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楊磊那個電話打了,打了以後他就知道,房宇已經到呂城,而且在談判。

  這些事說起來慢,在當時很快,楊磊還沒打聽到房宇在哪,已經見到了房宇。

  在當天那種情形下,黃鉤子被架在了火上,既然他請了中間人擺了談判宴,就得按江湖規矩辦,當著那麼多江湖人的面,黃鉤子騎虎難下,人,他不想放,也不能不放。

  黃鉤子和燕子乙這事兒雖然沒完,包括吳老闆和燕子乙的矛盾,但後來是怎麼解決的,和楊磊、和房宇,沒大關係。

  當天在醫院裡房宇包紮停當,在醫院留院觀察了一晚。醫生對房宇和楊磊說,差一點就挑了大神經,整條胳膊就廢了。要是不好好養上幾個月,再好勇鬥狠,這胳膊就甭打算要了。

  回到江海,燕子乙要擺酒感謝房宇,房宇說燕哥,改天吧,今天我跟楊磊都累了。

  到了家,進了那個八樓的房子,楊磊帶房宇到床上躺著,按醫生要求把胳膊固定,吃藥,換藥。等都忙完了,楊磊要出房間把紗布扔了。

  「你跟我說句話成嗎?」

  房宇看著楊磊,無奈了。

  楊磊站了一會兒,轉過身。

  「你真想聽我說

  「聽。」

  「那好

  楊磊丟開了紗布,拖了張椅子,坐到床前,卻仍然沉默,看了一會兒房宇。

  他看了很久,一個字都沒說。

  房宇迎著他的眼神。楊磊直視著他,像從來沒這麼看過他。

  「房宇,知道以前我咋想你不?」

  楊磊開口了。

  「咋想」

  「能打,仗義,過腦子。」

  「……」

  房宇不吭聲。

  「你過腦子不?」

  楊磊求證似地,問。房宇看了他一眼。

  「過嗎?!」

  楊磊猛然提高了嗓門!

  「我有數!」

  房宇皺起了眉頭。當時那情況,他也想不了那麼多。

  「你有個屁數!!」

  楊磊猛地站了起來,被他的動作帶開的凳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你有數?!你有數把自個兒扎個對穿?!……你這條胳膊差點廢了!……」

  楊磊吼的聲音連自己的耳朵都震得嗡嗡作響,吼出了這句話,眼窩底下就一陣發熱,直衝眼底。

  他憋著,一直憋到現在,他忍耐著,可他已經快把自己憋瘋了!當他知道這場談判是怎麼「談」的,當他在那個包廂看見房宇那樣子,楊磊那個瞬間的感覺,他至今找不到任何一種語言形容。

  在後來的很多年月,當楊磊人到中年,無論他面對過什麼樣的境況,他沒有找到過一種和當天、當時相同的感覺。

  「我真有數,我往下面肉扎的,流點血,傷不到神經。」

  房宇固執地解釋。

  「……事情到那一步了嗎?!……你這他媽的就是虎逼!傻逼!!……你有幾條胳膊夠你扎?為了這點事兒扎殘了你下半輩子還用它嗎?!……你能不把自己不當人嗎?!……」

  楊磊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謝了你為我成不?!……」

  楊磊終於喊出來,漲紅了眼睛,喉嚨裡被什麼狠狠地堵著……

  「……我啥感受??……」

  楊磊梗出這句話……

  

  等楊磊冷靜下來,房宇才說話。

  「今天不是你,換了九哥,老亮二黑,我也一樣。今天換了我被黑了,你也一樣。我說的對不。」

  房宇說。

  楊磊不說話。

  

  沒錯,像這樣的事,普通人眼裡血腥,不可思議,可在黑社會,正常,太正常了。為了義氣,鬥狠,為了一兩句話,捅死人的出人命的,那也太多了。流血算什麼?殘廢又算什麼?這在這些真真實實從刀尖上滾過來的江湖打手來說,都算個啥?人死無大事!連出人命都不算大事,其他還算啥??

  楊磊見得少嗎?他自己參與得少嗎?

  以前楊磊沒覺得,他覺得這就是黑社會。你混了,你就得受著,這就是規矩,誰他媽的連這個都受不了,你還混什麼黑社會??

  可是現在,擱在房宇身上,擱在他真心掛念的人身上,楊磊才發現,這些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有一句話,在他跟燕子乙的時候,燕子乙曾經跟他說過。

  出來混,就別有牽掛。

  

  楊磊以前沒想過,但現在,他開始想。

  他開始去想以前沒考慮過的事,他開始想今後,想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需要的又是什麼……

  某種意義上,楊磊到現在才開始真正地思考人生。

  當一個男孩開始真正思考他的人生,他才轉變為男人。這個轉變,在他人生的某個契機。

  對楊磊來說,他人生中的這個契機,是因為另外一個人。

  

  後來,楊磊沒再說。

  他想說的,房宇懂。房宇想說的,他也懂。

  今天那種情況下,他們無論換了是誰,都一樣。

  他們之間,不管其他是什麼,他們首先是兄弟。他們能為對方死,能為對方交命。

  這甚至可以無關愛情,不用用愛情來定義。

  

  晚上楊磊躺在房宇身邊,房宇沒睡著,側過頭看著楊磊躺下。

  「還不搭理我?」

  等楊磊躺好了,房宇問他。

  「……」

  楊磊沒答話,側著頭看房宇。他看了房宇一會兒,翻過了身,手從房宇身體底下插過去,避著房宇的左胳膊,一用力,就把房宇摟了過來。

  「醫生說了,得側躺,聽了嗎?」

  楊磊語氣粗暴地說,把房宇攬進胳膊裡,讓他面對自己,把他的頭按到自己肩膀裡。

  「睡覺!」

  楊磊緊緊摟著他。

  「……我操……讓我喘氣兒嗎……?」房宇不習慣這姿勢,臉被楊磊堅實的肩膀緊緊堵著,房宇啼笑皆非。

  「那就別喘!」

  楊磊仍然不放手,暗暗把手臂松了一些。

  「……你也太霸道了,氣兒都不讓人喘了?」

  房宇開著玩笑。右手卻移動著,移到了楊磊的脊背上,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他……

  楊磊的心好像也被那隻手輕輕拍了拍似的,楊磊低下頭,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房宇的脖頸……

  「……你丫就一虎逼……!!」

  楊磊的聲音壓在房宇的肩上,狠狠地罵……

  「……操!我滿江海翻你的時候,我他媽啥感受?!……」

  房宇忽然火了,房宇說……

  

  

61

  楊磊知道,換了九哥,老亮,二黑,換了哪個房宇的過命兄弟他都會這麼做,但他也知道,房宇是不想他內疚,不想他覺得欠了他的。

  楊磊是能讓房宇白挨一刀的人嗎?他能不報仇嗎?

  雖然當著房宇的面,楊磊什麼都沒說,但房宇太知道楊磊了。楊磊有仇必報。

  「你別折騰!」

  房宇告誡楊磊。

  「燕哥交代了,這事他給你公道,你別插手。我劃道兒,是走規矩,你不能尋仇,規矩你懂!」

  房宇怕楊磊一衝動去找黃鉤子挑事。楊磊那性格,肯定忍不下去。

  「你胳膊就白穿了??」

  「一碼歸一碼!你再去挑了黃鉤子,呂城再來人找你拼,這事兒還有完嗎?」

  其實這種黑社會間的尋仇,本來就是冤冤相報,誰都知道這麼報下去肯定沒個完,但還是要報,這就是江湖。房宇以前也是這麼過來的,有仇報仇有怨抱怨,不拼到一方徹底被打服了認趴了不算完,那時候,他無牽無掛,無畏無敵。

  但是現在,房宇卻不願把這事扯下去。

  燕子乙警告楊磊,這事必須交給他親自解決。

  「兄弟被綁,還要兄弟自己甩點,我這個大哥還要混嗎?」

  燕子乙問楊磊。

  可楊磊如果能讓房宇白挨這兩刀,就不是楊磊了。

  但沒等楊磊動手,黃鉤子已經出事了。

  黃鉤子人還在,但受了教訓。蹊蹺的是後來也沒聽說黃鉤子大張旗鼓地找誰報復,不知道啥把柄被人捏手上。黃鉤子慣常背後下人黑手,被他黑過的人不少,現在聽說黃鉤子遭收拾了,都挺痛快。有人說是燕子乙帶人給他手下報的仇,也有人說是房宇來報綁兄弟的仇,甚至有人說是東哥跟黃鉤子鬧翻臉了,當然也有說別的仇家的,什麼說法都有,都沒什麼證據。黃鉤子得罪的人多,翻個船是遲早的,所以這事兒後來也沒人議論了。

  

  楊磊問過燕子乙,也問過房宇,誰都沒搭他的話茬。

  黑道上做很多事,不僅為了義氣,也為了做給道上看,為了震懾,防止類似事件再發生。所以經過這事,江海道上的人看到了兩點:第一,別動燕子乙的人,誰動誰沒好日子過;第二,別動房宇的過命兄弟,誰動,誰也沒好日子過。

  

  二黑結婚後,房宇就把二黑要到了世紀大酒樓幫他的忙,養胳膊這段時間,酒樓的事有二黑幫忙打理,房宇也不用太忙。楊磊和他約法三章,房宇不能再幹腦門發熱的傻逼事,楊磊自己也改改衝動脾氣,不挑釁生事,除非被人惹到頭上。

  有天晚上,楊磊開車帶著房宇兜風,到江面上的大橋上,抽著煙,楊磊問房宇,房宇,你想過20年後,咱倆在幹啥?

  房宇看了他一眼。

  「咋想起問這個了?」

  「突然就想了。」

  楊磊小時候想過。小時候他就想長大以後當警察,抓壞人,特別神氣。可現實和理想總是相反,現在他長大了,成了壞人,被警察抓。

  「沒想過。」

  房宇停了一會兒,說。

  「咋沒想過呢,你沒想過你20年後啥樣?」

  楊磊回頭看他。

  「要說實話嗎?」

  「說。」

  房宇沉默了一下。

  「我那時候,沒覺得我能活到那歲數……」

  房宇說,笑了笑,帶著自嘲,吸了一口煙……

  

  楊磊聽了這話,心裡像有東西在硬玻璃上劃過似的,那麼難受。

  「別胡說八道!有這麼咒自個兒的嗎?!」

  楊磊聽了發堵!

  「20年算啥?禍害留千年!!不知道啊?」

  「哈哈……」

  房宇笑了,笑得放鬆,男人氣的面孔,帶著溫情。

  「以前不怕死。現在,膽兒小了,怕了……」

  房宇說……

  

  那段時間,楊磊一邊顧看房宇,一邊幹著燕子乙公司的事。以前他覺得在那公司裡,就是聽大哥的,就是給大哥辦事,但他現在覺得,得把這工作當個工作,當個正經事,往遠了說,當個事業。

  以前,他用不著想今後的事兒,他懶得想。可現在,他要想的很多,不是想一個人的將來,是兩個人的。

  燕子乙有次跟楊磊喝酒的時候,跟他聊過。那次燕子乙說,磊子,你看我威風不?

  楊磊說,威風。

  「威風個屁!」

  燕子乙那天真喝高了。

  「你知道我現在走大街上,都不敢一人走道兒嗎?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那天我一個人出去,看到倆十八九的孩子朝我直衝過來,我他媽就站那兒了,我就緊張,我懷裡揣著把五四,我都把手伸進去摸把兒了!結果呢?那倆小孩兒從我旁邊跑過去,到我後邊的公交站台擠車!」

  燕子乙好像又回到那天似的。

  「你說,我威風不?」

  那天是燕子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楊磊說這些話。

  楊磊從那天起就知道,走在這條道兒上的人,沒有幾個是真心想走……

  

  天氣越來越冷,楊磊自從從家裡搬出來,就沒回去過。楊大海打過幾次電話叫他回家,要跟他談事,楊磊知道他要談的什麼事,就給了楊大海一句話:「我說過了,不去,你別費功夫了,趁早把名額給該要的人,別白瞎!」

  這事兒上,楊磊很堅決。他是在重新思考自己今後該走的道兒,但是有一點,他不可能離開江海,不可能離開房宇。他哪兒都不會去。

  

  一天晚上,在房宇那個八樓的房子裡,有人敲門。房宇過去隨意地打開了門,房宇就站住了。

  「誰啊?」

  聽不到房宇聲音,楊磊納悶地走出來。

  「……」

  楊磊看見了站在門口,嚴肅、冷峻的楊大海。

  

  楊大海是打聽到楊磊住在這,過來的。

  這不難打聽,楊大海問了川子,川子打開襠褲起就和楊磊混在一起,楊大海認識他。

  楊大海看到房宇的臉,認出了他。他對這個帶著江湖氣和戾氣的年輕人很有印象。房宇的外形,容易讓人記住。

  楊大海皺了皺眉頭。他知道楊磊在外頭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混混住在一起,沒想到就是上次這個被他領到小樓裡的小混混。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楊磊僵著臉。他沒想到楊大海竟然會找到這來。

  楊大海不怒而威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房宇先反應過來,把楊大海讓進了屋。

  楊大海站在那個小客廳中間,沉默地打量了幾眼屋子,眼光掃向了房宇,又落在他還打著綁布的胳膊上。

  這眼光,房宇見過。和楊大海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眼光,一模一樣。

  

  「你來幹什麼?」

  楊磊不耐煩地問。

  「我來看看,你住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住。」

  「那你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

  「楊磊!

  房宇喝止了楊磊。楊磊沒吭聲。

  從楊大海進來的時候起,這屋子就像籠罩著一種沉重的氣氛壓著。楊大海鐵一樣冷峻威肅的表情,在這個小屋中,格格不入。

  三個男人,沒一個人說話。

  房宇倒了一杯茶,遞給楊大海,楊大海看了他一眼,接過來,沒喝,放在了桌上。

  「你叫什麼名字?」

  楊大海看著房宇。

  「房宇。」

  房宇回答。

  「房宇,我想和我兒子談談。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請你先迴避一下。」

  楊大海話說得很客氣,口氣卻冰冷,不容拒絕。

  那是居高位者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口吻。

  

62

  「好。」

  房宇說,走去拿外套,被楊磊一把拉住。

  「楊大海,你搞清楚了嗎,這是別人的家!你憑什麼讓別人走?」

  楊磊看到他爸對房宇頤指氣使的樣子,就一肚子火!

  「如果你肯回家談,我也不會上這來。」

  要不是楊磊始終不回家,楊大海會親自跑到這麼一個小混混住的地方?

  「你要趕人走是吧,那行,你一人在這待著,我跟他一塊兒走。」

  楊磊對他爸這種永遠居高臨下看不起人的態度,特別反感,現在這態度被用在房宇身上,楊磊就更受不了。

  「楊磊,別這態度!」

  房宇看不下去了。他知道父子二人矛盾很深,但他覺得楊磊用這種態度跟他父親講話,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

  「有話好好說。我先出去逛逛。」

  房宇拿了外套,對楊大海點了點頭,就要走。

  「等等。」

  楊磊叫住房宇,看著楊大海。

  「你不就是要談‘陸指’的事兒嗎,可以,當著我朋友的面談。我沒什麼事兒是他不能聽的。這是他家,你尊重點人成嗎?」

  楊磊說……

  

  楊大海沒再堅持。

  那天父子二人的談話,是當著房宇的面談的。楊大海來談之前,就想好了無論今天楊磊是什麼態度,他都要心平氣和地和他談。事關楊磊的未來,他這個父親可以容忍兒子對他敵對的態度,但是不能放任他在歪道上越走越遠。

  楊磊幾次語氣對楊大海衝了點兒,都被坐在旁邊的房宇阻止。

  楊大海直到這個時候,才用正眼看了看房宇。

  他看出來了,這個年輕人對楊磊的影響,很大。楊磊竟然能因為他一句話,就立刻住嘴。楊大海從沒見過楊磊這麼聽其他人的話。

  「我再說一次我的想法,我對現在工程公司的事感興趣,也做得來,這公司正在發展,你看著,再過幾年房地產開發就是最朝陽的產業,不比你給我安排的這條路差。我對‘陸指’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也不是那塊材料,我謝你為我忙活,但你要是真為了我好,就請你尊重我的想法,我能為自己將來負責!」

  楊磊說。他也是第一次這麼平心靜氣跟楊大海談。

  「那公司是什麼性質?公司老闆是什麼人?黑社會,幫派團夥。你想在這樣的團夥裡混一輩子,這裡面有你說的將來、前途嗎?」

  楊大海嚴肅地反問。

  「我也沒說要在這公司待一輩子,將來我也可能做別的,就是沒想過到部隊。」

  「到部隊有什麼不好?」楊大海皺起了眉頭。「你就出身於軍人家庭!你的祖輩、父輩都正氣凜然,腰桿子一輩子都挺得直!你缺少的就是磨練,就是這股正氣,看看你現在……歪風邪氣!」

  楊大海已經克制自己說得客氣了,如果平時,他就要罵楊家幾代人都沒出過楊磊這麼一個自甘墮落的渾不吝!

  「我歪風邪氣,你腰桿子挺得直?你腰桿直嗎?別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我就不愛聽!」

  楊磊忽然發火了。

  

  「我承認,在對你母親和你的問題上,我虧欠你們母子,但是今天我們在談論你的前途,你不要帶入情緒,這是在對你的將來負責!」

  楊大海也焦躁了,每次楊磊提到這個問題,楊大海都無法冷靜。

  「我的將來我自己能做主!從小到大,你什麼事情聽過我自己的想法?以前你不管我,我是死是活你都不問,現在想管了,可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只會讓別人都聽你的安排,這一套對你那些當官的手下用去,別用在我身上!」

  「你的想法是不對的,所以我才要糾正你!我這是為了你好!」

  楊大海克制不住了,聲音也高了。

  「這是為我好嗎,這是霸道!」

  「楊磊!」

  房宇喊了一聲。他之前一直坐在旁邊沒有說話,只在楊磊話實在太衝的時候才出聲,他知道這種場合,他不合適開口,但現在,眼看著兩人情緒都有問題,再談下去只會越談越僵。

  「叔叔,抱歉我插句話。楊磊性子急,話衝,他沒惡意,您別生氣。他還沒轉過彎來,您給他點時間,讓他再好好考慮考慮。」

  房宇說。

  楊大海正在氣頭上,盯向了房宇,他對房宇的印象有所改觀,但他從根本上反感這些小混混,就是因為楊磊整天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小房,你是楊磊的朋友,你們這些朋友應該幫助他,而不是把他帶壞。你父母呢?他們不管你嗎?」

  楊大海盯著房宇,嚴肅地問。

  

  「……」

  房宇沉默了。

  

  「楊大海,你別管太寬啊?」

  楊磊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什麼叫把我帶壞?我他媽現在這樣因為誰你不知道啊?!」

  楊磊一急就爆了粗口,房宇連忙喝止:「行了你!」

  「你甭管!」

  楊磊一聽到楊大海這句話就炸了,這是揭房宇的創疤,這是往房宇心上撒鹽!

  「別當天底下家長都跟你似的,別人父母哪兒都比你強!」

  「我這是對你負責任!」楊大海痛心了,他的親生兒子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講話,他能不痛心?

  「你整天跟他們這樣的人混在一起,」楊大海手指著房宇,怒容滿面,「能學好?能走正道?要是他們學好,他們正正經經,他手上能綁成這個樣子??」

  「……」

  楊磊好像沒反應過來似的,停頓了一下。

  「……你說他這傷是吧。」

  他的情緒好像突然平靜下來,聲調也降低了。

  「知道這傷是怎麼來的嗎?」

  「楊磊!」

  房宇猛地打斷他。

  「……因為你兒子被人五花大綁關在幾百公里以外!你說的這個‘不學好’的人,是他差點廢了自己一條胳膊救的我!……」

  楊大海震驚……

  「那時候你在哪呢?我朋友都知道這事兒,你關心過嗎?……」

  楊磊瞪著楊大海,漲紅著眼睛……  

  

  楊大海走了。

  楊大海走了以後,房宇和楊磊在屋子裡,也沒說話。

  「你對你爸不該那態度。」

  半晌,房宇說。

  「你知道啥?」

  楊磊還沒從情緒裡出來。

  「他說的也沒錯,他是為你好。」

  「你甭幫他講話了成嗎?你沒聽他把你說成什麼了。」

  「你也甭說他,當爹的能看著兒子跟混子一起混啊?」

  房宇能理解楊大海看他的眼光。打從房宇開始混起,這眼光他早習慣了,麻木了。

  哪個正經家庭喜歡看自家孩子混黑社會?混黑社會光榮嗎?

  「……誰讓他拿你說事兒?……我就聽不下去!」

  楊磊狠狠地拿煙,用力地吸。

  房宇這胳膊,這刀傷,這麼多天了,楊磊嘴上不說,他有一天心裡好過??

  每次換藥看見房宇那慘不忍睹的傷口,楊磊那感覺,他不說,可他心裡,他都不能想,連想都不能。

  除了回來的那一次,楊磊後來就沒對房宇說過什麼,兩人都沒提過這件事。有些東西,不需要放在嘴上,可這事兒,在楊磊心上,就是個刀剜的傷疤,不能碰的疤,能留一輩子!

  可是楊大海卻踩著這塊疤,楊磊能受得了嗎?

  房宇沒有接話,好像也在想著什麼。

  屋子裡很靜,楊磊抽了會兒煙,聽不見房宇的聲音,看了他一眼。

  「想什麼呢。」

  房宇抬起頭,看了看他。

  「那軍校,是上大學嗎。」

  「恩。」

  房宇猶豫了一下。

  「你真不想去?」

  「不想。」

  楊磊斬釘截鐵。

  房宇沉默了一會兒。

  「要不,你考慮考慮。我覺得,不錯。」

  過了一會兒,房宇說……

  楊磊煙頭還在嘴裡,驚愕地看著他……

  

  亂世,亂七八糟的音樂,楊磊一個人坐在吧檯,心煩意亂地要了杯酒。

  「磊哥,出來玩兒也不叫我啊?」

  川子是亂世的常客,正好碰上楊磊。

  「自個兒樂去,沒空!」

  楊磊趕他。

  「你咋了,心情不好啊?」

  川子跟楊磊快二十年的交情了,一眼看得出來。

  「……」

  楊磊不理他,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事。

  「房宇呢?沒跟你一起?剛才還碰見老亮了,他還在找他大哥呢。」

  川子哪壺不開提哪壺,楊磊聽見房宇的名字,愁死了。

  「我又不是他跟班兒,我知道他在哪兒啊?」

  楊磊粗聲粗氣。

  「鬧彆扭了?你倆鐵成這樣,也能彆扭?」

  川子打小就有這本事,你越不想聽的話他越說,還說得特別準。

  「滾!」

  楊磊就給了他一個字。

  

  楊磊也沒想到,他和房宇會在一件事上產生這麼大的分歧。

  楊磊從來也沒想過,會為了這件事,和房宇鬧到不歡而散。

  「你知道那軍校在哪兒嗎,離這幾千公里。」

  在房宇的屋子裡,聽了房宇那句話,楊磊對房宇說。

  「上了那學校,是全軍事化管理,一年頂多回來一兩次,平時假都請不了。」

  楊磊覺得房宇是不清楚軍校的情況,才這麼說。

  「我知道。我那退伍兵朋友,說起過。」

  「你知道?……知道還叫我去?」

  「我也不是叫你去,我說了,你考慮考慮。」

  「……我操,你別跟我爸一樣成不?」

  楊磊希望房宇明白他的意思,可他覺得房宇壓根就沒明白,他心裡的急火又上來了。

  「你能好好聽人說話嗎?」

  房宇對楊磊的火爆脾氣也很來火。

  「……上次那事兒回來,我就想過」

  房宇也掏出一根煙,放進嘴裡。房宇的情緒也開始焦躁。

  「……老這麼混著,不是個事兒!」

  房宇皺著眉,一口一口地吸煙。

  「你能防被人黑一次,能防兩次、三次?……早晚得出事!……我就這樣了,這輩子我都要跟九哥,報他的恩。你不一樣,混著對你沒好處……趁早走個正常的道!……去弄個文憑,將來社會,得靠文憑……」

  房宇說……

  

63

  楊磊知道房宇是為他著想,想讓他將來過太平日子。雖說燕子乙的公司也算正經生意,但只要人在道上,就註定不平靜。房宇怕他再出事,想讓他有好去處,楊磊能不明白嗎?

  可楊磊心裡還是亂了,他不想聽見房宇勸他走,就算房宇是為他想。

  「……我去了,咱倆怎麼辦?」

  沉默了一會兒後,楊磊冒了一句。

  房宇沒說話,吸著煙。

  「去就是四年,四年見不著幾面。」

  「我去看你。」

  一會兒,房宇沉聲說。

  「能看幾次啊?比得上咱們現在這樣天天一塊兒嗎?」

  「你別只看現在!」

  房宇有點不耐煩了。

  「要不,咱倆一起去。我跟我爸說,再要一個名額。」

  「我去不了。我不能撇下九哥。」

  「——那你就能撇下我?」

  楊磊沒忍住,脫口而出。

  「……這是一回事嗎?」房宇猛地抬起眼睛,不耐地看楊磊:「你多大了?能懂點事兒嗎?!」

  房宇語氣煩躁……

  楊磊看著他,沒說什麼。晚上就出門,去了亂世。

  

  楊磊喝著酒,心裡亂著。

  強勁的音樂和鼓點,舞動發狂的靚男靚女,好像都和他沒半點關係。楊磊酒量好,還曾經得了個外號「楊一斤」,就是說楊磊跟人拼酒,至少一斤起步。可現在,楊磊就喝點酒吧裡的小酒,連毛毛雨都算不上,居然就有點頭昏腦脹了。

  他想找個人陪他,說說心裡話,想來想去,把電話打給了丁文。

  「磊哥,怎麼了?」

  丁文接到電話二話不說就趕來了,看著楊磊心情不好地喝酒,丁文很關心。

  「沒啥,陪我喝點。」楊磊給丁文倒酒。

  丁文看出來了。

  「是不是……你和房宇怎麼了?」

  別的事,丁文估計楊磊也不會找他。這事兒,沒法跟別人說。

  楊磊聽見房宇的名字,眼前就浮現房宇蹙著的劍眉,明亮的眼睛,沉默剛毅的嘴脣。這是他時刻放在心上惦念的面孔,可是現在一想起他,卻讓他心煩意亂。

  「丁文,我問你……倆男的,能長久不?」

  丁文沉默了一下。

  「難。就算感情深,時間長了,也扛不住,都是要各自結婚的。」

  丁文抬頭看著楊磊的側臉。

  「你們……處得不順?」

  

  「不是!……我就特自私!」

  楊磊冒出了這麼一句!

  「……我真魔怔了……我以後非毀了他不可!」

  楊磊顛三倒四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就算以後因為這事兒把他害了……我也放不了他走!……我真就非能禍害他一輩子!」

  楊磊痛苦地、語無倫次地說……

  丁文開始糊塗,可漸漸聽明白了。

  楊磊喜歡房宇,可他愛上一個男人,他難道就一點壓力都沒有?楊磊也想過很多現實問題,克服過掙扎和矛盾,但在心裡的天平上房宇的重量壓過了其他一切,他認準了房宇,就願意為他承擔所有壓力,但楊磊唯一受不了的是將來不能和房宇在一起,不管是因為外界的原因,還是他們倆之間的問題。他要的在一起不是跟電視劇裡說的很浪漫似的「就算遠隔千山萬水我的心也依然和你在一起」,他受不了那虛的,他要的就是直接的、實在的,他就要和房宇朝朝暮暮,每天都見得著他,摸得到他,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伸出手就能抓到他,吻他,而不是在幾千公里以外只能在腦子裡空虛地想他!

  熱戀中的人,都是這樣。至少楊磊還沒有走出這熱戀期。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房宇的回應,楊磊甚至覺得,如果將來有一天房宇真後悔了,真「想明白了」,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女的,要離開他,按自己這性子,他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為他好,給他機會回頭,放他上岸,他肯定得拖著房宇,跟他一起在水底下待著,就算水下能讓他倆窒息……楊磊太了解自己了,除非將來他自己變了,變得對房宇不愛了,否則他就真非得禍害房宇一輩子,讓他倆都「不學好」一輩子……

  他可能對房宇不愛嗎?將來他可能變嗎?

  楊磊連想都沒想過。他的命都是房宇的!只要房宇一句話,他的命,隨時都能給他!

  他也沒只想著眼前的感情,他也在為將來打算,打算兩個人的未來,但這未來裡必須有房宇在他身邊,這就是楊磊最簡單的念頭。

  丁文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聽了楊磊這些話,丁文也沉默了。

  他真想不到,楊磊對房宇用情這麼深。本來丁文經過了這麼多的事,對兩個男人所謂的天長地久的愛情早就絕望了,可是看到楊磊,丁文只有默默嘆息,他得不到一個這樣的人,願意為他付出這樣的感情。

  

  「磊哥,聽我一句,別陷太深。一輩子長著,將來怎麼樣,誰也不知道。別傷了自己。」

  丁文這是一句真心話。他看過太多,好的時候對天發誓海枯石爛永不分離,後來卻在現實的壓力下各結各的婚各走各的路,太多了。

  人畢竟活在現實裡,感情不能當飯吃。

  「有的男人開始是能接受這個,但其實都沒分清哥們和愛情。等碰到喜歡的女人,才搞明白。我碰到過這樣的人。房宇……他看起來,不像我們這種人。他對你的感情呢?他也和你一樣想嗎?」

  丁文問。

  楊磊一仰脖,把那杯調得花花綠綠顏色的酒喝乾。

  「你不了解他!」

  楊磊重重把酒杯頓在桌上。

  「……行,反正你認準了他,我祝你們幸福……」

  丁文也把酒喝乾了……

  後來丁文一直陪著他,楊磊和他聊了很多,丁文也耐心聽著。楊磊覺得丁文是個很好的傾聽對象,儘管他不可能接受丁文的感情,可是他真的把他當朋友。

  楊磊問丁文最近怎麼樣,丁文苦笑了笑。

  「我心裡還放不下你。」丁文低聲說。

  「別傻了。」

  「真的。」

  楊磊沉默了一下,盯著他。

  「我不該找你!」

  楊磊說……

  

  亂世的經理來叫楊磊,房宇打電話找他。房宇知道楊磊去了亂世,房宇心情也不好,沒管他,夜深了不見楊磊回來,才打電話找他。

  「你過來!」

  喝多了酒的楊磊對著電話裡大喊。

  「我在這等著!」

  楊磊不等房宇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楊磊叫丁文不用陪他了,叫丁文早點回去,丁文不肯走。他怕楊磊一個人待著,酒喝多了沒人照應。

  「沒事兒!我等房宇!」

  楊磊還在往杯裡倒,他也懶得喝那些洋酒了,直接拿了一瓶二鍋頭。

  丁文就不想看他喝那麼多,要搶他的酒瓶。

  「磊哥,你別喝了!」

  「給我!」

  兩人拉拉扯扯的,丁文無奈放了手,看楊磊仰頭喝酒的側影,英挺又略帶迷茫的面容,丁文心痴了。他控制不住自己,過去就抱住了楊磊的肩膀,緊緊抱著他。

  「……」

  楊磊覺得不對勁,正要將開他,丁文後背一緊,被人一把向後扯了出去,猛然跌倒在地。

  

  

64

  帶翻了椅子的摔倒聲引來周圍一片目光,有人認出了房宇,都不吭聲,離遠了點。

  丁文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才看到穿著黑色皮衣的房宇。房宇盯著他,面無表情,那視線讓丁文背上發涼。

  丁文知道房宇誤會了,又不知道怎麼解釋。他怕這個人。這個人看人的眼光,含著真正的冷冽和戾氣。

  楊磊回過頭,手臂已經被房宇一把拉住。

  「走!」

  房宇皺著眉,就一個字。

  楊磊把他的手甩開。

  「我叫他來的!」

  楊磊酒精上頭,看到房宇,全涌了上來。

  「房宇,磊哥心情不太好,他喝多了,你別讓他不高興了。」

  丁文鼓起勇氣,跟房宇說。

  房宇聽到丁文這句話,好像剛剛才發現他的存在似的,慢慢轉過頭,盯著他。

  「……」

  丁文被他那讓人發毛的眼光盯著,像被釘在了地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兒有你的事兒嗎?」

  半晌,房宇才說話,聲音冰冷、不耐、挑釁。

  「……」

  丁文不敢吭聲。

  楊磊還酒精上頭著,還不忘記對丁文道歉:

  「丁文,對不住……今晚上謝你,你先回吧!……」

  丁文看到房宇來了,也確實沒有他留下的理由,黯然走了。等丁文走了,房宇過去就拿了楊磊的酒瓶,楊磊要拿回來,房宇搡開他,要拉他。

  「走了。」

  「我不走!」

  楊磊脾氣上來了,擰。

  「幹啥?耍酒性呢?」

  房宇也有點上火了。他一進來就看到丁文緊摟著楊磊的肩,房宇脾氣能好??

  「你別管我!」

  楊磊酒勁上來,有脾氣亂發。

  「我不管你誰管?那個丁文?」

  楊磊趴在吧檯上側著臉看著房宇。

  「咋了,你吃醋了?」

  

  「別來勁!」

  房宇不想在外面扯這些。亂世強勁的迪斯科音樂和咚咚跳動的節奏,蓋過了他倆的話。

  酒精刺激著楊磊,也刺激著他不清醒的頭腦和沸騰的血管。

  「你怕了??」

  楊磊揚著嗓門,瞪著房宇。

  「你怕什麼?!」

  積壓在心裡的壓力,都在喧囂著往外發泄,如果可以,楊磊想狂吼著告訴全世界!他愛的人叫房宇!和他一樣是個男人!他就是愛上一個男人其他的都去他媽的!!

  他不能在陽光下光明正大地擁抱他的愛人,不能和他在外邊牽著手親密地走路,不能和朋友兄弟分享他的戀情得到他們的祝福,他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親吻他心愛的人!

  「你走吧!我在這過夜!」

  楊磊不耐煩地喊。

  「別瘋!」

  「我沒瘋!」

  「你到底要幹啥?」

  房宇火了。

  「……我要你在這兒親我!」

  楊磊忽然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地盯著房宇……

  亂世裡天天多的是喝多的吵鬧的鬧事的打架的,音樂聲太大,沒人聽他們在說什麼。

  「……」

  房宇盯著楊磊,沉默。

  明知道是喝多了酒,楊磊卻覺得腦子特別清醒,他也盯著房宇,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嘈雜的強勁的鼓點中互相對視……

  楊磊覺得自己真喝多了,他後悔自己說瘋話。怪房宇嗎?是房宇的錯嗎??

  房宇忽然拉下拉鏈,脫身上那件黑色的皮夾克。

  袖子扯到了左胳膊的紗布,房宇毫不猶豫,一拽拽了下來。

  楊磊看著他,他不知道房宇要幹什麼。

  沒等他反應過來,房宇忽然一步上前,傾身彎腰……楊磊的眼前驀然放大,在他溫熱的嘴脣被猛地堵住時,一片黑暗籠住了他們……

  幽暗的燈光下,迷亂的音樂中,被黑色皮衣緊緊罩住上身的兩個人,在衣下深深地接吻……沒有人知道那黑色的皮夾克下發生著什麼,帶著禁忌、渴切、發狂,帶著停息不了的奔騰的勇氣與熱望……

65

  楊磊被房宇拽著出亂世的時候,還在笑,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我操……房宇……真有你的!……」

  他真沒想到房宇這麼凶猛,比他還猛,叫他親他還真直接親上了,在這種地方!用這個招!

  「下次你還瘋嗎??」

  房宇罵。房宇也是年輕氣盛。

  「你敢乾我就敢瘋!」楊磊放肆地大叫,他覺得剛才真他媽刺激,過癮!

  「得瑟!」

  房宇跨上摩托車,他來時懶得開車停車麻煩,直接騎了輛本田400,胳膊雖然有傷沒大影響。楊磊跨上後座就一把摟住了房宇的腰,房宇一轉引擎飛馳出去。

  夜風翻飛著楊磊的頭髮,沒人的街道疾速的夜風,房宇溫熱緊實的後背,都讓楊磊心潮翻涌,心醉神迷……楊磊緊摟著房宇,把他緊扣在懷裡,手從他敞開的皮夾克中間摸進去,摸上房宇的胸膛,又一把摸向了房宇的下身……

  「……拿開!」房宇粗聲,聲音穿過風聲,手還把著方向。

  楊磊毫不理會,分開的雙腿緊緊貼著房宇,毫不掩飾下面的硬度,用力抵著房宇後面……

  

  到樓下丟下了車,兩人都是沉默地上樓,只聽見彼此沉重的呼吸。

  一進門,楊磊就猛地扯住了房宇,房宇已經一把攬過他的脖子,把他勾了過去,粗暴地堵上他的嘴……

  兩人都忍了一路,都忍不住了,在門口就糾纏成一團,房宇用力把楊磊推轉過去,把他抵在門上,衣服都沒脫,三兩下就拽了楊磊的褲子,直接拉了褲子拉鏈,站著就衝了進去……

  他們第一次站著做,彼此都激情亢奮難以遏制,楊磊緊抵在門上承受著背後房宇重重的撞擊,痛楚夾雜著快感還有新鮮的刺激,讓楊磊兩腿發顫……他止不住嘴裡的呻吟,房宇用沒受傷的胳膊卡著楊磊的腰,撞擊的聲響迴盪在黑暗寂靜的門廊,月光照著地上重疊纏動的人影……房宇的黑皮衣劇烈摩挲在楊磊外套上,發出沉悶、急促的聲音,連空氣都被點燃,焚燒……

  

  平息之後,房宇躺在床上,襯衫敞著□的胸口,邊吸煙邊想著什麼。

  「你真沒怕過?」

  楊磊問房宇。兩人都懂他在問什麼。

  「怕過。」

  半晌,房宇說。

  「……跟男的搞上了……我夠不學好的!……」

  房宇話粗,毫不掩飾。

  「何止不學好,這是流氓罪!」

  楊磊自嘲。

  「操。」

  房宇說。

  「……你就沒猶豫過?」

  楊磊問出了一直壓在心裡的話。

  房宇吸著煙,望著天花板,楊磊的心在等待他的回答中忐忑不定……

  「猶豫了又能咋的?」

  房宇說,仍然望著天花板。

  「是我帶壞的你,我就不能猶豫……」

  

  早上,房宇還在睡著,楊磊坐在窗邊,吹著晨風望著窗外。天空很藍,沒有一絲雲彩,朝陽下的城市漸漸醒來、忙碌。

  楊磊看了一會兒外面,回頭凝視著床上房宇的睡臉。晨風微微吹開了窗簾,他的心裡一片寧靜、踏實。

  房宇醒了,楊磊望著他,對他微笑。

  楊磊襯衫沒扣,敞著,露著胸膛,楊磊身材好,肌肉勻稱,房宇一醒來,就看著楊磊這樣兒,凝視著他,也對他笑。

  房宇洗漱完過來,看到楊磊衣服也不扣,竟然抱著吉他在撥弄。

  「手癢了,練練。」

  楊磊低頭,手一撥,就是一串和弦。

  房宇也躺上了床,單手枕在腦後,聽楊磊彈。

  楊磊彈的還是那首《戀曲1990》,邊彈還邊輕輕地唱起來: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  

  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

  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

  

  房宇一直聽著,看著楊磊,楊磊彈完了,抬起頭看房宇,房宇微微地帶著笑,伸出枕在腦後的手,動了動手指,叫楊磊過去。

  楊磊放下吉他就跳上了床,用力撲在房宇身上。

  兩人笑著摟在一起,房宇低頭凝視了楊磊的臉一會兒,在他脣上親了一口。

  楊磊也看著他,忽然壓到房宇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等你能打得過我再說!」

  房宇說,還是笑,帥氣的模樣。

  「操!你當我打不過你啊?我是讓著你!我不讓著你……早把你搞了!……」

  楊磊粗野地說,就動上了手,房宇一把就把他的手給隔了,兩人腿腳齊上,你來我往地就纏在了一起,翻在床上……

  

  「……你還讓我走嗎?」

  打鬧夠了,楊磊躺著,喘著氣,問房宇。

  「……你以為我願意?……」

  房宇半天才突然冒出了一句,粗魯,不耐……

  楊磊躺床上,沒聲地笑了……

  

66

  二黑喊房宇和楊磊幾個人一起聚聚。

  二黑自從到了世紀大酒樓,就不用外出討債,羅九派了別人接他的班,二黑也踏實在酒樓幫房宇的忙。二黑如果擱在今天就是個公關型人才,他來世紀大酒樓沒多久,和那一片兒的工商、稅務、市容城管都打得火熱,稱兄道弟,世紀大酒樓在這方面就不用煩神了,給房宇省了不少心。

  這天二黑情緒特別高漲,喊了房宇、楊磊、老亮,還有幾個親近的兄弟,晚上在東方大酒店吃飯,又去了正大夜總會。

  二黑一直摟著老婆,兩人濃情蜜意卿卿我我的,看在眾兄弟眼裡是說不出的肉麻,連房宇都看不下去了。

  「噯噯,回家啃去!文明點兒!」

  房宇開玩笑。

  「小琴,還是你能耐,能把二黑收了,不是一般人!」

  老亮笑嘻嘻地調侃,小琴臉紅紅的,更添嬌羞。

  二黑摟著老婆:「咋的了,哥幾個羡慕,你們也找人結去呀!」

  「得得,今兒你花錢,你愛咋刺激我們咋刺激!」

  大家都起哄。

  二黑等大家笑完,才喜氣洋洋:「告訴你們,我要當爹了!」

  二黑的眉梢眼角都是幸福……

  那晚是二黑二十幾年裡最開心的一晚,兄弟們大聲歡呼起哄,逼他承認是「先上車後補票」,二黑被連著灌酒,滿面紅光,楊磊在這種場合最能起哄,帶頭哄得一堆人又叫又笑……房宇坐著喝酒,笑著看他們瞎鬧,看著二黑摟著小琴那幸福的表情,房宇想起了二黑剛跟著他的時候,想起那時候二黑整天亂惹事的迷茫樣……房宇從心裡為他高興……

  正在鬧著,有幾個人走過來。

  「二黑!」

  有人喊了一聲。

  二黑一抬頭。

  「喲!涼瓜!」

  涼瓜是二黑在呂城討債的時候認識的,也是混道兒的,算是熟臉。

  「你啥時候來江海的?來來!坐!」

  二黑熱情地招呼。

  「剛來,你玩兒著呢?」

  涼瓜客客氣氣的,透著親熱。

  「介紹一下,這我在呂城的朋友,涼瓜!這兒都是我兄弟!」

  二黑站起來就走過去搭著涼瓜的肩膀,笑著把他往座位這兒拉。

  「來來!一起喝一杯!今天我有……」

  「喜事」兩個字沒出口,二黑肚子上一涼。

  

  二黑呆呆地低頭,看著血從刀縫裡流出來……

  涼瓜已經飛快地捅了第二刀,拔/出來,又往裡捅……

  一切只發生在一秒之間。沒有人反應過來,所有人都驚呆了。

  「我//你媽!!」房宇痛吼著跳過了桌子,猛地翻倒了涼瓜,將他死摁在地……涼瓜掙扎著還想站起來,房宇奪過那把鮮血淋漓的刀就扎進了涼瓜的後背,血濺出來,房宇起手又是一刀……

  「嗷——!」涼瓜慘叫,涼瓜後面的人一擁而上,楊磊和老亮都衝了上去……

  「殺人啦!出人命啦!」人群亂成一團,驚叫著向外面跑。

  「……黑子!黑子……!!」小琴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搖晃著倒在血泊裡的二黑……

  三四十號人從外面衝進來,個個拿著寬背大砍刀,全是生臉,向著楊磊他們撲了過去。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伏擊,還是一場人數懸殊的戰鬥,楊磊和老亮只帶著五六個弟兄殺開一條血路,有兄弟來不及跑出來,被堵在最裡頭的角落裡蒙頭被猛砍……

  「房宇!走!!」

  楊磊和老亮去拉紅了眼的房宇,房宇任憑旁邊怎麼打都置若罔聞,只死摁著涼瓜掄他一個人,涼瓜背上已經是兩個血窟窿,慘不忍睹,臉上血肉模糊五官都分辨不出,在房宇手底下像一團死肉。

  「別打了!快走!!」

  楊磊拉他。

  「二黑快不行了!」

  楊磊吼!

  房宇終於有了反應,丟開了已經沒聲息的涼瓜,把全身是血的二黑背在了背上……

  老亮砍紅了眼在前面開路突圍,楊磊抄起一把鋼製的長條凳掄,被凳角掄到的人都頭破血流,房宇背著二黑,背上濕熱一片,那是二黑肚子流的血,浸透了應急包紮的襯衣,染濕了房宇的背……

  有人來擋房宇,被一腳踹在膝蓋骨,慘叫著滾倒在地……

  

  半個小時後,正大夜總會這場仇殺,震驚了整個江海黑社會。

  那一晚的這場惡鬥,開啟了兩個城市黑道大戰的序幕。平靜已久的江海,陷入了血雨腥風。

  

67

  二黑被推進急救室的時候已經深度昏迷,雖然兄弟們拼死護著小琴出來,但小琴受的刺激太大出現了流產反應,也被推進了搶救室。

  涼瓜被送進醫院時,據目擊者稱血流得非常恐怖,人看上去就要不行了。羅九趕到二黑手術室門外時,喝住了滿身是血帶著人往醫院樓下衝的房宇。羅九知道,如果二黑活不過今晚,房宇就不會讓那個涼瓜活到第二天凌晨,他肯定會去涼瓜所在的醫院補刀,但今晚這事已經鬧大,公安如果介入,要真出了人命,房宇鐵定被通緝。

  「九哥!!」房宇的聲音都變了調。

  「你他媽今晚再出去以後別跟我!」

  羅九吼。

  楊磊陪著房宇就守在二黑的手術室外,守了一夜。

  二黑最終被搶救了過來,但小琴肚子裡的孩子沒能保住。

  瀕死的涼瓜也好運地撿回了一命,付出了肝部分切除、多處內臟受損和右手殘廢的代價。

  沒等這場血案的復仇戰吹響號角,第二天就發生了後來震動江海的事件。第二天晚上,就在羅九和房宇還守著沒有完全清醒的二黑時,羅九在江海的多家游藝廳、賭檔、包括光明台球室全都被砸,砸場的人非常迅猛,人數至少有五六十號人,這些人全是生臉,見人打人,見場子砸場子,手上拿著砍刀斧子錘子,見人就拿刀背掄,見桌子機器就拿錘子砸,堪比砸場專業戶!

  羅九在江海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動他,不管黑道白道都要給他面子,前幾年爭地盤時和其他黑社會老大火並,對方帶人來砸場是有的,但是也只侷限於砸一兩個場,而且手底下也有分寸,畢竟不能把事做絕,誰都不敢把羅九真惹火了。以羅九現在在江海的江湖地位,本地人根本就難以想象,竟然還有人敢這樣向羅九挑釁!

  只有一個答案,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本地人。

  當晚羅九的人大部分還在醫院裡守著,長期以來沒人敢惹羅九的地盤,所以這些地方看場子的小弟都很少,大部分人手都被羅九調去外地討債。加上又是遭遇突襲,眼睜睜被砸。當時通訊不發達,吹哨子集結人手也需要時間,等羅九和房宇知道時,已經被砸了好幾家。

  這夥人砸到一家游藝廳時,被聞訊第一個追來的花貓碰了個正著。花貓照面二話不說,手上的包布一掀,就是一把森冷的槍刺。槍刺這種武器在上世紀90年代初已經漸漸少見了,這種曾經在冷兵器排名中占據前排的近身武器後來屬於軍方管制用具,花貓也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一把,衝上去就捅,跟在他身後的三四十號人全扔了包裹著各式刀具、管叉的報紙,在游藝廳火並。這是這夥人當夜在羅九這邊遭遇的最強大的抵抗,後來這夥人裡參與這場鬥毆的人描述,看衝進來一個長卷頭髮的二姨子,根本沒人把他放在眼裡,沒想到這二姨子打起架來他媽的比真男人還狠還凶悍,他們領頭的一個人差點掛在他手上,後來半截手臂粉碎性骨折,永久後遺症。

  花貓不要命的氣場震懾了這夥人,這一家成為當夜被砸的最後一家。

  看著被砸得遍地狼藉的場子,羅九和房宇誰都沒說話。

  「哥!哥!」

  小武一看到房宇就哭了,從地上爬起來抱著房宇。

  「……操他媽的他們太囂張了!!」小武嗚嗚地哭。自從進光明台球室,除了楊磊砸場的那次,他沒受過這麼大的欺負。

  羅九隻從牙縫裡迸出了一個字:

  「翻!」

  

  這不是一場個人的尋仇,而是兩大幫派、到後來演變成兩大城市的黑勢力團夥火並。

  第二天起,江海黑社會就飛快地傳遍了,人人都等著看,已經半金盆洗手狀態的羅九,又將怎麼重新血洗江湖。

  羅九當年是殺了人,蹲過大獄的,這種被人踩到頭上撒野的恥辱,羅九是什麼人,他能忍得下去??羅九這幾年是消停了,悶聲賺大錢,前幾年他帶著手底下的金牌打手幹過的事,哪一個不轟動不死人?現在的江海混子提起來都心有餘悸,有人描述起當年那幾場血流成河的經典戰役,講到一些情節還不由自主把眼睛閉起來,好像沒法兒看當年那個慘狀。

  進入90年代後,黑社會的比拼方式發生改變,街頭群架鬥毆的大場面少了,黑社會要真想辦人,直接找幾個人把人乾死乾殘,不再放在明面上。明面上大家都為錢忙了,都賺錢去了。所以,大規模鬥毆到進入2000年後就更少了。羅九這群社會大哥正身處黑社會的轉型期,本來是應該離街頭血腥越來越遠的時候,可是這兩個晚上,直接導致羅九再也沒能從江湖中抽身。

  

  衝著羅九來的這夥人,來自省城,是省城當地最大黑社會大哥喬新的手下。

  喬新這個人給自己起了一個外號,叫喬大。他這個外號來自當時全中國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一個名字:喬四。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人,沒有人會不知道東北喬四爺。這個震驚全國的頂級黑社會老大,至今仍然是中國黑社會的傳奇。當年黑龍江哈爾濱的喬四集團,在整個80年代中後期把政府玩弄於股掌之上,餘黨涉及全國各地的黑幫,直到進入21世紀,還有喬四集團的主犯不斷落網。喬四是建國以來僅有的幾個國務院親自下令抓的社會大哥之一,東北當地警察都對他束手無策,最後是逼國家領導人親自從北京調武警空降抓獲。

  這麼一個被黑道上傳得近乎於神的人物,是當時全國黑社會大哥的偶像。而這個喬新給自己取外號喬大,就是說他要比喬四還牛逼,可見這個人有多狂。

  但喬新當然和喬四沒法比,但他在省城確實混成了一霸,而他當時做的主要生意,在當時還具有超前意識:你出錢,我出凶,也就是現在的「雇凶」買賣。

  二黑在呂城收拾的那個悍混記恨在心,咽不下這口氣,自己沒實力和羅九硬拼,就花了大價錢,找到了喬新。

  喬新一開始也猶豫。這個人很有生意頭腦,善於盤算,和羅九這種硬茬死磕必然是兩敗俱傷。但這個悍混是鐵了心的報仇,出了天價,這個價碼,在當時的中國黑社會,沒有幾個能抵抗這個價碼的誘惑。

  金錢決定了這場血雨腥風,必將以人命結束。

  

  

68

  喬新將心一橫,將所有人馬都投入了這場買賣。涼瓜不過是他們出錢收買的小角色,熟人能接近二黑,趁他沒有防備時快速下手。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義氣算什麼,交情又值多少錢?

  只是涼瓜自己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他的死活根本沒人去管。

  喬新派去江海砸場的主要頭目是他的左膀右臂,外號硫炮。此人在省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打手,以能打出名,犯過命案蹲過大牢,牛逼人物一個。當夜就是他帶人衝進正大夜總會和楊磊房宇火並,並在第二天晚上砸了羅九那些場。砸完之後,他一刻也沒停留,連夜回的省城。強龍不壓地頭蛇,硫炮人猛但不傻,他知道在江海他帶再多的人也是客場作戰,客場作戰再牛逼也比不上主場的優勢。和花貓的遭遇戰,硫炮的副手幾乎被花貓整殘,硫炮沒戀戰,回省城等喬新下一步指示。

  喬新也在等羅九的動靜,但羅九這邊沒有任何動靜。

  沉寂之後就是暴風雨。

  

  二黑醒過來時,沒看到小琴,第一句話就問:「……小琴……咋樣了?」

  「小琴沒事。等你呢。」

  老亮說,對二黑笑笑。旁邊幾個人都沉默地站著。

  「……我兒子……沒事兒吧?……」二黑還惦記著小琴肚裡的孩子。

  「……」

  都沉默了。

  「……想兒子啊,那你快好起來唄,當爹的老躺著像啥啊?」

  老亮故作輕鬆的語氣。

  二黑明顯地松了一口氣,虛弱地對著大夥兒笑笑,笑容放心、滿足。

  房宇在人群背後轉身,走出了病房。

  楊磊跟著他出來。在外面的椅子上,房宇一個人坐著。楊磊坐在了他身旁,攬住了他的肩膀。

  

  當天,楊磊接到了燕子乙的電話。

  「什麼?」楊磊焦躁了。「大哥!你……」

  燕子乙這通電話,就是叫楊磊別插手這件事。

  燕子乙和喬新有生意上的往來。喬新忌憚燕子乙和羅九聯手,出事後已經跟燕子乙打了招呼。而燕子乙和喬新雖然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更比不上他跟羅九的關係,但這件事羅九肯定也不會讓別人插手。連環砸場這事,羅九的臉丟大了,如果羅九自己搞不定,將來羅九也沒法再混下去了。燕子乙站在中立立場,不方便在明面上站在任何一邊,他是老江湖,明白這個道理。

  「你現在就回來,別再摻和了。」燕子乙說。

  「晚了!我已經在這兒了。我不帶人,也不代表你,我自己一個人去。」楊磊說。

  「誰不知道你是我的人啊?」燕子乙知道楊磊的倔勁兒又上來了。

  「大哥!出了這事兒我能放著房宇不管啊?我矇著臉成了吧?」

  楊磊嗓門上去了。

  「……房宇的事就是我的事!對不住了大哥!你要非攔著我,現在就把我除名了!」

  「你……唉……」燕子乙不意外,楊磊和房宇鐵到什麼程度,他能不清楚?如果楊磊現在能袖手旁觀,當初他也不會看上這小子把他收到麾下。

  「……多帶些人,別說我知道,聽見嗎?」

  燕子乙把電話掛了。

  楊磊回過頭,他沒發現房宇站在他身後。

  「沒你事兒,回去吧。別牽累燕哥。」

  房宇說。

  「啥叫沒我事兒?」

  「這次不一樣。」

  房宇的眼神,楊磊確實覺得不一樣。自從他認識房宇開始,房宇即使在打架,也多半是懶洋洋的。他沒見過房宇認真。

  現在房宇的眼神,沉,特別沉。

  「什麼一樣不一樣。你在哪,我就在哪。」

  楊磊說。

  房宇沒說話。身後有很多兄弟,喧囂吵嚷。房宇在那嘈雜中,看著楊磊。

  

  硫炮等人回到省城後,還在為這夜的壯舉激動不已。他們這些人最喜歡砸場子,砸出了威風,砸出了氣勢。羅九算個毛?再牛逼也是在江海那地方,能跟省城比?硫炮這人自認打遍省城無敵手,雖然喬新已經提醒他,讓他們這兩天避避,但硫炮在省城牛逼習慣了,根本不信羅九敢跑到省城來撒野,就算來了他也不怕。

  所以囂張依舊的硫炮這晚在省城的粵海樓大宴群雄,請所有參戰的人吃慶功宴,吃飯前就派了錢,這些人可不是為了義氣打架,他們去砸場都是有出場費的,而且立即兌現。喬新的黑幫團夥確實先進,率先邁進了市場化經濟的行列。

  當夜的粵海樓燈火通明,高朋滿座,從外面巨大的落地透明玻璃看進去,是一派繁華景象。就在硫炮等人酒酣耳熱之際,一排車隊停在了粵海樓的門口。

  

  自車上的人踏上地面那一刻開始,上世紀90年代當地最震動的連環械鬥爆發了。

  

  血流成河。

  

  房宇空著手進的粵海樓。

  他全身上下唯一的東西,是拴在腰上的一根鏈子。很平常的,拴狗的鐵鏈子。

  經過吧檯時,房宇隨手扯下一塊墊布,兜起吧檯上幾罐罐裝啤酒,拎在手上。

  硫炮坐的這桌人還在吃喝,硫炮背對著門口,正在口沫橫飛地講話。

  桌上有人一抬頭看見了平靜地走過來的房宇。他不認識房宇,但人的本能對危險有最下意識的反應。

  「炮哥!」

  那人急喊。

  硫炮一回頭,一條鐵鏈就猛地箍上了他的脖子,硫炮龐大的身軀被整個拖了起來,連拖出了兩三米遠,沒等硫炮憋紫著臉去掏懷裡的傢伙,裝著數聽罐裝啤酒、威力不亞於管制鋼管的沉重兜子挾著凌厲的風聲,猛然夯在了他的臉上。

  硫炮應聲而倒,連人帶著桌子翻倒在地,發出連聲巨響。

  倒地的硫炮血糊滿臉,樣子極其恐怖。這一下,不但把硫炮的整個鼻梁骨砸得粉碎,還砸碎了左側臉頰骨。就一下,根本沒用第二下。

  硫炮的同夥目瞪口呆,沒有人見過硫炮在幾秒之間被放倒,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老亮花貓和身後五六十把明晃晃的寬背大砍刀衝殺了過去,這些人剛往外掏傢伙就被雪片般的刀片砍在臉上、身上,還有人連武器都來不及拔就被砍倒在地……

  硫炮掙扎著還想爬起來,房宇起腳就踹裂了他的腳踝,一鏈子抽在硫炮咽喉,一汩血水濺出,硫炮嘶啞地慘嚎……

  有人舉刀從背後衝向房宇,被一記角鋼砸在太陽穴上,連悶哼一聲都沒有就栽倒在地。楊磊踢開他礙事的身體,兩把鋼管同時向他砸過來,楊磊胳膊一夾一拖就把人拖到了面前,一腳一個踢在膝蓋骨上把人踢軟,夾著鋼管橫拍在他們頭上,兩人腦門開花……

  房宇的左胳膊還綁著紗布,看了一眼到身邊的楊磊,從門口到房宇身邊短短的幾米路,楊磊的上半身已經都是血。

  「別人的!」

  楊磊就給了房宇一句話,劈手奪過一把向房宇刺來的刀,反扎進了對方的肩胛骨,深至沒柄……

  房宇揪住了一個向他倆撲來的人,隨手向身後一扔,扔進了身後老亮的人群。人群一擁而上,砍刀上下翻飛……

  

  當天在粵海樓外透過燈火輝煌的透明大玻璃看到這場械鬥的人,都嚇呆在路上,據膽大圍觀的人稱,裡面一排人被按在玻璃上痛毆,身後是不斷揚起的大片兒刀,一溜一溜的血濺在玻璃落地窗上,隔著玻璃都能聽見那一聲聲慘嚎,這觸目驚心的血腥場面,就是黑勢力猖獗的省城也多少年沒有見過了,更何況被砍的是在省城稱王稱霸的喬新的手下!

  如果這場面晚發生一兩年,圍觀的人肯定會想起一首歌,在那之後不久就風靡全國的《古惑仔》裡的主題曲,《戰無不勝》。

  

  哪個叫做正義哪個戰無不勝

  對錯正邪卻難定

  哪個有權決定天地自能做證

  不管有什麼背景……

  也許一出手將世界左右

  縱使一開口空氣也顫抖

  正氣縱是太舊天地未能沒有

  不管有什麼藉口……

  

  楊磊和房宇不一樣,房宇不帶刀,就地取材,什麼到他手裡都是武器,這樣的好處是用的都不是管制器械,被公安抓都夠不上械鬥的級別。楊磊不管這個,他是冷兵器專家,用的就是大卡、軍匕、刮刀這些出必見血的冷兵器,他出手,必傷人。

  有人說,當天看裡頭一個拿著大卡的小夥子乾人,光看著就不寒而慄,他的身上被血浸透,卻沒有一處血是他自己的;

  有人說,看裡頭一個沒有刀只拎著一條鐵鏈子的人,比別人用刀砍的還要恐怖,鏈子過處就是往外飛濺的血水,鐵鏈到後來已經不是黑色,是鮮紅色……

  

  這兩個人經過的地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血路。挨近過他倆的人,有的倒在地上慘嚎,有的血濺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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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硫炮是這些人的主心骨,他一倒軍心渙散,加上這是一場復仇戰,羅九的人個個拼命戰力強大,局勢幾乎是一邊倒。就在再砍下去肯定要出人命的時候,硫炮那邊忽然有個大漢從懷裡掏出了一把鋸短的雙管獵槍,對準了房宇的頭。

  「都別動!再動我崩了他!」滿臉是血的漢子吼。

  人群忽然安靜了下來。

  獵槍80年代因為太泛濫而被管制,在90年代初已經少見了。這把突然冒出來的槍,讓現場都停下了手。

  「你不是挺牛逼嗎?你再牛逼啊?!」拿槍的人紅著眼,用力指著房宇。

  「我操!!」楊磊就在幾步外,衝到了面前。

  「你崩啊?朝這裡崩!」那人沒想到,房宇毫無懼色,房宇把頭頂在了槍管上!

  「你以為我不敢?!」那人吼著,手卻在抖,如果他一開始就敢開槍,他之前早拿出來了,不會等到現在都不敢摟響!

  「你敢開槍我他媽殺你全家!」花貓急吼,花貓恨不得代替房宇被槍指著!

  僵持之中,忽然響起了警車的警報聲,近在咫尺!

  所有人都愣住了,拿槍的人一分神,房宇抓起槍管向上一抬,一腳踹在他小肚子上!

  人仰面朝天飛跌了出去。

  槍到這個時候都沒響……那人居然這個時候還不敢開槍。

  所以說有槍不一定有用,得看槍在誰的手上。

  摔倒在地的那人被楊磊一腳踩住,奪過了槍,隨手丟給房宇,「啪啪」兩聲就扭脫臼了那人的胳膊,幾乎是同時,房宇一槍托掄過去,砸在那人臉上,血流,人暈……

  據現場的人說,兩人就像事先排練過一樣默契,好像他們在一起乾架,已經幹過很多年。

  眾人開始緊張地尋找警報聲的來源,忽然警報聲又響,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楊磊身上。楊磊揚起鑰匙扣上一個小玩意兒,得意地一按,就是一串嗚啦嗚啦尖叫的警笛……

  

  當夜粵海樓外,硫炮等人的汽車和摩托全被當街砸毀,遍地殘渣。喬新的主要手下在這場惡戰中數人重傷,面子大跌。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血的復仇,雪恥之戰,完勝之戰。

  

  房宇這邊連夜回了江海,為防止喬新連夜組織反撲,羅九讓所有人都別回原住處改到別的地方暫住。省城到江海很近,這時也剛剛半夜,楊磊本想和房宇回小樓,房宇怕真有什麼事會波及小樓的人,讓楊磊回家,他還是回八樓那個房子。

  楊磊跟著房宇回去洗了澡換了那身血衣,就拉著房宇走。

  「去哪?」

  「去十個喬新也不敢去的地兒!」

  楊磊把房宇帶進了軍區。

  

  這個軍區位於鬧市區,卻占地龐大。房宇多次經過軍區的門口,知道裡面就是楊磊的家。但那一夜,是他第一次走進去。

  門口背槍的哨兵警惕地攔住了兩人,一看清楊磊的臉,哨兵就放了行。

  房宇一開始猶豫。楊磊告訴他,楊大海到外地了,不在家。就算他在家,他也照帶他回去不誤。

  拿鑰匙開了門,家裡一片寂靜,其他人都睡了。楊磊沒開燈,兩人在黑暗中直接進了楊磊的房間,楊磊鎖上了門。

  

  楊磊的房間不知道多久沒回來住了,好在每天有人給他打掃,回來就能住。

  兩人擠在楊磊那張小床上。

  「你床怎麼比我的還小啊?」

  房宇忍不住低聲說。楊磊就是一張單人床,特別小,楊大海在家裡也實行軍事化管理,楊磊睡的也是部隊營房裡那種小板床,一直沒換過大的。他一個人睡還行,和房宇一起,就只夠緊貼著躺下。

  「咋了,你有多大,還容不下你了?」

  楊磊也壓著嗓子。隔壁就是楊大海夫妻的房間。

  「比你大。」

  「操,你啥比我大?」

  「什麼都比你大。」

  房宇的聲音帶著笑意。

  「比我大?」

  楊磊在黑暗中看著房宇幽深帶著淺笑的眼睛,只覺得渾身燥熱,他的手一下子伸進了被子,猛地摸向了房宇的下身。

  「……我量量!」

  房宇笑著一下子搡開他,楊磊執意去摸,兩個人壓著嗓子低笑著鬧,房宇壓下他的手。

  「……別鬧!吵醒你家人」

  「沒事兒……」

  楊磊還要去摸房宇,房間門敲響了。

  「小磊,回來了?」

  楊大海的老婆醒了。她聽見楊磊回來了,趕緊過來問問。楊磊多少天沒回家了。

  屋裡的兩個人都一動不動。

  「……是啊媽!我睡了,您也早點休息!」

  楊磊對這個後媽態度一直不錯。

  「你在屋裡跟誰說話呢?」

  楊大海老婆聽見屋裡有動靜。

  「……我一朋友!我們睡了,您睡吧!」

  「早點休息啊。」

  腳步聲走了。

  等到腳步聲完全消失,房宇和楊磊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叫你丫鬧。」

  房宇拍了一下楊磊,聲音也壓得極低。

  「我後媽,人好,沒事兒。」

  楊磊手還要往裡頭摸。

  「老實點兒,睡覺!」

  房宇按住他的手。

  幾個小時前那場惡戰,讓楊磊現在還興奮著,他哪兒睡得著?他看著躺他旁邊安安靜靜的房宇,跟幾個小時前根本判若兩人。楊磊第一次看到房宇真正地乾架。他也被震懾了。

  「……你今晚上真夠牛逼的!」

  楊磊這句讚嘆是發自內心的。當初他被房宇吸引,就是從一個男人的折服開始。

  「你不牛逼啊?警笛都上了。幸虧以前我沒真得罪你。」

  房宇開玩笑。

  「你還沒得罪我啊?我那一板磚白挨了?」

  楊磊撐起了身體,故意瞪著房宇。

  「你丫真記仇。」

  「操!」

  楊磊忍不住翻身壓住房宇,卻見房宇微皺了一下眉。楊磊才發現自己壓住了房宇的胳膊。楊磊趕緊下來了。

  「胳膊咋樣?」

  楊磊最掛心的就是房宇的傷。今天這麼激烈的打鬥,快好得差不多的傷口還是裂開了,楊磊給房宇重新換的藥,好在不嚴重。

  「還成。」

  「下次乾架,咱倆挨著打,你就把我當左胳膊使。」

  楊磊在房宇面前總能說出點讓人啼笑皆非的話。

  房宇沒說什麼,側過頭看著他。

  楊磊渴了,爬起來悄聲開了門,去廚房冰箱裡摸了罐啤酒,回來又把門鎖上。他咕嘟嘟一口氣地喝,聽到房宇說:「給我留口。」

  楊磊放下了罐子,一抹嘴。

  「沒了,最後一口。」

  「你就故意吧你。」

  房宇無奈了。

  楊磊壞笑著,仰頭喝了一大口,含著,放下罐子,摸上了床。房宇掀開被子,楊磊貼著躺進他身邊,一低頭,吻上了房宇的脣。

  酒液從兩人脣間慢慢哺過去,從脣縫間流下。

  呼吸漸漸粗重,房宇抱住了楊磊……

  

70

  「……你硬了,怎麼辦?」

  楊磊粗噶著嗓子,趴在房宇身上。

  房宇起伏著胸膛,皺著眉。

  「睡覺!」

  這是楊磊的家裡,一墻之隔就睡著他的家長,房宇能在這兒亂搞?

  「……硬著你也能睡?」

  楊磊低聲說完,從被子裡鑽下了身。

  「你……楊磊!」

  房宇極力壓低著嗓門,急著阻止。被子下的楊磊已經掏出了房宇的東西,含進了嘴裡。

  「……」

  房宇想推開他,但亂了氣息,胸口起伏著,忍耐著閉上眼睛……

  

  兩人都克制著不發出聲音,黑暗的寂靜裡,緊閉的房門內是禁忌和無法言說的秘密……

  黑暗中隆起的被子,房宇緊蹙的俊眉……

  房宇壓抑著喘息,釋放了……

  

  清理完了,楊磊擁抱住房宇。門外有人起夜的聲音,洗手間裡的腳步聲,洗手聲……兩人平復著胸口,靜靜挨著,聽外面的動靜消失……

  「喬新這事兒,下次你別去了。」

  楊磊快要睡著的時候,迷迷糊糊間聽見房宇說。

  「……別他媽沒勁啊……」楊磊皺著眉頭咕噥著罵。

  「……」

  房宇沒說話。楊磊沒聲音了,睡著了。

  房宇一個人想著什麼。他低下頭,看著懷裡楊磊迷糊睡去的臉。楊磊的睡臉沒有一點戾氣,天真,像個孩子……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楊磊和房宇還沒醒,房間門就被鑰匙打開了。

  

  楊大海到外地考察,連夜趕回來參加一大早的會議。司機還等在樓下,楊大海回家來拿一份文件,當他疲憊地進家門,看到了門口楊磊的包。

  楊磊多少天沒回過家了。楊大海表面上不管他,可在心底深處,對兒子是牽掛的。楊大海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擰房門是鎖的,就輕輕掏出鑰匙開了門,並不想吵醒他,只想看一眼兒子就走。

  床上,兩個男孩相擁而眠。楊磊枕在房宇的胸口,睡得正沉。

  「……」

  楊大海站了一會兒,微微皺了下眉頭。

  他並沒有多想,只是覺得眼前這一幕,有點怪異,又說不出來是哪裡怪。

  看到另一個男孩的面孔。房宇。楊大海已經記住了這個名字。

  房宇朦朧中聽見有開門聲。房宇很警醒,醒了。

  他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楊大海,一瞬間,他第一反應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和楊磊的衣服。

  房宇沒想到楊大海在家。他也有點懵了,尷尬。

  「叔叔。」

  出於禮貌,房宇喊了一聲。

  楊磊也醒了,手還摟在房宇的腰上,迷糊地回頭看了門口一眼。

  看到楊大海,楊磊也愣了。他沒想到楊大海居然在家。楊磊下意識地把手從房宇腰上縮了回來。

  「……你怎麼不敲門啊?」

  楊磊也有點緊張,不知道剛才楊大海進來看見什麼了。

  楊大海沒什麼表情,也沒計較楊磊的語氣。

  「睡吧。」

  楊大海面無表情地說,語氣卻平和,把門帶上了。一會兒就傳來外面大門關上的聲音,楊大海走了。

  楊磊和房宇對看了一眼。幸好前一夜兩人沒怎麼,衣服也穿得整齊,不至於露陷。楊磊有點迷糊,按楊大海那脾氣,把房宇往小樓領的時候他都要囉嗦,現在他把人領回家,楊大海居然沒說啥?

  「……我爸好像對你印象好點兒了啊!」

  楊磊納罕。

  「竟然沒囉嗦啥。」

  楊磊雖然沒帶過別人回來過夜,但是楊大海什麼時候對他的這些兄弟有過好臉色?

  「那是心疼你,讓你多睡會兒。」

  房宇比楊磊明白。

  「……咱們沒怎麼吧。」

  房宇說。楊大海進來得太突然了。

  「應該沒怎麼……不至於。」

  其實楊磊也有點忐忑。

  經過了這段插曲,兩人也沒心思睡了。房宇起來輕手輕腳地洗漱完了就走,楊磊和他一起下樓,到了樓下,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人剛晨跑回來上樓,和楊磊打了個照面。

  這個中年男人挺拔,英俊,眉目和楊大海很像,正是楊大天。

  「小子,捨得回來了?」

  楊大天和楊大海就住同一單元上下樓,兄弟倆房子挨一起。楊大天也多少天沒見到楊磊了。

  「叔!給你介紹!」

  楊磊拉著房宇要介紹,楊大天早就看見房宇了。

  「他我還用你介紹?房宇,你那酒樓生意不錯?」

  楊大天是公安局長,江海排得上號的大混子在公安局都有重點監控備案的,他能不認識房宇?房宇以前那些事,搞不好他知道的比楊磊還多,還細。

  「不錯。」房宇猶豫了一下。

  他見過楊大天。在報紙上,在公安局的墻上。

  「上次的事,謝您了。」

  房宇說的是上次周二那事。雖然楊磊幫的忙,但還是楊大天的面子。房宇記著這個人情。

  楊大天擺了擺手。

  「謝不著,錯不在你,警察也不能亂來,得講理!你開著酒樓不錯,好好乾,二十鋃鐺歲了,能跟不懂事的小孩兒樣混啊?做點正經事,像個大人樣!」

  楊大天這個警察局長與眾不同。對這些街頭混混,他願意和他們嘮嗑,說理,尤其是對這些年輕人,你聽他是教訓人吧,他就跟個自家長輩數落自己孩子一樣,是恨鐵不成鋼,讓人不反感,還透著親切。

  「……」

  房宇還真很少有人跟他說這樣的話。他聽著感覺挺複雜。

  「杵著幹什麼?進來,吃早飯!」

  楊大天踢了楊磊一腳,把家門打開了。

  「不吃了,叔!你們吃!」

  「站住!跟我吃個飯還要我三請四邀啊?房宇!一起留下吃!」

  楊大天和楊大海,確實不一樣。

  

  楊磊存心想讓房宇和楊大天多親近,他這個叔跟他爸不同,他確信這個叔能發現房宇的閃光點。於是這個早上,房宇這個在江海黑社會從小混到大的大混子,就這麼在公安局長家裡的飯桌上吃了一頓早飯。

  房宇去洗手間的時候,楊大天抬起頭,看了楊磊一眼。

  「昨晚省城那事兒,你參與了嗎?」

  楊大天是突然問的。

  楊磊都沒來及反應。他愣了一下,飛快地看了一眼楊大天。

  「消息夠快的呀。」

  楊磊咬了一口包子,不置可否。

  楊大天並沒有追問,夾了一筷子小菜,卻沒有放進嘴裡。

  「最近安生點兒。非常時期。」

  楊磊停了一下。

  「咋了?」楊磊看著他,壓低了聲音。

  「……又嚴打?」

  楊大天沒回答,喝了一口粥,才看楊磊,用筷子點了點他,表情是少有的嚴肅。

  「警告你,別這時候犯事,撞了槍口,誰也保不了。」

  楊大天看了一眼衛生間。

  「包括你這些小朋友。記住了。」

  

71

  省城這一場惡仗,驚動了兩個江湖。

  自打喬新在省城稱王稱霸,就從來沒有□得這麼慘過,也從來沒人敢、也沒人能這麼動過他。喬新的人是丟大了,面子更是丟大了。

  這場惡仗震動了省城。在後來的很多年中,都被當作一次典型性械鬥教科書被不斷拿來宣講。在當時,兩個城市的黑社會都知道,羅九和喬新,這架勢是要死磕了,不管是為了錢,還是為了面子,為了以後能繼續在道上混下去,這是當大哥的尊嚴。

  是喬新先招惹的羅九,也做好被反擊的準備,但喬新沒想到這一仗敗得太慘太丟人,幾十個兄弟重傷躺在醫院,硫炮整個差點被人廢了,還是在省城他們自己的地盤上,被別的幫派看笑話,臉丟到了太平洋,喬新暴怒。

  那夜過後不久,喬新的人又來尋仇,雙方互有較量,雖然沒有大規模交鋒,但也都傷了不少兄弟。終於喬新向羅九下了戰書,擺場,甩點子。

  鬥毆永遠是黑社會解決糾紛最原始的開始,也是最原始的結束。

  這場甩點子是什麼規模,彼此心知肚明。十幾年前,江海和省城兩大黑社會之間曾經有一場著名的「鐵道之戰」,在這兩個城市間有一段鐵道,兩城挨得近,火車20分鐘就到,當時的兩個城市的江湖大哥因為爭奪同段鐵路生意起了糾紛,於是雙方約人在鐵道中間旁邊甩點兒大戰,那一戰至今留下了各種傳說版本,到底那場惡戰有多少人蔘與,死傷多少,都成了傳說中的數字。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血流成河,日月無光。

  自鐵道之戰後,江海和省城之間再無爆發大規模的械鬥,直到十幾年後的羅九和喬新。

  雙方都知道,這場甩點之後,也許會有一些人,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甩點兒前夜,羅九把手下的幾個核心兄弟,都叫到了家中。

  

  「現在風聲緊,打得嚴。出了事,重判。」

  羅九挨個看過了幾個年輕人的臉,才說話。意思,所有人都聽明白了。

  「你們幾個都跟了我這麼多年,出生入死,沒含糊。明天誰不能去,言語一聲。我決不看輕他。儘管言語。」

  羅九自己已經鐵了心。但他要給這些心腹留條路。

  沒人有反應。

  「喝酒!」羅九有些激動。

  「九哥,我有句話。」

  房宇忽然說。

  「你說!」

  「楊磊就甭去了。」

  「房宇!」

  楊磊是跟著房宇來的,在這件事上從頭到尾楊磊是怎麼拼命的,每個人都看在眼裡,沒人拿他當外人。楊磊沒想到這節骨眼上房宇忽然冒了這麼一句話。

  「你啥意思啊??」

  楊磊火了。他知道房宇是啥意思,可他是混道兒的!房宇想護著他,難道他就能眼看著房宇去拼命,自己躲家裡貓著?

  「沒錯,楊磊,你別去了!別讓你大哥難做!九哥謝你!」

  「九哥!!」

  「就這麼定了!」

  從羅九那出來,楊磊就跟房宇翻臉了。

  「你甭他媽廢話了,明天我去定了!」

  不管房宇說什麼,楊磊就這一句話!

  後來房宇也沒再說,一反常態地沉默。

  在那之前,楊磊就接到了楊大天的電話。最近羅九和喬新的連環械鬥已經引起了兩地警方的注意,雖然目前還沒有出人命,但再這樣火並下去出大事是遲早的事。警方也時刻留意這些黑社會團夥的動向,知道羅九和喬新最近將火並不斷。正在嚴打的風頭上,楊大天知道楊磊也參與其中,房宇是羅九的頭號心腹,楊磊和房宇走得這麼近,楊大天那天的提醒不是沒來由的。楊大天打電話給楊磊的目的,就是再次嚴正警告他,這次不一樣,萬一出事,後果很嚴重!

  「你別摻和這事兒了,哪都別去!要是再去,我就把你關起來了!」

  「叔,你別嚇我。」

  「我不是嚇你!嚴打,不是兒戲!」

  「行了行了,叔,我有數!」

  楊磊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早上,楊磊和房宇、老亮、花貓帶著各自的人,在集合的地方會合。為防著公安,都沒帶傢伙,傢伙前夜已經集中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去了,等人會合齊了,再一起去抄傢伙,趕到甩點兒的地方。

  一批人已經先去了,這裡又聚集了幾十號人,有的開著車,有的跨在摩托上,街邊停著幾輛麵包車,麵包車窗是黑的,看不見裡面,但如果湊近了看,裡面黑魆魆的,滿滿的都是表情肅殺的男人。

  這些人聚集在街邊,雖然給馬路留出了空,卻沒有車、沒有路人從他們旁邊過去,都繞道走。

  人很多,卻不嘈雜,氣氛冷冽,沉重。

  再猛的亡命徒,也有本能的恐懼。但義氣、盛氣、衝動壓過了這些恐懼,讓他們刺激自己投入暴力。

  人聚得差不多了,摩托車的引擎轉動了轟鳴聲,汽車也發動了,所有人都看著房宇,房宇沒發話。

  「大哥,時間差不多了。」

  老亮提醒。

  「上車。」

  楊磊說,把煙頭扔在地上,轉身拉開了頭車的車門。

  就在楊磊把車門拉開的時候,一輛警車出現在街角,開了過來。

  所有人都停住了,僵硬地注視著那輛警車。

  警車停在了對面,下來了幾個警察。

  

  「楊磊!過來!」

  喊人的是勇哥。現在的他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表情嚴肅。

  楊磊看到是勇哥,也很錯愕,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勇哥?你咋來了?」

  楊磊這話壓著聲音問的,沒讓那群兄弟聽見。

  「上車吧,跟我們回去,局長找你有事兒。」

  勇哥也低聲,快速地說。

  楊磊聽了這話,看了幾個人的表情,立刻警覺起來。他一下子明白了。

  「我有事兒,不回去!」

  楊磊轉身就走,勇哥急了:「小磊!」

  馬路這頭的兄弟們都不明所以地看著,沒人敢動,不知道這些警察的來意,更不知道他們在和楊磊說什麼。

  楊大天就坐在車裡,探出了身子。

  「你回來!」

  楊磊知道楊大天這是來截人了,他來不及想楊大天是怎麼知道今天這事兒,又是怎麼這麼快找上門來的,楊磊頭都不回,撒腿就跑,被幾個警察一擁而上地追上抓住。這些警察又不能真像抓罪犯那樣對楊磊,半勸半拉,楊磊掙扎踢打,幾個警察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回去!」

  楊大天呵斥。

  「我不回去!」

  楊磊直著嗓子吼,拼命掙扎著扭頭。

  「房宇——!」

  房宇就站在馬路對面,卻無動於衷,只是沉默地看。

  「銬上!」

  楊大天火了。

  勇哥無奈,亮出手銬,啪地銬上了楊磊,幾個警察半扭半拖地把楊磊推進警車。

  「房宇!!是不是你!!」

  楊磊邊被推拉著邊回頭驚急交加地怒吼!

  「是不是你——!!」

  被用力推進警車拉上了車門,楊磊憤怒夾著傷心的高吼聲還從車窗裡傳出來……

  「你們別鬧事!抓住了沒輕的!」

  警察丟下了話,警車呼嘯而去。

  打手們呆呆看著眼前這一幕。他們看出來這些警察不像是來抓楊磊的,但是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警車消失在街角。老亮把眼光轉向房宇。

  房宇轉身,拉開了車門。

  「走!」

  

  

72

  楊磊被關了兩天。

  先不說楊磊這兩天是怎麼過的,當楊磊出來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

  當天羅九和喬新的甩點,是上世紀末在兩個城市間爆發的超級火並。這場火並將省城和江海五六個江湖大哥都席捲其中,喬新聯合了省城幾個交好大哥,而羅九也叫來了助拳的勢力,這拼的就是命,在生死關頭,雙方都不會含糊。燕子乙雖然之前兩不相幫保持中立,但是燕子乙和羅九是什麼交情,在這種關頭,燕子乙能眼睜睜看著還說什麼中立的鬼話?羅九並沒有找過燕子乙,燕子乙也誰都沒打招呼,但燕子乙的人是突然出現的,突然加入的戰局,二話沒有,刷溜兒一排黑車停下,下車,抄傢伙,攮人!

  當天這場超級火並到底有多少人蔘與,後來已經沒有人能說出準確數字了,只是有人回憶當時停在甩點兒地址附近的車輛,至少有五六十輛。有在當時還算是好車的黑色桑塔納,有羅九的名貴豪華進口車和其他大哥的座駕好車,有普通的夏利,有橫七豎八的各種中低檔麵包車,每輛裡面都能塞滿了人,還有那些各種顏色各種型號各種檔次的摩托車甚至三輪車農機車,更是密密麻麻,數不過來。

  當天的武器,刀,槍齊上。據說光是各式槍支就有20多把,噴子,五連發,雙管獵槍,鋸短的短獵槍,當時江湖市面上能搞到的槍的種類,都會集齊了。

  這麼多的刀、槍,當天不出人命,是不可能了。

  但是有槍和敢開槍是兩個概念。有人天天揣著槍在身上,不一定敢開,有人也許第一次拿到槍,就敢往人的頭上崩。

  在這場生死大戰中,喬新和羅九的人都有數人在激戰中喪命,重傷數十人,喬新的親弟弟喬明幾乎砍下了老亮的一隻胳膊,幾乎只有皮肉相連,房宇將喬明的雙腿膝蓋擊成粉碎性骨折,用刀挑斷了喬明的雙腳腳筋,喬明雙腳被廢,從此成了殘廢。

  

  這場甩點大戰羅九慘勝,按照江湖規矩,兩邊就是「結」了,敗的一方必須接受勝方的條件,而且重要的一點是,不管甩點中有多少死傷,都不能向對方尋仇,這就是甩點的規矩,這就是「生死有命」。

  所以,這場世紀末的火並,繼「鐵道之戰」後成為新的江湖傳說,但,比起這場火並本身,它後來發生的事,才真正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當晚,當羅九在醫院顧看身受重傷的兄弟,忙著為這場火並善後的時候,在羅九還沒有來得及因為這場火並已經驚動了警方而採取什麼補救措施的時候,一件事發生了。

  就在這個晚上,紅了眼的喬新到了寄宿中學,劫走羅九的親妹妹羅雯,將其□。

  第二天早上,慘遭蹂躪奄奄一息的羅雯被扔在羅九的家門口。

  

  羅雯今年剛17歲,和羅九年齡相差近20歲,是羅九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兄妹倆相依為命,情分極深。

  羅九自己走了黑社會的道,卻想給羅雯一個最乾淨最好的環境,他供羅雯上最好的小學,最好的中學,羅雯要學鋼琴,他就給她買鋼琴,羅雯要天上的星星,羅九都願意給她摘。羅九一心想讓她念大學,將來找個可靠踏實的好人家嫁了,平凡幸福地過一輩子。

  羅雯也很爭氣。羅雯漂亮,文靜,成績優異,沒有人相信,這樣一個好女孩好學生的哥哥,是黑社會大哥。

  雖然羅九混江湖得罪過很多人,但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時候,黑社會還是講俠義,講規矩,還有點綠林好漢的味道,講究的是江湖事江湖了,報仇都是冤有頭債有主,誰牽扯了無辜的家人,尤其是老人婦女孩子,那就被整個道上所不恥,那就混不下去,所以那個時候,對於家人的安全,這些江湖大哥還是比較放心的。

  可到了九十年代,出現了喬新這種人,他們可以不顧道義只為錢而挑起紛爭,道義對他們的約束已經沒有意義,當然也就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羅九疏忽了。羅九沒有緊跟時代,江湖已不再是他以前的那個江湖。羅九的疏忽,毀了他最珍視的親人。

  

  當房宇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醫院。

  他見到了羅九。羅九那天的表情,房宇一直記得。

  房宇從重傷昏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羅九。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羅九。

  

  羅雯八九歲的時候,羅九常把她帶在身邊,那時候房宇十四五歲,也是個半大孩子,羅九讓他幫著看羅雯,房宇就常陪著羅雯玩兒。

  小孩子總是喜歡陪她玩的人,羅雯小時候總是「房宇哥哥」「房宇哥哥」地跟在房宇屁股後面,像個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有時房宇有事羅九叫別的兄弟帶她,小姑娘都不要,發脾氣鬧生氣,羅九沒辦法只得把房宇叫回來。房宇回來把小姑娘一抱起來,羅雯立刻破涕為笑,羅九還曾開玩笑地說,以後給你房宇哥哥當媳婦兒得了!

  可是羅雯上初中以後,忽然就和房宇疏遠了,偶爾來房宇和她說話什麼的,羅雯顯得很靦腆,還會臉紅,躲著房宇。情竇初開的年紀,女兒家心思多了,羅雯對房宇產生了懵懂的少女情懷,這也正常。羅雯大了以後,房宇也不能再把她當小時候了,有了男女之防,漸漸關係也遠了。當然隨著羅雯在學校裡生活的豐富,對房宇的初戀情懷也轉移了,有了她自己的生活和情感。

  只是,少女美麗的夢,都在一夜間凋零。

  

  房宇在病床上醒來看見羅九的時候,還不知道羅雯出事。

  羅九對他說:「我出去一趟。要是過幾天沒回來,你照顧好雯雯。」

  羅九走了。

  這是羅九留給房宇的最後一句話。

  

  喬新的屍體是在一個垃圾場發現的。從麻袋裡拉出屍體的時候,就是個血葫蘆,全身幾十處刀洞,有無數被鈍器擊碎的痕跡,其中,下身被鈍器砸得粉碎,是被貌似錘子的東西砸了無數下的結果。

  

  

73

  羅九殺了喬新,消失無蹤。

  

  羅九是等了一天才下的手。那之間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房宇從昏沉的意識中再清醒,知道羅雯的事時,羅九已經走了一天,楊磊也從公安局裡出來了。

  那天房宇通知的楊大天,半途把楊磊截走,楊磊是度秒如焚。楊大天將他強制隔離,任楊磊軟硬兼施什麼招都使了也不放他,楊磊在禁閉室裡,不知道這兩天是怎麼過來的。楊磊是真沒想到房宇會這麼幹,他氣,他恨,他惱恨房宇瞞著他自以為為他好根本就不明白他的心,可他能不知道房宇是為了啥?房宇為了啥他能不知道??可是房宇到底想過沒有,如果房宇在這次的火並中出了啥事,他這一輩子心裡是什麼滋味?他要為當時自己不在房宇的身邊而痛苦一輩子!被折磨一輩子!

  楊磊一出來就知道了房宇受傷,直奔醫院,到了醫院,正是房宇剛剛知道羅雯出事的時候,房宇這才知道羅九是幹什麼去了,掀了被子就要下地。

  「九哥帶人了沒有?!」

  「沒有,九哥不讓人跟……」

  「你們就讓他自己一個人去了?!」

  「九哥拿著槍說誰跟去就崩了誰!!」床邊的兄弟眼睛都紅了。

  房宇拔了掛水的針頭就要往外衝,被趕進門的楊磊一把攬進懷裡。

  

  「你這樣了還想去哪!」

  楊磊看到房宇的傷,心就沉了。房宇的左胳膊一直沒好清,激戰中又受重擊,腰上也裹著綁布,滲出血跡。

  「滾開!」

  房宇也是急了,現在誰攔著他他都能紅眼!他太知道羅九了,他知道羅九這是去跟喬新磕命了,不連累兄弟所以才誰都不帶,羅九這是要去死磕,他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就是在交代遺言!

  房宇的眼能不紅嗎?!房宇要甩開楊磊,被楊磊按住用力拽回床上。

  「房宇!你冷靜點!」

  「我他媽能冷靜嗎?!」

  「你他媽現在這樣去了能幹什麼!你想拖累死九哥??」

  「……」

  房宇怔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盯著楊磊的眼睛。

  「我知道怎麼幹。你讓我去。」

  楊磊沒見過房宇的這種眼神。楊磊讓其他人全都出去,關上了門。

  

  「你別著急,花貓他們已經在打探九哥的消息了,九哥是什麼本事,你比我清楚!你別太擔心,沒消息是好事兒!」

  楊磊安撫房宇,楊磊來時已經知道了事態。

  「這次甩點動靜太大了,公安已經在追查了,你現在再出去整出什麼事兒來就是白送!撞槍口你知道嗎!」

  「撞槍口?我怕撞槍口我還出來混嗎?!」

  「這是嚴打!不一樣!」

  楊磊也急眼了。他這兩天在局子裡已經把形勢了解得非常清楚。他提心吊膽,以前他不怕,他什麼都不在乎,就是蹲大牢,只要值得他都不在乎,可現在不一樣,他真怕,他怕任何的風吹草動就能分開他和房宇,他們的未來現在不是一個人的,是兩個人的,他怕在這個風口浪尖,如果房宇真的做了什麼被樹了典型,那後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楊磊從小在局子里長大。他知道什麼是嚴打,他見過嚴打的後果。他見過法場,見過槍斃罪犯。他什麼都見過。

  

  他清楚房宇現在出去了,可能會是什麼後果。房宇是衝著喬新的人命去的。因為羅九。為了羅九,房宇能不顧一切。

  他能讓房宇這麼去嗎?雖然他知道從道義上,他不該攔房宇,羅九在房宇心裡的位置有多重,他比誰都懂!可是從感情上,他不得不攔,他不能放房宇出去,放任那個後果!

  「九哥是我親哥,羅雯是我親妹妹!你說,我去不去?」

  房宇盯著楊磊。

  「我帶人去。你就在這兒待著,等我回來。」

  楊磊說。

  「扯淡!!」

  牽扯到羅九的生死,房宇再也沒有了平日的冷靜。

  「你讓開!」

  房宇急眼了。

  「再不讓開我對你不客氣!」

  「房宇!」

  「楊磊,我當誰攔我你也不會攔我!你攔我?!」

  房宇眉眼神色都變了。楊磊懂房宇的意思,房宇覺得他應該比別人更懂他現在的心情!可楊磊的心情房宇懂嗎?楊磊也紅眼了。

  「我為啥攔你?你為啥叫楊大天抓我,我就為啥攔你!!」

  楊磊吼,房宇愣了一下,沒說話。

  「你為什麼告訴楊大天?為什麼叫他來截我?你問你自己,別來問我!」

  「這不是一回事!」

  房宇皺緊了眉頭。

  「這就是一回事!要是以前,我不攔你,可現在,你要是犯事兒進去了……我咋辦?……你為咱倆想想成嗎??」

  楊磊這話平時打死他也說不出來,可是現在楊磊卻忍不住脫口而出,帶著艱難,帶著真心!

  可這話卻激怒了房宇。

  「別扯這個!!」

  房宇煩躁了。

  「現在是扯這個的時候嗎??……算我對不起你!」

  「……啥叫對不起我?」

  楊磊聽了這話,愣了,心裡彆扭!

  「咱倆這事兒有啥對得起對不起的?我怕什麼?為你吃槍子兒我都願意!我怕的是你出事兒!」

  「……甭說了!」

  房宇的心裡也非常煩悶!

  「……你小,不懂!」

  房宇說。

  楊磊愣了一會兒,忽然覺出了房宇話裡的意思。他想著那個「對不起你」,想起了上次房宇說的話。上次房宇說,是我帶壞的你,我就不能猶豫……

  楊磊覺得一股涼氣都直衝腦門。房宇覺得他倆這樣「不學好」,是他沒把他往正途上帶,是他的責任,所以覺得對不起他?房宇跟他在一起,就是因為「對不起」他?所以房宇一直順著他?房宇就是這樣想的?

  楊磊越想,心越涼。

  「……你把話說清楚了,你到底啥意思?」

  楊磊心往下沉。

  「你是不是覺得欠我的?」

  「……我對你仗義!就不能對九哥不義!」

  房宇猛地抬起了頭。

  楊磊愣了一會兒,半天才說話。

  「……啥?」

  他好像沒聽清楚似的。

  「仗義?」

  楊磊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似的,看著房宇。

  兩人都忽然地沉默了。

  

  門推開了,一個兄弟氣喘吁吁地在門口。

  「宇哥!喬新死了……屍體找到了。九哥不見了,應該沒事兒,跑路了!」

  房宇和楊磊都看著他。

  

  等房宇問了詳細情況轉過身,楊磊已經走了。

  

  羅九有了消息,房宇能暫時安心了。所以楊磊走了。

  楊磊走在街上,腦子有點空白。

  房宇那句「仗義」,給他的刺激是有點兒大了。

  他以為房宇真的想明白了才跟他在一起。今天他才知道,房宇從來就沒真正明白過。

  ……他說他是仗義!哥們兒義氣!

  楊磊之前和丁文喝酒的那天,曾經和丁文說了這麼一番話:

  「……我心裡沒底!……」

  楊磊當時說了一句壓在心底的話。

  「……當初是我把他給帶上這條路的!……房宇那人……他仗義!特別仗義!我真怕他……就始終沒明白,你懂嗎?……」

  楊磊顛三倒四地對丁文說著,當時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可是丁文聽明白了。

  「你是說,你怕他被你帶下了水,可其實並沒有弄清楚自己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愛情?」

  楊磊也不是自己找彆扭,非要多想,可自從他和房宇在一起,他總隱隱有一種抓不住的感覺。房宇那麼快、那麼順利地就接受了他,讓楊磊自己都覺得像做夢似的。也因為此,他才總覺得不安,不踏實,他總覺得房宇並沒有真的想明白,好像哪一天房宇就會突然「想明白了」,會像以前跟他說「不玩了」一樣,發現自己喜歡的還是女的,離開他。

  先陷入感情的一方總是容易患得患失。楊磊和房宇太鐵了,這份鐵,既讓他和房宇能走到一起,又始終是楊磊的一塊心病。房宇為他差點廢了條胳膊,房宇擔心他趕到呂城找他,房宇吻他,和他做愛,可楊磊太了解房宇了。他曾經怕房宇這麼做,是出於一種另類的「義氣」,他曾經擔心過,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楊磊漸漸不再這麼想了。房宇為他的付出,他都感受的到,他相信房宇,那感情不是哥們義氣,他信任房宇,信任他們之間的這段他自信可以經受生死考驗的感情。他和房宇都是爺們,爺們之間不需要說一個愛字,只需要懂彼此!

  可是現在,楊磊混亂了。他茫然地走在街頭,想起丁文那時候說:「有的男人開始是能接受這個,但其實都沒分清哥們和愛情。等碰到喜歡的女人,才搞明白……」

  

  但楊磊現在沒有時間來糾結這些。形勢已經不太妙。

  兩個城市上百號人的惡性械鬥,還是在嚴打的風頭下,能被警察放過嗎?一般來說,黑社會之間的惡性鬥毆,只要不動槍,警方不太介入,但這一次性質惡劣,而且動用了槍支,警方也不能坐視不理。省城已經在清理當地的黑社會團夥,江海緊跟著就要開始,房宇這些人的動向都在重點布控之內。

  楊磊離開了醫院,先去了公安局一趟,探聽些風聲。市局這幾天的精力都被另一樁惡性重大刑事案件牽扯,那個是市裡正在盯的重點,還顧不上肅清這邊械鬥的問題,要不然已經抓了一批參與械鬥的人殺雞儆猴了。這邊楊磊從市局出來,就給燕子乙打了個電話。燕子乙的人也參與了這次械鬥,楊磊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也是為這些兄弟們著想,讓最近能躲風聲的都盡量躲躲。他這些天都要在房宇這邊看著,就不過去了。

  喬新的事燕子乙已經聽說了。喬新的行為被整個道上所不恥,他的下場罪有應得。

  「羅九跑路了。你就幫著房宇吧。這攤子不好收拾。」

  燕子乙說。

  

  喬新死了,不用調查,誰幹的是明擺著的。一旦有人報案,警方介入調查,肯定會查到羅九頭上,羅九現在跑路了,那就肯定會調查羅九身邊的人,房宇首當其衝。

  審查房宇,必然要牽扯到之前的械鬥,房宇在那場械鬥裡有沒有傷人命楊磊還不知道,但不管怎麼樣,只要房宇被省城的警方盯上,就非常麻煩,江海這邊楊磊還能講講人情,省城的警察來了,要公事公辦,楊磊也沒轍!

  楊磊把這些前前後後,能想的都想了。他已經無暇再去想他和房宇之間的問題,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要做。楊磊奔波了一個下午,中間抽空給醫院打了個電話,找了守著房宇的那些兄弟,知道房宇去安排了羅雯的事,剛剛已經回到醫院,楊磊也就把電話掛下了。

  楊磊回了一趟房宇的家,收拾了一些房宇用得上的東西,又去了一趟公司,處理了一些自己的事。

  他暫時還不想回醫院。他想先冷靜下情緒,後面要面對的事很多,他必須和房宇冷靜地面對,彼此之間不能存在什麼情緒。

  就在楊磊在辦公室的時候,接到了燕子乙的一個電話。

  燕子乙聲音發沉。

  

  「羅九死了。」

  

  燕子乙說。

  

  

74

  楊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羅九是喬新的大哥喬宏開槍打死的。

  喬家三兄弟,喬宏,喬新,喬明,三人並稱喬家三虎,其中老二喬新的名頭最響。喬明被房宇廢了,終身坐輪椅,喬新被羅九殺了後,羅九得知當天強暴羅雯的除了喬新還有喬宏,孤身摸進了喬宏的家殺喬宏,他閹了喬宏,卻被喬宏藏在枕頭下的槍射殺。

  羅九一生藝高膽大,而喬宏卻是出了名的貪生怕死,天天在枕頭下藏著槍才能睡覺。但羅九卻斃命在這樣一個宵小鼠輩的手上,死不瞑目。

  

  「你去看著點兒房宇,讓他別衝動!」

  燕子乙說。

  

  楊磊掛了電話就往醫院打電話,已經遲了。

  「磊哥!宇哥不見了!」

  電話裡的聲音驚慌失措……

  

  楊磊舉著聽筒……

  

    房宇消失了一天一夜。

  「你們怎麼不攔著他?!」楊磊紅著眼拎著病房那些兄弟的領子。

  「宇哥讓我們誰都別衝動!還攔著不讓我們去報仇!可他自己一轉眼就不見了……」

  羅九的死訊傳來,羅九的整個組織都瘋了。

  當夜,羅九的人和楊磊把省城翻了個底朝天。在喬家門口有警車圍著,喬宏和他的黨羽已經失蹤。當夜射殺了羅九後,喬宏就知道羅九的手下不會放過他,連夜就逃走了。

  喬宏沒有消息,房宇也沒有任何消息,楊磊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多路人馬從省城外的各條公路追了幾十上百公里,都沒有發現喬宏和房宇的蹤跡。

  

  第二天晚上,在H市鎮上一條胡同裡發生槍戰,一個男人身中兩槍,一槍被打碎膝蓋骨,接著被20米外射來的第二槍正中胸腔,擊穿了肺葉,當場倒地。

  槍聲驚動了鎮上的警察,連夜展開追捕。

  三地警方很快將這起槍擊案、省城喬宏案和喬新案三起並案,認定是惡性黑勢力團夥間報復仇殺。

  中槍者是喬家院內命案的主犯喬宏,開槍的殺手在逃。

  

  消息傳來,羅九這裡,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大哥一個人為九哥把仇報了。……他為啥不叫我們?為啥一個人扛?!

  老亮痛苦。老亮的一隻胳膊重傷,胡亂裹著,就是這隻重傷的胳膊,讓他後悔自責,在這麼關鍵的時刻,他竟然和廢人一樣,派不上用場!

  「還問啥?他不想連累咱們!還問啥??」花貓幾天沒閤眼了,臉色發青,眼睛發紅。

  「咱們在他還能有個照應!現在他一個人……公安到處在抓……」

  老亮狠狠地抓自己的頭髮……

  「……沒事兒的,宇哥已經跑路了,肯定跑遠了……他不是有兩個把兄弟在廣東嗎?越戰回來的,宇哥準投他們去了……咱們趕緊跟兄弟們關照好,知道廣東這事兒的都把口風把嚴實了,誰往外漏一個字,我他媽崩了誰!……」

  房宇手下另一個兄弟楊子漲著眼睛說。

  「到廣東得走多少天?火車又不能坐,一路上都是卡,這萬一……」

  花貓說不下去了。花貓的心都碎了。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楊磊一直站在窗戶邊上,望著外邊,一聲不吭……

  

  房宇跑路了。

  沒有人知道房宇去了哪兒。房宇沒跟任何人聯繫。

  雖然警方還沒有開槍的人就是房宇的確切證據,但是一經調查諸多跡象都指向房宇,而房宇現在又失蹤了。

  羅九一死,房宇失蹤,羅九的人馬群龍無首,老亮和花貓雖然焦心,還要顧著安排這些兄弟,還要準備為羅九辦後事。想著房宇應該已經跑遠了,按照時間和距離,沒消息是好事,說明房宇應該已經過了省境線,只要過了省境線,就等於跑出去一半了,跨省追捕也需要人力精力,沒那麼快。

  老亮花貓他們是這麼想,還在地圖上比劃,盤算著房宇大概已經跑到哪兒了。

  楊磊沒跟他們一起。楊磊也不見了。

  沒人知道這一個白天楊磊去了哪兒,也沒人知道他去幹什麼。直到晚上,楊磊才出現。

  

  雖然所有人都說房宇已經跑路了,跑遠了,可是,楊磊有一種感覺。他感覺房宇並沒有走,房宇會回來。

  這種感覺非常強烈,楊磊也說不清,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好像他能感覺到房宇,他沒走遠,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這種感覺很玄,很不靠譜,可,卻非常強烈。

  晚上,楊磊沒跟任何人說,悄無聲息地回了小樓。

  警方已經盯上房宇,楊磊想,房宇如果回來,肯定不能回八樓那個房子了。如果房宇回來找他,楊磊相信房宇會知道到哪兒來找他。

  楊磊進了小樓,就沒再出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等,聽著外面的動靜,哪怕是一絲細微的動靜。

  他開著窗口的小燈。二樓的這盞燈亮著,在院墻外的路上遠遠就能看見,就能知道他在屋裡。

  等到半夜,也沒有任何動靜。

  外面在下雨,雨打在院落裡的芭蕉葉上,在這寂靜的深夜,發著密集而空洞的聲響。

  楊磊默默坐在窗前,機械地聽著墻上掛鐘的鐘擺遲緩地擺動。已經凌晨2點多了,窗外是一片濃重的深黑。

  

  房宇沒有出現,楊磊的心裡反而漸漸踏實了。

  他想,房宇應該已經跑出很遠了,房宇是聰明人,他應該知道這時候最正確的做法就是走,立刻遠走高飛,絕不能回來……楊磊怕房宇冒著風險回來,怕房宇回到江海就是自投羅網,警察已經拉了網在等他,他希望房宇別回來,跑得越遠越好,等他把這裡都打點安排好了,等風聲過去了,再去接他……

  儘管房宇沒有跟他打一聲招呼就走,儘管這一分別不知道要多少時候才能再見面,但是楊磊想,只要房宇安全,只要他安全,別的都無所謂……等房宇到了安全的地方,房宇肯定會想辦法給他個消息,只要給他個消息讓他知道他沒事,就行了……

  楊磊亂七八糟地想著,想著房宇的傷,他的胳膊,他有沒有受什麼別的傷……想著他是不是已經聯繫上了廣東那邊,那邊會不會來接應他……想著房宇現在躲在哪兒,有沒有挨餓,受苦……

  就在這個時候,楊磊聽見了一點聲音。

  很細微的聲音,卻讓楊磊全身猛然繃緊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

  「……」

  楊磊幾步走到門邊,緊貼著聽著外面,然後,猛地把門打開。

  

  一個人全身濕透從門外撞進來,楊磊一把將他攬進了懷抱中。

  什麼聲音也沒有,誰都沒有說話,楊磊緊緊摟著他,用力抹去他臉上的水珠,房宇的臉頰冰涼,被雨水濕透的頭髮覆在臉上,身體也被雨浸透,全身都是冷的。楊磊緊緊抱著他,吻他的臉,吻他冰冷的臉頰,不斷地親吻他,好像這樣才能帶給房宇熱氣。他不斷地吻去那些濕冷的雨水,他炙熱的嘴脣貼在房宇的額頭,脣角,那兒都是寒氣,沒有一絲溫度……

  楊磊的心就像他脣下的感覺,冷,痛,緊緊地揪在一起……

  他擁緊手臂,撫遍房宇的身體,確認他沒受別的傷,他沒事兒,他好好兒地在這兒,在他懷抱裡……

  「……還回來幹啥……!!」

  楊磊痛楚的矛盾的聲音,貼在房宇的臉上,耳邊。

  「……不知道公安在抓你啊!……」

  楊磊緊緊貼著房宇的臉。……你真傻,真他媽傻!!

  很久,楊磊才聽見房宇的聲音。房宇好像很多天都沒有開過口,說過話,聲音極度低啞,疲憊。

  「……我想見你一面……」

  房宇說……

  

  

75

  房宇是翻墻進來的。

  房宇追著喬宏追到H市鎮動的手,喬宏也開槍還擊,槍聲驚動了鎮上住戶,房宇開了兩槍,這兩槍一槍穿透了喬宏的膝骨,一槍打穿了喬宏的前胸。

  「打死了嗎?」

  楊磊問。

  「不知道。」

  房宇開第二槍後有個胡同口的人探頭看見喬宏中槍的一幕,驚叫,房宇沒能再去補槍,沒法確認喬宏有沒有被打死,但根據中槍位置看,喬宏不死也得少半條命。

  喬宏死沒死,直接關係著房宇的刑罪,楊磊打聽了,但是嚴打風頭上H市警方非常謹慎,消息還沒過來。

  「槍呢?」

  「處理了。」

  房宇用的是那把五連發。那是羅九給他的,用於緊急情況。羅九給房宇的時候叮囑過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用,可羅九卻沒能料想到這把槍最終的用途。

  「我弄了一輛軍車,就停在外面,你吃點東西,洗個澡,我們馬上就走。」

  楊磊低聲說,飛快地把準備好的吃的給房宇,從床後面拎起早就準備好的行李箱。楊磊異乎尋常地冷靜。

  「東西我收拾好了,用得上的都在裡面。」

  楊磊去了房宇的房子,趕在警方布控之前把必需用的東西帶來了,又收拾了所有能想到的必備品,都裝在一起。

  「我爸以前手底下的一個兵是我哥們,在淳縣看倉庫,在那兒弄了個農舍,退伍回老家後就把房子鑰匙給我了。那兒是軍管區,一般人進不去,很安全,你先去躲幾天,這裡不用擔心,都交給我。」

  楊磊飛快地叮囑著,房宇什麼也沒說,看著他。

  「我白天已經去了一趟,都布置好了,什麼都有,去了就能住。」

  楊磊想過了,房宇現在回來,再跑出去就不容易了,得先找個安全地方躲一陣再說,等他來想辦法,他一定有辦法救房宇,他必須有辦法!

  楊磊把乾淨衣服塞給房宇,推著他進了浴室。

  直到關上浴室門,聽著浴室裡的水聲,楊磊才把一直屏著的情緒釋放。他眼睛一漲,熱意直涌進眼眶。

  短短幾天,房宇的樣子就快讓他認不出來了。

  楊磊用力閉了閉眼睛,想讓自己忘記房宇那憔悴、蒼白、靡頓的樣子,他想立刻遺忘,卻根本不能忘記,占滿了他的整個腦海。

  他不知道這短短幾天,房宇經歷了什麼,羅九的死,帶給房宇的是什麼樣的打擊。

  他只知道,他眼前的房宇,他心愛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人,他無法直視他,多看他一眼,都讓他心痛如絞……

  

  楊磊把東西都放上了車子,房宇還沒有出來。楊磊怕房宇碰到傷處不方便,把浴室門推開了。

  「……」

  花灑下,房宇的背影一動不動,臉埋在手裡。水流衝刷過他的身體,房宇毫無反應。聽見楊磊推開門,房宇震了一下,雙手用力搓了搓臉,沒有轉頭。

  從羅九死,房宇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淚。

  楊磊停了一會兒,沉默著走了過去。

  他伸手扳房宇的肩膀,房宇沒有轉身。楊磊手上用力,用力把房宇轉了過來,把房宇不抬起來的臉壓進了自己的肩膀,摟住了他的脊背。

  「……沒事兒……別忍著……」

  水流衝刷在楊磊身上,楊磊濕著身體,水把他的頭髮衝刷著,沿著頭髮滾下。

  「……你給九哥報了仇了……九哥走得安心……」

  「……沒事兒……還有我……沒事兒……」

  楊磊收緊了臂膀……

  房宇埋在楊磊肩頭,楊磊的手下感受到他漸漸顫動的脊背……

  房宇猛地抱住了楊磊……

  

  等房宇平靜下來,出了浴室,房宇要走。

  「你說啥?」

  楊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能去你說的地方。」

  房宇冒險回來,就是為了見楊磊一面。見了這一面,他已經沒有牽掛。

  「為啥?」

  楊磊知道為啥!

  「怕連累我是不是??」

  楊磊又氣又急,可這就是房宇,他到這個時候還想著這些!

  「好,我去找個喬新手下崩一槍,那就跟你一夥兒了。」

  楊磊就要拉門,被房宇拽住。

  「……楊磊!」

  「你知道我幹得出來!」

  楊磊一把扯住了房宇。

  「甭廢話!東西拿上,上車!」

  深夜,一輛軍用牌照的吉普車在雨中連夜開向淳縣,軍牌一路暢行無阻,沒任何卡攔。

  淳縣的這個倉庫原來是軍用倉庫,後來廢棄了,但仍在軍管區範圍內。楊大海的一個志願兵原來負責看守這個倉庫時,在附近山坳裡村落後面弄了個農家小院住著,後來復員回老家,房子用不上了,就托給楊磊看顧,等以後再處理。這農家小院位置隱蔽偏僻,靠山近,山裡還有當地軍營內部使用的防空洞,突發情況時可以隱蔽脫身。這個地方,是楊磊想到安置房宇的最好地方。

  「自來水沒通,屋後有口井,水乾淨,櫃子裡有壓縮餅乾,罐頭,速食麵,不夠了我過幾天再送。晚上要是冷,櫥裡備了幾床褥子,不要生火,有煙,外面能看見。」

  「這是收音機,悶了就聽這個,電池沒電了抽屜裡有新的,管夠。」

  「順著左邊小道一直往東走,有個小集市,裡頭有個公共電話。我們隔一天聯繫一次,每次打的點兒是晚上7點、8點、9點,每次時間錯開來,不能在固定時間。你到了時候就去那兒等我,我準時給你打。你等10分鐘,要是我沒打,你就立刻走。」

  「這是我給你弄的通行證,藏好,如果路上遇到當兵的管你要,就給他看。」

  「要找我,打這個號,是我一個兄弟的,這人信得過,不是道上的,不會有人查到……」

  「萬一有緊急情況,你就進山,這條山路上去第三個岔口右拐有個石頭坡子,坡子底下有個防空洞,通山下,記住,千萬別走錯,你把地方重複一遍給我聽……」

  

    楊磊細細叮囑著,直到最後再也想不到有什麼沒說了。

  「我得走了,這兒我不能久待。」

  楊磊要保全房宇,首先得保全自己,楊磊很清楚。

  「幫我顧看著羅雯。」

  房宇心裡放不下的,就是羅九的遺言。

  「你放心。」

  兩人的話都停了下來,沉默了一瞬。楊磊看著房宇,房宇也在黑暗中看著他。

  「我會想辦法,你等我回來。最多一個星期,我肯定能有辦法。」

  楊磊低聲地、堅定地。

  「你就在這兒,哪兒也別去,一定要等我,知道嗎?」

  房宇點了點頭。

  「你也小心。」

  房宇說。

  楊磊點點頭,轉過身去,往門外走了幾步。他站住了,驀然轉回身大步走回房宇面前,勾過房宇的脖子,重重地親上他的嘴脣。

  「……等我!……」

  楊磊放開他,用力撫著房宇布著青色胡渣印的臉頰,說,心一橫,轉身向門外走。

  楊磊的手伸出去拉門,被身後的力量拉轉過身。他猛地落進了房宇的懷抱,被堵住了脣……

  兩人緊緊地擁抱著,靠在門後擁吻,黑暗的夜淹沒了他們的身影,淹沒了這個雨夜的分離……

76

  喬新團夥在省城被嚴打,十幾個團夥核心案犯被抓,涉及持槍殺人、雇凶、聚眾鬥毆、故意傷害、敲詐勒索等罪,其中三個被判了死刑。

  江海的掃黑也在拉網,王老虎首當其衝,王老虎運氣不好,在燕子乙羅九這些人都在轉型到幕後的時候,王老虎還在一線拼殺著,他開了賭場向參賭人員放高利貸,非法討債、搶劫勒索,爭鬥中又把人捅死,也活該王老虎倒霉,頂了風頭,被抓後數罪並罰,以前那些殺人放火的買賣全被秋後算賬。最重要的是王老虎背後沒人,在白道上也不懂得拉攏關係,出了事連個保的人都沒有,被樹了典型,槍斃。

  抓了一批、判了一批,江海的黑社會陷入死寂,人心惶惶。羅九死了,燕子乙也沉默了,本來接班羅九的房宇為了給羅九報仇把自己也搭進去跑路了,江海曾經盛極一時的「燕羅並立」的黑道局面,在這次嚴打之風過去後,又重新洗牌。這是後話。

  喬宏命大,被穿透了肺葉都沒死,當時還有一口氣被拉到醫院,昏迷了幾天醒了。但迎接他的,將仍然是一顆子彈,法律的正義的子彈。

  當後來喬宏被判槍斃時,混了一輩子黑社會的羅九,最後通過國家法律讓仇人得到了報應。

  當時,楊磊打聽到喬宏沒死,松了口氣,也皺起了眉頭。

  喬宏沒死,房宇的罪證就確鑿了。但人沒死,判罪終歸輕一些。

  楊磊雖然把房宇藏了起來,但是他知道,這樣躲下去不是事兒,不可能躲一輩子。

  「叔。」

  楊大天一見到楊磊,就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來。

  「你想救他,只有一條路。」

  楊大天一點圈子都沒繞,看著楊磊。

  「叫他自首。」

  

  「持槍傷人,至少七年起,現在的風頭上,只會往上加!他現在要是不自首,被抓回來,那性質就不一樣了,坐個十年八年的算輕,弄的不好,被歸了典型,就是重判。」

  楊大天沒有嚇唬楊磊,說的都是實話。

  「房宇過去的事,真翻出來,王老虎那些人是怎麼判的,你看到了。」

  楊磊一聲不吭。

  楊大天也無奈。房宇犯的這事,本是可輕可重,擱在平常是有希望內部消化的,但是趕上了嚴打,就都不一樣了。

  「好在人沒死,自首能減輕犯罪情節,量刑的時候會考慮的。……你要我說上話,我也得有個抓手。」

  楊大天這話已經是破例了。他對楊磊這個侄子,是當親兒子一樣的。楊磊因為家庭原因混了黑社會,別人因為這個沒少在背後對他這個公安局長指指點點,楊大天都不在乎。他從心眼裡疼這個侄子,他知道楊磊會這樣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更心疼這個孩子。楊磊雖然混道,但是從來沒有為這些事求過他,楊磊自己犯事被關被罰都沒開過口求過他,為了別人來求他,這是第一次。

  「能少判幾年?」

  沉默許久,楊磊問。

  「我盡力。」

  世上的事,沒有絕對的。楊大天也不能打這個保票。

  「叔,你一定要幫我。……房宇,對我特別重要。」

  楊磊抬起頭,向楊大天重複了那四個字。

  「特別重要。」

  楊大天看著楊磊,吃驚。

  從小到大,他沒有見過楊磊這樣的表情。

  楊大天沉思了片刻。

  「小磊,你真想救他,有個人你可以去找。」

  「誰?」

  楊大天沒回答,眼光落向了電視上。

  楊磊也跟著他看向了電視。

  電視新聞在播出著省市領導考察新火車站建設的新聞。鏡頭一一掃過主要領導的臉,楊大海的面孔莊重,嚴肅。

  

  楊磊隔一天按時和房宇聯繫一次。

  「老亮他們都避風頭了,沒事兒,二黑也能起來了。……沒人犯事,都老實著呢,兄弟們都聽勸。你甭擔心。」

  楊磊語氣顯得輕鬆。

  「……羅雯也安排好了,學校那邊退了,過一陣子,我給她聯繫轉學……」

  「……小武來過,那眼淚水兒抹的……沒說,我能不聽你的嗎?知道你不想讓他們操心……」

  「缺什麼嗎?有沒遇到人查問?……」

  「……風聲緊了一陣,現在過去點兒了,都在抓王老虎那邊呢,咱們這兒沒事兒……」

  「……我?我能有啥事兒啊,沒人找我麻煩……我啥背景啊,敢盯我?活膩了吧?……」

  楊磊低聲地、故作輕鬆地貧著。

  「……行了,我得掛了,你安心等我消息,就快了。」

  楊磊掛了電話,輕鬆的語氣就沒有了,心情變得沉重。

  

  他按時和房宇聯繫了兩次,每次都只能短短說幾句。楊磊沒和房宇說實話,警方已經在盯他,就算他是楊磊,也一樣。楊磊打這個電話也是很艱難的。

  走到了軍區門口,楊磊停了一瞬,還是走了進去。

  他慢慢上樓,到了家門口。楊磊沉思片刻,把門推開,關上了門。

  

  楊磊沒想到,他這一次走進家門,幾天后都沒能再出來。

  

  楊大海怒了。楊大海把楊磊連關了幾天。

  「你還有臉為別人求情?你知不知道這次嚴打,你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楊大海如今的官位,當他的面誰敢說什麼?可是人嘴兩張皮,他的親兒子這樣,怎麼可能沒有議論?

  「爸!」

  楊磊艱難地喊了一聲!

  楊大海聽到這一聲,愣住了。

  從楊磊十二三歲的時候,從親子鑒定那件事之後,楊磊就再也沒有喊過他爸。

  「……」

  楊大海的心裡五味雜陳。

  這一聲,他已經等了好幾年,甚至以為楊磊這輩子都不會再願意喊這一聲。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個對自己的兒子心懷愧疚的父親,更作為一個對父子之間的裂痕難以彌補而感到懊悔的父親,楊大海的心中百感交集,再也不能平靜。

  兒子終於喊出了這一聲「爸」,可是卻是為了有求於他。楊大海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悲哀,還是自己作下的孽。

  「你要怎麼打我,教訓我,都行。你要我以後怎樣就怎樣。只要你答應這件事,你打吧!」

  楊磊跪在楊大海的面前,就像小時候楊大海發怒懲罰他的時候讓他跪在地上反省不許吃飯的時候一樣。

  「我沒求過你一件事,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兒子,你就幫我這一回。只要這一回,以後,我什麼事都聽你的。」

  楊磊筆直地挺著背,筆直地看著楊大海。這個他曾經連頭都不願意在他面前低下的男人,可現在他卻願意跪在他的腳下,求他。

  這是他最大的希望,這是房宇唯一的希望。

  楊磊曾經痛恨過這個家庭,痛恨命運讓他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是現在,楊磊卻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他生在這樣的特權的人家,在這個時候,只有特權,是他所能倚靠的,如果他只是一個平民百姓,他救不了房宇,房宇會被判個十年二十年,或者像大虎一樣,被槍斃,即使房宇能跑路,他也將永遠是個通緝犯,活在東躲西藏提心吊膽的陰影裡,毀了一輩子。伏法,減刑,只有特權能幫他,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殘酷。

  「……那個房宇,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為了他要做到這個地步??」

  看著跪在腳下的兒子,楊大海也震驚,痛心了。

  沒有人比他更知道楊磊的自尊心和不屈服,現在居然低三下四跪下來求他!為了一個開槍殺人的黑社會罪犯!

  「……我欠他一條命!」

  楊磊咬著牙。

  他欠房宇一條命,不是欠,他自己的命就是房宇的!

  「別把你那套江湖習氣帶進我的門!」

  楊大海震怒。

  「你就是跟這種人混在一起,才變成今天這樣!!」

  「把他關起來!誰敢放他就別進這個家!」

  楊大海拂袖而去。

  

  

77

  房宇隔一天沒有等到楊磊的電話,忍耐著又等了兩天,到再去的時候還沒等到楊磊的電話,房宇就知道,楊磊肯定出事了。

  房宇心焦如焚。

  從房宇決定回江海見楊磊的時候,就已經做了思想準備。事已至此,他不後悔,就算從頭來過,他還是一樣會選擇為九哥報仇。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連累楊磊。楊磊在為他奔走,想辦法,可那就是引火燒身!如果警察查到是楊磊把他藏起來了,楊磊就是窩藏罪,就算楊磊有那樣的出身,如今的形勢和局面下什麼都說不好!

  楊磊毫無消息的這些天,房宇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他驚急、煎熬、後悔!

  「……喂……」

  房宇終於忍耐不住,冒著風險給楊磊留下的號碼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人一聽,就猜到他是誰。

  這個人,是楊磊的發小兒,小學到初中的同學。書呆子,模範生,三好生,一路當尖子生到大學,別說打架,拳頭都沒捏起來過。所以人跟人就這麼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人,真正的朋友,是有事兒了才會出現,是無論何時都能信賴。

  他是楊磊想到的最不會被懷疑的人。

  「你別急,我沒聽說他出什麼事兒。我這就給你打聽,你晚上再給我電話。」

  同學說。同學非常冷靜。

  同學打聽到楊磊給關家裡了。同學進了楊家,楊大海認識他,他是楊磊所有的朋友裡,楊大海唯一歡迎的一個。

  「楊叔叔,我給磊子帶本電腦雜誌,給他解悶兒。」

  書生,楊大海不防他。

  「他急瘋了,怕連累你,想去自首。」

  兩人在屋裡,壓低聲音講話。

  「啥??」

  楊磊在家裡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後悔自己考慮不周全,沒想到楊大海會把他關起來,房宇等不到他電話,得多急??他就在等同學來,等得焦心焦肺,房宇沒他的消息,肯定會聯繫他留下的號碼。

  楊大海切斷了他跟外面一切聯繫,包括電話,就算有電話,楊磊也不能用家裡的電話打,那只會暴露房宇。

  但這是一場戰爭,誰不能堅持誰就輸了,楊磊不能走,必須耗下去。

  「他瘋了!你攔他了嗎?!」

  在他還沒把路鋪順的時候,房宇現在不能去!萬一冒頭被抓,還談什麼自首,什麼都說不清楚!

  「攔了,你甭急!」

  「你告訴他,千萬別輕舉妄動!我啥事兒都沒有!……他照顧好自己!……」

  楊磊也語無倫次了……

  

  在房宇為楊磊心急如焚的這些天,廣東那邊已經急了。

  那兩個越戰退伍兵已經知道了房宇犯事的事兒。當時江海的混子犯事跑路,最常去的就是四川、雲貴和廣東,廣東那地方魚龍混雜,運氣好的還能跑到香港或澳門,那真是鞭長莫及,是黑社會理想的跑路去處。

  這兩個退伍兵在廣東已經打拼出了一些名堂,房宇在公共電話給他們打過一個電話,房宇這電話不是為自己打,他手下這些人,尤其老亮,到現在還是個通緝犯,這次嚴打不知道能不能躲得過去,現在他已經這樣,再也照顧不了手下兄弟,他把這些兄弟託付給他這兩個弟兄,希望他們萬一有啥事兒,有個投奔的去處,他們能接收照顧。

  而這倆退伍兵,能眼睜睜看著房宇不管??

  「你傻了??還不跑路?你等著,我們有路子接你!明後天就到!」

  「不行,我現在不能走。」

  「為啥?」

  「……我要等個人!」

  「操!啥人?女人?都啥時候了?!」

  

  房宇從同學那兒得到消息的時候,同學跟房宇透了底,楊磊讓說不讓說的都說了。

  「……他在求他爸……另一邊兒的關係也在通,路已經請人搭了。」

  楊磊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是條路都得試。

  「這個數。」

  同學跟房宇說了一個數。

  「……他哪兒來那麼多錢?」

  「他把他的車賣了,進口車,好幾十萬。」

  「……」

  房宇什麼都沒說……

  

  三天后的夜裡,房宇冒著連綿的細雨回到農舍。

  這一天仍然沒有等到楊磊的電話。

  在濃重黑暗中坐著沉思的房宇,忽然站了起來。

  他警覺地摸到了院墻下,聽著外面的動靜,每一根神經都繃緊,手伸到了腰後。

  院門被輕輕拍響了。

  一下,兩下。

  「……房宇……!」

  一個壓低的、迫切的、熟悉的聲音,急促地響起……

  

78

  房宇猛地把門打開。

  一個人影飛快地擠進來,用背抵住了門,轉身把院門反鎖。

  風帽揚起,露出楊磊的臉。

  「是我!……我被我爸關了幾天……!」

  楊磊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把車停在離這一段距離的地方,怕被人發現,是冒著雨走路過來的。

  「……你急壞了吧……!」

  楊磊見到房宇平安無事,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他真怕來的時候房宇已經不在這屋裡,他怕房宇一時情急就衝動地跑出去……

  沒等楊磊說出下一句話,就被房宇扯進了懷裡。

  猝不及防的吻沒有給他一點反應的時間,就鋪天蓋地地籠罩了他。

  「……」

  楊磊用力反摟住房宇。

  激烈的吻排山倒海般地吞噬了他,讓他來不及呼吸……

  過了很多年,楊磊都沒有忘記這一晚的這個吻。

  他和房宇接吻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但都沒有像此刻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楊磊聽見自己的心都像要從心腔裡蹦出,他也能聽到房宇的心跳,房宇的心跳是那麼快、那麼奔騰、急促……

  黑暗的院墻下,還掛著雨簾的狹窄的門脊下,兩人緊緊相擁著,啃噬般地吻著對方……楊磊邊吻邊被房宇拖著跌跌撞撞進了屋門,他沾著雨水的衣服被扯去,他被房宇打橫抱起,房宇將他抱進裡間,丟進了床上,什麼也沒說,就壓上了他……

  

  這一夜,在這個偏僻山野的農舍,在連燈都不能點的一片濃黑的小屋裡,在一張狹窄破舊的農家板床上,兩人天昏地暗、不知疲倦地做ai,不知道時間,不知道天色,只知道彼此的身體,彼此的氣息和味道,好像動物般要用最原始的方式來確認彼此的存在,好像過了這一夜,就再也沒有下一次……

  楊磊被yu望浸潤的眼角發紅,他俯趴在棉褥子上,兩手抓著床頭突起的格子靠板,支撐著身體,承受著房宇猛烈的撞擊,房宇重重地頂著他,痛楚交織著□酸麻,流竄過他的脊背,他感到房宇的胸膛貼著他汗濕的脊背,房宇的手臂環過他的肩膀,緊緊摟著他,房宇的下/身撞擊在他的臀間發出的沉悶的濕潤的聲響,混合著窗外的雨聲在狹小的屋子裡迴盪……

  「……喔……!」

  楊磊難耐地仰起頭,被一個狠狠的頂弄頂出了呻吟,那呻吟很快就碎成一片,斷不成聲,房宇加快了頻率,暴風驟雨般的一輪抽/動,楊磊張著嘴,連喘息也亂成一團……

  痛苦和麻醉,快感和迷亂,順著四肢百骸流淌,房宇就著結合的姿勢將楊磊翻過了身,翻轉中那異樣的摩擦感讓楊磊的腰都在發抖……房宇分開他的腿,從正面壓上他,楊磊喘息著,腿夾在房宇健韌的腰上,迎合著房宇的律動,房宇邊抽動邊低頭望著楊磊,楊磊迎著他的眼神,那雙深濃的眼睛,那讓楊磊日思夜想幾乎要發狂的面孔,那在黑暗中看不清的目光卻飽含著讓楊磊痛徹心扉的東西……楊磊邊被房宇頂著,邊顫動著伸手撫摸房宇的臉頰,短短幾天,那臉頰清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楊磊的手被房宇抓住,房宇伸嘴過去在楊磊的手心落下一個吻,楊磊的心猛然一顫,手指也被房宇含進了嘴裡……

  房宇專注地□著他,在床笫之間房宇從來都是猛烈的、甚至凶暴的,很少有這樣停下來遲緩溫柔的時刻……楊磊感受著房宇的舌頭舔裹纏繞在他指間,敏感的指尖把快感電流般直導入他的心裡……楊磊加重了呼吸,心跳也失了規律,他起伏著胸膛,迷離地望著房宇,房宇也俯視著他,房宇緩緩壓下了身,把他的雙手按在了兩邊,手伸過去和他十指相握,收緊……他的嘴脣慢慢落下,覆在了楊磊微張的脣上,由淺入深,勾纏住楊磊的舌尖,細細地推擠、卷纏、吮吸……楊磊的心都在這個溫柔纏綿的吻裡融化,下身又忽然被猛烈地頂動,當身體裡的一點被撞擦過,楊磊從喉嚨裡滾出一聲呻吟,被房宇的脣狠狠堵回了口中……

  

  房宇在楊磊體內釋放,楊磊也跟著噴薄而出……

  房宇要抽出去,楊磊拉著他。

  「別出去……」

  房宇低頭凝視著楊磊的眼睛,沒抽出,就這麼靜靜地埋在楊磊體內,兩人擁抱著,感受著連接在一起的下/身,感受著結合的感受……安靜的脈動,兩個人的心跳都纏在一起,從那個地方鼓動著傳來,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現在,他們就是一體,就是一個人。交融合一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思想,心。楊磊仰躺著抱著房宇,房宇趴在他的身上,高/潮過後漸漸平復的喘息,楊磊的手一寸寸撫摸著房宇光滑的背,強韌的腰,撫摸著他赤/裸的男性剛美的臀,揉弄,撫捏……這些都是屬於他的,這個身體,在幾分鐘之前帶來狂風驟雨,讓他發瘋,安靜下來的時候又蘊藏著蓄勢待發的力量和雄性的蟄伏,讓楊磊沉淪。

  楊磊動了一下身體,聽見房宇低啞的聲音:「……別動……」

  身體的移動讓那個敏感的地方再度升起熱度,楊磊感覺到房宇的東西又硬了……兩人的喘息漸漸又粗重……楊磊抱著房宇,忽然翻過了身,把房宇壓在下面。

  他撫摸房宇的眼睛,撫摸他瘦削帶著憔悴的臉,低下來親他,親他的眼睛,額頭,鼻子,嘴脣……親每一塊他能看見能碰觸的地方。還結/合的下面因他的動作而抽遠,房宇把他的上身推開,楊磊直起身,坐著的重量將房宇的粗/物納得更深,兩人都是一聲悶哼。

  楊磊手按在房宇胸膛上,眼睛俯視著他,動起了腰。

  「……」

  房宇胸口加重了起伏,他躺著,向上看著楊磊。

  楊磊低著頭,居高臨下地直視著房宇的眼睛,他有一種自己正在占有房宇的感覺,他看著房宇的臉上每一絲細微變化的表情,那都是他帶來的,是他在主宰著房宇,主宰他的心跳,他的血流,他此時此刻的思想,他的心!不管過多久,不管過多少年,他要讓房宇記得這個晚上,記得現在!

  「……唔……」

  楊磊加快了腰的擺動,看著房宇因他的動作而蹙著眉,熏紅著眼睛,沉浸在快感中隱忍而恍惚的表情,因情/欲而性感的男人氣的面孔……楊磊動得越來越快,他重重地反覆,兩人的呼吸聲都失了控,房宇的手用力撫摸游走在楊磊汗濕的胸膛上,房宇抓住楊磊的腰,迎著他失控的節奏把他按向自己……狂亂的時刻,房宇猛然坐了起來,抱住了楊磊,托住他的臀上下舉放,頂送插/入……顛動著,搖晃著,兩人都發出了屬於男性的、情/欲激狂的呻吟低吼……

  頂點的剎那,楊磊一口咬在了房宇的肩膀上……房宇忍痛不動,任楊磊狠狠地咬下去,血絲從肩上留下……

  楊磊鬆開嘴,看著那個被他咬出的傷口。

  這是證明,是他在房宇身上留下的烙印……

  

  

79

  外面的雨還在下著,屋裡的床上,兩人偎依著,靜靜坐著。

  「我爸答應了,判6年,減刑3年。」

  黑暗裡,楊磊的聲音靜靜地響。

  「條件是……我去‘陸指’。」

  這是他和楊大海的一場談判,雙方達成的結果。楊大海承諾解決房宇的事,但除非楊磊立刻去陸指,而且是馬上動身,去插班。

  楊大海最終還是接受了這場談判。楊大海也意識到,這是輓回父子關係的一個機會。重要的是,可以讓楊磊走上正軌,這是讓楊磊重新回到正確的人生道路上的時機。楊大海轉過了這個彎。對他來說,楊磊求他的事並不是一件難辦的事,只要楊磊能去「陸指」,能真的以後都願意聽話,楊大海可以辦到比這更難十倍的事。

  天底下父親的心,都是一樣的。

  「先判,一年以後減刑。」

  畢竟在嚴打的風頭上,減刑要避過風口浪尖。

  「我信不過我爸,也信得過我叔。有他在,他不會誑我。」

  楊磊已經對楊大海和楊大天約法三章。如果一年後他們沒兌現諾言,沒讓房宇減刑,楊磊就立刻退學。這事兒,誰都誑不了他。只要他爸還想讓他安安生生從「陸指」畢業,他就必須得辦成這件事。

  房宇摟著楊磊,無聲地聽著。

  「要跑路,我也打點好了。」

  楊磊倚在房宇懷裡,聲音發沉。

  「有門路能送你走,天一亮就走。先去廣東,奔你那倆朋友,廣東也不安全,要走,我找人,送你去香港。還有幾年才回歸,這會兒香港還不歸這邊管,安全點。等平了這邊的事兒,我就去找你。」

  楊磊說。

  

  楊磊的心裡也矛盾到了極點。

  從開始到現在,楊磊的心裡一直都在天人交戰。是,他不想讓房宇從此以後都是個通緝犯,一輩子活在這個陰影裡,用假名字假身份東躲西藏擔驚受怕;他要房宇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下,但他難道就願意讓房宇坐牢??坐牢是什麼滋味??他就捨得讓房宇坐牢?即使是三年,連一分鐘和房宇分開都是讓他痛苦的。他要忍受至少三年!

  如果按以前楊磊的性格,楊磊說不定早就毫不猶豫地選擇把房宇送走,和他一起遠走高飛了。管那麼多幹什麼!管今後怎麼樣!他管不了那麼多!!

  可現在的楊磊,就是和幾個月前相比,都不一樣。他不再是那個只憑一股子血性和衝動的少年,也不再以這股血性和衝動為榮。

  他懂得了每一個問題都必須去面對,每一種行為都要承擔後果。

  有所得,就必須有代價,儘管那代價令他痛苦。

  「……」

  楊磊說了這些,和房宇都沉默了。

  只有窗外的雨聲,敲在兩個沉默相擁的人的心上。

  

  這短短的幾分鐘,決定著未來,他們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去自首。」

  許久,楊磊聽見房宇說出這四個字。

  熱意直衝楊磊的眼眶……

  

  「把世紀大酒樓賣了,錢給雯雯,送她去美國。」

  黑暗的農屋裡,房宇低沉的聲音回響。

  羅九待手下人情重,有錢都散給兄弟,自己沒什麼積蓄,房宇很清楚。

  「我同學在美國,能關照她。」

  徹底換個環境,才能盡快讓羅雯從陰影裡走出來。房宇早就想好了。

  「……不行,送她出國的事我來安排,世紀大酒樓不能賣,等你出來……」

  世紀大酒樓是房宇的心血,它在房宇心裡有多重,沒人比楊磊清楚!

  「賣了。」

  房宇打斷楊磊。

  「我答應過九哥,要照顧雯雯。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點事。」

  楊磊沉默……

  「游藝廳和光明台球室,有誰願意承包的,給他,但必須給兄弟們口飯吃。告訴老亮,願意留下的留下,想走的,就讓人散了,做點營生,走條正道。人可以走,誰要是在外頭壞了九哥的名頭,等我出去,我整死他。」

  「我那房子,租期到年底,租金已經交過了。房東的電話壓在玻璃台板下面,我也沒啥東西,跟她說,明年租別人吧。」

  「你去上學,好好上,別混。學校不比這兒,由著你性子……你那火爆脾氣改改,有事兒忍著,別把文憑搭進去,不值當……」

  「這我摺子,存了點錢。走前代我看看大虎他媽,你看她缺什麼,給她買上……」

  房宇把摺子遞給楊磊。

  「密碼是你生日……」

  房宇說……

  

  等到再也沒有什麼沒說的時候,兩人都是一陣沉默。

  「聽說過千禧年不?」

  楊磊忽然問房宇。

  「再過四年,就是1999年了。」

  世紀末,是那個時候整個社會的話題。人人都在說,世紀之交,新紀元,新千年,奔向21世紀。2000年,這個在小學生作文裡全是機器人的未來世界,就要走到整個中國的面前。

  1999年——人們興奮又緊張地談論著它。有人說,世界將在這一年毀滅,有人說,外星人會在這一年到來。

  「川子他們說,要在19991231號晚上通宵耍酒瘋,聽零點敲鐘,跑進新世紀。」

  楊磊說,帶著笑。他能想象出來,真到了那天,幾個小子會怎麼鬧騰。

  「那時候,你都出來一年了,我也畢業了。」

  「知道不,19991231號的晚上到2000年元旦凌晨,就叫千禧夜。1000年到1999年,這一千年裡得有多少人啊,就咱們趕上這一天了,再碰上2999年到3000年這一夜,得再等一千年。多稀罕,你說是不?」

  楊磊好像已經看到了四年後的那個晚上。那個跨世紀的晚上,那個千年之交的神奇時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和房宇一起站在沸騰的人群中,並肩聽著新千年的鐘聲敲響,和人群一起歡呼。他們還和現在一樣,年輕,自由,房宇還是穿著那件雪白的白襯衫,還是那麼意氣風發,年少輕狂,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笑著……

  「千禧夜,咱倆一起過唄?」

  楊磊說。

  「12點,咱倆到大街上放鞭炮去。天地響,放足它幾十上百個。不把片兒警放出來咱倆不停。」

  楊磊描繪著,好像那一夜就是明天。

  「就你和我。我們兩個人。」

  楊磊回過頭,看著房宇。

  「說好了,咱倆一起跨。一起跨世紀。跨新千年。」

  楊磊說。

  房宇看著他,點頭。

  「說好了。」

  楊磊說。

  「說好了。」

  房宇說……

  

80

  江海的嚴打行動成效顯著,短短的一個多月,破獲各類刑事案件100多起,抓獲刑事作案成員200多人,勞教了一大批,還抓獲各類逃犯100多人,特別是清網行動成績突出,全市提前22天完成了省公安廳下達的追逃任務。

  在這次嚴打行動中,以王老虎等人為代表的帶有黑社會性質的惡勢力團夥得到集中清剿,和省城的跨市合作剿滅了喬宏喬新團夥骨乾成員,卓有成效,兩地警方都受到了嘉獎。

  傳言燕子乙也被請到公安局「喝茶」,如果不是燕子乙背景深厚,加上他本人洗白成功,燕子乙也得交代進去。劉羅鍋等江湖大哥的手下誰沒犯過個大事小事,紛紛落網,羅九死了,房宇自首入獄,江海的江湖元氣大傷,在之後的幾年內,都處於偃旗息鼓的平靜。老牌的江湖大哥漸漸轉型,當年的骨乾和打手們跑路的跑路,坐牢的坐牢,改行的改行。但是江湖不缺新人,風靡全國的《古惑仔》就是黑社會招人宣傳片,街頭又是新的少年在重複當年的街戰。等幾年後房宇出獄的時候,江海又是另一番天地。

  後來的江湖人議論起來,說,這些人裡,還是楊磊最牛`逼。比他大哥都牛`逼。他是江海黑社會裡唯一一個,也是後來絕無僅有的一個,在這次嚴打中上了大學的。

  「楊公子」這個外號,也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被叫開。

  至於江湖上的人真正知道楊磊的家庭背景,並為之所震驚的時候,是在後來房宇判刑以及之後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上。這件事直到幾年之後都還是江湖人士的談資,即使那個時候,江湖中已經沒有房宇和楊磊這兩個名字。

  

  楊磊走之前,去看了房宇。

  房宇穿著灰色的囚衣,頭髮被理成了短短的「青楂」,貼著頭皮的一層,比板寸還要短,襯得面孔更削瘦,清秀。

  楊磊看著他坐下。兩人隔著探視鐵窗,四目相對。

  「我也剪了,比你稍微長點兒。」

  楊磊把線帽摘了。短短的平頭,髮型變了,整個人也變了一個樣子。

  「酷不酷?」

  楊磊問房宇。

  房宇笑了笑。

  「傻大兵。」

  「靠。」

  楊磊也跟著笑了。

  「行,沒你酷。我回去再推短點兒。」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沉默了一下。

  「……挺好的?」

  楊磊說。

  「恩。」

  「沒人欺負你吧?」

  楊磊好像開玩笑似的,問。

  「欺負我?」

  房宇輕蔑地笑了。神情又有了以前的自信、傲氣。

  「放假了,我就來看你。」

  楊磊望著房宇凹陷的臉頰,緊閉的嘴脣。

  「好好上學,甭記掛我。」

  房宇寧和、平靜。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出來那天,我接你。」

  三年。楊磊告訴自己,很快。

  「等我出來的時候,換你接我。別人接我可不回來啊。」

  楊磊對房宇笑。

  房宇也對他微笑。憔悴,堅定。

  「什麼時候出發?」

  房宇忽然問。

  「明天。」

  「……」

  房宇沉默。

  兩人都沉默,直到楊磊站起來。

  「那我走了。」

  楊磊調過頭去。他怕自己再不走,就無法再離開,怕明天他上不了遠去的火車,離開`房宇幾千公里之外。

  「楊磊!」

  房宇出聲喊住他。

  楊磊轉過身,房宇站起來,從脖子裡摘下了什麼,透過鐵窗,遞到他的手上。

  「開過光。保平安。」

  房宇說。

  楊磊低頭,看著手心的觀音墜。

  在亂世那個夜晚,在台上為他彈琴的房宇,在青藍燈光聚攏下的胸口,貼身佩戴的墜子和著溫柔的燈光,在夢一般的旋律裡,無數次出現在楊磊的夢境。

  「保重。」

  房宇說……

  楊磊走出了探視廳。

  他靠在了墻外,攥著那根墜子,眼淚從臉上流了下來……

  

  2002年,中國的信息時代開始全面到來,無論是經濟節奏還是社會世情,都在加速。

  江海的街上停下一輛軍用吉普車。車門打開,下來一個年輕軍官。

  寬肩,窄腰,長腿套著黑色的軍靴。英武的軍裝包裹著他挺拔、高大的身材,肩上醒目的肩章,一槓三星。

  帽檐下是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稜角分明的臉。軍帽擋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線條剛毅的下巴,和冷硬緊閉的脣角。

  這樣一位軍人出現在花團錦簇的繁華商業街上,顯得異常醒目。

  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打量他,軍官面無表情,靠在車邊,面朝車站的方向,看了看手錶。

  經過的人不時回頭向他張望,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兒姑娘們,都在偷偷打量這位英俊的軍人。

  軍官對這些視線毫無反應,是在等待什麼人。

  車站涌出剛到站的人群。一位年輕時髦的女郎拎著行李箱,站在車站口四處張望。

  軍官向她走了過去。

  女郎注意到他,看著他。

  軍官向她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您好。周小姐嗎。」

  「我是。你是……」

  軍官向她伸出手。女郎看見了軍帽的陰影下,一雙成熟、堅毅的眼睛。

  「七師701團司令部作訓參謀,楊磊。」

  

  

81

  周雲來江海之前,沒想到這一趟,會改變她以前對當兵的固有印象。

  周雲是701團團部軍務處處長的女兒,放假了來看她爸。恰逢處長有任務在外地,請了一位作訓參謀去接她,作她陪同參觀江海。

  周雲以前很看不上當兵的。傻大兵傻大兵,不是白叫的。但她現在覺得軍人也分很多種,比如,眼前這個帶她在江海四處看了看的作訓參謀楊磊,就很不一樣。

  「噯,‘一毛三’,是上尉吧?」

  坐在咖啡廳裡,周雲衝楊磊的肩章揚了揚下巴,俏皮地搭著話。

  一天不到,她已經用很熟的語氣和楊磊說話。這個軍官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女孩的注目,讓周雲感到很大滿足。

  「你們軍人都有點兒土土的。……你不一樣。神氣。」

  周雲目光挺深地看了楊磊一眼。

  楊磊淡淡笑笑。周雲對楊磊冷淡的反應有點失望。

  「你上網嗎?有QQ號嗎?」

  「部隊不允許上外網。」

  「那,你有女朋友嗎?」

  周雲好像問得挺無心。

  「沒有。」

  「我不信,你長這麼帥,會沒有談戀愛?」

  周雲微笑著試探。

  楊磊停頓片刻。

  「談過。」

  「後來呢?」

  「分了。」

  周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眼前的人雖然沒變過表情,但似乎根本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隔壁座位人的談話飄過來,在說千禧蟲病毒。

  「噯,你千禧夜是怎麼過的?」

  周雲換了個話題,興致勃勃地問。

  

  楊磊抬起眼睛,看向周雲。

  千禧夜是怎麼過的?

  很久以前,也有人問過他類似的問題。

  午夜洶涌的人群,漫天散落的煙花。從天空炸裂的絢爛,照亮了沸騰的人群。零點的鐘聲敲響,叫喊和歡呼涌動在大街小巷,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幸福,期盼,滿足……

  燦爛的煙花照亮了人群中的一張面孔,雙雙對對的情侶擦過他的肩。散落的焰火沿著軌跡消失,光線從他的側臉隱進黑暗……

  「砰!!」

  一聲巨響,在天空炸裂。

  「砰砰!!……」

  連續不絕的天地響,和著喧囂。

  幾個男青年一個一個地在地上擺上一圈的天地響,比賽著飛快地用煙頭點燃,仰頭看它們爭先恐後竄上天地炸響,眯著眼笑。

  「我靠,還有兩盒!你要把110放出來啊?」

  「放!警察來了你擋著!」

  「滾著!」……

  嬉笑的聲音,無憂的笑臉,在寒冷的冬夜,在凌亂的雪地。

  

  1999年的千禧夜。江海下了新千年的第一場雪。

  

  當人群散去,街道回歸冷清。飄雪靜靜覆蓋在一個住宅樓空曠的平台上,落在一個背影的肩膀。

  不遠處的娛樂城,還在不知疲倦地放著音響。一首過時的老歌,穿過漸漸寂寥的街道,傳來……

  

  ……而每過一天每一天這醉者

  便愛你多些再多些至滿瀉

  我發覺我最愛與你編寫

  以後明天的深夜……

  

  ……而每過一天每一天這醉者

  便愛你多些再多些至滿瀉

  我最愛你與我這生一起

  哪懼明天風高路斜……

  

  「……怎麼不說話呀?」

  周雲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楊磊的回答,疑惑地看著楊磊。

  「沒什麼特別的。看煙花。」

  許久,楊磊說。

  「你許願了嗎?聽說,千禧夜對著煙花許願愛情,特別靈驗。」

  周雲想起了自己歡樂的千禧夜。那時候她和上一個男友還在一起,街上到處都是甜蜜的情侶。

  「你不相信?」

  周雲凝視楊磊的表情。

  「你好像……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

  周雲相信自己的直覺。女人的直覺很準。

  「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去團部招待所。」

  楊磊沒回答她的問題,叫來了服務員,結賬。

  周雲失望。她以為楊磊願意和她多處一會兒。

  

  「你們看,那個是不是楊磊?」

  隔壁桌不遠有幾個人,往楊磊這瞅著。

  「……沒錯兒,是他!」

  「誰啊?」

  「操,他你都不知道,當年的扛把子!金牌!他成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這麼□?部隊能收?」

  「人家是什麼背景?沒聽過‘楊公子’啊?軍校,本科!瞧見沒,一槓三星。聽說剛畢業的時候鬧過一次,差點兒給部隊開了!後來還不是照樣立了個三等功,直接上尉!弄不好明年就少校了!」

  「操!他就是楊公子啊!」

  「95年都成啥樣了,那年進去多少?別的不說,就他的把兄弟房宇,在裡頭待了四年!」

  「房宇那是個牛逼人啊!出來了更結棍!唉,要是房宇還在江海,現在還輪得到疤頭那幾個XX當老大?操他媽的……江海沒人了!!」……

  

  楊磊把周雲送走,把車開進郊外的野戰軍區。門口警衛兵向他敬禮,楊磊還了軍禮,把車直開進司令部。

  「報告!」

  警衛連戰士在門外。

  「進來!」

  楊磊解開武裝帶,丟在一邊。

  「報告楊參謀,有幾個老百姓要進三連找人,沒帶證件,哨兵攔下了不讓進,他們在門口鬧事,被警衛連扣了。」

  「把人帶到值班室。」

  「是!」

  楊磊走進值班室,裡面幾個男青年,被幾個警衛兵看著,都老實了。

  楊磊進去,警衛兵向他立正敬禮。小青年估摸這是個官兒,開口:「我來找我兄弟,他在三連當兵,憑啥不讓我見人?」

  「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晨,我兄弟叫劉大明。」

  「你有證件嗎?」

  「證件我沒帶,我是江海光明台球室的!」

  「……」

  楊磊抬起眼睛,看他。

  「報告!」一個戰士在門口。「楊參謀,有人送證件來領人。」

  一個男人陪著笑臉,跟在戰士後面進來。

  「首長,這是他們幾個的身份證,幾個小孩兒不懂事,亂闖軍營,我回去教訓他們!來來,抽根煙……」

  男人熟稔地掏出中華煙,就要遞給楊磊。

  楊磊沒接,軍帽下的眼睛看著男人。男人抬起眼睛,也看到了楊磊的臉。

  「……我操……」

  男人呆住了。

  「……磊子?」

  

82

  在團部食堂的包間,幾瓶啤酒,幾盤小菜。楊磊拿著酒瓶倒酒,和旁邊的人碰上。

  「真沒想到,咱哥倆會在這兒碰上。聽說你在舟橋旅啊!抗洪搶險的那個!怎麼到這兒來了?」

  「剛調過來,沒幾個月。」

  楊磊摘了軍帽,放在一邊。

  「幾年沒見了?……三年?」

  二黑感慨地打量楊磊,眼光落在他那身綠色軍裝上。

  「瞅你這身,要走在大街上,我真不敢認!」

  「有啥不敢認的。」

  「這肩膀上星星掛的,眼睛都花了。我可是連首長都叫了啊,解放軍首長,以後當了大官兒,也關照關照老兄弟唄!」

  二黑一副老闆的打扮,人還和以前一樣,改不了油嘴滑舌。

  「得了,甭損我了。」

  楊磊難得見到當年的熟人,也多久沒用這樣的語氣講話了。他拿著酒瓶,和二黑碰了一下。

  「見一回不容易,今天別走了,跟我說說話。」

  「不容易……你怨誰啊?你說這幾年你聯繫過誰?咱們當年幾個玩兒得好的兄弟,現在誰有你的消息了?」

  楊磊不做聲。

  二黑也喝了一口酒,從口袋裡掏出皮夾,抽出裡面一張照片,笑著遞給楊磊。

  「我兒子,三歲了。」

  照片上,小琴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滿臉幸福。

  「皮!比他老子小時候還鬧騰!」

  二黑笑得滿足。

  「我在青河路開了一家公司,倒騰皮具,生意還不錯。那時候選址,小琴說靠南湖路的好,我說,還是選這兒,離以前世紀大酒樓近點兒。」

  說到世紀大酒樓,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那兒拆了以後,現在是個街心花園。到處都在拆,說是搞什麼綠地工程。……你去過嗎?」

  「去過。」

  楊磊說。

  二黑無奈地笑笑。

  「變樣了!好多年了,什麼都變樣了。」

  二黑喝了口酒,想起了往事,他也惆悵了。

  「人也走了,當年的哥幾個,找不出來幾個了。老亮去了四川,花貓帶人回了江北,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混。九哥當年那些產業都分包給兄弟們了,還好,誰都沒壞了九哥的名頭。光明台球室我盤下來了,小武管著。我琢磨著,宇哥對那地方有感情,得守著。等宇哥哪天回來了,給他。」

  二黑出了一會兒的神。

  「你說,宇哥現在在哪兒呢?」

  二黑問楊磊。

  楊磊聽見二黑這麼問,淡淡嗤笑了一下。

  「你們都不知道他在哪兒,我能知道?」

  楊磊說。

  二黑有點後悔這麼問楊磊。他想起了三年前楊磊是怎麼找房宇的。他不知道當年為什麼楊磊要那麼找房宇,也不知道為什麼房宇走了以後不告訴他們去了哪兒。那一年楊磊找房宇,都知道,因為動靜實在鬧得太大,那時楊磊為了找人擅離已經分配好的部隊遲遲不報到,差點被部隊當逃兵開了,為此還背上了處分,後來楊磊從南方回來以後,突然停止了找人,回了部隊,而且強烈要求不去原部隊機關,而要去軍區前線專門抗洪搶險承擔最危險和最艱苦任務的舟橋旅。人人都說,楊磊腦子壞了!

  據說楊磊在南方找到了房宇,兩人見過面,也有說楊磊沒找到人,只是累了,不找了。到底見沒見過,誰也不知道,因為楊磊回來以後隻字沒提。但自從楊磊回到江海,就再也沒去找過房宇。

  

  「那幾年,老亮被通緝,只能跑路了。花貓一直守著宇哥的地盤,命都差點豁出去。宇哥在牢裡的時候,外面的事兒有花貓,是一點心都沒讓他操。我以前還挺看不上他的,可是他對宇哥,真是有情有義,沒說的。」

  二黑回憶起舊事,眼神也迷濛了。

  「宇哥出獄的時候,很多兄弟都回來了,還有別人來投奔,想跟著他幹。他在獄裡這四年,歸攏了不少人,馬冬那樣的,都服他,出來了要給宇哥拉大旗,要跟他。你大哥燕子乙,把宇哥接去勸了一晚上,劉羅鍋、張四天那些大哥,個個都來歸攏過。可是宇哥就一句話,不混了。任誰說破了嘴皮子,他都不留,要走。」

  二黑想起了那個時候。當時很多人都不明白,房宇為什麼要那麼堅決地離開江海。在道上,蹲過大獄就像一種資本,像黑道職業證書一樣有含金量有分量,在當時的情形下,只要房宇一句話,完全可以東山再起,可是房宇卻從江海銷聲匿跡。

  「有人說,宇哥坐牢把膽子坐小了,沒從前的膽了。我知道不是。」

  二黑看著酒杯。

  「以前,宇哥都是為了九哥。宇哥這輩子,就只認九哥這一個大哥。現在九哥不在了,他也該為自己活了。」

  「他以前說過,他想有個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宇哥該過過這樣的日子了。」

  楊磊不說話,聽二黑說著。

  「你知道英子和宇哥好了。她以前就追宇哥追得緊。宇哥在大牢這四年,都是她隔三差五地去,什麼都想著,什麼都打點。宇哥以前是對她沒心,拒絕過她那麼多次,可是這四年英子是怎麼對宇哥的,這才叫患難見人心。是個石頭人,心都捂熱了。她一個年輕女人,一個人開個美髮店,多不容易,宇哥加刑那次,她眼睛都不眨就把店賣了,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托關係,那是她起早貪黑好幾年掙的辛苦錢!一個女人能為宇哥做到這份上,咱兄弟幾個服了。就憑這,她就夠格當宇哥的女人。」

  二黑回想起英子四年如一日地一趟趟去探監,她的堅持,連獄警都動容。以前跟在房宇後邊追的女人很多,但只有碰到了事兒,才能顯出真心。

  「你說,有一個女人肯這樣對你,連你蹲大獄都不離不棄,還圖什麼?宇哥不是石頭人,是個男人,都不能不感動。宇哥出來以後,這也就順理成章的事兒了。宇哥出來那天,你是沒看到,他們倆,真是患難見真情。」

  二黑想起房宇出獄時候,英子激動地埋在房宇胸口嗚嗚地哭的情景。

  「他們結婚了嗎。」

  楊磊磕出一根煙,問。

  「辦是沒辦。宇哥一出獄,沒多久就離開江海了,去哪兒跟誰都沒說。英子也不見了,應該一起走的。……嗨,結不結的也就那麼回事兒。等宇哥哪天回來了,哥幾個再給他們補辦個盛大的婚禮,一樣風光!」

  楊磊抽煙,煙霧散開,籠著他的臉,平靜,模糊不清。

  「他為什麼不在江海?」

  二黑沒說話,喝了口酒,只是笑笑。

  「磊子,我不知道當年你跟宇哥有什麼疙瘩。當年的事兒,我也不好說。」

  二黑有些欲言又止,又無奈地笑笑。

  「宇哥要走,有他的原因,我們不太清楚,你也不要問了。三年了,加上你上學那四年,七年了。七年,多少事兒都變了。江海這七年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何況是人呢。你說,是不是。」

83

  楊磊晃著杯裡的酒液,想著二黑的話。

  七年。七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磨滅很多。七年,足以讓所有濃厚激烈的東西靜寂,沉澱。

  他曾經以為有些東西,認準了就是一輩子的,無論經歷過什麼都可以被考驗,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他才明白,這世上能去考驗的東西不多,考驗本身,就是一種奢侈。

  只有在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才會動不動就想到一輩子。楊磊現在回頭想想,覺得也只有當年,敢去想一輩子。

  四年前,他歡天喜地地數著日子盼房宇出獄的時候,他通過關係讓牢裡的房宇能單獨和他通個電話的時候,房宇告訴他,因為在牢裡幫人出頭,帶頭打群架鬧了事,後果嚴重,被加了一年的刑。

  「什麼?你……」楊磊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他又氣又急,又半信半疑!可這事兒,又確實像房宇的風格。他講義氣,在哪兒都一樣!

  「……你咋這麼虎啊!!你……」楊磊知道責怪房宇也於事無補。「我過幾天請假回來!」

  楊磊能讓房宇加刑嗎?!可房宇堅持拒絕。

  「不,這一年我必須蹲。不然出去了,我也沒面子立棍。」

  房宇的聲音很平靜,態度卻很堅決。

  「面子?為了面子你蹲大獄?你蹲傻了你?!」

  「我在牢裡頭挺習慣的。這兒都服我,我還指著出去以後把這些人歸攏,乾大事兒。我要就這麼出去了,這幾年也白歸攏人了。」

  楊磊以前不覺得房宇有這樣的野心。他沒想到房宇會想著這些。也許獄中的歲月,會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楊磊覺得這樣的房宇有點陌生。

  「你在集訓請假難,甭回來了,你回來我也要蹲。再說,你還有一年畢業,我現在出去了,一個人也沒啥意思。三年都坐了,不差這一年。」

  房宇說。

  楊磊最後沒再堅持。

  他了解房宇,房宇一旦真正決定下來的事,就不會改變。他知道房宇的硬脾氣,就算他回去求人給房宇減刑,房宇也不會出去。他更知道房宇是不想因為他犯的過錯再給他添什麼麻煩——房宇就是這麼樣人!

  楊磊最終還是聽了房宇的話,又再忍著等了一年。

  那時候,他是那麼相信房宇。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話,相信他給他的每一個理由。

  「那咱們就一起出來。按時間,我比你先出來。到時候我去接你!」

  一年,楊磊想,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楊磊結束畢業匯報演習,拿到文憑離校的那天,幾乎是跑著出的校門。楊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回江海,去見房宇。房宇出獄的日子還要晚幾天,他要拿著畢業文憑去接房宇。他想見他,想給他一個驚喜,他想象著房宇見到他時的表情,他想狠狠地抱住他,告訴他分離的這上千個日日夜夜,他是怎麼樣地度日如年……

  當楊磊走到校門口的時候,門衛叫住他,說有他的一個電話。

  「他說他姓房!」

  楊磊呆住了。

  他丟下行李,飛奔著去接了那個電話……

  

  「你當兵了以後,這幾年也不聯繫兄弟們,大家都說,你小子沒良心,走了一條康莊大道,就想不起舊哥們兒了。」

  二黑還在煙霧裡絮叨著。

  「……想想咱們當年混的時候,真他媽有勁兒……還記得不,有次跟著宇哥,你帶著川子李三他們,咱們在軍人俱樂部和吳昆他們幹上了,哈哈,把那吳昆乾得穿著個內褲衩就跑了!那褲衩還紅閃兒的!把兄弟們給樂的!哈哈!……」

  二黑好像就在說昨天的事兒似的,嘿嘿地笑,笑得停不下來。

  「現在不混了,也有錢了。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老是想起以前。」

  二黑說著,又喝酒。

  不知什麼時候,二黑就高了。

  「……我是真後悔……」二黑已經醉了,聲音帶著哭腔。

  「……當年不是我……就不會有後來那些事兒……!!」

  酒精的刺激下,二黑已經淚流滿面。

  「……這些年……我沒一天好過……!!……」

  二黑完全醉了,趴在桌上,嗚嗚地哭……

  

  楊磊聽著二黑的哭聲,默默地抽煙。

  他想起了過去的兄弟。95年那次嚴打,人留在江海的不多了。李三和川子都不在江海,當年的兄弟們各有各的出路,就連丁文,當年楊磊走的時候,還拜託過丁文,既然丁文都知道,他請丁文幫著照看房宇,有什麼事兒能關照就關照一下。可是現在,就連丁文都不在江海了,聽說突然跳槽去了外地一家公司,人也搬走了。

  燕子乙的產業已經做得很大,涉及房地產、建材、裝飾、餐飲,不僅僅在江海,產業擴張在各地,現在「易連集團」已經是省內重點民企,在國內都打開了名氣。燕子乙作為江海轉型最成功的社會大哥,黑社會老大的底已經沒人深兜了,他現在是享譽國內的著名企業家。

  楊磊去看過燕子乙,燕子乙還邀請楊磊早點轉業,再到他那兒去幹。楊磊笑笑。

  「大哥,現在你手底下什麼人才沒有,還要我?」

  「你不一樣。只要你肯來,大哥這兒永遠給你留著位置。」

  燕子乙待楊磊,真心不薄。

  「謝了,大哥。可是,以後我估計不在江海。」

  「你也要走?」

  別人走燕子乙還好理解,可楊磊這身家背景,將門虎子,官員二代,在江海啥前途未來沒有?

  「穿了這身軍裝,就不打算那麼快脫了。部隊裡頭一個調令,隨時可能走。」

  「江海有啥不好,就沒啥可讓你留戀的?」

  楊磊沒回答。

  「一個個地都要走。」燕子乙嘆息。「你和房宇,我是一個都留不住。」

  說起房宇,燕子乙想起羅九。太久沒有憶起舊事,燕子乙也一聲嘆息。

  「那時候,我留房宇,也沒能留住。他喝多了,就說過一句話。江海有太多舊事兒,想起來,會傷心……」

84

  見過二黑不久,楊磊進城辦事的時候,回家了一趟。

  這幾年,楊磊和楊大海的關係有所改善。楊磊不再像少年時那樣針鋒相對,這幾年,他也成熟了不少,對當年的事有了自己的判斷,也多了理解。楊大海年紀也漸漸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楊磊看著他從印象裡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樣子變得兩鬢斑白,逐年老去,當年的那些心結,已經不再嚴絲密縫不可鬆動。為人子女,不管父母有什麼過錯,都有孝順的義務,以前的楊磊體會不到這一點,現在,他人長大了,很多事也明白了,放下了。

  楊磊會主動回家,還會給楊大海和後母買些補品禮品。對楊磊的轉變,楊大海欣慰不已。楊磊第一次把給楊大海買的西洋參遞給楊大海的時候,楊大海接過去,拿眼鏡去看上面的字,戴眼鏡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

  雖然父子倆不可能像別人家的父子那樣親密無間,但能坐在一起平和地說說話,吃個飯,談談工作和生活,對楊大海來說,就已經難能可貴了。

  這幾年,他也老了,對過去的事,楊大海也開始反省,對人的態度也有了轉變。楊磊去部隊以後,沒給他丟過臉,雖然畢業時鬧過一場,但這三年,楊磊不靠他的關係,自己扎紮實實地闖出一片天,抗洪搶險中還立了三等功,楊大海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為人父親的驕傲感。這讓他也不再過多地干涉楊磊,所以父子倆的關係現在比較緩和。

  但是,楊大海一直在催促楊磊的終身大事。

  「爸,我說過了,現在工作忙,我暫時還不想考慮。」

  飯桌上,楊大海的妻子又張羅著給楊磊相親,把女孩的照片給他看。

  「小磊,你看看,這姑娘多漂亮,家世也好,你看……」

  楊磊有些不耐煩。

  「媽,您甭操心了。過幾年再說。」

  「過幾年?你現在不是十八九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

  楊大海有些急。早在楊磊軍校還沒畢業的時候,楊大海就忽然張羅著給他找女朋友,畢業這三年更是幾乎沒斷過。楊磊不明白楊大海在這件事上為什麼表現得這麼心急。他身邊朋友三十以上不結婚的,家裡都沒這麼催過。男人二十幾歲時為事業,就是四十歲不結婚都不奇怪,楊磊以前覺得楊大海也就是關心他走不走正道,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會這麼著急。

  為了這個,楊大海不止一次找楊磊談過話。

  「你在軍校……有沒有喜歡的女同學?」

  「沒有。」

  「701團部女幹部也不少,就沒有你看的上的?」

  「都是同事。」

  「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

  「別問了。工作忙,我還不打算談。」

  「……你以前也交過女朋友!怎麼現在……」

  楊大海不說話了,談話總是沒有進展。

  楊磊在部隊時有些交好的朋友,也帶回家來過,以前楊磊那些混子兄弟楊大海深惡痛絕,可對現在楊磊帶回家的軍人朋友,同事,楊大海也總是表現得很謹慎,有時楊磊跟朋友在房間說話聊天,都感覺到楊大海在觀察他們。

  楊磊覺得楊大海變得有些古怪。他想,可能人上了年紀,都會有些怪。

  現在提起相親的事,一頓飯吃的又是不歡而散。

  「那個房宇,後來有沒有找過你?」

  楊磊走前,楊大海忽然問。

  「沒有。」

  楊磊面無表情地穿鞋子。

  楊磊知道楊大海很不希望他還在和房宇這些過去的混子有來往,所以楊大海經常會問,很在意他們還有沒有聯繫。

  「沒有,一次都沒有!甭總問成嗎?」

  楊大海每次問到,楊磊都很不耐煩。楊大海也就很少問了。

  

  楊磊開車回701團,團部活動室張燈結彩,正在搞活動。

  這是軍地雙方的一次聯歡,為了解決部隊單身軍官的個人問題,江海團市委和婦聯組織了一批單身女青年到軍營來聯誼。楊磊回到司令部的時候,這批花枝招展的駐地女青年們已經到了,二三十位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樣的漂亮姑娘嘰嘰喳喳走在軍營裡,給單調的男性化的軍營一下帶來了色彩,連戰士們都忍不住在操練的間隙偷偷張望她們。

  「楊參謀,你回來的正好,團長給你也報名了!」

  「什麼?」

  楊磊能湊這熱鬧?聯誼開始時,要男女嘉賓上場,團長推楊磊,叫他帶頭上。

  「團長,我不上。」

  「做啥子不上?」團長是四川人,一口四川話。

  「我……有女朋友了!」

  「你個毛娃子糊弄啥子?上!這是命令!」

  團長很喜歡楊磊,一腳把他踹上去。

  「小楊模殼子好,給咱們701團長長臉!」其他團領導也湊趣。

  「楊磊是帥哥啊,他一上,咱們其他幹部可吃虧了啊!」

  楊磊沒辦法,只能帶著其他軍官一起上去。楊磊在這些人中,非常打眼,女孩們都直打量他,捂著嘴邊看他邊興奮地議論。

  楊磊壓根沒去看對面這些女孩長什麼樣。遊戲開始了,男嘉賓開始分別和每位女嘉賓握手,打招呼,自我介紹,再換下一個。

  楊磊漫不經心地跟每位女孩握手,簡短地介紹。轉了幾個女孩,就有人直接問他要手機號碼和QQ號了。這個年代的女孩和過去不一樣了,都直接,開放,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楊磊敷衍著,想著這個環節結束就出去,終於轉到了最後一個女孩。

  「你好,我叫楊磊。」

  楊磊機械地伸出手去,對方卻沒有伸手出來,楊磊抬起頭。

  一個漂亮、時髦的姑娘,笑吟吟地望著他。

  

  楊磊愣住了。

  「……方梅?」

  

  「你咋來了?」

  在鎮上的小飯店,楊磊給方梅開了飲料。

  「我怎麼不能來?我也是單身女青年呀。怎麼,楊上尉,不歡迎?」

  方梅回國半年多了,在一家外企工作,一去就當了個主管。

  「你瞎湊什麼熱鬧?」

  楊磊不用問就知道方梅就是故意捉弄他來的。

  方梅這次回國打算長駐國內。2002年前後海歸是真金白銀,非常吃香。雖然方梅在外頭已經拿了綠卡,但是家庭的原因,還是回國來工作了。她和楊磊一直保持聯繫,兩個人青梅竹馬,一直很有默契。

  「我可不是湊熱鬧,我真的是認真來相親的。楊參謀,怎麼樣,給個機會?」

  方梅微笑著,過了小姑娘的年紀,現在的方梅更加充滿成熟的風韻。在那幫女青年裡,很多軍官都瞄上了她,搶著向她介紹自己。

  「你看上誰了,我給你介紹。」

  「還有誰,當然是你啊?」

  「得了!」

  方梅咯咯咯地笑。

  「瞧你那樣兒!楊磊,你當我還是十七八啊,就在一棵樹上吊死?你甩了我,我還喜歡你一輩子啊?咱倆現在也就是革命戰友的情誼!」

  方梅是個瀟灑的姑娘,拿得起,放得下。她在國外這些年,擁有過精彩的轟轟烈烈的感情,她是一個真正懂愛情,也懂人生的女人。

  吃著飯,聊聊天,方梅瞟了楊磊一眼。

  「你呢?還一個人?」

  不用楊磊說,方梅也知道。楊磊這幾年,身邊連個女人都沒出現過。

  「你該不會不打算談戀愛了吧?」

  楊磊吃菜,沒說話。

  「你家裡沒催你?」

  「……你現在怎麼跟我媽似的,咱能別見面就說這個嗎?」

  楊磊不耐煩了。

  「你也差不多得了,都奔三的人了,人總得活得現實點兒,別跟自個兒過不去。」

  楊磊沒回答,也沒什麼表情。

  方梅觀察著楊磊的臉,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還想著房宇?」

  

  

85

  方梅是三年前知道的。

  三年前,方梅回國探親的時候,也正是楊磊最痛苦的時候。方梅雖然把這段感情埋在心裡,但是楊磊畢竟是她深愛過的人,方梅陪伴著楊磊,也想過用自己的感情去把他溫暖回來,楊磊不想再耽誤一個這麼真心真意對他的人,對方梅說了實話。

  當方梅知道,當年楊磊說的那個心中的人竟然是房宇時,方梅震驚了。

  「……你是同志?」

  同志這個詞,在那時已經特指固定人群。

  「我不是,我只對他有感覺!」

  楊磊從來沒有對房宇以外的男人動過這種心思。老實說,在軍校那四年,男人集中的地方,楊磊遇到過對他發出暗示的男人,還不止一個,他們中也不乏優秀的英俊的人,但楊磊從來沒有過任何感覺,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獨獨對房宇有感覺。

  方梅明白了。

  她想起了在小樓庭院中,楊磊和房宇差點動手以後那傷心的樣子,她想起了那一晚在紫藤花架下,楊磊苦惱地向她訴說「我喜歡他……喜歡得……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她想起了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楊磊總是對她的話心不在焉,楊磊的眼光,總是牢牢地跟著房宇……

  方梅終於明白了。她以為楊磊說的「她」,原來是「他」。

  方梅在國外多年,眼界不同,對同志之愛見多了。雖然事實讓她很震驚,但她比別人容易理解。楊磊不瞞她,這幾年的事,方梅也都知道。她看著楊磊這幾年走過來,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嘆息。

  「後來,你找過他嗎?」

  方梅問。楊磊搖頭。

  「你心裡……還放不下他?」

  方梅覺得,楊磊到現在都不再談戀愛,就是因為還沒走出來。

  楊磊聽著方梅的話,轉著酒杯,笑了笑。

  「我沒那麼折騰自己。都二十啷當歲了,還給自己號令一個活法。他做什麼事,一定有他的理由,這個理由他給過我,我當時不能接受,可過了這麼些年,我好像明白了。你說的對,人總要活在現實裡。他給了我一個交代,可當初我不相信,非要自己去見了才信。現在想想,真挺傻的。」

  

  要說都放下了,是騙人的。但是現在楊磊比起幾年前,已經平靜多了。

  都說時間會衝淡一切。雖然楊磊並沒有感受到時間這個萬用靈藥,但是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卻讓他學會思考,學會沉澱。如果男人的成熟都需要通過代價來換取,楊磊付出了代價,也換回了成熟。

  他現在可以理解房宇的選擇。人都是活在現實裡的,房宇選擇的路,為了讓他們都能回到現實裡。從一開始,就是他把房宇帶上這條路,他說過,就是將來房宇還是要跟女的,他也放不了房宇走,他要拖他在水底下,就算兩個人都窒息……可現在,楊磊長大了。他明白誰都不能活在真空裡,只一廂情願地付出,死纏爛打地糾纏,並不是愛一個人,只是束縛對方,把自己的需求強加給對方。人長大了,總要面對社會和現實。楊磊不怪房宇,他明白,不管感情歸屬哪裡,房宇都會為他著想,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他讓他們都回到正常的道上去,走一條好走的道兒,這條道上,有房宇為他設想的前途,未來,有房宇希望給他的東西,也有房宇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這是房宇的選擇,如果他想要另一種生活,如果他那樣可以幸福,他為什麼不能為房宇著想,他又有什麼權利非要讓他窒息呢?

  楊磊的性格真的改變了。他也發現了自己的改變。他甚至想,如果他和房宇的相遇不是在那個年紀,而是現在,他們彼此是不是還會有那樣毫無顧忌義無反顧的投入。

  三年前,他曾經執著於一個「為什麼」,在他最痛苦的時候他想過,房宇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那種感情到底是不是愛,還是房宇說的「仗義」,是丁文說的「有的男人只是能接受這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等碰到了喜歡的女人才知道……」可是現在,在沉澱了這幾年後,楊磊不再糾結。

  他曾經擁有過。

  房宇對他付出過什麼,楊磊記在心裡,記一輩子。

  方梅問他為什麼不再談戀愛,楊磊覺得,自己大概是累了,談不動了。

  「你現在還怪他嗎?」

  方梅問。

  楊磊搖搖頭。

  「我只是有些事還不明白。」

  在他上軍校的那四年,江海有些事現在楊磊還不清楚。他也問過當年的一些人,但是都問不到什麼更多的東西。

  也許將來,若干年後,和房宇偶然再見面的時候,兩個人能坐下來喝口酒,說說話,平心靜氣地講講當年的事,大概那個時候,再問房宇,或許會明白。

  方梅覺得楊磊真的成熟多了。但這種成熟,又讓方梅打心眼裡心疼。

  她還是更喜歡從前的楊磊,那個衝動、熱情、做事不計後果卻全心全意投入、勇往直前的男孩兒……

  「你真的想好了,不打算再戀愛了?」

  「嗯。」

  「結婚呢?」

  「沒想過。」

  方梅停頓了一會兒,楊磊看了看她。

  「你今天來就是看我的?」

  楊磊覺得,方梅有什麼事兒。

  「我來,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方梅很少用這樣的語氣,楊磊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你還會對我用請這字兒啊?說吧,什麼事兒?」

  方梅抬起眼睛,看著他。

  「跟我結婚,怎麼樣?」

  

  楊磊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楊磊驚愕地看著方梅。

  「你別激動。只要做做樣子就行。結婚幾個月以後,就離。」

  方梅說。

  方梅和楊磊同年,二十六七的年紀,男人還好,女孩的家長就急了。方梅也是將門之後,大家千金,家族裡都有頭有臉的,上門求親的踏破了門檻,但方梅是個極端有個性和主見的女子,她要的是愛情,是自由,不是婚姻。

  「我是獨身主義者。我早就想好了,不打算結婚了。本來,誰逼我也沒有用,但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麼回國。我爸的病……」

  方梅不說話了。楊磊也明白了。

  「他就這最後一個心願。我呢,也不想禍害別人。就算是做做樣子,也不能拉不相干的人墊背。」

  方梅看著楊磊。

  「雖然是演戲,但得真的領證,酒也得辦。過幾個月,再偷偷把離婚證領了,你也不用一直演,等瞞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說咱倆過不到一塊兒去。我知道你家裡催你也挺急的,你也不想結婚,你要是願意,咱們就當互幫互助了。不過這事兒不地道,我也不能害朋友,你考慮考慮吧!」

  楊磊猶豫了一下,沒說話。

  「你別擔心我,我現在對你早就過去了,你也別怕我會賴著你啊!我可還沒那麼傻!你要是願意,咱們到時候簽個協議,我要是到時候死賴著你不肯離婚,就按協議上的條款辦!」

  方梅笑著,楊磊也笑了,兩個人卻都笑得有些無奈……

  人生,必須要有一些妥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愛自己的人們。

  「我幫你。」

  許久,楊磊說。

  「夠意思。」

  方梅說,微微地笑了,感激,複雜……

  

  答應了方梅之後,兩人說好,過陣子再跟家裡人說,先做做樣子。

  送走了方梅,楊磊躺在宿舍的床上,手臂枕在腦後。

  方梅說的對,對他們倆都不打算結婚的人來說,這是躲避家庭壓力的方法。儘管只是一時,儘管對家人歉疚,但是楊磊已經想過,他這輩子,不會再結婚了,不會去傷害無辜的人。

  他答應方梅,不是衝動,甚至不僅僅是義氣。

  他欠方梅的,雖然方梅從不這麼認為,但是楊磊知道。

  只是,楊磊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結婚這一天。

  楊磊望著天花板,出神……

  

  過了段時間,楊磊接到方梅的手機,她已經和家裡說了。方梅的家人聽說是楊磊,都高興的什麼似的。

  當楊磊跟楊大海說時,楊大海更是喜出望外。

  「是方梅?你怎麼不早說?」

  「現在不是跟你們說了嗎。」

  「方梅那孩子好啊,又知根知底的!」楊磊後媽也高興壞了。

  楊磊初中時和方梅很近,楊大海是知道的,一直覺得他們那時候就早戀過。只當他倆又續前緣,沒懷疑。

  「好啊……好啊……!」楊大海是真激動了,當晚就拿了酒出來喝。

  那天楊磊從家裡出來,沒開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這是他走熟的一條路,可是七年了,變化很大,原來的小店變成了精品街,原來的電玩游藝室也早就拆了,現在是移動的營業廳。

  楊磊走到了一條街上,這裡曾經的農貿市場已經變成了大超市,沿街的小商小鋪都改頭換面了,街角是一家肯德基,只有一家老字號的熟食店,多少年了,還在老地方,排隊買滷菜的街坊四鄰,隊伍還是那麼長……

  有兩個混混模樣的男孩兒從楊磊旁邊走過去,嘻嘻哈哈。

  「今天我生日噯!」

  「真的啊?想去哪兒?」

  「你說去哪就去哪!」

  「那跟我走,亂世!」

  「走!!」

  「哈哈!」

  ……

  

  楊磊上了台階,走上二樓的平台。老舊的圍墻上,用紅筆寫著一圈醒目的「拆」。

  楊磊走上八樓,拿出鑰匙開了門。

  房間裡的布置還停留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樣子。現在出去,很少看到這樣的傢具和布置了。老舊笨重的卡帶錄音機在桌上,房間裡是一張彈簧床。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楊磊打開了窗戶,躺在了床上。

  他沒開燈,黑暗容易讓人想起舊事。

  2002年前後,是江海城建大開發的時期,到處都在拆舊建新,老城改造。這一片也被區政府劃進了改造範圍,據說年底就要啟動拆遷。

  將來,這裡將是一個大型商場。這個平台,這個八樓的房子,還有房子裡曾經發生的一切,都將被推作一片瓦礫,被永久地埋葬。

  楊磊好久沒來了。以後,他也會很少來了。

  楊磊靜靜地躺著,房間還是7年前他們離開時的樣子。房東過一陣會來看看,打掃。她被告訴過,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原處。

  櫥櫃的門開著,裡面還掛著一件白襯衫。

  楊磊按下了床頭桌上的錄音機。

  一盤舊磁帶,在黑暗中遲緩地轉動……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  

  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

  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

  

86

  雖說定了這個辦法,方梅的意思是不急著提結婚,畢竟戀愛到結婚正常的也要有個過程,對家裡那邊先說著在談著,家長心也定了,也算有個交代,看看方梅她爸的病情,到真的實在不能耽誤的時候再說。

  方梅是個為楊磊著想的人,就算是形式婚姻,畢竟讓楊磊成了結過一次婚的人,如果楊磊今後要再成家,多多少少會有影響,她心裡也覺得對不起楊磊。結婚是到了情勢所迫的時候,現在能拖著,就先拖著。

  楊磊沒什麼意見,聽方梅安排。

  楊磊趁著有戰友辦喜事的時候,也打聽了一下部隊裡結婚手續什麼的。政工幹部看他打聽這個,湊趣:「小楊,什麼時候輪到你辦大事兒啊?」「別悄麼嘰嘰地就搞定了啊?」……

  楊磊就笑笑,打馬虎眼兒。部隊裡從來沒見過楊磊有女朋友,都知道他眼光高,給他介紹的人不少,他就沒一個看的上的,還有團領導看中他,給他介紹自己人,上次軍務處那周處長叫他去接女兒周雲,也有點這個意思。對這些楊磊都婉言謝絕了,為此沒少得罪人。所以團裡都說,這楊參謀那樣的家世背景人品,看他將來找個什麼樣兒的天仙。

  

  701團照常規每個月有一次實戰會操,在離鎮上不遠的軍演場。每次例行軍演都要三天左右,這期間休息的時候,幹部們就帶人到鎮上采購啥的回去犒勞戰士們,晚上就在鎮旁邊的531哨所歇宿。部隊每個月固定在這幾天出來演練,平時軍營進不去,這時候能在鎮上碰到很多部隊官兵,鎮上的人都知道,有些小店在這幾天就專門做部隊的生意。楊磊負責作訓,每次都要帶隊出來演習,演習這幾天也常去鎮上買點吃的和日用品啥的。

  這次演習到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楊磊和幾個幹部進鎮上小店買東西,小店老闆是個年輕人,正驚魂未定地跟熟人嘮嗑。

  「咱們鎮以前哪有這事兒啊!當街搶劫,把我和我老婆嚇的,昨晚上差點回不來!」

  「啥人啊,就把你嚇的!」

  「三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個個有刀!我靠,那幾把刀一亮出來,我媳婦兒差點暈過去,不瞞你說,我腿都軟了!一看那就是慣犯,不是小毛賊,我看那幾個,殺人的膽兒都有!」

  小老闆的話吸引了店裡的人,都圍過來聽。

  「也太嚇人了!後來呢?」

  「說起來真是我命大,後來有個過路的正好經過,那哥們兒,我靠,是真牛逼啊!你們是沒見著,三個帶刀的乾不過他一個赤手空拳的!我都沒看清咋回事兒,那仨就被他給乾趴在地上了,刀飛了幾米遠,人被一腳一個踹的,滾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小老闆回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口沫橫飛。

  「那身手,說是便衣我都不信!便衣也乾不過他啊!」

  「什麼人啊這麼猛,是咱鎮上的嗎?」

  說得人都好奇了。

  「太暗了,臉沒看太清,不過那個子那身條,肯定不是咱鎮上的,但也有點眼熟。」

  小老闆覺得以前見過。

  「是不是當兵的,昨天不是演習日嗎?可能是哪個戰士穿便裝溜出來玩的。」

  在鎮上人心裡,也就當兵的有這個膽量敢跟拿刀的人拼。

  「……你這麼說我想起來了!這人以前我見過!沒錯兒,也是在部隊軍演這幾天來的,他來我這兒買過煙!靠譜,沒準兒真是個兵!」

  這邊楊磊和幾個幹部都聽見了,小老闆還笑眯眯地衝幾位軍官打招呼:「謝謝人民子弟兵啊!」

  這邊幾個軍官聽了都挺納悶。

  「不太可能是咱們的兵吧。」

  一個連長扭頭就嘀咕。

  「晚上幹部出來要請假,戰士就不可能出哨所。昨晚緊急集合,一個都沒少啊。」

  「幹部就咱們這幾個,昨晚都在,這肯定不是啊!」

  「得,白受表揚了!這便宜占的。」

  「楊磊,不是你吧?咱們團單兵格鬥你可拿過冠軍啊!」

  一戰友開玩笑。

  楊磊正在付錢,也沒在意。

  「別說,我還真缺個錦旗,回頭我也找找那仨,把這功給立了!」

  楊磊說得大夥兒都笑了。

  

  

87

  2002年春節來的比較晚。雖然元旦已經過了,日曆已經翻到了2002,但離過年還有一陣兒。  房東打電話給楊磊,租金到期了。房東好心跟他說,過了年沒幾個月估計就要拆遷,就別租了。

  這房子,楊磊租了這麼多年,除了三年前有一陣天天窩裡面不出來,就沒來住過,又不給別人住,就讓它這麼空著,房東覺得這小夥子古怪極了。

  「租。我下午就把租金送來。」

  楊磊現在租這房子,只是一種習慣。

  楊磊下午去給了租金,順便去了房子,房東也跟他一起進去,打掃房間。楊磊在陽台站了一會兒,就準備走,臨走前瞥見陽台的地上,有一個煙頭。

  一個滾落在角落裡的煙頭,很不顯眼。

  楊磊看著那煙頭,頓了一下。

  他記得自己已經很久沒在這裡抽過煙了。上次陽台滲雨水,還徹底清理過一次。

  楊磊盯著那個煙頭,站著……

  「阿姨,這房子別人來過嗎?」

  楊磊高聲問房東。

  「沒有啊!你不是說過不讓別人來嗎!」

  房東過來,也看到了那個煙頭。

  「哦,上次來打掃,我兒子陪我來的,可能是他抽的吧!」

  房東過去,利索地掃掉了那個煙頭。

  「……哦……」

  楊磊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開門走了。

  

  街角有個小報亭。七年前楊磊去上學前,想送大虎媽去市裡最好的養老院,可老人怎麼也不肯離開這地方,說怕虎子回來找不到她,楊磊就和幾個兄弟一起給她弄了這個報亭,從此老人有個擋風遮雨的地方。當初房宇留過話,所以這些年裡,不說楊磊,一直有房宇的兄弟在默默照應,沒間斷過。這片區現在也有勢力管轄,也有所謂收「保護費」的,但這一片的混子過去也是跟房宇的兄弟,大虎媽的報亭,這麼多年了,沒受過周圍一點欺負。

  大虎媽年紀大了,因為大虎事的刺激,本來就有點不清醒,這兩年更是有時糊塗有時清醒,來看她的那些兄弟,她也叫不出名字,她只叫得出「宇子」。她老說宇子來看過她,又給她錢了,其實大家知道,那說的應該是楊磊、二黑、花貓洋子這些兄弟。

  大虎媽還是顫巍巍地坐在報亭裡,看到楊磊,眯著渾濁的眼睛。

  「……宇子,你咋又來了呢,前兩天不是剛來過嗎?還給我錢了……」

  楊磊沒吭聲。前兩天,應該是有別的兄弟來過了。要過年了,想照應的兄弟會來的多。

  楊磊給老人帶了件棉襖。每年過年前,楊磊記著給老人買件新冬衣,算是給老人過年。

  老人自言自語地絮叨著:「宇子,多大年歲了?咋還每次都是一個人來呢?……成個家吧……」

  

  方梅的家裡在催促,方梅父親情況不太好,方家提出來盡早把婚事辦了,約楊大海夫婦見面,兩家都是熟人,在兒女之事上也都全力支持,很快就定下了。方梅藉口剛進公司半年,公司對已婚女性精力有顧慮,怕主管位置不穩,等工作穩定幾個月再說結婚。為了安撫老人的情緒,方梅和楊磊商量,先把婚紗照拍了。

  婚紗在江海最好的影樓拍的,既然做樣子,就要做得十成十,楊磊和方梅一個俊男,一個美女,拍出來效果跟明星似的,影樓看了樣片愛不釋手,和兩人商量,要放到大玻璃櫥窗外面作店面的展示。楊磊和方梅經不起影樓的軟磨硬纏,勉強同意了,反正這事兒遲早周圍的人也要知道。於是兩人的婚紗照就被放大數倍,掛在了影樓的大門外面,做成了燈箱。

  方梅選了旗袍造型,梳著復古的流雲髻,原來豪放熱烈的風情竟隨之一變,溫婉典雅,一抹嬌羞十分動人。楊磊一身黑西裝,領口微敞,低頭擁方梅在懷,英毅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微垂的眼睫,帶著似有似無的溫柔,俊美得像個男模。

  影樓就在路口,人來人往的,這張婚紗照吸引了不少注目。

  晚上,一輛出租車停在這個路口等紅燈。司機抬起頭,看見了影樓巨大的燈箱。

  他看著,一動不動。

  「喲,這婚紗照拍得真好!」乘客也一眼被燈箱吸引了。

  「你喜歡,咱們也來這家拍。」

  「就你?看人家新郎,多帥呀!你怎麼拍都趕不上!……」

  小情侶嘻嘻哈哈著。

  綠燈亮了,排在第一輛的出租車卻不動。

  後面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前面那車咋回事兒啊??」

  車主們不耐煩了,拼命按喇叭。

  「師傅,怎麼不走啊?……綠燈了師傅!……」

  乘客納悶地催促。

  司機終於轉過了頭,看向前方。

  他慢慢地推擋,踩動了油門……

  

  楊磊在部隊還沒等到分房,楊大海給他在市裡黃金地段早就備好了一套房子結婚。那房子是個獨門獨院的二層小別墅,是當地的高檔樓盤。裡面已經開始裝修。

  楊磊明面上還得時常去房子看看裝修進度,也得和方梅去置辦必須置辦的東西。兩人都一番折騰,深深感覺這戲演起來,根本不像嘴上說起來那麼輕鬆。楊磊連結婚報告都還沒向上面打,卻不得不去定一堆結婚用品,忙的是腳不沾地。和方梅逛了幾次婚慶市場,兩人坐下來,都是相對苦笑。

  「都怪我,拖你上了賊船了。」方梅心懷歉疚。

  「反正下不來了,上就上吧!」楊磊安慰方梅。

  休息日兩人又是逛到晚上,方梅有事先回去了,楊磊的車被戰友借走,只能自己拖著一包東西,要弄到新房去。本來這個點已經過了晚高峰,路上也不是那麼難走,但是天黑後下起了雪,雨絲裡夾著雪花,打車的人一多,車就明顯少了。楊磊站在路邊好一會兒,也攔不到一輛出租車。好不容易過來一輛,又被站在前面的人搶先攔了。

  「操!」

  楊磊忍不住罵。

  他耐著性子左顧右盼,凍得腳也僵了,終於瞥見前面老遠的岔路拐出一輛車,停了,正在下客。

  楊磊拎起東西就三步並作兩步追到了車後,把後車門撐開,先把東西一股腦扔進了後座,然後合上車門,拉開前門就坐了進去。

  「去哪兒?」

  司機眼看前方,機械地問。

  「莫愁東……」

  那個「街」字沒有出口,楊磊停住了。

  

  他轉過了頭。

  

  「……」

  

  四目相對,注視著對方。

  

  

88

  那一夜,江海一直靜靜地飄雪。

  雪在擋風玻璃外,無聲地落著,籠著路邊一輛出租車,和車窗內的沉默。

  落雪映著前窗內兩張沉默的臉。誰都沒有開口。

  

  「什麼時候回來的?」

  楊磊問,打破了沉默。

  「剛回來。」

  房宇靜靜回答。

  陰影掩去了房宇大半張臉。房宇的聲音比過去更低沉。

  「怎麼開上這個了。」

  楊磊平靜地聊著,好像只是昨天分開的朋友。

  「來看個人。他有事,代他兩天。」

  房宇說。

  「不夠意思啊。到江海了,都不來看看我。」

  楊磊開玩笑似的,淡淡地笑了一下,手伸進口袋掏煙。

  房宇沒有回答,沉默。

  楊磊也沒說話,掏出了煙盒。

  「……怕見我啊?」

  楊磊說,自嘲地笑笑,低頭,磕出一根煙。

  他磕了磕,卻沒點上。

  楊磊以為,要抽上一根才能讓自己平靜。但是,他沒想到,他比自己想象的平靜。

  他想過和房宇再見面時的情景。他以為那是很多年以後。至少,不是現在。他也想過很多種見面時的情形,只是沒想過這一種。

  

  歲月沒有在房宇身上留下太多痕跡。房宇還是那麼清俊,乾淨。只是看起來比過去更冷硬,也更沉默。

  

  「你還好嗎。」

  楊磊聽見房宇問他。

  「還行。」

  楊磊說。

  「還在部隊。以前在舟橋旅,現在在一個裝甲團。」

  休息天,他沒穿軍裝出來。楊磊知道房宇不清楚他現在的情況。

  「那地方偏,靠著個小鎮。說出來你也不認識。」

  房宇沒有說話,聽著。

  「聽說你在南方有個廠。這幾年形勢不錯。怎麼樣,發了吧。」

  楊磊笑笑,問房宇。

  三年前,楊磊去南方找房宇的時候,那兩個退伍兵跟他說過,房宇在辦廠。當時南方經濟發展速度遠超北方。那幾年在廣東福建一帶辦廠的人,只要肯苦的,很多都成了暴發戶。

  房宇能幹,在哪兒都能成事。楊磊了解。

  房宇沒回答。楊磊也沒再問。

  一停下來,兩人都沒說話。

  

  外面雪大了。行人越來越稀少。

  

  雪落在車前窗上,一點點融化。

  

  沉默中,楊磊聽到房宇低沉的聲音。

  

  「你要結婚了?」

  楊磊愣了一下。

  他反應過來,想起了那張婚紗照。這幾天不斷有認識的人看到那張照片,打電話來怪他不夠意思,要結婚了還保密。

  車後座上,是一大包東西。紅喜字的包裝鮮艷喜慶,一看就是婚慶用品。

  「嗯。」

  楊磊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日子定了嗎。」

  「年後吧。」  

  楊磊看著窗外。 

  房宇沒接話。 

  「你呢。英子沒一起回來?」

  楊磊問房宇。

  「她在潮州。」

  房宇停了一下,說。

  房宇這三年在什麼地方,江海沒人清楚。楊磊也是現在才聽到這個城市。

  車裡掛著一個娃娃配飾,車主掛上的,在微微地搖晃。

  「有孩子了吧。」

  楊磊說。

  

  三年了。楊磊那些三年前談戀愛、結婚的朋友們,多數人孩子已經滿地跑了。

  

  楊磊望著外面的雪。

  從九九年開始,江海這幾年冬天,每年都下大雪。一看到下雪,楊磊就想起來,又過了一年。

  「這幾年,沒你的消息,我覺著,你應該過得不錯,就沒去打擾你。」

  楊磊平靜地說。

  「沒必要躲我。真的。不至於。」

  房宇為什麼不留音訊給江海的舊兄弟,為什麼當初堅持要離開,楊磊知道。

  這幾年,楊磊平和了,也成熟了。他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完全被情緒所左右的男孩。他已經是一個男人。

  這些年,他想過如果再遇到房宇,會對他說什麼。每一年的想法都不一樣,都在變。到了現在,楊磊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和房宇坐在一起,和他像普通的久未見面的老朋友一樣,聊聊,說說話。

  時間,讓過去的,過去了。

  「咱倆總不至於兄弟也做不了。你說是吧。」

  楊磊說,看了房宇一眼,笑笑,平和,帶著苦澀……

  

  有人拉開了車門。

  「小夥子,打個商量,拼個車!車實在太難打了!」

  一個滿身是雪的中年人鑽進後座,和楊磊商量。

  楊磊猶豫了一下。

  「您坐,我下了。」

  楊磊打開了車門,拿上了東西。

  「行,你忙著。」

  楊磊對房宇說,轉過身,走進了漫天的雪。

  

  「楊磊!」

  楊磊站住了。

  房宇下了車,站在雪地上。

  

  「上車,我送你。」

  房宇的身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

  

  楊磊轉過身,兩人隔著雪地,望著對方。

  

  來了一輛空車在楊磊身後,的哥按著喇叭。

  「走嗎?」

  的哥探頭出來問楊磊。

  楊磊低頭,打開了車門。

  「行了,這輛也一樣。」

  楊磊望著房宇。

  「再見啊。」

  

  的哥踩動油門,把車調了個頭,開走。

  後視窗裡,房宇仍然獨自站在雪中,楊磊沒有回頭……

  

  楊磊靠在車座上,搖下車窗。

  雪大了,和著寒風用力刮在他的臉上,刺骨的冷,楊磊沒有任何感覺……

  

  

89

  這幾天綠晉江完全抽風,章節全部顯示不出來,給管理員發信也沒有任何回音,因此在綠晉江完全恢復之前,暫時先在紅晉江連載文庫和天涯論壇更新。

  

  請在這裡蹲守的親,去這兩個地方看文,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手滑多發了。。。

90

  這幾天綠晉江完全抽風,章節全部顯示不出來,給管理員發信也沒有任何回音,因此在綠晉江完全恢復之前,暫時先在紅晉江連載文庫和天涯論壇更新。

  

  請在這裡蹲守的親,去這兩個地方看文,謝謝!

91

  楊磊到了新房,進了門,把東西放在地上,就坐在沙發上。

  他沒開燈,就那麼坐著。

  他一直坐著,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楊磊出門的時候,還沒有降溫,就穿著一件外套,連毛衣都沒穿。可現在,他卻好像沒有知覺,既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其他。

  楊磊一個人坐了很久,才終於有了反應,伸手去摸煙。

  他摸了一會兒,手不聽使喚,手指在微微地顫抖……

  

  靶場上,701團在進行年終最後一次實彈射擊。戰士們一撥撥地點射,臥射,半自動射擊,移動靶,挨個實訓。

  還有幾天就是除夕了。楊磊主動要求除夕夜值班,讓那些已婚軍官回家團圓。團部考慮到他家就在本地,平常週末值勤又多,沒給他排班,除夕放他回家過年。

  「你還是到丈母娘家去過吧!」

  戰友們打趣他。雖然楊磊還沒打結婚報告,但是這種消息傳得很快,早傳遍了。

  可楊磊自從上個星期天回到軍營,就一天沒請假回去過,天天在營區待著,拉連隊出去訓練,不是雪地實訓,就是在坦克連裝甲拆卸。

  楊大海打了好幾次電話,叫他這幾天請假,去房子那兒盯裝修。工人馬上就要回去過年了,很多活要趕在這幾天。

  「部隊忙,走不開。」

  楊磊說。

  「再忙,這事也不能耽誤。」

  楊大海叮囑。

  「行了!真請不了!」

  楊磊皺著眉,把手機掛了。

  靶場上,震耳欲聾的槍聲。一個戰士連續跑靶,沮喪,全連的人都看著他。

  「張小川!」

  「到!」

  「過來!」

  戰士忐忑地拎著槍跑到楊磊面前立正。

  「分解你的槍!」

  「是!」

  小戰士連忙拆卸,把七八個零散的槍械零件放在盤子裡,放到射擊位。

  楊磊上前,眼花繚亂地拼裝槍械,幾乎沒有瞄準,立姿舉槍點射。

  所有的槍都停下了,只有楊磊在射擊。

  寂靜的山谷裡,連梭的槍響,子彈穿透靶紙,激得山上塵土飛揚……

  「三十發子彈全部上靶,二百五十六環!」

  報靶員報靶……

  全場的人都震了,看楊磊……

  楊磊低頭,再上一彈匣,面無表情地舉槍……

  槍聲連環大作,震得整個山谷都在轟鳴,透著躁動,煩亂……

  

  方梅打過電話給楊磊,商量些事兒,楊磊就只嗯了幾聲,問什麼,都說,你看著辦吧。方梅聽出楊磊有些不對勁。

  「怎麼了?有心事啊?」

  方梅從小和楊磊一起長大,楊磊的情緒變化,她能很快察覺。

  楊磊沉默了一會兒。

  「我碰見房宇了。」

  楊磊沒瞞她。

  「房宇?」

  方梅吃驚。

  「他回來了?什麼時候?」

  「前幾天。」

  「你……」

  方梅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那他現在在哪兒呢?」

  「不知道。」

  楊磊沉聲。

  「不知道?……你沒問啊?」

  方梅不敢置信。

  這是他們三年來的第一次重逢,她不相信楊磊真的忘了房宇。

  「他回江海看個人。現在應該已經走了。」

  還有幾天就是年三十,正是春運,車票緊張,現在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房宇應該已經不在江海,趕回去過年了。

  「……你沒事兒吧?」

  方梅停頓了一會兒,在電話裡問。

  三年前,楊磊和房宇分手以後,那段日子裡她所見到的楊磊,方梅不想再看一次了。

  「能有啥事兒。」

  「你們……沒聊聊?」

  楊磊越平靜,方梅越知道,他現在心裡是什麼感覺。

  如果是其他人,也許真覺得楊磊沒啥。可她是方梅。那不是別人,是房宇!別人不了解,方梅會不知道??三年了,房宇這樣突然出現在楊磊面前,帶給楊磊的是什麼,她太清楚了。

  時間,對有的人來說,可以帶走一切。

  可是對有的人來說,很難。

  

  「你留電話了嗎?」

  楊磊沒回答。

  「……為什麼不留?」

  方梅猜到了。

  楊磊也不知道為什麼。

  那個晚上,他覺得自己從那輛車上落荒而逃。

  也許,他只是不想聽到房宇可能會說的話。他怕聽房宇說,結婚有什麼要幫忙的,就叫我……

  

  「楊磊,咱們的事,你再考慮考慮。」

  方梅停了一會兒,忽然說。

  「說什麼傻話,答應你的事兒我能反悔啊?」

  「不是反悔。你再想想吧。」

  方梅知道楊磊明白她的意思。

  「跟這事兒沒關係。」

  楊磊說。

  「楊磊……」

  「看到他不錯,行了。我不會再打擾他。也不用讓他不自在……」

  楊磊說……

  

  楊大海為了楊磊結婚的事,一直忙裡忙外。

  楊大海還沒從位子上退下來,工作繁忙,他這個人一向不苟言笑,但自從楊磊和方梅談婚論嫁,楊大海的笑臉越來越多了。

  這個年,楊磊一直在國外讀書的弟弟也要回來過,楊大海更加高興。

  楊磊這個弟弟是楊大海和後來的妻子生的,很小的時候就送出國了,一直在國外受的教育。楊大海對楊磊沒有盡到父親的職責,就希望在次子的身上不要再有遺憾,所以孩子剛上初中就送他去國外受最好的

  教育。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楊磊一直沒有嫌隙,把他當親弟弟,他弟弟小時候整天跟在楊磊後面轉,弟弟都崇拜哥哥,楊磊也願意帶著他玩兒,但楊磊小小年紀就在外面混,楊大海就是怕他弟弟也跟著楊磊一樣不學好,才很早就計劃著把孩子送出國,給國外的親戚照應。

  這些年,他弟弟一年也就頂多回來一兩回。每次他弟回來過年的時候,也是家裡最高興的時候。

  但楊大海也沒忘催促楊磊新房的事,就怕楊磊在這件事上耽誤。楊大海催得煩了,楊磊就不接電話。他手機正好也欠費,楊磊也懶得充值。楊大海和楊磊後媽的電話常會追打到楊磊的辦公室,楊磊就跟勤務兵說,除了工作電話找他,軍營外面的人找他,就說他帶兵訓練去了,不在,讓對方給留個電話,有事兒他回來以後回過去。

  楊磊也沒騙人,他確實都帶著兵在外面。等他回來的時候,勤務兵說有好幾個電話打來找過他,除了楊大海的幾個電話,還有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這人說什麼了嗎?」

  楊磊不認識這個號碼。

  「沒說。就說等你回來了,抽空給他回個電話。」

  勤務兵回想了一下。

  「他說他姓房……」

  楊磊停住了。

  他看著紙上寫的號碼,很快地把那張紙拿開。

  楊磊在屋裡站了一會兒,轉身扣上武裝帶,戴上軍帽出門。

  障礙場上,楊磊帶兵一起衝道橋,趴網,徒手攀墻……楊磊一刻也停不下來。直到滾在泥水裡,躺著喘氣。

  他讓身體很累,就停止了思考……

  

作者有話要說:剛說完綠晉江完全抽了,就發現MS恢復了,囧。那還是在這裡繼續更新吧。

92

  第二天,就是除夕。

  前幾天下的那場雪,為江海這個年增添了氣氛。路邊是老人們洗曬的醃菜,空氣裡都是團圓的味道。整個江海,都籠在濃郁的除夕氣氛中。

  楊磊回到軍區的家,家裡也是熱鬧非凡,他弟弟楊瑞前一天已經到家了,楊大天一家也在。除夕這天,楊大海作為省市領導有繁忙的日程,要到處慰問,但今年這頓年夜飯,他還是特意抽出空來,回來吃飯。

  楊磊回到家時,天已經快黑了。屋子裡是一派溫馨。年夜飯很豐盛,擺了滿滿一大桌。楊大海興致非常高,還開了多年珍藏的一瓶茅台。

  雖然飯菜豐盛,楊磊卻吃不下什麼。前一天晚上軍營聚餐,開懷痛飲,部隊喝酒是很恐怖的,楊磊這樣號稱「楊一斤」的人,也被自己人灌倒了,他來者不拒,喝得大醉,被人扶回宿舍都不知道,一覺睡到下午。現在對著一桌飯菜,沒有一點胃口,隨便吃了幾口就停了筷子。

  還是新聞聯播的時間,外面就開始有人放鞭炮了。

  楊磊讓家人慢吃,到陽台上吸煙。

  從陽台上看出去,萬家燈火,窗窗溫暖,每個廚房都散髮著香味。

  今夜,每個家庭都在團圓。

  每個人的身邊,都陪伴著最親的人,最愛的人。

  

  飯後楊大天的妻子招呼大家打麻將,楊磊看他們打了一會兒,不想在家裡待著,就隨便找了個藉口,出了門,走出了軍區。

  

  楊磊只是不想在家待著,也沒想好要去哪。

  年三十的晚上,街上人很少,都回去吃團圓飯了。好多店都關了門,只有家家戶戶窗口裡傳出的春晚開始的敲鑼打鼓聲和主持人歡欣鼓舞的聲音。

  楊磊聽著零散的炮仗聲,就走到了那八樓的房子樓下。他想找個清靜地方待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兒。

  楊磊正準備上二樓的平台,就看見了張熟臉。

  「郭子!」

  迎面街上走著三個小青年,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頭在到處找飯館。

  「磊哥?」

  郭子看清了楊磊的臉,驚喜地叫。

  郭子是當年楊磊的兄弟,那時候他年紀小,才十五六,就跟在楊磊後面混。個子小嘴巴甜,人也討喜,楊磊那時候把他當個小弟弟,常帶著,他和房宇也很熟悉。後來房宇坐了牢,楊磊上了學,隔了這麼多年,當年這些小兄弟也不知道下落。忽然間在這兒碰上了,都很意外,驚喜。

  「磊哥!聽說你在部隊當官了,真□!」

  郭子還是一副混混樣,看上去還在混著。

  「你在這兒瞎晃啥呢?」

  楊磊看街上沒別人,就他們仨在晃悠。

  「嗐,這不年三十嗎,我跟我倆哥們想找個地方吃飯,都走三條街了,沒一個鋪子開張!操,走得凍死了!

  郭子跺了跺腳。楊磊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沒倆錢,年三十開張的只有大飯店,窮人想找個便宜小館子吃個年夜飯,不容易。

  「行了!跟我走。」

  楊磊不好受,他看不得過去的兄弟連頓年夜飯都吃不上。

  郭子興高采烈地跟著楊磊。楊磊上了八樓,這個點兒大飯店也不供應了,他知道有家店年三十和大年初一都有夜宵外送,天冷也不打算跑了,先進屋,再打電話讓那家送酒菜過來。

  楊磊拿出了鑰匙,打開門。

  他進了屋,還沒有開燈,就在黑暗中看見一個人從臥室的鋼絲床上猛地坐了起來。

  楊磊站住了。

  那人也沒有動。

  「咋不開燈啊磊哥?」

  郭子和倆個哥們跟著進來了,郭子隨手摸到了門廊上的開關。

  燈亮了。

  郭子轉過臉,看見了屋裡的人。

  「……宇哥?!」

  

  房宇一身黑色的衣服,突然明亮的光線讓他很不適應,眯了眯眼睛。

  「怎麼是你啊宇哥!你不是去南方的嗎?啥時候回來的?」

  郭子老激動了。他真沒想到,這個大年夜竟然接連碰見了過去的兩位大哥。

  房宇當初出了大牢就去了南方,在江海的黑社會都知道。這三年,沒人見房宇回來過,突然在這看見他,也難怪郭子這麼驚奇。

  「你是回來看磊哥的吧!磊哥你不夠意思啊,宇哥在這兒,剛才也不說!」

  郭子是個粗人,也看不出異樣。

  「……」

  楊磊和房宇都沒吭聲。

  這種情況下突如其來的照面,兩人都不知道說什麼。

  「宇哥,你咋不開空調啊,夠冷的!」

  郭子抱著胳膊找空調。

  「你們先坐著。」

  楊磊眼光四處掃了一圈,房宇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裡面的空調遙控器,遞給他。

  「……」

  楊磊看了眼房宇,接了過去。

  他把空調開了暖風。冰冷的屋子終於有了一絲暖氣。

  「你們知道這位宇哥是誰嗎,他就是房宇!!那個是我大哥楊磊!!這倆人不用我介紹了吧!」

  郭子特自豪,語氣特牛逼。他那倆哥們,都是剛進道沒多久的小混子,房宇和楊磊的名字,對他們來說那真是傳說,只能在江湖老人口中聽到他們當年無數的事跡。平時郭子以曾經跟過這兩個人而驕傲,一天到晚的口頭禪就是「想當年我跟磊哥宇哥的時候……」這倆小青年沒想到現在見到了真人,都激動,緊張。

  「宇哥!磊哥!」

  倆小青年連忙叫,就上來遞煙,看著兩人的眼神全是崇拜。

  「行了,我們都不混了,還喊那幹啥。」

  楊磊沒要他們的煙,讓他們自己留點口糧。他要掏口袋,房宇已經一人拋了一根,郭子他們都感激地接住了,房宇頓了一下,也拋向楊磊。

  楊磊站在門口,和他們隔得遠。可是房宇這一拋,楊磊習慣性地揚手一接,就接在手裡。默契十足,沒有一點差錯。

  這是他們曾經多少次做熟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不需要思考。

  

  「……」

  楊磊煙接在手裡,沒點上,沉默了一瞬,抬頭看房宇。

  「吃了嗎?」

  房宇猶豫了一下。

  「一起吃啊宇哥!咱們和磊哥也沒吃呢!」

  郭子他們餓壞了。

  楊磊往那個快餐店打電話,可沒想到那家店今年竟然不送了,說今年人手少,已經打烊下班過年了。

  「那你們知道哪兒還有菜?」

  楊磊就知道這一家。

  「我知道個地方。你們先坐著。」

  房宇說,穿上外套,往門外走。

  「……你怎麼去?」

  楊磊還是問了一聲。外面連輛出租車都沒有。在樓下也沒看到停車,房宇那出租車應該已經還他朋友了。

  「我弄了輛摩托,在樓下。」

  房宇說。

  「在哪兒。我去。」

  楊磊沉默了一下,說。

  房宇幾年前知道的地方,現在不一定在。何況江海這七年,道路變化很大,不是以前的江海了。

  「你進去吧。」

  房宇低聲說,帶上了門,腳步聲消失在樓道裡……

  房宇去的時間不短,回來的時候,渾身帶著一股外面的寒氣。房宇拿出了一盒盒裝得好好的飯菜,打開還冒著熱氣,為了保溫,房宇用外套裹著,自己只穿著黑色的毛衣,趕了一路,手都凍得發紫。

  「哇,宮保雞丁、螞蟻上樹、糖醋排骨……還有鹽水鴨!宇哥,你真行!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好菜啊!」

  郭子邊打開盒蓋邊高興。

  楊磊看著滿滿一桌子的菜。每一樣,都很熟悉。

  自從進了部隊,食堂有什麼,楊磊吃什麼。以前愛吃什麼,他已經忘了。

  楊磊什麼都沒說……

  

  

93

  

  「……胡山雕就說,李大牛算個鳥!踩我盤子就甭想走!媽的,胡山雕現在人真不少,我們幾個人,被他那麼多人圍著,真XX的……」

  飯桌上,郭子邊吃邊滔滔不絕說著現在道上的事兒。

  他現在跟的人外號叫李大牛,95年洗牌後,現在的江海黑社會已經是另一番格局。

  「……後來我看不妙,再不扯交情我們還回得來嗎?我就說胡哥,你認得我不,我是郭子!胡山雕看了我半天,說郭子?跟房宇的?」

  楊磊和房宇好的時候,手底下兄弟整天混在一起帶,外頭分不出彼此,也不用分。

  「……後來怎麼著,操,胡山雕真夠意思!他把人撤了!說今天就看在宇哥的面子上!下不為例!……」

  郭子沒想到胡山雕真能把他們放走。胡山雕已經是當地一霸。

  「哪個胡山雕?」

  房宇不記得這號人。

  「就是胡癩子!他嫌外號不體面,自己改了!」

  胡癩子也是江海多年的混子,以前和房宇打過,算是不打不相識。即使到了這個翻臉不認人的年代,在道上提起房宇,仍然人人敬他是條漢子。房宇當年兄弟太多,在江海根系太深,他的情面,到今天仍然管用。

  「宇哥,你不知道,江海現在成啥樣了??……好多人都記著你,盼你回來,就外人都說,當年你要不走,有這幫鳥人說話的地方?!……」

  「……宇哥,磊哥,你們走的這幾年,江海真他媽的變了……現在的世道,跟咱們那時候不一樣了!……啥都不認!就認錢!操……」

  郭子苦悶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跟大哥,現在的大哥們和幾年前,變化咋就那麼大。每個月他得往上面交錢,得供著上面,一個不高興,就挨打受罵。

  他混在兩個世紀的交點,顯然已不是同一個時代。不是他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

  「宇哥,都說你在南方發財,你做啥的?」

  郭子好奇地問。

  房宇停頓了一下。

  「做加工。」

  「這個好啊!來錢啊!」

  郭子很羡慕。

  「憑宇哥的能耐,到哪兒都發財。唉,我一哥們,去年出的大獄,想找個正經活幹,真太他媽難了……到處給白眼,那滋味兒……坐一次牢,就一輩子囚犯,真操蛋……」

  房宇沒說話。

  郭子意識到這話題不合適,岔開。

  「宇哥,你咋一點口音都沒帶啊!我有個親戚,在廣州倒服裝倒了半年,就一嘴鳥語,現在回來動不動就‘摸母雞’的!宇哥,你也給咱整兩句廣東話唄!……」

  「我不會說。」

  房宇說。

  「學不會。」

  郭子遇見了當年大哥,又喝了酒,特高興,話匣子打不住,東拉西扯,侃起一部2001年很火的電視,當時人不說都看過,肯定聽說過,各個電視台反覆重播,連楊磊這樣在部隊相對閉塞不怎麼娛樂的人,都知道。

  「啥片兒,誰演的?」

  房宇隨口問了一句。房宇問了這一句,郭子幾個人都詫異了,都看他。

  「……宇哥,你沒看過啊?不可能吧,你不看電視啊?……」

  房宇筷子停了一下,看了郭子一眼。

  「忙,沒時間看。」

  

  郭子他們走的時候,郭子有點動了真感情。他這幾年過得憋屈,看到過去罩他的人,又喝了酒,情緒難免有點失控。楊磊送他到了樓下,房宇也下了樓。

  到了街上,郭子還在絮絮叨叨地拉著楊磊講話,忽然兩輛摩托呼嘯著飛馳而過,差點刮到郭子。

  「X你媽!不長眼睛啊!」

  郭子怒罵。

  一個女孩跑來邊追邊哭叫:「我的包!……有人搶包……!」

  年底盜賊作案猖狂,竟然大年夜出來當街搶劫。當時這種摩托車搶劫特別多,專盯老人婦女下手。

  楊磊天生有正義感,當軍人後更養成了習慣,見了二話不說,拔腳就要追。房宇已經跳上了摩托,急剎停在他旁邊。

  「上車!」

  楊磊猶豫了一下,跳了上去。

  房宇一腳油門,猛地衝了出去。

  速度太快,楊磊慣性地向後倒,他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房宇的腰……

  

  深夜無人的街道上,零散的鞭炮聲中,兩人騎著摩托沉默地飛馳。

  誰都沒說話,楊磊眼前是房宇寬闊堅實的脊背,熟悉,近在咫尺。

  楊磊聞到房宇身上的氣息,那是多年前,他早已熟悉的氣息。他曾經無數次地靠在這個背上,環抱過這個身體。

  房宇握著引擎,背後傳來楊磊的體溫。

  寒風裡,兩人一言不發,起伏著胸膛……

  

  搶包的兩輛摩托載著四個人,沒想到有人來追,邊開邊回頭,房宇速度太快,在一個小巷子裡追上,車身並列時,房宇猛然起腳一踹,就把一輛摩托踹翻,車上的人翻倒在地。

  另一輛摩托也停下了。

  「操!找……」

  那個「死」字還沒出口,就被跳下車的楊磊一拳掄倒在地。

  房宇扔開摩托,劈手抓住迎面襲來人的手腕一擰一甩,對方發出慘叫摔在地上。

  另兩個人撲來,房宇一肘撞飛了一個,扯過另一人一腳踩在膝蓋內彎,把人硬生生踩跪在地,劈手拽過了他手上的包,起手一扔,丟給了楊磊。

  楊磊接在手裡,那人還掙扎著要來搶,房宇面無表情地一掄,人倒在地上……

  這賊逃來的地方窩著同夥,聽到動靜,暗巷裡跑出來幾個人,有人抓起鋼管衝向房宇,被楊磊蹬飛,跌出幾米遠。楊磊奪過另一人的鋼管就要砸,被房宇拉住。

  「我來。」

  楊磊是軍官,身份敏感,見義勇為失了度,會被人抓住把柄,倒打一耙。

  楊磊猶豫了一下,房宇已經接過他手中的鋼管……

  

  110趕到的時候,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爬不起來的人。

  「……」

  110震了。

  將包還給女孩,兩人回到八樓的樓下,剛走上台階,四面八方驀地響起急驟的鞭炮聲,如同槍炮雨點,響徹了整個城市。

  零點了。

  在此起彼伏的炮仗聲裡,看著在天空頻繁亮起的煙花,兩人坐在了二樓的平台上。以前坐過,聊過天,喝過酒的老地方。

  楊磊摸出了沒抽的那根煙,在身上摸火機。房宇打著了火,遞到他眼前。楊磊叼著煙,靠近房宇的手,湊上了火。

  房宇凝視著楊磊點煙的臉。騰起的煙霧,迷濛了楊磊那被歲月改變得成熟、剛毅的神情。

  楊磊抬起眼睛,房宇轉開了目光……

94

  煙霧放鬆了情緒。剛才這一架,好像把兩人又帶回了曾經並肩作戰的歲月。單純,只有熱血和義氣。

  「年三十,怎麼沒回去?」

  楊磊問房宇。

  「沒買到票。」

  房宇抽著煙。

  「英子呢,也過不來?」

  房宇沒答話。

  楊磊沒再問。天空有煙花炸開,照亮了兩人的臉。

  「我打那電話,讓你為難了吧。」

  兩人沉默地抽了一會兒煙,房宇低沉地說。

  「我沒啥別的意思。只是想見見你。」

  房宇那個電話,是在矛盾掙扎中打的。打過之後他就陷入了後悔。他不該打,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下次回來,不知道啥時候。走之前,想看看你。」

  房宇說。

  「你本來沒打算當面見我,是吧。」

  楊磊清楚,不然房宇也不會回江海那些天,都不露面。

  房宇沉默了一下。

  「我怕你不自在。」

  楊磊看著天空次第亮起的煙火。現在的煙火比起他小時候放的,高級多了,燦爛的光環在夜空不斷亮起,照得江海火樹銀花。

  「千禧夜那晚,我也坐在這兒。」

  那一晚,他就是坐在這裡,聽著這樣的鞭炮聲,看著煙火,到凌晨。

  「那炮仗放的,到現在我聽到炮仗聲就受不了。」

  楊磊彈了一下煙蒂,他說的實話,現在,他最煩聽到鞭炮的聲音。

  「咱們約好過,等你出來了,那晚上去放天地響,放它個百八十的。記得吧。」

  房宇沒有說話。

  「那煙火跟今兒晚上差不多。」

  那個夜晚,他多想要和房宇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看漫天煙花落下。

  這一天,遲來了三年。現在,他們坐在了這裡,看著同樣的煙花,卻已時過境遷。

  「那晚上,我真挺恨你的。」

  楊磊沉靜地說。

  「可我後來想,我憑啥恨你。感情的事,自己也控制不了,你有啥錯。」

  當年,別說他們沒有承諾過對方什麼,就是承諾過,也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那只是一段感情。在人漫長的一生裡,只占據著很少的部分。

  「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明白當年你咋想。你是為了我好。我知道。你是啥樣人,別人不懂,我能不懂。」

  如果不明白,他就不是楊磊,他就白愛過一場。

  「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一直欠著。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甭覺著有什麼欠我的。你不欠我。都過去了。你要是還放在心裡過不去,就沒意思了……」

  楊磊說……

  房宇一言不發……

  

  楊磊吸了一會兒煙,才又開口。

  「你和英子,鬧彆扭了?」

  楊磊早看出來了。他不是傻子。大年夜,房宇一個人窩在這個黑暗的屋子裡,不吃飯,不開燈,一個人躺在那張床上。三年了,三年房宇杳無音信,現在他突然回來,不蹊蹺?真要回去過年,憑房宇會沒辦法?就算回不去,會不想辦法接老婆過來團聚?

  房宇似乎很不願意提起這三年。楊磊看出來了,沒有再追問。  

  楊磊感覺得到,房宇過得並不好。

  「你在南方,是不是不順。」

  楊磊猶豫了一下,說。

  「沒啥。」

  房宇說。

  一個背著牢底的人在陌生的地方,還是人生地不熟,沒有任何背景,雖然有那兩個退伍兵朋友幫襯,但要想在毫無根基的地方白手起家,怎麼可能是嘴上說的那麼輕鬆。

  這三年,房宇應該不像江海傳說的在南方混得那麼風光。但楊磊沒有多問。

  房宇心氣高,有很強的自尊心。而且這七年,房宇確實變得更加沉默。相逢到現在,房宇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經歷了牢獄生活,楊磊感覺到了房宇的改變。

  這是男人的自尊,楊磊不會追問。

  「有啥難處,我能幫的上的,說一聲。」

  楊磊說。

  「別當我外人。」

   房宇點了點頭。

  楊磊把手機號碼給了房宇。

  「房宇,咱倆是兄弟。一輩子能有幾個七年,這些事兒,不至於擱在心裡,等七老八十的時候後悔。你有家了,就和英子好好過。也甭操心我,我不是小孩兒了,會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這房子,一開始我租著,想留個念想。後來租習慣了,也不退了。過了年這一片兒就要拆了,啥都是新的。你看,什麼都在往前走,咱倆要是往後退,可就沒勁了。」

  「改天喊上哥幾個,一起聚聚。你那廠要真不順,關了,回江海來,家也安回來。江海才是你的地方,甭為了我,弄的你不自在回來……」

  楊磊說……

  

  走的時候,楊磊問房宇什麼時候走。

  房宇按下了煙,說,過完年。

  楊磊停頓片刻後說,等喝完喜酒再走吧。方梅你也認識。

  楊磊清楚,兩人要想沒有隔閡地做回哥們,有些事兒,沒必要迴避。

  「年初三,是你生日。」

  楊磊沒忘。

  在95年以前,沒人覺得房宇生日的日子有啥特別,但是在2002年,所有的中國年輕人都知道,那一天,叫情人節。

  「一起吃個飯吧。」

  

  年初三那天,楊磊在東方大酒店定了一個包廂。

  方梅也來了。方梅聽說是房宇生日,說,這一頓她來請。她也想見見房宇。

  方梅問過楊磊,是不是她改天換個場合請房宇比較好。楊磊說,沒什麼,一起來吧。

  房宇準時來的,穿著黑色的皮短夾克,顯著修長的身形,高大,清冷。自從楊磊再見到他,房宇一直穿著黑色的衣服。

  「房宇,好久不見了。我不請自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方梅落落大方地和房宇打招呼。

  之前楊磊囑咐過方梅,什麼多餘的話都別說,也別多問房宇這幾年。

  其實不用他囑咐,憑方梅的聰明,她知道楊磊怎麼想,不該說的都不會說。

  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子,既不會當面揭人的傷疤,也不會糟蹋楊磊的苦心。她只是心疼楊磊。

  「早就聽說你回來了,一直想請你聚聚。咱們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來,今天我做東,幹一杯!就為了……為了咱們看上去都沒老!」

  方梅端起酒杯,爽快地說。

  方梅比起幾年前房宇剛見她時的樣子,更漂亮,更有成熟女人的風韻。那是小姑娘時期不能相比的風情。

  三個人舉杯,碰在了一起。

  「你更漂亮了。」

  房宇禮貌地稱讚。他還記得方梅當年的樣子。

  「甭打趣我,都老姑娘了,還啥漂不漂亮的,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唄!」

  方梅知道今天這場合必須得她來活躍氣氛,貧著。

  「她知道你生日,非要來。隨她了。」

  楊磊對房宇解釋了一句。

  方梅打量著房宇,笑了笑。

  「房宇,你倒是更帥了。要不是已經名草有主了,肯定迷死小姑娘。」

  方梅也沒想到,經歷了婚姻、家庭,房宇竟然沒有一點已婚男人的發福走樣,也沒有那種安定、踏實下來的感覺。相反,他身上還像多年前一樣,帶著那種混子獨有的氣息,帶著一些滄桑的成熟,混合成一種更加沉澱、更加冷硬的氣質。

  「來,這一杯,慶祝我們三個久別重逢,祝房宇生日快樂!」

  方梅始終讓氣氛顯得自然。

  房宇喝乾了杯裡的酒,楊磊也喝乾了。

  方梅是個任何場合都不會冷場的人,言談有分寸,她不時地說笑兩句,話題又巧妙地不涉及什麼,只是談著一些輕鬆的話題,讓房宇和楊磊不會尷尬。方梅說起自己正在打的一款遊戲,邀請房宇有空一起上去玩。

  「楊磊不行,他部隊不玩遊戲,能玩他技術也特別差,打個小妖都打不死,別說老怪了。」

  方梅故意損楊磊的水平。

  「你能謙虛點兒不?那是我讓著你。」

  楊磊一直在配合方梅,讓氣氛輕鬆。

  「你讓著我啥了?哪次不是我費血去救你?」

  「那是救嗎?」

  「怎麼不是了,我說是就是。」

  「行行,你說啥是啥。」

  「別不承認,想贏我還早著呢!」

  方梅開玩笑。兩人鬥嘴鬥習慣了。

  「……」

  房宇沉默地聽著他們鬥嘴。

  楊磊隨手把沙拉裡的雞蛋瓣放到一旁,他從小有個壞毛病,不愛吃蛋黃,只吃蛋白。方梅眼尖看見了,把他盤子裡的雞蛋瓣拿過來,用小勺挖去了蛋黃,自己吃了,把蛋白放回到楊磊的碗裡。楊磊看了一眼,隨口吃了。

  方梅從小就知道楊磊這毛病,兩人吃飯時候常常這樣,早就習慣了,做得很自然。

  房宇看著他們。

  這天是情人節,飯店裡情侶很多,一直在放纏綿的情歌,飯店很貼心,通過音響祝福用餐的情侶朋友情人節快樂。

  這裡三個人正好沒人說話,桌上靜了一下,都聽到了。

  「抱歉了,今天沒讓你們好好過節。」

  房宇說。

  那年頭正是商家媒體剛開始拼命炒作情人節的時候,滿大街都是宣傳,房宇知道這天是什麼日子。

  「我敬你們倆。今天讓你們破費了,謝謝。」

  房宇端起了酒杯。

  「什麼話,跟我們你還客氣?」

  方梅說。房宇已經端起了酒杯,乾了。

  「……」

  楊磊和方梅也乾了杯裡的酒。三個人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定了哪一天。」

  房宇問方梅。

  方梅和楊磊還沒領證,只是楊磊關照過她,這些都不提。

  「還在挑日子,老年人,講究多。」

  方梅笑笑。

  「房宇,你也別走了,到時候來喝杯喜酒吧。請柬我就不給你了,你是楊磊最好的哥們,也是我哥們,不來那套虛的了。」

  方梅知道楊磊已經邀請過房宇。她是聰明人,知道為什麼。

  楊磊聽到方梅說這句話。這話他是默許方梅說的,可是現在聽到,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

  房宇沒回答,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盒子。

  「我沒啥東西送你們。這是個金佛,以前九哥給我的。說求什麼應什麼,靈驗。不值錢,討個好彩頭。」

  房宇遞給了方梅。

  「……」

  方梅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楊磊。

  「收著吧。」

  楊磊說,一字一句……

  

  包間外面有其他客人走過,無意間往裡面看了一眼,就叫起來了。

  當天楊磊和方梅初中的幾個同學也在東方大酒店裡聚著吃飯。這幾個不是結了婚的就是單身,湊情人節的熱鬧在一起聚餐。他們初中這個班感情很好,畢業以後經常聚會,聯繫頻繁,當天本來也邀請了楊磊和方梅,但他們已經定了和房宇的約,推掉了,沒想到就是這麼巧,居然也在東方大酒店,正好碰上。

  「好啊,你們倆不跟我們聚,偷偷摸摸跑這兒來自己過節啊!」

  幾個老同學都跑進包間來起哄了。

  「新郎官兒急什麼,人都是你的了還舍不得讓我們看兩眼啊?」

  一同學上來就打趣。

  「別瞎咧咧!給一哥們過生日。」

  楊磊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這幫同學。這些人也這時才看到房宇,打了個招呼。

  他們不認識房宇,楊磊和房宇一起的時候,沒和這些同學的圈子會過。

  本來楊磊和方梅結婚這事兒,倆人跟誰都沒說,大部分熟人都是看到那張婚紗照,然後你說起他說起才知道的。所以這幫同學知道的時候,都怪楊磊和方梅太不夠意思,居然都不吭氣兒。現在碰上了,那邊也剛到,還沒選包間,看楊磊這個包間夠大,不由分說,就直接並了過來。

  

95

  

  楊磊和方梅也沒辦法,面子上又不好拒絕。

  「新郎官兒,你不夠意思啊!這麼大喜事兒也不知會一聲,今天碰上了,可饒不了你了!」

  「你們倆老實交代,這麼悄麼嘰嘰的,是不是先上車後補票啊!哈哈!」

  一幫同學都笑起來了,他們是不會放過這哄場面的。

  「什麼先上車後補票,你當跟你似的!」

  楊磊不自然地擋了一句,看了房宇一眼。這些人坐過來以後,房宇給他們騰位置,移坐在角落。

  「甭瞎鬧!我哥們在這兒呢,今天是給他過生日!」

  楊磊看房宇一個人被冷落在一旁,心裡堵。

  「哥們兒,你是沒看見,他倆啊,初中時候就好上了!甭提多膩歪了!」

  一同學笑著對房宇說。

  初中時候楊磊和方梅確實走得很近,外人沒有不把他們當一對兒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怎麼回事。

  「咱同學都說,他倆忒般配,現在總算圓滿了!來來,哥幾個,給磊子滿上!」

  同學不容分說就給楊磊換了個大酒杯,灌滿了酒。

  「你們甭瘋啊,楊磊明天還值班,不能多喝。」

  方梅說了一句。

  「呀喝,新娘子還沒過門就心疼啦!要不這樣,你倆喝個大交杯,咱們保證護著你老公不多喝!」

  一群人都跟著起哄:「交杯!交大杯!」

  方梅也不自在,她知道當著房宇的面,楊磊這會兒肯定窩著火。

  「陳昊,有本事我結婚那天你來,你要喝啥,我都喝給你看!」

  「等那天幹啥,就今天!方梅,你以前可不扭捏啊,那回校園舞會,叫你親楊磊你不照樣親啦?當著好幾百號人呢!」

  「哎哎,人家現在不一樣了,叫楊太!」

  「楊太,今天你倆不喝大交杯,那就親一個!你要都不幹,就讓你老公把這桌上的大杯子都喝了,看你心疼不心疼!」

  一群人又七嘴八舌地哄起來了。

  「行了!我喝了你們甭再鬧!」

  楊磊不耐煩了,站起來要喝。

  一群同學等著看好戲,房宇站起來了。

  「各位哥們,我借花獻佛,今天認識這麼多朋友,先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愣了一下,也只好各端起杯子。

  房宇喝了杯中酒,放下。

  「楊磊回頭還要送方梅回去。今天情人節,把人灌醉了,過不了節,新娘子要怪罪了。哥幾個,多擔待。」

  他這話的意思,一群人都明白了,都笑得曖昧。

  「有道理,有道理!」

  「也不能掃大家的興,這樣,今天這酒都算我的,我代他喝,保證讓哥幾個喝好,好不好。」

  房宇說著,就端過了楊磊面前滿滿一大杯酒,一仰脖,都乾了。

  「好!痛快!」

  酒桌上就衝著痛快人。一桌人都看房宇。

  「磊子,你這哥們兒仗義啊!夠意思!來好哥們兒,滿上!」 

  

  房宇杯裡被灌滿了酒,這幾個同學都興致高漲。

  「帥哥,今天全看你表現了,走著!」

  「房宇!」

  房宇沒容楊磊來阻攔,已經又是一杯。楊磊過來擋著他的杯子。

  「你們差不多得了啊!他酒量不行!非瘋是不是?換個地兒,磕!」

  「磊子,你護老婆就成了,還想護哥們,有這麼好的事兒嗎?不然你自己上!」

  同學要遞酒給楊磊,被房宇擋下,接在手裡。

  「今天沒他的事兒。我代表了。」

  「……房宇!」

  房宇把楊磊攔在身後,乾了。

  後來的酒,房宇都接了,毫不廢話,一飲而盡。

  看房宇這架勢,一桌人都震了。他們看出來了,這兄弟是擺明了要替楊磊扛到底。

  「好,夠爺們兒!」

  看房宇為兄弟這麼豁得出去,這幫人也真心服氣。氣氛上來了,都不放過房宇,挨著個地跟他喝,房宇來者不拒,杯杯見底。

  開始楊磊去攔,攔不住房宇喝酒的速度。後來看到房宇喝酒那樣子,楊磊沉默了。楊磊坐在桌上,看那群人圍哄著房宇,一言不發。

  「楊磊,你快去攔著呀!」

  方梅也看不下去了。

  楊磊沒動。

  方梅看了一眼楊磊的表情,方梅也沉默了。

  後來都喝高了,就更哄起來,男人都離不了葷話。

  「方梅,咱磊子可是真漢子,咋樣,吃得消嗎?」

  「滾一邊兒去!」

  方梅煩了。

  「磊子你說!乾沒幹過?給句話!」

  這幾個都喝高了,話開始沒分寸了。

  「甭他媽來勁啊?」

  楊磊皺著眉,臉沉了。

  「大方點兒!甭讓你新娘子沒面子啊?還是……不夠猛啊?哈哈!」

  說話的人確實喝高了。

  「猛得很!」

  方梅聽損了楊磊的面子,腦子一熱,衝口而出。

  一屋子都炸開了……

  笑聲哄聲中,楊磊看向房宇,房宇喝得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親一個!」

  有人把方梅推向楊磊懷裡,方梅沒站住,倒在楊磊身上。

  楊磊站了起來。還清醒的人都看出來了,楊磊是真動火了。

  「行了行了,別鬧了別鬧了……」

  有人在勸。

  方梅眼看著楊磊就要發作。方梅看了房宇一眼,微一思忖,攀著楊磊親了一口。

  「……!」

  楊磊驚愕,推開她。

  同學的哄叫聲裡,房宇站了起來,走出了包間。

  楊磊看著房宇離開,他撥開了人,往外走,被人拉住。

  「別溜啊?」

  「我哥們喝多了,我去看看!」

  楊磊沉著嗓子,一把把人甩開,跟了出去。

  「沒事兒,甭管他。吃菜!」

  方梅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

  方梅欣慰,又有些微的苦澀……

  衛生間裡,房宇在隔間裡吐著。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房宇酒量不好,一般人喝了酒是臉上漲紅,他是越喝臉越白。

  按房宇平時的酒量,房宇早已經醉了,是硬撐著走進洗手間的,他喝醉的時候,如果心裡沒事就會大醉不醒,如果有事,會強迫自己撐著行動。

  楊磊跟進衛生間的時候,就聽到房宇痛苦的嘔吐聲。

  楊磊沉默地跟進隔間,輕拍著房宇的脊背。因為嘔吐,房宇的背在他手底下一陣陣地痙攣,楊磊順著他的背,什麼也沒說,一下下地順著。

  房宇一直只喝酒,幾乎沒吃菜,到後來吐的都是酸水。房宇每吐一聲,都像在楊磊的心上劃了一刀。他看著今天晚上房宇是怎么喝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房宇的酒量,房宇早就過量了,房宇是硬挺著才沒喝到人事不知。

  楊磊轉身出去,問服務員要了杯溫水和熱毛巾,進來把溫水杯遞到房宇嘴邊,給他漱了口。房宇撐著墻,推開他,揮手讓他回去。房宇還努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沒事兒……」

  房宇低啞的聲音,從喉嚨裡出來。

  「……走吧……」

  房宇要楊磊回去。

  楊磊看著彎著腰的房宇,楊磊把熱毛巾鋪開,遞給房宇。

  「走吧!!」

  房宇猛地抬起了臉,眼睛赤紅。

  楊磊盯著他,一聲不吭,用力擋開了房宇的手,把熱毛巾擦到房宇的臉上。

  他一言不發地為房宇擦著額頭,擦著嘴角,擦過他清瘦發白的臉,擦過他痛苦緊蹙的眉頭……

  房宇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楊磊拿開了變冷的毛巾,沉默著走向外面去換。

  楊磊走出了幾步,就被猛地拉回。

  他被用力拉進了一個懷抱,陷進鋪天蓋地的氣息,房宇貼著他的臉,緊緊摟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綠晉江會吞評,吞了好多大家的評論,我很心疼……T T

96

  楊磊喪失了所有的思考,被摟在房宇的懷抱中,腦中一片空白。

  他一動不動,耳邊是房宇炙熱的呼吸。

  房宇的氣息環繞著他,緊貼的臉頰,傳來燃燒般的溫度,傳來兩個人的脈動……

  在這個洗手間裡,他們曾經還是敵對,交過手;在這個隔間,他們曾經因為短暫的分離而緊密相擁、激情難抑……這些恍惚的記憶,隨著流逝的時光,凝固在不願憶起的地方,卻在這一刻都涌進楊磊的腦海……

  房宇收緊了手臂。他力道很大,像要把楊磊嵌進自己的身體……楊磊沒有動,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聽見房宇的,在彼此的胸腔內,亂了節奏……

  房宇慢慢地動了。房宇蹭動著楊磊的脖頸,楊磊感到那炙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脖頸,接著,有什麼落在他的頸項,耳畔,那濕熱的觸感,伴著低沉壓抑的呼吸,順著下巴的線條,吮上他的臉,帶著無法碰觸的小心翼翼,帶著因為酒精而失控的情動,苦悶……

  那觸感,猛地灼痛了楊磊……

  「……!」

  楊磊一下推開了房宇。

  房宇退了好幾步,才站住。

  「……你這算啥?」

  楊磊看著房宇,問。

  「……」

  房宇酒醉的眼神有點清醒了。

  「啥意思?」

  楊磊問。

  房宇用力抹了一把臉。

  「……對不起……」

  房宇聲音發沉。

  「……我喝多了……」

  「甭他媽糊弄我!!」

  楊磊猛地吼出了聲!

  他雙眼發紅,緊緊瞪著房宇,他劇烈起伏著胸膛,壓抑不住胸口如浪潮般翻涌奔騰的情緒,眼中帶著痛楚和難以忍耐的苦悶!

  他一直忍著,憋著,從大年三十的晚上房宇一個人躺在八樓那房裡黑暗中的床上,從房宇用凍得發紫的手拿出用外套包裹著的那些熱菜,從這一晚房宇喝到大醉的樣子,那群人哄著他和方梅時房宇的表情……

  他一直憋在心口,強迫自己忍耐著壓抑著,可現在都再也無法抑制,像浪潮一樣鋪天蓋地撞擊著他的心口,讓他窒悶得無法呼吸!

  「……現在想見我,打電話找我?這三年你在哪兒?……當初你說咱倆就是個錯!行,我放你走……我成全你!可你現在這樣又算什麼?一個人到那屋子裡待著!喝酒把自己灌成這樣!……你讓我怎麼想??……房宇,你這到底算啥?你把我當啥了??……」

  這些壓在楊磊心口像石頭一樣堵住他的話,這些讓他痛徹心扉的話,他不是傻子,他看著房宇的眼神看著房宇的沉默看著房宇那些神情和舉動,他難道還沒明白嗎??可是他越明白,就越無法忍受,就越感到燒灼一般的憋悶和痛苦。

  這樣到底算什麼?這到底算啥??

  「……別讓我覺得你對我還有感情!」

  楊磊艱難地迸出這句話,他的聲音都變了音調……

  房宇聽著楊磊的質問,房宇的心口驀地刺痛……

  

  外面有腳步聲,有人來上洗手間,推開了門。

  楊磊轉過身,走了出去。他沒有回包間,徑直走出了酒店大門,快步衝進酒店外面的綠化公園。冰冷的風擦過他的臉,他要讓外面寒冷的空氣,讓頭腦冷靜下來……

  腳步聲追到他的身後,房宇伸手用力拉住了楊磊。

  「……我不想咋樣!……只想看看你!……」

  「我當初為什麼放棄!」

  楊磊甩開他,從喉嚨深處迸出吶喊,看著房宇的眼神都是模糊。

  「……是為了你過得好!!……可你看看你現在是啥樣兒?!……」

  在年三十的晚上,他看到房宇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個八樓的空房,不開燈,不開空調,在冰冷黑暗的房子裡沒有一頓熱乎飯,他是啥感覺??看到房宇弄菜回來那凍得發僵發紫的手,看到房宇還仿佛剛從大牢出來那樣留著寸頭、穿著深黑色的衣服、孤寂孑然的身影,讓楊磊啥感覺??

  楊磊一直告訴自己,他已經平靜了。從房宇回來的那時候起,從他在那輛雪地上的出租車上見到房宇的時候起,楊磊就這樣告訴自己,他是這樣認為的,也是這樣做的。沒有人可以保持一份激情到永遠,現實和時間的磨礪可以讓任何刻骨銘心的感情過去,楊磊以為自己做到了,他必須做到。可是人不能騙自己,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是什麼感受,有的東西是可以過去,可是有的東西卻不是不去碰就不存在!

  他本來已經下定決心,維持這份平靜,以後和房宇做回哥們,可是看著這樣的房宇,楊磊所有的平靜都被撞碎。他的心都揪到了一起,看著房宇一杯杯地灌醉自己,看著房宇煞白的臉和赤紅的眼睛,楊磊的心就像鈍刀挫過那樣沉悶地發痛,連呼吸都連著疼痛,痛得讓他難以忍受!!

  當初他退出,不是為了今天這個結果!

  「……我到廣東找你,你不見我,你不想當面給我難受,我不怪你!……你叫他們給我的信,你信上說那四年你才想明白了,咱倆都該走個正常的道,你說你心裡有了人,想有個家過正常日子!……這些我都接受!」

  三年前,當他追到廣東去找房宇的時候,只見到了英子和那兩個退伍兵朋友,只見到了房宇留給他的信。楊磊看完了每一個字,見不見到房宇,已經沒有什麼意義。

  「這三年,我不斷告訴我自己,你過得很好,比跟我一起好!……我給不了你的,別人能夠給你!這樣我才能給自己個理由,不再去害你!……可你現在這樣,那當初算什麼?……我放你走,還有啥意義?!」

  房宇過得不好,他的眉梢眼角,沒有一點光彩和快樂,看著眼前的房宇,楊磊覺得自己這幾年完全失去了意義,他心疼,心痛,如果是今天這個結果,那麼當初他的放棄算啥,算啥??

  「……對不起……」

  房宇聲音極度沙啞……

  「我是要聽對不起嗎?!」

  楊磊痛苦。

  「我是要你好!」

  「……我挺好!」

  房宇猛然地說,黑暗中房宇的表情是一團模糊……

  「挺好?!你他媽這樣是挺好嗎?!」

  三年了,楊磊不再是把感情當飯吃的小青年了,他明白人生有太多的東西,不是只有感情,有太多種愛的方式,不是只有擁有對方。他現在只希望所愛的人可以活得好,活得幸福,可以在陽光下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生活,可以被愛和祝福包圍,他只希望在幾十年後,他們都邁入人生最後的階段的時候,還依然可以毫不猶豫地對彼此說:你一句話,我的命,你拿去。

  「……咱們已經回不去了!房宇!……」

  楊磊說,一字一句……

  「……選了道就回去好好走到底!……甭讓我看不起你!……」

  房宇站在冬夜寒冷的冰冷空氣裡,身影像一座雕像……

  

  「怎麼了,你們?」

  方梅出來了。看楊磊房宇遲遲沒回來,她擔心,出來找人。

  楊磊用力抹了一把臉,轉開了身體。

  「……他喝多了。你叫輛出租,送他回去。」

  楊磊說,轉身離開。

  「楊磊!」

  方梅喊他,楊磊沒回頭,大步走開……

  

  方梅雖然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也猜到了大概。

  在酒桌上,她也什麼都看出來了。方梅看著站在黑暗中的房宇,方梅想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楊磊跟她說過,別讓房宇知道她知道他倆的事,怕房宇不自在。

  看著房宇,方梅也只能一聲嘆息。房宇必須得對一個女人負責,對一個家庭負責。楊磊即使再有舊情,又能怎樣?即使房宇真的跟那個女人分開了,才回來找的楊磊,可那樣就太沒勁了,連方梅都覺得沒勁。

  「……回吧,外面冷。」

  房宇對方梅說。在寒夜風中,房宇的酒已經醒了。

  「你現在住哪兒?我幫你叫個車。」

  方梅看到房宇的表情,方梅莫名地覺得難受。

  「我沒事。」

  房宇停頓了一下,看著方梅。

  「喜酒我可能來不了了。祝福你們。」

  「……謝謝。」

  方梅也難過了。

  房宇抬手,攔下了一輛車,打開了車門。

  他沒進去,站在那裡,沉默了一瞬,轉過了身。

  「好好對他。」

  房宇說,低頭,合上了車門……

  

  楊磊以為自己成熟了,可是當他碰到房宇,他知道自己根本毫無長進。他甚至腦中一片空白,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楊磊回到了八樓的房子,一個人待著。

  那些話,他不知道是說給房宇聽,還是強迫地告訴他自己。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想回到光明台球室,那個穿著白襯衫的青年將一板磚拍在他的腦門上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們做什麼都可以,沒有必須背負的責任,沒有要為所做的選擇而必須面對的擔當,可以放肆談愛,毫無顧忌隨心所欲……

  楊磊不想讓房宇在這條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後悔。後悔了就會痛苦,這種痛苦,會深埋在房宇的心底發酵。楊磊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滋味。理智可以逼他成熟,情感卻讓他煎熬。三年前,他怪過,恨過,但再次見到房宇,楊磊心裡清楚,他沒別的想法,只希望房宇能好!而不是背負著道義和責任,卻在情感上忍受這樣的煎熬。

  這幾年憋在心裡的痛苦,委屈,傷害,一股腦地涌上心頭,但眼前房宇的樣子,更讓他痛徹心扉!楊磊自己心裡清楚,他氣惱房宇,更責怪他自己。當初他告訴自己這是對房宇好,可是房宇真的好嗎?這三年,房宇杳無音信,楊磊一直認為那是房宇故意躲著他,他不斷告訴自己,房宇會比在他身邊過得好。可是這三年,房宇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沒有去了解過真實的情況,現在更涌出了疑問!

  看著現在房宇的樣子,楊磊的心痛,自責,他所有的疼痛、所有不知道如何表達的複雜心緒,在酒精衝腦的激烈中像一團火爆裂出來,灼燒了他自己,也焚燒了房宇。

  

  楊磊冷靜了下來。一整個晚上,楊磊把自己關在那個八樓的房裡。  

  楊磊一個人抽著煙。他在煙霧中抽了很久,拿出了手機。

  「楊磊你個臭小子,這麼晚,啥事兒啊?」

  政工幹部的大嗓門透過話筒傳來。

  「老陸,問個事兒。年值結束以後,我想請個長假,越長越好,你幫我看看,能請幾天。」

  「剛過完年就請假?幹嗎,婚假啊?」

  楊磊要結婚的事兒老陸知道。

  「不是。去趟南方。」

  楊磊按滅了煙頭,說……

  

  第二天,楊磊給房宇打了電話。

  那張勤務兵給他的寫著房宇號碼的紙,楊磊始終擺在書桌上沒去碰,卻記住了那個號碼。

  「……昨天,我話重了,你甭往心裡去。」

  楊磊對著話筒沉默了一下,說。

  「你也知道,我一急就犯渾。不是故意擠兌你。話,過火了。」

  楊磊說。

  他們都成熟了,分得清現實和情感。這個電話,他明白,房宇也明白。

  「我懂。」

  房宇說。房宇電話那邊挺吵的。

  「你在哪兒呢?」

  楊磊問。

  「在一個朋友這兒。幫他點忙。」

  房宇在江海住在一個朋友那兒。

  楊磊舉著手機,走到陽台。他看著外面的高樓大廈,和過去的江海變了。

  楊磊沉靜了一下,才開口。

  「你這幾年咋過的,我沒問,我知道你不想提,要提,也不會一直憋著。你要真不想說,我也不多問你,可有一句話,別一個人生扛。你扛不動,也扛不起……」

  楊磊說,控制著聲音……

  房宇在電話裡,也沒有回答……

  

  「回去有啥打算?」

  楊磊沒繞彎子。

  房宇思考片刻。

  「找點門路,做點生意。」

  「要真想做生意,回江海來。」

  「……」

  房宇沒說話。

  「甭顧忌我,兩回事兒,我分得清。」

  「生意要人手,在這兒,能搭把手的人多。甭費事兒在外頭拼,回來哥幾個挺你。在外頭,沒人真心幫你。」

  楊磊撣下了長長的煙蒂。

  「昨晚有個事兒,沒來及說。我有個朋友,成立了個公司,找合夥人。我在部隊有限制,沒成。情況我了解過,項目不錯,你要是回去沒什麼更好的想法,就去看看,要是行,就幫他個忙,合個夥,入個股……」

  楊磊說……

  

  楊磊說幫朋友的忙,但房宇心裡明白。

  房宇這次回江海,是悄無聲息回來的,什麼老兄弟也沒見。

  他現在住的地方偏,在過去一個朋友這住。這朋友不是原來道上的,和那個圈子也沒交集。房宇到江海後就在他這住,距離市區遠,除了晚上幫開出租的那兩天,房宇很少在市區露面。

  但是現在,房宇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江海。

  郭子年三十晚上見到房宇,回去後就說了,道上都是圈子套圈子,有什麼消息傳得飛快,這種消息,想傳得慢都難。房宇當年兄弟多,小弟也多,雖然有的像二黑那樣另起爐灶走正道了,混得不錯,但是還有很多人還在底層混著,混得並不好。道上這些小混混,自己沒文憑沒出路,靠的就是傍大哥傍靠山,可現在世道變了,大哥不是用來傍的是用來供的,像郭子那樣的境遇是常事。這些人回想以前跟著羅九房宇那是何等風光,早就盼著能有個心服仗義的人來領著他們重新混出個名堂,現在聽說房宇回來了,都坐不住了。

  而房宇的那些兄弟,這幾年誰都沒有房宇的消息,突然聽說房宇回來了,都驚了。

  「宇哥!!」

  房宇剛從住處出門,就被人一把狠狠地抱住。

  

97

  房宇看清了他的臉,用力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就緊緊擁抱了他。

  「你們咋找到這的?」

  房宇沒想到這些弟兄會找到他。

  「都傳遍了!說你回來了,我正愁找不到你,磊子就來電話了,他說你住一開出租的朋友這兒,我還真不知道是誰,打聽了半天,也就楊子知道點兒這人,帶著我們來試試,沒想到你真在這兒!」

  二黑激動了。他一得到房宇的消息就和幾個過去的兄弟會合,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看到房宇,二黑無數話涌到嘴邊,竟然都不知道先說什麼。

  「宇哥!……」

  兄弟們把房宇團團圍住了。時隔多年的相見,這些漢子們都動了真感情。道上的混子雖然人糙,可感情不糙,那場面,就是外人看了也會感動。

  二黑他們坐下來說了半天話,房宇也聽明白了,就是勸他留下。

  二黑是個極聰明的人。幾句話一問,他就感覺到房宇不想提這三年在什麼地方,是咋過的。其實二黑也不傻,房宇這三年不跟他們聯繫,也不告訴他們去了哪,現在回來了又不知會,擺明了就是有什麼原因,二黑了解房宇,他悶在心裡的事,任誰問都沒用。

  「宇哥,回來吧!江海有啥不好啊?你回來,領著哥幾個接著乾!」

  有急躁的兄弟嚷嚷。

  「南方那地方再好,能有咱弟兄們在一起好啊?宇哥,你不知道,二黑哥是發達了,可咱們這幾年過得真是沒墻頭的日子!現在江海那幾個也配叫大哥,都他媽一幫操蛋!三年前,兄弟們留不住你,可你現在回來了,你看看咱們是啥樣,你就忍心看著咱們這□樣?!」

  有兄弟說得傷心了,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房宇看著這些當年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的那時候才只有十五六歲,就跟著他刀裡來血裡去,房宇也痛心了。他這次悄無聲息地回來,忍著沒去看這些過去的兄弟,就怕自己見了之後,會忍不住。可他現在看到這些兄弟們過得這麼不如意,他心裡能好受??

  「……宇哥,你甭走了。九哥就葬在普德園,你知道他以前最離不了你,你忍心離他遠遠兒的啊?……」

  二黑講了這話,喉嚨哽了。

  二黑有個感覺,他覺得這次房宇走,很可能一走就不回來。二黑這些年心裡一直背著沉重的罪惡感,他覺得當年所有的事都因他而起,他害得羅九喪命,房宇蹲大牢,害得一個那麼強大的集團樹倒猢猻散,二黑一直想補償。他知道什麼才能打動房宇。

  「……」

  房宇的手緊了。

  眼看著話說到這份上了,房宇還不點頭,有兄弟是真急了。

  「宇哥!你就真能眼看著大夥兒沒出路不管啊??今天你要是不答應,我……」

  這兄弟是個粗漢子,急脾氣上來啥都不管了,從身上就拔了把大卡出來,騰地彈出刀刃對準了肩膀。

  「……我就捅自個兒一刀,你啥時候答應我啥時候□!」

  「大蔥!幹什麼!」

  兄弟們攔他,這漢子腦子一激,真要往肩膀上扎。

  房宇坐著,一腳就踹在他大腿上,把大蔥踹了個翻,刀掉了,人差點沒趴下。

  「這熊樣,甭說你跟過九哥!」

  房宇火了,他最看不得手下兄弟虎逼,動不動拿命不當事兒!

  「宇哥……」

  大蔥聲音哽了。

  「都把頭抬起來!九哥的人走到哪兒都能在地上砸個響!什麼時候一個個這鳥樣過!」

  看著這些潦草落魄的兄弟,房宇心裡難受,太不是滋味兒!

  「宇哥!!……」

  大夥兒都看著房宇。

  「……我留下可以,」房宇皺緊了眉,終於開口。「但有一條,不在道上混了。要乾,就乾正經營生,走正道。想跟著我幹的,留下,還想混的,我不勉強。什麼時候難了,回來,有我一口,就少不了兄弟。」

  兄弟們一愣之後,猛然地歡呼……

  二黑激動地一把攬住了房宇……

  

  

98

  楊磊年值期間就交了請假申請,但是年後卻沒批下來。軍區開年沒幾個月將有大檢查,從北京來的首長直接坐專機過來,這種檢查對部隊來說是如臨大敵。楊磊的假直接被按下了,迎查期間軍務嚴格整頓,上面命令,期間一律取消幹部休假,全軍區嚴陣以待。

  為了這檢查,一過完年,楊磊就忙得焦頭爛額,連方梅那頭都顧不上。好在方梅父親大概真是心情高興對身體有了好處,情況有明顯好轉,婚事不那麼緊逼,方梅壓力也小了很多。通了幾次電話,楊磊把之後打算去南方一趟的事跟方梅說了。

  「行,家裡這邊我來周旋。」

  方梅都沒問楊磊去幹什麼,她明白。

  方梅這邊也有煩心事。有個以前追她的人,到現在還沒死心,把她煩得夠嗆。

  方梅對付死纏爛打的追求者一向不留情,偏偏這人執著地追了她好多年,方梅出國這麼些年,這人居然還就等了這麼多年,連知道她要結婚了都沒放棄,方梅狠話說多了,都不落忍了。

  「我靠,他還追著呢?」

  楊磊多年前就知道有這麼號人,聽他竟然執著了這麼多年,也驚訝了。

  「你要真嫁人,還就得考慮這樣靠譜的。」

  楊磊說。

  「得了,我就嫁我自個兒!」

  方梅豪爽地說。

  

  年假結束的沒幾天,楊磊帶了連隊的兵出任務,回來過了飯點,趕不及回軍區,就在江海市裡打算就地找個地方吃飯。

  幾輛戰地吉普加軍卡呼啦啦地開在市區路上,很是威風,引人注目。到了加油站,楊磊叫車隊的頭車先出發,到地方點菜安排。那車先出發了,車開得飛快,直接霸道地開進美食街那條巷子。

  這天,房宇帶著一幫弟兄,也聚在這條街上KTV的包房。

  道上有事兒一般都在這種不受打擾的包房裡談,都成了習慣了。二黑要把光明台球室給房宇,那本來就是他盤下來留著房宇回來的,現在那兒除了台球還有游藝電玩網吧,規模挺大。

  房宇讓他給小武留著。小武一見房宇的面,激動得一頭扎房宇肩上差點沒掉豆子。他已經成了家,人更加圓滾滾。小武也一直沒去別的地方,一直守著光明。

  兄弟們湊在一起,討論未來的出路。

  「咱們除了打架也不會乾別的,要不當保安得了。」

  「傻啊,那個沒錢!」

  「聽說搞拆遷啥的挺來錢的,拔釘子戶,有錢!」

  「那還不如高利貸呢!宇哥不說了,做正當營生!」

  「我一哥們,做假酒發了。他就賣假洋酒,幾塊十幾塊的成本,貼個假標籤,往酒吧夜場裡一送,翻身就賣幾百幾大千!現在房子都買好幾套了!……」

  房宇一直抽著煙,沒說話。

  「宇哥,你咋想?」

  這些人都等房宇發話。房宇按下了煙頭。

  「既然不混了,就斷乾淨。不合法的事兒,不碰。」

  兄弟們點頭。他們都不年輕了,到了這年歲,熱血不怕死的激情都退了,誰不想過得踏實呢?

  「我打算先開個洗車場,兼做汽配。現在私車多,以後會更多。這行當有市場,江海車場還不多。只要肯苦,能賺。」

  房宇思考了一會兒,說。

  「車你們都懂,上手容易。等以後累了資金,咱們做建材。江海到處起樓,奔著這方向,沒錯……」

  房宇說……

  這是一條切實際的路。大家都感覺到有了奔頭。

  「宇哥!都聽你的!你說咋乾咱們就咋乾!」

  找到了出路,好像終於有了歸宿,這群混子都激動了,碰著酒瓶……

  

  等事兒定得差不多了,他們出了KTV,到馬路對面的飯店吃飯。

  一個兄弟剛走兩步,就被一輛橫衝直撞過來的軍車帶翻了,那軍車猛踩急剎,幸好那兄弟反應快,側了下身,但還是被刮到跌了出去,人也摔在地上。

  「X你媽,咋開車的你??」

  軍車裡的兵探頭出來看了一眼,看到人還能起來,都沒下車。

  「你走路不看路啊?」

  軍車一向開得霸道,沒人敢管,這是個年輕兵,開車野慣了。

  「撞了人屁都不放就想走?道歉!」

  見這兵撞了人連句對不起都沒有,推了檔就想開走,兄弟們都火了,攔在了車頭前。這兵也急了,跳下了車,兩邊吵了起來,周圍聚集了人群,都來看熱鬧。

  「解放軍同志,有話好好說,你剎車印還在這兒,都快?到這店口了,怎麼也不能說是我們撞你車吧?沒別的意思,你賠個不是,咱們好走好散。」

  二黑不想事兒鬧大,軍警不好惹。

  「別套近乎,我看你們故意碰瓷吧!」

  「操,問你要錢了嗎?要你道個歉你他媽聽不懂啊?」

  「把路讓開!我們首長就要到了,再耍橫,把你們都抓公安局去!」

  當兵的連交警都不放在眼裡,何況這些混混,鄙夷地嘟囔:「一幫爛痞!」就要上車。

  房宇本來沒說話,聽到這兒,衝二黑一揚下巴。二黑會意,衝上吉普車就拔了車鑰匙。

  「你!」這兵急眼了,對房宇:「你們敢亂來?!」

  房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兵被他這眼神盯著,心裡一咯■,竟然說不出話。

  「等你們首長來處理。」

  房宇說。

  後面幾輛軍車開到了。看到前面堵著人群,停了下來。一個一身挺拔軍裝的軍官下了車,走過來。

  「張鵬!」

  「到!」

  張鵬慌忙立正敬禮。

  「怎麼回事兒?」

  軍官皺著眉問。

  「報告首長!一幫地痞鬧事,還拔了我車鑰匙!」

  楊磊轉過了頭,目光掃過這些人。

  他軍帽下的視線,碰上了房宇的眼睛。

    「……」

  楊磊停住了。

  房宇看著軍裝筆挺的楊磊。兩人看著對方。

  「這不是磊……」

  有兄弟認出來了,剛開口,被房宇止住。

  「這當兵的也太不講理了,哪有往馬路牙子上壓的,撞了人還不認賬!」

  「唉軍車橫啊!惹不起……」

  周圍群眾指指點點。街上人多,剛才那一幕很多人都目擊了,誰是誰非明擺著,軍車速度太快,為了避讓對面一輛電動車猛打方向盤,刮倒了正常走路的人,還不肯道歉,路人也看不下去。

  聽周圍老百姓七嘴八舌說了當時的情況,楊磊嚴肅地問張鵬:

  「是這麼回事兒嗎?」

  「……」

  張鵬不敢嘴硬了,他確實心虛。

  房宇讓把車鑰匙還了。楊磊接在手裡。

  「向人賠禮道歉。」

  楊磊說。

  「對不起……」

  張鵬耷拉著腦袋。

  「大點聲!」

  「對不起!!」

  張鵬猛地立正,漲紅了臉吼。

  「帶人到醫院去檢查。小趙!叫一排長過來!」

  「是!」

  勤務兵跑去了後面的軍卡,一會兒一排長跑步過來了。

  「一排長跟車,帶他們去。醫藥費從他津貼扣。晚上三班開班務會,檢討!」

  「是!」

  一排長帶著張鵬和被撞的兄弟上了車,奔醫院去了。

  有人是兄弟後來帶來的哥們,不認識楊磊,見別人好像認識,低聲問:「這誰啊?這麼威風?」

  「操,‘楊公子’!不知道啊?」

  「原來就是他啊!」

  這裡人群散了,二黑才湊了上去。

  「磊子,咋這麼巧,你的兵啊?」

  二黑很有眼色,剛才那場面,不適合和楊磊打招呼。

  「兵蛋子,不懂事。」

  楊磊也反感有的兵油子。

  二黑知道了楊磊是帶兵來吃飯的,就拉楊磊跟他們一起。

  「一起吧。」

  房宇看著楊磊。

  楊磊沒拒絕,讓連長帶著兵去定好的地方吃飯,連長給楊磊留了一輛車,帶著其他兵走了。這裡進了飯店,二黑讓別的兄弟們一桌,他和房宇還有幾個當年楊磊熟悉的老弟兄坐在一起。

  二黑雖然不知道當年房宇和楊磊之間到底因為什麼問題疙瘩,但是知道他倆之間是有啥不對,他一直想幫著解開。

  「磊哥,你這都首長了,咱們都不敢跟你攀關係了!」

  楊磊剛才那樣,跟過去是大不相同了。這些混子都意識到了彼此身份地位的差別。

  「啥首長,首長在北京□。」

  楊磊拿下軍帽。比起部隊裡森嚴的上下級關係,他覺得這些混子兄弟人更真,感情真。

  二黑把他們勸了房宇留下,打算做洗車和汽配的想法和楊磊說了。楊磊不意外。他和房宇提的那朋友合夥入股的事兒,房宇謝絕了,楊磊知道房宇有自己的想法。房宇有頭腦,做大事兒有準頭,能成事。

  「選個好地方。江西路那兒不錯,高檔小區集中,大多有私車。那一帶車場少,我朋友住那常抱怨沒處洗車。」

  楊磊說。

  「好啊!明天我就和大蔥看看去!」

  二黑高興。

  楊磊和二黑說著話,沒怎麼吃菜。他回頭,碗裡多了幾塊鴨肉。

  楊磊看著碗裡,沒說什麼。房宇也沒說什麼。

  楊磊夾起來,放進了嘴裡……

  

  桌上,楊磊幾乎沒吃什麼菜。他胃病犯了。楊磊本來沒有胃病,在舟橋旅那幾年經常執行搶險任務,在外面顧不上吃飯是常事,胃病就有時候會發作。發作得厲害了,楊磊自己扛著,別人沒在意,房宇看出來了。看楊磊捂著的部位,房宇就知道是胃疼,叫服務員送來碗熱湯,楊磊喝了酒跟大家打了個招呼,站起來先走了。他確實疼得有點受不住,想回去躺會兒。

  「楊磊!」

  房宇出了飯店,喊他。

  「你行嗎?」

  「沒事兒。」

  楊磊忍著難受拉開吉普車門要進去,被房宇拉住了。

  「鑰匙給我。我送你。」

  「真沒事兒。」

  胃裡一陣刺痛,楊磊額頭上都冒了汗。

  「逞啥能!」

  房宇有點火了,強硬地搶過楊磊手裡的車鑰匙。

  「……」

  楊磊看著他,沒再吭聲。

  房宇推他去副駕駛座,自己上了車,發動了。楊磊坐上了位置,房宇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掃了一眼車內,從後座上拿了個靠墊,放進楊磊懷裡。

  「按著。舒服點。」

  楊磊沒吭聲,抱著。

  開到一條街上,房宇停了車,拿著楊磊車上帶的暖水杯進了一家藥店,買了胃藥衝劑讓藥店裡幫衝了,上車遞進楊磊手裡,重新發動了車子。

  濃濃的藥香味兒,散在狹窄的車裡。

  楊磊低頭看著熱暖的液體,拿起杯子放到嘴邊,房宇余光裡看見了。

  「等等,燙。」

  「我不怕燙。」

  楊磊從小就不怕燙,愛喝燙的。

  「對腸胃不好。」

  「咋不好。」

  「燙壞了能好啊?」

  「這能燙壞啊?又不是塑料管。」

  楊磊無意識地回嘴。

  「……操!」

  房宇就回了他一個字。

  楊磊愣了愣神,看了房宇,房宇也看了他一眼。

  兩人以前這樣對嘴習慣了,常常一句就接下一句,都不用想的。現在下意識地帶了出來,彼此都有些尷尬。

  兩人停頓片刻,都微微笑了一下,帶著複雜……

  楊磊捧起了手中的杯子。等熱氣散去,他喝了一口。

  溫熱的藥汁緩緩流進他的胃裡,溫暖了全身,舒解了那鈍悶的疼痛……

99

  房宇一直把楊磊送到軍區。野戰軍區要過江,在郊區,一般人不認識路很難找到,房宇卻熟稔地拐著方向盤。

  「你認識?」

  楊磊看房宇。

  「開出租的時候,送人來過。」

  房宇沉默了一下,說。

  在軍區大門登記後,房宇一直把楊磊送到了宿舍。房宇倒了杯熱水遞給楊磊讓他暖胃,碰到楊磊的手,一愣,手覆上了楊磊的額頭。

  「……你發燒了?」

  楊磊手和額頭都滾燙。

  「沒啥。」

  楊磊躲開了房宇的手。前一天野外作訓受了凍,這胃疼也是受了涼才開始折騰。在車上就起燒了,楊磊不想讓房宇發現。

  「這麼燙還沒啥?這附近有醫院嗎?我帶你去!」

  房宇知道楊磊發起燒來的熱度嚇人。

  「真沒啥,我睡一覺就好了。」

  「別擰!」

  「沒擰!真不去。」

  這幾年楊磊生病都習慣了一個人睡一覺扛過去,他不想讓房宇在這兒操心。

  房宇沒再說什麼,讓楊磊脫了軍裝躺上了床,給他拉上了被子,在楊磊宿舍沒找到退燒藥,房宇知道營區裡有衛生院,帶上門出去了。

  楊磊想喊住房宇,房宇已經走了。

  楊磊全身發燙,在被子裡迷糊了過去……

  楊磊不知道迷糊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他感到有人輕輕扶起了他。他靠在了一個溫熱緊實的懷抱,放著藥片的掌心送到他的嘴邊。楊磊下意識地含住了藥片,就著遞到脣邊來的溫水,吞下了藥。他閉上眼,本能地靠進背後那熨帖的溫暖,熟悉而令他安心的氣息包圍了他,他再度陷入了昏沉……

  

  楊磊是在胃的一陣翻攪中醒過來的。他意識還模糊著,就被那陣激刺的胃痛疼得緊緊皺起了眉,翻了個身。一隻手隔著襯衣按上他的腹部,輕輕揉著。掌心溫暖的熱度和溫柔的力道,透過襯衣傳來,緩解了那一陣痛楚,像無聲的寬慰,讓楊磊安定下來……

  楊磊睜開了眼睛。

  房宇見他醒了,把手從他身上移開了。

  「怎麼樣?」

  房宇低聲問他。

  「……好多了。」

  楊磊吃了退燒片,發了一身大汗,燒退了。房宇摸了摸楊磊的脖子,額頭,都是汗。房宇拿熱毛巾來給楊磊擦了,手移到楊磊緊扣的襯衫扣上。軍服襯衫嚴絲合縫地一直扣到脖頸,房宇想給楊磊解開兩個扣子,讓他舒服點。可是房宇剛解開頭一個扣子,楊磊就擋開了房宇的手。

  「……我自己來。」

  「……」房宇停了一下,轉身走開了。

  楊磊把扣子飛快地又扣上了。

  他系上扣子,用領子擋住了脖子裡的東西……

  

  「……你還沒回去啊?」楊磊坐起身,嗓子還啞著。

  「我在這兒你不自在。」

  房宇背對著楊磊倒著水,說。

  「不是這意思。怕給你添亂。」

  房宇把水瓶放下了,沒轉過身。

  「是不是兄弟。」

  楊磊一愣,抬頭看房宇的背影。他沉默了一下,明白房宇的意思。

  「用問嗎。」

  楊磊說。

  「有你這句話就行。」

  房宇說。

  兩人都沒再說什麼。有的東西,不需要太多言語表達。

  房宇轉過身,楊磊看著他,彼此淡淡相視一笑。

  他們都已經是成熟的男人,都經歷過,沉澱過。不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年紀。知道怎麼成熟地面對。

  「首長,喝點水。」

  房宇把水杯遞給楊磊。

  「……操,甭損我。」

   「你勤務兵來過,我讓他回去了。咋了,我這勤務兵不行。」

  「你不行。不專業。」

  楊磊喝著水,也順著開了一句玩笑。

  「咋不專業。首長要用餐嗎?」

  房宇真端來了粥。這是他在楊磊睡著以後請勤務兵到食堂弄來的,一直用保溫杯暖著。

  楊磊真有點餓了。接過房宇遞來的勺子,楊磊吃著。溫熱的粥下肚,胃裡舒服多了,楊磊吃了幾大口,抬頭,見房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他。兩人的目光碰上,有些不自然,但隨即又釋然了。房宇對楊磊笑了笑,楊磊也微微地一笑,低頭,繼續吃著。

  屋裡就亮著一盞檯燈。杏黃的燈光溫暖了屋子,籠著兩個人的影子……

  

  

100

  「……還是張學友?」房宇看著書桌上楊磊的隨身聽,翻了翻散著的幾盤磁帶。

  「還是張學友。」楊磊笑笑。

  房宇拿起一盤。很老的一盤磁帶。愛火花。

  「你呢。」

  「我也在聽老的。草蜢。」

  「靠,比我還土。」

  楊磊說。房宇也笑了。

  楊磊沉默了一會兒,拉開抽屜,拿出抽屜裡的東西,遞到房宇手上。

  「九哥給你的念想,我不能要。啥都甭說了,拿回去。」

  楊磊一直收在抽屜深處,他知道這東西對房宇的價值。

  房宇看著手裡的盒子。

  「我送你們的。沒拿回來的道理。」

  「心意我領了。就當我再送給你。你說它靈驗,那我就請它應個驗,不管是你的車行開張,還是你和英子碰上啥問題,都圖個順。」

  之前二黑給楊磊打電話的時候,說過他問房宇是不是和英子離了。二黑看到房宇一個人在江海覺得不對,就問了房宇,房宇說不是,別瞎操心。既然沒離婚,就是夫妻家務事,這些兄弟也沒好多問。在英子這件事上,除非是英子鐵了心地不願意和房宇過,否則依房宇的性格,真要了英子,就一定會對她負責一輩子,房宇就這樣人,這想法不用說二黑,楊磊,陽子這些生死弟兄,但凡了解點房宇的兄弟,都這麼信。

  楊磊問二黑英子的大名叫什麼,楊磊想找她,有些事想問問她。

  「拿回去。甭傷了九哥的心。」

  最後,楊磊說。

  房宇聽了這話,沉默了。

  「你要留下,別另外找地方,就住原來那房子吧。拆遷款沒到位,政府在改規劃,那一片不拆了,改建美食街。」

  楊磊已經從楊大海那聽說了。

  「我還是另外找個地方。」

  房宇說。

  「沒必要。老地方熟悉,方便。大虎媽還在那兒,你丟不下。再說,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總不能為了個地方,讓人繞不開事。」

  房宇聽了這話,沒吭聲,半晌,看向楊磊。

  「……小子,真成熟了。」

  在房宇記憶裡的楊磊,還是那個十八九的大男孩。

  「還小子呢,都27了。」

  楊磊自嘲地笑笑。

  時間總是逼人成熟,不管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

  兩人都沉默。

  「你再睡吧。我聽聽歌。」

  房宇拿過了隨身聽,戴上了耳機……

  

  耳機裡,一首老歌,緩緩透過耳機流淌……

  

  ……而每過一天每一天這醉者

  便愛你多些再多些至滿瀉

  我發覺我最愛與你編寫

  以後明天的深夜……

  

  楊磊一覺再醒來的時候,檯燈下,房宇趴在桌上,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楊磊下了床,走到房宇身邊,蹲下了。

  他蹲在那裡,靜靜看著房宇。許久,伸出手,輕輕推醒了他。

  「……去睡吧。」

  楊磊看著他。

  「這麼睡著涼。」

  「……不了。我該回去了。」房宇清醒了。

  「11點了,沒車了。這床沒人。」

  跟楊磊同屋的戰友剛結婚,不在宿舍住了。

  檯燈關了,楊磊聽著房宇脫去外套和毛衣的聲音。黑暗裡,兩人隔著一張書桌,躺在各自的床上。

  窗外的夜色透進來,房間很靜,只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楊磊望著天花板,聽著對面同樣清醒、抑制的呼吸,起伏著胸膛……

  

  楊磊的燒第二天早上徹底退了,畢竟年輕,身體結實,恢復得快。房宇要回去,楊磊見是休息天,帶他去軍營裡轉轉。

  楊磊在鏡子前穿上作訓軍裝,扣上了武裝帶,襯著挺拔的腰身。他戴上軍帽,對著鏡子正了正。鏡子裡是一個英武的軍人,再不是曾經的莽撞少年。

  「有首長的樣兒了。」

  房宇看著鏡子,對他笑笑。

  「再提這倆字跟你急啊?」

  楊磊低頭弄著松了的搭扣。這條武裝帶的搭扣早有點兒毛病,楊磊一直懶得沒去換。他要去找個工具弄弄,房宇過來看了看,沒用工具,就用手弄緊了,把武裝帶環過楊磊的腰,低頭給他扣上試試。

  兩人貼近著站著,楊磊低頭,看房宇仔細地給他弄著,房宇的呼吸很近,楊磊沒出聲,房宇也沒有做聲……

  「磊子,你昨天病……」

  有個人推門進來,是個年輕幹部,看到這一幕,愣了一下。

  「哦,秦幹事。沒事,小毛病。」

  「磊子,這位帥哥是……」秦幹事打量著房宇。

  「我朋友,昨天送我回來,晚了就歇這了。」

  「哦……」

  秦幹事說了幾句客套話,楊磊敷衍了幾句,就打發他走了。

  楊磊開了輛戰地軍用越野車,帶著房宇參觀軍營。

  701團部是野戰軍區,占地龐大,裝備宏偉。除了那些涉密裝備,能看的楊磊都帶著房宇去看了。坦克,戰車,狙擊槍,遠程作戰射屏,地空控制,楊磊見房宇感興趣,認真地向房宇介紹,示範。穿了幾年軍裝,楊磊確實對軍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情。他愛上了這身軍裝,也愛自己在做的事情。曾經他的理想裡,根本沒有這麼個地方,甚至因為楊大海的關係非常反感,但自從留在了部隊,他才了解一個軍人的意義,有了不一樣的感觸。

  房宇看著楊磊在介紹這些的時候,精神煥發,眼睛都帶著光彩,那是一個不一樣的楊磊,既有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又有著踏實掌控未來的堅定,自信。明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向著一個目標前進,這樣的人,眼神都是不同的。

  因為迎查,休息天也沒放鬆訓練,兩人路過靶場,一個連的戰士正在打靶。帶隊連長見了楊磊的動作,拋來一桿狙擊槍。楊磊接在手裡就條件反射地托肩架槍拉拴瞄準,動作乾淨漂亮,一氣呵成。楊磊把槍拋給了身後的房宇,房宇也是很早就玩兒槍的人,玩兒槍的沒有不喜歡槍的,這種狙擊槍還是當時尖刀部隊新換的裝備,一般步兵還是老式狙,想摸還摸不到。房宇接在手裡,也是愛不釋手,楊磊看房宇喜歡的樣子,心裡高興。可惜部隊有規定,肯定不能讓外人來這兒射擊。

  「我知道個地方靶場,槍不錯。下次我們一起去,過過癮。」

  楊磊說。

  在操練場,有一幫戰士正在賽格鬥。都是楊磊帶出來的兵,分在各個連隊,都是一幫格鬥尖子。

  「於強!勾擺連擊!」

  楊磊喝了一嗓子,叫於強的戰士正和對方鬥得難分難解,聽了這一聲,連續兩個左右勾拳接右手一拳抵上對手下顎,果然把人打倒在地。

   「不算不算!楊參謀,你偏袒!」

  「啥偏袒,你不能用側踹勾還擊啊?」

  楊磊喜歡這些戰士,個個都肯吃苦,身手好。

  「楊參謀,下場比比?」

  叫於強的戰士是這批格鬥擒拿的頭號尖子,特別崇拜楊磊。楊磊在軍區大比武中拿過單兵格鬥第一,把整個軍區都震了,於強一直把楊磊當作目標,喜歡向他挑戰。

  戰士們都起哄起來。楊磊興致也上來了,回頭看了看房宇,房宇對他一揚下巴,楊磊手癢了,爽快地:

  「好!那就比一個!」

  楊磊下了場,於強就衝了上來,兩人飛快地過起了手。於強拉肘、別臂、掀腿、壓頸,全都是擒拿格鬥的猛手,招招生猛虎虎生風,卻怎麼都拿不住楊磊,楊磊動作太快,看的人只看到他手、肘、腿都在飛快地推擋轉擊,還沒反應過來,楊磊忽然一個錯手猛地拿住了於強的手腕,拖起來就是一個抱臂背摔,猛然將人甩翻在地,膝蓋一頂就卡住了他的咽喉,從格鬥開始整個過程不到10秒。

  「……」

  於強傻了。戰士們目瞪口呆。

  楊磊放開了於強,戰士們興奮地鼓掌叫好,楊磊看了看房宇,房宇對他豎了個拇指。

  於強從地上爬起來,在擒拿格鬥成績上他一直第一,但他就是贏不了楊磊。

  「楊參謀,輸給你我也不丟人!反正沒人贏得了你!」

  於強崇拜地說。

  「誰說沒人贏得了我。」

  楊磊看了看身旁的房宇。

  「這我朋友。我打不過他。」

  「……真的?」

  戰士們驚愕地打量房宇。

  「我被他收拾過,在醫院躺了幾天。」

  「……不可能!」

  於強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房宇。

  「你們甭聽他的。」

  但戰士們的眼光開始半信半疑。房宇那樣子,一看就是混過的,而且,不是普通地混過。

  「我不信。要不,你倆練一個,讓我們開開眼!」

  於強要求。

  「對!練一個吧!練一個!」

  戰士們來勁了。

  「……」

  楊磊愣了一下,看向了房宇。

  

101

  自從多年前在光明台球室第一次見面時那場架,楊磊和房宇再沒有交過手。當年他追著房宇挑戰,想要和他單獨較量一較高下,可後來這份對對手的追逐卻變成了那樣一場猝不及防的感情,自那之後兩人再也沒有機會真正對戰過。

  直到如今,除了房宇,楊磊沒有碰到過真正的對手。當年,他和房宇並肩作戰,被房宇的身手懾服的時候,就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和房宇都拿出真本事對打,不知道是否能贏得了他。

  戰士們的慫恿聲更大了。

  「……」

  楊磊看著房宇,看他的意思。

  「練。」

  房宇看出楊磊的心活動了。房宇就給了一個字。

  戰士們一片歡呼,都圍攏了過來。

  

  楊磊脫了外面的軍裝,房宇也脫了外套,兩人面對著站在了場中。

  他們曾經無數次相對,卻第一次以這樣的面貌。唯一認可的強者,想要戰勝的對手。

  楊磊看著房宇,房宇也看著他。

  直到今天,楊磊仍然清晰地記得當年他急切地想向房宇挑戰時,那興奮而狂熱的心情。

  面前的是他最心愛的人,是他放在心底最深處的人,是無論何時,無論以兄弟還是任何名義,他都願意為之交付生命的人。在這一瞬間,無數複雜的情感涌上了楊磊的心頭,但此時此刻,他望著房宇,面對這場遲到了數年的較量,楊磊的眼神是認真的。

  他知道,房宇也會同樣地認真。

  這是一場男人之間的較量,誰都不會輕了對方。

  

  房宇沒有動。楊磊先動了。

  

  在場旁觀的戰士們,在接下來的整個時間,都鴉雀無聲。

  整個過程,都在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寂靜中進行。除了拳腳的聲音,聽不到別的聲響。之前楊磊和於強過招時鼓勁吶喊起哄的熱鬧,現在卻都仿佛集體啞了一樣。沒人能發出聲音,也無暇發出任何聲音。每個人都屏息靜氣,心在胸腔裡急速地跳動。

  據當時在場的一個戰士後來描述,他看過很多精彩的格鬥比試,自己也天天格鬥訓練,卻從來沒有哪一場格鬥,像眼前的這場,讓他看得就像被人緊緊扼著脖子,連喘氣都覺得困難。

  

  快,動作太快。

  拳飛腿影之間,幾乎都看不清他們的動作,目光都跟不上他們交手的速度。

  楊磊一和房宇交手,就吃驚了。

  現在的楊磊已經不是當年的楊磊。接受過正規軍訓練的楊磊,身手還能是當年的街戰水平嗎?他這個單兵格鬥第一,不是來假的,這麼多年身在軍營,他的格鬥等級早就不是他以前黑社會乾架的水準,一個尖刀部隊,練的是殺招制敵,一擊斃命!

  所以楊磊雖然認真地投入,但他也清楚該拿捏的火候,分寸。房宇和他不一樣,房宇早已不混了,更沒像他這樣長年訓練,他要是拿部隊裡的那一套去和房宇比試,那就失去了比試的意義。

  但楊磊沒想到,房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行家之間動手,誰都瞞不了誰,一出手就知道深淺。就像當年他第一次遇見房宇時,只被房宇頂了幾下就知道他是啥等級的人,現在,交手沒幾個回合,楊磊就發現房宇不僅沒荒廢身手,而且甚至也不是當年的房宇,不管是拳腳路數還是實戰水準,都不是以前他熟悉的房宇的套路可比。

  外人只看到他們眼花繚亂勢均力敵地過手,楊磊卻是越戰越驚愕、興奮。他不知道房宇從哪兒得到的提高,而且就像楊磊自己有顧忌地拿捏分寸一樣,楊磊能感覺到房宇也有保留。

  「……!」

  楊磊越打,就越被挑起了鬥志,久違的戰意和熱血籠罩了他,楊磊多少年都沒有體會過這種快感,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他想逼房宇使出全力,他想看看他們到底能打到什麼地步!

  楊磊一記角度刁鑽的斜拳過去,房宇沒躲過,被打中胸口,房宇抬起頭看楊磊,眼裡閃過一道讚賞。

  沒等楊磊反應過來,房宇飛速肘擊撞上楊磊的肩,翻身擰臼一個利落乾脆的關節技將楊磊放倒!

  「……」

  旁邊的人都看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

  兩人各有勝負,你來我往,越戰越放開手腳、酣暢淋漓。楊磊擒住房宇手腕外翻,被房宇一個利落的空手解套脫身,楊磊緊接著起腳就踹向房宇內膝,手上猛地一個勾拳左右夾擊,上下路全都封死,這是擒拿格鬥中的殺招「擊側踹勾」,配合連環手刃,楊磊自從使過這招以來就沒人能從手下躲過,只能硬挨。

  房宇也被逼退了兩步,脖子後仰堪堪躲過楊磊的一記勾拳,楊磊緊接著手刀劈到,眼看著房宇就得中招,可房宇卻猛然抬手一架一擰,將楊磊捉了個正著,反手背過他就用膝蓋別住了他腿彎,逼得楊磊向下就栽。一般人這時候非倒不可,可楊磊順勢一個反勢擒拿,就拖住了房宇的手臂要將他背摔。但房宇手一松一推卸了楊磊的勁道,順手一抱,楊磊就被房宇一個抱摔抵在了地上。

  房宇低頭看著地上喘氣的楊磊,楊磊撐起身,抬頭盯著陽光下的房宇。

  「還來嗎?」

  房宇也喘著氣,笑著問他。

  房宇笑得自信、風發,就像七年前的房宇,在亂世外問他:還瘋嗎??

  楊磊定定地看著房宇的這個笑容。

  「……來!」

  楊磊毫不猶豫地爬了起來。

  「……」

  房宇的目光跟隨著他。

  房宇喜歡看楊磊不服輸的倔勁兒,和十八九歲時的楊磊,一模一樣……

102

  

  兩人又一番拳來腳往,楊磊瞅準機會一個卷臂托肘隨即含胸切腕,將房宇壓得站立不穩單膝跪地,房宇抬頭看著楊磊眼裡的得意勁兒,笑了,架起楊磊的腿往上一掀,主動進攻,楊磊連推帶擋地架開,但房宇速度太快,一個空檔手已經切進了楊磊胸前,屈指為拳,就用堅硬的指節擊上楊磊胸口。

  這一拳房宇已經收了力道,打上去時並不重,但房宇一拳上去,隔著襯衫,指節撞上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

  房宇愣了一下。

  楊磊也愣了。

  襯衫頭兩個扣子散開了,顯出了楊磊的脖頸。楊磊的脖子上,露出了半根舊鏈子。

  「……」

  房宇停住了……

  

  楊磊腦子一懵,不等房宇反應,旋風般地一連串猛攻了過去。兩人飛快地過手,但房宇明顯有些走神,楊磊心裡一亂,反手抓住了房宇的左胳膊就是一記抓腕壓臂,右手肘抵住房宇左肩臼下壓,手上同時夾注了力氣反擰。

  這一招如果是在實戰對敵的時候,要壓上全身整力,只一下就能把對方胳膊卸了或壓斷。楊磊要讓房宇回神,有意加了力。

  「……!」

  房宇一聲悶哼,臉上扭曲了。

  楊磊一怔,鬆開了手。楊磊有點懵,他雖然加了力道,但不至於讓房宇這麼痛楚。

  房宇搭著左胳膊沒動,緊皺眉頭緩了一下,很快地掩了過去。

  「……再來。」

  房宇若無其事地說。

  楊磊盯著房宇的左胳膊,心一沉。

  房宇已經攻到面前,頂住了楊磊的膝蓋一踹,楊磊腦子裡正亂著,竟然沒躲開,腦袋向後直直倒了下去。

  房宇吃了一驚,沒料到楊磊會躲不開,楊磊後面就是個鐵柱子,眼看著楊磊就要撞上去,房宇一把扯住他抱著合身一滾,翻了好幾滾才停下。

  

  兩人停在草地上,楊磊才回過了神。

  房宇壓在他的身上,微微挺起了上身。

  兩人都喘息著,起伏著胸膛。

  「……」

  楊磊抬起眼睛,和房宇的目光相遇了。

  

  誰都沒說話,這樣互相看著。

  房宇的呼吸很近,熱息噴灑在楊磊的脖頸,楊磊感覺到房宇貼著他的腰、腹和腿,隔著衣服,他們汗濕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清晰地傳來彼此身體鮮明的觸感。

  房宇的汗滴在楊磊起伏的胸膛。房宇無聲地俯視楊磊,楊磊被頭髮打濕的眼睛,看著他……

  

  「楊參謀!你輸了!」

  於強和戰士們圍了過來。房宇從楊磊身上起來,伸手把楊磊拉了起來。兩人都沒有看對方。

  「同志,你是武術隊的吧?還是特警啥的?」

  於強激動了,他自認已經是擒拿格鬥的高手,卻在楊磊手底下過不了10秒,而這個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和楊磊這種等級的對抗竟然還能占了上風,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戰士們都震了。楊磊的純軍事套路他們熟悉,而房宇那些新鮮刺激的招式他們沒見過,大開眼界。

  「他沒動真格的。真用上你們的一招制敵,我早倒了。」

  房宇笑笑。這確實是實話。

  「行了,你也一樣!」

  楊磊知道房宇不願意損他面子。

  年輕人對功夫好的都崇拜,見了房宇露的這幾手,都興奮地圍上去要房宇教幾手,楊磊好容易趕走了這幫戰士,和房宇相視笑笑,又各自轉開了視線。

  兩人都出了一身汗,回了楊磊的宿舍。

  「我衝一下。」楊磊沒看房宇,進了浴室。他擰開龍頭,任水流衝刷下……

  楊磊出來,讓房宇進去洗。房宇原來那件襯衫都汗濕透了,楊磊打開衣櫥。他和房宇尺碼差不多,楊磊在自己的便裝裡挑著。他猶豫了一下,拿出一件衣服,放在了浴室門外的椅子上,就出去了。

  房宇洗完出來時,楊磊已經不在屋裡。

  椅子上,放著一件白襯衫……

  

  楊磊到樓下小賣部買了幾罐啤酒,回來推開房門,房宇正在穿上衣,剛把白襯衫穿上,正在系扣子。

  房宇剛系了下面兩個扣子,楊磊一眼看見了房宇的胸口有一個文身。

  距離遠也沒看清那文身什麼樣。楊磊愣了愣。

  房宇以前沒有文身,而且房宇不喜歡這個。在當年混子都愛在身上文個什麼猛龍老鷹來彰顯凶狠的時候,房宇這個混子頭反而乾乾淨淨,什麼都沒弄。他對楊磊說過,不愛這個。

  所以現在看到房宇有個文身,楊磊有點意外。

  房宇看到楊磊進來了,就側過了身。

  「怎麼文了東西了。」楊磊把啤酒放在桌上。

  「弄著玩的。」房宇很快系上了扣子。

  「文了啥?」

  楊磊隨口問。

  「沒啥。花紋。」

  房宇說……

103

  《金牌打手》番外長城

  

  江海的軍人俱樂部是混子聚集的地方,裡面有個長城溜冰場。這地方就是川子和小武乾架的地方,出了那樁讓房宇和楊磊帶著人馬坐下來談判的血案的地方。不過長城這地方,什麼打架的鬥毆的捅人的,正常,太正常了。軍人俱樂部就是個混子窩,夜總會游藝室電玩室錄像廳,當年那個時代所有混子愛去的地方,這兒都集齊了,一群大小混子整天到一起,能不出事兒嗎?

  而這個長城是當年全江海第一家室內音樂溜冰場,全市聞名,經常有漂亮潘西出沒,這就是個掛馬子的地方。

  有潘西在的地方,必然有是非。這是真理。

  現在,楊磊就靠在長城裡頭的冰場裡,腳上踩著溜冰鞋,在那兒靠著,懶懶地看著冰場裡滑來滑去的人,提不起精神來。

  「磊哥,你再教我下倒溜唄?」

  說話的是楊磊的一個弟兄,外號耳朵。川子和小武乾架的傷還沒好利索,李三自從腿殘了就不怎麼好溜冰,今天是耳朵把楊磊拖來散散心的。

  「自個兒練去!」

  楊磊沒啥心情。他溜了幾圈就停下了,靠在邊上,膀子掛著欄桿。

  楊磊溜冰不錯,相當不錯。溜冰也要看天賦,有的人溜是能溜,溜起來特彆扭,姿勢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可楊磊在身體語言上確實有些天賦,就像他擅長乾架,也是一種天賦,他溜冰早就會了,什麼正溜倒溜,轉圈,有時候興致來了還能花滑,以前沒少在長城出風頭。

  可自打和房宇泡在一起,長城這地方楊磊好久不來了。要不是這陣子房宇忙事兒,楊磊也沒空過來。

  現在楊磊就覺得挺無聊。他也納悶以前他也算喜歡溜冰,可現在除了往房宇那兒跑,他就沒什麼特別想乾的事兒。

  這天的楊磊,和平常不太一樣。

  他穿了件雪白的襯衫,扣子散散地扣著,敞著半個胸膛,臉上還戴著副墨鏡。

  

  一般人戴著墨鏡在室內溜冰場溜冰,那肯定是特裝逼,簡直是裝逼的典範。

  可楊磊身材好,氣勢足,關鍵是渾身一股子懶洋洋的流氓霸道勁兒,所以他這模樣看上去,那是十足十地迷惑良家少女。

  他身上這白襯衫是房宇的。楊磊早上從他家出來的時候穿的。

  「你這衣服借我穿穿唄?」

  楊磊昨晚在房宇家過的夜。他心血來潮,想穿房宇的衣服。房宇就特愛穿白襯衫,像他的標誌。

  「你不膈應你就穿!」

  房宇笑得有點壞。

  「膈應啥?」

  「那上頭還沾過你血呢!」

  房宇邊扣著衣服扣子邊回頭笑。

  「……操!」

  楊磊想起來了,房宇第一次見他敲他那兩板磚,就穿的這白襯衫。

  現在楊磊靠在邊上站著,忍不住抬起袖子聞聞。

  襯衣很乾淨,帶著曬過的陽光的味道。房宇身上也老帶著這種味道。

  楊磊聞著,就像聞著房宇身上。

  楊磊出神了。

  

  「磊哥,看見那幾個潘西沒有,老瞟你!」

  耳朵指了指對面幾個花枝招展的小太妹,賊笑。

  「嫖誰?嫖你還差不多!文明點兒!」

  楊磊早看見了。那幾個太妹都張望他半天了。果然一個領頭的姑娘就溜過來了,有意無意地朝楊磊身邊溜,還假裝沒溜好,往楊磊懷裡撞。

  楊磊一伸手扶住了,把那姑娘從懷裡撈出來。

  「小心啊!」

  這種借招兒搭訕他的小太妹,楊磊見多了。知道她是故意的,楊磊也不點破。

  這小太妹長得挺漂亮,從楊磊剛進場溜冰的時候,她就注意上楊磊了,像楊磊這樣的帥哥,又溜得這麼樣的,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看上楊磊的姑娘,確實都作風豪放。這小太妹一點沒繞彎子,就往楊磊旁邊一站,一句兩句地就和楊磊聊起天兒來了。

  楊磊隨便和她搭了兩句,心思壓根不在這兒,就要走。

  「別走啊,告訴我你叫啥名兒?以後找你玩兒!」

  小太妹熱情地拉著他。姑娘確實挺豪放。

  楊磊要把胳膊抽出來,小太妹抱著他手臂不放,把耳朵在一旁看得樂死了。所以說楊磊招來的桃花都特別難纏,也難怪楊磊就怕和李三那些人去九中掛馬子,他躲這些姑娘還來不及。

  「妹妹,放手成嗎?」楊磊愁死了。

  「說唄,說名字我就放你。」小太妹撒嬌。

  楊磊不耐煩了,正要隨便編個名字,可腦子裡一閃,楊磊忽然起了個念頭,就看著那姑娘:「你真想知道我名字?」

  「真的!」

  姑娘特誠懇。

  楊磊低頭靠近了小太妹的耳邊,笑得蔫兒壞,低聲地:

  「我叫房宇!」

  

  「……!」小太妹呆了,眼睛瞪得老大。

  「你……你是房宇?」

  房宇名頭太響了,小太妹整天和混子在一起,能不知道房宇?

  「你真的是房宇??」

  她從來沒見過,可眼前這人和道上傳的房宇的樣子確實差不多,高,帥,常穿著白襯衫……

  楊磊就小孩子心性上來了,逗趣,他想著這妹妹要真的去找房宇了,房宇那表情,楊磊想想就覺得樂。

  剛脫了冰鞋要走,對面有一群人氣勢洶洶地過來了。

  「周小娟,你他媽的幹嗎呢?把手鬆開!」

  來的這個是個混混,一直纏著這小太妹沒得手,見了這一幕火冒三丈。

  「過來!不過來我扇死你!」

  這混混本來就因為姑娘不理他來火,現在更耍橫了。

  周小娟看來挺怕這人,嘴上罵著,人卻往楊磊身後躲。

  這混混像沒看見楊磊似的,伸手就拽人。

  「嘿,嘿,幹啥呢?」

  楊磊攥住了他的手。

  

  「小子,你找死是吧?」

  這混混外號老鴰,是劉羅鍋手下人的小弟,就是個打群架的小角色,連場真正的江湖鬥毆都沒參加過,可自以為見了大世面了,帶著幾個痞子就耀武揚威,整天鼻孔朝天。

  他要抽手,一抽卻沒抽動,楊磊攥著他就跟玩兒似的,老鴰臉色變了。

  「放不放手?不放我砍死你!」

  「你他媽的知道這是誰嗎?敢在這兒耍橫??」

  耳朵上來了。楊磊這時候在道上的名頭,套一句後來的流行語,那是「相當」響,誰不知道他現在是燕子乙跟前的紅人,頭一號的金牌打手?

  「我管你是誰?你知道我是誰嗎?敢搶我潘西!」

  楊磊回頭問周小娟。

  「你男朋友?」

  「才不是!他就成天騷擾我!」

  老鴰掙了半天掙不動,紅眼了,抬腳就要往楊磊身上踢。

  楊磊起腳一踹,老鴰那些人都沒看清他是咋踹的,老鴰就膝蓋一軟跪下去了。

  老鴰身後的人見楊磊和耳朵就兩個人,根本不放在眼裡,見老鴰吃虧,就都往上衝。

  可他們衝了一半,都不動了。

  

  當時,倒地後怒痛交加的老鴰拔出了傢伙,一把西瓜刀,往楊磊腿上扎。

  接著,就是一聲慘叫。可慘叫的不是楊磊,是老鴰自己。

  老鴰的刀掉了,手上血肉模糊。

  楊磊悠閒地蹲了下來,手上拎著個東西,就是這東西,砸了老鴰的手。

  那是個溜冰鞋,還在滴著血。

  往上衝的人都停住了,因為都看見了楊磊砸老鴰的那一下。

  就那一下,沒用第二下。沒有一個人敢再往前衝。

  那個年紀的楊磊,正是氣盛好戰,以狠出名。他出手,沒有餘地,出手必傷人。這也是後來不少道上的人認為他比房宇要更凶猛的原因。

  「還打嗎?」

  楊磊摘下了墨鏡,看著老鴰。

  「……」

  老鴰不認識楊磊,他被打懵了。

  「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房宇!!你敢找他茬兒,活該!」

  周小娟本來還半信半疑,現在見了楊磊這狠勁兒,這身手,幾乎立刻就相信了,興奮地叫著!

  楊磊一愣,那老鴰一聽,臉色都變了。

  他看了楊磊的臉,衣服,年紀,老鴰臉都白了。

  「宇……宇哥,我真不知道是你……對不住啊宇哥,得罪了,得罪了……」

  老鴰從地上爬了起來,跟孫子似的,沒等楊磊反應過來,掉頭就跑。

  一群人轉眼就跑了個精光,連影子都沒了!

  「喂!……」

  楊磊連喊住他解釋都沒來及!

  「房宇!你真帥!」

  周小娟一把摟住了楊磊的胳膊。她看見了摘掉墨鏡後的楊磊的臉,心都醉了。都說房宇長得帥,今天見了她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太妹整天都在說房宇!

  

  楊磊回頭就把這事兒忘了。

  可他沒想到,周小娟真把他惦記上了,真找上門來。

  這天房宇帶著一群兄弟在酒吧玩,楊磊也在。中途楊磊去洗手間,房宇正在吧檯喝酒,有個小弟說有個潘西找他。

  房宇一回頭,外面走進來一個打扮十分熱辣的小太妹。

  周小娟一直在找「房宇」,逢姐妹就吹噓房宇是她「潘東」,江海話裡,潘東也指男朋友。那些小太妹沒人相信,周小娟念念不忘,到處打聽,這天打聽到房宇就帶著人在這家酒吧玩,立刻找過來了。

  她進了門問房宇,人家往吧檯上一指,周小娟就看見個穿著黑色背心,露著矯健肩背的背影,那人一回頭,周小娟就上去了。

  「……哎,我找你大哥!」

  周小娟看了眼前這人,也發愣了。她想房宇帥就算了,連他手底下的小弟居然也這麼帥。

  「我大哥?」

  房宇愣了一下。

  「就是房宇啊!你不是他小弟嗎?」

  周小娟這話一出,周圍一群兄弟都憋不住笑了。

  

  「你認識他?」

  房宇忍著笑問。

  「當然!」

  「你找房宇幹什麼?」

  「我是他潘西!」

  周小娟毫不猶豫。

  「……!」

  房宇一口酒差點沒嗆出來,老亮和一幫小弟已經撐著吧檯,樂得前俯後仰。

  「你們笑什麼?不信啊?他還為我打過架呢!當心一會兒他收拾你們!」

  周小娟急了,看眼前這人笑吟吟地抽煙,其他人都樂不可支,周小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在樂什麼。

  她正急呢,一抬眼,像看見了救星,撲了上去。

  「宇哥!~~

  楊磊還沒反應過來呢,周小娟就撲進了他懷裡,一把摟住了他的腰。

  「宇哥!你的小弟欺負我!替我教訓他們!」

  房宇和老亮他們全都回過了頭,齊刷刷地看過來,個個臉上的表情甭提多精彩了。

  「……操,你咋找來的?」

  楊磊把周小娟推開,聽了她這聲「宇哥」才想起她是誰!

  

  「宇哥,你忘了,在長城,你還特意跟我說你是房宇,我說以後找你玩兒呢!」

  周小娟很不滿。

  大家都聽到了,個個在笑,楊磊大窘,掃了一眼房宇,房宇叼著煙似笑非笑瞅著他,那興味十足的眼神,楊磊甭提多尷尬了。

  「……我說啥你信啥啊?……我不是房宇!騙你的!」

  楊磊悔死了。

  「騙我的?不可能!」

  周小娟根本不信。

  「你還打架了呢!你不是房宇,你能那麼猛啊??」

  「我真不是!我逗你的!……」

  「你不是房宇,那你是誰?」

  「我……」

  楊磊話還沒說完,房宇已經過來了,一把攬住了楊磊肩膀,就用力一摟。

  「宇哥,你這就不對了,人家特意來找你,咋能不認呢?」

  房宇煙還夾在手上,表情特認真。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到了,雖然本來沒有打算現在寫番外,但是這幾個月來大家一直的陪伴,我很感激,還是送上一份新年禮物,插播一個番外,希望能帶來點驚喜,祝大家新年快樂!

104

  「操!你……」

  楊磊瞪他。

  「宇哥,潘西這麼漂亮,不請人家喝一杯啊。明子!給宇哥倒上!」

  房宇喊。

  「好■!」

  明子手快得很,笑眯眯地給倒了杯時髦的洋酒,送給楊磊。

  「宇哥,請!」

  一群人都笑翻了。

  「滾!」

  楊磊踹明子,房宇叼著煙,眯著眼睛接了那杯酒,手環著楊磊的脖子,酒就遞進楊磊手裡。

  「宇哥,潘西等你呢,甭害羞。我們當小弟的,不好混,你就別收拾我了,跟大哥容易啊?弟兄們,表個態!」

  「是啊是啊!宇哥!別收拾我們啊!」

  老亮叫得最響,個個都樂壞了。

  楊磊恨死了,房宇難得有嘴皮子這麼利索的時候。房宇噙著笑,胳膊箍著他,也沒見怎麼用勁,楊磊就是掙不開他。房宇穿了件緊身背心,露著結實的胳膊,腰身修長有力,燈光下叼著煙,揚著邪氣的笑,周小娟看得眼睛發直。

  「再鬧真收拾你啊?!」

  楊磊笑罵,知道房宇就是整他來了,看著房宇那表情,楊磊心裡就跟貓抓似的!

  「喝酒吧宇哥!」

  房宇忽然扯了一嗓子,猛地拿起那杯酒扳起楊磊下巴就往他嘴裡灌,楊磊毫無防備,被兄弟們一涌而上地按住,頓時鬧哄成一團,房宇緊摟著楊磊灌他,笑得開心、暢快……

  

  「宇哥。」

  正在鬧著,外面有人進來,到房宇耳邊耳語了幾句。房宇看來是有正事,正了臉色,帶著人走了。這裡十幾個漢子都跟著他走了。

  這裡周小娟也聽見了,她也不笨,傻住了。

  「……他才是房宇?」

  周小娟呆呆地問楊磊。

  「……那你是誰啊?」

  楊磊被灌得衣服上都是酒,楊磊沒好氣地:

  「我是房宇他哥!」

  

  房宇被人請到正大夜總會談事。

  那段時間川子和小武的事剛平,羅九的世紀大酒樓正在籌備開張,房宇非常忙。江湖上的事房宇已經不怎麼參與,多半由老亮花貓他們擺平。這一晚也是道上的人請他,之前花貓剛平了一樁事兒,對方恭恭敬敬來打點。羅九的勢力,如日中天,道上沒有人敢得罪。

  事兒很快談完,對方留房宇消遣,在夜總會的喧鬧聲中,隔壁桌上有一桌人,有個人在大聲講話,聲音大得都蓋過了音樂。

  「媽的,楊磊那小子那狂樣兒!別讓老子碰見他,碰見他我削不死他!」

  

  房宇撩起了眼皮。

  講話這人,正是劉羅鍋手下的胖冬瓜。

  就在這正大夜總會,他被楊磊跳上桌子追著砍,砍得落荒而逃,當時楊磊還只是個街頭混混頭目,這一仗把胖冬瓜的老臉都栽進去了,還把楊磊捧成了燕子乙跟前的紅人,道上沒把胖冬瓜笑話死,胖冬瓜能不憋屈嗎?

  可燕子乙是江海頭號大哥,他的老大劉羅鍋也不敢得罪,因此楊磊這事兒胖冬瓜也不敢去報仇,他也不是楊磊的對手,只能過過嘴癮,罵罵楊磊,一連串的髒話罵個不停。

  「……操他媽的,眼睛都長到天上去了!威風個屁啊!楊磊那小子就是個XX!瞧那□樣,XX……」

  那個「XX」字音還沒落,一個酒杯飛來,在胖冬瓜鼻梁上爆了。

  「啪」的一聲脆響,胖冬瓜的臉就開了花,玻璃碎片和著血花四濺。

  一桌子人都驚得跳了起來。

  

  「……他媽的誰?!!

  胖冬瓜慘叫著跳了起來,捂著臉,血從他的手指縫裡往外冒,還嵌著玻璃渣子,要多磕磣有多磕磣。胖冬瓜眼都紅了,踢開桌子就奔著杯子砸來的方向撲過去,可看清了坐在那兒連起都沒起來的人,胖冬瓜愣是剎住了腳,剎得太急,人還晃了兩晃,甭提多滑稽。

  「……宇哥?咋……咋是你啊?」

  胖冬瓜是真懵了,他啥時候得罪這尊佛了??

  「剛才罵誰呢?」

  房宇撩起眼睛,沒表情地看他。

  「楊磊啊!不是罵你,宇哥!誤會……」

  胖冬瓜委屈死了。

  「罵誰?」

  房宇好像沒聽到,還在問。

  「楊磊!」

  「誰?」

  「楊……」

  胖冬瓜終於說不下去了。他看見了房宇那眼神。

  「……我!罵……罵我呢!……」

  胖冬瓜終於答對了。舌頭都打結了。

  

  胖冬瓜這心裡比黃連還苦。

  他就不明白了,房宇怎麼會替楊磊出頭來了。楊磊砸了光明台球室,房宇把他打進了醫院,這事兒道上無人不知,當時胖冬瓜還特痛快,解恨,暗地裡謝了房宇不少回。這誰替楊磊出頭也不能是房宇啊??

  也不怪胖冬瓜,自從被楊磊削了,劉羅鍋怕他咽不下這口氣找楊磊惹事,找了個藉口很快就把胖冬瓜打發到外地辦事去了,剛回來沒多久,他還沒跟上形勢,還不知道楊磊已經和房宇走近了,不是一般二般的近,那是能躺一個床上的近。所以說混社會必須得與時俱進,脫一點兒節都不行。

  「楊磊現在是我兄弟。」

  房宇說,聲音不高。

  「我再聽見你說他一個髒字兒,我崩你一身血。」

  認識房宇的人都知道,房宇一般不說狠話。

  因為等房宇說狠話的時候,往往他已經先做了。比如他在大街上用煙灰缸砸癱棍子的時候。

  「……」

  胖冬瓜不敢吭氣兒,只能自認倒霉。

  在那之前幾年,正是房宇打遍江海,無數成名惡戰奠定地位的時候,那是羅九迅速擴張地盤的原始積累時期,全靠拳頭和硬仗開路,那時候江海的混子沒被房宇打過的真不多,現在是打服了服帖了,要不然房宇的名頭也不至於這麼響。胖冬瓜知道房宇要真出手,就不是臉上這一下的問題了。

  「……不敢了宇哥,不敢了……」

  胖冬瓜陪著笑臉,他桌上有個人卻不樂意了,走過來就衝著房宇。

  「小子,挺牛逼唄?」

  

  這人是胖冬瓜在外地辦事認識的朋友,不認識房宇,見胖冬瓜對著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青年點頭哈腰,就不懂他怕個啥,跳起來就挑釁。

  「大彭,別瞎咧咧!這是宇哥。」

  胖冬瓜趕緊攔著。

  「冬瓜,你慫成啥樣了!給削成這慘樣還管人叫爺爺啊?」

  大彭在外地也是一霸,橫慣了,根本就沒把眼前這個秀氣青年放在眼裡。

  「你出來!」

  大彭囂張地指著房宇。

  房宇眼皮都沒抬。被無視的大彭大怒,剛往前衝,被人用刀頂住了胸口。

  老亮居高臨下俯視他。

  「哥們,挺橫啊。」

  老亮微笑。

  大彭不動了,嘴上還硬著。

  「……唬誰啊?當我沒刀啊?就你那啥宇哥……」

  大彭話沒講完就一聲慘嚎,老亮一槍刺掄在他腦門子上,掄得一頭一臉鮮血直流!

  「他媽宇哥是你叫的嗎??」

  老亮把大彭摁倒在了桌上,血順著大彭抽搐的臉流上了桌子。

  大彭帶的人都啞了。沒人敢過來。

  「誤會誤會!亮子!」

  胖冬瓜慌忙來打圓場,暗暗叫苦。他不敢把這筆賬算在房宇頭上,全都算在了楊磊頭上,今天他吃這麼大虧,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楊磊,胖冬瓜恨死了,他遲早要找人黑了楊磊,算這筆總賬!

  「咋的,想找楊磊。」

  房宇點起了一根煙。

  「……不是宇哥……」

  胖冬瓜有點驚。

  房宇透過煙霧看胖冬瓜。胖冬瓜像被戳在了地上。

  「敢,你就動。」

  房宇說。

  「動他,就是動我。」

  房宇叼住了煙卷……

  

  房宇從正大回去,上了二樓的平台,看見楊磊在平台上等他。

  「又喝了?」

  楊磊一看見房宇那樣兒,就知道房宇晚上喝了不少。房宇一喝多,又沒完全醉的時候,喜歡笑,樣子和平常很不一樣。

  「你咋又來了?」

  房宇過去搭楊磊肩膀。

  「不能來啊?」

  楊磊等房宇半天了。

  「來幹啥啊?」

  房宇笑意盈盈的面孔,帶著微醺的酒意。楊磊看著他的臉,差點脫口而出:來看你!

  自從上次白天談判過後的晚上,房宇把楊磊叫到家裡,兩人把話說開了,楊磊也想通了,不就是做春夢想著房宇嗎?有啥大不了的?他又開始和以前一樣粘著房宇,而房宇見楊磊不再遠著他,兩人又和以前一樣,房宇打從心裡高興。那晚上兩人都說了心裡話,沒了疙瘩,關係走得比過去還要近。

  「幹啥,白給你灌了啊??看見我這衣服了嗎?」

  楊磊襯衫上現在還都是酒味兒。

  「找你算賬!」

  楊磊開玩笑。

  「操,找我算賬?」

  房宇說,兩人已經爬到八樓了,房宇已經開了門。

  「找我算賬……我還沒懲治你呢!給我進去!」

  房宇一把將楊磊推進了屋,就笑著關上了大門。

  

  「你懲治我啥啊?」

  楊磊已經完全忘了。他進了門就熟門熟路地找了件房宇的乾淨襯衫換上,身上這件粘著酒液,他忍了半天了。

  洗手間裡是抽水聲,房宇打開門,從洗手間裡出來。

  「站那兒。站那兒別動。」

  房宇對楊磊說,眯著眼睛。

  楊磊站在墻邊剛扣上襯衫扣,一抬頭。

  「……」

  楊磊就停住了。

  房宇邊睨著他邊漫不經心地提上褲子。他牛仔褲的拉鏈敞著,毫不在意地露著內褲的邊沿,胯部很低,松松地卡在腰上,□平滑的腹肌在房宇的動作間時隱時現,泛著象牙的光澤。房宇懶洋洋地提了提,隨手拉起褲鏈,鏈頭只拉了一大半,隱隱凸著裡頭鼓脹的一團……

  「……」

  楊磊一動不動。

  他盯著房宇,嘴裡發乾。

  「幹啥呢,傻了?」

  房宇邊慵懶地弄好了褲子,邊走了過來。

  「叫你不動,就真不動啊?」

  房宇笑微微地看著站那兒的楊磊。

  「咋這麼聽話呢?」

  

  「……靠,文明點兒!沒穿褲子就亂跑啊?」

  楊磊強壓著心裡的悸動,嗓子有點乾。

  「又穿我衣服?」

  房宇扯了下楊磊的襯衫領子。

  「洗手了嗎?」

  楊磊怕給房宇看出啥,岔著。

  房宇一愣,故意抬起洗過還濕著的手,惡作劇似的就在楊磊臉上摸了一下。

  這濕漉漉的一下就像摸在楊磊心裡似的,楊磊覺得全身的火都往上竄。

  「……別瘋!」

  楊磊心都亂了,抬起胳膊蹭了下臉。

  「咋了,你是姑娘,不讓摸啊?」

  房宇挑著眉,笑得肆意、張揚。

  「……操!我摸你!」

  楊磊心裡那股邪火騰地竄了上來,他是能忍住的人嗎??楊磊猛地伸手就去抓房宇,可他快房宇比他更快,房宇一把撈住了楊磊的兩條胳膊就夾著反背到了背後。

  「你挺牛逼唄?穿我的衣服,報我的名字泡潘西啊?」

  

105

  房宇酒意上頭,貼得很近,帶著酒精的熱息都快噴到楊磊臉上了。

  楊磊被房宇這樣反剪著推靠在墻上。楊磊都把這茬忘了。

  「……我那就是好玩兒!」

  楊磊也沒想到周小娟真就能找上門來。

  「……誰泡潘西了?我用得著泡啊?」

  楊磊被房宇這麼貼近地捉著,楊磊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語帶挑釁地盯著房宇,眼神卻無法從房宇臉上移開。

  「你還挺橫啊?還不認錯?」

  房宇酒真喝多了,緊了手勁,他就想逗楊磊,他覺得看楊磊的反應特別有意思。

  「……甭犯渾啊?」

  楊磊覺得自己不正常。他聽到自己漸漸急促的呼吸。

  「認不認錯??」

  房宇抵著掙動的楊磊,忽然猛地就往楊磊腰上撓去,楊磊猝不及防被他鬧得笑成了個蝦子,彎著腰躲著房宇的手,一迭聲地:「我認!認錯兒還不行嗎?認錯!」

  房宇停手了,笑得不懷好意:

  「認錯?我還沒罰你呢?」

  「操!你想咋罰啊?」

  楊磊眼前全是房宇帶著笑意的眼睛,那眉眼,和夢中反覆出現的面孔一模一樣,楊磊晃神了……

  「咋罰?我那幾聲哥白叫了?」

  房宇抵住了楊磊,似笑非笑,被酒精薰著的情緒還亢奮著。房宇用力制住了楊磊。

  「……叫宇哥。叫!」

  

  「……別耍酒瘋!」楊磊身上發熱。

  自兩人相識以來,只有那次燕子乙在東方大酒店擺酒讓兩人和解,在桌上逼著楊磊叫房宇的那一聲「宇哥」,自那以後楊磊再也沒有叫過房宇哥,雖然房宇比他大,可楊磊就是從來不叫,房宇也從來沒讓他叫過。

  現在房宇喝了酒,興頭上來了,楊磊知道他就是在耍酒性,被撩撥得一身火。

  「叫!」

  房宇杵著他。

  「甭來勁!」

  楊磊心裡貓抓似的。

  「咋了,我不是你哥啊?叫一聲咋了?」

  房宇不依不饒。

  「你啥時候成我哥了?」

  楊磊哭笑不得。

  「我就是你哥。」

  房宇說。

  「……」

  楊磊不說話了。

  他看著房宇,心裡像被什麼撩過,有什麼像浪潮在衝刷著心底,有一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衝動。

  他想一把抱住房宇,想把他緊緊摟著,就像夢裡對他做的……

  「……!」

  房宇已經又動手了。楊磊吃虧一次能虧第二次啊?兩個人擠在墻邊笑鬧成一團,房宇興頭上來用了十分的勁頭,楊磊實在扛不住房宇的鬧騰抵住他大喊:「行了行了!我叫!我叫還不行嗎?!」

  「利索點兒!」

  房宇催促。

  「……宇哥」

  楊磊喊得挺艱難。

  「聽不見。」

  房宇嘿嘿一笑,笑得楊磊咬牙切齒。

  「……宇哥!」

  楊磊喊,聲音像從喉嚨裡出來,帶著顫動,不穩……

  楊磊聽見自己的胸腔,那猛然地跳動……

  

  過道的燈沒開,只有客廳的燈光透過來。

  房宇還是沒放開楊磊,臉上帶著熏然的笑意。

  他在不明亮的光線裡看著楊磊,心裡覺得高興,舒服……

  這種感覺,他很久沒有了。他有很多的兄弟,聽過很多聲宇哥,可是卻沒有現在,這種快樂的感覺。

  房宇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喜歡看楊磊粘著他,喜歡看他率真的笑臉,就像陽光,照進他的心裡,溫暖……

  

  那天晚上,楊磊又在房宇那過的夜。

  房宇酒意上頭,很快睡著了。

  「房宇!」

  楊磊輕聲喊他。

  房宇沒反應,沉沉地睡著。

  楊磊小心地撐起了身,在黑暗中看著房宇。

  他定定地看著,心跳越來越快,不受控制地傾下了身,湊近房宇的臉……

  楊磊還是沒親下去,他怕弄醒了房宇,他怕以後房宇會躲他。

  楊磊移了移身子,緊貼著房宇躺下,伸手輕輕地摟住了房宇的腰,收緊了手臂……

  

  楊磊想,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很多。

  

  不管是現在,還是在未來……

  

  (金牌打手番外《長城》 THE END

  

106

  大家,最近年底實在實在是太忙了,今年過年早,年前的事情實在太多,抱歉最近實在沒有時間更新,所以請大家耐心等待,對房宇和楊磊有愛的我,是不會坑的,請放心。忙過這段日子就會盡快來更新的。

107

  

  「你這功夫咋來的,長進這麼多?」

  坐在外面山坡上曬太陽,楊磊把一罐啤酒給房宇。

  房宇確實讓楊磊出乎意料。他想過南方那兩個退伍兵,可又覺得不像。房宇的套路有部隊的痕跡,但還有很多明顯不是軍事套路。

  「在牢裡的時候,認識個人。挺牛逼的。」

  房宇這是第一次提起牢裡的事。

  「五十多了,四五個乾不過他一個。年輕時候上過戰場,原來是省武術教練。後來幫朋友出頭,失手打死了人,關進來了,判了十幾年。」

  房宇在牢裡認識了不少人,什麼經歷的都有。這些人也算一起患過難,有的確實積累下了挺深的交情。

  「他說帶的徒弟在全國拿過冠軍,還有到國外打拳的,拿了啥級別。老傢伙,成天掛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房宇喝了口酒,笑了笑。

  「他跟我一個號子,談得來。在裡頭沒事兒的時候,就整天琢磨這個,練著玩,打發時間。他教了我不少,看來沒吹牛,真挺開眼的。」

  房宇想起這人,臉上帶起佩服的神色。

  「老桿子,是真牛逼。我現在估計也打不過他。」

  房宇從來沒說過牢裡的事。楊磊聽著,沒說話。房宇意識到他的沉默,看了楊磊一眼。

  「其實在裡頭也沒啥。習慣了就好了。找點事兒做,時間過得也快。」

  「你左胳膊是怎麼回事?」

  楊磊忽然問。

  「沒怎麼。」

  「是不是那時候留下的?」

  楊磊沒繞彎子。

  「不是。」

  「甭騙我。」

  當楊磊發現房宇的左胳膊有事時,楊磊的心一下沉到了底。

  當年那一天他走進那個包廂,看見滿身是血的房宇時的情景,楊磊永遠也忘不了。

  刀插在房宇的左胳膊上,穿透,這個情景就像烙在他的心底,從未褪色。每次想起,楊磊都清晰地記得當時他的每一分感受,他那瞬間的每一分痛楚。

  當年房宇為了救他捅自己兩刀,沒好利索就碰上了和喬新團夥的連環械鬥,場場都是生死硬仗,那時候醫生說過,這胳膊必須靜養,如果再打架胳膊就甭打算要了。這麼多年,還是留下了後遺症!

  「真沒什麼。有時候陰雨天有點疼,別的都沒啥。我後來在牢裡傷過,以前的早好了,還能到現在。」

  房宇語氣輕鬆。可楊磊知道這都是安慰他的藉口。

  楊磊沒再說話,握緊了罐子……

  

  房宇回去前,楊磊留他在食堂吃飯。兩人正吃著的時候,有人坐在了他們對面,是那個秦幹事。

  這秦幹事,楊磊一直很煩他。

  前面說過,在軍校那四年,男人扎堆的地方,楊磊碰到過不少向他示好的同性,這個秦幹事就是其中之一。這人愛挑事兒,長相不錯,家底也好,在軍校時就向楊磊暗示過,被楊磊不著痕跡地擋了。但他認定楊磊也是同類人,因為楊磊從來不交女朋友。所以他一直沒死心,雖然面上沒挑明,但那意思楊磊看不出來?楊磊很煩,可在一個單位,抬頭不見低頭見,也不便發作,就一直避著他。

  楊磊沒任何徵兆地突然要結婚,這秦幹事覺得楊磊就是在給家裡交代,更相信楊磊也是個同志。在部隊軍營裡,他不敢怎麼樣,但是對楊磊那股異樣的熱情勁,還是讓楊磊非常彆扭。

  秦幹事一坐下來,就掃了房宇一眼。

  這秦幹事自打早上在楊磊宿舍撞見那一幕,就有感覺了。他們這樣的人確實天生敏感,看到房宇和楊磊一起時的樣子,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微妙。他感覺,這人不是楊磊的一般朋友,而是楊磊的「那種」朋友。

  「磊子,聽幹部處的消息,你有戲,兩毛一。這速度不比火箭差啊!將來等上團級了,轉業,到省級機關就是個處級幹部,憑你的背景能耐,接你老爸的班兒指日可待,磊子,到時候可別忘了我這老戰友啊?」

  秦幹事這人就喜歡撩撥,更故意當著房宇的面撩撥,他看不得楊磊一直給自己冷臉,對這人卻這麼親密。

  「房宇,幫我帶碗湯。」

  楊磊不耐煩了。

  「……朋友挺帥的啊!」

  秦幹事目送著房宇的背影,酸溜溜地說。

  「混過的吧?有匪氣啊!」

  「我也混過,我匪氣咋樣?」

  楊磊盯著他。

  「開個玩笑。」

  秦幹事訕笑。

  楊磊沒搭理他,低頭吃飯,一口辣椒嗆進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

  「慢點兒,別嗆著!」秦幹事連忙起身過來摟著楊磊肩膀,趁機把他環著,手正從楊磊的脊背也不知是拍著還是摸著,背後感覺到有人,是房宇過來了。秦幹事也沒讓,可是沒感覺到什麼力道,卻不由自主地被擋開了,讓開了道。

  房宇過去把湯送到楊磊嘴邊。楊磊嗆得不輕,就著房宇的手喝了幾口湯,房宇拍了拍他的背,楊磊搖搖頭表示沒事兒。

  秦幹事看得不是滋味兒。

  「這排骨湯味道不錯!」他隨手拿過楊磊的勺子喝了一口,又還給楊磊,好像只是開玩笑。

  「……」楊磊拿著勺子,是真惱火了。正要發作,房宇按住他,把自己的勺子遞過去。楊磊接過房宇的勺子,忍著不痛快,幾口劃拉完了飯就打算拉著房宇離開。

  「磊子,再聊會兒。」秦幹事拋了根煙給楊磊,也拋了一根給房宇。他掏出火機湊上前給楊磊點著了煙,縮回手就把打火機放回了口袋,像是把房宇忘了。

  楊磊心頭這火騰地就上來了。在食堂這公共場合,他是一直忍著給這人留點臉,現在倒得寸進尺,給房宇臉色,楊磊能忍??

  楊磊剛要發作,房宇就拉住了他。

  秦幹事就是故意的,他這人公子哥做派,幼稚。他就是想給房宇難堪。

  房宇把煙叼進了嘴裡,卻不往身上摸火機。楊磊要掏自己口袋裡的火機,房宇按住了他的手,示意楊磊把臉轉向他,就傾身湊向了楊磊。

  楊磊看著房宇向他靠近,房宇的臉在他眼前漸漸放大,楊磊愣住了。

  房宇自然地直接將叼著的煙頭抵住了楊磊嘴裡燃著的那根煙,火星燃動,直到點著……

  楊磊感覺著從煙傳到脣上的觸動,楊磊一動不動……

  「……」

  秦幹事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房宇就著嘴裡的煙,慢慢吸了一口,才抬起了眼睛,俯視著秦幹事,好像第一次正眼看他。

  煙霧中,他面無表情,那下掠的眼神,讓秦幹事什麼也說不出來……

  

  

108

  從食堂出來,兩人都沒提剛才的事。氣氛有點怪,楊磊沒吭聲,房宇也沒說什麼。

  兩人沉默地走了會兒路,楊磊剛要開口,就接到了方梅的電話。

  楊磊一接電話就吃了一驚,方梅的聲音從來沒這麼驚慌,方梅都快哭了。

  方梅的父親病情有變,一家人都趕到醫院了。方梅在醫院打電話給楊磊,方梅害怕得不知道怎麼辦了。

  「你別急!我馬上到!」

  楊磊掛了電話就取了車,帶著房宇一起到了江海市區,房宇知道這事兒,讓楊磊別耽誤時間,半路就下了,楊磊來不及多說什麼,直奔醫院。方梅的父親本來已經回家休養,突然發病,被送到醫院搶救。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真到了這個時候,方梅還是六神無主,等在搶救室外的方梅一見到楊磊,就忍不住撲進楊磊懷裡哭了,楊磊抱住她安慰,他從來沒見到方梅這麼脆弱的一面。他一直陪著方梅和方家人在搶救室外等待,看到那個一直追求方梅的人也在,那人叫彭明,也認識楊磊,當年是一個中學的。彭明一直默默地陪在旁邊,跑來跑去,幫了不少忙。

  「我作為朋友來幫忙。楊磊,你不會介意吧。」

  彭明對楊磊說。看著楊磊臂彎裡的方梅,彭明的眼神複雜。

  楊磊對他道謝。楊磊覺得他對方梅的真心能堅持到這個份上,確實不容易。

  幸好,經過搶救,方梅她爸搶救過來了,但還要觀察。緊接著辦住院手續,做檢查,楊磊跑前跑後忙碌,夜裡方梅不肯離開,楊磊不放心她,陪著方梅留在醫院陪了一夜。

  到第二天方梅父親終於度過危險期,楊磊和方梅也都疲憊地從醫院出來時,方梅拉住了楊磊。

  兩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默。楊磊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麼。

  「……楊磊,可能……拖不下去了。」

  方梅說得很艱難,楊磊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經過了這次,方梅家裡等不起了。

  「我過兩天被公司派到外地學習幾天。這是我能拖的最後藉口了。等回來了……咱們就得領證了。」

  方梅慢慢地說……

  楊磊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方梅看著楊磊沉默的神情,她知道哪怕她說現在就去領證,楊磊也會去的。可她也看到了楊磊眼底,在那瞬間閃過的悵然……

  

  楊磊那天晚上沒回去,喊了幾個人出來喝酒。

  後來楊磊都記不清他叫了哪些朋友出來。他只是想找個地方,找個藉口喝點酒。那天晚上楊磊一直沒停下,那些朋友們都知道他要結婚了,都灌他,說這是最後一回了,等老婆在場就沒那麼痛快了,以後就是妻管嚴了,趁著這最後一次,怎麼也要喝爽,這是最後的瘋狂。

  到後來楊磊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喝了紅的又喝白的,到後來還混了洋酒。楊磊酒量以前就好,到部隊後更是歷練得金剛不倒,可這個晚上楊磊卻好像從來沒這麼不能喝過,喝到沒幾杯的時候就吐了,楊磊到洗手間全吐了,精神了些又繼續喝。

  席上朋友問他,扯證了沒,別非法同居啊!楊磊揚著嗓子喊扯了!又有朋友開玩笑說瞅你這不像喝痛快酒啊,倒像喝悶酒啊?咋了,是不是還想著舊情人啊?

  就有人數落,人家要結婚的人了,甭瞎扯。楊磊聽了卻瞅著酒杯,嗤笑了笑,說舊情人?舊情人早他媽成家了,我想有用嗎??接著將酒杯一飲而盡。

  這裡的朋友都看他,都愣了一下,接著反應過來,趕緊打圓場地笑著說磊子醉了,真醉了……

  楊磊也醉過,他醉的時候反而沒有平常鬧騰,一般都比較安靜,呼呼大睡。這一晚楊磊醉了,卻特別鬧騰,去KTV開了個包房,抱著麥克風,一直在吼。這些朋友是很久沒見楊磊這麼豪放了,楊磊到了包房又點酒,這些朋友都有些攔不住。

  楊磊喝著酒,又點歌。

  音樂響起來了,是老歌,戀曲1990。楊磊笑著說他就擅長這首,用朦朧的醉眼看畫面,他已經看不清畫面上的歌詞,但是不用看,他記得,他扯開了嗓子,放聲嘶啞……

  

  那一夜楊磊喝到爛醉。後來他在沙發上歪著,像攤爛泥。這幫朋友也不傻,都看出來了,他情緒不對。

  「叫他老婆來接人吧!」

  朋友拉楊磊也拉不動,無奈了。

  「你傻啊?看不出來不對勁啊?趕緊的,送他回去。」

  朋友們架著迷糊的楊磊出了門,楊磊到了車邊卻不進去,掏出了手機一通亂摁。

  「我領證了!……結婚了!!……」

  楊磊也不知道撥給了誰,舉著手機胡亂大聲叫嚷。

  「你不恭喜我啊?!……」

  楊磊真醉得不輕,梗著脖子,扯著嗓子喊。

  「行了行了,喝多了你!走走,送你回新房……」

  楊磊手機被拿過來切斷了,楊磊被推進了車裡。朋友一路開車把他送到新房,楊磊裝修的時候這朋友幫過忙,認識。等到了地方,楊磊已經迷糊了,被朋友扶著下了車,到了門口就要掏楊磊身上的門鑰匙,在楊磊那幢別墅的門口,站起來一個人。

  這朋友不認識這人,狐疑地看他。

  楊磊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人,推開了朋友,踉踉蹌蹌就朝那人直走過去,腳底下一個趔趄,被迎上來的人扶進了懷裡。

  「……」楊磊抬起頭,一句話也沒說,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服,不放。

  楊磊朋友見了楊磊這樣兒,知道肯定也是他認識的朋友。

  「磊子喝多了,今兒大概領證了,高興的!那麻煩哥們兒照應了啊!」

  朋友也急著回家,走了。

  楊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房間。這新房已經裝修一新,傢具,電器,裝飾,什麼都布置得美輪美奐。客廳裡堆放著等著張貼的大紅喜字,墻上掛著一幅碩大的婚紗照。這裡是楊大海夫婦親手布置的,自從裝修的工程活兒結束之後,楊磊就一次也沒有來過。

  楊磊眼前是一片暈乎,腦子裡已經是極端的不清醒,本能卻抗拒走進這間屋子,他轉過身要往外面走,腳下一軟就往地上滑,被用力地扶抱住。

  楊磊聞到一種熟悉的氣息,這氣息包圍了他,讓他渾渾噩噩的大腦也受到了刺激,他瞪著眼睛看著扶著他的人,人影在他眼前晃動著,可楊磊卻好像知道他是誰,抓住了他,瞪著他的臉。

  「……我也成家了……你不高興啊?」

  楊磊想,他肯定高興。肯定為自己高興。

  「……這下咱倆……都正常了!」

  以前他就總說,咱倆這樣正常嗎??現在,他們終於都正常了。正常!

  「……你不就想要這樣嗎?!」

  沒錯,這就是他要的,他為他好,所以楊磊做了,他領情,他照做,他照做還不行嗎??

  「我走正道兒了!……你高興嗎?!」

  楊磊赤紅著眼睛,抓住了眼前人的領子。

  「……房宇!!」

  這名字從他喉嚨的深處滾出來。被酒精充溢的腦子什麼都沒有,只是喊這個名字都讓他痛苦。酒精讓楊磊失去了控制力,他覺得胸腔裡有什麼東西在拼命往外涌,讓他控制不了。他要爆發,要發泄,可又像被什麼堵著喉嚨,讓這股東西無處可去,堵在胸口,像火一樣炙烤著他,讓他渾身上下都痛楚,壓抑,煎熬,讓他的每個神經都在叫囂,難受!

  醉意讓他的大腦停止運轉,他覺得頭痛欲裂,什麼也沒法兒思考,只有疼痛,鑽心窩地痛。眼前的人影一動不動,和以前無數次喝醉以後看見的幻影一樣,楊磊知道那仍然只是個幻影,那不屬於他,他只能這樣對著他的幻象才能喊出憋在心裡的話,那是被他緊緊壓在心底,貼上了封條,他壓在內心最深處逃避了七年不敢面對的話,卻像剜開一塊刀疤讓他連呼吸都痛楚!

  「……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

  酒精讓人情緒失控。楊磊流淚了。

  「……我根本忘不了你!!」

  楊磊滾動著喉嚨,痛苦地吶喊……

  

  楊磊喊出了那句話,下一秒,就被堵上了嘴脣。

  那是楊磊在七年的夢裡無數次夢過的吻,卻比所有的夢境都逼真、灼熱。他張開嘴,貪婪而瘋狂地迎接著,膠合著,那帶著強勢和壓抑,痛楚和急迫,狂烈卻又溫柔的吻,他動著脣舌,緊緊地和那探進來卷舐他的舌頭纏在一起,糾纏,滾動,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那是他熟悉的熱息、渴盼的味道,鋪天蓋地將他包圍,楊磊頭暈目眩……他像被吸了過去,又像要把對方吸進自己的身體,他被緊緊抱在一個懷抱裡,那抱住他緊密而痛楚的力道穿透他的身體,像要把他揉碎……在密合的脣間來不及咽下的液體順著楊磊的脣角流進脖頸,他呼吸困難,全身都像在被架在火上烤炙,那是他無數的夢境中的一個,他的意識在昏沉中遠去,他聽見耳邊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低啞的聲音,朦朧地傳進他的耳鼓……

  

109

  楊磊醒過來時,頭疼欲裂。他環顧四周,半天才發現自己躺在新房臥室的床上。

  「……」

  楊磊只記得昨晚喝到大醉去唱卡拉OK,之後是怎麼回來的,他腦子是一片空白。他坐起身,看了一眼對面的墻,臥室的墻上也掛著他和方梅的結婚照,楊磊有點嫌惡,不知道誰把他送這兒來了。

  他搖了搖沉重的腦袋,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夢,凌亂的,熾熱的,卻只有模糊的片段,在腦海里搖晃。

  他夢到了房宇,像過去的無數個夢境中一樣,他和房宇緊緊地擁抱,接吻……

  可是這個夢殘留的感覺又特別真切,讓楊磊有點懵。

  他呆怔了片刻,看了一眼手錶,趕緊掀開被子下床。他已經睡過頭了,得馬上趕回部隊。

  手按在旁邊的床單上,卻一愣。

  床單上還溫著。還有餘溫。

  「……」楊磊愣了。

  他正呆怔著,手機響了起來。

  「你在新房?」楊大海的聲音。

  楊磊沒想到是楊大海。楊大海一過完年就出國考察了,很長時間不在江海,楊磊也好多天沒回過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馬上回來一趟!」楊大海的聲音有點不尋常。自從父子和解,楊大海很久沒用這種嚴厲的語氣了。

  「什麼事兒?我得趕回部隊。」楊磊已經遲到了。

  「我給你請了假。你馬上回來。」楊大海把電話掛了。

  楊磊回到軍區的家,進了門,楊大海臉色不對。

  「啥事兒?」楊磊想楊大海這麼急地把他叫回來,肯定出了什麼事。

  楊大海沒立刻回答,叫他在沙發上坐下。楊大海臉色陰沉。

  「你最近在忙什麼?」

  楊大海語氣又像以前似的居高臨下。楊磊有點不舒服。

  「迎查啊?」楊磊不知道楊大海到底要談什麼。

  「生活上呢?」楊大海盯著楊磊。

  「生活上怎麼了?」

  「……你和方梅的事,要拖到什麼時候?」

  楊大海緊皺著眉頭,提高了聲音。

  「你叫我請假回來就是說這個?」楊磊不耐煩了。「沒拖!她不要去外地學習嗎?等她回來再說。」

  「你們今天就先去把證領了,先領證,她再去學習,不耽誤!」

  「我和方梅已經商量過了決定了,這事兒你們甭操心了!」

  楊磊煩楊大海一回來就急赤白臉地催這事。

  「你們都拖多長時間了?之前說房子沒裝修好,現在房子也好了,方梅她家裡天天在催,你還要拖!領個證要耽誤你多少工夫?整天不是這個藉口就是那個藉口!……你今天給我說句實話,你到底還想不想結這個婚?!你……你是不是不想結了??」

  楊大海忽然發作,一臉的急怒。

  「我說了,等她回來再說!」

  楊磊不想跟楊大海起爭執,他不知道楊大海怎麼忽然一回來就為了這事發作。

  「……你這段時間不忙婚事,你到底在忙什麼?」楊大海忽然問。

  「你是不是又跟以前那些人混到一起了?」

  楊磊一愣,看了楊大海一眼。

  「……那個房宇,什麼時候開始來找你的?」

  楊大海忽然說,臉色十分難看。

  楊磊知道楊大海一直很反感他和以前的混子朋友來往,尤其房宇,這些年父子關係緩和了,在這個問題上一直避而不談,都知道彼此談不攏。房宇回到江海,楊磊想楊大海可能也聽說了,可現在楊磊聽到楊大海提起房宇的語氣,充滿厭惡,楊磊無法忍受。

  「你甭這種語氣行嗎?他來找我怎麼了?」

  「怎麼了?你……」

  楊大海早上去了新房,在房裡他看到了怎麼也沒想到的人。房宇坐在沉睡的楊磊床邊,房宇見到他,什麼都沒說,走了出去。楊大海震驚……

  「他找你幹什麼?他跟你說了什麼?」

  楊大海的語氣焦慮,急躁,甚至帶著緊張。

  楊大海沒有立刻叫醒楊磊,而是把楊磊叫回家,多年為官的城府讓他想要和楊磊冷靜地談,可是現在,楊大海依然失去了冷靜。

  「你問這幹什麼?」楊磊盯著楊大海。

  「你們……」

  楊大海急了,脫口而出:

  「他剛出來就來找你了?」

  

  楊磊沒說話,看著楊大海。

  「剛出來?……什麼意思?」

  「……我在問你前幾年他一出獄是不是就來找過你了?你們是不是一直有聯繫?……還瞞我說沒聯繫過!」

  楊大海頓了一下,呵斥。

  楊磊沒答話,盯著楊大海,沒動。

  「……我早就叫你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斷絕來往!你不許再跟這些人混到一起,聽到沒有?……和方梅的婚事,必須盡早!」

  楊大海發著怒,卻沒再繼續說,走出了房門。

  「……」楊磊看著楊大海的背影,站在屋子裡沒動。

  他想著剛才楊大海那句話,疑雲陡生。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忽然從心底升起,楊磊腦中一涼……

  

  楊磊走出家門,沒去部隊,直接去了市局。

  「喲,磊子!」勇哥還在市局,現在升職了,見了楊磊親熱地招呼。

  「勇哥,我叔呢。」楊磊劈頭就問。

  「局長去東北了,帶了一個重案組,他親自掛帥。咋了,你惦記他了。」勇哥開玩笑。

  「勇哥,我有事問你。」

  勇哥愣了一下,楊磊的表情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他就沒見過楊磊這種神情。

  「你還記得房宇嗎。」

  楊磊盯著勇哥。

  「當然記得。他不是你哥們嗎,早放出來了。怎麼了?」

  當年房宇那樁案子,勇哥是主要負責的刑警之一,楊磊帶著房宇自首的時候,勇哥前前後後,情況都知道。後來房宇審判,入獄,卷宗情況勇哥也最清楚。

  「什麼時候放出來的?」

  「有幾年了,你咋問我啊,你不知道啊?」勇哥納悶。他不知道楊磊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楊磊沒說話,楊磊的腦子有點亂。

  「……加了幾年刑?」

  「一年吧,不加刑也沒蹲幾年。」

  「你沒記錯?」

  「錯不了,你不是還叫哥幾個多照應,不信你問問他們。」

  勇哥對房宇這事兒印象很深。楊磊為了房宇到處托關係,還跟他爸妥協,勇哥是知道點楊磊家裡那些事兒的,就憑這個,勇哥也對房宇這人這事兒印象深刻。

  「……房宇蹲的那監獄,我有事兒想問問。上次你認識的那人還在嗎,幫我找個最清楚情況的,我想馬上過去。」

  「你以前不是問過嗎?」三年前,楊磊就去監獄問過當時房宇加刑的事兒,監獄答覆他的情況和房宇自己說的差不多。

  「再打聽點事。幫個忙勇哥。」

  「行啊,我馬上就問。」

  勇哥詫異,楊磊自從到部隊,性子比以前穩重沉著多了,他很久沒看到楊磊這麼急躁耐不住的樣子。

  「你先等一下,裡頭正在審個人,馬上審完了,我過個手續。」

  勇哥指了指審訊室,想起來似的。

  「對了,這人你應該認識。」

  「誰?」楊磊隨口應付,他現在沒有心思聽別的事。

  「陳志強。」

  「陳志強?誰?」楊磊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都沒找到這個名字。他不記得認識這號人。

  這時,審訊結束了,人被警察押著出來。

  楊磊一抬頭,看到被警察押著的一個留著短發、細瘦秀氣的男青年。

  那男青年一抬頭,也看到了楊磊。

  

  楊磊愣住了。

  

  「……花貓?」

  

  

110

  花貓的樣子變了不少,頭髮短了,樣子也男人了,但楊磊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花貓一看到楊磊,眼神一下子變了,忽然猛地掙脫了警察,一頭衝向楊磊打了過去!

  這一下驟變突然,所有人都驚了,警察們一擁而上把花貓抓拖回去,楊磊驚愕地看著他。

  「楊磊我□媽!」花貓歇斯底裡地嘶聲吼!

  「……!」楊磊懵了。

  「你他媽該死!!……」花貓激動掙扎著厲罵,被警察們強行押走了。花貓邊被押走邊回頭狠狠瞪著楊磊,那眼神憤怒,怨恨……

  楊磊愕然……

  「審過了,不像。」一個警察衝勇哥搖頭。

  「關一陣兒,放了。」勇哥在查個案子,在排查。「這小子勞教剛出來沒多久,先放了再看看線索。」

  「勇哥,我和他說幾句。我有事兒問他。」楊磊說。

  「剛才怎麼回事兒,這小子被你收拾過?」勇哥只當花貓和楊磊有舊怨。

  楊磊沒多說,勇哥讓他進了關押室,隔著鐵柵欄,花貓一個人在裡頭待著。楊磊關上了門。

  「你啥意思?」楊磊直看著花貓。

  花貓抬頭見楊磊進來,冷冷地盯著他。

  「楊磊,有種你在外頭等著,等我出去了弄死你丫的。」花貓冰冷地說。

  「你把話說明白!」楊磊隱隱有一種預感,他心一點點地發涼。

  「當初我跟你說過什麼,你忘了是吧。」花貓一字一句。

  「我說過,你要是對不起我大哥,我絕不放過你!你他媽記得不?!」

  「我對不起什麼了?」

  「回家問你老子去!!」

  花貓吼得一個屋子都在回響。

  「告訴你楊磊,要不是我大哥把話說絕了,我早他媽廢了你和你老子!你害死我哥了,知道嗎?!」

  楊磊的腦中嗡嗡作響。腦中那個預感,猜測,在一步步接近,他覺得自己正在接近著什麼,可是越接近就越讓他恐懼。楊磊一步衝了上去,隔著柵欄揪住了花貓的領子,猛地把他揪到面前。

  「到底咋回事兒?!你說清楚!

  楊磊嗓子發顫!

  「……難道當年他沒減刑?……不可能!……」

  如果房宇當年不減刑,楊磊這學就不可能上下去,就不可能安分畢業,楊大海清楚!房宇確實減了刑,這一點楊磊在當年反覆確認過,絕對不會錯!三年前房宇確實出獄了,那麼多人都見過他,這又怎麼解釋?

  花貓搡開了他的手。

  「你不知道他加刑啊?」

  「知道!他不是在牢裡鬥毆,加了一年嗎?」

  「鬥毆?一年?」

  花貓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笑得又憤怒又傷心。

  「……一年??……那是他騙你的!!」

  

  「……你說什麼?」

  楊磊呆了。

  「他不騙你,你能這麼心安理得地當你的楊公子??……鬥毆……你要真了解他,你會不回來問問是這麼回事兒嗎?!」

  「……」楊磊瞪著地上,腦子裡是房宇跟他說的話,房宇說我打架鬧了事,加了一年,出去了我還要立棍……房宇說我還指著出去幹大事,不能白歸攏人,我必須蹲……房宇說你還有一年畢業,我現在出去了,一個人也沒啥意思……

  「……當初他本來能跑路,廣東那邊啥都安排好了接他走,他不走,他去自首,為了啥……為了你!為你能去當你的大學生,為了不連累你前途!……你拍拍屁股上大學了,風風光光當你的軍官兒,可他最好的年頭全瞎牢裡了!……要不是因為你,他當初去了廣東,能是現在這慘樣嗎?!……」

  花貓嗓子哽了……

  「……楊磊!你對得起他這份心嗎??」

  花貓流淚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問過監獄!……」

  楊磊亂了,徹底亂了,監獄的人告訴過他,房宇就多關了一年,勇哥他們也是這麼說的,不可能所有人都聯合起來騙他!

  「甭他媽天真了!天底下就一個監獄啊?」

  花貓瞪紅著眼睛。

  「外頭都以為他多蹲一年就出來了,也沒錯,他確實出來過!……可他出來時候就知道他還得再進去!……告訴你楊磊,我是沒逮到證據,可除了你老子,我就不信是別人乾的!」

  「砰!」楊磊一拳頭砸在鐵柵欄上。楊磊目瞠欲裂。

  「……甭繞彎子!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老子乾了什麼?為什麼?!」

  「我答應過宇哥,爛在肚子裡,你想知道,去澧縣問!還有,那□的丁文,你去問他!」

  「……丁文?」楊磊頭一下子漲了。「……有他什麼事兒??」

  「有他什麼事兒?」花貓臉都扭曲成了一團。「所有的事兒都是他惹的!」

  「警察!警察!」花貓忽然大喊,把人都喊了進來。「讓他滾。滾!……」

  

  楊磊走向外面,勇哥一抬頭看見了他。

  「哎,小磊……」勇哥納悶地攔著臉色蒼白往門口走的楊磊。「怎麼要走,你不還要聯繫監獄那事兒嗎?」

  「……」楊磊沒搭腔,在勇哥奇怪的目光裡出了市局。

  他現在誰都不信了。誰也不能信了。

  楊磊站在門口,車流人流從他身旁穿過,楊磊毫無感覺。

  楊磊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他手指不聽使喚,號碼接連按錯了兩次。

  「臭小子,難得啊,什麼事兒?」楊大天爽朗的聲音。

  「叔。我有事問你。」

  「怎麼了?」楊大天聽出楊磊聲音的不尋常。

  「房宇什麼時候出來的。」楊磊沒有一個多餘的字。

  「……」電話那端沉默了。

  「怎麼忽然問這個?」楊大天嚴肅。

  「什麼時候。」

  楊磊一字一句。

  楊大天沉默了片刻。

  「小磊……」

  「想好了再說話。」

  楊磊打斷他。

  「從小到大,你都不騙我。我一直信你。叔,你知道我最恨什麼。別騙我。」

  楊磊聲音不像自己的。楊大天沒有說話。

  「等我回去再說。」楊大天要收線。

  「澧縣是哪兒?」楊磊忽然說。

  「……你聽誰說的!」

  「楊大天!!」

  楊磊對著電話吼出了聲……

  「……甭讓我連著你一起恨!!……」

  楊磊痛苦……

  

  「……」

  楊大天痛心了。

  楊大天知道,這事兒瞞不了,遲早有一天楊磊要知道。雖然隱瞞不是出自他本意,但是有些事他決定不了。他是疼愛楊磊,但他作為一個長輩,也有他的立場,他的無奈。楊大天了解楊磊,他知道,這只是遲早的。問題就在那裡,誰都逃避不了。必須面對。

  楊大天一聲嘆息。

  「……澧縣第二監獄。你去問問吧。」

  楊大天把電話掛了……

  

  楊磊驅車四個多小時,開到了一個偏遠的地方。

  在這之前,他甚至沒聽過這個縣的名字,更不知道它的位置。

  楊磊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已是夜色四合。

  四周是一片空曠和寂寥,冬天的枯寂籠罩著這個寒冷、荒涼的地方。

  楊磊就那麼在身後的電網高墻底下,慢慢地坐下。

  有人從監獄值班室進出,看到門外始終坐著一個連姿勢都沒有改變的人,都好奇地向他打量。

  那人始終坐著,一動不動……

111

  「這個犯人是轉監來的,同夥組織越獄,他給別人放風打掩護。和他一起關來的有那個越獄主犯,以前是個武術教練。……楊局長來過電話了,我們弄了個提審間,具體情況你可以單獨問問他。……」

  

  「……房宇那小子跟我關一個號子,也是他倒霉,一個號裡那麼多人,獄裡非要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不知道這小子得罪誰了。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跟獄裡也是這麼說的,那小子什麼都不知道,他要真知道,我倒想臨死了拉個墊背的,這栽贓誣陷的事兒,老子乾不出來!」

  「審了半天他們也沒證據,我也看出來了,就是有人想整他,讓他出不去。房宇那娃是個傻蛋,早跟他說了,甭在牢裡待我好,現在出了事兒,第一個連累的就是他……」

  「說他不服從管教,硬給塞了個理由加刑,外人不曉得,我最曉得這都是藉口,監獄裡頭這些醃臢事兒,老子他媽太明白了。後來我給單獨關了,聽說過了一年那小子放出去了,我還為他高興,沒想到,等我被轉到這兒來,居然他也給關來了。」

  「我問他,咋出去了又進來,他也不說,問狠了說又犯了事兒。扯淡!獄裡頭有記錄,還是越獄那事兒牽連的!找個名義把人放出去,再給轉監獄重新收監,那小子好像早都知道,背著黑鍋他也認!……」

  ……

  

  寒風刮過,刺骨。

  楊磊坐著。

  

  腦子裡,他對著電話裡喊著:「你咋這麼虎?為了面子你蹲大獄?你蹲傻了你?!……」

  

  楊磊終於有了反應。

  他機械地拿出手機,手裡是一個號碼。

  「我收拾過他了,你他媽問他去吧!」花貓寫了號碼砸向楊磊……

  

  「……磊哥……」電話裡,丁文的嗓子顫了。

  從花貓找到他開始,丁文就知道,楊磊遲早都會找到他。他不想躲了,他一直在等著這天。

  「自從花貓找到我,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房宇……我沒勇氣見你們,我……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被良心折磨得夠了!」

  丁文痛哭流涕……

  

  前面說過,好人也能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捅出簍子。好心,不一定能辦好事。

  楊磊走的時候,叮囑過丁文,他拜託丁文一定要幫他盯著減刑的消息。他和房宇的關係,別人不清楚,丁文清楚,正因為丁文清楚他對房宇的感情,所以楊磊相信丁文最能理解這種心情。楊磊沒瞞他,他和楊大海談條件的始末,都告訴了丁文,意思是讓丁文明白,要是房宇這頭有啥變化,他這學肯定是上不下去,所以丁文幫房宇,就是幫他。

  楊磊不能完全信任楊大海,在這件事上,他不容許自己有疏忽。

  楊磊也拜託了別的兄弟,但知道其中關鍵是楊大海的,只有丁文。對房宇,丁文的心情不可能不複雜,但楊磊這麼信任他,他感激,感動,是真心想幫忙。在房宇入獄的第三年,丁文隔三差五地就去監獄打探消息,一直沒等到房宇減刑的裁定,丁文就急了。他擔心楊磊的父親變卦了,又不想貿然通知楊磊怕影響他上學,著急之下,丁文就犯了錯誤,犯了這些知識文化人都容易犯的錯誤:冒進。

  對丁文這樣整天和技術理論打交道的人,處理問題的方式也是簡單的回路,理想化理論化。他大著膽子以楊磊朋友的身份去楊磊家裡拜訪了一次楊大海,他單純地認為楊大海是忙於公務擱淺了這事,需要有個人來提醒他,也急切地想立功博得楊磊的歡心,不惜冒昧上門。

  

  房宇減刑的事,楊大海已經辦了。楊大海了解楊磊的脾氣,而且,他並沒有食言的必要。憑心而論,楊大海對房宇固然談不上好感,但不是不通情理,對這個救過楊磊的年輕人,楊大海是記著的。這件事對他來說,只是一件事情而已。

  可是丁文的冒昧上門,卻讓楊大海十分光火。他和兒子之間的「交易」,是不能放在檯面上的,他是一個主要領導幹部,有些事情可以做卻不能放到檯面上來說,何況是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楊大海義正詞嚴地批判了房宇的犯罪行為和楊磊以前與這些混子來往的錯誤行徑,丁文根本不懂得這背後的官場世故,他以為楊大海這是要反悔,丁文急了,他在著急懇求得不到回應後的情急之間冒出了一句話,就是這句無心的話,讓楊大海愣住……

  

  楊大海的腦中出現了那天早上,他在家中推開楊磊的房門,看見兩個男孩親密地擁抱著,躺在床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後來問我什麼我都沒說!可後來你爸截了你寫給房宇的信……」丁文的嗓音模糊了……

  「……後來房宇減刑裁定書宣布了,我以為沒事兒了……可我後來再到監獄打聽,說房宇又要加刑……我害怕,我知道我惹了大亂子……我不敢告訴你,我沒臉見你磊哥……可我這麼憋著我良心受不了,我就告訴了花貓一個人……」

  

  花貓知道後驚怒交加,去了牢裡,房宇告訴他是不服管教加了一年,沒啥其他的,可花貓從房宇的反應就知道,楊大海已經找過他。房宇是啥樣人,會怎麼做,花貓不知道??房宇對花貓放了話,楊磊他爸知道的事不能告訴楊磊,否則就翻臉不認人。花貓知道房宇說得出做得到,除了狠狠教訓了一頓丁文,也無可奈何。一年後房宇也確實出來了,執意要離開江海,房宇走後,花貓也心灰意冷,帶人回了江北。後來犯了事跑路,和江海這邊沒了聯繫,之後在外地給抓了,也給關進了澧縣的監獄,直到在監獄裡震驚地再見到房宇,聽了那武術教練說的前因後果,花貓才明白怎麼回事兒。房宇沒承認過半個字,可花貓不傻,明白後的花貓恨不得立刻出去就弄死楊大海,可房宇對他放了狠話。

  「大哥,你咋這麼傻啊?!……」花貓抱著房宇,放聲痛哭……

  花貓出獄後,也曾咽不下這口氣找過楊磊,當時楊磊還在舟橋旅,正在南方抗洪搶險的一線,花貓沒見到人,出來後的花貓性情變得更加暴虐,沒多久又因為鬥毆被抓進去勞教,楊磊在市局見到他時,是他剛放出來沒多久。

  「……我不知道你父親在信上看到了什麼,可……」

  丁文不說話了。

  楊磊給房宇的信上並沒寫什麼,丁文不知道,可楊磊清楚。進牢裡的信不方便,楊磊知道。

  楊磊想起了大三那年。那天他出訓回來,意外地在宿舍裡見到了等他的楊大海,楊磊不知道楊大海為什麼突然毫無消息地來了,楊大海說只是臨時公事到了這個城市,順便來看看,給他帶點東西,還有公務要辦。楊大海沒多留,當天就走了,他走後,楊磊有點緊張地檢查了一下抽屜,沒發現被翻動的痕跡才放心。他想房宇狠的時候,傻瓜似的胡亂寫房宇的名字,寫心裡壓不住的幾個字,寫了滿滿一本子,那本子他沒捨得扔,給夾在書裡,塞在抽屜底下……最底下壓著的,是房宇的一張照片……

  

  「磊哥,你要怎麼罵我都行,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早想告訴你,可我不敢……!我沒臉……我……我王八蛋……!……」

  

  丁文在哭著說著什麼,楊磊已經沒去聽了。

  他垂下了手,手裡的手機模糊的聲音,隨風散去……

  

  半夜,江海城郊的一個平房出租戶的門被人敲開。開門的男人疑惑地看著面前臉色蒼白的陌生人。

  「房宇在嗎。」

  男人反應過來。房宇還沒搬走,還住在他開出租的這朋友這兒。最近常有他過去的兄弟來找他,這朋友習慣了。

  「你找房宇啊,他去進貨了。」

  「我等他。」

  朋友把楊磊領到了臨近的房宇住的平房,開了門。

  「看樣子他今晚不回來了,得明天。你有急事兒?要不我給他打個手機。」

  朋友拿出手機要撥,楊磊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我在這兒等他。」

  「行,要不你在他這兒歇一晚。他明早差不多就回了。」

  朋友豪爽地說。

  昏黃的光線照著狹窄的小屋。簡單的陳設,除了一張床,桌子和櫃子,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屋角掛著一件襯衫,手洗過,潔白乾淨。磨得平平整整,在臨時牽起的繩子上晾著。

  楊磊的那件,白色的襯衫。

  楊磊看著那件襯衫。

  他目光轉向桌子,桌上有一個老式的錄音機。楊磊打開了卡盒,拿出裡面的磁帶。

  草蜢。

  「宇子每天就聽這一盤帶子,還老聽裡頭一首歌,翻來覆去的,聽得我耳朵都快生繭了。我給他拿新的,他還非就聽這一個,也不知道有啥好聽的。我就說他老土,現在誰還聽那個?」

  朋友看楊磊看那盤磁帶,笑著。

  「他說,以前牢裡鼓勵改造,允許給帶歌帶,就叫兄弟帶了盤,在牢裡頭聽習慣了,出來了,改不過來了。」

  朋友走了。楊磊在床邊坐下,把磁帶放回了錄音機,慢慢按下了鍵。

  磁帶緩緩地轉動,草蜢早已被人遺忘的聲音,在過時的旋律裡,緩慢地響起……

  

  冷冷的風

  躲在寂寞的深夜裡

  想要冷卻我想你的心

  卻陪著我想念你

  在每一個夜裡

  我不曾忘記

  那年你的背影

  還依然清晰

  還有帶淚的眼睛

  讓我心疼不已

  分離是如此容易

  而我牽掛的心還有好多叮嚀

  來不及去告訴你

  所有的回憶

  不要忘記

  已經有多久沒有你的消息

  你可知道我習慣用回憶來溫暖自己

  我習慣在寒冷的夜裡想你

  MY LOVE……

  

  楊磊久久地坐著,倒帶,播放,再倒帶。

  窗外萬籟俱寂,只有昏黃光線的小屋裡,反覆回響著同一個旋律,在靜夜彌漫。

  楊磊不知道自己聽了多久。他沉默地聽,聽每句話,每一個字。

  直到臉頰,感覺到冰涼……

  

  黎明時,楊磊的手機響了。

  手機反覆急促地不停響起,響到了第五六遍,楊磊才轉身拿起。

  「楊磊!馬上歸隊!」電話裡嚴肅的聲音。

  「政委,我有事,請假。」楊磊低啞地回答,要掛。

  「你的假取消了!有緊急情況,聽到沒有,馬上歸隊!」政委語氣急迫。

  「我家裡有事,回不了。對不起。」

  楊磊沉著聲音。

  「你!……」政委氣急:「你聽著,剛剛下達緊急任務,錳縣爆發大面積山體滑坡泥石流災害,威脅群眾生命安全,上級要求馬上組織搶險,到一線救援!由你組織搶險突擊隊,楊磊,你必須立刻歸隊,現在,馬上!」

  「……」楊磊攥緊了手機!

  「你現在多耽誤一秒鐘,就多耽誤一條人命!」

  政委不知道楊磊是發生了什麼事,可現在所有的個人的問題,在生命、在災難面前,都不值一提!

  「這是命令!」政委厲聲。「別忘了,你是一個軍人!」

  「……是!」

  楊磊痛楚,緊緊攥住了手機……

  

  房宇回來的時候,朋友告訴他,有人來找過他,在屋裡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走了,是有什麼急事。

  「姓什麼?」

  房宇問。

  「沒說。以前沒見過,高個兒,長得忒精神,一帥哥。」

  「……」

  房宇站住了。

  「你說你這哥們咋跟你一樣怪,昨晚上盡聽見他放你那老歌了,我說那歌到底有啥好,你一人聽不夠,他也聽不夠啊?不知道放多少遍……」

  房宇進了屋,屋裡空無一人。

  桌上,是那台錄音機,和那盤磁帶……

  

  那一天,一條緊急新聞引起了全國的關注。

  錳縣連降暴雨,洪水泛濫成災,凌晨爆發泥石流,已造成16人死亡,直接受災人數達數百人,近千人緊急轉移,解放軍部隊和武警官兵連夜趕往災區搶險救援,錳縣受災情況牽動了全國人的心……

  

  洗車場進展很快,這些兄弟都是手腳麻利能幹的,地方之前已經找好了,盤下了鋪面,設備是房宇通過舊關係買到的進口貨,只等裝修後就能營業。房宇以前的舊兄弟多,就算現在有各自的路,聽說房宇回來重振旗鼓幹事業,好多都回來幫忙搭把手,你張羅他張羅的,車行用不了多久就要開張了。

  車行成本低,投入少,運轉快,二黑已經選了好日子,給車行開張。

  「就差磊子,不知道他那天能請假不,能不能來。」二黑惦記著楊磊。

  房宇沒說話。電視機裡傳出聲音,正在播著錳縣搶險救災的畫面。

  「……我們找到了XX701團的陸政委,701團的搶險官兵正在……」記者的聲音通過畫面傳來。

  房宇轉過了頭。

  「這不是磊子他們部隊嗎?」二黑看向電視。「他們部隊也上了?」

  畫面上,雨還在下,記者給風吹得搖搖晃晃,穿著風雨衣冒著大雨緊張搶險的軍人們在泥水裡正在艱難地疏通一個管道。

  「……觀眾們可以看到這裡暴雨還在下,非常危險,隨時有再次山體滑坡的可能……我們的官兵指戰員冒著極大的風險在搶修,他們已經一夜沒有休息了,沒有一個人離開搶險第一線……」

  記者的聲音透過大風艱難地傳出畫面。

  「陸政委,我們701團派出了幾支搶險突擊隊,深入受災最嚴重的淶烏村搶救受災群眾和物資是嗎?」

  畫面上,兩鬢斑白的政委表情嚴肅而焦急。

  「是的,另外山裡還有等待救援的群眾被圍困,我們已經派出了一支搶險突擊隊進山搜救,這支突擊隊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幹部戰士,他們承擔最危險的任務,已經進山一天一夜了。」

  記者轉向鏡頭,聲音焦急起來。

  「這支突擊隊目前已經和外界失去了聯繫,現在我們不知道山裡還有多少等待救援的群眾,也不知道官兵們的情況怎麼樣,只能焦急地等待消息,讓我們報出這些勇敢的人民子弟兵的名字,為他們祈福,他們是701團部作訓參謀楊磊,二排一連長王志成,三連長黃國滔……」

  二黑看著電視,驚呆了。

  「宇哥,剛才……剛才是不是……」

  二黑磕巴著,轉過頭,呆了,追出了門外:

  「宇哥!……」

112

  「這個犯人是轉監來的,同夥組織越獄,他給別人放風打掩護。和他一起關來的有那個越獄主犯,以前是個武術教練。……楊局長來過電話了,我們弄了個提審間,具體情況你可以單獨問問他。……」

  

  「……房宇那小子跟我關一個號子,也是他倒霉,一個號裡那麼多人,獄裡非要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不知道這小子得罪誰了。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跟獄裡也是這麼說的,那小子什麼都不知道,他要真知道,我倒想臨死了拉個墊背的,這栽贓誣陷的事兒,老子乾不出來!」

  「審了半天他們也沒證據,我也看出來了,就是有人想整他,讓他出不去。房宇那娃是個傻蛋,早跟他說了,甭在牢裡待我好,現在出了事兒,第一個連累的就是他……」

  「說他不服從管教,硬給塞了個理由加刑,外人不曉得,我最曉得這都是藉口,監獄裡頭這些醃臢事兒,老子他媽太明白了。後來我給單獨關了,聽說過了一年那小子放出去了,我還為他高興,沒想到,等我被轉到這兒來,居然他也給關來了。」

  「我問他,咋出去了又進來,他也不說,問狠了說又犯了事兒。扯淡!獄裡頭有記錄,還是越獄那事兒牽連的!找個名義把人放出去,再給轉監獄重新收監,那小子好像早都知道,背著黑鍋他也認!……」

  ……

  

  寒風刮過,刺骨。

  楊磊坐著。

  

  腦子裡,他對著電話裡喊著:「你咋這麼虎?為了面子你蹲大獄?你蹲傻了你?!……」

  

  楊磊終於有了反應。

  他機械地拿出手機,手裡是一個號碼。

  「我收拾過他了,你他媽問他去吧!」花貓寫了號碼砸向楊磊……

  

  「……磊哥……」電話裡,丁文的嗓子顫了。

  從花貓找到他開始,丁文就知道,楊磊遲早都會找到他。他不想躲了,他一直在等著這天。

  「自從花貓找到我,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房宇……我沒勇氣見你們,我……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被良心折磨得夠了!」

  丁文痛哭流涕……

  

  前面說過,好人也能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捅出簍子。好心,不一定能辦好事。

  楊磊走的時候,叮囑過丁文,他拜託丁文一定要幫他盯著減刑的消息。他和房宇的關係,別人不清楚,丁文清楚,正因為丁文清楚他對房宇的感情,所以楊磊相信丁文最能理解這種心情。楊磊沒瞞他,他和楊大海談條件的始末,都告訴了丁文,意思是讓丁文明白,要是房宇這頭有啥變化,他這學肯定是上不下去,所以丁文幫房宇,就是幫他。

  楊磊不能完全信任楊大海,在這件事上,他不容許自己有疏忽。

  楊磊也拜託了別的兄弟,但知道其中關鍵是楊大海的,只有丁文。對房宇,丁文的心情不可能不複雜,但楊磊這麼信任他,他感激,感動,是真心想幫忙。在房宇入獄的第三年,丁文隔三差五地就去監獄打探消息,一直沒等到房宇減刑的裁定,丁文就急了。他擔心楊磊的父親變卦了,又不想貿然通知楊磊怕影響他上學,著急之下,丁文就犯了錯誤,犯了這些知識文化人都容易犯的錯誤:冒進。

  對丁文這樣整天和技術理論打交道的人,處理問題的方式也是簡單的回路,理想化理論化。他大著膽子以楊磊朋友的身份去楊磊家裡拜訪了一次楊大海,他單純地認為楊大海是忙於公務擱淺了這事,需要有個人來提醒他,也急切地想立功博得楊磊的歡心,不惜冒昧上門。

  

  房宇減刑的事,楊大海已經辦了。楊大海了解楊磊的脾氣,而且,他並沒有食言的必要。憑心而論,楊大海對房宇固然談不上好感,但不是不通情理,對這個救過楊磊的年輕人,楊大海是記著的。這件事對他來說,只是一件事情而已。

  可是丁文的冒昧上門,卻讓楊大海十分光火。他和兒子之間的「交易」,是不能放在檯面上的,他是一個主要領導幹部,有些事情可以做卻不能放到檯面上來說,何況是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楊大海義正詞嚴地批判了房宇的犯罪行為和楊磊以前與這些混子來往的錯誤行徑,丁文根本不懂得這背後的官場世故,他以為楊大海這是要反悔,丁文急了,他在著急懇求得不到回應後的情急之間冒出了一句話,就是這句無心的話,讓楊大海愣住……

  

  楊大海的腦中出現了那天早上,他在家中推開楊磊的房門,看見兩個男孩親密地擁抱著,躺在床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後來問我什麼我都沒說!可後來你爸截了你寫給房宇的信……」丁文的嗓音模糊了……

  「……後來房宇減刑裁定書宣布了,我以為沒事兒了……可我後來再到監獄打聽,說房宇又要加刑……我害怕,我知道我惹了大亂子……我不敢告訴你,我沒臉見你磊哥……可我這麼憋著我良心受不了,我就告訴了花貓一個人……」

  

  花貓知道後驚怒交加,去了牢裡,房宇告訴他是不服管教加了一年,沒啥其他的,可花貓從房宇的反應就知道,楊大海已經找過他。房宇是啥樣人,會怎麼做,花貓不知道??房宇對花貓放了話,楊磊他爸知道的事不能告訴楊磊,否則就翻臉不認人。花貓知道房宇說得出做得到,除了狠狠教訓了一頓丁文,也無可奈何。一年後房宇也確實出來了,執意要離開江海,房宇走後,花貓也心灰意冷,帶人回了江北。後來犯了事跑路,和江海這邊沒了聯繫,之後在外地給抓了,也給關進了澧縣的監獄,直到在監獄裡震驚地再見到房宇,聽了那武術教練說的前因後果,花貓才明白怎麼回事兒。房宇沒承認過半個字,可花貓不傻,明白後的花貓恨不得立刻出去就弄死楊大海,可房宇對他放了狠話。

  「大哥,你咋這麼傻啊?!……」花貓抱著房宇,放聲痛哭……

  花貓出獄後,也曾咽不下這口氣找過楊磊,當時楊磊還在舟橋旅,正在南方抗洪搶險的一線,花貓沒見到人,出來後的花貓性情變得更加暴虐,沒多久又因為鬥毆被抓進去勞教,楊磊在市局見到他時,是他剛放出來沒多久。

  「……我不知道你父親在信上看到了什麼,可……」

  丁文不說話了。

  楊磊給房宇的信上並沒寫什麼,丁文不知道,可楊磊清楚。進牢裡的信不方便,楊磊知道。

  楊磊想起了大三那年。那天他出訓回來,意外地在宿舍裡見到了等他的楊大海,楊磊不知道楊大海為什麼突然毫無消息地來了,楊大海說只是臨時公事到了這個城市,順便來看看,給他帶點東西,還有公務要辦。楊大海沒多留,當天就走了,他走後,楊磊有點緊張地檢查了一下抽屜,沒發現被翻動的痕跡才放心。他想房宇狠的時候,傻瓜似的胡亂寫房宇的名字,寫心裡壓不住的幾個字,寫了滿滿一本子,那本子他沒捨得扔,給夾在書裡,塞在抽屜底下……最底下壓著的,是房宇的一張照片……

  

  「磊哥,你要怎麼罵我都行,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早想告訴你,可我不敢……!我沒臉……我……我王八蛋……!……」

  

  丁文在哭著說著什麼,楊磊已經沒去聽了。

  他垂下了手,手裡的手機模糊的聲音,隨風散去……

  

  半夜,江海城郊的一個平房出租戶的門被人敲開。開門的男人疑惑地看著面前臉色蒼白的陌生人。

  「房宇在嗎。」

  男人反應過來。房宇還沒搬走,還住在他開出租的這朋友這兒。最近常有他過去的兄弟來找他,這朋友習慣了。

  「你找房宇啊,他去進貨了。」

  「我等他。」

  朋友把楊磊領到了臨近的房宇住的平房,開了門。

  「看樣子他今晚不回來了,得明天。你有急事兒?要不我給他打個手機。」

  朋友拿出手機要撥,楊磊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我在這兒等他。」

  「行,要不你在他這兒歇一晚。他明早差不多就回了。」

  朋友豪爽地說。

  昏黃的光線照著狹窄的小屋。簡單的陳設,除了一張床,桌子和櫃子,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屋角掛著一件襯衫,手洗過,潔白乾淨。磨得平平整整,在臨時牽起的繩子上晾著。

  楊磊的那件,白色的襯衫。

  楊磊看著那件襯衫。

  他目光轉向桌子,桌上有一個老式的錄音機。楊磊打開了卡盒,拿出裡面的磁帶。

  草蜢。

  「宇子每天就聽這一盤帶子,還老聽裡頭一首歌,翻來覆去的,聽得我耳朵都快生繭了。我給他拿新的,他還非就聽這一個,也不知道有啥好聽的。我就說他老土,現在誰還聽那個?」

  朋友看楊磊看那盤磁帶,笑著。

  「他說,以前牢裡鼓勵改造,允許給帶歌帶,就叫兄弟帶了盤,在牢裡頭聽習慣了,出來了,改不過來了。」

  朋友走了。楊磊在床邊坐下,把磁帶放回了錄音機,慢慢按下了鍵。

  磁帶緩緩地轉動,草蜢早已被人遺忘的聲音,在過時的旋律裡,緩慢地響起……

  

  冷冷的風

  躲在寂寞的深夜裡

  想要冷卻我想你的心

  卻陪著我想念你

  在每一個夜裡

  我不曾忘記

  那年你的背影

  還依然清晰

  還有帶淚的眼睛

  讓我心疼不已

  分離是如此容易

  而我牽掛的心還有好多叮嚀

  來不及去告訴你

  所有的回憶

  不要忘記

  已經有多久沒有你的消息

  你可知道我習慣用回憶來溫暖自己

  我習慣在寒冷的夜裡想你

  MY LOVE……

  

  楊磊久久地坐著,倒帶,播放,再倒帶。

  窗外萬籟俱寂,只有昏黃光線的小屋裡,反覆回響著同一個旋律,在靜夜彌漫。

  楊磊不知道自己聽了多久。他沉默地聽,聽每句話,每一個字。

  直到臉頰,感覺到冰涼……

  

  

作者有話要說:前面發的莫名其妙給吞了,我重發!

113

  黎明時,楊磊的手機響了。

  手機反覆急促地不停響起,響到了第五六遍,楊磊才轉身拿起。

  「楊磊!馬上歸隊!」電話裡嚴肅的聲音。

  「政委,我有事,請假。」楊磊低啞地回答,要掛。

  「你的假取消了!有緊急情況,聽到沒有,馬上歸隊!」政委語氣急迫。

  「我家裡有事,回不了。對不起。」

  楊磊沉著聲音。

  「你!……」政委氣急:「你聽著,剛剛下達緊急任務,錳縣爆發大面積山體滑坡泥石流災害,威脅群眾生命安全,上級要求馬上組織搶險,到一線救援!由你組織搶險突擊隊,楊磊,你必須立刻歸隊,現在,馬上!」

  「……」楊磊攥緊了手機!

  「你現在多耽誤一秒鐘,就多耽誤一條人命!」

  政委不知道楊磊是發生了什麼事,可現在所有的個人的問題,在生命、在災難面前,都不值一提!

  「這是命令!」政委厲聲。「別忘了,你是一個軍人!」

  「……是!」

  楊磊痛楚,緊緊攥住了手機……

  

  房宇回來的時候,朋友告訴他,有人來找過他,在屋裡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走了,是有什麼急事。

  「姓什麼?」

  房宇問。

  「沒說。以前沒見過,高個兒,長得忒精神,一帥哥。」

  「……」

  房宇站住了。

  「你說你這哥們咋跟你一樣怪,昨晚上盡聽見他放你那老歌了,我說那歌到底有啥好,你一人聽不夠,他也聽不夠啊?不知道放多少遍……」

  房宇進了屋,屋裡空無一人。

  桌上,是那台錄音機,和那盤磁帶……

  

  那一天,一條緊急新聞引起了全國的關注。

  錳縣連降暴雨,洪水泛濫成災,凌晨爆發泥石流,已造成16人死亡,直接受災人數達數百人,近千人緊急轉移,解放軍部隊和武警官兵連夜趕往災區搶險救援,錳縣受災情況牽動了全國人的心……

  

  洗車場進展很快,這些兄弟都是手腳麻利能幹的,地方之前已經找好了,盤下了鋪面,設備是房宇通過舊關係買到的進口貨,只等裝修後就能營業。房宇以前的舊兄弟多,就算現在有各自的路,聽說房宇回來重振旗鼓幹事業,好多都回來幫忙搭把手,你張羅他張羅的,車行用不了多久就要開張了。

  車行成本低,投入少,運轉快,二黑已經選了好日子,給車行開張。

  「就差磊子,不知道他那天能請假不,能不能來。」二黑惦記著楊磊。

  房宇沒說話。電視機裡傳出聲音,正在播著錳縣搶險救災的畫面。

  「……我們找到了XX701團的陸政委,701團的搶險官兵正在……」記者的聲音通過畫面傳來。

  房宇轉過了頭。

  「這不是磊子他們部隊嗎?」二黑看向電視。「他們部隊也上了?」

  畫面上,雨還在下,記者給風吹得搖搖晃晃,穿著風雨衣冒著大雨緊張搶險的軍人們在泥水裡正在艱難地疏通一個管道。

  「……觀眾們可以看到這裡暴雨還在下,非常危險,隨時有再次山體滑坡的可能……我們的官兵指戰員冒著極大的風險在搶修,他們已經一夜沒有休息了,沒有一個人離開搶險第一線……」

  記者的聲音透過大風艱難地傳出畫面。

  「陸政委,我們701團派出了幾支搶險突擊隊,深入受災最嚴重的淶烏村搶救受災群眾和物資是嗎?」

  畫面上,兩鬢斑白的政委表情嚴肅而焦急。

  「是的,另外山裡還有等待救援的群眾被圍困,我們已經派出了一支搶險突擊隊進山搜救,這支突擊隊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幹部戰士,他們承擔最危險的任務,已經進山一天一夜了。」

  記者轉向鏡頭,聲音焦急起來。

  「這支突擊隊目前已經和外界失去了聯繫,現在我們不知道山裡還有多少等待救援的群眾,也不知道官兵們的情況怎麼樣,只能焦急地等待消息,讓我們報出這些勇敢的人民子弟兵的名字,為他們祈福,他們是701團部作訓參謀楊磊,二排一連長王志成,三連長黃國滔……」

  二黑看著電視,驚呆了。

  「宇哥,剛才……剛才是不是……」

  二黑磕巴著,轉過頭,呆了,追出了門外:

  「宇哥!……」

114

  電視機前,楊大海盯著畫面,神情焦慮。

  電話響了,他一把拿起了電話。

  「老楊……現在還沒有消息……」軍區首長的電話,聲音低沉。

  「你放心,我們已經出動了直升機,一定會找到他們。……楊磊主動要求承擔這次任務,衝在最前面。他是個出色的軍人……」

  楊大海慢慢放下了電話,頭髮斑白,面孔仿佛一夜蒼老了好幾歲。

  電視的聲音還在傳來,楊大海深深垂下了花白的頭……

  

  錳縣,緊張的搶險,搜救,螺旋槳嘈雜的直升機,在泥水裡奮戰的軍警,緊急加固的堤壩工事,嘶啞的指揮聲,喊號聲,人們的喧囂吵嚷,四濺的泥漿,河道裡洶涌的洪水……

  「怎麼樣?」陸政委焦急地舉著步話機。

  「尚未發現目標,尚未發現目標……」直升機裡的話音重複。

  「報告!」一個戰士滾著泥水跑來。「有人要進山找人,被攔在谷外了,是個老百姓!」

  「胡鬧!把人攔回去!除了攻堅隊,這裡不能留人!」

  「他是楊參謀的朋友,他……」

  「……叫群眾放心,我們一定把人找到!」陸政委的心緊了。

  一群人護著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匆匆趕來。陸政委冒著風雨迎了上去。

  「有消息了嗎?」楊大海焦急、萎頓的臉。

  「……」陸政委沉重地搖頭。

  「……」楊大海頹然……

  雨勢加大,水流如柱。山土被衝刷著,泥土鬆動。

  「這兒太危險了,請退到谷外的安全地帶」陸政委要人送楊大海出去。

  「我不要緊!」

  楊大海失去了往日的儒雅和冷靜,他是一個幹部,可他也是一個父親。

  周圍的人沉默了……

  遠處起了喧嘩,有人甩開阻攔衝了進來,楊大海看見衝過來的人,楊大海震驚了。

  「楊磊呢?」

  房宇衝到了楊大海的面前。

  「……」楊大海沉默。

  「人呢?!」

  房宇吼。

  遠處一個角落起了騷動,人群嘩然起來,很多人往山上跑去。山上發現有人,房宇衝了上去,陸政委和楊大海都跑了過去……

  半山上老林裡,護著幾個村民和孩子出來的六七個軍人癱倒在地,被團團圍住,陸政委和楊大海撥開人群,驚喜的表情卻逐漸凝固。

  「還有人呢?」陸政委驚急。八個人,七個人都在,唯獨不見楊磊。

  「快……楊參謀還在裡面!」黃連長惶急地指著後山。山後有一道裂口,洶涌的水流從谷裡奔流下,淹沒了裂口,斷枝和大石橫七豎八,落進水裡就被席捲著吞噬衝走。

  「……他在後面斷後,上面塌了,水衝下來……他把人推過來了,路……路給洪水衝了,……他給困裡頭了!」

  「在哪兒?!」房宇扯住他。

  「我帶路!」黃連長掙扎著爬起……

  暴雨傾盆,水流越來越洶涌迅猛,挾裹著滾動的山石,發著急促的轟鳴。

  「這聲不對,快到谷外頭去!」當地攻堅隊員驚慌了,豐富的經驗讓他們意識到危險。

  陸政委接起步話機,變了臉色,請示著什麼,最後放下了話機,表情艱難,痛心……

  「……接上級命令,通知所有人,全體撤退,馬上疏散,退到谷外!」

  「楊參謀怎麼辦?!」黃連長急吼。

  「這裡隨時會再發泥石流,吞噬的將是幾百條人命!先全體退到安全地帶再組織救援!」陸政委忍痛……

  「讓大部隊撤,我去找人!」黃連長要往上衝。

  「我去!」「我!」

  戰士們往前涌。

  「服從命令!!你們現在去只能是送死!過得去嗎?」

  裂口就橫亙在背後,不寬的裂口卻在此刻成了最遠的距離,驚心動魄的紅流漿濤發著轟鳴,像張開的大口吞噬,大大小小的山石、粗如兒臂的樹木被整根挾卷在洪濤裡,眨眼就衝了下去。只要時間充裕就能藉助工具和人力過去,但眼下暴雨如注隨時可能發生塌方,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

  人們沉默了,每個人都清楚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人命和人命的選擇。陸政委看向了楊大海。

  「……」

  楊大海面容灰敗,卻什麼話也沒說。

  陸政委震顫了。

  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在自己兒子的生命和幾百條人命之間,一個父親做出了選擇。

  「撤退!」陸政委發出了命令。

  部隊開始往外撤,人們開始緊急下山,人流往下疏散。

  「哎哎你……!」

  一個戰士驚叫起來。驚叫聲裡,一個人搶過他背上的搜救包甩手扔向了裂口對面,猛地跳上一塊山石,向著裂口旁突起的石堆攀爬上去。

  「那是誰!把他拉下來!!」

  人們驚呆了,陸政委急吼,戰士們一擁而上要去拉他,那人已經爬上了頂。

  「把繩子扔給我!」

  房宇對下頭吼。

  「快!!」

  戰士們愣住了,不知是誰反應過來,拿起地上的固定繩拋了上去。

  沒有人想放棄戰友,那是在一瞬間人心的本能。

  把腰上固定繩另一端緊緊綁在了凸出的岩樹上,房宇踩上一段被洪水衝斷半支在空中搖搖欲墜的木板橋面,承重的木板發著嘎澀斷裂的聲音,房宇向前踩去……

  目瞪口呆的人群,陸政委驚急的吼聲,衝到橋邊拽住那根繩子的戰士們……洶涌奔流的水面上空,那截無法承受重量的木板終於發出撕裂的聲響應聲而斷,在人們的驚呼聲裡一個人影跳了下去……

  那個瞬間,有人閉上了眼睛。

  有人不敢去看向對面,有人不敢去看奔騰的水流。

  楊大海驚呆了……

  他看著房宇緊緊抓住了對面支稜的樹枝,定住了幾乎被急流卷走的身體,看著房宇踩住突出水面的狹窄的地面撐臂爬上了對岸的石坡……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那身影消失在對面,轟鳴的水聲中,楊大海一動不動……

115

  楊磊重重地靠上背後的石壁,喘氣。

  他叫戰友帶著村民先走以後,就知道不能待在原地了,舟橋旅那幾年抗洪搶險的經驗,他能判斷出來,他往後面叢林劈開艱難的一條道,沿著一段石壁爬了上去。果然之前裂谷旁那地面被滑坡的山體掩埋在了下面。

  楊磊靠在石壁上,聽著山裡隱隱發出的轟鳴,四周不時發出的沉悶的聲響,那是滑坡的山土和下瀉的水流。

  他的搜救包已經在救村民的途中滾進了洪水,所有的裝備都沒了。楊磊苦笑。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先這樣找個暫時安全的地方,儲存體力,一邊等待救援,一邊等這陣雨勢過後,地面平靜了,找辦法出去。

  可是抗洪的經驗讓楊磊也清楚,在山裡,什麼都說不準。他不知道身後這堵石壁能撐多久,如果爆發泥石流,比這大一倍的石體都可能衝垮。現在部隊已經失去了他的準確位置,按照突發應急處理常規,部隊應該已經撤離到了外圍的安全地帶。

  暴雨衝刷下來,楊磊抹了把臉,反而挺平靜的。

  

  他想,他一定要出去。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見的人。

  他仔細地觀察了地形,雖然搜救包沒了,但身上還有些工具,能派上用場。周圍不斷有小面積的滑坡,這種滑坡有時也能衝出一條原本不是路的路。楊磊看準了一塊突破位置,說不定能衝向下山時躲過的一個安全的岩洞,只等時機。

  如果運氣真的那麼不好,早知道該在戰友帶著村民出去的時候,至少讓他們幫忙帶句話。

  楊磊苦笑著,看了看身後的石壁。

  如果在這石頭上留下點啥,說不定以後能被人發現。楊磊想著,真的摸了塊石塊,轉身在石壁上一筆一劃,劃了下去。

  楊磊劃下了兩個字,想往下再寫點什麼,卻停住了手。雨水衝刷過石頭上的劃痕,衝走了劃痕上沾著的楊磊手上的血跡,楊磊被雨打得睜不開眼睛,他又劃了下去。沒有別的話,仍然只是那兩個字……

  

  雨還在下。楊磊靠在了石壁上,望著無邊無際的雨簾。

  

  他想起了那個雪天。後視鏡裡,那個站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的身影。

  那天,他說,咱倆總不至於兄弟也做不了,你說是吧。

  他想起了年三十那天,他們坐在平台上。他說,咱們約好過,那晚上去放天地響,記得吧。那晚上,我真挺恨你的。

  他想起那一晚,他給房宇過生日。他說,選了道就回去好好走到底!……甭讓我看不起你!!……

  

  他想起了更久遠的事情。那一年,那一天。

  在亂世的舞台上彈著琴的人,噙著笑,撥動著琴弦。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唱著一首老去的歌謠,而他在台下望著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跟琴音一起生長……

  

  房宇站在裂口對岸,看到腳下塌方過的景象,房宇心沉了。

  「楊磊!!」

  「楊磊!!!……」

  ……

  房宇大聲呼吼,可在暴風雨的山裡聲音很快就被吞噬了,房宇跑動中踢到了一個掩埋在塌土中的東西,從土中露出半截的綠色。房宇瞪著那東西,撥開土層挖出了它。

  一個軍用鋼盔。

  房宇盯著那鋼盔,猛地丟開了它,推搬壓在土層周圍的亂石,挖了下去。在狂亂的雨中,他丟開手中的石具,用手指往下扒挖……

  

  水流聲、暴雨聲夾雜了風中傳來的呼吼的聲音。楊磊隱約聽見了。

  他一下睜開眼,挺直了背脊,聽了一會兒就果斷地從平台上跳起,抓住樹藤跳了下去。

  風裡聽不清那聲音是什麼,但楊磊知道那是人的呼喊聲。那很可能是被困的人在呼救,楊磊沒猶豫,打開了身上的迷你手電,雖然電已經支撐不了多久,楊磊用刀劈開亂叢,迎著那聲音過去,微弱的光線在叢林中晃動。那聲音忽然急促起來,直向著他的光線而來。

  楊磊聽清那聲音的時候,一下站住了,僵直了脊背。

  他以為自己聽覺出了問題。

  他僵硬著,不敢置信地聽著風中漸漸清晰的呼吼,直到叢林那頭傳來急銳的劈路的響動,直到完全聽清了那個聲音……

  

  ……楊磊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驚呆了……

  

  他瘋狂地砍枝衝進了那片亂林,荊棘劃破他的衣服劃下道道血痕,楊磊什麼也感覺不到……他衝出了棘叢,站在林中的空地,他看見了暴雨中迎面而來的身影,楊磊遺忘了知覺。楊磊恍如隔世……

  他傻站在那兒,覺察不到周圍的一切,一截翻斜斷裂的樹木垮倒,從山側砸了下來,他被人一把扯了過去,斷樹翻倒在他身後,楊磊被用盡全力地抱進了一個胸膛……

  

  雨柱傾盆而下,河谷洪流奔涌,整個大山都在嘶吼,震顫了腳下的大地。在山的轟鳴中間,在天地的震顫中,暴雨衝刷著兩個緊緊擁抱的人。

  他們的腳下是隨時會滑塌的土地,頭頂是隨時會衝下的洪流,他們卻像仍然置身於那座美麗、寧靜的庭院,在陽光下的梧桐樹下,在燦若雲霞的紫藤花香中,擁抱唯一的彼此……

  

116

  那一天,那樣的情形下,那只是一個短促的擁抱。

  

  可在楊磊多年後的記憶中,那卻是他和房宇最久的一個擁抱。長得仿佛一生,一輩子。

  

  房宇滿是泥漿和血的手捧起楊磊的臉,用力撫摩他的臉頰,仿佛一放開他就會消失不見,楊磊的手指陷進房宇脊背的肉裡,所有的感官,都陷在房宇的眼神裡,楊磊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千言萬語像狂風暴雨涌上他的胸腔,楊磊卻只聽到自己喊出了一句:

  「……你瘋了!!……」

  楊磊顫抖的聲音在雨中飛散……

  「咱們回家。」

  房宇緊緊抱住他的肩膀,房宇一字一句……

  

  他們那一刻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楊磊在之後很久竟然出現了記憶的斷層。那仿佛一個空白,在他過度衝擊的大腦裡。楊磊知道自己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卻在他腦海的深處,被放在最深的地方,只有自己才能碰觸。

  

  他們離開了那裡,離開了那個危機四伏的叢林。

  

  一顆信號彈,飛向天空,奪目明亮的光團,在人們眼中炸裂。

  

  地面上的騷動,螺旋槳的轉動,救援隊的急發……

  

  當天的電視新聞裡,主持人播報:「……災區雨勢一度急驟,形勢嚴峻,但幸運的是沒有引發泥石流和大規模山體塌方,給搶險救援爭取了時間,受災群眾安全疏散轉移……」

  

  直升機緩緩降落,狂翻著地面人們的頭髮。

  

  巨大的噪音,在楊大海的耳邊震耳欲聾,狂敲著他的心。

  

  人群在焦急地等待,在終於看見那兩個身影時,爆發了歡呼……

  

  醫護人員衝了上去,陸政委和官兵們衝了上去。

  

  楊大海邁動不穩的腳步,趔趄地向前……

  

  楊磊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雪白的天花板,鼻子裡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怔忪了一瞬,反應過來自己在什麼地方,猛地坐了起來。

  「睡醒了?哎你小心,掛著吊針呢!」小護士趕緊過來調整吊瓶。

  楊磊急切地看四周,這是一個單人病房。

  「他呢?」楊磊劈頭就問。

  「誰啊?」小護士不明白。

  「和我一起獲救的!他人呢?!」楊磊幾乎是用吼的,嚇得小護士愣住了。

  

  在楊磊發出了房宇搜救包裡的信號彈後,一直在附近盤旋的直升機當即找到了他們的位置,空吊將他們帶離險境。絞車升降吊索將他們帶進機艙,救生員、醫護員圍繞了他們。

  楊磊挨在房宇身旁,手緊緊地和房宇十指緊握。

  楊磊陷入了昏睡。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閤眼,當他靠在房宇懷裡,被房宇攬住的時候,那猛然放鬆的安心感讓他瞬間跌入了黑暗。在他昏睡過去時,他還緊緊地拉著房宇的手,不鬆開。

  他怕他一睜眼,房宇就會消失。他還有太多要說的話,必須要說的沒來及說完的話……

  在吊索上的救生員落地前,房宇答應過他。房宇說,什麼都別說了……等活著回去,我都聽你說……

  

  「他啊,白天還在這兒坐著看你。後來沒見著,可能走了吧!……」小護士說實話。

  「走哪兒去??」

  「他就點外傷,沒啥事兒,回去了吧,好像回對街那賓館,大概拿行李吧……」小護士也是猜的。

  楊磊拔了針頭,猛地跳下了床。

  「哎哎你!……」

  小護士驚訝的喊聲裡,楊磊套上軍裝就衝出了病房。

  

  ——你說過要等我!你說過我們活著回來,你聽我要說的話!!

  

  ……房宇!!

  

  楊磊衝到走廊,撞見了正要進來的楊大海。

  「小磊……」楊大海喊了這一聲,就在楊磊的眼神裡沉默了。

  楊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了他一眼。

  一眼之後,楊磊就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衝下了樓。

  楊大海沒有喊住他,站在原地,看著楊磊消失的背影。

  在楊磊看他的那一眼裡,楊大海知道,他失去了這個兒子……

  

  口袋裡的手機在響,楊磊邊一路狂奔邊接起。

  「楊磊!你沒事吧?你……」方梅焦急擔憂的聲音。方梅在外地也得知了災區的消息,擔心壞了。

  「方梅。」

  楊磊打斷了她。

  「對不起。」

  「……」方梅感覺到了什麼。

  楊磊跑著。對著電話裡的方梅,含著深深的抱歉,愧疚,卻堅定……

  「我答應你的事,沒法做到了。對不起……」

  

  楊磊跑著,他生命裡好像只剩下了奔跑。他衝出醫院的大門,人們都錯愕地看著一個飛奔的年輕軍官,奔跑在霓虹燈下的馬路上。他跑到了對街的賓館,撲到了大台前,他打聽到了那個房間號,來不及

  等電梯,衝著樓梯就奔了上去……

  

  在樓上空寂的走廊上,房宇站在房間前,正要關上房門,被身後衝來的力道一下抱在了懷中。

  「……」房宇定住了。

  楊磊的手緊緊抱在房宇的胸膛,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是不是我活著,你就能撇下我。」

  房宇沒有動,直直地站著,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隔斷了外面。

  「那我該死在那地方。」

  「……別胡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

  痛吼從楊磊的心腔裡迸出,聲音都帶著血,撕碎了他自己,也撕碎了房宇的心……

  七年,他們的七年,他們再也回不來的七年。

  楊磊的手指緊緊扣進了房宇的衣服裡,幾乎要拗進房宇的身體。他的聲音不是他自己的,他連呼吸都萬箭穿心……

  他的心,被生生地用刀一塊一塊地生割,剖了腹,剜了心,痛得令他沉滅在滅頂的水裡窒息,令他即使張開嘴都無法喘息!他恨不得拿刀一刀刀都戳在自己身上,讓鮮血流乾讓五臟六腑都掏空,刮骨,入髓,最後只剩下一個軀殼,這軀殼空了,什麼都沒了,只有深入脊髓的痛楚,連魂魄都被撕裂!

  「……我要什麼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啊??……」

  房宇聽著背後楊磊碎不成聲的聲音,房宇緊緊攥住了楊磊緊扣在他胸前的手指……

  「……你傻啊?……你咋這他媽的傻啊?!……」

  楊磊猛地把臉埋進房宇的背上,房宇感覺著背後猛然地顫動,聽到了一個男人爆發的、失控的哭聲……

  

  他毀了房宇,他親手毀了他這一生最愛的人。

  他在軍營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在鐵窗中苦熬度過漫漫寒夜,他在千禧夜看著漫天煙花怨恨他的時候,他在深牢大獄,看見的只有冰冷的電網和高墻。他有了目標,有了事業,可他的目標和事業,卻是用房宇在牢裡的每一天換來的。而他還以為自己才是天下最痛苦的人,他推開他大喊,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甭讓我看不起你!……

  

  「……我才傻,我才是天底下最傻的傻逼!!」

  

  如果他真的相信他,就不會看到了那封信就放棄,如果在那三年裡,他去問過房宇到底在哪裡,到底過得怎麼樣,如果在那個大年夜看見黑暗的屋中孑然一身的房宇,他真的去關心過為什麼,就不會一直等到今天,才知道所有的一切!……

  

  如果,可人生沒有如果。

  是他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這份感情。是他親手毀了自己口口聲聲所愛的人。

  

  「……」房宇的心扎似地縮緊了。

  他要轉回身,楊磊卻緊緊地抵著他,背上濕透一片,濕透了房宇刺痛的心。房宇低頭看見了楊磊的胳膊,上面都是道道疤痕,那是自己用刀才能劃出的整齊的切口,在那個監獄外,楊磊就這樣用刀,一刀刀地劃在自己的胳膊上……

  房宇死死瞪著那傷疤……

  

  「……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你!!……」

  楊磊悔得天崩地裂……

  

  「扯淡!!」

  房宇猛地轉過了身,抓住了楊磊。

  「你的錯??……我持槍殺人,嚴打的時候能被槍斃!可我只判了六年還減刑,為什麼,因為你!」

  「別說七年,就是十七年二十七年,也是我該得的,我犯了法,就得還!就算倒回去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為九哥報仇,我該會咋判,不和王老虎一樣崩槍子兒,就是吃一輩子牢飯!可現在,我只坐了七年,我這條命還在,這是毀嗎??……是嗎??……」

  房宇掙紅的眼睛瞪著楊磊,用力捧起他的臉,看著他通紅的眼睛。

  「我只做錯了一件事,」

  他唯一後悔的事,唯一做錯的事。

  「……我不該放你走……!」

  

  當他看著懷裡酩酊大醉痛苦流淚的楊磊,當他在亂泥塌土中,看見那個鋼盔,當他瘋了似的用手指往下挖著深埋的土層,他知道,他當年錯了,他真的錯了。

  那時,他寫下那封信時,他認為那是值得的,他告訴自己放手,才是對的。

  可是,當他看到痛苦了三年的楊磊,當他在山裡以為要失去了楊磊的時候,他才明白,他錯了。

  人生都要走一些彎路。該怎麼去愛,要經歷了代價,才能真正明白。

  他和楊磊,都走了彎路,繞得越走越遠,可是他們終於發覺了這是一個錯誤。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希望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這一次,他抓住了,再也不會放手。

  可是老天能再給他這個機會嗎?能嗎??

  

  「在牢裡,不苦,我有念想。蹲再多大獄,想到你,我心裡敞亮」

  當他第一次看到楊磊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穿著英挺的軍校學員服的楊磊,那是他第一次在牢裡笑了,他覺得日子有了盼頭,他覺得所有的苦都值得。

  「你毀了我?……沒有你,我還有亮嗎?!」

  ……

  

  

117

  楊磊望著房宇。

  「……那晚上,你來了。」楊磊知道那天晚上不是夢了。

  那不是他無數次想出來的幻影,那是他七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心底深處的人,那是一直在他身旁,從未離去的人。

  「我沒領證。我沒結婚。」

  那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我跟方梅是假的。為了她爸的病,我幫她,我們說好了,騙過了家裡,就離。」

  楊磊攥緊了房宇,像攥著自己的一生。

  「我跟她說了,我幫不了她了。這輩子,我心裡,只有一個。我只認他。」

  楊磊淚光裡的眼睛看進房宇眼中。

  「……我就認他!!……」

  

  房宇猛地低頭,吻住了楊磊的嘴脣。

  

  他們窒息般地接吻,濕熱的舌頭狂風暴雨般地纏著,吮著,翻攪著,他們吻得那麼深、那麼徹底、那麼瘋狂……楊磊摟著房宇的脖頸,抓著他的頭髮,用盡生命般地吻他,為了這個吻楊磊願意傾盡自己所有的生命,傾盡他全部的血和心……他像離開了房宇的脣舌就無法獲得氧氣就會立刻窒息,只能在他們瘋狂纏繞的舌尖才能找到存活的力量,他用力捧起房宇的臉瘋了似地親他的眼睛,鼻梁,脣角,親每一處他瘋狂思念了七年的地方,每一處都帶起他錐心蝕骨的痛,他纏卷住房宇探進他嘴裡的火熱深深吸吮,他臉上的潮濕打濕了房宇的面龐……

  這是他在漫長的歲月中苦苦思念的滋味,這是他無數次在夢中醒來瘋狂而絕望地去回憶的滋味,這是深深刻在他的骨頭裡,血肉裡,他不是用身體,而是用靈魂去記住的滋味……

  房宇固定著楊磊的後腦把他緊緊按向自己,他像要把楊磊吻進自己的身體般在楊磊的口中無休無止地索取,帶著烈火般的失控狂亂,帶著讓楊磊眼前發黑的力道,帶著壓抑之後洶涌如狂的噴發和深沉似痛的疼惜,將楊磊滅頂吞沒……

  他們吻著的力道讓兩人失去了重心,房宇把楊磊重重地頂在了墻上……

  他們吞咽著彼此的濕液,在彼此的脣裡翻動,激吻中,房宇忽然喘息著放開了楊磊的脣,他低下頭,猛地扯開了楊磊敞著的軍裝下的軍服襯衫,露出了楊磊□的胸膛。

  緊貼在楊磊心口的,是一塊陳舊、溫熱的觀音玉墜……

  「……」

  房宇瞪著那玉墜。在楊磊背著他扣緊衣領時,在和楊磊比武看見他脖頸上露出的半截鏈子時,在那個時候,房宇用多大的忍耐才克制著自己,沒有像現在這樣撕開楊磊的襯衫,讓這貼在他心口的東西,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們面對彼此,起伏著胸膛,都看著那塊玉墜,房宇的目光從那墜子移到楊磊的眼睛,楊磊濡濕的眼睛望著他,那眼神已不需要任何言語的說明……

  

  

118

 

  房宇猛地架開楊磊的腿把他托抱而起,走進屋內,將他按倒在床上……

  外面是寧靜、黑暗的夜色,路燈昏暗的微光照進一個窗口,模糊地籠在床上,籠著兩個緊疊著翻滾糾纏的男人,籠罩著空氣中濃重的、令人聞之欲狂的喘息和呻吟……

  房宇吻著楊磊的耳畔、脖頸、鎖骨,他濕熱的嘴脣每一次落下,都引起楊磊的一片顫慄,他們像用身體才能確認對方的存在,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活著,他們緊緊地抵著腰胯,隔著褲子摩擦著彼此早已腫脹變形的下身,聳動,擠壓,硬得受不了的部位在彼此的摩擦下更加脹熱、粗大……

  房宇猛地扯脫了楊磊的軍裝,扯開他的皮帶,拉下那褲鏈,動作野蠻甚至粗魯,在他第一次看到穿著英挺軍裝的楊磊,在他在演習的小鎮遠遠地看著訓練中的楊磊,他就想這麼做,想把他這身衣服扒開,把他緊緊摟在懷中!

  楊磊赤裸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他勾過房宇的脖子吻他,房宇重重地撫摸過他的胸膛,腰臀和腿,楊磊邊吻邊急切地去扯房宇的衣服,被房宇一把按回了床上。房宇的熱量壓了下來,楊磊抱住了房宇埋首在他胸前的後腦,胸口在房宇的脣下急促起伏,胸前的玉墜和著房宇火熱的脣舌,滾燙得烙進楊磊的心……

  七年裡,他多少次攥著這塊玉墜,這是房宇留給他唯一的溫度,他以為再也不能擁有的這個體溫,現在就在他的懷裡。楊磊緊摟著房宇結實的脊背,房宇舔過楊磊胸前的凸起,拉起楊磊的胳膊反覆吮吻那道道傷疤,像要吻去那些傷口……他的脣一寸寸熨貼著楊磊心上那些深深的褶皺,帶著撫慰和疼惜,吻去楊磊的痛楚和傷心……他吻去楊磊臉上的淚痕,吻過他起伏的胸膛,緊實的腹肌,毫不猶豫地向下吻去,把楊磊的東西放進了口中……

  「……!」楊磊猛地坐起上半身,他要去推房宇,他知道房宇不習慣這個,不能這個,可是房宇堅決地專注地做著,像以前楊磊多少次撫慰他做的那樣,毫不遲疑……

  楊磊的腰都在顫抖,那仍然是毫無技巧生澀的撫慰,可帶給楊磊的卻是滅頂的衝擊,楊磊猛然地急促了喘息,他看著房宇全心全意的神情,看著自己的東西在房宇口中進出,楊磊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抓住房宇的頭髮,那火熱的粗大像有生命般在房宇口中顫動,只是想到他被舔裹在房宇的口中,楊磊就再也無法忍耐,楊磊猛然把自己從房宇口中抽了出來,噴薄而出……

  楊磊睜開被高潮激得通紅的眼睛,抱過房宇的脖子壓上房宇的胸膛,他的吻帶著痛,帶著痛徹心扉的心疼和無法言說的苦痛,他吮吸著房宇的脖頸,重重地留下自己的印記,像要用自己的舌頭舔去房宇這七年所有的傷痛那樣吻著房宇,他恨不得把房宇揉進自己的身體,不知道怎麼才能抹平那七年留在房宇心中的傷痛,他帶給房宇的傷痛……他把手伸進房宇的褲子中急切揉捏那飽脹堅硬的一團,他粗魯地撕扯下房宇還沒有脫去的衣服,扔在了床下……

  楊磊的目光定在房宇的胸口,忽然呆住了。

  在窗外路燈微弱的光線下,房宇心口的紋身撞進楊磊的眼簾。

  那是一座石頭的小屋,也是三塊石塊的形狀,拼成了一個圖形的字,一個深深刻在房宇胸口上的字。

  楊磊呆呆地看著那個字,他慢慢抬起頭,看著房宇……

  房宇以前聽算命的說,他的名字,就是個房子,他將來,會有一個家。帶著屋檐,擋風遮雨。

  房宇也有想放在自己的檐下,放在自己的房子裡守著的東西。他曾經以為,老婆孩子,就是個家。可他後來明白了,有了想在自己這片屋檐裡一直守著的,才叫個家。

  在房宇三年前短暫出來的時候,去紋了身。刀尖刺破房宇的胸膛,房宇牢牢記住了那個滋味。他要在以後的大牢裡帶一個念想,給自己個家。

  「……」楊磊一點點撫摩著那個字,手下是房宇跳動的心臟,那兒是房宇的身上,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什麼也不需要再說。

  楊磊猛然地把嘴脣貼了上去,熱意直衝眼眶……

  他舔著那紋身,反覆地舔動,吮`吸,用舌尖描摹著它的形狀,他的悔恨,慟心,痛楚,刺骨的心痛,他緊摟住房宇的背在他胸前一遍遍地吻那個名字……

  他們的胸口都隱藏著秘密,這是代價,如果這七年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他寧願用自己的命去換回房宇的七年!楊磊像觸碰最珍貴的寶物那樣吻遍房宇的全身,他聽著房宇粗重的、低沉的喘息,撫過房宇的每一寸身體,七年了,他記得這身體上的每一處肌理,每一道起伏,都刻在他的血液裡,骨髓裡,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確信他真的在他的懷抱裡,光是親吻他的皮膚,就讓楊磊有流淚的衝動。楊磊揉弄著房宇的粗壯,用盡所有的技巧,他看著懷裡的房宇因為他的動作而蹙眉喘息的性`感的男人的面孔,楊磊就發了瘋……

  他埋下去含住了房宇,吮`吸,舔裹,就像多年以前,他第一次為房宇這樣做,他想把房宇這樣吸出來,吞下房宇的一切,從內到外,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他從來沒有失去過他……

  可楊磊被房宇猛地拉了上來,他的腰被緊緊向上提拉著,房宇的力道將他緊緊抵在了背後的床板,火燙、粗長的炙硬抵住了他……

  「……唔……!」  房宇插入的瞬間楊磊發出痛哼,房宇抱緊他停下,擴張著,潤滑著,楊磊卻緊緊抱著房宇的脊背,沙啞地:

  「……別停!」

  房宇進入得堅決、強硬卻小心翼翼,當那劈窒開的激烈的痛楚傳來,楊磊卻涌起讓心頭戰慄的滿足和安心,他要讓自己深刻地記住這個痛楚,這個脹滿的充實,記住他無法輓回的痛悔和刻骨銘心的愛戀。

  房宇在楊磊精`液的潤滑下挺進著楊磊的體內,埋進楊磊的最深處,當他們終於緊緊地合而為一,楊磊聽見房宇從喉嚨的深處喘息著,低沉難耐地喊他的名字:

  「……楊磊!……」

  楊磊手指卡進了房宇的身上,連腰都在顫抖……

  他們交`合連結在一起的地方傳來的清晰而勃發的脈動,牽引著彼此亂跳的心和奔流的血管,他們抱著沒有動,房宇忍耐地等楊磊適應,任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浸潤進彼此的四肢百骸,浸透每一滴血液每一個細胞……

  這七年,楊磊好像此刻才有活著的感覺,他貪婪地感受著房宇,他被那充滿的緊緊充實的感覺喚回了生命的存在感,他像第一次感覺到心臟的跳動,甚至聽見房宇在他體內漲滿的每一下搏動。他摸著房宇堅毅的下巴吻他,他撫揉著房宇壓在他身上的寬闊緊實的背,心跳緊緊貼著房宇的胸腔跳動……  房宇猛然地動了,疾風驟雨般的撞擊中,楊磊向後仰起了頭……

  空氣都在燃燒,迸裂,緊縮,濃重的喘息,急促的呻吟,沙啞的低吼混著撞擊聲和濕靡的聲音,在狹窄的房間內回響。

  房宇分開楊磊的腿抱著他的膝彎,挺動著,撞擊著,他深深地挺腰把粗長的勃物全根沒入,再整根抽出,猛烈地擺動著腰,楊磊被他撞擊著搖晃,呻吟,床也承受不住那力道前後晃動,發出急促的悶響。

  房宇深深地往裡頂進,即使已經到了最深處仍然強硬得頂進去,像怎麼也不夠,他邊頂動邊俯視楊磊,楊磊汗濕的黑髮貼在英俊陽剛的臉上,汗水沿著臉部有力的線條隨著房宇的律動滴落,楊磊微張的嘴脣裡發出難以忍耐的呻吟,他望著房宇的眼神讓房宇在他體內硬得發痛……

  只有在進入楊磊的最深處,只有他被楊磊緊窒的下面火熱地緊箍圈縮,感受著那來自楊磊體內最燙的熱度,房宇才能真的確定,楊磊沒事兒,楊磊就在他的身下,活生生,有血有肉,他沒有在山裡暴風雨裡失去他,也不是那個在牢裡空想的虛影。他每撞擊楊磊一下,就更確信這份真實,他的心裡才能不慌,不怕!

  房宇低頭看著自己在楊磊體內進出,看著自己粗大的勃物在楊磊的入口抽`插,他拉起楊磊的手按在他們結合的地方,讓楊磊摸到他反覆插入他的那火熱的硬物,楊磊手上的熱度按在他們連接在一起的地方時,房宇猛地亂了呼吸,他狠狠向前撞擊在楊磊的臀上,深得似乎連球體都要撞入,像把楊磊釘在了床上,撞得楊磊失控地痙攣……

  房宇抵著他,碾壓,磨動,房宇眼睛都紅了,推彎起楊磊的腰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結合的地方,向下聳動,貫穿的深度讓楊磊覺得自己仿佛被劈開,他不受控制地夾縮著,擠壓著,不由自主地箍動,房宇發出了一聲低吼,亂了頻率,動作急促地加快了,楊磊的靈魂和身體都在失控,他按住房宇不斷聳動的臀緊緊按向自己,攀上房宇的脖頸狂亂地追逐他的脣……這是他深愛的人,傷害最深的人,他要什麼他都給,他要他的命他願意立馬死在這裡!

  房宇激烈地吻他,將楊磊失控的呻吟都堵進了口中,下`身連連頂送,頂得楊磊的心臟都要跳出,楊磊被極致的痛楚和快感弄到瘋狂,楊磊發出了一聲不成聲的叫喊……

  房宇低吼著把他抵在床上,抖著腰在楊磊體內激狂地噴發……楊磊也跟著射出了熱液,噴灑在兩人緊貼的腹間……

  

  兩人像從水裡撈出,渾身濕透地摟抱在一起,平復著激烈的心跳,纏著彼此的呼吸。楊磊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房宇撐起了上身,下面還留在楊磊身體裡,他輕輕撫過楊磊臉上的汗水,低頭一點點親他,親得楊磊回了神,摸著房宇的臉。

  「……你……」

  楊磊喘息著,就說了一個字,房宇拿起他的手扣進手心。

  「……我啥?……」房宇低柔的聲音。

  「……你下頭……咋還長啊……」

  楊磊渾渾噩噩地冒了一句傻話,房宇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粗脹、碩大……

  「操……」

  房宇笑了,埋在楊磊體內的東西卻不安分地抬頭,房宇俯身親了一口他的脣角,貼近他耳邊,低啞地說了一句。

  「……想的。」

  「……」

  楊磊看著他,楊磊一動不動……

  

  房宇慢慢地要往外抽,混合著淫靡的濁白液體從楊磊身後流在床單上。楊磊拉住他的胳膊。

  「……就擱裡頭……待著……」

  楊磊看著房宇。

  「……你在裡頭……我踏實……」

  楊磊說……

  

  房宇凝視著楊磊,沒再出去,沒動。房宇抱住楊磊,輕輕撫過他的耳垂,望著他。

  「你來。」

  房宇低沉地說……

  房宇知道,楊磊已經忍太久了。從他們第一次開始,是楊磊太在乎他,楊磊一直忍著,楊磊配合他,心甘情願地滿足他。

  楊磊聽明白了房宇的意思。房宇要躺下,卻被楊磊攥住。

  「我是想……可不是今天。」

  楊磊看著房宇,喘著氣。

  「……今天我就想讓你舒服……徹底舒服!……」

  楊磊重重地說……

  

  是深夜還是凌晨,楊磊和房宇已經不知道了。外面是黑夜還是破曉,他們也無暇去感覺。

  像要在一夜間補償盡這七年的分離,他們無法離開彼此的體溫。

  楊磊坐在房宇身上,緊緊抓著房宇的肩膀挺動身軀,房宇的手緊抓著楊磊精壯的腰身,楊磊往下坐著,吞進房宇勃動著青筋的粗大,低頭看著自己的每一下動作帶給房宇的表情,房宇在他帶來的狂亂的節奏裡緊緊蹙眉隱忍情慾的性`感面孔,讓楊磊的下`身漲得發顫……他低頭狂吻著房宇,房宇頂著他,床板承受著兩人越來越激烈的動作,發出難聽的刺耳聲響,房宇難耐了,他猛地把楊磊的腿拉纏在他腰上,就著插入的姿勢抱起他就走下床,楊磊一下失去了重心,他抱住房宇的脖子,重力讓他們結合的部位更深,房宇抱著楊磊一把頂在了墻上……

  楊磊背抵著冰冷的墻壁,全身重量都落在房宇的手臂上,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撞出破碎嘶啞的呻吟……

  他赤`裸的後背在房宇激烈的頂送下上下摩擦著墻壁,生出痛楚異樣的快感,房宇堵住他的嘴和他深吻,啃咬楊磊仰起的喉結,房宇的撞擊擦過一點,楊磊不受控制地叫喊了一聲,渾身戰抖,房宇毫不猶豫地向那個地方深深捅入,連頭皮都炸裂的快感貫穿了楊磊的腰際,後面猛地收縮,帶起房宇濃重的喘息……

  楊磊急切地要撫慰自己,被房宇擋開了手,無法碰觸,楊磊全身如同著了火般的燥熱欲狂,那體內被反覆摩擦撞擊的地方讓楊磊瀕臨崩潰……房宇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要把楊磊直接送上頂峰,楊磊隨著房宇激烈的律動上下顛動,甚至不知道自己無意識地從眼角流淚,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卻閃過在山裡看見房宇身影的那一眼,他的身體痙攣,連腳尖都在蜷縮……

  「……房宇……房宇……!!」

  楊磊顫聲地低吼!

  房宇緊緊抱住了他,衝刺得急促、失控……

  在頂點來臨,在即將爆發的邊緣,房宇猛地捏住了楊磊的下顎,赤紅著眼睛:

  「……叫我哥!……」

  房宇低吼……

  「……哥……!」

  楊磊顫抖地喊,抽搐著噴發……

  他體內的深處,猛然受到滾燙熱液的衝擊……

  

  

119

  車行順利開張了。

  車行地口好,設備先進,人手又足,生意很快上來了。車行上正軌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備運作,房宇的汽配公司成立了。

  公司開業那天,門口整條馬路都堵了。花籃,禮炮,擠滿的車和人,動靜整得一條街都震了。房宇過去在江海的兄弟太多,這些兄弟甭管現在混得好的孬的,發財了還是走正道兒了,只要人在江海的,基本上全到了。後來江海混社會的提起這件事,都說要說混還是當年房宇,一般人走了那麼些年,茶早他媽涼透了,可人房宇那天什麼牛`逼場面,那弟兄,那情義,那才叫混社會,混出了人心!

  當天,房宇穿著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裝,翻著雪白的襯衫領,襯著高大俊挺的好身材,在人群的簇擁下和賓客寒暄見禮,氣度從容,笑意風發。二黑這些兄弟們都說,多久沒見到大哥這精氣神了,跟剛回江海那陣簡直是判若兩人。按那些舊兄弟們的話說,好像時間一下又回去了,那感覺,人人都覺得感慨。

  那天,燕子乙帶著人親自來了。燕子乙早已今非昔比,全國都上名氣的著名企業家,平常連政府一些場合邀請都不一定到場,當天竟然親自來捧場道賀,把周圍都驚了。

  「燕哥,你來,是我天大的臉。」房宇也動容了。房宇也沒想到燕子乙會親自來,給這麼大的面子。

  「你是我和你九哥看到大的。別人我不管,你,我管。」燕子乙就說了這麼句話。

  燕子乙是真正重情義的江湖大哥。他念著當年的人,念著當年的事。

  房宇沉默地握緊燕子乙的手。什麼話都不需要多說。

  「那臭小子呢?」燕子乙往四周看。

  「大哥,你咋知道我在啊?」

  楊磊從後面笑嘻嘻地過來。燕子乙上去就衝他屁股要踹,被楊磊機靈地躲開。

  「有房宇還少得了你啊?你哥倆分得開啊?」

  燕子乙不含糊。他知道這公司楊磊肯定也出了大力。自從知道房宇重回江海起家幹事業,燕子乙是高興,真高興。他重才,重人。小一輩兒混社會的當中,他能知根知底真放心當自家人的,也就房宇楊磊這哥倆了。當初這倆人他一個也沒留住,現在又聚在了一起,他看著高興。

  「你不是說以後一個調令,就不在江海待嗎?」

  燕子乙還記得當初他邀請楊磊被他拒絕的話。

  「咋樣,還走嗎?」

  楊磊看了房宇一眼,楊磊就特別愁他這大哥啥話都往心裡記,還不忘!

  「不走了!」楊磊痛快。

  「媽的,看著啊房宇,你面子比我大多了!他眼裡還有我這個大哥嗎?」

  燕子乙笑罵。他多久沒用這種口吻了,在這哥倆面前,他放鬆。

  「燕哥,我替你收拾他。」

  房宇噙著笑,目光籠著楊磊。

  「好好兒收拾!就你鎮得住他!」

  這麼多年了,燕子乙還是一句話就說到點子上。

  其他兄弟們招呼燕子乙過去了,楊磊對著房宇:

  「你咋收拾我啊?」

  楊磊這天穿得也很正式,英挺筆直的身板像標槍似的搶眼,挑著眉,嘴角掛著笑。他一直忙前忙後,腳還沒沾過地,剛得了會閑。

  「回家收拾你。」

  房宇拍了下他屁股。

  那邊喊房宇,房宇正要過去,被楊磊拉住。

  「你等會兒!」

  楊磊靠近他,手按上房宇的領帶,扯開給他重新打上。房宇就顧著忙,都沒發現領帶松了。

  楊磊專注利索地給他系好,正了正,抬頭見房宇盯著他,嘴角一抹玩味的笑。

  「笑啥?」

  房宇靠近他低聲說了句,楊磊就給了他一個字:「操!」抬腿就給了房宇一腳,房宇能讓他踢著??

  「宇哥!你倆粘糊啥呢!快點兒快點兒,那邊等著!」二黑過來拉人了。他老遠就看見楊磊給房宇整領帶,那場面,他不知為啥看著有點犯愣。

  當天的酒宴還是擺在東方大酒店。東方大酒店和過去不同了,早已提檔升級改頭換面,可這地方,從多年前這些大小混子們混道兒的時候就常來,有太多舊事,太多感慨,到這兒來,親切。酒宴是老亮一手操辦,點的什麼菜定的什麼酒,全是老亮張羅。老亮一直在四川,據他說他跑路的時候走過很多地方,也賺了點閒錢,後來在四川一個三線城市開了個小茶社。聽說房宇回江海了,當年那些嚴打風頭上的通緝也早都過去了,老亮特地趕回來看房宇和舊兄弟,也想把那邊半溫不火的茶社關了,回來跟著哥幾個乾。

  「老亮,你這模樣咋回事兒啊?」二黑瞅著老亮直樂。

  「咋了,你當文化人那麼好當啊?不得充門臉兒啊?」老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老亮本來就長得不錯,眼鏡一架裝斯文人還挺像,看得大夥兒老不習慣了。

  「得了甭裝逼了,你當架個四眼就裝學問人了?」兄弟們擠兌他。

  「操,要我現在就背句詩啊?聽著!命運就像強`奸,你反抗不了就扯開腿享受!……」

  「哈哈哈!!」幾桌子人都笑翻了……

  房宇坐在兄弟們中間,笑得自在、痛快……

  酒宴鬧起來了,都瘋了,桌上只剩下了楊磊和花貓,遠遠地看著房宇在弟兄們的簇擁中鬧酒,看著房宇豪爽地說話和暢快肆意的笑臉。

  這裡,楊磊和花貓看著那邊,都沒說話。

  花貓乾乾淨淨的,露著清秀的臉,頭髮剪短後看上去正常很多。花貓吸著煙,在煙霧中遠遠地看著房宇。

  「你想削我就削。我不還手。」楊磊說。

  房宇和楊磊從■縣回到江海,從局子裡放了的花貓見過他們。

  「我削了你,我大哥來削我。哼,我他媽傻啊。」

  花貓說,挺平靜的。

  對外人,花貓什麼都沒說。對楊磊,花貓也沒再做什麼。

  當時,花貓對楊磊就說了句話,楊磊,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我大哥。

  「活兒咋樣啊。」

  花貓吸了口煙,瞥了楊磊一眼。

  「能讓我大哥痛快嗎。」

  「操。」

  楊磊點了火機,眯起眼睛。

  「這你丫就甭操心了。」

  

  

120

  「有啥打算?」

  楊磊問花貓。房宇邀請過花貓在公司留下,花貓卻沒留。

  「回江北。」花貓原來那幾家遊戲廳現在已經改成了網吧,手下兄弟在經營。

  「還繼續混?」

  「我就是個混子。就幹這個。」

  花貓才是這些所有混子裡,混得最久的。他後來帶著手下兄弟,在江北仍不斷戰鬥。他的戰績,仍然常常傳進房宇和楊磊的耳朵裡。

  花貓在喝到人事不知之前,對楊磊最後說了一句清醒的話。花貓說,楊磊你丫兒的,命長點兒,必須,聽到沒有……

  那天,所有人都喝醉了。大醉。

  這些過去曾經在江海叱吒風雲的大小混子們,經歷了青春、動盪、悲歡和離合,經歷了各自人生的沉澱,集體告別了那血色的光輝歲月。

  後來江海的黑社會提起那天,有人說過一句話。90年代的混子,結束了。

  那個純情的躁動的時代,那個情義和熱血激昂的時代,結束了。

  燕子乙,羅九,房宇,楊磊。這些曾經江湖上的傳說,這些曾在整個八九十年代給江海帶來震動和搖撼的江湖大哥、金牌打手,結束了他們的時代,也結束了那個年代。江海的黑社會仍在繼續,仍然有新的人和事在發生,可是當年這些名字和他們的事跡,仍被後來的人津津樂道,像傳奇般常常提起。當然,當他們興致勃勃地向後來人述說「想當年誰誰怎樣怎樣」的時候,這些事件的主角,已經離江湖很遠了。

  

  楊磊推開鐵門的時候,庭院裡正是春暖花開。

  房宇也跟著他跨進這扇鐵門,抬頭看著小樓,就像他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一樣。

  兩個人都沒急著往裡走,就這樣站在綠草和花叢中間,相視一笑。

  好像只有這個靜謐的庭院,不管外面發生著什麼,時間都從來沒有流走過,一切還和以前一樣。

  

  張嬸見到多年不見的房宇,高興得什麼似的,房宇一聲乾媽,讓她眉開眼笑。她還一直記得房宇,常常向楊磊念叨說這乾兒子沒良心,從來不回來看看她。房宇的事張嬸並不清楚,楊磊也只跟她說他搬家到外地去了。小樓裡那些長輩都在,也都還記得房宇,那天中午,幾家人又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飯,感慨時間過得快,可最難得的是大家還能聚在一起。

  張嬸一個勁地給楊磊和房宇夾菜。別說房宇,楊磊她都很難得見了,這幾年,除了過年過節的時候楊磊來看看她們,其他時間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來也是坐不了一會兒拔腿就走,很少過夜,好像躲著這小樓和這庭院似的。張嬸忍不住嘮嘮叨叨地數落楊磊,又數落房宇。

  「現在他回江海了,以後有的是時候來盡孝心。」楊磊笑著對張嬸說。

  「真不走了?」張嬸高興。

  「不走了。」房宇微笑,在桌子下握住楊磊摸過來的手。

  午後,庭園裡陽光正好。正是紫藤花冒骨朵的季節,蔥蘢的嫩綠和紫色的花蕊。兩人靠在了花架下,看周圍鳥語花香,樹影搖曳。

  「還記得不,那回,你就坐這兒彈吉他。」

  楊磊想起了那天,他推開鐵門,看見紫藤花架下那個彈琴的身影,那一幕,多少年,仍然就跟昨天似的,歷歷在目。

  「知道我那時候咋想的。」

  楊磊睨著房宇。

  「咋想。」

  「我真想親你。親死你。」

  楊磊看著房宇的眼睛。他沒開玩笑。

  房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楊磊緊望著他那神情,他就是為這神情失了心,沒了魂。

  「那你在這兒親別人啊?」房宇挑著眉。

  「操……你是不是吃味兒吃到現在啊?」楊磊笑了。他想起了那一晚他在花架下向方梅傾訴苦悶,給方梅的告別的吻。

  

  楊磊回到江海以後,去見了方梅。

  「我跟我家人說了,是我移情別戀了,把你甩了。他們罵了我一頓,說早看出苗頭了,要不彭明怎麼整天圍著我轉,我還不趕他呢。」方梅豁達地說。

  當方梅後來知道了房宇去災區救楊磊的事情,當楊磊告訴了她房宇這七年的來龍去脈,方梅震驚了。

  她真沒想到,事實的真相會是這樣。她從沒想到,兩個男人的愛情,竟然經歷了這麼深刻這麼沉痛的過程,她親眼看過了楊磊在這段感情裡的付出,她沒想到房宇付出的竟然也是這樣讓她震撼。

  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用為楊磊擔心了。

  「你有啥對不住我的,一開始就是我拿著你幫忙。現在就是你還想幫我,我都不答應!」

  方梅說的是真心話。

  「你甭擔心我家裡。只要我肯結婚,嫁誰他們都高興。彭明那人沒別的本事,盡會討老爺子老太太歡心,那陣子我爸住院,他跑前跑後的,沒少下功夫,早把人心收買了。」

  方梅說。

  「你是說……」楊磊聽出來了。

  「等著喝喜酒吧。」方梅乾脆。

  「……他知道你想做戲嗎?」

  「知道。」

  「……那小子可是真心的,方梅。」楊磊說。

  「是挺缺心眼兒的。傻著呢。」方梅說。

  「你真要結了就離?」

  「看他表現唄。」方梅帶著淡淡地笑。

  「……」楊磊聽出來了,明白了,楊磊笑了,方梅也笑了。

  有人說過,最容易打動一個女人的方法,就是在最脆弱的時候陪在她身邊。

  「謝謝你,方梅。」楊磊由衷地說。

  「咱們還用得著說這個嗎?」

  方梅微笑了,帶著動情,帶著眼角的一點釋然的淚光。

  「楊磊,你倆好樣的。」

  方梅笑了……

  那時那刻,方梅終於告別了她的初戀,告別了她的青春,告別了她珍藏在心底的情感祭奠。

  她是一個真正勇敢的女子,她比誰都更懂得愛,與祝福。

  

  「方梅出發了嗎?」

  房宇問。

  「嗯。昨天的飛機。」

  方梅在國外給她父親聯絡了醫院,國外有種治療方式不錯,她和彭明一起送父親出國治療。

  「她說喝她喜酒的時候,叫咱倆別穿太精神,把新郎官風頭搶了。」

  楊磊想起方梅走時說的話。

  「你穿啥都搶風頭,還是什麼都別穿了。」房宇抱著胳膊靠在花架邊,噙著笑。

  「……我操,當我不敢啊,爺們這身材怕光著啊?」楊磊心裡癢酥酥的。

  「就你這麼不文明,你先光一個唄!」

  楊磊壞笑著就上去撫上了房宇的腰,手順著房宇結實有力的腰線不老實地摸動上去,房宇也不阻攔,任他摸著,楊磊看著陽光透過紫藤花的枝枝蔓蔓,灑在房宇的臉上,身上,望著耀眼明亮的光斑籠罩著房宇,亮晃晃地籠著房宇凝視他的眼睛和嘴角的笑意,楊磊晃了神……

  「幹啥,耍流氓啊?」房宇按住楊磊扯出他襯衫摸進裡面的手,低笑。

  「就耍你流氓了,怎麼了?」楊磊聲音痞著,手還往皮膚上摸。

  「夠牛逼的啊。」

  「牛逼習慣了,改不了。」

  「你牛逼,那昨晚上最後是誰不行了?」房宇笑著,聲音低得在楊磊耳邊。

  「……操……你那折騰的……你當我搞不過你啊!」楊磊臉上一熱,趁房宇不注意連拉帶拽地就去扒房宇敞著的襯衫,房宇笑著去擋,還是被楊磊硬扒了下來,大笑著跳出老遠。

  「光吧你就!」

  楊磊揚著那衣服,看房宇就穿著件緊身的背心,露著□的肩膊。

  「得瑟,拿來!」

  房宇看著楊磊笑得無奈,拔腳過去要收拾他,楊磊能等著他收拾?跑得飛快,倆人一個追一個跑地跑進小樓後面,楊磊聽著房宇追到身後,喘著氣笑著繳械投降:「行了行了……」

  他一轉身,就被房宇攬進了懷裡,房宇低頭,吻上了他的脣。

  楊磊抓著那件白襯衫,環住房宇的背……

  滿樹嫩綠的梧桐葉冠將他們遮擋,房宇靠在小樓的墻上,把楊磊摟在身上吻他。在青草的氣息裡,在輕風中,他們接吻,吻得溫柔,纏綿……

  

  從■縣回去後,楊磊就被特批了假,和房宇一起回到八樓那個房子。

  那地段兒不拆遷後就改了規劃,在建美食一條街。以前楊磊想買那房子,房東想給兒子結婚留著,沒賣,後來政府說要拆遷,就等著拆遷補償款更舍不得賣了。現在不拆了,情況又有了變化,房東等錢急用,松了口,楊磊和房宇打算著,把那房子買下。

  二黑他們本來張羅著給房宇買更好的新房子住,後來也沒堅持。

  在二黑、老亮幾個貼己人完全知道所有的事,也是後來了。

  回到八樓的那一晚,兩人又站在陽台,看著城市的燈光。

  周圍都已經是封閉陽台,只有他們在的這個陽台,還是在夜色裡敞開,晚風吹過他們的頭髮,就像多年前,他們在很多個晚上倚在這裡的時候一樣。

  樓下沿街的店鋪早已換了幾茬,新起的高樓一幢又一幢,遠處在建工地高高的塔吊,在夜幕中亮燈的剪影,帶著這個時代的印記。

  那個老式的錄音機還在老地方,楊磊插上了插頭。

  老卡帶的歌聲裡,房宇和楊磊相視一笑。楊磊拿出一根煙塞進自己嘴裡,向房宇燃著的煙湊了上去。

  夜幕裡陽台上,兩個緊抵的火星,兩個靠著的身影。

  房宇伸手把楊磊攬近自己。楊磊靠在他肩上,吐出了煙,眯著眼睛,俯瞰整個燈火輝煌的城市……

  

  他們一起去看了羅九。

  羅九的墓在市郊的墓園裡,這幾年,去看他的兄弟沒斷過,一直沒讓他孤單。當年即使是在那樣的情形下,羅九的喪事也是辦得風風光光的,沒讓這個漢子受一點委屈。兩人給羅九燒了紙,上了香,把羅雯的消息帶給他。房宇一出獄就打聽了羅雯的情況。房宇那同學一直關照羅雯,羅雯在國外已經嫁人,生活得很平靜,老天還是善待了這個不幸的女孩,給了她一個好歸宿。

  房宇在墓前坐了很久,楊磊一直陪著他。

  

  那晚回來後,房宇說了很多和羅九以前的事。房宇說,以前他答應過九哥,要是哪天成家了,不管他人在哪兒,都把人帶去給他見見。

  「九哥沒見著,也不會怪你的。」

  楊磊說。

  「今天見過了。」

  房宇說。

  楊磊扭過頭,望著房宇,猛地翻身,摟住了他……

  

  楊磊接到過楊大天的電話。

  楊大天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嘆息著對楊磊說:「你爸年紀也大了。人老了,就沒個準兒了。能回去多看看的,就看看吧……」

  楊磊想過,也許以後,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可能他最終會回去,和房宇一起回去。

  但那是以後,不是現在。

  

  世界上最困難的事,就是寬恕。

  後來,楊磊做到了。

  房宇說過,沒有他,當年我不可能就判那麼幾年。

  房宇說,我坐滿了這幾年,出來了,挺得直腰桿,我沒啥可後悔的。

  當初的事兒,是我自願。

  

  房宇說,他是你爸。別為我,少個這世上一心只為你好的人……

  

  一個星期天,他們路過實驗中學。

  實驗中學還和以前一樣,那個標準化的操場,還是兩邊高高的台階。

  兩人坐在台階上,在楊磊當年彈琴坐的老地方。

  「沒帶琴來。不然,再彈一次。」

  楊磊說。那把吉他,一直在八樓那房子裡,收著。

  「還會彈不。」

  房宇問。

  「真忘了。」

  房宇入獄後,楊磊就再也沒碰過那把吉他。

  「你再教我唄。」

  楊磊看著房宇。

  幾個打排球的女生把球打飛了,球落到房宇和楊磊旁邊,楊磊手一抄就把球接住了。

  「那個……把球扔過來行嗎?」

  幾個女孩兒看著房宇和楊磊,紅著臉。

  楊磊把球一拋,準確地拋進一個女孩兒懷裡。女孩兒們走出老遠了,還在往這邊不停偷偷地打量著。

  「那小姑娘,挺像英子。」

  楊磊說。

  英子以前追房宇的時候,楊磊認識。那時候英子也就跟這幾個小姑娘差不多大。

  房宇是怎麼請英子幫忙的,這個過程,房宇都告訴了楊磊。楊磊知道,房宇心中覺得虧欠的人,就是英子。

  「她孩子已經兩歲了。」

  房宇說。

  現在,英子早已經在南方成家,有個知疼著熱的人,也理解了一個女人真正的幸福是什麼。

  房宇出獄後給英子打過電話。英子的兒子在電話裡嗲聲聲地喊「叔叔」。

  「皮著呢,跟他老子一個德性。」英子笑著在電話裡說。

  「宇哥,我挺感謝你的,我要不到這地方來,也嫁不了這人。」英子說……

  楊磊和房宇,都碰到過很好的女人。對她們,他們有感激,虧欠。她們都是生命裡的過客,卻都給他們留下了重要的色彩。

  

  操場的喇叭裡放著一首歌,旋律飄蕩著。

  「《戀曲2000》。也是羅大佑的,聽過不。」

  楊磊聽著,望著陽光下的操場上,打球玩耍的人。

  「聽過。還是90好聽。」

  房宇說。

  「你唱得比他好。」

  房宇一愣,笑,吸煙。

  「扯淡。」

  

  陽光照耀著操場,溫暖,操場有人放著風箏,鴿群飛過天空。

  「那時候,你是不是就故意的。」

  楊磊看著對面。很久以前,那個對面的彈琴人坐的地方。

  「你不是說,你不用說話,也知道對面彈琴的想啥嗎。」

  房宇想起了楊磊眉飛色舞地跟他說,他和那哥們就是曲洋和劉正風時的情景。

  「那他那時想啥?」

  楊磊看房宇。

  房宇眯著眼睛,揚起了嘴角。

  「他想,這傻小子,不逗你逗誰。」

  房宇吸著煙,笑。

  「我操……你請我喝汽水那回,也故意不說是吧?」

  楊磊咬牙切齒。

  「我說了,你能多給我個花臉啊?」

  房宇說。

  「你丫兒的就是玩我!」

  楊磊陽光下的笑容,散向四面八方。

  房宇沒回答,帶著笑,吸煙。

  

  他想起了當年遙遠的那個夜晚。那個抱著吉他手忙腳亂,遠遠地喊「對不起啊哥們」的男孩。想起他坐在操場這邊,好笑地望著他,隨手撥動了琴弦,聽到他跟上來的琴聲。

  他想起了那一年,那個夏秋之夜,那一晚夜涼如水的操場。那首老歌,那兩個抱著吉他的人,還在唱著同一首《童年》。

  

  當年,他們都還小。

  當年,他們都走到了彼此的身旁。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完結了,心情複雜,很多話想說,不知從何說起。

從去年夏天開始到現在,已經要春天了。房宇和楊磊也經歷了人生繁茂的夏天,經歷過了嚴冬,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

謝謝一直看文的妹子們,謝謝打手群裡所有的姑娘弟兄,謝謝半年來始終陪伴我的大家,謝謝房宇和楊磊。

對此文投入太多感情,一時間都不知道說啥了。想看到大家多多的感想,請多給我寫一點吧!

終於完結一個長坑的我,平反了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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