲:「高雲偉!」

「到!」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完全是條件反射,忘了我們現在是在軍區外面,飯店裡的人被我嚇了一跳,都抬起頭看我。

「過來!陪我喝酒。」楊東輝拿了一個杯子頓在桌上,語氣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還來不及反應,焦陽搶先說:「不了,今天他是跟我出來的,不按時銷假,不合規定吧。」

「規定?」楊東輝說,「規定戰士非節假不出營區,他這不也出來了嗎?都是違規,不差這一時半刻。」

焦陽被堵得啞口無言,臉色也不好看起來。楊東輝站起來,走過來攬住我的肩膀一帶,我整個人都被他攬過去箍在手臂裡,他盯著焦陽的眼睛說:「副教導員,我叫我的兵陪我喝兩杯,你沒意見吧。」

焦陽畢竟是個校官,他感到下不了台,不高興地說:「既然這樣,就問問雲偉的意見,讓他自己做主吧,是想留下還是跟我走,他自己決定。」

楊東輝笑了笑,他那既霸氣又強硬的笑,像雄鷹飛過雪山帶起的疾風,多少年後我都沒忘。他說:「這兒沒他做主的份,我這人帶兵霸道,是我的人就得聽我的,從這小子到了警衛連,他的事都是我說了算。副教,得罪了!改天請你喝酒向你賠罪!」

說完,楊東輝把我往桌旁一按,他的手像有千斤重,我就算想站起來也根本就無法動彈。

眼前這局面,我心裡急,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怕排長的態度得罪了焦陽,他一怒之下不辦答應我的事。我對焦陽說:「副教,對不起,我們排長喝多了,我照顧一下,你先回吧。」看到焦陽失望的眼神,我強調:「我向你保證的任務一定圓滿完成,請放心!」我用眼神提醒他。

焦陽走了,我坐在桌邊,我留下了,楊東輝卻不再說話,一言不發,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連眼角都不掃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我按住他去拿的酒瓶:「排長,別再喝了,你昨天才喝傷了,這麼喝傷身。」

他胳膊一抬就把我的手震開,完全無視我,自顧自地喝。

我知道勸了也沒用,我也不再勸了,周圍是一片喧鬧,只有我倆的桌子一片死寂。

我看著面前的酒杯,抬手倒滿了,端起來就是一仰脖。火辣辣的酒液流進肚裡,嘴裡的味道都是苦的。

上次和他在小酒館喝酒,我認他當哥,他和我推心置腹,我們的心靠得是那麼近,我們喝了那麼多,像有說不完的話。現在,同樣是我們兩人在面面相對地喝酒,卻無話可說,我的心也彷彿老了十歲。

天若有情天亦老,才剛剛十八歲的我,就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無奈!

從飯館出來,已經不知道是幾點,深夜的街道上沒有車也沒有人。楊東輝喝了很多,他喝得又快又猛,我一直把他送到宿舍,他渾身的酒氣。熄燈時間早過了,我丟下包,摸黑把他扶到床邊坐下,他就那麼坐著,我去打開了暖氣,給他鋪好了被子,倒了水,回頭看到他在黑暗中盯著我。

我低聲說:「排長,你休息吧,我回班了。」

我轉身要走,他說:「過來!」

他站起身來,不耐煩地扯了一把領口,緊扣的風紀扣讓他很不舒服。

「給我把扣子解了!」他又粗又沉地命令。

我聽從命令,走了過去,伸手替他解軍裝紐扣。我鬆開他的領口,他一直盯著我,我能感覺到他帶著酒精的呼吸拂過我的臉畔,我的心跳加速奔跑,極力忍耐著這種致命的誘惑,匆忙地動作著,他的軍裝在我手下解開,露出他的毛衣,寬闊有力的胸膛,我解開最後一顆紐扣,他突然抓住我,把我頂在門後,我的背重重地撞在門上,他的身體隨後壓了上來,牢牢地壓住我,把我擠在門和他之間。

他充滿酒氣的眼睛瞪著我,在黑暗中我們混亂的呼吸交織成一團。

他緊緊盯著我,忽然頭一低,吻了下來。

腦中像有什麼炸開,轟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

心臟如受重擊,意識抽離出了大腦,一秒,兩秒,直到濃郁的酒味衝擊了我的大腦,讓我清醒過來,我腦中充血,猛然推開他。

「排長!你看清楚,是我!」

他喝多了,喝得人都不認,我不能相信他剛才在吻我,更受不了他醉了把我當成別人!

楊東輝一用力,把我頂回門後。

「我清楚得很!」

他死死瞪著我,眼神像要吃了我。

「高雲偉,你是老子的兵,就是老子的人。你說喜歡別人?你給我再說一遍。」

他真的喝醉了,醉酒中的人的舉動清醒以後就像一陣煙,散了什麼都不剩下,他清醒後甚至連記都不會記得。

「排長,你醉了。」

「你他媽說!

他的手用力卡在我的肩膀裡,像要捏碎我的肩膀。

「說這有意思嗎?我喜歡別人,不喜歡你行了吧!你別再耍酒瘋尋我開心了成嗎?」

委屈,憋悶,傷痛,還有知道我們很快就將天各一方的結局,全都爆發順著我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毛孔向外噴發,我受不了他一次次地讓我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最後仍是一場空,我已經不敢去奢望,不敢去做夢,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排長,我怕了,真的怕了,別再耍我了,別再給我一絲絲的念想,我真的怕再次失望後漫長的時間裡再重複這樣的煎熬!

「你再說一遍?」他逼近我。

「說多少遍都一樣!」我咬碎牙往肚裡吞。

「扯淡!」

他的手一下按在我胸口的口袋上。那裡有一個東西,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將它掏了出來。

「那你為什麼帶著它?」他舉著那東西質問我,那個打火機,手槍形狀的打火機,上面有我貼身的熱度,距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為什麼帶著這東西不離身?」

我無言以對,只有沉默!

他緊緊壓著我:「不喜歡我,為什麼還來我屋裡偷偷干內勤,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無路可逃,無所遁形。在他的面前,我早已無所遁形。

「說,喜不喜歡我」他醉了,抓著我,執拗地逼問我。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他,他英武迷人的臉龐,深深刻在我骨頭裡的剛強面孔。

「不喜歡」

他突然吻了上來,嘴唇狠狠地磨過我的唇,又驟然分開。

「再說一次」他氣息錯亂,低沉地問。

「……不喜歡」我喘著粗氣,他聽到的瞬間又懲罰般親上來,我的脊背滾過一道痙攣。

「……喜不喜歡?」他不依不饒,霸道性感的嗓音,和我倆紛亂的喘息交織在一起。

「不……」

後面的字都被他堵回了我的唇裡,直到我們氣喘吁吁,最後一次他鬆開我。

「喜不喜歡我?」

他在距我的唇僅有一公分的距離問我。

我看著他,這個人,這個主宰了我所有的思維,心緒,所有的念想和愛情的人。

我什麼也沒說,只有我們呼吸聲的靜寂,突然我抱住他,吻他!狠狠地吻他!用盡我的全力,用盡我的生命和滾燙的血液!

我們瘋狂地吻在一起,彷彿要用吻把彼此撕碎,我的舌頭和他的纏裹著,撞擊著,吮吸著,兩個男人,兩個軍人能爆發的不僅僅是情與欲,是一場真刀真槍的戰爭,是槍林彈火的衝鋒,我吻他吻得兩眼發黑,腦中都是血色,因為我吻的是他,我的排長,楊東輝,我愛得彷彿用盡了一生的激情的人,他對於我就像五角星上的「八一」之於軍人,是全部的信仰,是唯一的標的,是畢生的靈魂!

心臟在胸膛裡快要破膛而出,太陽穴在激烈地突突奔跳,楊東輝狂烈地吻我,緊緊地抱著我,他攔腰抱起我,我一米八的大個子他一下就把我抱起,把我丟在床上,然後他壓了上來。他像一團火,誰碰上都會被燒為灰燼。

在那個黑暗的排長宿舍,在那張我鋪過無數次的床上,在整個萬籟俱寂的營區那扇緊閉的窗後,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酒精,情慾,生理還是心理,還是因為什麼別的,給了我這夢境般的一夜。

他扯開我的軍裝,我也剝扯著他,他沉重地壓著我,我抱著他的背,顫抖著撫摸過他的皮膚,他稜角分明條塊壘壘的肌肉、完美得如同軍神的身體就在我的手下,在我的懷抱裡,我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我血脈賁張,他抱著我的力量像要把我碾碎,我整個人都是昏沉恍惚的,人在驟然得到的喜悅裡充滿了不敢相信的驚疑和做夢般的眩暈!

「……排長……排長……!」我抖著嗓子喊他,他抱住我的胳膊像銅牆鐵壁,他低頭吻我,粗重的呼吸帶著濃厚的情慾,他吻得我喘不過氣來,他身體裡散發的濃烈的乾燥的氣息讓我發狂!

他終於鬆開我,我聽到他急促地喘氣,他用力撫過我短短的發茬,俯視我的臉,他的眼睛望著我,那眼中現在只有我,他喘息著,瞪紅著充血的眼睛,他說:「……我在倉庫,滿腦子都是你!……」

 

50激情

 

暈眩,無比的暈眩。

人被巨大的幸福突然砸中的感覺,就是我當時的感受,暈眩到不能自已。

每一根血管都在顫抖,從心臟到末梢。

我摸索著抽走他的皮帶,解開他軍褲的紐扣,手探進了那塊禁地,那神秘的軍事禁區,終於我握住了那堅硬火熱的地方,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我進入了另一種狀態,變得好像不是自己。

它像一頭下山的猛虎被突然釋放,從褲子里昂頭漲腦地跳了出來,在澡堂我偷瞄過無數次的他褲子裡沉甸甸的形狀,那令我隔著衣料看一眼都口乾舌燥心跳加速的東西,現在就在我的手中,青筋暴起,粗長,霸道,它驚人的雄偉讓我血氣沖腦,那不是一把鋼槍,簡直就是一門大炮!

我呼吸急促地套弄它,它硬邦邦地顫動著,鼓漲著,它的堅硬,粗壯,威武,徹底征服了我,道道凸起的血管裡急速擴張的男性力量,奔騰著排長的熱血和沸騰的精力,滾燙的炮身像要引爆我體內的火藥,一點火星就能把我炸為灰燼。

楊東輝在我的動作下發出低沉的喘息,看著他此刻性感的面孔我所有的熱氣都往下身湧,我低頭毫不猶豫地把那讓我膜拜的器官含進嘴裡……

我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和他都不再屬於自己。

世界是亂的,著起了火,呻吟、摩擦、開火……

激情像綻放的煙花炸開,我們汗流浹背,我心愛的排長在我身上爆發了,用我的手和唇舌讓他達到了高潮,我也噴薄而出,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感受著身體的震顫,體液在我們的小腹上流淌交融……

當一切歸於平靜,我們汗涔涔地抱著,我顫著聲音問排長,舒服嗎?……

我怕酒精的衝動過後是無限的空虛和排斥,我緊張著他的回答,他抱著我,他的懷抱讓我的心如在雲端。

他低啞的喘息聲在我耳邊,他沙啞地說,舒服,你呢。

我吻著他的肩膀,說,我從沒跟別人這麼做過,只要是跟你,做什麼都舒服……

他抱著我的手臂收緊了力道,輕輕地親吻我,我渾渾噩噩,像在夢中。

我問排長,為什麼?

他說,我不知道,可我就是看不得你跟別人那樣,你要這樣,也只能跟我。你是我的人,我得看著你,一直看著你,你這麼胡來,沒我看著怎麼行……

天亮前,我悄無聲息地回到班裡,戰友們都在熟睡,沒人察覺。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不能在楊東輝的宿舍待一整夜。天亮前,我不得不輕輕放開他,起身穿上軍裝。他還在沉睡,走之前我彎下腰,親他,他沉沉的呼吸拂在我的臉上,睡夢中的臉像毒藥,讓我一步也移動不了。我在床前看了他很久,最後戴上軍帽,閃身出去。

直到起床號吹響,我都沒合眼。身體亢奮著,人卻在夢裡。我的意識飄浮在空中,始終不能落地,直到站在出操早課的隊列中,整個人仍然是在雲端飄著。

昨夜,當一切都平靜之後,排長摟著我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沉睡,我一直擁著他,一動不動,怕一動就驚醒了這個美夢。

這場夢太美,美得讓我懷疑它是否真的發生過。

我擁抱著的,撫摸著的人,是我朝思暮想的排長,魂牽夢縈的人,我以為我一輩子也不可能碰觸的人。

這個夢太不真實,來得太雷霆萬鈞,從天而降,讓我不敢相信,大腦處在一片滾熱的空白中,久久都無法回神。我看著排長睡夢中的臉,一秒鐘都不敢合眼,彷彿眼一閉他就會消失。我輕輕撫摸懷抱裡他的身體,怕弄醒了他,又停不下手,因為只有反覆確認手下這真實的感觸,才能讓我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夢,不是我夢過無數次卻在醒來後陷入無限空虛的夢。

當夢裡無數次的情景突然變成現實,人的反應並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恍惚,還有深深的恐懼。我在黑夜中恐懼黎明的到來,怕天一亮,夢就醒了,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了。陽光破碎了夢幻的泡沫,我手中緊緊抓住的,被亮起的光線一照,會像蒸發的水汽,從指縫間無情地消失。

起床號吹響了,天光大亮,連裡又是打仗似地出操、洗漱、整理著裝,哨音在響,腳步聲有條不紊,和平常一樣的一個早上,只有我,忐忑地迎接這個早晨。

在班裡的行軍床上,直到天光亮起,我腦子裡盤旋的只有一個念頭。

他是真的接受了我,還只是因為酒後的衝動?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昨夜那是不是只是酒後的本能反應,身為男人我瞭解這種反應。不管對方是誰,那種慾望上頭的發洩是意識抗拒不了的。在軍營裡憋得太狠了,釋放,是每個精力旺盛的軍人的渴望!這種釋放代表不了什麼,只代表那一刻的發洩。

我想起他也說過,他在部隊裡看到過這種情形,互相慰藉和發洩生理需要。男人之間的排遣,在部隊這種嚴重缺乏解決途徑的地方不是沒有。他一直都不能接受我,可是這一夜,為什麼?因為那句我不喜歡他的刺激,他受不了我碰別人,還是酒精刺激了他憋得難受的精力。他的火熱,他的激情,沖刷乾淨了我思考的能力。我沒法再依靠理智去判斷和分析,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思想,都他媽沒有了!我只想知道,楊東輝你到底是喝多了還是來真的,你說你在倉庫滿腦子都是我,是不是真的!……

這個無比混亂的早晨,就在我內心的忐忑,不安,焦躁,混雜著激動甜蜜的回味,和毫不確定的七上八下中,到來了。

 

51離別

 

洗漱時,馬剛挨在我邊上,邊搗鼓牙刷邊口齒不清地問我:「昨天跟副教導員到哪兒喝酒去了,半夜都不回來,喝爽了吧你!」

我隨口糊弄了幾句,把牙杯裡的水倒了,洗漱完和幾個班裡的人轉身往外走,門口有幾個人進來,楊東輝拿著牙杯和毛巾,正在幾個戰友的簇擁下走進來,我一抬頭,我們打了個照面,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們眼神一碰,就各自移開了,表情都很不自然。班裡的人七嘴八舌地喊排長早,我也混在其中含糊地喊了,他點點頭回應,我跟著戰友走了出去,擦過他的肩膀,他身體上的熱度讓我回想起昨晚,身體馬上就有了反應,不受一點控制,和熱起來的身體相反的是心裡的發空。

他酒醒了。昨晚的事他沒忘吧。

從他的眼神裡,我知道他沒忘,儘管當著這麼多戰友我們都在掩飾,但是那種尷尬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知道他酒醒以後會怎麼想,會不會感到噁心或後悔。

走出門後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彎腰在洗臉,跟他來的那些兵和他說著話,他隨意地回答著他們,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這也是每天早上都看習慣的一幕。我有一種錯覺,其實昨晚喝醉的人是我,是我喝趴下了產生了幻覺,否則為什麼喝酒的人是他,醉的卻是我?

飯前一支歌,結束後,楊東輝在隊列前針對連裡最近的作風要求做簡短訓話,他鏗鏘有力的話語沒有一句進我的耳朵,我站在隊列裡在晨霧中望著他,他明亮有神的雙眼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緊緊牽引著我的心,忽然他的目光向我射了過來,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這一次我沒有移開,他也沒有,他在說的話停頓了一秒,也許只有半秒,短到整個排沒有人察覺他有所停頓,除了我。

他從來沒有在這種場合分過神,斷過句。他的目光從我臉上收回,訓話也繼續嚴肅果斷地說下去,我的太陽穴突突彈跳,因為心臟在這半秒裡加速,像掄起的鼓點擂著我的胸膛。

那天我站上午的頭班哨,810

早飯後匆匆交接崗,崗上站的另個戰友,我是二號哨,在崗亭下警戒。我負手跨立,雙眼目視前方,但腦中是一片斷了信號的空白。

我怕他酒醒了以後會躲著我,如果是這樣,我倆就真的回不去從前了。

把話爛在肚子裡,那不是我性格,下了哨之後就去找他。如果時間等到下哨之後,一切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然而,彷彿是老天也要插一槓子,我跟排長都沒有等來那個時候。

我正站在崗亭下時,身上的對講機突然響了。是楊東輝的聲音,他在對講機裡呼叫:「二號哨,二號哨!」

二號哨就是我,我迅速拿起對講機回應:「二號哨在位,請講!」

站崗中的對講機呼叫,肯定是公事,我收斂心神,等著聽他的命令。

伴隨著滋啦的電流聲,他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下哨後轉告你班長,過年期間看好班裡人員,加強安全意識,新兵不要想家,不要亂跑,我抽空打電話到班查崗!聽到回話!

「是!保證傳達到位!」我對著對講機說,他沒再說話,對講切斷了。我莫名其妙,看了看領班員和其他在崗執勤人員,對講是公開的,大家都聽到,他們眼中也一頭霧水。

排長什麼意思?突然沒頭沒腦地來這麼幾句,他語氣很匆忙,我滿腹狐疑。

這些跟這班崗無關的話為什麼要現在在對講裡跟我說,就算是要向我們班長傳達紀律精神,他可以直接找我班長啊,為什麼要正在站崗的我「轉達」?那句「抽空打電話查崗」又是什麼意思,查崗就查崗,他人在連裡,為什麼要電話查崗?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這是要去哪兒?連裡一定有事發生,可我正在崗上一步都不能離開。正在我焦灼地等待下哨的時候,軍區裡出來一輛麵包車,是我們連的車,車開得很快,經過大門時我向車敬禮,就在此時我看見了排長!他坐在車裡,身背裝具全副武裝,透過封閉的車窗他看著我,對我飛快地做了一個手勢,那是戰術手語,意思是原地等待!

在我呆住的瞬間車就呼嘯而過,消失在街角。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它就帶著我的排長,捲著塵土從我眼前消失了。

楊東輝走了,去集訓隊了。

通知是上午剛到的,年後的軍區比武上級非常重視,集訓時間提前,時間緊任務重,克服一下困難,年就在集訓地過了,楊東輝作為骨幹,第一批就走,接到命令後火速整裝上車。部隊就是軍令如山,雷厲風行,命令來了不容你多耽誤一分鐘,說走就走!

等我下哨趕回連隊,才知道這個消息。

離別來得太突然,連告別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我。只是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為什麼是現在!

現在我明白了他突然在對講機裡呼叫我說那幾句的含義。什麼轉告我班長,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他突然接到命令,而我在哨位上,他是在那幾分鐘用對講機跟我道別。他叫我過年不要想家,安穩待在連裡,他會抽空打電話給我。那個原地待命的手勢是他最簡短的叮囑,他叫我等他回來。

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了。

焦陽過完年就走,帶著他要帶走的兵。這個命令,意味著當楊東輝結束集訓和比武之後歸來,我已經不在警備區,不在這個城市,我的組織關係和檔案全部會調走,跟這裡,跟警衛連,再也沒有關係。

那天特別冷,北風刺骨,天灰濛濛的。空中壓著厚厚的雲層,要下大雪了。

晚飯前連長宣佈,明天再堅持一天,後天是大年二十九,從中午開始放假!準備過年!

連裡一片歡呼,解放了,都在歡呼雀躍。

這個年終於來了,在我失去了對它的期盼之時。

「報告!」站在指導員辦公室門口,我敲響了門。

「進來。」走進屋中,指導員低頭站著弄著辦公桌上的資料和表格,抬頭看了我一眼:「來了?坐吧,找你談談心。」

指導員派人把我叫來,說和我談談。我看到他桌上擺著的那些紙,就知道他找我是要談什麼。

「小高,你是東北人吧,家鄉是哪兒?家裡幾口人啊?」指導員從政工幹部談話最常見的開場白開始了,我也配合地把這些禿嚕話滾軸子似地又禿嚕了一遍,指導員東拉西扯一番後終於進入了正題,他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問我:「這是你交上來的吧。」

白紙黑字,上面寫了什麼我不用看,每個字我都記得很清楚。

「報告,是。」

「你想去大軍區警衛營?」

「是的。」

「為什麼,能說說你的想法嗎?」指導員看著我問。

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想鍛煉自己。」

「在這兒你就得不到鍛煉了?警衛連沒有讓你得到鍛煉?」指導員敲了敲桌子。

「不是,指導員,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完沉默了。

指導員給我倒了一杯水,把幾張紙遞給我。

「你看看,這些都是交了申請想去的,連裡有連裡的考慮,尊重戰士個人意願,連長的脾氣你知道,想來的他得挑,想走的他不攔著。不是每個人連裡都叫來談話,但是你,連長跟我的態度都是這個話要談。你知道為什麼嗎?」

「是連長、指導員看得起我,關心我。」我知道這場談話為什麼會來。

「你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關心你,關心連裡的每一個,這是連長跟我這個指導員的職責,但是為什麼在這件事上特別關心你,你想一下。我到連裡以後,對每個戰士的情況不能說完全摸透,但是你的情況,我現在說說我的感覺,不一定對,說得不對的地方你可以糾正我。我感覺,你是一個很有集體榮譽感的人,你的榮譽感很強,表現在你對連隊的感情很深,對連隊,尤其是對一排,感情很深。這從你的日常表現和我們對你的觀察都可以看出來,所以別人交這個申請,我們不奇怪,可是你交上來,和你說實話,連長和我,我倆是真沒想到啊。」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指導員繼續說:「是不是有什麼情緒,心裡有什麼疙瘩,都說出來,今天叫你來就是敞開了聊,思想不要有負擔,有什麼說什麼。」

我說:「沒有,指導員,連裡對我很好,是警衛連培養了我,教育了我,讓我有了一點兵樣,在這個集體裡我感到非常光榮,這是真心話。我心裡沒有任何疙瘩。」

指導員立刻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走呢?」

我又一次沉默了。

「我就實話說了吧,焦副教導員很看重你,點名想把你帶走。年輕人嚮往大地方,大軍區在大都市,起點高,年輕人想去見見世面,這我都可以理解。個人志向,我們也不干涉,但是小高,連裡為什麼留你,僅僅因為你的成績?我告訴你,不僅僅因為你是訓練骨幹、你軍事素質突出。你牛,但是放到外頭,比你牛的兵多的是!留你,因為部隊是一個講感情的地方,警衛連是一個講感情的地方!我跟連長現在就想跟你講講感情,你一個一年兵,我們為什麼要跟你講感情?因為你是塊好鋼,你這塊好鋼是誰磨出來的,我跟連長不居功,你班長我也先不提,我就說說你排長,是誰手把手把你帶成尖子,是誰有好事就給你爭,有壞事就給你擋,你排長對你怎麼樣,這不用我說了吧,警衛連裡有眼睛的還有誰沒看到嗎?現在你交這個東西,你有沒有想過你排長看到了怎麼想!」

指導員斥責著我,帶上了他的情緒,他的話,句句在挖我的心,刀刀紮在我的心上!

「你要走,傷的不是我的心,不是連長的心,是誰的心你自己想一想!」

「指導員你別說了!」我放在桌下的手緊緊地攥著,我的心裡是那麼難受!

「……排長知道這件事嗎?」許久,我低聲問指導員。

指導員看看我:「還不知道。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我盯著面前那張紙。

拿回這張紙,走出這間屋子,我還是他的兵,他還是我的排長。

拿回這張紙,我就可以一直在這裡,一直等到他回來……

 

52

 

軍區大院的春節氣氛很濃。

軍區大門早早掛上了「歡度春節、守衛神州」的橫幅,我們連每個排每個班都領到了任務,各班各排徹底打掃衛生,抽人手去炊事班幫廚,後勤部門早就把生鮮禽蛋菜肉瓜果運來,準備除夕這頓一年最豐盛的會餐。我們被班長們帶領著,在大院掛上紅燈籠,牽起綵燈,插上彩旗,貼上春節的標語。寒風一吹,彩旗獵獵,紅燈閃爍,如果下了雪,紅燈映照著雪地,是一番美麗的景象。連裡的佈置氣氛更濃,司務長帶來了拉花、氣球、彩紙,我們忙著把俱樂部佈置起來,迎接除夕夜會餐之後的節目狂歡。

所有人都在忙碌,據說這是部隊過年的傳統,要讓每個人都忙起來,忙得沒時間想家,特別是新兵。連長的老婆孩子來了,陪連長在連裡過年值班,連長那黑臉膛難得地堆滿笑容。

經過一番打掃裝飾,連隊煥然一新,張燈結綵,喜慶的窗花和春聯、閃爍著的綵燈泡、戰友們喜氣洋洋的笑臉,空氣裡瀰漫著的寒冷夾雜著熱烘烘的暖意,這一切都在我的身邊包圍著我。只有我像是一個置身在外的看客,這些溫暖和幸福,都離我很遙遠。

焦陽知道了指導員找我談話的事,問我,你的決定有變化嗎?

我說,沒有。

他沒有再問。

我知道,連長、指導員都會賣焦陽的面子,否則連裡根本不用談話,就是不放人,你想走,門都沒有,輪不著我一個小戰士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就因為連長指導員都不能駁焦陽的面子,才會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自己要求留下。

焦陽說,指導員說我跟警衛連緣分淺,來了不到一年,上次省軍區政委就差點把我弄走,後來陰差陽錯留下了,現在還是走,看來我真不是警衛連的人,注定沒有待到底的緣分。焦陽笑著說,不知道你跟警衛營緣分多不多,我能不能留得住你。

關於那件事,我們都沒再說什麼。我知道焦陽如果想帶我走,一定會不遺餘力把這件事辦成。我是什麼性格,他應該也瞭解,這事如果沒定,哪怕調動的命令板上釘釘地擺在我面前,我就是提前退伍脫了這身軍裝,也不會聽這個調令。

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晚上自由活動,馬剛他們拉我去打牌,我沒去。在連裡一個偏僻樓道,我找了個地方一個人待著。

我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干嚼了一顆止疼片,苦味散在嘴巴裡,頭像炸開般地疼。

從小到大,我性子烈,認定的事情八匹馬也追不回。老輩的人說這是驢性,倔,擰,可有一樣,我要什麼,心裡特別清楚。

現在,我想要什麼,我依然很清楚,可是不行。

我問自己,為什麼不行?怎麼就他媽不行?

我就想一直守著他怎麼了,我就日夜守著他怎麼了?管它什麼先進調級陞官前途,這些在我倆朝夕相對面前就是個屁!

高雲偉,這不就是你要的嗎?現在好不容易,現在他終於,我們終於走了這一步,我管他是接受我還是喝醉酒,什麼警衛營,什麼申請,什麼為了他好為了他前途,都去他媽的,老子要的只有他,他!楊東輝!

等他比武拿個名次回來,就能撤了處分,明年調不了級,升不上去,大不了轉業,脫軍裝,我倆一起退伍,社會上機會那麼多,幹啥不行,他這麼優秀,幹啥成不了?他想留部隊,他愛這身軍裝,我懂,可就當我自私成不?我就想自私一回,排長,成不成,將來如果是我阻斷了你的軍旅夢,就讓我用一輩子的愛來彌補欠你的,成不成?!……

那個晚上,在腦海裡,指導員辦公室的門被我踢開了無數次,那張紙被撕了無數次。

在現實裡,我屁股定在台階上,沒挪過窩。旁邊是掐死的煙頭。

大年二十九上午,我正在活動室跟戰友忙碌,焦陽把我叫去,說臨時要開車出去辦事,讓我跟他一起去。

車在高速上越開越遠,我漸漸感覺不對勁,問他:「我們去哪?」

他笑著說:「去XX市。」

XX市是省會,區域中心大城市、戰區戰略要地,本省的省軍區所在地,也是七大軍區之一的大軍區所在地。我一愣,焦陽把著方向盤看了我一眼:「去大軍區交個材料,順便帶你去看看,熟悉熟悉環境。」

沒想到他不打招呼就把我帶到另一個城市,還是去大軍區。如果他早說要去這麼遠的地方,我是不會跟他出來的。

「副教,今天能返回嗎,連裡過年事多我想幫把手。」

焦陽聽出我話裡有情緒:「辦完事就回來,你就當陪我走一趟吧。」

車開了三個多小時,下午到了,不愧是繁華大都市,比我們警備區在的城市大多了。

大軍區司令部在城東,開車進去之後,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太大了。

儘管我們警備區也佔地不小,可是跟這一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我見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軍區大院,光道路支道之多就讓人轉得暈頭轉向,要不是不時開過的軍車和走過的軍人,這裡更像一個龐大的綠色園林,各種樹林、花園、草坪綠地,要是觀光收門票能比外頭公園人還多。原址是歷史遺跡,所以保留了不少文物古建,加上那些參天的大樹和梧桐大道,整體氛圍莊重而又神秘。

焦陽把車開到了警衛營,警衛營非常氣派,不愧是一個營的建制,一幢六七層高的現代派綜合大樓,寬廣的場院,負責的哨衛多而且密,我觀察了一下,光大門就有東西南北四個外大門,內衛哨有好幾層,還有對面的軍備區和汽車調運中心,也有哨位,平均每個哨位四——八人,僅大南門就有相隔幾百米遠的兩道崗哨,還都是外哨,不屬於內衛哨,守備之森嚴,真是禁區重重。內部的流動哨和固定哨也是幾步一崗,每個道路口都有固定哨點,怪不得要一個營,這麼多的哨位,沒有一個營的兵力根本輪不下來。

焦陽向我透露,這裡的崗哨是實彈。這對站崗的兵來說實在是刺激,很多軍事單位的門崗看起來荷槍實彈,其實都是槍彈分離的,包括警備區,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怕摟不住火。我們連裡老兵抱怨過,站崗連蛋蛋都沒有,一個小時握著燒火棍!

這裡第一槍是空包彈,用來警告和震懾,第二槍開始就是實彈。所以如果有想闖大軍區機關的朋友注意了,要是哨兵朝天摟響了第一槍,要命的就不能讓他再開第二槍了,呵呵,開個玩笑。

在大院裡,每隔一陣就有糾察執勤的三輪挎斗摩托開過,來往的軍車光車牌號就看花了眼,司政後裝,總參在當地的駐守單位,軍校,各集團軍的車牌,眼花繚亂。

指導員說得沒錯,這裡確實是個開眼界的地方。

焦陽帶我參觀了警衛營的生活區,電腦室,閱覽室,生活娛樂室,澡堂,洗衣房,電話房,條件比警衛連好太多了。出了營區,機關家屬區的生活設施就更齊全了,游泳池,大禮堂,生活超市,酒店,醫院,幼兒園和學校,籃球場密密麻麻,光晾衣的空地就有大半個足球場的大小。

焦陽把車停下,帶我在大院裡走著,邊走邊向我介紹周邊的環境。他興致很高,對每一幢建築的歷史都給我說半天。

「怎麼樣,這兒環境還不錯吧?」路上,他問我。

「何止是還不錯,簡直太好了。」

對我這種小列兵,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了。可惜我並沒有心情欣賞。

焦陽很高興:「今天先帶你熟悉熟悉,以後到了營裡,這附近還有很多好地方,我帶你多轉轉。你會喜歡這兒的,我保證你來了就不想走。」

我看了看手錶:「副教,你不是要去辦事嗎?趕緊辦吧,別耽誤正事。」

焦陽隨意地說:「不急,就是個材料,一會兒就弄完了。咱們先轉轉,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吃飯。」

我一聽他這意思,他今天是不想回連裡了,有點急:「還是買點吃的路上對付一下吧,太晚了怕回去趕不上晚點名。」

焦陽停頓了一下,沒接茬,看得出來,他沒想到我看到這裡的環境之後還是想當天返回。他沒說話,走了幾步,未置可否地說:「再說吧。」

我們正走在路邊,旁邊開過一輛很酷的軍車。

越野敞篷型BJ212,軍車經典車型,在我們那很少看到這種敞篷款,相當威風。我多看了兩眼,那輛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在前方突然剎車急停了下來,然後向後倒車,一直倒到焦陽和我的旁邊。

我奇怪地看過去,焦陽也偏頭看了一眼。

開車的是個軍官,肩章兩毛二,中校。大冷的天,他戴著副墨鏡,套著戰術背心,手搭在方向盤上,探著頭像發現什麼似地瞅著焦陽,焦陽看了他一眼,沒什麼反應,仍然帶著我向前走,身後那中校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在駕駛座上喊:「嘿,小羊羔!」

小羊羔??他喊誰呢?

焦陽跟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北京吉普跟了上來,越過我們停下,那軍官打開車門跳下車,繞過車頭,站在了焦陽和我的面前。

他摘下墨鏡,隨手往胸前背心上一掛,頭一抬,喝!我不由喝了一聲彩,真是個威風凜凜的軍中猛男,年紀三十三四,長相不能說帥,但是充滿了粗獷的爺們味兒,身材強健,相貌堂堂,臉膛上帶著一股殺氣,一看就是野戰軍出身,機關的軍隊幹部,絕沒有這一身濃烈的血氣。

他豪爽地打了個哈哈,似笑非笑地打量焦陽:「焦副教導員,還真是你,怎麼,架子越來越大了,看見老朋友也不搭理?」

那聲「焦副教導員」他咬字特別清楚,帶著股戲謔的口風。看樣子他們很熟悉,但焦陽對這個中校的態度並不熱絡,甚至帶著種厭煩。

焦陽說「邊營長日理萬機,怎麼敢耽誤你的寶貴時間?

中校嘿嘿一笑「這話聽著意見不小,我說,這麼久沒見,你就不能親熱點兒?別老繃著個臉,乾巴巴的。」

焦陽不耐煩地「我帶個兵辦事,你忙你的吧!

中校這才看了我一眼:「這是你的兵?」

焦陽回頭向我介紹:「這是XX軍軍直偵察營邊營長。」

XX集團軍直屬偵察營!我靠,我驚了,如雷貫耳!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部隊,尖刀中的尖刀,精銳中的精銳!

我趕緊繃起身體向中校立正敬禮,憋足了勁:「邊營長好!」

邊營長上下打量我:「小子,身板兒不錯,通信營的?」

「報告!XX警備區警衛連的!」

我挺起胸膛大聲說,我知道這個單位在這位王牌之師的精銳部隊主官面前恐怕都不值一提,但是我要大聲說出這個單位,因為無論何時我說出警衛連這三個字,都打心眼裡感到光榮!

 

53

 

「哦,XX警備區,」他來了點興致,瞇起眼睛回想,「你們那兒有個傢伙不錯,去年比武幹掉了我一個尖子。叫什麼來著?」他思索著,我想都沒想地脫口而出:「楊東輝!」

「沒錯,那個小兔崽子。」他說,我激動地說:「他是我排長!」

驕傲,特別地驕傲!在王牌軍眼裡也知道我排長這個人!

不知是不是提到排長焦陽不是滋味,他打斷了我們:「行了,小高,走吧!」

「是。」我跟上他,邊營長攔住了焦陽:「急什麼?火上房了還是點了鞭炮了,再忙也不差這幾句話的功夫,焦副教導員,你這一見我就跑的毛病,得改。」

焦陽笑了一聲:「不愧是邊營長啊,玩笑也開得與眾不同。」

邊營長痞痞地一笑:「得,算我又說錯話了!去哪兒?上車,我捎你們一段!」

他利落地上了車,甩上車門,對焦陽:「上來啊?」

「用不著,走幾步就到。」焦陽不領情。

「我又不是狼,又不會吃了你,不用每次碰面都這麼見外吧?」邊營長在車裡喊。

焦陽沒搭理,叫上我就走,他可以不管,我不能不顧及,我對邊營恭敬地敬了個禮告別,我們往前走了一段,吉普車從後面飛馳而過,突然剎了一腳,十分精準地剎在焦陽旁邊。

「哎,跟老爺子說一聲,年裡我去討杯酒喝。」

邊營長胳膊架在方向盤上,丟過來一句。

焦陽沒好氣地說:「滾遠點吧,家裡沒人!」

邊營長嘿嘿一笑:「你不是人啊?」

他瀟灑地一手戴上墨鏡,油門一踩BJ212就竄了出去。

「邊雷!」焦陽吼了一嗓子,車早跑得沒影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很稀奇,焦陽一向溫和,從來沒見他對誰這麼沒好臉過,不知道那位王牌軍的邊營長怎麼得罪過他。不過我也不好問,畢竟這不是我一個戰士該多嘴打聽的事。

走在路上,焦陽卻主動向我提起,大概是為剛才的態度做個解釋。

他告訴我,他跟邊營長是舊識,兩家的長輩還是故交,當兵以前就認識。軍校畢業後下基層,兩人在同一支部隊共過事,邊營那時是連長,他是指導員,曾經是一對工作上的搭檔。只是兩人帶兵風格不同,工作上有些分歧。

在連隊,連長是爹,指導員是媽,搭檔不合拍就像兩口子過日子過不到一塊兒,這在基層不奇怪。別的焦陽也沒多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他很不想提起這位邊營長。

到了中心機關,焦陽去辦公樓辦事,出來的時候已經暮色沉沉,大軍區裡同樣是張燈結綵,天黑了燈一亮喜慶又熱鬧,可是我無心沉浸於這種氣氛,警衛連才是我的家。

「副教,我去超市買點吃的,我們帶著路上吃。」我急著想趕緊回去,焦陽拉住了我:「雲偉,其實這趟回來,我想順便回家看看,幾個月沒回了,我這是到了家門口了,你不能讓我過家門而不入吧。」

我一愣,原來焦陽的家就在這個軍區!

軍人一年到頭任務在身,回不了家幾次,焦陽到了家門口了,今天還是大年二十九,於情於理都該回去,我連忙說:「你怎麼不早說?那你趕緊回家吧,車留給你,天也不早了,我先回連隊去。」

「你一個人怎麼走?」

「有長途汽車,九點多就到了。副教,你難得回來一趟,就留下陪家裡人過年吧。我這先給你拜個早年了!」

說完我就要走,他拉住我:「你也別走了,晚上就到我家一起吃飯,吃完飯休息一晚上,明天我送你回連。」

我一聽,蒙了:「我?去你家?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吃頓便飯,我邀請你當我的客人不行嗎?把人帶出來連飯都不管,下次誰還願意跟我出來?」焦陽開著玩笑,不由分說就拉我上車,我說「不行這真不行副教,這不合適!

開什麼玩笑,我一個小戰士到那麼大的首長家吃飯算怎麼回事,那是軍中高級將領的家!再說他們家裡人團聚的場合我去湊什麼熱鬧,我在外頭啃饅頭我都不去,找那不自在幹嗎?

從路上到現在,我一直避免和焦陽有過多單獨接觸。焦陽看我堅持不去,說:「那好,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們現在就回連!」

我頭疼了:「副教導員,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

「一頓便飯,沒別的意思,你就這麼不願意賞個光?」

我含糊其辭:「不是,我那個……怕見首長。」

焦陽大笑:「你連大司令員的車都敢砸,還怕見首長?我是沒看出怕來!放心吧,我家沒那麼多講究,不會讓你難堪的。」

他硬拉著我上車,我說:「真不去了,副教,謝謝,下次吧。」

焦陽臉色也不好看了:「你就當提前陪我吃頓年夜飯,這個要求不過分吧。今天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看著辦吧。」

話說到這份上,我再不去,擺明是不給他台階下了。

我看得出他忍著不悅。他是少校,他下一個命令,什麼時候輪得著一個戰士不服從,讓他下不了台。他已經對我客氣了,換個人恐怕要罵我不識抬舉。

 

54

 

想起求他辦的事,最後我還是上了他的車。

焦陽變得情緒很高,在車裡有說有笑。我忽然意識到,他從早上帶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好了這些安排,只是沒告訴我。

我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老實說我並不喜歡這種感覺,甚至有點反感。但是上已經上了,只有硬著頭皮上。

實在不能空著兩隻手,我要去買東西,焦陽死活攔住我,把車開到了一個干休所的別墅區,停在一幢別墅。

走進他家門,焦陽和家人親熱寒暄著,我站在一邊傻子一樣,渾身不自在。當晚首長不在家,去參加年前軍區首長團拜會,焦陽的母親和弟弟還有兩個姐姐,姐夫,外甥在。他們聽說我是跟焦陽來辦事的,招呼我不要拘束,隨意一點。

焦陽向我介紹他二姐時,我覺得她的聲音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焦陽笑著說:「她你應該早就認識了。」我摸不著頭腦:「啊?」焦陽笑:「還想不起來?她電話你都接過好幾回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了,這聲音不就是那個……那個老往連部打電話的焦陽的「女朋友」嗎?

看到我張著嘴的傻樣,焦陽哈哈大笑起來,他二姐直爽地笑著說:「他一來我就聽出他聲音了,這小戰士原來還是個大帥哥呀!」

我暈,什麼情況,這是他姐?連裡都以為那是焦陽女友,焦陽也沒否認過,戰友們還傳過他要辦喜事,這怎麼變成他姐了?

後來焦陽才告訴我,他二姐一直在給他介紹對象,那陣子是天天打電話催他回去相親,讓連裡誤解了。他不解釋也是順水推舟當煙霧彈,畢竟他這個年齡在部隊老不成家也有影響。因為不想老被家裡催個人問題,所以他平時有機會回家也懶得回去。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也能接受女人。原來他跟我一樣,是天生的同志。

這頓飯吃得很彆扭。他們家有個勤務兵,那個老兵年紀比我大,上飯上菜的,我卻坐在桌上等吃等喝,我很不自在,站起來要去幫把手,焦陽硬把我按坐下,坐在他旁邊。那晚焦陽情緒很高,一直在跟他弟弟姐夫喝酒,也不停叫我喝,我控制著量,按我的酒量這點只能算潤潤嘴皮。那晚上焦陽喝了不少,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他們高談闊論,都是些高幹子弟,這種氣氛我不習慣,待得很沉悶。他弟弟和姐夫很有優越感,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派,我看不慣。相比之下,焦陽好多了。

飯後焦陽要我住他家裡,我謝絕了,焦陽也沒有勉強,起身送我去招待所。

告辭出來走到外面,焦陽酒喝多了,我讓他別送了,我自己問路去招待所,他堅持要送。

走到一片林子裡,焦陽突然在後面喊我:「雲偉。」我答應著回過身,他忽然抱住我。

他想吻我,我推開了他,他酒勁上來手勁很大,緊緊抱住我把唇覆了上來,我一把把他推開了。

「副教導員!」我厲聲說,「你醉了!」

焦陽抓住我的肩膀:「楊東輝就那麼好嗎?我倆才是同類人,別傻了雲偉,你愛他會愛得很累!他不會懂你,我懂!你以後就明白了,愛一個人太累了,被人愛才會輕鬆,別等受傷了再後悔,那時候心已經被傷透了!」

他真的喝醉了,情緒激動,這些話他平時是不會說的。我說:「別說了,我扶你醒醒酒。」他還在喊:「你聽進去沒有!」我說:「可是我愛他,這就夠了。」

焦陽不說話了,我們沉默著,只有風聲穿過林子。

冷風一吹,他酒也醒了。

焦陽抹了一把臉,苦笑:「對不起,酒一多,人就得意忘形了。」

看著他落寞的臉,我心裡也很不好受。

「你說的我都懂,」我對他說,「可是副教你不是也一樣嗎。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不值得。找個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吧。你這麼好。」

焦陽沒有回答,過了片刻他說:「以前我就有個想頭,想把喜歡的人帶回家,讓家裡人都看看他。今天這心願算是實現了,我心裡高興。謝謝你雲偉。」

我聽了很難受。

人在感情上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是,我也是。

一定會有一個真正值得他帶回家的人,那個人不是我。我希望那個人早點出現,真正走進焦陽的生命裡。

年三十的傍晚,我回到警衛連。

那晚,焦陽說明早開車送我回去,我說不了,你留下來過年,我坐長途車回去。焦陽沒有堅持,說有輛軍需車明天去警備區,你跟著去吧。

回到連隊,正趕上年夜飯。豐盛的會餐後自由活動,有看春晚的,有打牌鬧騰的。外面開始下雪了,看著雪花我想起那次雪夜排長站崗,我給他送手爐,那時我真的以為我會一直留在警備區,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脫下這身軍裝。

連部開放了幾部電話讓我們排著隊給家裡打電話拜年,每個人幾分鐘。很多人繃不住,嘮了幾句就抹眼睛。說不想家,誰不想家?當兵遠離父母遠離親人,孤獨,寂寞,什麼苦什麼累都自己扛,只有這個萬家團聚的時刻,軍人的鐵骨都化作柔腸,只是誰都不願意表現出來。同年兵打完電話出來眼睛都紅通通的,跟兔子似的。我給家裡打了電話,之前還好,一聽到我媽聲音,突然就繃不住了。老實說,我並不戀家,在體校很早就住集體宿舍生活,習慣了。但當聽到我媽聲音的那一瞬,眼淚突然湧進眼眶,控制不了。人在脆弱的時候聽到親人的聲音最繃不住,我忍著,沒讓他們聽出來,告訴他們我很好,叫他們自己注意身體。掛了電話後出來看到白洋蹲在牆角,我過去攬住他陪他一起蹲著,他靠著我,眼淚辟里啪啦往下掉,我心裡也一陣陣發酸。

差半小時零點的時候,外面四處響起了鞭炮聲,院子裡指導員也指揮人放小鞭,滿地亂蹦的火光映著大伙的笑臉,電視裡趙本山也出來了,大家都在等待零點那個最高潮的時刻。

趁著亂糟糟的沒人注意,我從老地方翻牆翻了出去,身上揣著從馬剛那借來的IC卡,找了一個最近的電話亭。

空蕩蕩的大街上沒有人,只有各家院子裡的歡聲笑語和炮仗聲。我把卡塞進機器,撥那個尋呼,撥數字台,撥了好幾遍,到底幾遍我也記不得了。

他的尋呼機是個數字機,連中文機都不是。中文機我還能留言,留幾句話,數字機除了呼,什麼也幹不了。我連續呼了很多遍,然後掛上電話,蹲在電話亭外頭路牙子上抽煙。

我這就是神經病的舉動,因為他根本收不到。他在集訓基地尋呼機不讓使用,被統一收在儲藏室裡鎖著,或者壓根就留在連裡沒帶走。

我知道是白呼。我就是想他,太想他了。想得我受不了。不幹點什麼,我能瘋。

那一晚的回憶,每一個細節,每一秒鐘都在我腦海中回味了無數遍,從那天到現在,無時無刻不在我腦子裡。如果說之前的想念我還能忍受,現在,真受不了。我身體的每個毛孔都記得那一夜的記憶,像把他活生生地從我身上,心上扒扯開,那種撕拉牽扯的難受,沒有語言能形容。

我蹲著,抽著。

電話鈴響了。

我沒理會。估計是前一個打電話的人沒等到回電就走了,這時候才回過來。

電話鈴執拗地響著,一直響。我煩了,把煙頭踩在地上,站起來接。

「喂。」電話裡傳來熟悉的聲音。我驚呆了,連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雪靜靜下著,那一秒的靜寂裡,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怎麼不說話?」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帶著夢境般的不真實。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像個木樁傻站在原地。

「傻了? 話都被你自己吃了?」電話裡他戲謔地輕笑。「不說話我掛了啊?

「…等等!……排長,是我。」我的喉嚨像被堵了,一張口,乾澀的嗓音都在發顫。

「我知道是你。」他說,他低沉的嗓音是那麼迷人,我貪婪地緊貼著話筒,連他的呼吸聲都不放過。「呼那麼多遍,呼機都冒煙了,怎麼現在又不吱聲了?」

「……我沒想到你能回過來,……排長,你在哪兒,你不是正在集訓嗎,怎麼還能回電話,我……」

我結巴了,心劇烈地跳著,緊緊地攥著話筒,就像緊緊地攥著遙遠的他。

「我有千里眼,看到你又偷跑出來了。」通過回電號,他一定知道我又跑出來了。「不聽我的話,等我回來收拾你!

我心中隱隱作痛。等他回來,我還能不能等到他回來。

「想家沒有?」聽我不說話,他低聲問我。

「沒有。」

「哭鼻子了。」

「小看我」

「真沒有?」

「真沒」

「不對吧,我怎麼看到有個人擦眼抹淚的呢?」他笑。

他的笑讓我受不了。我彷彿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帶著他獨有的笑容,我想伸手穿過電話,把他狠狠地拽過來,緊緊拽進我的懷裡,吻他,吻遍他的面孔。

他那邊傳來密集的鞭炮聲,緊接著我這邊也是,四處轟響,整個天空都要被炮仗聲點燃了。快零點了。

在漫天的鞭炮聲中,我們都停了一下,短短的安靜,我們好像都聽著身邊和電話裡的鞭炮聲,那些聲音連在一起,好像我們就在一起,是一起在這除夕之夜的炮聲中間。

「排長,」不管他此刻能不能聽見,我激動地對著話筒大聲呼喊「我愛你!!……」

一個巨大的煙花在空中散開,照亮了眼前一片雪地。

他一定聽得到,即使我的聲音淹沒在漫天雨點般的炮仗聲裡,他也一定聽得到。

手錶的指針開始倒計時,我抬起胳膊,卡著秒數,當時針準準地指向零點時,我卡著零點的鐘聲大聲對他說新年好,聽到他也對我說出這句話,我們一起走過了這一年,迎接新的一年,在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和新年的第一秒,是我們兩在一起度過,只有我們兩。

我對他說:「排長,我老家有個說法,新年零點時第一個拜年的人,對著他心裡頭許個願,准靈。」

楊東輝說:「你許了嗎?」

我說:「我說了就能靈嗎?」

他說:「你先說出來!」

我說:「我要你現在就站在我面前,讓我看見你,讓你給我放炮!」

明知道他在集訓基地,明知道他連能回我這個電話都是一個奇跡,明知道他此刻距離我如此遙遠,可是在我心裡,這個心願已經實現了,已經靈驗了!

我聽到他隱含著笑意的聲音:「把電話掛了,回連隊!」

我一愣,他口風乾脆地命令:「快點!不然我處分你!限你十分鐘,給我回去!」

電話突然掛了,毫無防備,聽著嘟嘟的聲響,我看看話筒,回不過神來。

就這麼斷了?為什麼這麼匆忙,排長,我還有一肚子的話沒說!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連裡,連裡的場院上正在放焰火,五光十色的煙火,簇簇地響,空地上擺開了一堆,像盛開了一簇簇的花火噴泉。戰友們一箱一箱地抬出煙火,都是為了今晚準備的,幹部家屬帶著孩子來看熱鬧,小孩們在跳在笑,戰友們在挨個點上,我看著眼前燦爛的此起彼伏的焰火,它們像騰起了一面絢爛的光牆,燃燒著極致的美麗,將我的眼睛照得一片迷濛。

我盯著它們,然後眼睛出現了幻覺。我看見了排長,他出現在那燦爛的花火之後,手裡拎著行囊,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他俊美的面容映照著簇簇的五彩光芒,四處蹦跳的金色光點照著他軍帽上閃閃的徽章,他望著我笑,漫天煙花,將他籠進一片光影的海洋。

 

55

 

「排長!」

「是排長回來了!」

身旁的人喊著,人群一擁而上,戰友們都越過我,擦過我的肩膀,把那個人團團圍在中間。在火樹銀花之間,那張笑臉終於變得真實,而我還在原地,白洋用力槓我:「幹什麼呢你?你排長回來了!」

這不可能,這一定是夢,他在幾百公里外的訓練基地,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個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我依然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那一刻,我感覺我的新年許願靈驗了,我老家的話准了,可這怎麼可能呢,這一定是個美夢。

排長拎著行李,在戰友們的簇擁下向我走來,他走到我的面前,抬頭看到台階上呆愣的我,揚起嘴角一個壞笑,忽然手一揚,手中的行李包就飛向我的懷裡,我呆呆地張手接住,他大聲說:「把炮仗都拿過來!」

戰友們七手八腳搬來了裝炮仗的箱子,楊東輝拿在手裡,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火機點上,直接用手拿著放,一聲響在手裡,一聲響在天上,炮仗在巨大的響聲中從他的掌心一飛沖天,在天空再次爆發出一聲巨響,孩子們捂著耳朵哇哇叫,一個個天地響從他手心裡燃著火星竄上天,漫天的震耳欲聾。

他大步過來,把我拉了過去:「不是要看我放炮嗎?過癮嗎?

孩子們興奮的叫聲,戰友們的笑臉,響徹天空的炮仗喜慶的聲響,絢爛煙花此起彼伏的金光,我都看不到了,我的眼裡只有他在我的面前,望著我笑,笑容依然如此地不真實,我的這個夢太長了,太美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剛才打電話你是不是就在邊上,你騙我?」

他的眼睛在煙火燦爛裡亮得像落進了星星,他揚起唇角,笑得有點邪又有點壞,這一刻他不像平常的排長,像一個惡作劇的大男孩,他微瞇起眼睛,又是戲謔又是深邃的眼神,他就那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看得我欲罷不能,如果不是周圍這麼多人,我要親他!

他壞笑著說:「你許願挺靈。」

我瞅著他不說話,看他怎麼也看不夠,他看我也不回答,只是直直地對著他看,他一臉壞笑說:「我什麼時候帶出個傻子兵了?」

我說:「我就是個傻子兵了,你還不願意帶了?」

他說:「呵,脾氣還挺大,看來我大老遠地回來,有人不領情啊。」

我當時什麼也沒想,一句話就從我的嘴裡冒了出來:「你真的是為了我趕回來的?」

一個巨大的煙花在天空散開,照亮了他微笑的唇角。

他攬過我的脖子,拍拍我的腦袋,手在我耳朵上擰了下,他從來沒這樣的小動作,只是一個小動作,我的心卻像被他的手擰了一下,全身的熱血都往耳朵上湧,整個耳朵都燙了。

心裡的巨浪像浪潮,將我鋪天蓋地地淹沒了!

楊東輝是請假從訓練基地趕回來的。本來這種集訓不可能放人回來,但楊東輝作為骨幹年年參加集訓,和教導隊的教官都是鐵子。訓練場上你牛逼,你就有特權,教官們破例批了他的假。

連長把楊東輝罵了一頓,可是誰都知道連長,他越罵的就是他越寵的。排長主動要求晚上站崗,連長捨不得排長風塵僕僕地回來還站崗,讓他去休息,但排長堅持。部隊的傳統,年三十晚上都是主官站崗,戰士休息,這也算是一種慰問。連長站夜裡頭班崗,指導員休假回去過年了,排長站了二班崗,24

雪地上人群散去歸於平靜,炮聲零散稀寥,漸漸萬籟俱寂。戰友們在這個大年夜陷入了夢鄉。凌晨三點,我爬起來出了宿舍。遠遠地在雪地上望著中門的那個身影,裹著軍大衣,站在雪中的崗亭中,除了崗亭前的那一點微光,周圍是一片黑暗。

看到我,他很吃驚,我想起那個我給他送手爐的雪天,也是在這個崗亭,也是只有我們倆,也是這白茫茫的雪地。那時的事就好像在昨天一樣。

我說:「我陪你站哨。」

他說:「亂來!」看到我只披了個外套站在寒風裡,他把我拉進崗亭中,匆匆解開軍大衣要給我穿,我沒等他脫下就緊緊抱住了他。

他合上軍大衣,裹住了我的後背,他也緊緊地摟住了我,把我抱在他的懷中。

我們就那樣沉默地緊緊擁抱著,軍大衣包裹著我們火熱的身軀,我聽到我們胸膛裡的心臟共同強烈地跳動。我收緊了手臂,他也一樣,我們急促沉重地呼吸著,動作代替了語言,他知道我想念他,他擁抱我的力道也告訴了我,他也想念我。在這個沒有監控設施的中門崗哨,在外面飄著雪的黑暗崗亭裡,在軍大衣下,我們緊緊地抱著彼此,這個大年夜的相擁我終生難忘。

我扳過他的臉,吻他的嘴,他克制著推開我,按住我低啞地說:「雲偉,雲偉!這是哨上!」

他還保持著克制和清醒,他的職責和軍人的自律讓他不能在哨位上做出褻瀆崗哨的事情,我們都克制著,他用力撫摸著我的背,讓我平息下來。

我把臉緊緊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抱著我,把我裹在他的軍大衣裡。他要抬起我的臉看我,我抵著他的肩不動,埋在他的頸窩裡,緊緊抓著他的衣領,那裡被我攥出了深深的皺褶。

終於我放開他,低頭抹了一把臉,把軍大衣合好在他的胸前,就轉身匆匆離開了崗亭。我迅速地離開了那個地方,怕被他看見我的臉。

那裡已經爬滿了眼淚。

我不想走!我聽見自己的內心在吶喊,懷抱中的這個人,他已經融入了我的呼吸和血肉,離開他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傷痛,這種痛現在如此鮮明,烙印在我的生命裡。

眼淚不屬於軍人,但是那時的眼淚更像是自動從身體裡往外流,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初一早上,雪停了。全連放假到初四,除了站崗所有訓練都取消了,睡覺打牌還是幹別的事都沒有人管,只要不偷溜出去就行。上午連長愛人在食堂包餃子,我們都去幫忙,嫂子是個熱心腸,來了以後給我們洗洗曬曬,大伙都很喜歡她。在食堂裡我們揉著面剁著餡,嫂子□皮,有說有笑,不得不說部隊裡來了女人就是不一樣,好像把家的氣息都帶來了。

楊東輝也來了,他站過了夜哨也沒有多睡會,和我們一起跟嫂子包餃子,他心情很好,包餃子的時候不時說一句笑話,活躍氣氛,讓大伙哈哈大笑。他並沒有特別看我,但現在他看不看我已經不重要了,我心裡知道。看著他朝陽一般的笑臉,看他那麼高興,我在一旁包著餃子,掩飾著內心的情緒,也和戰友們一起聽他說,笑。

排長顯然和嫂子比我們這些兵熟悉,耍著貧嘴向嫂子討紅包,嫂子邊□皮子邊笑著說:「小楊,別貧嘴了,跟嫂子說說,個人問題怎麼樣了?」

「就那樣。」楊東輝包著餃子沒說什麼,嫂子說:「也該談了,你瞅你這幾年,想跟你談的姑娘那麼多,你一個都看不上,快別挑了。」

「我挑啥啊,一個窮當兵的,別耽誤姑娘。」楊東輝好像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要不要嫂子給你介紹一個?」

嫂子剛說完,戰友們哄起來說:「嫂子你就別操心了,排長早有女朋友了,我們都見過,可漂亮了!」

大家都起哄,我的心一沉,想起了徐靜。

「是嗎?小楊,對嫂子還保密?」嫂子很高興。「下次帶來給嫂子看看!」

楊東輝瞪了他們一眼,對嫂子說:「嫂子你甭聽這幫小崽子瞎起哄,我老家一個同學,有事來城裡待了兩天,我接待了一下,就這。到這幫傢伙嘴裡就變味兒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楊東輝的餘光向我看了一眼。嫂子說:「你可不能瞞嫂子啊,這有什麼可害臊的。我看呀你沒說實話。」

「真不是。要談上學時候早談了。」

楊東輝認真地說。看他的樣子,我感覺他和徐靜之間真的沒什麼。排長的為人如果真的和別人女孩有什麼,他不會不認。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正面談起徐靜,雖然我們一直都沒提過這事。

嫂子關心地說:「你們連長跟我說過好幾次了,叫我有好的幫你留心,你自己也得抓緊。」

楊東輝邊包餃子邊說:「謝了嫂子,現在連裡事多,任務重,我暫時還顧不上,等等吧。」

聽到他拒絕嫂子的介紹,我心裡高興,夾雜著五味雜陳。

餃子沒有包完排長就出去了,聽說楊東輝回來了,他的一幫老鄉來找他,他們一群人叫上排長去安排活動了。這是大年初一,除了值班幹部,官兵都趁著難得的假日放鬆一下。連裡組織娛樂活動,外面下起了雪,戰友們都窩到了俱樂部裡玩,我沒去。

白洋過來找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宿舍,白洋過來叫我「老高,走啊,俱樂部放影碟呢!

他過來拉我,我說「我不看了,你去看吧,我躺會兒。」

白洋坐到了我身邊,看著我,難得地沒有鬧騰,問我「你在想啥,想怎麼跟你排長說你要走?

有時候他真的就像我肚子裡的蛔蟲,我什麼想法都瞞不過他。

排長這次回來,馬上就會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如果我不告訴他,他知道了以後會是什麼後果,我不敢想。我得在他從別人嘴裡知道這消息以前親口告訴他,可是我幾次想找機會開口,都開不了口。

尤其在經過了昨晚之後,我還能張得開這個嘴嗎,只要想到他風塵僕僕的笑臉,我的心就像被刺刀撕了一個口子。

這件事像一個沉重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白洋看著我木無表情地望著上頭的床板,歎了一口氣。

「老高,你這是何苦呢。現在還來得及,趕緊的,去找連長把那個申請撤回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走,你捨不得連隊,捨不得你排長,那你還這麼猶豫幹什麼?說實話,那個調級就那麼重要?憑楊排的本事,他那麼優秀,就算明年升不上去,一定還有機會,啥時候再立個功受個獎,不照樣能往上走嗎,退一萬步說,就是職位受點影響,那也不能全怪你,你幹嗎這麼死心眼呢?

這件事,白洋已經知道了。他從知道我主動要走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大半,我沒有瞞他。

我看著頂上的床板,沒有說話。

「哎,你聽到沒有?

白洋推了推我。

「白洋,如果我不這麼做,我心裡過不去這道坎,我一輩子心裡都不會踏實,你懂嗎。」

白洋不說話了。

我不能拿他的前途去冒險。也許,我只是為了圖個心安。否則,我原諒不了自己。

排長是頂天立地的軍人,他不應該獲得這種方式換來的榮譽,這是對他的褻瀆。但是排長,原諒我帶給你的褻瀆,但這些榮譽,它們是乾淨的,因為它們本就應該屬於你。你比任何人,都配得起它們沉甸甸的光彩。

晚上,楊東輝跟他的老鄉和戰友們去外面喝酒,把我也帶去了。

他們都是幹部,過年期間外出吃個飯也沒什麼,楊東輝就帶了我一個戰士。我們到了外面的一家飯店,雖然大年初一開張的飯店不多,這家客人還挺多,很熱鬧,顧著年節紀律,沒喝白的,叫來了幾箱啤酒,喝得也很高興。

跟這些老鄉在一起楊東輝總是很放得開,他叫我坐在他身邊,我一直在他身邊坐著,跟他們倒酒,布菜,楊東輝的幾個上次見過我的老鄉說:「你還真是喜歡這個兵,到哪兒都帶著他啊?」楊東輝說:「怎麼,羨慕,你也帶一個,比一比有沒有我的兵好!」老鄉笑起來說:「真是護犢子啊?天底下就你這個兵最好啊?」楊東輝拍拍我:「沒錯!」

喝著,說著,笑著,我坐在楊東輝身邊,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熱度,那種溫暖在這個夜晚的飯店中特別溫馨,踏實,讓我的心充滿了暫時忘卻煩惱的幸福。我看著他在燈光下生龍活虎的面孔,生動的表情,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都牢牢地記住,以後在那些空寂的日日夜夜可以回憶得更清晰一點。他喝得不少,但啤酒他是喝不醉的,他轉過頭,眼睛亮亮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他攬過我的肩,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做得很自然,坦蕩,桌上人都喝著,沒人在意,他就這麼攬著我和老鄉們嘮嗑,喝酒,他臂彎的熱度讓我的心發燙。

酒桌上他們說起要轉業的一個老鄉,講起了離開部隊的話題,這話題有點傷感,一個中尉對我說:「你個小兵蛋子,現在你不懂,等你退伍的時候就懂了。」

楊東輝邊喝酒邊說:「他早呢。」

幾個幹部說:「也不早,說快也快。」

楊東輝看看我:「快什麼?我還在警備區待著,橫豎他在警衛連,退伍了也是在我眼跟前。日子還長著,有他的機會!」

那幾個幹部都對我說:「你們排長這是給你打包票了,還不趕緊敬酒?」

我跟排長乾杯的時候,不知道僵硬的笑容有沒有出賣我內心的情緒。他們問他不是去集訓隊了,怎麼又跑回來了,楊東輝說:「在連裡過年,我高興!」他的眉梢眼角都是高興的表情,看著他的這份高興,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

後來,他的老鄉們一個個回單位了,只剩我和他還有一個士官,我陪他倆喝著,越喝我話越少。

這件事他遲早會知道,這一天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的人,一直沒有機會跟他說,也是因為在過年沒有人提這事,所以他還蒙在鼓裡,但是他遲早會知道,難道他能永遠不知道嗎?不可能!所以我逃避不了!

腦中激烈鬥爭著,默默盤算等士官走了以後就剩我倆的時候,怎麼斟酌著開這個口,用一個能接受的方式告訴他。

聽到有人喊我,我一回頭看到是文書,他也來了這個飯店買吃的,他過來和排長和那個士官打了個招呼,對我說:「原來你在這兒啊,剛才焦副教導員打電話到連裡找你,我到處沒找到你。」

聽到提起焦陽,我和楊東輝都沒作聲,我哦了一聲,沒說什麼。排長讓文書坐下吃菜,文書也沒客氣,坐下邊吃邊對我說:「我聽副教的意思,好像是你調動的文要下來了,他跟你說一聲。」

我腦中像被砸了一拳,嗡的一響!

 

56情與欲

 

楊東輝的筷子停住了。

「什麼?」

他盯著文書,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

「什麼調動?」

「高雲偉的調動啊!他不是打申請要跟焦副教導員去大軍區警衛營嗎?」文書納悶地看著楊東輝。「楊排你不知道?」

一陣死寂,那陣短暫的死寂,抽乾了空氣。

楊東猛地站起身來,椅子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文書和士官嚇了一跳,抬頭愣愣地看著他。

我僵硬地抬起頭,目光迎上了他的眼神。

他站在那兒,死死盯著我,他的眼神,我不敢承接,短短的幾秒之間,他臉上變換了無數種神色,震驚,求證,憤怒,痛心,不敢置信……

我不敢回憶他當時的神情,我站了起來,不知道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他。

「排長……」

我的默認不解釋給了他答案,他瞪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排長,我……」

我話音未落,楊東輝突然推開了桌子,帶著碗碟的厚大木桌被搡開了一大截,杯碗盆碟碰撞著跳起。整個飯店的人都看了過來,他遽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哎東輝?怎麼回事這是?這……」士官站起來聲音響在後面,我拔腳追了出去。

排長走得是那麼快,看著他在前面頭也不回的背影,我大喊「排長!排長!!」楊東輝置若罔聞,我追著他在大年裡夜晚稀寥的街道,雪地被路燈照得一片昏黃,踩著厚重的積雪眼看著他越走越遠,直到我痛徹心扉地喊出:「哥!——」

他終於站住了,終於他轉過身來,我們的距離只有這麼幾步,卻彷彿隔著整個世界。

「你終於叫這聲哥了。」昏黃的路燈照著他的面孔,從當初他喝醉那晚我吻他跟他鬧翻開始,我就沒叫過他哥。

「現在肯叫我哥了?」他一字一句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來我回來得不是時候,不好意思啊,沒通知就提前回來了,不然等到集訓結束歸隊,你連聲招呼都可以省了,也不用費這麻煩,瞞得這麼費勁。」

「不是這樣!」我喉嚨在抖。

「那是什麼樣!」他爆發的吼聲震動著黑夜,像火雷在空中炸開。

「把我耍得團團轉很好玩嗎?!」他一把抓住我,手指鐵鉗一樣嵌進我的肩膀,像把我的骨頭都捏碎。

「你要跟他走?那那晚上是什麼意思?玩玩兒的?」

他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低啞,艱澀,我的心在滴血,我咬緊了牙,胸口被一塊大石死死地壓著,連呼吸都困難。

「你他媽啞巴了?」一陣鑽心的痛楚從肩膀傳來,如果不是他還存著一絲理智,他一隻手就能把我廢了。

「你揍我吧!」我眼睛熬得通紅,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你以為我不會動手?」楊東輝拎起我的領子,把我揪到他面前,我對上他的眼睛,我從沒有看到這雙眼睛如此痛苦。

我希望他的拳頭狠狠招呼在我臉上,希望他狠狠把我揍倒,揍得沒有知覺不省人事,那樣我就不用忍受這剜心的心疼,我渴望著他的拳腳讓我解脫。

我被一下丟開,跌坐在雪地,拳頭沒有落下,他丟開我像丟開垃圾。

「你跟他也那麼幹過?」

「沒有!!」

我吼出,臉上爬過一片冰涼。

「你那麼想跟他走,為什麼招惹我?!」他指著我,背著光影他的臉是一片黑暗,我只能看到他的身形,長長的影子覆蓋著我。

「高雲偉,你可以耍我,但是你不能騙我!」他的聲音在發顫,他極力控制著什麼,握緊的拳頭握緊又鬆開,他驟然轉身,我爬起來撲上去緊緊從後面抱住他阻止他的離去:「排長!排……」

他胳膊一震就震開了我的手臂,回身一腳踹開了我。

我被他踹飛出一米多遠,砸在雪地上。

這一腳他還是留了情面,如果他用了全力,我的肋骨已經斷了。

「滾!」他一字一句。「趁我手上還有數!」

我不顧冰冷的雪和胸口的疼痛,爬了起來,對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

「那不是玩玩兒!」

我嘶聲,嗆進了冷風的喉嚨啞得都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是要走,可那不是為了他!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你知道了也沒用,我已經是非走不可,我不想你難受!」

看到他這樣,是刀子在挖我的心,一刀一刀地捅進去,一刀一刀地放血。

「非走不可?」楊東輝站住了,他冷笑,全身散發著陌生的血氣,那種血氣讓人膽寒。

「好,我看看你怎麼非走不可。」

他突然返身走回來,把我拎起,我幾乎是被他拖著,他大步流星地把我拽向前頭,不遠的街邊就是我們警備區的招待所,他把我推了進去,在前台給連裡掛電話,說我和他喝多了要歇在招待所,就掛斷了。他拿了鑰匙上樓,我被他推進了房間。

他走進來,帶著一股屋外的寒氣。他關上了門,反鎖了。

屋裡沒有燈光,一片漆黑。

一片黑暗的屋裡,看著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楊東輝,黑暗擊潰了我所有的偽裝。流在臉上的不知道是淚還是血,苦澀的鹹味往嘴裡吞。

難道我想離開你,折磨著我的日日夜夜,我早已經是千瘡百孔,是一片被轟炸過的廢墟,楊東輝,我愛你愛得發了狂,愛得不知所措束手無策幹盡了傻事,愛得想把我的心挖出來放在你面前,為你死在沒有你的未來。

我衝向他,緊緊抱住了他的身體,吻上了他的唇。

我忘情地吻他,像是最後一次,把他的唇舌狠狠吸進我的唇裡,然而他把我一把推開,我倒在床腳。

我擦過臉頰上碰到的口子,還沒有抬起頭,被他拽了起來。

他的氣息撲在我的臉上,我們呼吸相聞,粗重的呼吸聲響在彼此的耳邊,他揪著我,我們的臉在相距只有幾公分的距離,他瞪視著我,我以為他會又把我揍開,他忽然重重吻了下來。

疾風驟雨的吻,凶暴毫不容情,我用盡全力緊抱住他,我們像兩隻撕咬的野獸激烈地接吻,分不清是誰的舌頭,纏住彼此糾纏捲鬥,空氣裡只有我倆沉重急促的呼吸聲,他凶狠地緊緊箍著我吻我,像在撕咬我,我的嘴破了,鐵銹的味道散開,混進我倆混亂交融的唇齒裡,沒有人在乎,我頭腦一片烈火在這狂吻中幾乎要喪失神智,忽然我被他掀倒在床上,他的身體一下壓了上來,壓在我的身上。

他全身散發著酒氣,抽走了我的皮帶,扒下了我的褲子。他動作利落乾脆迅速,手勁是那麼大,根本不容我有任何反應,把軍褲連著內褲一把從我的腳踝上扯下扔開,下身突然暴露在空氣中的涼意讓我打了個寒戰。排長一隻手摁著我一隻手解他的皮帶,金屬帶扣抽走的聲音劃過我的耳膜,他一言不發地做著這一切,像完成軍事動作一樣迅猛果斷,我剛一掙動被他摁倒,他腿一別就劈開了我的腿,固定住我的身體讓我動彈不得。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那種眼神讓人畏懼,甚至帶著殺氣,毫不留情摧毀一切的殺氣。

「走?……」

他喘著粗氣伴著凶狠的低語,頂上了我的下身,軍褲的布料摩擦著我赤裸的皮膚,他解開了褲扣掏出那碩大堅硬的傢伙,直撅撅地頂在我的臀上。

我意識到他要幹什麼,「排長!……」我喊著,他拿過床頭櫃上洗漱包裡的手霜低頭抹了抹,劈開我的腿,這一切完全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餘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就突然竄上腦門,他進入了我。

18年,18年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更痛的激痛,那個瞬間我像被劈成了兩半,冷汗立刻浸透了全身,太疼了,真的太疼了,額頭冷汗涔涔,身體緊繃,人生中的第一次體驗來得這麼凶暴,然而再大的疼痛都比不上內心的感受,因為施加這種疼痛的人是他,是楊東輝,是排長,是我的排長。

他發出一聲悶哼,停下了動作,緊緊抱住我等我適應那陣劇痛,我在他的懷抱裡,他英俊的臉佈滿汗水和慾望,帶著隱忍和佔有的瘋狂,這一幕無數次在我的夢境中出現,現在伴隨著激痛傳遍我的血管,讓我們結合的地方更加真實,那裡的堅硬,火熱,粗壯,近乎麻木的竄痛告訴我他在我的身體裡,我們真的連為了一體。

他抱住我,開始緩慢地往裡撞擊,我全身的意識都集中到了我們結合在一起的部位,那裡如此滾燙,充實,漲大,他一寸寸一分分地進入直到全根沒入,我感覺自己被堅硬的巨大烙鐵漲滿,那種感覺,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開始抽插,每一下撞擊都像撞進我的五臟六腑,漸漸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我的背和床板摩擦著隨著他的每一次衝撞發出沉悶的聲響,疼痛,炙熱,混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那股酥麻順著我的脊背往上爬,讓我的身體開始戰慄……

他察覺了我的變化,手伸下去撫摩著我的東西,我下頭的槍蹦蹦直跳,在他的動作下已經硬得不能再硬,直戳戳地頂在他的小腹上,他伏下身來,用力兩手從我的肩膀下面插過去,緊緊扳住我的肩膀,身體伏上我的胸膛,撞擊在我的身體裡,他喘著粗氣,性感低沉的喘息讓我熱血沸騰,他邊抽插邊俯下身來堵住我的嘴,我一下吸住他火熱的舌頭……

……排長……我的排長!……

漆黑的房間裡是我們粗沉的喘息聲和肉體撞擊聲,他越來越瘋狂,腰桿像擺擊著重錘,每一下都全根沒入,重重地夯著我,撞著我,我感受著他血氣勃發的勇猛和雄壯,那種摧毀一切的雄壯徹底征服了我,從身體,到心理,我的排長,我的愛人,我的神明……!

漸漸地我上不來氣,他的腰那麼雄勁、頻率那麼快,我覺得自己在大海的驚濤駭浪中沉浮,被衝上浪巔又被深深地拋進谷底,在天堂和地底間飛翔起落,連呻吟都支離破碎,床板似乎在下一秒就會傾塌!

「哥……哥……!」我全身顫抖,緊緊抱著他,喊他,疼痛變成麻木過去之後是我也說不出來的滋味,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快感,歡愉、狂烈、震顫,只要想到在我身體裡幹著我的人是他,是楊東輝,我就要發瘋,就要噴射,他每撞一下都讓我靈魂出竅、神魂迸裂!

「……還走不走?……走不走?!……」他邊凶狠地在我身體裡進出,邊凶狠地問我,汗從他的顎下滴到我的胸膛,我們汗涔涔的身體緊緊結合在一起瘋狂地撼動。

我急促喘息著,發出破碎的呻吟,他的每一下都像頂到了我的喉嚨口,頂到了我的心臟!

他的撞擊摩擦過我體內深處的某個部位,我突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浪潮席捲,從身體深處湧出的驚濤駭浪,讓我不由自主地全身緊繃,渾身都在顫抖。

「哥……!」我顫抖著沙啞著嗓子喊,聽到我這聲顫抖的喊聲,他抽動得更凶、更快、更硬……

「……我弄死你!!」他紅著眼睛低吼,插進我的最深處,他伏下身來,狠狠吻住我的嘴……

 

57交心

 

我們摟抱著,不停地交合,當最後那一刻來臨,他繃緊了身體,緊緊抵住我的臀部,熱汗流淌喘著粗氣,熾熱的眼神焚燒著我,眼神像要噴出烈火,終於他開火了,一股又一股熱液迸射進我體內,我沉迷在他高潮那一瞬間性感至極的面孔中,全身像通過陣陣電流,他的鋼槍在我體內震顫,像槍炮上膛一梭梭發射著子彈,他迸發前最後猛頂的那一下把我送到了山巔,興奮達到了頂點,全身痙攣著跟著狂射,我被他操射了,身體緊繃著哆嗦,心臟的每一寸收縮都在叫囂……液體噴射在我們大汗淋漓的胸口上,小腹上……

我從來沒有這麼爽過,極度的痛楚與歡樂,這麼痛快淋漓,這麼失魂落魄……!

高潮過後,身體還久久地戰慄著,許久停不下來,意識都是飄的,腦中是一片飛在天空的空白。楊東輝緊緊摟著我,趴在我的身上,他的傢伙還在我裡面跳動,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不停地親吻和撫摸。

我抱緊他,上下撫摸他寬闊的後背,感覺他全身結實的肌肉在滾動,這夢想的火熱身軀,這剛強健美如同軍神一般的身體,我終於得到了他,終於和他合為一體,那一刻我和我愛的人靈肉交融,語言無法描述,不知什麼時候,我的眼睛是濕的,我又一次流了沒種的眼淚,但這是這輩子我流得最痛快的一次淚,最歡喜的眼淚,排長的吻輕柔地落在我的眼皮上,我緊緊、緊緊地抱住了他……

當我們終於回復清醒,他發現我流血了,酒也醒了大半。

他慌了,趕緊要起身給我弄,我拉住他,他內疚地緊抱住我,臉上寫滿了愧疚自責和懊悔。

「對不起」他後悔地說,拉起我的手要我給他一拳,「沒輕沒重,把你給傷了。」

我睜開汗涔涔的眼睛,看著他心疼的表情,讓我再疼十倍都不在乎。何況,那個部位已經麻木了,甚至都感覺不到疼了。

「對不起啥啊,我樂意。」我摟著他,「這兒,高興。」

我把他的手拉到我的胸口,按在心臟的位置。

那兒的砰砰跳動是為他而跳,他的手摸在我的心上,看著我的眼睛,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以前,我為了他能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一眼,什麼都肯做,現在,別說流這點血,就是死在他身下,他怎麼弄死我都行,只要他爽!

他抹開我濕漉漉的額頭,無聲地親我,親我的眼睛,脖子,胸口,他唇落下的地方就是一陣酥麻。

他緩緩地撫摸我的臉「你還跟不跟他走了?

我緊緊攥著他放在我心口上的手。

「哥,我跟他什麼也沒有。我心裡只有你一個。」

他一下把我揉進懷裡,他的力量很重,重得我喘不過氣來,他摟緊我,「你是我的兵,」他邊親吻我邊喃喃地咕噥,「你是我的兵……」他像宣佈著所有權,強調著。

我知道他這就是把心窩子裡的話掏給我,我不奢望他說什麼喜歡,甚至愛,以前我很渴望,但是現在有這句話就足夠了。我知道這是他能表達的最多的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到現在,他能接受我,簡直就是做夢一樣不敢想的事,我不敢奢望更多,只求這一晚的事他以後不會後悔。

他要退出去為我清理,我阻止了他,讓他繼續在我裡面,還想感受這種結合的感覺,和我的排長終於合二為一的感覺,他在我的生命裡了,永遠也退不出去了。

我們汗水淋漓的身體貼在一起,他輕輕地撫摸我,溫熱的手掌滑過我的身體,小心翼翼,不敢用勁,好像用勁就把我給摸傷了似的。

我們擁抱著,不時互相親吻著對方的身體,這種夢境般的溫存讓我想流眼淚。我沒有想過有一天可以擁有這巨大的幸福,當這種幸福真的降臨在我頭上,我恨不得是那個操縱眾生的無形中的萬能大手,可以讓時間永遠停止,讓人生就停在這一夜,永遠不要過去。

「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溫存中,他低聲問我,「是那個焦陽硬要帶你走?」

「不是的,」我攥住他的手。

「那到底是為什麼,」他扳過我的臉,盯著我的眼睛,「我要聽實話!」

「……因為我不想退伍,連裡士官名額少,我怕以後留不下來。我想在部隊待著,因為部隊裡有你,我不想回地方上,跟你分隔那麼遠。警衛營機會多,我想到了那兒我一定有機會,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的,你只要相信,我一定能回你身邊。」

這既不是實話,又是實話。打從交上申請的時候起,我就想好了,去警衛營以後,砸鍋賣鐵,我也會想盡辦法調回來,我知道部隊不是我家開的,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但是我找人,托關係,找門路,再不行我犯錯誤,犯紀律,讓警衛營不要我,根據我在部隊所見的情況,沒有人情辦不了的事,這不是指責部隊腐敗,而是當時的環境就這樣,地方上更是變本加厲。所以這不是最後的結果,我要讓楊東輝知道,就算我現在走了,只是暫時的,我一定會回到他身邊,為此我動用一切方法也在所不惜,只要能先把他職級問題解決了。在這件事上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焦陽,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他會是我永遠感激的人,在他需要我的時候,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除了感情。

「你是不是傻?」

楊東輝不敢置信,並不相信我這個借口。

「你這小腦袋瓜子在想什麼?警備區名額少,那大軍區那麼多人那麼多關係,那是你趟得了的地方嗎?你去了能留下來?」

他沉默片刻,問我:「是焦副教導員答應你什麼了?

我沒吭聲,算是默認。也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他才能信。

楊東輝沒再說話,他取了一支煙,點著。我撐起身體:「排長,你生氣了?」

他把我抱在他懷裡,手指撫著我的後頸,說「沒有。傻蛋,這樣的事,你應該早點跟我商量,不該瞞著我自作主張。你排長沒什麼本事,可是只要我還在連裡干,你就沒那麼容易脫這身軍裝。你就是這麼任性,這麼大的事,自己瞎想瞎倒騰,我一天不看著你,你就給我整這些蛾子,你讓我怎麼放心。」

我聽著他溫柔的語氣,心裡發酸。

他拿開煙,側身輕輕撫摸我,低聲說「怪我,沒弄清楚就把你弄成這樣。疼嗎?

是疼,可是那算個屁,我重重地翻身壓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胳膊,我心愛的那雙俊美的眼睛,我的心都融化在其中。

「我要是一開始就說了,你還不這麼對我了,那我啥時候才能把你追到手?」

我故意說,向前湊,嘴巴停在能吻到他的距離。

「排長,我是不是追到你了?」

我低聲問,氣息急促又亂,他已經屬於我,可是面對他我還是像第一次見到他一樣意亂情迷,狂亂不知自已。

他像縱容著小孩的惡作劇一樣放任我按著他,看著我的神情又專注又深濃,那神情讓我發瘋。

「得瑟。」

他就像訓練場上我拿第一滿場蹦躂的時候,他過來踢我一腳的語氣。

「是不是?」我著急地追問。

他看著我,忽然動作,我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就被他按倒了,他壓著我,俯視著我的眼睛。

「什麼是不是,我就是中了邪了!」

他自言自語,眼神既複雜又迷亂,眼中像有最野的火光在跳動。

我看著他那眼神就瘋了,我猛地抬頭吻他,他刮得乾乾淨淨布著青茬印的下巴,我在他的下巴上用力咬了一口,他也不躲,我鬆開嘴想瞅瞅上面有沒有留下我的牙印,他突然吻了下來,舌頭伸進我的嘴裡,我緊緊含住,纏住……

「排長,你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我氣喘吁吁地問,我想知道,太想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他氣息重了起來,粗亂的聲音像是在發洩,「在倉庫,我每天在那兒,就是尋思你……尋思親過你的滋味……你小子給我灌了迷魂湯了,我也不知道這是咋了!……怎麼就是中了邪了!……」

他一把抱緊我,在我的唇上低語:

「……沒我的命令,你哪兒都不許去!……」

後來我漸漸迷了,就感覺到他在忙活,用熱毛巾給我清理,我已經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以後,排長已經不在身邊,我有點失落。桌上放著粥和小菜,還有藥管,還有他留的條。他說有事要回連裡,告訴我藥他給我上了,讓我餓了就讓招待所把粥熱熱,還叮囑我一定要熱了喝,不能喝冷的,他叫我躺著休息哪也別去,等他回來。

我碰了碰粥,還是溫的,身上那滋味兒真的不好受,但是當兵的,皮粗肉厚,抗打抗摔的,我能克服。我下了樓,走得比較慢,免得姿勢怪異讓人給看出來,到了前台我給連裡掛了個電話,雖說應該沒什麼事,但我擔心排長回連裡是有什麼事,我怕跟上次一樣又是一道命令突然讓他趕回去,現在我真受不了再來一次這個了。

電話是文書接的,他說:「酒醒了?沒事,你們排長已經給你請過假了,你就在招待所歇著吧。」

我說:「我排長呢?」

他說:「哦,焦副教導員剛才回連了,一回來就要找你。排長聽說副教回來了,抬腳就去找他了,不知道什麼事,現在兩人在院裡站著呢。」

 

58

 

他去找焦陽了,我急了。一定是為了我去警衛營的事,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和焦陽會不會發生爭執,焦陽能不能保密?我匆忙走出了招待所,趕向軍區。

外面鋪天蓋地的雪花,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沒想到下了這麼大的雪,昨夜一夜沒停,地上的積雪都沒過了我的軍靴。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裡,並不長的路途但走得很艱難,身後火辣辣地疼,雪越下越大,這好像是入冬以來下的最大一場雪。

趕到連隊,場院裡已經沒有人,文書正好從辦公室走出來,我連忙喊住他。

「我排長呢?

他向樓上看了一眼,指了指「到焦副教導員辦公室去了,他們好像有事要談,關著門在裡面談了半天了。不知道談完了沒有,你去看看吧。」

我心裡咯登一下,快步向樓上走去。腳步走快了牽扯著燒灼的刺痛,但能忍得了。上樓時我怕聽見爭執聲甚至是更大的動靜,但是很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焦陽辦公室門外,抬起手就要敲門,門卻打開了。

出來的是焦陽,他一抬頭看見我,愣了愣,透過他的肩膀,我看見排長獨自坐在裡面的辦公桌旁,盯著桌面,一動不動,只有這一眼,焦陽把門帶上了。

我的心忽然提了起來,像失去了重心,在空中晃動。

我看著焦陽,他看了我一眼,我用探詢的表情看著他,焦陽的表情平靜,並不像發生過什麼爭執,他沉默了片刻,抬起頭回應我焦急地向他探詢的目光。

「副教……」

我低聲喊,語氣急促,他卻沒有說話,看著他的表情,我好像有了預感,我緊緊盯著他的臉。

「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問焦陽,焦陽看了看我,對著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沒告訴他,對嗎。」我說,心往下沉。

「他遲早會知道的。」焦陽遲緩地說。

「……你向我保證過!!

看著我扭曲的臉,焦陽抬起頭,對著我又驚又急的眼睛,他的眼神洞穿,明晰,彷彿能夠看清楚一切。他無奈地笑了笑,拍了拍我。

「我覺得,還是讓他知道的好。」

他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轉過身,走了。

我慢慢推開那道門,屋子裡我的排長坐在那裡,他一身軍裝,抬起頭望向我,彷彿回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把我一箭穿心。

「排長……」

時間是靜止的,空氣也是靜止的,屋裡迴盪著我乾澀的聲音。

他沒開口,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用這種不光彩的方式去換他的先進,這是對他的侮辱,對一個優秀軍人的侮辱,我不知道他知道真相後會怎麼樣,這是在給他抹黑。

我等著他的雷霆震怒,但是他只是坐在那兒。

許久,他才開了口。

「在倉庫的時候,那地方很荒涼。」他語速平緩,手放在桌上,跟我說。「方圓幾十公里沒有住家,都是軍事設施。白天看黃沙,晚上數星星。在那地方幾天可以不說一句話,除了看守,記錄,內務,人的腦子是空的,除了想事兒,還是想事兒。」

我茫然地站著,不知道他現在為什麼說起這些。

「我抱著槍,看著荒無人煙的荒野,我當時就想,要是一直就待在這地方了,有個傻兵蛋子,他怎麼辦,沒我看著他,他會不會又幹什麼傻事。我走的時候,他哭得那麼厲害,那麼個大小伙子,哭得跟個大花貓似的,想起他那個樣,胸口就像挖了個洞,把裡面掏空了。」

他沒有看我,沉靜地說著。

「那小子,帥,倔,是個好兵苗子。他剛來我就喜歡他,看他鬧騰,躥高蹦低的,就愛把他給弄笑了,心裡暖烘烘的,熱乎。站崗那晚上,他給我送手爐,就穿著個毛衣,手都凍成了粗蘿蔔了,還在傻笑。真是個傻兵蛋子。」

他微笑了一下,眼神充滿了溫柔。

「他說啥喜歡,簡直是扯淡,倆男人,還是在部隊,搞什麼名堂??我罵過他,也動過手,但是下不去手,一看他眼睛我就難受,想丟著他不管吧,他不在眼跟前了,心裡又刺撓。我老把他弄哭,本來想給整笑了,總是整哭。看他紅著眼,我心裡就抽著疼。罵捨不得罵,打捨不得打,丟又丟不下,這個兵蛋子,你當兵就是給我出難題來了,你讓我拿你怎麼辦?

「在那邊沒事兒,我就整天地想,想來想去,全都是那小子。每天閉上眼睜開眼,尋思的都是他的事。他在幹啥,他好不好,有沒有又惹事,他的臉老在我跟前晃。我覺著我是不是有病,想我一個兵,男的,我的兵。」

「我們是軍人,軍人就不能犯錯,就不能活得糊塗,我感覺我在犯錯,可是這個錯到底咋回事,我說不上來。我就想回來找個答案,他說的那種感情,跟我這是不是一回事。只有見著他我才能弄清楚,這究竟是不是個錯。」

他站了起來,向我走過來,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他看著我的眼神,像天上最明亮的星辰。

「我弄清楚了。是個錯,我也認。」

我望著他,我的眼前已是一片迷濛。

「我又把你整哭了。」他抬起我軍帽下的臉,抹去了我眼角的眼淚,動作輕柔得讓我心痛。

「傻兵蛋子,你是不是又犯錯了?

他低聲地問我,手勾住我的後脖頸,用力向他勾過去,我被他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然後他緊緊地把我抱住,像要把我揉進他的胸膛。我在他的懷抱裡,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後背,臉上是不受控制地淚眼滂沱,聽到排長緊緊貼著我的臉,在我耳邊痛楚地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59風雪

 

雪一直在下,漫天大雪,簌簌地落過窗外,屋內是我們緊緊擁抱的身影……

急促尖厲的哨音打破了連隊的寧靜,也將我和排長驚醒。

突然響起的緊急集合哨響遍了整個警衛連。大雪紛飛中,那尖銳的哨音是那麼刺耳、緊張。

戰友們都從休息的狀態中跳了起來,丟下手裡正在打的牌,丟下在俱樂部看了一半的影碟,丟下正在準備中午伙食的包餃子的手,戴上軍帽繫上武裝帶,跑到樓下冒雪整裝列隊。

全連在樓下的場院上緊急集合,我和排長也站在隊伍中。突如其來的軍令,讓我們沒有時間,再沉浸在個人的情感中。

連長傳達剛剛接到的上級命令,由於連日暴雪,本市境內XXX國道路面大面積結冰,交通被迫中斷,群眾受困。上級命令我們連緊急抽調人員,協助兄弟部隊官兵清除道路冰雪,搶修電力設施,救援被困群眾!

軍令一下,除了站崗執勤人員,我們連全體火速換裝,領取裝備和工具迅速整裝出發。除了通信連、汽車隊、公務班等戰友留在警備區外面道路上掃雪,幫助清掃城市道路以外,我們警衛連被全部派出去執行這個任務。

我們換上大衣和棉帽拿上工具緊急登車,排長帶領我們一排,在突然到來的任務面前,我們沒有時間和餘暇整理個人情感,軍令如山,現在我們投入的就是一場戰鬥!

車開到任務地段之前就停下了,冰層太厚車開不進去,我們下車徒步向任務地進發。連裡又重新編排了任務組,給每個任務組分地段,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有很多部隊在了,有空軍防空旅也有預備役。

掃雪鏟冰這事我們都不陌生,之前的幾場雪營區內外都是我們上街掃雪的,但是眼前這場暴雪還是來得極其兇猛,在我老家那兒這種雪也會帶來災害,更不用說是在這個地區。

我們集合在任務地,楊東輝給我們做了緊急部署,分派完之後他在雪中大聲問「任務是否清楚?

「清楚!」我們大聲答。

「行動!

「是!

人員分散開來後,我拿上工具往我們班負責的區域趕,楊東輝匆匆到我身邊,低聲飛快地問我「身體吃得消嗎?

他棉帽下的臉上是擔心的神情,雖然沒有多說但是都寫在了眼中。

「藥用了嗎?」他低聲地問我,我的臉有些發漲。

「沒事,放心吧,我能完成任務。」

我要讓他放心,身體上的這點不適不算什麼,我可以克服,因為我是個軍人!

「撐不住了就跟我打報告。」他還是不放心我,從他的眼中我看得到內疚,他一定還在為昨夜弄傷了我內疚,擔心我的身體狀況。但是現在我們面對的是緊急搶險任務,軍人的使命容不得我們在這樣的時刻兒女情長,我清楚他更清楚。在國家需要我們的時候,個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是,你也小心!

我們只匆匆說了這幾句簡短的話,就奔赴各自的任務。

楊東輝給我們班分的地塊靠近最外面的馬路中間,相對積雪較薄任務比較輕的地段,也靠近醫護車和醫療隊,他是在關照我,怕我身體扛不住。

越下越大的雪裹著刺骨的北風,打在臉上像冰凌子在割,我們用工具,鍬,鏟,冰鎬,破冰鏟雪,和冰雪做戰鬥。

掃雪並不像想的那麼簡單,經過昨天一夜冰層凍得嚴嚴實實,最厚的地方有810厘米,防空旅調來了工程車和破冰車,但路段太廣,而且是在過年期間,沿路分片單位又是在放假狀態,所以冰層凍得非常結實,更糟的是由於沒有及時的交通管制,那些不明路況的車輛陸續開向這裡,導致發生了大面積的堵塞,工程車進不去,裡面的車一時半會也出不來。裡面還因為路面結冰發生了多車輛側滑或追尾事故,有人員受傷,被困的人員都急需救援和疏散,醫護人員是抬著擔架徒步進去的,現場情況非常緊急,破出一條救援通道出來是當務之急。

時間是爭分奪秒,我們就是在和時間賽跑,手、耳早就凍得麻木了,腳上進了雪都化成了雪水接著又在鞋子裡凍成了冰,凍得沒了知覺,可是沒人停下,當時我的腦子已經凍蒙圈了,雪花和冰凌子掛在臉上,帽子上,搓一把都扎人。

我們連續干了5個多小時,滴水未進,部隊供水車上來了,野戰後勤車也在埋鍋造飯,燒出來的熱水、飯菜,我們一鍋鍋端著送往後方,給被困在國道裡的老百姓,車進不去就靠人抬,在一個上坡我們和兄弟部隊戰友們一起搭成兩排人牆,用我們凍得通紅的手把水和食物一份份傳遞給困在裡面的群眾,沒人抱怨一聲,沒人倒一口熱水給自己。

我看見山坡上有個軍人背著一個受傷群眾在雪地裡艱難地下來,我看清了他,那是我的排長,他把棉帽、手套和軍大衣全給了背上的老百姓,穿著單薄的毛衣在風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醫護車所在的地方趕,從堵車地段出來至少有幾公里的距離,他就這樣冒雪背了幾公里,我丟下雪橇趕過去「排長!給我!」我要搶過他背上的群眾,排長喘著粗氣推開我,我強行去搶,他發火了「去做你的事!

「你有傷!」我痛心地喊,他膝蓋上有嚴重的舊傷,我是知道的,他背著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裡一滑一腳地走了幾公里,舊傷一定會復發,他後面還有比武,他還要去做那麼多的高強度訓練!……

排長根本不理會我,從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的舊傷一定發作了,他忍著繼續向前,暴露在風雪中的頭臉凍得通紅,我匆匆摘下我的棉帽脫下手套要給他戴上,再次被他推開,他只厲聲丟給我一句呵斥「你戴好!

看著他一腳一滑遠去的背影,我眼睛發澀……

後面一個戰友背著人滑倒了,我過去接過他背上的人背在了背上,在雪地裡追著排長的背影,趕向醫護車……

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我們只有一個身份,軍人。軍人,這個身份,可以給我們抵抗嚴寒的勇氣,不眠不休的特權,戰風斗雪的堅忍。

不管我們是不是剛剛從父母身邊離開的半大孩子,不管我們的同齡人是否正在溫暖明亮的大學校園裡享受玩樂,不管我們同樣也是血肉之軀,也知道累、知道疼,受傷了會流血,精疲力盡了會倒下,但我們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聲叫苦,就因為這身沉甸甸的軍裝。它讓我們再疼也得忍,再苦也得扛,再大的困難也要站著用我們的肩膀撐,因為我們是軍人!

這是我當兵以來第一次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一個軍人的責任,這種責任感是自發的,連裡的即使平常再偷懶的、再逃避訓練偷奸耍滑的,都沒有一個人往下退,都在往前衝,所有人都在冰冷的風雪裡爭分奪秒,渴了就抓一把雪塞進嘴裡,餓了用幾塊掰散的壓縮餅乾大伙分著充飢。在那種情形下你根本就不會後退,因為這個集體在感染著你,我為我們連隊自豪,為我的每一個戰友自豪。

趕到救援地,排長就在前面,我放下背上的人時,看到排長在最後幾步時候在冰上滑倒,摔倒在地,那一瞬間他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下面護住了背上的人,可是那種情況下難免還是把人摔著了,等在那的那個群眾的親屬們圍了上去,我聽到他們中間有人在埋怨排長摔了人,我氣得氣血翻湧,又憤怒又寒心,雪地上坐著我的排長,背著人走了幾公里雪地的排長,他滿臉是雪,捂著膝蓋緊皺雙眉,還在向那些老百姓致歉。頂風冒雪不吃不喝乾了五個小時沒有擊倒我,這一幕打倒了我,我過去推開一個數落排長的人,被排長一把拽住,他嚴厲地叫住我「高雲偉!

我把他從雪地上攙扶起來,他的手、臉都凍僵了,膝蓋的疼痛讓他站起來時都很艱難,幾個戰友追過去要拿回排長的軍大衣和帽子手套,那幾個老百姓不肯歸還,說「當兵的發衣服又不要錢,你們再領一套去。」

他們氣得發抖,跟那些人理論,被排長的命令叫了回來。

我脫下軍大衣把排長緊緊地裹住,緊緊握住他凍得發紫的雙手,我們幾個看著排長,眼淚就掉了下來。

再苦再累,流血流汗,那是保家衛國,再苦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此刻心裡的憋屈讓眼淚直掉。這一刻我覺得不值,我們保護的就是這種人嗎?當兵不為這聲謝,可是軍人也是人,軍人就應該被這樣糟踐嗎!

排長命令我們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他把軍大衣還給我,我不肯,他硬給我裹上,手指用力抹去了我臉上的眼淚「幹什麼,給我吃凍冰棍?沒出息!」他環顧著我們「委屈不當兵,當兵不委屈,把眼淚都給我收起來!

……

奮戰到晚上,路邊搭起了野戰帳篷,我們和兄弟部隊輪流作業,換下來的人員就抓緊時間在帳篷裡窩一會。

帳篷裡橫七豎八躺著認識不認識的戰友,冷風從帳篷的縫隙呼呼地往裡鑽,一天下來我們就吃了一點壓縮餅乾,扒拉了幾口冷盒飯。

我靠在帳篷裡,身上已經沒有了知覺,身體內的隱痛在這十幾個小時裡都麻木了,麻木得甚至被我完全遺忘了。

我在幾個帳篷都沒有找到排長,他一定還在一線沒有下來,他的傷能吃得消嗎?當時我們給他找的軍大衣他又給群眾了嗎?他在哪兒?……

通訊員跑來,帶來連裡緊急集合的命令,我們連忙叫醒連裡的戰友到帳篷外列隊集合,我終於看到了排長,他站在隊伍前,黑夜中工程車的大燈照亮了他疲憊的臉,他的表情很凝重。

山上供電線路被大雪損壞,造成附近40多個村莊停電,由於我們連所在位置離損壞位置最近,上級命令我們連馬上組建一支搶險突擊隊,由楊東輝擔任隊長,帶領突擊隊配合供電部門搶修人員上山連夜搶修線路,保證人民群眾正常用電。

這是一個危險的任務,山況路況都不清楚,冰雪封山,沒有現成的路,何況還要冒著大雪抬著沉重的發電設備,山上隨處可能有被雪掩蓋的雪窩和斷壁,掉下去不是傷就是殘。

面對危險,是人都有著本能的恐懼。

楊東輝站在隊伍前面,做著簡短的戰前動員,他的嗓音已經嘶啞,然而每一聲都擲地鏗鏘,像重拳擊打在這漫天風雪中。

「出發之前我說過什麼?大聲地回答我!

我們大吼「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記住你們是軍人,軍人是什麼?生,上戰場,死,覆國旗!」楊東輝吼著,他的聲音震撼著我們每個人的心!

「準備好了沒有?

「準備好了!

震天的吼聲在這風雪裡,恐懼,冰冷都不及我們此刻的熱血沸騰,我們是軍人,是軍人就隨時準備著犧牲,這是我們的使命,亦是我們的選擇!

「念到名字的出列!

楊東輝開始一個個地點名,報到名字的出列站成一排,念完最後一個名字,楊東輝說「其他人員原地休整,聽從調配!

「報告!」我吼著站出隊伍。「我請求加入!

他沒有叫到我的名字。

「你不在名單上,原地待命!

「報告!……」

「服從命令!」他大吼,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帶走了突擊隊。

他想把我留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去最危險的地方,佈滿冰雪的深山,要抬著幾百斤重的設備在黑夜裡爬山,一不留神就會滾下山坡。排長,你認為我還會留在這裡嗎,你小看了我,你小看了你的兵,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只要是有危險的地方,只要是你在的地方,你的兵,一步都不會離開你!

清理所有的裝備,抬上沉重的設備,向黑魆魆的山上行進,在亂掃的手電光中排長發現了我的臉,他又驚又怒「誰讓你跟來的?回去!

「我已經加入了,我要求執行任務!

「無組織無紀律,我處分你!」排長急了。

「處分我也要去!」我在風雪裡對他吼著「你在哪,我就在哪!

……

 

60

 

我們和電力職工搬著沉重的器材,在冰冷的山林裡往上攀爬。經過了一路艱難,終於趕到了維修區域,電力職工負責搶修,我們負責做地面搬運工作,經過緊張的搶修之後,電力卻遲遲沒有恢復,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們都很焦急,因為出發前上級是下了硬命令的,必須在指定時間內恢復供電,否則就會影響救援清障進度和附近居民今夜的防凍安全。

電力職工在排查線路,但由於對故障情況預估不足,沒有帶充分檢測設備,我們不得不分成兩個小組,一組護送電力公司的技術人員下山再去把補充設備帶上來,另一組留在山上和剩下的兩個技術人員繼續向別處排查。

入了深夜,雪越下越大,山上的風也越刮越猛。

經過一路緊張的排查,我們終於發現了一個偏僻區域的損壞的線桿,問題就出在這了,可是留下的兩個電力職工是埋線工,負責整修線桿的技術人員在那批返回的人員中,要返回以後才能過來整修,儘管我們已經通過無線電設備告知了方位,呼叫他們帶設備趕過來,但是風大雪大,山路難行,等他們趕到這裡,還有漫長的時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離規定任務時間越來越近了,在這樣的山上停留時間長了熱量流失,人員消耗很厲害,再不抓緊,滯留在山上危險性也在增加。

越急越出狀況,對講裡傳來消息,在返回途中由於迷失方位走了錯路,他們要繞回這裡至少還要一個多小時。

排長看看表「來不及了,不等了。」

他拿過對講機匆匆呼叫通話,我正在搬設備過來,等我放下設備抬頭,看到排長脫了大衣,把對講插在腰上,正在往身上捆固定繩。

我一看就知道他想幹什麼,過去一把抓住了他「你幹什麼?

他一邊低頭繫繩子一邊匆匆說「我上去試試,由他們在對講裡指揮我操作。」

「別開玩笑!你沒幹過這個,你操作不了!

「我請示過了,上級和電力方面同意可以一試。地面上有兩個工程師傅配合,先試試,不行再說。」排長冷靜地說。

「這太危險了!

「沒時間了!

排長推開我,其他戰友搶著要自己上,都被排長喝止。

我推開他們,對排長「那好,那你也要先拿上驗電棒,沒這玩意不行。快!

我轉身招呼戰友「大伙過來,一起把安全繩固定好,快點兒!

戰友們都過來跟我一起七手八腳地綁定安全繩,排長也去跟電力人員去拿設備裡的驗電棒。

看著排長離開的背影,我把固定繩套在自己的腰上,把對講機塞進胸前的口袋,戴上霧燈盔。

戰友們發愣地看著我,我邊扣上繩邊對馬剛喊「把工具背心扔給我!

馬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呆呆地把背心拋給我,我套上裝著工具的背心,飛快地上了桿,手腳並用快速向上爬去。

「高雲偉!

一聲驚急的吼聲穿過風雪而來,沒用了,我已經爬上了空中。

「你給我下來!!

我喘著氣,低下頭,隔著雪花看見排長的臉。看不清了,可是我能想像他此刻臉上的表情。他上桿想爬上來把我拽下去,我吼著「別動!

我低頭拿出對講機「排長,你別忘了,我曾經是一個通信兵,這裡只有我能幹這個,相信我,我一定圓滿完成任務!

是的,對一個通信兵來說爬桿架線是基本功,在通信連我們訓練的就是這個,架線作業、線路排障、攀爬塔架拆除受損電線……雖然我早已離開了通信連,但是作為曾經的架線兵,這些活我很熟悉。

「不行,這不是平時!下來!這是命令!

排長聲音都在風中變得嘶啞。

「生,上戰場,死,覆國旗!這是你說的!

我邊向上爬邊喘著粗氣說。厲風刮過我的耳邊。

「我也是個軍人!請你相信你的戰友!

對講裡沒有了聲音,終於我聽到他低啞而包容著無限情緒的聲音,卻只有最簡短的四個字「……注意安全!

「是!

……

艱難爬上結滿冰凌的電線桿搶修線路,除了高空作業的危險,那種冷深入骨髓,直達全身每個毛孔,無處不在而你又覺不出具體位置,風刮在臉上夾著冰花如同刀割般痛,那種寒冷是說不出來的。

我按照對講裡的指揮操作著,大風刮得我搖搖欲墜,我緊緊抓著線桿穩住身體,腦子,手,凍得不聽使喚,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哪怕凍僵或者電死在這個線桿上,也要完成任務。

拿出揣在口袋裡的驗電棒確認幾處帶電點沒有電,開始拆除作業。驗電棒是我之前就放在口袋裡的,我知道這裡會修線路的只有我,知道技術人員趕不過來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上。

在這之前我就做好了上桿的打算,即使不是楊東輝,我一樣會上。

這不僅僅因為排長。從我當兵開始,從來到警備區開始,我沒有做過什麼像樣的事,任性妄為,不守紀律,只會犯錯。今天,我想實實在在地做一件事,一件像個兵樣的事,為我的部隊,為我的這身軍裝,為我血管裡流的也是保家衛國的血,我是為了這才來當兵的。

一陣大風刮來,我在高空緊緊抓住吊繩左搖右晃,聽到下面傳來的驚呼。風捲著雪撲面打在臉上,像一個個狠狠的巴掌拍過來,眼睛睜不開,甚至不能張嘴,無法呼吸。

耳邊呼嘯的風聲讓人的意識陷於模糊,我用工具鉗在手上割了一道口子,那種刺痛可以恢復清醒,專注於手上的操作,我邊操作邊在心裡默念,……快了,就快了……

終於聽到下面傳來的喜悅的呼喊聲,「通了!通了!

全身突然一下子沒了力氣,當我往下回地面的時候才發現腿和腳都沒有了知覺,離地面有七八米的時候,我一腳踩空了,安全繩也沒有來及拉住我下墜的力量,我摔了下來,感覺到眼前一黑,我好像摔在了雪地裡,又好像跌入了一個人的懷抱。

我感到很多人一擁而上過來圍住了我,但是我只感覺到了那個抱緊我的溫暖,他緊緊地抱著我,他的胸膛緊緊貼著我的臉,他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喊我那麼多遍呢,排長,我的任務完成得怎麼樣?你的兵沒給你丟人吧?排長……

醒過來的時候我在一個帳篷裡,後來知道是醫護車旁臨時搭的救護帳篷。一個人正在幫我包紮著腿,是楊東輝,我輕輕抓住他,他連忙抓住我的手,輕聲問我「感覺怎麼樣?

他叫來了醫護兵,醫護女兵過來給我看了看說「沒事了,喝點葡萄糖水,再睡一覺就行了。」

我看了看腿上,女兵告訴我我摔下來的時候腿上受了點外傷,好在雪地雪深骨頭沒有影響,是排長把我背下山的。

我抓著排長的手問「排長,任務完成了嗎?

我最記掛的是這個,他握著我的手緊了緊,「都通上電了。」

我放心了,看著排長擔心的眼睛,我說「排長,我躺著有點難受,想靠一會兒。」

排長連忙小心地扶起我,他坐在了我身邊,把我扶在他身上,用他的胸膛給我當靠背。我就這麼靠在他身上,他摸摸我的額頭,問護士我有點熱,是不是發燒了,護士說沒事,這是受凍以後回暖的正常反應,排長又把旁邊暖著的一碗方便麵端給我,那碗麵用他的棉帽暖著,還在冒著熱氣。發現沒有筷子,排長叫我等一會兒,又急匆匆地去找筷子。

看到排長出了帳篷,護士在旁邊問我「這是你排長?

我說「是啊。」

她說「我還當你倆是親哥倆呢,送你來的時候看他緊張的。你們下任務後就這點休整時間,他自己不睡還一直照顧你,親哥也就這樣了。」

我聽了心裡甜滋滋的,護士走了,排長進來了,看到我對他傻笑。

「傻笑什麼?」他把筷子遞進我的手裡,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我的心像在融化。我讓他先吃,不然我不吃,我倆用一雙筷子分吃了那碗麵。那只是一碗已經糊爛的麵條,我卻從沒有吃得這麼香過。

帳篷裡安靜地忙碌著,有戰友也有被救護後等待送走安置的市民,大部分在睡覺,有的在治療,我和排長在帳篷的角落,他靠在那兒抱著我,怕我冷合著軍大衣裹住我,讓我靠在他的懷裡取暖。沒有人注意我們,因為人們都是倚在一起互相取暖。我們就這樣在角落裡靜靜偎依著,在軍大衣下我們的手緊緊握著彼此。他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握進他的手心。

帳篷的縫隙裡灌進著外面的寒風,防潮墊下就是冰冷的雪地,風聲和還在進行的掃雪破冰的聲音交替響起,帶進這個隆冬凌晨的刺骨的寒冷。但是此時此刻,就在那個紛亂、簡陋的野戰帳篷裡,我卻覺得那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整個天地的寒意都被隔絕在外,如同置身於春暖花開之中,那種內心的幸福與安寧沒有任何一種感覺可以取代。

他抱著我的臂膀很緊,我感覺到那種力道,雖然在周圍的環境中我們沒有什麼交談,可是那種力道已經傳達給了我。

我們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當我從空中摔下來的一瞬間,腦海裡一閃而過的念頭是如果我從這兒摔下去摔死或者摔殘,排長會不會永遠記住我,現在他抱著我的力量讓我知道他當時的想法,我緊靠著他,感覺到他胸膛裡火熱有力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起跳著同樣的節奏。經過了這一天一夜,我們的心更近,更緊了。

如果說以前是個人的情感將我們聯繫在一起,現在我覺得我才真正靠近了他的內心,得到了他的認可,我們的心真正地融合在了一起,因為共同的使命和擔當。

「哥,要是我真摔傻了,你咋辦」

我想逗逗他,靠在他溫熱堅實的胸膛裡,我小聲地逗他。

「能咋辦,就養個小傻子唄。」他溫柔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我想聽著這個聲音一輩子。

他低聲在我耳邊說,回去以後給你請功。

我說,我不想跟組織請功,就想跟你請功。你給我什麼獎勵?

他說,你想要什麼獎勵?我沒那麼多好東西給你怎麼辦。

「我什麼都不要,就要一樣。」

我在他耳邊輕聲說你。

他抱緊我,說,這算什麼獎勵,不已經給你了。

我看著他俊美的臉膛,我真想親他,我緊緊攥住了他的手,他也攥緊了我的手。

我對他說,那我就還要點別的,等回軍區以後再告訴你。

他笑著點點頭,他的手是那麼溫暖,有力……

只有短短十分鐘,排長就要離開了。他讓我睡覺休息,他還要回到一線去繼續救災,他的心還記掛著任務,惦記著那兒的連隊和戰友。我們任務完成下山以後,上面本來命令他休息,可是休整的短短時間他都給了我,現在,他又要回到一線去。

「把眼睛閉上,一覺睡醒了眼睛一睜,就又看到我了。」離開前他給我蓋上軍大衣,在我脖子裡掖了掖,讓我趕緊睡覺。

「嗯,我等你。」

他走出帳篷之前,我突然喊了一聲「排長!

他回過頭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喊住他,只是想多看他一眼,我說「小心!

「等我回來!」他對我一笑,就掀開帳篷走進了風雪中。

他的笑容像明亮的陽光,融化所有的冰雪,燦爛,耀眼,讓他英俊剛毅的面孔柔和起來。

 

61大結局(上)

 

我睡了長長的一覺,睡得很香,很沉。夢中我夢到了排長,他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樣子,穿著那身筆挺英武的軍裝,帶著剛剛洗完澡出來的水汽,稜角分明的帥氣面孔,他對著我笑,笑得像籠罩著他的冬日陽光,溫暖,遙遠……

我是突然醒的,像是一下被動靜驚醒。有人在輕輕晃我,迷糊間看到那身作訓迷彩,下意識地想喊排長,卻看清了是白洋。

「又有任務了?」我迷糊著撐起來,白洋卻沒回答我,我看到除了白洋還有馬剛,我們班長,我們班裡排裡的戰友,他們怎麼都過來了。

「任務結束了?是不是要回連隊了?

我笑著問白洋,白洋卻還是沒回答我。

他看著我,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他們每個人,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

他們都站在那裡,沒人說話,連一向咋咋呼呼的馬剛都不說話。

我環視他們,在他們中間找著排長,沒有找到。

「我排長呢?

我問白洋。

他不說話。

我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排長呢?」我問我們班長。他也沒說話。我繼續問下一個。

「……老高……」

白洋想拉住我,我猛地甩開他。

「排長呢?

我問他。

他們都在跟我鬧著玩兒,他們誰都不說話。

這是在玩裝啞巴遊戲嗎,他們都很能裝,我不再問他們,我自己去找他,我沒時間陪他們玩這麼幼稚的遊戲,我的排長還在等著我,他說好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能看見他。他是個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他從來沒有說話不算話過,他答應我的事,從來就沒有食言。

我向外走,外面還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走了很多地方,有很多人一直追著我,拽著我,喊我的名字,他們聲嘶力竭地叫我冷靜點,我莫名地看著他們,我很冷靜,不冷靜的是他們。

我推開了他們,他們說排長為了救一個老百姓,從黑夜的山崖滾了下去,下面是一個冰河,冰層稀薄,他們發現了河面上的冰窟窿。

他們出動了很多人,很多人去找排長,他們說沒找到,到處都沒有,他們說排長掉進了冰河裡,他們說派了人下去找了很久,撈了很久,還是找不到排長,冰下的水流很急,把排長帶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們在說笑話,胡說八道,像講故事。這個故事跟我,跟排長,一點關係也沒有。

排長怎麼可能去那麼遠的地方?他明明在這裡,他就在我一轉身就能看見他的地方。可是我沒聽他的話,沒等到他來就睜開了眼睛,所以他才故意躲起來不見我,他在跟我鬧著玩,他總是這樣,總是愛逗我,看我為他急,他就躲在哪個角落看著我著急故意偷樂。我要把他抓出來,狠狠罰他,罰他幾百幾千個俯臥撐,罰回去以後沒人給他打掃房間,罰他再也沒有田螺小兵給他做內務了。

我在那個河邊,那個山崖下面,我看都不看那個冰窟窿,我在那片亂七八糟的雪堆裡扒著,這裡站了很多人,為什麼來了那麼多人,他們都聚在河邊,有人在鑿開冰窟窿往水裡下人,他們都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只管在那些雪堆裡挖著,雪橇鏟被我扔了,如果他躲在下面,雪橇碰傷了他怎麼辦?我扔開手套,用手挖著,排長,你幹啥呢?你躲下頭幹啥呢?我都知道你躲這兒了你還不出來,你玩夠了沒有?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嗎?你不是說我一睜眼睛你就站我眼跟前兒了嗎?你這個騙子,大忽悠,你別調皮了,別鬧挺了,你說你多大的人了,還跟我玩這個幼稚的遊戲丟人不?咱不玩了成嗎?我認輸,你贏了,高興不?高興咱就出來吧,成嗎?你不是說回去還要給我請功嗎,你不是答應我要給我特別的獎勵嗎?排長,我想要的是什麼還沒有告訴你,你出來吧,出來我告訴你,聽話,排長,聽話……

他們都在拉我,他們他媽的都在幹嗎呢?!

白洋拽過我滴血的手指頭,我一腳把他踹倒了,他爬起來照著我臉上扇了一巴掌。

「清醒了嗎老高!」

他哭著衝我喊。

「都挖遍了!挖遍了!排長他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他說啥呢?我聽不見,只看到他嘴型在動,耳邊是嗡嗡響的空白。我茫然地瞪著他,然後我推開他,因為他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到了河邊冰面上的一個東西,反射著日出的陽光,我慢慢地過去,跪在了冰面上。

它在冰面上靜靜地躺著,上面覆蓋著雪。

手槍的形狀,它總是被放在胸前的口袋裡,總是溫熱的,帶著火熱的溫度。現在它冰冷,覆著一層雪碴。

我慢慢地撿起它,撿了幾次,手指不聽使喚,抖動著,幾次,它都從我指尖掉下去。

心臟的部位是一片麻木,沒有任何知覺。忽然像哪裡掉了一塊,一根尖刺扎進去的刺痛,那種痛漸漸蔓延開來,越來越大,如千斤巨石,越來越沉重地壓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管,一塊塊崩塌陷落,手指握緊那冰冷的火機,顫抖著毫無力氣,我將它攥緊,攥進我的骨肉,分筋錯骨地撕裂,血紅後是無盡的黑暗,我兩眼一黑……

「老高!!……」

「快!擔架!……」

……

巍巍蒼山,白雪皚皚,淒厲的風聲吞吐著嗚咽,一片冰雪的世界,無情覆掩著這片大地。呼嘯的林海像在沉沉呼喚,呼喚蒼莽大地的盡頭,聲聲巨慟的悲鳴……

我停下了手中的筆,筆尖顫抖著,寫不下去。鋼筆在紙上停留下了一個墨團。

窗外,陽光照射著開闊的營區。遠處傳來年輕戰士的廝殺聲。週末,這幫小子還在加料,從我來到這開始,就一點點感受著我剛剛來到軍營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我和他們一樣,也是一個新兵,全身都是新兵蛋子的青澀和新鮮,懵懂地闖進我的軍旅生涯。

現在,我已經是一名共和國軍官。肩上的軍銜記錄著這些年的沉浮軌跡。我送走一批批退伍的老兵,又迎來一批批新兵。我體會到了當年排長送走他的兵的感受,知道了他當時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情。

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我桌前的筆記本:「寫什麼呢?我瞅瞅!」

他要把本子拿過去,我按住了:「你不能看。」

「得瑟,還不讓看。」他笑著擼了一下我的頭頂,我抬起頭對他一笑,他利索地解下武裝帶掛在衣架上,陽光照射著他挺拔矯健的背影,他轉過頭來,陽光籠著一張英氣勃發的面龐:「高首長又在做秘密工作了,行了,我不刺探軍情!」

他衝我笑了,笑得又調皮又俊美,他戴上軍帽開門走進陽光裡,我微笑著目送他筆挺的背影走遠,走進明晃晃的陽光籠罩中。

他是我的愛人。他在軍中陪伴著我,是他和我,一起走過軍中這些年的歲月。

我想,在今後的人生,他就是陪我走下半輩子的人。

我鋪平紙頁,目光回到那些文字上,看著停留在紙上的那兩個字。

排長。

我盯著筆尖,那裡漸漸恍惚,我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快要結束的那個傍晚,我坐在營房的牆根下。

蒼藍色的天空暮色四合,營院裡飄著伙食的飯香。有一絲溫濕的氣息混合在空氣裡,那是早春來到的氣息。

焦陽坐在我的身旁,我們坐在台階上,在裊裊炊煙裡,一起望著暮色裡寧靜的軍區大院。

焦陽抽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搖搖頭,他放進了自己的嘴裡,點上了火。

他從來不抽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煙。

煙霧緩緩上升,焦陽和我靠在牆邊,聽著籃球場方向有節奏的籃球落地聲。天邊掛著晚霞,火紅地燃燒著天際線,勾勒出瑰麗的形狀,映著焦陽俊秀的側臉。

「我走了以後,會不會想我?」焦陽轉向我,輕笑了一下,問我。

「會的。」

我回答他。

「不要騙我。」他還是輕笑了一下,眼中浮現出我所熟悉的惆悵。

「真的。」

我側頭看著他,和他視線相交,焦陽看著我的眼睛,許久笑了笑,煙霧模糊了他的微笑。

「謝謝。」

我們就這麼坐著,他擒著煙,看著軍區上空蒼莽的天際。

「終歸我還是帶不走你。這大概是我最大的遺憾。」焦陽說。

「對不起,副教導員。是我食言了。」我低沉地說。

「沒有。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再帶走你了。」焦陽緩緩地說。

「因為我知道,沒有什麼能再把你和他分開了。」

幾個新兵跑著從營院前跑過。年後新兵下連,現在,我也是一個老兵了。

巡邏哨上的戰友整齊地成一列,走過我們面前,他們荷槍實彈的背影融進漸漸深濃的暮色裡,和樹影融為一體。

「有什麼打算?」我問焦陽。

焦陽吸了一口煙,他白皙的手指夾著煙,動作有些生疏。

他說「離開這個地方,去個新的環境。人總得換換地方。」

兩天前,焦陽的調令正式到了,不是大軍區警衛營,而是出人意料的A集團軍,那支王牌中的王牌。

不去舒服的大軍區機關,去了遠離城市的一線作戰部隊。據說這是上級做出的火線調整,為了補充政工幹部去最基層,也有說是焦陽自己向上級主動要求,放棄大軍區機關的舒適待遇,選擇去最艱苦的基層野戰軍。

說法很多,但是焦陽本人並沒提起,我也沒有問過他。

後來的這些年,我和他偶爾還有聯繫,但是那時他為什麼會突然去A集團軍,我們從來都沒有說起過。

A集團軍駐防地,那是個很遠的地方,遠遠超過大軍區和這個警備區的距離,遠離了這個省份。

下午連裡為焦陽舉辦了一個小型的送別會,現在,焦陽的腳邊放著簡單的行囊,等待接他的車輛。

那是一個安靜的傍晚,焦陽說:「雲偉,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好嗎?」

那個傍晚,我聽了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一個驕傲的少年走進軍校,在那裡,他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學員軍服,他有一雙烈日般的眼睛,一副溫暖有力的胸膛,他的笑容像飄過天空的一枚樹葉,飄飄蕩蕩,落進那個少年的心裡。

他們終於進入那個危險卻甜蜜的世界,他們度過了青春裡最美好的時光。故事的結局總是那麼老套,那個人轉身走進自己的婚禮,婚禮上那個空著的酒杯,他彷彿聽見時光裡那軍裝的少年又一次地喊著「區隊長」,那張臉上明媚的陽光。

焦陽苦笑著說是不是一個無聊的故事?

我說不是。

焦陽說雲偉,知道嗎?在那個巷子裡,我第一次遇見那個戰士,就知道我會和他有一段故事。

即使這是一個無法開始的故事,它仍然是我記憶裡最美的故事。

我說焦陽,你會遇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的。因為你值得。

焦陽望著天空,他的眼睛像那一天他拉著手風琴彈奏著那首憂傷的《白樺林》,那麼美,那麼美。

 

62大結局(下)

 

暮色中響起了車輛聲,一輛戰地敞篷越野車開進連隊的營區,帶來了野戰部隊的野性和殺氣。它吸引了場院裡所有戰友的目光,在我們這樣的機關沒有眼福見到這樣的裝備,瞬間聚集了戰友們艷羨的視線。

車利落而瀟灑地轉彎,車輪如同精確計算過一般,精準地停在我和焦陽面前。

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在墨藍色的天幕下,他高大偉健的身形精悍肅殺,彷彿帶著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濃烈血氣,他的面孔在濃重的暮色中看不清楚,嘴角一抹邪氣的笑容卻獨特得讓人很難忘記。我認出了他是誰。

我馬上站起,立正站姿,向他啪地敬禮「邊營長!

在大軍區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邊營長還記得我「是你小子。」

他在我腦袋上拍了一下,走到焦陽面前,焦陽仍然在台階上坐著,並沒站起身。

「走吧,我的少校同志,在下代表師偵營,恭請新任教導員上車赴任,怎麼樣,賞個光?」邊營長似笑非笑,瞅著坐在台階上的焦陽。

焦陽抬起眼皮掠了邊營長一眼。

「派個人來就行了,怎麼還勞動營長的大駕親自來了,我怎麼擔當得起。」

「我是來接自己的搭檔,不親自跑一趟,將來營教導員要是對我有意見,我可吃罪不起啊!

邊營長還是那麼戲謔的語氣,伸手拎起了地上焦陽的行李,向坐著的焦陽伸出手,焦陽沒接,把邊營長的手打開,自己站了起來。

邊營長嘿嘿一笑,湊近了焦陽身邊,低聲「哎,這麼多人看著呢,給我留點面子。」

焦陽說「你還要面子,這麼厚的臉皮,再給面子不要厚到天上去。」

邊營長說「臉皮不厚,怎麼請得動貴客上我那荒郊野嶺去? 轉了一大圈,咱倆又轉到一塊兒了,小羊羔,這回是組織的決定,你可別怨我。」

焦陽冷冷地「調令下來,就是種菜養豬我也照去不誤,跟你邊大營長,可沒什麼關係。」

邊營邪邪一笑「種菜養豬就算了,有隻羊羔,也夠塞牙縫了。」

焦陽「邊雷!……」

我站在一旁,聽著他倆背著人鬥嘴,不覺微笑。

邊營長神色一正,向焦陽豪邁地敬了個禮,大手一伸「教導員同志!我代表A集團軍XX師師屬偵察營,正式歡迎你履新赴任!

焦陽也正式還了一個軍禮,看看邊營的手,握了上去。

兩人的手有力地相握,不過他倆放開時,邊營呲牙咧嘴,焦陽若無其事,只有我好笑地看著他們。

他倆和連長指導員打了招呼握手告別,邊營拉開了車門,對焦陽「請吧?我的教導員。」

焦陽坐上車,車門關上了,我在車前對他敬禮,他看著我,還禮。

「保重,教導員。」焦陽已經升任正營級教導員,我不能稱呼他副教了。

他看著我,面容在暮色中俊秀,白皙,他凝視著我,眼神映著逐漸落下的晚霞。

「保重,雲偉。」

他說。我對他微微笑了,他也笑了,輕輕的,像掠過樹枝的輕風。

車開走了,在墨藍色的天幕裡,車尾劃出紅色的弧線,漸漸遠離我的視線。

目送著那輛車,我的腦海中響起了那首曲子的旋律,《白樺林》。它還是那麼優美婉轉,那麼淒婉動人,那個彈著琴低聲唱起的年輕少校,他綠色的軍裝和低柔的嗓音……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有一天戰火燒到了家鄉

小伙子拿起槍奔赴邊疆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心

等著我回來在那片白樺林……

再見,焦陽。

你一定會遇到你生命中的那個人,就在不遠的地方。

他正在等著你,等著張開懷抱,帶給你幸福。

那一天,他們離去前,邊營長抬頭看見了一個人。

邊營大聲問他「小子,有沒有興趣上我那兒去?

我掩捲回憶——他會怎麼回答呢?

……

「吃飯!首長同志,別再廢寢忘食了!」一個打好菜的飯盒放在我面前,我抬起頭,他摘下軍帽在我身邊坐下,熟悉的氣息包圍了我,只屬於他的氣息,將我密密地籠在那陽光般的氣息中。

「那時候,你為什麼沒跟邊營長走?

我問他,他莫名地看了我一眼「都啥時候的事了,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快說。」我瞅著他。

「不為什麼,就因為你在警衛連待著,我能不看著你啊?沒我看著,你長歪了怎麼辦?

他酷酷地笑,唇角上揚。

「那我長歪了嗎?」我一本正經。

「我看看。」他扳著我的腦袋看了看,「歪是沒歪,有點兒呆。」

他壞笑。

我的下一個動作被他準確地捕捉,他敏捷地捉住我攻擊的手別到背後,這麼多年了,我作為一個上了軍校摸爬滾打的軍官,接受這麼多年的訓練,我還是不是他的對手,我還是追不上他,不管多少次,他總是輕易地制服我,這個軍事技能的怪物,這個我翻越不過的高山,這個我永遠都沒法再跟他分開的人……

「楊東輝!

我咬牙切齒。

「長本事了你,名字叫上癮了?叫排長,快叫!」他攥著我的手,熱熱的呼吸在我的臉上。

「你早就不是排長了。」他肩上的槓和星亮閃閃的。

「那也得叫,對你我就是排長,你銜再高,都還是我的兵。」他握著我的肩膀,明亮的眼睛裡笑意深濃,我貪婪地看著他俊美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永遠讓我如此迷戀,如此沉醉。

「排長……」

我喊出這兩個字,我早已喊過千百遍,深深地烙印在我骨頭裡的這兩個字,從我17歲第一次對他敬禮喊出的那聲「排長」,這兩個字就鐫刻進我的生命裡,融進我的骨血,再也不能剝離。

排長看著我,他就著捉住我的姿勢抱住了我,楊東輝,我的排長,我現在和過去的愛人,我此生唯一的愛人,每次喊出這兩個字,我的心仍然會顫抖,過了這些年,喊出這聲排長的時候,激烈的濃情就縈繞在我的心裡,這份情感,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平淡,相反,愈來愈濃烈,如醇酒。

「再喊一聲。」他低沉性感的嗓音在我耳邊,抱緊了我,「我就喜歡聽你喊。」

房間的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營區午休的一片寧靜,窗前是綠色的樹影輕輕顫動,又是一年開春了。

我和我的愛人,又相伴度過了軍中一年的歲月。年年歲歲,春去秋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軍旅,我們也曾分隔兩地,曾經輾轉在不同的崗位,不同的單位,可是無論距離多遠,仍然相伴著彼此。

「那時候,你還沒聽夠?」我說,看著他的面容,摸了摸他溫熱的臉,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恍惚。

那時候,我老是喊他,每天都喊排長,一睜開眼睛看不到他就喊他,那時他總說我瘋了,他說我不是好好兒在這嗎?傻小子,我在這兒,你還沒喊夠啊?

我說,沒夠,因為在雪裡我喊你那麼多聲你都沒答我,這是你欠我的。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再看到排長的那一眼。

所有人都說,那是一個奇跡,老天爺也不想帶走這樣一個優秀的軍人,它把排長還給了我,還給了他熱愛的部隊,還給了他所熱愛的這身軍裝的使命。

排長在危急時刻將幾個困在山中的百姓救上來,自己掉下了山坡,他掉下去時並不是掉進了冰河的窟窿裡,而是滾進了坡底的一個淺洞裡。震動掉下的大雪把入口掩埋了,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雪窩子。幸運的是這個淺洞是空的,內部的縫隙成了天然的通氣口,讓排長沒有因此而窒息,而掉在洞口的層層大雪又變成了天然屏障,擋住了外頭的冰凍寒冷。在我們老家東北,部隊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野外訓練時挖雪洞做抗寒訓練,雪洞就像個溫室,可以保暖,這個無形中形成的雪窩子就成了那樣的雪洞,保住了排長的體溫,沒有讓他因為失溫而凍僵。

崩落的大雪層層覆蓋,和山上的雪連為一體,救援儀器不像後來先進完備,誰也不知道那底下有個雪洞,救援集中在了冰河和山崖邊的雪坡裡。排長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後,靠著堅韌強大的意志,在冰雪中挖出了一條通道自己爬了出來。當排長像一個雪人從雪窩子裡鑽出來的時候,當時的場面,白洋後來告訴我,他這一輩子都再也不會看到那樣讓他震徹心靈的情景了,對他,對當時的每一個戰友,對那一天那一刻所有經歷了那個場面的人……

我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當我醒來的時候,後來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始終是恍恍惚惚的,像高燒中的片段,整個人都不像是真實的。只有我跌跌撞撞地拔下針管,跳下醫護帳篷裡的床,飛奔著擠開圍著的人群擠到他們抬著往救護車去的擔架旁,看到擔架上的人,那一幕是如此地真實,看到他真真實實的面孔,他的目光掃過那麼多人尋找著,然後看到了我,他對著我笑,他笑得那麼好看,那麼明亮,和他在帳篷裡離去前一樣,我顫抖著手摸到他的手,他的手溫熱、使勁地攥住了我,我也攥住了他,排長笑著看著我,他對我說傻子,哭什麼……

後來,排長告訴我,他耗盡熱量的時候,是他軍裝口袋裡的幾顆糖果救了他,他靠那幾顆糖果的熱量維持,最終挖通了通道。

那是在帳篷時醫護女兵給我吃的,排長出帳篷前,我放進排長口袋裡,讓他累的時候補充一點熱量。

排長說,攥著那幾顆糖果,他就想到了我。他想要是他爬不出去,以後就沒人管著我了,我一定又給他的水杯加水了,哭起來那麼難看,還是別讓我丟他的人了,他得出來管著我,改改我的毛病,以後,再也不把我給整哭了……

他說這些的時候,抱著我,看看我的眼睛說別,別又來加水了啊?

我貪婪地聽著他胸膛裡有力的跳動,後來的很多夜晚,我都要枕在他的胸口才能睡著。

排長說,所以是我救了他的命。

我後來問他,那你怎麼報答你的救命恩人?

他似笑非笑地瞅著我,他那樣的表情,我看一生也不會膩。

他半笑著問我你想我怎麼報答?

我在他耳邊說了四個字,他把我按倒在了床鋪裡。

「行啊,現在就許了!」他半是戲謔半是凶狠地說,然後伏下身來,那一夜,我被他折騰得夠嗆……

排長捨身救人的英勇事跡,回連隊後獲得上級多次表彰,榮立個人二等功,警備區為他開了先進事跡宣講會。

在和平年代,二等功意味著什麼,問問你們身邊當兵的戰友就知道了。那是極其難以獲得的榮譽,它的份量,遠遠不是一個普通的軍功章可比。

我們警衛連在這次搶險救災行動中獲得了集體三等功,我們中的很多人在這次任務中獲得了個人嘉獎,包括我。

不過對我來說,任何嘉獎也比不上老天爺給我的賞賜,它給了我人生中最重的一份獎勵,有了這個恩賜,什麼都不重要了。

排長底子好,體能強,休養後很快恢復。年後不久,我們列隊把排長送上前去集訓比武的卡車。那一天是個晴朗的好天,他頭戴鋼盔,身背裝具,全副武裝,英武的身姿和帥氣的面龐,讓他整個人在陽光裡耀眼奪目。登車前他回頭,給了隊伍中的我一個拇指上豎的手勢,我也向他比出這個手勢,這是我們的約定,比武場上的約定,他一個箭步利落地登車,身手敏捷得像最完美的電影鏡頭,卡車帶走了我的英雄,我知道,我一定會等到他的捷報……

欒司令員兌現了他的諾言,排長用他鐵錚錚的名次洗刷了那道處分。而他的調級再也不是我擔心的事了,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已經預感到排長將不再屬於警衛連。他是一隻雄鷹,他終將飛往更廣闊的天空,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警衛連已經藏不住、也無法從上級的矚目中奪下他了。

而我,也有了自己堅定的心志,從那一刻起,我確定了人生的方向,知道了我想要什麼,我要怎麼做,才配站在我心愛的人身旁,才配跟他比肩,擔負起同一個使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軍人。

我考上了軍校,畢業後,我也成為一名軍官,帶了自己的兵。

我和排長都已經離開了警衛連,離開了那個載有我們無數的夢想,無數的汗水,無數的回憶的軍區大院。儘管我們現在的軍銜早已不再是一個排長和一個列兵,可是在我的軍旅記憶裡,那個大院,那個警衛連,卻是最美好的地方,在那裡站過的哨位,抱過的鋼槍,訓練過的訓練場,跑過無數遍的道路,還有那間排長的宿舍,那裡的一桌一椅,每一樣東西的擺放,都歷歷在目,在我記憶的最深處,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它們,一抬腳就可以再回到那裡,回到那個我們第一次相擁、相吻的地方……

這些年我們都成熟了,可是他的樣子還是沒變,只有他看我的眼神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已經不同了,他再也不會用那種迷惑的視線打量我了。

這些年裡,隨著我們年歲增長,也碰到過現實裡的問題,部隊這個環境的特殊,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壓力,也讓我們面臨過許多考驗。但是,不管遇到怎樣的困難,我們始終沒有離開我們所熱愛的部隊,沒有離開彼此。

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時間越久,沉澱得越多,就越知道,一份可以交託信任,可以換命的感情,已經把我們緊緊地連在一起,讓我們用一生去相守,永遠也不會放手。

「菜都涼了,還起不起來?

楊東輝戲謔地問我,語氣還是他每次逗我的時候那樣。在他的眼裡,我永遠還是那個毛頭小兵,不過,不管我在外頭自己的兵面前怎麼威風,在他的面前,我就不由自主又變成了那個任性的傢伙,誰叫他是我的排長呢,誰叫我永遠都只想當他一個人的小兵呢,誰叫我就只服他的管呢?

「不吃了,」我拽低他,趁他不注意,我一個翻身,把他壓在了身體下面,宿舍的床鋪被我們的動作壓得嘎嘎響,他也沒有反抗,縱容著我壓在他的身上。

「排長,我現在想吃你。」我低聲在他臉畔說,手撫上了他的風紀扣。他穿著軍裝的樣子真是要命,尤其是這軍容嚴整的時候,我真想把他的軍裝在手底下扒開,他總是在考驗著我的忍耐力,我忍受不了,俯身親他的脖頸,解開他的紐扣……

他抓住我的手「我是來檢查工作的,你就這麼招待我啊?

我板起臉「幹啥,擺首長架子啊?這麼招待你還不樂意,別忘了你還欠著我的。」

楊東輝攬著我的腰「欠你什麼了?

我捻開了他的扣子,手按在他的胸牌上。「那年元旦在連裡,你那個女同學來了,你請了假一晚上都沒回來,到底幹嗎去了。」

他一愣,啼笑皆非地看著我「還記到現在呢?

我惡狠狠地「你那晚上跟她出去,我在哨位上一直等你,你知不知道?

他好笑地瞅著我「什麼一晚上沒回來,胡說八道,不回來我睡哪兒,大街上啊?

「我咋知道,說不定……」

話沒說完,他狠狠一拉,把我拉進他的懷裡,翻身壓住了我「瞎整那醋包。」

我聽了他這一聲,熱氣在下身翻湧,突然就瘋了,我一抬頭狠狠地吻了上去,他把我的唇裹進他火熱的唇舌裡,把我壓進行軍床上……

那一次,徐靜來警備區找排長,他們出去是為了一個麻煩,我也是後來才知道。

當時徐靜想在這個城市求職,也許是為了離排長近一些,但是沒有社會經驗被中介騙了錢還騙去了身份證,徐靜在這個城市人生地不熟,只認識排長一個人,她既是來看望他,又是來向他求助。那一天,排長就是幫她去解決問題,找到排長在公安局的哥們幫忙,解決了這場糾紛,把錢和身份證都追還給了徐靜。當晚,他請那幾個哥們兄弟吃飯,又把徐靜安置在了招待所,回到連裡才晚了。

也是那時,他和徐靜把話說開,徐靜回去了老家,也沒有再到這個城市來工作。

後來我們說起徐靜,排長對她心存內疚,高中畢業後她給他寫了很多信,排長在回信裡表明了態度她也沒有死心,仍然把信寄來,直到那個元旦。

排長回老家探親的時候,聽說她已經結婚生子,現在過得很好,很幸福。

我想起了給我寫信的那個女孩。就像歌裡唱的那樣,不知道是誰把她的長髮盤起,誰給她做的嫁衣。

我們只是她們生命裡的過客,但那段珍貴的情誼,默默珍藏在心底。

陽光下的訓練場,喊聲震天,殺氣騰騰。

雄壯的隊伍、熱火朝天的演練,壯闊的演練場一望無邊,震天的喊殺聲激盪人心,空氣裡鼓蕩著滿滿的戰意,沸騰的血性。

這是最令我心折的時刻,這是我最沉迷的地方,沙場!屬於男人的地方,屬於軍人的戰場!

「報告首長同志!演練隊伍已集合完畢,請上級首長指示!

我紮著武裝帶,佩戴演練臂章,挺直著身板,轉向等在那裡檢驗我的部隊的人。

耀眼的軍徽在他的軍帽上,閃亮的軍銜在他的肩膀,威嚴的帽簷下是一雙沉穩、明亮、堅毅的眼睛,嚴肅地注視著我。

那是一雙奪人心魄的眼睛,當我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的時候,就淪陷了進去,淪陷進了我的一生。

現在,那雙眼睛帶著鐵血軍人的威嚴,帶著歷經沙場的崢嶸,帶著淬火成鋼的肅殺,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整個演練場屏息靜氣,昂首挺胸,等待他的一聲令下。

我望著他,深深地望著他——我軍中的引領,精神的領路人,我一生追逐的目標,並肩作戰的戰友,我永生永世的愛人。

右手向他莊嚴地敬禮,他向我回了一個有力的軍禮。

「開始!

「是!!

我的吼聲震動鋼槍,一陣陣雄壯的口令聲隨著這聲命令在各個隊伍間響開,整個演練場震動出轟鳴,隆隆開過的戰車,殺聲震天的喊聲,雷霆萬鈞的演練,整齊雄壯的腳步……

這是我們傾盡胸中的熱血所熱愛的地方,這是我跟他最執著無悔的歸屬!

我站在裝甲車上行進,向檢驗台上的他敬禮,當我們交換著這個軍禮,當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刻進彼此眼中的默契,當我和他軍裝上閃亮的肩章和領章照耀著太陽的光輝,我彷彿又回到了我們的警備區,我們的軍區大院,我們的警衛連,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個被我莽莽撞撞地在澡堂門前撞上的人,就這樣把他撞進了我的生命裡。

他就是排長,我的排長。

那一天,他肩上搭著作訓服,穿著黑色的背心,托著籃球有說有笑地走來,走過一個緊張傻氣的新兵面前,而那個新兵向他敬了笨拙的軍禮,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喊他「一排長好!

他問那個新兵「你叫什麼?

我叫高雲偉,排長。

一個你的兵,你再也送走不了的兵。

一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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