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
月光下的海水平靜無波,偶有頑皮的不知名魚兒躍出水面,帶起串串浪花。三三兩兩的礁石,黝黝地佇立在漁船從不能到達的遠海。
溫潤的月華流瀉在礁石叢中,正中平靜如鏡的那石塊上,似乎有道模糊的人影靜靜躺臥著,披霜挾露,神秘如深海。
“撲通”——一隻小小的青斑躍出了海面,一個挺身卡在了礁石石縫間。嬌嫩的魚鱗被一塊石鋒劃傷,喘息著拍打著無力的魚尾。
……一隻細長的手伸了過來,伴隨著一聲柔和的歎息。
輕輕提起那小青斑的魚尾,重新放回海水中:“下次別再離開大海了。”那聲音低低道:“我都受不了那缺水的難受勁呢,何況是你?……”
小青斑在海水中游了個圈,卻掙扎著又跳上了礁石,身子激烈地扭動起來。
“啊,我忘了你鱗片上有傷,是見不得鹹的海水。”那聲音似乎有些懊惱:“很疼吧?可你得忍忍,你不回海中,是會死的。”
那小青斑怔怔地望著眼前那人亮溢彩的眼睛,似是有些呆了——像是幽深海底蚌殼內最珍稀的色珍珠呢。半晌似是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掙扎了。任憑那聲音的主人將它重放回了水裡,依依不捨地忍痛圍著那礁石轉了轉,終於消失在深不見底的碧藍水底。
海面重歸安寧,月光如水,輕柔似上好的鵝黃錦緞,灑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打破這寧靜的,是忽然間的山迸地裂。
震耳欲聾的巨雷炸開,頃刻間星辰黯淡,月華盡藏,竟似天地重回混沌之初。一道刺目金光從濃重天幕中直貫而下,挾著驚人的風雷之勢直向西海而落,“砰”的一聲巨響驚了天地,震了四空。滔天巨浪濺了起來,如驚獅餓虎,一瞬間數千丈海面只見水花,不見一物。
岩石上的那人影驚呼了一聲,被那忽然襲來的排空怒浪打得一個趔趄,耳中一陣轟鳴。怔怔望著不遠處那道金光尾部的一團色事物,忽然心中一動。
漫天電光雷火中,那人影拔地而起幻成龍型,化出道優美弧線,閃電般衝開水簾,紮入茫茫海面。……身體入水,下身已自然化成了魚型。冰冷鹹澀的海水瞬間侵上了他腰上的傷口,鑽心刺骨。激靈了一下,他睜眼望去。
前方海中那道長長金光入水去勢大減,正緩緩向深處墜落。水中視物比在陸地更為自如,他愣了一下,金光尾部那團色事物是人形!顧不上多想,翩然急遊,身體已如離弦之箭沖了過去,片刻已至近前。
金光砰然倒下,竟是一根巨棒。瞬間地動水漾,無數魚蚌蝦貝從藏身的海藻珊瑚中驚惶而出,慌亂遊走,那條並沒遊遠的小青斑悄悄遊了過來,遠遠在一邊觀望。
……一個男子。被那龐然金光死死抵向深海盡頭的,是一個昏迷的高大男子。
寬大的衣袍色作明紫,腰間的鵝黃絲絛飄蕩在幽藍水間,直到轟然落到水底才安然垂落,如上古時飛天之舞。緊閉的雙目,微蹙的眉峰。……如刀削斧鑿般的冷俊容顏,眉間卻有道奇怪的色縫隙。
原本平靜無人的西海水面,已頃刻間不復桃園。數千身著戰袍的天兵天將一字排開,踏在西海水上。一隻色巨犬腳踏淩空烏雲,正焦急不安團團亂轉,面沖海面“汪汪”急叫。……
人聲鼎沸,犬吠驚天。
(一)
前方金碧輝煌的龍宮遙遙在望,在波光裡蕩漾。一道矯健身影遊到近前幻為人形,走進了宮門。
守衛的鯛精連忙施禮:“籬公子。”
籬點點頭,看著他冠歪甲斜的模樣,想到方才那驚人震動,心中有點恍然。再細看龍宮四處,果然景物狼狽,山石雜亂,數丈高的五彩珊瑚假山斷了好些處,驚慌的群群透明水母已經飄在了四周。
默默沿著偏徑走向自己的居處,正行到九曲徊廊下轉角處,忽然冷不防一隻手悄無聲息從廊柱後面伸了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二表兄?”籬頓了一頓,心中一驚。
龍宮二太子敖炎嘻嘻一笑,眉眼間是他熟悉的狡猾和不熟悉的淫邪:“聽說大哥前天不小心傷了你,我擔心表弟身子弱,特地來看看——大哥也太暴躁了,怎麼就傷到了你大腿根兒上?……”手掌急伸,已向他腰下衣襟拉去。
籬急急後退一步,躲閃開來,心裡卻是驚到了極處。自小這兩位表兄雖然一個凶蠻一個陰沉,可這般公然接二連三的狎辱卻是首次——今日,這敖炎的舉動……?
“二表兄,你自重!”他重重道,眉間已現了素來少見的怒意。
敖炎陰陰一笑:“我都聽大哥說了,你還想裝到幾時?——以前倒瞧不出你有這份暗送秋波,勾引男人的心思。”手腕疾伸,劈手抓住了籬的頭髮,帶向身前:“還是說你覺得大哥比我更適合做個靠山?……”
正洋洋說著,一道光芒劈面急刺,正是籬手指疾彈,指縫間一件明晃晃的事物見風而長,由寸餘直變尺許,向他面門直刺而來。向來看慣了這表弟的順從和忍耐,這一驚非同小可,敖炎“啊”了一聲,身子向後急閃,驚惱之下卻沒鬆開籬的長髮。
籬只覺得頭皮一陣巨痛,心念轉動,卻是再不肯將身體隨著他拉扯送上前去,輕吒一聲,手腕往腦後狠心一劃,絲絲發飄然而落,一大縷青絲已被他自己用手中事物割斷。
敖炎忽然失去牽扯之物,猛然向後一傾,已重重跌在堅硬的漢白玉石走廊上。
“你拿的什麼?……”二太子敖炎爬了起來,眯縫著眼睛,陰沉沉看著籬手中牢牢攥著的那件東西,非刀非匕,卻顯然是削鐵如泥的利器。
“南海虎鯨的骨刺。”籬安靜地道。
敖炎不語了,心裡卻是暗暗吃驚。半晌點了點頭:“什麼時候開始帶了這玩意在身上,我倒不知道。”
“從兩天前我勾引大表兄未果之後。”籬冷冷地答,眼光警覺地注視著二太子的舉動。
“好,……好。”敖炎微微冷笑,想說點壯氣勢的話,卻一時無言。
靜靜等了片刻,籬不再看他,側身沿著回廊而去。
偌大的寂靜龍宮一角,雕樑畫棟盡頭有間不大的偏房。門戶窗棱上青漆隱約剝落,色澤不似別處鮮明。
進了那房間,從床頭的棗紅小幾下找出常備的傷藥,籬慢慢掀開了自己的衣襟下擺。
月白的裡衣下,大腿上露出來的幾片橢圓型血痕已赫赫在目,昭示著某種曖昧的暗紅色罪惡。
輕輕擦拭去傷口處的海水水漬,他將手中的藥膏塗了上去。藥膏碰上鹹的海水,非但沒帶來以往的清涼,反倒如火般地刺痛起來,直讓他身子微微一顫,心裡恍然想到兩天前在龍宮後花園中和大太子敖烈的“偶遇”。
那只忽然拂上他雙腿間的滑涼的大手,傳遞的是與以往幼時打罵欺負截然不同的危險訊息。若不是及時幻化出了下半身的魚尾,讓他再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那只噁心的手怕是已碰上了自己的身體私處。
可也就是這抗拒,徹底激怒了那性格暴劣的大表兄。
沒來得及游開,敖烈已抓住了他的手臂,殘忍地撕下了他下身的幾片龍鱗。雖然從小受多了這兩個表兄的欺辱,但揭鱗這種龍族最難忍受的痛楚還是讓他徹底地昏了過去,醒時龍宮花園中靜得一如往日,敖烈似乎也是驚怕了自己的反應,早已拂袖而去,無影無蹤了。
……不願再回想那天的情形,籬閉上了眼睛。
這深深的海底,已不再是靠忍讓就能夠安然度日的所在了,他慢慢地想。
再睜眼時,無意間轉頭,桌前銅鏡中自己的模樣讓他怔了一下。柔亮的長髮被他剛才的反抗劃斷大片,正半長半短的散亂披在肩頭。想了想,終於順手拿過一把剪刀,毫不猶豫地寸寸剪了下去。
照著鏡中片刻後俐落的及肩短髮,再望望地上散落的發,籬的心中忽然悠悠一動。眼前……似乎是那溫暖明水波和靜如遠古的海底,這長髮繞過如帶的墨綠海藻,曾是那樣飄然垂落,拂過那個人的臉啊!
有絲力盡後的疲憊襲上來,忽然占滿了柔軟起來的心。他安靜地躺在了床上,等待傷處的痛楚一點點消散,也等待心中的柔情一點點充盈。
(二)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撞開了,一個白色身影急火火地闖了進來。身著縷金束腰長袍,腳下盤龍靴襯著頭上芙蓉冠,正是面如冠玉,身材挺拔的龍宮三太子敖豐。
“籬!”敖豐揚了揚英挺的眉:“你又躲在這裡!”
見床上的人不語地閉著眼睛,敖豐毫不客氣抓過他的手:“走,陪我去海面透透氣,我說件大事給你聽!”
“不要。”籬搖頭,臉上恢復了安靜,看不出情緒:“我累了。”
累了?看著籬似乎蒼白甚於往日的臉色,敖豐心裡的狐疑不安生了起來,目光忽然落在了他腹側衣擺上幾點細微的暗紅色。猝然伸手拉住了那衣襟往上一掀,卻是猛倒吸了口氣。
籬微皺起了眉,沒有說話,想要遮掩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回事?……”敖豐驚跳起來,“是大哥還是二哥?”
“誰做的,並沒有區別。”籬安靜地看著他。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敖豐怒叫起來,緊攥住了籬的手:“我帶你去稟告父王!跟我去大殿!”
“敖豐——”籬的眉頭皺緊了,簡短地道:“你該知道,沒有用的。”
敖豐呆了呆,想起了以前自己向父王訴告的每每無果。籬那半龍半魚的血統,長久以來在龍宮裡就是個卑微的存在,提醒著西海龍宮裡一段陳年的羞恥,要讓迂腐的父王為他做主出頭,談何容易呢?
可是大哥二哥那兩個混帳,似乎就從來玩不厭欺負籬這套把戲。從小到大,無休無止,而今又變本加厲!
想起那可疑的橢圓型傷痕,他的心跳了一下:“該不會是……你的鱗片?”
“是。”籬的語聲似乎不以為意:“讓我躺幾天就好,鱗片過一個月自然會長出來。”
“敖烈和敖炎這兩個混蛋!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三太子敖豐一拳錘向了身邊的堅硬木柱:身為龍族的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被剝落龍鱗那種錐心之痛!
他們想幹什麼?……平躺著的籬微微綣了綣身體,不語。
看著籬那沉默的側臉,敖豐壓下了滿心的怒火,不語了。依籬的脾氣,真拉他去見父王的結果,沒准他會淡淡地說一句是他自己碰傷的。
“不要為我出頭。”籬望瞭望他緊握的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們畢竟是你的兄長。”
“什麼兄長?我寧願沒有這樣無恥卑鄙、仗勢欺人的哥哥!”敖豐的俊面氣得通紅,“幸虧我和他們不是同母所生!”
“籬?……”半晌不見籬再說話,三太子有些難過。
“恩?”籬微笑,隱約明白他心裡那毫無理由的內疚。這偌大深宮中,只有這表面同樣頑劣的三太子是真正對他好的吧。“你剛才說有事要說給我聽?”
“是啊。”心思單純的敖豐一下子又來了興致,“噌”地一下子跳上了他的床,大大咧咧地並肩躺了下來:“你道這幾天為什麼總是莫名其妙地電閃雷鳴?原來是早前歸順了的那只孫猴子又反了天庭,正和天兵天將大戰呢!”
“是那個從東海強借了定海神鐵的孫悟空嗎?”籬的注意果然被吸引了,“聽說那可是只難纏至極的猴子。”
“是啊,現在想到東海的大伯父氣得象皺橘子的臉我還覺得好笑。”敖豐哈哈地笑:“前幾日我飛上南天門偷偷觀戰,正看見那個討厭的哪吒苦戰幾百回合,終於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看得不知我心裡多美。”
“哪吒又哪裡讓人討厭了?”籬含笑望了他一眼:“我記得那是個雪白粉嫩的小孩子啊。”
“哼,他當年大鬧東海,將大伯父剝鱗抽筋,哪裡象個小孩子了?”敖豐哼了哼:“所以那猴子雖然一樣的傲慢無理,但見他把那哪吒鬥得丟盔卸甲,就忽然覺得他沒那麼討厭了。”
“哦,那猴子什麼樣?”籬也有了微微的好奇:“尖嘴猴腮,毛髮雜亂的嗎?”
敖豐愣了愣,想起那個在南天門大戰了數天仍毫無疲態的張狂男子。精光四射的眸子,正邪難辯的眼神,發怒起來暴跳如雷,頑皮起來又如同孩童的性子——頭髮是有些亂亂的,可在陽光下卻閃著金色的光。
“難道猴子就一定是尖嘴猴腮的麼?”他撇了嘴,忽然有些不樂。
“你擔心他抵抗不了天庭神威?”籬敏銳地覺察出他忽然的興致索然。
敖豐不說話了,半天才悶聲道:“他已經被捉了。聽父王說,玉帝最終調了他的親外甥顯聖二郎楊戩出戰,那猴子和楊戩大戰三天三夜,連使了多少種變化都被那人降住,終於還是沒敵得過他。”
“哦?”籬也是一楞:“當年劈山救母,人間稱作楊二郎的那人麼?……”
“是啊,就是那人。”敖豐重重哼了一聲:“車輪戰算什麼好漢?那猴子要是從開始就和他單打獨鬥,未必就輸了這幫人!”
“這幫人?”籬皺了皺眉頭。
“托塔天王一幫人天上地下守著,最終還不是給那猴子暗裡下了袢子?”敖豐憤憤怒道:“要不是太上老君那老賊禿扔了個金鋼琢出來,冷不防砸中了那猴子的天靈蓋,又有哮天犬撲上來咬了他一口,他們能這麼輕易便擒了他去?”
“這倒也是。這天庭中有些人行事,原本就是讓人瞧不起的。”籬淡淡道。
半晌皺了皺眉,道:“可那楊戩,我隱約記得人說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似是不願認天家眷屬,又怎肯與人合力群鬥那孫悟空?”
敖豐冷哼了一聲:“說到這層,我倒也服那楊戩。聽說本來是他一人和那猴子大戰,倒真沒料想太上老君會忽發難暗算。那猴子被勾刀穿了琵琶骨擒住,沖他淬道:‘我輸在你手中便也罷了,卻沒想你楊二郎也會勾人使這不堪手段!’他臉色鐵青,冷笑道:‘好,我今日沒親手擒你,卻累你受辱,這便站著受你一棒,算是還你!’那猴子哈哈大笑道:‘好,有種你就吃我老孫一棒,我就信你沒勾結那幫齷齪小人!’”想著在天門口所見那驚心一幕,敖豐也是微微出神:“說來那楊戩倒真是個狂傲的性子,竟這麼冷笑著不躲不閃,硬生生受了這心窩一棒!”
“什麼?那金箍棒……可是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器,他如此硬受,怕是不要命了麼?”籬吃了一驚。
“誰說不是呢——那金箍棒殺神弑魔無往不利,這麼硬砸上胸,怎能不傷人?當時那楊戩一口血噴出來,直被那棒子帶得跌下九天,直落西海。——你剛才在龍宮中也必然是覺到了吧,那般響動怕是連死人也能驚起來了!”
籬的身子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轉過頭來,的眸子望住了敖豐,有絲難解的幽深。“你說,剛才掉落西海的……是楊戩?”
“是啊,你沒覺得一陣地動海搖麼?”敖豐道。
籬亮亮的眼睛轉了開來,看向了窗外悠悠浮動的飄搖水草,碧綠碧綠的,像是人間三月的楊柳。半晌輕輕道:“他現在如何了?”
“那麼多天兵天將候著,又有他手下梅山六怪忠心耿耿,應該死不了罷!”敖豐撇了撇嘴:“我聽說他落下海面不久就自己浮了上來,想是身上帶了避水神珠。”
“哦。……”籬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室內一時靜了,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細微的水泡聲汩汩響著,慢條斯理地。便是天宮和海上剛經歷了場狂風暴雨,這龍宮的死氣沉沉仍是一如往昔。
……楊戩。楊戩,楊戩。……楊戩。
合上了眼簾,隱約散著光芒的眸子藏在了深深的眼睫下。一遍遍默念著這個名字,籬似乎睡著了。
(三)
西海龍宮。數十盞宮蚌中,夜明珠大如鴿卵,照得殿上一派珠光寶氣。
平素一向清冷的大殿上,近百名鮫人靜靜垂首立著,一名男子坐在正中雕花梨木闊椅上,目光不動聲色的在那些鮫人身上臉上逡巡。
西海之王敖閏陪在一旁殷勤笑道:“殿下今日如何有這閒情到蔽處一遊?不知兩月前那潑猴累殿下受的傷,可還有大礙?”
那男子略微頷首:“有勞西海王牽掛——早已大好了。今日不約而來,加上又提出這不情之請,說來倒是楊戩冒昧了。”
“哪裡哪裡。”敖閏慌忙陪笑:“難得殿下看得上這西海中鮫女,若誰能被殿下青眼看中,有幸服侍君側,可不是她們的莫大福分?”
楊戩微微一笑:“如此有勞西海王叫那些發長及腰的留下吧。”
敖閏點了點頭,笑道:“烏色鴉鬢,青絲如雲,原是一大美景。真君有此喜好,倒是風雅。”揮了揮手:
“長髮鮫女留下,其餘人等退了吧!”
“慢著。”楊戩忽然淡淡截道:“不止鮫女,有長髮的男性鮫人也留下待選吧。”
敖閏心中一怔,臉上卻不現了出來。早聽說天宮明裡戒律森嚴,背地裡卻是淫亂不堪,看來這真君殿下雖久居人間,卻也染了喜好男色之癖。
片刻之間,大殿之上已有數十人躬身而退。出了殿去,已是恢復了下身魚尾,轉眼遊散。
慢慢踱著步走下廳來,楊戩站到了那數排鮫人面前。
隨手拔下了為首一名鮫女的發簪,握住了她腦後的一把長髮。下一刻,他的頭俯了下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深深吻上了面前那鮫女的紅唇。……
“嚶嚀”了一聲,那女子的驚呼被他接下來的掠奪堵在了口中,微微掙扎了一下,很快地,便不敢也似不願再動了。大廳之上,刹時只聞唇齒相接的甜美微聲,所有人都屏息著目瞪口呆。
輾轉索取,旁若無人。仿佛眼前只是他自家庭院,私下時光,身旁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看驚了心,似是全沒在他心上。
一吻既停,他慢慢抬起了頭,冷冷地皺了皺眉。
再不看那被他吻得嬌喘吁吁,幾不能持的女子,楊戩走到了第二個鮫女面前,再度捧起了下一張唇。……
“咳!……”狼狽不堪的西海王再忍不住,終於呐呐道:“殿下若是喜歡這幾位鮫女,不如我立刻將她們送到灌洲的真君府邸,何必急在一時?……”
轉過頭來,楊戩似笑非笑,眼中卻殊無溫度:“不必麻煩了,我不過想用這法子選個中意的人。若西海王不愛看,大可先自行歇息,留我在此處慢慢挑選便可。”
走也不是,留也不妥,素來穩重自持的西海王的陪笑僵在了臉上。
……一盞茶的時辰悠悠而過,所有的鮫女已被他一一吻遍,楊戩站到了最後幾位男孩的身前。
一把抓過為首那個正瑟縮著後退的少年,楊戩靜靜地看著他。
“吻過男人麼?”他忽然低低問。
“沒……沒有。”那少年漲紅了臉,想掙脫臂上如鐵箍般的禁梏,天神的氣力卻讓他的躲閃完全是徒勞。
楊戩似乎猶豫了那麼短短一刻,還是將他的腰攬了過來,終於又一次深吻上了那少年不知所措的唇。
又一個。再一個。……
冷冷立在大殿之上,楊戩眼中閃著一絲不明真意的光芒:“數千里西海,便只有這些已修煉成精的鮫人麼?”
“是,得知殿下有此意興,本王已命宮中侍衛將西海中所有鮫人全都傳來了。”敖閏尷尬地臉色微微泛紅:“卻不知……殿下一番挑選,可有看中的人選?”
“沒有。”楊戩道,回答得乾脆。
“啊……”西海王敖閏一愣:這般行為狂放,不顧禮法,難道是來西海消遣來了?心中雖然不滿,可又如何敢得罪這身份特殊、連玉帝也不輕易調遣的天宮重臣?連忙笑道:“西海地小人稀,自是難有什麼絕色入得真君之眼,說來倒是慚愧了。”
楊戩微微皺眉,似是在想著什麼,竟是一時沒接他的話。
“天色已晚,殿下不如就在龍宮中遊玩一番如何?”敖閏再笑道:“方才聽殿下說從沒真正見過海底風光,這海中微景雖比不得天宮瓊樓玉宇,比殿下所居的人間江南怕也不如,可在從沒見過的人眼中,應另有一番迷人景致呢。”
“也好。”楊戩沉吟一下:“雖是沒挑到想要的人,可海中旖旎風光倒也心儀良久了。”
“請。”敖閏略略躬身,在前引路:“西海雖不如東海南海般水域遼闊,倒也有幾處奇觀異景,便由老夫陪殿下一游吧。”
靜靜的龍宮後花園中,一條清勁身影正急匆匆向著大殿方向去。
行到明沙殿近前,他腳下一停,似是有絲猶疑:要去往大殿,大太子居住的此處就是必經之地。深吸了一口氣,他放輕了腳步。
剛轉過那道裙帶藻和石花瓊枝修成的墨綠屏風,籬的心猛跳了一下。
最不想在這深宮中見到的兩個人,竟齊刷刷地立在眼前!
不詳的預感升了起來,自從上次被大表兄羞辱未逞,又和二表兄兵器相見後,這是首次再遇。猛轉了身,
便想轉頭急走,可身子剛動,二太子敖炎已早有防備,一個箭步擋在了他身後,嘿嘿一笑:“表弟幹什麼這麼急?專程到這邊來,難道不是想私會我大哥?”
籬急閃了數下,已發現再躲閃不出這兩人的圍堵。
沉了呼吸,他抬了頭,不卑不亢地迎上了兩人的眼睛:“我是要去大殿,不得已經過大太子居處,若沒什麼事,還望兩位表兄讓出去路。”
“去大殿做什麼?今日宮中有貴賓到訪,以你低微身份,應該躲得遠遠的才是。父王沒交代過你每逢這種時候不要出來丟人現眼麼?”大太子敖烈冷笑。
籬靜靜盯著他,不語。覺察出敖烈的緊逼上前,腳下暗暗後退,保持著和他的距離。
“我瞧是表弟聽說這位貴賓身份尊貴,相貌堂堂,又是專程來西海挑選侍妃,忍不住想出去勾引才是。”
敖炎嘴角浮起抹邪笑,也慢慢逼上一步:“我們倒忘了籬表弟久居深宮,也到了思春年紀。”
籬往後再退了退,可身後,卻已抵上了一塊冷冰冰的海岩。“你們說的什麼,我聽不懂,也不想懂。”他看著面前的人,眼中是少見的冷冽:“籬自知身份低微,從小到大兩位表兄要打要罵,我也從來無力反抗。可我今日把話說先在這裡,若是兩位表兄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無恥言語,我自會向舅父稟明。”
“父王不會信你的。”敖烈的冷笑更深:“只要我倆一起反駁,他只會覺得是你不守宮矩,四處媚人。——和你母親當年一樣。”
“住口!不准你侮辱我母親。”一股熱血沖上了頭,籬忍無可忍的舉起了手,猛然向面前的那張臉打了過去:“莫忘了她也是你姑母!”
“啪”的一聲,極少見這表弟反抗的大太子敖烈絲毫不防,竟是結結實實挨了這一個耳光。錯愕之後,敖烈的臉上是一片大怒。
猛得踏上一步,抓過籬的一隻手腕舉過他的頭頂,按在了他身後的岩石上:“你敢打我?……”
“他還敢拿鯨刺紮我呢,打你一下又有什麼?”敖炎微笑冷眼看著,慢悠悠湊了上前,抓緊了籬自由的左手,如法炮製地將它按在了另一邊。眼珠一轉,不顧籬又驚又急的拼命掙扎,從他右邊衣袖中搜出了那枚細細的鯨魚骨刺,隨手拋在了地上。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近在咫尺的男人粗重呼吸噴在籬的臉上,讓他的心一陣慌亂下沉。
“籬表弟,你可知道你越大……越出落的招惹人心癢難當了?”二太子敖炎嘻嘻笑著,忽然湊上他的左耳,冷不防地舔上了他的耳垂:“你也該知道這龍宮中除了父王外是誰能做主,不如也象服侍三弟那樣服侍一下我和大哥?”
一陣禁不住的噁心雷擊般傳遍籬的全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死命地掙扎起來。這掙扎激烈得出乎那兩人的意料,幾番撕扯,差點便讓他掙脫了去。
氣喘吁吁地終於按緊了他,大太子敖烈掏出了懷中的捆龍索:“幸好今日從宮庫中找到這個。”三兩下捆縛好了籬的雙腕打了個結:“這繩索專為對龍族中人施懲時用的,當年應該也曾用在你母親身上。哼,倒真是合適。”
捆龍索上身,似是立時生了靈性,自動蜿蜒而下長了數尺,附上了籬的背脊,又從他頸邊穿過,正緊勒住了兩邊龍筋所在。氣血一陣翻騰,籬的呼吸困難了。
“小時候也曾綁過你打罵,卻沒現在般叫人看著更想欺負你。”大太子敖烈的眼中漸漸有了種淫靡的光,像是海底冷酷的食人魚。“你乖乖聽話,我和二弟盡興這一次,以後保證在宮中再沒人敢對你不敬。”
饒是再冷靜,此刻的籬已是驚懼憤怒無比。面前的兩人已經鬆開了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在捆龍索的禁錮下越掙扎越痛苦。
“後花園一向閒人莫進,三弟今兒又去了人間玩耍,籬……你說你逃得過去麼?”二太子敖炎吃吃低笑:
“我倆早有這層心思了,你遲早過不去這關,不如就是今日罷?”
籬漸漸停了掙扎,不再動了。胸中難耐的窒息隨著他的安靜淡了些,他靜靜抬起了頭,看著面前的兩個表兄。這……就是他的親人。
虛弱一笑,他低頭看了看下半身,在那兩道饑渴漸盛的目光下,將自己的雙腿變成了金鱗覆蓋的魚形。
“如果這樣也不會掃你們的興,那就來吧。”他平平的語聲中有絲藏不住的譏誚,腦海中想起兩個月前自己也是這般阻止了敖烈的侵犯。這次,齊齊落到了這兩人手中,不知他們一氣之下會不會剝光自己所有的鱗片?
閉上了眼睛,他不再想看面前那兩張盛怒的臉。若是那樣,怕是活不過去吧?……他模糊地想。
(四)
失去了雙腿的支撐,他跌倒在了地上。
“籬,真的要變成魚身?”敖烈壓下怒氣低身蹲下,撫摩著他衣擺下的腰線,輕輕撥弄起幾片龍鱗:“時間還早,你真不怕疼的話……我們就一片一片地來。”
“先不用急,大哥。”敖炎的笑容輕描淡寫:“他遲早疼得熬不住,得把下身變回來。”
手腕一翻,提起捆龍索的一端掛在了旁邊的珊瑚枝杈上,籬被尾不沾地的吊離了地面。幾聲裂帛聲響,微微掙動卻絲毫不能動彈的人身上已是衣衫盡除。
捆龍索色作透明,緊緊纏在了少年白皙柔美的身體上。所繞之處漸漸現了紅色的腫痕來,映襯著頸邊淡青的血管。
敖烈怔怔看著面前的人:近來夜間做夢,有幾次夢見把這絕色的人兒壓在身下?……按上籬胸口處交叉的繩結,看著繩下的紅櫻不堪折磨地挺立起來,不止敖烈,一邊敖炎的呼吸也有些急了。
猛得激靈了一下,感覺到赤裸的敏感被一隻涼涼的手掐住了,背後也有人啃上了肩窩的肌膚,籬騰空的魚尾無助地劇烈扭動起來。
似乎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籬睜開了眼睛,最後向那鵝卵石鋪就的幽徑盡處望了一眼。
那邊,——是龍宮正殿的方向。
……
“殿下這邊請——這後花園中有處高十八丈、重八千四百斤的珊瑚樹,色呈七彩,中雜天然琥珀。便是物產最豐的東海龍宮,怕也見不到呢。”西海王在前引路,一行人穿過了海藻垂拂的圓拱門。
石徑前方,豁然開朗。果然一棵巨大的珊瑚樹在一片深藍的海水中傲然矗立,基部珊瑚岩上鑲嵌的數十塊琥珀晶瑩剔透的燁燁生輝,枝頭更間有淡粉淺黃銀白的各色珍珠華光流動,令人仰為觀止。
眾人來到七色珊瑚樹叢下,細細觀賞。
隨楊戩同來的直健將軍已是忍不住贊了一聲:“果然好景色!”
楊戩也微微點頭一笑:“的確讓楊戩大開了眼界,莫說東海怕不能見,就是放在天宮也是難得了。”目光轉動,落在了眼前枝椏上一顆明珠上。淡淡光暈如霞,卻帶著一抹細微血色。
目光停了一停,終於還是忽略了過去。
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籬一陣恍惚。
那眉那唇,一別經月,卻熟悉得像是幾世相識。第一次對上了那雙深沉的眼,眼波如刀般銳利,在他面前轉了又轉,卻視若無睹著閑閑移開。
發不出聲來。……繩索是仙家靈物,能感應到他明知無望卻仍想發聲求救的欲望,適時得一次次自動收緊喉間的緊縛。魚尾被那兩個人死死按住,想要拍動也不可得。
楊戩,楊戩。……
如果上天要我再遇見你,請不要再對我視而不見。
一群人終於玩賞完畢,熙熙攘攘著要離開了。
靜靜看著那個人轉了身,籬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一顆晶瑩的淚珠無聲的滑下了臉龐。……
轉身刹那,臨行之前,楊戩忽然心神不寧的回了頭,再看了那珊瑚樹一眼。
一顆拇指大的珍珠憑空無端降落,掉在他眼前石路上,“叮咚”一聲脆響,滾到了他腳下。
訝異地望著這古怪景象,楊戩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
又一顆。閃著清冷淒美的光從空中落下,真真正正地刺到了楊戩的眼。……
奇怪的感覺襲上,楊戩心中莫名一動。鬼使神差地,他睜開了眉心那只可識一切隱身之術的神通天目。
縱然看多了人間天上的古怪,楊戩的心還是猛跳了一下。
七色珊瑚叢中,赫然多出了一幅淫靡的畫面。絕美的赤裸少年,邪惡的半透明繩索,旁邊兩個神色緊張的男子。……
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只他一人能看見的古怪異景,楊戩眯起了眼,看向了面前少年的下身。金色的魚尾閃著耀眼的光芒,卻被那兩個身著華服的男人按著,有幾處已經鱗片脫落,有血跡凝固了。
盯住了那兩個宮袍男人,楊戩唇邊浮起抹幾乎看不見的冷笑。看這身打扮,必是龍宮中哪兩位太子正在這私家花園中狎玩男色,不想自己這群客人路過,躲閃不及之下用了隱身術想避人耳目。
終於對上那少年的眼眸,楊戩有片刻失神。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原本只道四周無數明珠光采映照已是仙家勝景,可現在看來,卻不能蓋過那眸光一分一毫。
目光再望瞭望腳下的珍珠和那少年眼角的淚痕,他心中終於了然:這被高高吊起的受虐少年,卻是個人身魚尾的鮫人。——傳說海中鮫人善歌,月明之夜淚落可化珍珠,今日算是得見了。
“滄海月明兮鮫人淚,魂夢相從兮永相隨。……”耳邊似乎又有似歌非歌的吟唱隔著水波隱約傳來,楊戩怔住了。
兩人目光相接,那少年忽然一顫,眼中的絕望漸漸散去,竟是越發光芒璀璨。
你看見我了嗎?是的。……一定是。
那一刻籬的心中,對上蒼深深感激。
人家閨幃秘事,到底與己無關。楊戩按捺下心裡的悸動,漠然的再度轉過了身。
“似乎西海之中,不止只有方才殿上那些鮫人吧。”他淡淡向身邊的西海龍王道,向著前方行去。
“就只這些了。”敖閏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哦?……想來是貴府管家辦事不力,漏了些許。”楊戩一笑,有絲嘲諷。
西海王敖閏的臉色有些難看,如此一言,竟是疑心自己推搪敷衍了?
“福總管,殿下所言,可曾聽到了?”他皺眉看向了身側的萬年龜精。
鬍子花白的龍宮總管福伯慌了神:“聽說殿下有此心意,已讓傳遍冊中所有人等了,絕無遺漏。”
楊戩微微一笑不答,身後似乎有種奇異的感覺如芒在背,讓他心神不寧。很多年了,無論遇見何方神佛鬼怪,他的心中從沒有過如此不安。難道……那少年有什麼妖術不成?
似是不經意地,他再次回首向那珊瑚樹下望了一眼,然後……停下了腳步。
幾步之外,那少年眼中沒有了初見是的絕望和羞慚,也沒了後來漸漸起的熱切渴望,卻浮上種楊戩並不能瞭解的哀傷。
是的,深沉如大海的哀傷。
楊戩迎著那目光,半晌不動。
“西海王,既然方才大殿上的鮫人均不合我意,不如——就是眼前這個吧。”他面無表情淡淡道。
一行人瞪大了眼,不明就裡地望著空無一物的龍宮花園。
“勞煩西海王稟退左右吧。”楊戩道,冷冷看向了那少年身邊神色大變的兩位太子。不過是個身份低下的孌童,便是這兩位太子不舍,怕也不敢不雙手奉上吧!
(五)
片刻之後,閒雜人等均悉數而退。敖烈敖炎對視一眼,心中驚急,早在楊戩睜開第三之天目時,二人均已明白再躲不過這人神通。無奈之下雙雙暗念咒語,解了三人隱身之術,神情尷尬地現了本身。
“撲通”一聲,少年重重摔倒在了地上,魚尾無力地拍在碎石上,煞白了面色。
“你們……你們在做什麼?!”敖閏大喝一聲,驚怒不已地望著眼前珊瑚樹下不堪一幕。
敖烈慌忙舉手,三兩下解了籬的捆龍索,揀起地上散落的衣衫披在他身上,“撲通”跪下:“父王息怒,容孩兒二人細稟!……”
“還稟什麼?!”敖閏怒道:“難道為父已經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
“父王,實在是籬他主動前來大哥住處,言語勾引在先,媚行挑逗在後……”敖炎心思快,已急急搶道。
“住口!”敖閏頭腦一陣轟鳴:這龍宮之中,竟何時有了如此淫亂之事!“貴客在前,龍宮這點猶存的臉面,都被你們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丟光了!還不快快退下!……”
“是!”二人對視一眼,急忙鉗住了籬的雙臂,便要轉身。
“慢。”楊戩悠悠開了口:“西海王不知可否聽清楊戩方才所求?這個鮫人,不如便送與我做個……侍童吧。”
“什麼?”敖閏大驚,“此事萬萬不可!”
“哦?……”楊戩面色一沉,冷冷抬眼。
敖閏臉上肌肉一陣抽搐:“殿下有所不知,這孩子並非海中身份低賤的普通鮫人,而是……小王胞妹之子,單名一個籬字。”
楊戩心中詫異,狐疑地看著眼前已恢復人形的少年。
“鮫人乃魚人混血,小王這外甥,身上除了有一半龍族之血外,也有一半是魚類血脈。”敖閏低低道,籬的身世涉及多年前一段龍宮羞事,雖不願為外人道,但此時此景,又怎由得他再隱瞞?
眼前這楊戩自從當年刀劈桃山解救親母后,早已是特立獨行,不受天庭管束,便是他親舅玉帝,又能拿他奈何?幾月前天庭調他降伏那頑劣猴子,也不過是變著說辭求他出戰罷了。
“舍妹當年曾許配于東海之王敖廣,明明一段大好姻緣,卻私下與一身份低賤的綢魚精互生孽情,以至在婚期前產下這半魚半龍的孽子。……哎,汙我龍族血統不說,更犯下天條,令我西海閡族蒙羞。——說來也是小王治家無方,未能約束舍妹言行。”
楊戩冷冷盯住了他,半晌不語,似有種莫名的壓力在四周彌漫開來。
“兩情相悅,鸞鳳相交,又有什麼錯了?什麼重重天規道道戒條,哼……不過欺天地、騙人神罷了,西海王又何必當真?”
臉色蒼白的籬身子輕顫了一下,抬起了頭,怔怔望著身前的那張面孔,久久目光不離。
斜睨天地的眼神,不屑傲慢的冷笑,斬釘截鐵的口氣。……從沒有人這般理所當然地說出這些他心中疑惑多年的話語,而眼前這人,一語道破,字字入心。
敖閏一愣,這等逆天犯上之語,又怎敢接話?心中一動,忽然想到楊戩的身世,不由暗暗叫了聲苦。
“哼,半龍半魚若便是妖孽,那楊某也是半神半人之身,想來也屬孽種一類了?”楊戩冷冷再道。
敖閏心中大驚:怎麼急切之間,竟忘了他也是玉帝之妹私戀凡間男子所生?!慌忙深深一揖,連聲道:“殿下息怒,小王絕無此意!殿下乃玉帝親眷,天宮重臣,又怎可與小王這不成器的外甥相提並論?……”
“西海王,這個人——楊某今天要定了。”楊戩忽然一笑,懶洋洋道,眼中的威脅卻是呼之欲出。
氣氛一時冷凝,西海之王的額上竟有了冷汗,兩個太子的臉色也青白了。
“舅父,不必為難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籬忽然低低開了口,並不看著楊戩,眼睛卻是晶亮亮的:“籬兒願意隨他去。”
“不用你說話!”敖閏厲聲道:“殿下身份尊貴,又怎是你服侍得來的?”這楊戩早已明說此來是為選妃,……侍童?他又怎會缺少端茶奉水的侍童?!
籬沉默了一下,慢慢整了整衣衫,跪在了西海王敖閏的面前:“籬兒蒙舅父多年養育,心中一直感激。可世間無不散的宴席,如今既有他處可容身……還望舅父成全。”
看著籬嘴角那抹溫潤堅定的笑,敖閏愣住了:那笑容,竟是象極了多年前妹妹唇邊那抹。
心底微微的痛泛了上來,他的聲音有絲虛弱的蒼老:“籬兒,你不懂。……我答應了你母親要撫養你長大成人,總不能放開你不管。”
轉眼看了看兩個立在一邊的敖烈敖炎,又怎會不知這兩個兒子的惡劣非常?心中一陣難過,口氣放了極少有的柔和:“籬兒,這些年是舅父太忽略了你。……可如今就算你在龍宮過的並不快樂,可也總比到別人那受屈辱來得好。”
“屈辱?……”籬微微一怔。
清冽的目光掃了敖烈敖炎一眼,搖了搖頭:“籬兒一生所受屈辱,再大不過今日兩位表兄所賜。”
兩位龍宮太子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敖炎眉頭微微一斜,忽然笑道:“表弟必是說笑呢——就算捨得父王和這西海,又怎捨得向來同吃同睡的三弟?”
籬淡然一笑:“舅父,此去匆忙,怕是不能和三表兄道別了。他回來的時候,還煩舅父告之他籬兒去向,有空的時候……”心中一陣悵然,語聲也低了:“也可以去看看我。”
楊戩不動聲色地聽著,眼光一閃,卻是不語。
“籬兒,你的心意真的定了?”敖閏的聲音有些發顫。
“定了。——如今自願一去,是生是死,卻是籬兒甘願。”
……望著漸行漸遠的籬挺拔清立的身影,西海之王敖閏忽然發現了一件事:原來不知不覺間,那個一直沉默卻俊美驚人的小男孩,已經是一個大人了。
什麼時候的事呢?……他模糊地想,好象忽然蒼老了幾歲。
風聲呼嘯過耳,腳下是輕軟若棉的七色祥雲,籬頭一次站在九天之上。身下山川如畫,河流如帶,道路上人群微如蚨蟻,感覺著這從沒到過的高度,他感到一陣的頭暈目眩。
比不得三位表兄自小便有名師教授法術變化,除了在海中能天生的遊動自若,在陸地和天空,籬的能力和一個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了。
西海也漸行漸遠了。磅礴的西海,浩瀚的西海,深邃而神秘的西海。——他從小生長著和嬉戲著的西海。
……
“你姓什麼?”身邊的楊戩終於轉過了頭,看著他。
不再看腳下的風光,努力定下心神,籬搖了搖頭:“我沒有姓。舅父說我身份低賤,不配隨母親姓龍族的敖姓。而我生父,只是海中一條修行千年的金綢魚,原本……是沒什麼姓氏的。”
“你知道江籬嗎?那是海中的一種紅藻,如果生長茂盛的話,可以讓一大片碧綠的海水都變成明亮的紅色呢。”籬微微一笑再接著道,臉上有絲光彩:“母親說她和我的父親相逢在一大片茂密的江籬叢中,所以就給我起名叫‘籬’了。”
“哦。”楊戩淡淡應了一聲:“現在他們呢?……”
“父親被處死了。……”籬怔怔道,他並沒有見過父親。“母親被打散了修行兩千年的功力,貶放到異域之海去了,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失去了遨遊天地的法力,無論是誰,也不能遊過千山萬水,重回西海了啊!他酸楚地想,卻沒有意識到今天自己的話,格外地多。
楊戩不語了。回首看著少年被風吹得飄揚的亮頭髮,不過長僅及肩。心中忽然一動,問了一句:“你喜歡留短髮?”
籬怔住了。數月前二太子敖炎的那次糾纏浮現在眼前,他咬住了唇。
“你喜歡長髮嗎?”他低低地反問,眼中有絲純淨的羞澀。“我可以留起來。……我的頭髮一向長得很快。”
“哦,不用了。”楊戩眼中的溫度散了,冷冷道:“這樣也很好。”
6——10
冷清了數千年的遣雲宮裡,自從原來的女主人被貶凡塵後,一向無人。直到數月前楊戩養傷入住,方才重新有了人氣。
將天界四王之首的大殿下樞羿迎進遣雲宮的大殿,楊戩心中有些說不出的生分。表兄之親絲毫不假,可自己向來不願居住在天庭,說起來,和舅舅這一家,數百年不見一面也是常有的事。
“表弟的傷應該大好了吧?我前日忽然想起宮中尚有一瓶難得的瓊漿露,治外傷內傷都是極靈驗的。左右今日無事,便送了來。”樞羿抿了口手中香釅的濃茶,摟住了身邊一個眉目如畫的男孩,微笑著道。
注意到他懷中那男孩些許的神色恍惚和黯淡,楊戩只做不見。早聽聞這大表兄近來對個人間的少年寵倖有加,看來便是他身邊這個同進同出的了?
果然姿色絕美,我見猶憐,只可惜看著似乎並不乖巧伶俐呢。
“多謝大表兄關心,恭敬不如從命,如此楊戩收下了。”本不太想受,正要推辭一番,忽然想起昨日見到籬身上的那些傷痕,他改了口。
“一家人客氣什麼?原本走動得少,難得你上天庭一次,早就該過來看看了。”樞羿道:“數月前要不是我正巧去了海外仙山遊玩,那妖猴原本該由我手到擒來——也不至於連累表弟你受傷。”
“哦?我想也是,否則舅父也不至非要調我上天。”楊戩神色不動,眼中卻漸有了傲色:“我原也不信天宮就此無人了。”
覺出了他話中的嘲諷,樞羿不以為意微微一笑:“表弟久居人間,天宮住得可習慣?——若是有什麼缺少之物,不妨直說,我立刻差人送來。”
“並沒什麼不慣。這遣雲宮本是家母下凡前所居,住著倒覺得親切呢。”楊戩淡淡道,沉吟了一下:“對了,大表兄可知道那孫悟空如今怎樣了?”
“那妖猴確有些神通,斬妖台下降妖柱上,刀砍斧剁,卻都不能傷他分毫。”樞羿笑道:“就連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中連著烤了四十九日,也沒見他有什麼損傷。”
楊戩皺了皺眉:“這麼說來,我倒是白捉他了?”
“那怎麼會?”樞羿冷笑起來:“這世間,難道真有人抗得過天庭積威?”
眼光捕捉到身邊少年眼中一縷游離飄忽,他笑吟吟道:“宮森,你說是不是?”
那男孩一怔,茫然低下了頭,沒有言語。
似是不太滿意他的無言,大殿下樞羿忽然收緊了摟在他腰間的強力大手,扭頭吻上了身邊那嫣紅的唇。
那男孩的身子不為人知地輕顫了一下,略略掙扎了一下,不再動了。
滿意的覺察到那茫然下的柔順,樞羿停下了那半懲罰似的深吻,笑容更加篤定:“——誰都不行。”
楊戩臉色不變地看著眼前香豔一幕,一笑:“那孫悟空既然刀槍不入,後來又如何是好?”
“如來佛祖看不過天宮大亂,出手頃刻間定了大勢。那妖猴,如今已被壓在五指山下受那日曬雨淋,不得而出了。”
楊戩沉默了一下,點頭:“他的罪也原不至死。”
“反骨太硬,就是死罪。”樞羿微微地笑,眼光再飄向了身邊的人兒。
“哈哈……”楊戩忽然冷笑起來:“反骨?又是誰規定了什麼能反什麼不能挑戰?你父王玉帝——還是天宮那幫權臣?”
“總有個大致的標準吧,越了它,便自有界限約束。”樞羿道,“就象你遣雲宮裡這些天奴侍女,生下來便已是服侍人的命,心再高,也是無用的。”
“表兄你錯了。命是自己掌握的——他們要服侍他人,只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楊戩冷笑道。
想起這羈傲不馴的表弟的往昔身世,樞羿不欲多語了,將話題岔到了其他。
送走了大殿下樞羿一行,楊戩招手叫過了一個侍女:“把這瓶瓊漿露送到偏宮籬公子那裡去,告訴他外敷在傷處就好。”
躺在偏宮廂房中大床上,籬望著那金釘玉戶,銀鑾朱門,靜靜地。向來睡的是冷硬的石床,乍一睡在這雲錦織就的床褥中,覺得柔軟的象要把人吸進去,有些不太習慣。
從昨天被宮中的侍女送到這裡歇息後,沒有再見到其他的人了。天宮……原來和龍宮是一樣的庭院深深,冷清寂靜呢。
可是,好象又有些什麼是不一樣的。
比起悠長而漫無盡頭的海底,似乎這裡有著什麼讓人隱約地期待。是什麼呢?想起了那個人,心裡似乎有塊地方又在悄悄地柔和起來,慢慢地,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現在……他在哪裡呢?
“籬公子?……”小心翼翼的輕脆語聲在耳邊喚了一聲。
他睜開了眼,一個眉目清秀的侍女在他眼前微笑著道:“我瞧你的眼睛在輕輕轉呢,估摸著公子也醒了多時了。”
籬不好意思地笑了,連忙從床上坐了起來:“我早醒了,只是不太願動。”昨日敖烈敖炎下手如意料中的毫不容情,雖然楊戩的恰巧路過救了他脫困,可這之前,那幾次剝鱗之痛已足以令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了。此際便是微微一動,也仍是吃不消得疼痛難耐。
“公子有什麼不舒服吧?方才殿下叫我把這個送來,說是外敷在傷處,十分靈驗的。”那侍女舉過一個晶瑩剔透的纏絲瑪瑙瓶來:“公子除了傷處衣衫吧,好讓奴婢服侍您上藥。”
“這……不用了。”籬的臉微紅起來,那敖烈手段惡劣,傷處正在下腹近處,又怎好讓這妙齡少女得見?
“勞煩姐姐放下,我自己來就好了。”
那侍女抿嘴一笑:“公子不必客氣,奴婢向來做慣了這些的。”說著已輕輕上前,便想檢視。
籬的臉紅得更是厲害,慌忙往後一縮:“真的不用。……你還是出去吧。”
那侍女不好再硬勸了:瞧這扭捏勁兒,怕是傷在了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吧?這些日殿下帶回寵倖過的花妖狐精,個個修行深厚體質良好,一夜侍寢後大多並無什麼傷害,怎麼這個人就被弄傷了呢?
心裡思量著,只好把那瓶子放在了床頭,退了下去。
將那瑪瑙瓶中的淡綠液體傾出一點,倒在了下腹處的傷口,一陣沁入心脾的清涼瞬間延著傷口鋪展開來,糾纏一夜的銳痛消失於無形,籬驚訝地看到傷口的血色一點點淡了。
鱗片是要一月才能重生的,這藥並不能催長出來,可起碼,不用忍耐這些天的痛楚了。
若是在龍宮裡換了是那粗心大意的敖豐發現了他隱瞞的傷,定會直接沖出去大打一架,卻並不會想起來他需要傷藥。
靜靜躺下細細體會著這仙家靈藥的神奇,這藥……是他差人送來的呢。
唇邊一絲明朗的笑容一點點蕩漾開來,像是海面上微風拂過的漣漪。籬的心中那塊柔軟的若有所待,在一點點擴大著。
起床後一天悠然而過,看著窗外明霞天光掩映,仙宮樓宇重重,籬靜靜地在房中等了整整一天,卻並不見有什麼人到來。
夜色漸濃了。和海底到了夜晚就濃一片不同,天上只要是天氣晴朗,就是繁星點點,銀河璀璨。
驚喜地看著似乎近在眼前的明星,籬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雖然遠離了讓他感覺自在的西海,可這裡,也並沒有令他心中不安。
門“吱呀”一聲開了,仍是早上那個巧笑嫣然的侍女。“籬公子,殿下問你沐浴更衣了沒有?若沒有,是奴婢服侍著您呢,還是您自己來?”
沐浴更衣?……籬低頭看了看自己衣物上的血漬,心中恍然。雖然離開西海時就已匆忙換下了無法蔽體的衣衫,可源源不斷微滲的血跡還是又弄汙了這件淡青的束腰長袍。
那個人,竟還記著這點細微之處。籬微微笑起來:“我自己來吧。”
跨進了那玉石鑿就、明紋鐫刻著雕花的浴缸,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身上的傷早就不疼了,何況,這溫暖而清的水來自天河,絲毫不帶鹹澀。
頑皮地將頭深埋進水裡,淺淺的水下,他身上每一片金鱗似乎都閃著喜悅的光。遇見水的那一刻,自由地用魚尾嬉水是來自身體的本能。
半晌才意猶未盡地從水中露出頭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水委實……太淺了呢!
拿上浴缸邊準備好的替換衣物,他愣了一愣。半透明的絞綃料質,雖然有著數層,可仍隱約輕透。天宮的人,都穿這種薄如輕紗的衣物麼?
猶豫了片刻,他仍是換回了原先的衣物。
撩開掩映的簾幔,毫無意料地看向了床邊,他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
寬敞的床上,半臥半倚地躺著一個人,不再是初見時明紫的戰袍,也不再是昨日所著的鵝黃大氅。……楊戩此刻身上,不過僅著了件半掩胸膛的月白裡衣,散散的用了條同色腰帶束在了堅實的腰間。
看見他身上沒換的舊衣,楊戩微微皺了眉。
“過來吧。”他的語氣裡有絲籬不曾聽過的低沉,眼睛裡有種他不曾見的光芒,在夜色裡散發著不關冷漠的氣息,卻也不關溫柔。
籬的心跳越來越快,有力地撞擊著他的胸膛。聽話地慢慢走到床邊,立住了。
毫無預示地,那人強勁的手臂伸了過來,將他拉倒在了床上,嗅上了他的肩頭:“見你這一身,還以為尚未沐浴呢。——還好沒有那麼掃興。”
跌落進鬆軟的大床,籬壓上了楊戩霸佔般的臂彎。這毫無準備的親密接觸,讓籬刹那間懵了神,驚了心。
一瞬間的茫然無措後,沒給他喘息的時間,身下的人一個翻身,兩人已換了位置。
“啊……”籬的呼吸急了,覺出身上那人火熱的體溫,身體忽然不爭氣的綿軟起來,腦海中一片不能思考的空白。
“今晚就侍寢吧。我想你的傷口也該不痛了。”低沉的語聲輕描淡寫,似乎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七)
……侍寢。
那兩個字如一枚輕巧卻尖銳的小箭,掠過了籬的耳邊。
忽然的力氣湧了出來,他開始掙扎。雖然那掙扎在楊戩的神力下有如兒戲,可楊戩還是感覺到了,慢慢放開了他的手腕,靜靜地看向了他。
“幹什麼?……身子還不舒服嗎?”楊戩開了口,便是在欲望中仍不失冷靜的眼中溫度降了:“若真是,今晚可以不用侍侯。”
“楊戩……你?”籬怔怔坐起了身,將身體慢慢縮向了床的深處。
不,……不該是這樣的。
該是怎樣呢?他想著,卻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清楚知道。
楊戩眉頭皺緊了;“你方才叫我什麼?”
楊戩……楊戩。這個已經在心裡叫過無數次的名字此刻叫出來,有什麼不對嗎?
西海王果然家教無方呢,楊戩惱火地想。便是這天庭中各路仙長道友,敢直呼他姓名的又有幾個?
“叫我殿下,下次別再忘了。”
殿下。……腦中忽然想起西海後花園中的見面,他是說過要自己做個侍童的。有哪個侍童可以直呼主人的名諱的呢?茫然張了張嘴,籬不語了。
“你真的身子不適?”楊戩再次發問。
“沒有。……”籬低了頭:“早上送來的傷藥很好,早已不疼了。”
“哦?”看著他瑟縮向床尾,楊戩心情忽然輕鬆起來。想玩欲拒還迎的把戲麼?
忽然想到了籬喜水的天性,他輕輕笑了,雙臂疾伸拉過了籬躲閃不開的身子:“……不喜歡在床上?我不介意換到浴池裡。”
對上那英俊逼人的臉上忽然露出的微笑,籬有瞬間的不知身在何處。那近在咫尺的深深眼眸,顯而易見的情欲醺人,可並沒有敖烈他們眼中出現過的殘忍和暴虐。那眼那笑,燒烤著籬年輕而熱情的心,不自知著,他再度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俯身再度壓上那散發著沐浴後清香的身體,楊戩腹下的灼熱猛然升騰,再壓不住。整一天了,一直心神不屬著,想必是太想要這個絕色的人兒了?
不疾不徐地剝下了籬的上衣,楊戩並不急燥——夜還長,時間還早。……
拂摸著那光滑得驚人的肌膚,從胸前,到腰間,再向下。許是常年在水中游泳的緣故,那腰肢纖細卻結實,不多見地並存著柔軟和韌性。
衣物褪盡了,楊戩的手來到了那尚未蘇醒的欲望之源,仍柔軟著,和它的主人一樣的不知所措。身下的少年打了個哆嗦,……緊緊閉上了水色氤氳的眼。
許是為了平復那忽然的驚悸和顫抖,楊戩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放心,不會象你表兄那般弄痛你。……”
籬的身子,忽然地僵硬了。
睜開了霧氣彌漫的眸子,他看著身上的人:“你……說什麼?”
觸到他那忽然清明起來的眸光,楊戩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心中一動。
似是想通了什麼,他淡淡一笑:“我不會介意你過去伺候過幾個男人,何況——只要你今後潔身自愛,我保證除我楊戩外,再沒人能碰你。”
似乎在溫暖的海水中暢遊時猛然撞上了暗夜中的冰山,籬戰慄了一下,大大的眼珠中的光芒淡了。茫然迎上了面前那遙遠起來的眼,沒有溫度地深不可測。……
喃喃著,他搖了搖頭:“不,沒有什麼……別的人。”
緊緊盯著他,目光轉到了他胸前仍有些紅腫的紅櫻上,楊戩的腦海中忽然充滿了龍宮花園那一幕。忽然笑了,他有絲明顯的譏諷:“我說了我不介意。”
看著那臉上忽然再掩不住的微微輕蔑,籬忽然打了個冷戰,正熾熱火燙的心瞬間凍到了冰點。
避開對視,拉過身側的雲錦被蓋在了裸露的身上,可仍是冷。
“幹什麼?……”楊戩一把扯開了他身上的被子,忽然有了惱怒。
“楊……殿下。”籬偏著頭看向了窗外:“你說過:兩情相悅,鸞鳳相交,是沒有錯的。……”
“是,又怎樣?!”楊戩冷冷道。
“可是……若根本不是兩情相悅,又怎麼辦呢?……”籬輕輕道,象在問眼前高大壓迫得讓人心慌的男子,又象在問自己。
“這個時候,忘了那個和你兩情相悅的人吧。”楊戩陰沉沉道,有點忽如其來的怒不可遏。咬著牙,他將籬推倒身下,強硬地展開翻轉,不欲再玩這偶有興致的柔情蜜意遊戲。
低低驚叫一聲,籬的臉被埋在了被中,驚呼哽住了。感覺到火燙而堅硬的巨大不由分說地頂在了股間,他只能覺出憋悶來,心難受得想吐。……忽然籬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失水的魚。
魚?……魚。
怪異無比的感覺從楊戩的胯下傳來,在他進入的那一刹,欲望前所未有地滑了開來,偏離了準頭。驚訝萬分地看著自己身下金光耀眼的半條魚身,楊戩在片刻的錯愕後,怒火升騰。
這算什麼?!……
翻身坐起,楊戩慢慢抓起籬的頭髮,伸手帶到面前。
逼視著那黝黝的眼,他的聲音夾著風雨的氣息:“變回來。——不要逼我動手讓你恢復人形。”
籬不語,只是默默看著他,那眼睛……深的象海,有著似曾相識的哀傷。
看著那眼,楊戩一陣心煩意亂,忽然抬手將他推回床上,揮手之間,一團烈焰躥上了籬的周身。赤紅的,深藍的,明黃的三色火焰妖豔瑰麗,冷冷跳動在數寸之外,不再前逼了。
“這三味真火烤得出任何妖魔靈怪的原形,憑你的修行——也想一試?”楊戩冷然道,看著籬的臉色一點點發白。
緩慢地抬起了頭,籬眼中一刹那的驚懼漸漸散去,代替浮上的是冷靜的驕傲:“殿下,你忘了一件事。魚身……才是我的原形。”
幽幽看向了那火焰,他的聲音像是自語:“小時候,表哥他們也用這種火烤過我。”
楊戩陰沉不語,室內一片暴風雨前的死寂。聽著籬漸漸急促的呼吸,他忽然一笑:“籬——你也忘了一件事。這裡不是西海。”悠然收了三味真火,他的眼殘忍而冷酷:“……離了水,你的魚身可以撐多久?”
籬怔怔望著他,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什麼。
漸漸的,像是有東西堵住了鼻子和嘴巴,胸口越來越是憋悶,似乎要炸開一般。
痙攣著,籬慢慢倒在了羅帳重幔的床上,纖長的手指死死抓住了床幃邊垂下的幾道流蘇。
半柱香。……一柱香。
看著終於一動不動昏死過去的籬,楊戩如觀好戲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然褪盡,陰沉得象要滴出水來。從始至終,那個纖細的人兒沒有掙扎過,只在最後的神志不清時,微微地扭曲了幾下單薄而美麗的魚尾。
劈手鉗住那柔若無骨的身子攔腰提起,楊戩大步行到了浴缸前,泄怒般將缺水到窒息昏迷的籬重重扔到了水裡。……
水花飛珠濺玉,籬慢慢沉在了清見底的水中,金鱗覆蓋的魚尾委屈似的縮在浴缸一角,沒有遊動時活潑潑的生氣。
閉著眼時,籬的睫毛在水下顯得根根分明,格外柔軟;而飄在水中的發,濃密而亮澤。
楊戩靜靜看著水下漸漸呼吸起來的籬,半晌臉上沒有表情。
(八)
不知多久,那魚尾終於微微一動,攪起了朵朵水花。
籬醒轉的時候,隔著朦朧水光望去,正對上楊戩那冷酷的眼。撐著身體從浴缸中坐起,意識到自己仍是屈辱地赤裸著時,他輕顫了一下,魚尾無助地在水中蜷縮起來,疲憊而虛弱地轉開了頭。
楊戩居高臨下地看著水中的籬,映在牆上的身影烏而龐大:“我有幾十種法子降伏你這種小小的山精水怪,可今天我不想一一地試。知道為什麼?”
輕輕哼了一聲,他淡淡道:“因為這裡是我母親以前住過的地方,我不想在這看到血濺五步。”
籬低垂下了頭,黝黝的眼中似乎沒有情緒。
壓下心裡的怒氣,楊戩緩緩轉過身去,便欲離開。
“楊戩……”在他身後,籬固執地重新叫回他的名字。楊戩轉過了身,定定看著他。
“在天上和人間,你活了幾千年。”籬輕輕問:“這麼久,你有……曾經喜歡過什麼人麼?”
楊戩愣住了,這怪異的少年,這突兀的問題!
心中似乎有種古怪的感覺微妙地現了起來,那浮浮沉沉昏迷中一個溫暖的深吻,從靜謐安詳而神秘深邃的海底到海面……算是一種留戀還是心動?
“沒有。”他冷冷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拂袖而去,卻要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可我心裡,有一個喜歡的人了。”籬的眼中沒有懼怕,只是清,還有楊戩此刻看不懂的淡淡哀傷。“
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他。所以……放了我吧。”
楊戩臉色陰晴不定著,半晌方淡淡開口:“晚了。從你自己說要跟我來的那一刻起,就晚了。”攥緊了拳,他重新踱回了籬身前,眼中是不再掩飾的怒氣:“從今晚起,給我忘了那個三太子敖豐吧!”
大步轉身,他重重走出了門,冰冷而洪亮的聲音最後迴響在空闊的天宮:“我可以給你一點時間,——下次再召的時候,我絕不想再看見這條魚尾。”
……
站在遣雲宮的窗前往外望,白天只看的見一片碧藍無垠的天,夜晚只看的見橫在暗色蒼穹中的銀河。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
不象深遠的海底,無論何時都看得見大小成群的遊曳著的魚蝦和各色生機盎然的海藻,提醒著生命存在的氣息。
離那個混亂驚心的夜晚過去有兩三天了,楊戩再沒踏入過他的房門一步。
站在流雲在望的窗前,籬不知自己已站了多久。身後有放在桌前的紫木託盤,精緻的淡青玉碗裡,濃白的魚片粥早從滾熱變了冰涼,從早上起就放著沒動過一口。
他微微歎了口氣,覺得自己身子輕飄飄的,像是踩在來時的那種雲朵上,沒有絲毫力氣。
胃裡空空的一直在叫囂,饑餓的折磨原來是如此漫長而難耐啊,竟然從沒試過。
門輕叩幾聲,那個叫玲瓏的侍女推了門近來,看見那一動未動的早餐,心裡有些發怔。聽說有些妖怪是可以餐風飲露的,難不成這位也行?
“籬公子?……”放下手中的午飯,她輕叫:“兩三天了呢,你真的不用吃東西?”
籬扭過了頭,怔怔看著食盒中熱騰騰的菜肴,臉色有些發白:“不用了。……我不喜歡吃這個。”
玲瓏哦了一聲,不語了。這百年一見的銀魚抓捕不易,要不是巢湖湖主巴巴地送來,尋常人那裡吃得到?這籬公子可真是有口福卻不自知呢。
“玲瓏姐姐……你們都吃這個麼?”他低低問。
“是啊,正巧殿下身邊的直健將軍喜食魚蝦,這些天叫廚子常常做來品嘗,我們下人也都跟著有此口福呢!”玲瓏笑嘻嘻道。
“哦。……”籬不再問了。
望著她出去,籬來到了食盒前。半透明的骨瓷盤中,一條濃香撲鼻的糖醋銀鯉靜靜臥在紅紅的湯汁中,……連旁邊的雪白粳米飯中,都澆了層稀稀的魚汁,散著讓他心緒不寧的氣味。
猶豫著,他終於抓起了一邊的景泰藍細筷,——難道真要餓死在這裡?閉了眼狠一狠心,他將一大口米飯飛也似的扒進了口中。
一陣翻天覆地的嘔吐感驟然來襲,讓他再次痛苦地彎了身,顫抖著扔了筷子。掙扎著踉蹌撲到窗前,他沖著窗外一陣狂嘔。直到吐得渾身脫力胃中空無一物,方慢慢平復了少許。
“殿下前日離宮,就不知去了哪裡。——也不曾交代過什麼。”耳邊依稀是玲瓏那清脆的回答,他乏力地癱坐在牆跟邊上,咬住了唇。——也許根本再等不到那個人來,自己就要活活餓死在這偌大的天宮了,他想。
昏沉的感覺抓住了他,有點想睡。
朦朧中窗前一陣清風呼嘯而過,他只是沒有力氣抬頭。直到一聲歡呼在耳邊叫起,他才訝然睜了眼。……
一條銀白身形隨著那穿堂清風“轟隆”而入,在空中矯健地翻了個身,堪堪落在了室中,幻化成一個少年的模樣。
“敖豐!……”籬驚喜交加地費力站起看著眼前的人,沒注意到他一身狼狽。
“是我是我!我來看你了!”西海三太子俊秀的臉上一片惱火,忍不住地大吼起來:“你住的這叫什麼破地方?……”
“啊?……”籬愣住了,這才發現他明藍衣衫上一片狼籍的污漬,就連發間也有點點污痕。
“我一路飛著過來,剛到你窗下不遠就被一團髒兮兮的東西澆了一身!要是我知道是哪個混帳小廝倒我一身,非踢他幾腳不可!”敖豐怒氣衝衝地叫。
聞著他身上隱約的腥氣,籬的臉紅了。想到他生**潔愛美,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好笑:“是我……可能是我剛才吐的。”
“什麼?!好好的吐什麼?”敖豐大叫,看著他蒼白臉色,忽然疑心起來:“你又怎麼啦?該不是生病了吧?”
“沒有。只是吃不慣天上的東西。”籬虛弱地笑笑。
敖豐忽然翕動著鼻子,找到了那魚腥的根源。一步躥到那食盒前,他怪叫起來:“什麼?……他們給你吃魚?”低低咒駡了一句,他舉手端起那飯菜,劈手從窗外扔了出去。
轉頭看看籬的神情,他緊皺了眉頭:“怎麼也沒個人問問?都沒想到你也是半條小魚兒?你自己吃不來——就不會對下人說叫他們重新做點別的?”
“敖豐,……他們只是沒想到吧。”籬微微苦笑,靠在了牆邊:“再說,舅父沒對你說嗎?……我被要來,也不過是個下人而已。”
三太子敖豐不語了,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跺了跺腳:“你等我!”一陣風似的,又從視窗沖了出去,不見了蹤影。
半盞茶功夫,他已轉身進來,手裡舉著一包香噴噴的東西:“我從你這宮裡的後廚拿的。正巧被人撞見,我就說我是來自龍宮的客人,他們也不敢囉嗦!”
籬的眼睛亮了,打開那包東西,果然是鴛鴦筍、雪湖玉藕和一盤八素燴。狼吞虎嚥地將那包食物吃下了肚,胸中難受褪了許多。他感激沖敖豐一笑:“還好你來了,否則我怕會餓出病來。”
三太子的心揪了起來:龍宮裡再受刁難,可也沒人敢餓著他!想起臨來時二哥敖炎忿忿的話,他的心說不出的莫名發堵。“什麼侍童,還就是個孌童?……真想不通籬表弟他哪根筋擰不過來,放著龍宮的不做,去跟一個三隻眼的陌生人。”……
半晌緩過神來,他期期艾艾道:“父王說是你自願跟那三隻眼走的,他也不好一味阻止。籬,那個楊戩他……要你來做什麼?”
籬臉上淡淡的,道:“他要我來,只是一時起意罷。畢竟那天若不是他救我,我怕是逃不開兩位表兄的折辱。”
“可是,你過得好不好?”敖豐猶豫著道,看著他憔悴奄奄的樣子:“若是過得不好,我帶你走!不回龍宮,我帶你去人間的海邊找個風景好的地方住著,再沒人欺負你,好不好?”
(九)
籬愣了。在人間住下來?可是……要離開這裡嗎?再見不到那個人?
“不,我願意住在這裡。”他低低道:“這裡有我……喜歡的東西。”
敖豐困惑地看著他眼中明亮的光彩:“可是……一個人在這裡水土不服的,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你真的行嗎?”
“我可以。”籬微笑,不欲再糾纏這個話題:“倒是你這些天老是不見蹤影,人間真的那麼好玩嗎?”
“人間?哪有什麼好玩?”敖豐果然轉了注意,嘻嘻一笑:“不過有只猴子被我玩的很慘就是了。”
“什麼猴子?”籬想了想,唇邊的笑漾了開來:“難道是那個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嗎?”
敖豐眼珠一轉,眉頭忽然一皺:“我要洗澡!被你吐得髒死了!你帶我去。”
這回兒大白天的,怎麼好麻煩玲瓏來放水呢?籬想了想,將他領到了門前:“看到前面石階附近那個瓊池沒?去那裡洗吧,轉的開身。”
……“籬,拿你的衣服來,我要換。”三太子敖豐抖落了銀色發間滴滴水珠,頃刻間頭髮已柔亮乾淨,如同從沒粘染過任何水氣。
毫不客氣地穿上了籬的衣物,他大刺刺地在床上躺了下來:“你猜的對,我就是逗弄那只猴子去了。哼……那只臭猴子還真是不識好歹得緊,要不是看在他動彈不得勝之不武,我早揍得他吱吱亂叫了!”
“敖豐——要是他真能動,挨揍的怕是你吧。”籬微笑。
“哼……你倒和他說的一樣。”敖豐樂了:“他也說將來出來,頭一件事就是把我這條小蛇臭揍一頓。”
“小蛇?你沒說自己是條龍嗎?”籬撲哧笑出了聲。
“怎麼沒說?”敖豐翻了翻白眼:“我當時聽得火大,就劈頭蓋臉地拿碎石頭砸了他一頭!”
“哦。”籬無奈地道,想起這敖豐一向頑劣的性子:“那孫悟空沒氣得發瘋麼?”
“當然有。”敖豐得意洋洋地道:“他氣得破口大駡了半天來著,說是將來不把我這條小龍變成小蛇,他便不姓孫!”
“把你變成小蛇?”
“他說我現在是條小龍,等到他把我的小爪子剁了去,再把我身上的鱗片刮個乾淨,剝得渾身光溜溜的,——那可不就是一條小蛇了?……”敖豐惱火地道,想到那人說到剝光自己時張狂的口吻,臉竟然紅了紅。
“敖豐?”籬詫異地看著他微紅的臉。
“哦……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三太子慢騰騰地道:“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就時常去逗他欺負他嘍。”
“萬一將來他真脫了困,你豈不是自找麻煩?”
“他真能脫困就好了!”敖豐冷哼了一聲:“如來拿了張什麼勞什帖子貼在山頂,上面寫了六個金字‘唵嘛呢叭嘧吽’的,壓得連我也推不動那山了。”
原來,他曾上山去想著救那孫悟空呢,籬想。心裡一松,知道他不過孩子心性,倒也不至於真將那人欺負得太狠了。
“我今天不回去了,在你這睡。”敖豐伸了個懶腰:“從五行山飛回空宮,再從龍宮飛上天,還真累死我了。”
“不行!”籬怔了怔,忽然不安起來:“你也看過我了,還不早點回去?”
“幹什麼不行?你怕那個三隻眼不高興有生人來?”敖豐撇嘴:“他回來正好,我得交代他幾句,起碼告訴他——你是不能吃魚的吧!”
笑嘻嘻躺在了籬的床上,敖豐望著窗外點點星辰,果然比在海面上看似乎要明亮許多呢。
轉頭奇怪地看著睡在地上的籬:“幹什麼躲得那麼遠?以前在龍宮還不是常和我睡在一起?”
籬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回答,似乎是快要睡著了。
從朦朧中醒來,天光已是大亮。大約是前天餓得狠了,竟然睡得如此沉,籬想。
從床上坐起,看著身邊仍正熟睡的敖豐,他怔了怔:原先自己明明是睡在地上的,可?……
被他驚醒,三太子終於也迷糊著睜了眼,看著他噗嗤一笑:“是我起夜時看你睡的難受,把你拖上床的。”
“吱呀”一聲,門輕輕開了,玲瓏驚訝地望著床上的兩人,張大了嘴。
籬皺了皺眉頭,雖然似乎有些尷尬,但心裡磊落,卻也沒往心裡去。
三太子打了個哈欠:“你先起吧,我再睡一會。”忽然想起什麼,探頭出來對著玲瓏叫了一聲:“記著——籬他是絕不能吃魚的,可別再拿些臭魚爛蝦把他餓得半死!”……
……望著三太子終於化成清風遠去的身影,籬心裡暖洋洋的。
自從敖豐吩咐過玲瓏後,廚房送來的食物果然不再沾半點魚腥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想著敖豐臨走前的話,他苦笑起來:說是再來時若見自己餓著,便把著譴雲宮的廚子揍成魚幹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只是再沒見過那個人回來過。在這空大寂寥的天庭,神仙的宮邸間相隔都甚遠,平日裡便沒什麼人來人往,何況是和這現在主人已不知去向的譴雲宮?
人說是天宮歲月無長短,原來果真如此啊。每日便是日出日落,雲起雲走,然後是星辰乍現,月華流光。
除了三太子敖豐隔三岔五地跑來看望他,有時便留在宮中住上一夜再走,籬每日所看見的,便只有那幾個進出的宮女和侍衛了。
原先留在宮中的直健將軍也在前些日下了凡,聽玲瓏說是楊戩也並沒去往人間,灌江他的廟宇需要人管理。
不知不覺間,離開楊戩那天大怒離去,已是一年有餘。
……天上一日,在人間可是整整一年。若是這樣算來,自己在這天宮中住的這些日,在人間竟然已是轉眼近五百年滄桑變換了,籬有時會這樣算著。
聽敖豐說,五行山下的青苔已經長遍了原本光禿禿的荒岩,山間的小樹有幾株挺過了數場嚴霜苦寒,也成了參天古木了。而那原先總是扔山桃給那只猴子的牧童,也已入了幾世輪回。
可那個人……到底去了哪裡呢?……籬看著天邊舒卷的彩雲,常常在想。想到的時候,心會微微地刺痛,思緒會恍惚地飄。
敖豐總說自己越來越瘦,想必是離開大海太久了。大海……他近來在夢中常常夢見的大海。
籬站在窗前,任著風吹著他已然變長的飄揚長髮,眺望著晴天時依稀可見的蘭色海洋。那是美麗溫暖的西海,故鄉般讓他思念的西海,……第一次遇見那個人的西海。
那個曾經淡淡問他是否喜歡留短髮的人,定是早忘了曾有個這麼膽大不尊,忤逆過他的人存在了吧?籬這樣地想著,心裡一陣撕扯般的痛湧了上來。
(十)
正恍惚著,一聲輕雷,剛才晴空萬里的天忽然下起雨來,而太陽竟還高高掛著。籬詫異地望著忽起又忽停的大雨,有點奇怪。
門外忽然一陣微微的喧嘩,側耳細聽,竟似是敖豐的聲音在殿外哈哈笑著。
剛走到院中,果然三太子和幾個宮女一起立著,已遠遠地在瓊池邊沖他招手了:“籬!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籬心中一動,快步近前一看,原先清波蕩漾,粉蓮盛開的池水竟已見了底。
“你做了什麼?”他微微苦笑,想起剛才的那場忽如其來的大雨:“你該不是把這天池中的淨水吸幹灑下天庭了吧?”
“你說對了!”三太子笑道:“看著我!”
身形忽然沖天而起,在空中現出了龍形,大口一張,一股微藍的水濤頃刻而出,源源不斷注向了那見底的瓊池。
……海水漾波,水藻飄搖。一大片暗紅的江籬將碧藍的水一半映成了明亮的紅色,微鹹的氣息飄蕩在了深深庭院間,那是久違的來自海洋的獨特味道,讓籬刹時間屏住了呼吸。
再禁不住來自心底的激動和熱望,他深吸了口氣,身子一縱,跳入了那面前的瓊池。……水中群群小魚被他的忽然躍入嚇了一跳,紛紛急忙著逃了開去。遠遠地看著他衣衫下金光閃閃的魚尾,慢慢放了心,撒著歡兒圍在了他的身邊嬉戲。
一條頑皮的小青斑歡遊到了籬的眼前,輕輕地用嘴碰了碰他的臉頰,又飛快地一擺尾,藏進了一邊的江籬叢中。
仿佛是回到了大海的錯覺讓他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刹,眼眶中竟有了微微的濕意。
“敖豐,謝謝你。”他低聲道:“在海水裡游泳……真好。”
敖豐笑嘻嘻看著他:“你慢慢遊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悠悠依在水面,籬停止了遊曳,從水中躍起匆忙行向房中。再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幾個鮮紅欲滴,清香撲鼻的大桃:“這個雖比不上蟠桃,也是仙家靈果了。你拿去帶給那個孫悟空吧。”
敖豐哼了一聲,伸手接了仙桃:“好,他若叫我一聲龍爺爺,我便給他嘗個鮮。”
“別總為難他了。”籬微微歎氣:“他一代英雄舉世豪傑,被那般壓著還不夠憋屈麼?……怎架得住你這般招惹欺負?”
敖豐一怔,半晌咬牙發起狠來:“什麼我欺負招惹?明明是他占我的便宜!”腦海中想起前幾日那人騙他近前的情景,心中忽然一陣煩亂燥熱。那忽然伸來的手,那頃刻間拉倒自己的臂,那不由分說欺過來的凶狠雙唇。……跺了跺腳,三太子的臉漲紅了。
那只臭猴子被自己一氣之下祭起瓢潑大雨澆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有沒有被凍壞了?……
“過幾天把這些魚兒帶回西海吧……它們不會習慣這裡的狹小。”籬看著水中的魚蝦,忽然黯然道。
水花一濺,那只小青斑忽然跳出了水面,沖他左右地搖擺起尾巴來。
“籬,這只小魚兒是自己咬著我的衣襟要來的呢。”敖豐忽然想起了什麼。“看來有些年頭的修行了,它聽得懂人話。”
“哦?”籬明亮的眼睛看著那只小青斑:“你想留在這裡嗎?”
拼命地拍打著柔軟的鰭,小青斑游到了水池邊,細細的眼睛渴望地看著籬。
“好吧。……”籬微笑了:“等你看夠了天宮的新奇風光,我再讓三太子他帶你回西海。”
“籬,看到你開心,我也就放心了。”敖豐也由衷地笑起來,轉身的刹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酸酸的:不知這一別,再見時該是怎樣光景了呢。……
這天清晨,天空中少有地起了濃重的霧氣。
玲瓏穿過了譴雲宮雲霧繚繞的庭院,停了腳步:“鸝兒,你發什麼呆呢?”見她不理,不由笑駡:“聽得懂幾句鳥語,就成天兒偷聽人家小倆口親熱話,也不羞!”
那個叫鸝兒的小侍女“噓”了一聲,繼續傾聽著樹上的兩隻灰喜鵲的嘰嘰喳喳聲。
半晌回了頭,淬了一口:“什麼偷聽小鳥兒情話?我是聽他們說得稀罕,才入了神。你知道為什麼那個龍宮三太子好些天沒來咱們譴雲宮?”
“我才不想知道。”玲瓏笑道:“該不是你瞧人家生得俊俏,想他來著呢?”
鸝兒顯是臉皮薄,騰得紅了臉:“你胡說什麼?剛才樹上那倆隻喜鵲說,西海的三太子真是頑劣非常,前些日不知何故縱火燒了殿上玉帝賜的明珠,觸犯天條了呢!”
“什麼?”玲玲大吃了一驚:“那可不是犯下死罪了!?”
“誰說不是?幸虧大慈大悲的觀世大士出面,才倖免一死,被貶到蛇盤山等待護送唐僧西天取經了。”
“啊……”玲瓏皺了眉:“也好,那取經途中雖然艱險無比,總好過一死。”
“死罪是免了,遭的活罪可不少。”鸝兒怔怔道:“鋸角退鱗……那是好捱的麼?”
“鋸角退鱗?……”玲瓏打了個冷戰,那種痛,怕不是那嬌生慣養的三太子受得了的啊!
“難怪再不見他來得勤了,怕是命也送了半條呢。”鸝兒低低道,想起前幾日那盤在空中哈哈笑著沖瓊池中吐水的小白龍。
兩個宮女無言走遠了。庭院中依舊霧氣如沼,綿綿重重。
水花一閃,籬蒼白的臉孔從靜靜的江籬叢中露了出來,望著白霧下仍透著微藍的池水。
敖豐……敖豐。你還好麼?
看著身邊咬著他衣襟不放的小青斑,他柔聲道:“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他麼?”
小青斑使勁地點了點頭,鬆開了口。……
“玲瓏姐姐,我只能求你幫我了——我想回西海看看敖豐。”籬靜靜望著端茶而入的玲瓏,咬住了唇:“可我連騰雲駕霧之術……也不會。”
玲瓏愣了,看著他黝的深深眼睛。早上的話,他聽見了?
自從這個安靜溫和的籬公子被殿下帶回這裡,是日復一日的消瘦了。可那個來去無憑、狠心無情的殿下,或許真的早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了吧?……
心裡的不忍漫了上來,她點了點頭:“跟我走吧,我幫你這一次。”
“等等。”籬晶亮的眼中忽然有絲冷然,轉身從床邊掏出一根明晃晃的尖刺,細細藏在了松松挽起的發間:“好了。”
玲瓏怔了怔,去西海自己的家,帶這個做什麼?……
……立在波濤洶湧的西海岸邊,籬踏下了祥雲。
今天風大,鋪天蓋地的海浪呼嘯聲衝擊著耳膜,滔天如雲的浪花堵滿了眼簾,這是平靜的西海的另一種尋常面目,對他來說,卻是久違了。
“玲瓏姐姐,多謝了。”他微微一笑,“你先回吧,我去回時會有人送我。”
玲瓏不語了,望著他矯健細瘦的身影劃著優美的弧線落入了碧藍的水中,忽然大聲叫了出來:“籬公子,回了家就別再回來了吧——天宮寂寞,殿下許已不再記得你了。”
籬身子一頓,慢慢在雪白的浪花中轉過頭,微笑了:“我會回去的,一定。”
玲瓏看著他的笑,忽然地有點恍惚:服侍了他這麼久,怎麼總沒見過他的笑容是這麼堅定而美麗呢?……
看著靜靜躺在床榻上閉著雙目的三太子敖豐,籬屏住了呼吸,慢慢在床邊坐了下來。
不過數日不見,那個神氣頑皮、驕傲無比的少年臉上的倨傲已經消退了,蒼白得讓人不太敢認。總斜挑著的的眉頭縱然在睡夢中仍微蹙著,沒了平素的生氣。
雖然早做好了準備,可眼光落在了他放在被褥外的雙手上時,籬的心還是揪住了。——那手上,片片橢圓的傷痕密密麻麻佈滿了手背,延展到衣袖微遮的深處。也曾深知那揭鱗之痛,籬忽然想:這樣將全身的鱗片都揭了去,不知他曾昏了又醒,死而復生過幾次呢?
11——15
……那只小青斑安靜地停在一邊,想是也被敖豐的憔悴嚇住了。
不知在床邊默默坐了多久,昏睡中敖豐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醒轉過來。似是完全沒想到籬的出現,他微微皺起了眉,眼神有絲怔仲:“籬?……”
“是我。”籬眼中的濕潤隱了去,對他微微地笑:“總是惹麻煩,害得我在天上也得跑回來看你。”
“啊……”敖豐笑了起來,眼中是絲隱約的調皮,只是聲音仍細微:“又不是頭一回惹出事來,不過這回鬧大了。”
“怎麼想起來燒殿上的明珠呢?”籬無奈地歎氣:“什麼不好玩,要去玩那個?”
“哼,還不是和二哥打賭?他非說我不敢動那個——我還就不信這個邪……”敖豐撇撇嘴。
“好在總是逃過一劫,養好了傷,安安穩穩護送唐僧去一躺西天,也就沒事了。”籬安慰道,忽然想起一事,不由皺了眉頭:“那個孫悟空劫數將滿,正是唐僧的大徒弟——你這五百年不知惹了他多少回,這將來一路,可怎麼逃得開他要尋麻煩?”
“呸!……”敖豐重重道,牽動了嘴邊無處不在的傷口,疼得吸了口氣,發不了聲了。半天喘息著低道:“那只臭猴子說什麼這五百年天天對著我,煩得他天天吐酸水——出來除了臭揍我一頓,就是把我得遠遠的,再不見我這張臉。……”
“那有什麼不好?”籬失笑:“你凡事也沒個長性的,難道還沒捉弄夠他?”
敖豐哼了一聲,咬牙忍著身上痛楚,恨恨道:“做他的夢!——我偏要他再天天對著我,躲也躲不掉!……”
籬不見底的大眼睛看著他,心裡忽然有點明白的震驚。
“敖豐——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他慢騰騰地道。
敖豐的身子震了一下,細不可查。躲避地閃開了籬的眼睛,他打了個哈欠:“對啊,我就是故意燒了那明珠的,否則怎麼贏得二哥心服口服?……”
籬不語了,看著他手上的傷,眼睛有點發熱:“敖豐——你太傻。”想叫那個人躲不開你,有很多法子,你選了一個最讓自己受傷的。……
“疼得厲害吧?”他低聲問:“一身七千二百片的龍鱗……可怎麼捱得過?”
“沒事。”三太子唇邊的笑容虛弱卻得意:“觀音大士和我娘交情頗好,早讓我服了一整瓶的護心靈芝丹,揭鱗鋸角時我早昏死得直直的,什麼也沒覺出來。”
咧了咧嘴,又道:“就是醒來受不了——痛地我想死的心都有。”看著籬發白的臉色,忙笑了:“我娘一見嚇得不輕,又央求父王求了各種仙丹妙藥來成瓶整碗地灌,總算是好多了。”
籬點點頭,知道這話不假——西海王雖是對他這小兒子頭疼得緊,可疼愛他的心卻也人人盡知。
“看到你還能罵那只猴子,我就放心了。”籬強笑:“我也該回去了,你安心養傷,可別再捅什麼天大的漏子。”
“籬——既然回來了,乾脆別回那個天宮了,象個墳墓一樣。”敖豐低低地叫。
“不,我想回去。”籬搖了搖頭,眼中是片單純的堅定。
敖豐,我們兩一樣,都是個傻子。……
敖豐不再勸了:“那叫總管福伯送你上天,注意躲開我大哥二哥他們。我現下是動不了啦。……”
……海外仙山,隱有樓臺。
耳邊松濤陣陣,腳下清泉潺潺,毛色亮的嘯天神犬靜靜趴坐在千年古松下。
玉鼎真人閑閑落下一枚子,笑道:“這局棋下了四天多,尚未分出勝負。不知今晚太陽西下時,可有端倪。”
“是戩兒棋藝不精,自然難敵師父。”楊戩恭敬道。
“你天生異稟,資質奇高。師父無論是棋藝還是功法,早已沒什麼可教你的了。”玉鼎真人搖了搖頭:“戩兒,心中有事麼?”
沉吟了一下,楊戩終於點頭:“是,戩兒此來,是想求師父借日月寶鑒一用。”
“想從鏡中知過去之事?”玉鼎真人推開了膠著的戰局,凝目看他。
“徒兒想找一個人。”楊戩道。
“哦?”玉鼎真人道:“天上地下,有什麼生靈的藏匿躲得開你通天神目?”
楊戩苦笑了:“師父,那人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我都尚且不知。……只記得那日溺水落海,昏迷中無法念那避水咒,正嗆水難耐,幸得有人以吻度氣,……救了楊戩一命。”
思緒飄回那日,神智雖已昏,元神尚清醒,又怎會不記得那溫暖細膩的唇,那垂拂在面上柔軟的長髮,那從深海到海面一路上的浮浮沉沉?……心中悠然一蕩,想著那奇異滋味,竟是有點癡了。
“所以要找尋救命恩人報答?”
“徒兒實在是無法可想了。”楊戩悵然垂首:“唯一記得那人離開前,似乎唱過兩句似歌似詩的話語,也曾照那語中跡象尋找,卻始終不能得。”
耳旁那曾經的模糊歌聲比男聲清亮,比女聲暗沉,入耳一遍,再難忘記:“滄海月明兮鮫人淚,魂夢相從兮永相隨。……”
那個人,是個鮫人麼?……
玉鼎真人沉吟道:“世間萬事皆有水落石出之日,何必繞過天意運轉,提前揭曉?”
“天意?”楊戩淡淡道:“誰安排的?我舅父玉帝,還是西天如來?……”
想了想,臉上傲岸漸掩不住:“師父,你知我是一向不服這個的。——我只怕,這天庭中沒人擔得起為我楊戩安排命運。”
“戩兒,你錯了。”玉鼎真人搖頭,神色頗是肅整:“凡人以我們為天,可便是在這九重天上,也自有冥冥之意,是連如來佛祖也違逆不了的。”
楊戩怔了一怔,不語了。半晌道:“或許師父說得對,我只知混沌之初有盤古女媧,卻沒想過……他們是從何而來。”
“戩兒,你要借那寶鑒查看舊日景象原本無妨,可你需得知道——此鏡不僅能映過去景象,也同時可預見將來。而將來之事實乃天機,先知了……未必是好事。”
楊戩愣住了。先知天意,便會強求改變,而結果反倒無法掌握的道理,他並非不知。
玉鼎真人凝神掐指,半晌皺了眉:“為師只能算出那人和你之間尚有三劫,度過了,便可安然相守。若度不過……”
“怎樣?……”楊戩的心跳了一下。
“那人元神脆弱,若度不過那三劫,自會灰飛煙滅,永不得生。”
楊戩沉默了,半晌抬頭,神色凝重:“師父,你是說:若我此時強行找他,怕那個人,會受不住天譴?”
“戩兒,既然尚有三劫要過,便是說你們自有相見之機,何必急在一時?”玉鼎真人心中歎氣:關心則亂,這孩子,竟連這個都想不到了。
微微松了口氣,楊戩微笑起來:“徒兒明白了。師父,那寶鑒我不借了——讓戩兒先陪你下完這局。”
祭起雲朵,楊戩踏上了回往天庭的路。海外一日,天上百天,而人間,卻是百年。
自己這一去整整五天,那譴雲宮中,可是五百多天,一年有餘了呢。
撫了撫身邊嘯天犬的脊背,他心中砰然一動,腦海中一張美得不染塵世污穢的臉孔幽幽地浮了上來,——那個倔強的少年,已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忘記過去,現在,也該習慣天宮的生活了吧?……唇邊一抹悠然的笑意現了出來,楊戩忽然發現,自己很想再看見那雙哀傷和熱情交戰的眼睛。
(十二)
目送海龜總管福伯慢騰騰的身影消失在雲層中,籬轉過了身。
遠遠的看著譴雲宮裡通明的燈火,他的心忽然狂跳了起來。已經很久很久,夜晚的宮殿沒有點過如此明亮燦爛的燈火了。
什麼人,能叫這暗了幾百天的譴雲宮的夜,重拾他和楊戩初來那晚的輝煌?……
站在正殿的大堂上,籬有那麼一刻停止了呼吸。
楊戩。……高高坐在那正中的,是楊戩。依然是冷如刀削的面容,深沉淡漠的眼光,和在龍宮相見時並沒有不同,卻讓籬的心忽然充滿了滿漲的柔情和酸楚。
他回來了。……雖然始終相信他會回來,可經過了五百個日夜後,再見的喜悅和驚訝仍是不能承載。
楊戩靜靜起了身,穿過群群侍衛宮女,來到了籬的面前。抬手輕輕捉住了那尖尖的下巴,看著那微微紅腫的嬌豔雙唇,半晌不語。
被動地,籬抬高了眼,望著他。
“回來了?……”楊戩的面上沒有什麼表情,那握住籬下巴的手忽然加大了力,痛得那手中的人一陣微微一顫。
“是。……你……也回來了。”籬有點失神,完全沒有看見一邊匍匐在地的玲瓏張大了嘴,眼中盛滿的擔心。
“很好,你總算記得回來。”楊戩冷冷一笑,口中吐出的話卻似一把刀鋒:“再不回來,我就要帶兵去龍宮捉姦了。”
籬沒有說話,又或者是沒法子理解這樣的話。怔怔看著眼前那高他一頭的男子,他忽然在那眼中發現了一種熟悉的東西,是那個晚上似曾相識的輕蔑。
“聽說這一年多,你似乎沒照著我說的話去學著忘記,倒是把和舊情人幽會的地方換到了我譴雲宮的床第間?”楊戩的話輕描淡寫,卻讓一股寒意透進了籬的全身。
不。……怎麼可以總是這樣?
深吸了一口氣,籬眼中熱切的光芒隱盡了:“殿下,龍宮三太子是我的故人,更是籬的表親——時常往來天宮看望,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挺直了脊樑,他面上是隱約的驕傲:“殿下如此出言,羞辱的不是籬和敖豐,是殿下自己。”
“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楊戩陰沉沉一笑,轉頭看向了一邊的幾個宮女:“把你們剛才招認的話再說一遍吧。”
立在旁邊瑟瑟發抖的幾個宮女“撲通”跪了下來:“殿下……籬公子他和龍宮三太子差不多三兩天一見,這一年多來從不間斷,有時……三太子還在宮中籬公子房中過夜,……同榻而眠。”
籬的腦中“嗡”了一聲,忽然得,發覺自己的心在下沉。
“她們有說謊嗎?”耳邊,那人輕輕問。
“沒有。……”籬木然道。
“那敖豐不過幾日沒來,便忍不住寂寞了?籬——你還真是個熱情的小東西。”楊戩淡淡道,轉手指向了另一邊陰暗的角落:“熱情到連我這宮中的宮女,都被你的真心感動了。”
驚訝地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籬震驚無比:堂前一邊的石階上,渾身鞭痕的玲瓏背上仍不停地滲著鮮血。
看著他,玲瓏微微啜泣起來:“籬公子,……你為什麼要回來?”
“玲瓏姐姐?!……”籬撲上了前,手足無措地看著那嬌弱的女子。回過頭,他的眼中全是不信:“你做什麼?”
“這是她自找的。”楊戩冷笑:“既敢送我楊戩的人去和情人私會,怕也是心中把我當成了個笑話。”
“殿下!奴婢絕不敢。……”玲瓏一顫,匍匐下了身子:“只是奴婢見殿下久久不回,又覺得那三太子是真心對籬公子……”
“住口!”楊戩忽然截道,臉上一片再壓不住的怒:“把這個滿口胡言的奴才給我拖下去!”
“不要!”籬叫了一聲,撲到了玲瓏身前,護住了她。轉頭看著那高高在上,一年多不見的男子,忽然覺得竟是如此遙遠的陌生。
“殿下……”他低低叫:“你是天朝之神,是這宮中之主,要做什麼,本無人能阻。所以——你更要處事公正。”
“公正?”楊戩眼中一派輕蔑:“告訴我——你心中的公正。”
“別為難她,你不過是不滿意我。”籬淡淡道,心裡無邊的失望湧上來。“既然在殿下心中如此不堪,籬也沒面目在留在此處。就此拜別吧……當日龍宮中解圍之恩,日後有緣再還。”
轉了身,他欲行的修長身軀隱約透著驕傲和堅持。
靜靜看著那便欲遠去的傲然身影,楊戩心中忽然惱恨得不行:這個小小的龍魚混血的精靈,憑了什麼可以這樣把自己看做一個大大的笑話?
兩道如枝閃電忽然淩空而起,交叉攔在了巍峨的大殿門口,阻擋了籬的去路。
默然看著那穿越不過的閃電,籬回轉了身。
“當日在龍宮,可是你自己說自願一去,生死不論的。”楊戩咬牙:“沒有我的允許,你敢走?這譴雲宮,就這樣任人自來自往?!”
“殿下,籬本不是真的侍童,更不是賣身為奴。”籬漠然道。
“我若要你是,你就是了。”楊戩冷笑。
愕然看著楊戩,籬不再掩飾失望:“欺淩弱小,倚勢壓人,難不成是天上海中,再難改變的規矩?”
“你錯了。那不是天宮的規矩,——是我的。”他咬了牙,劈手抓過籬的臂膀帶向了懷中:“知不知道為什麼你我身世相似,我可以劈山救母、逼天帝收回成命,而你卻只能逆來順受?”
籬靜靜看著眼前那放大的傲然面孔:“為什麼?……”
“不是因為我是玉帝親眷,是因為我自己足夠強大。強大到神力無窮,變化無常;強大到撒豆成兵,神魔畏懼。”楊戩的聲音低沉而傲岸。
“殿下……你定的這規矩,和天庭那一套,並無二致。……”籬看著他的眼光沒有畏縮,是淺淺的蔑視。
對視著那目光,楊戩將那徹底將他激怒的人兒向著後殿拖去:“來,讓我告訴你另外一些屬於我的規矩!”
……一路被反剪著手,籬覺得自己的手臂快要被那天神的力量折斷了。危險的預感讓他在路過那瓊池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懷中裝著那小青斑的瓶子遠遠扔進了水中。……
直到被重重推在那陌生的大床上,他才從單純的一片疼痛中微緩過來。
四周景物奢華,不是自己的住處,應該是他的……寢宮了。
“我記得我臨走時告誡過你,叫你忘了你的舊情人!”蓬勃的怒氣不知怎麼,竟似是沖天的烈焰,灼燒著楊戩素來冷漠的心:“這裡是我母親曾住過的地方,就算再忍不住,你也該好歹把腿夾緊些!”
蜷縮起身子,籬震驚地看著那怒氣衝天、天神般英武的男子,這就是他一見難忘的人,這就是他日夜想念的人。……腦海中有些畫面清晰地浮現,有關遙遠如前世的海底,有關溫柔在今生的等待,絲絲縷縷,不絕於心。
不行,這樣不行,他怔怔地想。這是誤會啊。可我為什麼,要因為一時的驕傲放任這足以毀滅我的誤會?
……
困難地開了口,他直視著那冷酷的眼:“楊戩……聽我解釋。三太子常來天宮看我不假,有時過夜也不假。……可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親,玩鬧嬉戲……是常有的事。”
掙扎著,他一字字地道:“我從沒和他有過任何肌膚之親,從沒有過。……”心中忽然被些熱切的希望填滿了,他幽深的的目光散著光華:“我……一直在等你。”
信我,信我。……他聽著自己熱烈而固執的心跳,從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渴望一個人信任的眼神
(十三)
“籬,你有一雙極會騙人的無辜眼睛。”沉默了似乎有天荒地老的時間,楊戩冷冷的唇中吐住一句。
欺身上前,眼光如刀般刺向了籬的領口下一片暗紅的吻痕,慢慢舉手,撕開了他微散的衣領。……雪白的胸前片片紅腫的痕跡赫然在目,兩點微微挺立的紅櫻綻放著誘惑的光澤,仍透著一場情事的痕跡。
“若不是這些,我怕我會真信了你。……”強壓了一晚的不甘和惱恨瞬間湧上,讓楊戩失去了向來自傲的冷靜。將那滿嘴謊話卻面不改色的人兒壓倒在床上,他的手強硬地撕開了籬身上所有單薄的衣杉。
“啊……”籬驚叫一聲,忽然驚恐地看著自己身上的那些吻痕,手無助地遮了上去:“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是……是我兩位表兄做的,不是敖豐!”
“西海的太子們,還真是兄友弟恭。”楊戩怒極反笑:“籬——既然可以同時服侍三個,何不試試我?”
打開了他的雙腿,楊戩的眼中是籬從沒見過的輕蔑:“保證我不會比你三位表兄來的差。”
口中念動了定身咒,楊戩重重扯下了床邊的一片羅帳,雙手一分,緊緊縛住了那再動彈不得的修長雙腿:“今晚,我不想再看見你那條討厭的魚尾巴。……”
定身術解開的時候,籬被高高吊起的腿大大地分在了床柱兩側,……無法併攏它們,他的魚尾將再不能變化出來了。
“楊戩,請你……”籬的眼得象暗夜裡微弱的星,閃著淒涼的光。
“怎麼?”身上的人慢慢壓了下來,是他難以承受的重量。
“……請你信我。”籬的唇輕顫,絕望地看著自己屈辱的姿勢。
“籬,你不配。”簡單而冷酷的幾個字,粉碎了籬最後的堅持和期望。
撩開了下身的衣襟,楊戩胯下的欲望,早已和他的怒氣一樣,一柱天。……
埋首正欲殘忍進入時,楊戩耳中忽然聞到一種尖細的破空之聲。一道尖尖的長刺見風而長,閃著清冷驕傲的光,從籬的發間換到他的手上,劈面刺向了他正愕然抬起的額頭正中。……
“啊!”楊戩大叫一聲,額頭正中一道耀目的銀光忽然閃起,照亮屋宇。猛然翻身從那赤裸的少年身上重重跌落下地,他捂住了額頭。
顧不上看他,籬手腕一揮,手中尖刺已劃上了縛住雙腿的羅帳。兩聲裂帛聲響,他的腿自由地合在了一處,轉眼間,那條驕傲無比的魚尾幻化了出來。
再看向地上的楊戩,籬的腦中“嗡”了一下。……楊戩額上汩汩的鮮血初時如細流,轉眼間卻成了噴湧的血泉。……自己慌亂中刺中的地方,是楊戩額頭中間的那條縫,而那裡,是他那只通天神目的所在。
他是不是要死了?誰會象這樣流血卻不死呢?……縱然他是半人半神。
看著那不能讓人置信的洶湧血流,籬忽然這樣想,手中染血的鯨魚刺無力地掉在了床上。
……什麼時候楊戩踉蹌著出了門,什麼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了嘯天神犬的陣陣經吠,又是什麼時候被沖進門來的幾個侍衛架了出去,架到了什麼地方,籬木木得幾乎全不知道。
直到魚尾被按進了一盆冰冷的水中,他才終於打了個大大的冷戰,恍惚著從失水的漸漸窒息中清醒過來。
——動了動身子,他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海水蕩漾的瓊池邊,燈火通明。不知何時,這池邊立起了一根漢白玉的柱子,而他,正是被牢牢綁在了玉柱上。
赤裸依舊的上身被繩索捆綁得嚴嚴實實,雙手縛在了身後。身下的魚尾被放在了一個盛滿了水的大木盆中,這樣,他不會缺水窒息了。……
微微地掙扎了一下,他茫然地看著身邊的一切,幾個神色冰冷的侍衛和臉色憤怒的直健將軍,還有廚房那個圓圓臉的廚子和他手中長長的刀。……可是,他在哪裡?
“楊戩……楊戩在哪裡?”他喃喃問,看著曾見過幾面的那位直健將軍,他不是總跟在楊戩身邊的麼?
“住口,你這個淫蕩又惡毒的小小魚精!竟敢刺殺殿下!”直健將軍恨恨罵道,走上前來,手中兩根粗粗的金針在火光下閃著冷酷的光。“看我震住了龍筋,叫你連昏死也別想!”
沒有給籬害怕的時間,那兩根金針一左一右的紮進了他頸後的龍筋中,將他釘在了柱子上。尖銳無比的痛沖上了腦門,低低慘呼一聲,籬死死咬住了轉眼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為什麼這樣對自己?籬想,是因為自己殺死了那個人麼?
“楊戩……楊戩死了嗎?”他漸漸覺不出得頸上的痛楚了,只是固執地一聲聲問。
……沒有人回答,因為有個冷冷的聲音從遠處人群中響了起來:“想殺我?你差了半分。”
看著那重新映入眼簾的冷漠面孔,籬忽然松了一口氣:雪白的幾道紗布草草地攔在了那寬闊的額頭上,身上的衣衫也換過了,再看不到剛才洶湧的血跡。
“失望麼?”楊戩踱到了玉柱前,死死看著燈火下臉色蒼白如紙的籬。——從降生到現在,他身經百戰,降魔無數,而這個小小的魚精,是第一個讓他流那麼多血的人。
輕輕戰慄了一下,籬痛楚的低語不象辯解,只是陳述:“我不是……故意的。”
慢慢將口湊近了籬的耳邊,楊戩冷冷問:“我真的很好奇,你怎麼會知道額頭是我所練九天玄功的罩門?……”
罩門?……籬困惑地回望著他慢慢冰凍起來的眼,也就是說:自己是真的刺中他最脆弱的地方,堪堪差點要了他的命了?
“你……沒事了?”他張了張嘴,困難地輕聲道。
“沒事了。”楊戩的聲音似乎很溫和:“可你若再不把你的腿變出來,回到床上張開,你就有事了。”
籬怔了怔,大大的眼睛裡的焦急和怔仲淡了。靜靜看著楊戩半晌,忽閃了幾下,認命般地閉上了。
看著那沉默的表情,楊戩覺得自己的額頭又在隱約跳動,瘋狂的疼了起來。咬著牙,他退了後,坐上了一邊寬敞舒適的椅子。
“這麼喜歡變成魚,那就付出魚的代價。”轉眼看著那一邊待命的圓臉廚子,他捂住了跳痛的額頭:“你的刀功,是膳房中最好的?”
那廚子打了個哆嗦,慌忙舉起了刀,走到了籬的身前。
……長長的廚刀反了過來,刮魚鱗——只要用刀背就好。
第一刀從腰線落下的時候,整整一排金光閃閃的鱗片紛飛著散了開來,有些落在了瓊池的藍色海水中,有些掉在了涼涼的池邊石地上。
慘厲的聲音只出口了半句,就哽在了籬的口間,再發不出了。拼命扭動著無法動彈的身體,靜靜垂落的魚尾忽然猛地拍打著身下的水,籬突如其來的的激烈反應讓那拿刀的廚子嚇得忽然抖了手。
半天那縛在柱上的人兒漸漸停止了掙扎,不再動了。……池水中忽然有只小青斑猛然躍出了水面,驚恐無比地看著這一幕,落了下去,又拼命地再跳了出來。
轉身的刹那看到了楊戩的面貌,忽然張大了小小的嘴巴,似乎是認出了什麼,驚呆了。
聽見了那撲通不斷的水花,籬睜開了眼。
“下去吧。……不要看。”他喃喃低語。
知道這痛雖然可怕,卻是死不了人,廚子狠狠心,再次舉起了刀。
鱗片飛揚,如秋天裡銀杏樹隨風陣陣飄落的金黃樹葉,有種淒豔的美麗。
不過幾刀之後,那少年已經痛得再沒了掙扎的能力,只是每每當刀鋒一次次落下的時候,才微微痙攣一下,顯示著被震住龍筋的他完全不能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好象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可等到將眼前那少年下身一側的鱗片終於刮盡時,譴雲宮的廚子卻覺得渾身冷汗,像是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
猶豫著看了看身後神情始終不變的殿下,他的手顫抖著翻過了籬的身體,另一側,整整還有一千八百片龍鱗閃著驕傲的光。……
(十四)
“住手。……”聽到這句,那廚子如釋重任,雙腿卻再撐不住“撲通”癱坐在了地上:儘管在先前的酷刑中,那少年只是微微痙攣著,除了縛在身後的十指張了又握,握了又松,再沒能發出初時那驚天動地的掙扎響動來,可那畢竟是宮裡和自己朝夕相處了一年多的籬公子,並不是盤中待烹的魚兒啊!……
起身立到了那緊閉雙目、一動不動的人兒面前,楊戩清楚知道他清醒著。
“不想這麼痛的話,你知道我要看見什麼。”他的語聲輕,卻冷酷。
柱上的少年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不知是冷汗還是濺起的水花。半晌那睫毛輕輕一顫,因巨痛散了焦距的眼睛慢慢睜了開來,失去了以往奪人心魄的光彩。
楊戩冷冷看著那黯淡的眼睛,心中忽然有種奇怪的類似痛苦的感覺,卻無從分辨。
慢慢轉開了眼,籬不再迎接那道讓曾讓他牽掛不已的眼光,失神地望著身下那被自己拍翻半盆的清水。……神智已經痛得辯不出東西南北,可卻怎麼也昏迷不了。
沒有了這盆水,就可以死去,不用受這再也無法承受的巨痛了麼?……
可以麼?……用盡了身上忽然聚起的力氣,他用魚尾拍向了盆側的木沿。……一聲輕響,木盆應聲而翻,水花亂飛,很快流淌開來。
輕輕鬆了一口氣,籬靜靜等待著熟悉的窒息慢慢淹沒上來,帶他出這淩遲的無邊巨痛。
無法忍受這自做主張的忽視,楊戩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頜:“想死?——我還沒允許。”
無助地張了張嘴,籬好象想說什麼,卻發不了聲。
楊戩不語了,只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籬的唇動了動,似乎積攢了些力氣:“楊戩……?”一滴汗水慢慢從眉梢滑落下來,經過他的俊眉修目,落在地上。
看著眼前滿臉冷酷和殘忍的人,熟悉的眉眼,英俊的容顏。……他困惑地凝住了眉,心裡一片恍惚:“我告訴過你,我……喜歡過一個人。”
楊戩不語,冷冷看著那慢慢光彩煥發起來的眼。
“他高大英武,卓爾不群。……他……武功蓋世,天界無敵。……”籬微微一笑,似乎回想到了和那個人初見的時光,覺不出身上的煎熬了。
“敖豐救不了你。”楊戩忽然有了絲狂燥:“你喜歡的人現在救不了你!”
“敖豐?……”籬困難地吸了口氣,想搖頭,竟動不了。
“不是他啊,……是另一個人。”他喃喃道,聲音低得幾乎自己也聽不見。
“還有別的人?”楊戩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冷笑起來:“他是誰?”
看著他,籬深的的眼中神色是憂傷,更是失望:“他……比你好一百倍。”
“我明白了——所以你這樣地想殺了我。”楊戩點了點頭,神色漸漸平靜下來。
擺了擺手,籬被從柱上放了下來,單薄的身子靜靜伏在了瓊池邊。
“這瓊池是被敖豐換成海水的?”楊戩的聲音冰冷得像是來自深海:“籬,有這池水,你死不了的。”
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幽藍海水,籬的身子忽然忍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不敢相信的慢慢抬起了美麗的眼。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回到床上去,療傷如神的瓊漿露等著你。……”捕捉到籬眼中的驚懼,楊戩淡淡道。
“楊戩……”地上的籬輕輕張了張嘴。
楊戩俯下了身,自信滿滿地微笑了:不需要真推他下去,這恐懼足夠嚇倒這不知好歹的小魚了吧。
籬看向他的最後一眼,不再有憂傷,只剩了淡然的輕視。絕望地閉上眼,他發住了一聲含混的低語:“看著我。……”
原本神情木然的幾個侍衛看著池水中忽然滔天而起的水花,看著殿下忽然震驚無比的神情,臉色也悄悄變了。這麼自己滾進了咸冷的海水中,雖然不會再失水而死,可那個籬公子渾身的傷,倒真像是一條被醃著的小魚兒了。
籬熬不住了。……不再有那冷酷的金針鎮住他的龍筋,現出半龍半魚的原形昏迷過去——是一件再容易不過、也再美好不過的事。
被籬攪亂的池水漸漸平復了,有細細的血痕飄在水面,很快散了開來,看不見了。驚慌不已的魚蝦團團圍在了水底的籬身邊,似乎不明白那常常微笑著和它們一起戲水的少年為什麼變成了半龍半魚,這樣靜靜臥在了紅色的江籬叢間一動不動。
那條小青斑看著籬身上累累的傷痕,瘋狂地遊曳著,拼命地用嘴唇吻著籬毫無生氣的身體,一下又一下。
得不到回應。……
……
陽光從東邊升起的時候,譴雲宮一如既往的安靜。
金黃的光線穿過窗前盆栽的瑤草,斑駁地落在室中大大的浴缸內,和水下一片閃動的金光交相輝映。一條小小的金龍靜靜盤臥在那僅夠容身的淺水中,下半身的魚尾有整整一側滿布著傷痕,失去了那顯示著拒絕姿態的鱗片。
很久以後,水花輕輕一動,水下那小金龍的眼睛微微睜開了。大大的瞳仁藏在一條小縫中,如蚌殼裡只露出一點光芒的色珍珠。
“籬公子?你……”旁邊淺睡的玲瓏驚醒了,驚喜不已地望著水中的小龍。
小龍微微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身體開始一點點顫抖起來。
“籬公子,痛的厲害麼?……”玲瓏眼中的淚花閃啊閃,終於掉了下來。
小龍沒有說話,茫然的掙扎著看了玲瓏一眼,好象痛得認不出人了。半晌身體的顫抖漸漸激烈,攪亂了一缸清的淺水。
“籬公子?……你怎麼樣?”玲瓏驚慌起來,無措地看著他。
籬抬起了眼,似乎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玲瓏姐姐?……求你……求你……”
他低低地喘息:“幫我把水盆打翻,……我……我動不了啊。”
“不要!”玲瓏“哇”得哭出了聲:“聽他們說,一個月以後你的鱗片生出來,就好了。你昏迷了三天啦,只要再熬些天……”
看著籬那痛苦得幾近渙散的眼神,她說不下去了。
籬不語了,還要再熬?……這樣的痛還要多久?絕望地想動一動身體,可哪裡有力氣呢?
半晌,一度安靜下來的屋子裡傳來了幾聲微不可聞的撞擊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碰在了木質的器皿上。
“砰”的一聲,房門開了,玲瓏滿臉淚光的沖了出來,正撞在一臉陰霾,不知何時立在門外的男人身上。
“殿下!……”玲瓏驚恐地收了腳,忽然醒悟過來,直直地跪下了:“求殿下開恩吧,籬公子他實在痛得不行,正拿龍角撞盆邊呢!”
楊戩的臉色似乎微微變了變,舉腳進了門。
站在木盆邊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水中渾身發抖的小龍。感覺到那忽然的壓力和投在水面的陰影,籬慢慢抬起了頭。……
對上那焦距渙散卻依舊乾淨的眼光,楊戩很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狂跳了幾下。
這算什麼?他忽然暗惱不已:明明是不過給這淫蕩又善於說謊的小魚精一點應該的懲罰,誰叫他竟敢真的刺毀自己的天目?……可為什麼那些宮女侍衛的神情倒都像是不忍得很,就連現在的自己,竟也有了類似心痛和後悔的錯覺?!
(十五)
“等他認個錯,就把這個給他敷上吧。”他淡淡道,終於從身後拿出了那個握了良久的瑪瑙瓶。
看著那瓶中淡綠色的汁液,玲瓏驚喜地張大了嘴:大殿下樞羿送來的瓊漿露!那是以前籬公子剛來時用過的瓊漿露!……
慌忙接過來,玲瓏看著籬的眼光急切無比:刺傷殿下這麼大的罪只要認個錯就完了,已經是大大的臺階兒啊!
可能是因為疼痛太熬人,水中現出原形的小龍一動不動的,眼睛裡的光芒漸漸又淡了。微微垂下了頭,眼角有兩點微微閃亮的光芒慢慢變大,凝結成了兩顆晶瑩溫潤的珍珠,悄悄掉落在淺清的水裡。
玲瓏的心跳了一下,不好的預感升了起來。惶急地擋在了盆邊,她哆嗦著唇:“殿下,他……是又疼昏過去了,所以不能開口呢。……”
楊戩盯著水下那微微顫動的眼睫,昏了?……才怪。
望著那水中閃閃發光的珍珠,那光芒忽然刺到了他冷漠的眼。楊戩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龍宮初見時,這少年眼中的熱切情愫。
半晌慢慢鬆開了拳頭,他點了點頭:“我想也是。算了……我想他也得了教訓,知道錯了。把這個給他用上吧。”
轉過身去正要離去,身後水中,一聲含混的輕語低低傳了過來,細微得像是用盡了說話人的所有力氣,卻字字清晰:“我沒有錯啊。……你才……錯了。”
冷冷地憤怒轉身,楊戩發現了一件再清楚不過的事:他一向自以為傲的、運籌帷幄的冷靜,總是很容易被這條小龍魚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擊得潰不成軍。
“那就不要用,熬過剩下的這些天吧!”大步走到那盆前,他忽然舉起了手。手掌起處,帶著股勁風擊向了水下那小龍的後頸。……不再掙扎,不再吐出倔強的話語——籬重回了昏迷。
看著楊戩冷哼了一聲摔門離開,玲瓏長舒了一口氣——讓殿下這麼一怒打昏脫離巨痛,對籬公子來說,倒是再幸運不過的好事吧。……
站在庭院中,楊戩半晌不動。
“直健,……有沒有人對你這麼好?——象那條蠢魚對敖豐那樣,連命都可以不要?”他看著天邊的雲霞,忽然問向了跟隨多年的忠心部下。
“沒有吧。……”身邊的直健將軍愣了愣。
“所以能放走籬這樣的人,那敖豐必然是個沒心的蠢材。”他冷笑道:“跟我去西海。”
“是,屬下這就去點齊天兵天將。”
“幹什麼?”楊戩皺起了眉,立時又松了開來——眉間天目的傷,還在不時跳痛。
“殿下不是要去西海興師問罪?……”直健將軍呆了一呆。
斜斜掃了他一眼,楊戩剛平復的心又翻滾了:怎麼自己看上去很象一個急著去捉姦夫的妒夫麼?!……
“我去海底隨便走走,要帶兵將把我要找的人嚇走麼?”他冷冷道,好不容易壓下了火。
立在波平如鏡的西海邊,楊戩的心慢慢起了溫柔的漣漪。那只小小的龍魚精算什麼?有什麼必要在意那憂傷卻充滿欺騙的眼、美麗卻廉價的珍珠眼淚?
那敖豐算什麼?有什麼必要忽然對他起了嫉妒和不甘的心情?——這深深海底,才是他一心想找尋的人的所在。——那個人有溫暖的唇,長長的發,還有同樣不差分毫、不求回報的心,天上人間,卻不知他何時才能重遇見這個人?……
威武的天神行向海中時,碧濤忽然自動從旁而分,默默讓出水路來。
……十多天了,昏了又醒,醒了又昏,被疼痛片片撕扯著的籬很少再有長時間的清醒。
“籬公子,我給瓊池裡的魚蝦們喂過食了。那條小青斑一直不太肯吃東西,不過今天聽我騙它說你已經用了瓊漿露,就安靜多了。”玲瓏看著水中閉目不動的籬,輕輕道。
知道他剛剛醒了,便想不停地說話引他分散些注意,心裡卻是一片憂愁:要是他知道今兒殿下路過瓊池時,被小青斑忽然從水中躍起死死狠命咬住了手指,不知該多擔心那重情義的小魚呢!
“籬公子,我……這就把殿下留下的藥給你敷上,好不好?”她眨了眨眼,猶豫道:“呆會兒殿下若再問,我就說你已經認過錯了,……我知道你脾氣倔,又不要你親口說,你只要不出聲否認,成不成?”
籬的眉宇輕皺了起來,睜開了眼。
“玲瓏姐姐……”他攢著力氣:“別擔心,我……快好了。”
“鱗片長出大半了是不假,可若再惹惱殿下,你道他不會再活剝了你麼?!”玲瓏急氣交加。這個人,怎麼就看不清情勢呢?“——你那一刺把殿下修煉千年才開的天目傷得至今不愈,根本就無藥可醫!若是真的毀了,殿下殺了你也是常理!”
籬不語了,身子卻微微顫抖了一下,蕩動了微微波紋:那能觀千里、可辯妖魔的天目,真的再好不了?……
“聽我說……”玲瓏咬了咬唇:“殿下以往也寵倖過很多花妖狐仙什麼的,都是一夜就罷了的。你……”
小侍女的臉有點紅了,躑躅了一下,終於道:“你就從了他一次兩次,沒准他很快膩了,放你和三太子相聚也不一定啊!”
怔怔地閉了眼,籬的聲音有些嘶啞:“……可我就是……不想那樣啊。”
“那你想要怎麼樣?”玲瓏急了:“你以為就憑三太子能救你?老實說,——就是西海王和玉帝親自出面,殿下想不買帳也就不買了!”
籬靜靜臥在水中,好象在想著什麼,又好象在忍耐著身上鋸齒慢劃的綿細苦楚。
“我不過是想知道……什麼是兩情相悅。”他的眼睛折射著瀲灩的水光,透明得像是純淨的水晶,憂傷而固執:“想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
玲瓏不再說話了,這個籬公子……對那敖豐還真是癡情得緊呢!
室中靜了,籬似乎又陷入了昏沉。直到一陣熟悉的清風響起,伴隨著玲瓏一聲短促的驚呼,他才恍惚地半睜開了眼。
敖豐。……
神氣活現,全無疲態的西海三太子敖豐。
大約是被越窗而入直接映入眼簾的景象嚇到了,敖豐直接呆在了那裡。半晌驚叫了一聲,狂沖到了那牢籠般委屈的木盆邊,想要去扶籬起來,可看著水下那剛生出大半鱗片的魚尾,又火燙般地縮回了手。
“籬……籬!”他張口結舌:“你怎麼了?!”
糟了啊。……籬苦惱地想。
“敖豐……”他微弱地低喃:“你不是去西天取經了麼?怎麼……怎麼?”
“取經去了十四年,我早回來了啊!”敖豐驚疑不定地望著他的身子:“你到底怎麼了?生病了?”
十四年?……對啊,倒忘了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呢。原來自己昏睡了竟有十多天了麼?而敖豐……已陪著那只猴子曆遍了窮山惡水,打遍了妖魔鬼怪,安然回來了。
微微笑了笑,籬並不知道自己看起來虛弱的象水中浮萍:“取經——好玩麼?……那孫悟空一路上有沒有……欺負你?”
“別管我!”敖豐暴躁起來,轉身抓住了玲瓏大力搖晃起她的肩膀:“你說!”
“三太子!……”玲瓏的表情古怪而難過:“你快點走吧,讓殿下來看見……可就什麼都完了!”
“殿下?”敖豐怔了怔:“那個三隻眼他回來了?他為什麼……”
“籬公子做錯了一點事,惹殿下氣得不行,就……”玲瓏呐呐道,存心隱瞞了原由:這三太子好象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性子呢,可怎麼好啊?
“做錯了一點事?!”敖豐驚怒地瞪大了眼:這麼善良無害的籬,能做出什麼事要受這種酷刑?!
想到自己曾受過的那種錐心刺骨,心裡忽然顫得不行:自己當初可是服了一整瓶的護心丹,事後又被灌了不知道多少靈丹妙藥才熬得過去,籬在這裡受這種刑罰,哪會有人象娘親和父王一般對他精心呵護?……
“楊戩!……”伴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敖豐踢開門沖了出去:“你給我出來!”
真的糟了。……聽著宮中響徹屋宇的陣陣叫駡,籬一陣急氣害怕。掙扎著想從水中站起來,魚尾掃過盆邊的刹那,一陣巨痛將他拖下了昏眩。
再醒的時候,天色已是暗沉。點點的星光已經悄然露頭,看著窗外明亮的長庚星,籬半天才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切。
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安靜如昨的宮殿像是預示著某種不詳,讓他身上一陣冰冷。
如果……如果敖豐死了,可怎麼辦呢,他忽然想。
16——20
掙扎著,他想變回人形。魚尾剛分開的瞬間,鑽心的烈痛從腰部以下所有的部位閃電般襲上全身,他“撲通”癱回了水中。
燈火,忽然亮了。……
玲瓏慌忙地跑了過來:“籬公子,你做什麼?”
不敢開口,卻終究要開口。“敖豐……在哪裡?”
“他……”玲瓏咬住了唇:遲早被他知道,又能隱瞞幾時?“三太子發瘋了般找殿下,把譴雲宮砸了個狼籍遍地。可正巧殿下不在,想來他是氣沒出完,又沖了去殿下在人間的灌江廟宇。”
天!籬茫然地看著玲瓏:“然後呢?……”
“然後三太子他不分青紅白將廟中神像砸了個稀爛,又掀翻了所有香爐神案——可卻讓到灌江的殿下截住了他。”
震驚地強撐起恢復了人形的上半身,籬只覺得頭腦昏沉沉的:敖豐……怎麼可能在他手中有任何勝算?
“現在呢?現在敖豐怎樣?……”順著玲瓏猶豫的目光,籬茫然望向了窗外。
……瓊池邊那曾經讓籬如入地獄的柱子上,現在被高高吊起的,是一條仍在不時胡亂扭動著的小白龍。是敖豐!
“殿下有沒有說,準備怎樣?……”聲音出口,籬才發現顫抖嘶啞得不行。
玲瓏不說話了。……誰知道殿下的心意呢?從來都只覺得這威武的殿下雖然冷漠,可對人卻還算好的,可看上次對這籬公子的狠勁,卻又陌生得很。
聽不見玲瓏的回答,籬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這麼大的冒犯,是準備也剝了他的鱗片麼?還是抽筋剁爪呢?……無論是哪種刑罰,那是嬌生慣養的敖豐,最愛天上海中四處遨遊的敖豐啊!
他會真的這麼做嗎?望著那高聳入雲的柱子和柱邊幽藍的池水,曾經身受的種種提醒了他,籬打了個大大的激靈——那個人,會的吧?
“玲瓏姐姐,求你件事。”他慢慢道,聲音木然:“幫我把殿下請來吧。……說我肯認錯了。”
“哦。”玲瓏的心跳了一下,不敢去想那隱約的意思。
燈火通明的正殿,直健將軍進門回道:“殿下,屬下已將那西海三太子鎖在柱上,見他口中總是叫駡不停,便將他的嘴堵住了。”
“也好。先吊他一夜吧。”楊戩冷冷點點頭:性情鹵莽,本事不濟,便只是生了副俊俏的外貌,就是這人,也值得那條死心的小魚一往情深?
“那明晨呢?”直健將軍道。
“明早放下來,拿捆仙索綁了送到西海王那裡,將他所為一一陳訴就好。——再說一句若下次再犯,就請西海王莫怪楊戩代為管教了。”楊戩道,不耐地拿起了手中的書卷。
“殿下。……”殿門外,小侍女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籬公子央奴婢來說,他知錯了。”
愕然抬了頭,楊戩皺起了眉。
起身來到了籬住的偏殿,跨進門的那一刹,楊戩掩蓋起了心裡的悸動。這些天連著在西海海底流連逡巡,竟是……一直沒再敢踏入這房門。
“除了認錯,可還有事?”他的眼光有意無意地掃向了那水中長出大半的鱗片,轉而盯住了那蒼白面孔上兩汪漆的深潭。
籬怔怔看著門外冷冷跨入的人,心裡一片空白。
“求殿下放過敖豐吧,他……只是不懂事。”他慢慢地開口。
“論到不懂事,他不及你。”身前的語聲悠閒得很,像是說一件再平常的事。
籬輕輕顫抖了一下,眼光變得幽深而迷茫。轉眼望著面前神色傲然的男子,他細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絕望地看向自己的身體。
水花一閃,盤在盆中的魚尾慢慢分了開來,重新變成了筆直修長的雙腿。沒有衣物遮掩,片片橢圓傷痕間雪白的肌膚仍美好得驚人。
意識到這樣的全身赤裸意味著什麼,籬屈辱地不再看向自己。
“放過他吧,我現在……懂事了。”
靜靜看著那充滿邀請姿態的侗體,楊戩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在被什麼慢慢地烤。不是欲火,是憤怒。
“籬——我很想要了你是不假,可我楊戩還不必、也不屑用另一個男人來威脅你。”他冷笑道,轉身欲去。
“不是。……是我知道錯了,和敖豐無關。”身後,籬掙扎著道,慌亂地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角。……
看著被自己打橫放在里間床上的籬,楊戩的目光終於因欲望而漸漸灼熱,卻若有所思。
“沒有人逼你。”他淡淡道:“我今晚要了你,明天可能依然會殺了敖豐;也可能今晚你不侍奉我,我明天照樣放了他。”
“是。……是我求殿下。”籬緊閉著的雙目微顫著。
身上,楊戩俯了下來,衣物下擺蹭上了他的腿,冷汗開始細細滲出。下半身裸裎在光滑的絲褥上,那絲絨般細膩的摩擦此刻成了粗糙的砂紙,遠比在水中痛苦千倍。
再這樣下去,會昏迷的吧?“殿下……”籬忽然低低地叫,心裡滿是絕望:“用金針……震住我吧。”
覺察到他越來越頻密的顫抖,楊戩慢慢停了除衣的動作,聲音平平的:“痛得厲害?”
“不很厲害。……”籬強撐地答,不欲觸怒這手握生殺大權的男人:“我只怕……掃了殿下的興。”
夜暗了下來。室中燈光明亮,楊戩看著那在燭光和夜明珠照映下漸被冷汗浸濕的年輕軀體,心中一陣翻滾:仍是這樣寧肯被金針震著,也不願開口求那瓊漿露?
桌上擺放了多天的瑪瑙瓶終於被扔到了床上:“敷了。”
籬不再拒絕,沉默著打開了那細頸的瓶蓋。……
“楊戩,吻我。……”當那火熱的剛硬終於霸道地抵住他未經人事的秘處時,籬忽然恍惚著想起了那個深海中浮沉的吻,喃喃訖語。
那可能是他最後的籌碼嗎?當一切都失去希望和控制的時候?
“籬,你又忘了叫我殿下。”身上的人淡淡道,在引而待發時仍不失冷靜。
像是一隻美麗矜持、正在被撬開殼的扇貝,他被強行展開了。……被一舉進入的裂痛撕開時,籬忽然自嘲地想:看來對於龍族來說,的確沒什麼痛比得上褪鱗的——即便是這樣的侵犯,即便是這種截然不同的深深釘入。
何況,有什麼痛比得上心的裂開呢?……
既然知道那瓊漿露是靈驗無比的仙藥,可以讓籬的失鱗舊傷瞬間化于無形,楊戩那帶著懲罰性質的侵略並沒有帶絲毫的憐香惜玉。
不知多久,似乎只是淺嘗輒止,楊戩便感到了些莫名的意趣索然。畢竟是在海中游泳了多年,籬那柔弱的身體中蘊涵的柔韌強度是驚人的,甚至在他如此霸道的索要下也不過淺淺昏迷了片刻而已。起身從那一直溫順忍耐的人兒身上抽離,他仔細地看向了籬。
一向深深吸人魂魄的眼睛是閉著的,不再象往常一樣散著純真溫良的光芒,也沒有了偶爾一見的固執和漠然。挺立的鼻樑下,那原先蒼白得失血的雙唇雖一直沒受到任何照顧,卻仍因為這激烈而殘酷的情事泛出了淡淡血色,微微顫動著,象兩片暗夜裡悄然綻放的脆弱花瓣。
像是受了什麼莫名的誘惑和吸引,楊戩忽然有陣失神,想起了方才那難得一見的溫柔邀約。慢慢低了頭,他的唇俯向了那楚楚可憐的唇瓣。
完了麼?……籬慢慢睜開了眼,木然地望向了近在唇際的面孔。
似乎是偷吃被抓的孩子一樣,楊戩忽然感到了絲尷尬。那即將到來的吻停在了距那唇角不到一寸的地方,緩緩地收了回去。
靜靜看著他,楊戩開了口:“從今以後,一心一意跟了我吧。那個敖豐,既然能由著心愛的人被兄長欺辱,便說明他配不上你。”
頓了頓,轉了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溫和:“以後,只要你不再三心二意,我沒有什麼理由再傷你罰你。”猶豫了那麼片刻,他的眼光深沉了:“……或許,我會比敖豐更疼你。……”
“好。……”籬微弱地答,難得的順從。眼中隱約現出了絲怯生生的懇求:“那可不可以……求殿下先……先放了敖豐?……”
總是能輕易激怒自己啊,楊戩在心裡輕歎了一聲:若不是為了救那個人,這敢傷他若此的倔強小魚會主動張開雙腿?!
胸中莫名的憐惜轉瞬熄滅,楊戩半晌不語。忽然冷笑一聲,看向了籬:“還沒有完,讓我們繼續。”
(十七)
強硬地展開了籬的身體,楊戩冷酷地讓欲望停在了那秘穴前,微微一挺:“……這回,拿出你服侍三位表兄的熱情來,我不想再對著一條死魚。”
籬顫抖著,轉過了頭,無助地不知應對。
忽然地,瘋狂的淚水終於在無邊的屈辱和絕望中絕堤,默默無聲地滑落在枕畔鬢邊,轉瞬化成了串串璀璨溫潤的珍珠,讓室中碩大的夜明珠也失了刹那的光華。……
驚訝地看著那閃著光彩的珍珠,楊戩心中一片挫敗:這樣的眼淚,沒在他被剝鱗時見到一顆,現在卻無聲地閃著諷刺和控訴般的光!……
“不准在提到他們時流淚!我不想看到!”他陰沉地道。
回答他的是流得更加急促而洶湧的淚珠,轉眼間,顆顆滾動在遍佈著絲絲血跡和濁液的雲絲被褥間,如同夏日荷葉上晶瑩的露珠。
“啊……不要!”床幃間忽然發出的驚悸低呼裡,在身上那男子一個殘忍的動作下,有了今夜第一抹慘厲的意味。一直忍耐順從的少年驚恐無比地掙扎起來,彈跳著,卻又喘息著跌下,真正像是一條無助而絕望的魚了。
……
清晨,還是到來了。回身看著黎明晨光中床上昏迷著的人,楊戩沉默了良久。或許是因為一夜縱欲的緣故,向來在清晨神清氣爽的他眼下有了極少見的暈。
任意彎折的各種姿勢,惡意挑逗的一再撞擊,打開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把玩,……震怒後,那是連楊戩以往也不曾嘗試的迷亂和瘋狂。
似乎輕輕歎了口氣,他恍然想起了淩晨時分的淺睡中,那個短暫而奇異的夢。……和這些天相似的夢境一樣,他重回了那一夜的海底。唯一不同的是,以往夢裡面目模糊的那個人,換上了身邊這熟悉的容顏。
怔然半晌,他方起身穿好衣,喚進了玲瓏。
……
傲來國,花果山。
依然是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
一股瀑布清泉飛天而下,在陽光下如白虹閃動。
“孫悟空,你給我出來!”一道清風倏忽落地,化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沖著那瀑布內隱約洞口大叫,不是三太子敖豐又是誰?
無人應答,一群猴子吱吱叫著冒了出來,忽然湧上前來將他圍在了中間,捉手抬腳,片刻已是纏得他手忙腳亂。
一個不留神,一隻小金絲猴臂中的野藤忽然繞上了他的雙腕,藤蔓忽起,正將敖豐雙手越縛越緊,幾隻猴子大喜,疾風般撲上前去,嬉笑之間,已將方才還神氣不已的龍宮三太子牢牢得四肢大張著吊在了空中。
“你們這群臭猴子!……”掙不開身上野藤,敖豐急氣交加:“叫你們主子出來!……”
“找我麼?”水簾一掀,一個身影悠悠露出半個頭來,頂著一頭金光閃閃的密發,眼神閃爍,似邪氣又似純真。
瞪著那人英氣逼人精光閃動的眸子,敖豐怒氣衝衝:“臭猴子,放我下來說話!”
“嘖嘖……還以為現在沒了師傅做靠山,你該學乖點,誰知道還是一樣脾氣暴躁。”那男人似笑非笑縱身一躍近了前,舉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起碼叫一聲大師兄吧?”
“哼!”敖豐冷哼:“有你這樣成天想著欺負師弟的大師兄?”
不說“欺負”二字還好,一說那男人忽然怒氣橫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好,我們就來算算這五百年你欺負了我多少回,這十幾年你又害了我多少遭!”
“孫悟空,你別冤枉我。”敖豐心虛地咧嘴一笑:“這些年你手能動腳能踢的,我哪裡欺負得了你去?”
“你把師傅哄騙得服服帖帖的,哪次你一跑去訴苦,師傅不用那緊箍咒念得我頭疼欲裂?”孫悟空再忍不住滿心窩囊憋屈,怒吼起來。
“誰叫你總想騎我?”眼見那拳頭一揮便要砸將下來,敖豐慌忙大叫。
“你變成匹小白馬,可不就是被人騎的命,憑什麼師傅騎得我就騎不得?”孫悟空撇了撇嘴。
“師傅是正人君子,他當然騎得,你這卑鄙下流的野猴子就騎不得!……”敖豐怒氣絲毫不比他小,吼得更大聲。
“我卑鄙下流?”孫悟空皺起了眉頭:“你少滿口胡噙,天底下有比我更光明磊落的人?”
“你不下流你第一次騎我的時候……”敖豐面如冠玉的俊臉忽然漲得通紅,停了口。
“第一次騎你?還不是沒騎穩就被你一蹄子撅了下來?”孫悟空撓了撓頭:“我還沒問你當初怎麼那麼大反應?”
“你還敢問?!”敖豐滿面通紅:“你幹什麼那裡硬得象……”
愕然地打量著敖豐的臉色,孫悟空忽然狂笑起來:“你神經病啊?哪個男人早上起來那裡不硬?……”
“要打你就快打!”三太子惱羞成怒:“少嘰嘰歪歪!”
“好!”孫悟空冷笑,露出一口雪白森亮的牙齒,舉手一揮劃斷了敖豐身上糾纏的藤枝,“撲通”一聲敖豐重重摔到了地上。
欺身騎坐在他背上,孫悟空沖四周猴群吹了聲口哨:“一邊呆著不准偷瞧,我教訓師弟呢!”
斜眼看著掙扎不已的三太子,孫悟空得意洋洋地按緊了他:“我正要逍遙幾天再去龍宮揪你出來,和你好好算算這些年的老帳,你到自個兒送上門來!”
“你聽著,”敖豐咬住了雪白的銀牙:“今兒來,我自然知道討不了好去,本想要打要剮隨了你。可你得答應我,揍完了幫我去救一個人!”
“哼,你想得美!”孫悟空冷笑:“你的忙我是不幫,這頓臭揍你照樣得挨!”
“臭猴子!死猴子!”敖豐臉色變了,使勁徒勞的踢打著:“你當真不幫?”
“說不幫就不幫,哪來那麼多廢話?”那驕傲的男人甚是不耐。
“好!好——你夠狠。”三太子咬著牙:“有種你就打死我,沒種就趁早滾遠點,少耽誤我找別人!”
“這一拳揍你動不動拿傾盆大雨澆我!這一拳揍你拿石頭劈頭砸我!……”孫悟空怒叫,鬥大的拳頭終於落了下來,揮上了敖豐的背。
“啊——”慘厲的叫聲從他身下脫口而出。
“這一拳揍你找群山羊在我洞邊撒尿,這一拳揍你拿串香蕉吊在我面前一整天,又一腳踩個稀爛!……”
孫悟空越說越氣,拳如雨下,一刻不停的揍了上去。
“啊……哎呦!……哎呀!”淒厲的慘呼響徹山林,聲動郊野。旁邊參天古木上幾隻鳥雀被這慘呼驚得一聲厲鳴,“撲楞楞”地躥到了空中。
“閉嘴!少叫得鬼哭狼嚎的。”聽著身下越來越淒慘的哀號,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聖,不,現在是鬥戰勝佛的頭開始疼:“我又沒使真力,哪裡有那麼疼?!”
笑嘻嘻地回過頭來,三太子的臉上毫無痛楚之色:“我不叫大聲點,你怎麼出得了這口惡氣,怎麼過得了這個幹癮?”
他還真以為我不敢了!孫悟空怒瞪著那頑劣無比的笑容:“把頭轉過去!”
“幹什麼?”敖豐挑起了斜斜的眉,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我就不捨得打了?”
強行地扭過了那俊臉按在地上,孫悟空重重一拳揮上了他的軟肋:——這只惱人的小白龍,不把他揍成四腳蛇他也不用姓孫了!
悶哼了一聲,真的冷汗從敖豐的鬢角滲了出來。昨天被吊了一夜,上午又被父王責打了幾鞭,身上正酸痛苦楚難熬,這只臭猴子也來下手?!……捱著身上不再留情的重拳,他死死咬住了牙。
“不叫了?”身上的人停了拳頭,冷笑。
“打完沒?”敖豐回頭惡狠狠瞪著他,心裡忽然一陣氣苦。
“你!……”看了看他額頭的冷汗,孫悟空舉起的拳頭慢慢放了下來:“說聲大師兄我錯了,就饒你起來。”
“我呸!”敖豐恨聲淬道:“有種你騎一輩子別下來!”
“一輩子就一輩子!……”
山林靜靜的,旁邊偷瞧熱鬧的一隻小狐狸從青翠的灌木叢中伸了伸頭,好奇地看著忽然都沒了話的兩人。
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葉,孫悟空悻悻地皺了眉:“算啦——我打得手疼。”
冷著臉,敖豐踉蹌了幾步,站得穩穩的了。一言不發地悶悶摔開了背後伸來的大手,他轉身便走。
“不要我救人了?”身後那人嘻嘻地笑。
回過了頭,敖豐的神色是他從沒見過的冷傲:“你不救我也沒法子,我自己再去。明兒我被人打死了,你可千萬別去收屍,我受不起!”
愣了一下,孫悟空躍到了他的面前:“還真氣了?”歪著頭,眼中有絲孩童般的內疚:“——真打痛了?說吧,救誰?”
“就怕你也打不過那個人!”敖豐冷冷地笑。
(十八)
譴雲宮門前拱橋上,敖豐斜眼看著身邊晚霞中金甲閃爍的男子。
“瞪什麼?瞧我打扮得精神不服氣麼?”孫悟空嘻嘻地笑。
“呸!”敖豐冷笑:“我是瞧你那身從我們西海龍宮搶去的鎖子黃金甲!”
“這搶字說的好生難聽。”那男人笑得惡劣:“明明是當年四海龍王聯手送我的禮物,你爹都沒二話,要你心疼?”
狠狠剜了他一眼,敖豐怒道:“你到底是來打架的還是鬥嘴的?”
哈哈長笑一聲,金光晃處,孫悟空躍進了譴雲宮的大門。手中金箍棒連動風聲,一舉擊碎了殿門旁的石獸,直擊得石屑紛飛,風雷四起:“三隻眼,給你孫爺爺出來吧!……”
一聲狂吠,一道色閃電從殿門內疾躥而出,嘯天犬冷冷地仰頭怒視,眼中獸性的光芒兇狠狠地閃動。
“嘖嘖,真是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畜生。”孫悟空大怒撇嘴,正要一棒打將下去,卻聽殿內一聲冷笑:“我道是誰,原來是手下敗將。果然只敢欺負這畜生。”
健步而出,楊戩冷冷看著殿中兩人,臉上是傲然不屑。
“三隻眼,上次和人鬥得手腳酸軟在先,才被你勾人暗算在後。”孫悟空哈哈笑起來:“你倒瞧瞧,今兒能不能再在你爺爺這占一星兒便宜?”
“楊戩!你把籬交出來!”敖豐怒叫,聲音啞了:“你欺淩無辜,殘害弱小,算什麼英雄好漢?”
“敖豐,這世界本就是強者的天下。”楊戩淡淡道:“這次再來滋事,捉住了可就沒吊上一夜那麼簡單。”
“你敢吊他?我還沒這麼欺負這條小蛇呢!”孫悟空皺起了眉,狐疑地轉頭:“怎麼沒聽你說?”
“丟人的事說出來很有意思麼?”敖豐俊臉通紅:“楊戩,有本事你再沖我來,要是我知道你對籬下手,我殺了你!”
靜靜盯住了敖豐,楊戩的臉色充滿霸道的不耐:“那條小魚,原本還給了三太子也無不可——可既然當初在龍宮由他任人欺淩,怕也並非真心對他吧!”
嘲諷一笑,淡淡道:“何況他昨晚是我的人了,三太子從此忘了你的小情人才好。”
愕然瞪著他,敖豐和孫悟空都張大了嘴。
半晌悟出他話中含義,敖豐的臉色紅了又青:“你胡說八道什麼?!……你對籬?……”
旁邊有人臉色古怪地哼了一聲,攔住了他的話:“三隻眼,少說廢話!交人吧,不然砸你這譴雲宮一個稀裡嘩啦!”
……金箍棒劈頭砸下時,電光石火間迎了上去的,是那把交戰過三天三夜的三尖兩刃刀。
重量相近,力氣不差,譴雲宮的地面,瞬間晃動起來。
“你纏住他,我去找人!”不再理睬刀光棍影橫飛的場面,敖豐飛身向後殿便跑。……
不出幾步,一群侍衛已沖上前來,慌忙攔住了他的去路。顧不上戀戰,敖豐張口一噴,一道洶湧海水如柱般急沖而出,沖得那群侍衛盔歪甲斜,四散著倒了下去。
“籬!””輕車熟路地飛腳踢開籬居住的偏殿門戶,敖豐的腳步頓住了。
“三太子!……”玲瓏立起身來,驚訝不已。
怔怔走到床邊不知是昏是死的人身邊,想到剛才楊戩那傲慢卻篤定的言語,敖豐又驚又痛:身上尚有那熬不過的巨痛,若真被那混蛋欺負了去,還有命在麼?……
“籬?”顫著伸手試探著床上人的呼吸,他長舒了口氣:謝天謝地!……
沉沉昏睡的籬被一陣輕輕的搖晃弄醒了。似乎是很難受似的,他一向黝靈動的眼睛看向敖豐的時候,有著敖豐不曾見的黯淡和呆滯。
“是你?……”仿佛很久才辨認出他來,籬忽然打了個冷戰:“他還沒有……放了你?”
看著那蒼白臉上隱約的不正常潮紅,敖豐心揪了起來:“我很好,現在找了人來救你呢。”
輕輕扶起了籬,他的手腳笨拙起來:“你能走麼?我這就帶你走藏起來,叫那個混蛋永遠找不到你!……”
側耳聽著不遠處驚天動地的打鬥聲,籬有點恍惚。
慢慢起了身,望向了門外似乎在想著什麼,他半晌不動。
“敖豐,我好疼。……”他忽然低聲道。
“我知道。”敖豐的眼圈紅了:“我回去就求父王給你找仙丹靈藥,你先忍忍。”
“不是身上疼啊,”籬喃喃皺起了眉,細長的手指抓住了心口的衣襟:“身上的傷早好了。……”
有點兒不知所措,有點兒小心翼翼,敖豐呆呆看著他:“那是哪裡疼?”
轉過了頭,籬沒回答他的話,半晌淡淡一笑:“敖豐,……我跟你走吧。”
那笑容卻讓敖豐沒由來的心中一緊,怔了一下,慌忙攙住了他。
……站在西海上空的雲朵中,望著遠處挾風帶雲疾追而近的兩個轟隆人影,敖豐的臉色變了:這只笨猴子,怎麼就攔不住那個人!
“下海!那只三隻眼就追不上我們了!”一把拉住了籬的手,敖豐急急道。
沒有拉動,籬怔怔望著遠處,手心冰涼。
一片雲霞蒸蔚暮靄燦爛中,那是他最想避開的人。
許是匆忙迎戰的關係,楊戩沒有著戰袍,身上是件再普通不過的玄色束腰長衣。獵獵風中,被激戰中氣流撞擊的衣襟正飛揚飄舞,像是初見時在海水中舞動時那般,纏住了他的眼他的心。
光影閃動,交戰的兩個男人已飛到敖豐和籬身邊。
晃眼看著那兩隻緊緊拉在一處的手,楊戩的臉色有絲陰沉,孫悟空卻是一怔,晃了晃跳出了戰圈:“等等!”
皺眉看著籬,他的神情有絲猶豫:“——我認識你?”
籬怔住了:有麼?……這一頭金髮、眼神似邪似正的男子。若是見過,這般傳奇人物怎會不記得?
“沒有吧。”他虛弱一笑,搖了搖頭。
果然是這般神武不群,颯爽不羈的一個男子啊,也配得上敖豐心心念念想著,為他吃苦受累了。
拍了拍腦袋,孫悟空忽然恍然:“五百年前我和楊二郎交戰那晚,我見過你!”
腦海中靈光一現,想起了那晚眼光隨著掉落的金箍棒望向西海,正記得有道人影隨之破水躍入海中,雖有烏雲蔽天遮月,可那閃電交織中,以他能望千里的神目,又怎會看不清這少年絕美面貌,矯健身姿?
籬訝然看著他,心中一痛,緩緩搖了搖頭:“大聖認錯人了。”
孫悟空愣了愣,不語了。
一邊,楊戩和敖豐的神情都有點聽不懂這啞謎的茫然。
半晌冷冷轉向了籬,楊戩淡淡道:“不用想逃,你不會有容身之地。”
“你無恥!”敖豐搶著怒吼起來,正要接著怒駡,手被籬輕輕拉了拉。
“楊戩……告訴我一個不放開我的理由。”籬望著楊戩的眼光裡是他熟悉的深沉哀傷,一如既往地,沒有懼怕。
理由?……楊戩默默不語,心裡有刹那茫然。
漸漸他的目光幽深而難測了:“不為什麼,我只知道我不能放你走。”
歪著頭看看楊戩,孫悟空似乎在想什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三隻眼,要留他先過了我這關!”
手中長棒一揮,風聲立起,已劈面橫掃過來。
楊戩的神色終於現了怒氣,手中刀器寒光驟,“咣鐺”聲響,兩人重新又劇烈纏鬥在一處。
風雲變色,海面上近處一片水域波濤激蕩。……
浪聲滔天裡,孫悟空舉棒迎住了楊戩的三尖兩刃刀,嘻嘻一笑:“楊二郎,當年被我打下海去,滋味可好?”
冷哼了一聲,楊戩傲然看他:“是我讓你,你不會真忘了吧?”
充耳不聞他的譏諷,孫悟空眼珠一轉低低壓住了嗓子:“聽說那天——有人救了你?”
愕然望著他,楊戩忽然愣住了:“這事……你怎麼知道?!”
哈哈長笑,孫悟空忽然得意無比:原來真如自己所料!
“三隻眼,你不知道你的救命恩人是誰?”他嘿嘿一笑。
“孫悟空!”楊戩的心忽然亂了,竟是“撲通”地狂跳起來:“你知道那人?……”
孫悟空的臉湊了過來,神色是無比狡黠:“你再受我一棒,讓我出了這五百年的氣,我就告訴你。……”
(十九)
怔然如中蠱惑,楊戩心中卻跳的越發厲害,……這孫悟空知道那人的下落!
這些日在西海中遍尋不得的茫然忽然堵上了心,熱血上湧,昂然點頭道:“好,我信你。若我不死,你別忘了方才的話!”
怔怔聽著他倆對話,籬的臉色蒼白了。……他在說什麼?他捨命要找的,是自己?
孫悟空哈哈大笑,重逾萬斤的金箍棒忽然高舉,當頭急下著以迅雷之勢擊向了不躲不閃的楊戩。便在這時,一道色閃電忽然狂沖而上,正是旁邊的嘯天犬大急,疾咬向了孫悟空手腕。
“笨畜生,你怎擋得住他?”楊戩心中苦笑,手掌輕揮,已將嘯天犬撥倒在一邊。巨棒當頭,那高大魁偉的身軀晃了幾晃,忍住了胸中煩悶欲嘔的一口鮮血,楊戩卻忍不住鋪天蓋地的暈眩。
轟然倒下,他再次落入了波濤勝雪,如狼似虎的西海。……
“撲通!……”
看著水花四濺的水波,孫悟空笑眯眯地回轉了身,看著目瞪口呆的那兩個人。
不!……看著那漸漸歸於沉寂的海面,籬的心像是墜了下去。死命掙開了敖豐的手,身子決然一縱,優美身影劃開雲霞劈開海面,已是飛身而落。
擺動著身後金鱗覆蓋的魚尾,籬感到了水波流動間陣陣來襲的醃痛,來自身後秘穴處初經人事的殘暴傷裂。……急追上前,他上了正緩慢下沉的巍峨身軀。
似是耐不住窒息,楊戩眉峰間那道深痕皺得更緊,微微的痛苦之色在昏迷中仍現了出來。線條原本峭硬的唇際微微下垂,在溫柔水波中彌漫著孩子般的無助,如五百多天前一樣,再次擊中了籬從沒堅硬過的心。
輕輕俯下身去,籬早已變長的發垂了下來,拂上了那男子的臉;而他溫暖的雙唇,覆上了那人冰冷的嘴角,……輕輕吐出一口氣渡到了暌違已久的口中。
海水肆虐無情,空氣稀薄阻斷,在這一刻,死亡近在眼前。
輕攬住了那勁健堅實的腰,籬緩緩向遙遠海面遊去。而唇,不敢稍離。
甜美唇齒相接,纏綿氣息相連。這慘澹一吻和那曾經的溫柔一吻何其相似,在這靜謐安詳而神秘深邃的海底到海面,悠長而不間斷。
頭頂光亮漸近,霞光隱約。
海面,遙遙在望。
陣陣昏眩伴著渾身酸痛的無力,再攬不住那越來越沉重的身體了。……絕望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海面漸漸又遠了,籬心裡一陣茫然的害怕。——敖豐呢,他在哪裡?為什麼不下來找他們?……
緊緊抱住了那重新下沉的身體,籬無助地吻緊了那慢慢溫暖起來的唇。
海底到了,廣大、自由、對那個人卻致命的海底。
明亮絢麗的珊瑚礁雜錯在四周,優雅的各色蘭藻、矽藻和金藻悠悠浮在身邊,一如舊日的安靜,卻讓籬感到了死亡般的沉寂。
今天的海水……特別的冰冷,籬恍惚地想。為什麼自己的全身火燙得象在漸漸燃燒?從床上醒來時就知道自己在發燒了,可只有在這海水冷漠的包圍中,才明白自己燒得如此徹底。
就要昏迷了啊。……當自己的唇終於離開,當自己悠然再醒,身邊這人,該是變成一具和海水一樣冰冷,卻毫無生氣的屍體了吧?他模糊地想著,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心裡的痛還是超過了身後的疼。
慢慢鬆開了唇,他看著海水中那熟悉的面容:如此英俊無匹,也曾如此狠心絕情。
“滄海月明兮鮫人淚,魂夢相從兮永相隨。……”心中,是自己曾經的淺吟低歌,似乎在悠然響起。
那是母親和父親不悔的誓言,也曾在上次的相逢時,在那人耳邊輕輕吟起。
楊戩啊楊戩,既然已輸去了身體輸光了尊嚴,索性——就讓我把生命也輸得徹底。……
慘然一笑,他歎息著重新覆上了自己的唇。輾轉溫存,細細舔噬,撬開了那渴望卻沒有知覺的唇,送進了一顆光華閃爍,渾圓璀璨的龍珠。……有了這龍族賴以遨遊深海的龍珠,縱然將來沒了自己,他將再不會害怕水了吧?
龍珠出口那一刹,他的身體有什麼在悄悄變化。
那人的舌微微一顫,堵住了龍珠的去路,似是害怕著這陌生環境中奇怪的入侵。
很快地,那微弱的抵抗被籬的輕誘慢舔化解了,慢慢地,咽下了那火熱的明珠。……
靜謐的海中,籬傾聽著自己和那人混在一處的砰然心跳,清晰有力,穿透厚重水波。
這是他和他的吻,他們之間僅有的兩次吻。
第一次,吻在甜蜜的初相見;第二次,吻在不堪回首的生別離。……
終於再耐不住胸中窒息的悶裂,籬嗆咽下了有生以來喝下的第一口海水。
楊戩,再見。
不,永不再見。……接二連三的海水肆虐著湧入他的口中時,籬靜靜鬆開了那人的腰,決然地閉上了眼。
……
……
天上雲層中,敖豐張大了嘴:“籬!……”怎麼回事?那緊隨著楊戩飛身躍下西海的,是籬?!
正要也傻乎乎的跳下去,身子卻被一隻不耐煩的大手拉住了。
“幹什麼?”敖豐急叫。
“我問你幹什麼?”那人笑得曖昧:“人家的事,要你瞎操哪門子心?”
“怎麼不幹我事?籬他不知哪根筋不通了,跳下海做什麼?我拉他上來快走才事!”敖豐跺了跺腳,看著漸漸平靜的海面又急又怕。
“你知道什麼,當年從海中救了那三隻眼的就是這傻瓜。”孫悟空懶洋洋道:“如今我把他們又送做了堆,將來那三隻眼不知該怎麼謝我才是!”
發了半天呆,敖豐重新咬牙切齒了:“你胡說,我才不信!就算真是,我也看不得那個禽獸不如的三隻眼把籬帶回去!”
“小白龍,你那美貌表弟,該不會真的是你小情人吧?”孫悟空的臉色有點古怪了,斜眼看著他:“要不你急成這樣?”
咬牙看著他,三太子的呼吸粗了。
半晌忽然微微一笑,眉毛笑得彎彎的,眼睛笑得亮亮的:“是啊,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籬表弟了,只是……”咬了咬嫣紅的唇,三太子道:“只是以前小,我還不明白。這幾年總算是明白啦……可又殺出這麼個討厭的三隻眼。”
瞪著敖豐那飛揚起來的眉,孫悟空忽然叫了起來:“人家不會喜歡你的,他喜歡的是那個三隻眼!”
“我才不管他喜歡誰。”敖豐輕輕道,眼光卻飄啊飄地看著眼前的人:“我喜歡他就夠了。”
猛地跳了起來,孫悟空怒氣衝衝一棒淩空擊向了大海:“你這小蛇!一天到晚就知道發春!”
敖豐的臉色忽然變了:“孫悟空,少侮辱人!你管我發不發春?!”
“不管你?”不知原由的怒氣忽然重新堵滿了心,孫悟空欺身上前揪住他,一個跟頭翻到海邊沙灘上。
“啪嘰”將那惱人的小蛇兒打倒在地,翻身又騎在了他背上:“除了師父外,就我這大師兄才管得了你!”
“死猴子!”又驚又惱,敖豐壓根兒沒料到他這手,腦中直氣得一陣嗡響:“你滾下來!”
“偏不!”那男人死死按緊了他掙扎的肩膀和雙手:“剛才還沒打夠!”
扭頭側瞪著那威風八面、斜睨冷笑的男人,敖豐心裡一陣氣苦:他憑什麼?!……
“孫悟空,今兒打不死我,你就是沒種!……”敖豐咬牙切齒。
“你以為我不敢?”孫悟空心中一陣暴躁,舉手劈向了他頸後龍筋:“我五百年前就想把你這條小龍揍成小蛇了!”
吃不住龍筋上悶痛,三太子晃身現了小白龍的原形,心中說不出的沖天憤怒:“你龍爺爺還被剝過鱗鋸過角呢,會怕你這點手段?”
嘴硬的小蛇!……孫悟空氣惱地伸手一撕,扯下了他身上兩片銀色鱗片:“怕不怕?”
“啊……”低低慘叫了一聲,身下的小白龍抽搐一下,忽然不動了。
“喂,少裝死!”伸手戳了戳綿綿軟軟的小白龍,孫悟空神氣地叫。
半天不見回應,他有點慌神了:不過撕片鱗而已,該不會真的昏了吧?急忙跑到水邊喝了一大口海水,“噗”地一口噴到了那小龍臉上。銀色的小龍微微一顫,被這冰冷的海水激醒了。
他撕自己的鱗片不算,還拿海水澆自己的傷口!……感到傷處刀割火燒的痛楚上又加了鹽灑般的醃痛,敖豐眼圈慢慢紅了,怔怔地一動不動。
(二十)
“喂,真的……很痛?”孫悟空猶疑地看著呆呆的小白龍,心裡忽然害怕起來。
掙扎著化成了人形,小白龍的聲音啞啞的:“大師兄教訓夠了沒?不夠的話再來,……左右我是打不過你。”
撓了撓一頭亂亂的金髮,孫悟空伸出了手。手剛一動,敖豐已經微微哆嗦了一下,眼中有絲一閃而過的驚恐。
“我不是要打你。——”孫悟空慌忙縮回了手,看見了他眼中那縷驚懼,心裡一驚: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敖豐啊,怎麼?……
敖豐慢慢起了身,眼中是不再掩蓋的心灰意懶:“孫悟空,從今以後,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西海龍宮。再不相干了。……”
“敖豐,你……”孫悟空有點兒慌,有點兒急,還有點兒氣惱:“不就動了你兩片鱗麼?大不了,讓你也拔我的毛出氣就是。”
“孫悟空,什麼人都可以撕我的鱗片——只要他有那本事。惟獨你……不能。”敖豐望著不遠處晚霞映照下紅豔得扎眼的海水,想起了多年前那場讓他在生死關前轉了又轉的剝鱗鋸角,心裡木木的疼。
身邊的男子不語了,愣愣地看著他,不知所措。
望著大海,敖豐深吸了一口氣,該走了——那裡才是自己的家。……
身子剛動,已經被只火熱的大手緊緊從背後拉住了:“你想走,招惹了我以後——就這麼走了?!”愕然回頭,他的臉上由驚訝轉了黯淡:“你說的對,一直是我在招惹你,以後……我不敢啦。”
“不敢了?”對面那男人眼中的神情變得古怪了:“你沒完沒了地招惹了我五百年,現在想一走了之?”
自嘲地笑了笑,敖豐心中一片苦澀:是啊,自己怎麼就這麼不知好歹,沒完沒了呢?……
“敖豐?……”孫悟空呐呐地張了張嘴巴:“你別走。”
“和你打打鬧鬧了五百多年,要是真再看不著你了,我……”抓了抓頭,他有點找不著話了。
靜靜看著他,敖豐心中,忽然隱隱一動,像是看到有朵小小的花兒,忽然開在了這沙灘上。
“你怎麼樣?”他輕輕哼了一聲,足尖不知不覺地,將腳下的細沙碾出了個大坑。
“我會不習慣!”孫悟空忽然大叫了起來,理直氣壯:“上次在五指山下,你一氣之下一走三年,我就不習慣!”
“你還敢提那個茬!”敖豐的臉忽然紅了,想起了那個被騙到近前強索去的吻:“我只回龍宮呆了三天而已!”
“你龍宮三天就是我那裡三年!”孫悟空悶悶地哼:“那時候我以為你再不會來了,就想:將來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這小蛇揪出來,拿繩鎖了綁在我身邊。……”
“然後就任你打罵欺負。”敖豐冷哼,嘴角卻微微地翹了道微微的好看弧線:“好報我招惹你的仇。”
“少囉嗦!”孫悟空眼中的熱度像是火焰山上灼熱的高溫,燙得他有點迷糊:“你已經招惹過了——從今兒起,再不准隨便招惹什麼別的人!”
呆呆看著他,本來就頭腦簡單的龍宮三太子忽然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他……說什麼?
我……我在說什麼?孫悟空忽然覺得舌頭抽了筋。
既然已經抽了筋,不如就活動活動吧!……
迷迷糊糊地想著,已是不由自主捉住了眼前那張秀美卻錯愕的臉,輕輕吻上了那五百年前曾氣惱著狠狠蹂躪過的雙唇。滋味果然和記憶中一樣鮮明一樣美好!……
海水退潮了,潮卷潮退,留下一地五色貝殼和狼狽橫行的小螃蟹。
細軟的沙灘裡,幾隻剛孵化的小海龜從蛋殼裡爬了出來,驚喜地打量著初見的人世。半晌歪歪扭扭地爬到了近處沙灘上兩條糾纏的人影前,好奇地停下了,漆漆的小眼睛看著其中一個正急急剝去了另一個的衣服。……
“以前就說過……總有一天剝得你這小蛇光溜溜的……”
“死猴子,臭猴子……嗚——”另一個越來越啞越來越媚的聲音被什麼堵在了半途。……
“說好了讓我騎一輩子的,可不准再反悔!”那是誰溫柔卻霸道的語聲,穿過了五百年的風動雲流,歲月滄桑,依然鮮活有力?……
……
冷得像是幼時誤闖了海中最可怕的旋渦,身子浮沉在其間,快要一點點被吸入。用力地擺動著身後的魚尾,卻象被什麼緊緊的拽住了,不留情地拖向越來越冰冷的暗中心。
不能呼吸,開始嗆水。……可是這怎麼可能?他是魚,在水中自由隨意,驕傲無比的魚啊!
恍惚中,籬不解地疑惑著。
忽然地,他的手被另一隻大手拉住了,耳邊是一個低沉飄渺的聲音:“籬!……”
猛地驚醒過來,籬一身冷汗地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滿心恍惚。
……沒有冰冷的海水,眼前是一片明亮溫暖的陽光。沒有那自幼相隨的金色魚尾,他的下身已經永遠變成了少年那修長健美的雙腿。
還有,不是他一個人,有一雙深沉熟悉的眼眸正近在面前,只是背對著東邊陽光的來源,看不清那隱約散發著的,是什麼情緒的光芒。
默默看著那眼眸很久,籬慢慢找回了屬於他的思緒和記憶。
譴雲宮。——依然是窗外雲霞繚繞,室內永遠一片清冷的譴雲宮。
楊戩。——依然是這為之動過情、碎過心,本以為可以永不再見的楊戩。
可是,有什麼是不對的。敖豐呢?孫悟空呢?……
“在想什麼?……”在他發問之前,身前的人低低地問,聲音是他不熟悉的柔和。
“我怎麼在這裡?敖豐他們……在哪?”他木木地問,按住了沒著沒落的、空空的胸口。身體異常得輕,像是要飄起來。做不成了魚,該不會是可以做鳥了吧?……他苦澀地想。
很久聽不見回答,只聽得見遠處幾聲清晨的青鳥輕啼,透過天庭的空曠遙遠,穿雲破曉。
“直健將軍帶了兵將及時到,把我從海底救了起來。”楊戩的目光安靜而深邃,聲音聽不出起伏:“正巧見你落在一邊,就順手一併救了。”
竟是這樣啊。……籬微微點頭,不再說話。
“我上岸後,把孫悟空打跑了,至於敖豐……”那人筆直的手臂指向了庭外的瓊池:“還在老地方。”
瓊池碧水,玉柱高聳,景物依舊。……一隻一動不動的小白龍靜靜垂著頭,被五花大綁著吊在了半空。
敖豐!……滿心冰涼地看著那熟悉一幕,籬的身子動了動,似是想站起來,撲上前去。
“不要亂動!”綿軟的身體被輕輕按住了,不由分說:“他沒死也沒傷,只是昏了。”
靜靜看著籬驚恐而傷痛的眼,楊戩的聲音透著古怪:“這一次若再想救他,你……又該如何自處?”
聽著那磁性語聲裡的引誘,籬愕然抬首。如何自處?……
是的,你該怎樣自處?……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吧,說出你是誰!楊戩的心在急促地跳,眼中有他不自知的期待。
迎著他目光的那雙眼,浮現了絲淡淡的譏諷。
慢慢掙開了他的掌握,籬躺了下去,漠然地解開了腰間鬆散的衣帶。全身的衣物早已不知何時被換過了,清爽柔軟,裡面不著一物。打開的刹那,少年優美的身體上所有的隱秘一覽無遺。……正好可方便玩弄吧,籬絕望地想。
眼角,是什麼再度滑過臉頰?……
不知是這舉動驚呆了,還是怎麼,身子上方沒有傳來意想中的寬衣解帶聲。等待中,那人灼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體。半晌,卻將他敞開在早晨微涼空氣中的身體重新用衣物裹住了。
“籬,你又流淚了。”楊戩的聲音有絲他不明白的嘶啞:“從今以後,我再不想……看見你的眼淚。”
聽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句,籬忽然打了個冷戰,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也是在這句話之後,這殘忍的男子用了一種可怕的行動懲罰了他對這威脅的無視。
睜開朦朧淚眼,籬木然地看著床上眼淚化成的兩顆渾圓珍珠,輕輕滾動著,依然散發著美麗而無情的光。
還要那人親自動手嗎?……慘然一笑,伸出頎長柔美卻瘋狂顫抖的手指,他絕望地抓起了那兩顆珍珠,猛然地探向了自己的下體。
21——25
“你做什麼?!……”手被忽然的大力死死握住了,抬首處,遇見的是楊戩震驚而迷亂的眼。
籬失神的眼中有迷惘,有無依,還有決然:“幹什麼?象殿下曾經做過的那樣啊。……”
木然地說著,他想起了那夜曾被殘忍地塞入體內的數顆珍珠,和它們被頂達的可怕深度。
掰開了他緊握的手心,楊戩幾乎是爭搶般,奪下了那兩顆清涼的明珠。怔怔看著他,楊戩頹然地忽然抱緊了那依然在微顫的身子,似乎想把他揉入自己的身體一般,越抱越是大力。
“籬!……籬!”他的聲音彆扭而沙啞:“我不是要你做這個!”
體會到懷中那身體的僵硬和冰涼,楊戩慢慢抬起了頭:“睡下休息吧,你的身子……在海水中浸了很久。”
似乎不敢再面對那讓他無處遁形的眼睛,手輕輕一揮,楊戩用上了很少使用的催眠術。
看著臂膀裡沉沉的睡顏,楊戩怔立了很久。半晌終於放下了籬,仔細著掖好了他身上的被子,楊戩出門來到了瓊池邊。
手指劃處,那條似是垂首昏迷的小白龍搖身而落,在空中變回了梅山六怪中最善於變化的白猿精。
“不用再演戲了。”顯聖真君楊戩的聲音沉沉的,是白猿精從沒聽過的疲倦:“你變化之術越發精進了。”。
“謝真君誇讚,不過小小障眼之術。不知真君可還有其他吩咐?”白猿精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再幫我去龍宮中問問——”楊戩沉吟著道:“失去了龍族的龍珠,除了不再能在水中暢遊呼吸外,可還有別的不妥?……”
“是,如此白猿先退了。”那白猿精施了禮欲行。
“去東海和南海問吧。……不要去西海。”他身後,楊戩淡淡道。
靜立在瓊池那碧藍的水波前,楊戩忽然縱身躍入水中。身體輕靈翩然,呼吸無阻自由,在那陌生的水域裡,是他從沒體驗過的隨意和安全。
感覺著胸中心口處那再嘔不出、吐不掉的那顆龍珠,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落在了天際最東邊的那顆桑樹,靠近了灼熱的太陽。
手指一痛,訝然睜眼,又是那只小青斑從水草中倏忽遊了過來,憤怒地咬住了他的小指。
靜靜不動,楊戩再沒象上次一樣惱火地將那小魚甩脫。看著手指漸漸滲出血來,血絲四散在了身邊的水波中,他腦海中忽然想起了不久前這水中,也曾有過這樣淒豔的血痕四散飄蕩,暈染開來。
“很想咬死我吧?”他看著小青斑:“用勁點。”
鬆開了咬得死死的嘴巴,小青斑憤怒地用頭撞著他的身體。
“有話想說麼?”楊戩看著那急怒的魚兒,伸手一指點向了小青斑的腦門:“你修行未夠,我也只能助你開口說話一時片刻,不能讓你成了人形。”
“楊戩!你這忘恩負義的混蛋!……”清脆稚嫩的語聲忽然從那小青斑的口中脫口而出,似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兒聲音。被這陌生的聲音嚇了一跳,小魚自己也愣了一下,嘩啦地擺了擺尾巴。
“你知道什麼?”楊戩淡淡道。
“我知道籬公子曾經從海裡把你救起來,和那天晚上救我一樣!……”小青斑抽泣起來:“你當初昏迷不認識他也就罷了,可又怎麼要把籬公子剝了鱗,想要他的命呢?!”
沉默著,楊戩沒有答話。良久,他低聲開了口,聲音有點不穩:”我以為他想殺我。我以為……他去龍宮會他的情人。……”
“會情人?三太子喜歡那孫悟空喜歡得連命都不要了,會是籬公子的情人?!”小魚憤怒地淬了一口:“他倆說話的當兒,我一直在旁邊,人家光明磊落的,偏你想得那麼多,才是個真的無恥!”
說話?……說話能說出一身的吻痕來?
靜靜看著小魚,想著那日籬身上明顯的情事痕跡,楊戩的眼光有點冷了:這條小魚兒一味忠心護主,卻也是個善於撒謊的!
半晌淡淡一笑:“你也不用為他開脫,無論他回龍宮做了什麼,從今後,只有我對他好的份。”
“呸!信你倒不如信那大太子!”小青斑不屑地吐了串水泡:“那天一樣被籬公子刺得鮮血淋漓,大太子起碼沒象你一樣把他往死裡整!”
“你說什麼?”楊戩皺了眉,心中忽然一跳。
“我說那日從龍宮回來,籬公子和我正撞見敖烈那混蛋糾纏。籬公子雖然拼命反抗,拿暗藏的骨刺傷了他好幾處,可最終怎麼鬥得過你們這些如狼似虎的?!”小青斑的眼睛慢慢紅了:“早知道回天宮會遭更大的罪,我還不如別趁機偷遊了開,銜來西海龍王的衣角求救!”
踉蹌了一下,慢慢靠在了池邊,楊戩忽然覺出了這瓊池之水的冰冷,似乎冷到了骨子裡。可心口處那點火熱卻似乎猛然燃燒起來,燒得他滿心灼痛,痛不能忍。
呆立了很久很久,楊戩將臉輕輕埋進了冰冷的水中,眼角,有滴熱熱的東西剛滲出,便溶進了四周的水中,仿佛並沒出現過。
“籬沒事了,他現在很好。”他低低道,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著那忠心的小魚做著保證。“不管再有什麼劫、多少難,今後有我護著他了。……”
……
再醒的時候,籬驚訝地看著身邊寬敞舒適的車廂。金黃得有些刺目的陽光從輦車外照射進來,穿過了絳紗裝飾,流蘇宛然的窗櫺。
仿佛聽見了車廂裡的動靜,那只巨大的犬從前方的車轅上回過頭來,一向冰冷獸性的眼睛中,竟有了絲溫順馴良的光芒。
耳側,是呼嘯的風聲。遠處,是雪白的雲海。
手被握住了,像是這次昏睡時夢中所常常感覺的那樣。
“和我回人間吧。”目送著漸行漸遠的譴雲宮,楊戩回首靜靜看著他:“天府之國,川中平原的灌江邊上,才是我的家。”
似是不太習慣這忽然的溫柔,籬輕輕將手抽了回去,一時間,沒有說話。
“敖豐呢?……殿下。”他道。
猶豫了一下,楊戩道:“他很好,早不在天庭了。”
沉默著,籬點了點頭。
困難地開了口,楊戩低道:“籬……以後不要再叫我殿下,叫我楊戩吧。”
默默聽著這陌生的溫存語氣,籬清的眼中漸漸迷惘,心中卻有些隱約的明白。……有些什麼是不一樣了,象他曾經滿心渴求的那樣,來得突兀,在這隔世的時刻卻顯得如此可笑。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叫你的名字,也一直……沒被允許。”他淡淡道。
深深望著他,楊戩恍然想起了以前,這少年羞澀地叫著他姓名時那眼中的光彩,和被拒絕時錯愕的黯然。
心中一痛,楊戩轉開了話題:“人間很美,四季分明的,絕不象天宮一樣永遠那麼清冷。”他繼續著剛才的自說自話:“春天草長鶯飛,秋天黃葉霜花。冬天雖然有點冷,但可以看到海底不能見到的雪。”
“楊戩,離我們從海中上來,……有多久了?”很長時間後,籬開了口。
“你昏睡了三天才醒來,後來又睡了一日。”
那就是已經虛度了四天啊,籬想。
微微笑了笑,他抬起了略顯消瘦的下頜,平靜地看著眼前的男子:“楊戩,帶我去人間,看我不曾見過的景色吧。”
“你想看什麼?”有點驚喜,有點寵溺,楊戩輕輕將他攬在了懷裡。
想看什麼?……是春天的野花,秋天的黃葉,還是下雪?微微歎息著,他嘴角是飄忽的自嘲:“如果可以——我想在四天裡看盡人間四季。”
靜靜打量著他,楊戩細不可察的微微怔了怔。
“辦不到的,對吧?”籬淡淡道,有點走神。
“籬,只要是你要的,我都可以做到。”楊戩深深看著眼前的眸子,心中忽然莫名忐忑——怎麼會如此地平靜?沒有怨懟,缺了埋怨,倒讓他強烈地不安。
“我知道。”籬點點頭,看向了雲層下遙遠的山川河流,笑得孤高:“……因為我值得。”
似乎震動了一下,楊戩不語了。
川中灌江邊的玉壘山,石徑迴旋,林木蔽天,正是暑熱的夏季。
立在了人跡罕至的山頂,楊戩舉手揮退了左右,緊緊挽住了懷中的人,微笑著遙遙指向了山腰:“山腰的二郎廟,就是我的廟宇。”
遠眺著那紅牆青瓦,籬淡淡道:“敖豐踢壞的神像,修葺好了?”
“修好了。”楊戩一頓,終於道:“那天你見到綁在柱上的,——其實不是敖豐。”
“我已想到了。”籬淡淡道。有些事已是昭然,何必一定揭了穿來,再看那血淋淋的不堪?
望著廟中那綿密通明的香煙火燭,籬有些出神:“香火很旺盛啊。”
凝望著他,楊戩有點困難地開了口:“籬,或許——我不是個好男人,可我算是個很受四方子民敬愛的好神仙。”
環視著四周富庶廣沃的川中土地,他沉聲道:“這川中原本經年內澇,岷江灌江齊齊洶湧肆虐,是我來了此處後托夢給那李冰父子,才修了這造福千世的都江堰。”
“有這都江堰和二郎廟在,這川府之地,就永遠能沃野千里,不知饑謹。”他望著腳下山川林木,眼中隱約現了傲然和豪氣。
靜靜立在他身側,籬悠然看著遠處如畫風景。果然是田地廣袤,梯田層疊,耕織忙碌。
“為什麼要住在這?”半晌他輕輕問。
“因為我母親被貶下凡間,第一世投胎時來了這裡。”楊戩道。
那仙界禁忌往事中的美麗女子,現在……已入了多少輪回,不知輾轉投生在何方了吧?籬怔然不語,想起了自己那孤獨流放的母親。
(二十二)
轉身看著籬額頭漸漸滲出的汗滴,楊戩皺了眉:忘了他一直生長在清涼的海中啊,這人間酷暑的夏,原本會讓他感到不適的難受。
“籬,從今天起,我讓你四天看盡四季。”他道,不待他的回答,雙手一劃,忽然數百里之內,景物瞬間全非。
愕然看著滿山濃翠顏色頃刻間褪成嫩綠,林間草地上春花怒放,籬屏住了呼吸。……
春天,真的是春天。一片早春氣象中,百鳥爭鳴,萬物復蘇,和海中的生機盎然不同,帶著他從不曾見的人間氣息。
可是……這樣違反節氣,會不會驚擾了人間?他看著遠處青苗初長的田地,忽然有點猶豫。
“不過四天而已,過了這幾天,人間仍是如常。”似是猜到他的擔憂,楊戩笑了,不再掩飾心中濃濃的喜悅。“其實——我們還有很多個四季會永遠在一起。”
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懷中安靜的人似乎是默認了他的歡喜。
……
一日竟是如此短暫啊,立在山間,籬恍惚地想,昨天那春日勝景,尚沒全部記在心裡。
“楊戩,春天,我算看過了。”他淡淡道。
轉眼處,漫山紅葉如火如荼,遠處田間稻穀垂穗,千里金黃。這方才還青翠逼眼的山巒和田野,已是秋意盎然,別有動人之處。
癡癡看著這人間勝景,仿佛是要銘記在心一般,籬很久不語。
……
“今天該是冬天了,想看下雪麼?”第三日,這耳邊,是那人低沉的詢問。
春華秋實不再,替代了的,是山林中一片靜謐無聲,鳥獸藏盡。天空漸起漸密的雪花,初如柳絮,再似鵝毛。……氣溫驟降了,低頭看著籬額前的細汗一點點隱去,握著他漸涼的手,楊戩的心有了不知所措的不安:這樣的虛弱啊,若不是早已查明了失去龍珠的後果,他該會忍不住懷疑那是維繫龍族生命的必須之物了。
“殿下放心,屬下已詳問過各海龍族:都道失去龍珠後便會法力全失,再不能變回龍身,更不能在水中遨遊,卻無性命大礙。”……耳邊那白猿精的語聲肯定,讓他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曾狠狠擊中過他的心。
若那個驕傲的人知道自己身上早已帶了避水珠,更早在海中浮沉時就已清醒,會怎樣面對自己?……不為人知地歎口氣,楊戩慢慢摟緊了籬。
“有點冷,對不對?”他道,解開了自己的衣袍,將那漸漸涼起來的身子裹了進來。當那柔和清瘦的腰肢貼近他的軀體時,明顯地震動了一下,有點僵硬。
似是不能容忍這僵硬,楊戩輕柔地地將籬的頭按向了自己,讓那冰冷的臉貼近了他火燙的胸口:這裡,不僅有我的心跳,還能感覺到你自己的龍珠。……
雖然無度地品嘗過這身體的每寸每分,隔著那薄薄的衣料,楊戩還是感到了漸漸的意馬心猿。微微苦笑著,他不露聲色地將籬滑幼無骨的身體向旁微微一帶,遠離了自己漸起的欲望之源。
立在雲霧繚繞的山頂,看著四周白雪飛揚的天空,那一刻,楊戩以為尚有天荒地老的時間可容自己重新來過。
……比起尚有人煙的玉壘山,與之遙遙相望的青城山則是隱於雲霧,不見凡人了。
站在許久未踏入的青城山中仙宮裡,楊戩將不知何時已昏昏睡去的籬安放在了寢宮的床上。
山谷中一個新挖的大坑方圓數裡,新鮮的泥土剛剛被善於開山掘土的郭申將軍一夜之間運去了遠方的東海,填高了最深的一處海底溝壑。
“可以勞煩風婆雷公布法了。”他望著窗外忽然陰霾密佈的天,向身後道。
“是。……”直健將軍猶豫了一下,終於道:“可東海王說,要這大坑變成湖泊,需連落百年不遇的暴雨整整三日。到時良田變澤國,人畜喂魚鱉——怕是會觸犯天威啊!”
“我就是要這山中出現湖泊,要這湖中盛滿海水,不行?”楊戩淡淡道。
……風調雨順了幾千年的川中平原,這一夜,忽然憑空電閃雷鳴,風雲轟隆,落起了來自東海的古怪鹹雨。
……三日後,雨斷雲收,天放了晴。
因為這瓢潑大雨而解的悶熱暑氣,也在驕陽升起的那刻悄然入襲。
室中四處置放著大塊從北寒之地運來的寒冰,可這蜀地夏日的熱,已非修行短淺的山精水怪所能忍受,何況是已同凡人並無兩樣的籬?
靜靜靠近了竹榻上閉目著的籬,看了他很久,楊戩起身立在了仙宮外。舉手一揮,酷暑的天氣已倏忽改變,重回了溫暖的春天。
“殿下!”直健驚訝地看著他。
“不用說了,從今以後,這青城山附近幾百里,不會再有夏天。”他冷冷道:“有什麼違天之處,自有我楊戩一人受那天譴。”他冷冷道。
“籬?……我帶你去個地方,在那裡,你會涼快很多。”看著籬忽然睜開的漆眼睛,拭去了他額頭密密的汗滴,他柔聲道。
雖然夢想過,卻還真是不習慣這有因卻無稽的溫柔啊,籬怔怔看著眼前這恍如隔世的男子,十一天了,……從海底上岸,今天已是第十一天。
任由那寬闊溫暖的手拉住了他,籬搖了搖頭:“我哪裡都不想去。”
“可那裡有你喜歡的水。”楊戩道。
水?……楊戩啊楊戩,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再不能游泳了?……靜靜看著他,籬眼中出現了自海中醒來後第一縷痛楚。
“我知道!”似是聽見了他心裡的話,楊戩慢慢地、痛苦地開了口,再不想收:“我知道當年是你從海中救了我,我知道敖豐喜歡的是孫悟空,……我知道那天從龍宮回來你是被你表兄強逼,我還知道——這次在海底,你把你的龍珠喂給了我,想用你的死懲罰我。除了這些,可還有我不曾知道的?……”
“沒有了。”籬淡淡道,似乎並不驚訝他所知道的已是這麼多。
“是沒有了?還是只要我不說,你便永遠不會主動提?!……”忽然緊緊將那安靜的人兒強拉到眼前,楊戩臉上有了隱約的憤怒。
“楊戩……有一點。”很久,籬才思量著開了口:“那就是我從沒想過要懲罰你。”
悠悠望著窗外浮雲,他神色有絲游離:“很久以前,我就聽說過一個美好的傳說,在那個傳說裡,有個男子英武不群,傲岸不群,天界無敵。他和我身世相似,卻劈山救母反抗天庭,做了我永遠做不到的事。……”
苦澀地笑了笑,他的語聲在室中輕柔而飄忽:“直到有一天,我在海底見到了一個人。……事後我就一直想——這個高大英俊,可又偏偏在水中無助而無害的這個人,就是我心中的楊戩了。”
“籬,你在自欺欺人。”楊戩盯住了那思緒游離的人,殘忍地道:“你喜歡的楊戩,不該來自傳說,來自海裡。讓我來告訴你一些事。——那才是我楊戩。”
轉頭看著遠處青山綠樹,他的聲音冷了:“從出生起,母親便被壓在桃山下,我是被一隻母豹喂大的。我沒試過甚麼母乳甜美,成日喝的,只是野獸的乳汁和動物的鮮血。”
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靜靜臥在樹下的色大犬身上,他接著道:“這嘯天犬是我從一群豺狼口中救的,那時候它還是一條小狗,又瘦又弱,卻和我一樣的兇狠倔強,被那群狼咬得見了幾處骨頭,也是一聲不叫。……哼,它想必也知道,叫有什麼用?凡事還不都得靠自己?”
頓了頓,他繼續道:“七歲時我跋山涉水找到師父,才練了這一身九天玄功。可師傅道我天生神力,稟賦絕佳,很快也教不了我了,便將我送下了山。臨別前只說我天性善惡難辯,望我好自為之。”
籬靜靜聽著,沒有打斷他的話。
“沒有父母,沒有了師傅,那又怎樣?倒是和這不會說話、獸性未盡的嘯天犬在一起,我反倒覺得舒坦。——從此後只是萬事隨心,逍遙自在。”停了停,楊戩自言自語:“高興了,我就佑一方水土;有人惹了,我也由著性子殺生屠靈。”
腦海中想起了多年前那場震驚天界的叛逆行徑,他冷笑了:“只要有本事有法術,我救生母、逼玉帝,這天上地下的人看著,還不是沒人敢說二話?”
“楊戩,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什麼當初會答應幫玉帝降伏孫悟空?”籬靜靜道:“我以為你該不願意。”
“那不是幫玉帝,是幫我舅舅。”楊戩傲然道:“母親臨投胎前曾叮囑我說;玉帝和我是她僅有的親人了,此生縱然都再不能逢,在凡間,她也希望我倆再不兵戎相見。”
一時間,兩人似乎都沒了話。
“我在人間天上四處遊蕩了幾千年。我以為——我從不覺得孤單,也並不需要什麼莫名其妙的柔情蜜意。”他的聲音有絲遊移:“可我好象錯了。”
“籬,告訴我——”回首看著籬鬢邊被汗水打濕的長髮,楊戩怔怔地有些出神,終於問出了口:“如果說第一次救我,是意外的天意,可為什麼……你依然對我這樣好?——在知道我並不是你心中的天神之後。 ”
沉默著,籬不看他那深究而痛苦的眼神。
“是錯吧。”半晌他淡淡道:“當發現錯時,我已經輸得太徹底。”
(二十三)
震動了一下,楊戩慢慢將籬擁進了懷裡,心裡忽然絞得痛楚難當:現在說懊悔和後悔的話,是不是都是一個笑話?抱歉和自責,是不是更像是諷刺?……
沒有回答,也沒有抗拒這親密,籬依舊沉默著。
“籬……籬!你要我怎麼做?!”耳邊,那驕傲跋扈的男子的聲音低沉而痛苦。
“楊戩,我要的,——你給不起。……”籬輕聲道,閉上了眼,似乎有絲疲倦。
“你永遠不說,又怎麼知道我給不起?!?”楊戩忽然狠狠抱緊了眼前的身體。
“我有說過。”籬笑得孤傲:“我請你一定信我,你說——我不配。”
你楊戩的身體挺直了,僵立在那裡,很多曾以為未被珍藏的畫面一一恍然想起。
眼前,是誰熱切的眼神,閃動在那些短暫的情動一刻;耳邊,又是誰羞澀卻堅持的低語:“我告訴過你,我喜歡過一個人。……”
“現在我已知道了,也給得起!我們還有幾千幾萬年可以在一起,還有很長的時間讓我補償你,讓你忘記,對不對?……”
……室中安靜了,沒人再開口,壓抑而沉悶的氣氛像是這幾天落雨的天氣。
一陣大笑忽然遙遙傳了來,轉眼間近了前。一道金光和著清風雙雙落地,竟是那表情得意的孫悟空和神色依舊不忿的敖豐。
沖到近前,一把從楊戩懷中拉開了籬,敖豐輕叫起來:“你好不好?!……我早就要來看你,偏那臭猴子纏著我不放!”
籬訝然看著他,再看著一邊笑得燦爛的那人,說不出話了:這兩人,也太神出鬼沒了。
“說啊,那個三隻眼有沒有再怎樣你?”敖豐怒氣衝衝地回了頭,看著神情不變的楊戩:“那日他抱著你從海裡上來時,要不是看他一副後悔得快死的衰樣,我才不會答應留下你!——要是這三隻眼口不對心,我這就帶你走!”
原來……是這樣。籬苦笑了,哪裡有什麼打跑了孫悟空,再抓了敖豐——不外是想得一句他一直得不到的主動辯解啊。
“你瞧你這小表弟哪裡不好?”孫悟空嘿嘿一笑:“我看倒是這三隻眼瘦了不少。”
“你少來煩我,臭猴子!”敖豐哼了哼,看著籬:“想不想和我們走?”
一邊,楊戩的臉色忽然微微變了,靜靜盯住了籬的嘴唇。
何其相似的一句啊,籬忽然想起了以前在天宮裡,敖豐那相同的問話。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滿身傷痕,都滿心癡迷。
那時拒絕了的,原來今日一樣無法捨棄。
沒有看楊戩,籬終於看著敖豐淡淡一笑:“哪裡都一樣的,我想留在這裡。”想了想,由衷地加了句:“敖豐,今天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也再沒什麼遺憾了,這一句,他咽在了喉間。
身旁,楊戩靜靜地立著,眼中忽然光芒閃動了,竟然有點強掩不住的驚喜。
怔了怔,敖豐沒了話。
“怎樣?我說他是個死心眼的,再沒了錯吧!”孫悟空不耐地一把拉住了他:“走吧走吧,從今後這小魚是醃是煮,可是他自己和這三隻眼的家務事了。要你總來摻和?”
“你管我?”敖豐掙不脫他的手,似是又想發起怒來:“放手!……”
眼睛一瞪,孫悟空強拉起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一樂:“小魚兒,多謝你當年叫這小蛇送來的那幾個大桃!”
看著敖豐那急惱的神情,籬微微歎了口氣:這敖豐,怕是被吃定了呢!
“孫悟空,不要欺負他太狠。”他低低道:“更不要讓他太委屈。”
“哼!我現在一天欺負他三頓當菜吃,還加晚上一頓當宵夜。”孫悟空笑得邪氣。
訝然看著他,籬沒聽懂那話裡的曖昧,心裡一酸,清的眼睛看著他:“不要這樣啊,他為你——也算受了那些苦。”
“受苦?……”愕然地看著籬,孫悟空撓著頭:“明明是我受他的苦!”
“籬,——你少多嘴!”敖豐忽然漲紅了臉。
搖了搖頭,籬看向了他:“敖豐,喜歡一個人,——就讓他知道,你為他做了什麼吧。”如果我們不那麼驕傲,命運會不會改變少許?……他酸楚地想。
看著籬堅持而憂傷的眼睛,敖豐不語了,忽然恨恨地一腳踢向了身邊的人。
“孫悟空,當年他放火燒那御賜明珠,是故意的——只為也去那西天取經。”籬輕輕道,看著那神氣活現的男子忽然僵在了那裡。……
不知多久,孫悟空忽然大叫了一聲,拉起敖豐的手,猛地躥上了雲端,轉眼不見了。
星辰不知何時,已是滿眼的燦爛。銀河邊,幾大團雪白的雲朵被什麼人扯在了一處,裹住了裡面的什麼東西。
忽然那雲團裡搗動了,一個恨恨的聲音小聲地傳了出來:“臭猴子,死猴子,我剝鱗鋸角是我的事,倒要你現在來心疼了?!……”雲團東倒西歪地動起來,夾雜著拳打腳踢的動靜。
半晌雲彩不動了,幾隻花喜鵲悄悄地湊了近。
“小蛇兒——這裡還疼不疼?……”另一個聲音啞啞的,似是摸上了什麼地方。
“是你撕的,當然比他們撕得疼!”
……半晌那懊惱的聲音沒了話,忽然低低道:“敖豐,你也使勁打我踢我好不好?——你總打得不痛不癢的,害我心裡反更難受。……”
“你以為我不想啊?”雲團裡的敖豐怒叫起來:“偏你是個石頭做的,打多了只是我自己手疼!……”
正怒叫著,忽然卻沒了聲,花喜鵲漸漸聚得多了,聽著雲朵裡唇齒相接的甜美之聲。
“敖豐……敖豐。……”那人似乎低低歎息著:“你叫我怎麼辦?”
“怎麼辦?好辦的很,只要……”甜甜的聲音忽然一低,讓外面成群的花喜鵲乍了翅膀,側了耳朵。
“什麼?你要在上面……?!”雲層裡一聲狂叫後,忽然洩氣似的沒了聲:“好,就……就依你一次。”
……這以後,雲層裡再沒聽見齊天大聖——現在的鬥戰神佛的聲音。
半夜之後,方有個慵懶而滿足的聲音低低傳了出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真對我好了。……又沒人知道,我也不會到處說。……”
似乎是被他這句話安慰的心安不少,腰酸背痛的某人跟著敖豐一起,從雲朵中懊惱地鑽出了金燦燦的頭。
一片靜謐。很久以後,呆望著四周壓壓的鳥群,兩人忽然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叫:“這是什麼?……”
成千上百隻平日最愛饒舌的花喜鵲被這響徹雲霄的狂叫驚起,一陣猛拍翅膀,呼啦啦地四散飛開了去。
“今晚,是七夕。……”沉默半晌,看著孫悟空那快要昏死過去的臉,敖豐困難地咽了咽口唾沫:“它們——是來銀河給牛郎織女搭橋來的吧。” ……
“籬……今晚,是七夕。”楊戩挽住了身邊的手,站在了青城山的山腰。往下望去,一片碧藍的水域夾在了山巒中間,是天宮中瓊池所不能比擬的寬廣和幽深。
銀色的月光灑在水面,水波瀲灩著,隱約現出了籬記憶中西海的模樣。
“籬,這是為你一個人造的海。”耳邊,楊戩低語:“雖比西海小了千倍,可你一個人游泳的話,該夠了。”
似乎是聽到了水上的低語,看到了水面的倒影,忽然一隻小青斑跳出了水面,歡快地游到了湖邊。憤怒地瞪了籬身邊的楊戩一眼,細細的眼睛轉向籬時,滿是擔心和關切了。
“我把這小青斑從天上帶來了,籬,喜不喜歡?”攬緊了他的腰,楊戩飛到了水邊。
輕輕伸手在水裡,籬一直有點漠然恍惚的臉上有了笑意。驚喜地摸了摸那小魚的背:“不想回西海了?……”
看著他溫和而安靜的笑容,小青斑急忙點了點頭,咧開了嘴。
“來,下水去和它說說話吧。”楊戩在一邊看著他倆,微笑了。
輕顫了一下,籬忽然閉上了眼,不敢再看那藍得幽清的水面。
“我想回去了。……”他急急道,驚恐地轉過了身。
身子被飛快地拉住了,楊戩轉到了他面前,眼中有絲痛楚:“不要逃,這岸邊……只是淺水。”
將那忽然猛烈掙扎起來的身子向懷中帶去,楊戩縱身跳入了這炎炎夏日裡清涼的水中。
(二十四)
身體從沒試過的不聽使喚,沒有了翩然輕靈的尾巴,只有沉重笨拙的雙腿。……四周裡凝滯的水象堅實的銅牆鐵壁,怎樣也劃不動,潛不下,也浮不起。……巨大的驚恐一刹那襲上了心,那是失去龍珠後,與之俱來的恐懼。
踏在軟滑的水底,籬的身子慌亂地失去了平衡。重重一傾,立刻跌進了淺淺的水中。
不……不要。張開了嘴巴,沒能發出聲音,卻湧進了一口鹹鹹的海水。
忽然地,一片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覆上了雙唇。一股帶著熟悉氣息的溫暖空氣自微張的唇間流來,給不安的身體注入了安慰,也緩和了胸膛間陌生的惶恐。
象曾經的那些吻一樣溫柔而安靜,只是今天,換了施和予。……
頭腦中昏沉沉的,不知是因為忽然的無依,還是那可怕的恐懼。當那給予的雙唇輕輕移開時,籬神智仍然是一片模糊,並沒覺察出已被扶穩在水面,早脫離了無法呼吸的境地。
本能地閉目揚起了頭,努力追隨著那空氣的來源,他沒有一絲猶豫地繼續送上了自己的唇瓣。……
驚訝地望著那緊閉眼簾下顫抖的睫毛,和濕漉漉卻主動追隨的蒼白雙唇,楊戩忽然想起方才籬那句“我想留在這裡”,心裡,一陣狂亂的情迷。
這是這善良的少年從沒怨尤和仇恨過的原諒麼?還是他已首肯了自己幾千幾萬年的承諾?!
滿心狂喜著,他重新送上了火熱的唇。——不再是簡單的碰觸與覆蓋,卻也沒有霸道的入侵與佔領。輾轉與糾纏,只是給予著略帶痛苦懺悔的甜蜜。
一旁幽靜的水面上,那只小青斑跳了起來,驚奇地看著這不能理解的一幕,終於鬱悶地擺了擺尾巴,害羞地游向了深深湖底。
“籬……”不知多久後,楊戩喃喃低語,看向了慢慢分開的面龐。
瘦削的臉正困惑地微微抬了起,看清四周水僅及胸的處境時,那漆漆的眼睛中氤氳水汽似乎是清晨見了陽光的湖面霧氣,正在一點點悄然散去。……
難堪地放開了不知何時緊緊抓住的楊戩的衣襟,籬向身後的水中退去。抓不到依靠,找不到方向,他蒼白的臉上,從沒出現過的害怕在慢慢升起。
看著那猶豫和驚怕的表情,楊戩的心忽然一片荊棘紮上的疼。自己何其不堪,怎麼配得起他傾其所有,再將這水中遨遊的能力贈予?!
“別怕,讓我教你重新游水,好不好?”壓下心中的痛,他伸出了手,在水中低聲地喚。
“不,不要。……”籬慌亂地堅拒,轉了身向岸邊涉水而去。沒行幾步,忽然驚呼了一聲,纖細的足踝被什麼絆住了——是一片茂盛飄動著的暗紅色江籬。……
及時地一把拉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楊戩抱住了他。
顧不上掙扎,籬輕擰起了眉峰,專心地踢著腳下的水藻。越是惶急,越是難以掙脫,那紅紅的水草,越繞越緊了。
害怕,……越來越害怕。
這緊繞的水草像是可怕的鎖鏈和鐐銬,加劇了籬在這忽然陌生無比的水中的恐懼。抬起了頭,他仰起了尖尖的下巴,話語結巴了:“解開……幫我……解、解開。……”
像是沒聽見他的懇求,楊戩怔在了灑遍銀光的水裡。
一片亮白的月光瀉在籬的身上,微微的反出柔白的光來,襯著墨綠的湖水,像是只驕傲而脆弱的天鵝。夏日輕薄的衣衫被水浸透了,緊帖在了少年的身上,月華下,僅及胸口的水波正分在了那兩點隱約的紅櫻處。……隨著動盪的波光,那不知何時已悄然立起的兩點乳首時而露在水上,時而隱在了清的水下。
近在咫尺的眼前,籬臉上是他從沒見過的脆弱,和懇求。
輕歎了口氣,他強壓下了意馬心猿的刹那衝動。身體一沉,潛下了水中,想遊去籬身後,幫他解開那原本簡單的纏繞。
他去了哪裡?……籬驚呼了一聲,忽然感覺不到任何依靠的驚怕壓迫著他,那一刻,他死死地抓住了水下的人,盲目地將身子纏了上去。
猛然一窒,楊戩僵硬在了那裡。想要推開,那軟軟的手臂卻抓得更緊;想要遠離,那修長的雙腿輕顫著貼緊了他的胯下。
……堅持了只是刹那的時間,再受不了這欲邀還請的廝磨,楊戩粗重喘息著,從水中猛然浮起。
“籬,今晚之後,我想讓你……不再害怕水。”他的嗓音誘惑,眼神迷離。強有力的大手攬住了籬,按向了幾步之遙的湖岸。
背靠著湖邊堅實的岸,籬長舒了口氣,緩緩地鬆開了緊纏在楊戩腰胯間的雙腿。剛立定,手腕卻被握住了,牽引著抓住了岸邊樹木上垂下的樹枝,耳邊是那人低語:“握緊了。”
尚沒意識到任何迫在眉睫的危險時,水下被水草鎖繞的足踝已經被一雙柔和卻堅定的手分開了。……
“恩……”他困惑地看向了水下,那人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幫他解開水草呢?……似乎是回答他的疑惑,胯下忽然傳來了古怪的巨大刺激,讓他驚喘了一聲,猛地弓起了身子。
楊戩在……在觸碰哪裡?!
……微側著臉,他難受似的顫抖著手指,抓緊了頭頂的樹枝。
胯下的柔軟分身被什麼火熱的包裹圍住了,輕舔慢吮,那是他從不曾經歷的強烈刺激。在那僅有過的一夜情事中,他被迫承受的,只是屈辱和痛楚。這樣的對待,以這青澀依舊的身體來說,無疑並不能消化和理解。
幾乎是痙攣著,籬繃緊了筆直的長腿。為什麼會這樣,害怕著卻極度的快樂,無助著卻知道安全?……無從躲避,不知應對,在清水波中不能自控地迸發出白液的那一刻,他小聲地嗚咽起來。
聽見了那嗚咽,楊戩“嘩”地浮上了水面,搖了搖發間的水珠,心疼地重新吻上了他的唇。
“籬,不要怕。——”他誘惑著將嘴湊近了他耳邊:“我只是想教你,什麼是……真正的魚水之歡。”
劇烈喘息著,籬失神地望著他,很久很久不語。
看著閃著光的水滴不住的從他緊繃的頸上慢慢滾下來,楊戩寵溺地微笑起來:這傻傻的小魚啊,只不過一次,就失控成這樣。
“再來……好不好?”他壞心地低語,不待首肯,已再度潛下了水去。……
這一次,被溫柔對待的,換到了後面。驚悸地哆嗦了一下,籬忽然踢動了身邊的水波。……
有那清涼的水做為潤滑,不知多久,紛亂撲騰的水花漸漸小了。
水很清,從被漸漸刺激地濕潤的眼中看下去,他的腰被一雙強健的臂膀桎梏住了,身軀正在水中輕輕小幅的搖擺,攪亂了一湖夜色。
……月光下,一切都褪去了傷害和痛苦的真相,恍然披上了靜謐而美麗的外衣。
(二十五)
……
“小青斑,你剛才……都看到了,對不對?”慵懶地靜靜平躺在湖岸邊,似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籬望著水邊游來遊去的小魚。
鬱悶地吐了串水泡,小青斑停在了他面前的水下,不動了。
“他怎樣傷過我,你是親眼見過的。——可我今晚還這樣不知羞恥,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骨氣?……”他喃喃道,望著遠處熟悉而陌生的水面:“可我想了又想,好象還是不後悔這晚上的事。……不,是不後悔所有的事。”
沒有看著那小青斑,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眼中依稀有流轉的光彩:“我只是想知道……兩情相悅是怎樣啊。若事情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從海中把他救起吧。”
似是很不服氣,小青斑忽然沉下了水底,悶悶地擺了擺尾巴。
看著它,籬的語氣轉了些許的苦澀:“你恨我不爭氣麼?連我自己都恨我不爭氣。……要說不甘,怎麼會沒有?……他是那樣狠過,壞過啊。”
怔怔望瞭望遠處的楊戩,他笑得有些淡淡的淒涼:“可我沒時間了,賭這最後幾天的氣,很有意思麼?”
最後幾天?小青斑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話,忽然躥上了水面。
回首望瞭望一邊山腰上遙遙地耐心注視著他們的楊戩,他道:“我支開他,只想和你說說話。……除了你和敖豐,這世上,我沒朋友了。”
微微打了個冷戰,他的聲音更低了:“今兒白天,我和敖豐他們……告過別啦。”
……“小青斑,我快要死了。……以後不能來看你,你記得自己好好修煉,早點能開口講話,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輕輕碰了碰小魚柔軟的背鰭:“不過你要是能說話,我也不敢對你說這些了。”
驚慌地跳出了水面,小青斑忽然焦急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看著那小青斑焦急的神色,籬不再說話了,只靜靜等著。
果然不出一會,小魚耐不住缺水,頹然地掉下了水。嘩啦嘩拉地急遊著,驚怕不已。
“我走了。”看著遠處的高大身影,他的笑容安詳而決然:“他在等我呢。……”
轉了身,他不再回頭看那身後水中劇烈的跳動水花,一下,又一下。……
望著臂彎中沉沉睡著的籬的側臉,楊戩迎來了這幾天來又一個不眠之夜的清晨。昨晚水中那情迷的一夜,應該把這一直隱忍著不肯大聲呻吟的人,給累壞了吧。……在回來路上就已安靜著沉睡過去的籬,終於給了楊戩第一次摟他安眠的契機。
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楊戩在晨光中顯得朦朧的目光不曾稍離。以往每每被那幽深烏的眼眸吸引了去,這樣長久而仔細的端詳,反倒是他首次正視籬的美麗。
“殿下?”有人在門外輕輕地喚。
皺了皺眉,楊戩輕輕抽回了已被壓得麻木的右臂,將籬的頭安放在一側的鸞鳳青枕上,披了外衣出了門去。
“玉帝座前木星官正在大殿中等候,道是玉帝調真君殿下即刻上天,有要事相詢。”直健將軍低聲道。
“你就回說楊戩有要事在身,恕不聽調。”淡淡轉了身,楊戩並不多理。
“殿下……”直健將軍的語氣有絲猶豫:“聽木星官說,是西海王親自鳴冤,將殿下你告到了天庭。”
什麼?楊戩怔了怔——籬的舅父?昨日裡敖豐明明走得很安心,今日又怎會橫出這般事端?
轉身看向了半掩的房門,他微微一愣。床上的人睜著清的眼睛,正默默看著他。
“要去……天宮麼?”籬輕輕問。
“是,我去去就回來。”楊戩心中不能抑制的一跳——昨晚之事,卻不知這倔強的人會怎樣?
那已經清明起來的眸子忽然暗了,籬大大的眼睛變得幽深。
“能不能……不要去?”
“籬!……你怕我象上次一去,就是人間的一年半載,對不對?”楊戩低低道,眼中光芒閃動:“不會的,這青城山雖地處人間,可卻是凡人不得進入的仙靈之地,時光和天庭海中,原是一樣的。”
這明顯的挽留,是出於不舍?……緊緊握住了籬冰涼的手,他心中是滿漲的喜悅和痛楚:“從今以後,我們每天都在一起,我保證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靜靜看著他,籬沒有再說話。慢慢低下了那再掩藏不住異樣的眼,心裡是茫然無助的苦。……這從來都不知情的人啊,怎麼會知道他和自己,再沒有以後了?
……站在祥雲上,轉身看著宮殿前默默看他離去的籬,楊戩忽然一陣模糊的不安。山風吹動了那單薄的身影上雪白的衣衫,似乎是要將那人吹得飄飄而去,再不回還一般。
“回房中去吧!”他壓抑下這古怪的不安,微笑了:“我很快回來。”
“楊戩,……”籬看著他欲行的背影,輕輕地叫出了聲:“再見。”
……
立在靈霄殿中,楊戩的眉頭深皺了起來:大殿之上,仙神林列,分立兩旁。神色肅穆的西海王和一臉悲憤的三太子敖豐早已立在殿中,一見他到來,神情俱是一變。
按捺下奇怪,他向殿上做勢一揖:“參見玉帝。”
“戩兒,西海王和你之間不知有何誤會,以致告上天庭——調你上天,只為希望你和敖愛卿解開心結。”
天帝和聲道,心中卻是煩惱:這個桀驁不馴的外甥,駁過自己的面子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如今又惹了西海王,叫自己可如何調停?
“玉帝——本無誤會,只是事實。”敖閏道:“多日前真君殿下來西海強要走小侄一事,微臣也不多言了——畢竟是我當日懾于真君殿下神威,沒敢全力相阻。
“本想著小侄雖愚鈍寡言,卻也順從良善,便是再不善侍奉,也不至惹出多大事端。可前幾日犬子敖豐偶去探望,竟得知真君殿下對小侄酷刑折磨在先,狎玩強暴在後。……”
頓了頓,西海王西海王蒼老的嗓音沙啞了:“便是如此,微臣雖心痛,卻仍未敢抱怨——可昨夜忽然有西海中一條小青斑冒死前來報信,道是小侄不知為何,竟已被殿下折磨至奄奄將死了。……”
轉向了楊戩,他的嘴唇顫抖了:“真君殿下,小王位輕言微,並不敢求殿下怎樣,只想求你網開一面,放小侄一條性命,便是天大恩情。”
楊戩愕然看著他:小青斑?昨晚它明明在湖中見過自己和籬的親密無間,又怎會做那離奇之事?
“西海王言重了。”他皺眉道:“那小青斑絕不會這般胡言亂語。”
“楊戩!”敖豐再按不住心中憤慨,大叫了出來:“你敢說你沒對籬做過那些事?!”
沉默著,楊戩終於點了點頭:“不錯。你父王說的前面半段,確有此事——我楊戩做過的,不會不認。”
傲然掃了殿中眾仙神一眼,他沉聲道:“可那已經是錯,我又怎會再行迫害之事,以至錯上加錯?”
“楊戩,你會知錯?”敖豐冷笑了:“我再也不要信你這無恥狠毒的小人!小青斑拼了一生修行,提前幻化成人,只為前來求我們救籬一命——它說得清清楚楚,是籬親口告訴它,他就快死了!”
猛然一震,楊戩不能置信:“提前幻出人形?……那它豈不是要油盡燈枯?”
“是!”敖豐怒叫,眼睛紅了:“所以它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來誣陷你!”
心中一陣茫然,楊戩怔怔不語。籬說……他快死了?!不,……不可能!昨晚他還在自己的懷中那樣鮮活地喘息,今晨他還那樣依依不捨地和自己道過別離!
慢慢抬起了眼,他握住了拳:“籬他好好的,不會有事,我也絕不准他有事!”
“那你放他回西海,讓我們照顧他!”敖豐急道。
冷冷看著他,楊戩心中一陣刺痛:他還不知道,籬已經不能再回西海了麼?
“不行——從今以後,照顧他的人,只能是我楊戩。”他冷然道。
“玉帝!”西海王急急叫出了聲,神情一片哀苦:“小王之侄從小身份低微,無父無母。胞妹臨走前曾求懇小王代為撫養,如今若真害他年紀青青便被人戕害至死,叫小王如何心安?……求玉帝為微臣做主!”
26——30
“戩兒,既然西海王如此說了——便將他子侄送回吧。”天帝點了點頭:“若真如你自己所認那般,也是你的不是。”
默然片刻,楊戩淡淡搖頭:“玉帝,不是我抗命,實在是那個人——我不能送回。其中原由,我自會於私下和西海王說明。”
轉身向殿上施了一禮:“如果再沒其他的事,懇請玉帝准許楊戩先行退下,回人間去了。”
“戩兒!——”高高在上的天帝神色有點微惱了:今日若不給西海王一個交代,叫這滿殿仙佛看著,縱不道是自己偏袒親眷,難道不暗笑自己天威不存?
“除了西海王這樁,聽說近來你在人間,另有所做所為頗招天怒人怨啊。”天帝冷冷道,看向了一邊垂首而立的川蜀土地。
“是。……小臣正欲稟告。”土地爺心裡一慌:原本想瞞報此事,沒想天帝早已知曉了。“真君殿下他前些天曾在一日內亂更四季,更招來三天暴雨,以致川中洪災氾濫,生靈塗炭。……這個,已惹得人間民心惶惶了。”
“玉帝……”戰戰兢兢的東海王也躑躅著上了前:“那場大雨是微臣所布,可實是受了真君殿下脅迫,不敢不從。……”
“楊戩,這事你可有辯解?”天帝道,已是改了稱呼。
漠然看了土地爺一眼,楊戩心中冷笑:若不是自己保佑了這川中數千年,這位表面上仙風道骨的土地爺,還不知在哪裡逍遙自在,甚至荒唐不堪!
“那四季是我所改,暴雨也是我引的。”楊戩淡淡道:“楊戩從不曾位列仙班,川中一帶原也不是我管轄之地。如今的確是我為了一己之私,殃及了民間生靈,並無辯解。”
惱怒地看著他,天帝道:“楊戩,既無辯解,便去靈鷲山下的明鏡檯面壁三年吧!至於西海王的子侄—— ”他冷冷抬首:“你就不用再強留,便在你上天之時,已有天將奉命下凡,將他帶回送還西海了。”
“什麼?!”楊戩勃然變色:“恕楊戩無禮,這三年面壁待我有空再領吧!”轉身大步,已是飛身向殿外沖去。
靈霄殿上,眾仙神色默然,心中卻都暗暗吸了口氣:犯下這數條滔天大罪,只不過罰去面壁,已是大大的網來一面了。可饒是如此,這強駁天威,野性難馴的相似一幕,如今兒,在幾千年後又重演了。……
高坐在金鑾殿上的天帝,壓抑不住的惱怒神色漸漸平復了:“太白星君,麻煩你去一躺西天如來處,請他再出面一次吧。”……
三簷四簇的南天門外,聲動驚天。團團天將圍在正中的,是未披戰甲、一身輕裝的楊戩。
“楊戩,同殿為臣,何必非逼我等刀槍相見?”威武的托塔天王李靖左邊,是他相貌清秀的的長子和次子金吒木吒。而右側,竟是他的師叔赤松子、廣成子二人。
“走開!”素來語言冷靜的顯聖真君眼中現了兇狠:“今日無論是誰擋我,我楊戩一樣的殺神弑佛!”
“戩兒!師叔在此,你也不聽一句勸麼?”赤松子皺了眉:“玉帝罰你,說來也是……”
“師叔,戩兒實在是沒時間耽擱,恕日後再賠禮吧!”楊戩冷冷截道。
托塔天王心中一窒:從沒見過這天界的第一神將如此暴怒啊,這場仗,竟是不能不打了。可想那五百年前的妖猴尚攪得天宮大亂,如今這降了那猴子的楊二郎真發了威,又該是怎樣光景?
“那就只有得罪了!”他點點頭,手中寶塔忽然旋風般飛起,和著四周幾件猛然暴長的神器一起,祭向了被圍在正中的楊戩和他身邊的嘯天神犬。
……
靜靜坐在青城山下的清幽湖邊,籬仰頭癡癡望著天。那個人,會如很久以前悄悄夢想的那樣,腳踏五彩祥雲,身披戰袍地在日落前回來,看著他死去嗎?
他曾那樣的壞過啊,要是臨死前想看一看他痛苦的樣子,會不會有點過分?想得他一生一世的懊悔,會不會有點貪心?……他悠悠地想,嘴角的笑有絲苦澀。
太陽已在半空,刺眼的光線從茂盛的林木間直射下來,灼熱,同時冰冷。
“籬表弟?……”輕輕的呼喚在身後忽然響起,卻象一聲驚雷,在這晴空驟然炸起。
僵直地挺起了脊樑,籬慢慢回過了頭。……刺目的正午驕陽下,敖烈和敖炎兩道熟悉的身影幽靈般從樹後冒了出來。
“我們來接你回龍宮。”嘻嘻笑著,二太子敖炎一步踏上了前,抓住了他的手臂。“早知道這般兜兜轉轉還得繞回來,還不如當初就留在宮裡專心侍侯我和大哥,對不對?”
滿漲著酸楚的心轉瞬間浸沉在了冰水中,籬的呼吸急促了,腳向後移了移:“你們怎麼……會來?”
皺了眉頭,大太子敖烈的眼光有點陰沉:“籬,看來你果然過的不好,比上次在龍宮見時,又瘦了幾分。”陰沉沉將臉湊了近,面上兩道微微泛著淡紅的傷疤逼近了籬:“上次回龍宮探望三弟時給我留的這紀念,我特意沒用靈芝草消了去——知道為什麼?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老老實實趴在床上,幫我敷藥,求我饒你的冒犯。”
靜靜看著他,籬不動聲色地繼續向後面移動了些許。——身後,湖泊中微鹹的味道飄在咫尺間,隨著清風散發著誘惑的氣息。
“楊戩就快回來了,他不會讓你們帶我走。”他開了口,沒有什麼表情。
“父王和三弟因為你的事把他告到了天庭,就算他回來,也得把你交還給龍宮。”二太子敖炎笑了,舉手撫摩上了他尖尖的下巴,嘖嘖道:“聽那條小青斑說:楊戩的手段可比我和大哥厲害得多,快把你的小命給折騰完了,倒也可憐。”
“小青斑?”籬驚疑地看著他。
“對啊,那條小傻魚對你倒忠心得很,拼了命前來西海替你求救,現在已經死了。”敖炎笑道。
死了?!……心裡忽然痛得像是被什麼撕了開,籬踉蹌著,抓住了胸口的衣物,手指顫抖了。……
一直臉色暗沉的大太子敖烈皺了眉:“怎麼了?”一把抓過了他來,心中一片狐疑:那小青斑說他快死了,該不會是真的有什麼不妥吧?
扭頭想躲避那輕辱的手,奮力掙扎,胸口卻空蕩蕩地幾乎全無力氣。那根曾一樣地刺傷過敖烈和楊戩的骨刺早不在身邊了,如今,也再變不出那驕傲的魚尾。
慢慢停了那毫無作用的反抗,籬明白了一件事:這死前最後的時光,竟怕是不能安靜度過了。……
天空中忽然一大片雲彩翻滾而來,隨著風聲響動,轉眼飄到近前,一群天兵天將在一員盔甲鮮明的天將帶領下,施然而降。
“原來是西海的兩位太子,這可正巧了。”巨靈神見了個禮,呵呵笑將起來。
敖烈敖炎對視一眼,連忙也還了禮道:“不知神君前來有何事?”
“末將是奉天帝之命,前來解救這位籬公子回西海的。”巨靈神看了看敖炎臂膀中扶著的那少年,心裡暗暗一動:果然是副禍害的容貌呢!……
按下心中遐想,巨靈神神色一整:“正好逢上兩位太子在此,就勞煩兩位太子護送回去罷。”
心中一動,仿佛看見了唯一的希望,籬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掙扎起來:“我不跟他們走,帶我去天庭!……”
他身側的敖烈臉色一變,扶住他腰間的手上暗暗加勁,直痛得他一窒,低低喝了一句:“住口!”
隨即賠笑道:“神君見笑了,我們這小表弟想是被那楊戩摧殘地心智有些糊塗,竟是不認得自家親戚了。——放心交給我們就好。”
巨靈神點了點頭,強定了心神,不再看那絕色少年眼中急切的求懇:“既如此,我就不多跑一躺了。”
……茫然望著漸漸遠去的天兵天將,籬不再言語了。
腳步若有若無地滑向了湖邊,他瞥向了那致命的深水。
“幹什麼?想逃到水裡?”禁錮住他腰肢的硬板大手忽然收緊了,阻住了他正想縱身一躍的最後念想。
“……籬,就算你比我和敖炎遊得稍快一點,你以為在這彈丸之大的小湖裡,能逃得過我倆的追捕?!”
敖烈恨恨地將他的臉強扭了過來。
籬怔怔看著他,黝黝的眼睛幽深得驚人,方才看向巨靈神那最後的熱切消失了。
(二十七)
敖烈盯著他,忽然一陣窒息:這眼睛,從小時候起,就是那樣牽著自己的心!可無論他再怎麼挑釁撩撥甚至折磨,這美麗的眼睛中從來就只有看著敖豐那小子時,才會微笑和溫暖起來!……
“籬……好好跟我回龍宮做我的人,我保證,再不打罵你了。好不好?”他的聲音忽然局促而顫抖了:“以前我脾氣太暴躁,可自從你走了以後,我經常想你想得發狂。……”
“大哥?!”二太子敖炎驚異地叫了一聲:“你對這小賤人說這些做什麼?帶回了龍宮,你怕他會不任由我倆擺佈?”
“住口!”敖烈陰沉地喝了一聲,轉眼看向了籬,在他耳邊輕道:“你要是不喜歡被人欺辱,我保證就是二弟他,從今後也別想沾你的身。”
敖炎冷笑了一聲:大哥今天竟失心瘋了,竟想撇下自己一人獨佔這美味的小魚!心中雖是暗怒,面上卻是不顯,只是暗暗盤算。
靜靜望了敖烈半晌,又轉眼看向了敖炎,籬清的眼神有絲古怪的沉思。半晌忽然微微一笑,竟是他倆少見的溫柔:“大表兄、二表兄,其實……我對你倆一樣的想念。”
呆了呆,那兩個人都沒有反應。
“真的啊。……”籬輕歎了一聲,神色幽幽的:“這次被那楊戩帶走,就如你們所知,其實……過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回想起來,其實以前你們在龍宮對我,已算是極好的了。”
抬起了頭,他咬住了唇,語聲有點不穩:“而且不瞞你們說……自從被那人強迫著行了情事後,我方知道以前自己堅拒的,其實是大有趣味。……”
眼前那兩個人聽著他忽然羞澀而艱難起來的表達,呼吸忽然都有點粗重了。
“籬?……”敖烈喃喃道,忽然心中一陣火燒火燎。
“開了苞,就食髓知味了。……”二太子敖炎低低地冷笑,心中也似有什麼抓撓起來。
屈辱地閉上了眼,籬不敢再讓自己的眼睛對著那兩張欲火焚燒的面孔,語聲卻繼續著:“可楊戩那人性情粗暴,又不識閨中情趣。……有時我便常想,要是……要是換成是兩位表兄,說不定會溫柔地多。”
湖泊邊的樹林靜了,只聽得見兩道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樹梢忽然驟起的淒厲蟬鳴。
“籬!……你想我?”敖烈忽然猛地一個拉扯,將那低低垂首的人壓倒在了湖邊的草地上,眼中一片癡迷:“是真的?”
冷冷笑了一聲,敖炎在一邊道:“他明明說的是想我倆,大哥就不用自做多情了。”
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籬強忍住了嘔吐的欲望,臉上的笑更是柔美:“大表兄,是真的。……可二表兄他對我一樣好,我不能傷他的心啊。”
陰沉地看了看一邊死死盯住自己舉動的敖炎,敖烈道:“你到底想怎樣,籬?”
“大哥,既然這樣,我就尊重兄長先來好了。”敖炎忽然奸笑起來:“呆會兒我再回轉時,大哥記得讓我留下疼表弟就是。”
“不,不行!……”籬臉上似乎是緊張的羞澀:“那楊戩說不定就快回來了,他雖然只當我是個玩物,卻……怕也是看不得我們在這裡行這種事。……”
“籬……我忍不了啦,現在就給我。”敖烈的眼中有了血紅的紅絲,手已是侵入了籬那忽然顫抖起來的下身:“那楊戩好幾樁大罪在身,哪裡那麼容易脫身?……”
“不,不要在這裡!”籬深深吸著氣:縱然一切都沒有他做主和反抗的權利,但是決不能昏過去啊,在這最後的賭博裡。
“大表兄,帶我回西海,好不好?……”他聽任那讓人反胃的動作繼續遊走,語聲顫抖的幾欲斷開:“……我們都是龍族,在水裡……才會體會得到真正的……魚水之歡,對不對?……”
“好!”敖烈狂喜著起了身,抱起了他輕得象羽毛的身體:“我們到湖裡去!”
“不……大表兄,帶我回西海。”籬看著他,眼中的求懇濃得讓一向暴戾的敖烈有絲走神:“你方才剛說要對我好,算我第一次求你……你都不肯應承?”
搏著這最後的賭局,他的眼象那平靜中蘊藏波濤的深沉海洋:“我想念西海了。……”
……
“孫悟空!你到底上不上去?”敖豐憤怒地吼了起來。
苦惱地撓了撓已經被他抓得一團糟亂的金髮,孫悟空望瞭望南天門。
罡氣隱約的戰圈裡,那一身玄衣的高大天神手中的三尖兩刃刀,已不知砍翻了多少天兵天將,破解了多少法器神物,陷在了苦戰裡。
原先只是笑而觀戰的的赤腳大仙和翊聖真君早已祭起了手中法器,陸續加入了群戰。而蕩魔天尊諸仙,也正神情肅整地候在了一旁。
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舉了又放,叫了起來:“和這幫混人一起圍攻那三隻眼,我幹不來!”
“好!你現在跟我講英雄好漢!”敖豐低低地咬牙切齒:“昨晚兒在床上……”
慌忙驚跳起來,鬥戰神佛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蛇兒!……”
死命掙開了他的手,敖豐一腳狂踢向了他:“那三隻眼前日說的好好的,等我們一走就露了本性了——他這般卑鄙行徑,也用得著同情他?”
看著他動了真怒的模樣,孫悟空張著嘴,沒聲音了。
半晌呐呐道:“可我總覺得那三隻眼不象個明裡一套背後一套的,說不定……有什麼解不開的繞?”
“我不管,要是降不了楊戩這混蛋,以後永遠是禍端!”敖豐冷笑:“你是個大大的英雄,是做不了圍攻這種卑鄙之事的,我現在去人間救籬,你少跟來!”
搖身一晃,已現了龍身原形,一道清風呼嘯,便向天門下疾翔而去。
冷眼一掃,楊戩已瞧見了他的舉動。忽然手臂倏忽暴長,竟已長了數丈,在漫天光影中疾閃而出,從背後追上了那正往人間飛去的白龍,抓住了他的後頸:“回來!”
“放開!”一聲暴喝,一直袖手觀戰的孫悟空大怒了,手中金箍棒狂掃而到:“你敢傷他試試?!”
金光如電,不由人小覷。咬牙松了手,楊戩另一隻手中的神刀架住了數件兵刃,臉色陰沉了:“敖豐,你又知道什麼?!”
揉了揉被他抓得生疼的脖頸,敖豐恨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再不帶籬回西海,他就被你折磨死定了!”
回西海?……楊戩心中一絞,終於忍不住脫口道:“他若回西海,才真的死定了。”
手中三尖兩刃刀一擺,咬牙劃斷了頭頂呼呼盤旋的幾道捆仙索,他心中一陣痛楚,低低道:“他的龍珠如今給了我,……再不能下水了。”
“什麼?!”驚呼了一聲,敖豐像是聽見了什麼再可怕不過的事,忽然呆立在了當場。
皺眉看了看呆立不動的兩人一眼,孫悟空煩躁地將手中的金箍棒擋向了楊戩身後的來襲:“等他倆說完話再打成不成?——到時候我也幫你們揍這三隻眼!”
像是很久才反應過來,敖豐忽然狂沖過來,勢如瘋虎:“你這禽獸!……你怕以後再落水淹死,就用這種手段搶佔了籬的龍珠?!……”
一腳踢了過來,正中了楊戩的胸口。仿是不解恨,他拳打腳踢地一刻不歇,招招上身,毫不留情。
……楊戩冷冷站著,沒有動。
“敖豐,我練的九天玄功刀槍不入,何況是你的拳腳?”等那敖豐打得漸漸力盡氣虛,他方淡淡道。
呆了呆,敖豐喘息著停了手:“楊戩,你不是人,因為你沒有一點人心。……”
靜靜不動,楊戩沒有回應。
“你真的不會有一點點愧疚?”怔怔看著他,敖豐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他在天宮等過你,在海中救過你啊!就算你再厭惡、再瞧不上他,可你……怎麼可以再去搶他的龍珠?”
“……我沒有搶。”楊戩的眼中終於有了一抹掩飾不住的痛楚:“是他在西海海底,自己把龍珠喂給了我。……”
“你胡說!”敖豐怒吼起來:“失去龍珠他就會死!……你那麼折騰他,他會不要自己的命來救你?”
冷冷看著他,楊戩半晌沒有表情。
“你才胡說。”他忽然冷笑,聲音大得出奇,像是為掩蓋心中某種忽然湧上的恐懼:“我早派人問過,龍族中人失了龍珠只是不能游水,怎麼會有生命之憂?!”
“那是我們龍族!籬他只是半龍半魚,元神當然比我們龍族要脆弱!被你剝了鱗,一個月就能長好,可失了龍珠……他只能活三十天!”敖豐大聲叫,心裡痛得難受。
忽然心中一窒,他轉頭看向了一邊的孫悟空,喃喃道:“三十天?……從那天算起,今天是第幾天?”
(二十八)
第十二天,今天是第十二天。……楊戩心中忽然從沒有過的清醒,和迷亂。
從西海上來,自己在昏睡的他身邊守了三天;接下來的四天,他帶他看遍了人間四季;再後面三天,他為他造了裝滿海水的湖泊;昨晚……他和他在湖中無盡纏綿。
而今晨開始,是他和他在一起的第十二天。
還有十八天,那個在山風中微笑著和他說再見的人,就要死了?象師父所說的那樣,灰飛煙滅,永不得生?……
矗立在風勢凜冽的南天門,那一向威武傲岸,仿佛沒有什麼擊得倒的天神,忽然微微踉蹌了一下。不為人覺察地,手捂向了忽然痛得有如裂開的心口。……
一道銀光劈面來襲,是敖豐亮出了平素少用的兵器雙蛟銀勾,驟然刺向了他的前胸:“我殺了你!”
不躲不閃,楊戩漠然看著那銀鉤刺近了他胸口,似是一時沒了反應。旁邊的色大犬忽然疾如閃電般露出尖利的牙齒,一口叼了上來。
慢慢出手,楊戩攥住了那被嘯天犬咬住的鉤尖:“幹什麼?……”
“我挖出你的龍珠來救籬!”敖豐惡狠狠地道:“那原本就是他的東西!”
靜靜握住他的兵器,楊戩很久不動。半晌才忽然傲然一笑:“就憑你,也傷得了我的金鋼不壞之身?!”
冷冷抬手,狂風起處,將敖豐蕩向了幾丈外。一聲脆響,那銀鉤被他強奪在手,“錚”地斷成了幾截。
“只要我楊戩,才傷得了我自己。”……他淡淡道,握緊了手中的三尖兩刃神刀。
轉身看著四周神情各異的神仙諸佛,他冷冷一笑:“回去吧,呆會兒玉帝絕不會怪你們無能。”
再回首時,他直直看向了一個人:“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事。”
將飛出去的敖豐牢牢接在懷裡的孫悟空眼中冒了火:“你少來!我不殺你給那條可憐的小魚報仇就不錯了,還答應你個屁!”
“你一定會答應。”楊戩淡淡道,深邃難測的眸子盯緊了他:“這裡漫天神佛,我也就只瞧得上你這只猴子。”
不等孫悟空答話,他已接道:“我想求你的是,拿著那龍珠去人間,無論籬怎麼不願,你都要強迫他吞下。”
愣愣地看著他,敖豐張大了嘴:“你,你不是龍族,怎麼能自由吞吐龍珠?”
“對,我吐不出了。可我挖得出。……”楊戩輕輕指向了胸口。
“你身上可有一半是血肉之軀。挖開了心口,沒什麼靈丹仙藥救得了你。”孫悟空的眼中精光一閃。
“我知道。”他冷漠的眸子裡似乎有火焰在微微閃動:“可我以前對自己說過,以後無論籬有什麼劫難,——都有我來擋。”
孫悟空心裡微微一震,隱約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一向嬉笑怒駡的臉上現了難得一見的肅穆:“……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託付。”
心中一松,楊戩靜靜看著他:沒想到這生平唯一看得起的對頭,才是惺惺相惜之人。
“敖豐,……幫我轉告籬。”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埋在心中很久的話:“以前他問過我: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我回答說沒有。其實是有的——從海底昏迷時遇見一個人的那刻起。”
不再看敖豐的震驚和孫悟空的默然,楊戩轉眼望向了遙遠的人間。
一片青翠的青城山中,他的目光穿不透重重宮殿,層層雲霧,找不到那個身影。
籬啊籬,縱然你從沒想過要懲罰我,可我一直不信不服的天意已經在罰我了。……你刺傷了我能觀千里的天目,要我再看不見你最後一眼,就是這一刻最最溫柔刻骨的懲罰。
那把一萬三千斤的刀鋒劃開了楊戩胸膛的時候,被一團罡氣阻在他身外的嘯天犬忽然瞪大了血紅的眼睛,瘋狂地鳴吠起來。……泉水般洶湧的鮮血疾噴出來,激射向了晴空萬里的蔚藍天空。
那一刻,空中忽然下起了漫天的的瓢潑紅雨。
……
站在西海上空的雪白雲叢中,籬轉頭看著身後的敖烈敖炎,一直平靜的臉上現出了些不一樣的神情。
收去了他們從小就見慣的熟悉忍讓,他微微笑了起來:“大表兄,多謝你帶我回西海。”
望著那忽然隱約傲然起來的漆眼睛,敖烈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怔。“籬,……我們下去吧?回龍宮後,我叫父王給你換個好的住處,再派幾個宮女侍侯你。”他道。
不再看那兩個人狐疑的目光,他靜靜地望向了腳下的西海,眼中和心裡,是忽然湧起的熱切和酸楚。
平靜的西海象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在清冷的夕陽下波光如練,粼粼耀金。
極目眼眺處,有孤帆遠影點綴在海天相接的一線,那該是屬於人間的東西。
人間。……那個人生長著、佑護著的人間。
大海。……自己生長著、夢魂縈繞著的大海。
默然抬頭,他看向了天空。天際泛白,紅紅的夕陽徘徊在地平線上,開始散著冷冷的光,似乎快要下沉了。……
沒有可以遠望千里的眼力,他能看到的,只是碧藍天空裡驚滔堆雪的雲,和夕陽邊燦爛的霞光萬里。
而那個人,應該就在這雲層之上,和自己隔了這九重的天,隔了這一生的情。
如果可以,原來寧願最後看一眼初見時他的微笑,也不願看他一生的懊悔和傷悲啊。可此刻,卻再沒了選擇的餘地。
……就象很久以前的那個月夜一樣,晴朗的天忽然風雲變色,毫無預兆地,天空忽然下起了傾盆的雨。
訝然驚望著四周暗紅色雨點傾灑在了西海中,籬撫上了自己被雨點打濕的臉。淡淡的血腥氣從指間傳來,散發著令人心驚不安的氣息。這一刻,他並不知道,這指尖奇怪的鮮血來自于愛人悔恨的胸膛。
……縱然這天也發了瘋,這海也有了靈,和自己——終究也無關係。
淡淡一笑,他縱起了身,向著腳下忽然波濤怒卷的大海跳了下去。
西海,我回來了。……
深沉暗的大海消退了溫暖似母的情懷,在他的四周鑄起了堅實的牢籠,致命的旋渦。主動地張開了口,向那冰冷海底沉下時,他靜靜地吞咽著那肆虐無情的海水。
“滄海月明兮鮫人淚,魂夢相從兮永相隨。……”曾經的低語回蕩在耳邊和心裡,是什麼火熱的東西,順著冰冷起來的眼角和臉頰,不溶於海水,滑落在慢慢下沉的身際?……
(二十九)
南天門前,鮮紅的血噴濺於四處,縱有忽然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洗不去那鮮明驚心的痕跡。
看著那龐然倒下了多時的巍峨身軀,圍在四處的托塔天王諸人,皆默然無語。這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的顯聖真君,如今這番舉動,倒當真震驚天界了。
遠處西天,忽然傳來玄歌妙樂,隱約奏響;佛號聲聲,詠哦無量神章。
金光氤氳中,有寶蓮開放,真香暗彌。
眾位仙佛看著西方漸近的寶光,神色一時肅整,這佛光普照,竟然是如來親臨?……
……不知多久,輕輕一動,楊戩慢慢睜開了深邃的眼睛。
眼光迎上那眼前如來的莊嚴寶象,他似乎想撐著坐起。
身形方動,胸口一股裂痛傳上了心,體味著那巨痛,他看向了胸前。那道鮮紅傷口被道金光燦爛的佛印封住了,再沒有倒下前如箭的血泉噴灑而出,他心中一陣恍然:自己……沒有死?
“真君殿下,是如來佛祖親自施法,妙手救你一命。”如來身邊迦葉尊者呵呵一笑。
“如來再生之恩,楊戩永不或忘。”低首輕拜,想起什麼,他眼中的恍惚忽然變成了清冽。
“籬在哪裡?……”顧不上再多言謝,他的眼光望向了身邊諸人:神色黯然的孫悟空、敖豐和西海王,臉色驚惶的兩位龍宮太子,旁邊甚至有神情哀戚的小宮女玲瓏。
可就是不見那個人啊,他心中,是漸漸巨大的恐懼。
沒有人說話。沉默不語的敖豐忽然發出聲帶著哭音的厲叫,拔足狂奔而去。
“殿下……籬公子他死了。”不知何時來的小宮女玲瓏再忍不住這低沉氣氛,眼中淚水簌簌而落:這事,又怎麼瞞得過?
“他跳進了西海。……沒有龍珠在身,他是淹死的。”她低低道,想起了那一次送那個少年回西海看敖豐時,那在海水中遨遊的自在身姿,和那回頭一笑時驚人的美麗。
“……胡說,你胡說。”楊戩慢慢的堅決搖頭,似是根本不欲再聽她的言語。直直向孫悟空殷切望去:“——你答應了我會把龍珠送給籬的,你把他藏到了哪裡?!”
慢慢攤開了手,那顆猶自沾染著淋漓鮮血的龍珠在孫悟空手中散發著淒清刺目的暈彩。
“楊戩,我到青城山的時候,這兩個人已將籬接走了。我再去西海,就只見他倆在海面上。……”孫悟空咬緊了牙:“我抓了他們拷問,他們卻說是那小魚自己跳下了海去。……”
“然後呢?然後?……”楊戩喃喃道。
“看著他溺水,他們卻只以為他使計。很快籬的身子就下了沉,竟在他們眼前消失了。他們才覺得不對,可已經再找不到他的蹤跡。”
怔怔聽著,楊戩茫然地半晌不語。
忽然,胸口處那長長的猙獰傷口毫無徵兆地迸裂開來,被封住的血泉在佛印下突突亂沖,似是要衝破那阻礙,再度歡流而出。
伴著聲野獸般的低低嘶鳴,那虛弱的身軀晃了晃,靠在了身邊那一人高的神犬背上。……
天宮一向安靜,可這一刻仙音繚繞中,卻別有種少有的死寂。
一道金光閃過,如來輕舉佛手,再度封緊了他胸前那傷口。
不知多久,楊戩慢慢抬起了頭,血紅的眼睛望向了四周。眾仙迎著那絕望而瘋狂的眼光,忽然均是心中一凜,敖烈敖炎更是忽然打了個冷站。……
“他死了,為什麼我和你們卻好好的站在這裡?……”他低低問,卻似並不想聽到什麼回答。
緩緩掃視向托塔天王一眾,他點了點頭:“不是你們阻我,我早到了人間。”
再看了看那兩位龍宮太子,他慘然道:“沒有你們脅迫,他不會跳下西海。”
舉起身邊三尖兩刃神刀,他撐起了身。身形立穩處,全身忽然戾氣隱隱:“所以今天,你們也一起死吧。……”
“楊戩!”一直失魂落魄的大太子敖烈忽然痛苦地叫了起來:“逼死籬的,不全是我們,也有你一份!”
“是啊,所以我們都該死。”楊戩輕歎:“可先讓我看著你死吧,這樣我才心安。……”神刀挾風帶雷,已劈向了那兩人。
“顯聖真君,放下屠刀吧。”如來和聲道,語聲迴響在浩大天際。手指一指,敖烈敖炎忽然大叫了一聲,身子在地上一滾,化成了兩條小小的蛇,在地上惶恐亂躥。
迦葉尊者抬手將那兩條蛇收在袖中,雙手合了十:“真君殿下,我代佛祖收他們去仙風池鎮守水源了,還望真君放下惡念。”
“他們逃得了今日,逃不過明天。”楊戩嘶聲道,眼中一片赤紅。
“顯聖真君。”如來和聲道:“這位籬施主最後一縷元神已化為海中一棵江籬,再無知覺再無煩惱,未必不是幸事。”
“江籬……一棵江籬?”楊戩怔怔低喃,這西海中無窮無盡的千千萬萬棵紅色的江籬,有一棵是籬。無知無覺?他真的再無知覺,魂魄消散了?……
“佛租,……可我不能讓他死的。從沒人象他那樣對我,也再沒人,能讓我想不要自己的性命換他的存活。”心中驀然痛得有如刀絞,他低低道,捂緊了胸前那忽然又痛不可支的傷口。
“生死皆有定數啊。”如來搖頭歎息:“愛恨癡迷,不過是如霧如電,皆有煙消雲散一日,真君何必執迷?”
”佛祖,我不懂什麼叫夢幻泡影,刹那終古。”他茫然道:“我只想問……籬他是不是……真的再活轉不來了?”
再聽不到回答,天庭眾仙無聲,如來無語。
“我懂了。”望著神色慈悲的如來,楊戩慘笑了:“佛祖,今日不鎮我於山下,便沒人阻得我殺人屠靈。”愴然回首,他絕望低語:“我要這西海見紅,染上敖炎敖烈的血;要這南天門崩塌,從此後再阻不了有情人相會。……”
神刀挾風帶雷,罡氣如鐵,劃出道驚天銀圈。頃刻間,四周連聲驚呼,南天門被那風雷劈開了半邊。一眾天兵天將避無可避,哀號著被壓在了廢墟下。
眼見著那刀便要再起,空中一聲佛號,漫天金光閃動,一朵五色蓮花忽然開在了龍中,堪堪檔住那刀光。
“停手吧,顯聖真君。”如來道:“你近來罪孽已多,難道真要放任心中惡魔?”
“佛祖,那個人死了,我心……就只剩魔障了啊。”楊戩的笑,已是淒厲。
“罷罷罷,籬施主他失去龍珠後本該有三十天壽命,如今離一月之期尚有十八日,我尚可將這時日轉到人間。”再宣了聲佛號,如來搖頭歎息:“若你不能在這十八年中找到他還他龍珠,那時縱是我,也不能再多幫你。”
“佛祖!?……”楊戩忽然猛然睜大了眼,身子一陣搖晃。
“你剖心救人真心動天,我如此做……”如來沉吟點頭:“只願不違冥冥天意才好。”
“謝如來大慈大悲!”素來傲慢的男聲欣喜若狂地地嗚咽了,終於深深跪了下去。那尊貴的天神之膝在眾人面前低下時,轟隆一聲,南天門隱約地顫動了。
“先去找到籬施主化身的那株江籬帶來西天吧,找不到到他魂魄所依,我也無法為他續命。……”遙遠的佛號隨著如來最後的話音消失在西方,雲霞散去。
31——end
平平躺在西海龍宮三太子的床上,孫悟空難得的半天不動。默默抓起個大桃塞進口中,幾口下去,咬得面目全非。
冷冷看了他一眼,和衣和他躺在一處的敖豐轉了頭:“桃核被你啃下去了。”
皺眉看了看手裡的桃,果然。乾脆地把剩下的核一口扔進了嘴巴“喀蹦”著吞了下去,孫悟空盯住了他:“你總算說話了。”
默默望著頭頂雕著龍紋的房梁,敖豐薄薄的唇又閉上了。
“敖豐,自從籬死了以後,你這是第一次和我說話。”身邊的男人自言自語著。
冷不防聽見籬的名字,敖豐忽然翻過了身,將臉埋在了被中。身後的人微微歎了口氣,慢慢地將他的臉強行著扳了過來,細細看著他狼狽不堪的紅紅眼圈,聲音低得溫柔:“小蛇兒,不要再想他了。……你總不能這麼難過一輩子。”
“你不明白。……”敖豐怔怔望著他:“籬表弟他從小就沒人疼,現在又那麼悄無聲息地死了。……我就是氣恨不過,他那麼好那麼無害,為什麼死的不是別人,是他?”
“也不是悄無聲息啊。”孫悟空歎道:“那楊戩為他剖心自戕,又險些大開殺界……天界被震驚地還不夠大麼?”
“不要跟我提那個三隻眼。”敖豐冷冷從牙縫裡吐出一句:“我永遠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說起來,他也算有情有意。”孫悟空愣愣的道:“只是事情到了那份上,卻再補救不來了。”
“我不管!我只知道籬若不是遇見他,絕死不了!”敖豐惡狠狠瞪著他,眼中的血絲更紅:“籬那麼對他,他卻是怎麼折磨他的?!……哼,剝鱗、強暴,在你們這些混蛋眼裡,這都不算無情無意?”
“什麼叫我們這些混蛋?”孫悟空翻身坐了起來,聲音大了。
“你敢說你沒象那混蛋一樣剝過我的鱗?”敖豐怒視著他,一腳踢了過去。
伸手疾抓住那橫飛過來的腳,孫悟空眼中怒火上升了:“那事你就是準備記一輩子,對不對?”
“我要記十輩子一百輩子!”敖豐咬牙切齒:“別以為你對我好個一時半刻的,我就蒙了心了。你還不是和那三隻眼一樣的混球!”
死盯著他,孫悟空的呼吸粗重了:“你要實在氣不過就剁我一刀,象個娘們一樣老提那事戳我心,又算什麼?!”
……象個娘們?敖豐心裡一陣油炸似的煎熬,冷冷吐出了一個字:“滾。”
忽然猛地劈手摔開他的足踝,那高大暴躁的男人轉身就往外走:“這龍宮,以後你八抬大轎請我,我還不來了呢!”
死死盯著那背影消失在門外,敖豐心裡絞著:那個混蛋就那麼走了,連頭都不回。也對,這麼不眠不休地陪了自己幾天,也是他耐心的盡頭了。
慢慢翻身將臉重埋進了被中,他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可為什麼自己的心疼得這麼厲害,是因為先愛的,就註定先輸麼?……就象籬一樣?
不知這麼木然地在被子中憋了多久,他終於緩緩地將頭伸了出來,睜開了紅紅的眼。
在眼前無限放大的,是那張晃悠了幾百年的熟悉的臉,依然張揚依然驕縱,卻帶著他不熟悉的擔憂和憂愁。
沒有防備,敖豐忽然有點被撞破心事的惱羞成怒:“回來幹什麼?我可找不到八抬大轎請你。”
“小蛇兒……”孫悟空的聲音透著點古怪:“我剛才氣衝衝地出門,在海裡遇見楊戩了。……”
“遇見那個混蛋關我什麼事?”敖豐猛地掀翻了被子,似乎又想發怒了。
“你聽我說完。”牢牢地按住了他,那男人的眼光有絲難過:“他在海中找籬。——找那個化為一棵江籬的籬。可他找不到。……”
“他當然找不到。”敖豐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也找過,可海裡那麼多江籬,怎麼可能分辨得出?!”
“我遠遠看著他的樣子,雖然沒什麼表情,卻那麼絕望那麼孤單,忽然心裡很害怕。”他低低道:“我就想,我們和他和籬比起來,已經那麼快活了,為什麼還不好好珍惜?”
靜靜聽著,敖豐忽然緊緊抱住了他:“大師兄,大師兄……”他喃喃道:“我們絕不要和他們一樣,絕不。”
“小蛇兒,很久沒聽你叫我大師兄了,還真是想念。”孫悟空微微笑了起來:“我剛才匆匆往回,心裡一直想著以前的事。”
“五百年前,還是取經路上?”敖豐狼狽地胡亂抹了抹眼角,嗓子莫名其妙地啞了。
“都有。想你怎麼趁著我被壓在山下欺負我招惹我;饑渴了,也陪我一起吃鐵丸喝銅汁。……”和平日的毛躁不同,那男人眼中是一縷難得的柔情,閃著深褐色的琥珀光芒:“還想著取經路上我們怎麼一起保護那榆木師父,怎麼捉弄八戒和沙師弟。……想著你一路上高興了就興高采烈叫我一聲大師兄,生氣了就神氣活現罵我臭猴子死猴子。”
“臭猴子死猴子,難道現在就不臭了?”敖豐冷冷地哼,砰然想起了那些久遠卻鮮明的記憶,心中有些地方,在慢慢柔軟起來。
“可我知道,無論我怎麼臭怎麼討厭,你還會一樣地對我好。——象那條失了性命也不見後悔的傻魚兒一樣。”孫悟空輕輕歎了口氣:“我可絕不會象那個三隻眼一樣蠢,所以我們會活得好好的,一起過幾千年幾萬年。……”
“好。”敖豐怔怔看著他,心中一片酸楚的甜蜜:“直到天沉了、地降了,也不分開。”
……
寬闊的西海,幅員遼闊,水域寬廣。
這是那個少年出生成長的地方,如此美麗,卻也無情。林林總總的魚類蝦蟹,成百上千種的海藻水母,生長在這片時而平靜時而狂暴的海面下,悠然自得,似乎並不在意每天有多少生命悄悄出生,又默默死去。
茫然佇立在安靜得一片死寂的海底,楊戩按緊了胸口那道久久不愈的傷口。
沒有敷過瓊漿露,那傷口如他所願地浸在了冰冷鹹澀的海水裡,帶來的劇烈醃痛似乎抵消了一些心底的痛。
極目處,是一片片無邊無際,茂盛飄搖的江籬。……每一顆都驕傲地舒展著紅色的葉片,肆意而自由,在幽藍的海水中映得四周一片明亮的紅色。
而究竟哪一顆,是那驕傲少年的魂魄所依?……
慢慢俯下了身,他的唇吻上了一片淡紅的江籬。
我的唇已經在海水中浸得冰冷麻木,吻在這完全陌生的海藻上,我不知道,縱然吻的是你,還有沒有最初的溫暖和甜蜜?還能不能助我辯得出你?
可我沒有法子了,縱然我好象想得起你每一個微笑每一個歎息,可現在我只記得這和你相識的一吻了——別的,再記不起。
靜靜吻遍了那叢江籬,他默默地僵立在那裡。
除了這一片無知無覺,只顧自己自由生長的江籬,西海裡,還有千萬叢江籬。
籬……籬。
既使我天目未傷,縱然我有通天神奇,可現在叫我如何……才能找到你?
無邊的絕望襲上心來,像是海岸邊潮起時洶湧澎湃的潮汐。
緩緩地,他站起了身,微微踉蹌了。
轉身的刹那,有什麼似曾相識的光芒在明亮的海水中微微閃了閃,忽然地,刺痛了他的眼。
珍珠的光芒,溫潤璀璨,在一叢五彩的珊瑚礁後,閃動在一棵孤獨生長的江籬下。
一顆,兩顆,三顆。……默默數著,楊戩的心狂跳起來。腦海裡,忽然全是是在龍宮中初見那少年時,在空中憑空而落的珍珠,也是這樣的華美,這樣的奪去了他的注意。
是你,我知道是你。……在失去意識,接近死亡的那刻,你又流淚了啊。
慢慢跪在了那棵孤獨的江籬下,眼角有熱熱的東西和海水溶在一起,一樣的鹹。看著那舒展的葉片,溫柔依舊,卻無知無覺,他的心灼燒起來,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狂喜。
凝視了多久時間呢?似乎是天荒地老的時間,又似乎是短短的一次照面。
眼睛發酸發澀了,再沒有什麼和海水一樣的液體從眼中流出時,他細細地將手插入了海底柔軟的沙礫,連著沙土,那棵江籬被他連根溫柔地捧在了寬大的手心。
“籬,和我去西天找如來吧。……”他含淚微笑:“我知道,我們會在一起。”
(三十二)
……
雲流花開,白駒過隙。
西海邊的漁村,靜靜佇立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不知看了多少年,風起浪湧,潮漲潮息。
傍晚了,紅紅的夕陽漸漸落在了海平線處,一如往日的耀眼而美麗。
三三兩兩的漁人乘船而歸了,今兒是個風平浪靜的好天氣,船艙中,莫不是滿載魚蝦。靜寂了整整一天的村落漸漸有了人聲,炊煙也開始嫋嫋升起。
約莫著不久,隱約昏黃的燈火開始初上了,正是勞累了一天漁家人開始歇息的時辰。
“籬,回家去吧。”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伯從海邊沙灘上直起身來:“天色這麼暗,那片破漁網今晚怕是補不完啦。”
“月光這麼明晃晃地亮,我眼神好,看得清。”背對著他的少年微微一笑,幾條細密柔韌的網線在他靈巧的手指中穿繞如飛,一回兒工夫,補了好幾個結。“馮伯你先回吧,我補好了把網放在船上,就回去。”
“好吧。……補得晚了要是餓了,就拿這飯團充饑。”馮伯自己捶了捶背,慢慢去得遠了。一邊行著,一邊嘴裡咕噥著:“海邊揀來的孩子,又不能吃魚蝦又死活學不會游水,能被拉拔長這麼大,也算不容易…… ……”
聽見了他那嘮叨的自言自語,那少年微微苦笑了,轉頭看向了面前的大海。的海水深處,似乎微微現著彩虹七色,在那平靜的海面下微妙的波動著。一如既往地,他心中一陣奇特的恍惚,為什麼這似乎該可怕無比的大海,卻總是對自己有著那樣的吸引力?
抱起手中終於織補好了的破舊漁網,他起身來到了岸邊沙灘上擱淺著的幾條漁船邊,一一將網放在了艙中。
足下忽然一頓,他捂住了心口。……憋悶,似有似無的痛楚襲上了心,夾雜著奇特的不安。搖了搖頭,他壓抑下那不適的突兀感覺,跌坐在了身邊一個廢棄的船艙裡。
靜靜躺在船艙中仰望著漫天星斗,他悠然出神。那璀璨的銀河,那掩映的雲霞,後面有沒有人們口中的神仙和仙女?……
海上明月愈高,卻是霜冷霧重了。
少年閉上了幽的眼眸,沉沉睡著了。夢裡,似乎又到了那熟悉的仙宮玉宇。
……潮水不知何時,漸漸漲了起來。沒有系上纜繩的小船飄在了漸高的海水中,漸漸向深海中滑去。
忽然,近處的海水中露出了一條青的魚鰭,“嘩啦”一躍,從海中跳了起來。這一躍之下,卻是一呆,向著近處薄霧中的小船飛也似地遊了過來。
近了前,那條大魚急急地從海水中探出了頭,呆呆向船邊依舊沉睡著的少年望去,絕美的面孔,沉靜的睡顏。……半晌忽然那細長的眼睛中驚喜欲狂,發了瘋似的用寬厚的背脊向那小漁船撞去。……
被那劇烈的震盪驚醒了,少年慢慢睜開了朦朧的眼,迷惘地向四周望去。海!……他在海中央!而這條廢棄已久的船,上面早已班駁破舊,更是連船漿都沒一隻!
驚悸地僵直了身體,他看著那幽藍而深不見底的水面。怎麼辦?他不會水啊!打小兒就任憑怎麼也無法學會游泳,飯食裡更是聞不得一點魚腥氣,這已是漁村裡眾所周知的有趣話題。
漁船又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他“啊”地低叫了一聲,臉色煞白地,手指緊扣住了船舷。——這條巨大的魚要幹什麼?是一條大青斑呢!
躥來躥去地在他身邊歡遊著,那條大青斑的細長眼睛裡,似乎有著什麼是他熟悉的東西。
呆望了他一陣,那條大青斑忽然焦躁地掉轉了頭,用力地將船向大海深處推去。
“哎?……”少年驚慌地張大了嘴:這魚,怎麼把他往海裡推啊?……不知所措地移向了船側,他開始手忙腳亂的拍打著那大青斑的背:“喂!停下,停下!”
似是被他拍打的有些疼痛,那條魚晃了個水花,沉入了海中,可只歇息了片刻,又浮出了水面再次毫不停頓地用頭“砰砰”地撞向了小船。……
少年急了,抄起腳邊的漁網,一道銀線在空中劃了弧圈兜頭向那大魚撒去,正堪堪套住了半邊魚身。
舉手一提,那漁網將那大魚勒上了水面。大魚難受地喘息抽搐著,急促地劇烈撲騰起來,直擊得水花亂起。半晌缺水的窒息壓迫得它漸漸力弱,細細的眼睛忽然掙扎著看向了那少年,不再亂動了。……
那眼睛中奇怪的哀傷直令那少年一陣恍惚:要繼續收網的話,這魚兒,怕是要死了啊。……輕輕歎了口氣,他慢慢放開了手。大青斑身子一得自由,不等恢復過來,已是帶著漁網沉下了水,一個轉身,竟然潛到了船底,再度將船向深海推去。
月光不知何時隱藏在了厚重的雲層裡,海面上的夜色濃,一片令人不安的靜寂,似是張開了一個漆漆的大口,要將海面上的一切吞噬下去。……
遙遠的深海,他從沒到達過的深海。腳下冰涼的海水漫了上來,是破舊的漁船開始漏水了。驚跳著移開了癡裸的腳,少年亮的眼睛中,有了漸漸的驚恐。四周空曠的海面上沒有一點人跡,風浪的氣息忽然毫無預兆地彌漫在了海面。
重重浪峰忽然高急了,打上了搖搖欲墜的船身。……
淘天的嘯聲裡,忽然地,遠處一個悲愴的聲音穿過了漫天風雨:“籬!……”
茫然地抬起了頭,那少年向著空芒的遠方望去。是人聲嗎?怎麼可能——在這遙遠的深海裡?!……
一個大浪忽然地卷了過來,挾帶著隱約的風聲,正砸在了船幫上,氣勢驚人。小船如風中秋葉,忽然一個趔趄,整個翻轉過來。
一道劈空閃電,忽然照亮了海面上紛紛急浪,照亮了不遠處一片黝黝的礁石,和那礁石上頂著風雨、直直而立的一道人影!
落入水中的那一刹,少年轉過了頭,在那閃電驚現裡,忽然清楚看見了那礁石上側立的高大身影:挺拔的身軀,如刀削般冷峻而悲傷的側臉,佇立在這人跡絕不能至的海中礁石上,讓他在那一刻,忽然莫名地屏住了呼吸。……
冰冷的海水隨即灌進了他的口中,一陣與生俱來的巨大恐懼襲上了他的心,沉下去,再下去……失去意識前,他忽然想:那個人,是誰呢?……
籬,你在哪裡?十八年期限轉眼將逝,而我,依然找不到你。
額頭上你刺傷的天目,至今固執地不肯痊癒;而我胸前的那道傷,也仍在踏入海中的每一刻劇烈的疼起。
……人海茫茫,記憶依稀,我失去了那神通的天眼,竟然再找不到你。
漫天的風浪中,楊戩注釋著眼前漆一片的西海,臉上有什麼在不斷的滑落,是翻卷的海浪沖上了臉龐吧?
一道影疾風般躍穿浪尖,水花從那背脊兩邊飛瀉而下,沖向了楊戩,一口刁住了他的衣角,狠命地望海中一拽!
“小青斑,是你?……”楊戩順著那大魚的拉拽,木然地任憑自己沉入了海中,攬住了那大魚的身體。
“你和我一樣,心裡痛得象要裂開對不對?”他低低道:“過了今晚,就整整十八年了。可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無論在哪裡。……”
那大魚咬住了他的衣服,似乎全沒聽見他悲愴的低語,只是瘋狂地將他向不遠的深海死命拖去。
由著它大力拉扯,楊戩漸漸沉下了海底。
……前方,有什麼人在碧藍的海水中悠然下沉,似乎永遠也沉不到底。那遙遠卻熟悉的側臉,帶著他永生難忘的氣息。
這是夢還是幻相呢?卻如此清晰。恍惚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大青斑急不可耐地狠狠用頭撞向了他,楊戩才驀然清醒過來,如離弦之箭般疾遊而去,在海水中穩穩接住了那悠然下沉的身體。
(三十三)
……睜開眼,頭頂是燦爛的星辰和暗藍如洗的天幕。
怔怔將眼光轉向了近在咫尺的面龐,少年的呼吸再次停頓:落海昏溺前最後的記憶裡,就是這個男人屹立在這海中礁石上!
“籬……籬!真的是你。”男子輕顫的語聲暗啞得厲害。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喃喃道,環視著身下平坦的漆岩石,心中模糊地不安:落水前風橫雨狂的海面,怎麼已經是波平如鏡了?這是哪裡,這古怪的英俊男人是神仙,還是妖怪?
這一世,你也叫籬?楊戩靜靜看著眼前這魂牽夢縈了十八年的面容,微微笑了,眼中卻有什麼在閃爍:“為什麼你的名字……會叫籬?”
“哦……”少年唇邊漾起了羞澀的笑:“我是被從海中揀起來的,聽馮伯說,那時候,放著我的小木盆飄在一大片江籬叢裡。”
“你沒有父母?”
“是啊。”那少年微微笑了:“漁村裡鄉親的百家飯把我養大的。”
難怪啊,難怪任我翻破了閻羅殿的生死簿籍,卻找不到你投胎的痕跡。楊戩不語了,心中的懊惱像是重重的海浪:漁村……原來不可能會水,不能沾一點魚腥的你竟然生長在漁村?歎息著,他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卻忽然一頓,僵硬了身體。
那記憶中柔軟光滑的纖長手指上,如今已是傷痕累累,遍佈厚繭。心中像是有根細細的針一點點刺了進來,貫穿了他整個胸膛。
……這十八年,他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這世間吃了多少苦呢?
“怎麼會有怎麼多傷?”他低語,慢慢握緊了那手掌。
似乎是覺察到了他那古怪的情緒,少年呐呐地想把手抽回去:“是……補漁網時被繩線割的。”想了想,語聲有了絲黯然:“我從小就不會水,就只有學著織補漁網了。”
心裡的刺痛越發侵入了五臟般的難耐,楊戩忽然覺得眼睛酸澀起來。
暗的四周,忽然卻是一亮,一顆碩大無比的明珠出現在了楊戩手裡,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幾長見方的礁石,照亮了楊戩冷峻卻溫和的眉眼:“準備好了麼?來,吞下它吧。……”
什麼?少年訝然望著那光芒四散的明珠:這就是傳說中海裡的夜明珠吧,不是嗎?
打了個冷站,少年慢慢向身後退去:吞下它?……
“不,不要。……”他怔怔看著眼前著奇怪的男人。
皺了眉,楊戩一把抓過了他,眉宇間有種急促:“快點吞,我們沒時間了!”
“不……”看著那舉到嘴邊的碩大明珠,少年有點驚慌了:這人要做什麼?想殺了自己嗎?硬吞下這麼大的東西,會噎死的吧?
掙扎起來,意識到根本是徒勞時,他拼命地想扭開臉。剛剛一動,臉頰已被強行扳了過來,一張溫軟火熱的嘴唇重重覆蓋上了他的唇。……
“嗚……”少年漆漆的眼睛驀然瞪大了:這是怎樣?!從沒體驗過的刺激從唇齒間傳遍了四肢五骸,明明是陌生至斯,卻又像是源自亙古,存在至今,未曾稍斷。……
恍惚中,一顆渾圓的事物散著溫暖的氣息,被輕輕推擠進了他的口腔,不容置疑。
珠子,那顆明珠!害怕尚未來得及升起,喉嚨被一隻大手輕輕一壓,那顆明珠毫不困難地滾下他的喉道,滑進了他的胸腹。……
不知是多久,臉上的表情由驚怕慢慢轉了安靜,籬沉默著,推開了身前那高大的天神之軀。腦海中那些深深埋藏的前塵往事,如浮光掠影般,閃動著溫柔刻骨的記憶之光,一一重回了這今生的軀體。
——關於這深沉的故鄉西海,關於曾經為之心碎神傷的愛情,也關於那不堪的前世和懵懂的今生。
“籬?……”楊戩深深注視著他的沉默和恍惚,心中分不出是狂喜還是傷悲:該是想起所有的事了吧?包括傷害與痛苦的記憶。
目光轉向了身邊的大海,籬依然靜默。眼光捕捉到礁石邊那跳歡暢地急遊著的青斑,卻大大地震動了:“小青斑?是你嗎?”急切無比地撲到了礁岩邊,他的眼中一片光華燦爛。
狂喜地點著頭,那條大青斑傻笑著張大了嘴:籬啊,是那個記得它,認得出它的籬回來了!
心中一動,籬痛惜地輕撫上了它光滑的背,想起了方才差點勒死它的那一幕。
“它沒死。”一邊,楊戩靜靜地看這他們道:“它油盡燈枯之時,尚不曾修煉成精。所以我闖去閻羅殿找你的蹤跡時,正好看到它的魂魄,就逼著閻羅王放了它重回輪還。”
轉了頭,籬的眼睛裡眸光閃動,和天上的星辰掩映生輝:“謝謝你。”
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漆幽深的眼睛裡看不出情緒,看向了那條大青斑,喃喃低語:“我想念敖豐他們了,和我一起去龍宮看他,好不好?”
淬不及防地,他縱身一躍,跳進了腳下深邃的西海。矯健如昔,輕靈似魚。
是的……似魚。修長健美的雙腿碰到那久違海水的那刻,一條金光閃閃,鱗片密蓋的魚尾驕傲地幻化出來,忽然地,便刺痛了礁石上那僵直挺立的男人的雙眼。
“籬!……”看著那轉眼間已遊出幾丈開外的健美身姿,忽然的恐懼襲上了他的心,楊戩忽然大喊了出來。這樣的籬,是要準備一走了之,驕傲地回到他熟悉的大海,再不回頭了麼?!
那身體略略停了停,籬在滿眼雪白的波濤裡慢慢回過了頭,一縷笑意似有似無地浮現在他唇邊:“楊戩,下海吧!”
悠然拍打著身下的細碎浪花,他的笑容溫柔而驕傲,有如那場遙遠的初見:“追得上我,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番外神仙的住處
驚天的巨浪在深藍色無垠的海水中忽然拔地而起,“砰”的一聲撞擊在一起,形成一個急流的漩渦,雪白的浪花飛散開來,直震得西海龍宮隱約搖晃。
“滾!”隔著水牆,一個身形玉立的少年舉著手臂,死死頂著面前的水壁,沖著對面不得而入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
“喂!我都說了要打要殺隨你了……”抓耳撓腮地退了後,孫悟空臉漲得通紅,“你這小蛇兒怎麼這麼難說話?”
見他退了後,敖豐也放下了酸軟的手臂,身子晃了晃,又死硬挺住。
“滾……”他精疲力盡地重複著這一個字,覺得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拼命地叫囂了——這只死猴子再不走,自己恐怕會被他活活累死。
歪頭看看他蒼白的臉色,對面那張囂張的臉忽然有點擔心的神色,湊近了水牆:“喂,小蛇……小白龍……小師弟?你沒事吧?我打傷的地方,你塗了龍宮的靈丹沒有?”
冷冷瞪著他,敖豐眼裡的神情從憤怒變得冰冷,依舊一言不發。
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裡一陣發毛,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聖心裡的懊悔象這眼前的海浪一樣排山倒海的,湧到嘴邊,卻都被打結的舌頭纏住了,不知說什麼才好。有心拔出金箍棒把那水牆砸個大窟窿沖過去,剛把金箍棒掏出來晃了一晃,就被對面那美麗眼睛裡焚燒的烈焰嚇得緊收了回去。
……真把他變的玄水之牆一棒砸破了,那條愛面子的小蛇兒不惱羞成怒地氣昏過去才怪!
唉聲歎氣地,孫悟空在那水牆外急得團團轉。三天多了,除了這個咬牙切齒的“滾”字,敖豐沒對他說過一句話。雖然對於情情愛愛缺乏必要的敏感,可如今孫大聖的心裡,也開始隱約意識到這一次,這條又倔又擰,脾氣又壞的小蛇兒怕是真的受傷了。
愁眉苦臉地望著敖豐越來越萎頓的臉色,孫悟空覺得心裡似乎有東西在撕扯著。定定地看著西海龍宮三太子,他終於不再堅持了:“小蛇兒,那我先走了……你緊躺下養傷,別費力氣頂這水牆了……”
望著那高大的男人身影消失在龍宮外,敖豐虛脫般地松了口氣。慢慢地倒在了珊瑚床上,龍宮太子殿前透明晶瑩的水壁消失了。看不到那人邪氣又純真的眼神裡的擔憂,聽不到那笨拙的焦急解釋,身上的傷忽然變得劇痛無比起來。
前幾天在花果山苦戰前來滋事的鐵扇公主,一不留神終於讓那婆娘得空掏出芭蕉扇,一陣摧山斷嶽的狂風扇過來,自己被那大力衝擊到了山峰的岩石上,肋骨立時就斷了兩根。想起當時那幾乎把人疼昏過去的劇痛,敖豐恨恨地咬緊了雪白的牙:早知道自己就不該那麼死撐,明知肋骨斷了也要打下去!早知道就不該拼命護著那幫唧唧歪歪的小猴子,讓它們被那潑婆娘全都殺個精光才好!……
艱難翻了個身,嬌生慣養的三太子疼得一陣抽搐:背後的淤傷有好幾處,什麼樣的睡姿都難免碰到。愣愣地,想起三天前孫悟空不分青紅白沖到龍宮來把自己一頓暴打的情形,小白龍的眼眶悄悄紅了。
這算什麼呢?……就算是兩人剛剛為住在西海還是花果山大吵了一架,就算自己發狠胡說了一句“要我去你那花果山住,除非我先把你那群欺負過我的小猴子殺個精光”,難道那個男人就可以死死認定自己是跑到花果山砸山傷人的罪魁禍首嗎?……自己在他眼裡,居然是那種能狠得心下去殺害那些弱不經風的小猴子的妖魔?……
在一起走過了十四年的取經路,經過了五百年的五行山歲月,假如還不能讓那只臭猴子明瞭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段感情,又算什麼呢?
呸!那個人根本是沒有心的!他的心——根本就是石頭……
……
明霞掩映,金壁輝煌的天宮在清晨裡格外顯得雲蒸霞蔚。
“澎澎澎!……”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在繾雲宮門前響了起來,火爆的聲音在天宮迴響不斷:“二郎神,快出來!”
似乎連一時半刻也等不得,聲音的主人已經在下一刻沖了進來,立在繾雲宮廣的大殿上高叫:“楊戩!……三隻眼!”
門簾叮咚作響,一個身批淡青天蠶雲絲中衣的男人懶懶從廳內走出,眉間的輕怒於壓迫感呼之欲出:“孫悟空,一大早就來我這繾雲宮大呼小叫,不知有何見教?”
看看楊戩那微微皺起的眉峰,焦躁不安的齊天大聖忍了忍,口氣意外地軟了下去:“喂,二郎神,我來是請教你一個小問題的。”
“哦?”淡淡不答,楊戩揚眉。
“那個……那個……”孫悟空抓了抓頭,“我聽說你剛把你那條小魚兒找到,人家說了一句‘追得上我,我們就在一起’,你可是在海裡追了三天三夜也沒追上的,是不是啊?”
從鼻子裡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楊戩點頭:“是,怎樣?”
“唉,你後來怎麼把那條小魚哄得回心轉意的?”苦惱地問,孫悟空在楊戩面前發出了一聲難得的歎息,直讓楊戩瞪大了眼睛:……自己沒聽錯麼?這只沒心沒肺的石猴居然也會歎氣?!
露出一絲輕笑,楊戩不動聲色地披上童子遞上的外衣:“怎麼?和敖豐鬧彆扭了?”
“假如只是小彆扭就好了。”孫悟空的神色難得的沮喪:“我把他暴打了一頓,他記恨死我了……”
“哦?”探究地看著他,楊戩不語。那三太子脾氣夠火爆,可是論打架,他倒是真的差了孫悟空十萬八千里。
“孫悟空——”他頓了頓,慢條斯理地系著腰間的深藍絲絛:“你該不是一個不稱心,就把那條小蛇揍個鼻青臉腫吧?不是我說你,你既然本事比他大,就不該拿這個欺負他。”
“我沒有!”孫悟空委屈地狂叫起來,因為知道自己手重,生怕傷了那只小白蛇,從來都是他對自己又捶又踢,自己何曾再敢動過他一根寒毛?
“我只打過他這麼一頓,而且是誤以為他去我花果山打死了幾隻小猴子的情況下!”
“誤認為?這麼說是你錯怪了他?”抓住重點,楊戩似笑非笑。
“是啊。”泄了氣,孫悟空垂下頭:“我和他老是為住在哪裡吵來吵去,他說西海好,我說山上妙。我耐著性子在那又悶又的西海裡住了半個月,急著要回花果山住,結果就和他吵了一架,那只小蛇……是他自己發狠說要把我的水簾洞砸個稀巴爛的,我從蟠桃園裡一回去就看到滿地狼藉,還有幾隻小猴子被打死在洞口……”
“不會是他。”歎了口氣,楊戩道:“把水簾洞砸個稀爛敖豐做得出來,可他絕不會殺你那些猴子猴孫。”
孫悟空張了張嘴,有點愣住了:是啊,縱是楊戩,也能一眼看破敖豐絕不會作出那樣的事,怎麼自己,反倒漿糊迷了心眼呢?……
“實際是誰做的?”
“鐵扇公主……那賊婆娘前一陣跑去看他兒子,正巧看見紅孩兒被幾個仙童欺負,又不敢干涉,就跑來我這裡撒氣。”
“哦。”楊戩重重搖頭:“你該不會這麼愚蠢,以為是敖豐做的,結果就這麼殺到龍宮把他痛打了一頓吧?”
……沒有回答,孫悟空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打得很重嗎?”楊戩淡淡問。
“不知道。我火氣一上來,就留不住手。”悶聲悶氣地,齊天大聖的表情懊悔萬分。
“唉……那只小白龍有時候也的確太囂張,偶爾教訓教訓他也是正常的。”楊戩的表情似乎有點幸災樂禍的嫌疑。
像是牙疼的厲害,孫悟空倒吸了口氣:“三隻眼!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是我錯在先啊!”
“那能怎樣呢?最多你陪個不是,任他打罵消氣就是了。”楊戩打了個哈欠,有點心不在焉起來:籬一向喜歡早起,醒來看到自己不在,會不會不習慣呢?……
忍耐地壓了壓胸中的焦躁,孫悟空撓頭:“喂——當初你在海裡追了你那條小魚三天,最後說了什麼好聽的話把他弄得消了氣的?說來聽聽,我看能不能學學。”
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楊戩壓低了深沉的聲音:“真要聽嗎?”
“當然!”孫悟空急切點頭。
“其實很簡單。我看追了三天也追不上,就使了定身術,把籬定住了。”
驚訝地望著楊戩,孫悟空半信半疑:“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就沖上去把他接到懷裡,帶回了繾雲宮,放到了我的床上……”
長大了嘴,孫悟空忽然使勁搖頭:“不對不對!你家那條小魚表面上脾氣好,弱得風浪一打就倒,可是你要是敢用強,他會氣得比敖豐更長久!”
“唉……”慢條斯理地,楊戩歎息:“孫悟空啊孫悟空,你怎麼這麼不開竅呢?敖豐那種硬脾氣的性子,就算早心軟了,嘴巴還是死硬的。真到了床上,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話?難道你不知道——無論是誰,在勞累的時候都特別軟弱?……”
“勞累的時候?”歪頭想了想,孫悟空有點茫然。
神色微微邪氣起來,楊戩英俊深沉的面上有絲不懷好意的微笑:“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怎麼讓他覺得疲倦勞累。”
孫悟空的臉忽然有點紅了起來:這樣啊……自己不會花言巧語,不會察言觀色,可是在床上怎麼把那只小蛇兒弄的精疲力盡,甚至軟語求饒,還是很簡單的啊!
“好好,我要走了。”想通了這點,孫悟空忽然像是看到了亮亮的光芒在遠處升了起來,立刻迫不及待了。既然這招對籬有用,那麼對敖豐也應該很有效!轉身向門外一個跟頭翻了出去,洪亮的聲音已經遠遠飄在九天之外:“謝了啊三隻眼!等那只小蛇的氣消了,我拉他來看你家的小魚兒!……”
眯著眼看著孫悟空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楊戩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轉了身時,卻愣在了當場。
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立在內廳的朱紅柱子旁,輕薄的白衣在晨風裡輕輕飄動著,清亮幽深的眼睛正看著他。
心虛地迎了過去,楊戩的聲音,從前一刻的懶散調侃已經變了溫柔寵溺:“籬?早上風大,你穿這麼點不行的。”
唇邊有絲不明深意的笑,那少年直接地望著他:“我都聽到了。”
有點狼狽,楊戩哦了一聲,企圖轉移話題:“別擔心,敖豐不會有事的。”
搖搖頭,籬輕歎一聲:“幹嗎捉弄他?你明知道假如孫悟空真的敢霸王硬上弓,敖豐……會活活氣死的啊。”
眼前浮現起事畢之後孫悟空可能被暴烈的敖豐一腳踢下床的情形,楊戩忽然覺得心情大好。微笑著輕輕摟上了籬的肩頭,他低笑:“籬,我沒有騙他啊。我告訴他當日我用定身術把你定住抱到我的床上,可都是真的。”
臉有點微紅,籬垂下了漆漆的眼睛,想起了半年前的事。在久違的美麗西海裡暢遊了三天三夜,身後那個人始終緊緊追隨,不曾有一分落後。既不願就此被他輕易追上,又不忍不舍把他遠遠拋開,心中正輾轉難斷,身體卻終於忽然被那個人出手定住。被那寬闊堅實的臂膀抱上繾雲宮的床第時,心中不是沒有掙扎的。可是,倒底是羞惱多些,還是認命多點,又怎能在這十八年的重逢後一一辨清?
……身上的衣物被這個人輕輕剝除後,他也曾以為會被再一次強硬地對待,也曾緊緊閉上了眼睛,可是,身上卻被輕輕地蓋上了溫暖的被子,耳邊,這個人痛惜無比地低語了一句:“籬,我認輸了,我不追了……”
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眼睛。
臉頰上,有溫熱的水滴落了下來,楊戩在輕輕哽咽:“你這麼拼命地遊了三天,難道不會累嗎?……你十八年沒有遊過泳了,身體會吃不消啊!”
就是聽了那樣深痛的認輸和寧願放棄,自己的心才忽然軟了下去吧?
微微恍惚起來,籬從回憶里拉回了思緒。
心隨著那樣的回憶溫暖起來,他唇邊的微笑變得柔和開朗:“可是你這樣只說一半,孫悟空會誤會啊!”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不是嗎?原本外人就是很難幫忙。”低聲笑了,楊戩安撫地頷首:“何況,我想那只笨猴子總能找到補償和賠罪的法子的——只要敖豐還願意和他在一起。”
是啊,只要那兩個人,還是真心地愛著對方,還把對方放在自己的心裡。微微笑了,籬走到窗前看著雲彩下麵遙遠的西海,迎面撲來的微風裡,似乎也帶來了海洋溫暖的氣息。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