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項西,他疑似碰瓷
第二次見到項西,他正在碰瓷
沒過兩天他居然碰到自己車跟前兒來了!
緣分就是這麼沒譜,走哪兒哪兒能碰上他。
這是一段由碰瓷開啟的收拾與被收拾的正經故事。正經的。真的。
CP:程博衍X項西
第1章
程博衍看了看墻上的鐘,五點半。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隔著窗能看到光禿禿的樹枝,被老北風吹得就跟要向天再借五百年似的搖晃著。
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雪,看這樣子,估計今兒晚上就要下了。
隔壁診室的劉大夫正半吼著跟一個耳背的病人說話,說了一天話,這會兒再吼一陣兒,嗓子聽著都像是要劈了。
程博衍飛快地拿過一片喉糖塞進嘴裡,叫進了下一個病人。
一個大媽被扶進來坐下了,一條腿不能著地,哎喲哎喲的,臉上表情挺痛苦。
她坐下之後盯著程博衍看了一會兒,在程博衍開口問她之前搶著說了一句:「隔壁那個年紀大些的大夫有空嗎?我能不能讓他看。」
「他那邊也有病人啊,您要挑醫生得在預約的時候挑,」程博衍笑了笑,「您是傷著腿了?」
「約不上啊,我也不能提前幾天就知道自己腿要斷啊,」大媽指了指自己腿,「不能換個大夫麼,我年紀大了,也斷不了幾回了,年紀大點兒的大夫經驗足點兒不是麼?」
程博衍有些無奈:「我先給你看看好麼?您別再耽誤了病情。」
大媽瞅了瞅程博衍,大概是疼得難受,沒再多說什麼:「那小夥子你給我好好接上。」
「大媽,」程博衍從椅子上起來,蹲到了大媽跟前兒,「是小腿疼?」
「是呢,」大媽擰著眉,「你說神不神,我就看個電視,愣是把腿給看折了!這叫什麼事兒!」
「怎麼看的?」程博衍愣了愣,是挺神的,他伸手想輕輕把大媽的褲腿兒推上去看看,但大媽穿得多,沒成功。
「我就把腿搭茶几上,看完中央一那個今日說法,我想著睡一會兒就出去買菜吧,家裡沒菜了,得去買,做好了再伺候這幾個吃貨……」
「大媽,」程博衍不得不打斷她的話,「睡一會兒,然後呢?」
「然後?沒然後啦,我一抬腿,」大媽說著往桌上拍了一巴掌,「嚓!腿折了!沾不了地了!等著我姑娘回家就送我過來了,哎疼死我了大夫你快給我接上。」
程博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給陪在一邊的大媽女兒說了一下,然後開了單子讓先拍個片子。
「大夫,你說我這是怎麼了?我天天早鍛煉還撞樹呢,■■的!怎麼抬個腿就能折了?你見過我這樣的嗎?這得是獨一份兒了吧?」大媽很不理解自己的情況。
「年紀大了,骨質疏鬆,您這也不是太少見,」程博衍笑笑,低頭飛快地開了單子,「上午有個大姐起床翻個身把大腿給翻折了呢,不過您平時得注意,那個撞樹……還■■的,就別撞了,拿這個去拍個片子,給您加急了。」
大媽片子出來之前程博衍看完了最後幾個病人,時間已經到了下班的點兒,他看了看時間,今天說好了去奶奶家吃飯,估計這會兒飯都快做好了。
他只能抽時間飛快地給老媽發了條短信說要晚點兒。
好在這個時間拍片的人不多,大媽加急的片子出來了,程博衍看了看片子,骨折情況不算太嚴重,做個外固定就可以。
「大夫,」大媽坐在治療室裡看著程博衍,「耽誤你下班了吧?」
「沒事兒,您這兒弄好我就下班了,」程博衍看了看她,「我得給您……」
「我知道我知道,你等我脫了,」大媽立馬一招手,她女兒過來幫著她把一條褲腿兒給脫了下來,「我要知道看個電視能看骨折了,肯定不穿這條細腿兒褲子。」
大媽話很多,程博衍沉默著給她做固定的時候,她一直在提問:「大夫,多大了?」
「快30了。」程博衍回答。
「喲,那不小了,看不出來,看著也就二十八九。」大媽說。
「……是麼。」程博衍笑了笑。
「結婚了沒?」大媽又盯著他的臉問。
「沒。」程博衍給她把夾板固定上。
「女朋友呢?」大媽很熱情地說,「你們這麼忙,肯定沒功夫談戀愛吧?」
程博衍怕再說下去大媽該熱情地把他婚姻大事給包辦了,於是回答:「有女朋友了。」
「噢……」大媽有些失望地轉著瞅著自己女兒,「那隔壁老陳家那姑娘沒戲了,這大夫長得多俊啊。」
「人沒女朋友也沒老陳家姑娘什麼戲啊,」她女兒很無奈,「媽您別瞎問了,多不禮貌,人大夫忙著呢您別老打岔。」
好容易把大媽給送走了,程博衍松了口氣,換了衣服鎖好門,快步走出了醫院大門。
往停車場去的時候他給老媽打了電話:「我現在過去了。」
「嗯,在門口超市買幾瓶油,你奶奶還是總吃大油,說她也沒用,你給她直接買了帶過來。」老媽在電話裡交待。
老媽這個前營養師所到之處都會被清點一遍,奶奶家每次都是重點陣地。
「知道了。」程博衍拉拉衣領,風真大。
北風吹得很急,跟趕著投胎似的從身上刮過去,掃得人臉上生疼。
看樣子一會兒要下雪,今天天兒黑得特別早,還沒過六點就已經跟皮影戲似的了,這會兒已經完全黑透了。
項西靠在墻邊,盯著路上偶爾經過的車,體會著北風灌進衣領把人吹透的感覺,莫名有點兒心裡發慌。
還一個月就過年了。
又一年了啊。
「快過年了吧。」一直蹲在他腿邊避風的饅頭很靈犀地問了一句。
「嗯。」項西應了一聲,低頭看了一眼他嘴上叼著的煙頭,早滅了。
項西伸手一彈,煙頭從饅頭嘴裡飛出去老遠。
「還多久過年啊?」饅頭站了起來,縮著脖子,「咱上哪兒轉?」
「不知道。」項西拉了拉衣領,轉身往背風的方向順著街走。
「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年還是不知道上哪兒轉啊?」饅頭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
饅頭的腿其實瘸得不厲害,好好走路也就略微有點兒顛而已,但他總願意努力顛得更波折一些。
這樣看起來比較慘,饅頭說過,被逮著了事主沒準兒一心軟就算了。
「都不知道。」項西不是太想說話,一是張嘴就灌風,二是兩天沒進帳,今兒晚上要還沒弄著錢,他就還得在外面晃蕩一夜,回去他得讓平叔收拾成臘肉。
心情不大明媚。
沿著街走了一段,項西拐了個彎,這片兒他不是太熟,來得少,再往前就不是平叔地盤兒了,上這片兒容易惹麻煩。
不過今天得冒點兒險,這邊居民區都舊,很多沒物業,有的連圍墻都沒有,進出方便。
在幾棟老舊的居民樓之前轉了兩圈,都是破電瓶車,沒意思。
最後項西在一排雜物間前停下了。
饅頭沒說話,過去挨著幾個門看了看,在其中一扇門前站下,從兜裡掏了把鉗子出來,兩下就把雜物間門上的掛鎖給弄開了。
「嘿。」饅頭一推開門就挺愉快地低聲喊了一嗓子。
裡面有輛嶄新的,不過鎖得結實,只能卸電瓶。
項西往兩邊看了看,又抬頭往身後的樓上瞅了瞅,都關門閉戶的,窗口灑出來的燈光看著讓項西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
真他媽矯情。
饅頭卸電瓶的技術不如項西,不過項西今天手有傷,還是因為他傷的,他就得擔起這活兒來。
就著遠處比蠟燭亮不了多少的路燈,項西看著饅頭在雜物房門口忽隱忽現的屁股,丫動作也忒不利索了,屁股都進退好幾個回合了,還沒弄完。
又等了十來秒,項西待不住了,準備過去換饅頭出來。
現在是飯點,北風又刮得跟死了爹似的那麼淒慘,一般來說不會有人出來,但項西不想冒險,他沒吃飯,身上凍透了,總覺得萬一讓人追著,他會邊跑邊碎一地渣子。
剛往前走了兩步,斜後方樓道裡轉來了腳步聲,聽著還挺急,不像正常出門的節奏。
「走!」項西沒顧得上多想,過去往裡一抓,扯著饅頭衣領就往面街那邊兒跑。
「抓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一聲暴喝中氣十足,「抓賊啊!」
項西不用回頭,光憑聲音就知道,這人肯定墩實,就自己這樣的,撲上去十個也不夠人掄一胳膊的。
「追!看打不死他!」另一個聲音吼了一聲,「昨兒沒抓著,今天還敢來!」
操!項西踉蹌了一下,居然有倆!
「分開?」饅頭狂奔中問了一句。
「一會兒的。」項西說,扭頭看了一眼,那倆人手上都拿著傢夥。
這不是臨時碰上了,這是人家在樓上就看著了,拿著東西追下來的。
聽這意思,這破地兒昨天就已經有人掃過一次了。
點兒真他媽背啊。
項西聽著身後饅頭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嘆了口氣。
這幾棟地勢比較高,一樓下麵是個大平臺,要下幾級樓梯才能到平地上。
兩人轉過樓側之後,項西猛地慢了下來,回手把饅頭往平臺下麵推了一把,壓著聲音:「你一會兒再走。」
饅頭跟個麻袋似的被他一把推了下去。
項西掃了一眼,檯子不高,但要是蹲著,也能躲過了,他拔腿繼續往前跑。
雖然打架和挨揍都不是項西的長項,但跑步是,身後的追兵挺執著地一直追到了外面的街上,終於放棄了。
項西找了個背風的墻角,靠著喘了半天,這下也不冷了,身上都出毛毛汗了,就是嗓子眼兒又乾又澀的。
「我操,東西都沒拿著也他媽追得這麼狠!」饅頭跟他在街口碰了頭,「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項西看了他一眼,估計是被推下去的時候蹭到了地,饅頭臉上一大片灰,他把手揣進兜裡,「走吧。」
「上哪兒?」饅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掏了煙盒出來,瞅了瞅,已經空了,他有些不爽地把空煙盒捏扁了一扔,「有煙麼?」
「沒,」項西埋頭往前走,「吃點兒東西去。」
「吃東西?不再弄一個嗎?今兒回麼?」饅頭拍了拍褲腿兒上的灰,「就這麼回去咱倆估計沒好日子過,今兒出來的時候我看平叔那臉拉的……哎我說小展你最近怎麼這麼不起勁,以前也不這樣,兩天都沒開張不像你風格……話都沒了。」
「抽煙麼?」項西從兜裡掏出了煙盒遞到饅頭跟前兒。
「嘿!」饅頭拿了兩根出來,一根別到耳朵上,一根點了,「你不說沒煙麼。」
「話忒多了,抽根兒煙歇歇舌頭吧,」項西說,「我最近改深沉範兒了,你配合一下行麼?」
小展是平叔給項西起的小名兒,撿到他的時候。
裹著他的小被子裡有張寫著應該是他出生日期和姓氏的紙,平叔按著這個姓給他起了個大名兒叫項西。
姓項,在西邊兒撿的。
還給他起了個小名兒,說是大展宏圖。
項西沒上過學,大展宏圖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長大點兒以後隔壁假借算命之名坑蒙拐騙玩女人的假瞎子給他解釋了這詞兒的意思,他才明白了。
樂了一晚上。
大展宏圖?
那也該叫大展啊。
再說就他這樣的人能展出什麼圖來,還宏呢。
「你怎麼不吃?」饅頭一邊吃著蓋飯一邊瞅了瞅項西。
「不想吃。」項西拿筷子在飯裡戳了幾下,夾了塊肉又放下了。
「是剛灌了風又胃疼了吧?」饅頭皺皺眉,「要不換個粥吧,喝粥養胃。」
「沒事兒,吃你的。」項西靠著墻,又不是仙丹,喝一頓就能養上了。
他看著窗外,隔著兩層玻璃和上面的哈氣,外面本來就昏暗的街景就像鬼片兒一樣,只剩了被暈開的光斑和黑影。
「小展,」饅頭低頭吃了一會兒,放下了筷子,看著項西,「剛才……謝了,你真夠意思。」
項西挑著嘴角笑了笑:「別太投入了,我不是為你。」
饅頭沒出聲,拿起筷子繼續吃。
「你跑得太慢,我要拖著你,肯定跑不掉。」項西喝了口熱茶,胃裡感覺像是有人用鈍刀在一下下刮著。
「你這人……你要這麼說就這麼說吧,」饅頭嘿嘿笑了兩聲,「那你怎麼不一塊兒下來躲著,非得把人引開啊?」
「你腦子是不是讓滑板鞋摩擦摩擦過,」項西嘆了口氣,手握成拳頂在胃上,「人一轉過來看倆人都沒了,下一秒就知道肯定躲檯子下邊兒呢,就你這樣的腦子,二盤能留你到現在也是不易。」
二盤是平叔的拜把兄弟,饅頭算是他的人。
饅頭一聽二盤名字,立馬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平叔是老大,二盤很多時候都聽平叔的,不過這人狠,手黑,饅頭的腿就是二盤踹折的,差點兒沒廢了,饅頭怕二盤。
但是就像饅頭提起二盤就肝兒顫一樣,項西怕平叔,平叔長著張圓臉,見人就笑,他的狠在裡頭,項西是跟著他長大的,卻也沒把他性子摸透。
「小展,」饅頭陰著臉沉默地吃完了面前的飯,「我跟你說個事兒。」
「別跟我說,」項西站起來拿上外套轉身就要走,「我不想聽。」
饅頭這表情項西沒見過,他知道饅頭肯定有挺大的事兒要說,但他不想知道,饅頭的大事兒,只可能跟二盤平叔有關,他要知道了,只會讓自己惹上麻煩。
「我快憋死了,」饅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就想跟人說說。」
「你現在跟我說了,」項西盯著他的臉,「我回去就會告訴二盤。」
「我要走了,」饅頭咬咬牙,把話說了出來,然後松了手,往椅子上一靠,「去跟二盤說吧。」
說了別說還是說了,按項西的脾氣下一秒就能上來把他從平板揍成翻蓋的。
不過項西沒動,還是瞪著他,過了幾秒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我操你親媽。」
饅頭跟項西不一樣,項西幾個月被平叔撿回來就一直跟著混到現在,饅頭七八歲的時候才被二盤帶回來的。
二盤去南方「出差」時碰上的,剛來的時候項西都聽不懂饅頭說的話。
不是拐賣,饅頭堅稱自己是離家出走,曾經堅定地表示過再也不想回家。
「你是活膩味了吧?」項西坐回了椅子上。
「我受不了了,」饅頭咬咬嘴脣,有些激動地擼起袖子,又把褲腿兒撈起來,在自己胳膊腿兒上一通啪啪地拍,「有多少傷?別說你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再呆下去也他媽得死!」
項西眯縫了一下眼睛沒說話,誰身上傷都不少,饅頭這麼多年都沒說走,這會兒也不可能是因為這個要走。
「我要回南方,」饅頭倒了杯茶喝了兩口,「我要回家。」
項西挑了挑眉毛,饅頭這句話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很吃驚,挑起的眉毛差點兒忘了放回原處。
「我知道你不信,要換了我也不信,我敢自己跑,二盤找到我我就死,而且我也沒錢跑……」饅頭聲音很低,說到這裡的時候抬眼看著項西,眼睛亮晶晶的,「但是現在我有錢了。」
項西沒有說話。
「二盤有三萬塊放在屋裡,我……知道在哪兒。」饅頭說。
項西像是被什麼東西捅了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抓過外套轉身就走了出去。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項西打算往前去坐地鐵。
縮著脖子走了一段,前面的超市裡走出來一個人,項西看了一眼,迅速回過頭,饅頭正在他身後幾米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跟著。
超市裡出來的這人一手提著兩個袋子,一手拿著電話正打著。
沒有拿包,褲子修身,能看出兜裡沒東西,錢包在外套內兜裡,而因為剛從暖氣十足的超市裡出來,外套拉鏈沒有拉。
項西衝饅頭吹了聲口哨。
饅頭往前看了一眼,立馬明白了,瘸著顛了過來,嘴裡喊著:「哎你個傻逼等等我啊!走那麼快!」
「傻逼你大爺……」項西說了一句,往那個男人身邊快步走過去。
「別跑啊,」饅頭跑了過來,跌跌撞撞地往他身上一撲,「喝酒去!」
項西順著這個勁兒踉蹌著往那男人身上撞過去。
「買了,就在街口超市買的,」程博衍拿著手機跟老媽說,「我一會兒……」
話沒說完,就感覺前面有人撞了過來,抬眼還沒看清,就被人當胸撞了個結實,他皺了皺眉:「哎!」
「讓你別他媽瞎撲!」撞到他的那個人衝另一個喊了一嗓子,又轉過頭衝他彎了彎,「對不起啊大哥,不好意思。」
「怎麼了?」手機裡傳出老媽的聲音。
「沒,」程博衍讓過那兩個人,繼續往前走,「讓人撞了一下,我一會兒……等等,媽我一會兒打給你。」
程博衍掛了電話,往外套內兜裡摸了一把。
果然空了。
他回過頭,之前撞到他的那倆人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瘸子也能跑這麼快真是個奇跡。
在原地站了幾秒鐘之後,程博衍拎著東西繼續往前走,打了幾個電話把銀行卡先都電話掛失了,老媽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怎麼了?」
「這就進去了,剛……被偷了。」程博衍嘆了口氣。
「被偷了?」老媽有些吃驚。
「嗯,就剛才。」程博衍又回了一次頭,沒人。
「身份證又放錢包裡了吧?」老媽嘆了口氣,「說多少次了不要把身份證放錢包。」
「我錯了,」程博衍笑了笑,「今天要用,順手就放了。」
「算了,先過來吧,」老媽沒有再多說,「你奶奶都等急了。」
「嗯。」程博衍掛掉電話,把外套拉鏈拉上了。
項西打開錢包,抽出錢來數了數,四千多。
「靠,撿條大魚。」饅頭在一邊吸了吸鼻子。
項西把錢都拍在了饅頭手上:「都你的。」
「小展……」饅頭愣了愣,沒接錢。
項西把錢塞進了他口袋裡,轉身往前走:「那事兒別再跟我說,你愛怎麼怎麼,不要跟我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沒白交你這個朋友。」饅頭聲音裡突然帶上了哽咽。
「誰跟你是朋友了?」項西擰著眉回頭瞅他,「別傻逼行麼?」
沉默地繼續往前走,項西把錢包裡剩下的東西清了清,幾張銀行卡,沒什麼用,還有張身份證,項西抽出來看了看,程敷衍。
什麼破名字。
難得看到身份證上的照片能算得上帥哥的人,項西嘖了一聲,轉過街角的郵局時,把身份證扔進了郵筒裡,再把錢包裡的卡都扔進垃圾箱。
錢包一捏就是上好的皮子,而且很新,留著了。
走了兩步他又停下了,程敷衍?
還是程博衍啊?
項西沒上過學,字兒都是在牌桌和假瞎子的黃色讀物上學的,簡單的字兒他能記得筆劃,複雜的字兒他就只記個形了。
到底是敷衍還是博衍啊?
他轉身走回郵筒旁邊,扒著郵筒口往裡瞅,還伸手往裡掏了掏。
「幹嘛呢你?」饅頭在一邊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操,」項西繞著郵箱轉了兩圈,踢了一腳,「算了,走。」
程博衍。
誰會給孩子起個名兒叫敷衍啊,也太能敷衍了。
因為有了進賬,倆人是打車回的。
「趙家窯。」項西在後座上報了地址。
司機回頭看了他倆好幾眼,然後補了一句:「只到路口哦。」
「知道。」項西有些不耐煩地說。
趙家窯是城中村,地盤挺大,藏汙納垢能力出眾,是市裡最亂的地方,每天各路混混都很敬業地上演著「看老子打不死你」的戲碼。
基本每次打車回去,司機都會補上這一句,只到路口。
路口戳著個白色的路牌,上面是街名,下面還有個小藍牌子,寫著三個字,嚴管街。
車就停在這牌子跟前兒,項西開了車門跳下車。
牌子是什麼時候立的,他不知道,不過這牌子除了向眾人傳達這裡很危險之外,似乎也沒什麼別的作用了。
而且何止這一條街,這應該改名兒叫嚴管區。
饅頭給了車錢,摸摸兜,似乎還想跟項西商量一下兜裡那四千多的劃分,項西沒理他,甩下一句「別動二盤的錢」就轉身往裡走了。
趙家窯這一片幾乎沒有路燈,縱橫交錯得都快能把滿月切成碎渣的各種電線似乎只是擺設,只靠兩邊看上去綿延不絕的違建裡透出的燈光照明,看不清那些街邊墻角影影綽綽的人,偶爾能聽到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叫罵聲和冷不丁就一嗓子拔高了八度的哭喊。
就這氛圍,甭說走進來了,就光在路口那兒看一眼,都能嚇著不少人。
平叔在這片的中心地帶有兩棟自建的二層小樓,趙家窯大窪裡17號,還有些鋪面和出租房,都是違建。
項西呆了十來年的「家」。
窄小的街道一拐進去就有種越走地勢越低的感覺,拉著人一直往下,有些透不上氣來。
離17號還有十來米時,旁邊二樓平臺上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吼聲:「去你媽的!」
沒等項西抬頭,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二樓平臺飛了出來,重重摔在了項西和饅頭跟前兒。
第2章
摔在項西和饅頭眼前的空中飛人是李慧,二盤媳婦兒的閨女。
李慧她媽是帶著李慧過來跟二盤同居的,她說這是二盤的孩子,不過二盤不認。
十四歲的小姑娘,瘦得跟小猴兒似的,項西一直覺得風大點兒的時候她蹦一下就能吹出二裡地去。
這些老房子層高都低,李慧這一摔應該是沒摔得太厲害,在地上趴了一會兒,掙紮著站了起來。
饅頭往樓上看了一眼,猶豫了兩秒鐘,伸手扶了一把,李慧有些緊張地往樓上看了看,推開了饅頭,低頭站到了墻根兒下。
「哎喲,」二樓平臺上傳來了二盤的聲音,「饅頭又憐香惜玉了啊。」
「哥,」饅頭像是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笑了笑,瘸著跑進了屋裡,「哥我這兒有……」
項西看了李慧一眼,從她身邊走過,準備回17號。
「小展,」李慧在他身後叫了一聲,聲音沙啞,低得幾乎聽不見,「救救我。」
項西腳步沒有停頓地進了17號,反手關上了門。
屋裡人挺多,平叔的愛好就是喝茶打牌,這會兒正跟幾個人坐在客廳裡喝茶,項西都認識。平叔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犯罪團夥」,要有的話,這幾個都得算是團夥裡的主力。
「回啦。」看到他,平叔捏著杯子說了一句,喝茶的動作很慢,一臉享受。
「嗯。」項西低下頭,在茶几邊站下了。
「真是長大了啊,」平叔放下杯子發出長長一聲嘆息,「現在空著手也敢往回跑了。」
項西沒說話。
「這個年是過不去了啊。」平叔又喝了口茶,往沙發上一靠。
屋裡的人都沒說話,冷眼看著,項西也沉默著,平叔說話一向這樣,不像二盤當個小老大當得跟免費打手似的。
平叔說話永遠慢條斯理和氣生財,但項西知道,再不拿錢回來,自己會被收拾得很慘。
「吃飯了沒?」平叔問。
「隨便吃了點兒,」項西往一樓通後院的走廊那邊看了一眼,「今天胃疼。」
「又胃疼,你這胃怎麼回事兒,」平叔皺皺眉,「廚房裡還有點兒熱湯,你去喝點兒。」
「哦。」項西進了廚房,喝了一碗湯。
其實他現在沒什麼胃口,但這湯必須喝,平叔讓喝他就得喝。
喝完湯,他順著走廊到了後院,吹了聲口哨。
所謂的後院並不是個院子,只是一排自建樓各自開的一溜後門,離墻一米距離的一條通道,很長,黑,髒。
口哨聲吹過之後,他聽到了二盤的咒罵聲,罵的是饅頭。
他又吹了聲口哨,這口哨是在叫狗。
項西養了條狗,確切說不是他養的,這狗不知道誰家的,入秋的時候跑進了大窪裡,在垃圾筒裡翻吃的。
項西看著可憐,就喂了點兒東西,打那天起狗就一直在這片轉,項西沒給它起名字,只是一吹口哨,狗就會跑過來。
今天三聲口哨吹完,沒看到狗歡蹦著的身影。
他轉回了屋裡,走到平叔身邊:「叔,狗呢?」
平叔拿著茶壺看了他一眼,屋外傳來一聲慘叫,饅頭被二盤打到門外。
「狗呢?」項西從平叔的眼神裡能看出些什麼來,但不敢確定,只是執著地又問了一遍,「就那隻黃狗,狗呢?」
屋裡有人冷笑了一聲,聲音裡透著莫名其妙的幸災樂禍。
平叔還是沒說話,頭偏了偏,似乎是在聽二盤揍饅頭的動靜。
項西沒再問,轉身出了門,兩步攔在了正要往饅子肚子上踹過去的二盤面前。
「滾開!」二盤瞪著他。
「我的狗呢?」項西看著他,問了一句。
「誰他媽知道什麼狗不狗的,滾!」二盤胳膊一掄,把項西推開了。
「小展……」饅頭在身後半蹲半坐地叫了他一聲。
「我問你,」項西踉蹌了兩步,沒理饅頭,又飛快地攔在了二盤面前,幾乎跟他臉對臉,「狗呢?」
「你他媽有病啊!」二盤吼了一聲,抬手一拳往項西臉上掄了過來。
項西晃了一下躲開了,在二盤的架式還沒收全的時候他撲過去又狠狠推了二盤一把,也吼了一聲:「我的狗呢!」
「操你媽的,」二盤大概是被他這份莫名其妙的執著感動了,一把拽著他胳膊往墻上一掄,「狗你媽逼,老子吃了!」
項西愣住了,肩膀狠狠地撞在墻上帶來的疼痛都沒顧得上認真體會。
「你說什麼?」他猛地轉過頭瞪著二盤。
「我說你那條破狗老子吃了!燉了一鍋!」二盤往地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往饅頭跟前兒走過去,「都他媽吃閑飯的,養著有他媽什麼用!」
二盤抬腿往正往後躲的饅頭身上踹過去的時候,項西吼了一聲,撲到了他身後,對著他脖子後邊兒一胳膊肘砸了上去:「誰他媽讓你吃我的狗了!」
項西知道自己這一撲比拿雞蛋往石頭上磕還任性,二盤跟座塔似的,每次往他身邊一站,他都覺得滾滾沙石遮天蔽日。
不過他還是撲上去了,然後在下一秒被二盤抓著胳膊從肩頭飛出扔在了地上。
他被摔得有點兒暈,今天就沒怎麼吃東西,再被這一摔,眼睛都花了,看著饅頭的腿都一邊兒長了……
二盤這一摔沒解氣,過來又往他腿上一腳跺了上去。
項西張了張嘴,沒能喊出聲。
太疼了,這一瞬間傳來的疼痛讓他只剩下了倒在地上喘的力氣。
二盤還想再來兩下,饅頭抱住了他的腿,沉默地咬著牙沒松勁。
「操!」二盤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正要再罵的時候,平叔從17號裡走了出來,他看了平叔一眼,停了手。
「煩不煩?」平叔手裡端著茶壺,聲調不高地說著,「這條街你家的啊?也不嫌丟人,打自己家孩子打這麼狠,出息!」
這話說完,平叔衝饅頭抬了抬下巴:「扶他進去。」
饅頭趕緊過去想把項西拉起來,項西腳剛一用力就皺著眉一屁股坐回了地上,饅頭伸手想摸摸他的腿,被他擋開了:「別碰,疼。」
「斷了?」饅頭聲音有點兒哆嗦,大概想起了當年自己被踹壞的腿。
「不知道。」項西咬牙攀著饅頭的肩站了起來,腿在短短這點時間裡已經感覺到了腫脹,沒骨折才見鬼了。
饅頭饞著他往屋裡走,經過平叔身邊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平叔,這得去……醫院看看。」
「折了?」平叔看了項西一眼。
「大概吧。」項西說。
「是麼,」平叔笑了笑,「正好,過年了呢,乾點兒力所能及的活兒吧。」
項西沒再說話,他知道平叔的意思,明面兒上幫他,其實二盤揍他,平叔挺愉快的,現在骨折了也正好。
算懲罰吧,自己最近大概讓平叔氣兒不太順。
入冬之後骨科的病人多了不少,大多是各種骨折,踩了冰滑倒折了腿的,踩了冰滑倒用手撐地折了手腕的……住院部和門診都忙,程博衍今天在門診忙著一直沒停,急診還送了好幾個摔傷的過來。
又沒能按時下班,給來複診的最後一個病人檢查完,他靠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琢磨著晚飯去吃點兒什麼好,不過腦子裡立馬迴盪起了老媽的聲音。
晚飯怎麼吃才健康……老媽營養課堂開講了……
急診那邊有人在喊,聲音挺大,程博衍停下腳步往那邊看了一眼。
急診裡有這種聲音不奇怪,不過他還是轉身走了過去,上周急診來了個喝多了臉著地順著台階一路揚長而去摔得一臉血的哥們兒,非抓著醫生要給蓋個戳,揚著手就往人臉上拍,說是蓋完憑戳去月球單程遊。
喊的動靜跟這會兒的差不多。
走過去之後程博衍看出來不是喝多了的,急診門口的椅子上低頭坐著個人,三個人圍在他身邊嚷嚷著。
「是你要來醫院的吧,我們跟你來了,」一個一臉匪氣的年輕人指著一個男人喊著,「現在醫生說了是骨折,你還有什麼說的!趕緊的!拿錢!」
「我說了不給錢嗎!」男人也吼著,「骨折是骨折了,我知道折成什麼樣了啊,你要多少我就給多少嗎!」
「你車開那麼快,那兒限速20你知道麼,你這一腳油踩下去要沒60月亮都嚇掉下來了!」另一個看著沒多大年紀的男孩兒在一邊說。
「大夫!」這男孩兒說完又往急診室門那邊走了兩步,「大夫您過來再看看,這腿折到多少錢的了?」
瘸腿?程博衍盯他腿看了幾眼。
這會兒急診人不少,三個大夫都沒閒著,有一個扭頭往這邊看了一眼,瞅著了程博衍,說了一句:「小程你有空沒……」
「我看看。」程博衍說著走到了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跟前兒。
「你是大夫?」那個男人盯著他。
「嗯,骨科,」程博衍點點頭,「急診大夫都忙著,我給看看,你們別著急。」
「骨科?那正好!」男人指著坐在椅子上的人,又看了看手錶,有些著急地說,「您給看看,嚴重嗎?是骨折嗎?」
「撞哪兒了?」程博衍蹲在這人跟前兒問。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直低著頭,程博衍問了話,他才終於抬起了頭。
說實話急診經常有碰瓷的過來,有真骨折的,也有三周以上的陳舊性骨折的,還有聽說要拍片就溜了的,陣式跟眼前這出都差不多。
程博衍心裡暫時給這幫人定了個性,特別是被撞這位,程博衍過來第一眼看到他莫西乾的腦袋時就沒什麼好感,再加上打著銅扣的皮靴和那條也不知道是七分還是九分的褲子……大冷天兒的。
這人抬頭了之後程博衍看清了他的臉,右眼角下邊兒貼著片小號的卡通創可貼,看著比瘸腿那位年紀還要小些,挺清秀,眼神裡是跟他這身造型都不相符的迷茫,透著天真和無辜。
「左小腿。」這人指了指自己的腿,聲音很平靜,跟他一直嚷嚷著讓人腦漿都快熬出泡了的朋友形成鮮明對比。
「我先看看,」程博衍示意他把褲腿掀上去,「疼麼?」
「還骨科大夫呢,」這人一邊拉著褲腿一邊不急不慢地說,「你們骨科碰到過被撞成這樣了都不疼的神人麼?」
說話還挺衝,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小腿已經腫起來了,看著倒是新傷,而且傷得不輕,沒準兒得住院,程博衍伸手想按壓確定一下,剛碰到腿上的皮膚,這人拍開了他的手。
「哥,」他皺著眉,「很疼。」
程博衍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鐘,站了起來:「叫什麼名字?得拍個片。」
「展宏圖,」這人回答,說到自己名字時他笑了笑,「大展巨集圖的展巨集圖。」
一聽說是骨折了,還不輕,旁邊的幾個人都喊上了,圍著那個男人再次開始嚷嚷,男人看了看表,問程博衍:「大夫,這還要多久能完?」
「一個多小時吧,要看骨折的程度。」程博衍拿出手機,準備給放射科打個電話,看看能不能馬上做。
旁邊幾個嚷得實在讓人心煩,他走到了旁邊的樓道裡打電話。
跟放射科聯繫完了,回到急診門口的時候,程博衍發現四周已經安靜了不少,那個男人似乎已經離開了,椅子那兒只剩下了那三個年輕人。
其中一個手上拿著一疊錢。
給錢了?
「去交一下費,二樓拍個片,電梯在那邊,」程博衍也沒多問,交待了一下,「檢查完了會有值班醫生給你處理。」
「謝謝程大夫。」叫展宏圖的那個男孩兒看著他說了一句。
「嗯?」程博衍愣了愣。
「剛急診的大夫不是叫你小程麼?」
「哦,是,」程博衍說,「不客氣。」
回到家程博衍倒是挺餓的,但不太想吃飯,一想到要吃自己做的飯就有點兒悲憤交加,食慾全無。
他換了衣服往沙發上一靠閉上了眼睛,琢磨著要不要叫個外賣。
剛閉上眼睛,就聽到了對面樓掛在陽台的兩對虎皮鸚鵡半瘋狂式的叫聲。
「哎……」他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
樓距太近,聽著跟菜市場聲嘶力竭吵架似的聲音讓程博衍無奈地睜開了眼睛,皺著眉定了定神,又閉上眼睛,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深呼吸了幾個來回,這才把想拉開窗用彈弓把對面那籠鳥打掉的衝動壓了下去。
這兩對鸚鵡是上月被拎回來的,因為是都藍色的,比起平時看到的黃的綠的顯得好看,程博衍還挺有興趣地在窗口看了一會兒,默默地給它們起了名字,大藍二藍三藍和四藍。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現在只想叫它們大潑二潑三潑和四潑。
最後他進屋打開了跑步機,把耳機扣在腦袋上,調大了音樂聲,開始跑步。
算了,不吃了。
「回吧?」饅頭架著項西,站在街邊來回看著,想找個三蹦子。
「嗯。」項西皺著眉應了一聲。
「今兒都碰好幾個了,剛這個算是大出血了,要不你就治了吧,」饅頭低頭看了看他的腿,「別拖時間長了跟我似的……」
「滾煤堆了吧你。」項西瞅著他。
「啊?」饅頭愣了愣。
「這麼烏鴉嘴,」項西原地蹦了蹦,「今兒晚上運氣不錯,明兒再來一輪,要不平叔不能放過我。」
饅頭沒說話,過了很長時間才嘆了口氣。
碰瓷這活兒項西沒幹過,饅頭以前倒是乾得挺歡,他一個殘疾人,倒地上一倒,蹬著瘸腿一喊,倒楣催的事主多半都掏錢買個消停了。
項西一直看不上這種事兒,這回也就是讓平叔逼得沒招了,要不他也不會跟平時看著就不爽的那倆「合作夥伴」這麼折騰兩天,得消消平叔的氣兒,不然他這個年過不去。
「哎,剛我還怕那大夫說什麼呢,咱這傷的傷殘的殘,讓人發現了跑都跑不利索。」饅頭說。
「怕屁。」項西拉拉衣領,程博衍啊。
饅頭扭頭看到了對街有輛三蹦子從胡同裡鑽了出來,立馬蹦著吼了一嗓子:「哎!哥們兒!過來!」
三蹦子緩了緩,接著就加速竄著跑了。
「我操!什麼服務態度啊!」饅頭很不爽。
「你很著急麼?」項西看著他,靠在一邊的樹上問了一句。
「你不回啊?齁冷的,我剛說跟他倆打一個車,你又不願意。」饅頭嘆了口氣。
「你急著回去幹嘛啊?」項西抬頭看了看天,似乎是有細小的雪花飄下來了,「這破日子你還過得挺著急,往前趕,前面有什麼呢?」
「啊?」饅頭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前面二盤等著你呢。」項西笑了起來。
「靠!」饅頭很不爽地喊了一嗓子。
第3章
自從有了一二三四潑,程博衍的鬧鐘就退休了。
早上在潑潑們撕心裂肺的叫早聲中睜開眼睛,他伸了個懶腰,下床走到窗邊,把窗簾拉來,用手指比了個手槍,對著對面陽台■■■■開了四槍,然後轉身去洗漱。
刷牙的時候老媽的電話打了過來,程博衍接了電話,按下免提。
「起了嗎?」老媽問。
「嗯,刷牙呢。」程博衍含著一口牙膏沫子說。
「開窗通通風,捂了一夜了,」老媽指點他,「今天空氣指數是優。」
「哦。」程博衍看了看外面,天有些陰,雪還下著,齁冷的,但他還是按老媽的指示打開了窗。
這邊的窗跟臥室窗平行,一打開,一二三四潑的叫聲瞬間大了起來。
「你打豆漿嗎?」老媽愣了愣,「這個豆漿機質量不行吧,怎麼出這種聲音,當心爆炸。」
「我還沒買豆漿機,」程博衍吐掉牙膏沫,「這是對樓的鸚鵡。」
「太鬧了……」老媽感嘆了一句,接著提高了聲音,「不是讓你買豆漿機嗎?說了都一個月了也沒買?營養要均衡全面,早餐這麼重要……」
「我今天下班就去買,」程博衍趕緊說,「下班就買,保證。」
「你要忙的話,我就買一個拿過去算了,昨天你大姨給拿了些鮮的鐵皮石斛,正好一塊兒拿過去給你。」老媽說。
「我要那個幹嘛?」程博衍嘆了口氣。
「增強免疫力,你這整天工作忙著,生活沒個規律,晚睡早起的,這個每天吃點兒對身體好……」
「知道了,」程博衍打斷老媽的話,家裡有個營養師的感覺挺不好形容的,「我今天下了班過去拿吧,你別跑了。」
「是怕我過去看到你過得亂七八糟吧。」老媽笑了笑。
其實程博衍覺得自己現在這情況,已經算是單身男人當中相當少見的了。
拜老媽所賜的各種強迫症讓他的房間乾淨整潔,纖塵不染,進門消毒液擦手,出門的衣服單獨放在一個櫃子裡,吃飯不到萬不得已不叫外賣,一般情況下都吃按老媽的各種營養菜譜用自己堪比毒師的手藝做出來的恐怖食物……
程博衍吃完早餐出了門,早餐是各種豆子和薏米煮的一鍋雜豆粥,營養是很好,味道就……用他的手藝煮出來的味兒實在有些回味悠長了。
程博衍今天上午在住院部,下午出門診,時間安排挺緊張。
路過廁所的時候,碰上了放射科的李大夫,打了個招呼他就被李大夫叫住了:「小程,昨天不說有骨折的病人過來拍片子麼?怎麼沒來啊?」
「嗯?」程博衍愣了,「沒來?傷得挺重的,我還估計要住院呢。」
「是啊,沒來,後來過來的三個都不是骨折的。」李大夫說。
還真是碰瓷的?
程博衍突然有些鬱悶,現在碰瓷的真是一個比一個敬業,傷了就趕緊趁熱上街找苦主去,來醫院之前不定訛了幾個了,最後還能做到過醫院而不入,不,過醫院而不治……
他想起了那個展宏圖迷茫而單純的眼神,還有那聲透著乖巧的「哥」,演技不錯啊!
還展宏圖呢,大展碰瓷之宏圖吧!
鬱悶是挺鬱悶,不過換了衣服去查房的時候,程博衍還是忍不住琢磨了一下這事兒,確切說是展宏圖的那個傷。
碰瓷這職業不知道一次工作時間長度是多少天,這種單純腓骨骨折,恢復起來不難,但總這麼拎著條腿在街上又是蹦又是跳的還要撞車,時間長了骨頭移位嚴重,就不好說了。
「程大夫早啊。」旁邊有人叫了他一聲。
程博衍轉過頭,看到病房裡一個小姑娘正靠在床頭跟他打招呼,這小姑娘17歲,住進來一星期了。
「早啊,」他笑了笑,走了進去:「今天感覺怎麼樣?」
「還是疼,」小姑娘皺皺眉,指著自己大腿,「就靠近膝蓋那邊,是骨癌嗎?」
「這個得明天做了活檢才能最後確定,」程博衍看著她,「好好休息,你媽媽幾點過來?」
「已經過來了,去給我買雜誌了,」小姑娘笑著說,又垂下眼皮,「程大夫。」
「嗯?」程博衍看了看她床頭放著的一個龍貓。
「就是骨癌吧,」小姑娘抬起頭,拿著手機晃了晃,「我查了,很像啊。」
程博衍心裡抽了一下,彎下腰拿過她的手機放到旁邊床頭櫃上,笑著說:「自己能查明白要醫生幹嘛,好好休息,今天梁主任會來跟你談話,他很有經驗,放心。」
小姑娘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
患者首先考慮左股骨下端骨肉瘤,完善各項術前檢查及準備,限期行左股骨下段腫瘤切開活檢術以明確診斷。
這是小姑娘的主治醫生寫在查房記錄上的內容。
骨肉瘤,這是讓程博衍此生中第一次對惡性腫瘤有了認識的名稱,也是記憶最深刻的。
每次看到這三個字,他心裡就會一陣難受。
跟著主任查房一圈,匯報,寫病歷,跟幾個病人談過話之後,基本已經到了中午,程博衍感覺小腿有些發漲,坐在椅子上抬著腿活動了一下。
吃飯的時候他還吃的挺多的,他感覺自己每天吃得最愉快的就是醫院食堂的飯,跟他自己折騰出來的一比,簡直是盛宴。
中午隨便休息了二十分鐘,就又開始忙了,一直到下班前,程博衍才抽空拿過手機看了看兩個小時前收到的短信。
這週末留出時間等召喚。
手機上是同學聚會的消息,高中時的小圈子,七八個人,一年一次,每年都很準時。
反正這陣兒就開始提前約了,接下去基本就是各種聚會,親戚朋友同學,外地的要回來了,本地的要回老家了。
吃吃吃,喝喝喝。
胖胖胖。
他飛快地想要回覆一下,但暈頭漲腦地點了刪除,再想回一條的時候,下一個病人走進了診室。
「大夫,」一個大叔進來,扶著腰坐下,把一張片子和病歷放到他桌上,「之前我來過,這個片子你給看看?」
「我看看。」程博衍從旁邊拿了個小腰枕放在了大叔背後。
「我就昨天端盆兒水打個噴嚏,一抻,就疼得不行,腿都疼了,動不了。」大叔又把病情說了一遍。
「您看,您這三四五節都是突出的,腰椎間盤膨出,您這腿疼應該是壓迫到神經了……」程博衍給大叔解釋著。
「那這怎麼辦?該怎麼治啊?」大叔皺著眉問,「要手術嗎?」
「您這個情況沒有手術指徵……」程博衍搖搖頭,「您得去我們理療科做治療。」
「不手術啊?」大叔似乎有些失望。
「怎麼您還想手術啊?」程博衍笑了。
「手個術他們都得圍著伺候我,」大叔嘖了一聲,「我享受一下啊。」
「就為這個啊,」程博衍一邊往病歷上寫著,一邊說,「您做理療也一樣,告訴他們,大夫說了,車接車送,什麼活兒也不幹,全得好吃好喝伺候著。」
「行!我就這麼說!」大叔一拍腿。
「您這動作別再這麼猛了,您得拿著範兒,慢慢來。」程博衍說。
大叔離開之後,程博衍看了看時間,站起來活動了幾下之後又往診室外面看了看,已經沒有病人了。
下班。
他換好衣服,灌了一大杯涼水,走出了診室。
一出醫院大門沒走幾步,天上就飄下了雪花,程博衍拉拉圍巾,小跑著進了停車場。
車上廣播很悲痛地告訴他,回家的路堵了快一公里了。
他盤算了一會兒,拐上了另一條路,往奶奶家那邊兒繞路回去,沒那麼堵。
一路他都聽著廣播,心裡琢磨著晚上該吃點兒什麼。
今天有點兒累,實在不想回去做了。
牛肉麵?叉燒飯?雜豆粥?不行,早上剛吃過雜豆粥……單人麻辣小火鍋?酸辣粉?雜豆粥?怎麼又雜豆粥了,那麼難吃……炸醬面?燴餅?雜豆……粥?雜豆粥?雜豆粥?雜豆粥?雜……
「嘿!」程博衍煩躁地拍了一巴掌方向盤,這東西就跟腦內單曲循環似的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滿腦子都是雜豆粥。
前面有車堵著了,他等著的時候拿過手機,撥了奶奶家的號碼:「奶奶,吃了嗎?」
「吃了,」奶奶嗓門兒很大地喊,「你下班啦?是不是沒地兒吃呢?過來奶奶給你做!」
「我差不多半小時能到吧。」程博衍笑了笑,又看了看,前面不像是正常堵車,擠著一堆人。
掛了電話,他下車往前往走了兩步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一輛紅色的車停在右邊車道上,再往前點兒就是斑馬線,一幫人就站斑馬線上喊著。
被堵著的車開始紮堆兒,有人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按著喇叭。
撞人了?
還是……大概受了之前展宏圖的刺激,程博衍第一反應就是,撞人了?碰瓷?
他不愛湊熱鬧,也不愛管閒事,不過正想轉身迴車上時,一張挺搶眼的臉進入了他的視野裡。
莫西乾腦袋,眼角下的創可貼。
展宏圖?!
程博衍猶豫了兩秒鐘,往那邊走了過去。
跟那天在醫院時的平靜乖巧不同,眼前的展宏圖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裡透著匪氣,再加上旁邊幾個幫腔的,看著就不太好惹。
司機是個女的,二十來歲,被圍在中間看上去煩躁不安。
加上後面的車催成一片,程博衍還沒走到旁邊,她從包裡抓出了一把錢往那幾個人面前一扔,吼著:「拿去吧!讓開!讓開!」
程博衍愣了愣,又一個又驚又嚇被纏得不行最後拿錢買消停的。
他停了腳步,回到車旁邊拉開了車門,這姑娘要是他認識的,他可能會給她上一節課,關於碰瓷與縱容碰瓷會帶來的各種不良後果。
閑的。
項西沒看到人群外面的程博衍,拿了錢之後他們得迅速撤離,以防苦主反應過來了報警。
他把胳膊搭在饅頭肩上,蹦到了旁邊的小胡同,饅頭從胡同口推出輛電瓶車,他坐上去拍拍饅頭:「駕。」
「去哪兒?」饅頭把車開了出去,「去醫院吧?平叔不說讓你今天去醫院麼?」
「網吧。」項西說。
「什麼?」饅頭偏過頭,「你有病吧!」
「一直都有病,又不是今天才突然犯病,」項西按了按眼角的創可貼,「走。」
「小展,」饅頭沒再跟他堅持說去醫院,縮了縮脖子,往網吧開過去了,「你是我見過的,過一天算一天的最佳範本,而且還不肯好好過。」
「你見過幾個人,就窩大窪裡那一條街上,加上死人一共見過幾個人……」項西說,「都活得比狗都不如,還好好過呢。」
饅頭張了張嘴,灌了一嘴風,沒再說話。
在網吧泡到半夜,項西站起來蹦著要走,腿不舒服,玩都玩得不痛快。
倆人頂著半夜的老北風回了大窪裡,街口有個大坑,必須下車走過去,這坑得有兩三年了,也沒人管,項西每回經過都得研究一下,寬了多少,深了多少,見證這個坑的成長。
今天他照例看了看,沒多大變化,正想往裡走,墻邊突然有團黑影動了動。
項西被嚇了一條,沒等喊出聲來,受傷的腿被一把抱住了。
「我操!」他吼了一聲,想把腿抽出來,但那人抱得緊,他腿又疼得使不上勁,「吃錯藥了吧!」
那人從黑暗中露出臉來之後,項西才看清了這就是旁邊那家的租客,在這兒住了快一年了,吃喝嫖賭毒全上,最近因為身體垮了,吃喝嫖賭都沒體力乾了,但還執著的堅持不懈地吸著。
饅頭扔了車打算過來幫忙的時候,項西往這人臉上甩了一巴掌,他松了手,撲倒在了雪地上。
「真他媽倒楣!」項西罵了一句。
「這一夜躺這兒得凍死吧。」饅頭說。
「死死唄,」項西皺著眉,「你覺得他平時那樣是活的麼。」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項西聽到窗戶外有人聊天兒,那人真死了。
至於是冷死的毒死的還是……被自己一巴掌甩死的,就不知道了,也沒人關心,這個話題最多聊到中午就不會再有人提起。
項西洗漱的時候很認真地洗了自己的手。
穿上外套的時候,平叔端著茶壺問了一句:「去哪兒?」
「醫院。」項西說。
「昨天沒去?」平叔盯著他,「骨頭接不上別人該說我不疼你了。」
「要接不上昨兒去了也接不上。」項西拉開門。
二盤站在門外正要進來,看到他冷笑了一聲:「接不上就接不上,跟你饅頭哥做個伴兒。」
項西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你也就這點兒本事了。」
甩上門走人之前,他聽到二盤進屋跟平叔挺大聲地說:「這種渾身倒刺的玩意兒留著幹嘛!早晚出事兒!」
項西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不怕二盤,他被平叔撿回來的時候,二盤還不知道跟哪兒坑蒙拐騙地混著呢。
略微還讓他有那麼一點兒在意的是平叔在二盤這句話之後的沉默。
平叔會沉默的唯一的原因就只能是二盤說出了他的想法。
不過項西無所謂,他見過太多來來去去。
世界這麼大,人那麼多,在這種很多人根本想像不出的活著的方式裡,讓人厭惡的某個人發生了什麼,誰會在意。
所以自己也沒什麼可所謂的了。
人有時候就是活個「存在」而已。
醫院人很多,項西沒想到骨科也會這麼多人,在長椅上看著沒聲兒的電視看得都睡著了兩輪了,才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展宏圖。第四診室。
他站起來進了第四診室。
程博衍抬頭看到門外進來的患者時愣了愣,那人衝他笑了笑:「大夫眼熟啊,是不是見過?」
「今兒不趴活了啊?」程博衍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您這話說的,」展宏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聲音有些低,「誰樂意滿街趴去,這麼冷的天兒。」
「您碰個瓷還碰得挺滄桑啊,」程博衍看了一眼他被凍紅的手指,「褲腿撈上去,我看看。」
「哥,別這麼說,我也不願意……我爸病了,」展宏圖垂下眼皮輕輕嘆了口氣,慢慢撈起褲腿兒,「我總不能看著他死吧。」
第4章
展宏圖的這句話帶著無奈和一絲淡淡的憂傷,程博衍伸出去想檢查傷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
「是麼,」他抬頭看了展宏圖一眼,「你爸什麼病?」
展宏圖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肚子裡長了個瘤子。」
「肚子裡?」程博衍出於習慣又問了一句,「什麼部位?」
「在……在……」展宏圖偏開頭,捏了捏眉心,「在……胃裡。」
「胃裡啊?」程博衍看著他,「多久了?化驗了沒?惡性的?」
項西覺得自己要瘋。
張嘴就沒實話是他的習慣,但在一個大夫跟前兒說自己爹長了個瘤子簡直就像給自己刨了個坑,摔進去了還得自己填土。
連胃裡會不會長瘤都不知道,就出溜了這麼一句來。
胃有多大啊?那地兒夠不夠長個瘤的?
不過看程博衍的反應,是長得下的,但至於多久了,化驗,良性惡性什麼的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就……挺久了,」他眼睛看著窗外,「惡性的,呃……很惡。」
「那……」程博衍看來還打算繼續問。
「程大夫,哥,」項西咬著牙,「我……腿疼。」
「你這傷拖時間有點兒長,」程博衍總算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他腿上,「得仔細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移位,這是怎麼傷的?」
「被……被要債的人踹傷的,欠了好多錢了,要不我也不能上街幹這事兒啊,」項西說,「我這傷打個綁腿兒什麼的就行了吧?」
「要看檢查結果才知道,那天來我就說你這個不是小骨折,你又拖好幾天才來,」程博衍皺著眉坐回桌前,拿過檢查單低頭寫著,「情況要是不好,就得住院手術……姓名,年齡。」
「展宏圖,18……住院?」項西愣了愣,喊了一聲,「我不能住院!」
平叔怎麼可能讓他住院,他要住院了平叔估計能叫人把他從醫院拖出去,當初饅頭的腿,連醫院都沒讓去,生生是自己長上的。
所以才長歪了。
「為什麼不能住院?」程博衍把檢查單給他,「拿去交費檢查,別再跑了。」
「我不能住院,」項西擰著眉,換上沉痛的表情,「我得……照顧我爸啊。」
「現在還不確定就要住院,得一會兒我看看具體情況,」程博衍看著他,「有人陪你來嗎?」
「沒,」項西拿過單子站了起來,兩步就蹦到診室門口,「我已經蹦熟練了。」
看著展宏圖有些削瘦的身影從門口消失,程博衍嘆了口氣。
居然是個被逼無奈出來碰瓷賺錢的小孩兒?
那種有些可憐兮兮的語氣和眼神,還有那聲「哥」……把他一下拉進了某種久違的狀態中。
程博衍按了按額角,有患者走了進來,他收回了思緒。
展宏圖的傷情況還不算太糟,手術不需要了,但程博衍表示他這個情況還是要在醫院觀察兩天的時候,被他拒絕了。
「您給我纏上就行,」他坐在椅子上,垂著眼皮,「我自己會注意的。」
「你要實在不願意那也行,但是回家要注意,」程博衍一邊給他做固定一邊交代著,「盡量減少活動,這條腿不要負重,不要著地,最好是架高……」
「哎!」展宏圖突然有些煩躁地打斷了他的話,「知道了知道了,您就直接說我跟床上躺著就行,我不動。」
這臉上的表情瞬間跟之前程博衍在街上看到他訛人時一模一樣,不耐煩裡帶著一看就是混久了的情緒。
「你當我閑的說著玩麼?」程博衍收回了對他的那點兒同情,繼續把注意事項說完了,「我要不給你說清了,你帶著石膏再趴活兒去,回頭又找來說大夫你給看看我腿怎麼歪了,這個責任歸我是歸你啊?」
「我不會再來了,放心,」展宏圖嘖了一聲,「你當這兒是什麼美好的地兒啊。」
「來拆了石膏檢查了骨折線才能告別這個不美好的地兒,」程博衍瞅了瞅他,「前提還得是你骨折癒合情況足夠美好。」
這個展宏圖的腿癒合情況是否美好,程博衍不知道,如果沒記錯時間,來拆石膏的日子已經過了,他沒再來過。
再有兩天就過年了,街上滿眼都是各種紅色,還有老劉那首百年播不停,再播一百年可能也不會停的過年專用歌。
我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請過來,不好的請走開……
為了防止陷入無止盡的單曲循環當中,程博衍從超市出來的時候就迅速清空了腦海裡的旋律,默默唱了一遍國歌。
結果回到車裡,剛一打開廣播,就又聽到了這首歌,還跟出超市時最後的那句無縫連接了。
Oh,禮多人不怪,我祝滿天下的女孩,嫁一個好男孩,兩小口永遠在一塊……
程博衍條件反射地跟著哼了兩句之後趕緊換了個台,不過已經晚了,這歌太熟,換不換都沒意義了,聽個開頭就能一路勇往直前永不停息。
一邊聽著新歌速遞都還能在腦子裡唱著恭喜發財。
今天他要去趟奶奶家,車裡有一堆老媽買了讓他送過去的東西。
每年他們差不多都會去奶奶家過年,老媽的營養年貨和奶奶的吃貨年貨大戰拉鋸戰從上周就開始了,會一直持續到正月結束。
他就是個負責采購和運輸的力巴兒。
車開到半路,奶奶打了電話過來問他什麼時候到:「你吃過晚飯了?要不要再給你再做點兒吃的?你是不是天天就吃豆兒啊?」
「別做了,我今天吃的不是豆兒,有肉,」程博衍笑著說,「我一會兒就到了,剛從超市出來。」
掛了奶奶的電話,程博衍把耳機拿下來扔到一邊。
就在扔耳機這一瞬間,路邊突然衝出來一個人影,沒等他看清,就已經到了車跟前兒。
程博衍趕緊一腳把剎車踩到底,車發出一聲尖叫,距離那人大概也就二十公分停下了。
「過街先看看車啊!怎麼突然衝出來?」程博衍放下車窗喊了一聲,「撞上了怎麼辦!」
看到那人雖然像是嚇了一跳地下意識舉著手胳膊擋了一下,但還是站著的,他松了口氣,想等那人走開之後繼續往前開。
但意料之外的一幕就這麼沒有徵兆地出現了。
那人在一秒鐘之後突然倒在了地上。
程博衍愣了能有三秒才反應過來。
首先他清楚自己肯定沒有碰到這人,那麼這人不可能是因為被撞了倒地,接著根據自己的經驗,要是被嚇暈了,也不是這個狀態,倒地了還能遮著燈光往上探腦袋的。
所以……
有生之年啊!
有生之年居然能遭遇一次碰瓷!
「您繼續。」程博衍說了一句,按下了車前行車記錄儀的保存鍵,把之前的記錄鎖定了。
話剛說完,那人從地上坐了起來,手遮著車燈打在他臉上的光往駕駛室裡瞅:「大哥聽聲音耳熟啊。」
「你……」程博衍往他臉上掃了一眼,差點兒沒咬著自己舌頭,「展宏圖?」
項西今天點兒背,出來轉悠一圈沒弄著什麼好東西,還碰上了死對頭。
不是他的死對頭,是平叔的。
按項西的標準,平叔其實混得不算成功,也就流氓混混界裡剛脫離了溫飽的那款,這輩子要沒被逮沒被人打死,也就窩在大窪裡喝茶打牌收租帶使喚手底下這幫更沒用的小弟了。
但就算是這樣的人,也還是會有仇家的,畢竟混得好混得不好都是在混。
像項西這種跟在平叔身邊長大的人,在仇家眼裡,面熟的程度跟平叔一個級別。
馬上就過年了他被人拿著棍兒追了三條街,兩分鐘前剛甩掉人,跑到了跟饅頭和大健他們約好的地方,可偏偏這二位說好的九點卻沒準時到。
這還在別人地盤上,追兵們肯定不會空手回,為了保證自己在饅頭他們過來之前的安全,他打算找輛車碰一下,製造點兒混亂,讓對方不方便動手。
但他真沒想到就這麼一下居然能碰上程博衍的車。
項西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衝一臉吃驚的程博衍笑了笑:「怎麼是你啊程大夫。」
「啊,是我啊,怎麼你要給我打個八折麼?」程博衍下了車,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還真是職業選手啊?」
「我這不是……為我爸……」項西揉揉鼻子,衝地上打了個噴嚏。
「你爸知道你這樣嗎?」程博衍拉開了後座的車門,「上車吧。」
「這能讓他知道麼,不夠丟人的,」項西撇撇嘴,丟人這句是實話,他就覺得碰瓷丟人,雖然他平時乾的那些事兒跟這個沒有本質區別,但躺地上撒潑打滾兒的太難看,「我上車幹嘛?」
「送你回去,」程博衍說,「不冷麼?」
項西看了他一眼,這大夫心眼兒還挺好的,雖然送他回去這是不可能接受的事兒,不說別的,光一聽趙家窯,就基本能給他定款了。
不過他還是坐進了車裡,起碼暫時能保證安全,一會兒找個藉口下車就行了。
剛上了車,還沒坐穩呢,程博衍在他身後把車門■地關上了,緊接著又是■的一聲,車被鎖上了。
「這幹嘛呢?」項西愣了,扒著車窗問。
「你猜。」程博衍靠在車門上,慢條斯理地從兜裡掏出了手機。
「程大夫,你……」項西反應很快,立馬明白了程博衍要幹嘛,頓時急了,拍著車窗就喊上了,「程大夫!哥!程哥!程大哥!程叔叔!您這是幹嘛啊!」
「你覺得你爸看到你這樣能高興?你說你18歲對吧,有手有腳,不殘不傻……」程博衍在手機上慢慢按著,抬眼瞅了瞅他,「看著還挺聰明……」
「謝謝叔……不,謝謝哥,」項西討好地笑了笑,繼續拍著車窗,「您放過我這次吧,你要報了警我就得被逮起來,我爸怎麼辦啊!沒人給他送飯了啊!」
「讓你媽送。」程博衍說。
「我沒有媽啊!」項西提高聲音喊了一嗓子。
程博衍手上的動作停了,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我就沒見過我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項西又喊著說了兩句,狠狠咬了兩下嘴脣,聲音低下了下去,「不知道……大概是跑了吧。」
程博衍還是沒說話,但也沒再繼續弄手機,只是沉默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實話吧哥,我今兒也不是專門來的,我是被……債主攆過來的,四五個人追我,我要不想點兒輒,肯定得讓他們打個半死……」項西抬頭往路口那邊看了一眼,突然在車裡蹦了一下,指著右前方的拐角,連吼帶拍車窗的,「就是他們!看到沒!就他們!追過來了!」
程博衍皺皺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還真看到了四個人,正站在路口東張西望的,其中兩個人手裡拎著一截棍子似的東西。
「我沒騙你,」項西趴倒在後座上,「哥,我真是沒招了。」
正想再說話的時候,手機響了,項西拿出來看了一眼,是饅頭。
「你們別過來,」他馬上接了電話,「不要過來,東林超市那兒等我就行,我碰上驢臉了……沒事兒……我一會兒過去找你們。」
程博衍覺得這個展宏圖還挺分裂的,之前說話的腔調跟現在對著電話的腔調完全兩回事,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朋友要過來?」他問了一句。
「沒讓他們來,來了跑不及就得一鍋燴,」展宏圖還是趴在後座上,「哥,程大夫,我趴會兒就走,他們走了我就走。」
程博衍拉了拉衣領,這會兒風刮得更急了,他打開車門上了車,發動了車子:「東林超市在哪兒?」
「就你過來那邊兒,十分鐘,路南,裡邊兒的小粽子特別好吃,」車開了之後,展宏圖坐了起來,「我請你吃粽子吧。」
「不用了,你省點兒吧,」程博衍從後視鏡裡看了看他,「你那腿,剛拆石膏吧,這麼再跑一回就能續上下撥的活兒了。」
展宏圖嘿嘿笑了兩聲沒再說話。
東林超市還真不大,擠在一堆商店中間,程博衍每回上奶奶家都從這兒路過,從來沒注意到這兒還有個小超市。
展宏圖下了車,關上車門前衝他鞠了個躬:「哥,謝謝。」
程博衍沒說別的,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超市門口的街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見著展宏圖下車,立馬就瘸著跑過來了。
展宏圖和他那幾個朋友,混亂的舊城區裡很常見的不良少年造型,程博衍平時難得會正眼瞅上一回。
把車掉了頭往奶奶家開過去,他打開了車裡的音樂,把聲音調大。
老爸一直不放心奶奶一個人住在這邊,想在中區給奶奶買套房子,但老太太不肯搬,說是住了一輩子,挪窩會死。
好在老叔家就在隔壁樓,還能有個照應。
程博衍把車停在奶奶家樓下,跟一堆大車小車三輪電瓶擠在一塊兒,混亂的場面每次都會讓他產生再下樓來的時候自己車會被砸了的錯覺。
一進門就聞到了香味兒,奶奶在炸雞腿,雖然他之前說了別再做吃的,但奶奶還是做了。
「不說別弄了麼,我吃過了。」程博衍把老媽讓拿過來的一堆年貨放到桌上。
「寶貝大孫子過來,她能不做嗎?」老嬸靠在廚房門邊笑著說,「小宇這兩天說想吃都沒給炸呢。」
「就是!我都沒得吃!祖奶偏心眼兒!」一個小胖墩兒從裡屋衝了出來。
程博衍一看到他立馬一陣心煩,轉身躲進了廚房。
程炫宇是老叔的孫子,現在放寒假了天天都呆在這兒,小學二年級已經胖成了一個土堆兒,每天腦子裡就只有吃和玩兩個內容,程博衍見了他就想抽,必須得躲著。
「別弄太多,」程博衍看著奶奶一臉愉快地炸雞腿,「我今兒晚飯吃不少呢,現在還堵著。」
「吃你媽給你配的饑民餐還能吃堵了啊?」奶奶嘖嘖嘖幾聲,「你還真好養活。」
「今天我自己做的糖醋排骨。」程博衍笑笑。
「難吃吧?」奶奶看了他一眼。
「……是,非常難吃。」程博衍點點頭。
「你這個糖醋排骨連鹽都不擱,能好吃麼,什麼鬼一天五克鹽……再加上你那手藝,」奶奶搖搖頭,「一會兒吃雞腿補補,雞腿我沒擱鹽。」
「半瓶醬油醃的,那不是鹽啊。」程博衍笑了半天。
「你吃不吃啊!」奶奶瞪著他。
「吃,吃!」程博衍說。
「我也吃!」程炫宇衝進廚房,往程博衍腿上拍了一巴掌,「你別搶我的!」
程博衍一把抓住他的手,翻過來看了一眼,一手不知道哪兒弄的黑白黃三色的灰,他頓時一陣心煩意亂帶噁心:「玩屎了吧你!」
「說什麼呢博衍!」老嬸有些不滿地說了一句。
「去洗手!」程博衍拽著程炫宇,給他推到了水池邊上。
「我不洗!」程炫宇掙紮著邊喊邊想扭頭跑開。
程博衍揪著他衣領不動,他擰了半天還在原地,於是一閉眼開始乾嚎:「我就不洗不洗就不洗不洗不洗……」
「接著喊。」程博衍拎著他一提,給他攔腰掛在了水池上,這要不是土堆兒他親奶奶就在邊兒上,程博衍能把他直接摁到水池裡,反正這套房子是老式裝修,這水池程博衍都能裝得下。
「哎呀你快把手洗了!找揍呢麼!」老嬸被自己孫子喊得受不了,過來把水龍頭打開了,拽著他的手開始洗,「你又不是沒被你博衍叔叔打過!不長記性啊!」
「我沒打過他。」程博衍走到一邊,拿了個盤子準備裝雞腿。
「那反正也沒少罵沒少凶,」老嬸皺著眉,「博衍,就你這脾氣,將來自己要有個孩子你打算怎麼揍啊。」
程博衍笑了笑沒出聲。
「他不要孩子!誰說他要孩子了!」奶奶瞪了老嬸一眼。
老嬸有些尷尬地扯著程炫宇去客廳了。
「過年有安排嗎?」奶奶把炸好的雞腿碼到盤子裡。
「什麼安排?」程博衍愣了愣,從暖水壺裡倒了杯水喝著,「值班?」
「哎怎麼跟你爸一樣啊,問什麼都想著醫院啊,我是問你過年的安排啊,」奶奶看著他,「你都快30了,就算是……男朋友,也該帶一個回來吧?」
程博衍嗆了一口水:「您怎麼還操心這個啊。」
第5章
項西沒有回大窪裡,這陣兒他跟饅頭都住在大健那兒。
馬上過年了,每年這個時候平叔的老娘還有媳婦兒孩子都會回來,平叔的兒子在隔壁市裡念高中,聽說成績還不錯,老娘媳婦兒都陪著兒子在那邊,過年了就回一塊兒回到大窪裡。
這種時候像項西這種做為平叔不是好玩意兒的標誌而存在的人,就不合適還呆在那兒了。
大健是平叔的死忠粉,屬於平叔所到之處他都得舉著花上跟前兒歡呼去的那種,讓項西和饅頭呆在他那兒,平叔很放心。
其實過年項西也不太願意呆在大窪裡。
那裡平時雖然亂七八糟滿眼看去沒一個正常活著的人,但起碼還有人氣兒,過年租客們一走,別說是大窪裡,就連帶趙家窯那一片,都會突然變得空盪蕩的一片破敗。
慎得慌。
「今兒送你過來的那人是誰?」大健叼著煙躺在床上問項西。
「一個人。」項西坐在沙發上,怎麼坐都不舒服,這破沙發下麵的彈簧高低縱橫,他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凹陷來放屁股,再扭幾下又怕彈簧們會破土而出,最後他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木凳子上坐下了。
「還開輛挺好的車,」大健看著他,「你什麼時候認識這樣的人了?」
項西看了大健一眼,沒說話,好什麼車,在大健眼裡,大概只要不是電瓶車,都算好車了。
「你……」大健還想再說什麼,不過沒說完。
項西直接起身甩門出去了。
在門外點了一根煙,饅頭顛著跟了出來,他看了饅頭一眼,把煙遞到了他面前。
「何必呢,」饅頭接過煙叼上,「住大健這兒呢,他問兩句問兩句唄,沒準兒是平叔讓他注意的呢?」
「大健算個屁,」項西又拿了一根煙點上,噴出一口煙,「我沒那閑功夫分析他想幹什麼,平叔想知道平叔自己會問,輪得上他舔■麼。」
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裡,這是項西展示自己脾氣的唯一途徑。
他是平叔養大的,他只給平叔面子,只買平叔的帳,除了平叔,誰在他跟前兒都是個不帶響兒的屁。
心情不爽了他還能拉個大長臉給平叔看呢。
這是他最後的掙紮,證明自己沒被黑暗吃透吸乾的方式。
「我的意思是,這幫人平時沒人敢這麼問你,他敢問肯定是平叔點了頭的……」饅頭皺著眉。
「平叔看我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項西用牙咬著煙抬頭看了看天,黑漆漆的,沒有星星更沒月亮,又要下雪。
「小展,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啊?」饅頭嘆口氣蹲到地上。
「我叛逆期到了,文盲。」項西回答。
「你不文盲,你認識的字兒還沒我多呢!」饅頭又嘆了口氣,「我就覺得不踏實,總覺得要出事,二盤敢動你,我覺得就不是個好……」
「你都要私奔的人了,操心你自己吧,管這麼多也不怕小瘸腿兒扛不住。」項西低頭衝饅頭腦袋頂上吐了一口煙。
「這可是你自己提的啊!」饅頭立馬指著他喊。
「我提的,怎麼著,」項西笑笑,轉身往屋裡走,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我就看你怎麼找死呢。」
回了屋,大健已經躺床上了,抱著個手機不知道跟哪個女的起膩。
項西洗了個澡,進了另一個屋,這屋有張床,他跟饅頭擠,床上鋪蓋都挺齊全,就是床板硬,項西連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踏實了。
饅頭進屋了也抱個手機坐椅子上,不過視線沒往手機上落,盯著地板出神。
自打那天提過一次要走之後,饅頭這種狀態就挺多的,衝著一個地方發愣。項西不知道他的想法,但看這勁頭,他還是沒打消想走的念頭。
項西枕著胳膊看著天花板,雖然覺得饅頭是在找死,但他還是能理解那種期待的,期待換一種生活,脫離現狀。
但是,對於項西來說,他沒有比較,他從記事起,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坑蒙拐騙,滿嘴瞎話,偷東西打架,平叔給他的唯一生活。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這樣的生活,會有什麼樣的另一種生活。
比如……程博衍那樣的?
項西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到程博衍,那人跟他根本不是一世界,就算不過現在的生活,他頂多也就是街上打零工的,推著車賣早點的。
「哎……」項西閉上眼拉長聲音嘆了口氣。
「怎麼了?」饅頭問。
「困了。」項西說。
除夕那天大健買了一堆煙花鞭炮回來,還帶了個女的回來,土浪土浪的,項西看不順眼,不過沒表現出來。
這女的是個小飯館的服務員,比他們好多了,起碼有個能正經跟人說的職業。
像他們這樣的出去跟人說自己幹嘛的,都得現編瞎話。
幾個人在屋裡窩了一下午,包餃子,那女的還做了幾個菜,手藝湊合,像是在飯店拿過剩菜的水準。
夜裡他們張羅著放鞭炮的時候,項西穿上外套出了門,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著。
四周開始不斷響起鞭炮聲時,他在一個垃圾筒邊上看到了一隻狗,蜷縮著,看來是第一次經歷過年,被這些響聲嚇壞了。
項西本來還想著,自己的那條狗,過年的時候就拿個紙箱給它裝上放在後院的,結果也沒機會了。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一塊糖,往垃圾筒旁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最後他跟狗面對面地蹲著聽了一會兒鞭炮聲還是轉身走了,他怕這狗再跟著他。
他現在保護不了任何東西,連條狗都保不住,事實已經證明瞭。
奶奶家客廳裡擺了兩個桌,一桌大人,一個小桌坐著孩子,今年過年人特別齊,他們一家,二叔老叔加上兩個姑,幾家人從老到小都齊了。
程博衍坐在奶奶身邊,屋裡熱鬧的說笑聲和孩子的尖叫充斥著,倆嬸嬸隔著桌子跟老媽喊著話聊天兒,奶奶跟他說話他都得把耳朵湊過去才聽得清。
「你爸給你壓歲錢了沒!」奶奶問他。
程博衍笑了:「我都多大了還給啊?沒給。」
「我給他壓歲錢一直給到你出生呢!」奶奶轉頭看著坐在另一邊的老爸,「你怎麼這麼摳?」
「我怎麼就摳了?」老爸被說愣了。
「壓歲錢呢?」奶奶伸出手。
「你的?我一進門兒不就給你了麼?」老爸說。
「博衍的!」奶奶推了他一下。
「奶奶,」程博衍靠在椅背上笑了半天,「別折騰我爸了,他昨天還上手術台了,這會兒沒回過神來呢,你再把他折騰迷糊了。」
「真是,」奶奶嘖嘖嘖幾聲,「這麼老了,也不怕身體吃不消。」
「我還不算太老,」老爸笑笑,拿著筷子的手舉到奶奶眼前,「還穩著呢。」
「看不見,我老了。」奶奶拍開他的手。
「過完年把白內障手術做了吧,」老媽在一邊說了一句,「別拖了,小手術沒事兒的。」
「不做,萬一下不來了呢,」奶奶一聽就站了起來,走到小孩那桌一坐,「祖奶跟你們聊會兒。」
「明天值班?」老爸轉過頭看著程博衍。
「初二,」程博衍說,「不過明天我也打算過去看看,這幾天怕忙不過來。」
「這兩天……我和你媽要去……」老爸有些猶豫地說,「今年你去嗎?」
「不去了,」程博衍沒看老爸,夾了口菜放到碗裡,「我不去了。」
「你別管他,」老媽推了老爸一把,把自己的杯子遞到程博衍面前,「兒子給我來點兒紅酒。」
「我也來點兒,」二嬸也伸過了杯子,「哎嫂子你這次拿的紅酒真是不錯!」
「你要喜歡我再給你拿兩瓶,」老媽笑著說,「這個平時可以喝一點的。」
程博衍給她們倒好酒,奶奶喊著廚房還有菜,他放下酒瓶:「我去拿。」
剛想站起來,感覺褲腰被拽住了,條件反射就覺得是程炫宇那個煩人的土堆兒,他回手一抓,卻抓到一隻軟綿綿的小手。
「哎?小溪?」他回過頭,發現兩歲的小外甥女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拉著他的皮帶,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舅舅帶你去廚房偷吃的好不好?」
小溪點點頭,程博衍蹲下把她用胳膊一夾,往廚房走過去。
「媽呀,」表姐看著他喊了一聲,「博衍你這抱孩子的技能都多少年了也沒點兒提高還能不能行了啊!」
「你閨女野著呢,」程博衍笑著說,低頭問小溪,「好玩麼?」
小姑娘沒說話,只是甩著胳膊一通咯咯地樂。
廚房的鍋裡還蒸著兩大碗梅菜扣肉,程博衍一看就想笑,這是奶奶的最愛,桌上還放著兩大碗芋頭扣,這兒居然還蒸著兩碗。
他用刀切了一小塊兒肉讓小溪捏著慢慢吃,拿了個盤子把扣肉給裝了出來。
「哥哥,」小溪扯了扯他褲子,「還要。」
「……叫舅舅,怎麼老叫哥啊,」程博衍又切了一小條肉讓她拿著,「吃吧,吃完了再出去,一會兒讓你媽看見要說我了。」
小溪低頭咬了一口,又把手往他嘴邊一伸:「哥哥吃。」
「叫舅舅。」程博衍糾正她,小姑娘自從學會說話以後第一次管他叫了哥,就改不回去了。
每次聽到這聲軟綿綿的哥,他都會一陣不是滋味兒。
「舅舅吃。」小溪於是又說了一遍,總算叫對了。
程博衍看著她這一嘴一手的油,真沒胃口吃下這半片肉,但還是接了過來往嘴邊晃了一下,轉過頭扔掉了。
把小溪手上嘴上的油都擦乾淨了,他才一手拿著扣肉一手夾著她回到了客廳。
大家正吃得愉快,菜一拿出來,立馬受到了熱烈歡迎,反正只要是老太太做的,大家都會熱烈歡迎,圍著菜一通讚揚。
「還一碗呢?」奶奶很得意地笑著。
「我再去拿。」程博衍夾著小溪又往廚房去。
「這孩子見了你就變成小神經病了!」奶奶指著小溪,「你放她下來,笑得都喘不上氣兒了!」
程博衍放下小溪剛進了廚房,就聽到有人跟著跑了進來。
「我來拿!」土堆兒進了廚房就喊。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他張著嘴準備喊的第二聲沒喊出來。
「別摔了啊,拿穩,別跑。」程博衍看他今天還挺規矩的,把盤子放到了他手上。
土堆兒捧著盤子,瞅了他一眼,轉身就跑,邊跑邊喊:「就跑就跑就跑!」
程博衍沒說話,好歹是沒摔。
廚房裡還彌漫著菜香,他站到窗邊,外面能看到煙霧繚繞中的萬家燈火,溫暖而寂寞。
去年三十兒他沒在家過,醫院值班,還去病房唱了兩首歌。
本來只打算唱一首,但一個回不了家也沒人來醫院陪著的大叔讓他再唱一首,他就又唱了。
想到這個大叔,他突然想到了展宏圖他爸……
項西和饅頭在網吧泡了兩天了,過年新開的網吧,網費充一百送一百。
網吧裡的人比平時的多不少,那些有學上的不良少年一放假都上網吧來跟他們這些沒上學的不良少年搶機器來了。
「我餓了。」項西叼著煙說。
「泡麵?」饅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項西不愛吃那玩意兒,於是又補了一句,「現在也買不到別的東西吃啊。」
「超市有牛肉丸,」項西扔了鼠標站起來,「你吃嗎?」
「吃!」饅頭趕緊點頭,想想又說,「走挺遠呢,開我車過去吧。」
「不用,你那車還沒你蹦得快呢,」項西說,「我順便透透氣兒。」
出了網吧大門項西才發現又下雪了,今年過年這雪下得還真是夠本兒,他身上就穿了件舊的羽絨服,裡面一件薄毛衣,有點兒扛不住。
想回網吧裡把饅頭的衣服扒一件下來,又懶得再回頭上樓了,最後他只是拉了拉衣領,抱著胳膊小步蹦著到了街上。
對街有個人正慢吞吞地往街這邊走過來,項西掃了一眼就轉開了頭,就覺得大冷天兒看到溫暖的網吧大門就在前方了居然還能這麼鎮定地一步步走過去,挺神奇的,換了他早撲著進去了。
剛往遙遠的超市那邊走了兩步,項西就聽到了身後傳來了腳步聲,跑得還挺急。
這腳步聲不太正常,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出於長期混戰中自保的習慣,他回頭時是弓著背的,這樣可以保證在身後有人偷襲時不至於被人直接打中後腦勺和肩。
不過這次這個動作沒能幫到他。
胳膊上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
項西連對方臉長什麼樣都沒仔細看,扭頭拔腿就跑。
邊跑邊覺得今天為了打折的網費跑這兒來上網很失策,想想又覺得這人也真夠神奇的,又不是白天,燈光也不怎麼明媚,他出來的時候縮得跟做賊似的,居然還能被人追過來,實在是想不通。
最後他把這一切都歸結為自己的髮型,今天剛去弄的,讓髮型師把兩邊長長了頭髮的又給推了推,中間的還噴了點兒髮膠定型。
結果因為太帥要被人揍了。
在項西漫長的跑步逃命生涯中,能像現在身後這位這樣追了五分鐘還沒放棄並且居然沒掉隊的人實屬少見。
餓著肚子這麼狂奔,項西已經開始覺得累了,何況程大夫還說過,他不能老這麼跑,腿這才剛拆了石膏沒幾天……
他都想回頭問問他你是不是愛上我了追個沒完了還!
身後大概是驢臉的人,或者是急於在驢臉跟前兒立功領賞的人,總之就是執著地甩著腿追。
就在項西實在不想跑了打算回頭跟這人幹一架大不了再斷一次腿的時候,前方一輛停在路邊臨時停車位上的黑色車子躍入他的視線。
這車熟悉,車牌……沒錯!
再看到一邊打著電話一邊拉開了車門準備上去的程博衍時,項西感覺自己得救了。
他衝過去拉開了副駕的門,跟程博衍幾乎同時坐到了車裡,再回手■地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程博衍顯然被嚇了一跳,手還把著駕駛室那邊的門,瞪著他都忘了關車門。
「關門關門,」項西一連串地喊,邊喊邊回頭看,「開車開車開車!」
「你又被債主追?」程博衍關上了車門,鎖上了。
「什麼債主!我就上個網吧出來就碰上了!」項西催著他,「快開車!」
「沒在醫院照顧你爸?」程博衍也回頭看著後面。
「我什麼爸!我哪兒來的爸……」項西說了一半停下了,轉過頭看著程博衍。
程博衍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敲:「下去。」
第6章
項西覺得自己今天要走背字兒。
後面的人已經追了過來,手上拿著的半截兒棍子都能看清了,程博衍還平靜地坐在駕駛座上看著他。
「你看不到人嗎!」項西急了,看來程博衍是不打算開車也不打算幫他,他得自己想辦法。
程博衍的態度讓他有些失望,但並沒打擊到他,這是正常反應,換了誰都是這樣,不奇怪。
項西決定下車,既然程博衍不打算幫他,他就得馬上下車,要不那人追過來把車再弄傷了他賠不起。
下車之前他往後座上掃了一眼,後座上放著的幾根棍子讓他眼前一亮,頓時燃起一絲希望,至少能找到個武器!
「這個我用用!」他撲到椅背上伸手抽了一根出來,一回手還沒看明白是什麼,這棍子居然就因為慣性在他手裡斷了!
「我操!」項西一陣絕望,吼了一聲,「這他媽什麼玩意兒啊!」
「鐵棍山藥,」程博衍坐在旁邊,手還穩穩地扶在方向盤上,眼睛看著後視鏡。
「什麼?」項西聽到自己聲音都開岔了。
「主健中補虛,除寒熱邪氣,補中益氣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繼續回答。
項西咬著牙,伸手往車門上摳了一下:「我下去!」
車門是鎖著的,項西摳了兩下沒摳開,正要回頭讓程博衍開鎖讓他下去的時候,那人追到了車邊,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拉著車門狠狠拽了兩下。
項西覺得一陣驚悚,他本來就是下車去挨揍,不情不願的,一看這人勇往直前的架式,頓時又不想下車了。
就在猶豫的這幾秒鐘之間,那人居然舉起了手裡的棍子,對著車窗砸了過來。
「我操!」項西喊了一聲,車窗沒碎,但看到了明顯的一片裂痕,丫拿的是半截鋼管!
「八百。」程博衍說了一句。
「什麼?」項西愣了愣。
程博衍沒回答,開了車鎖,沒等項西反應過來,他已經下了車。
「你找死呢!」項西急了,顧不上現在自己要是下車直接就是用腦袋迎接鋼管,一把推開了車門。
程博衍速度很快,項西剛用胳膊護著腦袋探出半邊身子,他已經繞到了副駕這邊,兩步跨過去一把抓住了那人正拿著鋼管要往下砸的手。
項西趁機跳下車,拿車門往那人身上用力撞了一下。
正琢磨著該怎麼收拾這人的時候,項西聽到他慘叫了一聲。
這慘叫把項西嚇了一跳,轉臉一瞅,看到這人的胳膊已經被程博擰到了背後,他剛要叫好,聽到鋼管掉地的聲音,趕緊衝過去撿了起來。
這人一臉錚獰地掙紮著,項西盯著他的臉看了看,路上閒逛的時候要注意躲開的人除了員警,別的項西基本都認識,但這人真不太有印象。
只能憑藉他有些歪的嘴判斷可能是驢臉的人,有這麼個嘴歪的,但現在也不知道嘴本來是歪的還是這表情擰的。
靠近他時項西聞到了酒臭,操,喝多了撒酒瘋的嗎!
歪嘴塊兒挺大,不幹不淨地罵著,掙紮得很凶,程博衍正想把他推開的時候,他側過身往後掄了一拳:「老子廢了你。」
程博衍沒提防,被他一拳砸在了眼角,皺了皺眉。
「你他媽廢誰啊!」項西對著他臉上砸了一拳。
抬腿打算再踹一腳的時候,歪嘴又一聲慘叫,這聲比之前那聲慘多了,聽得項西都想跟他一塊兒哭了。
程博衍鬆開歪嘴的時候,項西發現歪嘴的右膀子抬不起來了,整條垂著,彎個腰靠在路邊的欄桿上喊著。
「丫膀子被你卸了?」項西從小到打架被打看人打無數次,這麼幹淨利索迅速地就把人膀子給卸了的還是頭一回見,頓時有些興奮。
程博衍沒理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轉身上了車。
「哎,哥!」項西往歪嘴屁股上蹬了一腳,一拉車門跟著也上了車,「你牛逼啊!骨科醫生就是不一樣啊,卸得真專業……」
「下去。」程博衍看著他。
「哥,程大夫,」項西笑了笑,「別生氣啊,你聽……你臉破了……」
「下去,」程博衍按了一下喇叭,「怎麼你還等我送你回去?」
「……你車窗砸壞了啊,」項西對他的態度並不在意,指了指車窗,「你剛說八百,是換玻璃的價錢吧?」
「不用了,我趕時間,」程博衍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你該幹嘛幹嘛去,碰瓷給你爹治病去吧。」
項西沒說話,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沉默了一會兒他下了車,轉身衝車裡說了一句:「車窗我會賠你的。」
程博衍發動了車子,項西把車門甩上了,■的一聲。
看著他飛快地消失在前面的拐角,程博衍皺著眉嘆了口氣,抽了紙巾往眼角按了按,破了道小口子,有點兒出血。
他掃了一眼還抱著肩靠坐在樹下的人,回手拿過車上的急救藥,打開拿了兩條三角巾下了車。
「別動,」他蹲到那人身邊,抓住了他的手腕,「放鬆,疼就忍著點兒。」
那人一動不動地瞪著他,似乎還沒回過神來。
程博衍一手托著他胳膊肘,把他手臂彎了起來,慢慢牽引著往外展,再把上臂也往外轉,接著再把肘部往胸口那邊推過去,最後上臂往裡一旋,那人肩膀響了一聲。
「行了。」程博衍拿過三角巾,很快地把他胳膊肘固定在了胸前,然後轉身上了車。
「你他媽是醫生啊?」那人這會才緩過勁兒了,站起來喊了一嗓子。
程博衍沒理他,開了車走了。
今天晚上他值班,提前了一小時出門,本來想著順路買了菜還能有時間,可以再去給老媽買個手機,答應了送老媽個手機,從年前到現在,快半個月了一直都沒買。
現在這麼一折騰,又買不成了。
他從後視鏡裡看了看自己的臉,傷口不大,貼塊創可貼就行。
展宏圖眼角下貼著創可貼的臉從他眼前晃過,他頓時有點兒上火。
他居然相信了這小子之前說的那些話!
什麼胃裡長了瘤子的爹!什麼為了給爹治病出來趴活兒!什麼被債主追著打!什麼骨折了為了照顧爹不能住院!
那麼情真意切可憐巴巴的!演技簡直爐火純青能練出一爐長生不老丹!
程博衍都想跟他說你趕緊趴活兒攢點兒錢報個表演班將來肯定能在演藝圈裡大展宏圖。
一直到了醫院程博衍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碰到護士小江的時候,小姑娘瞪著他看了半天才小心地問了一句:「程大夫你臉上……是碰的還是有人鬧事啊?」
「磕了一下,」程博衍從兜裡摸出片創可貼貼上了,笑了笑,「怎麼這麼緊張。」
「哎,你不知道,」小江皺著眉,「就剛才急診來了一個胃穿孔的,家屬急得不行,差點兒打起來呢。」
「現在呢?」程博衍問了一句。
「沒事兒啦,送病房了,」小江嘆了口氣,「哎,大過年的。」
程博衍笑了笑沒再說話,是啊,大過年的,有人在家裡舉家團圓,有人進了醫院,有人還在街上逃命,有人被砸壞了車窗……
其實程博衍挺害怕假期值班的,特別是過年期間,大晚上受了傷過來的人很多,喝了酒摔傷的,喝了酒打架的,都比平時要多。
一晚上還沒到十一點,他已經處理了三個急診送來的骨外傷,第三個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長得挺漂亮,居然跟人在KTV掄著酒瓶打起來,送來的時候身上都是血,掌骨和前臂都有骨折,卻跟沒感覺似的說上兩句話就還想揮胳膊。
「你別動,」程博衍有些無語,「你這手不想要了是吧?」
「不要了,你喜歡送你吧!你看我腿漂亮不,一塊兒送你了!」姑娘嗓門挺大地說,又湊到程博衍跟前兒瞅了瞅,「哎小夥兒很帥嘛,留個電話吧,改天出來喝酒。」
旁邊送她到醫院的倆姑娘趕緊上去摟著哄了一會兒,她才總算安靜了下來。
程博衍給她處理好之後,她一把揪過他白大褂上的胸牌看了看:「程敷衍!好名字!」
然後又轉過頭問她的女伴:「哎,留他電話了沒?」
「留了留了,」另一個姑娘趕緊扶著她往外走,又衝程博衍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大夫。」
「沒事兒,」程博衍也笑笑,「注意事項都寫在剛給你們的那張紙上了,回去看著注意點兒。」
聽著那姑娘哼著歌的聲音慢慢小下去了,程博衍坐到椅子上,舒了口氣,把脖子向後仰著,活動了一下腿。
項西回了一趟趙家窯,但沒去平叔那兒,平叔家裡人都還沒走,他要是去了,平叔肯定會怒。
不過他也沒打算去,他基本在趙家窯長大,這片感覺上就跟自己褲襠一樣熟悉,要不是大健那兒是平叔指定的住宿場所,他在趙家窯能找到至少十個能待的地兒。
比如跟大窪裡隔了三條街的同奎胡同。
說是胡同,其實早就看不出胡同的樣子了,跟大窪裡一樣,各種舊房子,連違建都是舊的,還有人把雞窩搭在路邊,路都快找不著了。
同奎胡同背街那面兒,已經全是危房了,沒有人住,都用來堆雜物。
項西繞過去,走到其中一間門前,伸手扯著夾在窗戶下邊兒的一根細繩一拽,窗戶打開了,他伸手進去開了門鎖。
繩子是他放的,打了個結,繩結放在窗戶裡,開窗的時候只要拽一下繩子,繩結會把窗子給帶開來,平時關著也看不出來。
這屋子屬於一個老頭兒,小時候項西管他叫羅爺爺。
第一次來這兒是羅老頭兒帶他來的,扯了他褲子就想上手摸,項西嚇跑了,第二次是項西把老頭兒叫來的,灌了老頭兒一嘴屎尿。
那之後羅老頭兒沒再找過他,見了他就繞著走,這屋子也沒再進來過。
項西倒是經常來。
他有些東西藏在這兒。
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電影票根兒,撿來的戒指,不記得是誰送他的彈弓,還有不少書,不過項西都沒看過。
這些東西每件都有來歷,像臉上那個創可貼一樣,項西執著地收藏著它們,就好像沒了這些東西,他會忘了很多事,或者說……他會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不過他本來就不知道他是誰。
今天項西來這兒不是懷舊,他是來拿錢,八百。
程博衍換車窗玻璃的錢。
項西在角落的一個櫃子裡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個鐵皮盒子。
裡面有幾卷錢,是他偷偷存下來的,他沒有身份證,辦不了卡,也不放心用別的身份證去辦卡,於是用了最原始的方式來藏錢。
數出來八張之後,他把錢又重新卷好,塞了回去。
程博衍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有點兒頭暈腦漲的,在路邊站了幾秒鐘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去拿車。
低頭往前走了兩步,從身後快步走上來一個人,直接一轉身攔在了他面前。
他差點兒一頭撞過去,皺著眉一抬眼,看清了攔住他的是展宏圖。
「能不要每次都弄得這麼一驚一乍的麼?」程博衍看著他。
「我跟後頭叫了好幾聲你都沒聽見,這臉色,」展宏圖也皺著眉看他,「不知道的以為你磕大了呢……」
「有事兒?」程博衍打斷他的話。
「嗯,」展宏圖拉開羽絨服拉鏈,從內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不知道夠不夠,不夠你說。」
程博衍嘆了口氣:「不說了不用了嗎?自己拿著吧。」
「放心,我每個月碰瓷比你掙得多。」展宏圖說。
程博衍沒說話,展宏圖有些挑釁又有點兒倔強的眼神看起來挺有意思。
不過一想到這小子之前編的那些瞎話,他又立馬有些反感,虧的自己還因為那聲「哥」和這些瞎話同情了半天。
「行吧大款,」程博衍從他手裡抽出信封,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跟我去修車,萬一不夠呢。」
「行。」展宏圖回答得很乾脆。
程博衍帶著展宏圖去拿了車,本來他是想去自己比較熟的那家修車店換玻璃的,便宜,但展宏圖這德性……他決定去4S店讓人家坑一把。
車上有一箱牛奶,他拿了一盒喝了:「喝麼,自己拿。」
「不喝,」展宏圖搖頭,「胃疼。」
「長瘤子了啊?」程博衍斜了他一眼,「很惡的?」
「靠,」展宏圖樂了,「這麼記仇。」
「就你這生活狀態,沒胃病得算奇跡,」程博衍指了指後座,「那兒有個暖手寶,插上捂一會兒吧。」
「插哪兒?」展宏圖拿過暖手寶,「點煙器裡?」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這麼先進……」展宏圖把暖手寶插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程大夫,你人挺好的。」
「是麼,」程博衍笑笑,「看對什麼人,擱你這兒就是個誤會。」
展宏圖倒是沒生氣,只是嘖了一聲:「隨便,不過看在你在別人那兒是個好人的份兒上,我告訴你個秘密。」
程博衍沒理他,他捏了捏暖手寶,轉頭看著裂了的車窗:「我不叫展宏圖。」
「哦。」程博衍挺平靜,現在展宏圖就算告訴他其實他是個女的,他都不會吃驚了。
展宏圖把暖手寶放下,搓了搓手,把右手伸到了他面前:「項西。」
「要取經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現在是往東走,取經等修完車吧。」
「我是說我叫項西,」展宏圖收回了手,「我的名字叫項西。」
項西?這名字比展宏圖好聽點兒,還挺符合這小子不說話時的樣子。
但他不打算相信。
到了店裡,修車的工人看了看車窗,說是可以馬上換,有玻璃。
「一千一。」工人拿過價目表說了一句。
程博衍笑了笑,靠著桌子沒說話。
「操,這麼貴,你們是不是看他長得挺有錢的就坑啊,」項西低頭從兜裡掏出錢包,打開又抽了三張一百的出來,「還是看我長得太好欺負了?」
程博衍本來只想做個樣子,別說這三百,就是那八百他也沒打算要,他不想跟這人再有什麼交集。
但當他的視線落在項西的那錢包上時……再看到錢包背面一道圓珠筆的劃痕……頓時想拿出手機撥打110。
員警叔叔!這兒抓到一個賊!
「錢包不錯,」他說,「你業務開展得不錯啊,什麼都乾。」
第7章
項西覺得自己平時挺謹慎的一個人,跟饅頭那型的一比,他簡直就是老成持重心思縝密的一個……混混。
這兩天也不知道怎麼了,說瞎話忘了續杯也就算了,居然還這麼順手就把偷人的錢包給拿了出來。
而且程博衍的眼神兒也夠好的,他反應過來了都沒時間把錢包再塞回去。
「哎……喲……」項西捂著肚子蹲下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因為胃疼還是在哀嘆自己在程博衍眼裡形象落入萬丈深淵,最後又拉長聲音嘆了口氣,「哎——」
程博衍一直看著他,他蹲地上不說話之後還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拿出一張卡遞給收銀的小姑娘:「刷卡,弄好了給我打個電話。」
項西抬起頭想說還三百給你,程博衍蹲到了他跟前兒,拉開他羽絨服的拉鏈,把那個信封塞進了他衣服裡:「兩清了,別再來找我。」
不等項西開口,他站起來轉身走出了店門外。
項西追出去的時候看到他上了一輛出租車,沒兩分鐘就消失在了路盡頭。
「牛逼什麼啊!」項西嘖了一聲轉身回了店裡,往收銀臺上掃了一眼,這才整了整衣服,把信封重新放回內兜裡,慢慢晃了出去。
程博衍看不起他,而且還煩他,不想再見到他……當然他也沒打算再去找程博衍,這種心情他能理解,他覺得他特別能理解別人對他那種避之不及的心情。
特別,能理解。
因為他自己也一樣。
四千塊呢!
但程博衍這次的話還是讓他覺得有些鬱悶,並不像以前那麼能一笑了之,也許是因為他挺長時間沒這麼接觸過「正常人」了吧。
之前最後跟他聊過的「正常人」是大窪裡20號的短租客,三十多歲的一個攝影師。
那人去過很多地方,拍過很多類似趙家窯這種地方的照片,項西看過他筆記本裡的趙家窯,看著都不像是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了。
「你這拍得不對,一點兒也不髒亂差。」項西說。
「你看到的只有髒亂差嗎?」攝影師說,「我看到的只是另一種人生。」
項西不懂,盯著照片看了挺長時間:「我的人生也在這裡面嗎?」
「在啊,我的人生也有一部分在這裡面,」他說,「我在這裡的一個月人生。」
「太虛了詩人,」項西想了很久,笑了起來,「你只是看戲的,你不知道這裡的人生是什麼樣的,要知道了你肯定不想知道,有出息的殺人放火沒出息的偷雞摸狗,更沒出息的張嘴都喊不出聲兒來。」
「你挺有意思的,跟其他的人不一樣,」攝影師很有興趣地說,「有機會我們再多聊聊。」
不過後來他倆沒機會再多聊聊,這次聊完第三天,攝影師的錢和卡都被偷了,一起被偷走的還有裝著各種人生的箱子。
於是他被迫離開,走之前給了項西一張名片,說以後聯繫。
項西把名片放在了同奎胡同的那間破屋子裡了。
沒過幾天,他看到平叔拿著攝影師那個據說十來萬的相機在擺弄,當然,裡面的人生都已經沒有了。
他還感慨了一會兒,還真就是看戲的人眼裡的人生呢,眨幾下眼,就被抹掉了。
其實說起來,他也愛看戲,主要是閑的,除了給平叔上供,餘下的時間裡他都有些無所事事,於是別人看他,他也看別人。
比如程博衍,不過程博衍不稀罕看他,他想看程博衍,人家也不讓他看。
簡直沒地兒說理去。
寒假結束之後,平叔的家人走了,項西又回到了17號。
挺沒勁的,就這麼重複著的無聊生活。
下午他出去轉了一圈,自己一個人,沒跑遠,怕碰上驢臉的人。
驢臉跟平叔一直有仇,具體什麼仇卻沒人知道,他倆自己估計都不知道,無非就是你搶了我的活兒我占了你的地兒,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特欠抽。
但以前兩邊的人碰上了也沒這麼提褲子上去就打的,項西感覺這裡頭應該還有些別的事兒,就最近的事。
平叔沒讓他知道,平叔已經開始防著他了。
項西皺著眉嘖了一聲,他也不想知道。
推開屋子門的時候,項西看到屋子裡坐著幾個人,除了平叔二盤,還有幾個認識但不熟的人。
項西心裡有些吃驚,這些人跟平叔不是一個圈兒裡的,平叔屬於混混圈兒,那幾個,是隨時要犯大事的圈兒。
他掃了一眼屋裡的人,沒人說話,他轉身又出去了,蹲在墻邊看對面墻頭上的野貓曬著太陽撓癢癢。
「小展,」過了一會兒,身後的門開了,有人探出腦袋叫他,「去弄點兒吃的。」
「叫誰?」項西回過頭,這人他就見過一次,二盤帶過來的,「叫我?」
那人扒著門,笑了笑:「怎麼,還有誰啊?」
「去你媽的誰想吃誰自己弄,」項西叼著煙繼續看貓,什麼熟的不熟的都敢過來就指使他了,「老子沒空。」
「操!」那人臉上掛不住,一踢門走了出來。
「老四,」裡面有人叫了他一聲,「幹嘛呢,喝茶。」
「弄不死你。」這個叫老四在項西身後罵了一句,轉身回了屋裡。
項西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溜達著走出了大窪裡,在路口的速食店裡要了幾份速食,讓給送到17號。
「小展,上回的錢還沒結呢。」老闆挺不情願地看著他。
「問平叔要,」項西從菜盤裡捏了塊肉放到嘴裡,「又不是我吃的。」
老闆沒說話,拿著個炒勺站著沒動,項西看了看他,嘆了口氣,走過去拍拍他肩:「你現在去,能要著,一屋子人,你問他要,他會給的。」
「哎!」老闆很不爽地喊了一聲,在項西轉身開之後又補了一句,「你們這些人怎麼不死!」
項西笑了笑沒說話。
死?且著呢。
餓了,17號一堆莫名其妙的人,他沒法弄吃的,在外面吃,身上又沒幾個錢……有錢也捨不得吃。
項西一直在攢錢,攢來幹嘛他自己都不清楚,不過這麼長時間也沒攢下來多少。
在街上瞎轉了半天,最後轉到了趙家窯的邊緣地帶,這塊兒算安全,平叔長期在這邊收錢。
他決定找個地兒吃飯,就上月錢還沒交的那家。
老闆是個挺老實的人中年男人,項西替平叔過來收錢的時候從來沒凶過他,有一次他拿不出錢項西也沒要就回去了,因為這事兒還被平叔扇了倆大嘴巴子。
一進門,有幾個在吃飯的,老闆見了他就苦笑著過來了:「小展啊?」
「給我拿倆肉餅吧。」項西在角落裡坐下。
老闆拿了兩個肉餅過來放在他前面的桌上,看著他咬了兩口之後小聲說:「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兒?驢臉的人昨天剛來過,收了錢,還砸了兩張桌子……」
「什麼?」項西一挑眉毛,「你昨兒怎麼不告訴我?」
「我哪知道你們這是怎麼了啊,你這月也沒來,我看他的人來了,還想是不是……」老闆愁眉苦臉的,「我桌子都讓砸了。」
這是個不小的事兒,這裡不是驢臉地盤兒,現在他的人突然跑過來收錢,就是在跟平叔叫板。
項西明白了為什麼驢臉的人會追著他打,這是要來搶地兒了。
「他的人再來你給我打電話,」項西叼著肉餅站了起來,邊往外走邊說,「別告訴他我知道了。」
「那錢……」老闆猶豫著問。
「再說吧,走了。」項西一掀簾子走了出去。
平叔對這事兒並不吃驚,項西也沒多問,平叔叫來的幾個人可能就是為這個,但又肯定不只是為了這個,只是混混搶地盤兒根本不用跟那幾個人湊在一起。
項西覺得平叔老了老了卻開始琢磨找死的事兒了。
「你這陣兒不要出去轉了,」平叔拿著茶壺,「就呆家裡吧,別走遠。」
「哦。」項西應了一聲。
「小展,」平叔走到他跟前兒,彎下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我養你這麼大不容易。」
「謝謝叔。」項西說,眼睛盯在平叔領口那兒,領口露出一截兒紅繩子,他知道紅繩的下面吊著一塊水頭很好的翡翠如意。
平叔按了按領口,又在他腦袋上扒拉兩下,拿著茶壺上了樓。
項西在17號有自己的一間屋子,很小,就在通往後院的走廊邊兒上,只夠放一張床,平叔家裡人來的時候,行李就都放在這裡面。
項西百無聊賴地在小屋裡躺了幾天,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平叔跟二盤還經常出去,不知道在謀劃什麼,也或許已經開始實施。
他顧不上琢磨,胃疼。這胃很神奇,平時吃飯休息都沒規律,疼的次數卻比這麼總躺在床上要多。
再這麼下去還真得去醫院看看了。
平叔和二盤出出進進幾天之後,突然就平靜下來了。
項西的胃疼卻沒平靜,一天多什麼都沒吃,跟著腿都有點兒疼了,他問平叔要了點兒錢,一早拉了饅頭去了醫院。
「幹嘛問平叔要錢,你看他那眼神兒,」饅頭瘸著腿皺著眉說,「我這兒有呢,我今天打算做個全面體檢……」
「哎喲,」項西捂著胃樂了,「全面體檢?這話說得太不像趙家窯的人了。」
「你最好也體檢一下,別那麼不怕死,」饅頭一臉嚴肅,「你是不是跟那個醫生挺熟嗎?看他能不能幫你安排安排……」
「閉嘴,」項西打斷了他的話,「您還真不嫌棄自己。」
項西並不是不怕死,他挺怕死的,胃疼了這麼久沒見消停,他也會害怕,這就跑醫院來看了。
但他不會去體什麼檢,他也不明白饅頭為什麼非得去體個檢,搞得好像他是個正常人了似的,吃飯睡覺上班生活,還體檢。
進了醫院,饅頭去體檢中心了,項西去了消化內科。
在科室分佈圖上他找到了消化內科,發現跟骨科在同一層。
他嘖了一聲,程博衍的臉在眼前晃了晃。
上了二樓,電梯上來往左是骨科,往右是項西要去的消化內科。
項西往左看了看,然後轉右走了。
程博衍忙了一上午,中午也沒空吃東西,好容易抽了個空打算去上廁所,結果一進廁所,清潔的大姐正在裡面忙活著。
「不知道誰吐了一地,」大姐說,「大夫你去那頭上吧。」
程博衍感覺自己還好是沒吃午飯,趕緊退了出來,往走廊那頭小跑著過去。
今天看病的人挺多,過完年連著一兩個月,消化內科的病人都比平時要多,等著叫號的人把診室外面的椅子都坐滿了。
程博衍走過去的時候隨便往人堆裡掃了一眼,一個人的視線跟他對上了。
展宏……不,項西,正坐在椅子上歪著頭手撐著額角看他。
目光碰上之後項西勾了勾嘴角笑了笑。
程博衍不知道他是碰瓷又來了還是看病,沒顧得上理他,先往廁所跑了。
從廁所出來,項西還是那個姿勢坐著沒動,臉色挺差的,看著很蒼白,襯得眼角下的那個小創可貼特別明顯。
這個創可貼居然還貼著?裝飾?
「程大夫。」項西在他經過身邊時叫了一聲。
「啊,」程博衍應了一聲,「來看病?」
「胃疼,」項西說,「等做胃鏡。」
「空腹了?」程博衍看著他的臉色,看來是真有胃病,編瞎話也是來源生活高於生活……
「昨天起就沒吃飯了。」項西笑笑。
「那你……再等一會兒吧,」程博衍想到自己的錢包和錢還有不知道被扔哪兒去了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就沒什麼心情再跟他說話,「我還有病人。」
下午病人一直多,程博衍從很餓忙到不餓,最後快下班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快成仙了。
最後一個病人離開的時候,程博衍發現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分鐘,他換了衣服,拉開抽屜看了看,找出一個巧克力派,兩口啃了,走出了診室。
「程大夫下班啦。」一個小護士從他身邊跑過。
「嗯。」他笑笑。
「今天還挺早啊,我看劉大夫還在忙呢。」小護士跑著進了電梯。
程博衍伸了個懶腰,又活動了一下胳膊,摸出手機給老媽打了個電話,老爸明天要出差開個什麼會,他答應了今天回去吃個飯。
「能回了?」老媽接了電話。
「剛出來,要我帶什麼回去嗎?」程博衍往樓下走,內科那邊病人也沒幾個了,他走了兩步,在扶梯口停下了。
項西正低頭坐在椅子上,拿著手機發呆。
臉色還是不好,狀態感覺挺消沉,個兒倒是挺高的,但伸得老長的腿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很消瘦。
胃鏡檢查結果不好?
「不用帶,人趕緊回來就行,對了有個事兒我老忘了跟你說,」老媽在電話裡說,「你身份證寄回家裡來了,是怎麼回事兒?」
「嗯?」程博衍愣了愣,「我的身份證?」
「是啊,年前就寄回來了,忙著老忘了跟你說,」老媽說,「是不是有人撿到給扔郵筒了啊?」
「……大概吧,」程博衍想了想,「放著吧,我新身份證都用著了。」
掛了老媽的電話之後,程博衍猶豫了一下,走到了項西身邊。
項西發呆挺投入的,程博衍在他身邊站了半天他都沒抬頭,最後程博衍清了清嗓子:「你檢查完了?」
「哎?」項西抬起頭,看到他的時候有些吃驚,「程大夫?我靠我說是哪個傻逼這麼無聊站邊兒上看我發呆呢……」
程博衍被他這話說得不知道該怎麼接了。
「檢查完了,沒有瘤子,」項西衝他笑了笑,站了起來,「你下班了啊?」
「下班了,」程博衍點點頭,「那個……我身份證,你寄的?」
「收到了?我操這麼久才收到?」項西嘖了一聲,「我就聽說把身份證扔郵筒裡郵遞員能按地址給送回去,看來是真的啊。」
「年前收到的。」程博衍差點兒要脫口而出一句謝謝,想起來身份證是項西寄的,但也是他偷的,這才趕緊咬住了。
接著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轉身想走的時候他又停下了,這個實在是沒忍住,他指了指項西眼角的創可貼:「這玩意兒是從臉上長出來的麼?」
項西先是愣了一下,手在眼角摸了摸之後樂了:「是啊,熟了就摘下來,還會再長,上次是哈嘍貓,現在是叮噹貓了。」
程博衍看他自己樂了半天,最後轉身往扶梯走過去了,實在是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程大夫。」項西收了笑聲,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程博衍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回過頭。
項西走過來,把臉上的創可貼撕了下來,指了指眼角:「擋這個的。」
程博衍有點兒沒明白:「淚痣?」
那顆淚痣旁邊的皮膚很白,跟旁邊的皮膚有明顯區別,看得出是長期貼著的……多麼神奇的原因。
「嗯,」項西點點頭,又從兜裡掏出一小包創可貼,全是卡通的,挑出一個小熊的又重新貼上了,「不吉利。」
程博衍覺得莫名其妙,一顆痣有什麼吉不吉利的,但是沒說出來。
因為在他想開口的時候項西弓起腿,在自己腿上捶了捶,又蹬了兩下,這個動作讓他換了一句話:「腿疼?」
「啊,這陣胃疼都傳染到腿……」項西話還沒說完,程博衍突然彎腰在他腿上按了按,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哪兒疼?這兒?還是這兒?」程博衍問,「是肌肉疼還是骨頭疼?疼了多久了?」
項西被他問得半天沒答上來,過了一會兒才原地跳了跳:「肉疼吧,這兩天我可能床上躺時間長了沒活動……你職業病麼怎麼這麼緊張?」
「沒,確定是肌肉疼麼?如果是骨頭疼又一直疼沒有緩解,要來醫院看。」程博衍直起身,沒再說別的,轉身上了扶梯。
第8章
程博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出了醫院大門,被冷風衝臉上腦袋上一通拍,他才慢慢從之前的情緒裡脫離出來。
腿疼並不表示就有什麼問題,肌肉疼,撞到了磕到了……各種原因。
他因為項西一句話就這樣的反應,不知道的以為他有毛病呢。
但是,如果當初程博予第一次跟他說腿疼的時候他哪怕能有現在百分之一的緊張,也許……
算了,還能有什麼也許。
程博衍調整了一下心情才去停車場取了車。
開車回到家裡時,老媽已經做好了飯菜,老爸還坐在電腦前看資料。
「明天去開會啊?」程博衍把外套脫下來放到門邊的櫃子裡,又從鞋櫃放著的瓶子裡擠了點兒消毒液搓著走,走到電腦旁。
書房裡還有一台電腦,不過那是老媽的,平是經常有講座之類的要準備,為了不相互影響,老爸的電腦就很委屈地放在了客廳的角落裡。
「嗯,一個微創心外科的論壇,」老爸站了起來,看了看他,「這陣兒你們科挺忙吧?我看你臉色不怎麼好。」
「還湊合,」程博衍笑笑,「這幾天體力活多。」
「注意休息,」老爸活動了一下腰,「你媽該心疼了。」
「博衍,」老媽從廚房裡端出一罐湯,「胡新這段時間有沒有聯繫過你?」
「胡新?沒有,」程博衍去洗了洗手,出來給老爸老媽碗裡盛了湯,「就過年的時候打了個電話,怎麼了?」
胡新是程博衍表弟,大姨的兒子,小時候他倆特別好,不過程博衍上大學之後胡新就工作了,工作換了一份又一份,接著就是來回談戀愛談個沒完,倆人關係就不如從前那麼鐵了。
「他問你大姨要錢,說開個什麼動漫店,他向來不靠譜,你大姨沒給他錢,」老媽皺皺眉,「怕他問你借。」
「我哪有錢借他,我房貸還兩年呢,」程博衍笑笑,胡新的確不是做生意的料,之前替同學的小廠子賣牛肉乾都能幹賠本了,「而且我剛被偷了……」
項西!居然忘了問他錢的事兒!
「對了,還沒問你呢,錢夠用嗎?」老媽喝了一口湯。
「夠,我也沒用錢的地兒,有時間都睡覺了,上哪兒花錢去。」程博衍說。
吃完飯休息了一會兒,老媽老爸出門散步,程博衍跟著他們一塊兒出了門,準備回自己那兒。
散步是老爸老媽幾十年的習慣,雷打不動,每週老爸還要去游泳。
這方面程博衍真不是對手,他就在家玩玩跑步機,別的時間他坐著都差不多能睡著了。
今天回到家他連跑步機都不想玩,洗完澡就坐到了電腦前,點開了名字叫ASMR的文件夾,隨便打開一個戴上了耳機,靠著椅背把腿搭到桌上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照例是在潑潑們慘絕人寰的叫聲裡醒來的,程博衍發現這麼兩三個月下來,他居然已經習慣了這群潑皮的叫聲。
有些東西一開始都無法忍受,慢慢卻也不知不覺就適應了。
比如失去了的人。
比如一想就痛苦的回憶。
比如單身。
比如每天一睜眼就忙忙碌碌的日子。
比如……雜豆粥。
項西沒有再來過醫院,也沒再出現在他面前。
程博衍也沒再在街上碰上過碰瓷的,醫院裡也沒再來過碰瓷的。
偶爾他還會想起自己那四千塊錢,還有項西眼角的小熊創可貼……和他讓自己失態的腿疼。
饅頭失蹤了。
算算時間,跟項西一塊兒去醫院體檢那天,肯定就有計劃了,那天他比項西先走,半夜才回了大窪裡。
之後再也沒跟項西一塊兒出去過,都是單獨行動。
一個月之後,他失蹤了。
跟饅頭一塊兒失蹤的還有二盤的三萬塊錢。
這幾天天氣不錯,太陽很暖,項西每天中午都會坐在坐在17號門口曬太陽看貓。
前幾天曬太陽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二盤在隔壁屋裡震怒的吼聲。
項西的第一反應是饅頭這傻逼要完蛋。
但饅頭跑了好幾天了,卻一直沒有傳來他完蛋的消息。
項西盯著對面墻頭的貓,這小子躲哪兒去了呢?
什麼火車站汽車站盤跟錯節的都是相互認識的人,別說想從那些地方走,就是經過一次,平叔和二盤都會知道。
除非是……走出去。
項西莫名其妙地覺得很好笑,對著貓一通樂,貓坐在墻頭上抱著尾巴舔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饅頭這一走,最慘的可能不是饅頭,是李慧。
一天一次地挨揍,今天早上被二盤從屋裡一腳踢出來的時候在滿是冰茬的墻根下半天都沒爬起來。
項西費了半天勁才把她拉起來,她抓著項西的手不松,指甲都掐進了他手上的皮膚裡。
「幫幫我,」李慧眼裡全是淚水,聲音很低地顫抖著,「小展你幫幫我……我會死的……」
太陽很暖,項西伸了個懶腰,靠在椅背上把手舉了起來,迎著光。
手上被掐出的傷口挺疼的,但在強烈的陽光下卻什麼也看不見。
李慧要一直呆在這裡會是什麼樣的結局,所有人都清楚,小姑娘長得不好看,還死■,但總還是能物盡其用的。
乾點力所能及的事兒嘛,平叔說的。
還是笑著說的,項西看著平叔的笑容,覺得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在平叔的笑容裡告別這種別人眼裡的不一樣的人生。
悄無聲息的。
下午平叔買了只活鴨子回來,扔給項西讓做。
項西不會做飯,以前平叔也不讓他做,跑腿兒幹活的人挺多的,做個飯也容易,但這兩年讓項西做飯的次數變多了。
項西拎著鴨子在廚房裡琢磨了半天,最後還是拿到旁邊菜市場花了十塊錢找人給處理了。
回去當當當一通亂剁,一塊兒塞進了高壓鍋裡。
吃飯的時候二盤過來了,給平叔拿了兩瓶茅臺,平叔不太喝酒,相比端著酒杯,他大概還是覺得捧著茶壺更有範兒。
二盤自己一個人喝了大半瓶,最後把瓶子裡的酒都倒進杯子裡,■一下放在了項西面前。
「喝了!」二盤盯著他。
「胃疼。」項西說。
「放你媽的屁,」二盤筷子都快指到他鼻尖上了,「十歲就他媽能喝三兩了!」
「那會兒不胃疼。」項西夾了一塊被剁成了花的鴨子放到二盤筷子上。
二盤愣了愣,下意識小心地保持平衡,把鴨子放進了嘴裡。
平叔在一邊突然笑了起來,邊喝湯邊笑得停不下來。
「操!」二盤回過神來一筷子抽在了項西手上,「敢他媽耍我!」
項西疼得差點兒把碗扣到桌上,看了二盤一眼沒出聲。
「媽的現在真他媽是越來越囂張了,」二盤一摔杯子站了起來,把椅子踢到一邊,一把揪著項西的衣領把他拽了起來,「我今兒要不好好教育一下你你還真以為你是平叔親兒子呢!」
「幹什麼!」平叔一拍桌子。
二盤揚起來的拳頭停在了空中,轉過頭看著平叔:「平叔!你不能再這麼慣著他了,你心眼兒好,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燈!饅頭走的事兒肯定跟他……」
「這是我帶大的孩子,」平叔打斷了二盤的話,盯著他,「要打要罵,要死要活,都是我的事兒。」
平叔已經說出這樣的話,二盤不敢當著他的面兒再對項西動手,憋了一肚子火他也只能是把項西狠狠地往椅子上一摜,罵了一句:「活該沒人要的玩意兒!平叔就他媽該讓你凍死在野地裡!」
項西的手抖了抖,眼睛眯縫了一下,在二盤開了門準備出去的時候,他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小展!」平叔吼了一聲。
項西停下了,全身的血都像是翻騰著湧上來,卻無處可去,不用毒藥都快能七竅噴血了。
他在二盤身後對著門踹了一腳,門發出一聲巨響關上了。
「坐下。」平叔指了指椅子,拿起茶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開始吃菜。
項西覺得自己全身關節都發硬,半天才咯吱咯吱地響著坐到了椅子上。
平叔又很慢地吃了幾口菜,細嚼慢咽地半天才放下筷子看著他:「饅頭的事兒,你知道嗎?」
「知道他跑了。」項西悶著聲音說。
「跑哪兒去了知道嗎?」平叔問,「你倆好得跟親哥倆似的,你應該知道啊。」
「不知道,」項西覺得胃很疼,今天忘了吃藥,不,不是忘了吃藥,他早上起來的時候放在床頭的藥就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叔,我那些藥呢?」
「藥?什麼藥?」平叔想了想,「哦,床頭那些藥盒?那裡面還有藥啊,我不知道,都當空盒扔了。」
項西沒說話,手抖得厲害,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氣的。
「一會兒記著把碗洗了,用熱水洗,別著涼了,」平叔站了起來,拿了茶壺往樓上走,「你說你,好朋友跑沒影兒了還吃什麼藥啊,多難受的事兒啊……」
項西握著拳頭頂著自己的胃,很長時間才慢慢直起身。
收拾了碗筷進了廚房,洗碗的時候他一直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被李慧掐出的傷口旁邊的那道被二盤抽出來的紅印已經腫了起來。
饅頭不是他好朋友,連朋友都不算。
他一直是這麼劃分的,劃得很清楚,跟任何人都這樣,為的就是自保。
但還是躲不過。
他咬咬嘴脣,在心裡罵了饅頭一句傻逼。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就這種破日子都過不下去了,真是可悲。
他特別想去同奎胡同的小屋裡找出那張名片,給那個人生攝影師打個電話,你要不要來看看不一樣的人生。
程博衍今天本來不值班,但隔壁劉大夫發了一下午燒,晚上他替下了劉大夫。
程博衍身體還不錯,很難得頭疼腦熱的,不過值班時來的一個骨折病人對著他的臉連打了三個噴嚏,不知道會不會被傳染上感冒。
這人感著冒,吃了藥之後暈頭轉向地開著摩托車對著路邊的垃圾箱就撞了過去,對著程博衍一通噴嚏打完才把情況說明白。
拍完片子又是一通噴嚏,程博衍覺得自己要瘋了。
他忍著拿了張紙擦了擦臉,低頭開始寫病歷。
患者自訴於1小時餘前摔傷左小腿,當時感左小腿疼痛,患肢不能活動,未發現有活動性出血和骨質外露……
「大夫,我要住……」這人皺著眉又打了個噴嚏,「院嗎?」
左小腿中下段可見輕度腫脹,未見皮膚破損,無活動性出血……
「建議住院。」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能不住院嗎?」這人揉了揉鼻子,「我家裡老娘病著,我沒法住院啊。」
左脛骨中下段螺旋形骨折。
建議住院治療完善(患者拒絕)……
這人拒絕住院的理由讓他想起了項西,這小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爹,有沒有一個從沒見過的媽,到底是不是18歲……
石膏固定,給予脫水、消腫、止血治療……
把這個病人處理完之後,程博衍跑到廁所去洗了五分鐘臉,往回走的時候聽到值班的小護士說了一句:「又下雪了啊!」
他走到走廊的窗戶邊往外看了看,還真是又下雪了,還以為今年不會再下雪了呢。
程博衍低頭打了個噴嚏。
趙家窯一片昏昏欲睡的黑暗裡,項西看著天空中飄下來的雪花,偶爾會在不知道哪來的光裡閃動一下。
四周很安靜,連半夜裡的罵娘聲都消失了。
項西打開通往後巷的門走了出去,轉到二盤屋子樓下。
他從雪地裡撿了塊很小的石子兒,抬手用手指一彈,石子兒飛到二樓,在玻璃上輕輕磕了一下。
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屋裡的人聽到。
窗戶沒有打開,但窗簾晃了一下又關上了,兩分鐘之後李慧從後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穿得很厚實,手裡還拿著個小兜。
項西過去抓著她的胳膊飛快地順著後巷的墻邊往街口走,李慧沉默地跟著他,全身都在抖。
這麼拽著她半跑半走地一直到了大街上,項西才停下了,猶豫了一下又帶著他拐進了另一條小街,背街小巷的走著。
李慧來了大窪裡幾年從來沒離開過這地方,哪條路都不認識,只是沉默地讓項西拽著她,一路小跑地跟著。
最後項西帶著她回到了大街上,從兜裡拿了個信封塞到了李慧手裡,再把李慧推上路邊的一輛出租。
給司機說完地址之後他轉身離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讓司機往那裡開,只是這個地址他記得很清楚,平叔撿到他的地方,是條能出城的土路。
如果李慧命大,順著那兒也許就能跟饅頭一樣用雪地徒步行走的方式開始另一種人生了。
幹完這件事,項西沒有趁黑回17號。
他去了趟同奎胡同,把自己放在那裡的東西都整理好,用一個小包裝上了,隨時可以拎上就走。
平叔那兒回不去了。
無論李慧能不能跑掉,他都回不去了。
他之所以一直沒有理會李慧的求助,是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幫她,李慧自己也不知道。
平叔沒有多大本事,卻足以把他們死死地釘在這裡,無論怎麼動,都會撕心裂肺。
項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決定這麼做。
只是很清楚這種自絕後路的方式,倒是能改寫自己的「人生」了。
夜深了,離天亮還得挺長時間,從住院部走廊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不遠處的街道,閃著霓虹,偶爾飛馳而過的車燈。
這種看著還挺繁華的景象卻讓程博衍感覺有些寂寞。
小時候他挺喜歡拿著望遠鏡趴在窗口往外看,遠處的高樓,附近學校的操場,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半夜裡站在樹下的身影。
程博衍眯縫了一下眼睛,醫院外面路邊的樹下有個人影晃了晃,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有錯覺,程博衍總覺得自己看到了那人羽絨服袖子上的一小道熒光色。
每次看到項西,他都穿著同一件羽絨服,很舊,袖子上有一個熒光黃色的三角型。
他打了個呵欠,一輛麵包車停在了路邊,車上下來兩個人,跟樹下的身影面對面站了一會兒,那人上了車。
程博衍揉揉眼睛轉身離開了窗戶,還有兩份住院病歷要補完。
有點餓了,但沒東西吃。
明天早上吃點兒什麼呢,煮幾個餃子吃吧,冰箱裡還有老媽之前包好拿來的餃子……
「小展,你何必呢,」平叔坐在副駕駛上慢條斯理地說,「鬧得大家連覺都睡不成。」
麵包車是二盤的,後座都拆空了,項西坐在一個紙殼上,往右偏過頭想往車窗外看看,但被大健的臉擋住了,往左看他沒有嘗試,左邊是二盤。
「盯你很多天了知道麼,」二盤貼在他耳邊說,聲音裡透出帶著狠勁兒的興奮,把項西的手機摸了出來,放在腳下狠狠一踩,「真是送走一個又一個啊,還知道先順小道走遠了才叫車呢。」
「小展,這麼多年,我對你不薄……」平叔在前面說,語氣挺憂傷,「小時候就不讓我省心,這兩年還越來越養不熟了。」
項西沉默著,手機是個破手機,交200塊話費加1塊錢送的,不過他用了三年了,都培養出感情來了,聽著它在二盤腳下發出碎裂的聲音,還挺心疼的。
車一路往西開,車上的人都不再說話,項西盤腿坐著也不出聲,二盤大概是想看他痛哭求饒的,但他始終沉默讓二盤很不爽,在他胳膊上掐滅了一個煙頭。
車顛簸了一陣之後停下了,大健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項西沒動,看到外面縮成一團哭得眼淚都凍在臉上了的李慧時,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看,為了不冤枉你,我連現場都給你保留了呢,」二盤拍拍他的肩,也跳下了車,過去一巴掌甩在了李慧臉上,「想跑是麼?跑挺遠啊!」
李慧的哭聲停止了,咬著嘴脣不出聲。
「不哭是吧!牛逼!」二盤又甩了她一巴掌,回手指著車裡的項西,「等著看完好戲鼓掌吧!」
第9章
項西被二盤拽下車掄在地上的時候,四周很安靜,只能聽到北風的呼嘯和李慧壓在嗓子眼兒裡的低低嗚咽。
他抬起頭想說你想哭就哭唄這聲兒聽著慎得慌跟鬧鬼了似的,但他沒機會開口,剛一抬頭,二盤已經一腳踹在了他頭上。
地上的雪很薄,他都能聽見自己腦門兒磕在雪下石頭上的聲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這是唯一自保的動作了。
他不知道二盤和平叔打算怎麼處理自己,打死他?殺人這種事兒平叔不敢做,但二盤沒準兒。
項西。
這是他的名字,用了十來年……也許二十年?或者更長?
二盤抬腿一腳踢在了他肚子上,他弓起了背,臉埋在雪裡,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多大了?弄不清,平叔說寫著他生日的那張紙不見了,他沒有生日,18歲是他按平叔隨口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日期算的年齡,也許更小些,也許更大些。
李慧一直在哭,哭泣都憋在嗓子裡,偶爾滑出的幾聲透出的全是驚恐和絕望,給正在沉默地往項西身上招呼的人加上了背景音樂。
想喘氣。
他側過臉。
二盤掐著他脖子後邊兒把他的臉按進了雪地裡,按得很用力,雪這麼薄,這一按,他鼻子都按進了下面的土裡,聞到了一陣說不上來的腥味。
血腥還是土腥,傻傻分不清。
大健可算是找著了在平叔跟前兒表忠心的機會了,掄著棍子往他身上砸得特別賣力。
項西都想給他配音了,哼哼哈嘿……
「小展——」李慧終於哭出了聲音,破著嗓子喊了他一聲。
別喊了,項西皺了皺眉,本來不覺得有多疼,被她這一聲淒厲的喊聲一激,項西覺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砸碎了似的疼得就想滿地打滾。
打他的人一共就三個,二盤,大健,還一個他不認識的,抓著李慧的那小子。
項西覺得要早知道自己會被這麼一通亂棍招呼,應該多吃點兒,多長點兒肉,這樣也太疼了……
把棍子都硌斷了。
骨頭一定又斷了不少,又可以去趴活兒了,就是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碰上程博衍的車。
項西想到如果再碰上程博衍的車,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挺逗的。
他莫名其妙就想笑,臉還啃在被踩成泥漿了的雪裡就笑了起來,笑得還挺歡,帶得身上一陣陣劇痛。
「笑你媽逼!」二盤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
項西站不住,腿好像沒太受傷,但使不上勁,肚子和身上都很疼,他只能跪著,要二盤沒揪著他頭髮,他肯定跪都跪不住。
不過胳膊還能動。
他舉起手,衝二盤比了個中指,話是說不出來了,只做了個口型:「我操你大爺。」
二盤沒說話,揚手一拳砸在了他太陽穴上。
「程大夫,」護士小江從門外探進腦袋,「吃點兒東西嗎,鳳梨酥。」
程博衍笑著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又半夜吃東西啊。」
「餓了嘛,」小江笑眯眯地遞給他幾塊鳳梨酥,「護士站那兒有牛奶,給你拿一盒吧?」
「不喝了,」程博衍撕開鳳梨酥的小袋子,咬了一口,「我這兒還有事兒,你們吃吧,26床情況怎麼樣?」
「剛按了鈴說疼,」小江皺皺眉,「今兒晚上估計都睡不成了吧。」
「明天轉腫瘤科了。」程博衍說。
小江走了之後,程博衍坐回桌前。
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病人傳染了感冒,他覺得有點兒頭暈腦漲的,鼻子也不是太舒服,拉開抽屜翻了包衝劑出來喝了。
這個時間沒有太多事了,他把手頭的入院病歷寫完,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站到窗邊。
夜色很沉,之前看到那棵樹下已經沒有人了,整條夜上都很安靜,看得讓人感覺現在一閉眼能睡個兩三天的。
項西覺得很困,要睡著了的感覺。
身上也感覺不到疼了。
不過就在他快睡著的時候,有人甩了他一個巴掌,還有雪水帶著泥拍到了他臉上。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平叔的臉,沒有月光的情況下,平叔的臉看起來有些奇怪,眼睛鼻子都糊成了一團,但是還能看到他的笑容。
笑得挺悲涼的。
「挺能扛,我說了吧,這小子打不服,這種人留跟前兒就是個禍害,早晚會壞大事兒。」二盤的聲音傳了過來,項西分不清這聲音是從前後左右哪邊傳來的了。
「小展,」平叔摸摸他的臉,「叔對不住你了,今天你的命還能不能像當年我撿到你的時候那麼大,就看造化了。」
項西盯著平叔的領口,拼命地喘息著,要不這麼喘,下一秒他就會憋死過去。
「叔疼過你,」平叔動了動,慢慢起身,「但你太■了,你跟叔不是一條心,你讓叔過得太不舒心。」
項西還是盯著平叔的領口,在平叔鬆手準備站起來的瞬間,他的手攢足了力量往平叔臉上揮了過去。
平叔趕緊往後一躲,項西沒有碰到他的臉,只在他領口上抓了一把,接著就被平叔一腳踢在胸口上,滾下了路基,摔進了溝裡的枯草叢裡。
平叔二盤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走之前有沒有下來再看看,李慧怎麼樣了,自己是沒暈了還是暈了又醒了,或者是暈了又醒又暈又醒了……這些項西都不知道。
唯一的感覺是困,還有冷。
連疼痛都沒了蹤影,真是神奇。
天亮了。
出太陽了。
天兒還不錯嘿,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想起墻頭上愛抱尾巴的那隻貓了……
項西趴在枯草堆裡,緊緊握成拳的右手一直沒有鬆開。
有風吹過黃色的枯草,發出沙沙的響聲,陽光下草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動。
忽明忽暗中項西閉上眼睛。
不會死的,不能死,「另一種生人」還沒開始呢。
「大夫,」一個姑娘坐在診室的椅子上,揮著胳膊,「你給看看這夾板,怎麼晃晃悠悠的。」
「你再振臂高歌一曲唄,」程博衍檢查了一下她胳膊上的夾板,抬眼瞅了瞅她,「是不是自己拆過?」
這姑娘是前陣在KTV跟人掄酒瓶掄骨折的那位,程博衍對她印象還挺深刻的,那嘹亮的歌喉。
「拆過啊,聽說有夾板把手給夾黑了的,我怕你給我纏太緊了就自己松了松……」姑娘嘖了一聲,「結果好像太松了?哎你怎麼不給我打石膏呢?打石膏多好啊。」
「……你以後少喝點兒吧,」程博衍有些無奈,「那天你死活不讓用石膏,說石膏性涼,要得關節炎,自己不記得了?」
「啊?我說的?」姑娘一臉迷茫,「我還有這種知識呢?哪看來的啊……哎大夫你怎麼又不叫程敷衍了……」
程博衍沒精力跟她瞎聊天兒,他昨天值了夜班,今天就在家睡了半天,同事膽結石突發,他就又過來了。
老媽打電話來讓他記得吃鐵皮石斛的時候他都沒敢說這事兒,怕老媽擔心。
把這姑娘的胳膊重新處理好,他打了個呵欠,搓了搓臉,馬上到下班時間了,只還有一個來拆石膏的病人,今天時間還算早。
照例是琢磨著該晚上還吃不吃吃點兒什麼走出了醫院,今天天氣還不錯,雪半夜停了,今天出了一天太陽,風都曬暖了。
程博衍走進地下停車場的時候都覺得有點兒悶得透不過氣來,停車場也太摳門了,每天都只開一半排風,這要是夏天進來,再出去的時候跟洗了澡似的。
他在二號通道和三號通道之間站了半天,不記得車到底停哪兒了,拿著遙控器一路按著,最後從二號轉到三號,才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車。
程博衍拉開車門把包扔到車上,習慣性地圍著車準備轉一圈看看,剛轉過車頭,突然看到了靠墻那邊的車後輪旁邊有一隻手。
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退開時差點兒一頭撞到旁邊的車上。
「誰在那兒?」程博衍定了定神之後問了一句。
手沒動,也沒有人回答他。
程博衍猶豫了兩秒,走了過去。
一轉到車後他就驚呆了。
一個人靠坐在他車後面,低著頭,胳膊垂在身側。
接著他就看清了這人衣服袖子上亮眼的三角熒光圖案和已經亂成一團的莫西幹頭。
「項西?!」程博衍趕緊蹲了下去,聽著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兒跑調了。
項西全身都是濕的,不知道上哪兒滾了一身泥水。
這小子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怎麼會跑到自己車邊來了!
程博衍腦子裡簡直五十六朵問題五十六個嘆號。
正想伸手把項西的身體放平先檢查一下的時候,項西一直低著的頭輕輕抬了抬。
「項西?」程博衍撲過去直接跪在了他旁邊,輕輕抬了抬他的下巴,「能說話嗎?傷哪兒了?」
「哥……」項西衝他咧嘴笑了笑,一臉也看不清是血還是泥的把表情都遮沒了,「你總算……下班了。」
「別說廢話!傷哪兒了!」程博衍簡直無語,半死不活地說出這麼一句,他都想說怎麼你接我下班兒啊上哪兒吃啊!
「不知道……哪兒都……疼,」項西皺了皺眉,說得很吃力,「哥你幫幫我。」
說完他又慢慢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失去了知覺。
程博衍被他最後這句話說得心裡一陣發疼,把他小心地在地上放平了,拿出手機撥了急診的電話。
這是我……朋友。
大概碰上搶劫的被打了。
醫藥費我付。
手裡有東西?
摳一下吧……摳不……摳出來了。
項西這一覺睡得很沉,似乎也睡得挺踏實,連夢都沒做,都能感覺到自己睡得天荒地老跟睜眼就要失憶了似的。
不過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沒有失憶,屋裡亮著燈,藍白相間的櫃子和門。
是醫院。
程博衍救了他,沒有把他扔在停車場,也沒把他裝上車扔進垃圾箱。
「這孩子醒了啊,」旁邊有人說了一句,「哎幫按個鈴叫護士來,他醒了呢。」
項西想偏過頭看看說話的人是誰,發現自己動不了,再轉著眼珠子往身上瞅了瞅,頓時愣住了。
兩條腿跟要起飛了一樣被吊在空中。
胳膊也是硬的,擱在身體兩側。
就這姿勢自己居然還覺得睡得很香甜?
替他按鈴的是隔壁床的家屬,醫生和護士很快就來了,在他身上不知道弄了些什麼,大概是體溫血壓什麼的。
醫生還拿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用拿光照了照他的眼睛。
「程大夫呢?」項西開口問了一句。
「打電話通知他了,」旁邊的一個小護士說,拿過他床頭的按鈴放在他手裡,「他今天門診,下了班才過來,你先休息著,有哪裡不舒服就打鈴叫我們。」
項西手指輕輕收攏,握住按鈕的時候突然驚出一身冷汗,拼命想轉頭:「我的東西呢!」
「什麼東西?你別亂動!」小護士扶住他的額頭,「你的東西都在程大夫那兒,他來了你問他。」
項西看不到時間,隔壁床的告訴他現在是中午,他躺這兒兩天了。
一下午項西都昏昏沉沉的,醒了睡睡了醒,身上始終不舒服,疼疼疼疼疼,皮疼肉疼骨頭疼頭疼,加上隱隱的麻癢酸漲,折騰得他煩躁不安。
早知道多昏迷一會兒了,這醒了也太難受了!
而且心裡還很緊張。
從平叔脖子上拽下來的那個翡翠如意,如果在程博衍那裡還好,可是……自己到底有沒有一直攥在手裡?有沒有掉在草堆裡?掉在路上?掉在停車場?
一路跌跌撞撞咬著牙折騰著連爬帶摔的才到的醫院,路上會不會弄掉了?
下午醫生又來了一次,護士也進進出出幾回,給他換吊瓶什麼的,項西很想問程博衍什麼時候來,但人家已經說了下班來,他也不好意思總問,再說……程博衍是以什麼理由把他弄進醫院的他還不清楚。
只好迷迷糊糊醒醒睡睡地聽著隔壁床的兩個人聊天兒。
從各自怎麼受的傷一直扯到奧巴馬和普京,一通聽下來項西感覺自己煩躁得都快裂了。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項西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護士姐姐,能替我把電視聲音調大些嗎?」
「恢復這麼快,都能聽電視了啊?」程博衍的聲音在床邊響了起來。
「程大夫?」項西一陣愉快,有些著急地想要轉頭,想起來護士讓他不要動,只得斜著眼睛往那邊瞅,看到了程博衍沒什麼表情的臉和皺著的眉。
「感覺怎麼樣?」程博衍往床角下看了看,彎腰從那邊取下個袋子,轉身準備往廁所走。
「程大夫程大夫,哥,哥……」項西急得不行,一連串地說,「別走先別走,我東西是不是在你那兒?」
程博衍擰著眉轉過頭看著他:「你要我捏著尿袋跟你聊天兒麼?」
「我……」項西往他手上看了看,「這麼能尿……不好意思……」
程博衍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護士進來了,看到他正弄著袋子,趕緊走過來:「程大夫,怎麼不叫人幫弄一下啊?」
「沒事兒,你們忙你們的,」程博衍弄好袋子,進廁所去洗了洗手,「我在這兒呆會兒,你們忙吧。」
「那行,」護士笑笑,「有什麼事兒要幫忙的叫我,今兒我值班。」
「好的。」程博衍點點頭,又回廁所去洗了洗手。
項西很焦急地等著護士出去了,程博衍走到了他床邊,他剛要開口,程博衍突然又轉身進了廁所。
項西聽得出他在洗手,嘩嘩地洗了挺長時間,好半天才又出來了,拿了張凳子坐到了他床頭。
「你什麼毛病啊!我就是尿你手上了也不用連洗三回吧……」項西壓低聲音急得不行,「我東西是不是都在你那兒?那個吊墜也在嗎?」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在兜裡掏了掏,把手伸過去,那塊翡翠如意在他眼前來回晃蕩著。
「這個?」程博衍問。
「我操……」項西一看到這東西還在,頓時一陣輕鬆,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嚇死我了,以為丟了呢。」
「我問你,」程博衍拌了抖手裡的吊墜,湊近他,聲音很低地問,「你是不是打劫被人揍成這樣的?」
項西有些費勁地側過半張臉,眉都擰成一團了:「靠,我……這他媽是我的!」
「你的?」程博衍挑了挑眉毛,抬手把吊墜對著光又看了看,「這麼好水頭的玻璃種,你的?知道這玩意兒什麼價麼?」
「我不知道,」項西還是擰著眉,「這就是我的,愛信不信。」
程博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聲音還是很低:「項西,你告訴我你爹胃裡有個很惡的腫瘤,結果又沒爹了,你說要照顧你爹不能住院,結果你從網吧出來,你說你叫展宏圖,結果你叫項西,最後你拿出個錢包,還是我的,現在你說這東西是你的……你覺得我能信麼?」
項西瞪著他很長時間,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不能信。」
「東西先放在我這兒,」程博衍把吊墜放回自己兜裡,「我今兒晚上有時間,你最好把事情給我說清楚了,你是怎麼想到跑我這兒來的?」
「有什麼怎麼想的,」項西小聲嘟囔著,「就覺得你能救我。」
「你青年醫生看多了吧,當我是程俊呢?見誰都能撲上去救死扶傷啊?」程博衍說。
「那你就說你會不會撲上去救死扶傷吧。」項西笑了笑。
程博衍捏了捏眉心:「……會。」
「這不結了,」項西笑得挺開心,笑了一會兒又垂下了眼皮,「哥,那個真是我的,是……我被撿到的時候,放在包被裡的。」
「什麼?」程博衍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你又成被撿來的失足少年了?」
第10章
「項西,18歲,無業遊民,職業混混,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一頓,」程博衍坐在床邊,看著項西,低聲不急不慢地說著,「然後爬進了醫院停車場,找到了曾經碰瓷未果的醫生的車,躲車後邊兒等人下班……是這麼回事兒麼?」
「就是這樣,」項西皺皺鼻子,躺床上有些吃力地扭了扭,「程大夫能幫個忙麼……」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我右腿兒後邊癢癢,能……給我撓撓麼?」項西有些有不好意思地說。
「右後腿兒癢癢?」程博衍往他腿上看了一眼。
「右腿兒!右腿兒後邊癢!」項西嘖了一聲,「哎算了後腿兒就後腿兒吧,程大夫你能幫忙撓撓我右後腿兒嗎?癢死了!難受!」
「癢啊?」程博衍坐著沒動,慢條斯理地問。
「……是啊!」項西轉著眼珠瞅著他。
「不說實話就癢著吧,」程博衍靠椅背上一靠,拿出手機開始玩,「不說實話我就只能先報警。」
項西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身上疼得要命,腿上腰上背上都在發癢,跟上刑一樣!居然還碰上程博衍這麼難纏的主!
「不是,哥,」他咬咬牙,「您也忒正直了吧!」
「沒辦法,三觀就這麼正,正義感就這麼爆棚,那天你拿我錢包在我跟前兒晃我沒報警就已經算是挑戰底線了,」程博衍看著手機,「你也不看看你現在都什麼德性了,還玩混的那套呢?」
「我什麼德……我破相了?」項西一下提高了聲音,眼睛也瞪圓了。
「要看麼?」程博衍抬起了頭。
「看!有鏡子麼?」項西抬了抬胳膊,又呲牙咧嘴地放下了,「我操我還有能動的地兒麼!」
程博衍站了起來,退開兩步,拿手機對著他拍了張照片,遞到了他眼前:「你這身傷,沒三個月好不了。」
「我……」項西趕緊往螢幕上看,接著就震驚地吼了出來,「我頭髮呢我操我頭髮呢!」
隔壁床的一聽就笑了起來:「進來就給剃了啊。」
「我親手剃的,檢查傷口,保護得還挺好,沒太嚴重的傷,」程博衍坐回椅子上,「打第一眼看你這腦袋就不順眼,這次正好。」
「操,」項西皺皺眉,過了幾秒又換了個語氣,「哥……給撓一下吧,要癢死了……我身上還疼著呢,這麼癢真吃不消……」
程博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起身掀開了他的被子,手在他腿上敲了敲:「是這兒嗎?有支具擋著呢。」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項西一聽頓時覺得一秒都忍不了了。
「等會兒。」程博衍皺著眉轉身走出了病房,過了一會又轉了回來,手裡拿著一根毛衣針。
「這什麼玩意兒?」項西愣了愣。
「鐵棍山藥。」程博衍說。
「操……」項西樂了,笑了兩聲又覺得臉疼,「快快快。」
程博衍把毛衣針伸進去戳了戳:「行嗎?」
「哎,往下點兒,」項西趕緊體會,「再左點兒,對對對對對……就是這兒,哎喲癢死了!」
程博衍給他又戳了幾下:「還哪兒癢?」
「後背,撓得到嗎?」項西問。
程博衍沒說話,把手伸到他身下往旁邊抬了抬,在他背上抓了幾下:「好了沒?」
「好像……好了,」項西說,程博衍把他放平之後,他閉上眼睛,「好疼啊,這要疼多久啊……」
「明天就不疼了,」程博衍看了看時間,「你還有一小時跟我說實話。」
「真是實話,」項西很無奈,「我現在難受得就想嘎■一下死過去,哪還有精力跟你說瞎話啊。」
「是麼?」程博衍研究著他臉上的表情,他還真沒法確定項西說的是不是真的實話,之前他說自己爹的病情時,也是一臉情真意切感天動地。
「真的,哥,」項西聲音很低,幾乎是耳語地說,「求你了,別報警,我沒有身份證,報警了我會很麻煩的。」
一個撿來的,沒有身份證的,姓名年齡身世全憑嘴說的混混。
程博衍覺得自己這一晚上夠嗆能把這些東西給消化掉,這都什麼事兒啊!
項西腦子本來就有些昏昏沉沉,身上又疼得難受,再加上頭髮居然被程博衍豪不留情地給剃成了禿瓢,這重沉的打擊讓他有些體力透支的感覺,半眯著眼又困了。
程博衍湊到他腦袋旁邊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床邊的吊瓶,按鈴叫了護士過來換藥。
換完最後一瓶藥之後,項西的眼睛完全閉上了。
程博衍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腰,項西睡相還行,看著挺乖,比他睜眼滿嘴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時候要好得多。
「你先休息吧,我今兒太累了,得回去了。」程博衍把手機收好,說了一句。
「啊?」項西睜開眼睛,有些迷糊地看著他,「要走啊?」
「不走你還指望我給你陪床麼?」程博衍說,「我跟護士說了,晚上她們會來看著點兒你的,明天我再過來。」
「哥……」項西叫了他一聲,衝他眨眨眼,「過來我有話說。」
程博衍彎下腰湊近他,他聲音很低地說:「別報警,求你了。」
「要報早報了,」程博衍說,轉身準備走人,想想又回過頭指了指項西,「但不表示我能相信你那些話。」
回到家程博衍覺得自己頭暈腦漲的,泡澡的時候差點兒在浴缸裡睡著了。
項西的那個如意吊墜還在他外套口袋裡,程博衍洗完澡拿出來對著光又看了看,他不太懂這玩意兒,但大舅做的就是玉石生意,他也見過一些。
這個墜子外行都能看得出是好東西,要說這是項西的,他還真有些沒法相信,撿來的時候放在包被裡的?
18年前某富貴人家遺棄了一個私生子?
跟演電視劇似的,還得是特狗血的那種。
項西的東西都在他這兒,不過沒多少,除了這個墜子,還有點兒零錢,幾把鑰匙,一小包卡通創可貼,還有項西的……不,他的錢包。
不知道為什麼,錢都沒放在錢包裡,錢包是空的,程博衍手指夾著錢包轉了兩圈,扔到了桌上,從抽屜裡找出個小袋子,把項西的東西都放了進去。
吊墜沒一塊兒放進去,拿了個盒子裝上了,鎖在了櫃子裡。
晚上程博衍睡得很不踏實,夢多,一個接一個的,讓人煩躁不堪,最後夢裡的一聲「哥」,把他驚醒了。
他在黑暗裡瞪著眼睛,半天也沒分清這聲哥是項西的,還是程博予的。
睡不著了。
在床上挺了一會兒之後,他起身開了燈,下床走到了墻邊的書櫃前站下。
書櫃裡基本全都是專業書和大量的骨肉瘤翻譯資料,中間那一格,兩排書中間放著一個相框。
隔著玻璃能看到程博予的笑容。
盯著看了幾眼,程博衍拉開玻璃門,伸手把相框衝下放倒了。
他不喜歡程博予,記憶裡這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弟弟帶給他的除了煩躁就沒別的了。
老媽老爸都是醫生,忙起來幾天見不到人都是常事,在程博予長大到可以不需要別人照顧的那些年裡,家裡沒有大人的時候程博衍必須要負責他的衣食住行。
這些讓他焦頭爛額繁雜瑣碎的事讓他對這個弟弟完全沒有好感。
程博予跟在他身後叫著哥,纏著自己陪他玩的時候,他幾乎沒有過幾次好臉色,在程博予心裡,他大概也不是個什麼好哥哥。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
「哥,我是不是要死了,你救救我……」
程博衍有些煩悶地關掉了燈,把自己扔回了床上,用被子裹嚴實了。
項西早上醒得很早,被腦子裡突然閃過的平叔的臉給嚇醒的,睜眼兒的時候一腦門兒冷汗。
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在醫院裡躺著的那一瞬間,他被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感覺包裹住了,咧開笑想笑,但嘴角和眼角的傷一夜沒活動,有些扯著疼,他沒能笑出來。
身上腿上還是疼,比昨天沒太大改觀。
他拉著護士仔細打聽了一下自己的傷情,因為是程博衍的朋友,護士百忙之中很詳細地給他說了。
專業名詞聽得項西雲裡霧裡的,就大致知道自己是各種骨折了,骨折的地兒加一塊兒夠他碰瓷碰一月的,腿裡打了鋼釘,程博衍給他做的手術。
當然,自己英俊帥氣拉風的耍酷利器莫西乾也是程博衍剃掉的。
不過沒事兒。
腿被吊著算什麼,胳膊不能打彎兒算什麼,脖子不能扭算什麼,疼算什麼,癢算什麼,禿頭……算什麼!
跟自己終於被平叔趕出了大窪裡,趕出了趙家窯一比,什麼都不算什麼了!
程博衍來查房的時候,護士小江正拿著自己的小鏡子舉在項西臉上方給他照著。
「哎喲,我腦袋虧得是型兒好,要不就這和尚腦袋誰還出得去門兒啊。」項西嘆了口氣。
「街上光頭那麼多呢,」小江笑著說,收好鏡子推著送藥的推車一轉身看到了程博衍,打了個招呼,「程大夫早啊。」
「早,」程博衍點點頭,走到項西床邊,「你不用擔心,你得長成板寸了才出得了院。」
「程大夫早,」項西嘆了口氣,「……我看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那是因為你臉沒消腫,跟禿了沒關係,」程博衍從兜裡摸出了一片卡通創可貼,撕開了貼在了項西淚痣上,「這樣好受點兒麼?」
項西愣了愣,接著就瞪著天花板嘿嘿樂了半天,最後聲音很輕地衝程博衍說了一句:「謝謝。」
小江過來給項西紮上了吊瓶,程博衍又問了問他的感覺,項西就覺得全身彆扭,別的也沒什麼太大感覺。
「我就一直這麼杵著,杵到頭髮都長成板寸?」他很鬱悶地看著程博衍,「非得這麼吊著麼?還套個塑膠殼?」
「嗯,支具是為了固定,」程博衍看著他,「吊著能促進血液循環回流,消腫,也能讓你沒那麼疼,閒著沒事兒你就活動一下腳趾。」
「哦……哎對了,」項西突然笑了笑,「我聽護士說還打鋼釘了?怎麼打的啊?以後還取掉嗎?」
「■■■砸著就釘進去了,」程博衍低頭往查房記錄上寫著,「當然要取出來啊,取出來的時候唰一刀,改椎一撬就出來了。」
隔壁床的病人正在喝粥,聽了這話笑得差點兒嗆著:「大夫你真逗,你們梁主任可嚴肅了。」
「梁主任病人多,每天忙得喝水的時間都沒有,」程博衍笑笑,「哪還有功夫瞎逗啊。」
查完項西這床,程博衍準備去下個病房,走之前又問項西:「你朋友能來醫院照顧你嗎?」
「朋友?」項西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沒朋友。」
「那我給你聯繫個陪護,不過估計得中午才能過來,」程博衍沒多說別的,看了一眼放在項西床頭櫃上的粉色飯盒,不知道是哪個小護士借給他的,「早飯你……」
「我來吧,」隔壁床說了一句,這人叫周進,二十多歲,傷了腳踝早上住進來的,這會兒正好喝完了粥,「我喂他。」
程博衍出了病房,查完房之後經過項西的病房,往裡瞅了一眼,項西正跟周進聊著,他回了辦公室。
被偷了四千,住院的押金,各種治療費藥費,還要請陪護……這些他習慣性地都記在了手機的記賬軟件裡,加一塊兒花費不少。
程博衍皺了皺眉,有病了,還病得不輕,居然替一個偷了自己混混出了這麼多錢。
一會兒是不是得去精神科開點兒藥嗑嗑。
項西雖然不是個多活潑的人,但現在這麼在醫院跟上刑似的胳膊腿兒都不能動,對於他來說也還是件相當受罪的事兒。
剛三天就感覺已經熬不下去了。
撓癢癢都要折騰半天,刷牙洗臉……這種事兒基本就不用考慮了,吃飯上廁所都得在床上解決,偏偏程博衍給他找的陪護還是個大姐,每次要上廁所他不憋得不行了都不好意思開口。
「程大夫,程哥哥,」項西等著程博衍來查房的時候特別嚴肅地給他提出抗議,「能給換個陪護嗎,你給我找個女的……」
「她兒子都比你大了,」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腿,「再說現在陪護不好請。」
「……哦,」項西一聽陪護不好請,立馬就沒了聲音,停了一會兒又開口說了一句,「你花了……很多錢吧?我能動了就拿給你。」
「嗯,不算你從我錢包裡拿的,」程博衍拿出手機翻開賬本遞到他眼前,「這賬以後慢慢算。」
「我操,」項西閉上了眼睛,「要不您還是把我扔出去吧,大街上,橋洞底下,自助銀行……」
說了半天也沒聽到程博衍的聲音,就光聽到周進在旁邊一個勁兒樂著,項西睜開眼睛,發現程博衍已經沒在病房裡了。
「這大夫是你朋友啊?」周進笑了一會兒問他。
「……啊?」項西被這個簡單的問題給問住了,居然一時半會兒答不出來,只好隨便應了一聲。
朋友?他沒有朋友。
這話以前他自己常說,我沒朋友。
說的時候挺爽的,也沒覺得有什麼彆扭,趙家窯那種地方,說朋友這個詞太奢侈,也太天真,什麼朋友不朋友,真朋友早晚散,假朋友不定什麼時候就一刀捅你肋下了,兩肋插刀嘛。
但現在卻突然有些失落。
從那天程博衍問他有沒有朋友能來照顧他的時候開始,就失落了。
沒有朋友,這話再說出來的時候突然就很另類。
周進這一問,更是讓他莫名其妙地就沉了下去,周進後來又說了什麼他都沒聽清。
程博衍的朋友,是他現在呆在醫院裡的身份,當然,程博衍這樣的人不可能有他這樣的朋友。
只是因為他是個醫生,自己又比較會裝可憐,所以程博衍的同情心暫時戰勝了對他的厭惡,他成了程博衍的……朋友。
項西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他還挺享受的,有程博衍這樣一個朋友的話……雖然程博衍對他並沒有好感,不相信他的話,老想著報警,還把他帥氣的莫西乾剃成了禿瓢。
但程博衍是「另一種人生」裡的人,救了他,跟他走得最近的一個。
今天程博衍在門診,不過項西等到晚上七點,也沒見他過病房這邊來,估計是直接回家了。
反正現在有陪護,自己情況也挺穩定的,除了渾身不舒服,但傷勢都還表現良好。
「要不要上廁所?」陪護大姐姓孫,挺細心的。
「現在還沒感覺,」項西閉上眼體會了一下,「孫大姐你去吃飯吧,我這兒沒什麼事。」
「好,我先去吃飯,」孫大姐點點頭,「晚上給你擦擦身,護士說可以擦擦了……」
「什……擦什麼?」項西一陣驚恐。
「擦擦身上,你現在沒法洗澡,擦擦舒服些嘛。」孫大姐說完就出了病房吃飯去了。
周進在一邊笑得喘不上氣兒來:「哎,你是不是特別痛苦啊?」
「我靠……」項西其實挺想擦擦的,他打那天被按泥裡打完到現在都沒辦法洗澡,能擦擦肯定舒服不少。
「擦擦唄,怕什麼,人家見多了,」周進還是笑,「你衣服不也是大姐給換的嗎?」
「換衣服就夠尷尬的,再說這跟換衣服能一樣嗎?」項西從小到大都自己處理自己,洗澡換衣服,連受了傷都是自己清理傷口,沒人伺候過他,走街上像他們這種不像好人的,更是連靠近的人都沒有。
項西思想鬥爭了半天,連求程博衍給他擦擦這種想法都冒頭了,最後還是讓大姐給擦了。
偷了人錢,騙了人,該了人錢和至少半條命,還讓人給擦澡,這請求他說不出口,他要真說了,程博衍沒準兒能把他拎街上扔了。
大姐做陪護很多年了,動作還挺利索,唰唰就把他跟什麼桌子櫃子似的擦了一遍,換好衣服之後,項西總算是鬆弛了下來,躺床閉上眼睛長長舒出一口氣。
「程大夫,你這手這樣行嗎?」一個小護士皺著眉看著程博衍。
「沒什麼事兒,」程博衍看了看自己用紗布和繃帶簡單包紮的右手,「我先回去了,我朋友還跟車裡等著呢。」
「明天他們要還過來怎麼辦啊,梁主任都差點兒被打了。」小護士很擔心地說。
「我明天在住院部。」程博衍笑笑。
出了醫院,正要拿手機出來打個電話,路邊停著的一輛車閃了兩下燈,程博衍走過去,習慣性地伸右手要拉開門,伸出來之後看到紗布才又換了左手。
「哎喲博衍,」林赫一扭頭看到了他的手,「手怎麼了?」
「破皮兒而已。」程博衍坐進車裡,系好了安全帶。
「患者弄的?」林赫問。
「家屬,」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趕緊的,上哪兒吃,吃完我要回去睡覺,困死了。」
「一年沒見,就對我這態度。」林赫笑著發動了車子。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程博衍舉起胳膊喊了兩聲,「夠麼?」
「神經病!」林赫笑了半天,「你說我大老遠跑來見你一面幹嘛啊。」
「又不是為了見我才來的,」程博衍笑笑,「是打算回來過日子了?」
「嗯,」林赫點點頭,「到這歲數就想安定點兒了,有個人陪著,安安生生多好。」
「玩夠了啊?」程博衍說。
「有沒有點兒觸動啊?」林赫瞅了瞅他,「別老想著工作啊賺錢啊……」
「賺什麼錢,認真開你的車。」程博衍嘖了一聲,想說我剛丟完錢呢。
「趕緊找一個吧,別單著了,受傷了回家都沒人安慰你。」林赫說。
「沒空。」程博衍靠到車窗上,往窗外看著,手上的傷不算嚴重,沒傷著骨頭,就是讓椅子腿劃了道口子,不過還真挺疼的。
就是沒空。
上個班忙得停不下來,還莫名其妙給自己找了個病人來照顧,哪有功夫想別的……
第11章
程博衍拿著項西剛拍的片子看著,按兩周的時間來看,恢復情況還不錯,畢竟年輕,只要長好了,不會留下後遺症。
項西的傷不輕,但也許是他自我保護的姿勢挑對了,腦袋和重要髒器沒有受到什麼嚴重傷害。
臉估計也重點保護了,只有擦傷和淤青,沒幾天就消了。
不過胳膊腿兒和背上傷很多,不算骨頭,光各種被砸開的口子就不少,大大小小的縫了不少針。
身上應該挺疼的,但項西只在醒過來的頭兩天跟他喊過說身上疼,之後就再也沒說過。
隔壁床的周進出院之前,他還能沒事兒就跟人挺愉快地聊上好半天。
挺能忍的。
項西平時嘻嘻哈哈的,但對怎麼受的傷,在哪兒受的傷,他卻始終守口如瓶,連說漏嘴都沒有。
程博衍不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事,什麼事能讓他嘴閉這麼緊,也不知道到底他是怎麼拖著一身這麼嚴重的傷跑到醫院停車場來的。
這小混混身上有種讓他感慨的特質,說不上是什麼,就像看到必死的獵物困在陷阱裡還不放棄拼命掙紮的感覺。
另外……真挺能忍的。
「我腿能放下來了嗎?」項西躺在床上看著他,「我脖子上這玩意兒都去掉了呢。」
「支具還要再過幾天才拿掉,」程博衍放下手裡的查房記錄,「腿消腫了可以不用吊著,我先看看。」
「再這麼舉著腿下去,我覺得我要腰肌勞損了,你看我頭髮是不是挺長了?」項西嘆了口氣。
「離莫西乾早著呢……」程博衍瞅了瞅他腦袋。
「叫護士來看吧,你手好了嗎?」項西看著他的右手。
「早好了,」程博衍低頭檢查著他被吊著的腿,「還不錯,基本消腫了,一會兒讓護士給你放下來,不過還是要注意別亂動。」
「嗯,我已經不會動了,」項西笑笑,想了想又說,「你那手……怎麼傷的?我之前都……沒敢問。」
「意外,這有什麼不敢問的,」這傷程博衍都懶得多提,「家屬有意見,急了就動手了。」
門診一個病人,前臂骨折,拆了固定之後一直說胳膊疼,但幾個大夫輪流給他檢查過,都沒有任何問題,家屬幾天連著到醫院來,梁主任親自又給做了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家屬一聽就不幹了,程博衍是接診大夫,於是就挨了打,還好他躲得快,砸過來的椅子只在手背上磕了一下。
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沒再說別的。
聽了這話他頓時感覺心裡一松,他那天看到程博衍手上的紗布時就嚇了一跳,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還是隱隱地害怕,怕是平叔的人找到醫院來了。
找到了程博衍,問自己的下落,程博衍沒有說,於是挨了揍。
挺扯的,可明明知道挺扯的,他還是一直沒敢開口問。
程博衍平時偶爾也會跟護士和病人開個玩笑,說話做事都很溫和,但多數時間裡還是挺嚴肅,再加上看過他卸人膀子,項西怕哪句不合適就能被他收拾了。
「今天給你減了一針,」程博衍檢查完他的腿,拿過查房記錄,「你現在吃飯還行吧?胃……」
「憋急了吧,」孫大姐突然推門而入,嗓門挺大,走到床邊很利索地從床下拿出了尿壺,「來,你先尿吧。」
「我……」項西頓時尷尬得想一頭紮地上去,「我不尿。」
「剛不是說很急了嗎?」孫大姐笑著說,「我碗都沒洗呢,就扔茶水間趕緊過來了。」
「尿吧。」程博衍笑了笑,轉身往病房門口走了。
下午程博衍又去了趟病房,護士把項西的吊具拿掉了,再檢查了一下腿的情況,腫是消了,恢復還不錯。
不過項西是真挺瘦,不知道平時日子是怎麼過的,難怪胃不好。
「好了嗎?」項西問。
「什麼好了,哪有那麼快就能好。」程博衍說。
「不是,我是說拆好了?」項西有些著急地問。
「嗯。」程博衍點點頭。
「快快快快……」項西趕緊轉頭衝旁邊的護士和孫大姐一連串地喊,「姐姐大姐幫幫忙,把我翻個面兒!我要趴會兒趴會兒趴會兒!」
「趴著啊?這不行,翻過去會碰到胳膊和腿的,」護士馬上搖頭,「你這鎖骨也有傷,怎麼能壓著。」
「給他翻一下側著吧,往左,」程博衍看他一臉急切,跟護士說了一句,「躺幾分鐘。」
孫大姐托著項西的背慢慢他他推成了側躺。
「啊——」項西閉著眼睛喊了一聲。
「怎麼了?」程博衍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扶住他的肩。
「舒服,」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仰面朝天這麼久我都人都躺扁了,現在慢慢圓過來的感覺真好。」
「……側一會兒就行了,躺著不舒服你可以靠著坐,」程博衍交待著,「但腿不能下地,坐床邊兒也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項西閉著眼睛一臉舒坦,「知道了……」
晚上回到家,一進門程博衍就聞到了香味兒,屋裡沒有人,不過他知道這是老媽來過了。
他換好衣服洗了手,走進廚房,看到保溫鍋裡有滿滿一鍋湯,飯也已經煮好了放在一邊。
他用勺在湯裡撈了幾下,山藥玉米排骨湯,聞起來很香,頓時就感覺自己餓了。
不過他還是堅持去跑步機上跑了一個小時,出了一身汗,感覺挺暢快。
休息了一會兒洗完澡之後,他把湯盛了一碗出來,剛準備就這麼吃的時候,看到了旁邊還放著一張便簽紙,上面是老媽的字:冰箱裡有新鮮的生菜,二姨種的。
本來他懶得再弄個青菜吃了,不過老媽這意思就是讓他吃。
於是他打開了冰箱門,看到了一小包洗乾淨了的生菜,很嫩很新鮮,他拿出來用水衝了衝,直接把生菜放嘴裡嚼了。
二姨愛自己種菜,無農藥無殘留純天然。
程博衍還挺愛吃生菜的。
一到晚上,項西就覺得格外無聊,隔壁床周進出院之後,就換了個大叔,大叔脾氣很差,最大愛好是罵他兒子,晚上他兒子來陪床,從吃晚飯就開始罵,一直罵到熄燈。
項西沒人聊天兒了只好看電視,醫院電視沒幾個台,孫大姐愛看連續劇,挑了一個天天晚上盯著看。
項西本來想跟她一塊兒看,但看幾眼,大叔罵一句,再看幾眼,大叔又罵一句,一集下來根本聽不清電視裡說什麼。
孫大姐站電視機跟前兒還能聽清,他躺床上只感覺心煩意亂。
從小到大,他還沒這麼安靜過,在床上一躺就一個月,跟截木樁似的挺著,怎麼躺都不舒服,老想翻身,偏偏還不能總翻來翻去。
而且他也不敢總讓孫大姐給他翻來搬去的,昨天剛聽到孫大姐跟另一個陪護聊天兒,說是骨科的陪護太費體力,累,簡直不想乾了。
他怕把孫大姐翻跑了再給程博衍添麻煩。
「哎……」項西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饅頭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到底是跑掉了還是沒跑掉,二盤的小弟跑了,折了面子,別說刨地三尺,刨三丈他也肯定會刨。
這麼長時間了,也不知道饅頭有沒有被刨出來。
還有……李慧。
項西皺皺眉,他弓著背抱著頭在雪地爛泥裡趴著時,李慧如同最淒慘電影配樂一樣的哭聲他忘不了。
在醫院還在夢裡聽到過很多次。
不過他並不後悔帶李慧跑出來,他只是低估了平叔對他的不信任,他知道李慧也不會後悔,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是會跟著跑。
從第一次李慧求他的時候,眼神裡那種倔強就能看得出來。
只是這次被抓回去會怎麼樣……他沒去細想。
每隔一天孫大姐都會在晚上睡覺前給他擦擦身上,他一開始真不習慣,慢慢也沒什麼尷尬了,擦完了睡覺很舒服,而且這種被人照顧著的感覺,挺好的。
「謝謝孫大姐。」他輕聲說。
「別客氣,」孫大姐拿著毛巾,「我跟你說,我也就是看你這孩子可憐,要不我前幾天就不幹了,程大夫給我加了錢我也不幹的。」
「他給你加錢了啊?」項西愣了愣。
「嗯,不加錢還真不好乾,你哪兒都動不了,我忙你一個的活兒比得上人家兩個病人了。」孫大姐說。
操,項西閉上眼睛,程博衍那個賬本上又要多加一筆了。
早上項西都醒得挺早的,大叔白天不太罵人,但起得早,在床頭叮■的不知道折騰什麼,項西只能跟著他的生物鐘走。
被吵醒之後吃過早飯立馬又感覺到了困意,他打算繼續睡,這輩子的覺都在醫院睡光了,反正不睡覺也沒別的事兒可乾。
大叔不罵人的時候還能看看報紙雜誌,他不行,護士給他拿了本雜誌過來,他都沒好意思告訴人家這上頭的字兒他認不全。
再說睡著的時候身上還能舒服些,也聽不見大叔那邊的動靜。
一直睡了不知道多久,項西睡得有些發悶了,才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
剛一睜眼就看到自己眼前有一張臉,他嚇了一跳:「哎我操!」
「我再聽見你操一次,我讓人把你嘴縫起來。」程博衍皺了皺眉。
「你嚇我一跳呢!」項西說。
「我嚇你十跳又怎麼樣,嚇你一跳你就蹦好了,」程博衍走到床腳,轉了轉搖桿,把床頭這邊抬了起來,「睡一上午了,吃點兒東西吧。」
「孫大姐呢?」項西轉頭看了看,他現在胳膊能彎了,可以自己拿勺吃東西,但洗臉這種要用點勁的還是得讓孫大姐幫忙。
「她今天上午請假,家裡有急事。」程博衍拿過他的毛巾進了廁所。
「哦……」項西應了一聲,注意到程博衍今天沒穿白大褂,「哥你今天是不是休息啊?」
「嗯,」程博衍搓好毛巾拿了出來,「我本來就想晚上再拿壺湯給你,她給我打電話,我就過來了。」
「專程給我送湯?」項西轉頭看了看程博衍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個保溫壺,「專程?」
「你要覺得我專程跑一趟你不好意思,一會兒我再去超市買點兒菜回去,我買菜,順便給你送湯。」程博衍托住他後腦勺,拿著毛巾在他臉上擦著。
「哎,」項西閉著眼,有些吃驚,程博衍的動作的熟練度不比孫大姐差,而且輕重拿捏得很合適,熱乎乎的毛巾在臉上蹭得很享受,他含糊不清地說,「你是不是有孩子?」
「嗯?」程博衍把毛巾拿開,「說什麼?」
「給人擦臉真專業啊,趕上孫大姐了,一看就是熟練工,」項西舉起自己還纏著繃帶的胳膊,衝他豎了豎拇指,「舒服。」
「吃吧。」程博衍沒跟他繼續討論這個話題,把桌板放到他面前,湯倒到飯盒裡,拿了個勺給他,然後轉身進了廁所搓毛巾。
「這是什麼湯啊?好香!」項西在外面喊著問了一句。
「鐵棍山藥湯。」程博衍回答。
「靠,」項西頓了頓,接著就樂得停不下來,「你是不是故意的啊,這鐵棍山藥還有完沒完了。」
「真是鐵棍山藥,」程博衍從廁所走出來,順手從病房的消毒液瓶子裡擠了點兒在手上搓著,「山藥玉米排骨,山藥對你胃也有好處。」
「挺香的,」項西低頭喝了幾口,「就是沒擱鹽。」
「你吃醫院的飯淡嗎?」程博衍在他床邊坐下,問了一句。
「淡啊,但醫院的菜是淡,這個是沒擱鹽,程度不一樣,你做的?」項西皺皺鼻子笑著說,「不過沒鹽我也肯定能吃完,還是頭一有人專門給我做吃的呢,可得吃夠本兒,紀念一下。」
「擱鹽了,你平時吃飯口太重。」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他臉上那個開心的表情,讓程博衍沒開口說這湯不是給他做的。
孫大姐吃過午飯才能回醫院,程博衍打算等她回來了再走,叫護士幫他買了份木桶飯在病房裡吃了。
「我以為你吃了呢,」項西看著他手裡的回鍋肉木桶飯,「你剛要說沒吃,我就不把那些鐵棍山藥都啃掉了,怎麼也得給你留點兒。」
「你不用操心我……」程博衍其實對這份飯興趣不大,太鹹,油也大,說了一句抬頭看了一眼項西,他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特想吃我這份啊?」
「哎,」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開臉,「我吃飽了。」
「真不吃?」程博衍夾了一塊肉問他。
「我……」項西瞟了這邊一眼,又把臉轉了回來,張了張嘴,「要不我嘗片兒肉吧!」
程博衍把肉放進了嘴裡:「想得美。」
「你一個大夫!」項西簡直無語了,鼻子裡全是回鍋肉的香味兒,吃不到嘴就算了還被耍,「你一個大夫就這麼調戲病人啊!」
「呆著吧,你現在得吃清淡的,這個太油。」程博衍站了起來,轉身走出了病房,上走廊上吃去了。
程博衍吃完飯回到病房的時候,項西正試著想把床頭櫃上的杯子拿過來喝水。
「叫我一聲不就行了。」程博衍過去把杯子遞到了他手上,杯子是孫大姐去買的,帶吸管,喝起來方便。
「你不吃飯呢麼,帶著一身肉香進來又不讓吃,我難受,」項西嘖了一聲,「我也就喝點兒白水解饞了。」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坐到椅子上看電視,隔壁床的大叔已經睡了,程博衍回過頭看著項西:「你要不要睡會兒。」
「不了,我一天到晚盡睡了,睡得夠夠兒的。」項西嘆了口氣。
「我看護士給你拿雜誌了,看看書唄。」程博衍拿過一本雜誌翻了翻。
「哥,」項西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我不認識幾個字兒,這就看個圖片,沒意思。」
程博衍挑了挑眉:「字兒認不全?你沒上過學啊?」
「沒,上什麼學啊,沒死野地裡就不錯了還上學呢,」項西笑了,「就上回……拿你身份證,你那名字我都差點兒不認識。」
「程敷衍吧?」程博衍低頭看著雜誌,「這沒什麼,我名字看錯的人多著呢。」
「我不是看錯,我是……哎算了,」項西又喝了一口水,挺感慨,「你爸媽肯定特有文化吧,這名字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起的。」
「是麼?」程博衍拿過他手上的杯子,放回了床頭櫃上。
項西點點頭:「是啊,你看,程博衍程博衍,多有文化,要我是你爹,頂多給你來個程勃起……」
「閉嘴。」程博衍皺著眉打斷了他的話。
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沒再說話,靠在床上看著電視。
看了沒幾分鐘,他拉了拉蓋在肚子上的被子,過了幾分鐘,他又扭了扭,一個廣告沒播完,他又往後靠著挪了挪。
「別亂動。」程博衍說。
「我沒想動……」項西嘖了一聲,「哥,你說孫大姐怎麼還沒過來啊?」
「這才多久,」程博衍合上了雜誌,站了起來,「想尿尿叫我也行。」
「哎?」項西愣了愣,頓時有些尷尬,「我不……我那什麼,不急……我……」
「你扭得我都想上廁所了。」程博衍嘆了口氣。
「算了吧,」項西想想也嘆了口氣,「你丫搓個毛巾完了還消毒液搓手呢,那天捏個尿袋洗三回手,一會兒摸摸尿壺你不得用開水把皮兒燙掉一層才行啊?」
「你尿不尿?」程博衍彎腰從床下拿出了尿壺。
「哎喲,本來還能憋得住,一看這玩意兒就不行了,」項西皺著眉,「尿!」
第12章
讓人伺候上廁所這種事,其實項西這麼長時間也已經適應得差不多了,每次孫大姐都能動作很熟練地迅速處理好,仿佛他不是個人,只是個什麼東西,沒等他開始不好意思,就已經收拾好了。
但是吧,這事兒要換了程博衍,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不說別的,就光動作熟練程度這一項,就已經有了天壤之別。
雖然程博衍給他擦臉的時候水準相當高,但現在一手捏著尿壺一手掀開被子的狀態,就好像下個動作是要捏著他鼻子往他嘴裡灌。
「我……先脫一下,」項西偏開臉,怕萬一程博衍潔癖發作失控了把尿壺扔他臉上,他的手能動,但並不太靈活,平時孫大姐都不等他伸手就給弄好了,現在他用手指頭勾著褲腰好半天也沒勾利索,忍不住嘆了口氣,「操……」
「我來,」程博衍皺著眉,伸手抓住他褲腰往下一拽,然後把尿壺湊了過去,「行了,尿吧。」
「行什麼了,這勁兒再大點兒以後我都用不上尿壺了,」項西斜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再說了,你當我那兒有自動尋路功能啊……」
程博衍往下瞅了瞅,正要伸手,項西抬起胳膊擋了他一下:「自己自己,這個比脫褲子容易,我怕你把我小雞兒脖子捏折了。」
「你能不說話麼?」程博衍看他自己弄好之後,拉過被子給他遮了遮。
項西還挺聽話的,程博衍這句話說完之後,他就沒再說話。
程博衍站床邊兒等了老半天,項西就躺那兒瞪著天花板不說話也不動,他敲了敲床欄桿:「好了沒?」
「早好了。」項西說。
「早好了你不說?」程博衍簡直無語,掀開被子。
「不是你讓我不說話麼。」項西笑了笑。
程博衍正要去取尿壺的動作停下了,把被子唰一下蓋回了項西身上:「你就套著這玩意兒呆著吧。」
「哎?」項西愣了,趕緊動了動腿,「別別別,哥,我錯了錯了錯了錯了……」
程博衍站著沒動,看著他,這小混混還真是……也不知道該說是臉皮厚還是別的什麼,認錯求饒跟他編瞎話一樣,張嘴就能說出來。
程博衍掀開被子把尿壺拿去倒了,項西自己蹭來蹭去把褲子提好,又躺床上看了好一會兒電視了,程博衍還在廁所裡呆著。
項西看了看時間,這洗了能有五分鐘了。
「程大夫,」項西嘆了口氣,「哥,哥?」
「幹嘛。」程博衍在廁所裡應了一聲。
「骨頭都洗白了,差不多得了,」項西嘖了兩聲,「您這當我面呢,也忒傷自尊了。」
程博衍終於關掉了水龍頭,從廁所裡走了出來。
「至於麼,」項西看著他舉著的手,「你這算是挺嚴重的那種潔癖吧?」
「我就洗手有癮,」程博衍笑笑,甩了甩手上的水,「別的還成。」
「感覺你手特別白,」項西眯縫一下眼還是盯著他的手,「洗多了洗白的吧?」
「你還有什麼需要嗎?」程博衍看了看墻上的鐘,孫大姐應該差不多回來了,他今天難得休息,下午想回去睡一會兒再看看書。
「要走啊?」項西本來躺得挺自在的,一聽他這話,頓時敏感地轉過了頭,「不等孫大姐過來了?」
「她應該馬上就能到了,」程博衍看著項西這樣子,猶豫了一下又坐下了,「她來了我再走吧。」
「哥,」項西像是松了口氣,腦袋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地慢慢活動著,「你是不是下午有事兒啊?」
「沒什麼事兒,就想回去睡一覺。」程博衍說。
「那……」項西愣了愣,「那要不你回去睡吧,我這裡其實也不用陪著,你幫我把床弄起來吧,我坐會兒。」
程博衍把床搖了起來,又拿了枕頭給項西墊到背後,想了想又拿了本雜誌放到他手邊:「無聊就看看畫吧。」
「哦。」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我走了啊,」程博衍強忍著才沒當著項西面兒一個呵欠打出來,「我真挺困的。」
「嗯,」項西點點頭,「快回去睡覺吧,我知道你們醫生都睡眠不足。」
程博衍把他床上的被子順手拉了拉,轉身走出了病房。
關門的時候他從門上的玻璃又往裡看了一眼,項西已經偏過頭往窗外看過去了。
他的床靠窗邊,今天陽光還不錯,護士把窗簾都拉開了,窗外的景色能見度還挺高的,能看到很遠的高樓和山。
在這種明朗陽光灑出一片金燦燦的背景映襯下,項西逆光的側臉顯得很漂亮,但卻透著一股跟年齡不相符的落寞。
其實落寞這種感覺,並不是隨便叫個人這麼一坐,就能有的,程博衍覺得這跟項西身上的別的特質……比如張嘴就沒實話,我就是不想死,我前一秒還犯著狠我下一秒就能笑這些特質一樣,是與生俱來的,或者說,得有項西那種複雜而陰暗的成長環境才能造就。
複雜而陰暗的成長環境?
程博衍皺了皺眉,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相信了項西那些不著調的話了?
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太好騙了啊……
「你……」程博衍又推開了病房的門,看著項西,「還有沒什麼想吃的或者平時要用的東西?我明天過來的時候帶給你。」
「肉和鏡子。」項西轉過頭想也沒想就回答了。
「鏡子?」程博衍覺得這答案實在有些超出他的預想,「你要照鏡子啊?」
「嗯,」項西點頭,「我現在是沒頭髮,要有頭髮就會再讓你給帶梳子,還有髮膠……」
程博衍沒等他說完就把病房門給關上了。
在超市裡給項西挑鏡子的時候,程博衍有點兒說不上來什麼感覺,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
那天跟林赫聊起了項西,林赫對項西那些神奇的「身世」同樣沒法相信,但他問了程博衍一句話,讓程博衍半天都沒答上來。
「你是本能要救死扶傷呢,還是有種把那小混混當成了程博予的錯覺啊?」
這問題程博衍想了一晚上也沒能想出個合適的答案來。
救人是肯定的,但要說這是全部,也不準確,第一次見到項西時,他隨口的那聲哥,就讓他特別不是滋味兒。
平時基本沒人叫他哥,家裡的表弟表妹的,都直接叫名字,除了外甥女小溪總叫他哥之外,最近這些年叫過他哥的,就只有項西了。
曾經屬於程博予的專用稱呼。
給孫大姐加了陪護費之後,孫大姐沒再提不想乾的事,把項西照顧得還挺好的,程博衍就買了個太陽花的鏡子給項西,基本就沒再操心過什麼別的了,每天查房的時候看看,項西恢復得很快,感覺也胖了一些。
鏡子是小孩兒用的,帶個手柄,程博衍每次到病房,項西差不多都拿在手上來回照著。
「我頭髮長挺長的了,哥,你看得出來嗎?」項西胳膊上的支具已經去掉了,現在每天沒事兒就讓孫大姐扶著他下地溜達。
「嗯,」程博衍看著他的各種化驗單和報告,「你腿下午也能拆了,讓護士給你拿副拐……」
「不用,」項西一揮胳膊,「我能走,別說腿上殼兒去掉了,就沒去掉我滿地走得也挺利索的。」
程博衍瞅了他一眼:「讓你活動一下是怕你躺時間長了難受,沒讓你沒事兒就滿地竄。」
「就隨便竄竄,」項西揉揉鼻子,想了想又小聲說,「哥,我差不多能出院了吧?」
「怎麼?」程博衍看著他。
「就,能出就早點兒出吧,」項西還是說得很小聲,「費用能少點兒啊,要不我錢該不夠了。」
「下午先拍了片子我看看情況再說。」程博衍說。
下午護士用輪椅推了項西去拍片子,拍完了出來經過走廊的一片落地窗時,項西讓護士把他推到了窗邊。
「我在這兒呆會兒吧姐姐,」他看著窗外已經大片冒出了新芽的樹,「我透透氣兒看看風景,一會兒自己回病房。」
「別呆太久啊,你一會兒還有藥要吃。」護士交待他。
「嗯。」項西應了一聲。
護士走開之後,項西又把輪椅往窗邊靠了靠,讓自己整個人都待在了陽光裡。
在醫院這兩三個月時間,雖然有點兒難受,卻算得上是他這輩子最消停的日子,不用擔心挨揍,也沒人罵他,不用逃跑,不用偷偷摸摸,不用逮誰衝誰犯狠……
出了院之後會又會是什麼樣的生活,項西還真沒細想過,他覺得也沒必要去想,什麼樣的生活他都能過,只要沒有平叔二盤,他就算去擺個地攤賣草編螞蚱,也沒什麼。
程博衍估計時間差不多,打算去趟病房看看項西的片子,從辦公室出來剛走到走廊,就看到了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的項西。
項西身上病號服外面套的還是那件羽絨服,之前衣服上全是泥水和血跡,孫大姐給洗了,但因為實在太舊,洗完了看上去還是那麼髒兮兮的。
毀色都毀得差不多了,程博衍往項西身邊走過去,琢磨著出院的時候給他買兩身衣服。
這還正想著呢,猛地看到項西面前騰起來一陣煙霧,緊接著他就聞到了煙味兒。
程博衍衝過去拽著輪椅一轉,項西連人帶椅子被拽得原地轉了一圈,叼在嘴上的煙差點兒掉衣服上。
「我操!」項西一臉又拽又不耐煩的表情罵了一句,抬眼看到是程博衍的時候愣了愣,瞬間換了笑容,「哥?你要去查房啊?」
「哪兒來的!」程博衍一把扯下他嘴上的煙,舉到他眼前。
「哪兒……哪兒來的?是啊哪兒來的呢,」項西半天才指了指身後,「問大叔要的啊。」
程博衍往他身後看過去,跟項西一個病房的大叔正低頭把煙頭扔到地上,還想用腳把煙頭扒拉到一邊兒去。
「叔,」程博衍實在是無奈了,「我告訴過你治療階段不能抽煙吧?你這都偷著抽多少回了啊?還發煙給小孩兒啊?」
「我……回病房回病房了……」大叔裝沒聽見,起身架著拐噌噌地就往病房那邊跑了。
「我管大叔要的,不是他發我的。」項西還想替大叔解釋一下。
「你閉嘴!」程博衍彎下腰一手撐著輪椅一手指了指他,「我說沒說過不能抽煙?」
「說過……吧。」項西還真有些記不清了,垂下眼皮小聲說。
「吧?」程博衍提高聲音。
「說過。」項西嘆了口氣,程博衍說沒說過他是真不記得了,孫大姐倒是說過一次,說骨折治療階段不讓抽煙。
「再讓我發現一次,」程博衍掏出手機點開賬本,「我就在這個數上乘以2,還不上錢你就去我們醫院停屍房去幫著擦地。」
「別別別!」項西一聽就拼命搖手,「我不抽了不抽了,別讓我去,我去哪擦地都行就別讓我去那兒,我怕鬼。」
程博衍沒再說話,轉身往病房走,項西趕緊慢吞吞地推著輪椅跟在後邊,他胳膊好了沒多久,還有點兒不敢用力。
走了幾步,程博衍大概是嫌他太磨蹭,轉身回來把他飛快地給推回了病房。
項西的檢查結果顯示恢復不錯,如果想出院回家休養,也可以了。
不過之前項西似乎急著想出院,但程博衍告訴他如果想出院,隨時都可以出的時候,他卻一下愣住了:「啊?」
「啊什麼啊?」程博衍也讓他啊愣了,「你不說想出院嗎?」
「啊對,是,」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是,是,我是想出院了,再不出院錢不夠了。」
「錢不著急,」程博衍說,「有了再還也行,你出院了有條件好好休息嗎?」
「什麼……條件?」項西被他問愣了。
「好好休息的條件,」程博衍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聲說,「你是不是還趴活兒去啊?」
「哥,」項西嘖了一聲,「你這話說的!」
「那你出院了能好好休息?」程博衍又問。
「能!」項西點頭。
「有人照顧你麼?」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腿,這腿雖然是可以出院了,但平時還是要少活動,有人照顧是最好的。
「有!」項西又點頭。
程博衍看著他:「那行吧,你想什麼時候出院?」
「就……」項西往病床上一躺,「明天吧。」
第13章
程博衍對於項西出院之後到底能不能好好休養持懷疑態度,這小子住了三個月院,一個來看望他的人都沒有。
程博衍在停車場撿到他的時候,他身上沒有手機,住院這麼長時間裡卻也沒有借電話跟任何人聯繫過,弄不明白他到底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不過這畢竟是項西自己做主的事,他不打算打聽太多。
項西這次住院,已經花費了程博衍大量的精力時間和錢,他覺得自己要再攔著項西出院或者是琢磨人出院之後的生活,就真該去精神科開藥了。
項西這兩天有些心神不寧,也不知道是因為要出院了興奮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就是情緒挺容易波動的,看到程博衍給他買的兩套衣服時,他居然揉了揉眼睛,說話都帶上了鼻音。
「謝謝哥,」項西低頭看著放在床上的衣服,「還買得這麼全呢。」
「我看你衣服也不多吧,每次見你都是那件羽絨服,都不暖和了吧,」程博衍想看他是不是真哭了,但項西一直就拼命低著頭,也看不清,他只得拍了拍衣服,「我估計著隨便買的,大小應該差不多。」
「合適的,我一看就知道能穿。」項西低頭進了廁所。
程博衍聽到他在裡面很響亮地擤鼻涕,下意識地跳起來擠了些消毒液到手上搓了起來。
「哎,舒服!」項西出來的時候鼻尖有些發紅,但眼睛很亮,臉上也帶上了平時的笑容,「哥你……又犯病了啊!」
「擤個鼻涕跟吹喇叭似的。」程博衍皺皺眉。
「這才是擤鼻涕的正確姿勢。」項西眯縫著眼笑了起來。
「你的東西都在這兒,」程博衍拿出一個袋子,裡面放著之前項西的那些小零碎們,「還有那個墜子,我沒帶在身上,一會兒……」
「哥,」項西把程博衍拉到窗戶邊,很小聲地說,「能商量個事兒嗎?」
「嗯?」程博衍看著他。
「有個事兒想求你……我知道不太合適,但是……也……也實在是沒別的辦法,就那個墜子……」項西抓抓頭,說得有些艱難,「那個墜子,能,能先放在你那兒嗎?」
程博衍愣了,他沒想到項西會說出這麼一個請求來。
愣了兩秒之後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墜子是個值錢玩意兒,先不說來路不明,就光衝價值,放在他那裡就不太合適。
但沒等他開口拒絕,項西就又有些著急地說:「我知道不合適,但是我求求你,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只有放你那兒我才放心。」
「這個還是你自己拿著,」程博衍搖了搖頭,「我……」
「哥,哥,」項西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保證,那個墜子真是我的,真的是我的,不是搶的也不是騙來的,真的是我的,撿到我的時候就在包被裡的,是能證明我身份的唯一東西。」
這又成了證明身份的重要物證了?
程博衍覺得自己自打碰上項西之後就一直處於這種暈頭轉向的狀態裡,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的說法讓他簡直應接不暇。
「再說,我住院這麼久,還做了手術,你往我腿上敲的還是進口釘子……我看了賬單,嚇得我一激靈,釘子都差點兒嚇掉了,」項西抓著他胳膊沒鬆手,「這錢我一下真拿不出來,這個墜子放在你那兒也算個抵押吧……」
「我也沒讓你馬上還錢,」程博衍嘆了口氣,「你給我寫個欠條就成。」
「我寫個欠條能信嗎?我自己都不信啊,」項西也嘆了口氣,「要不說你是好人呢,我給你寫個條子,然後我跑了,你上哪兒找我去?」
程博衍沒說話,他並不是不在乎這錢,不是小數,他不可能就這麼白送給項西,白送了四千已經夠聖潔的了,但他也不想讓項西用那個墜子來抵押,這種來路不明又價值那麼高的東西實在太沒譜了。
「哥,哥……」項西抓著他胳膊又晃了晃,「我知道我說話不太好信,但這件事兒我不騙你,你救了我,我不可能拿個偷來的墜子坑你。」
「哎,」程博衍讓他磨得實在沒辦法,最後揮了揮手,把胳膊從他手裡抽了出來,「那你聽好,這東西,在我這裡,只放三個月,三個月之後你要複查,你來複查的時候,把錢帶來,墜子你拿走。」
「行!」項西趕緊點頭,「行行行行!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程博衍捏了捏眉心:「我再補充一句,如果你到時沒來,墜子我會拿到警察局去報警。」
「你……」項西愣了愣,「咱市裡有沒有十佳正直好青年評選啊,要有的話年年都得有您一份吧!」
「就這麼正直,跟鐵棍山藥一樣正直,」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換好衣服收拾東西吧,我去辦出院手續。」
儘管程博衍答應得很不情願,但項西還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墜子對於他來說很重要,這件事情上他沒有騙程博衍,這的確是平叔撿到他時,就塞在包他的小被子裡的。
「我就衝這個也得讓你活命,」平叔指著墜子告訴他,「這不知道是你爹還是你媽給我的服務費呢。」
墜子在平叔脖子上掛了很多年,繩子都斷過幾回,但那天晚上項西伸手拽下墜子,才是第一次摸到了這塊屬於他的墜子。
這墜子是他跟父母之間唯一的聯繫,一定要留好,帶在身上不安全,放在程博衍這樣有著漂亮的身份和社會地位的人家裡,才是最安全的。
他換上了程博衍給他買的衣服,從裡到外全套都買齊了,連鞋都買了,是雙軟底兒的休閒鞋,很舒服,腳一放進去就知道是雙高級鞋子。
項西穿著在走廊上溜達了幾趟,好鞋就是不一樣!
程博衍把出院手續辦好了回到病房,項西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
「去吃個飯吧,然後我開車送你回家。」程博衍看了看時間。
「……啊?」項西坐著沒動,送回家?送回哪兒啊!上哪兒找個家讓程博衍送啊!這要讓程博衍知道自己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還能相信自己的話保管墜子麼!
項西突然覺得自己挑了個程博衍休息的日子出院實在是太傻逼了。
「我明天再走行嗎?」項西抬起頭說。
「什麼毛病你,」程博衍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手續都辦好了,別的病人等床位等好幾天了,再說我明天上班,沒時間送你。」
項西沒能想出什麼理由再拖延時間,只得起身背了包跟著程博衍走出了醫院。
在醫院裡呆了好幾個月,項西再走出醫院站在街邊的時候,有種街道都變得陌生了的感覺,披著一身陽光左右看看,有點兒不知道該往哪邊去。
程博衍沒拿車,先領著他進了醫院旁邊的一家西餐廳。
「我不用吃清淡了?」項西聽著程博衍給他點了牛扒,問了一句。
「你現在要補充營養了,吃點兒肉吧,」程博衍看著他,「挺高的個子,有沒有100斤啊?」
「哎你目測水準也太次了,」項西趴桌上笑了起來,「我昨天還去護士站稱了一下呢,有120。」
「那住院這段時間還長了點兒肉,」程博衍也笑了笑,「回去以後也注意吃好點兒,你腿這麼長時間沒活動過,回家可以適當的鍛煉一下,活動量別太大了,什麼逃命趴活兒的先別幹。」
「嗯。」項西點點頭,回家這個詞兒讓他突然挺惆悵,回家得先有個家呢。
吃完飯程博衍把車開了過來,項西上了車,猶豫了很久才說了一句:「哥你就送我到……趙家窯路口那兒吧。」
「趙家窯?」程博衍一聽就愣了愣,偏過頭看著他,「你家在趙家窯?」
「家……算是吧,嗯,我家在趙家窯。」項西揉揉鼻子。
「在那兒長大的麼?」程博衍發動車子,往趙家窯的方向開過去。
「嗯。」項西有些無奈地笑笑,就憑這三個字,程博衍應該就會想像得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
應該是的,程博衍一路上都沒有再說話。
離趙家窯還有一條街的時候,項西讓程博衍把車停在了路邊,他並不打算現在回趙家窯去,離太近了出現容易被平叔的人看到。
「我買點兒……菜,」項西指了指對街的菜市場,「我突然回去,他們肯定沒買我的菜。」
「哦,」程博衍沒多問,掏出錢包抽了幾張一百的遞給了他,「拿著吧。」
「不用!」項西愣了,接就一連串地喊了起來,「不用不用不用不用……哪能還讓你給錢啊,不用不用不用……」
沒等程博衍再說話,項西抓過包往背上一甩就跳下了車:「哥謝謝你,我走了,謝謝,過陣兒我安頓好了給你打電話。」
安頓?打電話?
「你有我號碼?」程博衍看著他。
「有,」項西關上車門,又扒著車窗飛快地程博衍的電話號碼報了一遍,「修車的時候我都已經記下來了。」
「安什麼頓?」程博衍又問。
項西笑了笑沒說話,轉身小跑往菜市場去了。
他必須得快點兒跑開,跑慢了他怕自己會捨不得走又死皮賴臉爬上程博衍車上去。
嚴肅正直又對所有人都帶著幾分溫柔的程博衍,是他這幾個月來身後最踏實的溫暖,他怕自己走慢了就邁不開腿兒了。
菜市場是項西熟悉的地方,跟普通的菜市場略有區別,這個菜市場除了是個菜市場,還有很多並不賣菜的門臉,打牌的,唱戲的,人流量大,混亂,還髒,卻莫名其妙地讓他有歸屬感。
他走進菜市場的時候忍不住嘆了口氣,什麼不一樣的人生,什麼渴望著另一種的人生,有些人,像他這樣的,骨子裡就只屬於這種地方。
長久以來的生活經歷已經把他牢牢困在了這種混亂裡透出的生機勃勃之上。
要想擺脫和離開,代價大概首先就是如同眼下這樣。
迷茫。
項西低著頭很快地穿過了菜市場,又埋頭走過了兩條街,前面是個早已經乾涸了的人工湖。
湖底坑坑窪窪的泥塊上堆滿了各種建築垃圾,這裡的老人早上還能聚成堆兒圍著這個土坑早鍛煉,一直讓項西覺得很感動,這是什麼樣的一種精神啊……
他順著湖沿出溜下去,找了個避風的土窩坐下了。
午後的陽光很暖,項西靠著身後的亂石和雜草,想起了17號對面墻上的貓,這陣叫春都叫完了吧。
腳下的泥地裡鑽出了很多青草,不遠處還有好幾塊被附近居民開了種了菜的地,要不看背景,就只看眼前這場面,還挺有些春天裡來百花開的意境。
項西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必須有,很多時候他就是這麼無所事事地待著,看人,看事,小時候是邊看邊聽假瞎子給他說各種正的歪的理兒,長大了就邊看邊自己琢磨。
他在這裡挺消停,這個時間湖邊沒有什麼人,更不會有人到下面來,他把背包放到身後,躺下枕著,看著天空出神。
一直從天亮得睜不開眼看到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湖邊傳來了音樂聲,跳廣場舞的,跳國標的,唱歌的,唱戲的,對於擾民藝術的熱愛還真是不分階層貧富。
項西對很多事情的感悟,就在每天發呆的時間裡,四周明亮和黑暗交替著,嘈雜和安靜交替著,逃離和無處可去交替著……
從四周音樂聲消散的時間長度來判斷,現在已經是深夜了,項西隨手往旁邊的草上揪了一根放進嘴裡一下下咬著。
又待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背好了包。
趙家窯當然不能回,也不敢回,但還是必須咬牙去一趟,他的全部家當都還在同奎胡同的小屋裡呢,雖說連他存下的那卷錢都不值什麼錢,但那些東西是他存在過的全部過往了。
項西飛快地從幾條小街小胡同地轉進了趙家窯,這種熟悉熟練的方式讓他有些憤怒,花費了那麼大的代價想要擺脫的「人生」,居然連一秒鐘轉換的時間都不需要,就能輕車熟路地再次融入其中。
多憤怒啊,多操蛋啊。
多讓人失望啊。
站在小屋外停了一會兒,項西小心地拽了一下窗臺上的繩子,窗戶開了,他伸手進去打開了房門。
屋裡還是老樣子,一股潮味兒。
他從角落的櫃子裡摸出了藏在亂七八糟的紙殼和破布條下麵的小包,打開又檢查了一遍,他的小破爛兒們,還有那卷錢,都在。
項西把東西一樣樣都塞進了背包裡,這個包是程博衍給他買的,還挺能裝東西,小兜小袋子也多,他把東西分別裝進小兜裡,感覺還挺好玩的,就好像自己的「財產」一下多了起來似的。
雖然同奎胡同這個屋子以前很安全,但也只是以前,以前他在趙家窯隨便哪條街上溜達也不會有人找他麻煩。
現在不同了,雖然他沒能進入另一種人生,但趙家窯大窪裡的人生,是實打實地結束了。
這兒不能久留,要讓平叔和二盤知道他沒死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回來串門兒,那簡直是視死如歸了。
背著包跑出趙家窯的路口時,項西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他長大的地方,跟之前的每一個深夜一樣,並無區別。
項西沒正式流浪過,但因為沒有進賬不敢回大窪裡,在街上晃悠個幾天也是常事,倒沒有什麼不適應。
他在街邊買了一兜燒烤,又買了兩包煙,很熟練地找了個偏街沒人敢晚上進去取錢的自助銀行。
現在春天都快過完了,但天兒還是冷,像自助銀行這種搶手地兒,也還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流浪漢一個門。
就項西挑的這個門兒都關不上漏著風的自助銀行,裡邊兒都已經躺著倆了。
他剛一走進去,其中一個頭髮都快結成假頭套了中年男人坐了起來,眼睛一瞪:「出去!」
「我待到天亮,明兒就換地方。」項西把包往角落裡一扔,坐著靠在了包上。
「讓你他媽出去聽不見啊!」另一個男人也坐了起來。
項西把吃的和煙都給他倆扔了過去:「叔,我離家出走,呆一夜就走。」
倆男人對視了一眼,拿過燒烤和煙看了看,一人一支煙點上叼著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項西,假頭套嘖了一聲:「身上還有什麼沒。」
「有,」項西點點頭,從包裡掏出了一把小砍,放在了地上,用腳踩著,「二位大叔,都不容易,我不想惹事兒,但誰也別想惹我。」
那倆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再說別的,從煙盒裡抽了一支煙扔給了他:「離家出走挺時尚吧?」
「還成,」項西拿起煙叼著,也沒點,程博衍說不讓抽煙,「你倆走在時尚前沿呢。」
「這個你不吃了?」一個人指了指那兜燒烤問他。
「油太大,我沒吃,就買給你們的。」項西笑笑。
油太大算是什麼理由……項西想起了程博衍吃回鍋肉木桶飯那天就這麼說來著,笑了笑,以前自己可不會放著這麼好的東西不吃。
在醫院呆了幾個月,味覺都變了。
這麼說起來,人生還是有所改變的嘛!
那倆吃完東西抽爽了煙,倒頭都睡了,還有一個臨睡前給他扔了個新的紙殼過來,說是墊著點兒沒那麼潮。
項西猶豫了一下墊上了,倒不是怕潮,是身上這身衣服挺好的,這輩子他穿過的最好的衣服了,就這麼躺地上他有點兒心疼。
枕著包躺下之後項西並沒有睡意,他只是要找個地兒待著。
那倆聽著是在睡覺,睡沒睡著什麼時候會醒醒了會幹什麼,誰都不知道,他也不太敢真睡著了。
玻璃外面是越來越黑的夜,自助銀行裡燈很亮,這麼一襯,往外看的時候只能看到自己的臉。
項西嘆了口氣,頭髮現在就一層毛絨絨的,也沒個形。
一看到頭髮就又想起了程博衍,今天程博衍休息,這會兒也已經睡了吧,沒記錯的話,明天程博衍出門診……
想這些幹嘛呢?
項西盯著玻璃上自己的臉,你明天要幹嘛去呢?
半夜裡迷迷糊糊項西覺得身上很冷,在醫院空調房裡呆了幾個月,冷不丁在敞著門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一夜,還真是挺強烈的對比。
正覺得冷得不行想起來活動一下的時候,項西聽到了自助銀行外面傳來幾個人說笑著的聲音,有人喊了一聲:「哎,這裡頭有仨呢!」
沒等項西反應過來,一個酒瓶敲在了他旁邊的玻璃上。
操,流浪漢的人生還不如混混呢!項西跳了起來,順手拿起了壓在胳膊下邊兒的小砍。
第14章
項西不知道旁邊躺著的那倆大叔是怎麼成功流浪到這個歲數的,頭髮都髒成假發套了,居然沒點兒自我保護的意識,外面幾個人又笑又罵的都已經到了自助銀行門口,他倆居然睡著一動沒動。
「哎,」項西知道這會兒直接跑出去是撞上去讓人揍呢,只能跳過去對著地上倆人踢了兩腳,壓低聲音喊了一聲,「起來!」
外面四個人,看樣子是喝了酒,屋裡雖然有三個人,但戰鬥力實在可以忽略。
倆大叔被他踢了兩腳,倒是醒了,也坐了起來,但到進來的人手上的啤酒瓶時,他倆都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日了狗了。
項西在心裡罵了一句,這架式,不可能反抗得了,他迅速把拿著小砍的手背到身後,把刀塞進了自己袖子裡。
然後一抱腦袋蹲到了角落裡,屁股下面正好頂著自己的包。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服軟,挨打不要緊,包不能被拿走,雖然錢他在倆大叔睡著以後悄悄塞進了內褲裡,但包裡還有他的小零碎們,他的過往們。
幾個人笑著走了進來,拿著酒瓶對著墻和玻璃一通砸。
項西不出聲,只是抱頭盯著地面,看著在他身邊移動的腳,有些緊張。
前幾天在醫院看新聞還有人撒氣兒把自助銀行裡的流浪漢打成重傷呢,自己如果再被打進醫院……最好別再去程博衍他們醫院,要不程博衍估計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了。
「這小孩兒是不是跟家裡吵架了出來的啊?」有人拿瓶子在他腦袋上敲了幾下,「穿得還挺整齊。」
項西不吭氣兒,還是抱著頭。
這幾個人倒是沒有下狠手打人,只是在屋子裡一通砸,又對著那倆大叔蹬了幾腳,然後有人站在項西旁邊的櫃員機前尿了泡尿。
項西憋著氣兒不想聞那味兒,這要是程博衍在旁邊,肯定得用消毒液洗澡了……
「包裡有什麼?」那幾個人看項西不出聲,有人彎腰抓住了他屁股下面的包拽了拽。
「沒有。」項西悶著聲音回答,屁股往下壓了壓。
「喲,讓我看看。」那人又使了點兒勁,包被他拉出去了一半。
「別動我的包。」項西一直抱著頭的手鬆開了,抓住了這人的手腕。
這人明顯愣了愣,似乎是沒想到項西敢反抗,他用手裡的酒瓶在項西腦袋頂上挺用力地敲了一下:「你他媽說什麼?」
「我說,」項西站了起來,把包扯過來背到了背上,「別動,我的,包。」
「操!」這人反應過來,對著項西推了一把,「你他媽找死呢吧?」
項西被他推得往後撞在了玻璃上,在這人逼上來打算往他頭上掄酒瓶的瞬間,項西抬起了胳膊,藏在袖子裡的小砍露出了半截刀身,刀尖頂在了這人咽喉上。
這人掄到半空的酒瓶頓時停住了,眼睛瞪得溜圓,吼了一聲:「我操丫手上有刀!」
「媽的!」有人罵了一句,抓著這人的肩往後一扳,把他拉開了。
項西收了收刀,正想彎腰從幾個人的縫隙裡逃跑的時候,一個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展?」
「嗯?」項西被這一抓,本能地想要反抗,再聽這聲音,他停下了,轉過臉看到了一張熟人面孔,「譚……小康?」
「真是你啊!小展?」這人突然有些激動,拽著他往自己面前一拉,「我操,你怎麼在這兒啊!」
項西很意外,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碰上熟人,雖然有兩三年沒見面了,但譚小康的確是熟人,大窪裡的老鄰居。
譚小康跟他關係說不上好,他們不是一路人。
趙家窯雖說是個藏汙納垢的地兒,但也有普通底層小老百姓,比如譚小康他奶奶。
這小子跟著奶奶一直住在大窪裡,不跟他們似的混,但也不是什麼好鳥,兩三年前譚奶奶死了,譚小康就搬市裡跟父母住去了。
項西挺煩他的,黏糊糊的,說話愛往人身上貼,摟個肩什麼的,說話也非得湊人耳朵邊吹氣似的說。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面。
「你……」譚小康還想問什麼,但看了看身邊的人,又沒有開口,只是往項西肩上一摟,衝那幾個人揮了揮手,「這我幾年沒見的哥們兒,誤會了誤會了,散散散……」
項西被譚小康摟著肩拽出了自助銀行,掙了幾下才掙脫了譚小康的胳膊。
看著那幾個人走了,他正想跟譚小康道個別走人的時候,譚小康又拉住了他:「上哪兒去啊?」
「不上哪兒。」項西說。
「你是不是跟平叔他們鬧翻了啊?沒地兒去?」譚小康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這都幾點了……去我那兒先待一宿吧,齁冷的。」
程博衍半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身汗,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似的。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了燈,也不知道是夢到什麼了,這一身汗感覺得是夢到犁田了,還不是趕著牛犁田的那種,是自己背著犁鏵的那種……
他下床進了浴室,拿毛巾把汗擦了擦,又換了一套睡衣,再坐回床上的時候居然睡不著了。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在屋裡又轉了兩圈,感覺有些發冷,猶豫了一下,他拉開放藥的抽屜,拿了個溫度計出來夾上,坐到了桌子前。
有點兒燒,不太嚴重,程博衍皺了皺眉,想不通怎麼就會發燒了。
扔在桌上的手機在閃,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有未讀短信。
短信是林赫發來的,超市週六開業,有空過來捧場,沒空改天過來送錢。
他笑了笑,林赫有正經工作,超市估計是他男朋友負責,只是前沒多久才剛提了這事兒,現在說乾就乾了,沒幾個月還就真開上了。
程博衍看了看溫度計上的38度,連林赫都算穩定下來了,還真挺羡慕的。
自己發個燒連個能半夜拎起來訴苦的人都沒有,雖然他並不需要向誰訴苦,但訴不訴是一回事,有沒有這個人是另一回事。
還是沒睡意,他拉開抽屜,百無聊賴地翻出支彩筆,把腿搭到桌上,低頭在膝蓋上畫了個笑臉。
把筆扔回抽屜裡的時候,看到了抽屜裡的一個卡通創可貼,大概是項西那一小包創可貼中的一個,掉在抽屜裡了。
他拿過來撕開了,貼在了膝蓋上那個笑臉下麵。
「哎……」他閉上眼睛伸了個懶腰,大半夜的睡不著真是無聊啊。
發了一會兒愣,他起身回了臥室,從書櫃裡抽了本資料出來,坐到床上裹著被子開始看。
「知道你不願意說,不說不說吧,」譚小康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我現在一個人住,你待我這沒問題。」
「你不是跟你媽住麼?」項西進了屋,譚小康這套房子很舊,地板上的瓷磚都碎了不少,也沒怎麼收拾,不過比起自助銀行來還是強出好幾十個層次了。
「我在這邊兒上班,離家太遠,就租了房自己住,」譚小康笑著摟住他肩膀把他往裡屋帶,「自己住也自在,對不對……這是臥室,晚上咱倆擠擠就成。」
「我睡沙發。」項西說,他只跟饅頭一塊兒擠過,不舒服,跟譚小康擠著更不舒服。
「別啊,」譚小康湊到他耳邊說,「咱倆算發小了,你跟我這麼見外幹嘛,一塊兒擠擠還能聊天兒。」
項西實在不願意自己新的「人生」是從譚小康這開始的,但有些事就是由不得你。
他無處可去,也沒有安身立命的途徑,他只能躺在床上聽著譚小康在旁邊囉裡囉嗦地說著這兩年的經歷。
「困了吧?」譚小康說了半天發現他沒回應,問了一句。
「你不是喝了酒,你是嗑了藥吧,」項西笑笑,「你不困麼?」
「困了,」譚小康也笑了起來,伸手關掉了燈,「那睡吧,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你在哪兒上班呢?」項西問。
譚小康初中畢業就沒上學了,雖然沒混,但一直也吊兒郎當的,這樣的人都有班上了,能賺正經錢養活自己,項西挺羡慕的。
「風波莊,學徒呢,」譚小康枕著胳膊,「哎小展,你是不是真不跟平叔混了?」
「還能一輩子在大窪裡待著麼。」項西沒有明說,譚小康雖然跟平叔他們沒什麼交集,但畢竟也是趙家窯長大的人,項西信不過。
誰他都信不過。
不,還是有信得過的人,只是他信得過的人估計信不過他……
「那你有什麼打算?」譚小康往他身邊湊了湊。
「不知道,」項西往裡蹭開了一些,「你們那兒……我能去嗎?」
「你想去啊?想去我給你問問,我跟那兒混挺熟的了,」譚小康挺積極地說,撐起胳膊看著他,「不過吧,你沒經驗,去了估計……」
「沒事兒,幹什麼都行。」項西說。
「那我給你問問,你身份證有吧?」譚小康又問。
「展宏圖的。」項西回答。
「……應該能用,熟人介紹的話沒誰去查,真查了就走唄,」譚小康笑了笑,「要是能去,你怎麼謝我啊?」
「能去了再說吧。」項西翻了個身對著墻,不再說話。
項西從來沒想過真的要開始像個「普通人」那樣生活會有什麼樣的困難,現在感覺自己過去還真是挺天真的。
以為只要擺脫了平叔,離開了趙家窯,就可以甩開過去的生活,可以開始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連身份證都沒有的人,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人……
但又能怎樣呢,這一步已經邁出來了,而且沒有後悔,無論如何也得走下去,走得怎麼樣另說。
程博衍週六沒時間去給林赫的超市捧場,他週六要值班,而且那天發燒之後,燒倒是退了,但嗓子一直疼,下了班就想回家窩著哪兒都不去了。
下班剛走出醫院大門,林赫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那過兩天一塊兒吃個飯,我倆上醫院接你,吃完了再給你送回去,」林赫說,「這面子總得給了吧!」
「行行行,」程博衍笑著說,「不用接送,求求你倆把吃飯時間縮短點兒就成,我要回去睡覺。」
「沒問題!」林赫說。
剛掛了電話,還沒走到停車場,手機又響了,程博衍嘆了口氣,拿出手機,今天他們科病人挺多的,他怕自己走不到停車場又會被叫回去幫忙。
手機上顯示的是個陌生的手機號,應該不是醫院的人,他接了電話:「您好。」
「程博衍嗎?」那邊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程大夫?」
「是,你是……」程博衍頓了頓,「項西?」
「嗯!是我!」項西笑著在那邊回答,「這是……新……」
項西那邊信號很差,後半句說的是什麼程博衍都沒聽清,斷斷續續的嘶啦聲,他停下腳步:「喂?聽不清。」
「我換了個號碼,」項西喊著說,「我操這破手機信號不好,喂!喂?哥?能聽見嗎?」
「聽見了,」程博衍說,「你腿怎麼樣?」
「挺好的,」項西聽聲音心情不錯,「沒什麼感覺,我也沒來回跑……就……後來……」
「你這手機信號也太好了,」程博衍很無奈,「肯定是國安局設密碼專用的。」
「又聽不清了嗎?喂!」項西還在喊,「我就跟你說一聲,我腿挺好的,我現在在一個飯店打工……朋友……錢不多,不過……」
「項西,項……」程博衍覺得這電話打得他嗓子都疼起來了,剛想說聽不清,項西那邊居然就突然沒了聲音,接著就掛斷了,他看了看螢幕,「你拿個什麼電話啊……」
程博衍等了一會,想等項西再打過來的時候跟他說說記得來複查的事兒,但過了好幾分鐘電話也沒響,他怕一會兒開車了項西才打過來,於是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哎!」程博衍挺無語地把手機放回兜裡,走進了停車場。
「你這手機不是因為買了新手機才換下來的吧,」項西叼著煙看著譚小康,「你這是實在用不了才買的新手機吧!」
「能用就行了,你還嫌棄呢!」譚小康嘖了一聲。
「能用個屁,」項西嘆了口氣,舉著手機在頭頂來回晃著,「沒信號了看到沒?我電話打一半呢,人以為我多沒禮貌了。」
「發了工資你自己買一個去,」譚小康笑了半天,「進去幹活吧。」
「嗯。」項西掐了煙,把手機收好,從後門跑回了店裡。
這是項西第一份工作,飯店裡打雜,收拾桌子,擦地,洗碗,倒垃圾,只要不是需要技術和經驗的活兒,全歸他。
相比他之前十來年幹過的行當,這份工作辛苦而枯燥,而且錢少,項西以前隨便乾點兒什麼,就能頂上這裡一個月工資了。
說實話項西挺受不了的,起個大早,忙活一天,又髒又累,還被領班翻過來倒過去地罵,他長這麼大都沒這麼累過,除了平叔,還沒誰敢這麼指著他鼻子劈頭蓋臉罵的,要擱以前,他早一拳上去了,但現在他還是咬牙忍了。
而且一忍就忍了好幾天。
「展宏圖!」領班一看到他就指著喊了一句,「幹活兒有點兒態度行不行!眼睛裡有點兒事行不行!丐幫那客人走了都不知道去幫著收拾!」
「馬上去。」項西拿過抹布跑了出去。
桌上的碗筷已經收了,他過去把桌子擦乾淨,地上的骨頭渣子和紙巾都掃好之後,又跑回後廚去幫著洗碗。
「幾位英雄裡邊兒請!」外面傳來幾個小二齊聲的招呼。
項西小聲地跟著外面說了下麵那句:「請問英雄是住店還是打尖吶?」
挺有意思的,項西挺羡慕那些在大廳裡的服務員,穿得跟演戲似的,喊的也很江湖,挺好玩。
不過譚小康介紹他來的時候,人這兒不缺服務員,就算缺服務員,像他這樣沒經驗的,人家也不要,健康證他都還沒辦,全靠譚小康跟領班說了好話,他才暫時先打著雜了。
「打尖,」林赫跟小二說了一句,又轉頭看著程博衍,「武當還是少林?」
「……少林吧。」程博衍笑笑,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項西的光頭,說了句少林。
小二領著他們到寫著少林寺的卡座裡坐下了,接著又端上一個小籠屜,裡面放著三個糯米肉丸子,個頭很大。
「本莊秘制大力丸,」小二報著菜名,「食之可提升內力,請幾位趁熱食用!」
「這個好吃,我跟你說,」林赫往程博衍碗裡夾了個丸子,「我跟宋一來這吃飯就為這個丸子。」
「裡邊兒有顆鹹蛋黃,」宋一笑著說,「特別好吃。」
「那讓林赫給你買筐鹹鴨蛋多省事兒。」程博衍說。
「哎我發現你這人吧,一生病就特討人嫌,」宋一說,「改天去我們那兒,給你剝一筐鹹鴨蛋吃。」
「我不去,」程博衍搖頭,從包裡拿出一瓶小小的消毒液,擠了點兒出來在手上慢慢搓著,「我看你倆來回膩味看得夠夠的了。」
「是不是還得洗手,濕紙巾行麼?」宋一看著他,準備拿濕紙巾給他。
「不行。」程博衍說。
「必須搓完了再去水龍頭那衝衝,衝完了回來還得搓一下。」林赫嘆了口氣。
「嗯,就這麼麻煩,」程博衍笑著站了起來,「怎麼辦呢。」
「趕緊找人治治。」宋一揮揮手。
「一般人治不了他。」林赫說。
程博衍沒理他倆,笑著往後面走,服務員給他指了洗手池的方向。
他轉過一道小門,看見了洗手池,剛走到水池邊,就聽到裡面有人在喊:「展宏圖!垃圾滿了,怎麼還沒去收拾!」
程博衍愣了愣,展宏圖?多麼熟悉而又五味雜陳的名字啊!
「這就去!」身後傳來了一個比展宏圖這名字更熟悉的聲音。
程博衍回過頭,看到一個穿著飯店制服的身影跑了過來,他愣了愣:「項西?」
「這位英雄留神腳下……」項西習慣性地喊了一句,接著也一愣,「程大夫?哥?你怎麼在這兒啊?來吃飯啊?」
第15章
今天飯店的客人挺多的,小二的招呼聲此起彼伏,大俠女俠英雄的一通喊,再配著飯店裡各種武俠片兒的主題曲,還挺有氣氛。
程博衍吃得不多,發燒之後幾天精神都不太好,嗓子也沒好利索,每天還得從早到晚說個不停,好在林赫和宋一還挺配合,知道程博衍從上學的時候起就對飯局沒什麼興趣,所以今天他倆也沒讓喝酒,主要目的就是吃飯,隨便聊會天兒,八點多的時候就吃差不多了。
結賬的時候程博衍往後廚方向看了一眼,就吃飯這一會兒,項西跑進跑出的很多回,打掃衛生,擦桌子,收拾碗筷什麼的。
項西的腿可以正常生活,但現在他這工作的架式,跑來跑去的沒幾個小時歇不下來,腿總這樣肯定不行。
結完帳走出飯店,程博衍也沒見著項西,林赫把車開了過來,程博衍想了想:「你倆先走吧,我還有點事兒。」
「啊?」宋一愣了愣,「你不是不舒服要趕著回去睡覺嗎?」
「我……」程博衍回手指了指飯店,「要找個人說幾句話。」
「誰啊?」林赫放下車窗問,「飯店裡的?」
「嗯,一個……病人,」程博衍猶豫了一下,「就上回跟你說過的那小孩兒。」
「就叫你哥的那個?」林赫有些吃驚,「在這?打工啊?」
「嗯,」程博衍點點頭,「他腿還打著鋼釘,我看他來回跑,這個強度太大……你倆先走吧,我一會兒自己打個車回去。」
「醫者仁心啊!」宋一拉開車門,「博衍你長得真不像是這樣的人,看長相你是那種特‘不關我事’的人。」
「他真就是這樣的人,」林赫嘖了一聲,「我們高中的時候他就這樣了,我不跟你說過麼,爬山碰一胖老頭兒摔得一身血,全嚇傻了,博衍硬是給背下山了,下去之後累得半小時腿都走不了路。」
「哎真是……」宋一感嘆著。
「就我一個男的我不背誰背啊,」程博衍嘆了口氣,把宋一推上車關上了車門,「行了你倆回家聊吧。」
項西一直覺得有份正經工作挺好的,他就想能有份工作,但眼下這活兒卻著實有些適應不了。
飯店後門放著好幾個大垃圾桶,他得把收出來的垃圾都搬過去,湯湯水水菜什麼的倒在泔水桶裡,別的得放在另外的桶裡,一不小心就弄得褲子上鞋上都是,譚小康給他拿了副手套,摘摘戴戴的沒兩趟呢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正在幾個垃圾桶前忙活著,項西聽到旁邊有人走了過來,他估計又是上廁所走錯了路的,頭也沒回地說了一句:「大俠是要閉關修練嗎,閉關室在……」
話還沒說完,走過來的這人一腳踩進了水坑裡,喊了一聲:「哎!閉什麼關!」
「哥?」項西驚訝地回過頭,看到程博衍皺著眉正低頭看著自己的鞋,他拿了塊抹布跑過去,「我給你擦擦……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啊?廁所在裡邊兒呢!」
「我自己擦,」程博衍看項西蹲下就要給他擦鞋,趕緊退開,伸手去拿抹布,「你……哎?哎!」
「……說了我給你擦,」項西看到他的手剛碰上抹布就縮了回去,頓時樂了,「這兒可沒有消毒液。」
「別擦了,你起來,」程博衍拽著他胳膊把他拉了起來,「你腿不能這樣受力,我沒跟你說回家好好休養嗎!」
「你說別逃命別趴活兒,我不都照做了麼,」項西笑笑,把抹布搭到一邊,「我這是工作呢。」
「你先休息一陣再工作,你這工作幾個小時跑出跑進的也沒停下來的時候,這肯定不行的,」程博衍皺著眉,「你在這兒乾多長時間了?你這不行,明天去醫院拍個片子……」
「哥,哥,程大夫,」項西笑著打斷他的話,「謝謝,真的謝謝,我真沒想到你會專門跑過來說我這腿的事兒。」
「廢什麼話啊,不用謝,」程博衍有些無奈,「換了哪個醫生看到自己病人這樣都得急。」
「我得幹活兒啊,不幹活我吃什麼啊,我還該著你錢呢。」項西說。
「別!」程博衍馬上指著他,「我沒逼你還錢,這不是理由。」
「哥,我跟別的病人情況不同,」項西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沒法跟程博衍解釋明白,「我自己手頭沒多少錢,不幹活撐不了多久,誰養我啊?」
「你……爸呢?真沒媽?」程博衍被他這話一說,不得不重新思考項西曾經說過的那些瞎話,到底是真是假有多少真多少假?
「我現在就一個人,從來就沒有爸媽,」項西往墻上一靠,「我要不偷不騙不搶,就只能這麼養活自己。」
「你靠在那個抹布上了。」程博衍本來想說別的,但項西這一靠,正好靠在了他搭在身後窗臺的抹布上,他實在無法忍受。
「哎?程大夫我有時候真挺……」項西把手背過去扯出身後的抹布往旁邊放了放,「受不了你這毛病的。」
「你身上什麼毛病我都受不了,」程博衍皺著眉,停了一會兒他試著說了一句,「要不……你說那個墜子是你的?你要確定是你的,我可以找人替你估個價……」
「不!不不不不不,」項西頓時急了,手一通搖,「哥,別!別別別別,墜子不能動不能動!」
「不動不動不動,」程博衍看他急成這樣趕緊也一連串地說,「你不同意我不會動你那個墜子,只是給你個建議。」
「那墜子真不能動,真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項西低下頭。
程博衍沒說話,他對病人一直挺上心不假,但這個項西也的確是讓他有些頭痛,從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就真真假假一團迷霧的,而且從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上根本分辨不出,永遠都這麼情真意切。
程博衍願意相信眼前的項西說的是實話,前提是他不去多想項西也曾經這個讓人不忍心的模樣說過他爸病重的事。
「我會注意的,」項西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說,「我盡量不跑,我走著幹活,我一定會注意的,說實話從來沒人這麼關心過我,我真的謝謝你,程大夫,我一定注意。」
程博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有哪裡感覺不舒服,痛啊酸的,就來醫院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也行……算了你有事直接過來找我,你那個電話受不了,是撿來的嗎?」
「朋友不要了給我的,」項西笑了起來,「我這月發了工資就買一個去,沒幾天了。」
程博衍走了之後,項西在垃圾桶邊兒上站了好一會兒才繼續把垃圾整理完了,然後進後廚看有什麼要幫忙的。
挺感動的。
程博衍是個好人。
雖然程博衍只是出於一個醫生的職業道德或者說是一個醫生的職業強迫症,但對於項西來說,有人專門跑來告訴他要注意腿上的傷,他還真是覺得心裡暖得不行。
晚上收拾的時候又被領班說了幾次動作慢他都沒在意。
回到譚小康那兒的時候已經快12點了,他感覺又累又困,腿倒是沒有太大感覺,不過平時他上樓都是跑著上,今天卻是一步一步上的,程博衍說了嘛,要注意。
譚小康沒給過他鑰匙,他每次回來都得敲門,然後等譚小康從床上爬起來給他開門。
他也沒問譚小康要過鑰匙,只是暫住而已,不過過幾天可能得跟譚小康商量一下長住的事兒了。
這片兒是老居民區,房租便宜,他本來是想著安頓下來之後就打聽一下附近還有沒有合適的房子,自己租一套。
結果這兩天隨便轉了轉,項西傷感地發現,就單間配套都要好幾百一個月,他負擔不起。
雖然很不情願,他還是得考慮跟譚小康合租了,當然,還得人譚小康願意才行。
「跟你商量個事兒。」項西洗完澡,套了條運動褲進了臥室,運動褲是程博衍給他買的,又軟又厚實,穿著特別舒服,他每天回來了都換上。
「說,什麼事兒?」譚小康從床上坐起來,盯著他上上下下地看著。
「那什麼,就,你租這套房子多少錢啊?」項西問,「我這兩天打聽了一下,附近沒合適的……」
「想住下來?」譚小康伸了個懶腰,「這套是從別人手裡轉租過來的,他租得早,交了兩年租金,所以便宜。」
「要不……」項西說得有些猶豫,說實話他從小到大沒跟人這麼商量過事兒,這得算求人,他沒求過人,雖然吭蒙拐騙的時候「求」字兒沒少掛嘴邊,但都跟現在不一樣。
「你住就住唄,」譚小康笑了起來,伸手在他背上摸了一把,又拍了拍,「跟我還商量什麼啊,住吧!」
「我是說,租金是多少,咱們可以對劈。」項西躲了一下,他就煩譚小康這樣,說話不是掛人身上,就是上手摸。
「租金你甭管了,我剛交了半年的,」譚小康說,拍了拍床,「你不睡啊?」
「睡,」項西上了床,睡到了靠裡的位置,「我意思是,我住的話,時間短不了,租金水電什麼的……」
「小展,」譚小康往他身邊湊了過來,在他胳膊上摸了摸,「你現在手頭也不寬鬆,錢的事兒先放著,換別人我肯定沒這麼好說話,你的話就不同了,咱倆什麼關係啊,對不對?」
「咱倆什麼關係啊?」項西抬了抬胳膊,譚小康這幾下摸得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街坊唄。」
「這詞兒用得太生分了,」譚小康嘖了一聲,側過身,半個人都快壓到他身上了,「小展……」
「譚小康!」項西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按住了譚小康往他被子裡摸進去的手,「你他媽到底什麼毛病啊!」
譚小康愣了愣笑了起來,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喜歡你這算毛病啊?」
「操你大爺。」項西抽出手,掀了被子就要往床下蹦。
「去操唄,」譚小康收了笑容,猛地抬了一下腿攔住了項西,接著抓著他胳膊一拽,「讓我看看你是怎麼操的。」
項西雖然覺得自己在飯店幹活的時候胳膊腿兒沒什麼影響,但被譚小康這麼一拽,他才發現自己真還是打著鋼釘躺了三個月的人,居然被一把拽倒在了床上。
沒等他再起來,譚小康已經翻身往他身上一跨,壓住了他。
「我就想摸你一下,」譚小康按著他胳膊,伏身把臉埋到他頸窩裡,聲音低而急促,「讓哥摸摸,好歹給你介紹了工作,又留你住著,總不能讓我這些都白乾吧。」
「去你媽的大傻逼!」項西吼了一聲,掙紮著想起來,但譚小康比他壯,壓得他動不了,聽著譚小康在自己耳邊的喘息聲,他簡直氣得肺都快炸了,「你他媽也就乾個趁人之危的操蛋事兒了,別他媽說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他媽吐口痰照照都成,滾你媽逼的!就你他媽跟我還說白乾不白乾的,倒貼我他媽都嫌噁心!」
「操!」譚小康猛地撐起身體,一巴掌甩在了項西臉上,「你是不是還以為有平叔給你撐腰呢?狂他媽什麼狂!老子今兒就辦了你你信麼!」
「辦!」項西指著他,「譚小康,我今兒還就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我項西長這麼大沒怵過誰,今兒你要沒辦死我,老子讓你再也出不了這個門兒!」
「你當我怕你麼?衝我發狠?」譚小康瞪著他。
「不怕你就試試,」項西眯縫了一下眼睛,「我狠話從來說話算數。」
譚小康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最後手指快戳到他眼睛上地指了指他:「項西,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丫是在躲平叔呢。」
項西冷笑了一下沒說話。
譚小康也沒再說話,鬆開他跳下了床,穿上了衣服,又拿過了項西放在桌上的手機塞進了兜裡,甩上臥室門出去了。
項西跟著跳下床,撲到門邊的時候,聽到臥室門鎖響了一聲,被反鎖上了。
他轉身準備去拿凳子砸門的時候,聽到臥室門外的鐵門也響了一聲,關了過來。
「我操你媽。」項西咬牙罵了一句。
譚小康租的這套房是個兩居,一間譚小康做了臥室,另一間屋子堆著房東的雜物,因為以前是租給兩個人,所以兩間房都裝了單獨的防盜鐵門,自己焊的跟鐵柵欄似的那種。
這柵欄鐵門一關過來,項西就算砸開了臥室的門,也打不開外面的鐵門。
「今兒晚上就讓你一個人睡床,你不是不樂意跟我擠麼,自己呆著吧。」譚小康在外面說。
項西沒出聲,轉身走到窗邊,窗戶上也裝了防盜網,也是老式的那種鐵條焊死的,他打開窗戶晃了晃,還挺結實。
「還他媽敢跟我叫板,」譚小康在外面繼續說,「你他媽一個黑戶,員警都不知道你存在的玩意兒!老子就把你餓死在這屋裡都沒人會找你!操!」
項西在屋裡站了一會兒,走回床邊躺下了。
譚小康在客廳裡又罵了一會兒就沒了聲音,估計是睡沙發上了。
項西瞪著天花板,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真好笑啊。
項西這就是你新的人生,新的路麼?
每一步,每一步,都帶著過去生活的痕跡,那些黑暗的日子就像樹根一樣紮進了身體裡,滲透在他身邊的每一寸空氣裡,如影隨行躲都躲不開。
什麼樣的人,就接觸什麼樣的人,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就會有什麼樣的人生。
項西笑了起來。
真逗,就像一條死胡同,怎麼走,都走不出去了。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只配跟這樣的日子糾纏在一起。
項西睡著了,他對生活和現實的適應能力大概就表現在這些方面,這間屋子,在譚小康再次打開門之前,他暫時沒有出去的方法。
所以就不再多想,先睡覺,起碼養養精神。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他還覺得這一覺睡得不錯,連夢都沒做,舒服地一覺睡到了天亮。
客廳有動靜,譚小康也起來了,項西起身下了床,站在門後聽著外面譚小康的一舉一動,估計著他已經把外套穿上之後,項西敲了敲臥室的門:「我要喝點兒水。」
譚小康沉默了一會兒,隔著柵欄鐵門打開了臥室的木門。
項西站在門裡,看著譚小康鐵青著的臉:「給杯水。」
譚小康轉身去倒了杯水,從鐵欄桿裡遞了進來。
「謝了。」項西接過水。
在譚小康準備把胳膊收回去的時候,項西把一杯水猛地往譚小康臉上一潑,接著就抓住了譚小康的手,架在欄桿上往下一擰。
「啊——」譚小康疼得吼了一聲。
項西咬牙按著他不松勁,手從下面的欄桿伸了出去,抓著他的衣服一拽,在他身上摸索著。
幾秒鐘之後,譚小康抽出了胳膊,邊甩著胳膊邊指著項西:「你他媽死吧!你等著死吧!」
項西沒說話,回到了床邊坐下了。
「找鑰匙呢吧!」譚小康走到門邊,手裡拿著一串鑰匙衝他唏裡嘩啦地晃著,「這兒呢!」
項西手揣在兜裡,還是沒說話,也沒看譚小康。
誰他媽要鑰匙,這種方法去搶鑰匙是傻逼。
項西摸了摸手裡的手機。
「項西!我好心收留你,你他媽一直不給好臉色,摸你兩下你他媽還弄得跟個貞潔烈女似的,」譚小康說,「你信不信我一會兒給平叔打個電話,看看是誰再也出不了這個門兒!」
項西挑挑眉毛,還是沉默著。
譚小康不會去找平叔,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撥刀相向的人有,但肯定不是譚小康,為耍流氓失敗這點兒事就置人於死地,譚小康沒狂暴到那種程度。
但這人黏糊又有那麼點兒暴躁還好面子的性格,自己也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脫身。
譚小康在客廳裡罵罵咧咧地踢了幾下凳子桌子,甩門出去了。
對樓的潑潑不知道什麼原因死了一隻,主人把它埋在了陽台的一個花盆裡,一個小姑娘站在花盆邊哭了半個多小時。
程博衍端著一杯羅漢果茶嘆了口氣,想起了外甥女小溪,表姐在陽臺上隨手插了幾個蔥頭,長出了不少小蔥,結果小溪發現小蔥被她媽撥去做菜之後,也是這麼站花盆邊哭了大半天。
手機在客廳裡響著,程博衍放下杯子快步走過去拿起了手機。
今天他休息,但醫院要有事,他隨時都會被召喚過去幫忙。
手機上是個有些眼熟的陌生號碼,有過來電記錄,項西?
「您好。」程博衍接起了電話。
「哥!」那邊一片嘶啦聲中傳來了項西的聲音,「哥你在上班……我……不忙的話……」
「什麼?」程博衍皺著眉,「你腿不舒服嗎?我今天休息,你去醫院直接找劉大夫就行,我跟他說一下。」
「不是腿!我被鎖……別……」項西聲音聽不清,但語氣能聽得出很著急,「哥你救……」
「你怎麼了?」程博衍一下站直了,鎖和救這兩個詞讓他瞬間有些緊張,「你在哪兒?出什麼事兒了?」
第16章
項西語氣裡的焦急和怎麼也聽不清的說話內容讓程博衍很無奈,交流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項西到底想說什麼,他只得打斷嘶啦聲中還在說著話的項西:「你到底碰上什麼事兒了?急嗎?我幫你報警吧?」
「不要報警!別報警!」項西喊了一聲。
「哎聽見了聽見了,趕緊!告訴我你在哪兒,碰上什麼事兒了?」程博衍總算聽到了一句清晰的內容,簡直有種莫名其妙的高興。
「我……那條街……其實……」項西的聲音再次回到原狀。
「行了,別說了聽不清,」程博衍嘆了口氣,想了想突然喊了起來,「我智商都讓你帶低了!你別打電話了,發短信!給我發短信!」
那邊項西立馬掛掉了電話。
「哎……」程博衍皺著眉,拉開櫃子穿上了外套,想想又從抽屜裡拿了點兒現金,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項西那邊還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兒,但程博衍決定過去一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錯了藥還是太聖潔非得在自己好容易休息的日子裡管這個閒事。
坐到車裡等了半天,項西的短信都還沒發過來,程博衍突然就相信了一件事。
那就是項西是文盲不認識幾個字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手機才終於響了,項西的短信總算進來了。
我背人索在屋裡出不去了,你能幫我找個索將過來開門嗎。
短信裡附了地址,整條短信帶地址程博衍看了好幾遍,把錯別字都自動修正了才算是看明白了,只是從短信的內容上判斷不出來這到底是出事兒了還是沒出事兒。
他打開車上的導航,查到了大致的路線之後給項西回了一條短信:我現在過去,大概四十分鐘到。
這個地址在市裡,距離程博衍這兒不算太遠,離風波莊倒是挺近的。
程博衍開車過去的途中,手機一直很安靜,項西沒有再打電話或者是發短信過來,感覺不像是出了什麼事兒。
他開始考慮如果真就只是被不小心鎖在了屋裡,他去給找了個鎖匠開了門之後要不要順便罵項西一頓,大休息日的就為這麼件破事兒讓他來回跑一個多小時。
到了那個小區之後,程博衍又繞了好幾圈才在路邊找到了一個停車位,下了車看看四周,也沒有什麼修鎖開鎖的店,他決定先按地址上去看看再說。
項西住的這個地方在七樓,頂層,沒有電梯,程博衍一邊往上走,一邊在心裡琢磨著項西的腿這麼上下七樓到底能不能扛得住……
走到六層的時候,樓上有人叫罵的聲音傳了下來。
程博衍停下了腳步,這不是項西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挺聰明啊!還他媽知道偷手機!」這人罵得挺響亮,「真不愧是大窪裡長大的人,偷人於無形啊!我都沒感覺到!」
程博衍皺皺眉,感覺如果這人說的是項西,那自己真是給自己找麻煩了。
「沒事兒!打電話叫誰了啊?搬救兵了吧?叫來我瞅瞅,我看就你能叫個什麼玩意兒來幫忙,沒了平叔你就是個雜碎!」
程博衍走到了七樓,樓道裡堆滿了大白菜和大蔥,四個房門都關著,沒看到人,剛罵人的那位也沒了聲音。
程博衍在樓道裡站了幾秒鐘,沒聽到什麼聲音,項西給的地址只寫了七樓,具體房號沒寫,他只得提高聲音喊了兩聲:「項西?項西!」
「哎——」右邊不知道哪個房裡突然傳出了項西的聲音,「這兒!這兒呢——」
「哪兒啊?」程博衍往右邊走過去,說實在話項西這一嗓子嚇了他一跳,他都沒想到項西聲音能有這麼脆亮。
項西沒有回答,靠裡的那扇門打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天兒還挺冷的,這人卻只穿了一件背心。
程博衍停下腳步,跟這人面對面看了一眼,這人盯著他不說話,他只得又喊了一聲:「項西?是靠裡這間嗎?」
「是是是!」項西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接著就有些擔心地又接了一句,「哥你一個人來的?」
「我還帶員警來麼?」程博衍說,眼前這男人也不說話,也不讓開,就攔在他跟前兒,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只能先站著了,「這兒有個背心……男,是你朋友嗎?」
「你幹嘛的?」背心男終於開口,在項西回答之前盯著程博衍挺不客氣地問了一句。
「找項西。」程博衍回答得很簡單,這人無論跟項西是什麼關係,總之看著就不是好鳥,程博衍對這種造型的人天生沒好感,要不是項西成天叫哥叫得可憐巴巴的,他這會兒連項西都不想管。
「你他什麼人啊?」背心男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程博衍沒說話,也沒耐性再在這兒磨蹭,過去把背心男往旁邊扒拉了一下,直接走進了屋裡。
一進屋就看到了站在裡屋鐵門後面倆手扒著鐵欄桿的項西,瞬間有種自己大老遠探監來了的感覺。
「哥,」項西一見他進來,就把胳膊從欄桿裡伸了出來,衝他揮了揮,又放低聲音很快地說了一句,「不讓你找個鎖匠一塊兒來麼?你一個人過來出事兒怎麼辦啊!」
「要出事兒剛就出了,」程博衍回頭看了一眼跟著他進來的背心男,走到鐵門前看了看,回過頭衝背心男一伸手,「鑰匙。」
「譚小康!趕緊把門兒給我開開!」項西也喊了一聲。
「哎喲,有人給撐腰還真是立馬就不一樣了,」譚小康站著沒動,非常不爽地說了一句,「還哥呢。」
「你還想幹嘛!沒完了是吧!」項西有些不耐煩地說。
「鑰匙。」程博衍皺了皺眉,眼下這種跟混混對峙的場面讓他很不舒服,感覺有些丟人。
「不給,」譚小康回答得挺乾脆,「有本事報警!」
程博衍沒理他,轉臉看著項西:「他為什麼鎖你?」
「丫變態!」項西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就氣兒不打一處來。
「我操,老子怎麼就變態了!」譚小康蹦到鐵門跟前兒,「你當你是誰啊,摸不得碰不得啊!」
「沒錯!就你摸不得碰不得!」項西對著門踹了一腳,「滾你媽的變態!」
「行了,」程博衍已經聽出這對話裡的意思,皺著眉看了項西一眼,沒再多說別的,過去抓住了譚小康的胳膊,「鑰匙,別逼我上手。」
譚小康本來還沒膽子動手,被程博衍這一抓,頓時就炸了,跟被點著了似的,掄著胳膊對著程博衍臉上就甩了過來:「你算他媽哪根蔥!」
「最大的那根!」程博衍躲開他的胳膊,最後一點兒耐性也全沒了,把譚小康往沙發上一掄,順手拿起沙發上不知道誰的皮帶,對著譚小康胳膊狠狠抽了一皮帶,「鑰匙呢!」
「殺人啊!行啊牛逼……」譚小康邊喊邊抬起腿就往程博衍小腹上蹬過去。
「哥小心!」項西急了,扒著鐵門一通晃。
程博衍讓了一下,譚小康一腳踹在了他大腿上,力量不小,挺疼,他嘖了一聲,抓著譚小康胳膊狠狠一擰,用膝蓋對著他腰後頂了一下。
「啊——」譚小康嚎了一聲,被翻了個臉衝下按在了沙發上,胳膊擰在背後沒法動了,只有兩條腿還在地上蹬著。
「卸了他!卸了他!」項西一看就來勁了,踩到鐵門欄桿上蹦著喊,「卸他膀子!」
「你閉嘴!」程博衍轉頭瞪了他一眼。
「鑰匙在他屁兜裡。」項西馬上閉嘴不喊了,伸手指了指。
程博衍去掏鑰匙的時候,手上勁兒松了松,譚小康立馬掙紮著想要翻身繼續進攻。
「你感受一下,」程博衍迅速地用膝蓋頂在了他後背上,抓著他手腕往上一提,用手指在他肩膀上戳了兩下,「就這兒,我再使點兒勁,這兒就會脫開。」
譚小康嗷了一聲,偏過臉瞪著他。
「我就會這一招,不過熟能生巧,你要想看,我就表演給你看,」程博衍從他兜裡掏出了鑰匙,「不想看就趴著別動。」
譚小康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狠角色,程博衍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沒了聲音,程博衍鬆開他拿了鑰匙去開門的時候,他也只是兩眼冒火地趴在沙發上瞪著。
項西已經把自己的東西都放進了包裡,程博衍把鐵門一打開,他就背著包從臥室裡衝了出來,對著還趴在沙發上的譚小康就過去了。
「幹嘛。」程博衍一把拽住他。
項西順著慣性被他拽得原地轉了半圈才停下,沒有說話。
「走。」程博衍把鑰匙扔回桌上,拉著項西往門外走。
「等等。」項西停下了,低頭在包裡翻著。
程博衍盯著他的手,以防他要從包裡掏出什麼兇器,不過項西在包裡翻了半天,從一個隱蔽的小側口袋裡摸出了一小卷錢。
他拿了幾張出來放在了門邊的小茶几上,看了譚小康一眼:「這幾天的房租水電,我估計著差不多。」
程博衍又看著他把剩下的錢卷好塞回了包裡,轉身走出了屋子。
坐到車裡之後,程博衍沒有開車,倆人坐著沉默了半天。
「哥,謝謝你。」項西抱著背包,偏過頭看著窗外說了一句。
「這到底怎麼回事兒?」程博衍問。
「譚小康是以前我在……趙家窯的鄰居,」項西咬咬嘴脣,「我這回出院不是沒地兒去麼,碰上他了,就暫時住他那兒,他給我介紹到風波莊去的。」
「你沒地兒去?」程博衍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你出院的時候不是讓我給你送到趙家窯了麼?」
「你非要送我,我總得讓你送到個地方吧,」項西笑笑,「我……算了不說了,說了也沒法信,反正就是我住他那兒了,結果丫變態,昨兒晚上非要摸我,說喜歡我,我操噁心死我了,然後他就把我鎖屋裡了,變態!」
程博衍皺著眉輕輕咳了一聲。
「怎麼了?」項西轉過頭看著他,「就是變態!」
「是,」程博衍點點頭,有些無奈,「變態。」
「是不讓我說髒話是吧?」項西突然想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說了十來年,順嘴了,在你面前都算控制的了,我要全放開一句話20個字裡沒準兒能有18個髒字兒……我不說了。」
「你隨便,」程博衍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你的意思是說,現在你也沒地兒去,對麼?」
是的,沒地兒去。
所以才會給程博衍打了電話。
項西低下頭,他給程博衍打電話,不僅僅是想找個人來把他從譚小康這兒弄出去。
程博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能說上話的,唯一的「正常人」,想要擺脫過去的生活,想要邁出正確的那一步,他就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其實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他並不想就這麼各種想方設法地拉著程博衍,不地道,還丟人,但眼下他沒有別的招了,不抓著程博衍,他就會滑回泥淖裡。
「沒事兒,」項西揉揉鼻子,扯著嘴角笑了笑,「大不了回自助銀行去。」
「自助銀行?」程博衍愣了,「搶銀行上櫃員機搶啊?你補補常識吧……」
「程大夫,您能不能把我往好裡想想啊?」項西拉長聲音嘆了口氣,「我就非得搶嗎?我住那兒不行啊?」
「住自助銀行裡啊?」程博衍斜眼兒瞅了瞅他,「這叫‘往好裡想’?」
「挺好的,」項西抓抓頭,「那天要不是在自助銀行碰上譚小康來撒尿,我現在都還住那兒呢,丫差點兒尿我一身……」
「撒……」程博衍簡直無語,從車前的置物筐裡拿出瓶小消毒液,擠了點兒在手上狠狠搓了一會兒,然後發動了車子,「別說了,先帶你吃點兒東西吧。」
「我請你,」項西馬上說,「今天讓你大老遠為我這破事兒跑一趟。」
「不用了,你省點兒錢吧。」程博衍想著項西小心地把那卷錢塞回包裡的樣子,那卷錢看著也就幾千,估計是項西的全部家當。
「又不請你吃什麼高檔的,就豆漿油條鍋貼兒什麼的,20塊錢咱倆飽飽的了,」項西笑了笑,「哥你讓我請一次吧。」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那我想吃豆腐腦。」
「沒問題!」項西打了個響指,「我給你指路,風波莊那邊有一家做得特別好,我前幾天剛發現的。」
程博衍從小到大沒怎麼在外面吃過早點,老媽一直給做,就連上大學也沒在外面吃過幾次,因為醫科大就在本市,老媽總變著法叫他回家,然後給他做。
上一次坐在路邊的小店裡吃豆腐腦還是去年的事了。
他坐在有些油膩的桌子旁邊,看著項西來回跑了幾趟,拿了一堆蒸餃油條油餅的,還有兩大碗豆腐腦,接著又一轉身拿了兩碗豆漿過來。
「……吃不完吧。」程博衍看著眼前的東西。
「你就說你能吃多少吧。」項西看著他。
「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程博衍說。
「啊?」項西愣了愣,嘖了兩聲,「就吃這點兒難怪你上班總累……你吃吧,你吃不了的我都能幹光。」
程博衍吃了豆腐腦和油條,因為聞著蒸餃很香,他又多吃了倆餃子,剩下的全讓項西吃光了。
從小店裡走出來的時候,項西摸著肚子打了個嗝,然後看了看程博衍:「我打了個嗝,很響啊。」
「聽見了。」程博衍皺皺眉。
「你要洗手嗎?」項西笑了起來。
「嘴這麼欠難怪要讓人鎖屋裡。」程博衍說。
「我讓人鎖屋裡是因為我太帥了……」項西一提這事兒就挺鬱悶。
說起來雖然由譚小康開始的新人生並不完美,但好歹他已經開始打工,如果不是譚小康抽風,他也許拼命幹一陣也能混個服務員當當,站門口喊幾句英雄大俠女俠裡面邊兒請的。
不過現在他更需要考慮的不是這些,而是一直沒表態的程博衍到底會不會把他送回自助銀行。
程博衍已經上了車,他看了看程博衍的表情,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程博衍心軟,這點他可以肯定,但程博衍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點他自己清楚,程博衍比他更清楚。
人家到底有沒有心軟到會繼續幫他這個麻煩不斷的街頭混混,他拿不準。
程博衍看著他上了車,沒有馬上開車,而是盯著他又看了一會兒,項西被他看得有些心虛,都想說要不哥我還是下車吧。
「項西,」程博衍發動了車子,語氣很嚴肅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啊?」項西愣了。
「我不是個多善良好心的人,」程博衍把車往前開了出去,「我幫你有我自己的原因。」
項西應了一聲,沒敢多說話。
「你可以在我那兒暫時待幾天,」程博衍說,「這幾天你再去慢慢找房子和找份工作。」
「好!」項西趕緊點頭,「謝謝哥!」
「還有,」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住我那兒,必須約法三章。」
第17章
別說約法三章,就是約法八十章,項西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反正給人做保證是他的長項,保證完了能不能做到另說。
不過他點頭之後,程博衍並沒有馬上給他約那三章法,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哥,哪三章啊?」
「我還沒想好。」程博衍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敲。
「那咱現在是去哪兒?回你那兒嗎?」項西突然就有些隱隱地興奮,他除了入室盜竊還未果的那回,就沒進過正經人家裡。
「先買菜。」程博衍回答。
「買菜?」項西挺驚訝,「大夫還買菜啊?」
「多新鮮哪,大夫不買菜吃什麼啊?」程博衍簡直無奈了,「你看著挺聰明的合著就是看著聰明啊?」
「對了,上回在街上碰上你,那什麼鐵棍山藥,就是你剛買了菜吧?」項西想起來那回上手就斷的山藥,笑了半天。
「嗯,一會兒再買點兒。」程博衍點點頭。
「別買了,那玩意兒不好吃。」項西嘖了一聲。
程博衍沒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他趕緊一拍腿:「買!你愛吃就行!你買屎我也吃!」
「別逼我趕你下車。」程博衍說。
「……我不是故意的,」項西抓抓腦袋,「就是為了表示我能配合,我吃什麼都行。」
「閉嘴。」程博衍嘆了口氣。
項西有時候也買菜,挺小的時候了。
那會兒手頭總是沒錢,平叔拿了錢讓他上超市買菜,他就拼命一通跑,跑到離趙家窯挺遠的一個批發市場去買,比超市便宜不少。
買回來路過超市的時候再進去趁人不注意撕幾條捆菜的彩條和價簽,再扯幾個袋兒,把菜一包裝,拿回去給平叔,有時候能有十來塊的差價,他就會偷偷攢起來。
不過後來被平叔發現了一頓打,攢的百十來塊錢都被搜刮了個乾淨。
從那之後他就開始把自己的東西慢慢都藏到了同奎胡同……
「愛吃什麼青菜?」程博衍在旁邊問了一句,打斷了他的思緒。
「生菜,不過得有肉配著,」項西想也沒想就說,說完又趕緊補了一句,「隨便也行。」
「生菜吧,我也愛吃生菜。」程博衍拿了兩捆生菜,走了兩步,想想又退回去再拿了兩捆。
「屬兔的吧你。」項西忍不住說。
「屬虎,」程博衍回答,又順嘴問了一句「你呢?」
「……肯定屬錯了,往前點兒屬牛吧,」項西摸了摸購物車裡的幾捆生菜,「我大概狗豬鼠裡隨便挑一個。」
「中午吃生菜包吧。」程博衍沒再繼續屬相的話題,想起來項西好像搞不清自己到底多大了。
跟在程博衍身後在超市的菜堆裡來回轉悠,這種感覺讓項西覺得很愜意,說不清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心裡踏實了。
程博衍買菜挺神奇的,看上什麼了就扔進購物車裡,過一會兒想想又轉回頭給扔回貨架上,轉了好幾圈,才在拿拿扔扔裡把菜買齊了。
「走吧。」程博衍又拿了兩瓶大包裝的花生牛奶。
「嗯。」項西很積極地過去推著車往收銀台走過去。
結賬的時候看到顯示屏上顯示的價格是一百多,項西嘖了一聲,小聲說:「一百多呢,是不是太破費了啊?」
「又沒讓你一頓吃完,你要不好意思一會兒給你買兩碗方便麵自己泡著吃,」程博衍拿出卡遞給收銀員,想想也小聲說,「你怎麼沒把我銀行卡一塊兒扔郵筒裡呢?」
「我給你扔個身份證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一個小偷有多好的服務啊……」項西揉揉鼻子走開了。
程博衍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項西站在乾淨整潔的小區裡看著程博衍停車的時候,特別感慨。
人跟人真是不一樣,自己這樣的,如果一直在平叔身邊混著,到程博衍這年紀就算沒死,也不知道能混成什麼樣,現在離開了,卻更不確定自己過個十年能有什麼樣的未來……
拎著菜跟著程博衍進電梯出電梯,他一直在心裡感慨著。
「約法第一章,」程博衍掏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說,「講究衛生,進門外套就脫了放門口櫃子裡,不許隨地吐痰亂扔東西……」
「我從來不隨地吐痰!」項西抗議。
「菜先放鞋櫃上。」程博衍打開門,指了指門邊的鞋櫃。
「哦,」項西跟著程博衍進了屋,把菜放到了鞋櫃上,往屋裡掃了一眼之後他就愣住了,「哥……你家真……乾淨啊!」
程博衍脫了外套掛進了旁邊的衣櫃裡,對他伸手:「外套脫了。」
「哦,」項西趕緊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遞給程博衍,「然後呢?」
一轉臉看到了鞋櫃上放著的消毒液瓶子,他沒等程博衍說話,馬上過去擠了點兒到手上搓著:「知道了,搓手消毒。」
「這是我的習慣,你不用跟著,進屋洗洗手就行,」程博衍換了鞋,拿了雙拖鞋扔到他腳邊,又擠了點兒消毒液一邊搓著手一邊進了旁邊的屋子,「你還有換洗衣服嗎?」
「有啊,你給我買的兩套我都輪著穿呢。」項西換了鞋,把自己的鞋也放進了鞋櫃,然後站在客廳裡不敢動了。
程博衍這兒太乾淨了,地板桌子玻璃以及所有的平面都亮得反著光,他覺得自己喘口大氣兒都能給喘髒了。
「你自己原來沒衣服?」程博衍從屋裡又走了出來,已經換了一套在家穿的運動服,「我要不給你買那兩套,你就光著嗎?」
「我原來不穿著一套呢麼。」項西笑笑,他衣服真不多,基本就那麼一兩套,被平叔扔野地裡之後,也不可能再回去拿了。
程博衍沒出聲,又進了另一間屋子,項西還是站著沒敢隨便動。
過了兩分鐘,程博衍拿了套運動服出來遞給了他:「這是我高中時候的衣服,我那會兒瘦,這套你應該穿著合適,在家裡先穿這個吧。」
「哦,」項西接過衣服,說起來這是十多年前的衣服了,但質量還很好,比他自己平時穿的都好,「這衣服還挺好的呢,我只能呆屋裡穿嗎?不能穿出門兒?多浪費啊。」
程博衍看著項西低頭來回看那套衣服,又想起他捏著那卷錢時的樣子,猛地有些不是滋味兒。
「進去換了,」他指指旁邊的房間,「這套舊衣服了,就是讓你在屋裡穿的。」
「哦。」項西拿著衣服進了屋裡。
程博衍的房子不算大,兩居,一間是臥室,這間大概是書房兼健身房兼客房,裡面同樣整齊乾淨。兩個書櫃,一個跑步機,還有一張沙發床,落地窗邊放著一張堆滿厚毛墊子的躺椅。
項西換上運動服,大小還挺合適,他把換下的外褲也按著程博衍的習慣一塊兒掛到了客廳門邊的櫃子裡。
規矩還真多啊,這才剛約法第一章?
程博衍已經把菜拿進了廚房,分類包裝好放進了冰箱。
項西在客廳裡站了一會兒,有點兒不知道該幹嘛好,於是也跟進了廚房:「要我幫忙嗎?洗菜什麼的我都會。」
「還不急,我還有準備工作要做,」程博衍衝他揮揮手,「你去看會兒電視吧,遙控器在電視下麵的抽屜裡。」
「哦,準備工作是什麼啊?消毒啊?」項西問。
「約法第二章就是別老問來問去的,每次還都問得這麼欠抽。」程博衍回頭瞅了瞅他。
「……遵命。」項西轉身回了客廳。
電視不錯,他很久沒看電視了,平叔那兒就客廳有個電視,看不安生,不是這個來了就是那個來了,要不就是平叔端個茶壺坐那兒,他也不樂意過去看。
其實看電視是個特別踏實的事兒,居家過日子看看電視的感覺很安穩。
項西開了電視,坐到沙發上,拿著遙控器換了一圈兒台,最後停在了市台,正在聯播本市新聞。
他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最近市裡沒發生什麼大事,沒有發現瘸腿男屍,也沒有被殘害的14歲小姑娘……其實真出了什麼事兒,新聞也未必能知道。
趙家窯這些年打架鬥毆混混火拼,失蹤的,莫名其妙就死街上了的,多得很,也從沒見新聞裡說過,就好像那地方根本就不存在。
看了一會兒,電視上開始說春季養生需要注意些什麼,項西懶得換台,就靠沙發上挺認真地看著。
記者跑去採訪了市裡醫院營養科的主任,主任說著要注意什麼注意這這那那的,項西看著覺得還挺有意思。
「沒別的看了?」程博衍從廚房裡出來,看到電視裡的內容時愣了愣。
「這不挺有意思的嗎,」項西指指電視,「長長知識啊,你不還成天鐵棍山藥地吃著嘛,聽聽營養專家說的,這大姐保養得多好,看著年紀不小了吧,細皮兒嫩肉的,人家懂營養。」
「……我聽得太多了。」程博衍說。
「啊?」項西看了他一眼,「聽誰說的啊?你媽?你奶奶?我覺得還是得聽專家的,老人的話有誤區,以前大窪裡老瞎子還問我要過童子尿喝呢。」
程博衍看著他沒說話,他趕緊縮著往沙發那頭蹭了蹭:「童子尿算約法某一章裡的嗎?」
「不算,」程博衍走到客廳的電腦前坐下,打開了電腦,「你不換個台嗎?」
「不換啊,幹嘛老讓我換台,我看會兒營養啊,你不說我瘦麼,我跟專家學學,」項西嘖了一聲,「你聽你媽的不如聽專家的呢。」
「我媽就是專家。」程博衍說,點開了網頁。
「有人這主任專嗎?」項西一扭頭看到他開了電腦,愣了愣,「不說準備工作做好了就要做飯嗎?怎麼玩上了?要不我去做吧?」
「我就是在做準備工作,我……查查生菜包怎麼做,」程博衍笑了笑,「你會做麼?」
「你不會做你還說做啊?」項西頓時就樂了,「哎,這麼正經的一個大夫也這麼不靠譜!」
「你要會就你做?」程博衍想了想,「你不總一個人麼,獨立生活能力應該很強,做個飯不在話下吧?」
「哥,你弄錯了,」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我是獨立活著的能力還湊合,一般有吃趕緊吃一口,沒吃餓兩天也扛得住,做飯這種事……有生活的人才有生活能力呢。」
程博衍張了張嘴,盯著項西看了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真沒上過學?還挺有想法。」
「沒事兒就隨便思考思考,」項西挑挑眉毛,「以前也有人這麼說過我。」
「是麼?」程博衍笑笑。
「真的,一個攝影師,吃飽了撐的在趙家窯尋找另一種人生,最後被偷了個精光走人了,」項西說著說著就嘆了口氣,「他對這種人生肯定記憶深刻,他的相機還在大窪裡繼續體驗著呢。」
程博衍查到了幾十種生菜包的做法,挑了個最簡單的大致看了一下,他做飯一般都這樣,想吃什麼現查,或者是打電話問老媽要個菜譜。
現在這個簡易版生菜包看著還挺簡單,肉剁成肉末,蒜苗切成丁,再擱點兒紅辣椒丁,放一塊兒一炒,就可以包著吃了。
說乾就乾。
程博衍進了廚房,肉末有現成的,蒜苗洗了切好,紅辣椒也有,也是二姨自己種的,很辣,很香。
「你能吃辣嗎?」程博衍在廚房裡問了一聲。
「我什麼都能吃,你按你自己口味做就行,我連……那什麼都能吃。」項西在外邊回答。
「屎麼?」程博衍有些惱火地把刀往案板上一扔。
「你這人!」項西喊了起來,「我是說我連餿了的菜都吃得下去,沒什麼我不吃的。」
「……哦。」程博衍皺皺眉,繼續切菜。
項西停了一會兒突然在客廳裡樂得停不下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洗手吧你。」
程博衍沒再理他,低頭切菜,切菜是個很煩人的活兒,特別是切丁,感覺永遠也切不到頭,切手了都切不到頭。
項西也沒再說話,挺認真地看著電視。
程博衍抽空往客廳裡看了一眼,老媽這段營養課堂還挺長的,說了能有十來分鐘,要不是項西認不全字兒,他真想去屋裡拿一套老媽的書給他讓他慢慢看了。
這段節目結束之後,項西進了廚房,搓著消毒液,湊到程博衍身邊看了一眼:「嘿,這刀工。」
「怎麼。」程博衍沒看他,埋頭繼續切著。
「跟下跳棋似的,一會兒寬一會兒窄,」項西打開水龍頭衝著手,「我以為大夫刀工都挺好呢,你不還做手術的嗎?」
「術業有專攻,我鋸你腿的時候手法還是很好的,大概合適做木工,」程博衍笑了,把刀遞給他,「要不你把剩下那點兒切了,我拌肉。」
「行,我試試。」項西接過刀,瞄了半天也沒下刀,最後還清了清嗓子。
「預備,唱。」程博衍在一邊說。
程博衍本來以為項西說自己生活能力不行是謙虛,看他往下切了兩刀之後,知道他說的是大實話,切幾根蒜苗切得連肩膀都跟著使勁兒了。
「別切手了啊。」程博衍一邊拌肉一邊提醒他。
「放心,」項西快趴到案板上了,「你別看我,你看我我緊張。」
「毛病。」程博衍轉到另一邊拌肉去了。
切丁好容易切完了,剩下的程式就是和到一塊兒炒出來,程博衍也沒管先後順序,放了油就把所有的菜都往鍋裡一倒,嘩嘩開始扒拉。
「哎喲……」項西感嘆了一句,「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看看電飯鍋的燈綠了沒,綠了把電撥了。」程博衍邊扒拉菜邊說。
「綠了,」項西過去看了看,把電飯鍋的線撥了下來,「然後呢?」
「然後出去。」程博衍說。
「行。」項西轉身回了客廳。
本來是很省事兒的菜生包,程博衍硬是用了半個多小時才都弄好了,不過賣相還不錯,紅紅綠綠的襯著。
「好香啊!」端出來的時候項西聞到了香味,喊了一聲。
「洗手吃飯吧。」程博衍把洗好的生菜也拿了出來。
「我洗過手了,剛洗的啊,還用了消毒液。」項西坐到桌邊。
「約法第一章,」程博衍抱著胳膊站在桌邊看著他,「這可是要上手抓著吃的東西。」
「哎,」項西無奈地站了起來,念念叨叨地往廚房走,「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蹭飯就得受得了煩。」
「沒錯,你都占了。」程博衍點點頭。
「哥,」項西洗完手跑出來,走到程博衍身邊,很認真地鞠了個躬,「謝謝你這麼幫我。」
第18章
項西這突然如其來的動作讓程博衍差點兒反應不過來。
「幹嘛呢,嚇我一跳,」他往後退了一步,「吃飯吧,突然說這個。」
「就是總結完了之後覺得你真是好人,」項西拉開椅子坐下,低頭輕聲說,「我這輩子碰到過的最善良的人就是你了。」
「見的人太少,」程博衍也坐下,拿了片生菜葉子,開始包菜,「再說我說過,幫你有我自己的原因,別老想了,住幾天你趕緊找地兒搬走。」
「嗯,」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拿過一片生菜葉子,包好菜,正想往嘴裡塞的時候,看到程博衍包好咬了一口之後就停下了,臉上表情若有所思,他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菜包,「怎麼了?」
「我這輩子啊,」程博衍咽下菜,又慢慢咬了一口,「吃過的最難吃的菜就是我自己做的,從未有人超越過。」
項西一聽就樂了,低頭咬了一口,嚼了幾下之後舔舔嘴脣,品味了一會兒:「我覺得還成啊,就是淡點兒,你這炒出來的菜還沒生菜葉子味兒重呢。」
「鹽不能吃太多。」程博衍說。
「誰說的!菜淡了什麼味兒都出不來了。」項西又咬了一口,他的確對飯菜口味的要求很低,有吃就行。
「誰說的……就剛才你說細皮兒嫩肉的那個營養專家說的,」程博衍笑笑,「廚房裡有牛肉醬,你要覺得淡了就拿點兒蘸著吃吧。」
「牛肉醬好,」項西立馬蹦了起來,跑進了廚房,「牛肉醬好,牛肉醬是天使……」
吃完午飯,程博衍收拾了碗筷準備洗。
「我來吧,」項西輓著袖子跟了進來,「你做了飯,我洗碗。」
「你會洗麼……」程博衍有些信不過他。
「怎麼不會洗,我在風波莊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洗碗,你是不是光看見我倒垃圾了,我在後廚還洗碗呢,」項西把碗放進水池裡,「放心吧。」
「白的是洗碗的,」程博衍也沒跟他客氣,指著掛在旁邊的洗碗布,「旁邊那條藍色的是擦案板的,粉的那條是擦刀的……」
「哥,」項西打斷了他的話,「哥,我先洗碗。」
程博衍還想說什麼,放在客廳的電話響了,他轉身走出了廚房。
「博衍啊,」電話那邊是表姐的聲音,「你今天在醫院嗎?」
「今天我休息,怎麼了?」程博衍聽見了那邊有小溪的哭聲,「小溪怎麼了?」
「從樓梯上蹦下來摔了,我看哪兒也沒紅沒腫的,但她一直哭,說是胳膊疼,」表姐有些著急地說,「現在我就按你以前教的把她胳固定了一下,帶著她往你們醫院去呢,你休息啊?」
「我現在過去,」程博衍馬上站了起來去拿外套,小溪很粘他,他也特別喜歡這個小丫頭,一聽到她的哭聲,頓時心疼得不行,「我給劉非打個電話,你要先到了就直接找他。」
掛了表姐的電話,程博衍一邊穿衣服換鞋一邊給從廚房裡探出腦袋的項西交待著:「我去趟醫院,我外甥女受傷了,你看看電視玩玩電腦都行,困了想睡覺就先睡那屋沙發床,敢睡我床你就死定了……」
「知道知道,」項西點頭答應著,「我不進你臥室。」
「有事兒給我打電話,」程博衍指了指電腦桌,「用那個電話打。」
「嗯。」項西過去拿起電話看了看,居然是個老人機。
程博衍一甩門走了之後,項西伸了個懶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進廚房去把碗洗完了。
想擦一下案板的時候,忘了程博衍說的是要用哪塊抹布。
站在三塊抹布前挨個看了看,每塊都很乾淨,跟新的似的,洗碗擦案板擦刀到底有什麼區別,還得拿三塊抹布……
最後項西拿了粉的條那把案板擦了一遍。
在別人家裡,特別是在別人整潔得有些不像話的家裡一個人待著,項西莫名其妙就覺得自己是溜門撬鎖進來的,在客廳裡看個電視都覺得膽兒太大了一會兒員警叔叔就要來抓人。
客廳裡坐不住,這會兒也沒什麼好節目可看,他站起來進了書房,在程博衍給他指定的沙發床上躺了躺,還挺舒服,程博衍絕對是個會享受的人,買張平時不用的沙發床,也挑的是最厚最寬的那種。
比自己在平叔家時那張瘸腿鋼絲床強多了,起碼不會窩著腰。
躺了一會兒,他又有些不踏實,站起來在屋裡又來回轉了兩圈,最後輕手輕腳地推開了程博衍臥室的門,探著腦袋進去看了看。
臥室的裝修風格跟客廳和書房都不同,客廳和書房都是黑白灰為主,看上去整潔得有些冷酷,但這間臥室卻搭上了橙色,看上去很可口。
而且這屋子採光很好,陽光從半開著窗簾中間灑進來,屋裡看著暖洋洋的。
又大又厚的懶人沙發,扔在地上的厚毛墊子,地上隨意放著的幾本書,書櫃前斜放著的一個小樓梯,還有窗邊小長幾上的一溜小巧的小花小草……滿眼都是舒適和閒散。
項西雖然跟程博衍說了自己不會進他臥室,但這會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小步蹦著走了進去。
在書櫃前站了一會兒,坐了坐小樓梯,又盤腿在地上的墊子上坐了幾秒鐘,最後項西停在了程博衍的床前。
床很大,看上去應該是定做的,比普通的雙人床還要大不少,項西伸手按了按,又厚又彈的。
「真腐敗!」項西雙手撐著床小聲說了一句,停了兩秒之後他猛地往前撲倒在了床上,身體在床上彈了一下之後飛快地又蹦了起來,跑出了臥室。
這要讓程博衍知道了,自己肯定會完蛋。
程博衍的電腦還開著,項西過去坐下,拿著鼠標隨便點了幾下就覺得沒意思了,電腦對於他來說,就是遊戲機,除了玩遊戲,他對電腦一無所知。
這台電腦裡一個遊戲都沒有,連掃雷和紙牌都沒有。
項西嘖了一聲,放下鼠標又站了起來,不知道程博衍平時拿這台電腦幹什麼用,太沒意思了。
只能繼續看電視。
項西抱著個靠墊窩在沙發裡,看了沒多大一會兒就有些渴,他進屋這麼長時間了還沒喝過水,程博衍也沒給他指定個能用的杯子。
他抱著墊子站在飲水機跟前兒,研究了半天,四周一個杯子也沒看著,最後他進廚房找了個碗。
接了碗水正喝著,聽到門響了一聲。
項西看了一眼墻上的鐘,程博衍出去了兩個多小時,回來得還挺快。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程博衍回來了,項西心裡挺高興,感覺自己就跟看家的狗似的,一整天都趴地上百無聊賴,聽到有人回來立馬就開心地開始搖尾巴。
門打開了,項西一手抱著靠墊,一手拿著杯子嗓門兒挺大地喊了一聲:「大俠裡邊兒請!是打尖還是住店吶!哎你電腦也不裝個遊戲,這一下午無聊死……」
話沒說完就卡在了嗓子眼兒裡,項西瞪著進屋的人,入室盜竊被人給抓了個現行的錯覺非常強烈。
程博衍也沒說這屋裡還住了別人啊!
進屋的是個中年女人,看不出年紀,就覺得挺漂亮的,而且不知道怎麼就看著有點兒眼熟。
這個女人開門進來看見項西,頓時也愣在了原地,拿著鑰匙準備往鞋櫃上放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項西跟她面對面地瞪了半天眼睛才說了一句:「大姐你沒進錯門兒吧?」
女人聽到他聲音似乎是回過神來了,也沒說話,只是晃了晃手裡的鑰匙,放在了鞋櫃上,然後打開鞋櫃,動作很熟練地拿出了一雙拖鞋換上了。
項西站在一邊,總覺得這女人有些眼熟,但一下想不起來為什麼會眼熟,只是有些尷尬地看著她換鞋,脫下外套放進櫃子裡,然後擠了點消毒液在手裡搓著。
這一系列動作跟程博衍一模一樣,一看就知道是……親媽。
沒錯這是程博衍他媽!
這肯定是程博衍他媽!
他媽真年輕啊……
太可怕了怎麼程博衍他媽會突然出現!
項西突然就腿有些軟,一手抱著墊子,一手還舉著碗,就這麼尷尬萬千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了。
「你是什麼人?」女人一邊搓手一邊看著他問了一句。
她的聲音平靜而禮貌,眼神裡帶著些許審視,並不明顯地打量著項西,臉上還有很淡的笑容,項西突然就感覺到了壓迫感。
「我是……我……」項西看著她,猶豫著該說自己是程博衍的朋友還是病人,還沒想好,突然就發現了為什麼會看著這個女人眼熟,他有些吃驚地瞪了瞪眼睛,「您是許主任吧!就……就那個營養……專家……」
女人沒有說話,大概是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就,就中午我還看電視來著,是您吧?」項西一回身想指指電視,手裡還拿著碗,這一揮,碗裡沒喝完的水一下潑了出來,他順嘴小聲罵了一句,「哎操。」
本來就挺尷尬的,還把水給倒地上了,項西也顧不上再說別的,把靠墊往沙發上一扔,跑進廚房,隨手拿了塊抹布又跑出來,蹲地上把水給擦了。
「是……您吧……」項西擦完地上的水之後發現女人一直看著他手裡的抹布,他跟著也看了一眼,發現自己拿的是白色的洗碗布,頓時就覺得更尷尬了,張了半天嘴又補了一句,「許……許阿姨好。」
「……你好,」許阿姨點了點頭,「你是博衍的……」
「朋友,」項西鼓起勇氣小聲說,「我是他朋友。」
「哦,」許阿姨似乎有些意外,指了指他手上的抹布,「放著吧,別老拿著了。」
「嗯。」項西跑進廚房把抹布搓了兩下掛了回去。
一轉身要出去的時候,發現許阿姨跟進了廚房,正拉開了冰箱往裡看著,他只得也站在一邊,感覺簡直快難受死了。
「你是博衍的朋友……」許阿姨回過頭看了看他,「什麼樣的朋友?」
「啊?」項西沒想到她會問這麼一句,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是……就是……」
「男朋友?」許阿姨打量著他。
「什……男……什麼?男朋友?」項西這回是完全愣住了。
「哦,不是啊?」許阿姨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項西也扯著嘴角笑了笑,沒說出話來。
男朋友?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啊!
客廳裡傳來了電話鈴聲,大概是那個老人機,項西正想出去接,許阿姨已經走了出去,拿起了電話。
程博衍抱著小溪往停車場走,手裡拿著電話:「我這兒忙完了,不過下午要跟我表姐吃個飯,你……」
「博衍啊?」電話那邊傳來了老媽的聲音。
「媽?」程博衍一聽就愣了,「你怎麼過去了?」
「聽你爸說你這陣兒忙,怕你沒好好吃飯,正好今天我要去你奶奶那兒,」老媽說,「就先過來看看了。」
「哦,我那兒……有個朋友,」程博衍說,小溪抱著他脖子,臉在他肩上蹭來蹭去的,他偏了偏頭,跟小溪磕了磕腦門兒,「你見著了吧?」
「見著了,」老媽的聲音放低了,「有朋友在家還跟李妍去吃飯?這朋友很熟的嗎?」
「是……挺熟的,」程博衍猶豫了一下,「要不我一會兒回去吧。」
「不回去,不回去,」小溪抱著他脖子,「哥哥不回去。」
「叫舅舅,」程博衍糾正她,「媽,我……」
「你跟他說吧,我這就走了,」老媽說,「我看我在這兒他尷尬得不行,都拿洗碗布擦地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嗎?怎麼跑醫院去了,李妍病了?」
「沒,小溪摔了一下,胳膊脫臼了,沒什麼大問題,」程博衍笑笑,「媽你把電話給我朋友吧,我跟他說。」
「嗯。」老媽應了一聲。
許阿姨把電話遞了過來,項西趕緊過去拿過了電話,也顧不上別的,拿了電話就轉身躲回了廚房裡:「哥,程大夫!救命啊!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媽會來啊!」
「我不知道她今天會過去,」程博衍在那邊笑了笑,「怎麼了?」
「還能怎麼!多尷尬啊!」項西縮在冰箱邊兒上壓低聲音,「還有我今天看電視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專家那個許主任是你媽!我操你也太……」
「她一會兒就走了,」程博衍笑了半天,「你沒跟她請教一下該怎麼注意營養麼?」
「你快得了吧,我現在怎麼辦啊?要給她倒水嗎?要聊點兒什……算了不能聊,我怕給你媽嚇著,」項西嘆了口氣,「哥,我跟她說我是你朋友了,感覺可能已經給你丟人了,早知道我說是你病人了。」
「沒事兒,我說的也是我朋友,」程博衍說,「你晚上自己吃點兒沒問題吧?我小外甥不讓我回去,非得吃個飯。」
「沒問題沒問題,你快別管我了,你……」項西聽到客廳的門響了一聲,他趕緊探出腦袋去看了一眼,「哎?許主任走了?」
「許主任覺得你被她嚇著了,所以走了,」程博衍笑著說,「那你自己呆會兒吧,出門兒的話放衣服的那個櫃子裡有套備用鑰匙,你拿著吧。」
「喲,備用鑰匙都給我了,」項西嘖了一聲,許阿姨一走,他頓時輕鬆了,走回客廳往沙發上一倒,四仰八叉地躺著,「不怕我拿了鑰匙自己去配一套,以後回來偷你?」
「不怕,你搬走了我會馬上換鎖。」程博衍回答得很乾脆。
「靠……」項西笑了半天,突然看到鞋櫃上還放著個小包,「哎許主任的包沒拿啊?」
沒等項西再說一句我給送出去吧,門突然又被打開了,項西四仰八叉攤在沙發上的架式都還沒來得及收,許阿姨走了進來。
項西覺得自己今天是徹底丟人丟到家了,他都想說許阿姨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阿姨拿包啊?」項西從沙發上彈起來站到了客廳中間。
「嗯,」許阿姨看了他一眼,「你坐著吧。」
「我站會兒,站會兒,」項西說,一手叉腰扭了扭,「我抻抻腰……」
項西能聽到電話那頭程博衍的笑聲,他咬牙保持著禮貌的微笑,目送許阿姨關門之後才衝電話吼了一聲:「笑什麼啊!信不信我一會兒把你家搬空了。」
「你看著搬吧,」程博衍說,「你那墜子還在我這兒呢,知道值多少錢麼?」
「……你去吃飯吧,我自己玩會兒,你那電腦裡什麼也沒有,」項西坐到電腦前,「你平時都拿這電腦幹嘛啊?」
「你想玩遊戲自己下了裝上就行,」程博衍倒是馬上就聽出他的意思了,「要不你看電影也行,桌面上不是有個檔夾寫著電影呢麼。」
「哦,有恐怖片兒嗎?」項西看了看,拿鼠標點開了電影的檔夾,裡面電影不少,他一路往下看著。
「有,自己找吧,」程博衍說,「不跟你說了,我還……」
「這個‘提神醒腦小片片’……裡面是什麼?」項西問。
第19章
「什麼?」程博衍愣了愣,這文件夾他倒是沒藏著,一個人住,平時也沒誰會開他電腦來看,不過文件夾在最下邊兒,項西就這幾下就翻到了還是讓他有些意外。
果然是文盲,估計那些電影名字他都沒細看,因為字兒都認不全……
「提神醒腦……我沒念錯吧?」項西說,「應該不會錯,趙家窯路口有個賣涼茶的,有個壺下邊兒就寫著提神醒腦……」
「沒念錯,」程博衍笑笑,「你先看別的吧,這裡邊兒的你看不明白。」
「你要說我認字兒認不明白我承認,看電影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啊……還起個這麼可愛的名字……小片片……是動畫片兒麼?」項西說著,聽聲音像是已經點開了文件夾,沉默了兩秒之後,他嘖了一聲,「都什麼玩意兒啊,全是英文和日本字兒,什麼……束……博?」
「說了你看不懂,」程博衍一手抱著小溪一手拿著電話感覺挺費勁的,也懶得再管項西到底會不會看,「你先看別的電影吧,都挺好看的,我掛了。」
「哦。」項西應了一聲。
程博衍掛了電話,正要把手機收起來,小溪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機:「手機機。」
「手機,」程博衍把手機讓她拿著了,「不是手機機。」
「機機。」小溪說。
「機機,就是機機,」表姐李妍笑著過來摸摸小溪的腦袋,「哥哥的機機。」
「……你這媽當得真好。」程博衍無奈地嘆了口氣,「不說別老教她說兒語麼,以後還得學著好好說話。」
「好玩,」李妍拍拍手,「小溪自己走好不好?別老讓舅舅抱了。」
「自己走。」小溪抱著手機點點頭。
「小溪真能幹,」程博衍把她放到地上,看著李妍從她外套領子裡掏出了一根繩子,他馬上把繩子拿過來了,「我牽會兒,我還沒牽過呢。」
這個牽引背帶是程博衍買的,當時就是為了好玩,不過李妍說還挺好用的,一開始學步用,後來上街也牽著,不怕走丟。
程博衍就覺得跟牽條小狗似的很有意思,他扯著繩子:「小溪,舅舅不認識路了,你帶舅舅去吃飯好不好?」
「好。」小溪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在前面領著他走。
「哎,」李妍用胳膊碰了碰他,「你家有人?」
「有啊,有個朋友,」程博衍笑笑,「晚上他自己吃,你別擔心,不影響咱倆吃飯。」
「我才不擔心,我是八卦啊,」李妍嘖了一聲,「什麼朋友啊?」
「一個病人,家裡有事沒地兒去,就上我那兒暫時湊合兩天。」程博衍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我以為是……不過還是挺可疑的,一個病人……」李妍笑了起來,不過她的優點就是不像老嬸兒似的那麼愛瞎打聽,笑了一會兒她就轉移了重點,「有個外人住你那兒,你不得難受死啊,消毒液夠用嗎?姐給你批發兩箱送過去?」
沒等程博衍說話,她又一拍手:「不對,你還不是最難受的,住你那兒的人才難受呢,哎喲不能想像得有多難受……」
「你還吃不吃飯了。」程博衍停下腳步。
「吃,吃吃吃,」李妍拍拍他肩膀,彎腰抱起了小溪,直接就往前跑,一邊跑一邊說,「快,咱得跑過去,要不舅舅不請咱們吃飯了……」
一頓飯沒吃太長時間,小溪坐不住,吃飽了就說要回家找跳跳,跳跳是她家的小狗,流浪狗,李妍撿回去的,一開始醜得跟老鼠似的看上去特別慘,現在養了一年,還是醜,但已經囂張得是家裡第四個人了。
「哥哥去看跳跳。」小溪拉著程博衍的手。
「叫舅舅。」程博衍說。
「舅舅去看跳跳。」小溪改了口。
「不看,跳跳太醜了。」程博衍說。
「舅舅才醜。」小溪馬上說。
程博衍笑了起來:「真的?舅舅醜嗎?舅舅明明很帥。」
小溪仰著臉很認真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舅舅帥。」
「對,舅舅帥,」程博衍衝他豎了豎拇指,「跳跳醜。」
「媽媽——」小溪愣了愣,回頭抱住了李妍的腿,帶著委屈的哭腔喊了一聲。
「跳跳不醜,跳跳最可愛了,你舅舅最醜,舅舅最神經,非跟狗比,」李妍抱起小溪,踢了程博衍一腳,把車鑰匙扔給他,「你趕緊滾蛋,去把我車開過來,在你們醫院停車場。」
吃飯的地兒離醫院很近,程博衍去把李妍的車開了過來,李妍把小溪在坐椅上捆好了,回頭在他胸口上拍了拍:「我回了,你記著有什麼新情況了要告訴我,都三十的人了……」
「晚安,」程博衍笑著給她拉開車門把她推上了車,又衝小溪揮揮手,「小溪晚安。」
「哥哥晚安,」小溪靠在坐椅裡也揮揮手,「舅舅晚安。」
吃飯沒用多長時間,程博衍回到家的時候剛過九點,他在樓下抬頭看了看自己視窗,只有客廳亮著燈。
他走進電梯,不知道項西最後有沒有看那些片子,希望沒看。
他的性向在親戚和關係好的朋友裡不是秘密,他自己也從來不刻意迴避,不過之前那個譚小康讓項西對這事兒很反感,他並沒打算讓項西知道,而且他和項西之間以後也不會有太多交集,沒必要讓他知道。
但以項西的性格,肯定是看了。
程博衍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接著愣了愣。
客廳裡電視開著,電腦也開著,桌上放著兩個飯盒,一個粘著飯粒兒的空了,另一個還有剩菜在裡面,飯盒旁邊還有掉落的一根青椒和四滴菜湯。
項西躺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腳居然穿著拖鞋就那麼搭在沙發靠背上。
這麼高難度的劈叉睡姿難為他還能睡得有人開門關門都沒醒。
程博衍換了鞋,過去從他身側扯出一個靠墊,對著他的臉砸了一下:「起來!」
「哎!」項西眼睛都沒睜開就彈了起來,腿一甩,腳上的拖鞋直接往程博衍身上甩了過來,程博衍沒防備,鞋差點兒砸到他臉。
「哥你回來了啊?」項西看到是他,抬手抹了抹自己嘴角,又回手在沙發扶手上摸了摸,小聲說,「沒流口水吧……」
「睡覺不會把鞋脫一下麼?」程博衍看著他的動作,簡直無語,回到鞋櫃旁邊擠了點兒消毒液搓著手,進屋去換衣服了。
「我就沙發上躺一會兒,又沒上床,脫什麼鞋啊,」項西把拖鞋踢過來穿上了,「再說了,你看看你這拖鞋的鞋底兒,比我臉還乾淨呢,讓我舔一下都沒問題,怕什麼啊。」
「那你舔,」程博衍換了衣服走出來,指著鞋,「舔一個我開開眼。」
「不舔,」項西說,「白看戲啊,不舔。」
「把你那些玩意兒收拾一下,」程博衍皺著眉過去把客廳的窗戶打開了,「一屋子油味兒。」
「哦,」項西過去把飯盒收拾了,扔到了廚房的垃圾桶裡,又拿了塊抹布出來擦了擦桌子,「你們小區裡那個速食店還不錯,青椒臘肉挺好吃的。」
「那個是洗碗布,」程博衍看著他手上的抹布,想想又一揮手,「算了一會兒換掉,這個你都用來擦地了吧?」
「擦地?擦了麼?」項西甩了甩抹布,「我怎麼不記得。」
程博衍沒說話,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廚房。
項西跟著走了進去,看到程博衍從抽屜裡拿了三塊新的抹布出來,換掉了原來的那三塊。
「我靠,真浪費,那幾條還是新的呢。」他忍不住說了一句。
程博衍還是沒說話,又回到客廳電腦旁邊,拿了支記號筆和一個便利貼的小本子進了廚房。
他撕了三張貼紙貼在了三塊抹布上方的墻上,又用筆在第一張上面寫了個「碗」字,然後轉頭看著項西:「認識這個字嗎?」
「碗。」項西說。
「嗯,」他點點頭,又在第二張上寫了個「案」字,「這個呢?」
「……這個是……是……」項西抓抓頭,有些拿不準。
程博衍把這張貼紙扯掉了,重新貼了一張,寫了個「板」字:「這個認識嗎?」
「板,」項西馬上說,「這個好認。」
「刀字認識嗎?」程博衍又問。
「認識。」項西用手指劃了劃。
「那行了,」程博衍寫好三張貼紙,用筆點著,「洗碗的,擦案板的,擦刀的,別再拿錯了。」
「哎——」項西拉長聲音靠在墻上,「哥你累不累啊?」
「累,你要不這麼沒記性我就能好點兒。」程博衍說著走出了廚房。
「那你擦地用什麼?」項西跟在他身後,「擦桌子啊擦玻璃什麼的呢?」
程博衍嘆了口氣,轉過身拽著項西的胳膊把他又帶回了廚房裡,打開冰箱旁邊的櫃子指了指:「用這些,百潔濕巾。」
「浪費,」項西拿了一包出來看了看,「用抹布不行嗎?」
「擦完了有灰會變黑,洗不掉的,看著難受,」程博衍說,「怎麼你打算給我擦地?」
「我要擦也不用這些,多麻煩啊,我寧可躺地上給你蹭乾淨。」項西嘖了一聲。
「蹭吧,」程博衍看了他一眼,進了臥室,「我洗個澡,你先看會兒電視吧,一會兒我給你拿鋪蓋。」
「哥,」項西站在臥室門外,有些猶豫地說,「有個事兒我想問……」
「項西!」程博衍突然在臥室裡一聲暴喝,「你給我滾進來!」
「怎!怎麼……了?」項西嚇了一跳,差點兒摔一跤,扶著門框往臥室裡瞅了一眼。
「我說了你敢睡我床你就死定了!」程博衍指著他。
「我沒……」項西趕緊往床上看了一眼,看到了床上鋪著的被子上有一個明顯的大坑,他愣了愣,轉身就往門口跑。
「還跑?」程博衍追了出來。
項西的手剛摸到大門的鎖,程博衍已經一把抓住了他衣領,他被半拎著扔到了沙發上。
「打吧打吧打吧……」項西抱著頭縮成一團,想想又趕緊把腳上的拖鞋甩到地上,然後抱著頭臉衝著靠背,悶著聲音說,「別卸膀子!」
程博衍站在沙發邊沒動,也沒說話。
項西等了一會兒,偏過臉瞅了瞅:「我不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故意的,」程博衍說,「你要是故意的已經被我扔出去了。」
「我就是……覺得吧……」項西小聲說,「那床看著真他媽……不,真是舒服啊,又大……又軟的,沒睡過這麼腐敗的床,我就趴了一秒種感受一下,就一秒,唰,就起來了……」
程博衍沒理他,進屋拿了換洗衣服進了浴室洗澡去了。
洗完澡他頂著條毛巾出來的時候,發現項西還那麼團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他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項西居然又睡著了。
「哎,」程博衍在他胳膊上戳了戳,「起來拿東西。」
「嗯?」項西揉揉眼睛,坐了起來,「哥你不生氣了啊?」
「氣不過來了,」程博衍走進臥室,打開櫃子,拿了墊子出來,「過來拿著。」
項西在臥室門口探著腦袋,聽了這句話才進來接過了墊子,程博衍又拿出床被子:「過去那屋。」
沙發床展開了還真是挺大的,鋪上墊子之後又厚了不少,項西伸手按了按,很舒服。
「這跟我那床差不多厚了,」程博衍把被子放到沙發床上,又過去拿了個枕頭過來,「想過癮就在這上頭蹦,再上我床上蹦一次我就趕你出去。」
「知道了,」項西跳起來往沙發床上一倒,喊了一聲,「哎呀舒服!」
「先洗澡去,」程博衍皺皺眉,「毛巾什麼的有嗎?」
「有,下午我出去買了,」項西坐起來,從旁邊的地上拿過自己的包,把買的日用品拿了出來,「可惜啊,放譚小康家的那些沒顧得上拿。」
「除了牙膏毛巾杯子,別的沒有可以用我的。」程博衍說。
「哦,」項西點點頭,想想又笑了起來,「香皂呢?我搓完了你再搓?你受得了嗎?」
「沒有香皂,」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這會兒最好別惹我。」
項西拿了換洗衣服一溜煙地跑進了浴室裡。
程博衍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拆了,重新換了個被套,費了半天勁才套上了,一邊套一邊特別想把項西從浴室拎出來打一頓。
他最煩套被套,每次都跟做廣播體操似的,又抖又抻的簡直煩死人。
折騰完感覺澡都白洗了,他從窗臺上揪了幾片薄荷葉子洗乾淨了,給自己泡了杯薄荷水,然後坐到了電腦前。
桌面上並沒有看到新的圖標,項西沒有下載遊戲,估計是……不會。
程博衍點開了播放機,看到了最新播放的是兩個電影,但再往前……還真就是他「提神醒腦小片片」裡的東西。
連著好幾個都是,程博衍點了繼續播放,發現每個都只看了很短時間,除了第一個被點開的看了差不多一分鐘,之後的幾個都是十來秒就關掉了。
程博衍突然有點兒想笑,感覺都能想像項西看到這些內容時的樣子。
浴室門響了一聲,接著又響了一聲,程博衍站起來剛想說門有點兒卡了不要擰到頭,門突然就跟抽了風似開始瘋狂地晃動,項西估計是在裡面使勁呢,叮鈴■啷一通響。
「哎!」他有些無語地跑過去在門上拍了一巴掌,「幹嘛呢!」
「我靠這門怎麼了!」項西喊了一嗓子,在裡頭又是一通連擰帶晃的。
「別擰到頭,輕點兒!」程博衍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項西把門打開了,光著個膀子,一臉水,門一開就喊:「我操我以為怎麼了呢,我以為我趴你一秒鐘床你就要把我關浴室裡憋死呢!」
「看那兒,」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指了指浴室裡的窗戶,「那個能打開,你要這樣都能憋死,那你死了也就死了吧。」
「我哪知道怎麼回事兒啊,嚇我一跳,你這兒什麼都高級,又乾淨整齊的,誰能知道浴室門居然是壞的。」項西甩了甩腦袋上的水。
程博衍站在他面前,被甩了一臉水,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直接把他推到一邊,進了浴室在洗臉池前打開了水龍頭一通洗。
然後轉過身看著項西:「約法第三章。」
「不能甩水?」項西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別讓我再聽見你說髒話。」程博衍說。
「不說就不說,我會注意的,哎喲嚇我一跳,以為甩水也不行呢。」項西把毛巾放到腦袋上擦著。
「甩水也不行。」程博衍補了一句,轉身回了客廳,坐到電腦前。
「程大夫,」項西跟著一邊擦頭一邊走了出來,「我發現你這人吧……」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打開了網頁,打算看看新聞。
項西沒說話,程博衍扭臉看了看他:「怎麼了?」
「哥,」項西指了指電腦,「那什麼……我……我那什麼……就是吧,我……」
「你看了小片片是吧,」程博衍笑笑,「有什麼想說的啊?」
項西頓了頓:「你跟譚小康……一樣啊?」
「不一樣,」程博衍眯縫了一下眼睛,「我耍你流氓了麼?」
「……沒有,哎!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他說他喜歡我……」項西抓抓腦袋。
「我沒說我喜歡你啊。」程博衍說。
「哥你故意的吧,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吧!」項西往沙發上一倒,「不說拉倒。」
「嗯,」程博衍把腿搭到桌上,「我就是你說的那種變態。」
第20章
項西腦袋上頂著毛巾,半天都沒說出話來,程博衍就這麼幹脆隨意地甩出一句,他都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了。
程博衍也沒再理他,半靠在椅子裡,腿搭在桌上,點開了個新聞視頻看著。
項西坐沙發上盯著電視,手扯著腦袋上的毛巾,一會兒系上一會兒解開的,電視裡在播什麼他都沒看清。
變態。
程博衍用了他用過好幾遍的這個詞,他突然有些後悔,幹嘛非當著程博衍的面兒罵譚小康。
但譚小康就是欠罵!
為什麼非得罵變態啊……
譚小康就是變態!
「哥,我吧,那什麼……不是說你……」項西揉了揉鼻子,有些尷尬地開了口,「我不是……」
程博衍回過頭,張了張嘴剛想說話,一看見他,就沒了聲音,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cos誰呢?」
「啊?」項西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才反應過來,自己把搭腦袋上的毛巾在下巴上系了個扣,他趕緊解開了,「我就是手閑的。」
「應該給你拍張照片。」程博衍說。
「那你拍,」項西馬上又把毛巾給系在了下巴上,他怕那句變態讓程博衍不高興,現在說什麼他都能配合,他捏了個蘭花指,「有點兒二人轉的意思吧?」
「二人轉就你這樣早滅絕了,」程博衍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嘆了口氣,拿過手機對著他拍了一張,「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我不是要說你變態,哥,我那說的是譚小康,」項西盤腿坐在沙發上,「而且吧,我也不是說……我說的變態是譚小康他……他那樣……」
「毛巾摘了行嗎?」程博衍說,「要不你出去偷地雷得了。」
「哦,忘了,」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把還捆在腦袋上毛巾解開拿在了手裡,「哥你別在意啊,我那話……」
「知道了,」程博衍笑笑,「看電視吧,困了就去睡。」
「人和人不一樣,」項西靠在沙發裡,看著手裡的毛巾,「就同樣的事兒,都喜歡男的,但譚小康那樣的,就讓人覺得特噁心,換了你吧,就沒這麼覺得了,好像挺平常似的。」
「以貌取人是不對的。」程博衍說。
「嗯?」項西愣了愣,接著就樂了,躺沙發上笑了好半天都停不下來,「程大夫,真沒看出來你這麼自戀,我這意思是譚小康就是特別沒素質的人,幹什麼都沒檔次,你不同,你是好人,你就不會讓人覺得犯噁心。」
「我就是替你歸納總結一下。」程博衍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行吧,我就是看的臉,你臉好看,就不噁心了,」項西嘖了兩聲,想了想又說,「哥,你喝的是牙膏麼?這麼大薄荷味兒。」
「是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牙膏和沐浴露調一塊兒兌點兒水,要喝麼?」
項西笑著站起來,把毛巾拿進了浴室,程博衍給他指定了掛毛巾的地方,他老實地把自己的毛巾掛好。
站在浴室裡猶豫了一下,他把牙刷筒裡的牙刷拿出來放在一邊,然後捏著牙刷筒走了出去。
想喝水,又懶得拿碗了,而且用碗喝完了還得洗碗,乾脆拿這個喝得了。
拿著牙刷筒走到飲水機跟前兒,剛湊過去想接水,身後程博衍嘖了一聲:「你拿個什麼玩意兒?」
「牙刷筒,」項西衝他晃晃手裡的塑膠筒,「我喝水。」
「……你沒杯子啊?」程博衍眉毛都擰到了一塊兒,站起來拿過他手裡的牙刷筒,「這東西喝水也太不衛生了。」
「我用它刷牙呢,也不衛生?」項西說。
「當然不衛生,又潮又不透氣兒的,特別容易滋生細菌,」程博衍走進廚房,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個杯子,「用這個喝水吧。」
「哦,」項西接過杯子,想起來洗手池那好像還真是沒杯子,就只有個牙刷架,他接了杯水,「哥,那你刷牙用手捧水麼?多慘啊,會不會忍不住給自己配個音啊?可憐可憐我吧……」
程博衍皺著眉,過來拽著他胳膊把他拉到了洗臉池前,伸手把水龍頭往上一轉,打開了開關。
「啊?」項西有些驚訝地盯著往上湧出來的水,又湊過去試著喝了一口,「真他……高級啊,這設計師真是你們潔癖的知音,貼心!」
「我這跟潔癖有什麼關係,最多是衛生習慣比較那什麼,」程博衍關了水,「我就洗手洗得多,那個算潔癖。」
「還有不讓人碰你床,就碰了一秒鐘,細菌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從我身上往你床上蹦呢,」項西搖搖頭,「就把被套給換了,真是。」
程博衍沒理他,去陽臺上摘了幾片薄荷葉子洗了:「你要嘗嘗嗎?牙膏和沐浴露。」
「嘗嘗。」項西馬上把杯子遞了過來。
程博衍把葉子放進他杯子裡:「熱水泡兩分鐘就能喝了。」
「好,」項西跑去接了一杯熱水,然後坐到沙發上盯著杯子裡的水,「哎?開始綠了!」
「嗯。」程博衍坐回電腦前,繼續看新聞。
「哎!聞到香味兒了!」項西又說,「真香啊。」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沒過幾秒鐘,項西又感嘆了一句:「哎,好綠了!挺好聞的!」
「……嗯。」
「哎這色兒真漂亮,我……」
「閉嘴。」
喝完一杯薄荷水,項西坐在沙發上又困了,看看時間,也就十點多沒到十一點。
擱以前他這會兒不是在街上晃悠,就是在網吧裡坐著,在醫院躺這幾個月,把他作息時間都改變了,每天十點熄燈斷電視他就只能睡覺,已經習慣了。
打了兩個呵欠之後,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困了就睡,耗什麼呢?」
「那我睡了,」項西揉揉眼睛,「哥,晚安。」
「晚安,」程博衍說,「要上廁所記得把馬桶圈掀起來。」
「為什麼?」項西問。
「什麼為什麼,這還有什麼為什麼的?」程博衍嘆了口氣。
「怕尿圈兒上了?」項西想了想,「你還沒到30呢,就這麼沒準頭了?」
「你睡不睡?」程博衍拿起鼠標往桌上敲了一下。
項西蹦進屋裡,關上了門。
躺到床上,項西感覺身上一下放鬆了,身體下麵又厚又軟又彈的床讓他覺得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一點點地鬆開來,面積都變大了。
這輩子他就沒睡過這麼舒服的床,這之前睡過的最美妙的床是醫院的病床,現在躺著的這張床,大概以後都沒床能超越了。
關燈的時候他正想下床,一扭頭卻看到沙發床旁邊就有個開關,伸手按了一下,燈滅了。
「我操,真會享受……」項西拉過被子蓋好,就連這種臨時客床旁邊居然都裝上了電燈開關,程博衍家裡的每一樣東西,都讓項西覺得新奇和意外。
除此之外,就是深深地感嘆,人跟人真是不一樣,他和程博衍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身份的不同,還有從出生起就完全兩樣的人生軌跡。
人生軌跡這個詞兒挺高級的,項西卻一直記著,這是假瞎子跟他瞎白呼的時候說的,他說小展,平叔就是你這輩子的人生軌跡,看著他,你就看著自己了,這還是混得好的。
這話每次項西想起來都後脊樑發冷,他不想像平叔那樣,哪怕那還算是混得好的,他對「普通人」的生活有著超出大窪裡或者是超出了趙家窯那些人的執著。
現在路已經擺在眼前了,他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這一步該怎麼邁出去,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姿勢。
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想上廁所,但是不想動,被子裡很暖和,床又這麼軟,起床太費事……
翻來滾去折騰了十來分鐘,項西還是坐了起來,再不尿要炸了,他趿著拖鞋開門走出了房間。
客廳裡燈還亮著,電視已經關掉了,電腦還開著,程博衍戴著個大耳機靠在椅子裡,腿搭在桌上,項西這邊開門他似乎沒聽見,一動不動的。
項西走過去看了看,閉著眼,腿上還放著本翻開的書。
骨科什麼什麼的,項西認識骨科這倆字,比較簡單,他在骨科住院幾個月,這倆字看得很熟,都會寫了,他認識的那些字基本上都是這麼學來的。
正感嘆著程博衍大晚上了還捧著本骨科的書在看,真是個好大夫,一抬眼看見了電腦螢幕,他愣了愣。
螢幕上在放個視頻,裡邊兒一個金髮胖妞正在說話,手裡拿著把梳子,一會兒湊到左邊摳摳梳子,一會兒又轉到右邊摳摳梳子。
項西站在桌子邊兒上,也忘了自己要去尿尿了,這什麼玩意兒?
程博衍不是喜歡男的麼……提神醒腦小片片裡那些東西他還記憶深刻呢,這會兒看著個女人在螢幕上晃來晃去的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他決定偷看一會兒,看看接下去會不會有勁爆鏡頭出現。
但站了能有兩三分鐘,始終也沒別的畫面出現,這女的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的來回倒著,手裡先是拿個梳子摳摳摳,現在又換了個化妝箱,把裡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在鏡頭前邊說話邊展示,打開粉盒,用指甲敲幾下,拿支口紅,打開了又關上……
神經病啊!
正覺得莫名其妙,程博衍的腿動了動,手拿起了書。
項西頓時又有種做賊讓人給抓了現行的感覺,趕緊往旁邊退開,想先回屋裡一會兒再假裝剛走出來,結果退得有點兒急,腳上的拖鞋沒跟上,留在了原地。
他又只得蹦回去穿鞋,這一耽誤,程博衍回過了頭。
「哎!」程博衍沒想到屋裡會有人,一扭頭嚇得不輕,喊了一聲,又用手扶了一下電腦桌才沒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上,「你要嚇死誰啊!」
「我正打算去廁所掀起馬桶圈兒尿個尿我能嚇死誰啊……」項西穿好拖鞋。
「去吧,」程博衍看了看時間,「12點了都,也還好你出來嚇我一下,要不我就窩椅子上睡了。」
「你睡著了啊?」項西看了一眼螢幕,實在沒忍住,「哥你看的這是什麼啊?」
「嗯?」程博衍摘下耳機,「這個啊,asmr。」
「sm?」項西感覺自己雖然沒聽懂,但還是抓住了重點。
「a!s!m!r!」程博衍重複了一遍,「跟sm沒關係。」
「……那是什麼啊?我以為毛片兒呢,看半天就一女的在那兒說話,一會兒拿這個一會兒摳那個的。」
「你在這兒站好半天了啊?」程博衍挑了挑眉毛,「你不是要去廁所掀起馬桶圈兒的麼?」
「是……要去呢,這不是路過就看了幾眼嘛,」項西揉揉鼻子,往廁所跑過去,「先不說了我膀胱要爆炸了。」
項西從廁所出來,程博衍已經關了電腦,正打算去睡覺。
「哥,」項西攔住了他,「那個什麼sm的,是什麼啊?」
程博衍拿起杯子,慢吞吞地說:「自發性知覺高潮反應。」
「什麼?什麼反應?」項西頓時瞪圓了眼睛,「就那個看了能高潮?你都看睡著了啊!」
「你……跟你說不明白,」程博衍有些無奈,「這個簡單說就是顱內高潮。」
「顱內是什麼?」項西雖然覺得跟程博衍倆人如此直白地討論這些東西實在有些尷尬,但心裡的驚訝壓過了尷尬,「那還是高潮啊……」
「這倆是兩回事兒,」程博衍看著他一臉驚訝,只好耐著性子解釋,「就是聽到悄聲說話還有一些細小聲音引起的腦部很舒服的酸麻或感覺……要不我開機讓你聽一下,我聽這個主要是放鬆。」
「我不聽,」項西搖頭,「我困得要死,沒有高潮的情緒……」
「我剛那些白說了是吧?」程博衍簡直無奈了。
項西抓抓頭:「就是很舒服很放鬆,不是要……射了……的那種?」
「嗯。」程博衍捏捏眉心。
「那為什麼叫高潮?」項西問。
「你還是去睡覺吧,」程博衍放棄瞭解釋,轉身進了浴室,「晚安。」
項西覺得程博衍跟他不僅僅是兩種人生那麼簡單就能概括的,他倆根本就是兩個世界,不,二十個世界,中間隔著起碼百十來個人生。
程博衍是個很高級的人,連高潮都那麼高級,讓人聽都聽不明白。
在床上躺了十來分鐘,開始迷迷糊糊要睡著了的時候,項西才想起來忘了問一嘴你不是喜歡男的嗎怎麼你這個什麼內高潮是個女的……
這一覺睡得還挺香甜的,輕軟的被子,讓人踏實的床,項西醒過來的時候還又在床上滾來滾去地體會了好一陣才坐了起來。
拿起床頭的破手機看了一眼,12點?2011年?
「操。」他把手機扔到一邊,有些暈乎乎地走出了房間。
客廳裡的鐘顯示現在是早上六點半,廚房裡有聲音,程博衍已經起床了,項西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他本來還想早點起來做個早餐感謝一下程博衍收留他的。
走到廚房門口,正想開口問聲早,發現程博衍一手拿著鍋,一手正拿著電話:「那就是普通朋友,你想什麼呢?」
項西停了腳步,聽這話,有可能是在說自己,他退開兩步,他不想偷聽程博衍打電話,但如果說的是自己,他又挺想聽一下,畢竟現在自己住在這裡呢。
前一步後一步地挪了幾趟,最後他坐在了沙發靠近廚房的那頭。
「你要交男朋友家裡也不會干涉,」老媽在電話那頭說著,「就想著你能靠點兒譜,跟找女朋友一樣啊,不能因為沒法結婚就隨便亂來。」
「我沒亂來,」程博衍笑了起來,「我忙成這樣,上哪兒騰時間亂來啊?」
「沒亂來就好,」老媽嘖了一聲,「你說那孩子是普通朋友,我就不多說了,問你也就是覺得奇怪,感覺你不會有那樣的朋友。」
「哪樣啊,」程博衍把鍋裡裝了水放到灶上,打算煮點兒麵條吃,「就一小孩兒,缺管教,別的還成,心眼兒不壞。」
「他要住多長時間?」老媽問,「我都沒跟你爸說這事兒,都不怎麼瞭解的人就領回家住著了。」
「住不了多久,他找了房子就搬出去了,」程博衍從冰箱裡拿出兩個雞蛋,「你別操心了,我有數。」
「那行吧,不說了,」老媽笑笑,「你早上吃什麼?要不就上外面吃吧,我怕你那朋友吃不慣你做的。」
「昨天中午都吃過了,能接受,」程博衍說,「我煮個面,煮面應該沒什麼問題,放點兒奶奶上回拿來的香腸。」
「你奶奶做的香腸全是肥肉,鹽也擱得能鹹死牛……」老媽說,「算了,也不是天天吃,做吧,我先掛了,我今天忙著呢。」
「又做節目麼?」程博衍笑著說,「春季養生講過了該討論夏季如何正確納涼了吧……」
「掛了,就你話多。」老媽掛掉了電話。
「哥,」項西從廚房門外探進腦袋,「早啊。」
「早,」程博衍回頭看了一眼,「睡得舒服嗎?那個床。」
「舒服,」項西點點頭,嘿嘿笑了幾聲,「人都睡胖了……」
「洗漱吧,我做個香腸面,」程博衍抓了一把麵條扔進鍋裡,「冰箱裡還有菜,你中午要不出去吃就自己做吧。」
「我出去,我中午在外邊兒吃得了,」項西抓抓腦袋,「我今天去找找房子,還有工作……水沒開呢就扔面進去了?」
「等不及了,反正一會兒也會開的,」程博衍拿了筷子在鍋裡攪著,「出門坐51路,到師大那邊兒問問,那邊學生租房的多,房租便宜。」
「好的。」項西進了浴室。
今天,最遲明天,一定要找到地方住,項西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程博衍是沒嫌他,但許主任明顯對他住在這裡有些擔心,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被人提防擔心著的感覺。
雖然自己大概就是個讓人沒法放心的人,趙家窯和平叔給他的那些烙印,深深淺淺的都在身上刻著呢。
也不知道要猴年馬月才能消失。
洗漱完了程博衍的麵條還沒煮好,也不用他幫忙,於是他回了屋裡,從背包的小口袋裡拿出了那卷錢。
打開來數了數,他輕輕嘖了一聲,夠嗆。
風波莊這兩天該發工資了,雖然沒乾多久,又突然跑掉了,他還是打算再過去一趟,幾天的錢也是錢啊。
「項西,出來吃面。」程博衍在客廳裡喊了一聲。
「哎來了——」項西趕緊從床邊蹦起來就往外跑,想過去幫著端個碗什麼的,但剛一蹦起來就覺得暈得厲害,站立不穩地直接一腦袋撞在了門上。
第21章
項西被程博衍拎到了沙發上坐著,這一撞正好磕在了眉骨上,沒多大一會兒就腫了起來。
「拿這個敷一下,」程博衍拿了個小冰袋過來往他眉毛上一放,「自己按著。」
「哎哎哎,我操這也太冰了受不了,」項西說,想皺眉也沒成功,一皺眉就疼,「我沒事兒,反正也不疼,腫就腫著吧。」
「腫了會疼,用你那個小創可貼也遮不住,」程博衍看著他,「你這麼臭美,莫西乾沒了,再腫半邊腦門兒你受得了?」
項西想了想,嘖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按住了冰袋:「我主要吧,是想先吃面,要不一會兒面坨了多難吃啊。」
「沒事兒,」程博衍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兩碗面,「煮出來就是坨的了。」
「哎喲,」項西湊過去看了一眼,「哥你這手藝也真是精湛了……」
「慢慢吃吧,」程博衍把筷子遞給他,「要覺得坨得太厲害你就……加點兒水,再來點兒醬油。」
「……我就坨著吃。」項西拿過筷子。
接筷子的時候碰到了程博衍的手,程博衍愣了愣,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程博衍的手有些涼,手指很有力,項西被他這突然一抓嚇得不輕,抽了兩下都沒把手抽出來,他瞪著程博衍:「哥……程大夫……幹嘛呢?」
程博衍沒說話,捏了捏他手心,又往他腦門兒上摸了一把,這才鬆開了手,轉身拉開了旁邊櫃子的抽屜,拿出了一個小箱子。
「發燒了你,」程博衍從小箱子裡找出個體溫計遞給他,「量一下溫度。」
「哦!嚇我一跳,我以為……」項西拿過體溫計,松了口氣,坐到了椅子上,「我吃完面再量吧,你看這面都這德性了,量完體溫再吃估計連我這樣的都吃不下嘴了。」
「先量,」程博衍說得很簡單,坐在他對面低頭開始吃面,吃了兩口又說了一句,「這面現在就已經沒人吃得下嘴了。」
「我沒那麼講究,」項西把體溫計放到左邊腋窩裡夾著,再用左手按著腦袋上的冰袋,騰出了右手,開始吃面,「哥,你家這麼高級,怎麼還用這麼原始的體溫計啊,現在醫院不都用那種跟槍似的體溫計麼,對著腦門兒開一槍就知道溫度了。」
「水銀的準。」程博衍吃了幾口面就放了筷子。
項西看了看程博衍,估計是太難吃了他無法繼續吃下去,這手藝實在是挺駟馬難追的。
不過對於項西來說,這個麵條他能吃完,從小他就吃得很隨便,平叔要是心情不好,他連續幾天吃不上飯都是正常,有得吃基本可以忽略食物的具體味道,跟沒長味蕾似的。
這麵條除了口感有點兒傷人,鹹淡還正常,裡面還有很多香腸,算是不錯的了。
項西吃完面,放下筷子,抬手抹了抹嘴:「還挺好,就是湯麵愣是煮成拌面了挺不容易的。」
「我看看溫度,」程博衍伸手,項西把體溫計拿出來遞給了他,他看了一眼,挑了挑眉,「你挺行的啊,都燒到38度了還這麼有胃口。」
「38度很高嗎?正常是多少啊?」項西摸摸自己腦門兒,摸不出什麼感覺來。
「36度5,」程博衍回答,「你連正常體溫是多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多了,」項西滿不在乎地回答,「反正長到現在我也沒發過燒……燒了可能也沒人知道吧。」
「跟我去醫院吧,」程博衍站了起來,「你腿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沒有啊,」項西把褲腿撈起來向程博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腿,「你看,好著呢。」
「換衣服,去醫院,」程博衍把桌上的碗收拾了,「你也沒感冒,莫名其妙就發燒了得檢查一下。」
「我……不用了吧,」項西很猶豫,一提到醫院,他就想起自己還欠著程博衍那麼多錢,看一次病花費太大,他捨不得,「我前段時間咳嗽也沒管,自己就好了。」
「咳嗽?」程博衍看著他,「什麼時候?」
「就上你這兒來前幾天啊,咳了半個月,也沒什麼感覺就好了,」項西說,「我從小賤生賤長的,這種小病都自己能好。」
雖說項西覺得自己沒什麼感覺,發燒也沒怎麼難受,還不如撞門那一下呢,但還是被程博衍拎到醫院來了。
給他掛了號之後程博衍急著去上班,交待他:「如果讓拍片拿藥的,先到我診室來找我。」
「哦。」項西點點頭。
今天程博衍在門診,一大早診室外面就已經堆了不少人在等著了,程博衍迅速從抽屜裡摸了個派出來啃了,早上那碗面他就吃了兩口,不再吃點兒東西估計中午都挺不到。
剛換上衣服,第一個看著年紀不大的病人就走了進來,說是脖子不舒服,頭暈,手發麻。
「大夫,我這是頸椎的問題嗎?」這人挺緊張地問。
「有沒有頭疼?睡眠怎麼樣?」程博衍翻開他的病歷,邊寫邊問。
「沒怎麼頭疼,但是睡得不太好,有點昏昏沉沉的,」這人摸著脖子,「這跟我天天晚上靠在床上玩手機有關係嗎?」
「怎麼靠的?」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就……」這人腦袋一低,「這麼靠的。」
「你這是靠麼,你這直接就是窩著脖子吧,每天都這麼玩啊?」程博衍皺皺眉,示意這人坐他到跟前的椅子上。
「是啊,就這麼玩。」這人坐了過來。
「這麼高難度的姿勢你還挺忘我,」程博衍笑笑,「這麼窩著玩手機多長時間了?」
「幾個月吧。」這人也笑了笑。
「脖子往後仰,」程博衍站了起來,給這人說著,「往後,嗯,慢慢往左邊轉一下頭,右邊也轉一下……有沒有頭暈?」
「沒有。」這人跟著他的話轉了轉頭。
「現在低頭,也慢慢左右轉一下。」程博衍扶著他的頭。
「有點兒疼。」這人說。
程博衍又給他做了幾個測試,然後坐下在病歷上寫著:「問題不算太嚴重,不過還是先拍個片看看,你這玩手機的習慣得改改,這個姿勢對頸椎傷害很大。」
這個病人看完之後,接著的三個都是骨外傷,其中一個老太太,過街的時候猶豫不定,前進後退前進後退不知道該不該走,最後在車開到跟前兒的時候她終於下了過街的決心,然後被撞了,還好她兒子趕來醫院之後並沒為難司機,要不看著都像是碰瓷的了。
快中午的時候程博衍抽了個空正想給項西打個電話問問病看得怎麼樣了,急診又送過來一個踝骨骨折的高中生。
這小孩兒疼得嗷嗷叫,臉上全是水,也分不清是疼出來的汗還是眼淚,一把抓著程博衍的胳膊就喊上了:「大夫救命,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多大的人了,忍著點兒,」程博衍拽開他的手,讓護士把他給放到了治療室的床上,「你這就折個腳脖子,不知道的以為你脖子斷了呢。」
「脖子斷了還能喊嗎?」小孩兒停了嚎叫,問了一句。
「不知道,沒斷過,」程博衍檢查了一下他腳踝,褲腿兒已經被剪掉了,「你這不嚴重,沒到慘叫的程度,知道麼。」
「……哦,」小孩兒勾著腦袋看了看,又喊上了,「這還不嚴重啊!疼死了!」
程博衍沒說話,看著護士拿過來的片子,想起了當初項西的那幾張片子,要按項西當初那傷擱這小孩兒身上,估計就算沒疼暈過去也已經喊得缺氧暈倒了。
人和人的確是不一樣,項西從受傷住院到出院,整個過程中基本沒因為疼和難受說過什麼,跟這些家裡捧著護著都跟小嬌花兒似的同齡人一比,項西就像扔野地裡有水沒水都能長大的茅草,特別鮮明。
好容易把病人都處理好,程博衍才有點兒時間休息一下,走出診室的時候感覺自己腰酸得厲害。
他拿出手機,正想撥一下項西那個破電話的時候,一抬眼看到了項西,頓時愣了愣。
項西坐在長椅最後一排的角落裡,靠著墻睡著了,旁邊椅子上放裝片子的大袋子。
程博衍走到他身邊,看著他擰著的眉,沒有叫醒他,拿起他的片子抽出來看了一眼,是肺部ct的片子。
炎症?
程博衍伸手去拿項西手裡的病歷時,項西睜開了眼睛,反應很快地把手一縮,接著就站了起來,一臉「別他媽惹我」的表情。
看清站在他跟前兒的是程博衍時,他才一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繼續靠著墻:「哥你忙完了啊?」
「大夫怎麼說?」程博衍摸摸他腦門兒,還是燒著的。
「右什麼葉什麼的肺炎,打幾針吃點兒藥就好,說是來得早,不嚴重。」項西笑笑。
「不是讓你拍片子拿藥之前過來找我麼?」程博衍說。
「我來了啊,」項西揉揉鼻子,「我來的時候你這兒跟打仗似的,裡邊兒那人叫得我肝兒顫,我就自己去拍片子了。」
「藥拿了嗎?」程博衍問。
「拿了,我就等著你忙完跟你說一聲,然後去打針。」項西笑笑。
「我看看單子。」程博衍看著他燒得有些發紅的臉,感覺心裡莫名其妙地一軟。
「你一個骨科大夫還看內科的東西啊,看得明白麼,」項西把手裡的病歷什麼的都塞進了包裡,「哥,你讓我來找你,是想替我交錢吧?不過我看也不貴,三天的針和藥四五百……」
「喲,你那卷錢挺大啊,四五百不算貴是吧?」程博衍看著他,「打三天之後呢?」
「之後我就好了啊,」項西笑了,打了個響指,「我跟你說,別看我瘦,我身體好著呢。」
「去注射室等我吧,」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我給你買點兒吃的。」
「我自己……」項西站起來,看了程博衍一眼,又說,「好的。」
程博衍買了麵包和牛奶過來,項西吃完以後,護士才讓做了皮試。
「真疼,」項西皺著眉看著胳膊上的小包,「直接打針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這麼麻煩。」
「萬一過敏你小命丟了呢。」程博衍說。
「我不過敏啊,饅頭就總過敏,一到春天就一臉包……」項西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音,坐在椅子上盯著胳膊上的小包不說話了。
「我得回診室了,」程博衍看看時間,拿出鑰匙遞給了他,「一會兒打完針直接回去睡覺。」
「嗯。」項西接過鑰匙,點了點頭。
程博衍在門診基本沒時間乾別的,而且今天特別忙,午飯他隨便吃了兩口,到下午四點多就餓了,拉開抽屜發現最後一個派早上已經吃沒了。
好容易忙到下班,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程博衍換了衣服一邊往外走一邊給項西的手機打電話。
半天也沒接通,他只好掛掉,打了家裡的那個老人機。
也沒人接,程博衍皺皺眉,睡著了沒聽見?
出了醫院他沒馬上去取車,跑對面的餅屋買了個麵包,幾口吃完了才覺得舒坦了。
然後又開車去了趟超市,家裡還有菜,但項西又是發燒又是肺炎的,雖說只是並不嚴重的肺炎,還是需要補點兒營養。
他給老媽打了個電話,問應該怎麼吃。
「怎麼那孩子還肺炎了?」老媽挺吃驚的。
「不知道,大概前陣兒就沒好利索,不過不是太嚴重,該吃點兒什麼啊?」程博衍在超市裡來回轉著。
「高熱量,高維生素,高蛋白,半流質,」老媽說,「有發熱癥狀的話多喝水,多吃水果,少吃高脂食物……」
「……你就不能直接說吃什麼啊?」程博衍有些無奈。
「除了魚蝦都可以啊,瘦肉什麼的,瘦肉粥嘛,或者蜂蜜蛋花羹,小時候給你做過的,蓮子百合燉肉也可以,不過這個你做不靠譜,簡單點兒的瘦肉白菜湯吧,用大白菜心……」老媽隨口就數了一堆菜出來。
程博衍菜技不佳,不過記憶力還挺好,老媽說的菜他都記著了,在超市轉了兩圈,把需要的材料都買齊了。
做出來會是什麼味兒他不知道,但是東西吃下去就行,反正項西給他的感覺有點兒味覺失靈,早上那麼難吃的面發著燒居然都能吃完了。
拎著一堆菜回到家,程博衍按了按門鈴。
等了半天項西也沒來給他開門,他又按了幾下,還是沒有動靜。
「項西?」他有些不放心地喊了一聲,手指在門鈴上不停地按著。
屋裡始終安靜。
睡太死了?暈過去了?
程博衍把菜扔到地上,拿出手機一邊撥電話一邊繼續按門鈴,能聽到屋裡老人機在響,但項西始終沒有過來開門。
「怎麼回事兒?」程博衍又撥了項西的電話,依舊是接不通。
他正想打個114查開鎖電話,身後的電梯響了一聲,門打開了。
程博衍回過頭,看到了從電梯裡跑出來的項西。
「啊啊啊啊,」項西邊跑邊喊著,「對不起對不起,哥你回來多久了啊?」
「你幹嘛去了?」程博衍瞪著他,「不是讓你回來休息嗎!」
「我就出去了不到一小時,」項西掏出鑰匙開了門,飛快地換好鞋,把衣服掛進櫃子裡,「我回來的時候在公車站看到有個招工的紙,就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結果人那邊就讓我過去,我心想找個工作不容易啊,不能錯過了,我就去了。」
「你腦子有蟲洞吧!」程博衍吼了一聲。
項西被他這一聲吼嚇愣了,站在客廳裡沒動也沒說話。
「發著燒著!肺炎呢!讓你回來休息你就回來休息!」程博衍把門口的菜拿進屋裡,回手甩上房門,「你這會兒跑去找什麼工作!你這是燒傻了還是進水了!進水了去廁所控控!把腦袋掛陽臺上曬曬!」
項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低下了頭。
「誰要趕你走了是怎麼著,」程博衍看他這樣子,突然有點兒罵不下去了,拎著菜進了廚房,「藥吃了沒!」
「吃了。」項西在客廳回答,聲音有些低,聽著很乖。
「床上躺著去,」程博衍說,「吃飯了叫你。」
程博衍在廚房裡折騰了半天,把一會兒要用的菜都洗好切好了才回到了客廳。
項西已經進屋去了,沒關門,能看到他蓋著被子縮成一團臉衝墻躺著。
程博衍拿了體溫計進了屋:「睡著了沒?」
「沒。」項西搖搖頭。
他聲音捂在被子裡有些含糊,但程博衍還是聽出了他聲音裡的鼻音,頓了頓彎腰扒拉了一下被子:「哭了?」
「沒啊,」項西迅速把腦袋縮進被子裡,然後又探出來轉臉看著他,「我哭什麼啊。」
程博衍開了燈,看到了項西有些發紅的眼圈和鼻尖,忍不住嘖了一聲:「挺明顯的,我就隨便罵你兩句,你就哭了啊?」
「我就隨便哭兩聲,」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開頭,「水喝多了懶得去尿尿,就哭出來。」
「量量體溫,」程博衍笑笑,在床邊坐下,「我也不是要罵你,你說你這時跑出去,病加重了怎麼辦。」
「我知道,我也不是因為你罵我我就……」項西揉揉眼睛,拿過體溫計夾好了,「哥,你不知道我這樣的,沒上過學,字兒不認識幾個,什麼也不會的……文盲,找份工作有多難,我就怕我今天要不去,人就不要我了,就沒這樣的機會了。」
程博衍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是什麼工作啊,人家要你了嗎?」
「沒說要不要,讓我等信兒呢,」項西笑笑,眼神裡有些期待,「是個水果店,找晚上看店的人,我覺得這個我應該能做。」
這種簡單的工作都沒當場錄用,讓回來等信兒,基本就是沒戲了,不過程博衍沒說破,只是也笑了笑:「那要跟那邊說清楚,這幾天上不了班,病好了才能去。」
「我就不該去醫院,沒去的時候我就沒覺得我病了,」項西小聲嘖了嘖,「結果吊完那幾瓶水我現在就覺得全身沒勁,熱乎乎的難受得很。」
「好好躺著吧,」程博衍把手伸進他被子裡抽出了體溫計,項西身上還是滾燙的,「38度3,大夫給沒給開退熱的藥?」
「開了,我吃了一顆,大概還沒起效呢吧,」項西摸摸自己腦門兒,「我怎麼沒感覺我發燒呢,不燙啊?」
「智商都燒沒了還沒燒呢?」程博衍站了起來,「發燒又不是隻燒腦門兒,你手跟腦門兒一樣燙唄。」
「哦,對啊。」項西樂了。
「你先躺會兒吧,我去弄飯,許主任給的菜譜,瘦肉粥和蜂蜜蛋花羹。」程博衍往外邊走邊說。
「哥。」項西叫了他一聲。
「嗯?」程博衍回過頭。
項西縮在被子裡,擋掉了半張臉,只露出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我剛哭一鼻子不是因為你罵我,是……長這麼大第一次生病有人照顧我。」
第22章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轉身進了廚房。
項西有種特別的氣質,就是哪怕你很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清楚他各種混混狀態下乾的破事,記得他那些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痞氣……但他換了這種表情和語氣說話的時候,還是會讓人心軟。
程博衍不知道這是項西的功力高還是自己有軟肋,總之就因為項西剛才那句話,他現在對著一堆食材拿出了全部菜技。
當然,他的全部菜技也就是洗好切好然後一塊兒扔進鍋裡。
瘦肉粥最好做,冰箱裡有現成的瘦肉末,淘好米扔鍋裡放上水再按一下煲粥鍵,就算完事兒了。
他發燒的時候基本吃不下什麼東西,粥的話大概也就一碗,不過項西似乎生病了也不影響胃容量,所以程博衍又把蛋花羹做了,最後又一鍋燴了個瘦肉燉大白菜心。
他自己從來沒一次做過這麼多菜,磨磨蹭蹭忙活完的時候粥都煲好了,項西吃東西口重,他又比平時多放了些鹽,感覺自己這麼費勁做出來的菜在味道上應該會有一個質的飛躍。
他嘗了一口。
嘆了口氣。
大概永遠也沒法找到自己做菜這麼難吃的原因了。
「湊合吃吧,反正吃的主要是內容,要把這些東西吃下去,」程博衍把項西從床上叫了起來,坐在桌邊看著他,「營養到了就成。」
「哥辛苦你了,」項西笑笑,搓了搓手,「我剛出一身汗,感覺好多了……你做菜其實看著都很漂亮。」
「吃吧,」程博衍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挺漂亮,吃的時候就想像一下它應該是美味的就行了。」
項西笑了半天:「哥你不那麼嚴肅的時候挺好玩的。」
項西吃飯很快,挺燙的粥他沒幾口就吃完了一碗,然後衝程博衍一豎拇指:「這粥真不錯,哥,我不是安慰你,這粥是真可以。」
「嗯,因為粥不需要我插手,」程博衍笑笑,「所以我一般早上都吃雜豆粥。」
「這倆菜也挺好的,」項西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粥,「主要是居然能吃出鹽味兒了,按許主任的標準,光這一頓,今兒的鹽量就得超標了吧?」
「本來就難吃,再沒鹽味兒,對病人太殘酷了,」程博衍看著他,「你喝粥慢點兒,晾涼點兒的。」
「為什麼?」項西拿著碗,「喝粥就得熱乎乎地喝下去啊。」
「容易燙傷食道,」程博衍說,「而且稀裡嘩啦的不好聽。」
項西端著碗吹了吹,又嘆了口氣:「你主要是聽不得這動靜吧?」
「主要是因為對身體不好。」程博衍強調了一下,進廚房拿了個勺給他。
「那我慢點兒,」項西拿勺舀了一口粥,特別小心地沒發出聲音,「我這種人吧,吃飯就是挺……沒規矩的,有時候我還捧個碗蹲胡同口稀裡嘩啦地吃呢。」
「哪種人?」程博衍皺皺眉。
「粗俗點兒的人唄,混混唄,小流氓唄,趙家窯長大的人唄,」項西笑笑,「你要不說,平時我都注意不到這些。」
「你不願意做‘這種人’?」程博衍問。
「誰願意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反正我要願意我就不會讓平叔……」項西說到一半閉了嘴,埋頭喝了兩口粥,沒發出聲音,「只是有些東西吧,十來年了,骨肉相連夫妻肺片了都。」
「去做就行,光想光說都沒用,做你能做的,改變你可以改變的,」程博衍夾了一筷子白菜,慢慢嚼了,「哪怕只是一點點,動了就沒在原地了,就沒什麼可泄氣的,你不已經沒去碰瓷了麼。」
「我本來就是順便碰個瓷,」項西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收了笑容,「不過別的我也沒乾了,真的。」
「那不挺好的麼,」程博衍笑笑,「吃吧,吃完了繼續睡覺去。」
項西認真地吃完了飯,程博衍收拾了碗去洗的時候,他一直坐在桌子邊沒動。
第一次有人跟他說這樣的話,第一次有人肯定了他這一點點的努力和改變,告訴他「挺好的」,這種感覺很奇妙。
人生攝影師也跟他聊過「這種人」的生活,但卻只是探究和記錄,順帶感嘆了一下,而程博衍不同,程博衍對他過去的生活並沒有興趣,甚至一句都沒有多問,卻在他迷茫的時候給了他這十幾年來的第一句肯定。
哪怕只是一點點。
沒什麼可泄氣的。
挺好的。
「去躺著吧,」程博衍洗完碗出來看到他還坐著,說了一句,「一會兒再著涼就麻煩了。」
「在醫院剛躺了好幾個月啊,現在不想老躺了,」項西抓抓頭,「我再穿幾件衣服,然後坐沙發上行嗎?」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行吧,我給你拿件厚衣服,你穿出門兒的衣服就別穿了。」
「我還有幹淨的啊,」項西笑了起來,「你真是……」
程博衍進屋拿了件衣服出來扔給他,項西抖開一看就愣了:「這什麼東西啊?」
「冬天看電視穿的啊,」程博衍說,「我買來玩的,有暖氣也用不上,現在你穿正好。」
「不是,我是說……這是衣服?」項西看著手裡的跟睡袋一樣的東西,「這不是一個筒子麼,我怎麼進去啊?」
「後面有拉鏈,拉開鑽進去就行,一個洞的那邊放腦袋,倆洞那邊放腿,」程博衍過來幫他拉開了拉鏈,然後扯開,「鑽吧。」
「我先說啊,哥,我現在一直在冒汗,這進去了捂一身汗,你這衣服估計得拿硫酸洗,」項西猶豫著,「你要受不了再扔了,多浪費啊。」
「進去,」程博衍抖抖衣服,「我沒那麼誇張,大不了送你。」
項西鑽進了棉筒子裡,這玩意兒很長,腿和腦袋都從洞裡探出去之後,他發現這筒子一直捂到小腿,倒真是……很暖和,一進去頓時就一陣發熱。
「不錯,合適。」程博衍在身後給他拉上了拉鏈。
程博衍聲音裡帶著明顯的笑意,項西扭頭看了他一眼:「有鏡子嗎?我現在什麼樣啊?」
「美著呢,」程博衍笑了起來,一點兒都沒掩飾地笑得停不下來,往沙發上一坐,指了指他,「來走兩步我看看。」
「程博衍!」項西低頭看了看自己,感覺跟個套了棉的郵筒似的,還是碎花的,「你是不是故意讓我穿這個的!」
「是故意的啊,不是怕你冷麼,」程博衍手指撐著額角,笑著打量著他,「我屋裡有鏡子,你去照吧。」
「我看看去,」項西往臥屋那邊走,剛一邁步就停下了,邁不開,他小步顛著往屋裡蹦,手一擺,又愣了,「手伸不出來啊?」
「手伸出來就破壞整體感了,」程博衍又笑了半天才說,「兩邊有兩條縫,可以伸手,你找找。」
項西找到了那兩條縫,把手伸了出去,用力擺著蹦進了屋裡:「鏡子在哪兒呢!」
「櫃門裡。」程博衍在客廳裡說。
項西拉開櫃門,看到了門後的鏡子,同時也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挪回了客廳:「哥,你能告訴我你當初買這東西的動機是什麼啊?」
「覺得好玩。」程博衍說。
「你穿過?」項西挪到他跟前兒站著,「你穿過這東西?」
「沒,就買回來試了一下,」程博衍揮揮手,「一邊兒坐著去。」
項西挪到旁邊坐下了,坐了一會兒覺得團起來舒服些,於是脫了鞋,一縮腳,腿直接從洞裡縮回了棉筒裡,他樂了,把手也縮了回去,團在沙發那頭:「哥,蠶繭,像嗎?」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多了個腦袋。」
項西折騰了半天,把腦袋也縮進了棉筒裡:「這樣像嗎?」
程博衍看著他沒說話,他又在裡面問了一句,程博衍還是不出聲。
「像不像啊?」他繼續縮著。
程博還是沒說話。
最後項西把頭又探了出來:「你怎麼不說話啊?」
「看你能憋多久。」程博衍說,順手從旁邊拿了本書翻開了。
「……你這人,折騰病人還有沒有人性了啊!」項西嘖了一聲。
「你自己不是玩得挺開心麼,」程博衍從茶几下摸出mp3,戴上了耳機,「繼續玩吧蠶繭。」
程博衍戴著耳機看書,不再看他,項西也就不想玩了,畢竟燒還沒退,他覺得有些難受,於是就縮在沙發上看電視。
電視被程博衍調在了新聞台,他覺得沒意思,但遙控器在茶几上,他裹著個棉套子要拿過來太費勁,扭了兩下之後他放棄了,瞪著新聞看。
看了一會兒,程博衍伸手拿過了遙控器,扔到了他身上。
「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個?」項西笑了起來,拿過遙控器開始換台。
程博衍沒理他,還是低頭看書,估計是塞著耳機聽不見。
「哥,」項西換了幾個台,沒找到好看的節目,於是停在了體育台,看斯諾克,「你以前學習是不是特別好?」
程博衍沒回答,看書看得很認真。
「你看書聽音樂還能看得進去嗎?」項西又問。
看程博衍還是不理他,他又試著說了一句:「聽不見是吧?哥?程大夫?程博衍?」
程博衍低著頭,視線始終停留在書上。
「聾子,」項西小聲說,「我罵你你能聽見嗎?洗手狂人?」
項西往後把腦袋枕在沙發上:「其實想罵都不知道你有什麼可罵的,要換個人我能罵出花兒來,開滿一個花園,你還真沒什麼毛病,是個好人,而且是特好的那種好人……是我這輩子碰見過的最好的人,碰到你之前,我都沒想過會有你這樣的人……」
「嗯,而且還這麼帥。」程博衍低著頭突然說了一句。
「哎我操?」項西嚇了一跳,坐正了看著程博衍,「你能聽見啊!」
「操誰呢?」程博衍轉過臉。
「我,」項西趕緊說,又拉長聲音嘆了口氣,挺不好意思地說,「我又說順嘴了,我就是一不注意就……不是,你能聽見啊?你不是聽著音樂呢麼?」
「我忘了開音樂。」程博衍扯下耳機。
「……那之前我跟你說話你幹嘛不理我啊?」項西愣了。
「都是廢話,懶得理。」程博衍從旁邊拿過一個本子和筆,往本子上記了點兒東西。
「那現在怎麼又理了!」項西覺得程博衍簡直神經。
「你誇我誇這麼起勁,」程博衍笑笑,「我就想幫著補充一下。」
「哥,」項西瞪著他,「你不光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你還是我見過的臉最大的人。」
程博衍笑著站起來,從抽屜裡又拿出了體溫計遞給他:「量量。」
「好像不用量了,」項西接過體溫計夾好,「我感覺我好多了……」
「應該還燒著,」程博衍坐下,「有些人發著燒就特別能說,我看你就是,話真是多得這筒子都裝不下了。」
「是嗎?」項西挺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是,其實我平時話不多,也沒什麼可說的,不知道為什麼跟你在一塊兒就總想說話。」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因為……」
「因為你帥,是吧,我知道,」項西馬上說,「你肯定是要這麼說。」
程博衍沒接著說下去,起身拿了一個小熱水瓶灌了一瓶水,又拿過他的杯子一塊兒放在了茶几上,進廚房又洗了幾個蘋果出來:「不睡覺就喝水,吃水果。」
「哦。」項西點點頭。
程博衍等了一會兒,看了體溫計,溫度已經降下了38度,他拿起書和本子進了臥室。
「你睡覺?」項西問。
「看書,你太吵了,」程博衍在臥室裡說,「對面的鸚鵡讓你一襯都柔情似水了。」
程博衍沒有關臥室門,項西能看到他戴上了耳機,靠在窗邊的懶人沙發裡,腿伸得老長。
看個書也能看得出這麼舒服的姿勢。
雖然沒上過學,但項西覺得程博衍上學的時候肯定是那種特別能念書的學生。
如果平叔能讓自己去上學,他可能也念不出個樣子來,平叔肯定天天被老師拎到學校去,拎不了三次他估計就得成為失學兒童。
電視沒意思,程博衍也懶得聽自己說話,又不想躺著,於是項西團在沙發上盯著屋裡看書的程博衍發呆。
說起來,程博衍的確是挺帥的,第一次看到身份證時項西就覺得這人挺帥,項西看著他的側臉,就是不說話不笑的時候看著有點兒冷,不熟的時候總給人不太好接近的距離感。
其實是個挺逗的人。
不過可惜了,居然喜歡男人,項西嘖了一聲,這麼好的基因就這麼浪費掉了……好像想得有點兒遠。
項西摸摸兜裡的手機,手機他一直拿著沒離身,就怕人家打電話來讓他去上班他接不著電話,不過手機一直沒響過。
項西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有電,也有信號。
只要開始動了就行,自己倒是動了,動得也挺積極的,不過改變有些微小,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能真正步入正軌,像程博衍這樣他是沒希望了,但像大街上那些為生活奔波著的最低層的人他也會滿足。
比如晚上在水果店給人看看店什麼的,就是挺好的一步了。
挺好的。
程博衍覺得看專業書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樂趣,但從小到大都很自律的他已經把看書學習作為一種習慣。
枯燥的專業資料也能一看就兩三個小時不動,機子裡的音樂按順序放完一遍的時候,他合上了書,仰起頭活動了一下脖子,站起來走出了臥室。
已經11點了,項西手裡拿著遙控器,整個人都縮在棉筒裡已經睡著了。
臉色已經不像之前那麼泛著紅,基本正常了,他伸手在項西腦門兒上碰了碰,溫度已經降了下來。
茶几上的蘋果項西吃掉了三個,大概因為不想動,蘋果核他都沒扔進垃圾筒,但也沒放在茶几上,而是放在了杯子裡。
程博衍把果核倒進垃圾筒,又洗了洗杯子,回到沙發旁邊拍了拍項西的臉:「進屋睡去。」
「……嗯?」項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閉上了。
「進屋再睡,沙發上睡一夜你明天肯定腰疼。」程博衍又拍了拍他臉。
項西皺著眉偏了偏頭,這回連眼睛都沒睜。
「哎,先醒醒,」程博衍用手指在他臉上輕輕彈了一下,「起來。」
項西睜開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別吵……我一個病人……」
「現在說自己是病人了?」程博衍說,看到項西又睡了過去,他伸把他眼角的創可貼唰地撕掉了,「醒醒。」
項西的手從脖子下麵的棉筒洞裡伸了出來,在臉上抓了抓,又不動了。
程博衍在沙發旁邊站了一會兒,彎腰往項西身下一兜,把他抱了起來。
他並沒有多善良體貼,但要是項西就這麼在沙發上睡一宿,病再加重了,他感覺自己精力會不夠用,光做個病號飯都把他折騰得夠嗆了。
大概是突然身體騰空,項西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瞪了兩秒之後喊了一嗓子:「啊!」
接著就在棉筒裡掙紮著要往地上竄。
「哎別瞎動!」程博衍趕緊吼了一聲,快步走進了書房,把項西往沙發床上一扔,「摔個骨折我能給你接了,摔著腦子我還得給你找大夫!」
「嚇我一跳,我剛夢到站樓頂上,然後就騰空而起了!」項西從棉筒的縫裡伸出手揮了幾下,「嚇死我了!你怎麼不叫醒我我自己進來不就行了。」
「你覺得我會沒叫麼?」程博衍拉過被子往他身上一蓋,「行了趕緊回樓頂上去吧。」
「我在沙發上睡也行的,」項西小聲說,「你這萬一把腰閃了怎麼辦啊。」
「就你這三兩重能閃了誰的腰。」程博衍關掉燈,往外走了出去。
「哎哥,」項西在棉筒裡調整了一下睡姿,「有個事兒我剛才一直在想,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程博衍看著他沒說話。
「就是吧,你之前說過,你這麼幫我……是有原因的,」項西揉揉鼻子,「你對我這麼好是……為什麼啊?」
第23章
程博衍心軟,又是個醫生,醫者仁心,對受傷了的,病了的人會條件反射地出手幫忙,自己又比較會裝可憐,所以……
這是項西之前的想法,關於程博衍為什麼會這麼幫他。
而也正是拿準了這一點,在自己想要奮力擺脫過去生活的牽扯時,他會想到向程博衍求助。
但在看過程博衍的提神醒腦小片片和知道了程博衍喜歡的是男人以後,他突然對自己之前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譚小康那天晚上的乾的破事兒讓他實實在在被嚇了一跳,雖說程博衍沒對他有過任何超出正常範圍的舉動,而且就算程博衍乾了什麼他似乎也不會像對譚小康那麼噁心……因為程博衍很帥,不,因為他人很好……
反正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想問問,這事兒從他看過小片片之後就一直在琢磨,這會兒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
但剛問完就後悔了。
感覺自己真該去控控腦子裡的水了,程博衍怎麼可能對一個小混混有什麼想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己這樣的就算碰個有想法的估計也只能是譚小康……
他突然很希望程博衍沒聽清自己的問題。
「你覺得呢?」程博衍站在門口問。
屋裡的燈已經關了,他逆著光的臉上什麼表情也看不清,項西從他平靜的語氣裡也聽不出他的情緒。
「我覺得?」項西拉了拉被子,「我覺得我大概想多了。」
「是想多了,」程博衍笑了笑,「別擔心。」
「我沒擔心!」項西趕緊解釋,「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多了是想多了,但沒擔心,真的。」
「真不像混了這麼多年的人,這麼沒防備心?」程博衍嘖了一聲。
「你到底是想讓我擔心還是不擔心啊,」項西也嘖了一聲,「我也就是對你沒什麼防備。」
程博衍想了想:「因為……」
「你帥,」項西立馬接了過來,「因為你帥。」
程博衍笑了著帶上了門,說了一句:「晚安,晚上不舒服叫我。」
「晚安。」項西回答。
客廳裡的燈光從門縫下漏進來,項西盯著看了很久,尷尬和後悔的感覺包裹著他,全身都有些發燙,也不知道是燒的還是臊的。
不知道程博衍會不會覺得他可笑,自作多情的典範啊簡直是。
項西摸摸自己的腦門兒,真是發了一天的燒把人給燒傻了,要擱平時他肯定不會有這麼沒自知之明的想法。
在棉筒裡翻了幾圈他才想起來,程博衍幾句話就把他之前想問的問題給岔到天邊去了!
雖然他有這個想法,但想問的並不是程大夫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啊!
操!程博衍也太陰險了……
程博衍洗完澡走到客廳裡轉了一圈,檢查了一下插頭有沒有全撥下來,垃圾有沒有都打好包,然後洗了個手進了臥室。
臥室的床頭櫃裡有瓶紅酒,他拿出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打算再看幾頁書就睡覺。
伸手拿書的時候他看到了扣著放在書櫃裡的相框,猶豫了一會兒,他把相框放正了,手撐著書櫃,對著程博予看了很長時間。
你對我這麼好是……為什麼啊?
項西這句話還在他腦子裡來回響著。
是啊,為什麼啊?
他一開始就跟項西說過,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答案就是程博予,雖然他認為自己對這個一直都不喜歡的弟弟並沒有多少感情,似乎不應該因為項西一聲哥就有這麼大觸動。
但事實卻的確是因為那聲哥,因為在停車場裡那個跟程博予相似的眼神,程博予在最後的日子裡看向每一個人的帶著祈盼和渴求的眼神。
僅僅因為這些嗎?
項西不問,他不會去想,答案他已經給了自己,不會再去琢磨。
但項西問了,他卻並不能完全確定了。
也許在這些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麼,比如項西身上那種野草一樣的生命力,掙紮著也要從黑暗裡探出頭去的努力,帶著自卑和無奈的那種倔強……當然,因為這樣的背景,這小子毛病也相當多。
要不是一開始對程博予的那份愧疚,他是不會把項西帶回家來的。
不過就算在愧疚之外還有同情和某種欣賞,項西跟他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還是沒兩天就讓他感覺有些扛不住。
人設和畫風都不一樣,自己的生活節奏全都被打亂了。
「哥。」臥室門突然被推開了,項西裹著棉筒探了個腦袋進來。
正在撐櫃沉思的程博衍被嚇了一跳,因為一直一個人住,他沒有鎖臥室門的習慣,一般就是虛掩過去,雖然項西已經在他這兒住了兩天,他還是被這冷不丁出現的動靜驚了一下。
「敲門。」程博衍撐著書櫃轉過臉說了一句。
「哦。」項西的腦袋縮了回去,把門關上了,接著又在門上敲了兩下。
「……什麼事?」程博衍關上書櫃門,放下了手上的酒杯。
「我上了個廁所……」項西推開門探進腦袋。
「這個不用匯報。」程博衍說。
「我不是匯報這個,」項西指了指自己的臉,「我是想問,我的創可貼你給撕掉了?」
程博衍有些無奈地過去打開門,推著他走到了電腦桌旁邊,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小袋子:「我都收拾到這兒了,要用自己拿。」
「太好了,」項西像是松了口氣,挑了半天拿出一張輕鬆熊貼上了,「我以為這些都弄丟了呢。」
「你這毛病跟我洗手差不多吧,」程博衍轉身準備回臥室,「強迫症。」
「不是,」項西很快地回答,「不是。」
「那是為什麼?」程博衍回過頭,「你要覺得這痣不吉利,點掉不就行了麼,你這麼些年買創可貼的錢都夠點十回了。」
「這痣不能點,」項西按了按臉上的創可貼,「我也沒覺得它不吉利。」
「那為什麼?」程博衍停下了腳步,項西這奇怪的習慣讓他有些好奇。
「你先回答我之前的問題,為什麼?」項西說。
「喲,」程博衍愣了愣笑了,「是要交換麼?」
「不交換,本來我找你就是想再問問的,」項西揉揉鼻子,裹著棉筒在客廳裡來回小步蹦著,「我對你是沒防備,但是像我這麼混大的人,有些事兒是一定要有答案的,沒人會平白無故對你好,笑著摸頭再捅一刀的事兒我也不是沒碰上過,雖然你是個特別好的人,但我還是要知道為什麼?」
「你是覺得我不該這麼幫你?」程博衍眯縫了一下眼睛。
「不是,我就覺得吧,你對我不知根不知底的,就這麼路見不平一聲吼了?」項西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什麼人麼?坑蒙拐騙偷,打架帶鬥毆……」
「說正題。」程博衍打斷他,抱著胳膊往門框上一靠,挺有興趣地看著他。
「你就算不全知道,也能看出七八分吧,我走街上一般人都離我遠遠的,」項西齜了齜牙,「你這麼幫我,要不是個傻子,就是有原因,你自己說了,有原因,所以我就得問問為什麼。」
項西套著個棉筒一臉嚴肅地說出這些話,挺逗的,不過程博衍沒有笑。
除去項西跟平時一聲聲哥叫著時完全不同的氣場之外,他也能理解像項西的追問,像他這樣的人,這應該是最基本的警惕。
或者說,這就是項西會讓他偶爾多琢磨一下的原因,那種不相信有人會對自己好的自卑,總會讓人有點兒感慨。
「我有個弟弟。」程博衍看著他開了口。
「弟弟?」項西愣了愣,「沒聽你提過啊。」
「沒什麼好提的,」程博衍笑笑,「死了很多年了。」
項西瞪了瞪眼睛,一臉吃驚。
「你有時候會讓我想起他,」程博衍說得很簡單,「我不喜歡我弟,但我對他有虧欠。」
「哦……」項西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轉身拿過杯子接了杯水喝了一口才又繼續說了一句,「我叫你哥……是……算是套近乎,不過是比較高級的套近乎,一般人我不會這麼叫……我不知道,我……以後不叫了?」
「沒所謂,」程博衍笑著,「你叫我爸爸我也會答應的。」
「操,」項西嘖了一聲,「這便宜不能讓你占,我爸不知道混什麼樣呢,萬一在要飯呢,那你就虧了。」
程博衍居然有個弟弟。
還早就死了。
多大死的啊?
為什麼會死啊?
得病還是意外啊?
項西覺得腦子裡轉的東西很多,這些改改就可以拿出去編瞎話蒙人了。
程博衍進了臥室,拿了杯紅酒出來,往沙發上一坐:「你那痣,說說吧。」
「啊?」項西還沒回過神來,「什麼痣?」
「痣,又不是讓你說痔瘡你裝什麼傻。」程博衍皺皺眉。
「痔瘡?」項西滿腦子都還是程博衍那個弟弟,感慨萬千中又覺得程博衍對弟弟的描述輕描淡寫得有些讓人迷茫。
「你在我這兒混吃混喝,我還得伺候病號,」程博衍喝了口酒,「看個書你在邊兒上念經,等你睡了再看吧,你上廁所還過來匯報……」
「我沒匯報上廁所!」項西說。
「反正我這兒被你弄得一團糟,」程博衍指了指他,「現在我想聽個為什麼你要給我再裝傻……」
「哎!痣!痣!知道了,」項西反應過來了,「痣嘛,我的淚痣啊。」
程博衍沒說話,只是看著他,項西挪到他旁邊坐到了沙發上,想了想又笑了:「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你別笑我就行。」
「嗯,你可樂的地兒多了,不差這一笑。」程博衍點點頭。
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這個痣,平叔說不吉利,小時候他說我敗他運,想給我點掉。」
「平叔?」程博衍問,這名字他聽過三次了,譚小康也說過。
「一個……老混混,」項西笑笑,「把我撿回來養大的人。」
「哦。」程博衍應了一聲。
「但我沒讓他點掉我這個痣,不吉利的話我遮起來不就行了,就為這事兒打我好幾頓呢,現在背上還有疤,」項西低下頭摸了摸創可貼,「反正我遮這個痣遮了十來年了……這痣吧,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去找……我親生父母,他們應該記得我這兒有顆痣吧?」
程博衍拿著杯子準備喝一口,聽了這句話,動作停下了。
「是不是挺好笑的,」項西偏過頭衝他笑了笑,「我看電視都這麼演的,胎記啊,痣啊。」
「也可以驗dna。」程博衍不知道該說什麼。
「dna?是什麼?」項西拿過杯子喝了口水,「我就知道nba。」
「就是……驗血,」程博衍說,「你能知道nba也不錯了。」
「是麼?我還知道wbo呢。」項西有些得意地說。
「你還看拳擊?」程博衍笑著問。
「……嗯。」項西點點頭,其實他不看,饅頭愛看,他倆上網吧的時候,饅頭經常看,不過他不想再提饅頭,提了犯堵。
短暫的跑題之後,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沉默了挺長時間,程博衍把最後一口酒喝掉,手指在杯子上輕輕彈了兩下:「不讓動那個墜子,也是這個原因嗎?」
「嗯,」項西拍拍腿,「就這麼點兒證據,總要留著吧,要不莫名其妙跑來個人要滴血認親,誰會理啊,你說是不是?」
「是,」程博衍看著他,「不過現在你不用遮了,現在沒人說你這痣不吉利。」
「習慣了,」項西摸了摸創可貼,「這東西不在臉上不踏實,我剛就是睡一半一摸臉,沒摸著就嚇醒了。」
「睡吧,你現在這病需要多休息,別熬夜了。」程博衍說。
「還有麼?」項西指指他面前的杯子,「我喝一口。」
「你一個肺癆鬼,還想喝酒?」程博衍挑了挑眉。
「哎,」項西站了起來,往書房裡邊走邊嘆氣,「好慘,這肺癆鬼還是個腿裡有鋼釘的瘸子……」
項西的生命力的確很強,雖然瘦,但身體卻恢復得不慢,頭兩天發燒有些反覆,第三天開始就活蹦亂跳了。
中午程博衍查完房回到辦公室,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他回過頭,看到項西站在門外:「程大夫。」
「怎麼跑這兒來了?」程博衍笑笑。
「我去門診了,沒看到你,估計你在住院部呢,」項西走進辦公室,把手裡的一個袋子放到桌上,「我給你買了午飯。」
「你自己吃就行,怎麼還給我買?」程博衍有些意外,「今天針打了?」
「打完了,又給我開了三天的針,」項西把手往他眼前一晃,「我感覺我已經好了,不用再打了吧。」
「聽醫生的,讓你打就打,單子給我,我一會兒去交費,錢你先欠著我的,」程博衍打開飯盒看了看,紅燒肉燜飯,「債多不壓身嘛。」
「程大夫,」一個護士在門外叫了一聲,「今天中午吃什麼啊,訂飯啦。」
「今天別訂我的了,」程博衍說,「我這兒有飯了。」
「喲,有人送飯了啊?」護士看了項西一眼,笑了起來,「這不是項西嗎?來報恩啊?」
「是啊。」項西笑著點頭。
程博衍出去轉了一圈,從護士站拿了兩盒牛奶回到了辦公室,遞了一盒給項西:「喝吧,一會兒回去休息。」
「我下午能出去轉轉麼?」項西問,「今兒不冷了,也沒風。」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別轉太久。」
「嗯,那我走了。」項西拿著牛奶揮揮手,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這兩天來醫院打針的時候,項西在離醫院兩站地的地方看到一個社區的公告欄,上面貼著很多的紙,看著像是招工資訊,他打算過去仔細看看。
前幾天的水果店一直沒有再聯繫他,他早上打了個電話過去問,結果人根本不記得他,只是跟他說已經招到人了。
就坐那兒看店的工作居然都輪不上,項西覺得有點兒失望。
不過程博衍說過,動了就不在原地了,所以他沒有多想,繼續找唄。
公告欄上貼的果然有不少招工資訊,不過不全都是,還有些是做發票和假證的……
資訊上的字兒項西認不全,反正只要沒寫著票和證,他就按著號碼打過去問,打了幾個才發現裡面還有招包房公關的,特熱情地讓他去試試……除此之外還有倆,人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喂喂喂就給掛掉了。
「破玩意兒!」項西看著手裡的手機,有點兒窩火。
在公告欄前愣了半天,他一咬牙決定去給自己買個新手機,最便宜的,能打電話就成,發短信功能都不需要。
把公告欄上他覺得有用的電話都記下來之後,他轉身準備回公車站坐車回程博衍那兒拿錢,路邊停車位上的一輛黑色suv的車門打開了,一個人跳了下來,衝著他喊了一聲:「小展!」
項西沒有應,也沒馬上回頭,多年養成的習慣讓他在大街聽到自己名字都不會馬上做出反應,誰知道是不是哪冒出來的仇家,認不清臉地叫一聲名字確定一下,傻了吧嘰地應了說不定下一秒就是掄著棍子衝上來的人。
「小展?」那人又喊了一聲。
聽聲音和語調,像是老友重逢,項西轉過了臉。
一個男人手裡拿著個跟炮筒似的相機跑了過來,滿臉都是笑容:「小展!真是你啊,不記得我了?」
第24章
說實話項西要沒看到這人手上的炮筒,一下還真沒反應過來他是誰,就算反應過來了,也還用了好幾秒才想起了放在小盒子裡這位人生攝影師的名片,還有上面的名字。
「方寅?」項西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鬍子長得臉都找不見了。」
「這陣兒忙得沒時間刮鬍子了,」方寅笑著拍拍他肩膀,「小夥子,這麼久沒見,好像胖點兒了。」
「啊,」項西摸摸自己的臉,「每天吃了睡。」
「怎麼樣,你怎麼會到這邊兒來?」方寅打量著他,「不在趙家窯了?」
「嗯,沒在那兒了。」項西笑笑。
「這是……」方寅看了看那邊的公告欄,「在找工作?」
「看看。」項西說,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在找工作,大概是這事兒聊起來就會讓人知道他連份看店的工作都找不著,丟人。
「有時間嗎?」方寅指指自己的車,「找個地方聊聊?」
「時間有,但是聊人生的時間沒有,」項西著急回去拿錢買手機,跟方寅也沒什麼好聊的,他往公車開過來的方向看了看,「我等車呢。」
「要不就在對面咖啡館坐坐,聊正事兒,」方寅舉舉手裡的相機,「我在這兒等兩天了,沒想到會看到你,這就是緣份。」
項西不知道他跟方寅之間能夠什麼「正事」可聊,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著方寅走進了街對面的咖啡館。
方寅算是個「正常人」,無論有沒有正事可聊,跟他交個朋友什麼的,也沒壞處,也許也是往普通人生活邁進的一步。
「現在住哪兒呢?」方寅要了壺咖啡,給他倒上了一杯。
「別給我這個,喝不慣,」項西打開壺蓋,把咖啡倒回了壺裡,拿過旁邊的奶壺,給自己倒了杯奶,然後放了兩塊糖,「我還在找房子,現在暫時住朋友家裡。」
「朋友家裡?暫住?」方寅似乎對他的事很有興趣,「你打算在哪兒找房子?」
項西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是不是想找便宜些的?」方寅又問。
「你租房挑貴的租啊?」項西喝了口奶,「你可能是這樣,十來萬的相機丟了都不帶找的。」
方寅笑笑,大概是看出項西對自己的事不想多說,於是沒再追問,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句:「小展,我最近在做一個專題,叫30天。」
「專題?」項西不太理解,「30天什麼?直接叫一個月不就行了。」
「我打算找幾個人,拍幾組片子,」方寅從煙盒裡拿了支煙遞到他面前,「拍下他們30天的生活,人生百態嘛。」
「哦,」項西看了看他的裡的煙,接過來叼在了嘴上,方寅把打火機也遞過來的時候他沒接,「叼著就行,我肺炎。」
「病了啊?」方寅愣了愣,往他面前湊了湊,「你最近過得是不是不太好?」
「挺好的,怎麼你挺希望我過得不好啊?」項西叼著煙說,嘴裡的煙跟著晃動,一下下指著方寅。
「不,我是覺得,」方寅想了想,「你很有特點,很有故事,你也很有想法,你的30天如果拍出來,會很有效果。」
「你有病。」項西皺了皺眉,做了個簡單的總結。
「你不覺得很有意義嗎?把你一生中的某個片段,用影像記錄下來,」方寅把相機舉了起來,沒等他反應過來,對著他就按下了快門,相機■■一陣響,「而且……」
「藥沒跟上吧你。」項西對這種行為很不爽,把嘴裡的煙往他面前一吐,煙掉進了他的咖啡杯裡。
「我一會兒就刪掉,就是想讓你看看,」方寅把相機轉過來遞到他眼前,「你看看,我以前就說過,你在鏡頭裡特別有感覺,天生的。」
項西掃了一眼,除了做展宏圖那個假身份證時進過一次照相館,他長這麼大就沒再正經拍過照片,上回看到自己的照片也是在方寅的相機裡。
大概是自己的照片看得太少,所以他總覺得相機裡這個人不是他。
陽光從右邊斜著灑進店裡,他叼著煙看著桌上的杯子,臉在陽光與陰影交界處,身後是虛化了的背景。
臉上的說不上來該怎麼形容反正就是不太痛快的表情在明暗光影之間讓他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是不是?」方寅收回相機低頭看著,「我這就刪掉……你要嗎?要的話我可以發給你。」
「不要,刪了吧。」項西說。
「我跟我的助手一直在找人,我在公告牌那兒看了兩天了,一直等不到,沒想到今天會看到你,」方寅把相機放到一邊,「小展,對這個你有興趣嗎?我跟拍你每天的生活……當然,這個是有報酬的。」
「多少。」項西總算是聽到一個他有興趣的詞。
「一天五十,」方寅說,「要不要試一下?」
「拍30天嗎?」項西看著他。
「這個標題叫30天,但週期肯定不止30天,當然,我也不會每天都跟著你,」方寅給他解釋,「比如你今天不出門,在家睡覺,我肯定不拍,如果你今天要出門找工作,看房子,總之就是你有點兒什麼事了,我就拍。」
項西沒說話,從方寅的煙盒裡拿了根煙出來重新叼著,在心裡盤算著這個事兒。
一天五十這個價不知道方寅有沒有坑他,但他不打算計較這個價格,如果不是現在他正努力控制著自己跟以前劃清界限,他看不上這50塊錢,不用給平叔上供,他隨便乾點兒什麼一個月都不止1500塊。
但現在不同了,他十幾年學來的那些本事全都得廢掉,現在別說一天50,一天30他也會考慮。
「錢我每天拍完都結給你,你什麼都不耽誤,你做你的事,我拍我的,不會影響你,」方寅說,「怎麼樣?」
「你要什麼時候開始,」項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要上家裡拍嗎,上家裡不行,我朋友家我不能隨便帶人進去。」
「不用,不用拍你朋友家裡,像你剛才出門找工作什麼的,我拍就行。」方寅馬上說。
項西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不會用我照片乾點什麼別的吧?」
「不會,」方寅笑了起來,又掏了張名片出來給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室,有專欄,你可以查查。」
「那行吧,」項西拿過名片看了一眼,比以前那張高級了不少,不過字兒他認不全也懶得認,就看到方寅的名字在上頭,「我出門就聯繫你?」
「你號碼告訴我,微信也加上,」方寅掏出手機,「咱們每天保持聯繫。」
項西報了自己的號碼,方寅按完之後撥了一下,然後倆人沉默了一會兒,方寅聽了聽自己手機,問:「通了啊,怎麼沒響?」
「哦,」項西掏出手機,顯示有電話進來,但手機不震不響跟調了靜音似的,「響不響的得看這位爺的心情。」
方寅拿出錢包,抽了一張一百的遞給他:「今天也算上吧,你要同意了合作,今天這幾張照片我就不刪了,留著用。」
「不是50嗎?」項西接過錢收好了。
「第一天嘛,希望能合作愉快。」方寅笑著說。
程博衍買了面和排骨回家,平時他自己吃得很隨意,雜豆粥都能早晚不變地吃上大半個月,但現在項西在,還是個病人,他就得換著點兒。
一頓瘦肉面雞蛋羹,一頓瘦肉粥雞蛋羹,再一頓瘦肉面雞蛋羹,再一頓瘦肉粥雞蛋羹……
今天看到有挺漂亮的排骨,就買了點兒,不用吃瘦肉面和粥了,他自己都有點兒感動。
進門的時候看到項西坐在他電腦前,他挺意外的。
他說過項西自己在家無聊了可以用他電腦,但自打小片片們暴露以後,項西就沒再碰過他的電腦。
「下班啦,」項西跳下椅子,跑過來接過他手上的袋子,往廚房邊走邊瞅了一眼,「排骨?排骨!排骨好,排骨妙,排骨美得我心■■跳……」
「趕緊求婚。」程博衍說。
項西笑著跑進了廚房,程博衍換了衣服往電腦上看了一眼,發現項西看的是個攝影工作室的官方博客。
「你看這個?」程博衍問了一句。
「嗯,我看看他們都拍點兒什麼,」項西放了菜出來,指了指照片,「拍這個照片的,方寅,我認識他。」
程博衍挑了挑眉毛:「你認識?」
「我跟你說過吧,」項西嘿嘿笑了兩聲,「這人去趙家窯住過一陣兒,拍……不一樣的人生,沒拍完相機錢什麼的都被偷了,就走了。」
「你幹的?」程博衍又問。
「不是我,要換個人大概我就下手了,」項西坐到沙發上,「他老跟我聊天兒,我沒好意思,不過要偷也就那幾個人了,反正最後他相機在平叔手上,十來萬呢,平叔居然沒賣了換錢,算尊重藝術麼。」
程博衍笑笑沒說話,項西按按臉上的創可貼:「上回你說我有想法,我說以前也有人這麼說過,就是他。」
「哦,」程博衍轉過臉看了看螢幕上的照片,他不懂攝影,買了相機拍得最多的是工作時碰到的典型病例,不過這些照片看著倒是挺有感覺,構圖明暗都讓人看著舒服,就是內容有些說不上來,「這人專拍這種內容麼。」
「什麼內容?」項西愣了愣。
「不好形容,」程博衍想了想,「就什麼慘拍什麼,什麼苦拍什麼,流浪的,乞討的,小偷,打黑工的……可能這些東西能讓人心裡有觸動吧。」
「大概……吧。」項西扯著嘴角笑了笑,他本來想告訴程博衍他答應了方寅拍照片的事兒,現在突然不想說了。
感覺突然就明白方寅為什麼會找了他來拍,心裡隱隱有些不舒服。
雖然還要去醫院打針,但項西覺得自己身體已經算是好了,不痛不癢不發燒也不咳嗽的。
昨天跟方寅聊那一會兒耽誤了時間,他沒來得及拿錢買手機,所以打算今天打完針買了手機繼續找工作,或者找房子。
出門之前他用老人機給方寅打了個電話,約了在昨天的公車站見面。
雖然心裡不舒服,錢他還是要掙的,何況只是拍幾張照片。
項西下車的時候,方寅拿著相機已經在等他了,見了他就先■嚓了兩張,然後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你這身衣服新買的吧?」
「嗯。」項西應了一聲。
「舊的都扔了嗎?」方寅問。
「都沒法穿了,」項西想起了他那身舊衣服,以及落在那上面的棍棒和拳腳,「幹嘛?」
「舊衣服比較有感覺,」方寅笑笑,「沒事兒,你現在是要去買手機?」
「先打針。」項西說,他每天都會差不多時間去打針,程博衍有時上廁所會到注射室來看看他,他不想讓程博衍發現他沒準時到。
「先買手機吧,」方寅說,「這樣我的時間比較好安排。」
項西皺了皺眉,看著方寅的相機想了一會兒:「行吧。」
醫院附近沒有賣手機的店,得去商業街那邊,項西走到站牌前看了一會兒,倒是不遠,坐公車大概四站地。
在他看站牌的時候,方寅又對著他拍了幾張,車來之前方寅接了兩個電話,似乎都是在跟人約見面拍照的時間。
項西嘖了一聲,這種看起來很高深做起來似乎又很簡單的工作……這個30天到底要拍多少個人啊。
公車來了,方寅跟著他上了車,這個時間剛過了上班高峰,車上人不多,項西在最後一排坐下了。
「手機用成那樣了才想著換?」方寅坐到他身邊問。
「不然呢。」項西說。
「是不是經濟緊張?」方寅又問。
「這不廢話呢麼,」項西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手裡拿著個像縮小版收音機一樣的玩意兒,他抬抬下巴,「這什麼?」
「錄音用的,」方寅讓他看了看手裡的東西,「不光要拍照,還會有一些文字的東西,這樣故事才會完整。」
「我的故事麼?」項西想了想。
「掙紮在黑暗邊緣的少年的故事。」方寅說。
項西把臉轉開了,看著車窗外,方寅停了一會兒,拿起相機看了看又說:「你的故事。」
項西衝他豎了豎中指。
項西走進營業廳的時候,方寅跟在他身後,他沒挑手機,直接到櫃檯問最便宜的是哪種。
銷售給他拿了個三百多的,還是個智能機,項西看了看,也沒多問就,去交了錢拿著手機走出了營業廳。
「換上卡吧。」方寅站在路邊說。
項西是打算上車了慢慢弄的,方寅這麼一說,他只得在路邊的樹下把盒子拆了,拿出手機把卡換了上去,然後把那個破手機扔進了垃圾筒裡。
「扔掉了?」方寅在一邊問。
「啊,你要啊?」項西笑了笑,「你掏,我等你。」
方寅這個拍照方式跟項西想像的不太一樣,方寅說這是跟他的第一天,所以要找找感覺,讓他不用管自己,忽遠忽近地走著,時不時就拍兩張。
項西一開始覺得還成,時間長了就開始覺得有點兒心煩意亂了。
特別是打針的時候,方寅覺得注射室裡是日光燈,不合適拍照,非讓他舉著吊瓶到了外面的小花園裡坐著時,項西老想把手裡的頭孢水袋子拍他臉上。
「不是,你不是說不影響我麼?」項西有些不耐煩地說,「我這兒都回血了,你真能折騰。」
「為了效果,你知道一張看上去很隨意的照片,拍的時候要打多少光嗎?」方寅繞著他找角度,「我現在跟著你,就抓拍了,這樣真實,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再找場景拍幾張。」
「我都杵這兒五分鐘了還抓拍呢?」項西嘖了一聲,「你到底要拍多少啊?用得上嗎?」
「當然不能全用,我每天拍完了回去還得整理,」方寅揮揮手,「你別跟我聊了,該幹嘛幹嘛。」
項西舉著藥轉身就往廁所走了過去:「我尿尿。」
方寅沒有跟到廁所,項西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正在打電話,打完電話又跟回了注射室,跟項西隔著幾排椅子坐下了。
項西沒理他,拿出手機把昨天記下的幾個電話挨個打了一遍,問清人家招的是什麼之後他都說自己有經驗,賣內衣的他都說自己賣過。
最後一家速食店和一個服裝店都讓他第二天過去見個面。
項西掛掉電話之後有點小興奮,雖然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要他,但總算是有機會了,還有倆。
他打電話的時候方寅又拍了一會兒,然後給他買了點兒麵包和牛奶,又把今天的錢給了他。
「謝了。」項西接過錢收好,拿過麵包啃了一口。
「明天去面試?」方寅問。
「嗯,」項西看了他一眼,「你也要跟著?你這進去一通拍我估計誰都不要我了吧?」
「不進去,」方寅笑了笑,「我在外面。」
「那行。」項西點點頭,趕緊把這30天給拍完了,這才剛一天他都已經煩了。
「你打針吧,我先回去整理照片了。」方寅收拾好相機。
「晚安。」項西說。
今天程博衍沒過來,項西打完針之後去找了他,護士說他今天有病人手術,項西眼前立馬浮現出程博衍手裡拿著錘子釘子斧子正在乾木工活的場面,一路樂著回去了。
到了家他本來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爭取能拿下一份工作,但躺在床上卻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起來看了會兒電視,感覺困了,回床上一琢磨又興奮了,於是又起來看電視。
來回折騰到程博衍下班回來,他也沒睡著一次。
「出去吃點兒吧,」程博衍站在門口沒換鞋,「我今天累了,不想做飯。」
「累了還出去幹嘛啊,」項西一拍胸口,「我來做。」
「你做?」程博衍看著他,「你不是沒生活所以沒生活能力麼?」
「我現在有了。」項西笑著說。
「那行吧,看你做的能不能比我做的難吃,」程博衍換鞋進了屋,又看了他兩眼,「今兒是不是撿錢了啊?這麼喜慶。」
「我明天有兩份工作要面試。」項西打了個響指。
「是麼?通知你了?」程博衍笑了笑。
「嗯。」項西點點頭,想再說點兒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了,如果面試成功了,他就該找地兒搬出去了吧。
就不能再每天睡著又厚又彈的沙發床,不能每天在程博衍做早飯的聲音裡起床,不能在吃完超級沒味兒的晚飯之後跟程博衍聊天兒……他突然就不興奮了。
有些捨不得。
這種安穩而踏實的日子,過完了?
第25章
程博衍坐在客廳裡,項西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他一直沒進來看。
雖說程博衍一直強調他除了洗手別的都不算潔癖,但就算是衛生習慣,項西也覺得他差不多能登頂獨孤求敗了。
現在講衛生獨孤求敗程博衍大師居然放任他眼裡的不講究之王項西一個人在廚房裡做飯,沒有全程監督,項西估計他是真累了。
排骨被超市的人砍得太大塊兒了,項西琢磨著給改改刀,在刀架上找了半天,看到一把平時不太用的刀,估計著是砍骨頭的,於是拿過來,對著砧板上的排骨■地一刀砍了下去。
「哎!菩薩啊!」程博衍在客廳裡終於出聲了,「你在幹嘛呢?排骨不是砍好了麼?」
「太大了,不好煮,」項西在裡面又是■地一刀,「我給改改刀。」
「……哦,」程博衍在外面應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跳起來跑進了廚房,「你拿什麼刀砍呢?」
「砍骨頭的刀啊,」項西晃晃手裡的刀,「平時你不是用白把兒的那把麼,那是片刀吧,這個我看你也不用,應該是……砍骨頭的吧……是吧?」
「我這兒沒砍骨頭的刀。」程博衍有些無語。
「沒有?」項西愣了,指著刀架,「片肉的,切青菜的,一樣一把,這把不就是……」
他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看手裡的刀,猛地發現刀中間有一小塊已經卷刃了,他頓時感覺臉都紅了:「哎?那這把是幹嘛的啊?」
「這把也是片肉的,刀把兒看著顯髒,我就沒怎麼用,」程博衍也看到了刀刃,嘆了口氣,「放著吧。」
「卷了。」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手抓了肉又往頭上摸!」程博衍一巴掌拍在他手上。
「又不是故意的!」項西喊了一聲,「我這不是把你刀弄壞了過意不去麼。」
「抹一腦袋豬油就過意得去了啊?」程博衍揮揮手,「行了放著吧,大塊兒就大塊兒吃,你反正需要補。」
「那你說我現在是繼續做飯還是先去洗個頭?」項西把刀放好,看著他。
「繼續吧,洗乾淨手……算了,」程博衍走到洗手池旁邊,「還是我來吧。」
「我來,」項西迅速站到案板前搶占了地盤,「不砍骨頭的話很簡單了,你歇著吧,臉都黑了。」
「油鹽別擱錯了,」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廚房,在客廳裡又補了一句,「洗手。」
「洗洗洗!」項西在洗手池裡衝了衝手。
這頓飯項西做得比程博衍要快得多,排骨粥,蠔油菠菜,還煎了兩個雞蛋。
他把菜端出來的時候,程博衍挑了挑眉:「不錯啊,還會煎蛋呢?」
「嗯,這個煎蛋吧……」項西站在桌邊,「這個雞蛋吧,吃的時候有方法,就是吧……不要一口咬,你就拿筷子從上往下夾就行……」
程博衍盯著煎蛋看了一會兒:「是不是煎糊了?」
項西拿過椅子坐下,拿著筷子在盤子邊上敲了敲:「其實……」
「別敲碗。」程博衍坐下。
「哦,」項西收回筷子,「其實吧,也沒糊太多,跟地圖似的。」
程博衍沒說話,把其中一個蛋夾起來翻了個面,然後就愣住了:「這還有沒糊的地兒麼?」
「這個我吃,你吃那個,」項西趕緊把這個蛋夾到了自己碗裡,「那個是地圖。」
「你也別吃了,糊成這樣了吃了對身體不好。」程博衍站起來拿起了盤子。
「哎別啊,」項西攔著他,「糊的地方不吃就行了,我煎了半天呢,要不你別吃了,我嘗個味兒,我還沒煎過蛋呢。」
「哪兒糊都一樣……」程博衍說了一半停下了,想了一會兒把煎蛋放回了桌上,把盤子裡那個夾到了自己碗裡,「就這一次。」
「這麼給面子?」項西坐下了,有些吃驚,「我以為要打一架才能留下這倆蛋呢。」
「第一次做的,好歹嘗嘗。」程博衍笑了笑,挑了一筷子沒糊的吃了。
「怎麼樣?」項西很緊張地盯著他。
「挺好的,意料之外。」程博衍點了點頭,低頭又吃了一口。
「真的啊?」項西一挑眉毛樂了,馬上也吃了一口,嚼了兩下就停了,看著程博衍,「程大夫,你還真……給面子啊。」
程博衍笑了起來:「鹹點兒,灑鹽了吧,是不是沒撒勻?」
項西又夾了一大塊兒放進嘴裡,然後嘆了口氣:「肯定撒勻了,你嘗嘗,全都一樣鹹……我吃著都鹹,你吃得齁著了吧?」
「沒事兒,鹹了喝粥。」程博衍說。
「還是別吃了,焦鹹焦鹹的,」項西起身拿著兩個碗進廚房,把蛋給倒進了垃圾堆裡,「以後我練好了你再嘗嘗。」
項西本來覺得自己這頓飯做得還成,結果蛋鹹了不說還糊成那樣,菠菜吃著牙磣,就排骨粥還湊合,但也是水米分離,排骨吃起來跟撥河似的。
吃完飯他都不好意思讓程博衍洗碗了:「我來洗吧,吃成這樣真是挺傷感的。」
「我洗,」程博衍把碗放進池子裡,「洗碗我真信不過你。」
「做飯以後也信不過了吧?」項西站在一邊。
「還成,我的菜是有形沒味兒,你的菜吧味道還行。」程博衍笑著說。
「我……去洗頭吧,」項西嘆了口氣,「你還挺會安慰人的。」
第二天要去面試的事,項西一晚上都沒提,覺得沒興致了,最後還是程博衍問了他:「明天是打完針了去面試?」
「嗯。」項西點點頭。
「要準備的東西準備了沒?」程博衍又問。
「準備?準備什麼?」項西愣了愣。
程博衍被他這一反問,也愣了愣:「不用準備麼?」
「就一個飯店和一個玩具推銷的活兒,還用準備什麼啊,去了問問聊聊,行就行不行就走人了,」項西笑笑,「再說我也沒東西可準備,什麼都沒有,就一張身份證還是假的。」
程博衍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項西沒睡好,這一晚上都在琢磨這回工作能不能找著,找著以後又該怎麼辦,快天亮的時候才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程博衍已經出門了,桌上放著粥和包子,平時都只有粥,今天大概是因為他要面試,所以給他加了餐。
項西洗漱完了拿起包子啃了一口,覺得挺暖的,桌上還放著兩百塊錢和一張字條,字條上有三行字,每行三個,他看了半天隻看明白了最後三個,最後三個字寫得特別工整,一筆一劃的。
打車去。
對照著這三個字的樣子,他差不多能猜出上面兩行也是打車去,只是寫得有些草,程博衍怕他看不懂……
看著這幾個字,項西樂了好半天,真難為程博衍了。
去醫院之前他給方寅打了個電話,方寅表示昨天打針的時候拍的照片效果很好,今天不用拍打針了,下午跟他一塊兒去面試。
打完針他沒有馬上走,去骨科轉了轉,程博衍在診室裡坐著,一個大叔大概是腰疼,胳膊撐桌上湊到程博衍臉跟前兒說著什麼,嗓門兒挺大,程博衍一邊往病歷上寫著,一邊點頭。
項西沒過去,站外面看了一會兒,感覺就這氣勢,大叔的口水都要跟著噴出來了,果然他喊了沒多久,程博衍把口罩戴上了。
項西樂了半天,走出醫院的時候還在笑。
不過一身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程博衍看著還挺帥的。
項西在車站等了沒多大一會兒,方寅的車就停到了路邊的停車位上,他拿著炮筒下來了。
「挺快,車剛過去一趟。」項西看著他。
「我就在步行街那邊,另一個跟拍,讓我助手先跟著了,我得過來你這兒,」方寅笑著說,「你這邊比較重要。」
「哦。」項西應了一聲,低頭準備把手上吊針時貼著的小紗布扯掉。
「慢點兒,」方寅迅速舉起手裡的相機對著他拍了兩張,「好了。」
「這也拍?」項西撕掉紗布,他看了看,按了挺長時間,針眼兒都看不清了。
「嗯,剛打完吊針就得急著去見工,」方寅說,「挺心酸的。」
「有什麼心酸的,」項西嘖了一聲,「您這心沒熟吧。」
項西準備先去玩具推銷那裡,比飯店遠,不過他覺得銷售做起來比在飯店打雜要有意思些。
雖然程博衍給他留了錢,但他研究過站牌之後還是決定坐公車過去,醫院這邊車不好打,公車差不多能到地方,走不了多遠。
車上人挺多的,項西站在靠近後車門的地方,沒開兩站地,他就看到了有倆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一個姑娘身邊。
「看著點兒你錢包,」項西轉頭對方寅低聲說,「車上有小偷。」
「嗯?」方寅愣了愣,但還是把包往身前拉了拉。
下了車之後方寅才問他:「你看到小偷了?怎麼看出來的?」
「挺明顯的。」項西說,順著路往前走,這片都是舊居民樓,看不出哪兒像是有個賣玩具的廠。
「怎麼沒想提醒一下別人呢?」方寅追問,「是認識的嗎?」
「我告訴你了,你怎麼沒提醒一下別人呢?你認識嗎?」項西轉過臉看著他,有些不耐煩,「我沒那麼高尚,你拍我不就是因為這些麼,我要上手跟著去偷一把你是不是更喜歡?你先別跟我說話,我找地兒呢。」
方寅還挺配合,不再說話,遠遠地跟著他。
最後項西在一棟居民樓的一樓找到了這個玩具廠,不,嚴格說大概是個作坊?院子門口也沒掛著牌子,不過項西確定就是這兒靠的也不是認牌子,是從開著的院門裡看到院子裡堆放著的玩具。
「幹嘛的?」一個女人門後突然出現,把門一掩,只縫了一條縫警惕地盯著他。
「我……昨天打過電話,你讓我過……」項西一看這陣式立馬就不想進去了,跟做賊似的,比平叔那兒看著還要見不得人的感覺。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女人打斷了,她突然探了半個臉出來瞪著項西身後:「帶個記者來的?你幹什麼的!」
項西愣了愣,回頭就看到了在身後三十米遠舉著相機的方寅,沒等再說話,女人把院門給甩上了。
接著就聽到了裡面有些雜亂的聲音,女人似乎是在跟什麼人說著話,項西隱約聽到了記者什麼什麼暗訪什麼的。
他沒多想,轉身拔腳就跑,沒跑出兩步,就聽到有人打開了院門,他回頭瞅了一眼,一個只穿著長袖t恤也不知道是肌肉發達還是肥肉發達的男人拎著把鐵鍬衝了出來。
他顧不上別的,頓時跑得跟擰了發條似的,腳跟別說打後腦勺,腿再長點兒沒準都能打著眉毛了。
方寅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他跑過身邊的時候,方寅居然還舉著相機對著他一路按著快門。
「傻逼!」項西罵了一句,「跑啊!人說你來暗訪的要他媽揍你了!」
「什麼?」方寅這才嚇了一跳,抱著相機跟著他狂奔起來。
倆人一直跑到大街上才停了下來,項西往路邊一個商店門前的台階上一坐,喘了半天:「操!不幹了,你別跟著我了,錢我也不要了,趕緊走。」
「喝點兒水,」方寅去買了瓶水遞給他,抱著相機包也坐在了他身邊,「你還跑得真快。」
「不是我說,大攝影家,你這也太耽誤我事兒了,」項西皺著眉,拿過水喝了兩口,「你說我剛要是反應慢點兒,他出來一鍬拍我臉上怎麼辦?」
方寅笑了笑,半天沒說話,低頭看了一會兒相機上的照片,又突然拍了拍他的肩:「其實這幾張很有感覺……這就是生活,各有不同,各自掙紮。」
「掙紮在黑暗邊緣倒楣催的少年找工作找到了非法窩點裡結果讓人給拍進了醫院?」項西瞅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你是不是還挺興奮的,多好的素材。」
「小展,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拍這些東西嗎?」方寅點了根煙叼著。
「因為有人想看唄,」項西扯了扯自己都跑到鞋裡去了的襪子,「誰都想知道別人的生活是什麼樣的,越離得遠越想看,活得越慘越離奇就越想看。」
方寅沉默了一會兒,噴出一口煙:「小展啊,你沒上學真可惜了。」
「但這些東西看完了又怎麼樣呢?」項西系好鞋帶,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看的人感嘆一會兒,還有人這麼慘啊,演的人該怎麼活還是怎麼活,對麼?」
「你自己沒點兒什麼別的想法嗎?拍的過程中……」方寅跟著站了起來。
「沒有,」項西也拍拍他的肩,「我就為那一天50塊,所以你最好在我還沒徹底受不了之前拍完。」
玩具銷售沒戲了,項西重新上了公車,去那個飯店,飯店倒不是黑窩點,就跟醫院隔著三條街,但就是個沒多大的速食店,主營砂鍋飯。
跟以前大窪裡路口總被平叔拖著不結賬的那家速食店規模差不多,項西走進去的時候居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老闆和老闆娘兩個人經營著,原來有個打下手的不幹了,所以重新招人,挺急的。
項西說了自己有工作經驗,但沒說是在風波莊,只說也是速食店,要不人一問風波莊幹完了的人怎麼肯在這小店乾,他該答不上來了。
「這人行吧?」老闆是個挺面善的胖子,跟他聊了幾句,扭頭問正在炒菜的老闆娘,「看著挺乾淨利索的,比之前來的那個強。」
「行,」老闆娘看著跟老闆是一型的,小一號,她面前三個小鍋同時炒著菜,一邊顛著鍋一邊打量了一下項西,「孩子你多大了,看著沒成年呢?身份證看看。」
「19了。」項西說,掏出了展宏圖的身份證遞給了老闆。
「嗯,宏圖啊,」老闆看了一眼,「你今天就開始吧,我們這兒缺人手,忙不過來了。」
「啊?」項西愣了,他覺得自己雖然非常想馬上找到工作先幹著,但猛地這麼快地就讓他開始了,他突然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終於找著活兒乾了!太好了!
馬上就要從程博衍那兒搬出來了……真不想乾啊!
兩種想法在他腦子裡拳打腳踢地來回折騰著,創可貼都快打掉了。
「怎麼?不行?工資1200,包兩餐,這算是不錯了。」老闆說。
「不是不行,」項西按了按創可貼解釋著,「我還有點兒事要處理,我還沒找到地方住呢,我還……我明天早上還有點事。」
「可以先住在店裡,我們後面有個閣樓,」老闆娘炒好一鍋,給客人拿過去之後又說,「你明天下午過來也行,但過了明天就不行了,我等不了,你也看到了,忙不過來。」
項西從店裡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坐在路對面花壇邊的方寅,正舉著相機對著他拍。
「怎麼樣?」方寅站起來等著他過了街,問了一句。
「明天下午開始,我現在得去回去了,」項西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這折騰一大通都四點多了,他連午飯都還沒吃,剛在店裡聞著老闆娘炒菜的味兒他肚子都叫上了,「你也休息吧,午飯都沒吃呢。」
「明天上午就開始?你不找地方住了麼?」方寅問。
「住店裡,有個閣樓。」項西說,往公車站那邊走過去。
「就住閣樓裡?」方寅跟著他,「條件不行吧?」
「不要錢呢,」項西看了他一眼,笑了,「還想拍我找房子呢吧。」
「沒事兒,先拍拍你在這裡的生活,」方寅說,「如果你覺得閣樓條件不好,我給你出三個月房租,你去租個房子。」
「行啊,來套大三居。」項西打了個響指。
「你原來想租什麼樣的,就租什麼樣的,」方寅笑笑,「怎麼樣?」
「再說吧,我看情況。」項西其實對住在速食店的閣樓裡也不太情願,想像中就好過不了,低矮陰暗的,他雖然沒多少錢,但也沒打算長住,還是要搬的。
不過如果方寅願意給他出三個月房租,他當然更願意裝模作樣思考一下再答應下來。
程博衍回到家的時候,項西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看到他進門,立馬站了起來:「別換鞋。」
「嗯?」程博衍抬著一條腿正要脫鞋,聽了他這話,就沒動。
「今天我請你吃頓飯吧,」項西跑進書房裡換了衣服,又跑了出來,「算是感謝你。」
「怎麼,工作成了?」程博衍看著他。
「嗯,一個速食店,做砂鍋飯的,」項西點點頭,走到門外,「明天上午我打完最後一針,拿點藥就不用再跑醫院了,跟老闆說好了明天下午開始。」
「明天?」程博衍扶著門愣了愣。
「是啊,本來我想說再過兩天,但是老闆說特急缺人手才貼的招工,」項西抓抓頭,小聲說,「你不知道,我這情況找個工作實在不容易,我就想先幹著吧,以後慢慢再看。」
「晚上收工了還上我這住吧?」程博衍關上門,「你還沒租房呢。」
「租好了,」項西說,他沒告訴程博衍他住店裡閣樓,「明天我就……搬走了。」
「……哦,那行吧,」程博衍走到電梯前站著,「那你好好乾,有什麼事兒可以給我打電話的。」
「嗯,那肯定,我就認識你這麼一個好人,」項西笑著說,倆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項西揉揉鼻子問了一句,「咱是要下樓嗎?」
「是啊,你不說請我吃飯麼?」程博衍說。
「現在電梯是用意念控制了嗎?」項西問,「發個功就自己上來了。」
程博衍伸手按了一下電梯的按鈕:「忘了。」
第26章
程博衍如果不是跟朋友吃飯,很少出門吃東西,不健康,主要是也累,自己隨便弄點兒吃了就行,所以這附近有什麼吃的他基本不知道。
項西倒是很清楚,把他帶到了東門的一家大骨湯火鍋店裡,小區東南西北四個門,外面的街上有些什麼他都知道,程博衍都有些想不通他就在這待了幾天,還生著病,是怎麼做到的。
居然才幾天?
程博衍一直一個人住,習慣了回家就一個人運動吃飯看書,項西突然夾進他生活裡,大大咧咧不講究的樣子他還挺不適應的,總覺得過了很長時間。
現在看著坐在自己對面托著下巴聽服務員報菜單的項西,他又突然發現時間過得其實挺快的,轉眼項西就要搬出去了,約法三章好像都還沒全約明白。
「這個菜您可以看看……」服務員翻開放在項西面前的菜譜。
「不看,」項西還是托著下巴,手指輕輕敲了敲嘴脣,「看不懂。」
「我來看,」程博衍笑笑,拿起菜譜翻開了,「我直接點了吧?」
「好。」項西點點頭。
服務員立馬換到了程博衍這邊來介紹菜了,程博衍看著要了個鍋和幾份小碟的配菜。
「要點兒什麼酒水嗎?」服務員問。
「要。」項西一挑眉毛,不再托著下巴了。
「紅星二鍋頭,」程博衍說,「再……」
「喝二鍋頭?」項西挺意外地看著他,想了想又說了一句,「行吧,我挺久沒喝二鍋頭了。」
「要一瓶二鍋頭是嗎?」服務員重複著。
「要兩……」項西想糾正服務員,話沒說完就被程博衍打斷了。
「一瓶,再拿一瓶營養快線。」程博衍說完又看了他一眼。
「好的。」服務員走開了。
「什麼意思啊?」項西胳膊撐著桌子瞪著程博衍,「一瓶二鍋頭,一瓶營養快線?」
「嗯,酒我的,」程博衍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飲料你的。」
項西沒說話,瞪著他看了半天才開口:「你喝二鍋頭?」
「今天又沒開車。」程博衍說。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昨兒還喝紅酒呢,那麼高級地裝著逼,」項西嘖了一聲,「今兒一扭頭居然又喝二鍋頭了?」
「你管我呢,」程博衍笑笑,往椅子上一靠,「你一個喝飲料的。」
「哎對啊,為什麼我要喝營養快線啊!我也不開車,我都沒車!」項西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重點。
「醫生沒跟你說現在煙酒都要禁?」程博衍看著他。
「……說了,」項西嘆了口氣,趴到桌上,「我沒抽煙啊,現在都好了吧,喝幾口酒也不行麼?」
「別趴桌子,髒不髒啊,」程博衍皺皺眉,「你酒癮還挺大。」
「挺乾淨的啊,我靠這都不能趴啊……」項西無奈地坐直了,「我從小就跟著平叔喝幾杯,談不上酒癮吧,就是有時想喝兩口,我看你酒癮才大呢,二鍋頭,你是不是挺能喝的?」
「還沒醉過。」程博衍勾勾嘴角笑笑。
「喲,」項西眯縫了一下眼睛,「口氣真大,那等我好了咱倆喝幾局。」
「嗯,好。」程博衍說。
找到工作,看得出項西挺開心的,吃飯的時候程博衍沒怎麼說話,邊吃邊聽著項西說個不停。
半真半假帶誇張的,程博衍感覺自己想搭話都找不到切入點。
玩具銷售那兒肯定是個非法黑窩點,配備了鐵鍬打手,攆了他好幾條街,鞋底兒都跑圓了。
飯店還不錯,生意很好,老闆夫妻長得跟兄妹似的倆胖子,人挺好的,還給他留了時間去找房子,錢也給得不少,還管兩頓飯。
找房子也特別順利,單間配套,共用廚房,鄰居都是學生,挺好的……
「既然決定在這兒先幹著了就好好乾,」程博衍在項西仰著脖子喝飲料的時候總算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做什麼都會有收穫,就算是去搬磚,也會有收穫。」
「收穫什麼?」項西看著他,有些迷茫。
「怎麼搬最省力,什麼姿勢不容易傷了腰,」程博衍喝了一口酒,「這都是收穫的經驗。」
「嗯,我覺得我可以學學怎麼做砂鍋飯了。」項西笑著說。
「還可以看看老闆他們每天都在做什麼,」程博衍說著又喝了一口,「開個店生意怎麼才會好,萬一你以後也開個砂鍋飯的店呢。」
「還真是,」項西笑了起來,看了一眼程博衍手裡的瓶子又愣了,「我靠你一口半瓶啊?」
「去我們醫院眼科看看吧,省裡前三的眼科了。」程博衍說。
「真損,」項西嘖了一聲,「喝這麼急都沒醉過……哎這麼喝酒對健康不好吧!」
「偶爾一次,」程博衍看看酒瓶,「就像我昨天吃那個糊了的蛋一樣。」
項西笑了半天,揉揉鼻子:「別提了,真是沒想到,等我在砂鍋店學了手藝,再給你做一次。」
吃完飯項西拉著程博衍繞著小區轉了兩大圈說是吃多了要消消食,程博衍沒反對,跟著他繞了快一個小時才回到家裡。
「你醉了嗎?」項西進門換了衣服問了一句。
「沒感覺,」程博衍看了看時間,「你洗澡去吧,收拾收拾東西。」
「嗯。」項西應了一聲,坐在沙發上沒動。
「你東西我晚上下了班幫你拿過去,你就別來回跑了。」程博衍又說。
「哦。」項西又應了一聲,還是坐著沒動,眼睛盯著電視。
程博衍過去把電視打開了,遙控器扔到他手邊:「那我先洗了。」
「好。」項西點頭。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浴室。
洗完澡出來,項西還坐在沙發上,盤腿抱著個靠墊,看著電視發呆。
程博衍看了看電視,台都沒換過。
「怎麼了?」他走到項西面前,「明天要去工作了心裡不踏實?」
「……不知道,」項西抱著墊子,下巴在墊子上一下下地點著,「其實我沒為這種事不踏實過,我第一次跟著平叔出活兒都沒慌過。」
「那不一樣。」程博衍笑笑。
「是啊,」項西皺著眉,「我就覺得吧,有點兒像剛離開趙家窯那會兒,覺得前面是路,腳下還是黑,你說動了就行,我也這麼想著,就是邁腳子的時候總怕踩著坑摔了。」
程博衍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所以才要一步步走穩了,可以慢,不能急。」
「你是燈。」項西說。
「什麼?」程博衍沒聽清。
「燈,」項西抬起頭笑了笑,「站你旁邊的時候是亮的,走遠了就黑了。」
程博衍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項西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這兩天被逼著思考人生次數有點兒多,說話味兒都不對了。」
「你沒事兒可以寫寫東西,」程博衍說,說完又想了想,「哦你不會寫……」
項西笑著沒說話。
程博衍轉身進了臥室,過了一會兒手裡拿著個黑色的小方盒子遞給了他:「送你玩吧,這是我以前用來記病案的。」
「錄音的?」項西看了看,跟方寅的那個挺像的,「我錄什麼啊?口供麼。」
「玩唄,」程博衍笑笑,「人是需要傾訴的,說出來,寫出來,感覺就會不一樣了。」
「你也傾訴麼?」項西問。
程博衍抱著胳膊看著他,很長時間才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我就拿著了,謝謝,」項西看著錄音筆,想了很長時間才抬起頭看著程博衍,「謝謝你。」
「差不多得了,」程博衍嘖了一聲,「你狀態再保持一會兒是不是還要抱頭痛哭啊?」
項西把錄音筆放進口袋裡,吸了口氣,張開胳膊抱住了程博衍。
程博衍愣在了原地。
「你跟我不一樣,你不知道有人伸手拉一把是什麼感覺,」項西抱著他,小聲說,「我看到你就想三叩九拜,想說謝謝。」
「……是麼?」程博衍猶豫了一下,也抱住了他,「那下回就直接磕頭吧,沒關係的。」
項西抱著他笑了半天也沒撒手。
程博衍也沒動,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擁抱是種久違了的感覺。
項西瘦,抱在懷裡跟程博予有幾分相似,當然,他這輩子大概只抱過程博予一次,也可能並不相似,項西個子挺高,程博予還沒有來得及長到項西這樣的高度。
再說那天跟項西說過程博予的事之後,項西沒有再叫過他哥,有些感覺已經開始不確定。
「我沒洗澡呢,」項西說,「這一擁抱完了你是不是要回去重洗一個啊?」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項西在耳邊輕輕滑過的聲音,突然帶給他一絲不一樣的……
衝動,或是別的什麼。
程博衍推開了項西,在他臉側蹭過的短短的頭髮瞬間加深了這種感覺,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眼睛,算得上精緻的清秀五官……
「我去……洗澡,」程博衍轉身往浴室走,「不,洗個臉……算了洗個手吧。」
「你有沒有個準兒啊。」項西在客廳裡樂著。
「沒準兒,」程博衍站在洗手池前,打開了水龍頭看著,「想洗就洗,洗得漂亮,就這麼帥。」
「神經病,」項西靠在門邊,「程大夫,那個砂鍋飯離你們醫院挺近的,你明天過來認認路吧,沒空吃飯的時候過來,我給你單做……不過得過段時間,我先學學。」
「好。」程博衍關上水。
「你沒洗手啊?」項西看著他的手。
「哎忘了。」程博衍轉身重新開了水,洗了洗手。
程博衍下班的時候拎著項西的包走出醫院,包很輕,項西收拾的時候他看了,就他給買的兩套衣服,洗漱用品,還有一個小鐵盒,裡邊兒不知道裝著項西的什麼寶貝,除此之外就沒了。
拎著這個包,他能明白項西的那些慌亂,他決定擺脫的不單單只是過去混亂的生活,而是全部。
那些生活是他的全部,一旦扔開,他就只剩下了這個包,如果沒有自己這盞燈,他連這個包都沒有,只有一個盒子。
其實項西身上擁有的不僅僅是拼命掙紮的那種倔強,還有勇氣。
砂鍋飯在一排小吃店的中間,門臉不顯眼,不過項西之前告訴了他,不要看牌子,看人,人最多的那家就是。
現在正是吃飯的點兒,程博衍一眼就看到了人最多的那家店,桌子都擺到人行道上了,全滿,也看到了正拿著兩個砂鍋小跑著出來給客人的項西,在還需要穿件外套的日子裡他只穿了件t恤,臉上已經掛著汗珠。
他把車開過去,放下車窗,按了一下喇叭。
項西一抬頭看到了他,立馬笑著揮了揮手,又喊了一聲:「現在忙!你找個地兒停車等我一下!」
程博衍點了點頭,把車往前開出去找車位。
這條街臨著繁華的幾條商業街,但地盤兒實在有限,所以一直沒有改造,路很窄,又正好是小飯店聚集地,各種店都是十來年的老店,吃飯的人相當多。
程博衍繞著四個街口轉了一整圈,居然沒找到一個車位。
再次經過砂鍋飯的時候,項西看到了他,又揮了揮手,喊:「你怎麼還在這兒!找地兒停車啊!」
「我……」程博衍想說我上哪兒找我都轉一圈了,但項西又已經轉身跑回了店裡,他嘆了口氣,繼續把車開出去。
轉第二圈的時候項西背對著他沒看著,第三圈的時候項西正好拿著一兜垃圾往路邊垃圾桶裡扔,一看到他的車,眼睛都瞪圓了:「你幹嘛呢!」
「你以為我想啊!」程博衍放下車窗吼,「什麼破地兒我油都轉掉一格了!」
正想繼續轉圈兒的時候,前面一輛車的燈亮了,項西蹦起來跑了過去,邊跑邊喊:「來來來來來來!這兒!」
找車位的車很多,估計不少車轉了都不止三圈了,這輛車一開出車位,立馬有三輛車都擠了過來。
「我操!」項西直接蹦到了路上,堵住了那幾輛的路,只給程博衍這邊留了空,「車位已滿!」
程博衍把車貼著項西身後停了過去,聽到一輛車副駕駛上的姑娘說了一句:「媽呀,現在砂鍋飯都有搶車位服務了啊?」
「等我五分鐘,」項西扒著車窗飛快地說,「還有四個人,這輪忙完就閑點兒了!你是在車裡還是到店裡……店裡可能沒……」
「行了別管我了,」程博衍說,「趕緊忙你的去。」
「等我啊!」項西拍拍車門,轉身又跑回店裡去了。
程博衍看著他的背影,還是挺瘦的,不過比剛見到的時候胖了不少,跑來跑去忙活著的時候看著挺有活力。
餓了,程博衍熄了火,從後座拿了盒牛奶喝著。
這些街邊的小店,衛生和營養都讓人不敢恭維,但飯菜的香味還是很足,他今天忙了一天,午飯剛吃了幾口就有急診病人轉過來,他扔了碗一直忙到下班,現在聞到砂鍋飯的香味兒簡直是種折磨。
客人都吃上了,暫時沒有新的客人來,項西拿著兩個飯盒跑了過來,一拉車門,坐到了副駕上。
「哎!忙死我了,都忙臭了,」項西邊說邊把手上的飯盒遞給他,「我跟我們老闆說,我朋友在等我,他就給你做了一份,你要不要嘗嘗?我讓他澆頭做清淡些,少放油了。」
「多少錢?」程博衍沒說吃不吃,接過了飯盒。
「白送的,聽說是是我朋友,還是旁邊大醫院的醫生,老闆就差親自給送過來了,」項西嘿嘿樂了兩聲,「我估計你不能吃,不過還是拿過來了,老闆人挺好的。」
「替我謝謝他,」程博衍笑笑,「我一會兒就吃……你包在後邊兒,是現在給你拿過去還是……」
「拿哪兒?」項西問。
「你租房那兒啊。」程博衍看著他。
「……哦,不用!不用!」項西趕緊說,「不用,放店裡就行,我晚上在店裡洗澡,能省點兒那邊的水電費了。」
「哦,」程博衍拿了盒牛奶給他,「你還沒吃飯吧?」
「沒呢,老闆說這撥客人走了就吃,九點吧。」項西低頭喝著牛奶,喝得挺歡。
「牛奶小口喝,有利於吸收。」程博衍看著他鼻尖和額角的小汗珠。
「小口不了,我渴死了,」項西用手背擦了擦汗,擦完了他看到程博衍眼睛看著他的手,於是舉著手,「怎麼辦?」
「蹭身上吧。」程博衍嘆了口氣。
「其實我身上都是汗和油,」項西往褲子上蹭了蹭手,「都已經蹭你車上了。」
「閉嘴!」程博衍說。
項西喝完牛奶,把牛奶盒車窗裡扔了出去,程博衍皺著眉剛想說話,盒子準確地落在了兩米外的垃圾桶裡。
「累嗎?」他問項西。
「還行,就忙這一陣,不是飯點兒的時候沒什麼事兒,」項西笑笑,「過了九點就沒事了,老闆家姑娘要高考,晚上不做宵夜,回去伺候姑娘。」
「嗯,那晚上你早點睡,這陣身體也還沒全恢復的,」程博衍交待著,「藥別忘了吃。」
項西一直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抓抓頭:「那我……幹活兒去了。」
「去吧。」程博衍說。
「你明天還來嗎?」項西下車的時候問了一句。
程博衍愣了愣,項西沒等他說話就笑了:「我說順嘴了。」
「你過幾天有空過來醫院一趟吧,」程博衍說,「拍個片子看看腿的情況。」
「好!」項西馬上點點頭,關上車門又趴到了車窗上,「我晚上能給你打電話嗎?我是說,晚上沒電視看挺無聊的。」
「別太晚,過了十點我要看書。」程博衍說。
「好■!」項西退著走了兩步,挺開心,「知道了。」
第27章
程博衍坐在桌子前,桌上放著飯盒和一盤大白菜炒肉沫。
砂鍋飯很香,不過雖然老闆已經盡量少放油,對於程博衍來說,這菜還是太油,他把菜都弄了出來,就著自己炒的大白菜把飯吃光了。
程博衍回家基本不看電視,項西不在,客廳裡的電視就沒開著了,沒有電視聲,也沒有項西的說話聲,屋裡很靜,能清楚地聽到那邊潑潑們的叫聲。
現在天氣轉暖,鳥待在陽台外面的時間就長了,叫得也越來越歡,襯得屋裡有幾分冷清。
程博衍洗碗的時候手機在客廳響起時,鈴聲嚇了他一跳。
之前鈴聲沒有這麼大,因為項西跟耳背似的總把電視聲開得很大,他不得不把手機鈴聲調到最大,還換了個撕心裂肺敲鑼打鼓的音樂。
程博衍擦了手拿起電話看了一眼,林赫打過來的,他接了電話:「喂?」
「博衍!在家嗎?」林赫的聲音混著街上的雜亂的背景音傳了出來。
「在,幹嘛?」程博衍看了看時間。
「出來坐半小時,本來今天臨時聚就沒叫你這個大忙人,但現在路過你家就必須見見了,」林赫說,「我這兒一幫人,還有個神秘人物,都說好久沒見著你了,要見一面以解相思之苦,你要不出來,我們就直接殺到你家去。」
「過年不才見了面麼,這才多久就又相思苦了,」程博衍笑了笑,「我這種渣男怎麼會這麼快就想你們。」
「程渣男說你們一邊兒涼快去……」林赫在那邊不知道跟誰說話。
「程博衍你個沒良心的!」一個女聲在聽筒裡響起,「你不出來我就帶著咱倆的孩子上門兒討說法去了啊。」
「肖朗?」程博衍馬上聽出了這個聲音,這是他高中時的前桌,大學畢業跟著家裡去了澳洲,挺長時間沒見著了。
「出不出來?」肖朗說,「我們現在就在你家有果男雕塑的那個門口呢,這回不出來,我再走了再見面的機會可就真少了,渣男。」
程博衍換了衣服,也沒開車,走到小區北門口,看到路邊停著兩輛車,還有幾個人站在車邊。
都是他和林赫的熟人,肖朗的大長腿還是很搶眼,178的身高蹬著高跟鞋衝他跑過來的時候,他都感覺到了壓力。
「哎喲你要真懶得出來,我們真能殺進去,」肖朗衝到他跟前兒用力摟了摟他,又退開一步上上下下看著他,「怎麼能永遠都這麼帥呢?」
「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打個電話。」程博衍笑笑。
「這次回來要辦的事兒太多,」肖朗攏攏頭髮,「想處理完了再跟你聯繫呢,也怕你忙,上回回來打你電話,你那個快冷到南極的調調真該給你錄個音。」
「我那會兒有病人,你挑我最忙不過來的時候打電話,」程博衍攬攬她的肩走到車邊,跟幾個人打了招呼,「你們這計劃是上哪兒?」
「吃多了,計劃先找個地兒歇歇胃,然後唱會兒歌,」林赫拉開車門,「你不唱就跟我們上前邊兒找個咖啡店聊會兒。」
程博衍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後開了出去。
今天宋一開車,林赫坐副駕,一路都在提醒宋一要拐了,要並線了,注意車距,程博衍在後面有些扛不住:「停車。」
「幹嘛?」林赫轉過頭。
宋一樂了:「有人受不了你了,喝了酒的指揮沒喝酒的開車。」
「而且還這麼囉嗦,」程博衍說,「我要去陳胖車上待著。」
「別,」林赫笑了起來,「陳胖最近股神附身,唱一路了。」
「是麼,」程博衍想了想,「對,前陣兒南車北車的他賺不少吧……算了我還是在這兒忍忍,你閉嘴。」
一幫人進了咖啡館,找了個靠角落的卡座坐下了,程博衍跟肖朗坐在最邊兒上,聽著他們聊。
「這次回來辦什麼事兒?」程博衍看了看肖朗。
「啊,」肖朗笑了笑,拿過咖啡喝了一口,「我要結婚了。」
「結婚?」程博衍愣了愣。
「嗯,結婚,」肖朗把左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中指上的訂婚戒指閃著光,「他求婚,我答應了。」
「這事兒都沒告訴我……」程博衍嘆了口氣,又笑了笑,「恭喜。」
「想跟你說來著,又覺得……不知道怎麼形容,」肖朗搖搖頭,「感覺一旦說了,就真是全結束了,我是說在我心裡,形式上的。」
「好好的,」程博衍拍拍她的肩,「祝你幸福,一定會幸福的。」
「嗯,我很愛他,想跟他走一輩子,」肖朗偏過頭看著他,「不過你對我來說意義不同,你算是我青春的記憶,單純的初戀,把我甩了的渣渣……」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
肖朗算不算他初戀不好定義,程博衍記憶裡並不清晰,朦朧的好感,肖朗的主動,隨大遛地在一起,然後意識到某些東西之後選擇了分開。
「渣渣,」肖朗拍著他的腿,「你是個好人,有句話我一直沒說……謝謝你的誠實。」
程博衍喝了口咖啡,分手是他提的,理由是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女生,是他的錯,在肖朗的朋友來找他聲討的時候,他一直沒給自己找過別的藉口。
接下去的一年多時間裡他都面對著各種目光,厭惡,探究,獵奇……不過他並沒覺得有什麼,人之常情,這些他都能平靜接受。
「我真心希望你幸福,博衍,」肖朗說,「希望你找到合適的那個人,可能會有摩擦,可能會吵得很凶,但永遠都不會分開。」
「謝謝。」程博衍說。
項西把店裡收拾乾淨之後在後廚湊合著洗了個澡,爬上了閣樓。
閣樓還真是低矮陰暗,項西都站不直,而且很小,放了一張小床,一個小床頭櫃,就沒剩下什麼活動空間了。
他彎著腰把老闆娘給他拿來的一套舊鋪蓋在床上鋪好,把包塞到櫃子裡,然後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舒了一口氣。
木板床跟程博衍家的沙發床沒法比,不過他能忍受,自助銀行都睡過的人,有份工作,有個自己的小空間,有張不晃的床,足夠了。
他在床上來回翻了一陣,摸出手機看了看,快沒電了,閣樓上只有一盞電燈,沒有插頭,要充電還得去樓下。
項西看了看時間,現在給程博衍打電話不算晚,不過他拿著電話半天也沒撥號,不知道打過去該說什麼。
打電話跟面對面的交流不同,待在程博衍家裡,他說話程博衍未必會搭理,但他不會覺得尷尬,打電話要是程博衍不出聲,那就會彆扭了。
不過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撥了號,現在睡不著,就這麼幹躺著實在痛苦。
電話接通了,項西聽著撥號音,一聲,兩聲,三聲……響了四聲之後,他莫名其妙有些心虛。
程博衍會不會在忙,在看書,在顱內高潮……
他擔心自己這個沒事找話說的電話會讓程博衍煩。
「哎。」項西坐了起來,穿上鞋拿著電話和充電器下了樓,把電話放在樓下桌子上充電,然後又上了樓。
甩掉平叔,甩掉趙家窯,甩掉了他不想再過下去的生活,同時也甩掉了朋友,雖然除了饅頭,他沒有再走得近的所謂朋友,但打個電話瞎扯兩句的人還是有的,現在也都一併甩掉了。
乾乾淨淨。
乾淨得在寂寞無聊又睡不著的時候,他唯一能聯繫的人居然是跟他活在兩個世界裡如果不是老天吃錯了隔夜菜這輩子根本不可能說上話的程博衍。
真是神奇。
睡覺!
睡覺不是想睡就能睡著的,在床上翻了一會兒,項西又坐了起來,睡不著。
他站起來,在閣樓裡弓著背來回走著,走過去,一步,走回來,一步,最後他停在了窗邊。
這個挨著閣樓頂但實際只在他胸口那個高度的窗其實讓項西很感動,閣樓跟外界交換空氣主要就靠它了。
不過窗換氣差不多了,想往外看卻基本不可能,這窗是一個圓形的洞,上面封了一塊有很多小圓孔的木板。
項西把一個手指從圓孔裡伸出去,孔大概也就他手指那麼點兒粗,手指戳進去以後連轉動的餘地都沒了。
電話在樓下響起來的時候,項西正努力想要把手指從這個孔裡撥出來。
「我操,等等!」他皺著眉,有些著急地喊了一聲,這號碼只有老闆,方寅和程博衍知道,方寅之前已經跟他聯繫過,老闆不會給他打,電話肯定是程博衍打過來的。
項西很著急,他就不明白自己手指明明挺細的,怎麼戳個洞玩居然會戳進比他手指還細的那個裡,旁邊就有個大上一圈的,為什麼不戳那個!
不不不不不,為什麼非得戳個洞玩啊!
電話還在響,程博衍給他打電話明顯比他打過去時底氣足得多,電話一直響著沒停,一個電話響停了,下一個又接著響起來了。
「接不了電話!掛吧!」項西無奈地喊了一聲,用腳勾過旁邊的小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舉著胳膊靠在了墻上,突然覺得很泄氣,「去你媽的什麼玩意兒……」
程博衍掛掉電話,皺了皺眉,項西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他剛脫了衣服在洗澡,手機只響了兩聲就沒了聲音,還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沒管。
慢吞吞洗完澡出來才看到是項西的,結果回過去就沒人接了。
雖然程博衍不願意這麼想,可項西一直以來的生活狀態讓他實在忍不住想了……這小子又碰上什麼事了?
被老闆鎖閣樓裡了?
又被打了?
他不知道項西租的房在哪兒,現在也做不了什麼,只得把手機拿進臥室裡放在桌上,一邊看書一邊等項西再打過來。
手機是在一個小時之後才又響起來的,程博衍正合上書準備再打個電話過去看看什麼情況。
「喂?」他接起電話。
「……是我,項西。」項西的聲音傳了過來。
「剛怎麼不接電話?」程博衍聽他聲音挺正常的,松了口氣,靠到椅子上,「我以為你又出什麼事兒了呢。」
「沒,我就是……」項西嘆了口氣,「我就剛把手指塞到一個洞裡去了,撥不出來了……」
「什麼洞?」程博衍聽愣了。
項西嘖了一聲:「墻上的洞唄,看著好玩,無聊就把手指伸進去了,結果……」
程博衍停頓了兩秒笑出了聲,好半天都停不下來,邊笑邊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笑的。」
「笑吧,」項西悶著聲音說,說完自己也樂了,「我就覺得自己跟傻逼似的。」
「那是怎麼拿出來的?」程博衍覺得自己挺擔心項西手指的情況,但還是忍不住笑,「手指傷了沒?」
「不知道怎麼拿出來的,我就舉胳膊坐那兒,然後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一撥就拿出來了,」項西說,「也沒傷。」
「血液回流了,」程博衍說完又笑上了,這回笑得更厲害,「不好意思我先笑會兒。」
「你有沒有點兒同情心啊,還是個大夫呢,醫者仁心哪兒去了啊!」項西喊了一嗓子。
「同情什麼,」程博衍笑著說,「你都掛那兒睡著了。」
項西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也笑上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還真是掛著睡的。」
「剛給我打電話想聊什麼?」程博衍站起來把書放回了書櫃裡。
「不知道,就是睡不著又沒事兒乾。」項西說。
「我看你在店裡幹活兒挺累的,跑來跑去,怎麼還睡不著了?」程博衍笑笑,「你現在肺炎也沒好透,還是要好好休息的。」
「嗯,適應兩天大概就好了,」項西吸吸鼻子,「其實也不算累……你睡了沒啊?挺晚了。」
「正要睡了,」程博衍看看時間,「你也睡吧,明天可是整天都得忙了。」
「那我掛了吧,」項西說,「晚安。」
沒等程博衍回話,他就把電話給掛掉了。
程博衍只有在住院部呆著的時候才有空考慮中午吃什麼。
麵條?粥?
怎麼這麼沒新意呢……
「程大夫,」一個小護士進了辦公室,「中午我們吃砂鍋飯,你一塊兒吧?」
「砂鍋飯?」程博衍看著她。
「是啊,上回不是叫過一次嘛,你說不吃,就老街那邊特好吃那家,今天吃嗎?吃就得早點兒訂,要不晚了他家就沒空送餐了,」小護士說,「你要不吃,就幫你訂個別的,」
程博衍這才突然反應過來,小護士們總愛吃的那家砂鍋飯好像就是項西打工的那家?
他猶豫了一下:「吃吧。」
「香腸的?香腸的好吃,加點兒豆芽青蒜什麼的。」小護士給他推薦。
「行。」程博衍點點頭。
項西拎著一堆盒飯歡快跑進醫院,老闆說人手少,一般不送餐,但兩個地方會送,附近一個公司和醫院,都是多年的老顧客了。
老闆之前沒說中午還要送餐,還擔心他會不高興,不過項西不介意,就跑兩趟,居然還能去趟醫院,沒準兒能碰上程博衍呢。
他跑到住院部護士站,一個小護士看到他就笑了:「天哪,項西?怎麼是你來送餐?」
「姐姐好,以後都歸我送了,我現在在這兒打工,」項西把飯盒放到桌上,飛快地把她們訂的餐都報了一遍,「看看對不對。」
「對,」小護士點點頭,把錢給了他,又指其中一盒,「小李,程大夫在不在辦公室?你給他拿過去吧。」
「程大夫?程博衍嗎?」項西一聽馬上問了一句,「我拿過去。」
「哎喲,」小護士笑了起來,「那你拿過去吧。」
項西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程博衍正把桌上剛寫完的入院記錄收拾到一邊,抬頭看到他就笑了:「還真訂的是你們店啊。」
「是啊,」項西一舉手裡的飯盒,「而且還是我送來的,就是沒想到你會吃,我還想著送完了去找你呢。」
「嘗嘗吧,隨便吃幾口,」程博衍接過飯盒,「送餐有提成嗎?」
「沒有,就送倆地兒,提成能提幾塊錢啊,」項西說,「你下回要是想吃,提前跟我說,讓老闆給你少擱油,這個你吃著肯定覺得油大了。」
「沒事兒,」程博衍笑笑,「等你以後會做了再給我單做吧。」
「說定了,」項西打了個響指,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我得回去了,該上客了,人多。」
「去吧,把門給我帶一下。」程博衍說。
「好■。」項西蹦了兩步,出了辦公室把門關上了。
方寅站在醫院門口,看到項西出來就舉起了相機拍了兩張,又跟過來問了一句:「心情挺好?」
「嗯,好著呢。」項西說,跨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電瓶車,車是老闆的,送餐買菜跑腿兒全是它,車還是綠源的呢,就是太破了,開起來比走路快不了多少,還一路叮■的跟帶了個樂隊似的。
「為什麼這麼好的心情?」方寅問,「工作這麼累,我早上看你那個閣樓也很難受……」
「所以說了,」項西轉過頭看著他,「你,和那些看照片的人,永遠也體會不到我現在的心情,高有高的開心,低也有低的開心,目標不同而已,但有些人只想看到活在最底下的那些痛苦,你要覺得我這兒拍不著你想要的,就趕緊換人。」
「不,」方寅笑了笑,「挺好的,就衝你這些話,我都得跟著你。」
項西的心情的確很好,而且連著很多天一直都挺好。
每天的工作不輕鬆,除了灶台前的活兒不用他管,別的都是他,挺累,也挺髒的,但卻讓他感覺踏實,老闆人也不錯,他只乾了不到一個月,月底老闆還是給他算了一個月的工資。
而且時不時就能往醫院跑一趟,程博衍在住院部的時候他就過去聊幾句,偶爾也會跑到門診,在程博衍診室外面晃一晃。
因為心情不錯,對於每天起早貪黑跟間諜似的出現在自己前後左右特希望他能苦著臉出鏡的方寅也顧不上煩了。
他覺得自己在這兒打工對方寅來說還是不錯的,方寅隔不了兩天就會來,然後在店裡要份砂鍋飯邊吃邊觀察他。
「這兒的菜都你都快吃遍了,」項西把砂鍋放到方寅面前,「要不你再順帶寫份砂鍋飯的心路歷程。」
「沒準兒以後我開個店呢,」方寅說,又打量了一下店裡,「弄個乾淨清亮的環境。」
「那肯定沒生意,」項西說,「這兒吃的就是亂七八糟看著特有年頭的感覺,一看就知道是老店,味道好。」
方寅想了想:「也有一定道理。」
老闆娘那兒砂鍋快沒了,項西正準備到後廚拿一些出來,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兩份臘肉的,加蛋!」
「好的,等一會兒啊!」老闆應了一聲。
項西一聽這聲音,頓時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不敢回頭確認。
「醫生說我現在要補補營養,」一個女聲很不滿地說,「你就帶我吃這玩意兒?」
「中午隨便吃點兒,晚上帶你去吃好的。」男的說。
項西沒繼續聽下去,低頭快步往後廚走,想在老闆叫他去收拾桌子之前躲開,但還是晚了,老闆一邊幫著老闆娘配菜一邊衝他喊了一句:「宏圖,去收拾一下那邊桌子。」
第28章
已經好幾個月了,項西一直覺得過去的已經被自己甩乾淨,他已經開始往前走,僅僅是走得不太利索而已。
但現在,居然會在自己認真打工想要努力走好的店裡碰上大健帶著他那個土浪女朋友,他猛地感覺到了絕望。
這麼久了,自己腳下還是會被這些東西勾絆著,一不留神就會摔。
這是平叔的死忠,腦殘粉,自己如果被認出來……
項西汗都下來了,本來身上就有汗,這一下簡直就跟炸了似的,全身毛孔都爭先恐後地往外出汗。
唯一還能慶幸的大概就是老闆這聲喊得不是太響亮,在爐灶的嗡嗡和老闆娘手裡炒勺當當聲掩護下,坐在門外的大健可能沒聽清。
不,還得慶幸程博衍把他的頭髮給剃了,要不就原來的莫西乾,大健隔著一條街估計都能認出他來。
「嗯。」他應了一聲,伸手拿過了老闆放在桌上的口罩戴上,拿著抹布慢慢走了出去。
平叔肯定在找他,哪怕只為了那個如意吊墜,平叔也一定會你是風兒我是沙地跟他一路纏綿到天涯,如果大健認出了他……
但這份工作他不想丟,不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他不會跑。
土浪臉色蒼白,表情看著很不爽,跟大健一臉不耐煩地說著話,大健在一邊陪著笑。
項西見得多了,瞄一眼就能猜到,大健帶著土浪是來打胎的,大健沒錢,養不活孩子,打胎的錢沒準兒還是平叔給的。
他低著頭走過去,把砂鍋和盤子收了,然後把桌上的飯菜渣子用抹布都扒拉到盤子裡,平時收盤子和擦桌子他會分兩趟做,但現在他得減少在大健跟前兒晃的次數。
在項西收了盤子要走開的時候,大健指著土浪面前的桌子:「這兒擦擦,都是油呢。」
項西低頭過去很仔細地擦了擦土浪面前本來挺乾淨的桌子,又把桌子再擦了一遍。要擱平時他沒準兒一不耐煩就會說你又不抱著桌子上嘴舔,但這些人項西太瞭解,跟自己以前似的,找著機會就要抖威風,自己態度如果稍微有點兒不夠卑微,就會讓大健罵出來,這種衝突現在不能有。
擦完桌子轉身走開的時候大健抬頭看了他一眼,項西心裡一陣發慌,往店裡走的時候他努力地打開八字腳晃著進去的,怕大健會從走路姿勢上認出他來。
項西知道是自己臉上的口罩吸引了大健,但在口罩和臉之間,他沒得選。
他不敢多往大健那桌看,但能感覺到大健的目光時不時會往他身上掃一眼,是看出了什麼還是無意的,他沒空去琢磨。
他一直注意著老闆娘做砂鍋飯的動靜,在大健那兩份做好的時候,他進了後廚,去拿洗好的菜,於是老闆把他們的飯給拿了過去。
大健吃飯挺快的,沒多大一會兒就吃完了,但土浪很嬌弱,吃得相當慢,點餐的時候讓放辣椒,吃的時候又一點一點地把切碎的辣椒都挑出來扔在桌上。
項西特想過去一巴掌把她臉按到砂鍋裡去。
老闆在這時從櫃子旁邊拿出了幾個飯盒,項西一看趕緊走了過去,總算等到這會兒了。
「這幾個是那邊公司的,」老闆一邊打包一邊跟他說,「這幾個是醫院的,住院部二樓三樓都有,紙條上我寫了。」
「好的。」項西點點頭,拿過袋子把飯盒都裝好,低頭拎著走了出去,還是用八字腳泄了■當地晃著。
大健在他經過身邊的時候又抬頭看了他一眼,項西沒往他那邊看,晃到門口樹下把袋子往車板上一放就開了出去。
程博衍今天在門診,上午很難得的沒有太嚴重的外傷病人,但快中午的時候來了個特別囉嗦緊張的中年男人。
去年扭傷了腰,到今年還覺得自己腰椎長歪了,拍了片子沒問題,他卻還是不放心。
「沒問題?」男人看著程博衍,「大夫你確定嗎?你再看看?」
「真沒問題,」程博衍只得又把片子插到旁邊的燈箱上,看了看,「您就腰酸,這個跟骨頭沒有關係。」
「不可能吧……」男人一臉懷疑。
診室門外有人晃了一下。
「您真挺特別的,我還頭回見著盼自己有問題的。」程博衍說,往門外看了一眼,是項西,他衝項西點了點頭,項西晃開了。
「可是我的腰總是用不上力的感覺。」男人皺著眉。
「你……」程博衍想了想,目光落在了男人衣服裡的護腰上,「這東西戴了多長時間了?」
「這個?去年傷了就一直用著,不用不行啊……」男人嘆了口氣。
「一直?從去年用到現在?」程博衍有些吃驚,門外又有人晃了一下,他抬眼又看到了項西,沒等他有表示,項西又晃開了。
「是啊。」男人說。
「大哥,」程博衍指了指護腰,「這東西,你再這麼天天捆著,以後你摘了它你連坐都坐不住!趕緊摘了!」
項西第三次從診室門口晃過的時候,程博衍總算是跟這個男人說完了,他站起來抓住程博衍的手:「大夫謝謝啊。」
「別客氣,回去鍛煉一下,別再天天用護腰了,這臨時用用,長期這麼用,你腰部肌肉都沒力量了能不酸麼,」程博衍抽出手,「再有不舒服的不用上骨科,您上我們動作康復科看看。」
「好好好。」男人點著頭,拿著東西出了診室。
程博衍也走出了診室,平時他在門診,項西過來送餐,也就是偶爾會過來晃一晃,然後就走了,今天居然20分鐘裡連晃三次還沒走,程博衍有些奇怪。
出門就看到項西靠在診室門口的墻邊,低頭瞅著自己的鞋發呆,他過去推了推項西:「幹嘛呢?」
「哎?忙完了?」項西轉過頭。
「嗯,能歇一會兒,」程博衍看著他,「找我有事兒?」
「……沒事兒,」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影響你給人看病了吧?」
「沒,」程博衍往走廊外走,打算去後面小賣部買兩個麵包吃算了,「你不是送完餐就得趕回去麼?」
「是啊,馬上就得趕回去了,」項西跟在他身邊,「我請你點兒東西吧?」
「我就去買倆麵包,沒時間吃太複雜的。」程博衍笑笑。
「我請你吃麵包。」項西說。
「好吧,一個肉鬆的一個椰蓉的。」程博衍說。
項西給他買了麵包,又買了盒牛奶,看著他站在醫院小花院裡吃。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程博衍感覺今天項西情緒有些不對,平時都歡蹦亂跳的,今天話卻很少,看著像是最初認識項西時的那種狀態。
「真沒,」項西說,「我就是想跟你待一會兒,聽你說幾句話,我能踏實點兒。」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程博衍邊吃麵包邊開始數數,「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邊吃邊數一直數到了一百,他才停了下來:「好點兒沒?」
「嗯,」項西笑了笑,「你真能湊合。」
「你讓我突然說話,我一下哪說得出來,」程博衍把喝空的牛奶盒扔進垃圾箱裡,「你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項西原地蹦了蹦,「哦有事兒,算是事兒吧,我就問問我明天過來複查行嗎?」
「行,」程博衍笑笑,「你不要掛號了,直接過來我給你開個單,你去拍張片子我看看。」
「好的,我下午過來吧,」項西打了個響指,「那我走了。」
回到店裡時,大健和土浪已經走了,方寅也沒在了,老闆和老闆娘正在忙著。
項西進了店幫忙,跟老闆和老闆娘聊了幾句,他倆都挺正常的,估計大健沒有懷疑,要不估計會找老闆打聽他的事。
不過……項西對大健看他的那幾眼還是不放心。
晚上他躺在閣樓的小床上給方寅打了個電話:「上回說租房給我出仨月房租的話還有效嗎?」
「有效啊,你想租房了?」方寅一聽就很有興趣。
「嗯,」項西翻了個身,「明天我能休息一天,想去找找房子。」
「行啊,我早上過去,上哪兒找?」方寅馬上問。
「大學城那邊吧。」項西說,程博衍說過那邊有便宜些的學生房。
大健如果不出現,項西不會這麼著急著去租房,現在工作慢慢適應了,老闆老闆娘人都還挺好,平時跟他說話讓他幹活的也都是笑臉。
但正是因為這樣,現在他才必須馬上搬出去,大健萬一認出了他,回去一說,平叔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找過來。
白天可能沒事,晚上就不好說了,他怕有什麼意外把店裡弄得一團糟,再怎麼說他不能給老闆一家找麻煩。
租房子按說不容易,環境,鄰居,交通,樓層,屋內條件,都是需要考慮的,但如果忽略這些,就容易得多了。
項西的要求只有兩點,便宜,單間,別的全都不考慮,所以跟兩個房東聯繫過之後,他就定下了一間。
城中村農民自建的五層小樓,專門出租給學生的,五樓還有一間,八平米,帶個廁所,廚房共用,三百一個月,水電另算。
方寅替他交了押金和三個月房租,舉著相機屋裡屋外地拍了幾張,又指指屋裡的床:「小展,你坐床上我拍兩張,臉衝廁所那邊,要個側光……」
「哦。」項西坐到床腳,對著廁所發愣。
「這屋子感覺怎麼樣?跟閣樓差不多大小。」方寅在房間裡走了兩步。
「挺好的,」項西躺到床上,「有衣櫃,能站直,充電不用下樓。」
「怎麼突然想到要租房?」方寅從床下找出張塑膠小凳子坐下了。
「怕時間長了你變卦。」項西枕著胳膊說。
「是因為今天來吃飯的那一男一女嗎?」方寅想了想,「是吧?他倆一來,你口罩都戴上了,情緒也不對。」
「你還真是一直盯著我啊,」項西偏過頭看著他,「不知道的以為你愛上我了呢。」
「是以前認識的人嗎?趙家窯的?」方寅追問。
項西皺了皺眉沒說話,方寅語氣裡明顯有些興奮,讓他很不爽。
「認出你了沒?會不會有麻煩?」方寅繼續問。
「我可算知道那些傻逼記者是為什麼挨揍了,」項西說,伸手衝他勾了勾手指,「今天的錢給我,今天我睡覺,不出去了。」
方寅把錢給了他,沒再說什麼,拿著相機走了。
項西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聽著屋外的動靜。
這屋子不太隔音,隔壁打電話的聲音他能隱約能聽到,公共廚房的聲音更是輕鬆就破門而入。
不過聽得出這層住他左右的都是學生,有一個人住的,也有一對兒住著的,一個學生妹給男朋友煮麵條,一分鐘一次地喊著問這樣吃行嗎,加點這個好嗎,簡直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讓人想出去把她倆掛繩子上。
他嘖了一聲,真不嫌煩,哪有這麼麻煩,學學程大夫去,麵條雞蛋肉,有什麼全算上,往鍋裡一扔完事兒。
沒什麼胃口,聽著外面做飯的聲音他也沒覺得餓,在床上躺了沒多大一會兒就這麼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是一點,他算了算時間,起身洗了個臉,打算去醫院。
走之前他看著自己的包,猶豫了半天,拉開衣櫃把衣服一件件掛了進去,其實掛上還麻煩,萬一出了什麼事,跑的時候哪還有時間收拾。
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這種把自己的東西放到該呆的地方的感覺很奇妙,他從來沒有擁有過屬於自己的衣櫃,在程博衍那兒他也只是把外套跟程博衍的一塊兒掛在客廳的櫃子裡。
衣服沒兩件,簡易布衣櫃都沒掛滿一半,上面放小件東西的地兒還是空的,項西把自己的一雙襪子和一條內褲放了上去,看著有點兒好笑,不過就這點兒了,就算把身上穿著的襪子和內褲放上去,也就四小團而已。
小鐵盒他沒往裡放,還是放在包裡,這些小破爛他得隨身帶著。
背著包走出樓道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看這棟樓,附近全是長得差不多的樓,路還交錯縱橫,他怕一會兒回來找不著地兒了。
看完之後一扭臉,看見了方寅蹲在路邊正衝他笑,手裡舉著相機剛放下來:「小騙子,就知道你還得出去。」
「我去醫院複查腿,」項西皺著眉,「你不會是一直在這兒蹲著吧。」
「沒,」方寅站了起來,「我中午在這片兒轉了轉,拍了些照片,這地方也是個故事堆啊。」
「都是你喜歡的那種,」項西斜眼瞅了瞅他,「刨了別人傷疤給人看的那種。」
方寅沒有再跟著他去醫院,他上了公車之後,方寅就走了,項西站在晃晃悠悠的車上,看著身邊的人出神。
誰都有傷疤吧,各式各樣的,學習,工作,生活,感情,有的大點兒,有的小點兒,有的自己感覺不到。
捂著自己的傷疤去看別人的,唏噓感慨,然後各自繼續。
這是種什麼感受,項西體會不出來,自己的傷捂不過來,顧不上別人的了。
項西走進診室的時候,一個病人剛在程博衍面前坐下。
「您稍等一會兒,」程博衍對這人說了一句,拿過項西的病歷,飛快地寫著,又拿了張單子寫了遞給項西,「去拍個片。」
「嗯。」項西接過單子轉身走出診室。
程博衍跟了出來拉住他:「有錢麼?」
「這話問的,」項西樂了,一拍口袋,「我也是拿工資的人,剛發的呢。」
「那去吧。」程博衍笑笑。
項西拍完片子等著拿的時候就坐在診室門口,他挑了個正好能看見程博衍的位置坐著,程博衍每次抬頭都能看到他,然後他就衝程博衍齜牙一樂。
程博衍挺忙的,項西等了四十分鐘,他一直就沒停過說話,項西有些佩服他還能一直跟病人笑著。
片子結果出來了,項西拿了自己看了半天,除了能看出骨頭上那幾個白點是釘子,別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等著診室裡的病人看完出來了才拿著片子進去了:「我覺得我骨頭真漂亮。」
「你住院之前的骨頭才漂亮呢,片子還在我那兒,有空你品味一下,跟開花了似的,美著呢,」程博衍拿過片子往燈箱上一插,邊看邊說,「對線良好,骨折線模糊……」
「聽不懂。」項西說。
「就是還不錯,坐下,」程博衍指指椅子,項西坐下之後他在項西腿上按了幾下,「疼嗎?」
「不疼,想笑。」項西笑著收了收腿。
「過陣兒找個時間跟老闆請幾天把鋼釘取了吧。」程博衍在他病歷上邊寫邊說。
「幾天?」項西愣了愣。
「取鋼釘也是手術了,要一周時間恢復。」程博衍說。
「我一個月就一天假呢,請假很難啊,」項西皺著眉,「能不取嗎?」
「鋼鐵俠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晚點兒取可以,不取不行,你跟老闆商量一下時間,他人不是挺好的麼,應該問題不大吧?」
「那我跟他說說看。」項西點點頭。
「還有,你那個肺炎,沒什麼問題了也還要注意,」程博衍把病歷遞給他,「一個月之內再感冒了肯定還會是肺炎。」
「放心,」項西笑了,「看個骨科還能順帶內科呢?」
「就順嘴一句,現在白天熱晚上涼的,容易感冒。」程博衍說。
「知道了,」項西拿好自己的東西站了起來,「那我走了。」
「嗯,跟老闆商量好了告訴我,」程博衍拉開抽屜拿出幾顆大白兔放到了他兜裡,「剛一個病人給我的,你拿著吃吧。」
項西吃著糖出了醫院,挺甜的,他很喜歡。
站在路邊,他沒有馬上去坐車,而是往四周看了看,雖然覺得大健應該是沒認出來他,他還是得小心。
平叔這人陰得很,如果真知道他在哪兒,也不會馬上動手,肯定會用幾天時間把他摸透了。
項西突然覺得很累,幾個月以來他都在奮力掙紮,但在看到大健的那一瞬間,他就覺得自己跟屎坑裡的蛆似的,扭了半天,明明扭得挺遠了,比別的蛆都遠,一睜眼卻還是看見了屎。
不過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放棄的動搖,他用舌頭卷著大白兔舔了舔,再扭一會兒也許就成功了。
第29章
自從項西在砂鍋飯打工之後,住院部的小護士差不多每天都會在他家訂餐,程博衍跟著吃了兩回之後,小護士訂餐的時候都不問了,只要他在,就直接給訂了。
而且每回都是同樣的菜,程博衍沒說什麼,雖然對於他來說,菜太鹹,油也大,味精估計都用勺擱,吃完一下午都口渴,不過就當是支持項西的工作吧,吃完這兩天再說。
快中午的時候沒什麼事兒,他上了個廁所,到住院部後面的花園透透氣。
花園裡有不少病人,天暖了就出來轉轉,偶爾有認識的病人會跟他打個招呼。
順著小石子路轉了一會兒,估計項西差不多要過來送餐了,他準備回辦公室去。
剛一轉身,旁邊有人叫了他一聲:「程大夫。」
「嗯,」他先應了一聲,轉頭看到了是個大叔,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看著有些眼熟,「您是……」
「我上星期看門診是你給看的,」大叔想要站起來,身邊的年輕人趕緊過去扶他,他拍拍自己大腿根兒,「那天說是得換關節。」
「想起來了,您坐著坐著,」程博衍點點頭,那天他給大叔說過,如果不放心,再過來找主任給看看,「今天是過來找主任嗎?」
「來晚了,」大叔說,「主任下班了。」
「明天上午再來也行的。」程博衍說。
「程大夫,你說,如果我這關節不換,是不是就只能等死了?」大叔皺著眉問。
「不至於,」程博衍笑笑,「這個不死人,就是行動受影響,會疼,比較難受。」
「那我爸這情況吃藥行嗎?」年輕人問。
「這個沒什麼藥能治,」程博衍看得出大叔家裡經濟狀況應該不是太好,父子倆都穿得很破舊,「之前吃的那些活血化淤和止痛的藥可以吃點兒,但那個只是暫時緩解一下,主要是大叔年紀大了,情況又比較嚴重,那天片子我給大叔說過,塌陷嚴重,間隙幾乎沒有了,所以考慮換關節。」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最便宜的都得小十萬了啊。」
「明天早一些來,梁主任一上午都在的,你們再讓他看看,他經驗豐富。」程博衍說。
程博衍又跟他倆聊了幾句,沒有安慰,他離開的時候父子還坐在長椅上愁眉不展。
這種無奈讓他想起了項西。
在平常人看不到的那些角落裡,有很多人孤單地守著自己的艱難和無助。
而無論有人看到還是沒人看到,很多時候都會無能為力。
這就是程博衍對項西說的那個攝影師拍的照片感覺有些不舒服的原因,這些內容呈現在眼前,在驚訝,感慨,同情,或者是憤怒和鄙視之外,更多的感受是無能為力。
於是那些東西的意義,在很多時候也許只是撕開了一些人的傷,讓另一些人疼,之後再歸於平靜。
回到住院部,還在走廊這頭,就看到了從那邊樓梯跑上來的項西,手裡拎著兩兜飯盒。
扭頭看見程博衍,項西笑了笑。
程博衍覺得這兩天項西有些不對勁,具體哪兒不對勁又說不上來,還是會笑,會耍貧嘴,但卻感覺不到他從心裡透出來的那種開心勁兒。
項西把飯拿進了他辦公室,手裡還有一大瓶優酪乳,往他桌上一放:「冰的,趕緊喝。」
「你買的?」程博衍愣了愣。
「嗯,不記得哪天了,你是不是說想喝優酪乳來著,」項西說,「今天那邊送餐的讓幫買啤酒送過去,我就順便給你買優酪乳了。」
「你也喝點兒吧,」程博衍摸了摸瓶子,還挺冰的,於是拿了個紙杯倒了一杯給他,「一臉汗。」
「這哪解渴啊,」項西說是這麼說,拿過優酪乳還是兩口就喝沒了,然後隨手把臉上的汗抹了抹,看了程博衍一眼,從他桌上抽了兩張紙巾,重新擦了擦臉,「我走了啊,你還有什麼想吃的沒?我去給你買回來。」
「沒了,你別瞎竄了,」程博衍打開飯盒,「記得跟老闆商量取鋼釘的事兒,手術費你不用管,我先墊著。」
「我真怕我還不上啊,這都多少了,得有兩三萬了吧?」項西嘆了口氣。
「沒事兒,」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還不上可以……」
「別別別別別賣我那個墜子,」項西趕緊擺擺手,「我肯定能還上。」
程博衍看著他笑了笑:「加油。」
走出醫院的時候項西回頭看了看,他以前對醫院沒好感,生老病死,這地方聚集了無數人的一生。
好人也會死,壞人也能活。
不過現在醫院對於他來說有了不一樣的意義,新的一頁,還有程博衍。
只是今天他心情不好,嚴格來說是很糟。
這兩晚上一直睡不踏實,反覆地想著大健往他臉上掃的那幾眼,其實他雖然一直在給自己找理由,但還是不得不鼓起勇氣面對他最不願意面對的那個現實。
就算給大健捂個口罩,他估計看幾眼也差不多能認出來了。
早上起床洗臉的時候他總是胡亂擦幾下就走人,今天有些迷糊,對著鏡子多看了兩眼,於是更是已經確定,大健認出了他。
店裡幹活兒很累,總出汗,他幹活的時候都沒貼創可貼,但對著鏡子時,眼角下方那塊明顯比旁邊皮膚要淺的痕跡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那天他口罩捂得很嚴實,但是……他拿毛巾遮住了自己半張臉,那塊淺色的皮膚還是露出了一多半。
大健認出他了。
媽個逼的現在大健這種腦殘晚期居然都學會了不動聲色,真是飛一般的進步,應該給他發個火箭進步獎。
項西覺得挺無力的,靠在廁所的墻邊很長時間都沒緩過勁來。
儘管這是他心裡一直存在僅僅是不敢相信的答案,真正面對的時候還是讓他有些不能接受。
平叔知道他在哪裡了,這兩天沒有動靜,也許只是在暗裡觀察他。
知道他在這家店打工,知道他每天中午會往兩個地方送餐。
但不一定知道他住在哪裡。
每天晚上他收拾完把店門關了之後,都從後門走,因為後門的小胡同能直接抄近路到公車站。
一上午他都在琢磨這些事,該怎麼辦。
他沒有跟方寅說,他不確定這樣的事對方寅來說是會幫他的忙還是會更興奮,他也沒跟程博衍說。
他實在不願意自己在程博衍眼裡是一個永遠都一身麻煩的小混混。
他甚至不願意跟老闆說不幹了,抱著最後的一絲幻想,他希望能留在這裡工作,哪怕是這種又熱又累還髒的工作,他也不想放棄。
從醫院回店裡,一路他都緊張地觀察著四周,有沒有人跟著自己,還有,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
拐上砂鍋飯那條老街時,他的手機響了。
項西猶豫了一下,把小電瓶靠到路邊停下,拿出電話看到顯示的名字是4,這是方寅的電話,他存電話的時候存不明白名字,除了程博衍,老闆和方寅的電話都是用數字代替了名字。
電話一接起來,就聽到了方寅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的聲音:「小展,你在哪裡?」
「還在路上。」項西給了個不確定的回答。
「你看你是不是先不要回來,」方寅說,「店裡來了兩個人,你剛走一會兒就來了,現在飯吃完了也沒走,看著……不像好人,有趙家窯的氣質,是不是來找你的?」
項西不知道這個趙家窯氣質是什麼鬼氣質,但這一瞬間他還是感謝方寅給他打了這個電話。
「還有別人嗎?」項西問。
「沒看到,我現在在對街的奶茶店裡坐著呢,」方寅說,「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別來找我,」項西知道這種時候誰跟自己在一起,誰就得一塊兒遭殃,「沒什麼事兒你就走吧。」
「那行吧,」方寅想了想,「你注意安全,我再拍幾張。」
「傻逼,」項西說,「平叔的人認識你和你的炮筒。」
「我躲著點兒……真是平叔的人來找你麻……」方寅的話還沒說話,項西掛掉了電話。
今天太陽很好,中午的陽光已經有了夏天的氣勢,項西本來被曬得全身都著火似的,掛掉電話之後,卻一下涼爽了。
刮過來的風掠過皮膚時都帶著寒意。
他飛快地往四周看了看,沒看到有向他靠近的人,甚至沒有人往他這裡多看一眼。
他坐在車上,盯著前方想了好幾分鐘,最後把車掉了個頭,往店後面的小胡同開了過去。
他應該跑,方寅說的情形,幾乎可以肯定是平叔的人過來了,而且肯定不止兩個,在店四周應該還有別人。
但他想了半天還是決定悄悄摸回店裡看一看情況,不僅僅是不死心還想再最後確定一次,還有些擔心老闆夫妻倆。
他把小瓶車停在離飯店後門十來米遠的地方,掉了個頭腦袋衝胡同口。
胡同這邊差不多都是各家出租做了飯店的後門,少數幾戶是自己家住著的正門。
項西從一戶人家門外放著的垃圾桶裡抽出一截拆下來的舊窗框拿在手裡,慢慢地往砂鍋飯的後門走過去。
沒走兩步,他手機又響了。
他嚇了一跳,摸出手機都沒顧得上看是誰,先按了靜音。
電話是老闆打來的,項西沒敢接,他根本沒勇氣再接老闆的電話,他給這對人還不錯的夫妻倆找了麻煩。
電話掛斷了,項西也摸到了後廚的門邊。
聽到了那邊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我哪兒知道!平時這個時間他早就回來了!」老闆喊著,「你們幹什麼,出去!」
「我們找找人。」一個男人在說話,接著就傳來了椅子被踢翻在地的聲音。
這男人的聲音項西不熟,沒聽過,也許是平叔或者二盤新收的小弟,但幾個人說話不多卻弄得屋子裡叮■亂響,找麻煩的決心很堅定。
一摞砂鍋被掀翻的聲音傳過來之後,老闆娘喊了起來:「你們幹什麼啊!他只是在這裡打工!我們又不知道別的!」
「他是住在這兒吧!」之前的那個男人說,屋裡一陣亂七八糟的響聲,夾雜著老闆和老闆娘的叫喊,男人一腳踢在不知道什麼東西上,「晚上一關門就不見人出去了!行李是不是也在!找找!」
「再不走我報警了啊!」老闆喊。
「報警?報唄,」男人說,「我看員警能不能天天來!」
「他不住在店裡!」老闆娘在一邊憤怒而無奈地喊,「前兩天就搬出去了!這屋子有後門呢!都從後門走!」
項西沒再聽下去,轉身跑了幾步,跨上小電瓶衝出了胡同。
拐了個彎之後他邊開車邊拿出手機撥了方寅的電話:「打電話報警。」
「什麼?」方寅似乎沒聽明白。
「打電話報警!你要看著他們砸店啊!」項西吼了一嗓子。
「砸店?」方寅愣了愣,「我在對面,看不見啊,要砸店?那我報警。」
「快點兒!」項西掛掉電話,也沒管方向,往前衝著開走了。
一直衝到電瓶快沒電了,前面就是護城河了,他才慢了下來,又開了半條街,找到了一家修車店,把車進去充電。
「再幫看看哪兒松了壞了的,都給弄弄吧。」項西蹲在店門口說了一句。
「行,我看看。」修車師傅應了一聲。
項西打開包,從最下面摸出了一包煙,煙他一直放在包裡,程博衍說不能抽煙,他就一直沒抽。
「這前擋要換嗎?都碎的了。」師傅問。
「換,不過你給我挑個便宜的。」項西說,拿出一根煙點上叼在嘴裡。
「便宜的有,顏色對不上哦。」師傅說。
「沒事兒。」項西抽了口煙,拿了手機撥了方寅的電話。
「我報警了,」方寅一接電話就說,「員警已經到了,不過人沒抓著,我進去看了一眼,沒太大損失……」
「老闆老闆娘有沒有受傷?」項西打斷他的話問了一句。
「沒有,就是砂鍋什麼的碎了一地,」方寅說,「你在哪兒呢?」
「你這兩天別上我那兒找我。」項西沒回答他的問題。
「行吧,我不去,」方寅想了想,「你是怕有人跟著我嗎?他們為什麼還要找你?」
「你自己也注意點兒,你要挨揍了別找我,」項西看了一眼護城河兩邊被陽光曬得發白的護堤,「要讓人知道我住哪兒了,我就弄死你。」
「我不是那樣的人,」方寅嘆了口氣,「這事兒鬧的,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吧,我等你聯繫我。」
「嗯。」項西掛掉了電話。
手機上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老闆的號碼,項西看著很難受。
這份工作丟了,而且還給老闆找了麻煩。
他突然有種煩躁而憋悶的感覺,有東西壓在心裡,堵在嗓子眼兒裡,下不去,也吐不出來。
他蹲了一會兒,站起來對著路邊的樹狠狠蹬了一腳。
樹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他撲過去又狠狠地推了一把,接著就對著樹邊吼邊踹,最後又撿起修理店門口的一塊破塑膠殼對著樹掄過去,吼一聲掄一下。
一直到塑膠殼全碎了,他才臉衝著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上被塑膠殼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慢慢滲了出來。
憤怒。
委屈。
無處宣洩的情緒。
看到了手上的血,他才慢慢平靜下來。
回過頭,店裡的修車師傅正一手拿著扳手看著他。
「您這兒能洗手嗎?」項西盤腿坐在地上問。
「後面有個手壓泵。」師傅給他指了指。
「哦。」項西應了一聲,坐在地上沒動。
「去洗吧,」師傅又說,「一手血了都。」
「累了,」項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歇會兒的。」
又坐在地上愣了一會兒,項西起身去後面把手洗了,口子不大,但血流了不少,估計是最近自己心情太好血脈旺盛了。
「前面有個小藥店,有創可貼賣。」師傅看著他的手。
「我有。」項西坐到店裡的凳子上,從包裡拿出了自己的那些卡通創可貼,一張一張地往手上貼了四張,然後又拿了一個貼在了左眼角下。
修車花了兩百多,項西覺得還成,開起來比之前舒服多了。
他把車開回了老街,停在了砂鍋飯後門。
後門上用的是把老式掛鎖,項西有鑰匙,不過看了看鎖之後,他把已經拿到手裡的鑰匙扔在了地上,老闆已經換了鎖。
他拿了車鎖把車仔細地鎖在了後門的欄桿上,然後轉身離開了。
項西突然不來送餐了,程博衍看著今天來送餐的小夥子有些意外,他還有事兒等著項西過來了要說呢。
幾個跟項西熟一些的護士打聽了一下,這小夥子一問三不知。
程博衍拿出電話,撥了項西的號碼。
「喂?」項西接了電話,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你沒在砂鍋飯那兒乾了?」程博衍直接問了一句。
「啊?」項西的聲音頓時清醒了,「啊,是!沒乾了!」
「不是乾得好好的嗎?突然就不幹了?」程博衍皺皺眉,「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哪能啊!」項西嘖了一聲,突然壓低了聲音,「我悄悄告訴你啊……」
「什麼?」程博衍被他這動靜弄得莫名其妙。
「我跳槽了。」項西小聲說。
「跳什麼?跳槽?」程博衍差點兒反應不過來,「跳哪兒了啊?」
「跳對街的沙縣小吃了,」項西吸吸鼻子,聲音裡帶上了得意,「我可是被挖過來的,工資多了一百。」
程博衍聽樂了:「這麼牛逼啊,都跳上槽了,還是被挖走的?」
「嗯,」項西說,「你要想吃沙縣了,我給你送,蒸餃?拌面?小籠包?」
「行了別數了,」程博衍笑了笑,「跟你說個事兒。」
「什麼事兒?」項西問。
「週六想請你吃個飯,」程博衍說,「還有幾個我的朋友,你有時間嗎?」
第30章
項西說過自己沒朋友,在程博衍看來,這話倒是一點都不用懷疑的大實話,認識項西這麼久,他就在碰瓷的時候見過他的朋友,或者嚴格說來是他同夥,之後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雖然過去的那些所謂朋友,沒有也就沒有了,但程博衍還是覺得他會孤單。
自己的朋友,估計項西也沒興趣,只是覺得項西這段時間情緒不太高,他想著一幫人聚會的時候讓他一塊兒吃吃飯喝喝酒也許能好一些。
儘管這世界上有太多的無能為力,能伸手的他還是會伸手,對於曾經的混混身份,項西並不認同,一直渴望改變,能感覺到這些,他才會拉一把。
當然……有沒有別的什麼原因,他還沒打算細想。
不過他只說有個聚會,並沒有告訴項西這是他的生日聚會,他怕項西為禮物什麼的發愁。
「啊?」項西愣了愣,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和你的朋友吃飯,我去……不合適吧?人都不認識我,而且這差距也……太大了點兒啊,聊天兒都聊不下去啊。」
「什麼差距?」程博衍問。
「差距啊,就是差距啊,」項西嘖了一聲,「就像我跟你這樣的差距啊,一個三甲醫院的正經大夫和一個混……沙縣小夥計。」
「哦,這個差距啊,這麼一說還真挺大的。」程博衍笑了笑。
「就是啊,所以……」項西話沒說完就被程博衍打斷了。
「所以我們不是一直在聊麼?」程博衍笑著說,「從冬天聊到現在都夏天了。」
「……這不一樣,」項西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之前咱倆碰過幾回,再加上我死皮賴臉讓你救我,就這麼平空見著我,你能看我一眼都算是那天太閒了。」
「你有空就來吧,吃個飯有什麼,當解解悶兒了。」程博衍沒想到項西在這一點上會這麼在意。
「我……想想吧,」項西猶豫著說,「我這麼忙,得看時間安排。」
「那你安排好了給我打電話。」程博衍說。
項西從昨天睡下到今天中午程博衍這個電話打過來了才醒,拿著手機坐在床上半天都還沒緩過來。
程博衍真是個好人,居然朋友聚個會都想著叫他一塊兒去。
項西嘆了口氣,他挺想去的,見見程博衍的朋友,體會一下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這些人都是怎麼生活的,會聊什麼,會玩什麼……
但他不敢去,不僅僅是因為差距太大,還怕給程博衍丟人。
在床邊拿著手機翻過來翻過去的玩了半天,他還是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去,最後把手機扔到了一邊,先洗個臉吧。
準備開門出去的時候,他聽到了門外有雜亂的腳步聲,頓時心裡一緊,站在門後沒有動。
門被敲響了,還敲得挺大聲的,聽得項西心驚肉跳。
「有人嗎?」外面的人又敲了幾下,「員警。」
員警?項西一下靠到了墻上,扯你媽蛋呢!
門又被敲了幾下,項西突然有些不確定了,如果是平叔的人,肯定不會用員警這種身份來騙他開門,趙家窯混出來的人有幾個聽到是員警還敢開門的……
「是沒在家嗎?」剛才說話的人說了一句。
「可能出去了我沒注意到吧。」有人回答。
這聲音項西聽出來了,是房東的聲音,昨天廁所燈不亮了項西剛找過他,還聊了幾句。
真是員警。
項西這一瞬間真是愣住了。
這門開還是不開,頓時成了比去不去程博衍的飯局更讓人兩難的事。
員警為什麼來找他?
是因為砂鍋飯店裡的事?
憑項西的經驗,理論上不太可能,這種混混上門鬧事員警一天不定碰上多少回,又沒傷人,不可能一路追到這兒來,再說身份證都是假的,找人也找不著。
那是為什麼,饅頭出事了?
李慧?
也不可能,這倆都跟平叔他們扯著關係,要真已經到了員警都能找到這兒來的地步,平叔不可能還有膽叫人去砂鍋飯那兒找他。
……
到底為他媽什麼啊!
「這兒住的是什麼人?」員警在門外問。
「一個小孩兒,年紀不大,應該也是學生。」房東回答。
項西一聽這句話,突然就松了一口氣。
員警不是專門來找他的。
他伸手打開了門,揉著眼睛靠著門,門外的確是員警,而且是三個,他看了一眼,把臉上沒睡醒的表情換成了驚訝:「什麼事?」
「想找你瞭解些事。」員警衝他出示了一下證件。
項西把員警讓進了屋裡,員警進屋看了看,又打開窗上下都看了幾眼。
「怎麼了?」項西小聲問房東。
房東擰著眉,半天才說了一句:「樓下死了個人。」
「啊?」項西這次的驚訝不是裝出來的了,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員警在屋裡看了一圈之後又問了項西幾個問題,樓下的年輕人他認不認識,有沒有碰到過,說沒說過話,有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常。
項西一直搖頭,他根本不知道樓下住了什麼人,他連隔壁住的人都還沒認全。
員警問完問題就走了,房東也皺著眉一臉鬱悶地下樓了。
項西出去,跟這層的幾個人一塊兒站樓梯上往樓下看,就他這間屋子正下方的那個屋門口拉上了彩條,能看到地上有已經凝固的血,門外站著好幾個員警,裡面正有人把一個裝在袋子裡的東西往外搬出來。
「哎喲……」隔壁總給男朋友煮面的姑娘一看就受不了了,轉身跑回了屋裡。
這層幾個女生都走了,項西跟另外幾個男生一塊兒看著,等樓下的人都散了以後,他們幾個還在樓道裡聊了一會兒。
項西從他們那兒打聽了個大概。
樓下這死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在這兒住了快一年了,身體好像不太好,獨來獨往,從來沒人見過他有朋友或者是親戚什麼的來過。
這人之前沒正式工作,一直各種零工幹著,發傳單,酒水推銷之類按天結算的活兒,過得很苦。
今天一早有人發現他房間門開著,過去一看,已經死硬了,血流了一地,手裡還拿著把刀。
是自殺還是他殺還不確定。
幾個男生還有滋有味地討論著,說話聲音裡都帶著興奮。
項西抽完一根煙就回了自己屋裡,門一關坐到了床上,很長時間都沒有動。
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死了,這人孤身一人混得很慘,日子過得很糟糕,最後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門外的討論還在繼續著,沒有人關心這人到底碰到了什麼事,只是因為平靜的生活裡有了可以維持一陣子的談資。
項西突然覺得發冷。
真像自己啊。
一個人,掙紮地活著。
哪天病了傷了被人追了打了,死了半死了……誰會知道,誰會在意?
方寅的鏡頭也許會一直對著他,最後人們看著他的照片,唏噓感慨著,然後翻過這一頁。
不。
還有人。
應該還是有人的。
程博衍。
項西跳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圈,拿過扔在桌上的手機撥了程博衍的電話。
「嗯?」程博衍接了電話,聽聲音是在走路。
「週六晚上嗎?」項西問。
「是的,」程博衍說,「你要來得晚點兒也沒事兒。」
「我能去。」項西說。
「那我去接你,沙縣嗎?」程博衍笑笑。
「不,不,」項西趕緊說,「你別接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怕你找不著地兒,」程博衍說,「那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那……行吧,」項西猶豫了一下,「我在路口等你。」
掛上電話,項西進了廁所,對著墻上的破鏡子瞅了瞅自己,又換了幾次表情,笑的,不笑的,嚴肅的,乖巧的,和藹可親的……
臉湊合了,反正也就那樣。
身上的衣服有點兒不滿意,現在天已經開始轉暖,之前程博衍給他買的厚衣服都穿不了了,他就在這片的夜市上隨便買了身衣服,挑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種,一身加起來都沒到一百塊。
平時就自己乾個活什麼的還成,要說跟程博衍的朋友一塊兒吃飯,這身就有點兒難看了,主要是便宜貨一眼就能看出來。
包裡的那卷錢還在,因為一直很控制花銷,房租又是方寅出的,所以錢沒怎麼減少,還多了一個月資。
他想了想,拿了五百出來,在手上點了兩三遍,又拿了兩張出來,又點了兩遍,差不多了吧,就買一條褲子一件t恤,頂多再加件薄外套。
還有鞋……鞋之前他穿的是帶毛的那種,後來換了雙老頭兒布鞋,又輕便又舒服,就是不好看。
他在心裡算了算帳,最後沒捨得再往外抽錢,夠了。
「操,」他看著手裡的錢,「大出血啊。」
方寅不請自來的時候,看到樓下拉著的彩條,頓時就衝著跑了上來,進門的時候太激動還差點兒摔一跤。
「看把你激動的,不說了這兩天兒別上我這兒來麼?」項西盤腿兒坐在床上,「你真他媽敬業,給磕倆帶響兒的吧。」
「我不是專門來的,真的是路過,就上來看看你情況好不好……樓下出什麼事了?」方寅舉著相機,「我看還有血啊。」
「死了個倒楣蛋兒,」項西說,「員警來了一趟又走了。」
「怎麼死的?」方寅問。
「誰知道呢,」項西嘆了口氣,「誰在意啊,也就你們這些人生攝影師有興趣吧,你拍了,有人就願意看,你沒拍,就誰都不知道,悄沒聲兒地混著,悄沒聲兒地苦著,悄沒聲兒就死了。」
方寅沒說話,坐到了他身邊,過了一會兒才看了看他:「要出去嗎?」
「嗯,你別跟著我,我就出去買幾件衣服。」項西說。
「我就拍你到樓下吧,」方寅拿出錢包,「先給你今天的錢,你這幾天是不是得找工作了?」
「過陣兒吧,沒什麼勁頭了。」項西低下頭。
「有什麼都會過去的,」方寅拍拍他的肩,「都會過去的。」
「樓下那位不就沒過去麼。」項西看了他一眼。
方寅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最後嘆了口氣。
項西感覺七百塊要想買一身跟程博衍平時穿的那些靠近的不可能,不過跟旁邊那些大學生穿的差不多是夠了,沒準兒還能再上一個檔次。
他也沒去什麼太牛逼的商場,這片大學生租房的多,往外走不了多遠就是兩所大學,門口的街上都是那種小服裝店,那種就差不多了。
項西首先挑的是鞋,這東西是大頭,他得先把這個買了,才好控制花費。
在幾個賣跑鞋的店裡進進出出能有七八回,項西才終於在一家安踏的店裡挑中了一雙打折的。
「要換上嗎?」銷售小姑娘給他試好鞋之後看著他放在旁邊的老頭兒布鞋問了一句。
「不,替我裝上。」項西脫下新鞋,換回布鞋。
接下去是衣服和褲子,衣服好說,買件短袖t恤就成,再加件外套,過一陣天熱了也不用再買。
項西對衣服其實挺挑,以前除了偷摸攢點兒錢,剩下的錢都在可能的範圍裡挑最好的,做髮型,買衣服都沒太心疼過,反正錢花了再弄就行。
現在不一樣了,錢來得太不容易。
短袖t恤上都還貼著夏裝上新的標籤,都不便宜,他手裡捏著這點兒錢,一件件來回試著,老闆臉都拉成騾子了,他才終於給自己挑好了衣服。
最後想再讓老闆送雙襪子給他,老闆看都沒看他直接就說了一句:「你想得美!」
褲子項西決定就買牛仔褲,耐穿經髒,一年四季都可以穿。
不過一問價他就嚇了一跳:「一百七?」
「我們這都是外貿牛仔,幾十塊的不能比,」老闆打量著他,「你買十條便宜的,不如這一條有樣子。」
項西沒說話,轉身走出了這家店,在旁邊幾個店又轉了轉,倒是有便宜的,三十五一條的都有,項西試了一下,覺得穿上立馬就可以下工廠幹活了。
又回那家店試了試,的確是好看,顯腿長,沒等老闆再說話,他脫下來又走了出去。
試了一圈,最後又轉回了這家店。
「哎喲,」老闆是個大姐,一看他又來了,嘆了口氣,「你對比完了沒啊?我不說了麼,算你一百五,還嫌貴啊?」
「一百五兩條我還能考慮一下。」項西低頭看著褲子。
「我告訴你小朋友,我要不是今天還沒開張,現在就能給你打出去你信麼?」大姐看著他。
「再少點兒,姐。」項西說。
「叫姐也沒用,一百四,再跟我磨嘰你就轉身齊步走吧。」大姐皺著眉。
「姨,一百三。」項西一咬牙。
「齊步走!」大姐喊了一聲。
「一百三十五,」項西看著她,「給我留五塊錢吃飯吧姐,大利大吉恭喜發財年年有餘……」
「天哪!」大姐又喊了一聲,瞪了他好半天,一揮手,「拿走拿走,煩死了。」
項西付了錢,拎著袋子往外走的時候看到了掛在門口的幾排皮帶,他抽下一條粗帆布的:「姐你再送我條皮帶吧。」
「不送!十五一條,你要十塊錢拿去。」大姐說。
「五塊吧,我飯錢沒了,」項西小聲說,掏出兜裡的五塊錢,「一會兒還得走回去,車錢也沒了。」
「天哪!」大姐喊。
項西抱著幾個袋子,一路走回了住的地方。
身上倒是還有錢,七百沒全花光,但他實在是不想再花錢坐公車了,決定把跟大姐說的話執行到底,不吃飯,不坐車。
回到房間,他洗了個澡,把衣服褲子和鞋都換上了,站在廁所裡照了照鏡子,感覺頓時人都精神了不少。
不過鏡子太小,只能看到上半身,他抬起一條腿蹬著墻,鏡子裡能看到腿了,但這姿勢實在看不出效果。
想了想他走出了屋子,在隔壁小情侶屋子門外晃了兩趟,做午飯的時候這倆都不關門,他家有個穿衣鏡對著門口。
項西看了看,覺得這身兒還不錯,就是頭髮不夠拉風,莫西乾被剃了之後他就沒再認真留頭髮,長了就花十塊錢在小理髮店裡讓人給剃成圓寸。
現在這樣子,看著跟樓裡那些大學生差不多,他還挺滿意了。
只是回到屋裡把衣服都換下來之後,又些心疼這好幾百塊錢。
接下去的兩天方寅都沒有再過來,項西覺得挺消停,門都沒有出,就窩在小屋裡,聽著門外時不時傳來的關於那個死掉的人的議論。
其實方寅每天跟著他拍照,只要不沒完沒了跟採訪似地問他問題,並不會影響他,他就是覺得自己這種困獸一樣的生活被這樣一點點地記錄下來再被別人獵奇一樣地探究著有些傷自尊。
不過方寅不來,他又挺心疼那一天五十的,三天就夠一條褲子了。
週六中午程博衍給他打了個電話,約好了下午見面的時間,項西挺想跟他多聊兩句,但程博衍那邊聽聲音似乎是在家裡,他只好掛了電話。
飯也懶得吃,留著肚子晚上填吧,反正要是跟程博衍的朋友說不上話就只能吃吃吃了。
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睡到了下午,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才起了床,洗了個澡把新買的行頭都換上了,又在屋裡整理了半天,才走出了房間。
樓下那個房間已經清理乾淨了,隔壁兩間的人似乎都搬走了,全都關著門,看不出這裡前幾天剛有個人死了一地的血,估計過兩天就會有別的人住進來。
項西在這層停了幾秒鐘,然後小步蹦著下了樓。
程博衍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來分鐘,他把車停在路邊等著。
沒過幾分鐘,他就看到了順著小路走出來的項西,幾天沒見,項西的臉似乎尖了些,不過身上新買的衣服看上去讓他顯得還挺精神。
項西長得挺清秀,算不上特別出眾,但還是會在人群中被人一眼看到,他身上除去跟同齡人相比成熟得多的氣質之外,還有些敏感,小心翼翼帶著些許自卑,而讓程博衍偶爾會覺得心一軟的,卻是他獨處時那種看透了很多東西之後的落寞。
就像現在他走過來,身後是雜亂的錯落無致的自建小樓,腳邊是不知道誰家散養的幾隻雞,還有追逐著甩著書包的小孩兒,■著車追風少年一樣衝進小路的三輪小貨車。
他避過雞,躲開小孩兒,讓過小貨車,這些東西卻又似乎全都沒看見。
程博衍按了按喇叭,打開車門下了車,項西抬頭看到他,笑著蹦了一下,跑了過來。
程博衍看著他臉上表情轉換,跟著也笑了。
「還以為我出來早了呢,」項西笑著揉了揉鼻子,「你等多久了?」
「剛到,」程博衍上了車,「上來吧,過去得快一小時了。」
「怎麼想著今天聚會啊?」項西上了車,坐在副駕把安全帶系上了,「你們平時也總聚會嗎?」
「不常聚,都忙,」程博衍發動車子,掉了個頭往前開了出去,「今天是……我生日。」
「哦,我說呢……」項西說一半突然停下了,猛地轉過頭,喊了一聲,「什麼?」
「我生日。」程博衍說。
「我操?」項西愣了,接著就拍著車窗又喊了起來,「停車停車!停車!」
第31章
繼上回在那個譚什麼的變態家裡聽過一次項西清亮的嗓音之後,程博衍再一次領教了他的這把好嗓子。
而且這回因為是在狹小的車裡,項西亮著嗓子這一喊,程博衍差點兒把車直接開上人行道去。
「幹嘛你!」他把車靠到路邊停下了,看著項西。
「程博衍你也太那什麼了,你生日你早說啊,」項西瞪著他,「本來跟著你去跟你朋友吃飯我就挺怕丟人的,這下好傢夥,還是生日!你要早說我就不買這一身兒了,留著買禮物了!」
「誰要你買禮物了,就是怕你買禮物我才沒說的,」程博衍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他,笑著說,「這身兒是剛買的啊?」
「是啊,以後有飯局都這身兒,」項西還是瞪著他,「禮服懂麼!」
「配得挺好的,以前就看你那莫西乾也看不出你眼光還不錯。」程博衍衝他豎了豎拇指。
「還成吧,我要不是在趙家窯毀了十來年,現在估計也學個設計什麼的……」項西說了一半停下了,「扯什麼呢!等我一會兒!」
「不用買禮物。」程博衍在他伸手去開車門的時候把車給鎖上了。
「放心,不會很貴的,」項西看了他一眼,「沒錢了已經。」
程博衍沉默了一會兒,打開了車鎖,項西跳下了車,拍了拍車門,跑進了旁邊的一個灰頭土臉的超市裡。
項西別說是現在沒錢,就算是有錢,在這個地方也買不出什麼高級生日禮物,這個超市算是這片最牛逼的購物場所了,基本就是個菜市場。
項西飛快地在貨架裡轉了兩圈,沒看到合適的東西,他沒給人買過禮物,也沒收到過正式的禮物,禮物到底該是什麼樣的,他完全沒有概念。
最後他停在了零食貨架前,買點吃的吧。
但看了一圈,零食裡沒看到能有個禮物樣的東西,正在猶豫,他看到門口的程博衍已經從車上下了來,正往超市裡走。
他有些著急地一把拿下了一個跟臉那麼大的棒棒糖,跑著去了收銀台。
程博衍看著項西舉著個跟電蚊拍一樣大的彩色棒棒糖跑過來的時候,有些費勁地才忍住了沒笑出聲兒來。
「生日快樂。」項西跑到他跟前兒,把棒棒糖往他面前一遞。
「謝謝。」程博衍接過棒棒糖。
「快長快大。」項西又說。
「好的。」程博衍笑著說。
「這兒什麼像樣的東西也沒有,」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這個先湊合吧,明天我再給你補份禮物。」
「不用了,這個就很好,」程博衍轉了轉手裡的棒棒糖,往車那邊走,「我挺喜歡的,還沒有收到過棒棒糖的禮物呢,而且我也沒吃過棒棒糖。」
「棒棒糖不健康吧,許主任肯定不讓你吃。」項西跟在身後嘿嘿笑了兩聲。
「今天可以嘗嘗了。」程博衍上了車。
路上有點堵,開了快一小時還沒到地方,程博衍等紅燈的時候接了兩個電話,催他快點。
項西能聽到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挺熱鬧,幾個人聲音同時傳出來。
程博衍笑著說馬上就到了,項西一聽這話突然開始緊張。
飯店那邊等著的都是程博衍的朋友,程博衍說過,基本上都是同學,高中大學都有,玩多了都混一塊兒了。
不說別的,肯定也都是這個城市裡有著自己規律平穩生活臉上寫著自信的那些人,項西低下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自己這樣的異類……
到了飯店停車場,找車位的時候,項西幾乎想跟程博衍說要不我就不去了。
「我朋友都挺好聊的,」程博衍慢慢開著車,「想聊什麼就聊什麼,不想跟他們聊就跟我聊,不想說話就吃,沒事兒。」
「他們聊的我估計都插不上話吧,」項西還是低著頭,「什麼國際大事經濟軍事的……」
「哎喲,」程博衍笑了起來,「你真給他們面子,你看我平時說這些嗎?」
「那說什麼?」項西抬起頭看著他。
程博衍找到個車位,把車慢慢往裡倒:「誰誰誰越來越胖得沒人樣兒了,誰誰生了個孩子長得像小豬,什麼時候一塊兒去海邊浪浪之類的,聚會都是為了找樂子,又不是開會。」
項西笑了笑。
程博衍的話不管是真是假,都讓項西安心了不少。
不過跟在程博衍身後走到包廂門口,程博衍一把推開包廂門的時候,項西往裡一看就頓時又緊張了。
從小在趙家窯長大,他習慣性地會在第一次見到陌生人時就迅速判斷這個人的各種狀態,友好的,不友好的,能接近的,不能接近的,好偷的,不好偷的,好騙的,不好騙的,能上手揍的,見了就該跑的……
這一屋子裡有十來個人,圍在一張加大的桌子旁邊,程博衍一推門進去,就是一陣熱鬧的笑聲和招呼聲。
項西掃了一眼,友善的笑容,輕鬆的招呼,但他也同時看得出這些人無論會聊的是什麼,都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笑容,氣質,氛圍,都差得太遠。
「哎,說是帶個朋友來呢,壽星給介紹一下啊。」有人在熱鬧中說了一句。
「我朋友,項西,」程博衍回手攬住了項西的肩把他帶到了桌邊,「剛19歲,是不是得叫你們叔叔阿姨……」
「然後管你叫哥是嗎?」一個姑娘馬上笑著接了一句,「壽星的臉就是大。」
項西跟著笑了笑,沒說話。
一屋人很快轉移了注意力,開始擠對一個胖子。
項西跟著程博衍坐下,松了口氣。
大概是人太熟了,程博衍也不是什麼小朋友,生日聚會的重點還是放在了聚會上,菜上來之後,大家給程博衍敬了輪酒就開始邊吃邊聊了。
項西沉默地吃著,又往包廂四周看了看。
這包廂大概是他這輩子進過的最高級的包廂了,裝修的跟宮殿似的,還有寬大得像床一樣的沙發和占了半面墻的電視,他以前跟平叔進過的那些包廂跟這兒一比,簡直比他跟眼前這些人的差距還要大。
沙發上放著不少東西,看著就知道是禮物,項西隨便掃了一眼,從盒子上看得出沒有什麼跟棒棒糖一樣的小孩兒玩意兒……
「項西,是叫項西吧?」坐在項西另一側的一個姑娘問了他一句。
「嗯,是。」項西點點頭。
「我叫肖朗,你嘗嘗那個魚,」肖朗伸手把轉盤上的一盤魚轉到了他面前,「他們家的招牌魚,很好吃,你愛吃魚嗎?」
「挺喜歡的,」項西夾了一筷子,「謝謝。」
「別客氣,」肖朗笑著說,「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大你挺多的有代溝啊?」
「跟我肯定沒代溝,」坐在對面的一個人馬上說了一句,「我前兩天還測了心理年齡,剛15歲,我跟項西是同齡人。」
「完了,」程博衍給項西夾了個大肉丸子,嘴裡一連串地說著,「完了完了完了……林赫你是怎麼對15歲的下得去手的,宋一給控訴一下吧。」
「我靠!」旁邊叫林赫的樂了。
「老菜幫子給我說了好多黃色笑話。」宋一一本正經地說。
一桌人笑了半天。
就像程博衍說的,這些人聊天兒的內容很隨意,並沒太多高深的東西,頂多就順嘴扯了幾句炒股,特別是宋一,說話很隨便,項西能看得宋一跟別的人嚴格來說並不算同一類人。
項西聽著他們說話,跟著笑,雖然還是覺得他們聊的那些東西自己插不上嘴,但也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
不過對於林赫和宋一的關係,他有點兒沒太弄明白。
這倆男的是一對兒?
大家似乎對他倆沒有任何介意,就像對男女情侶一樣的態度,讓項西有些不確定。
不過這倆人他看著眼熟,想了一會兒想起來是上回跟程博衍一塊兒去風波莊吃飯的那倆。
正琢磨著,聽到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項西,」坐在對面的一個胖子叫了他一聲,「多吃點兒啊,怎麼沒動筷子,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能把這一桌菜都吃了。」
「哎喲陳胖你這什麼語氣啊,太暴露年齡了。」肖朗笑著說。
「我不跟宋一似的未成年,我有一顆成熟的心,看項西就跟看小朋友似的……」陳胖說。
「丫想兒子想瘋了。」宋一在一邊低著頭邊玩手機邊說。
「這話說的,你倆將來才會想瘋,」陳胖給宋一夾了塊排骨,「閉嘴吧……項西啊,真19啊?」
「嗯。」項西點點頭。
「上學嗎?是不是博衍學弟啊?」陳胖問。
「不是……」項西挺尷尬,這個很隨意也很正常的問題讓他突然有些坐不住,「我沒上學了。」
「工作了,」程博衍說,「比咱們19歲的時候能幹多了。」
「那還真是,工作就特能磨煉人,」陳胖吃了口菜,抬頭看著項西又問了一句,「在哪兒工作啊?」
項西拿著杯子正想喝口飲料的手停在了空中,這個問題讓他突然間想轉身離開包廂,陳胖這話也許問得有些事兒媽,但換了隨便什麼人,答案都不會像他這樣說不出口。
「沙縣打工呢。」程博衍很平靜地說。
項西整個都愣住了。
「沙縣?沙縣小吃啊?」有人問。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屋裡有很短暫的沉默,但很快又有人說了一句:「那挺辛苦的吧?」
「……還好。」項西笑了笑。
「哎說起辛苦,」宋一一拍桌子,「當初我打工的時候那真是累得不想活了……」
話題很快被宋一帶著跑偏到了大家上學時辛苦的打工經歷上去了。
項西一直沉默著,喝了兩口飲料之後就悶著頭吃飯。
「怎麼了?」程博衍在他耳邊小聲問。
「我今兒不該來。」項西看了他一眼,也小聲說。
「我……」程博衍看到了項西眼神裡的某些小火苗,愣了愣。
沒等他再說話,項西說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起身走出了包廂。
程博衍猶豫了一下,也站了起來,跟出去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宋一,宋一衝他做了個口型:「你傻逼了。」
這層都是包廂,走廊上除了幾個服務員,程博衍沒看到別的人。
「請問剛從我們包廂裡出來的男孩兒去哪兒了?」他問站在他們包廂門口的服務員。
「去洗手間了,」服務員指了指走廊盡頭,「走到頭右轉就是。」
「謝謝。」程博衍趕緊往那邊一路小跑著過去了。
因為包廂裡都有洗手間,所以樓層的公用洗手間裡基本沒有人,程博衍推門進去沒看到有人。
「項西?」他喊了一聲,挨個門走過去敲著。
沒有人應他,但其中一扇門是鎖著的,推不開,程博衍在門上敲了幾下:「項西,你在裡面吧?」
裡面的人沒有說話。
「對不起,」程博衍說,「我不知道你這麼介意,對不起啊。」
裡面的人還是不出聲。
程博衍彎下腰從門下的空隙往裡看了看,看到了項西的新牛仔褲和新跑鞋,直起身猶豫了一下,他走進了旁邊的隔間裡。
這洗手間沒什麼異味,收拾得也相當乾淨,但對於程博衍來說,要乾的事還是太有挑戰性。
他抽了幾張紙巾,墊著手把馬桶蓋給蓋了下來,然後站了上去,又墊著墻踩到了水箱上,再用紙巾墊在兩個隔間中間的板子上,手扶著隔板,腦袋往那邊探了過去。
看到了項西正低著頭坐在馬桶蓋上。
「哎,多髒啊。」程博衍說了一句。
這從天而降的一句話把項西嚇了一跳,一抬頭看到上面有個腦袋,直接從馬桶蓋上蹦了起來,撞在了還關著的門上。
「你神經病啊!」項西喊了一聲,「我操嚇得我要尿褲子了!」
「我動靜挺大的啊,你沒聽見?」程博衍小心地不讓自己手碰到隔板,「出來,我們談談。」
項西打開門,踢了一腳,從隔間裡走了出來,抱著胳膊站在了洗手間中間。
程博衍從馬桶上跳下來也出了隔間,去洗手池那兒洗了洗手,走到了項西跟前兒。
「不用消毒液了啊?」項西看著他。
「一會兒的,」程博衍甩了甩手上的水,「你生氣了?」
「沒。」項西悶著聲音。
「對不起,」程博衍又道了一次歉,「我是真沒覺得有什麼,所以就直接說了。」
「你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項西說,「丟人的又不是你,人頂多說一句程博衍是怎麼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的!」
「……沒人會這麼說,」程博衍看著他的臉,「就算說了也沒什麼可在意的……」
「你不在意!我知道!你不在意!」項西突然往前逼了一步,盯著他,「但是我在意!我很在意!你不在意是因為這不是你的事!我在意是因為這是我!接受別人眼光的是我!不是你!」
程博衍沒有說話,看著他很長時間,最後輕輕嘆了口氣。
「別人的眼光麼,」他聲音很輕,「你怎麼知道我沒接受過?種類還挺多的呢,看不起的,奇怪的,同情的,好奇的。」
項西看了他一眼不出聲。
「不過還是要說對不起,我沒有考慮你的感受。」程博衍說。
「我沒生你氣,」項西退了兩步,靠在了洗手臺上,「我只是覺得……鬱悶。」
「在沙縣打工很鬱悶嗎?」程博衍看著他,「都是憑本事吃飯,現在我有多少能力我就做能力範圍裡的事,只要努力了誰也沒資格說你。」
「說的輕鬆,」項西笑了笑,「這就跟拿著一萬塊手機的人跟拿著一百塊手機的人說你手機挺好,實用。」
「我拿一百塊手機也不會有什麼感覺。」程博衍皺皺眉。
「廢話,那是因為你,還有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拿不起一萬的手機!」項西眯縫了一下眼睛,「你現在說你在沙縣打工,也不會有人看不起你,一個道理。」
程博衍張了張嘴沒說出放來,好半天才說:「突然有點兒說不過你……好吧,沙縣,那你就加把勁,從沙縣做到沙市啊!」
「我這種人,」項西指了指自己,眼睛裡有閃爍著的淚光,「也就靠這一點希望撐著了,虛得很但也得抓著,就怕一松勁就摔了再也起不來,但你知道嗎,就這麼難,就這麼一邊給自己打氣還一邊在漏氣兒!沙縣?我逗你呢!我砂鍋飯那兒都乾不下去還跳他媽什麼槽去沙縣啊,你還信了?真他媽天真!」
「嗯?」程博衍愣了愣,「怎麼回事兒?」
「怎麼回事兒,」項西笑了起來,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突然喊了一嗓子,「還能怎麼回事兒啊!爛泥堆裡出來的,就臭著吧!」
「出什麼事了?」程博衍盯著他,「告訴我,我不說了有什麼事就跟我說麼?」
「說什麼啊!我能說什麼啊!程大夫我又惹麻煩了,程大夫我又碰上事兒了,程大夫我又!又!又!」項西喊著,眼淚滑了下來,「我要都跟你說了,你要不躲天邊兒去我都不姓項!老天爺吃了瀉藥才他媽讓你腦充血了一直拿我當朋友呢!我就你這一根草了,我敢說嗎,我敢用勁兒嗎!」
項西聲音低了下去,眼淚控制不住地湧出來:「我敢嗎,我不怕勁兒大了給你扯斷了跑了嗎……那我上哪兒再找一根去啊……再也不會有了……」
程博衍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他一直覺得項西自卑,敏感,卻也把很多事看透了,眼淚這種東西大概不會出現在項西臉上。
現在這跟崩了堤似的眼淚,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還有心疼。
「別哭,」他伸手在項西腦袋頂上胡亂扒拉兩下,「項西,別哭。」
「關你屁事!就哭!」項西帶著哭腔說。
程博衍嘆了口氣,伸出胳膊把項西摟進了懷裡,在他背上輕輕拍著:「行吧,那你哭吧,再換幾個花樣都哭一遍。」
項西往他身上也一摟,眼睛壓在他肩上狠狠地哭了幾嗓子,然後就沒了聲音。
「倒不過氣兒了?」程博衍在他背上又拍了幾下。
「操,」項西小聲說,「哭猛了,哭不出來了……」
程博衍笑了笑,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不就是工作沒了麼,不就是被人找麻煩了麼,沒事兒。」
「站著說話不腰疼。」項西說。
「我給你介紹個老闆,你好好乾,」程博衍拿手機撥了個號,接通之後他說了一句,「宋一,到走廊這個洗手間來。」
第32章
宋一推門進了洗手間的時候,程博衍站在洗手池前專心地用洗手液搓著手,沒看到項西。
「叫我來看你洗手啊?」宋一在洗手間裡四處看了看,看到了一個隔間的門是關著的。
「你那個超市,」程博衍看著他,「還缺人手嗎?」
「缺啊,」宋一馬上說,「缺。」
「什麼職位?有什麼要求?」程博衍問,也往關著門的隔間看了一眼。
「只要不是收銀,會說話就行。」宋一說,明白了程博衍的意思。
「我收不了銀。」隔間裡傳來項西的聲音。
「你先拉,」宋一笑著說,「收銀也沒什麼難的,就那點兒東西,真要學,有幾天也會了。」
「沒在拉。」項西說。
「那就除了收銀,你給安排個位置?」程博衍一邊搓手一邊跟他商量,「別讓他寫字兒就行。」
「行,」宋一說,又湊到程博衍耳邊小聲問,「這小孩兒,是不是風波莊那個?」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點了點頭。
宋一靠著洗手池笑了起來,程博衍看了看他:「不嫌髒啊?」
「不嫌啊,」宋一笑著說,又走到隔間門口敲了敲門,「博衍有我電話,你什麼時候過來給我打個電話就行,具體的事兒你來了我們細談。」
「嗯,」項西在裡邊兒回答,「謝謝。」
宋一出去之後,項西打開門,從隔間裡走了出來,眼眶還有些發紅,鼻尖也是紅的,他對著鏡子看了看:「這怎麼辦啊。」
「走廊上透透氣兒再進去。」程博衍衝了衝手。
「我洗個臉。」項西擰開水,胡亂地接了水往臉上潑著。
唏裡嘩啦的水濺到了程博衍褲子上,他往旁邊讓了讓:「洗個臉跟打仗一樣。」
「我不跟你再說謝了,」項西關掉水,用力晃了晃腦袋,「大恩不言謝。」
「還知道這句呢?」程博衍笑了。
「嗯,一個假瞎子教我的,我以前認識的那些人裡,他算是文化人兒了,」項西抹了抹臉上的水,對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超市我能行嗎?我什麼都不會。」
「宋老闆不說了麼,會說話就行。」程博衍說。
「我又不傻,」項西笑笑,「他那話是說給我聽的。」
「是啊,你又不傻,有什麼不明白的學就行,熟人就這點好處了,」程博衍拍拍他的肩,「出去說。」
「難為你了,」項西往洗手間門口走,揉揉鼻子,「在廁所折騰這麼半天。」
「哭痛快了就行。」程博衍說。
程博衍的這個生日聚會轉戰了三個地方,吃飯,喝茶,唱歌。
項西本來想吃完了飯就走,不過想想又沒走,他在人家生日這天哭了一鼻子,還讓程博衍這麼講衛生的壽星在廁所又是敲門又是爬馬桶的,不能再掃興了。
反正程博衍的這幫朋友呆了一頓飯時間就能感覺到了,都是挺好相處的人,雖然話題插不上嘴,在一邊聽著也不算難受。
也沒人對他這個「沙縣打工的」有什麼異樣的眼光。
程博衍的朋友都跟他一樣,人都挺好的。
就是唱歌都有點兒嚇人。
收集了這麼一堆跑調走音破鑼嗓子的朋友還真挺不容易的。
「哎我這15歲的嗓子……」宋一拿個話筒破著嗓子吼完了一首洋蔥,坐沙發上咳了半天。
「變聲期呢,」程博衍在一邊一臉嚴肅地說,「要注意保護。」
「嗯,不唱了,」宋一笑著說,「項西要唱什麼?我幫你點。」
「我……不唱,」項西往沙發裡縮了縮,雖然屋裡就這些人,但成為焦點還是會讓他不自在,「我聽就行了。」
「唱吧,」程博衍笑著說,「他們唱成那樣都唱了呢。」
「你怎麼不唱。」項西嘖了一聲。
「你唱一個我就唱一個。」程博衍說。
項西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讓宋一給找了首歌。
「我不怎麼會聽歌,就會唱幾首,」項西小聲說,「唱得不好你……就笑吧,反正我看誰唱你們都笑來著。」
「是的,」程博衍樂了,「我們以前還說應該錄個專輯,專為各種心情不好的人服務。」
前面幾首歌唱完了,輪到了項西,他接過程博衍遞過來的話筒,站起來輕輕清了清嗓子。
「聽聽項西是不是我們這個陣營的。」陳胖邊給鼓掌邊說。
項西笑了笑,聽到音樂響起的時候,他突然就不太緊張了。
這道歌他和饅頭都挺喜歡的,在網吧玩遊戲的時候,倆人都愛戴著耳機一晚上就循環這一首。
前奏響過之後,項西閉了閉眼睛,突然有種回到了從前,跟饅頭一塊兒混著的那些日子裡。
「我以為我不會喝醉,陷入這無力的防衛……」項西站著,低著頭,腳跟著節奏在地上輕輕點著,「把自以為是的夢嚼碎,吞下這座城市的卑微……」
屋裡一下安靜了。
項西的嗓音清亮中帶著略微的金屬音,這兩句唱出來聽著突然有種空盪蕩的感覺。
蒼涼。
程博衍靠到沙發背上,看著項西臉上不時略過的淡淡光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蹦出這個詞。
「我以為我在向上飛,我忘了我在往下墜,你要我閉上危險的嘴,緊緊抱著你安全的腿……」幾句過後,項西突然一抬頭,打了個響指,聲音跟著音樂一下揚了起來,「就讓大雨敲打我的臉,陽奉陰違的風太陰險,從不跟隨,我有我要去的方向,怎會在乎這一點點的傷……」
夜裡行走我從不害怕,寂寞讓我聽見心裡話,在顛簸的路上埋葬我的青春,我願承受,所有理直氣壯的罪……
程博衍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去聽一個人唱歌了,當然,這也跟他身邊能把歌唱得讓人願意聽的實在不多有關係。
但項西這歌卻唱得一屋子人都沒了聲音,安靜地聽著。
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蒼涼,寂寞,還有那種不肯低頭的倔強。
項西唱開了之後就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看螢幕,只是垂著眼皮看著斜前方地板上的光。
這空的酒瓶它泄了我的底,越夜,越烈……我什麼都可以,借我你的勇氣,別只是講講而已,我現在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
這段rap項西念得特別清晰,程博衍看著他的側臉,一直到這首歌唱完了,他才移開了目光。
「好!」音樂停下之後,陳胖是第一個叫好的,他喊了一聲之後,屋裡的人都跟著喊了起來,鼓掌也響成一片。
「看不出來啊,」林赫拍著巴掌,「項西這歌唱的真是有些意外。」
「謝謝。」項西揉揉鼻子,把話筒放下,坐回了沙發裡。
「項西,」宋一越過程博衍往他這邊湊了湊,「你這嗓子,隨便去哪兒唱,都……」
「酒吧歌手麼?」程博衍說。
「嗯,」宋一點頭,想了想又說,「算了,太亂。」
項西笑了笑沒說話。
項西的歌唱得很好,但沒有影響破鑼嗓子們繼續自娛自樂,大家又開始破著嗓子對歌曲進行強拆。
「唱得真不錯。」程博衍小聲對項西說。
「我能唱對詞兒的就這一首,」項西笑著說,「到你了,我唱一個你唱一個。」
「我不唱了。」程博衍說。
「憑什麼,耍賴啊?」項西瞪著他。
「現在突然不想唱了。」程博衍拿過瓶子喝了口礦泉水,本來他是想唱的,但現在他的情緒似乎被項西唱得有些回不來,突然就不想再開口了。
「不敢唱了吧?」項西突然樂了。
程博衍笑了笑沒出聲。
項西嘖了一聲:「真沒想到我的歌有這麼大威力,把你都打擊成這樣了,他們難聽成那樣了都還敢唱呢,你得唱得有多嚇人啊。」
項西挺想聽程博衍唱歌的,他覺得程博衍聲音挺好聽的,唱歌應該也不錯,不過程博衍一直到大家唱夠了散場也沒有唱。
「以後有機會再唱吧。」程博衍說,往停車場走。
「難聽嗎?」項西問。
「……不太難聽,」程博衍想了想,「一般難聽吧,跟他們比的話。」
項西跟在他身後笑了半天。
程博衍開車把他送了回去,在路口停下了車:「哪棟?」
「別進去了,路都太窄,進去了我怕你出不來,」項西鬆開安全帶,「我走進去兩分鐘就到了。」
「你明天給宋一打個電話,」程博衍拿出手機找到宋一的電話號碼,「他超市離這邊挺遠的,你再問問他那兒能不能安排住的地兒。」
「沒事兒,讓人安排了活兒,還沒乾呢又讓人給安排住,」項西記下了宋一的電話,「不太合適,我坐公車也行的,這兒交了三個月房租呢,提前退了我怕房東不退錢。」
「這片安全嗎?以前我就知道這邊房租便宜,還真沒來過,」程博衍往外看了看,「今天過來才發現是這德性的。」
「安全,有什麼不安全的,都是學生,」項西笑笑,打開了車門,「在別人眼裡,我這樣的才是不安全因素呢。」
「你現在看著挺安全因素的。」程博衍說。
「生日快樂,」項西下了車,關上車門趴在車窗上說,「晚安。」
「晚安。」程博衍笑笑。
項西回到屋裡,洗了個澡之後躺在床上一個多小時都沒睡著。
挺晚的了,他其實挺困的,但又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睡不著。
又哭又喊地發泄過後的疲憊和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的喜悅交雜在一起,加上對自己在超市裡能幹什麼的擔心,讓他腦子裡一直有些混亂地響著。
折騰到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雖然一夜都沒睡踏實,項西還是一早就醒了,看了看時間,八點的時候他給宋一打了個電話。
「喂?」那邊接電話的聽著卻不像是宋一的聲音。
「是……」項西不知道是該是叫宋一名字還是叫宋老闆還是宋哥還是什麼別的合適,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名字,「宋一嗎?」
「他還沒起,」那邊的人說,「你哪位?」
「我叫項西。」項西突然聽出了這是林赫的聲音,有些吃驚,這倆還真是……還住一塊兒了?
「項西啊,我是你林哥,」林赫說,「我給你叫他。」
「別別,我晚點兒再打吧。」項西趕緊說。
「沒事兒,要不叫他能睡一天,」林赫說,又喊了一聲,「宋一!項西電話。」
跟宋一聯繫之後,宋一把超市地址給了他,讓他直接過去。
項西飛快地洗漱完,看著昨天穿過的那身衣服,拿起來聞了聞,還有沒散盡的煙酒味兒……
但除了這套衣服,他也沒別的了,這套是禮服呢。
於是他還是穿上了這套衣服出了門。
按宋一給的地址很輕鬆就找到了超市,但看到超市的一瞬間他突然又不敢進去了。
之前沒人告訴他這個超市會是個看上去還挺高級的超市,他一直以為就樓下那個菜市超市差不多的檔次呢。
宋一這超市不算太大,但裝修很漂亮,裡面也不賣菜,從玻璃窗看進去,能看到包裝很漂亮的零售和飲料,還有穿著制服的超市工作人員。
身後有人按了一下喇叭,項西回過頭,看到宋一騎著輛電瓶停在他身後。
「宋……老闆,早。」項西沒想宋一會開個電瓶,招呼差點兒都不知道怎麼打了。
「走,」宋一把電瓶開到人行道上停好,「進去。」
宋一給項西安排的工作很簡單,主要是理貨和在店裡來回轉轉,有顧客找不到東西的時候幫著點兒。
「不難,就是累點兒,」宋一說,「得來回溜達。」
「比我在砂……沙縣輕鬆多了,」項西笑著說,「謝謝。」
「你什麼時候開始上班都行,今天你先跟著熟悉一下店裡的情況?」宋一跟他商量著。
「行,我馬上上班都行的。」項西馬上點頭。
「張昕!」宋一笑笑,衝收銀台那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叫了一聲,這姑娘跑了過來,宋一給項西介紹了一下,「領班,你跟著她先學學。」
「好的,」項西點點頭,張昕伸了手過來,他愣了愣才伸手過去跟她握了一下,「我叫項西。」
「入職登記什麼的晚點兒我去弄,」宋一摸了根煙出來點上,「你先給他找套制服吧,我……」
「店裡不讓抽煙。」張昕看著他。
「哦,」宋一叼著煙,「我說過嗎?」
「店規裡有。」張昕說。
「行行行,那項西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張昕。」宋一轉身進了後面的辦公室。
張昕是個挺嚴肅的小姑娘,給項西拿了套衣服,等他換好之後就帶著他在店裡轉了兩圈,給他介紹了一下不同的商品都放在什麼區域。
「你自己沒事也多轉一下,看看東西有沒有放整齊,有沒有破損,送貨來了要清點上架,這些都注意些,咱們超市不大,一個班也就四五個人,所以有什麼事都得多留意。」
「嗯。」項西很認真地點點頭。
「排班什麼的我排好了就告訴你,」張昕給他說了一下排班的大致情況,「具體的你到時看辦公室的排班表就知道啦。」
項西很慶幸自己是個半文盲,起碼還能看懂排班表……
張昕給他說完之後,又給他介紹了一下這一班的另外幾個同事,然後就去收銀台忙了,項西在店裡自己轉著。
每次經過玻璃時,他都會悄悄看一眼,能看到自己穿著制服的影子。
制服是黃色的短袖t恤和藍色的運動褲,看上去挺精神的,項西覺得看來看去都看不厭,有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
制服!
他現在也是個穿制服的人了!
一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想笑,又老覺得不真實,需要不斷地低頭看,或者往玻璃上找自己。
哈!哈哈哈!
宋一的超市挨著幾個新的小區,生意還挺好的,店裡顧客一直沒斷過,項西一直注意著別的同事都在做什麼,邊記貨架上都有些什麼,邊留心別人是怎麼做的,一上午站著也沒覺得累,心情也很明朗。
特別是一個女顧客著急要找牙刷,正好問了項西,項西把她帶到了日用品貨架那邊,她說了聲謝謝啊,項西突然就有點兒想蹦著走。
快中午的時候張昕來問了他想吃什麼,準備訂速食,還給了他一張菜單。
項西拿著菜單有點兒緊張,本來就不認識幾個字兒,再一緊張,一眼看過去居然除了數字之外一個字也沒看明白,最後他只得挑了個10塊的指了一下:「這個吧。」
「嗯,」張昕點點頭,「再加個煎蛋吧,餐費有多呢,或者加香腸?」
「那加香腸吧,謝謝。」項西說。
中午吃飯是幾個人輪著吃的,項西進員工休息室吃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點的是個排骨飯,這家的排骨不怎麼樣,啃不下來幾口肉,還好他加了香腸。
幾口扒拉完飯,他看到桌上還散扔著幾張菜單,於是拿了一張疊好了放進了口袋裡,打算晚上回去研究一下都有什麼菜。
收拾好自己的飯盒,項西走出了休息室,正好碰上宋一從辦公室出來。
「宋……」項西看著他,也沒聽到別的同事是怎麼叫宋一的,他有些猶豫。
「叫宋哥就行,都這麼叫,」宋一笑了笑,「怎麼樣?累嗎?」
「不累,」項西揉揉鼻子,「一點兒都不累。」
「店裡要沒什麼人的時候你可以讓張昕教教你怎麼用那個收銀的機子,」宋一指了指收銀台,「不難的。」
「好的,謝謝宋哥。」項西說。
宋一走了之後,項西繼續在店裡來回轉悠著,下午人挺多,他沒機會去跟張昕學怎麼用機器,還有送貨的過來,他幫著同事把貨搬進後面的小倉庫。
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男生拿著個本子往上記著,這男生叫於保全,項西覺得他名字挺有意思的,特別好記。
他湊過去往本子上看了一眼:「是要記下進了哪些貨嗎?」
「嗯,」於保全點點頭,「都得記下來,到時拿出去擺的時候也要記一下。」
「……哦。」項西看著上面的字。
突然有些發慌。
哪天要讓他來記,他怎麼記?
他這輩子寫的字加起來估計都沒到200個……
下午下班的時候,張昕趁著人少,把這個班的幾個人都叫到了一起,做了個簡單的小總結。
「好啦,」張昕說完笑了笑,「辛苦啦,下班,快回去吃飯吧。」
晚班的同事已經來了,項西換了衣服,把制服掛在了更衣室的架子上,要不是看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他真挺想把衣拿回去好好欣賞一下的。
「把你名字寫一下,寫這兒,」於保全遞了支筆給他,指了指他衣服的衣領,「這樣就不會搞混了。」
「哦,一定要寫名字嗎?」項西接過筆,名字他倒是會寫,但字實在是有點兒不能看。
「你做個記號就行,我就是做了個記號,」於保全笑了起來,「是不是字寫得難看啊?我也是。」
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拿筆在衣領畫了兩道波浪線。
他跟於保全一塊兒走出超市,於保全開電瓶來的,項西剛跟他揮手道了別,一扭臉就看到了停在路對邊的程博衍的車。
他眼睛一下瞪大了,趕緊跑了過去,一把拉開了車門。
「你怎麼在這兒啊!」他笑著喊了一聲。
程博衍笑著看了看時間:「我在這兒快兩個小時了。」
「啊?」項西愣了愣。
「我今天休息,宋一中午才告訴我你來上班了,我出來轉了一圈買了點菜就過來了,」程博衍發動了車子,「上車吧,請你吃飯。」
「去哪兒吃?」項西跳上車。
「我家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想上哪兒吃啊?」
「對,在外面吃不衛生,不健康,不養生……」項西笑著說,「那就去你那兒吃雜豆粥吧。」
第33章
項西的狀態看起來不錯,程博衍之前在路對面等著的時候,時不時就能從玻璃窗裡看到他晃過去的身影,走路都帶著小旋風。
「在這工作感覺怎麼樣?」程博衍把車往前開出去的時候問了一句。
「棒!」項西打了個響指,「哎你有沒有看到我?我有制服了呢!」
「看到了,」程博衍笑著說,「挺鮮艷的。」
「其實那個不叫制服吧,得叫工作服,」項西嘿嘿笑了兩聲,「就覺得挺有意思的,特別正規的感覺,我跟你說,我就沒想過我這輩子還能在這種正規的地方上班。」
「那得好好乾,」程博衍說,琢磨著過幾天得請宋一和林赫吃個飯,「累不累?」
「還成,不算累,主要是環境好,乾淨整齊的,還冬暖夏涼,」項西靠在車座上一臉滿足,「同事也都挺好的,有什麼我不懂問他們都會教我……同事,同事,同事……」
「怎麼了?」程博衍轉頭看了他一眼。
「同事!」項西笑了起來,「第一次有同事啊,新鮮。」
「是麼,」程博衍笑著,「也是,按您這情況,以前只有同夥。」
「嗯,」項西應了一聲之後又樂了,「真損。」
正是下班時間,路上有點兒堵,程博衍把車拐上了小路,打算繞遠路走,這條路雖說車也不少,但沒有紅綠燈。
開了沒多大一會兒,前車的車速慢了下來,程博衍跟著輕輕點了一腳剎車,正想繼續往前的時候,一個在他車右前方騎著車的人突然車頭往左一拐,倒在了地上。
程博衍趕緊一腳把剎車踩到了底。
車速不高,但這一腳急剎還是讓項西整個人都往前狠狠一栽,肩上的安全帶勒得他舌頭差點兒脫腔而去。
「我操!」他吼了一聲,「這人怎麼了!」
程博衍沒說話,坐在駕駛室裡看著前方趴在地上不動的人。
「摔暈了?」項西鬆開了安全帶,「要不要去看……」
程博衍■地一聲鎖上了車:「你不眼熟麼。」
「嗯?」項西愣了幾秒鐘,突然在車座上蹦了一下,「我操!碰瓷啊?我操……這他媽都碰到老子頭上來了?」
「你再操一個信不信我抽你。」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我太激動了,」項西抓抓頭,「我還頭一次被人碰瓷呢。」
路很窄,那人橫在車跟前兒不起來,程博衍就沒辦法往前開,後面的車跟著的車開始按喇叭。
項西對這場景其實挺熟悉,很多司機,特別是女司機,碰上這種情況本來就挺慌張,再被後面的車一催,基本就亂了,這時再來兩三個看著就不是善茬的「路人」一圍,七嘴八舌一喊,不少人都會拿點兒錢了。
但程博衍不下車,把車門一鎖,就坐車裡不動了。
碰上這種情況,像饅頭那樣的就捂著瘸腿站起來,邊喊邊觀察,實在是個不信邪心理素質過硬的主兒,也只能走人,特別還有行車記錄儀。
但這人明顯是個新手,跟他一塊兒的也沒什麼經驗,「路人」圍過來了兩三個,蹲下關切地問了幾句,那個趴在地上的人一臉痛苦地動了動,坐了起來,指著駕駛室喊了兩嗓子,不知道喊的是什麼。
「我下去收拾他們!」項西火不打一處來。
「你急什麼,急的是他們,」程博衍說,伸手把車大燈打開了,「反正晚上又沒事兒。」
那人正坐在車頭,大燈一打開,晃眼的燈光正好打在了他臉上,他被照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用手遮著眼睛站了起了。
臉上的痛苦表情都忘了續杯。
正義的「路人」也憤怒了,過來開始敲程博衍那邊的車窗,程博衍看都沒往那邊看,摸出手機按了幾下,然後把手機螢幕對著車窗向外面的人展示了一下。
項西看了看,車窗玻璃上倒映出來的手機螢幕,閃動著的011顯示正在撥號中,外面的人愣了愣,接著就顯示已接通。
「喂110嗎?」程博衍把電話放到耳邊,「我要報警,我這兒有人碰瓷……」
項西立馬想起了上回碰到程博衍車的時候,他把自己鎖到車裡也是乾脆利索地撥了110,頓時莫名其妙就一陣緊張。
外面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地上的人爬了起來,對著這邊破口大罵,罵罵咧咧地推了車飛快地往路邊走了過去。
幾個「路人」也開始往旁邊散,站在駕駛室邊的那個也準備走開,但在轉身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抬手的動作。
「操!」項西喊了一聲,他太知道這人要幹什麼了,「丫要劃車!」
程博衍開了車鎖,把著車門往外狠狠一推,門撞在了那人身上,項西跳下了車,從車頭繞了過去。
那人轉身撒腿就跑,項西正要追,程博衍打開車門喊了一聲:「項西!回來!」
「傻逼!別讓我再看見你!」項西有些不甘心地衝著那人背影吼,沒有追過去。
這人還沒來得及劃車,項西檢查了一下車,除了一層灰,沒有劃痕,他嘖了一聲:「你不是潔癖嗎,這灰落得都能當保護層了也不洗洗。」
「我沒潔癖,」程博衍說,「上車,堵路了。」
項西跑著跳上了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你這就跟精神病都說自己沒病一樣。」
「洗完車上路跑半小時就落灰了,」程博衍關了大燈,把車開了出去,「真潔癖到這份兒上我早加入綠色出行的大軍了。」
項西笑了起來,車開出了這條路,他才嘆了口氣:「真是……沒想到還能碰上這種事。」
「你以前沒少幹呢,現在知道別人是什麼感覺了?」程博衍笑笑。
「以前真沒多乾……不過乾的時候倒是也真沒想過車裡的人什麼感覺,」項西笑了起來,看了他一眼,「我覺得你挺平靜啊,哎你打110了?員警一會兒去了你不在啊?」
「沒打,」程博衍說,「那就是個動圖。」
「什麼?」項西愣了,「動圖?」
「嗯,就一張圖片,嚇人用的,這種小事兒哪能麻煩110,他們每天給人開鎖幫人找路的那麼忙。」程博衍笑笑。
「給人開鎖幫人找路?」項西沒聽明白。
「很多人有事兒都會撥110,鑰匙鎖屋裡了,面試找不著路了,家裡養的雞跑丟了……」程博衍說。
項西沒有說話,靠在車座上看著窗外。
「怎麼了?」程博衍問了一句。
「沒,」項西的手指在車窗上輕輕勾劃著,「我一直以為他們只管大事兒,被人搶了,被騙了,打群架了,殺人了什麼的撥個110……趙家窯那塊兒好像也沒誰會打110,見了員警躲都躲不及呢。」
項西怕員警,謹遵平叔的教誨,像你這種連正常身份都沒有還從沒幹過好事兒的人,被逮著一回就全完蛋,他哪怕什麼也沒乾,見了員警也會繞著走。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那些活得自信安穩的人,居然是可以用這些普通的,微小的,甚至有些沒事兒找事兒的理由找員警的。
他心裡有些暗暗地羡慕這種也許不是太合適的行為能帶來的幸福感。
「你那次把我鎖車裡撥電話,是也用這張圖嗎?」項西問。
「沒來得及用呢,」程博衍說,「我還沒找著圖你不就喊成一片了麼,一通瞎話撲面而來。」
「我習慣了,」項西嘿嘿樂了一會兒,「那會兒你是不是挺討厭我的啊?」
「談不上討厭,沒好感是真的。」程博衍笑笑。
「我運氣真挺好的,」項西伸了個懶腰,「以前我覺得,運氣這玩意兒,大概是有個總數的,用完了就沒了,我就是讓平叔撿著沒死那會兒用光了,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你說是不是老天算錯數了啊?」
「別成天想這些,算沒算錯都到這步了,還能收回去麼,」程博衍打開了車裡的音樂,「路在前邊兒,老回頭瞅容易摔著。」
車後座上有兩兜菜,項西跟程博衍一人一兜拎著進了電梯。
「你這是一次買一星期的菜嗎?」項西感覺袋子很沉,「這裡頭跟放了炸藥包似的。」
「也沒那麼多,」程博衍按下樓層按鈕,「今天買了牛奶優酪乳什麼的就重。」
「我跟你說,你要買菜去市場買啊,超市的貴不少呢。」項西說。
「髒。」程博衍很簡單地回答。
「現在市場不怎麼髒了,我在砂鍋飯那兒的時候,幫老闆買過菜,就你們醫院後面那個市場,挺乾淨的啊。」項西走出電梯。
「咱倆對乾淨的定義不同。」程博衍掏出鑰匙開了門。
「也是,你這種消毒液就差兌水喝了的人。」項西在他身後說。
門打開了,項西站在門外,屋裡略微有些熟悉的氣息讓他心裡一陣踏實,其實這氣息就是程博衍那個檸檬味的免洗消毒液的味兒,但他聞著就覺得安心。
雖然每次用這玩意兒搓手的時候他都覺得很煩。
程博衍從鞋櫃裡拿出拖鞋扔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還是之前他穿過的那雙。
「我以為你要把這鞋扔了呢。」項西換上鞋,把外套脫了放進旁邊的櫃子裡,又擠了點兒消毒液在手上。
「沒,用消毒水泡過了。」程博衍拿著菜進了廚房。
「真傷自尊,我又沒腳氣!」項西喊了一嗓子。
「我自己的也是一周消毒一次,」程博衍在廚房裡說,「你那小自尊真是一不留神就能傷了。」
「今天我可沒衣服換了,你得忍著,」項西笑著跟進廚房,「做什麼菜?我幫忙吧。」
「砂鍋飯,我砂鍋都買了,」程博衍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這身兒是昨天喝酒那身兒吧?沒換呢?」
「都說了我就這一套禮服,今天第一天去超市,肯定得穿啊,」項西靠在廚房墻邊說,說了兩句突然反應過來了程博衍前一句話,他指著程博衍從袋子裡拿出來的倆砂鍋,「你還真買了砂鍋啊!」
「嗯,砂鍋飯不就要用砂鍋做麼,我這兒又沒有,」程博衍洗了洗手,「你等我一會兒。」
項西沒想到程博衍會心血來潮突然要在家裡做砂鍋飯,看著放在案板上的兩個砂鍋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砂鍋飯怎麼做?
放多少水,擱多少米?
澆頭怎麼做!
什麼時候該放菜進去蒸!
關鍵是,誰來做?
看程博衍的意思,似乎是打算讓他做?
上回那倆黑炭一樣的雞蛋居然沒讓程博衍對他做飯失去信心?
「項西,」程博衍在客廳叫了他一聲,「來。」
「哦,」項西跑了出去,看到程博衍拿了一撂衣服放在了沙發上,他愣了愣,「幹嘛?」
「給你的,」程博衍拍了拍衣服,「就這幾套了,我高中時候的衣服,你拿著跟你的禮服換著穿吧。」
「我……」項西翻了翻衣服,都是挺新的,t恤和運動褲,長褲短褲都有,一摸就知道料子都很好,「多不好意思啊。」
「太假了。」程博衍笑了。
「好像是有點兒,」項西也笑了,拿了套衣服,「那我先換上吧,要不一會兒都不敢坐你沙發。」
項西換上了衣服,還挺合適的,他走進廚房:「你高中時候這麼瘦呢?」
「嗯,有陣兒是挺瘦的。」程博衍點點頭。
「哪陣兒啊?竄個兒的時候嗎?」項西問。
「我初中就竄差不多了,」程博衍把袋子裡的生菜拿出來放進了洗菜池裡,「我弟剛死那陣兒,我吃不下東西,也睡不好。」
「……哦,」項西應了一聲沒說別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換了話題,「高中的衣服還留著呢,挺節約的嘛。」
「原來更多,不少都送打包送福利院去了,」程博衍回頭看著他,「砂鍋飯是先煮飯嗎?」
「是。」項西點頭。
「然後呢?」程博衍問。
「然後啊,然後就是有些人要炒菜蓋上去,有些人要直接蒸的,香腸臘肉什麼的……」項西回答。
「我要香腸的,」程博衍從冰箱裡拿出一包香腸,「這是我媽拿來的,一直沒怎麼吃。」
「等一下,」項西看著他,「我怎麼聽說是你請我吃飯啊?」
「是啊,我買菜了啊,我連鍋都買了呢。」程博衍也看著他。
「還有這樣請人吃飯的啊?」項西都聽樂了。
「那我做,」程博衍很乾脆,「你就說你吃不吃吧。」
項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在砂鍋飯那打工的時候,項西倒是認真看過老闆娘做飯,不過米都是先按比例用水泡著的,要用的時候直接就和著水米一塊兒舀進鍋裡了。
項西拿著倆砂鍋蹲在廚房的米桶跟前兒思考了很久,最後估計著抓了幾把米放進去,洗好米又估計著放了水,一塊兒放到灶上煮著了。
程博衍在他淘米的時候把香腸都切了,項西看了看:「這香腸自己家做的吧?」
「嗯,我大姨做了拿給我媽的,」程博衍說,「你行啊,這都能看出來?」
「我不行也看得出來啊,一點兒肥肉沒有,我還以為許主任做的呢,」項西嘆了口氣,「沒肥肉蒸不出油來飯不香啊。」
「你一會兒自己加點兒油不就行了。」程博衍並不在意這個。
「那能是一個味兒麼?」項西說,想想又揮了揮手,「算了沒事兒,我也養養生。」
「吃香腸養不了生,這些醃制類的東西對身體都不好,」程博衍把切好的香腸裝到盤子裡,「特別是街上賣的,亞硝酸鹽都……」
「你先出去,」項西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謝謝。」
程博衍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著項西在廚房裡敲盆敲碗地折騰,幾次都想起身看一下他到底在弄什麼,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看了一會兒電視,手機響了,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是宋一。
「吃飯了沒?」一接電話宋一就在那邊問了一句。
「沒吃,你請我啊?」程博衍笑笑。
「不請啊,我就順嘴一問,你隨便聽聽就行。」宋一說。
「過兩天我值完班請你和林赫吃個飯,」程博衍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小台歷,「算是謝謝。」
「為項西的事兒麼?那有什麼可謝的,又不是別人的超市,我安排個人到自己家超市又不費事。」宋一很無所謂地說。
「他今天幹得怎麼樣?」程博衍問。
「挺好的,機靈,反應快,不懂的也肯開口問,」宋一說,「我就是吧,想問問,過陣他做熟了要不要給升個職什麼的?」
程博衍往廚房看了一眼,站起來走進了臥室:「這事兒問我?」
「要是別的員工我肯定不問你啊,這不是你介紹來的麼,」宋一笑著說,「這還是頭回你見你拜託別人什麼事兒呢,我得認真對待。」
「不用特殊對待,該怎麼就怎麼,」程博衍想了想又說,「他沒上過學,太難的事兒你先別安排他做。」
「哦,知道了,」宋一應了一聲,停了一會兒又開了口,「那什麼,博衍,這小孩兒真是你病人?」
「你想說什麼啊。」程博衍坐到窗邊的檯子上。
「我什麼也不想說,我就想八卦一下,」宋一笑了,「我現在一個人在家呢,太閒了。」
「之前真是我的病人,」程博衍說,「他手術我給做的呢。」
「後來呢?」宋一追了一句。
「沒什麼後來了啊,」程博衍靠著窗臺,把腿伸長了舒展著,「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過這個我沒法說。」
「為什麼,跟我嘴這麼緊?」宋一嘖嘖兩聲。
「沒什麼為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呢。」程博衍這話說的倒是實話,他真不知道。
跟宋一又閒扯了幾句掛掉電話之後,程博衍靠在窗臺邊沒動,聽著項西在廚房裡折騰的聲音,他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現在的項西對於他來說,當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滿嘴知音體故事會的小混混,不是那個掙紮著說救救我的重傷病人,嚴格來說也不再是能勾起他對程博予那份愧疚的人。
但離宋一猜想的那個程度也還差得遠。
程博衍從知道自己性向的那天開始,就對感情這種事有著很清醒和清晰的認識,他本身就不是個容易衝動和感性的人。
他一直覺得項西不是真正意思上的地痞流氓,接觸了這麼久,也覺得他身上有著讓自己意外和心疼的很多特質,但他每一次伸手,除了停車場那次之外都經過考慮,項西值得他伸手,他才會一次次去幫。
至於別的……他甚至沒想過這個長得不錯性格也挺好的人是不是他喜歡的那型。
程博衍皺皺眉,這麼總結似乎也不太對,要這麼說……自己也太神聖了,無私成這樣自己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他嘆了口氣,又想起了項西問的那句,為什麼啊?
為什麼啊?這個問題他還真是越來越沒法回答了。
可是為什麼啊……
「為什麼啊!」項西脆亮的一嗓子把他嚇得差點兒從窗臺邊滾下去。
為什麼?大概是憋久了吧?
他腦子裡亂七八糟地給自己隨便找了個答案。
「什麼為什麼?」程博衍站了起來,看著站在臥室門口的項西。
「什麼什麼為什麼?」項西愣了愣。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嗎?」程博衍也愣了。
「誰問你為什麼了……我問你味精呢,上回就沒看到味精,打個岔就忘問了,剛我找了個遍也沒看到。」項西說。
「我不吃味精。」程博衍一屁股坐回了窗臺邊。
這都什麼跟什麼……
第34章
沒有味精,鹽只讓擱一丁點兒,項西覺得程博衍做菜難吃的原因大概就在這兒了,什麼調料都沒有,還吃的都是清淡得不帶一點味兒的東西,能做好吃了才怪。
「我做點兒澆頭,」項西努力為自己這頓還不知道做出來是什麼造型的砂鍋飯爭取著,「沒味精怎麼有味兒啊?」
「放蠔油吧。」程博衍站起來走進廚房。
一進去他就愣了,砧板上亂七八糟地放著切碎了的菜,案板和地上也掉了不少,灶上正煮著的兩個砂鍋四周全是撲出來的米和水。
「你……」程博衍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一會兒收拾,」項西把他推出了廚房,「我就問你個味精,你不用進來。」
「地上的別撿起來再吃了啊!」程博衍有些痛苦地交待著,「掉案板上的也不能要了!灶……」
「知道了,除了砧板上的都不要。」項西一把關上了廚房門。
程博衍坐在客廳沙發上瞪著電視,項西在廚房裡繼續折騰,不過現在聽動靜似乎已經過了切菜配菜弄得跟要強拆一樣的階段了。
他回憶了一下,剛進廚房的時候似乎聞到了飯的香味,感覺應該比上回的炭雞蛋要強。
又過了快半小時,程博衍都想扒門縫偷看了,項西終於打開了廚房門,探出了腦袋:「準備吃了。」
「好。」程博衍已經餓得有點兒難受,立馬站了起來。
「坐桌子那兒等吧。」項西說。
廚房裡跟被打劫過一樣的場景在程博衍眼前晃過,他猶豫了一下擠了點兒消毒液慢慢搓著手,坐在了桌子旁邊。
項西端出來了一個砂鍋,本色已經快看不出來了,四周一圈黑,他用個墊子墊著放在了程博衍面前:「嘗嘗。」
「你的呢?」程博衍拿起筷子。
「這就來了,咱倆料一樣,不過我那個……」項西走進了廚房,又拿了個砂鍋出來,但不同的是,這個鍋沒用墊子托著,這鍋下麵套著個不鏽鋼的大碗。
「這什麼?」程博衍愣了愣。
「你這砂鍋哪兒買的?」項西坐下,打開了自己那個砂鍋的蓋子。
「超市啊,」程博衍看著項西前面的那個砂鍋,「怎麼了?」
「質量不行啊,不如菜市場裡的,」項西嘖嘖兩聲,「從火上拿下來正往上倒澆頭呢,■嚓!它老人家裂了,嚇我一跳以為我把你家那個高級案板砸碎了呢,還好裡邊兒有飯粘著它沒散架,我就用個碗給它套上了。」
程博衍沒說出話來。
「吃還是一樣可以吃的,」項西邊說邊拿下了套在外面的碗,飛快地把從鍋裡漏到碗裡的滷湯又倒回了鍋裡,又迅速地把碗套回了鍋底上,「就是浪費一個砂鍋了……」
「哎喲!」程博衍喊了一聲,簡直沒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你還真是……我服了你了。」
「吃你的,你管我呢,你那碗我又沒這麼弄,」項西拿筷子拌了拌飯,「沒辦法,項小西專治潔癖。」
程博衍沒再看他,轉過頭邊看電視邊吃,不過吃了兩口之後還沒忘了誇獎一下項西的手藝:「挺好吃的,比上回做的強太多了。」
「您真好養活,」項西嘆了口氣,「這玩意兒要在店裡讓顧客吃了估計能把店給砸了。」
飯有點兒夾生,水大概放多了,夾生中還帶著水,香腸倒是蒸熟了,但被澆頭一蓋,鹹了。
做澆頭的滷湯不知道是什麼成分,估計是蠔油兌水,裡面還放了點兒薑末。
說實話這飯做得依舊不好形容,但能看得出項西很用心。
「真的比上回好,」程博衍又認真地吃了一口,「一看就是砂鍋飯學過徒的。」
程博衍本來想把這鍋飯吃完,但沒成功,鍋底兒糊了,糊了能有快兩公分厚,難為項西那鍋的滷湯居然還能從這種厚度的糊飯裡順著裂縫漏出去。
「這鍋得扔啦。」項西吃完,抹抹嘴。
「嗯,」程博衍看了他一眼,「這個鍋也扔了得了,不好洗。」
項西從旁邊抽了張紙巾在嘴上擦了兩下,又把手上的油也蹭了蹭。
「你看你這人,我做飯你洗碗的時候居然把碗全扔了……」項西笑了起來。
程博衍吃飯的時候一直沒看項西,因為潔癖治療專家一直在把漏出去的湯澆回鍋裡,他受不了。
這會兒看著項西的笑臉時他才突然看到他眼角創可貼的下方有一個紅色的小點兒。
「你臉怎麼了?」程博衍湊過去想看看。
「臉?」項西往臉上摸了一把,手指碰到了那個紅點兒,頓時咧著嘴抽了口氣,「哎這個啊,我拿薑末爆鍋的時候讓油濺著了。」
「剛怎麼不說?疼麼?」程博衍走到他面前,手捏著他下巴往一邊扳了扳,「我看看。」
「還成吧不算太疼,有點兒火辣辣的,」項西說,「抹點兒醬油就行。」
「什麼抹醬油貼土豆片兒都是瞎扯,」程博衍皺了皺眉,「這是濺的油還是潑的油啊,這麼大個泡……」
「那怎麼辦?」項西說,又有點兒緊張,「會破相嗎?」
「誰知道呢,」程博衍一本正經地說,「沒準兒會留個大疤……哎喲那你這臉上要用創可貼遮的東西可就多了,要不改用眼罩吧,我那兒有一個,給你在上頭挖倆窟窿……」
「有你這樣的大夫麼!」項西喊了一聲。
程博衍拿出小藥箱,從裡面找了一小瓶燙傷膏出來:「消消毒抹點兒這個就行了,不會留疤,看把你急的。」
「我急是因為留疤麼,」項西坐在椅子上,老實地仰著臉等著程博衍給他處理,「我急是因為你損。」
程博衍笑了笑,拿了瓶生理鹽水,用棉棒蘸了往他那個小泡上抹了抹。
「哎,」項西皺了皺眉,一隻眼睛眯縫起來,「玩骨頭的手就是不一樣,使這麼大勁……」
程博衍看著他沒說話。
項西仰著臉,他倆現在距離很近,兩人的呼吸在短短的距離裡相互撲著,他甚至能看清項西細膩的皮膚上隱約的小絨毛。
挺漂亮。
項西屬於第一眼只夠得上清秀,但認真看下去卻相當耐看的那種。
比如這樣的距離,和這樣的時長。
程博衍突然發現項西長得真挺不錯。
也突然有些尷尬。
這姿勢感覺下一步他一低頭就能吻上了。
「程……大夫,」項西一直看著程博衍,「你眼珠子是棕色的啊?」
「很奇怪麼?」程博衍偏頭拿過燙傷膏擰開了。
「我的眼珠子特別黑,」項西眨眨眼睛,衝他瞪圓了,「看見沒?」
「……看見了,」程博衍往他臉上抹了點兒燙傷膏,「啊,好黑啊。」
剛碰著那個小泡,項西本來瞪圓的眼睛就迅速地眯縫上了,一連串地喊:「輕點兒輕點兒輕點兒!」
「行行行,」程博衍點點頭,「我都沒感覺我碰到你了。」
「泡都快讓你戳爆了!」項西說。
程博衍沒說話,很慢地往上又塗了點兒藥,項西也沒說話,一直盯著他看。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程大夫你眼睛和鼻樑真漂亮啊。」
「謝謝。」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藥瓶放回桌上。
「就是……你眼睛……和鼻樑……」項西似乎突然有些不自在,「就是……真漂亮。」
「這麼單調的表揚我還是頭回聽著,」程博衍笑了起來,直起身走開了,「要不要摳下來送你啊。」
「靠。」項西樂了。
程博衍收拾了桌子,把倆砂鍋都扔了,廚房裡到處散落著的菜葉子已經都被項西收拾乾淨了,他不放心地又蹲地上又擦了擦地。
回到客廳的時候,項西正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到他出來,項西往一邊讓了讓:「你要看書了嗎?」
「沒呢,」程博衍坐下,拿過遙控器胡亂換著台,「怎麼?」
「那什麼,」項西盤著腿轉了半圈面衝他坐著,「你這兒有……字典嗎?」
「嗯?」程博衍轉過頭。
「我今天吧,感受了一下,這種正規點兒的工作,字兒認不全真是太受罪了,」項西嘆了口氣,「今兒我同事讓我往工作服上寫名字我都沒好意思寫,劃了波浪線……」
「你不會寫自己名字麼?」程博衍拿過了放在茶几上的小本子和筆。
「會寫,就是吧,寫得難看,寫得也慢,而且……」項西拿過小本子,往上很慢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你看,占地兒還特大,衣領那點兒地方那麼粗的筆我寫不下。」
程博衍看了看,字兒是寫對了,不過還真是占地方,本子雖然只有巴掌大,但項西這倆字兒寫完,橫向占了一整行,豎向占了四行。
「真霸氣……」程博衍看著他的字說了一句。
「超市裡全是字,人問個什麼,我現在都是靠猜的,你要說牙膏毛巾這類東西在哪兒還好說,食品架上全是一樣的東西,餅乾就十來種,我看一眼都犯暈,」項西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想,拿個字典多認點兒字。」
「我這沒有字典,」程博衍看著他,「買本字典也行,不過拿字典認字兒太慢了,你現在這情況,得速成。」
「怎麼速成?」項西一聽就來了興趣,「哎還能速成啊?就是特省事兒唄,那最好了,我本來還挺煩認字這事兒呢。」
「你……明天吧,」程博衍想了想,「後天我要值班了,明天晚上還有時間,我帶你去買。」
「買什麼?」項西問。
「速成教材。」程博衍說。
項西懷著愉快而興奮的心情等了一整天,他不知道程博衍這個速成教材有多速,沒準兒明天他就能把店裡這些價簽上的字都認全了,也可以去跟張昕學學怎麼用收銀的機子了。
昨天宋一說讓他去跟張昕學的時候,他還真是緊張了,他去網吧玩個遊戲都是認圖標不看字的,猛地讓他對著全是字的電腦螢幕,他還真是沒底兒。
就程博衍那電腦裡,他也就能點開個視頻……視頻……
束博什麼的突然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他差點兒一腦袋紮到貨架上。
帶著對速成的期待,他終於等到了下午下班,飛快地換了衣服,都沒等於保全一塊兒走,自己先跑了。
不過程博衍的車沒像昨天那樣停在路對面,他給程博衍打了個電話,程博衍今天有病人下班晚了,這會兒還堵在路上。
項西跑到街口,等了快二十分鐘,看到了程博衍的車。
「上哪兒速成?」項西拉開車門蹦了上去。
「書城,」程博衍說,「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
「速成完了再吃吧,」項西從兜裡摸出一大塊巧克力,「我們領班給我的,你要餓了先吃兩口?」
「……嗯,」程博衍伸手準備拿巧克力,「一人一半吧,這麼大一塊兒呢。」
「我給你剝吧,」項西低頭剝了巧克力一半的包裝,拿在手裡遞到了程博衍嘴邊,「一口咬了吧。」
「這服務也太湊合了。」程博衍張嘴往巧克力上咬了一口。
為了保證這口咬得夠大,項西把巧克力往他嘴裡推了一下,程博衍咬下去的時候,牙都挨著他手指了,嘴脣也在他手指上蹭了一下。
「哎!」程博衍叼著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說,「您怎麼不把手也塞我嘴裡去啊!」
「我這不為了讓你一口解決問題麼,」項西把剩下的半塊兒巧克力吃了,「我手不髒,中午吃完飯洗的手,要不拿點兒消毒液你擦擦嘴。」
「行了別廢話。」程博衍嘆了口氣,有些艱難地把巧克力咽了下去。
項西沒再說話,靠在椅背上偏著頭往窗外看著。
以前沒注意過,這兩天卻總能留意到程博衍身上淡淡的檸檬香味,按說這就是程博衍用的消毒液的味兒,可以前怎麼就從來沒聞到過呢?
項西輕輕摸了一下手指,程博衍嘴脣濕潤柔軟的觸感還有些殘留。
他很少跟人有這樣的接觸,也不太習慣被人碰到,但現在這無意的一點觸碰,卻並沒有讓他不自在。
心裡反倒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密感覺,像是抱著小貓小狗時的那種感覺,很舒服。
程博衍帶著他到了書城,一走進書城的大門,項西就聞到了一陣帶著紙香的氣息,忍不住先低頭看了一下自己。
書城呢!從來沒進來過的地方!
連路過書報亭的時候項西都沒覺得那裡面的雜誌和報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頂多就是到書報亭裡買包煙。
今天居然正式進了書城,還是為了買書來的,不,買教材來的。
教材!
項西覺得這東西像所有叫「資料」的東西一樣,是比書還要牛逼高級的東西。
自己居然也有一天會需要買教材了。
書城很大,五層樓,項西看著一排排看不到頭的書架和中間堆得跟碉堡一樣的書,突然有種要迷路的感覺。
全是字,鋪天蓋地的字。
他只能跟在程博衍身邊,程博衍往前,他就往前,程博衍停,他就停。
「麻煩問一下識字類的書在幾樓?」程博衍懶得去看樓層圖,經過一個導購身邊的時候順嘴問了一句。
「是買給家裡小朋友的嗎?」導購問。
「嗯對,小朋友,」程博衍看了一眼項西,「我兒子。」
項西猛地轉過頭瞅著他。
「在五樓,右邊是兒童遊戲區,左邊就是圖書區了。」導購說。
「謝謝。」程博衍點點頭,轉身往扶梯那邊走過去。
「等一下,」項西跟在他身後,「等一下。」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跨上了扶梯。
「兒童書?」項西站在扶梯下麵看著他。
程博衍已經上了扶梯,一邊往上去一邊衝他招了招手:「是啊,來吧小朋友。」
身後有人也要上扶梯,項西不好一直堵著路,只好也上去了,緊走了幾步站到了程博衍下面一級的台階上。
「你是不是玩我呢?我認字兒的速成教材就是兒童讀物啊!」項西壓低聲音,「我等了一天你就帶我來買兒童讀物啊?爸爸!」
程博衍一聽就樂了,笑了好半天:「是啊。」
「我要正經的教材,」項西有些不爽,本來還想著自己終於能高端一回了沒想到最後就落個兒童識字,「我不要兒童讀物,我又不是完全一個字兒不認識。」
「我問你,」程博衍拍拍他的肩,「你長這麼大看沒看過書?除了住院那會兒那本雜誌。」
程博衍站在高他一級的台階上,本來只高半個頭多一點兒的現在一下高出他一個腦袋還有多,再一拍肩,項西覺得自己真快跟他兒子似的了。
「沒看過,」他站到了程博衍旁邊,「那雜誌我也沒看完,怎麼了。」
「現在我拿本字典或者全是字兒的書給你,你要能堅持看完十頁我就給你買,」程博衍走到二樓停下了,「怎麼樣?」
項西沒回答,抱著胳膊站在書城二樓入口開始思考。
程博衍也沒催他,站在一邊等著。
項西低著頭想了半天,最後一抬頭:「算了,還是去……兒童那層吧。」
一想到書裡密密麻麻的字,他就有些發怵,連雜誌上配了圖的字他都懶得看,認識不認識的他都不想看,別說沒圖的了……
程博衍並沒有因為買的是兒童讀物就湊合著隨便買幾本,他很認真地在一本本色彩明艷一看就是小孩兒看的小圖冊裡挑選著。
「有區別嗎?」項西在旁邊跟著拿了一本,封面上的字他認識,寫著,動物園。
翻開了以後裡面都是各種動物,旁邊配著字,他本來以為這些字他差不多都能認識,沒想到剛翻了兩頁,就看到了仙鶴,要不是因為認識圖片,這個鶴字他就認不出來。
他嘖了一聲:「小朋友學這麼難的字?」
「我給找的是故事書,」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那本學齡前兒童的,你要那個?」
「我要故事書。」項西趕緊把手上的那本扔了回去。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
挑了半個多小時,程博衍選定了幾本,除了故事圖書,還意外地找到了一本我陪媽媽去超市的識字書。
「這本太合適了,」程博衍笑著翻了翻書頁,都是各種超市裡的商品,「還分一二三冊呢,你可以先從這套看起。」
「還真是,」項西湊到他身邊看了看,「我……」
項西話沒有說完,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些猶豫和不確定:「博衍?」
第35章
程博衍回過頭,看到身後的人時愣了愣,過了好幾秒鐘才說了一句:「大江啊?」
項西跟著也回過了頭,身後站著個看著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眼鏡,看上去挺文氣,跟電視裡經常演的各種年輕有為的老總差不多。
「是啊,還以為我認錯人了呢,」這個叫大江的笑著伸出手,「好久不見。」
程博衍笑了笑,衝大江點了點頭,並沒有跟他握手:「好久不見,來買書?」
「不買,我來轉轉,」大江收回手,「你還真是……沒怎麼變啊。」
「能怎麼變。」程博衍笑著說。
大江的目光落在了項西手裡拿著的書上,愣了愣:「你在這兒買書?你結婚了?」
「沒。」程博衍很簡單地回答。
「哦,我說呢,我也……沒有,」大江大概看出程博衍不想多說,於是又看了看項西,「給朋友家小孩兒買的?這套合適的,帶拼音還有英文呢。」
還有英文?項西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書,也分不出哪兒是英文哪兒是拼音。
「你買過?」程博衍拿過書翻了翻。
「我們公司做的書,」大江笑了,掏出了名片,遞給了程博衍,又指了指旁邊的架子,「這些都是,我偶爾會過來轉轉。」
「哦,」程博衍接過名片看了他一眼,「現在做書了啊?難怪平光鏡都戴上了。」
「你這人,說話還這樣呢,」大江摸摸眼鏡,又拿了一張名片遞給了項西,「多多指教。」
項西看這人是倆手一塊兒拿著名片遞過來的,於是猶豫了一下,學著程博衍的樣子用倆手接過了名片。
名片上的名字他能認出來,這種簡單的名字簡直讓人愉快,劉江,比程博衍那個高深的名字好認多了。
程博衍和這個劉江還在不尷不尬沒話找話地說著,項西聽著沒意思,轉身溜達到一邊兒去了。
這劉江挺奇怪的,程博衍一點兒也不熱情,這人居然一直也沒走開的意思,要換了他,別人這樣冷淡的態度,他早走人了。
不過平時程博衍對人也沒有多熱情,也許這種老熟人早習慣了吧。
項西在書架前慢慢轉著,在各種花花綠綠的兒童圖書封面裡找著自己認識的字,轉了兩圈,他還挺滿意的。
不轉不知道,其實自己認識的字還挺多的嘛。
又轉了兩圈,他看到程博衍走了過來,劉江已經往電梯那邊走過去了。
「聊完了啊?」項西放下手裡的一張識字海報。
「嗯,」程博衍點點頭,拍了拍手裡的幾本書,「走吧,先買這些你回去慢慢看。」
「你朋友啊?」項西跟他去收銀台,又拿出名片看了看,「是個公司?老總麼?我看他長得挺像老總的。」
「發行主管,」程博衍回過頭,「以前隔壁學校的。」
「大學?」項西問。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看著比你大,」項西想了想突然樂了,「哎,是不是你同學都結婚了啊,一聽說你還沒結婚,感覺他跟找著同夥……不同伴了一樣。」
「是麼,」程博衍也笑了,「一會兒跟你說。」
買書的錢是程博衍付的,他有張書城的卡,裡邊兒還有錢。
項西站在一邊,看著人家往書上戳上章,裝進袋子裡,心裡有種很滿足的感覺,雖然只是幾本兒童書,拿在手裡時也覺得沉甸甸的相當嚴肅。
出了書城,程博衍又在旁邊的文具店裡給他買了一個很漂亮的軟皮本子和一支鋼筆,還有一瓶墨水。
「買支什麼圓珠筆簽字筆不就行了嗎?鋼筆這麼貴,用著還麻煩。」項西一想到還要灌墨水就覺得很費事。
「鋼筆寫著舒服。」程博衍說。
「我這種就會寫數字和自己名字的人感覺不出來啊,」項西看看手裡的鋼筆,倒是很漂亮,但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夥的,「我用簽字筆也行啊。」
「用鋼筆。」程博衍看都沒看他一眼。
「為什麼啊!」項西無奈了。
「寫著舒服啊,不是跟你說了麼。」程博衍說。
「……行吧行吧。」項西把筆放回袋子裡。
「餓了嗎?」程博衍上車的時候問了一句,「想吃什麼?」
「隨便,別吃太複雜的就行,」項西坐在副駕駛上翻著書,「反正你要吃的我沒吃過,我要吃的你嫌髒。」
「……那我隨便找地方了。」程博衍發動車子。
「嗯,」項西合上書扭臉看著他,「說啊。」
「說什麼?」程博衍問。
「嘿,你才多大年紀啊腦漿就這麼稀了,」項西嘖了一聲,「你那個主管同學啊。」
「哦忘了,」程博衍笑了起來,「劉江啊,你倆肯定有共同語言。」
「別逗我,那人一看就是領導,」項西靠在椅背上,用膝蓋頂在前面的小抽屜上,「能有什麼共同語言。」
「你倆都不講究,」程博衍說,想想又嘖了一聲,「他比你還不講究。」
「我挺講究的啊……」項西也嘖了一聲,「我現在都是用消毒液搓手的人了,那人有多不講究?我看他挺利索的啊,穿得也好,鬍子都刮得那麼幹淨呢。」
項西對講衛生大師程博衍與各種不講究做鬥爭的事挺有興趣,做為一個不承認自己潔癖的潔癖,長這麼大不容易,要擱趙家窯,他這樣的估計早自殺擺脫這個骯髒的世界了。
「嗯,我一開始也沒覺得,要不也不能跟他關係那麼好……他在學校旁邊租了個房子,我路過上去看了一眼才知道,」程博衍皺了皺眉,「真是人不可貌相。」
「很髒麼?」項西有些不能想像。
「吃飯不用碗,都速食,速食盒都不扔,堆屋裡都有味兒了,」程博衍皺著眉說,「墻上全是黑道,都是手指劃出來的。」
「什麼興趣愛好啊?往墻上劃道?」項西對於速食盒不扔倒是沒什麼感覺,大窪裡好多養雞的,有時候雞進屋拉一地屎,平叔也能守著那幾堆屎平靜地喝茶,一直等到他回去了再給掃掉,味兒也挺沒天理的。
「晚上上廁所不開燈,就用手指戳著墻一路劃過去,定位。」程博衍說。
「那能劃出道來?蘸墨麼?」項西愣了愣。
「蘸什麼墨,自帶的,大概就沒認真洗過手,」程博衍說,「我一想起他那手還摸過我臉我就……」
項西看了看自己的手,用手指在程博衍白色的車門上用力搓了一下,沒有黑道,他松了口氣,接著又一愣:「摸你臉?」
程博衍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嗯。」
「他摸你臉啊?」項西突然覺得自己想到了什麼,瞪著程博衍。
「怎麼?」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沒……沒怎麼,」項西有些尷尬地轉開了頭,「我就順嘴一問。」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
項西不知道他這笑是什麼意思,也沒好意思再說別的,抱著一袋子書本看著窗外。
看著窗外時不時閃過的飯店,項西感覺到自己肚子餓了,一餓,就有想吃的東西了,他敲了敲車窗:「咱吃面吧,刀削麵?」
「行。」程博衍說。
接下去項西又找不著話說了,只能繼續靠著看車窗外,腦子裡卻忍不住還是好奇地猜測這個劉江和程博衍的關係。
摸臉?
一般人很少會摸臉吧,他就從來沒摸過別人的臉,小時候被人摸臉挺多的,小孩兒逗的人多……程博衍又不是小孩兒了。
項西看了程博衍一眼,那是……如果是,那他倆其實還挺像那麼回事兒的,至少看著像是一類人。
「想到哪兒了?」程博衍突然問了一句。
「啊?」項西嚇了一跳,差點兒以為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入迷說出什麼來了。
「沒你想的那麼複雜,」程博衍笑笑,「我沒看到他屋子之前挺喜歡他的。」
「……哦,哦,」項西趕緊點點頭,想了想又轉過頭,沒忍住地追了一句,「那……他呢?」
「都差不多吧,」程博衍說,前面有紅燈,他停下車,轉過頭看著項西,「就是想開始還沒開始的那個階段。」
「哦——」項西拉長聲音一副「是這樣啊」的表情,其實心裡根本不知道這個想開始還沒開始的階段是個什麼階段。
「不懂別裝懂。」程博衍說。
「被看出來了啊?」項西樂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我沒體會過……那你就因為這個沒跟人開始啊?」
「嗯。」程博衍笑笑。
「那你後來……還有過嗎?」項西想了想,「我感覺就你這癥狀,可能難點兒,沒準兒人吃飯的時候帶點兒響你就不跟人開始了。」
「也不一定,以前不太懂,碰上同類了就想靠近,算不上真喜歡。」程博衍說完,頓了頓,突然靠在椅背上開始樂,笑了半天都沒停下來。
項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愣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程博衍以前說過他吃飯有動靜。
「哎!」項西喊了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
「哎喲你這嗓子……」程博衍被他喊得車起步的時候差點兒死火,笑著說,「我說你了麼?」
「那你笑個屁啊!」項西拍了一巴掌車窗,再想起之前自己還問過程博衍為什麼會這麼幫自己……頓時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我就笑一會兒,隨便笑笑。」程博衍還是在笑。
「你還能不能行了!」項西瞪著他。
「嗯?」程博衍看了他一眼,又笑了起來,「不能行了……」
「有完沒完了啊你!」項西又喊了一嗓子,想想又搶在程博衍開口之前說了一句,「沒完了,我替你說吧。」
項西挺久沒吃刀削麵了,程博衍開著車在街上兜了幾圈好容易才找到一家,本來程博衍覺得這家有點兒不夠乾淨,但正好路邊有個停車位,於是還是決定就在這家吃了。
「有車位者得天下啊。」項西抱著裝書的袋子跳下車。
「東西放車上,」程博衍說,「沒人偷你那幾本拼音故事書。」
「忘了,」項西把袋子放迴車上,「誰說沒人偷,我這可是一套英文故事書,一般人看不懂呢。」
麵館生意不錯,取餐台旁邊站著不少人在等,程博衍交錢的時候項西在取餐台旁邊找了個座占上了。
程博衍交完錢坐到了他對面,他問了一句:「給我加牛肉了嗎?」
「加了。」程博衍說。
「餓死我了,」項西按按肚子,「你加了沒?」
「加了青菜。」程博衍笑笑。
「你屬哪門子虎啊,」項西嘆了口氣,「蠍了虎子都吃肉呢。」
程博衍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我已經過了長身體需要吃肉的階段了,你多吃點兒吧,你不是雞狗鼠裡隨便挑一個屬麼,那還挺小的呢。」
「也是。」項西點點頭。
「生日是哪天也不知道嗎?」程博衍問他。
「不知道,又不過這玩意兒誰知道啊,平叔也沒跟我細說過,」項西說到這事兒有點鬱悶,低下了頭,聲音很小地說,「那個身份證上的生日都是我讓人幫做證那天的日期。」
「那給自己挑的屬相是什麼?」程博衍看著他。
「狗,」項西抓抓頭,「我覺得挺像的,還是沒人要的那種流浪狗。」
「別這麼說,流浪狗不流浪狗的不說,什麼狗都能自己活自己的,」程博衍手在他肩上輕輕捏了捏,「你不一直活得挺……■的麼,跟長了刺兒似的。」
「……嗯,我就是那帶刺兒的玫瑰。」項西看了他一眼又樂了。
「你玫瑰啊?」程博衍瞅了瞅他,也笑了,「帶刺兒的雞了狗子吧。」
倆人樂了半天,旁邊的人都看過來了程博衍才強行收了收笑容,他還是第一次在公共場合樂得讓人看。
項西沒所謂,繼續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
吃完面,程博衍開車把項西送了回去,在路口停下車,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小路嘆了口氣:「住夠三個月換地方吧,這兒看著太像賊窩了。」
「到時看吧,其實還成,就是沒路燈,有路燈也撐不了幾天,半夜有人玩彈弓呢,」項西笑笑,「我就賊窩長大的,這兒可比賊窩高檔多了。」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沒再說這個話題,指了指書:「回家看看吧,拼音你是不是也不懂?」
「不懂,不過我不用拼音,我再申明一下,」項西拍拍腿,「我不是一個字兒不認識,配合著圖我就能知道了!」
「行吧,有不懂的問我。」程博衍笑笑。
「等著看我速成吧!」項西打了個響指,推開車門跳了下去,「我走了啊。」
「嗯,」程二衍點點頭「晚安。」
「晚安!」項西關上車門,拎著袋子又往他車頭上拍了兩下,順著黑燈瞎火的小路往裡跑了。
這個我陪媽媽逛超市還挺有意思的,項西回到屋裡就坐床上翻著看了一會兒,很多商品的名稱,日用品,小吃,菜,一個圖一個詞的都給標了出來。
不過項西看了不到二十分鐘就有點兒煩了,還開始犯困。
他合上書,跳下床去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又精神抖擻了,於是又拿過書,沒看幾眼,剛試著往本子上寫了一個餅乾,就又困了。
他往床上一躺,程博衍還真挺瞭解他,這要換成字典,估計連一頁都撐不住直接就得睡著了。
真佩服程博衍坐那兒看書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的本事。
就這麼停停看看,再歪七扭八地描幾個字地折騰了兩個小時,項西實在是撐不住了,躺床上還想著一會兒再起來翻兩頁,再睜眼的時候就已經天亮了。
不過雖說昨天的學習很沒效率,也還是比一點兒沒學要強,項西上班的時候在貨架上看了看,認出了好幾個昨天晚上看過的詞,頓時感覺自己往文化人那頭邁了挺大一步了。
方彥聽說他開始在超市工作了很意外,恭喜完他之後一早就開著車過來了,還進店來轉了兩圈,買了點兒吃的。
「你別拍超市的名稱啊,」項西在他挑東西的時候小聲說,「不好。」
「嗯,沒拍,你放心,我連門臉都沒拍到,主體是你,」方彥說,「我只拍你,在這裡工作順利嗎?」
「六六大順,」項西說,轉身往旁邊走開了,「買完趕緊走。」
中午吃完飯,宋一把他叫進了辦公室。
項西進去的時候很緊張,害怕是宋一發現了方彥,要找他麻煩。
「感覺怎麼樣?」宋一坐在辦公桌後面,手裡拿著一枝筆,面前還放著一張紙。
「挺好的,要乾的活都慢慢熟悉了。」項西說。
「嗯,你挺聰明的,這些學起來不難,」宋一拿筆在紙上輕輕敲了兩下,「這兒有個表格得填一下……」
「填表?」項西愣了。
「就是歸個檔,」宋一笑了笑,「你說就行,我寫。」
「哦。」項西松了口氣。
這表格就是個入職登記表,姓名年齡住址電話什麼的,這事兒平時肯定不用宋一親自做,這估計是怕他填得費勁。
項西把宋一問的都回答了,但最後一個問題卻讓他沒了聲音。
「銀行卡號?發工資的時候直接打到卡上了。」宋一說。
項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沒有卡。」
「沒事兒,」宋一看了他一眼,「去辦一張吧。」
「我……辦不了卡。」項西回答得很艱難,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嗯?」宋一似乎愣了愣,但很快又低下頭往紙上寫著,「那工資給你發現金吧,沒事兒。」
「謝謝宋哥。」項西說。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項西有點兒沮喪。
這兩天程博衍值班,吃完飯在護士站聽小護士們聊了會兒就回了辦公室,正想趁現在沒什麼事把今天的幾個入院病歷寫一下,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他拿過手機,想著可能是項西打電話來匯報看書的成果,但螢幕上顯示的是宋一的號碼。
「催飯啊?」程博衍接起電話,笑著問。
「我催了就能提前吃麼?」宋一笑了起來,「忙嗎?有事兒跟你說。」
「還行,說吧。」程博衍說。
「那個項西,你瞭解他的情況嗎?我是說背景什麼的。」宋一問。
「一般瞭解吧,」程博衍拿過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怎麼了?」
「他是不是連身份證都沒有?」宋一也沒繞彎子,直接問了。
「……是沒有,」程博衍頓了頓,「上班有影響嗎?」
「在我這兒當然沒影響,」宋一停了一會兒,聲音放緩了,「博衍,你是不是真對這小孩兒有什麼想法?」
「怎麼了?」程博衍放下杯子。
「沒怎麼,就覺得你會給自己找麻煩,」宋一說,「沒上過學,沒身份證,這都不說了,他是不是還惹過什麼事兒?」
「怎麼說?」程博衍皺了皺眉,項西的事他是打算吃飯的時候再跟宋一細聊,現在宋一這麼一問,他第一反應是麻煩都找到超市去了?
「一個不知道是記者還是什麼玩意兒的人,在超市外面待了一上午,還進店裡了,」宋一說,「我看他跟項西說了話,你知道這人怎麼回事兒麼?」
第36章
記者?
程博衍皺皺眉,項西還跟記者混在一塊兒了?
還沒等他詳細問宋一,手機提示有電話進來,他看了一眼,是醫院的,趕緊掛掉了宋一的電話。
急診那邊同時來了幾個車禍的病人,有兩個腿傷很嚴重,急診的大夫忙不過來,程博衍顧不上再想項西的事,跑出了辦公室。
還沒到急診大廳,就聽到了連哭帶喊的一片亂糟糟的聲音。
椅子上坐著幾個腦袋上纏著繃帶的,搶救室那邊還有因為疼痛喊得嗓子都啞了的,感覺玻璃都快撐不住將共震而碎了。
「小程!這個腿傷的要馬上手術。」有人喊了程博衍一聲。
程博衍看到了傷者,是個年輕女孩兒,身上全是血,左小腿跟開了花似的,已經能看到碎骨紮出了皮膚。
他低頭查看傷情的時候,女孩兒用顫抖的聲音問了一句:「大夫,不會截肢吧?」
「到不了那個程度,別自己嚇自己,」程博衍拍拍她,「做了手術就好了。」
這是醉駕還超速的交通事故,四車連撞,還傷了路邊的行人,醉駕那位當場死亡,其餘的傷者都就近送到了他們醫院。
萬幸的是無辜受傷的這幾個傷得不算太嚴重,也沒有老人和孩子。
急診大廳裡病人和一堆焦急的家屬,大夫全都忙得腳不著地。
程博衍一直忙到快天亮,才總算有時間稍微休息一下,腿和腰都發酸,之前沒什麼感覺,這會兒了才覺得累了。
同事來上班之後,程博衍換了衣服走出醫院大門,清晨的陽光都讓他眼睛有些發酸,睜不開。
他看了看手機,在馬上回睡覺和吃早餐之前糾結了好半天,最後挑了個折中的方法,去路邊的店裡買了倆麵包。
邊吃邊往停車場,走到車邊的時候麵包正好吃完,上車之後又拿了盒牛奶喝了。
塞完這些吃的,程博衍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長長舒出一口氣來。
這種時候他就特別羡慕劉大夫,值班回家了廚房裡都會有媳婦兒去上班前準備的早點,晚上下班回家也有熱騰騰的飯菜。
他不要說這些年一個人住的時候,就是以前在家裡,也很難得有這樣的待遇,老爸老媽都是醫生,家裡大部分時間裡都是清鍋冷灶。
還有需要他照顧的程博予。
程博衍捏捏眉心,發動了車子,父母都退休之後倒是好了不少,他偶爾還能回家吃吃飯,程博予是再也沒機會了。
想這些幹嘛呢?
程博衍吸了口氣,把車開出了停車場。
回到家程博衍洗了個澡,往床上一撲,抱著枕頭沒兩分鐘就睡著了,夢都沒做地一直睡到了下午。
老媽要沒打電話過來,他估計能睡到晚上。
「過來吃飯吧,」老媽在電話裡說,「你爸以前的病人送了點野豬肉來,你過來嘗嘗。」
「我不想動。」程博衍拿著手機趴在沙發上。
「不就值個班嗎?至於嗎。」老媽對他的狀態表示不屑。
「昨天急診有車禍,忙了一晚上……」程博衍閉上眼睛。
「那你是不是睡了一天?」老媽問。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睡了一天還沒睡夠啊?還打算繼續睡到明天上班?」老媽說,「這種消極休息對身體沒有好處……」
「我一會兒過去,」程博衍慢吞吞地坐起來,「大概一小時。」
「好,我跟爸爸等你。」老媽笑著說。
雖然不太想動,程博衍還是換了衣服開車回去了,路上順便買了一瓶老爸愛吃的牛肉醬。
這類東西家裡吃得很少,年紀大些之後老媽更注意各種營養飲食,所以老爸是基本沒得吃了,只有他偶爾會買一瓶讓老爸過過癮。
進門的時候,屋裡已經全是飯菜的香味,老爸還坐在客廳的電腦前敲著鍵盤,看到他進來,立馬招了招手:「正好,你來幫我看看這個圖怎麼放才是正的?」
「他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幹活的!」老媽端著菜從廚房裡出來,「你真是的……」
「就看個圖,一秒鐘就好。」老爸笑笑。
「怎麼不讓你學生弄?」程博衍過去看了看,老爸在做個什麼ppt,他幫著把錯著位的圖片調正了。
「這就是學生做的,我不知道按到哪兒了,以前也沒碰到過這種事兒,」老爸把文件存好,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吃飯吧。」
「又給你爸買牛肉醬了?」老媽看到了程博衍放在桌子上的袋子。
「哪又了,今年第一瓶吧,」程博衍笑笑,進客房拿了條放在這兒運動褲換上了,「而且我買的是最小瓶的。」
「你爸昨天剛上你奶奶那兒吃了大油餐呢,」老媽笑著說,「回來的時候嘴都美歪了,牛肉醬今兒不能吃。」
「奶奶什麼時候去我們醫院把白內障手術做了啊,」程博衍在桌邊坐下,給老爸老媽把湯盛好,「年前就跟人家說好了,現在都沒去,前幾天李主任還問我呢。」
「昨天我跟她說了,」老爸接過碗喝了口湯,「連嚇唬帶哄的,什麼時候有床位直接拉她先住進去,她就沒招了。」
「你嚇唬她幹嘛,」老媽看了他一眼,「把她倔脾氣勾起來了架進去她也不做。」
「老了以後沒那麼倔了,」老爸笑了起來,「你看我年輕的時候多倔,老了就好多了,現在咱家最倔的是博衍。」
「我哪兒倔了?」程博衍跟著笑了笑,「我多隨和的一個人。」
「嗯,你最隨和了,你所有的倔就只擱一個地兒■著,」老媽把盛著野豬肉的盤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嘗嘗這個吧倔人。」
程博衍沒說話,笑著夾了一筷子肉吃了,他知道老媽說的是什麼事兒。
想想其實也不能算是倔,性向這東西不是不倔就能改變的,他是沒辦法。
「博衍,」老爸吃了幾筷子菜,看著他,「這段時間很忙嗎?」
「還行吧,老樣子,也沒有特別忙。」程博衍說。
「那怎麼沒見你回來待會兒,就生日前一天回來一趟,」老爸還是看著他,「是跟朋友在一起麼?」
「朋友?」程博衍愣了愣,「也沒啊,就聚了兩次……」
老爸猶豫了一下,往老媽那邊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你老嬸昨天打電話來,說看到你了,跟個……朋友。」
「在哪兒?」程博衍一聽到老嬸就有點兒心煩,當初他的事要不是沒留神讓老嬸知道了,也不至於鬧得全家老老少少全都知道,雖然他並不在意讓誰知道,但還是相當煩躁。
「說是吃面呢,百貨大樓那邊了,」老媽對老嬸也有些不滿,「我感覺你沒事兒去了不了那麼遠吧,還吃面?」
這兩天就吃了一回刀削麵,在百貨大樓旁邊,程博衍知道老嬸應該是看到他跟項西了。
「嗯,是我,」程博衍說,「跟個朋友。」
一般情況下,程博衍會單獨兩個人去吃飯的只有林赫和宋一,特別是在非休息日裡,所以老媽聽到「朋友」而不是林赫或者宋一的名字時,敏感地抬起了頭,看著他:「朋友?」
「就……」程博衍猶豫了一下,「上回你去我那兒碰見的那個。」
「那個小孩兒?」老媽有些吃驚。
「小孩兒?」老爸更吃驚,估計老媽沒跟他說過,所以他的眼睛瞪得明顯比老媽要大。
「不算小孩兒了吧,19了。」程博衍說。
程博衍雖然很早就已經跟家裡人說明瞭自己的情況,但感情上卻一直沒什麼特別明朗的,上學忙,上班忙,所以老爸老媽幾乎沒有跟他談論感情的事的經驗。
幾句話下來就卡殼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
「什麼都沒有呢。」程博衍低頭吃了口飯。
「打算有麼?」老媽問。
程博衍笑了起來:「你這讓我怎麼回答,我怎麼知道啊。」
「算了,你的事你自己考慮,」老媽想了想,「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因為沒有婚姻約束就隨便亂來。」
「……我不是那種人。」程博衍無奈地說。
「另外我多嘴一句,聽不聽是你的事,」老媽看著他,「不管是不是這個小孩兒……哦不是小孩兒,不管是不是這個人,總之吧,合適不合適不光是感情這一方面,別的因素也是要考慮的,感情再滿也不是處得長久的唯一,當然感情是個重要的基礎……」
「吃飯吧,博衍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有數,」老爸在一邊嘆了口氣,「我聽你在電視上給人講的時候沒這麼不利索啊,都不知道你想表達什麼了。」
「你讓我現在給他上堂營養課我也利索啊,」老媽說,「這倆是一回事兒麼。」
程博衍笑了半天:「吃飯,野豬肉呢,不吃要涼了。」
吃完飯,程博衍靠在沙發上跟老爸老媽聊了會天兒,老爸老媽要去散步,問他要不要加入。
「我不去了,你倆浪漫去吧,」程博衍坐著沒動,「我歇會兒就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門幫我鎖好。」老媽交待了一句,倆人出門去了。
程博衍拿過遙控器隨便換了個台,靠在沙發裡抱著個墊子看著,腦子裡還在琢磨著老媽的那些話。
其實他在意的並不是這些,而是老嬸那張嘴,跟項西吃頓面讓老嬸說出去,不定會被說成什麼樣,過不了幾天又該全體親戚都知道了……
真想把她家土堆兒抓過來打一頓。
程博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老媽叫醒他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已經十點了。
「我說早點兒叫你,你爸捨不得,」老媽摸了摸他臉上被墊子壓出來的道子,「趕緊回去吧。」
「……現在回?到家都得十一點了,」程博衍倒回沙發上,「不回了。」
家裡還留著他的房間,確切說是他和程博予兩個人的房間,他搬出去自己住之後,老媽每天都打掃整理,沒動過這間屋裡的東西。
程博衍打開衣櫃,拿了套睡衣,櫃子裡的東西也都沒動,櫃子的一側甚至還掛著幾套程博予的運動服。
洗了澡躺到床上時,他有種熟悉中透著說不上來是什麼的滋味,淡成煙一樣的回憶還是會讓人出神。
手機響了一聲,程博衍拿過來看了看,居然是項西發來的短信。
睡覺了沒,跟我發短信聊幾句吧。
程博衍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句話,居然沒有一個錯別字,他笑著回了一條,進步有點神速啊,沒有錯字。
給你看我寫的字。
跟著項西這條短信一塊兒發過來的是一張照片,筆記本歪歪扭扭寫了滿滿一頁,程博衍,程醫生。
前面幾行字寫得又大又亂,比著格子寫都能歪到上一行去,半頁之後就好了不少,程博衍很仔細地看了一下,笑著撥了項西的電話。
「哎不說發短信嗎?」項西接起電話就說。
「我名字你是怎麼會寫的?我陪媽媽去超市裡應該沒有吧,」程博衍笑著說,「我陪爸爸去超市裡才會有。」
「靠,你這便宜占起來沒完了啊!」項西喊了一聲,笑了半天才說,「我找隔壁學生問的。」
「還跑去問人了啊?」程博衍說。
「嗯,我反正就想練練字,起碼把字練小點兒,你名字我就記得個樣子,還想著該怎麼跟人說呢,結果人一聽就給寫出來了,」項西說得有些興奮,「還教了我一句,音樂博衍!」
程博衍聽得愣了愣:「這是一句啊?」
「半句,後面記不住,」項西不在意地笑著說,「人給我寫下來了,我看了也看不懂,字全都不認識,以後再說吧。」
「這也不錯了,你學得還挺快的。」程博衍表揚了一下他,項西挺聰明,只要能堅持下去,學認字什麼的應該很快。
「等我把我自己名字練好了就給你簽個名做紀念。」項西很開心地說。
「好,打算怎麼簽?」程博衍笑著問。
「先寫,潔癖不是病,潔起來真要命,然後下邊兒寫上,項西題。」項西邊樂邊說。
「你這潔癖潔癖地說起來沒完了啊?」程博衍學著他的口氣說,「哪天讓你見識一下真潔癖你就知道了。」
「真潔癖什麼樣?」項西問。
「我小舅媽,」程博衍說,「每天用棉簽擦地板縫……」
「……我次嘶!」項西愣了愣喊了一嗓子,操字喊了個頭被他咬住了。
「改改你這張嘴就操的毛病,不操還不會說話了?」程博衍聽著有點兒好笑。
「這就不錯了,我正努力改呢,」項西嘖了一聲,「我以前跟饅頭要是聊爽了,一句話裡的主要內容你得從髒字兒裡往外挑,跟挑豆兒似的。」
程博衍挺無奈,一邊想教育一下項西,一邊又想樂。
「我努力改。」項西補了一句。
「加油。」程博衍憋著笑很嚴肅地說。
本來想問問項西那個記者還是什麼的事兒,但項西一直很開心地說著話,一直聊了十來分鐘說了晚安,程博衍也沒找到合適的開口機會。
連著兩天項西學習興致都很高漲,每天都會給程博衍發一張他在筆記本上寫的字,程博衍值班又累又忙,也沒再找機會跟他細聊。
週末他把宋一和林赫叫了出來吃飯,謝謝宋一照顧項西,也打算先跟宋一那兒瞭解一下是怎麼回事。
「三天了啊,」宋一叼著煙,衝他伸出三個手指,「那人天天比我員工上班還準時,車就停在路對面,車窗開條縫。」
「你沒上去把他揪出來揍一頓啊?」林赫問。
「我想呢,」宋一笑笑,「不是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兒麼,得先跟博衍通個氣,項西那麼敏感,萬一真是人朋友呢。」
「這兩年是越來越穩重了,快不認識你了。」程博衍衝他豎了豎拇指。
「渾夠了。」林赫一邊吃菜一邊說。
「沒夠也輪不上你,」宋一說,轉過頭看著程博衍,「這事兒你問沒問項西?」
「沒,沒找著機會。」程博衍喝了口茶。
「嗯?」宋一愣了愣。
林赫也抬頭看著程博衍:「這不是你風格啊。」
「所以我就說嘛,」宋一掐掉了煙,笑著說,「你肯定有想法了,就算沒全想好,也有苗頭。」
「重點是這個嗎?」程博衍笑笑。
「好吧,重點是這記者跟項西是什麼關係,是不是個麻煩,對吧?」宋一說。
「你就認定是記者?」程博衍看著他。
「丫拿的相機,」宋一抬手比劃了一下,「這麼大,這麼長,我要不是看清了我還以為他要炸我店呢。」
「相機?」程博衍猛地一抬頭,「你一開始怎麼不說?」
「……重點太多了不得一個個來麼,」宋一說,「怎麼?你認識這人?」
「大概知道。」程博衍皺了皺眉。
不是大概知道。
是確定。
程博衍一聽到拿了個炮筒一樣相機的人,馬上就對上號了,這人就是項西說過的那個攝影師。
這人在幹什麼?
想到上回在這人的博客裡看到的照片,有種不怎麼愉快的想法在程博衍腦子裡冒了頭。
吃完飯程博衍直接回了家,洗完澡就坐到了電腦前。
他已經不記得那人的名字了,只記得個寅字。
瞪著電腦想了半天隻想出個唐寅來,他嘖了一聲,點開了瀏覽器,在歷史裡一條條地找著。
項西說起這人的是哪天他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個大致範圍,只能挨條看。
他想起之前項西的那句話,你才多大年紀啊腦漿就稀成這樣了……
還真是,這幾天忙,好像真是又忙稀了不少。
在歷史裡翻了十來分鐘,程博衍眼睛都花了,感慨自己到底每天閒著沒事兒翻了多少頁面啊。
最後終於看到了個帶blog的地址,他點開了。
不是唐寅,是方寅。
方寅的這個工作室的博客一打開,首先跳到程博衍眼前的就是一張黑白的照片。
30天
——我們不知道的他們
黑白照片裡是一個人在斑馬線上跟人群逆向而行的背影。
不得不說,這照片拍得很有感覺,虛化掉了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腳分明清晰的白色斑馬線,有種莫名落寞的感覺。
但程博衍擰緊眉頭看清了灰暗壓抑的色調裡的那個背影是項西時,他猛地站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瞬間他差點兒脫口而出一個操字。
他一把拿過桌上放著的手機。
點出項西的名字之後,他卻沒有按下撥號鍵。
站了一會兒之後,他把手機放回桌上,坐回了椅子上,點開了這個大概屬於某個專題攝影的預告或者是節選的頁面。
這個專題看起來應該是跟拍一些「有故事」的人,展現他們的「百味人生」。
第一次見到小z,他還在某個城市最混亂的角落裡生活,沒有上過學,沒有工作,有一個住處,卻沒有家。
小z說,你只是看戲的,你不知道這裡的人生裡有什麼,那些張開嘴都喊不出聲音來的人生。
再次見到他,是在路邊的招工信息欄前。
我問他是不是在找工作,他卻回答我,隨便看看。
最後這句話,放在了項西站在資訊欄前仰著頭的照片下面,程博衍盯著照片和字看了一會兒,狠狠地把手裡的鼠標往桌上砸了一下。
第37章
是不是在工作?
隨便看看。
配在項西仰著頭認真看著公告欄上那些招工資訊的照片下面的這兩句對話,讓程博突然有種控制不住的憤怒。
項西認不了幾個字,資訊上的字他估計沒有一張能認全的,一直到看到這張照片時,程博衍才突然發現自己因為思維慣性從來沒想過他是怎麼從這些東西裡找出真正有用的內容,然後找到了砂鍋飯的那份工作的。
而方寅在跟項西進行這樣的對話時,毫無疑問知道他這樣的回答肯定不是真實的。
隨便看看。
這樣的回答是出於項西那點包裹在敏感心思之下的自尊,是他下意識對自己掙紮著的現狀最後的一點保護。
方寅清楚這一點,他表達出來的也正是這一點。
就像那天吃飯,隨口一句沙縣就讓項西爆發了一樣,程博衍知道項西在意什麼,項西看到這樣的照片會是什麼樣的想法?
方寅連著幾天都去了超市,還跟項西說過話,項西應該是知道他在拍照片,如果這些都是項西同意的,那照片他看過了沒有?
這小孩兒在想什麼?
程博衍皺著眉,倒了杯水喝了,坐回了電腦前,拿起鼠標把頁面往下滾了滾。
拍下小z這張照片時,他剛從醫院出來,肺炎。
我跟他說起拍攝這組照片,他沒有興趣,也並不願意,還把煙頭扔進了我的咖啡杯裡。
但最後他還是同意了,也許是對因為某一階段被定格在鏡頭裡的好奇。
也許,我想也許其實僅僅是因為我答應了他每天會付給他一些酬勞。
「當然是為了錢。」程博衍往椅子上一靠,輕輕說了一句。
這段話的後面跟著一張照片,項西坐在一個咖啡館裡,靠著椅子,在午後斜著灑到他臉上的陽光裡叼著煙,眯縫著眼睛,眼神和表情都帶著不屑和些許不耐煩。
鏡頭裡的項西有些陌生,沒有已經見慣了的開朗笑容。
這是最初程博衍見到他時的樣子,坐在醫院椅子上,一臉平靜淡漠,在街上跟人一塊兒碰瓷找人麻煩時遮不住的匪氣和囂張。
後面還有一些照片,他不想再看了,直接把頁面拉到了最下面。
幾百的評論,他隨便掃了幾眼,關掉了這個頁面。
最初的憤怒慢慢壓了下去,他現在的心情有點兒複雜,無論他是憤怒還是擔心,或者是出於謹慎,這件事他都不好直接干涉。
項西不是小孩子,他要怎麼活,認識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都是他自己決定的。
但他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就這麼看著。
坐在電腦前想了一會兒,程博衍拿過手機,給宋一打了個電話:「我替項西請個假吧。」
「隨便請,」宋一說,「怎麼了?」
「他腿上的鋼釘該拆了,之前打工的時候他說請不來假,」程博衍笑笑,「現在在你這兒應該好請假了。」
「行啊,恢復好了再來上班吧,」宋一笑著說,「請吃飯啊,我這兒員工該以為他是我小情兒了。」
「沒問題。」程博衍說。
程博衍在電話裡跟項西說拆鋼釘的時候,項西挺驚訝地說:「我還沒有準備好呢。」
「真逗,」程博衍笑了,「你用準備什麼,難道不是我該準備麼。」
「我有點兒害怕啊,」項西嘖了一聲,「上回你給我砸釘子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呢。」
「沒事兒,小手術。」程博衍說。
「不行不行不行,」項西一聽手術倆字頓時緊張了,「我不敢,不行,你不說這釘子什麼時候取都行嗎!我再釘一陣吧,我怕疼,而且我覺得我現在走路還不利索呢。」
「腰麻,你一樣沒感覺的。」程博衍安慰他。
「我怕癢癢。」項西說。
「腰麻跟你怕癢癢有什麼關係?」程博衍無奈地說。
「那腰麻怎麼麻啊?」項西問。
「就是在你後腰上打麻醉,下半身沒感覺的。」程博衍給他解釋。
「下半身啊?」項西嘖了一聲,「那我下半身要廢了怎麼……」
「明天上午到醫院來找我,」程博衍懶得再跟他胡扯下去,「跟宋一打電話請個假就行,我之前跟他說過了,早餐不要吃了,手術之前都別吃東西。」
再次住進醫院,項西有種挺熟悉的感覺,以前覺得醫院很可怕,現在卻只覺得挺溫暖的。
程博衍說這次只是小手術,拆了釘子只用住一周就能出院,他本來還有點兒緊張,看到幾個認識的護士,聊了幾句才感覺放鬆了一些。
「恢復很好,」程博衍站在他床邊,手裡拿著他剛拍的片子,「下午給你安排取釘子。」
「你給我取嗎?」項西又跟他確認了一次。
「嗯,」程博衍彎下腰看著他,「還怕嗎?」
「有點兒,」項西笑笑,「不過你取的話又不那麼怕了。」
「誰取都不用怕。」程博衍說。
「你取才不怕,真的。」項西揉揉鼻子。
「看不出來你膽子這麼小啊,」程博衍把小拇指伸到他眼前,捏著指尖,「就這麼點兒。」
「這都說大了,」項西樂了,拍開他的手,撕開眼角的創可貼,指著自己的淚痣,「其實就這麼點兒。」
「你自己待會兒,」程博衍笑笑,「我中午過來。」
項西本來想把認字兒的書帶到醫院來,但想想又覺得一把年紀的大好青年坐病床上認真閱讀讀我陪媽媽去超市有點兒不好意思,於是就只拿了筆記本和筆過來。
靠床上在本子上一遍遍把自己這幾天學過的字詞默寫出來。
字還是很難看,不過練了幾天,好歹個頭小點兒了,不會總一個字兒占兩三行了。
快中午的時候方寅打了個電話過來:「你今天沒上班嗎?」
「沒,你還要拍我上班啊?」項西懶洋洋地說,「都拍好幾天了,還沒拍好?」
「沒有特別有感覺的,還想今天再補兩張的,」方寅說,「你今天休息?」
「不休息,我請假了,」項西說,「我腿上的鋼釘要取出來,下午手術。」
「哦,這樣啊?」方寅想了一下,「我過去看看你吧。」
「看屁,你是想過來拍兩張吧?」項西看了看時間,猶豫了一下,「現在馬上來還行,中午大夫過來之前你就得走,我不想讓人知道。」
「行,我馬上到。」方寅說。
程博衍吃完飯,回辦公室把手頭的病歷弄完了,然後去了病房,路上碰著了躲電梯口窗邊的一個病人,正坐輪椅上偷偷抽煙。
「大叔,」程博衍過去把他叼著的煙一把拿了下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裡,「說多少回了!」
「哎!」大叔很心疼地往垃圾桶那邊伸了伸手。
「煙盒呢?哪兒弄來的煙?」程博衍看著他。
「沒了!」大叔拍拍輪椅扶手,「就藏了這一根讓你給扔了!」
「扔得好,」程博衍鼓了鼓掌,叫過了去洗碗剛回來的護工大姐,「別讓他再抽煙了,剛又偷偷抽來著。」
「你真是沒治了!」大姐過去推著大叔就往病房走。
「我還要看會兒風景!」大叔喊。
「病房裡看去吧,」大姐說,「你出來就為抽煙呢!還看風景這麼高雅!一點兒也不注意健康!」
程博衍笑了笑,也往病房走過去。
經過電梯的時候,門開了,裡面急匆匆地跑出來一個男人,挎著個黑色的大包,差點兒跟程博衍撞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一連串道歉,然後往病房那邊大步走了。
「沒關係。」程博衍看著那人的包,皺了皺眉。
是個攝影包。
方寅跑進病房的時候,項西還靠在床上用腿墊著本子往上寫字,一抬頭就看到了方寅從包裡掏出了相機。
「哎。」他嘆了口氣。
方寅對著他按了兩張:「繼續寫。」
「快走,」項西低頭往本子上劃了兩下,聽到方寅按下快門的聲音之後抬起頭,「收工吧?」
「能吃東西嗎?」方寅收好相機,「要不我給你買點兒吃的?」
「不用,說是要空腹8小時,我早點都沒吃呢。」項西說。
「那行吧,取了釘子好好休息,」方寅拍拍他的肩,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放到了桌頭櫃上,「前幾天的錢都在這兒,我先走了,過來看你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
「嗯。」項西把信封拿過來塞到了自己放在一邊的包裡。
程博衍站在病房門口,看著方寅從裡面出來之後跟在了他身後。
方寅走到電梯口,按了鈕,又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方先生。」程博衍在他身後開了口。
「嗯?」方寅轉過頭,「您叫我?」
「方寅?」程博衍看著他。
「是,」方寅點點頭,「您是……」
「病房裡不許拍照。」程博衍說。
「啊,」方寅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不清楚這個規定,我是……項西的朋友,來看看他。」
「哦。」程博衍笑了笑。
方寅又拿出自己的名字遞了過來:「請多多指教。」
程博衍接過名片看了看,放進了口袋裡:「項西手術很簡單,不用擔心。」
「好的,」方寅說,想了想又問,「您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看過您的作品。」程博衍說。
「哦,這樣啊,」方寅笑了起來,「您貴姓?」
「免貴姓程,」程博衍指了指電梯門,「電梯來了。」
「哦,好,」方寅走進電梯,「程醫生如果有興趣,可以提提意見啊。」
「會的。」程博衍笑了笑,轉身走了。
回病房的時候項西正坐在床上,左手拿著本子轉著,右手拿著筆也在轉。
「要轉行去耍雜技啊?」程博衍說。
「怎麼樣!」項西手上轉著沒停,有點兒得意地說,「厲害吧?」
「厲害,」程博衍說,「我也可以。」
「不可能!你來一個,」項西馬上把本子扔了過來,「轉給我看看。」
程博衍把本子用食指頂著,輕輕一轉,本子在食指尖上開始轉動,他又用手扒拉兩下,本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行啊。」項西嘖了一聲。
「我上學的時候,」程博衍看著轉動的書,笑著說,「把書頁都轉穿了……」
「加上筆呢?」項西把筆遞給他。
「不知道,試試吧。」程博衍接過筆,試著轉了一下,筆直接脫手而出砸在了項西腦門兒上。
「哎!」項西捂著腦門兒喊了一聲,「真準!」
「不好意思,」程博衍趕緊停了手,伸手在他腦門兒上摸了摸,「疼嗎?」
「倒是不疼,嚇我一跳,」項西笑著說,「你還是不行吧。」
「嗯,」程博衍點點頭,「回頭我跟宋一說一聲,不去超市了,去雜技團吧。」
「有病,」項西躺到枕頭上,「你看看我的筆記,字兒有進步沒?」
程博衍翻開筆記本,沒幾天時間,項西已經用掉了三分之一的本子,字兒寫得太大是一個原因,但也的確是寫了不少。
「越往後越好了,」程博衍豎了豎拇指,「你可以去把你名字往制服上寫了。」
「再練練。」項西笑著說。
「剛是不是有人來看你?」程博衍放下本子問了一句,「我好像看到有人從這病房出去。」
「嗯?」項西臉上的笑容很短暫地凝固了一下,接著又笑開了,「就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攝影師,他來……看看我。」
「哦,」程博衍笑笑,「一直有聯繫?」
「偶爾吧,」項西揉揉鼻子,笑著說,「他有個朋友也在這兒住院,正好聽說我拆釘子,就順路來看看我,隨便聊了兩句就走了,還想給我買吃的呢。」
項西的瞎話技能還是那麼爐火純青,要不是程博衍一直盯著他的臉,看到了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他這幾句話還真是行雲流水渾然天成。
程博衍沒再多問,項西明顯不願意讓他知道這件事,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他都不好再多問。
「你休息一下,手術前護士會過來。」程博衍說。
「嗯。」項西點頭。
程博衍走出病房之後,項西松了口氣,程博衍沒再追問方寅來看他的事,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他的話。
項西抓抓頭,閉上眼睛,總覺得程博衍可能會感覺到什麼。
但他還是不想讓程博衍知道他讓方寅每天跟著自己拍照的事,這並不是多麼愉快的事,他不想讓程博衍覺得他一面想要努力擺脫過去,一面又讓方寅跟著他以過去為支點觀察著自己的生活。
說不出來的不爽。
手術安排在下午三點,護士中午過來給他做了例行的檢查,讓他換上手術服,交待他:「褲子不要穿了啊。」
「啊?」項西愣了愣,下意識地抓著褲腰。
「怎麼了啊,」護士笑著說,「手術的時候也不能穿著褲子啊。」
「我以為就卷卷褲腿兒呢……」項西突然想到之前的手術,「姐姐!那我上回手術也是這樣嗎?」
「是啊,都是這樣,你上回手術衣服都沒有呢,那次傷得重啊,」護士說,「這次就取釘子,小手術,別擔心。」
「……哦。」項西應了一聲。
項西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簡直五味雜陳,他上回手術完了就各種難受折騰,根本沒去琢磨過這些細節,現在在手術室裡看到程博衍時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別緊張。」程博衍看著他說了一句。
「我不是緊張……」項西皺著眉,往自己腿那邊看了一眼。
程博衍跟著他的目光看了看,突然笑了起來:「手術都這樣。」
「別笑!」項西小聲說,瞅了瞅旁邊的麻醉師,之前麻醉師去跟他聊過,問了問體重什麼的,程博衍跟他挺熟的。
「會有點兒疼,」麻醉師走過來,「一會兒就好了。」
項西對疼痛一直很能忍,麻醉的疼痛對他來說不算什麼,而且時間也不長,就是耳朵裡聽著程博衍在一邊準備手術器材的聲音讓他有些緊張。
「你可以睡會兒。」程博衍站在床邊。
「我睡得著麼我……」項西閉上眼睛,「這動靜聽著都嚇人。」
「那就閉眼睛背背書吧,我陪媽媽去超市。」程博衍笑著說。
「靠。」項西樂了。
手術並不像他想的那麼可怕,下半身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如果不是一直能聽到聲音,他都會以為還沒開始。
項西一直閉著眼睛,本來是想睜眼看看手術時的程博衍是什麼樣的,但他不好意思,雖然程博衍的注意力都在他腿上,但他還是覺得一睜眼就會想到自己現在正光著屁股躺在程博衍眼前呢。
想想又有點兒好笑,閉著眼就沒光著屁股躺他眼前了麼……
就這麼胡亂地閉眼想著,他居然慢慢地有些迷糊了。
手術什麼時候結束的他都不知道,護士把他推回病房了他才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完了啊?」
「嗯,結束了。」護士回答。
「我好像睡著了。」項西看到了站在床邊的程博衍,笑了笑。
「我說了就是個小手術,很簡單的,」程博衍彎腰看了看他,「現在你要平躺,可能會覺得有點頭痛,想吐,這都是是正常的,難受就跟護士說。」
「我現在就想吐。」項西小聲說。
「沒事兒,」程博衍摸摸他的臉,「好好休息。」
程博衍的手很暖,在他臉上摸過的時候,項西覺得一陣舒服,眯縫了一下眼睛,順嘴就說了一句:「再摸一下。」
這話一說出來,程博衍愣了愣,項西也反應過來了,頓時覺得自己犯病了,趕緊瞅了瞅旁邊的護士,還好沒人注意到這邊。
「好好躺著,」程博衍手指在他臉上輕輕彈了一下,「我還要去別的病房轉轉,一會忙完了過來看你,不舒服叫護士。」
「嗯。」項西閉上眼睛。
項西還是像上回手術一樣,只在一開始說了一句想吐,之後就再也沒說過哪裡難受,程博衍去了兩趟病房,他都只是閉著眼睛老實地平躺在床上。
下了班程博衍再過去的時候,項西睡著了。
程博衍出去吃了點兒東西,回到病房在項西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項西一直睡著沒醒。
程博衍估計他能跟明天早上接上,又待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到家收拾好他坐到了電腦前,本來想隨便看看,但打開瀏覽器的時候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些照片,還有方寅文采不錯卻怎麼都讓他不舒服的文字。
他嘖了一聲,拿出了方寅的那張名片。
對著名片上的電話號碼看了很長時間,最後拿過手機撥了過去。
「你好。」方寅接了電話。
「方先生您好,我姓程,」程博衍說,「今天我們在醫院見過一面。」
「啊,程大夫您好,」方寅有些意外,「給我打電話有事兒嗎?」
「您不介意的話,」程博衍拿過桌上的筆轉了轉,「能聊聊嗎?」
「關於什麼呢?」方寅問。
「項西的那個30天。」程博衍打開了那個博客。
方寅在那邊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他提到過有個朋友,之前他住在朋友家裡,應該就是您吧?」
「大概是。」程博衍說。
「您是想聊哪方面呢?」方寅又問,「這個專題的意義?」
方寅很聰明,程博衍聽得出他已經猜到了自己打電話的意圖。
「我只想知道聽聽你找項西的意義。」程博衍說。
第38章
程博衍給方寅打這個電話時,只是想隨便聊聊,聽聽方寅的想法,想要通過方寅的說法猜猜項西是怎麼看這件事的。
所以當方寅提出見面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
項西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也並沒有想要橫加干涉,只想在自己的範圍裡保護項西,如果他跟方寅見面讓項西知道了,他會很被動。
「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方寅說,「所以有些東西,面談會更好表達。」
「我對你沒有看法,」程博衍糾正他,「我只對你做的事有看法,也僅僅是因為立場不同。」
「我很想聽聽,」方寅說得挺誠懇,「我希望聽到不同的聲音。」
「我這個聲音可能不是太悅耳。」程博衍說。
「沒關係的,程大夫,」方寅說,「我現在還在外面,您說個地方,我們見面談一下,小展這組照片對於我來說也很重要。」
程博衍看了看時間,輕輕嘆了口氣。
把方寅約在小區外面的茶莊,程博衍實在是不想再開車出門,他本來是想跟方寅電話裡聊完就睡覺的。
方寅來得很快,程博衍進了茶莊沒幾分鐘,他就背著他的大攝影包進來了。
「謝謝你願意出來。」方寅在他面前坐下。
「還在外面跑著?」程博衍看著他,跟服務員要了份點心,「吃點兒宵夜吧。」
「有個跟拍對象今天加班,我就去了,」方寅笑了笑,「我這工作沒個準時間,有時兩天不出門,有時出了門兩天回不去。」
程博衍笑笑沒說話。
「小展說過他有個朋友,說得不多,但他對這個朋友很在意,我想這個朋友肯定就是你了,」方寅說,「你對他影響很大,所以我才堅持想跟你面談。」
「是麼。」程博衍看著他。
「咱們直接聊吧,我這次這個專題,就是想做幾個平時人們很少接觸,也不太瞭解的人,讓人看看他們的人生軌跡,」方寅喝了口茶,「小展真的很合適,他身上有種讓人動容的東西。」
「黑暗和掙紮的過去麼?」程博衍說。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的生活,他的想法,」方寅說起來之後有些興奮,「是我們平時想像不到的……小展很有代表性,也很有故事……」
「嗯,」程博衍點點頭,「方先生,也許你想找一個人代表這個群體,也許他很合適,但你不該找他。」
方寅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為什麼?」
「你要的,是他身上那些黑暗的過去,是他面對那些東西時的無助和絕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著,慢慢理出自己的思路,「這些東西會容易讓人產生想法,同情,驚訝……」
「這些之外,也許還會有所幫助,」方寅馬上說,「那麼多人看到了,知道了,被觸動了,也許就會有人伸出手,除了小展,還會有別人。」
「犧牲我一個,造福千萬人麼?」程博衍笑了起來,「你覺得他有這種情操嗎?你也沒權利要求他有這樣的情操。」
「也許他願意呢?」方寅看著他。
「那麼,你跟他說過這些嗎?」程博衍也看著他,「你讓他看過你拍出的照片和你配的文字嗎?那些照片下面的評論,你告訴過他嗎?同情,獵奇,不解,還有看不起和辱罵?」
方寅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是想拍完了再讓他看看。」
「他做為這套照片的主體,被展現的是他的生活和想法,為什麼過程中不能知道?」程博衍笑了笑,「方先生,你對他不是一點兒都不瞭解的,你清楚他知道了自己被剖開了展示出來接受各種議論可能會有什麼反應,你不能確定這些對他沒有傷害。」
「也許吧,」方寅想了想,「但這只是個假設,總體來說這個事我跟小展是合作,也是件有意義的事,這種艱難的,被太多人忽略的生活,需要有人來讓大家知道,知道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裡,還有這樣的活得不容易的人……」
「如果我是個局外人,」程博衍轉了轉杯子,「也許我會覺得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也許我還會為有你這樣的記錄者感到慶幸……」
他看著方寅的眼睛:「但可惜,我認識他,他是我身邊的人,活生生的,真實的人,我看著他每一天的努力,想要往上,往前的努力,而你只想展現他一直想甩掉的那些過去,所以我只能自私地覺得這事你做得很不地道。」
「程醫生,」方寅皺皺眉,「你的話……其實誰也不能確定這件事對小展一點幫助和好處都沒有。」
「比如呢?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程博衍問。
「誰也不能說自己知道,」方寅說,「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是同情和幫助,而是一點點肯定吧,但我會問他,至少讓他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麼,」程博衍笑笑,「而不僅僅是把你想表達和展現而他正好符合的那些狀態表現出來,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不是一個簡單的表達符號。」
「程醫生,」方寅慢慢喝了口茶,「小展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件好事。」
「我是這麼希望的,」程博衍說,「他也值得我去做個‘這樣的朋友’,他一直在改變,很慢,很辛苦,不過……其實他這個狀態,已經不合適你要的表達的主題了,他沒有被困在原地,絕望無助已經不是他的主要狀態。」
「所以……程醫生,你是希望我不再繼續拍他?」方寅問。
「不,我尊重他詳細瞭解現狀之後自己的決定,」程博衍輕輕敲了敲杯子,「我沒有否定你拍攝這些照片的意義,以前我看到這類東西,只會覺得無能為力,心情沉重,我只能幫到我伸手能夠得著的範圍裡的人,現在他就在這個範圍裡,我願意幫他,自然也怕你無意中傷害到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寅點點頭,「我沒有惡意,也並不是刻意想要給他造成困擾。」
「嗯,所以這件事我不跟你討論對錯,」程博衍頓了頓,「我們今天說的只是立場。」
從茶莊出來的時候,程博衍清了清嗓子,太久沒一次性說這麼多話了,口乾舌燥的感覺嗓子都啞了。
服務員一開始來給倒茶的時候,手摸到了杯口,程博衍觀察了一下,這服務員一直在走來走去,擺椅子擦桌子的,始終沒洗過手,所以茶杯裡的茶他一口都沒喝,現在渴得厲害。
方寅倒是吃得挺愉快,臨走的時候還跟他握了握手。
程博衍回到家,還沒換好衣服,就聽到手機在響,他摸了摸身上才發現沒帶手機,趕緊一邊提褲子一邊跑出來,就怕會醫院有急事聯繫不上他。
手機顯示的是項西來電。
「怎麼沒休息?」程博衍接起來就問,看了看時間,不早了。
「你怎麼不接電話啊?」項西的聲音不是很有精神,懶洋洋的,「我打了這是第四個了。」
「我剛出去了一趟,沒拿手機,」程博衍說,拿過杯子接了一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現在感覺怎麼樣?」
「哎喲你去了趟非洲吧,這水喝得我都能聽見了,」項西嘖了一聲,「一點兒也不符合您平時優雅的形像。」
「問你話呢。」程博衍放下杯子,嗓子總算感覺好受些了。
「有點兒頭暈,想吐,還好沒吃東西,」項西說,「不過現在好點兒了,就是睡不著。」
「我走之前你睡半天了,」程博衍笑著說,「要聊天兒?」
「不聊,我想睡覺,」項西很小聲地笑了兩聲,「我要平躺多久啊?」
「8小時,你就這麼睡到明天早上就行了。」程博衍說。
「沒枕頭真難受,我老覺得我腦充血了,」項西嘆了口氣,「哎,我一會兒數數羊吧。」
「數一半數錯了要重數麼?」程博衍笑笑,「你放慢呼吸。」
「怎麼放慢啊,」項西沒了聲音,大概是在試,過了一會兒他嘖了一聲,「憋死我了……」
「你跟著我說的試一下,」程博衍輕聲說,「吸氣,一……二……三……四……停住,一……二……三……四……呼氣,一……二……三……」
項西那邊沒再說話,程博衍能聽到他跟著自己的節奏的呼吸聲,一開始有幾聲沒調整好還帶著響。
程博衍忍著笑,繼續慢慢數著,過了幾分鐘,項西那邊沒了聲音。
「項西?」程博衍輕聲問,「喂?」
估計是睡著了,程博衍又聽了一會兒,就這還說睡不著呢,他笑著掛掉了電話。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項西有些無奈,感覺昨天那種昏昏沉沉還想吐的感覺基本消失了,但取而代之開始的是腿上傷口的疼痛。
護士來給他打吊瓶的時候他拍了拍床:「姐姐,這傷口要疼多久啊?」
「很疼嗎?」護士問他。
「挺疼的……」項西皺著眉,「我早上是疼醒的啊。」
「忍一忍吧,實在太難受忍不了的話跟程大夫說一下,吃藥或者打針止疼吧,」護士說,「不過最好別用,對傷口癒合不利。」
「哦,」項西嘆了口氣,「我先忍忍吧。」
護士走了之後,他瞪著天花板發愣,腿上的疼痛他倒是能忍,之前住院頭幾天也是又疼又麻的,比現在嚴重,他也忍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他對疼痛似乎比以前敏感了。
也許是安穩日子過久了?以前連死活都無所謂,疼不疼的也可以忽略……就像王老吉天天喝也覺不出多苦來,中間讓你喝幾口糖水,回頭別說喝,就舔一口王老吉,估計都能苦出眼淚兒來。
項西衝著天花板笑了笑,多有道理。
按理說方寅今天會過來,眼前這場景其實挺符合他的要求,愁苦的少年挺在醫院的病床上,承受著上一次挨揍留下的痛苦……
項西嘖了一聲,挺心煩的,這種狀態下方寅要是來了,他沒準備兒一煩躁會開罵。
不過一直到中午,方寅也沒過來。
程博衍拎著一個保暖飯盒過來了,走進病房的時候挺急。
「怎麼樣?」他把飯盒放在桌頭櫃上。
「腿疼,」項西看了看墻上的鐘,中午休息時間都快過了,「今天門診很忙吧?」
「還湊合,就是碰上個急性子的病人家屬,骨折讓先拍個片都不願意,非讓直接處理傷口,」程博衍笑笑,「罵了我半天。」
「我覺得吧,」項西靠在床上嘖了一聲,「先別說我有沒有那本事,就是有,醫生這活兒我也肯定乾不了,成天忙死累活動不動就挨罵挨揍的,換我早跟人打起來了。」
「那要按你這樣,一天怎麼不得打個十回八回的,幹一年可以轉行去武館了,前提是沒讓人打死,」程博衍把桌板架到床上,「到醫院來的都是著急的,十個裡估計就得有兩三個一碰就著的,喝點兒粥吧。」
「你做的?你不會是一大早起來就給我做了粥吧?」項西一陣感動,緊接著又有點兒擔心,「雜豆粥啊?」
「我今天睡過頭了,沒時間弄了,就在門口買的,」程博衍把飯盒蓋子打開,放到他面前,「給你在醫院訂了幾天病號飯,我怕忙起來沒功夫管你吃了。」
「嗯,我吃病號飯就行,」項西拿過勺子舀了勺粥,「其實不吃也沒什麼……我沒什麼胃口。」
「傷口疼吧?」程博衍看著他。
「還湊合,」項西笑了笑,「就是……這什麼時候能不疼啊?」
「大概一兩天,看個人情況,」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藥,馬上打完了,於是按鈴叫了護士,「你現在身體比之前好些,明天應該就會緩解了,實在難受就跟我說。」
「我身體感覺是好多了,」項西活動了一下胳膊,「壯如牛。」
「跟牛還有一定差距,」程博衍笑著說,「不過是比以前胖一些了,出院了你可以跑跑步鍛煉一下。」
「好像是胖不少,一會兒我去護士站稱稱體……」項西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了,抬起頭瞪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胖了?」
程博衍被他問愣了,沒等他說話,項西又低下了頭,吃了幾大口粥。
「看臉啊,」他反應過來之後樂了,「臉圓點兒了啊。」
「……哦。」項西手停了停,然後頭都不抬拼命吃著。
「腿也看了,」程博衍忍著笑,「手術的時候比較了一下,比第一回給你手術的時候有肉了。」
「能不能行了啊!」項西放下勺,護士進來給他取了針,他只能暫時不吃,拿手按著針眼,等護士出去了,他有些不滿地看著程博衍,「你手術的時候這麼不專心呢?」
「就手術開始之前隨便看了兩眼,」程博衍笑著說,「你都光著呢……」
「我沒都光著!」項西嘖了一聲,「我穿著衣服呢,護士不讓我穿褲子!」
「嗯。」程博衍用手擋著嘴應著,聲音裡還是帶著笑。
「算了,看就看了吧,都男的,沒所謂了,」項西嘆了口氣,看著飯盒裡的粥,「我這手要按多久啊?」
「幾分鐘,」程博衍伸了伸手,「我幫你……按著吧。」
「哦,」項西把手伸過去,程博衍捏住了他的手按著,他拿起勺吃了一口又笑了,「我以為你要說喂我呢。」
「那我喂你,」程博衍說,「要麼?」
「不要。」項西樂了。
程博衍中午休息時間本來就不多,前面被耽誤了,在病房聊了沒多久,項西粥還沒吃完,他就得走了。
「下午病號飯送過來你讓護士幫你拿一下,」程博衍交待他,「我飯盒在辦公室,讓她們用那個就行。」
「你的啊?」項西看著他,「我用完了你怎麼消毒啊?」
「你用完了就用完了,」程博衍轉身往外走,「我再買一個。」
「還說沒潔癖!」項西嘖嘖兩聲。
程博衍拿來的粥項西沒吃完,腿疼雖然能忍,但嚴重影響了食慾,而且讓人坐立不安,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難受。
這間病房兩個人,隔壁床本來是個老頭兒,昨天晚上換成了個中年男人,受的傷看著比自己上回還要重,也是吊著腿,全身露出來的地方都有繃帶,躺床上一直哼哼唧唧的。
項西也沒法找他聊天兒,只得讓護士把遙控器拿到手邊,看電視。
電視一共也沒幾個台,這個時間也沒東西可看,項西靠在床上,一個一個台換了一遍,最後停在了市台的新聞節目上。
哪兒哪兒修了一條新路,明天就通車啦,哪兒哪兒拆掉了違建,敞亮啦,哪兒哪兒夜市擾民,被取締啦,哪兒哪兒小區下水道堵了,居民鬧起來啦,哪兒哪兒有個假酒黑窩點被舉報了,老闆和一個工人被逮啦……
沒勁,項西瞪著電視愣著神,腦子裡亂七八糟地琢磨著,這麼小個黑窩點還有工人呢,工人還是個瘸子。
也是,這種地方還能找著什麼人去幹活,也就這樣的,他要不是碰上了程博衍,現在也不定在什麼髒亂差黑的地兒幹著什麼呢,也沒準兒早被平叔抓回去了,弄死了也有可能……
瘸子?
瘸子!
項西猛地一下坐直了身體,抓過遙控器把電視聲一下調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電視上被老闆檔掉了一半的那個工人。
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
新聞很短,主角是老闆,那個配角工人根本連一個正臉鏡頭都沒有,但項西還是認出來了。
前十來年,除了平叔,跟他最熟悉的人。
是饅頭。
新聞很快播完了,進入了下一條,項西還是在床上坐得筆直地盯著電視螢幕,腦子裡嗡嗡地響著。
一直到旁邊床的中年男人很不舒服地提高了哼哼的聲音,含糊不清地抗議著,項西才回過神來,把電視聲音給調小了。
是饅頭。
肯定是饅頭!
雖然那人身上的衣服有些破舊,看上去也有點兒髒,人也只有一晃而過的半個身影,但他還是能確定這就是饅頭。
不是跑了嗎?
不是拿了二盤的錢跑掉了嗎!
不說要回家的嗎!
都跑了半年了!
怎麼會還在這裡,而且在這樣一個黑窩點裡!
項西閉上眼睛,猛地靠回了枕頭上。
他一直覺得饅頭這麼久沒消息,一定是已經逃回家了,那個他時不時就念叨一下的在南方的家。
他偶爾想起來還會很羡慕,無論饅頭有過怎麼樣不堪的一段日子,至少他還有個能回去的家,家裡有焦急等著他的父母。
現在突然看到了饅頭,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眼前。
項西感覺有些不能接受。
第39章
程博衍坐在診室裡,窗外的天陰得很厲害,風吹得樹葉樹枝全都彎著腰,跟進了日料店似的,估計是要有暴雨。
今天心情不太好,上午被家屬罵了一頓,下午又被罵一頓。
一個十來歲的男生扭了腳,走得挺利索但一直喊疼,程博衍給檢查了,又拍了片子,沒有傷到骨頭。男生他媽媽很心疼,非說是傷到了骨頭,程博衍拿著片子給她看著解釋了半天,又建議如果疼得厲害走不了路就做個核磁檢查一下韌帶。
「行了行了行了,別給我說這些專業名詞,聽不明白!」這媽媽扶著男生走出診室,一臉不滿地半喊著說,「我去掛個主任的號!年輕大夫不想著好好看病就想著讓病人花錢!」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
下班的時候剛想著打個電話問問項西吃沒吃飯,又來了個腓骨骨折病人要拆外固定支架,這是說好上午來的病人,結果耽誤了這個時間才過來。
拆支架很簡單,順利的話十來二十分鐘就能弄完,但這病人緊張地抓著程博衍胳膊不撒手:「不進手術室啊?」
「這個不用手術,螺絲擰下來就能拿掉了。」程博衍說,這人腿傷了,但手挺有勁,抓得他胳膊有點兒酸。
「擰啊?」這人頓時喊了一聲,「那打麻藥嗎?」
「不用。」程博衍笑笑,「不怎麼疼,十歲小姑娘都是直接取呢。」
「不行,大夫我要打麻藥,我怕疼,」這人抓著他很誠懇,「我真的超級怕疼,不打麻藥我怕一疼了我會亂動,會踹你,會咬人……」
程博衍讓他一連串喊得沒辦法,只得讓他做了局麻,拆個支架用了老半天。
換完衣服走出診室時,程博衍往外看了看,天已經黑透了,正關門的時候,一道閃電劃過,幾秒鐘之後炸雷響起。
「哎喲!」身後一個小護士嚇得蹦了蹦,「程大夫下班啦?」
「嗯,」程博衍笑著說,「跳得挺高。」
「校運會跳高第二名呢。」小護士笑著說了一句,小跑著走開了。
隔壁診室劉大夫今天也走得晚,一邊關門一邊跟媳婦兒打著電話:「就蒸包子吧,挺久沒吃了……」
「我也要,讓嫂子多蒸幾個,」程博衍湊過去說,「明天給我帶點兒。」
「多蒸點兒,我明天給小程帶,」劉大夫笑著衝著電話裡說,「單身漢每天雜豆粥充饑呢。」
程博衍笑著順著走廊往住院部走過去。
病房裡的人都吃過飯了,項西也吃完了,程博衍走進病房的時候,項西正端坐在床上,仰著臉盯著電視看,隔壁床剛手術完的病人正哼哼著,家屬在一邊輕聲安慰著。
想想當初項西胳膊腿兒帶脖子都上著支具時的樣子,跟這人一比,簡直英勇堅強……也許覺得哼哼也沒人安慰吧。
「看什麼呢這麼認真,」程博衍看了看電視,正在播本市新聞,「等天氣預報呢?」
「幹嘛等天氣預報啊?」項西聽到他聲音才轉過了頭來,笑著說。
「誰知道呢,」程博衍看到自己的飯盒放在床頭櫃上,已經洗乾淨了,「我奶奶,雷打不動每天要看天氣預報,必須中央一的,省台市台的不頂飽。」
「為什麼啊?手機上不有麼,告訴老太太什麼天兒不就行了?」項西有點兒不理解。
「必須電視上的,中央一新聞聯播完了之後的那段,別的都不行,」程博衍想想就樂了,「看完了她好決定明天老寒腿兒要不要疼。」
項西跟著他笑了一會兒,枕著胳膊眼睛又回到了電視上。
程博衍轉過頭,新聞還在播著,也沒什麼驚人的內容,項西在他那兒的時候看電視從來都不看新聞,這會兒卻盯著新聞連話都不多說了。
「怎麼了?」他問了一句,「你……」
「我認字兒呢,」項西笑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了電視螢幕上,「新聞下面都有字兒,我看看能認出多少來。」
「……真努力,陪爸爸逛超市看完了?」程博衍坐到床邊,上班的時候他不好坐著,現在實在有點兒累,又換了便服,就隨便一些了,不過護士進來的時候他還是站了起來。
「沒帶來呢,就拿了筆和本子過來,」項西揉揉鼻子,新聞播完了,開始天氣預報,他的視線終於離開了電視,「我多久能出院啊?」
「一般是一周,你要是恢復得好,四五天也差不多了,」程博衍笑著說,「怎麼,才一天就住煩了啊?」
「有點兒無聊,」項西抓抓頭,「以前住院是傷得重,現在就覺得自己好胳膊好腿兒的在這兒發愣呢。」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項西有點兒不對勁。
具體是哪兒不對勁說不上來,心神不寧,似乎有些不安,但新聞裡有什麼能讓他這樣的,又實在看不出來。
「你還沒吃飯吧?」項西問他。
「沒呢,我一會兒去對面超市……」程博衍說,話還沒說完,窗外又劈過一道閃電,雷聲再次響起的同時,暴雨砸了下來,瞬間電閃雷鳴跟世界末日要來了似的,他愣了愣,「我回家隨便吃點兒吧。」
「哎……」隔壁床一直躺著哼哼的人嘆了口氣,終於說出了一句整話,「有人要渡劫了啊……」
屋裡的人都愣了,然後一塊兒全笑了起來。
「你還回得去麼?」項西笑著說,「跑到停車場都得淋透了吧,然後回家用消毒液洗個澡。」
程博衍嘖了一聲:「我那天手術之前應該給你拍張照片留著打擊報復。」
「靠!」項西拍了一下床,想想又笑了起來,「其實還真應該拍張紀念的……我是說穿著衣服的時候。」
程博衍笑著拿過他放在枕頭邊的手機,退後了兩步,給他拍了一張。
「我看看我看看,」項西馬上伸手,「帥麼?」
「帥,」程博衍把手機給他,「不帥再拍唄,拍帥了為止。」
項西低頭看了看,照片上自己坐在床上正對著鏡頭傻樂呢,他嘿嘿笑了兩聲:「挺好的,比……」
比方寅拍的好。
他差點兒脫口而出這句話,趕緊咬住,然後說了一句:「比我從鏡子裡看要帥。」
程博衍看著他,他猜到了項西那一個小小的停頓之前是想說什麼,還想著要是項西說漏了嘴,就順著話跟他聊聊,但項西瞎話補漏技能等級還挺高,不動聲色地就把話縫好了。
跟項西又聊了一會兒,看看時間已經快九點了,他看了看窗外:「我得回去了。」
「雨小點兒了沒,」項西也看了看窗外,「還這樣啊……」
「沒事兒,幾步路跑過去就行,」程博衍按按肚子,「我餓得不行了。」
「你明天在住院部嗎?」項西問。
「明天還是門診,」程博衍笑笑,「不過晚上我值班在這邊兒待著。」
「太好了,」項西笑得挺開心的,小聲說,「有空過來聊天兒,給我數數,昨天那麼數還挺有用的,一會兒就睡著了。」
「行。」程博衍點頭。
項西心裡有些發慌,卻又不清楚具體是為什麼發慌。
為饅頭,還是為有可能被二盤找到的饅頭,或者是為自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跟饅頭重疊的人生。
他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跟饅頭的關係有多好,但這些年跟饅頭在一起的時間卻實打實的比任何人都多。
饅頭狡猾,能裝,嘴裡跑火車就快跑出高鐵了,不過饅頭對他一直很夠意思,當他是哥們兒,雖然他不承認。
現在饅頭下落不明,他待在醫院裡愣著。
二盤從來不看電視,但平叔看,而且平叔愛看新聞,從中央台看到市台,還愛看各種法制節目,項西一直覺得這大概是他獲得混混經驗的一種方式。
他能認出饅頭來,平叔能不能?
心裡琢磨著這些事兒,睡覺就困難了。
程博衍有空會過來看他,晚上值班也會在沒事兒的時候過來跟他聊一小會兒,本來很愉快的事,卻開始讓他有些糾結,一面期待程博衍過來,一面又怕程博衍會看出他有心事。
聽著程博衍輕言細語跟他說話時的聲音,他很享受,閉著眼睛的時候會有種羽毛從臉上掃過的舒適感覺,但又害怕有一天這種舒適會消失。
這幾天,項西都會盯著新聞,雖然他知道就一個假酒黑窩點被打掉,又是規模那麼小的一個袖珍窩點,新聞根本不可能還有什麼後續,但他還是有些不死心地想在新聞裡找到饅頭的身影。
到出院的時候,他都快對市裡大大小小的事情瞭若指掌了,連市長副市長還有各種領導的名字都記清了,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如此關心這個城市的各項現代化進程……
「再休息兩天,」程博衍站在醫院大門口交待他,「我跟宋一說的是下週一才回去上班,你最近活動不要太劇烈,知道嗎?」
「嗯!」項西胳膊叉腰扭了扭,「窩了一星期感覺不光骨頭,連皮都緊了。」
「我給你松松?」程博衍說,輕輕捏了捏手指,■地響了一聲。
「哎喲!我自己松!」項西飛快地做了幾個抬腿掄胳膊的動作,「好了,活動開了,現在松得跟要散架了似的就靠皮兒兜著呢要不立馬灑一地。」
「有病,回去吧,」程博衍笑著說,「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好。」項西點了點頭,往醫院外面走了兩步又停下了,他突然有點兒不願意出院,住院的時候雖然覺得煩,但天天能見著程博衍,這下出了院,就該開始上班下班回狗窩貓著認字兒的日子了……
「怎麼了?」程博衍還站在他身後。
「我請你吃飯吧?」項西回過頭,程博衍穿著白大褂站在陽光裡,輪廓分明卻又因為微笑而顯得柔和的臉讓他眯縫了一下眼睛,「算是答謝,正式的飯,不是去你家打砸搶的那種。」
程博衍樂了:「行啊,什麼時候?」
「看你啊,我回去上班之前唄,你哪天下班早的就叫我。」項西笑著說。
「那你等我電話吧,」程博衍指了指他,「準備好錢。」
「沒問題!」項西打了個響指。
回到那間小破屋子的時候,快到午飯時間,隔壁小兩口又在煮麵條了,女生看到項西笑了笑:「哎你回來了啊?」
「嗯。」項西笑笑。
「好幾天沒見著你啊,出去旅行了?」女生問。
「……是啊,」項西晃了晃手裡的背包,「也沒去遠地兒,就附近露了幾天營。」
「那天晚上暴雨淋著沒啊?」男生從屋裡出來,扔給他一支煙,上回因為樓下死人的事兒,項西跟他聊過幾次,知道他叫劉遠平。
「那兩天住的旅店,然後才露的營,」項西嘖嘖兩聲,一點兒嗑巴不帶打的就編了下去,「地都濕的,防潮墊都擋不住,沒勁。」
「那是沒玩痛快,哎,你要喜歡戶外,下回我們同學出去騎行要過夜,你一塊兒來唄?」劉遠平感覺找著了同好,立刻提議。
「行,不過得看時間,我上班呢。」項西笑笑,又跟他聊了幾句才回了屋。
屋裡一星期沒住人,桌上落了一層灰,項西用手把灰抹了抹,看著乾淨了,床上估計也是灰,但他懶得弄了,洗了個澡換了身程博衍給他的衣服往床上一撲。
這場面要讓程博衍看見,估計得發瘋。
項西在床上趴了快半小時才又爬了起來,肚子有點兒餓,他準備下樓吃點兒東西,順便再……出趟門。
他救不了饅頭,也想不出能怎麼搭救饅頭,但他想知道饅頭這段時間碰上了什麼事,現在又怎麼樣了。
他算過時間,從新聞播出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黑窩點沒了,老闆被抓了,這個新聞如果就那麼巧讓平叔看著了,又那麼巧地被平叔認出來了再告訴二盤……
那二盤早應該去過了,現在他過去,不會碰上二盤或者二盤的人,因為現在才過去,饅頭也早沒影兒了。
那自己為什麼還要去看看?
是啊為什麼?
項西說不清,就想去看看,想看看饅頭到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幹活,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
新聞裡沒提具體地址,只說了是在臨江的某條街,不過本地人都知道是哪兒,那裡何止一個黑窩點,那兒全是各種無證經營的小作坊。
項西坐著公車轉了三趟車才到了地方。
雖說是小作坊聚集地,但比趙家窯要好得多,起碼看著沒有讓人想繞著走的衝動。
項西撕掉臉上的創可貼,低著頭在街上慢慢走著,看到有小胡同就拐進去找找,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找到了那家已經被查封關板兒了的假酒作坊。
不算太老舊的一個小院兒,旁邊挨著一家明顯同樣類型的食品作坊,這家雖然沒被查,但也受了驚,一塊兒關了門。
項西沒有走近,點了根煙叼著,蹲在路邊隔著半條街看著假酒作坊的門臉兒,饅頭怎麼找著的這份工作,乾了多久,每天都乾點兒什麼……
他腦子裡很多疑問,與其說是想要知道饅頭的生活,不如說是在想像自己如果沒有程博衍將會面對的東西。
從作坊旁邊的窄小通道裡開出來一輛摩托車,車上掛著倆頭盔,一看就知道是個摩的。
這摩的開過街,停在了他旁邊的一棵樹底下。
項西在心裡嘖了一聲,這挺好,出門兒就等上了,要是沒拉著人,還能回家上廁所……
摩的司機拿出煙叼著,在身上摸了好幾遍之後,往項西身邊走了過來,項西把手伸進了放在腳跟前兒的包裡,裡面有一把水果刀。
「小兄弟,」摩的司機叫了他一聲,「借個火。」
項西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打火機遞給了他,他接過去點了煙又回到了那棵樹底下,躺在了摩托車上。
項西松了口氣。
「等人啊?還是要去哪兒?」摩的抽著煙問,「要叫個車嗎?」
「等人,」項西說,「大哥您就住這兒吧?」
「嗯。」摩的往假酒作坊那邊抬了抬下巴。
「就那兒啊?」項西裝著也往那邊看了看,「哎,大哥,那塊兒是不是前幾天新聞……」
「就是啊!」摩的一下來了精神,「就關門的那家,我在樓上看著呢,員警,工商,還有電視台的記者,來不少人呢。」
「啊!說是老闆被抓了?」項西往他那邊湊了湊。
「抓了,現在還拘著呢,老婆孩子都回老家了,」摩的嘖了一聲,「不知道被誰舉報的。」
「那個工人也一塊兒拘了?」項西問。
「工人?哪個工……哦那個瘸小子啊?」摩的抽了口煙,「問完話就放了,沒抓,就一個幹活兒的誰抓他啊,還回來拿了東西才走的呢。」
「喲,那挺鬱悶的吧,一個瘸子找個幹活的地兒不易啊。」項西嘖嘖兩聲。
「鬱悶?那不能,我看不定多開心呢,」摩的坐了起來,一臉不好說的表情,「成天挨打,打得狠著呢,嗷一嗓子我在樓上都聽得見,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跑……大概瘸了也跑不掉吧……」
摩的司機沒跟他聊太久,有人叫車,他拉著人走了。
項西在原地又蹲了一會兒,今天太陽很好,曬在背上發燙,但他覺得怎麼都不暖和,腦門兒上都曬出汗了,還是不暖和。
站起來往公車站走的時候,方寅的電話打了過來。
「別煩我。」項西接起電話。
「你出院了吧?」方寅問他。
「說了別煩我!」項西提高聲音吼著。
「那我給你發短信吧。」方寅說。
「發你媽個蛋的短信啊!」項西把電話給掛掉了。
上了公車坐下之後,方寅的短信還是發了過來,項西本來不想看,但想想那一天五十塊錢,他還是掏出了手機看了一眼。
現在字兒也能認出不少了,方寅這短信上的字都好認,他看懂了。
有空去看看那些照片,最好就這兩天,告訴我你的想法。
這條短信簡直莫名其妙,項西不想看,也沒興趣看,於是把電話給方寅打了過去:「幹嘛啊?」
「我覺得應該讓你看看,照片沒有全放出來,挑了一小部分放在博客上了,地址我名片上有,」方寅說,「你一定要看一下。」
項西很煩躁:「我沒地兒看!」
「要不你到我這兒來?」方寅說,「真的很重要,小展,我希望你看一下,然後告訴我你的想法,這影響到我接下去的工作。」
項西掛掉電話,換車回到住的地方後,他猶豫了一下,去了旁邊一個網吧。
這網吧他之前沒來過,挺不怎麼樣的,跟以前他和饅頭常去的那家挺像,特別是進去之後的煙味兒和時不時爆發出來的叫喊聲一下把他拉回了過去的日子裡。
「要刷身份證。」網吧服務員看著他。
「沒有,」項西皺著眉,「給我開個臨時卡。」
「這幾天不能開臨時卡,有人查呢。」服務員說。
「靠,」項西非常不爽,「你們這破網吧還有人查?」
「破網吧也是備案過有手續的,一樣都得查。」服務員說完就低頭玩手機不再理他。
「去你媽的。」項西轉身走出了網吧。
站在網吧門口,項西不知道該去哪兒了。
照片他本來不想看,他對方寅做的事沒興趣,更不想看到自己在方寅鏡頭裡那種並不美好的樣子。
但現在卻又突然有點兒想看了。
就像他蹲在街邊,看著饅頭待過的地方,聽著一個陌生人說他如何被打。
他突然有些想知道,在別人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樣,跟自己眼裡的饅頭,一樣嗎?
程博衍回到家的時候,項西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了。
「吃了沒?」程博衍問他。
「吃了,」項西回答,「我來……不影響你吧?」
「太假了,」程博衍笑笑,掏鑰匙開了門,「你頭回來麼?」
「我意思是……」項西跟著他進了屋,有些不好意思,「我用你電腦,還不讓你看……」
「我看書,你玩你的唄。」程博衍說。
程博衍進屋就去洗澡了,項西站在客廳裡,猶豫了一下,他把褲子脫了,掛到了衣櫃裡,然後穿著褲衩坐在了電腦前。
方寅名片上的博客地址並沒有多長,但敲上去的時候簡直要了項西的命了,好在敲到一半的時候,電腦自動把後半段給補齊了。
「挺智能啊。」項西松了口氣。
頁面打開的一瞬間,項西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雖然有點兒陌生,不過衣服他認識,程博衍給他買的那件外套,被方寅嫌棄過太新了的那件。
程博衍洗澡用的時間比平時長,項西給他打電話說想用用他電腦的時候,他就猜到了項西是想幹什麼。
方寅並不是一個只專注於自己「夢想」的人,他說的話,方寅說會考慮,看來也的確是考慮了。
他站在浴室裡,衝著水,估計著時間,想給項西留出足夠的看照片和看明白那些字的時間。
估計著差不多該看完了,他才換了衣服走出了浴室。
項西還坐在電腦前,面對著浴室這邊,但程博衍走出來的時候他跟睡著了似的似乎沒看見,一動不動地盯著螢幕。
程博衍往他那邊走了兩步停下了,項西眼圈和鼻尖都有些發紅,臉上還有沒擦乾淨的眼淚。
第40章
程博衍一直覺得項西■得眼淚都沒有了,但最近卻接連兩次看到項西哭,這讓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項西看到那些照片和文字會不舒服,這點他想到過,卻沒有想到會不舒服到這個程度。
他猶豫著是要走過去,還是裝沒看到走開。
猶豫之間,突然看到了項西光著的兩條腿,他愣了愣。
項西的腿很直,也很長,因為有點兒瘦就顯得更長,盯著看了一小會兒之後他忍不住說了一句:「你褲子呢?」
「哎!你出來了啊?」項西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褲子我脫了啊,我要穿著在外邊兒逛了一天的褲子坐這兒你不得拿消毒液淹死我啊。」
「我給你拿條褲子。」程博衍收回目光轉身準備進臥室去。
「別拿了,就這樣吧,我來一次你拿一條啊,穿過了你再嫌不幹淨不要了送我?」項西聲音裡帶著鼻音,「我下回再來自己帶褲子。」
「不送你,洗洗就行。」程博衍進臥室拿了條褲子出來扔到了項西身上。
「其實真不用,」項西拿過褲子,但還坐在椅子上沒動,「這樣挺好的……我現在不想動。」
項西的話說到一半聲音就又低了下去,程博衍沒說話,倒了杯水拿過去放在了電腦桌上,很注意地一直讓自己站在顯示器背面。
但項西的聲音和紅眼圈太明顯,他要不問一句顯得太假,於是他問了一句:「看什麼呢?還哭上了?」
「看黃網呢。」項西張嘴就說,說完又揉了揉眼睛,然後衝他咧嘴笑了笑。
「黃網評選av十大感動女優吧?」程博衍說,「看你感動的。」
「操,」項西低下頭,想想樂了,樂了兩聲之後又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哥,我跟你說件事兒。」
自從跟項西說過程博予之後,項西再也沒叫過程博衍哥,現在猛地這一聲哥叫出來,程博衍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什麼事兒?」程博衍問。
「就那個方寅,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攝影師,」項西看了他一眼,把腿縮到椅子上抱著,下巴擱膝蓋上,「他之前找過我,說要拍個什麼專題,想拍我。」
「嗯。」程博衍走到他身邊,靠著桌沿看著他。
「我本來覺得沒什麼意思,後來他說給錢,一天五十,我就……答應了,」項西又看了他一眼,很快垂下了眼皮,「拍了一段時間了,他……就跟著我拍。」
「然後呢?」程博衍輕聲問。
「他今天突然跟我說,讓我看看那些照片,」項西說到這兒聲音又開始有些發顫,頓了頓才往螢幕上看了看,「我就看了。」
程博衍沒說話,試探著往前傾了傾身體,看到項西沒有阻攔他,他把螢幕往自己這邊轉了轉。
頁面停在兩張照片上,第一張是砂鍋飯的門臉,給客人上完菜正往店裡邊走邊抬手擦著汗的項西的背影。
店裡的小工只有小z一個人,除了上菜,他還要負責收拾和一些雜活,掃地,倒垃圾,洗碗,人多的時候上菜慢了,他會被客人罵,收拾桌子慢了,他會被客人罵,很多時候他都會被罵。
但他一般都沉默著。
中間還有幾行字,程博衍沒有細看,直接看了下面的照片,這張裡沒有項西,只有老闆和老闆娘和在店裡跟他們拉扯著的幾個人模糊的身影。
這幾個人砸掉店裡的幾撂砂鍋之後,小z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幫忙報警,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家店裡。
他的工作丟了。
「都是這樣的吧,」項西閉了閉眼睛,「置身事外看個故事,這個人跑出了趙家窯,後來呢,後來他病了,後來呢,後來他帶著病去找工作,後來呢,後來他被麻煩找上門,丟了工作……哦,這樣啊,好慘……我怎麼努力,怎麼努力,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因為這本來就不關他們的事。」
項西閉著眼睛,偏著頭,程博衍還是看到了他濕潤了的睫毛,眼角的一小滴淚滑了下來,滑過淚痣,最後滴在了腿上。
「你這麼努力,這麼努力,這麼努力,」程博衍跟著他的話說著,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淚痣,「我知道。」
項西沒有說話,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掌心瞬間濕潤了,項西滾燙的眼淚在他掌心裡燒著,程博衍站著沒動。
「饅頭沒有跑掉,我一直以為他已經回家了,但他還在,他沒跑掉,」項西嗓子有些發啞,「我在新聞裡看見他了,在一個假酒黑窩點裡打工,我今天去看了,說他一直被老闆打……」
程博衍總算知道了為什麼項西住院的幾天都盯著電視新聞看。
「沒有人管他,我要不問一句,人都沒想起他來,」項西聲音帶著顫,「誰會管他啊,連故事都沒有人看,他打哪來的,要去哪兒,為什麼停在這兒了,誰要管誰想知道啊!」
「我也一樣!」項西用力抓著程博衍的手,指尖掐進了他皮膚裡,聲音嘶啞著,「我哪兒來的!要去哪兒!我在幹什麼!我想要什麼!看故事的人最後也不想知道!他們誰想知道!他們要看的就是這個人!他在打滾!他怎麼都爬不起來!」
「項西,」程博衍彎下腰,抽出一直按在他眼睛上的手,在他腦門兒摸了摸,看著他的眼睛,「你哪兒來誰也不需要知道,你要去哪兒你在幹什麼想要什麼,我都知道,真的,我知道。」
項西的眼睛紅著,瞪得很大,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才說了一句:「你會走嗎?散戲了就走了。」
程博衍輕輕嘆了口氣,直起身,手在項西腦袋上輕輕抓了抓:「不會。」
項西沒再說話,伸胳膊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把臉埋在了他肚子上。
程博衍沒有動,站在原地,項西沒有聲音,只是一動不動地抱著他,他判斷不出來這是在哭還是沒哭。
「我今天吃的餃子,劉大夫值班,他媳婦兒給做了送到醫院來,我搶了點兒,」程博衍在他腦袋上一下下扒拉著,「吃得太快,好像沒太嚼碎,你聽聽看,能不能聽見翻個兒的聲音?」
項西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悶著聲音嘿嘿笑了兩聲,胳膊鬆開了他。
「哭完了啊?」程博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肚子那兒濕了兩小塊兒。
「我其實不愛哭,認識你以後才總哭的,」項西伸了伸腿,靠在椅背上仰著頭,眼圈還是紅的,不過臉上已經帶上了笑容,「我以前覺得哭起來特傻逼,特別是平叔總說要點掉我這顆痣,我就更不願意哭了。」
「是個開關麼?」程博衍在他眼角的痣上按了按,「哭。」
「有病。」項西仰著臉嘿嘿地樂了。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項西笑起來很漂亮,眼睛彎著,嘴角也翹著,笑起來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個沒多大年紀的小孩兒。
他按在痣上的手指慢慢移到了項西的嘴角,沿著嘴角往脣上輕輕勾了勾。
程博衍彎下腰靠近項西時,他還在笑,程博衍的脣落在他脣上時,他才猛地一下停住了。
手抓著扶手,整個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程博衍的脣濕潤而柔軟,呼吸很輕,帶著暖意撲在他臉上。
項西只覺得腦袋四周感覺全是聲音,也分不清是腦子裡在響還是耳朵聽到的,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對眼兒了就能看到一片模糊。
這是……在幹什麼?
項西的眼睛瞪圓了,接……接吻嗎!
沒等他反應過來,程博衍的脣已經離開了,等他把對眼兒的焦距調整好,正好看到程博衍轉身走進了浴室。
他還保持著雙手緊抓椅子扶手,背挺得筆直的姿勢,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幾分鐘,或者幾秒鐘,可能長點兒可能短點,總之程博衍從浴室出來的時候,他還是這個姿勢沒動。
「你……」他看著程博衍,僵著身體問了一句,「洗嘴去了啊?」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嘴:「……沒。」
「那你洗什麼啊?」項西感覺自己有點兒短路。
「什麼也沒洗,」程博衍被他問得很無奈,「我上廁所。」
「哦,」項西還是僵著,「那你上完廁所不洗手啊?」
程博衍拿了杯子正想去倒杯水,聽了他這話嘆了口氣,轉過頭看著他:「你……」
「我就……問問,」項西繼續僵直,「隨便……問問。」
程博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兩步跨了過來,把手裡的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放,然後捏著他的下巴吻了過來。
項西這回終於能確定了,這就是……接吻。
程博衍這次吻得很用力,緊緊壓著他的脣,離開時舌尖甚至還在他脣上帶了一下。
這個吻總算是讓項西完全反應過來了,程博衍轉身拿起杯子時,他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接著才發現自己還沒穿褲子,頓時覺得尷尬得不行,蹦著抓起程博衍給他拿的那條褲想往腿上套,但又很快地扔開了。
程博衍站在一邊看著他跑到門口衣櫃裡扯出了他自己的褲子,飛快地套上,又在原地轉了兩圈。
「項西。」程博衍清了清嗓子。
「我……還沒有吃飯,」項西轉完第三圈才想起來自己是要穿鞋子,打開鞋櫃拿出鞋,把旁邊的鞋全碰了下來,他顧不上收拾,套上自己的鞋就拉開了房門,「我餓了我去吃東西。」
程博衍沒說話,看著項西衝出門去,門被帶著■地一聲關上了。
他捏了捏眉心,在過去收拾掉了一地的鞋和坐到沙發上嘆一口氣之間猶豫著,最後他坐到了沙發上,閉著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然後站起來過去把地上的鞋都收拾回了鞋櫃裡。
項西跑出程博衍家之後還有點兒迷糊,上了公車回到「賊窩」,上樓之前他迷迷糊糊地還沒忘了給自己買了一屜蒸餃。
為什麼會買蒸餃……大概是程博衍說他吃了餃子?
他抱著一飯盒蒸餃回到屋裡,坐在床上愣了很長時間,接著洗了手準備吃餃子的時候發現飯盒裡已經空了。
「我操?」項西瞪著飯盒,什麼時候吃完的?
他摸摸肚子,沒什麼感覺,不覺得餓,也沒覺得吃飽了……拿著飯盒到門口的垃圾堆扔了,隔壁小兩口不知道在聊什麼,姑娘笑得花枝亂顫,枝子都快顫斷了。
他進了屋,關上門,靠著門又不想動了。
程博衍親了他一下,不,是親了他兩下,還親的是嘴……他現在總算是清醒過來了,但卻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譚小康摸了他幾下他噁心得就想拿刀給丫劈了,但程博衍這兩個吻他卻沒想著拿刀,就是暈。
瞪圓了眼睛也看不清東西的感覺。
暈得厲害。
嚇蒙了?
他靠門站了一會兒就累了,腿上手術的刀口還沒完全恢復,站久了會發脹,他皺皺眉,躺到了床上。
躺了兩分鐘又起來把身上的衣服脫了,換了套在家穿的,重新躺回床上。
累,也有點兒困了。
但一閉上眼睛……
他抱著程博衍腰把臉埋在他肚子上時那種踏實還在。
程博衍看著他眼睛說我知道時那種溫暖也還在。
程博衍的手在他頭髮裡輕輕抓著時的那種愜意還在。
程博衍濕軟的脣壓在他脣上時那種微妙的眩暈……也在。
「啊……」項西翻了個身,抱著枕頭把臉埋進去喊了一聲。
怎麼會這樣?
程博衍這是在幹什麼?
安慰?
喝多了?
還是……喜歡?
不不不不,不可能是喜歡……
項西又翻了個身,想到這個喜歡,他又想起來之前問那句為什麼的時候,尷尬和不好意思突然湧上來,讓他臉上一陣發熱。
手機響了。
項西猛地撐起胳膊,瞪著扔在旁邊的手機。
手機上顯示的是程博衍的名字。
他前幾天學會寫程博衍的名字之後把他的號碼從1改成了程博衍三個字。
他盯著這三個字,有點兒不敢接這個電話。
手機響了一會兒斷掉了。
屋裡安靜了下來。
項西突然又後悔沒接電話,他拿過手機,猶豫著要不要撥回去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嚇了他一跳,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
吸了一口氣之後,他接了電話:「喂?」
「吃了飯沒?」程博衍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吃了蒸餃,」項西想起那個莫名其妙就空了的飯盒,「大概是吃了。」
「嗯?」程博衍愣了愣,過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我在你們那個路口,你出來嗎,帶你去吃點兒東西。」
「什麼?」項西從趴姿一下彈了起來改成了盤腿兒,「你在哪兒?」
「路口,平時我送你回來停車那兒。」程博衍說。
「你跑這兒來幹嘛啊!」項西喊了一嗓子,他沒想到程博衍大晚上的還會跑過來,頓時一陣過意不去。
「哎喲別喊,」程博衍嘆了口氣,「我怕你……你要不想出來就算了,我就問問你回了沒。」
「我吃過了,」項西猶豫著,他現在不敢跟程博衍面對面呆著,就打電話這幾句話功夫他汗都下來了,「我……吃過了。」
「項西,」程博衍清了清嗓子,「那個,剛才不好意思,我……」
「沒沒沒沒沒!」項西一聽「剛才」倆字立馬臉上就燒了起來,「我沒事沒事沒事,沒什麼沒什麼……我……你快回去吧我沒事。」
「……哦,」程博衍頓了頓,「那你早點兒休息吧,我回去了。」
「嗯!」項西應了一聲,還用力點了點頭。
掛掉電話之後,項西拿著手機沒動,盤著腿兒在床上坐著,一直到覺得傷口有些發疼了,他才躺下伸直了腿。
程博衍不放心他,追過來了。
項西很後悔自己走的時候慌成那樣,連話都沒說完就跑了。
害得程博衍大晚上還跑一趟。
他翻個身趴著。
程博衍都跑過來了,自己居然又讓他這麼回去了!
這也太……不合適了吧?
項西又坐了起來。
他問程博衍那句你會走嗎的時候,程博衍讓他踏實又感動的回答在耳邊響起。
不會。
程博衍說不會。
現在呢?
項西突然有些擔心,現在呢?
會走嗎?
走了怎麼辦?
項西一把抓過手機,沒有程博衍在他身邊的感覺他不敢多想,只是這樣隨便一個念頭,他已經開始覺得害怕。
他撥了程博衍的電話,那邊很快接了起來。
「你走了嗎!」項西喊。
「哎別喊,」程博衍說,「沒走呢。」
項西愣了愣:「你在哪兒?」
「路口啊。」程博衍回答。
「別走別走別走!你別走!」項西跳下床,穿上鞋拉開門就跑了出去,「我出門了,你等我!」
程博衍掛掉電話的時候還覺得耳朵裡嗡嗡響著,項西脆亮的嗓子喊得他老覺得手機要爆了。
他把車子熄了火,打開車門下了車,靠在車頭看著對面的那條沒有路燈的漆黑的路。
項西跑出來的時候還挺顯眼的,身上穿的是他高中時的一件t恤,胸口有一片反光的圖案,黑暗裡閃著就出來了。
距離他還有幾米遠的時候,項西腳步慢了下來,似乎有些尷尬,走路看著要往順邊兒上奔了。
「你到底是吃了還是沒吃?」程博衍說。
「應該是吃了,」項西抓抓頭,「我買了盒餃子,回去休息了一下,想吃的時候發現空了……應該是吃掉了。」
「還餓麼?」程博衍笑了笑。
「不知道,沒什麼感覺了。」項西走到他面前,低頭揉了揉鼻子。
他不敢看程博衍,雖然他挺喜歡看程博衍笑的,程博衍笑起來的時候總會先勾起左邊嘴角,正經裡透著不太正經的感覺。
平時就覺得他一笑就跟要看穿了什麼似的,現在自己腦子裡還亂著,感覺肩上扛的不是腦袋,是個漿糊罈子,他不敢看程博衍,哪怕他自己都還沒想出什麼來,他也還是怕程博衍看出什麼來。
「你們這附近有什麼吃東西的地兒麼?」程博衍問他。
「沒有,」項西低著頭想了想,「都是你吃一口就要用消毒液漱口的地兒。」
「……你在哪兒買的餃子?」程博衍笑了笑,「就上那兒再吃點兒吧。」
「哦,」項西扭過頭指了指,「就那邊那家沙縣。」
這個時間,這家沙縣已經沒有人了,就老闆在收拾著,屋裡桌子也都收了,只還在門口放著一張桌子。
項西一屁股坐到了桌子邊上,程博衍也跟著坐了下來,項西感覺他坐下時有些猶豫。
「凳子還挺乾淨的。」項西抬起屁股摸了摸凳子小聲說。
「……我沒說髒。」程博衍也小聲說。
程博衍壓低了的聲音很好聽,項西突然有點兒晃神,趕緊轉過頭衝老闆喊:「老闆,再來屜蒸餃,還要拌面,湯還有嗎?」
「有,等著。」老闆回答。
「你要什麼?」項西轉過臉問程博衍,目光跟他對上之後又迅速轉開了。
「小籠包。」程博衍說。
「這就夠了?」項西問,「拌面挺好吃的你嘗嘗?」
「不了,」程博衍用手擋著嘴小聲說,「我總覺得拌面是用手抓出來的……」
項西一聽就樂了,低頭衝著地笑了一會兒:「湯來一份吧?小盅的,就算是手抓出來的也都煮開了。」
「嗯。」程博衍笑著點點頭。
老闆動作很麻利,沒幾分鐘就把他們的東西都給上了。
項西還是挺尷尬,也沒多說話,就埋頭開始吃。
程博衍夾了個小籠包慢慢吃著,看了他一會兒開了口:「那個照片。」
「嗯?」項西咬著半個蒸餃抬起頭。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程博衍說,「就告訴方寅,說不想拍了。」
「哦,」項西又低下了頭,想起來今天去程博衍那兒就是為了看照片,看完照片還挺難受的,結果全被那程博衍那兩下給親暈了,差點兒都把這事兒忘了,他咽下餃子,「其實……我也不知道……一天五十塊呢,要真不拍了我還有點兒捨不得那個錢。」
「你同意拍也就是為那點兒錢吧?」程博衍問。
「嗯,一個月下來也不少了。」項西喝了口湯。
「那如果有別的途徑讓你賺到那五十塊,你還拍麼?」程博衍想了想。
「不拍啊,」項西擰著眉,「我要別地兒能掙著這錢,我才不去拍呢,我一想到那些東西我就堵,下面還有評論呢,我字兒認不全也沒看幾行……也不想看了……不好受。」
「這樣吧,」程博衍放下筷子,「我找你做個私活兒。」
「什麼?」項西愣了愣。
「明天我給你拿個相機,」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你每天拍三張照片,多拍也可以,那天不想拍也行,我每天給你五十。」
第41章
項西這一晚上都有點迷迷瞪瞪的,埋頭吃了大半碗面了還沒把腦子補回來呢,猛地聽了程博衍這句話,他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看著程博衍。
「什麼?」他問。
「我說,你替我拍照片,」程博衍又重複了一次,「我付你報酬。」
「你拍我啊?」項西愣了。
程博衍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才說:「我給你個相機,你想拍什麼就拍什麼,你看到的,你想表達的,你想讓別人看到自己,你的生活,什麼都可以。」
項西沉默了,低頭吃了兩口面。
「那會不會跟方寅一樣了?」他悶著聲音問。
「他拍他想說的故事,在你在他那裡某種程度上是他的演員,」程博衍笑笑,「你拍你自己的故事,你是你自己的導演,這還是有區別的。」
「你是為了給我那五十塊錢吧,」項西看了他一眼,「怕我不要,找個藉口。」
程博衍笑了起來,看了他好一陣:「是的,但這只是一個原因。」
「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啊?」項西問。
「我想看看你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樣的,而且……我覺得你是個敏感的人,也很有想法,拍出來也許……」程博衍看著他,「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就不拍,只是個提議。」
「也許能當個攝影師嗎?」項西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想了想,「如果真那樣,我才不拍什麼30天,我也拍個專題就叫……‘看見光’!全都拍光,陽光月光燈光火光,熒火蟲的光,玻璃的反光,河水的波光,樹葉上的光,眼睛裡的光,反正就是有光有亮的……」
項西一連串地說著,又低頭把碗裡的面吃光了,對著燈晃了晃:「還有吃光了的碗裡的光。」
程博衍看著他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項西本來說得挺過癮,正興奮呢,被他這一通看得頓時又有些尷尬,還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隨便說說。」
「拍吧,」程博衍說,「就拍這些。」
「嗯?」項西伸出去準備夾蒸餃的筷子停在了空中。
「看見光,想拍就拍吧,也不費時間,有空就拍拍,」程博衍把自己面前只吃了半屜的小籠包推到他面前,「我覺得很有意思,給人希望總比揭開黑暗要好。」
「你說真的啊?」項西似乎到這時才明白過來。
「是。」程博衍點頭。
吃完東西,項西搶在程博衍之前掏了錢遞給了老闆,然後又轉頭對程博衍補了一句:「這不是我請的那頓啊,這個不算的。」
「嗯。」程博衍站了起來。
走出沙縣,沒走幾步項西的胃終於對食物有了反應。
好像吃多了。
他在心裡算了算,如果算上打包的那屜蒸餃,他吃了兩屜蒸餃,一碗拌面,一盅湯,還有程博衍推到他面前的那半屜小籠包……
「哎……」他按著肚子輕輕嘆了口氣。
「吃飽了嗎?」程博衍問他。
「撐了。」他揉揉鼻子。
「回去休息吧,」程博衍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我也回去了。」
「你快回吧,大晚上跑這麼一趟,」項西說,雖然程博衍家離這兒不算遠,但……他突然又想起了程博衍跑過來的原因,頓時走路都不利索了,轉身甩開步子就往「賊窩」那邊衝,「我回了,晚安!」
「晚安。」程博衍在他身後說。
程博衍看著項西消失在路盡頭,轉身往自己車那邊走過去。
上了車他又坐了一會兒,從後座拿了盒牛奶慢慢喝完才發動了車子掉頭往回開。
一開始他以為項西是餓了,始終埋頭苦吃,還把自己那半屜包子一個不剩地也都吃光了,現在想想……
這是被嚇著了吧。
程博衍笑了笑,今天的確是有點兒嚇人。
回到家的時候離睡覺的時間還有點兒距離,他打算先洗個澡再看會兒書。
把項西扔沙發上沒穿的那條褲子扔進洗衣桶裡時,他眼前晃過項西抱著腿坐在椅子上的樣子。
他嘖了一聲,程博衍你還真是夠憋不住的。
進了浴室把身上衣服都扒光,噴頭裡略微帶著一些溫度的水滑過身上時,他才閉著眼睛撐著墻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
項西被他嚇著了,但被嚇著了的樣子也挺……程博衍睜開眼睛,看著從眼前灑過的密集水滴。
感覺今天晚上大概會睡不踏實了。
水不斷滑過身體,劃出一道道蜿蜒纏綿的軌跡,細小而密集地包裹著每一寸皮膚。
程博衍平時洗澡沒這麼專心,很少會仔細去體會這些會讓人想入非非的觸感,今天卻體會得格外深入。
是因為項西。
還有自己一不小心就歡騰而來的衝動。
程博衍嘆了口氣,腦門兒抵著墻,手滑了下去。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手機正在桌上愉快地唱著,程博衍過去看了一眼,是林赫。
他不急不慢地把頭髮上水擦了擦,把毛巾放好了才接了電話。
「你幹嘛呢也不接電話?」林赫在那邊劈頭就問。
「洗澡。」程博衍坐到沙發上靠著。
「你是洗澡還是玩水啊,我這打第四個電話了,你洗澡不就二十分鐘完事兒麼,這都快一節課了!」林赫說。
「哎,別這麼說,我洗澡多長時間你都這麼清楚,」程博衍笑了起來,「這話讓宋一聽了多不合適。」
「滾蛋,」林赫笑了,「說實話,你幹嘛呢?」
「一個單身男人,晚上在家裡浴室裡呆了老半天,」程博衍拿過茶几上一本書隨手翻著,「你說還能幹什麼?」
「哎喲,」林赫樂了,「那我打擾你的娛樂活動了沒啊?」
「沒打擾,我就沒聽見電話響。」程博衍笑笑。
「今天這麼有興致呢?」林赫說。
「嗯,今天……」程博衍想了想又換了個話題,「找我什麼事兒?」
「話說完,」林赫嘖了一聲,「今天怎麼了就這麼有興致。」
「今天沒怎麼,就覺得手腕發緊,所以活動一下。」程博衍說。
「……浪吧你就,肯定有狀況,你都多久沒這麼浪了。」林赫笑著說。
「別瞎說,這個詞兒屬於你和宋一,別隨便往我身上扔。」程博衍把腿架到茶几上。
「你不會是……」林赫猶豫了一下,「跟那個小孩兒有什麼狀況吧?」
「明兒給你送面錦旗,八卦小能手,」程博衍笑笑,他感情上基本處於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狀態,林赫比他還著急,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逮著不放,「不是有什麼狀況,是出了點兒狀況。」
「出了狀況?」林赫愣了愣,「你耍人流氓了?」
「我是那種人麼,」程博衍笑著說,頓了頓又嘆了口氣,「不過也差不多了。」
他簡單地跟林赫說了一下之前的事兒,林赫愣了半天:「人得讓你嚇跑了吧,博衍你想什麼呢?喝酒了啊?」
「不知道,」程博衍捏捏眉心,「我就一下沒忍住。」
「那他呢?」林赫問。
「感覺蒙了還沒清醒過來呢,」程博衍說,「明天也許就不理我了……你找我什麼事兒?」
「你連他是不是都沒弄清吧,這太不是你風格了啊,」林赫有些吃驚,「你對他到底有多喜歡啊?都沒試探一下就上嘴啃啊!」
「你找我什麼事兒啊。」程博衍又問了一遍。
「行行行不說了……我媽膝蓋疼了快一個月了,說彎腿的時候老覺得膝蓋那兒嘎吱嘎吱響,我說明天讓她上你那兒看看?」林赫說。
「中午過來吧,中午人少,」程博衍想了想,「沒有磕碰或者扭傷?」
「她說是沒有啊。」林赫回答。
「那來了我看看再說吧,」程博衍說,「對了你那兒是不是有個相機,前年買了裝逼又沒裝下去的那個。」
「你這什麼形容……怎麼你要用?」林赫笑了。
「你這陣兒要是不用,讓宋一拿給項西吧,他用。」程博衍笑著說。
「你……」林赫還想說什麼,但想想沒說下去,「行吧。」
項西在屋子裡貓了兩天沒出門,要了外賣在屋裡吃,還把屋子給收拾了,擦了擦灰,掃了掃地。
隔壁劉遠平一個人在家,過來拉著他出去吃了個飯,倆人瞎聊了一會兒,聽劉遠平說了不少學校的事兒。
項西聽得很羡慕。
大學啊,正經的大學生。
他連個小學生都沒混上的人聽著大學裡的事兒感覺跟聽說書的似的。
羡慕完了就又回了那個小屋裡愣著。
按說這兩天他說了要請程博衍吃飯,程博衍也說了有空會給他打電話,但那天說完晚安之後程博衍就沒再聯繫過他,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
項西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不安,害怕,期待,都有。
不過程博衍不再聯繫他,他覺得也挺正常的,自己那天見了他跟身上扎了幾百針似的,擱誰都會尷尬得不聯繫了吧。
自己不也尷尬得走路都快順邊兒了麼。
其實這事兒他回來之後琢磨了整整一個晚上,覺都沒睡好,就老想著程博衍這是為什麼。
但沒想通。
一直到周一,他該重新去超市上班了,也沒有等到程博衍的電話。
心裡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等?
是的沒錯,項西把我陪爸爸……不,我陪媽媽逛超市和筆記本放進背著包走出小屋,他是在等電話。
要說鬆口氣,大概是因為還是覺得尷尬,他很喜歡跟程博衍待在一塊兒,喜歡聽他說話,喜歡跟他瞎逗,順帶對他突然親了自己也不覺得討厭,只是尷尬。
要說失望……是真失望。
就算尷尬,他也還是想接到程博衍的電話,就像那天晚上程博衍突然說人在路口了一樣。
程博衍對於他來說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麼久以來,程博衍對他伸出的手始終都在,如果沒有程博衍,自己能走多遠根本不敢想。
也許就躺在那條滿是泥水和爛草的溝裡……
以前假瞎子跟他聊天兒的時候說過,底線。
「我是個有底線的人,」假瞎子推推墨鏡,「有些事我肯定不會做的,那就是我的底線。」
這話讓項西樂了很久,一個坑蒙拐騙偷對象全是女人的假瞎子,居然一臉深沉正經地跟人說底線。
「你有個■的底線,你不會做的不是你不會做,是你不敢做,」項西邊樂邊說,「你的底線是你的膽兒,膽兒有多大,底線就有多低。」
假瞎子對於他直接戳穿自己的話耿耿於懷很長時間,那陣走路總往他身上撞,還用打狗棒敲過他好幾回,說是瞎了看不見。
底線和原則,這兩種東西,項西一直覺得跟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不過他還真挺認真地想過底線這個問題。
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底線肯定有。
但比較飄忽不定,說不好。
比如平叔讓他去碰瓷訛錢的時候,他就有底線了。
方寅找他拍照片的時候他不願意,一說給錢他又答應了,底線又沒了。
比如譚小康摸他的時候,他就有底線了。
程博衍親他的時候,他……好像底線又沒了。
只要程博衍別走,還在他身邊,好像怎麼樣他都無所謂。
今天他到超市時間比較早,同組的除了領班張昕,別的同事都還沒到。
時間是他特意提前的,他進了更衣室,找到了自己劃了波浪線的工作服,拿出筆,吸了一口氣。
他要把名字寫到衣領上。
但又怕萬一寫得太費勁不想讓別人看到。
筆落到衣領上時,他有點兒緊張,憋著氣怕手抖。
項西。
寫完之後他把衣服舉起來看了看,笑了,還不錯!寫得挺工整的,沒有特別大,也沒寫成一團。
他心情很好地把衣服放到桌上,又拿筆在名字外面劃了個框,名字看起來更加帥氣了。
又欣賞了一會兒他才把衣服換上走出了更衣室。
「項西,」宋一從辦公室裡探出腦袋來叫了他一聲,「來一下。」
「哦,」項西跑進辦公室,「宋哥……謝謝你準我這麼長時間假。」
「沒事兒,病假都會準的,身體要緊,」宋一笑笑,從桌上拿起一個黑色的小包遞了過來,「給。」
「什麼玩……東西?」項西沒敢接。
「相機,」宋一看了他一眼,「買來就擱家裡沒用過兩次,博衍說你要用,讓拿給你。」
「啊?」項西愣了。
「先拿著再啊,挺沉的呢。」宋一說。
「哦,」項西趕緊接過了相機包,「我以為他說的是他自己的相機呢。」
「他不玩這些,就一個卡片機,裡邊兒都是斷腿碎骨頭,不知道的以為他變態殺人狂呢,」宋一笑笑,「這個好,這個你拿著往地攤上一站,人肯定出來揍你,以為你暗訪來了。」
「謝謝宋哥,」項西抱著相機包樂了,又補了一句,「我……會小心用的,不會弄壞。」
「弄壞也沒事兒,扣你工資就行,」宋一揮揮手,「去忙吧。」
項西拿著相機去更衣室裡鎖進了自己的櫃子裡,其實他想說的不是會小心用,他想說這東西我根本不會用。
但沒好意思說。
雖然拿了個不會用還挺貴重得一直小心翼翼累得慌的東西,但他的心情卻一下揚了起來。
這是程博衍讓宋一拿來的。
一個多星期沒上班,今天一上班,項西幹勁挺足,而且身上還穿著自己寫的帶框的帥氣名字,居民區最事兒的大媽過來邊挑東西邊嫌這貴那不好的他都沒覺得煩。
「項西,」張昕叫住他,「人少的時候你可以在收銀那兒坐會兒,你腿還沒好呢吧?」
「沒什麼影響,」項西抖抖腿,「看。」
「過來吧,」張昕笑了,「正好現在有空,我教教你怎麼用收銀機吧。」
「那行。」項西點點頭,跟著張昕去了收銀台。
之前他一直不敢靠近那台機器,現在不知道怎麼拿著本我陪爸爸……不,我陪媽媽逛超市就信心十足了。
張昕也沒專門教他,就讓他在一邊兒看著她收銀,一邊操作一邊跟他說,怎麼掃碼,怎麼找錢,怎麼查庫存。
項西盯著她手上的動作,鍵盤上有字,但他一下認不明白,就看張昕的手往哪兒按了。
看了幾遍,張昕讓他試試,他憑記憶照著樣子做了一遍,居然沒出錯。
「懂了吧?」張昕拍拍他的肩,「這東西不難用的,以後要是忙起來你就幫著收收錢吧。」
「好。」項西點點頭,又往鍵盤和屏幕上盯了幾眼。
雖然項西幹勁挺足的,但腿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利索,又躺了一個多星期沒怎麼動,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腿酸了。
趁著店裡人少,他到收銀台旁邊坐了下來。
坐了沒幾分鐘,一輛小貨車停在了店門口,於保全跑了出去,跑過他身邊的時候扔到他面前一個本子:「項西你幫記一下。」
「什麼?」項西一看就傻眼兒了,趕緊站了起來,「你記吧,我去搬。」
「你不腿有傷麼,你坐著吧。」於保全說,接著就開始幫著卸貨了。
項西不好再說什麼,於是咬咬牙翻開了本子,一邊數著往裡搬的東西,一邊飛快地看了幾眼上一頁是怎麼記的。
還好這個入庫登記並不複雜,就是時間貨名和數量,再寫個名字。
項西捏著筆,在手裡轉了好幾圈才往紙上落了下去,一筆一劃地寫上了今天的日期。
今天的東西不多,可樂,薯片,綠豆餅和手撕牛肉。
項西盯著還放在門口沒來得及搬進去的箱子,有些字他憑空想不出怎麼寫,但看到之後能認出來,他就把看見的都照著寫了下來。
薯片拿得太快沒看清,偏偏字還最複雜,他寫不出來,只得又跑到貨架前找到一筒薯片對著抄了上去。
東西都搬好之後,齊保全又過來跟他對了一遍數字,沒有出錯,然後項西低頭一筆一劃很認真地開始寫自己名字。
寫到西字的時候,他手都酸了,邊寫邊稍微直了一下身體,往門外瞅了一眼。
一輛車正慢慢停進店門口的停車位,項西寫橫劃的手抖了一下,一橫差點兒劃出了本子。
不用看車牌他都能認出那是程博衍的車。
項西迅速低下頭,寫完了西字之後把本子給了齊保全,然後再往門口看了一眼,愣了愣,程博衍已經下了車,走進了店裡。
他愣在收銀台旁邊,不知道這種情況下是該打個招呼還是裝著不認識。
「快下班了吧?」程博衍走到他面前問了一句。
「啊,」項西應了一聲,「是。」
「一會兒吃飯吧,今天我有空,」程博衍笑笑,走到一邊的貨架上拎了箱牛奶放到了收銀台上,「你收錢?」
收銀台沒人,張昕去廁所了,齊保全剛去了後面庫房。
「我收。」項西趕緊過去站到了收銀台後面。
掃碼,報價錢,然後接過程博衍遞過來的錢,給他找錢的時候項西突然有點兒得意。
把錢和小票遞給程博衍的時候他忍不住小聲說:「怎麼樣?是不是挺像那麼回事兒?」
程博衍笑著點了點頭:「本來就是那麼回事兒。」
項西嘿嘿樂了兩聲。
「我在車裡等你。」程博衍拎了牛奶走了出去。
項西下了班換好衣服,跑出去拉開了車門,程博衍正坐在車裡喝牛奶。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不是說打個電話給我嗎?」他上了車有些開心又有點兒不自在地問。
「你不是上班麼,怕你不方便接電話,」程博衍笑笑,「前兩天太忙了,值班,病人也特別多,就沒聯繫你。」
「沒事兒,」項西笑著抓了抓頭,又拿出相機包,「對了,宋一拿了個相機給我,說是你讓他拿的?」
「嗯,借來給你用用,他這台挺高級的,你學著用用吧,」程博衍說,「隨便拍拍先熟悉一下。」
「我連這上面的字兒都看不明白,全是字母,這怎麼學啊,」項西皺著眉,「我今天才剛敢寫自己名字呢。」
「寫衣服上了?」程博衍問。
「嗯,自我感覺還不錯。」項西打了個響指。
「寫個我看看,我還沒看過呢,」程博衍把手伸到了他面前,「怎麼寫的?」
項西看著程博衍的手,突然一陣緊張,愣了半天才從包裡拿出了筆,對著程博衍的手找了半天姿勢,最後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
皮膚接觸到的一瞬間,那天晚上他跟程博衍所有的觸碰全都涌到了眼前,他抱著程博衍,程博衍的手按在他眼睛上,點在他淚痣上,勾過他嘴脣……
最後那個鏡頭讓他一陣發暈,趕緊低頭往程博衍掌心上寫字。
半天才把名字寫完了,他迅速鬆開了程博衍的手。
「寫得挺好的啊。」程博衍看了看,笑著說。
「是吧!」項西一聽表揚,立馬轉過了頭,「我也覺得寫挺好的,比以前強多了,我還加了個框裝飾呢……」
「加了個框?」程博衍愣了愣,「加了個什麼框?」
「就在名字外面加了個框,看起來特別帥,」項西說著拉過他的手準備往上畫,「我畫給你看……」
「等等,」程博衍按住了他的手,「方框啊?」
「是啊。」項西看著他。
程博衍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把車熄了火:「去把你衣服拿出來。」
「怎麼了?」項西沒明白。
「名字外面加個方框是……」程博衍清了清嗓子,「是表示過世的人。」
「……我操?」項西愣了一會兒吼了一聲,「我操!」
不等程博衍再說話,他推開車門蹦下了車,衝回了店裡。
程博衍有點兒無奈,又有點兒想笑,項西拿了衣服回到車上,揪著領子衝他舉著:「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程博衍看了一眼就樂了:「是,你怎麼想的啊?」
「我真是日了象了!」項西瞪著衣領上的名字,「這他媽怎麼辦啊!」
「我幫你弄,」程博衍回手拿過了放在車上的消毒液按在了他臉上,「你再又日又操的我就讓你嘗嘗這玩意兒是甜的還是鹹的。」
項西沒了聲音,斜眼兒瞅了瞅還按在他臉上的消毒液:「是檸檬味兒的吧?」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把瓶子放了回去,拿過他的衣服,用手摸了摸那個名字:「還是油性筆啊……」
「能弄掉麼?」項西挺鬱悶,「我……沒文化真是太折磨人了。」
「這個洗是肯定洗不掉了,」程博衍又搓了搓衣領,嘖了一聲,「你這衣服一直沒洗過吧?」
「哎!」項西喊了一聲,「你這潔癖能不能控制一下了啊!現在是說洗沒洗衣服嗎!這個字怎麼辦啊!」
「哎你別喊了,我再跟你待一陣該去查聽力了,」程博衍笑了半天,把他衣服疊了疊放到後面,「我肯定能幫你弄掉。」
「真能弄掉嗎?」項西看著他。
「能。」程博衍笑著點點頭,發動了車子。
項西靠在車座上沒有說話,突然覺得很安心。
不是因為程博衍說能弄掉那個帶著框的名字,而是因為在他各種大大小小煩躁不安的時候,程博衍永遠都有平靜的微笑。
第42章
「去哪兒吃?」項西靠著車窗問了一句。
「問我?」程博衍笑了笑,「不是你請我吃飯嗎?」
「你搞突然襲擊……」項西小聲嘟囔了一句,要不是他沒地兒存錢,每天都把自己所有的錢背在身上,這會兒他連請客的錢都沒有,「你挑地兒吧。」
「去吃烤肉吧,」程博衍想了想說,「我之前吃過一家還不錯,離得不遠。」
「嗯。」項西點點頭。
程博衍沒再說話,這會兒正是下班時間,路上有點兒堵,他開著車走走停停,目光一直看著前方。
項西靠在車座上看著窗外,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轉過頭看了看程博衍。
程博衍側臉看著有點兒冷,跟人挺有距離的感覺,不過笑起來就挺溫柔,項西還是比較喜歡看他笑。
「要聽音樂嗎?」程博衍突然轉過頭問。
項西趕緊轉開臉,低頭從包裡掏出了相機擺弄著,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回答:「聽聽電台吧。」
程博衍打開了收音機,調了交通台:「那個相機,說明書丟了,不過我昨天查了一下型號,給你畫了個示意圖。」
項西本來還想說說明書沒丟估計也看不懂,一聽程博衍說圖了個示意圖,頓時愣了愣,心裡一陣暖。
「你還會畫畫啊?」他問。
「不會,就畫了個……大概的,」程博衍笑著說,「我會畫骨頭。」
「……你把相機畫成骨架了吧?」項西說。
「你應該能看懂,一會兒給你看看,」程博衍笑笑,「操作明白了,別的就看感覺了。」
「我就怕弄壞了,」項西拿起相機對著車前方,「哪個是開關啊?」
「左邊,寫著on和off的,扒拉一下就行,」程博衍指了指,「右邊對著你的那個的是快門,畫著個相機圖案的。」
「什麼哦和哦夫?」項西看了看相機,雖然看不懂,不過左邊能扒拉的就一個地方,他輕輕撥了一下,相機的屏幕亮了,他打了個響指,「打開了!」
他舉起相機,對著前方一片紅色的車燈穩了穩手,試著按了一下快門。
相機■嚓響了一聲。
「拍上了!」項西有點兒小興奮,「怎麼看啊?」
「屏幕旁邊有個長得跟播放鍵一樣的三角按鈕,按一下就出來了。」程博衍說。
「哎喲,」項西按了回放鍵,看著自己剛才拍的照片樂了,「這什麼玩意兒……」
「我看看,」前面正好紅燈了,程博衍停下車轉過頭,「怎麼樣?」
「不怎麼樣,」項西把相機舉到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這一片亂七八糟的。」
程博衍看了一眼,畫面裡一片紅色,近的能看清是亮著的剎車燈,遠處的是模糊的紅色光暈:「挺好的啊。」
「……你是不是太假了點兒啊?」項西嘖了一聲。
「有些感覺是天生的,」程博衍笑笑,「這張真挺好的,本能捕捉的感覺。」
「是麼?」項西抓抓頭。
「還有沒有別的照片,」程博衍說,「你往後再撥撥。」
「哦,」項西試著弄了兩下,「沒了……」
「沒了啊?」程博衍笑了笑,「居然刪這麼幹淨,都沒留點兒艷照。」
「誰的艷照啊?」項西樂了,一邊拿著相機往窗外對一邊問了一句。
「宋一和林赫的唄。」程博衍說。
項西轉過頭,雖然之前對這倆的關係有過猜想,但聽到程博衍這麼直接地說出來時,他還是愣了愣:「他倆……什麼關係啊?」
「戀人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哦……」項西應了一聲,「哦。」
「怎麼了?」程博衍跟上前面的車,左轉到了人少的街上,車速一下快了不少。
「沒什麼,就……他倆……」項西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說一半停下了。
「在一起挺多年了,大學畢業那兩年吧,」程博衍想了想突然笑了,「知道他倆怎麼認識的嗎?」
「怎麼認識的?」項西有些好奇地轉過頭。
「宋一開個摩托,別了林赫的車頭,蹭了一下,然後就打起來了,」程博衍邊樂邊說,「那會兒倆人脾氣都不怎麼樣。」
「啊?」項西頓時來了興趣,一條腿盤到了座上轉過身看著程博衍,「誰打贏了?」
「本來應該林赫贏吧,好歹校籃的,但最後他讓宋一打了一頓,」程博衍說,「打一半的時候宋一上了他車,車門一關不下來了,他想把宋一拽出來,結果讓人把腦袋夾車窗裡了……」
項西愣了愣,接著就樂得不行,笑了半天都停不下來。
「後來他就總結啊,停車三件事,關窗熄火拔鑰匙。」程博衍笑著說。
本來項西對於男人喜歡男人這種事的感覺很微妙,除了程博衍,擱誰身上他都覺得挺彆扭。
但現在一通樂完了之後,他突然就覺得沒什麼了,靠在椅背上低頭看著相機,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程博衍,宋一,林赫,都是挺好的人,像所有過著正常生活的普通人一樣,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並沒有什麼影響。
當然譚小康那樣的變態除外!
變態!
瞎他媽摸!
我就是你說的那種變態。
程博衍的這句話突然在他腦子裡閃過。
項西在心裡撇了撇嘴,其實要說程博衍更過份,瞎他媽親……
他居然沒發火,也沒把程博衍劃歸到變態這個圈兒裡。
所以說,底線這玩意兒真是太隨心所欲了。
「就這家。」程博衍在旁邊說了一句。
「哦。」項西正走著神,聽了這話立馬伸手就去開車門準備下車。
「哎!」程博衍拉了他一把,「你幹嘛?」
項西這才反應過來車還沒停,程博衍正在找車位,他敲了敲車窗:「我下去給你占位子啊。」
「不用,前面剛有車走了,」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把車往前開過去停在了車位上,「你是不是睡著了啊?」
「沒,我要睡著了你說項西你尾巴著火了我都不帶動的。」項西把還在抱在懷裡的相機放回包裡,跳下了車。
「長哪兒呢?我怎麼沒看著。」程博衍說著也下了車。
「……你不說你手術的時候不瞎看麼!」項西忍不住喊了一聲。
「我手術前看看啊。」程博衍很平靜地說。
項西覺得這對話進不下去了,轉身大步走進了烤肉店。
其實他倆來吃烤肉自助也就能過個嘴癮,項西食量一般,程博衍吃點兒肉還要講究半天,什麼紅肉白肉營養不營養的。
項西為了多塞點兒,飲料都沒喝,最後也沒吃下去多少,這要不是請的程博衍,他還真挺心疼那一百多塊錢的。
他知道三文魚挺貴的,所以拿著盤子去要了好幾回,但切魚的大姐只給了他兩份就不給了,程博衍去了三回大姐都給他切了,還特熱情地給介紹了半天三文魚。
「這是為什麼呢?」項西挺不爽地挺在椅子上,三文魚沒得吃之後他吃了不少別的肉,「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太像蹭吃的了?」
「不是,」程博衍喝了口水,「是我太帥。」
「你臉比那坨魚還大……不過這兒味道真挺好的,我喜歡吃那個肥牛片兒,」項西笑著說,靠在椅背上摸摸肚子,「你信麼,我頭一回吃自助。」
「信,」程博衍點點頭,「吃舒服了沒?」
「舒服,」項西說,「你呢?我看你沒吃多少。」
「挺多的了,吃舒服了,」程博衍笑笑,「這是你第一次正式請客,其實吃雜豆粥我也能吃舒服。」
項西嘿嘿嘿樂了兩聲。
從烤肉店出來,回到車上一靠,項西就覺得有點兒困了,估計是吃太多。
「你看看這個,」程博衍拿出一張紙遞給他,「能看懂嗎?能看懂就拿回去慢慢學著玩那個相機吧。」
「哦,」項西接過紙,打開看了看,「哎你還挺……會畫畫啊。」
紙上從不同角度畫了好幾個相機,很卡通,邊角都是圓的,不過一眼就能看出是宋一的這個相機,上面每一個按鈕都用線條標出來了,寫著用途,複雜的字旁邊還有小小的圖示。
「能看明白嗎?」程博衍問。
「能,」項西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這個圖跟你這人一點兒也不像,太可愛了。」
「嗯,跟你比較像。」程博衍笑笑。
項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盯著紙沒說話。
「送你回去吧?」程博衍發動車子。
「哦,」項西應了一聲,想想馬上抬起了頭,「我衣服呢?那個框你不說幫我弄掉嗎?」
「我拿回去幫你弄啊,明天給你不就行了。」程博衍說。
「那我明天上班穿什麼啊?」項西瞪著他,「我現在就這一套呢,宋一說新的下月才到呢。」
「那你洗了不也沒得穿了麼?」程博衍有點兒不理解。
「所以一直還沒洗啊。」項西說。
「……哎喲,」程博衍嘆了口氣,「連著穿了都半個月了吧,你真行,那你這情況偶爾一天洗了沒穿也沒人說你吧?」
「是沒人說我,」項西皺皺眉,聲音放低了,「那不是跟別人不一樣了嗎?」
程博衍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敲:「那你去我家等著吧,弄完給你。」
「啊?」項西突然有些猶豫。
「不想去就明天先穿別的。」程博衍說。
「……去吧。」項西坐在車座上往下滑了滑。
程博衍家大概是他在這個城市裡最熟悉的地方了,感覺比自己天天住著的「賊窩」都還要熟悉。
進了門他很熟練地換了鞋,然後站在門邊搓了搓手。
程博衍進屋給他拿了條褲子,他接過來看了看,還是那天那條,不過聞著一股剛洗完的香味。
「我那天又沒穿,你又給洗了啊?」他走進旁邊書房把褲子換上了。
「拿出來了就覺得沒洗不能放回去,」程博衍拎著他的工作服看了看,「你看看電視吧。」
「能弄掉嗎?」項西有些擔心。
「不好說,」程博衍仔細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拿筆描了八十遍啊,顏色都快透到外邊兒這面了。」
「沒數,沒八十遍也得有七十八遍吧。」項西揉揉鼻子。
程博衍拿了瓶酒精進了浴室。
項西坐到了沙發上,開了電視看著。
看了一會兒也沒什麼意思,他站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圈,看到了電腦桌上有幾張畫著東西的紙,看著跟程博衍剛給他的那張有點兒像。
他拿起來看了看,還真是。
不過這幾張大概是作廢了的,有些圖沒畫好,有些是字有涂改,項西捏著幾張紙看了很久。
其實就作廢的這些,每一張他都能看明白,無非就是畫得不夠標準,字寫得不夠清楚而已。
他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抬手摸了摸臉上沒遮著的淚痣,他笑了笑,最近這是怎麼了。
程博衍在浴室半天都沒出來,項西看了看時間,都十來分鐘了,他忍不住走到了浴室門口。
程博衍背對著浴室門蹲著,低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項西湊過去看了看,程博衍面前放著一個盆兒,裡面泡著他的衣服。
他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能讓程博衍這麼盯著看的東西來,只得問了一句:「這衣服要念咒洗麼?」
「嗯?」程博衍回過頭,笑了笑,「得泡一會兒。」
「那也不用這麼一直陪著它啊。」項西說。
程博衍蹲著沒動,停了一會兒才說:「不是怕出去了你待著不自在麼。」
「我……」項西沒想到程博衍在浴室蹲這麼老半天是因為這個理由,「沒有不自在。」
程博衍站了起來轉過身:「你……」
項西之前為了看清他面前是什麼東西,所以站得很近,程博衍這一轉身,差不多是面對面地貼在了他身前。
呼吸都能感覺到了。
項西趕緊想往後退,沒等退開,左腳踩在了右腳拖鞋上,差點兒沒擰個麻花坐地上。
「出去看電視吧,一會兒就好了。」程博衍扶了他一把。
程博衍又蹲了回去,項西站在他身後沒有動,靠著門框看著他的背影。
程博衍蹲著時胳膊肘撐在腿上,肩膀因為受力而繃著,很好看,感覺平時他也沒時間運動,不知道是怎麼能讓肌肉線條這勻稱漂亮的。
「可能洗不幹淨。」程博衍的手在盆裡撈了撈。
項西沒聽清他說什麼,順嘴問了一句:「你平時怎麼鍛煉的啊?」
「鍛煉?」程博衍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書房裡有個跑步機,還有啞鈴什麼的,有空我就玩玩。」
「哦,」項西想了想,「我住這兒的時候也沒見你玩啊。」
「不廢話麼,地盤兒都讓你占了我怎麼玩。」程博衍笑了。
程博衍對著衣服折騰了快半個小時,除了酒精,又試了試別的方法,甚至還去樓下自己車裡弄了點兒汽油上來。
最後還是沒能把那個帶框的名字完全去掉。
「我手真欠啊……」項西看著衣領。
其實這不是什麼大事兒,擱別人比如程博衍,也就是樂一樂的事兒,但項西卻有些硌應,不吉利,他經歷過的那些事讓他對這種東西很在意。
本來想問問程博衍還有沒有別的方法,一抬眼看到了程博衍手指已經被水泡起了皺褶,指尖也有些發紅,他立馬又一陣內疚。
「算了,就這麼著吧,不弄了。」他說。
「其實還有個辦法,」程博衍看著他,「我本來就想著要實在洗不掉就用這辦法的。」
「別折騰了,」項西看著他的手皺了皺眉,「要不我來吧,你告訴我怎麼弄。」
「你啊?」程博衍笑著說,「五體不勤的估計不行,等著。」
程博衍說完拿著衣服轉身進了臥室,把門給帶上了。
項西站在客廳裡,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又不敢隨便跟進去,怕程博衍給他扔出來,只得在外面喊了一聲:「怎麼弄啊?」
「等著!」程博衍在裡面也喊,「十分鐘!」
「……哦。」項西猶豫著回答,在臥室門外站著。
過了十來分鐘,臥室門打開了,程博衍拿著衣服走了出來,往他手裡一扔:「行了,自己重新再寫一次名字吧,衣服我剛洗過了,拿回去晾乾就行了。」
「弄掉了?」項西有些吃驚,趕緊把衣服一撐,看了看衣領,「這……什麼啊?」
衣領上的名字和框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熊圖案的布片兒,有間有一塊白色,可以寫名字。
「姓名貼,縫上去的,」程博衍往電腦桌沿上一靠,伸長了腿,「哎,眼睛都要瞎了。」
「你縫上去的啊?」項西瞪大了眼睛。
「嗯,小學勞技課縫了個沙包之後就再沒這麼縫過東西了,」程博衍笑著說,「怎麼樣?」
「這玩意兒哪兒來的?」項西還在吃驚中沒回過神來。
「我小外甥女的,」程博衍用手指在小熊上彈了彈,「幼兒園小朋友都用這個,我給她買了幾個,還好我姐要自己往上繡名字,所以買的是空白的,這個是拿漏了的,能接受吧?你創可貼全是這風格的呢。」
「能!能!」項西用力點頭,手緊緊捏著衣領上的小熊,「非常能!」
「寫名字吧,」程博衍說,轉頭看到桌上的幾張紙,他頓了頓,很快地把紙都臉衝下地拿到了一邊,「別再畫框了啊,縫這個要了命了。」
項西沒有說話,盯著衣領看了很久,然後突然往程博衍面前一湊,用力摟住了他。
這一胳膊摟得很用力,項西幾乎用了全部力量。
程博衍被他推得靠著桌子往後仰了仰,然後輕輕在背上拍了拍。
項西鬆開他的時候眼睛還是瞪得挺圓,瞪了一會兒他又突然把衣服往桌上一鋪,抓過桌上的筆,半個人都撲到了衣服上。
快寫名字。
但手抖得厲害,這個不止一次做過的動作今天卻讓他莫名其妙地緊張,半天都沒敢往小熊貼上落下去。
就那麼趴桌上捏著筆。
「我幫你寫?」程博衍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項西迅速把筆扔到了桌上,跳到了一邊,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眼睛還是看著地板。
程博衍拿過筆,彎腰在衣領上寫下了他的名字。
「好了。」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嗯,」項西應了一聲沒有動,過了一會兒又過去拿起衣服仔細看了看,「你字寫得真好。」
「謝謝,」程博衍笑了,「送你回去?」
「我坐公車回去吧,也沒多遠,你別跑了。」項西說,這回不是因為尷尬,也不是不好意思,的確是不想再讓程博衍折騰了。
「那……隨便你吧。」程博衍笑了笑。
項西換了褲子,穿上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過頭看著程博衍:「這話我說過,說過好多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無論大事還是小事,都沒有過,我……什麼也幫不上你……」
「項西……」程博衍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想說什麼,被項西打斷了。
「但是如果有什麼事兒,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為你沒二話,」項西看著他,「真的,雖然可能不會有這樣的事兒,但只要有……」
「項西,」程博衍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像以前那樣就行。」
項西沒說話。
「像以前那樣就可以,」程博衍說,「想說什麼想做什麼不用多想,當然髒話還是不能說,再說一次我肯定抽你,腦袋給你夾車窗裡抽。」
項西一下樂了,靠著門框笑了半天。
程博衍笑了笑:「真不要我送?」
「送吧,」項西揉揉鼻子,「我腿有點兒發脹。」
第43章
項西回到小屋的時候,劉遠平正蹲在隔壁門口抽煙,看到他上來立馬站了起來:「哎你回來了。」
樓道裡沒燈,程博衍送項西回來,一路上倆人都沒說話,項西一直在琢磨著程博衍最後的那幾句話,琢磨得正迷茫呢,冷不丁被他這一聲嚇了一跳。
「靠,」他退了兩步,「你怎麼在外邊兒?」
「吵架,被趕出來了。」劉遠平嘿嘿笑著。
「你倆還吵架啊?」項西猶豫了一下,打開房門,「過來呆會兒嗎?」
劉遠平進了他屋裡,遞給他一根煙:「哎,再過半小時差不多能讓我進去了。」
「你在門口多久了?」項西叼著煙點上了。
「兩個半小時,」劉遠平坐到床腳靠著墻,「一般三個小時差不多了。」
「看你倆平時好得都上課都得摞著坐了吧,」項西把相機包放到枕頭邊,背包塞進櫃子裡,「居然還能吵架呢?」
「越好越吵,越熟越吵。」劉遠平夾著煙一臉參透了的表情。
項西沒說話,他覺得這句話有點兒道理,但又不全有道理,他覺得他跟程博衍就挺熟的了,但一次也沒吵過……
當然,程博衍那樣的人想吵也吵不起來吧,被碰瓷了都一句話不多說直接報警了,他就更吵不起來了,他別說跟程博衍吵架,程博衍幾天沒聯繫他,他都擔心以後會失去這個朋友。
想到程博衍,他又想起了那幾句話。
跟以前一樣就行。
以前什麼樣啊?
現在又怎麼樣了啊……
「哎?」劉遠平看到了放在枕頭旁邊的相機包,「弄了個相機啊?」
「……嗯,借朋友的。」項西把相機拿了過來。
「我看看?」劉遠平問。
「看唄。」項西笑笑。
劉遠平似乎對相機挺了解,拿出相機就挑了挑眉毛:「60d啊,這機子不錯,你朋友挺大方啊,我要有個60d我可不借人。」
「很貴嗎?」項西試著問了一句。
「單機也大幾千啊,」劉遠平往相機包裡又看了看,「這個雙鏡頭套機怎麼也得一萬了。」
「我靠!」項西有些吃驚,趕緊從他手上把相機拿了過來,「你別玩了!」
劉遠平笑了起來:「你真是……你不知道這機子多少錢啊?」
「不知道,就覺得挺高級,」項西是真沒想到程博衍會給他借個這麼貴的相機來「玩」,「我要知道這麼貴我肯定不拿了。」
「挺好的,你玩玩就知道區別了,以後那些卡片機你都不樂意碰了,」劉遠平笑著說,「這玩意兒就是能高不能低,越玩越燒錢。」
項西想說我連卡片機都沒玩過呢。
隔壁門打開了,一兜垃圾從屋裡扔到了門邊。
「哎我回去了,」劉遠平從床上蹦下來,拍拍項西的肩,「哪天拿這相機給我和趙彤拍組大片啊。」
「……好。」項西不太有底氣,現在這機子他除了知道怎麼開機怎麼按快門,別的全都不懂,還大片呢。
劉遠平那邊關了門,項西過去把自己的門也關上了。
盤腿兒坐床上對著相機又想起了程博衍的那些話,不過想了沒多大一會兒,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到了相機上。
這麼牛的相機!鏡頭就好幾個呢!都快趕上方寅的那個炮筒了!
拿著這樣的相機拍照不好好學都不好意思按快門了!
程博衍的話不想了,像以前那樣就像以前那樣吧,反正想也想不明白……
這麼多按鈕都是幹嘛的啊?
項西拿出程博衍給畫的說明書,趴到床上,對著相機一個一個地看了一遍,然後拿著相機對著屋裡的墻啊櫃子啊燈啊拍了幾張,又試著換了個鏡頭拍,對比拍出來的照片有什麼區別。
手機在響,項西小心地把捧在手裡的相機放到床上,然後才掏出了手機,是方寅。
他才想起來還沒跟方寅說自己不想拍了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起了電話。
「小展?」方寅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忘了給你打電話說了,」項西靠著墻,「你博客上的照片什麼的我都看了……」
「有什麼想法嗎?」方寅問?
「有,很多,」項西想了想,「太多了,所以……我不想拍了。」
方寅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讓你去看的時候也感覺你會這麼說。」
「不好意思,如果要退錢什麼的……」項西下意識地抬手拉開了櫃門,摸到了自己的背包。
「不不不,不用退,不至於的,」方寅笑笑,「不想拍了就……先不拍了吧,不過照片我會留著,你不介意吧。」
「留著幹嘛?」項西問。
「畢竟也是這麼久的心血,如果有一天你有新的想法了,或者……如果我想換一個角度的話,也許還能挑了合適的?」方寅說,「你鏡頭感太好了,沒準兒以後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呢。」
「那你留著吧,」項西笑了笑,「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你的,我房子都是你租的。」
「也沒多少錢,我也不是沒收穫啊,雖然真是挺遺憾的,挺遺憾的,」方寅笑著說,「你以後有什麼事兒可以再找我,我能幫的我會幫的。」
「哎,有!有,有有,現在就有,」項西趕緊說,撲到床上趴到相機面前,「我問你啊,你給我說說,光圈是怎麼用的?」
「光圈?」方寅愣了愣。
「就相機上面的光圈啊,怎麼調?調來幹嘛用的?」項西問。
「這個幾句話可能說不清啊,光圈就是控制鏡頭那個孔大小的東西,調節進光量的,比如你想拍出景深一般用大……」方寅試著給他解釋。
「聽不懂,什麼是景深?」項西有點迷茫。
「景深啊,這麼說吧,就是你看一張照片,能看出層次,從近到遠都能看出來,近的清楚,遠的模糊,這個就是景深。」方寅說。
「哦,好像明白了,那光圈你給我直白一點兒說說?」項西扒拉著相機。
「光圈大,畫面就亮,光圈小,畫面就暗,」方寅用了最簡單的描述,「配合快門速度,多拍幾張就知道了,你要真想學,有空可以到我工作室來……怎麼突然問這些?」
「朋友給了個相機讓我玩,我正琢磨呢。」項西笑笑。
「你玩玩拿個卡片先玩玩嘛,直接上單反?」方寅笑著說,「是程醫生嗎?」
項西頓了頓:「你知道程醫生?」
「啊,」方寅也頓了頓,「他……」
「他找過你?他是不是找過你?」項西坐了起來追了一句。
「你不知道?」方寅有些意外,趕緊解釋,「這個吧,是碰上了,在醫院……我去醫院碰上的。」
「讓我去看照片是他說的嗎?」項西沒想到程博衍會跟方寅有過聯繫。
「他沒有直接說,但是我們……聊了一下,」方寅想了想,「他從朋友的角度看問題,我是從合作的角度,我覺得他的話有道理。」
「知道了。」項西輕聲說。
「我不知道他沒跟你說,不過,你這個朋友是挺夠朋友,」方寅說,「你別介意他沒有告訴你。」
「我不介意。」項西說。
是的,他不介意,他有什麼可介意的?
程博衍悄悄找過方寅,他就知道程博衍可能會猜到什麼,但沒想到他不光猜到了還悄悄做了這些。
有人肯這樣幫自己,有什麼可介意的?
真要介意,也只能介意自己沒本事為程博衍做同樣的事。
掛掉電話之後,項西對著相機發了很長時間的愣。
何德何能啊。
程博衍能為你做這麼多。
他拿起相機,翻了個身對著屋頂的燈,調了調光圈和快門,拍了幾張。
看見光。
程博衍耳機裡塞著耳機在跑步機上跑著,一身的汗,很久沒跑步了,今天難得下班還算準時,又沒什麼事兒。
跑了快一個小時,他下了跑步機,玩了一會啞鈴。
最近這一周項西每天一個電話匯報玩相機的心得體會,還跟他說有哪些不明白的,他都在網上查了打印出來,週末項西過來拿。
那天之後項西基本恢復了正常的狀態,見了他不會再眼神躲閃,說話做事都不自在的樣子總算消失了。
這讓他松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那天是太衝動了,就像林赫說的,什麼都還沒弄清就上嘴啃了。
不過按項西對譚小康的態度,他啃完倒是馬上做好了項西掄椅子砸過來的準備,但項西只是跑掉了。
竄得跟猴兒似的。
他不想再嚇到項西,現在自己想做什麼,項西估計都不會拒絕,他很清楚自己在項西心裡的地位。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不打算再逼上去。
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清清楚楚理明白了是他的習慣,包括自己在想什麼,是為什麼,衝動還是喜歡,他都得一件一件確認。
週末項西一大早就過來了,程博衍還在床上蒙頭大睡,他在門外一連串地按響了門鈴。
程博衍起床過去開了門,項西背著包,手裡拎著一兜麵條一兜菜:「早!昨天跟趙彤學了煮面,給你煮個早點吧。」
「趙彤是誰?」程博衍把他讓進屋裡,打了個呵欠。
「劉遠平女朋友,」項西換了鞋拎著面跑進廚房放了,然後又跑出來拿消毒液搓手,「旁邊學校的學生。」
「煮什麼面啊?」程博衍笑笑。
「青椒西紅柿雞蛋打滷面,」項西有些得意地說,往書房走過去,「換的褲子是放這兒了嗎?」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看著項西還沒走進書房就把褲子往下一拉,邊往裡蹦邊脫了下來,他迅速轉開了臉。
「你還睡啊?」項西換好褲子出來,程博衍已經回了臥室,門虛掩著。
「這還能睡著嗎。」程博衍在裡面說。
「那我煮面了,你要加……」項西順手把門推開了,話還沒問完就看到了正站在床邊準備換衣服的程博衍,身上衣服都已經脫掉了,正在提內褲,他頓時愣在了門邊,半天才張了張嘴把問題給問完了,「幾個蛋?」
「倆,」程博衍把內褲提了上來看了他一眼,「你有很多麼?」
「我靠!」項西這才回過神來,把門一關,站在外面喊了一嗓子,「我有八個!走路都帶響兒!」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程博衍接著唱了一句。
項西沒去聽他在唱什麼,大步走進了廚房。
這幾天他好容易平靜一點兒了,看到程博衍的時候也沒什麼特別彆扭的感覺了,現在猛一下把程博衍全身上下看了個精光,頓時又有點兒恍惚。
程博衍看過他兩次。
現在他找回來一次。
程博衍身材還挺好的,肌肉挺結實但很勻稱修長……
你大爺這都想的是他媽什麼啊!
「我加一個蛋就行,」程博衍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已經穿上了衣服,「不要弄碎。」
「你早上起個床連內褲都要換啊?」項西實在沒法理解程博衍的習慣。
「怎麼?我還沒嫌你一件工作服半個月都沒換呢。」程博衍笑笑,進了浴室。
「已經換了好麼!」項西有些不服氣,「我那是因為沒得換才沒換的……」
「冰箱裡有土雞蛋,」程博衍刷著牙又走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弄幾個嘗嘗吧。」
「嗯。」項西點點頭,打開冰箱拿出幾個雞蛋。
程博衍對項西煮麵條不抱什麼希望,不過洗漱完了之後他還是靠在廚房門邊看著項西忙忙碌碌。
「你別參觀,你這樣我容易緊張,一緊張肯定砸鍋。」項西一邊下麵條一邊回頭說了一句。
「嗯。」程博衍轉身回了客廳,坐到電腦前,拿起之前打印好的關於拍照的東西看著,上面太專業的內容他都已經改成了簡單直白的語言了,項西如果能把字認明白,應該就能看懂。
兩碗青椒西紅柿雞蛋打滷面端出來時候,程博衍看項西的表情就知道這面又按慣例砸鍋了。
「不知道是不是少了什麼步驟,吃起來跟趙彤煮的不一樣呢。」項西把面放在他面前,皺著眉說。
「聞著挺香的。」程博衍拌了拌面。
「就知道你得誇我,」項西樂了,「也不知道是缺味覺還是缺心眼兒。」
「吃人嘴短。」程博衍笑笑。
吃完這碗吃完了也不知道什麼味兒的麵條,程博衍把碗拿去洗了,出來的時候項西正拿了相機坐在電腦前擺弄。
「先教教我怎麼把相機弄電腦上吧,」項西看著他,「我拍了幾張,也不知道擱電腦上看是什麼樣的。」
「嗯,數據線帶了沒?」程博衍站到他旁邊,「就跟用u盤一樣的,你拿手機下歌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麼?」項西把數據線插上,「我以為這種高級貨要有高級操作呢。」
他按程博衍的指點先在電腦上建了個文件夾。
「給這個文件夾起個名字吧,以後你照片就都擱這裡邊兒。」程博衍說。
項西覺得給文件夾起名字是件挺難的事,不想太普通,又想不出有水平的,瞪著屏幕看了半天,最後莫名其妙說了一句:「提神醒腦小片片……
說完立馬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他小聲喊了一聲:「哎!神經病了……」
「也行,」程博衍一臉正經地說,「不過為了防止搞混了你這個得叫小片片二號。」
「小什麼片片小什麼片片片片……」項西拍了拍鍵盤,「就叫照片!複雜的字兒我也打不出來!」
「小西西的小片片。」程博衍說。
「哎你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還能不能有點兒正經樣子啊?」項西轉臉瞅著他。
程博衍沒說話,笑了半天,指著屏幕說:「項西的照片,打字吧,會打嗎?」
「會,就是慢點兒,」項西低頭盯著鍵盤,也懶得再跟程博衍貧,「我以前玩遊戲的時候偶爾也打一兩個字的。」
「打什麼字?」程博衍問。
「說出來會被你夾車窗裡抽的字。」項西說。
他玩遊戲都是跟饅頭一塊兒,跟別的玩家差不多是不怎麼交流,要打字除了加隊之類的,就全是罵人了,操,你大爺,傻逼這類的字他打得可熟練了……
項西的照片。
他用兩根食指杵著把字打上去了。
然後再按程博衍的指揮把相機裡的照片一塊兒存到了這個文件夾裡。
「這些照片你可以再分分細類,比較好找,按時間啊,按內容啊,或者按滿意和不滿意之類的。」程博衍說。
「那多麻煩啊,扔進來就行。」項西根本沒想過把一件事做得這麼細緻,也就程博衍這種醫生才會這麼細心吧。
「那到時再說吧,」程博衍從他手裡拿過鼠標點開了照片,「我先看照片。」
第一張照片是一片白。
「哎喲,這是對著燈拍的,我忘了刪,」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其它沒拍好的我都刪掉了的。」
程博衍沒說話,點了下一張。
這張照片出現在屏幕上時,程博衍順勢想點下一張的手指停下了。
照片拍的是窗口,很舊也不太乾淨的窗口,兩邊還掛著不太看得出顏色的破窗簾。
從窗簾裡斜射進來的陽光因為窗戶上欄桿而被劃分成幾塊,落在了沒怎麼收拾的地板上。
構圖不行,邊邊角角還能看到廁所門,能看到落了灰的桌子,還有扔著褲子的床腳和帶著水漬的墻,但中間明媚的金色陽光還是很搶眼。
「這張真好。」程博衍說。
「我也覺得,」項西本來挺緊張地等著程博衍的評價,一聽這話立馬就笑了,聲音裡帶著得意,「不過我拍了大概能有五十次,拍了好幾天呢,下午這破屋子西曬,我每天下了班都趕回來貓床上拍一會兒,這張是那天下午休息拍的,陽光特別足。」
「這周圍的裁掉就行了。」程博衍在屏幕上用手指劃了一圈。
「怎麼裁?」項西看他,「我一開始拍的時候還注意不要拍到旁邊的,後來就忘了。」
「我幫你弄,」程博衍看著照片,「這張有名字嗎?」
「名字?」項西靠到椅背上想了想,笑著說,「下午醒了,睜開眼睛,我看見光……這算名字嗎?」
「……還知道點題呢,就這個。」程博衍點點頭,打開了下一張照片。
這張大概是站在樹下仰頭舉著相機拍的,樹葉很密,全是暗色,光從樹葉之間的空隙裡透過,閃出一片星星。
「這張就叫……暴雨過後葉子還是灰的,但是我看見光,」項西在桌上彈了彈手指,「怎麼樣?」
「好,」程博衍說,「很棒。」
之後幾張都是黃昏,應該是下班之後拍的,都是光斑,墻上的光斑,地上的光斑,還有項西自己腿上的光斑。
「這張別看了吧,」項西挺不好意思地戳了戳程博衍拿著鼠標的手,「這張我是想拍腿上的疤呢。」
「我腿上有疤,但是我看見光?」程博衍笑著問。
「不,」項西說,「從那天開始,我看見光。」
程博衍沒說話,抬手在他腦袋頂上抓了抓。
項西的頭髮挺硬的,短短的在腦袋上倔強地立著,抓過去的時候掃在手心裡有點兒扎,就像他這個人。
「摸小狗呢?」項西笑了,「後面還有呢,我給劉遠平和趙彤拍的大片兒……也不是大片兒,這算是練手,大片兒預告。」
「我看看。」程博衍點開了下一張。
後面連著幾張都是晚上,人物都是那對小情侶,有一張是女生站在門裡,男生站門外,拉著女生的手,這張項西處理的居然很不錯,想像中應該又髒又亂的樓道全隱在了黑暗裡,畫面裡帶著燈光的門和門裡笑著的女生看上去讓人覺得很溫暖。
「拉住你的手,我就能看見光,」項西看得一個勁兒樂,「他倆特別喜歡這張,還讓我給他們呢。」
「放u盤裡拿給他們吧。」程博衍拉開抽屜,拿出個沒用的u盤。
「嗯,」項西挺高興,「哎我在相機上看還真看不出什麼來,擱電腦上一放大了覺得還不錯嘛!」
「是很不錯,沒想到你學得能這麼快。」程博衍說,他是真沒想到。
「也不快了,你是不知道我拍了多少,我上班都帶著呢,休息的時候就拍,下班了也拍,每天盡充電了,刪掉的比這些多幾百倍……幾十倍……反正就是拍壞了的超級多。」
「你把這個拿回去看看,應該能有幫助,」程博衍拿過桌上的資料給他,「字兒不認識的就問我。」
「這麼多,」項西低頭翻了翻,「大概能看懂十分之一吧,我覺得我認字兒快跟不上了,我把陪爸……媽媽逛超市全看完了,這兩天在看那個帶英文的故事書呢,格林童話。」
「累麼?」程博衍問。
「說不累肯定騙你呢,」項西看著資料,「我長這麼大還沒這麼學過東西呢,又累又煩還不敢停。」
「辛苦了。」程博衍在他脖子後面輕輕捏了兩下。
「舒服,」項西偏過頭,「搓泥兒了沒?」
「沒。」程博衍笑笑,又輕輕捏了幾下。
項西沒說話,偏著腦袋,跟著他手上的動作挺享受地眯縫起了一隻眼睛,很愜意地嘆了口氣。
第44章
程博衍給他捏了會兒脖子,在他後腦勺上彈了一下:「讓開吧,我弄弄照片。」
「怎麼弄?」項西睜開眼睛看著他。
「就給分一下類啊,再把照片標個名字日期什麼的,這一大堆看著心煩。」程博衍說。
「哎你真……」項西站了起來,走開坐到了沙發上,「不嫌累啊。」
「嫌啊,那你來?」程博衍坐到椅子上,然後又站了起來。
「我又不覺得一大堆有什麼難受的,」項西笑著說,看到他站在椅子跟前兒沒坐,又嘆了口氣,「你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我換了褲子的。」
「滾燙,」程博衍手扶著椅背把椅子轉了幾圈,「跟坐鐵板燒上了一樣。」
「年輕人嘛,」項西跳下沙發,拿了打印的資料過來對著椅子扇著,「燃燒的小火球屁股。」
「你熱嗎?」程博衍笑了,現在天兒已經挺熱了,不過早上起來,屋裡的空調還沒開。
「湊合,我在我那兒住著也就這樣,房東給拿了個小電扇過來,對著吹吧,風太硬,搖腦袋吹吧,人家還落枕,頭一搖就不回來了,」項西拍了拍椅子,「好了,不燙了。」
程博衍拿過遙控器把空調開了:「你看會兒電視吧。」
「嗯,」項西打開電視坐回沙發上,「要不你幫我把劉遠平他們那幾張放到u盤裡吧,我拿給他們。」
「好的,」程博衍看著電腦,開始給文件夾裡的照片改名字,後面還標上了日期,「你那邊房子快到期了吧,換個……」
「哎許主任!」項西突然指著電視喊了一嗓子,「是許主任吧?」
程博衍扭頭看了一眼電視:「是,每周六這會兒都有她的節目。」
「我看看,今兒說夏季飲食呢,」項西盤腿兒坐著,「哎,許主任看著真不像有你這麼大個兒子啊。」
程博衍笑了笑沒說話。
項西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節目,才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了一句:「那房子還有半個月,我想再租三個月。」
「為什麼?」程博衍本來就覺得那兒像賊窩,看了項西的照片之後,覺得室內的環境也夠嗆,「連電扇都落枕,夏天怎麼過啊?」
「農貿市場小搖頭扇55塊一個,砍個價估計也就40,」項西很無所謂地說,「這兒房租便宜啊,以前你不也讓我上這兒租麼。」
「我那會兒不知道屋裡條件這麼差。」程博衍嘆了口氣,之前讓項西去那兒租房的時候他對項西跟現在感覺完全不同,考慮的東西自然也沒這麼豐富。
「你要拿那兒跟你家比那肯定不行,你要看錢,一分錢一分貨,」項西在腿上一下下拍著,「換個條件好的,錢肯定也花得多,我現在吧,想攢錢買台電腦。」
「買電腦?」程博衍愣了愣。
「嗯,」項西點點頭,一說到這個他一下來了興致,也不看許主任了,跑到電腦桌旁邊靠著,「有個電腦,能把照片弄出來存著,還能上個網什麼的,有什麼也不用老折騰你幫我查了,劉遠平他們接了網線,學生優惠的那種,說可以分一半給我,一月20塊,你覺得划算嗎?」
「還成吧,」程博衍說,「你要買個什麼樣的電腦?」
「二手的唄,」項西趴到桌上,撐著下巴跟程博衍面對面地說,「劉遠平說現在畢業季,好多在賣電腦的,幾百塊就差不多了。」
「你擋著我了。」程博衍眼前的屏幕被項西擋掉了一半,他拿過旁邊的筆在項西鼻尖上戳了戳。
「說正事兒呢,」項西抓住筆,「我現在錢正好夠。」
「你買我的吧。」程博衍說。
「買你的?買你的電腦啊?」項西直起身,看了看顯示器,又彎腰看了看機箱,「我買不起,你這個好像很高級。」
「800賣你,反正我也用了挺長時間了,」程博衍說,「正好想換台新的。」
項西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不要。」
「你知道學生宿舍裡的電腦畢業的時候都毀成什麼樣了麼?」程博衍說。
「不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台二手也不可能才800,但是貴了我又不夠錢,」項西嘿嘿樂了兩聲,「我不要。」
「那隨便你,」程博衍笑笑,他知道項西在想什麼,「買的時候找靠譜點兒的人。」
「嗯。」項西點點頭。
程博衍把照片整理好,又給他複製了一份到u盤。
項西一直在沙發上很舒服地靠著,看一會兒電視,又拿起他的書看幾眼。
「我發現,其實很多字都能認出來,前後一聯繫就猜差不多了,然後就能知道這字兒念什麼了,」項西翻著書,「不過你這書挺難猜的。」
「書房裡有小說,你要看就拿那些吧,」程博衍說,鼠標點開了微博,想了想,給項西申請了一個賬號,「你先別看書,來看看這個。」
「我不玩這個,」項西湊過來看了一眼,看明白是什麼之後搖搖頭,「微信我都沒弄呢。」
「這個讓你放照片,說你想說的話,算是記錄吧,」程博衍說,「有興趣嗎?沒興趣的話就算了。」
「你玩嗎?」項西想了想。
「我……也玩,不過我那個主要是跟專業有關的。」程博衍笑笑。
「那我也玩,」項西趴到桌上,「要怎麼弄?」
「先給自己起個名字,」程博衍指指屏幕,「什麼樣的都行,長短沒所謂。」
「我想想,」項西垂下眼皮,手指在桌上來回敲著,「你的叫什麼?我看看。」
「叫……」程博衍輕輕咳了一下,「大棒骨。」
項西轉過頭瞪著他,然後趴桌上就樂開了,嘎嘎笑著:「哎大棒骨!你背地裡是不是個神經病啊你快承認吧……」
「現在說你的呢,想好了沒啊?」程博衍看著他,伸手在他頭上抓了抓,「別笑了。」
「我叫腿上有條大疤!」項西一拍桌子。
「你那條疤沒多大。」程博衍說。
「那就小疤,」項西腦門兒頂著桌子,「小疤與光。」
「好,」程博衍一邊打字一邊說,「介紹來一段嗎?」
「介紹?」項西愣了愣,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
「你以後有時間慢慢改吧。」程博衍笑了笑。
程博衍下午要去醫院,幫項西把照片都整理好,手機的客戶端裝上,又教會了他怎麼用之後,已經快中午了。
本來想在家做點兒吃的,但倆人對早上的麵條都還有陰影,於是放棄了,他帶著項西出門吃了頓木桶飯。
「哎,這個感覺不難做啊,還挺好吃的。」項西低頭研究著面前的木桶。
「我覺得吧,」程博衍邊吃邊說,「就你跟我,對廚藝的這種領悟程度,基本屬於朽木級別,就別老琢磨自己做了。」
「改天我試試。」項西跟沒聽見他話似的說了一句。
吃完飯程博衍開車把項西送回了「賊窩」,項西下車的時候,他說:「你什麼時候請我去你那兒坐坐?」
「我那兒啊?」項西樂了,「我那兒要去了還真就是坐坐,什麼都沒有,電視都沒有,呆屋裡除了坐著,也乾不了別的。」
「沒事兒,」程博衍說,「我就坐著。」
「行啊,哪天你再送我回來,有空就去坐著唄。」項西嘿嘿笑著。
以前他不太願意讓程博衍看到他這個小屋的樣子,但現在這種想法不太堅定了,程博衍永遠平靜淡定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無論是什麼樣子,都可以坦然地讓程博衍看到。
程博衍不會吃驚,不會鄙視,不會嘲笑,這讓他覺得安心。
順著小路往回走的時候,項西沒有直接回去,而是穿過這片自建房,到了後面的小農貿市場,轉了半天買了一台小電扇。
那屋子西曬,每天下午他下了班回來,屋裡都跟烤箱似的,得到八九點之後才能慢慢涼快下去,要真是程博衍過來,起碼得有個不落枕的電扇吹著。
小電扇還不錯,白色的,轉起來動靜也小,之前房東拿來的歪脖子一晚上吭吭哧哧地咳嗽,總感覺吹不到天亮就得西去了。
他躺到床上,吹著電扇,點開了手機上的微博看著。
現在他能認不少字兒了,日常看到的字差不多都能明白意思,不過對著手機這麼看的時候,他還是習慣性地願意看圖片。
程博衍替他挑了些新聞和笑話還有小動物的關注了,他躺床上看了差不多半小時,眼睛有點兒累了,於是放下了手機。
剛放下又拿了起來,差點兒忘了。
大棒骨。
程博衍沒讓他看自己的號,估計是不好意思?項西打算搜搜看,程博衍平時對著電腦會寫點兒什麼?
就像提神醒腦小片片一樣,大棒骨這種跟程博衍看上去別說八桿子就是二十八桿子也打不著的名字實在讓他很好奇。
搜索大棒骨,一下出來了很多內容,有不少叫大棒骨什麼什麼的,還有很多別人寫的東西,類似煮了一鍋大棒骨湯好好喝呀,大棒骨怎麼做才好吃之類的……
項西一陣頭暈,這怎麼找?
他只能一個個看著,感覺像的就點進去瞅瞅,點了好幾個之後都想打電話問程博衍是不是在逗他了。
又往下看了看,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頭像是幾片綠色葉子的大棒骨上,這個名字沒有別的字在裡頭,只有前後一個減號。
他點了進去,第一眼就確定了這肯定就是程博衍。
因為介紹那兒寫著——客官來碗雜豆粥嗎?
項西看到新最一條微博內容的時候一下樂出了聲。
小西西下午好,還以為你找不到呢,好厲害哦。
「神經病!」項西笑著小聲說了一句,想到程博衍上班時那種嚴肅正經的樣子,再配上這句話……他又樂了好半天才慢慢往下看過去。
程博衍的微博沒有太多內容,圖片什麼的也少,都是很簡單的一兩行字,看時間大概好幾天才會寫一次。
-陳主任今天穿了粉色襯衣,跟他一起上廁所的時候差點尿不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位少年真是足球高手,左腿右腿齊上陣,兩條腿都能瀟灑射門,缺點就是容易兩條腿都踢到門柱骨折。
-大潑潑說我們越獄吧,二潑潑說好的我們逃到對面那個帥哥家去吧,我看上他很久啦。聽完這句話,我趕緊把窗戶關緊了。
……
-哎喲這位少年的腿很漂亮,修長筆直,有機會應該好好摸一下。
看到這條的時候項西愣了愣,又掉回頭去重新看了兩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字。
少年?
漂亮的腿?
摸一下?
這個流氓!
流氓!
程博衍這說的是誰啊?
想摸誰的腿啊!
項西瞪了瞪眼睛,又看了一遍之後,突然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太好形容,不是生氣程博衍的流氓語氣,而是……突然發現天天給你帶糖吃的小夥伴居然還給別人帶糖的感覺。
不不不不……似乎也不太準確……
這到底是誰啊!
項西瞪著這條微博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想起來瞄了一眼時間。
猛地發現這是自己取鋼釘手術的那天。
「我靠!」項西衝著屏幕小聲喊了一句,這個變態!
他嘖了幾句,又繼續往下看,自己都沒注意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發堵的感覺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躺床上看了快一個小時,項西才邊樂邊把程博衍為數不多的微博內容給看完了,然後閉著眼睛衝著天花板長長地嘆了口氣。
真沒想到程博衍平時會寫這樣的內容,怎麼都沒辦法把這些神裡神經時不時還抽風耍流氓的東西跟那個穿著白大褂每天忙得水都沒空喝還會保持著臉上微笑的大夫聯繫在一塊兒。
項西翻了個身,衝著墻又樂了。
其實這樣的程博衍還挺有意思的。
很可愛。
劉遠平沒過幾天就幫他聯繫到了一台電腦,是他們系一個學長的,只要五百塊,還送個遊戲手柄和遊戲鼠標。
「晚上我跟彤彤去看電影,電腦我幫你拿回來了,就擱樓下房東那兒了,」劉遠平給他打了個電話,「還有網線我也接出來了,線頭扔你門口了,你自己接一下吧。」
「好,謝謝啊。」項西正準備下班,一聽電腦到了,頓時挺高興。
「別客氣啊,你給我們拍了那麼牛的照片,彤彤還說要請你宵夜呢,要不就這週末吧,就我們學校旁邊,擼串兒好去處!」劉遠平說。
「成。」項西笑著說。
回到賊窩,電腦果然放在了房東那兒,挺舊的一台電腦,不過看著還收拾得挺乾淨。
項西費了半天勁,把電腦給弄回了小屋裡,擱桌子上放好,又退後兩步欣賞了一下,這間最牛逼的電器就是那台搖頭小電扇的屋子裡,終於有了一件更牛逼的東西。
不錯!
欣賞完了之後,項西又跑到門口,把劉遠平留在門外的網線拿了起來,從門上面的窗口甩進屋裡。
接著就站在屋裡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電腦的線怎麼接?
鍵盤怎麼接?
鼠標怎麼接?
網線插哪兒?
項西圍著電腦看了半天,沒敢動手隨便弄,他不懂,怕把這台就算是二手也花了五百塊才買回來的這屋裡最高級的電器給燒壞了。
可是給劉遠平打電話問,他又實在不好意思,像劉遠平他們這些學生,估計沒法想像還有同齡人連這些都不會吧……
「哎!」項西有些鬱悶地一屁股坐在了床邊。
每次都這樣,興致勃勃地努力學習,覺得自己進步挺大的能融入這個世界了,正美呢,立馬就會一點兒防備沒有地竄出一件他弄不明白的事兒,來點兒不愉快地刺激。
最後他拿起了電話,撥了程博衍的號碼。
那邊響了好幾聲都沒人接,他看了看手機,下班時間早過了,程博衍今天也沒說要值班……在開車?
猶豫了一下,項西又撥了號。
這回響了兩聲之後有人接起了電話,沒等他出聲,那邊傳出來一個女聲:「程大夫有個急診手術,現在不能接電話,晚點給您回過去吧。」
「……哦!」項西嚇了一跳,趕緊衝電話點點頭。
掛了電話之後,項西對著電腦繼續發呆,實在發不下去了,他才站起來,去了樓下沙縣。
沙縣這個時間生意都挺好的,一直得過了八點人才會少一些,都是附近租房的人,學生,也有些做小生意的。
「拌面,蒸餃。」項西跟老闆說完之後,轉身想找個地兒坐著。
店裡都坐著人,門口的兩張小桌子旁邊還有張空著的凳子,他走了過去,用腳把凳子往旁邊勾了勾,正要坐下去的時候,有人推了他一把:「這兒有人!」
「誰啊?」項西看了看四周,沒有站著的了。
「一會兒就來了!」這人一臉不耐煩地說。
項西看了看,這桌就坐了仨人,看樣子是學生,倆男的,一個女的,占了五六張凳子,包,傘,袋子。
「我打個包就走,」項西把凳子勾到一邊坐了下去,「老闆我那份給我打包吧。」
「好■!」老闆應了一聲。
「我說了這兒有人你聽不見啊!」之前說話的那人站了起來,瞪著他。
「有人就把你們占的凳子收拾收拾,」項西慢條斯理地摸出根煙點上了叼著,「想睡覺回家睡去,在這兒占凳子拼床呢。」
「有你什麼事兒?我就占了怎麼著!你起來!」那人指著他就準備衝過來,另一個男的也站了起來。
坐著的女生一看,喊了一聲:「算了,幹什麼啊,就一張凳子!」
老闆也趕緊跑了出來勸著。
項西站了起來,他不想惹事兒,從離開趙家窯那天起他就不想惹事兒了,差不多能忍的他都忍了。
那桌倆男的還罵罵咧咧的,項西有點兒煩躁,他討厭嘴碎的人,特別是對方已經讓步還沒完沒了的。
拿著老闆打好包的拌面和餃子走出去的時候,他往那桌看了一眼,跟其中一個的目光對上了。
「看他媽什麼看?」那人眼睛一瞪。
「看你拼好床睡了沒,不夠再搶兩張去。」項西說完轉身拎著飯盒走了。
身後傳來了叫罵和那個女生的不耐煩地勸架聲,項西挺不爽地快步往回走著,傻逼。
在這兒待了一陣兒,身邊學生不少,他也發現了,不是什麼學生都跟劉遠平那樣,有些人上過學上過多少學也跟他以前認識的地痞流氓們沒多大區別。
要一定說區別,那大概就是多數膽兒還不夠大。
這情形要擱趙家窯那幫人裡,早見血了。
走到樓下的時候,他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程博衍。
「手術做完了?」他趕緊接了電話,本來挺煩躁的心情一下就跟小黑屋開了燈似的透過氣兒來了。
「嗯,現在在車上了,」程博衍說,「你找我有事兒?」
「沒事兒,本來想問問你會不會弄電腦的,過兩天吧,你先回去休息。」項西笑笑。
「我天天都這樣,」程博衍聲音聽起來還挺精神的,「你那個八手電腦拿回來了?」
「二手,真沒八手。」項西嘿嘿笑了兩聲。
「你一會兒上路口等我吧,」程博衍說,「我大概二十分鐘差不多能到了。」
「你過來啊?」項西停了腳步,馬上轉身就往出走,「你不回家休息啊?不累嗎?」
「不累,習慣了,就算累也得過去啊,」程博衍笑著說,「要不你瞪著電腦用不上不得失眠啊?」
雖然程博衍說了還有二十分鐘才到,但掛了電話之後項西也沒把吃的放回家,直接往路口那邊去了。
路口很難得地亮著一盞路燈,估計是這兩天有人來修過,然後又被砸得碩果僅存了。
肚子有點兒餓,項西蹲在路邊,把蒸餃的飯盒打開了,邊吃邊往程博衍來的方向看著。
一盒餃子吃完的時候,他看到了程博衍的車開了過來。
他把飯盒往地上一扔站了起來,揮了一下手,想想又彎腰撿起了飯盒,正想拿到旁邊的垃圾箱扔掉的時候,從黑糊糊的小路那邊跑出來三個人。
跑在最前面的那個衝到離他還有幾步的時候就蹦了起來,對著他就一腳踹了過來。
操。
要飛呢。
項西往旁邊閃開了,順手把飯盒對著這人的臉砸了過去。
第45章
飯盒是空的了,不過裡邊兒還有點兒老陳醋和辣醬渣子,一塊兒都砸在了那人臉上,然後流到了領口。
那人下意識地停了腳步,嗷了一聲,項西順手把那盒還沒吃的拌面也砸了過去,這回砸得還是很準,也是臉。
面不熱,但那人糊一臉面嚇得不輕,又嗷了一聲。
項西趁機衝過去往他身上狠狠撞了一下,從小到大他碰上打架鬥毆要沒跑的話都是撞,因為他瘦。
這一撞,那人本來蹦著的姿勢重心就不穩,直接腳下一滑,往後摔倒在了地上。
項西本來想過去對著他的臉或者肚子再補一腳,但緊跟在他身跑過來的倆同夥已經到了眼前,有一個反應還挺快,一看這位摔了,直接跳起來躍過他的身體,胳膊往項西臉上掄了過來。
項西往後躲開的時候看到這人手上拿著半塊破磚頭,頓時嚇了一跳,這一下要是砸臉上,他就得破相。
程博衍的車已經開了過來,他轉身拔腿就往車那邊跑,為了防止身後追兵把那半塊磚砸他後腦勺上,他邊跑邊彎了彎腰。
程博衍要沒在,他估計也得跑,他一般不跟人糾纏,能跑就跑,一對一硬碰他多半會吃虧,何況是一對三。
雖然讓程博衍看到他又惹了麻煩跟人乾架,但這會兒程博衍和他的車,就是他的安全港。
「開門!」他邊跑邊吼了一聲,接著右肩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踉蹌了一步,是他媽那半塊磚,「我操!」
程博衍打開了車門的鎖,在項西拉開車門跳上副駕駛的時候,他下了車。
「開車走啊!」項西在車裡喊,「你還下去幹嘛!」
程博衍沒理他,繞過車頭,對著砸磚頭的那個一腳蹬了上去,那人一弓腰摔在了地上,後面跟的那個一掄胳膊,手裡一個東西朝程博衍臉上砸了過來,程博衍側身讓開了。
一坨不知道是泥塊兒還是水泥渣子的玩意兒磕在了副駕這邊的車窗上。
「我靠!」項西頓時火了,伸手準備開了車門下車。
剛把門推開一條縫,程博衍已經抓住了後面那人的衣領,接著狠狠往身後一拽,那人踉蹌著往車門這邊撲了過來。
項西趕緊把車門關上,那人撞在了車門上。
沒等這人爬起來,程博衍已經把之前被踹倒的那個拎了起來,對著車門又扔了過來,那人直接摔在了前面那個身上,後背又在車門上撞了一下。
在拎著人前赴後繼地往車門上撞的過程中,程博衍一句話也沒說,到最先被三個人跑過來的時候他才指著那人吼了一句:「還來?」
那人停了步子。
「滾!」程博衍轉身回到車旁邊,拉開車門上了車。
「會壓到人嗎?」項西看他的意思是要開車,趕緊往車窗外。
「不會。」程博衍沒掛檔,一腳油門踩了下去,發動機瞬間爆發出轟響。
還摞在車門邊的那倆頓時連滾帶爬地蹦到了一邊。
程博衍這時才掛了檔,車速度挺快地衝進了沒有路燈的那條小路。
「靠,」項西轉過頭看著,那幾個人很快被甩得看不見了,「這群傻逼!」
「怎麼回事?」程博衍問,「往哪邊拐?」
「右轉,開到頭左轉那個最破的樓就是了,」項西指了指路,說起這事兒又有點兒竄火,「我剛吃沙縣呢,長得跟他媽夜壺似的那位占了好幾張凳子,我拿一張坐了,丫還追出來了,哎可惜我的拌面了還沒吃呢……剛我還以為你又要卸膀子了,不過撞車門也夠爽!」
程博衍沒說話,按項西說的路拐到了樓下,這兒也沒停車位,有停車位也看不清在哪兒,路燈都沒有。
他估計著找了個空地把車停了過去,結果車頭在一塊趴地上特別不明顯的石頭上蹭了一下。
「哎喲!」項西嚇了一跳,在座位上蹦了蹦,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沒事兒。」程博衍把車往後倒了倒,也下了車。
「蹭花了!哎!」項西很心疼地彎著腰在車頭那兒看著,「怎麼辦?」
「花花唄,」程博衍沒過去看,轉身看了看黑漆漆的門洞,「是這個樓嗎?」
「是,」項西掏出手機打開了手電筒照著,「你車……」
「搬家吧,別住這兒了。」程博衍往裡走進了樓道。
項西跟他身後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其實還成,白天挺好的。」
程博衍沒出聲,往樓上拐時腿在堆樓道裡的不知道什麼東西上撞了一下,他抽了口氣。
「撞哪兒了?」項西很不好意思地往他腿上摸過去,又把手機往前伸過去,「我走前面吧。」
「沒事兒。」程博衍抓著他的手拉開了,讓他走到了前面。
上了樓,劉遠平小兩口的屋子還黑著燈,沒人回來,項西掏出鑰匙開了自己屋的門,往墻上拍了一巴掌把燈打開了:「這間是我的。」
「嗯。」程博衍跟在他身後進了屋裡,回手關上了門。
「有點兒小,」項西把小電扇架到屋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按了開關,「坐床上吧。」
「這是廁所?」程博衍指了指關著的廁所門。
「是,廁所浴室洗臉池都在裡面。」項西點點頭。
程博衍伸手去推門,項西趕緊攔著他:「別看了吧,廁所啊。」
「你不衝廁所麼?」程博衍問。
「衝啊,靠我當然衝啊,」項西瞪了瞪眼睛,「我在你眼裡不至於這樣吧?」
「那有什麼不能看的。」程博衍推開了門,往裡看了一眼,緊接著就皺了皺眉。
廁所收拾得還挺乾淨,也沒什麼不好的味兒,但墻上地上一塊塊發黃的水漬和脫了的墻皮看著很……
「說了別看了啊,」項西把門關上,又指了指床,「坐著吧,隨便坐不用換褲子。」
程博衍看了看床,坐在了床沿上,又轉頭看了看屋裡的情況,嘆了口氣:「房租這麼便宜不是沒原因的。」
「你吃飯了沒有?」項西拿著手機,「沒吃再撐一會兒,過了八點半沙縣就送餐了,我讓老闆送點兒吃的過來。」
「不吃了,」程博衍說,「吃了麵包,沒什麼胃口。」
「我還沒吃飽呢,我面也扔了,」項西摸摸肚子,「你要不來屜小籠包,反正我也要讓他送。」
「……餃子吧。」程博衍說。
「嗯,」項西低頭撥了個號,「李總,我小展啊,你一會兒幫我送點吃的過來吧,餃子拌面炒麵……」
「喂豬啊你。」程博衍聽著他這一串,忍不住說了一句。
項西笑著掛了電話:「也沒多少。」
這間屋子很小,如果不算床和廁所的平面,能供人活動的就只有床邊到門口的那點地兒,程博衍坐在床沿上,腿往前一伸,基本就把這條路給堵掉了。
雖然項西現在不需要從那兒走過去,但靠在桌子邊上,跟程博衍這麼臉對側臉的卻讓他有些緊張。
在程博衍家裡的時候,他倆比這更近的距離多的是,但空間大小不一樣,這麼待著的時候感覺也不同。
程博衍沒說話,他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可說的,這麼幾平米的小屋裡因為沉默,氣氛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曖昧。
項西莫名其妙就想起了程博衍微博上說想摸他腿的那句話,下意識在自己腿上輕輕拍了拍。
「我幫你弄電腦吧。」程博衍看了他一眼,站起來轉過了身。
「哦!」項西一直靠在桌子上,一聽這話趕緊也站直了,跟程博衍差點兒貼一塊兒,他往旁邊讓了讓,「好的。」
旁邊是放著電扇的椅子,他這一讓,把椅子上的電扇給撞翻了,電扇卡在椅子和床之間的空隙裡一邊■■響著一邊頑強地吹著風。
「哎操!」項西又趕忙伸手去把電扇拎起來。
程博衍回手一巴掌抽在了他胳膊上,啪地一聲脆響。
項西嚇了一跳,這一巴掌打得不輕,他把電扇往床上一扔喊了一嗓子:「幹嘛啊!」
「說了再讓我聽見我就抽你,」程博衍沒看他,把桌上的顯示器轉了個方向,拿起旁邊的線彎著腰研究著,「剛在車上我都忍了。」
「我……」項西把電扇在床沿上放好,對著程博衍吹著,又在胳膊上搓了搓,胳膊很快就紅了一小片,「你手真重!」
「廢話,我這玩大棒骨的手,」程博衍把線插在了顯示器上,「不重點兒你不長記性。」
一說大棒骨,項西立馬就樂了,往床上一躺,笑了半天:「哎,我看你微博了,真逗,你平時都想什麼啊。」
「想著這些微博千萬不要被同事看到唄。」程博衍把主機箱也拎到了桌上,這桌子太小,機箱要擱下邊兒腿都沒地兒放了,只能都放桌上。
「你最新那條……你怎麼知道我會找去看你微博啊?」項西衝著天花板還是在笑。
「我都說了名字了,你不看才怪,我還知道你肯定會從頭到尾全看一遍,」程博衍把桌上幾條線都插到了電腦上,鼠標鍵盤都接好了,「這鍵盤……真噁心……」
項西笑到一半沒了聲音,程博衍說知道他會從頭到尾全看一遍……他還真全看了,而且聽程博衍這句話的意思,大概也知道他會看到摸腿那條……
我操!這人不光變態!
臉皮還很厚!
「我……看到那條……」項西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會說這條內容,大概是因為尷尬,沒話找話,「我以為你手術見人腿就想……摸呢。」
「我神經病啊,那也得看是什麼腿,」程博衍扯過網線也接上了,然後按了開機鍵,「我手術很多時候都是爺爺奶奶大叔大嬸的腿。」
項西一邊覺得尷尬,一邊又吐嚕了一句:「那要是年輕人的腿呢?」
「你看我還說想摸誰的了?」程博衍說,轉過身一條腿往床邊一跪,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不就你麼。」
項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瞪著程博衍。
程博衍看了他一會兒,彎下了腰,一隻手撐在他腦袋邊兒上,低著頭看著他的眼睛:「你好像沒生氣啊?」
程博衍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項西突然覺得心跳加速了,這種像是被程博衍包裹住了的壓迫感讓他呼吸有些困難:「啊,我……是沒……」
「我以為你會生氣呢。」程博衍笑笑。
「我沒有,我就覺得……」項西偏了偏頭,避開了程博衍的目光,「就覺得對你沒脾氣。」
程博衍沒有說話,手指捏著他下巴把他臉轉了過來。
項西也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麼感覺,心跳得眼前的東西都跟著一蹦一蹦的了,腦子一片尷尬和緊張混亂地碰撞著。
眼睛不敢往程博衍臉上瞅,只得往旁邊盯著墻,都快沒空琢磨程博衍這是要幹什麼了。
等到感覺到程博衍的呼吸時,程博衍已經捏著他的下巴吻了下來,脣上只覺得一片濕潤的溫暖,已經被程博衍壓實了。
他猛地瞪圓了眼睛,條件反射地抬手往程博衍肩上推過去。
程博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在他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舌尖輕輕撬開了他的牙齒,探了進去。
這一瞬間項西整個人都陷在了眩暈當中,聽不見聲音,也看不清東西,所有的感覺只剩了程博衍在他脣齒間輕輕裹纏的舌尖。
項西的膝蓋曲起撞在程博衍肋下時,他疼得差點兒沒控制好往項西舌頭上咬過去。
鬆開項西撐起胳膊時,他看到了項西一臉茫然而混亂的表情,和瞪得溜圓的眼睛。
程博衍你瘋了。
這是他第一反應,不過在迅速直起身跳下床的時候,第二反應也沒出來。
你瘋了。
你瘋了。
瘋了。
就只有這一個念頭在耳邊呼嘯著。
程博衍捏了捏眉心,靠著墻,想著該怎麼跟項西解釋自己這一次接一次耍流氓的變態行為。
項西也沒說話,就那麼曲著一條腿躺在床上,電扇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碰得轉了個方向,對著他吹著。
他的衣服被吹著一下下鼓起,能看到因為呼吸不平穩而上下起伏著的肚子。
「墻上可能不太乾淨。」項西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程博衍馬上挺直了背,離開了墻面。
項西瞪著天花板又不出聲了。
「項西,」程博衍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邊,「我……」
「你這到底是要幹嘛啊?」項西沒有看他,眼睛還是往上盯著不知道什麼地方,說話聲音有些發顫。
這語氣和聲調讓程博衍心裡跟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他輕輕嘆了口氣。
到底是要幹嘛?
程博衍不知道該怎麼說,衝動?抽瘋?還是……喜歡?
項西的反應明顯還不能接受,程博衍「喜歡」兩個字說不出口,他害怕說出來了項西會因為一直以來的感激和依賴而無法拒絕。
但要是不說,他又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行為。
突然有點兒惱火。
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就覺得很煩悶。
兩個人再次陷入沉默,屋裡只有電扇和電腦機箱發出的嗡嗡聲,顯得有些沉悶,讓人喘不上氣兒來。
程博衍不知道就這麼愣了多長時間,屋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在門上敲了幾下:「送餐!」
「哎!」項西過了兩秒才很響亮地應了一聲,從床上彈了起來,過去打開了門。
「現在給錢還是下次來的時候一起給?」老闆站在門外,把幾個餐盒遞到了項西手上。
「現在給你,正好有零錢。」項西從口袋裡摸出了錢。
老闆走了之後,項西關上門,把袋子直接放到了床上,打開幾個飯盒看了看,把裝著餃子的那盒拿出來,戳了雙筷子在上面,遞給程博衍。
程博衍想說那袋油不油啊就放在床上了?又想說在碗裡戳筷子是不太合適的行為……
最後什麼也沒說,抽出筷子就那麼站在墻邊開始吃。
心裡很煩,又覺得很心疼被自己一次次嚇著茫然不知所措的項西,餃子吃到嘴里幾乎什麼味兒都沒有,還有些難以下咽。
項西沉默著把剩下的東西全吃了,吃得飛快,基本跟程博衍同時吃完。
他把飯盒摞著塞回了袋子裡,把袋伸到程博衍面前示意他把飯盒放進去時,程博衍拿過了袋子,一邊把飯盒放進去一邊說:「電腦可以用了,有什麼問題打電話給我,我先……回去了。」
「哦。」項西應了一聲,站到電腦前看著顯示器發愣。
「項西,」程博衍打開房門,「我不是耍流氓,也沒別的……」
「我知道。」項西打斷他。
「以後我不會這樣了,我保證。」程博衍說。
項西沒出聲。
程博衍停了停,拎著空餐盒袋子走出去,帶上了門。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項西又衝著電腦愣了一會兒,才猛地往後一屁股坐到了床邊。
他不知道程博衍是怎麼了。
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了。
他不知道自己倒底有沒有生氣,到底是什麼感覺,完全說不清,只覺得程博衍解釋也好不解釋也好,他都挺堵的。
可堵在哪兒了,他又說不出來。
鬱悶得不行。
澡都懶得洗,電腦也不想玩了,關了電腦把身上的衣服一扒,就趴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什麼時候睡著的不記得了,怎麼睡著的也不記得了,但怎麼醒的,幾點醒的,他倒是很清楚。
電扇對著自己吹著,身上卻還是一身汗。
半夜兩點四十三分,因為夢到了程博衍而驚醒。
他不止一次夢到過程博衍,但這次卻把他嚇醒了。
程博衍在耳邊低聲說話,脣在他耳際掠過,吻住他,手在他腿上輕輕撫摸,最後停在某個部位。
興奮。
這種控制不住的興奮帶來的詭異的慾望讓他在爆發之後猛地睜開了眼睛,那種真實和幻想交錯著的感覺還有殘留,甚至急促的呼吸都還沒有平息下來。
他愣了很長時間,身上的汗裹得他很難受,於是起床進了廁所洗了個澡。
洗完澡,本來就不太敬業的瞌睡乾脆完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他瞪著眼睛看著沒有拉窗簾的窗戶,直到清晨第一絲陽光出現。
不知道是沒睡好還是想太多,上班的時候他有點兒迷糊。
早上換工作服的時候,看著程博衍替他縫上的那個小熊姓名貼愣了很長時間,於保全在旁邊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上午幫著收銀的時候兩次都找錯了錢,還好旁邊沒別的同事,要不他臉上真有點兒掛不住,下午就不敢再幫收銀了,怕再出錯。
跟上次一樣,程博衍沒有聯繫他,一連三天,都沒有聯繫他。
但他又覺得跟上次不太一樣。
他覺得這次程博衍大概不會再聯繫他了,是因為程博衍自己的原因,還是因為他頂了程博衍那一膝蓋,他不知道。
不過那一膝蓋頂得是挺狠的,主要是那個姿勢太好使勁,一抬腿就撞上了。
程博衍的微博一直也沒有新的內容,他偷偷看了幾次,每次最新的內容都是那條「小西西下午好」。
他突然覺得很難受。
第四天的晚上,他又點開了程博衍的微博,依舊是小西西下午好。
不過之前的8條評論變成了9條。
項西在評論上點了一下,看到了最新的那條評論。
怎麼q上敲你沒回我?好想你啊。
項西拿著鼠標的手抖了一下,有種無法形容的怒火突然竄了起來。
他點開了這個叫「哥有大長腿」的微博。
操!這麼噁心的名字也不怕讓人看了招吐!
大長腿的微博沒有什麼內容,全是轉發各種男人的圖片,加上一句舔屏幕什麼的,項西看得渾身難受。
不用說,這人跟譚小康是同一種人。
……為什麼不說跟程博衍是同一種人?
誰知道呢!
看了一頁,項西準備關掉這人的微博時,突然看到了頁面左邊。
我關注的人也關注了他(1)。
下面赫然是程博衍那個綠葉子的頭像。
-大棒骨-
項西愣了愣,他對微博的使用還並不熟悉,之前怎麼評論都還不會用,他東點西點地折騰了半天,最後確定了,大棒骨跟這個大長腿是相互關注的。
大長腿。
大長腿!
項西往機箱上一巴掌拍了過去。
「去你媽的大長腿啊!」他吼了一聲。
機箱裡不知道什麼東西先是滴滴叫了兩聲,接著就像耳鳴一樣尖叫了起來,項西一陣煩躁,對著機箱又一巴掌甩了過去。
機箱晃了晃,亂七八糟的響聲沒了,但同時沒了的還有顯示器上的東西。
關機了。
項西愣了愣,用手指往開機鍵上杵了杵,沒有反應,又杵了一下,還是沒反應,他頓時急了,對著開機鍵一連戳了十來下,機箱始終像一個安靜的大長腿盤腿兒坐在桌上,沒有任何動靜。
壞了?
項西坐在桌子前面愣著,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第46章
「哎?你是不是亂弄什麼了?」劉遠平一頭汗地站在桌子前瞅著被拆開的電腦,「裡面也沒哪兒松了啊……」
「我就拍了它一下。」項西把電扇調到最大檔,他和劉遠平倆人對著電腦已經摺騰了半小時了,電腦完全沒有回魂的意思。
「你沒事兒拍它幹嘛啊?」劉遠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我……」項西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有條大長腿說想程博衍了?
「是玩遊戲玩火了吧,」劉遠平笑了起來,接著又皺上了眉頭,「拍一下也不應該壞啊!我那台我從桌上踹地上也沒壞呢!」
「算了,」項西看劉遠平焦頭爛額的樣子有點兒過意不去,那邊趙彤還忙著給他倆煮麵條吃,「我明天拿去修修吧?」
「別啊,修一下隨便換點兒什麼都快頂上那五百塊了!」劉遠平也很過意不去,「我找他去!丫還沒回家呢。」
「別別別別……」項西趕緊說,「我拿去修就行,不一定要換東西呢。」
五百塊的電腦,就這麼被自己兩耳光給扇熄火了,項西真挺鬱悶的,這東西也太脆弱了,早知道不如八百買程博衍那台。
想到程博衍,項西的心情頓時跌上加跌地伏到了谷底,扒拉都扒拉不起來了。
以後我不會這樣了,保證。
原來程博衍這句話的意思是以後就不聯繫了。
項西又瞪了一晚上眼睛,第二天早上起床洗臉的時候,發現黑眼圈都快比眼睛都大了。
他不害怕程博衍對他怎麼樣。
他只怕程博衍以後都不再理他了。
「項西,」宋一從辦公室裡出來叫了他一聲,「來一下。」
「哦。」項西正在往貨架上補貨,一聽宋一讓他過去,頓時緊張了,這幾天自己狀態不太好,雖然沒出什麼錯……
進了宋一的辦公室,宋一正叼著煙,看他進來,扔了一根給他:「關門,別讓人看到你在我辦公室裡抽煙。」
項西笑笑,把門關上了,拿著煙也沒點。
「抽吧,沒事兒,」宋一把打火機遞給他,「坐會兒,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工作上的。」
「嗯,」項西猶豫了一下,把煙點上了,坐到了椅子上,「是我有什麼做得不好嗎?」
「不不,你做得挺好的,」宋一靠著桌子,「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願意不願意,就是夜班值班,原來那個辭職了,現在一下招不到合適的人……」
項西愣了愣,看著宋一,值夜班?
「夜班的工資會正常算給你,」宋一抽了口煙,「你可以搬到店裡住,房租能省下了,就那個小單間,你去看過沒?」
小單間他知道,沒進去過,但在外面看過,就在倉庫旁邊,跟他現在住那兒差不多大小,但條件要好得多,還有電視和空調。
關鍵是,不收房租?還加工資?
跟省錢和賺錢有關係的事兒項西一聽就有興趣了,就這兩點足夠打動他,他都沒再多問別的:「行。」
「你現在租的那套房子還有多久?」宋一問。
「就這兩天了。」項西說。
「那退了吧,今天明天搬過來,那屋子也不用怎麼收拾,過來就住了。」宋一拉開抽屜,拿出了一套鑰匙,「早上辛苦你早點起來開店門。」
「沒問題。」項西拿過鑰匙。
中午宋一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程博衍正站在診室窗前。
這裡能看到醫院大門,大門外站了能有二百多號人,拉著橫幅,白底黑字寫著「還我命來」,「冤」,旁邊還有音箱,有人正拿著話筒對著一張紙念著。
大致是從某個縣城轉過來的病人去世了,家屬不能接受,要求賠償。
這病人入院那天程博衍正好值班,市里幾個大醫院都不接收,最後他們醫院接收了,但最後也沒能救過來……
家屬不願意失去親人,醫院也希望能救人,否則當初也不會接收這個病人,但最後矛盾還是出現了。
「忙嗎?」宋一在電話那頭說。
「這會兒沒事。」程博衍坐回椅子上。
「你沒在醫院啊?」宋一有些奇怪地問,「怎麼還有廣播?」
「什麼廣播,」程博衍笑了笑,「有病人家屬堵在醫院門口呢。」
「又堵了?」宋一立馬有些緊張,「跟你們科有關係嗎?去年堵的時候你不是還被砸傷腦袋了麼?」
「沒,報警了,一會兒看怎麼解決吧,」程博衍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額角,頭髮根那還能摸到一小道疤,「你有事兒?」
「你讓我辦的事兒我都給你辦好了,什麼時候請我吃飯彌補一下?我可是辭了一個人才把他安排好的。」宋一說。
「你不說那人不負責任本來就想辭掉嗎?」程博衍笑笑。
「那我還能安排別人呢。」宋一嘖了一聲。
「這週末吧,」程博衍看了看桌上的台歷,「飯我不管了,我下班時間沒準兒,你們要唱歌訂好包廂等我過去就行。」
「ok。」宋一說完掛掉了電話。
程博衍喝了口水,看看時間,打算去食堂吃點兒東西,剛走出診室,就被隔壁劉大夫叫住了:「程,吃飯?」
「嗯,一塊兒嗎?」程博衍說。
「你衣服換換吧。」劉大夫指了指他身上的白大褂。
程博衍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回屋把身上的白大褂脫掉了,去食堂要經過醫院門口,以前也有過堵門的家屬見著白大褂就撲上去打的事。
「警察還沒來麼?」程博衍跟劉大夫一塊兒往食堂走,看到門外的人還在,不過情況還算平靜。
「來了也不好解決,只能勸啊,」劉大夫說,「只是家屬不理解還能試試溝通,要還有職業的就麻煩了,情緒被煽動起來了說什麼都沒用了。」
程博衍沒說話,劉大夫看了他一眼:「哎你這幾天是不是累了?看著沒什麼精神啊。」
「是麼?」程博衍笑了笑,「大概是好久沒吃到嫂子包的餃子了。」
「你這人,下周讓她給你包點兒!」劉大夫笑著說,「不是我說你,別再單著了,有沒有做飯另說,起碼回家了能有個人能說說話啊。」
「我也不想啊。」程博衍還是笑,按了按自己肋條。
是啊,不想單著。
但這事兒是說不單著就不單著的麼。
項西感覺自己不能閒著,一閒著沒事兒他就忍不住會打開手機微博上大棒骨那兒看看,但一看到「小西西下午好」和下面那個大長腿,他又鬱悶得很。
於是隻能搬家玩。
房子還三天到期,他還是打算馬上就搬家,給自己找點兒事乾。
他的衣服不多,就一個包,但枕頭床單電扇什麼的挺占地兒的,他只得問劉遠平要了個編織袋,把東西都塞了進去。
拿東西去超市他跑了兩趟,舍不得花錢叫車拉,只能一趟搬衣服被子什麼的,一趟扛電腦。
這破電腦他拿去樓下的小維修部讓人給看了,硬盤燒了,再買一個又得好幾百,他更舍不得花這個錢了,但又不願意扔了,於是當個寶似的也扛到了超市的小屋子裡。
超市的這間小屋很乾淨,因為超市開起來也沒多長時間,所以東西都很新,墻面是很漂亮的灰藍色,屋子裡的床和櫃子桌子還是成套的,都是白色。
不過這小屋子不帶廁所和浴室,得用店裡的,但這沒什麼影響,反正晚上也就他一個人了。
項西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到了櫃子裡,把破電腦也放了進去,再把電視和空調都打開了,往床上一倒。
舒服!
超市晚上關門之後,項西按照要求,繞著圈把所有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又把店裡的地掃了掃,這才去洗了個澡回到了小屋。
躺在床上,吹著空調,看著電視。
很舒服,很輕鬆,很……他什麼時候又把手機拿起來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小西西下午好。
……大長腿你大爺。
項西有些惱火地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瞪了一會兒電視,他突然覺得有點兒委屈。
雖然他頂了程博衍肋條一下,勁還不小,估計能青一片,但畢竟搞突然襲擊的變態是程博衍不是麼!
怎麼現在會變成這樣了呢?
程博衍不理他了。
明明關係那麼好的人,從來沒吵過架的,怎麼就能說不聯繫就不聯繫了呢?
項西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抱著枕頭。
這個姿勢讓他覺得安全,能護著軟綿綿的肚子,就跟貓貓狗狗似的,不是特別信任的人不會翻肚皮讓你撓。
項西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
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畢竟是不一樣的人,對於他來說,程博衍有著跟所有人都不同的地位,而對於程博衍來說,自己大概只是一段插曲,插曲唱跑調了,就掐歌換一首。
想通了這一點,他一下輕鬆了,翻了個身在床上擺了個大字。
其實也沒什麼,從小到大,他都是這麼過來的,我跟他們不一樣,這是最好的理由,任何事都可以用這個理由。
安神靜心法寶。
但這回這個法寶的時效有點兒短,剛到週末就失效了。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是有點兒鬱悶,特別是起床的時候想拍一下杯子反射到墻上的光斑時,相機提示照片已經存滿了。
居然存滿了?居然滿了!
怎麼辦?電腦壞了,照片他不好意思讓程博衍之外的熟人看到,去網吧還他媽要身份證……
項西把相機收到,琢磨該怎麼辦,去找程博衍是最簡單的辦法,程博衍還能幫他的照片都分類,但……他把超市的捲簾門往上推的時候有點兒走神,門還沒全卷上去,他就往外走,腦袋在門上狠狠磕了一下。
「操!」他很惱火地罵了一句。
「沒事吧?」於保全正好在店門口停車,聽到動靜跑了過來。
「沒事兒,這門也卷得忒慢了!」項西揉揉腦袋。
「晚上沒安排吧?」於保全跑過去把他的小電瓶鎖好,又跑過來問了一句。
「晚上?」項西愣了愣。
「昨天不說我們幾個去吃飯嗎?」於保全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哦,」項西想起來了,前天張昕就提議了,他們這班的四個人出去吃個飯,他這兩天人有點兒發悶,已經忘光了,「沒事兒。」
下了班幾個人換了衣服,說說笑笑地商量去哪兒吃,項西一直沒說話,他不太提得起興趣,要不是之前已經答應了,他真不想去。
「門釘肉餅吧,」張昕最後一拍巴掌,「好久沒吃了!」
「好!」於保全馬上也拍了一下巴掌。
除了項西,另外三個都有電瓶,項西坐了於保全的車,幾個人直奔飯店。
項西對食物沒什麼追求,特別是現在這種挺茫然煩躁的時候。
四個人兩男兩女,他跟於保全挨著,對面是張昕和一個叫何小如的姑娘,很內向,項西跟她一塊兒上了這麼久的班,話都沒說上十句。
「哎,項西,」等上菜的時候,張昕看著他,「你是不是特會拍照啊?給我和小如拍一張唄?」
「我……就隨便玩玩的。」項西有些猶豫,他休息的時候會擺弄相機,張昕看到過兩次,雖然沒看過他拍的照片,但一直覺得拿著豬鼻子相機的人肯定都是高手。
「你帶了相機嗎?」何小如也問,聲音有點兒怯怯的。
相機就在包裡,因為相機太貴,項西只要離開屋子,就一定會把相機放包裡帶著,怕丟。
「帶了,」他想了想,從包裡拿出了相機,低頭翻了半天,把拍得不太滿意的兩張刪掉,對著何小如和張昕舉起了相機,「不用看我,就跟你倆平時聊天那樣吧。」
「我特愛吃門釘肉餅,小米粥就門釘,爽呀!」張昕轉過頭看著何小如說了一句。
何小如沒說話,笑了起來。
項西按下了快門。
「怎麼樣怎麼樣?」於保全湊了過來。
項西把照片給他們幾個看了看,張昕看了一眼就豎起了拇指:「真好啊!我還是挺上相的嘛!小如側臉真好看!」
「可以……給我一份嗎?」何小如看了看照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我存出來了給你吧。」項西說。
可是上哪兒存啊!
於保全一看拍出來的照片還不錯,立馬要求給自己也來幾張。
項西只得又刪掉了幾張,給他們又拍了一些,最後相機第三次提示沒有空間了的時候,他突然有點堵,沒著落沒著的想抓又抓不著。
「滿了,拍不了了。」他把相機塞回了包裡。
「謝謝啊!」張昕把幾個人的杯子都倒上了酒,衝他舉了舉杯子。
「這謝什麼,」項西拿起杯子,「謝謝你們幾個平時對我那麼照顧,我不會的都不嫌我。」
說完他一口喝掉了半杯酒。
「我靠,」於保全瞪了瞪眼睛,「你喝酒是這么喝的啊?」
「一般不都用嘴喝麼?」項西笑了笑。
「看不出來啊,項西你這架式估計乾翻我們仨都不是問題吧?」張昕也挺吃驚的。
「我反正走路的。」項西笑著夾了一筷子拌肚絲吃了,然後把杯子裡剩下的酒全倒進了嘴裡。
挺久沒這么喝酒了,先是受傷,再是肺炎,接著又拆鋼釘,項西感覺自己這大半年一直處於抽煙喝酒都得控制的狀態裡。
他雖然挺能喝,但不好酒,不過這會兒這一杯酒下肚,他卻有種久別重逢的暢快感覺。
於保全喝酒一般,聊爽了能喝點兒,但估計也就三兩的量。
項西自己喝了多少不知道,就桌上這點兒酒,平時他全喝了也不會有什麼反應,今天喝著卻有點兒不太愉快。
頭不暈花不眼,就是說不上來的堵。
從飯店走出來的時候幾個人都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於保全跨上車,一拍後座:「來,送你回去。」
「自己回吧,」項西看了看他,「我溜達回去,也不遠。」
「我沒喝多少,不會把你摔了的。」於保全說。
「我走回去,消消食,」項西揮了揮手,轉身往回走,「你們注意安全!」
晚上比白天涼快不少,項西邊走邊伸了伸胳膊,仰起頭看了看月亮。今天天氣不錯,沒遮沒擋的,剛升起的月亮顏色很漂亮,就是看不到星星。
項西走了幾步,看到路邊剛澆過水的花壇前有一小灘形狀很圓的積水,走過去看了看,正好能把月亮映出來,還帶著街邊店鋪的霓虹燈,喧囂裡透出寧靜,感覺很好。
他從包裡掏出相機,準備拍一下,接著就想起來相機已經滿了。
他蹲在路邊,低頭在相機裡翻著照片,翻著翻著就停了手,突然就有點兒不想拍了。
他盯著面前的水愣了很久,最後把相機塞回了包裡,掏出了手機,撥了程博衍的號碼。
掏手機撥號的動作他做得很快,就怕動作慢了自己會又把手機收起來。
快接快接快接!
在我掛掉之前快接!
項西聽著聽筒裡的撥號音,手指在手機上一下下敲著。
「喂?」電話在他準備掛掉時終於接通了,那邊傳來了程博衍熟悉的聲音,「項西?」
隨著程博衍聲音傳來的還有嘈雜的背景音,音樂,有人笑,有人在唱歌,聽筒都震得嗡嗡響。
「你在外面啊?」項西猛地覺得自己泄了氣,程博衍玩得正開心呢。
「跟宋一林赫他們聚呢,你等等,我出去說,」程博衍說,幾秒鐘之後四周嘈雜的聲音靜了下去,「好了。」
「你玩吧,」項西說,覺得有點兒困,「我……」
「碰上什麼事兒了?」程博衍問。
「沒,」項西皺皺眉,突然有點兒無名火起,「我還能整天碰上事兒啊!什麼事兒也沒有!」
程博衍那邊沒了聲音,項西也沉默了。
「怎麼了?」程博衍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了一句。
項西正打算熊熊燃燒的無名之火還沒等添柴,就被程博衍這一句「怎麼了」給潑沒了,連帶旁邊的柴都找不著了。
「沒,」項西悶著聲音說,「就是我電腦壞了,相機滿了。」
「要用我電腦?」程博衍笑了笑,「還是要買我電腦啊?給你打折?」
「買不起,」項西坐到花壇邊,「就想先存出來,刪我又捨得不刪,沒放大也不知道哪張不好哪張能刪。」
「那你過來吧,」程博衍說,「我現在回去了。」
「啊?現在?」項西愣了,「你不是在……唱歌麼。」
「你又不是沒跟我一塊兒唱過歌,我就屬於在旁邊玩手機的那個,」程博衍說,「我大概二十分鐘到家。」
「這麼快?」項西站了起來。
「就在小區旁邊,走路就二十分鐘,」程博衍說,「你從哪兒過來?」
「超市,我坐公車過去。」項西轉身大步往街口那邊的公車站走過去,一開始是走,走了沒幾步他就跑了起來。
程博衍家亮著燈,項西在樓下就看到了,他跑進了電梯。
電梯門打開,他剛走出來,程博衍家的門突然就打開了,接著就看到程博衍拎著一袋垃圾走了出來。
「挺快啊?」程博衍轉頭看到他就笑了,把手裡的垃圾放到垃圾桶裡。
「這個點兒又不堵車了。」項西跟著也笑了笑,程博衍的笑容還是那麼好看,一笑起來就讓人覺得踏實。
「電腦怎麼就壞了?」程博衍轉身進了屋裡。
「我拍了兩下它就壞了,說是硬盤燒了。」項西一提這事兒就挺鬱悶,跟在程博衍身後嘆了口氣。
「你喝酒了?」程博衍扭頭看著他。
「……嗯,」項西扯著自己衣服聞了聞,「味兒大麼?」
「一般大,」程博衍進屋去把電腦打開了,「你衣服還在書房。」
「哦。」項西搓了搓手,進了書房,不知道為什麼程博衍這句話他聽著特別舒服。
「我洗個澡,一身怪味兒,」程博衍從臥室拿了換洗衣服出來,「你先用著吧,冰箱裡有小蛋糕。」
「我剛吃完門釘。」項西笑著坐到電腦前。
「怕你光喝酒沒顧上吃呢。」程博衍進了浴室關上了門。
項西對著電腦又嘿嘿笑了兩聲。
笑什麼呢傻逼……
程博衍的電腦比他那台五百塊的開機要快很多,叫價八百就是不一樣。
項西從包裡拿出相機,放到桌上,正想去插數據線的時候,看到屏幕右下角有個頭像在跳著。
程博衍的q一直都是開機就一塊兒登上去了,項西用他電腦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右下角跳,平時也不會在意,但今天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就想看看。
他盯著那個頭像看了半天,最後咬咬嘴脣,把鼠標移過去點了一下。
對話框彈了出來,先看到的是對話框上的名字。
哥有大長腿。
項西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這剛認字沒多久的眼睛,湊過去又盯了一眼才確定了。
居然真是這個大長腿!
我操!怎麼哪兒哪兒都他媽能看到這個人!
項西簡直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了,再看到對話框裡的內容,他一下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一個視頻請求。
一句留言。
哥有大長腿:沒在線啊?還想跟你視頻一下呢,睡不著。
全是半夜發過來的!
大半夜的視頻……變態!
「這人是誰啊!」項西衝到浴室門口吼了一嗓子,「開門!」
「我洗澡呢,」程博衍在裡面喊著,水嘩嘩地響,「什麼誰是誰啊?」
「那個大長腿是他媽誰啊!」項西往門上拍了一巴掌。
「聽不清你說什麼,我洗完了先,」程博衍在裡邊有點兒無奈,「你是不是發酒瘋了?」
「就發了!發了!瘋了!」項西越想越生氣,拍著門就不停了,「別洗了!還說沒潔癖洗個澡洗一個小時了!」
「我剛進來!行行行……」程博衍裡說著一把打開了浴室的門,一身水站在門邊,前額的頭髮還滴著水,「我陪你發酒瘋,說吧什麼誰是誰?」
第47章
這是項西第二次看到程博衍光著身體,比第一次更徹底,這回連提到一半的內褲都沒了,直接上上下下看全了,還是個正面。
他的眼睛一下瞪圓了,不知道是該繼續瞪著程博衍還是該把目光放到別的地方。
就這麼半張著嘴對著程博衍的正面果體和平時看不出來的腹肌,一直到看見腹肌旁邊的一小片淤青時他才回過了神。
這大概是被自己那天一膝蓋頂的?
但想到那天,他就瞬間又想起了程博衍赤身果體打開門的原因,頓時又火了,什麼光的,正面,腹肌不腹肌的!都不如大半夜要跟程博衍視頻的那個什麼大長腿搶戲!
他對程博衍的果體進行了一個簡短的震驚之後,指著客廳那邊又喊了一嗓子:「就那個什麼什麼大長腿啊!」
「大長腿?」程博衍愣了愣之後皺著眉從旁邊架上子扯下浴巾往腰上裹了一下走出了浴室。
「你裝什麼傻啊!」項西跟在他身後,腦子裡亂七八糟不知道轉著什麼,「人微博還給你留言說想你了,現在半夜又要跟你視頻!視什麼頻啊!變態!」
程博衍平時在家穿得很隨便,但因為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衛生,所以項西沒見過他光膀子,今天是頭一回看到他光著的背,後腰上因為肌肉而凹陷下去脊椎線拉出漂亮的弧度,讓項西突然恍惚了一下。
「這人是……」程博衍看清屏幕上的對話框之後把它關掉了,「一個群裡的朋友。」
「什麼群啊!」項西擰著眉,嗓子還是挺亮的,「這人微博上跟個色狼似的,一會兒舔這個一會兒舔那個!還見了誰都想操!我操一個你扇我,他操了一頁你怎麼沒抽他啊!」
「誰都能跟你一個待遇麼?」程博衍笑了起來,「你還看他微博了啊?我都沒看過呢,就群裡認識以後也沒說過幾句話。」
「什麼群啊!」項西腦子有點兒發暈,但是還沒忘了重點。
「一個……」程博衍轉過身靠著桌沿,「交友群。」
「交友群?」項西愣了愣,交友群?
交友群!
他腦子裡頓時一片呼嘯,他雖然進網吧就為玩遊戲,不聊天兒也不幹別的,但畢竟看得多了,交友群是什麼玩意兒!很多交友群大名兒叫交友小名兒就叫約炮!
饅頭還經常兩手指頭戳著鍵盤在「交友群」裡撩騷呢!
程博衍居然!
「嗯,怎麼。」程博衍還是挺平靜。
「你……真看不出來!」項西眉毛都快擰成蝴蝶結了,「你丫看著挺正經一大夫!居然也約炮!還跟人半夜果聊!」
「我沒果聊……」程博衍有點兒無奈,「你酒瘋發完了沒?」
「沒發完呢正欣欣向榮呢!」項西手指往他胸口上戳了兩了下,「沒果聊?那你還約炮了呢!」
程博衍低頭看著他的手,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一挑眉毛:「約炮怎麼了?我一個單身大齡男青年,總得解決一下生理需求。」
「我操!」項西手都氣哆嗦了,又指著屏幕,「就跟那個大長腿啊?他成天就舔來舔去的你又不潔癖了啊!你不是潔癖的嗎!你不是見人墻上劃幾道黑你就受不了嗎!」
「那我找誰,」程博衍眯縫一下眼睛,「找你麼?」
項西感覺自己沒喝多,但這會兒也不知道哪條筋搭被人拿去跳皮筋了,他退後兩步把腿往茶几上一踩:「行啊!」
程博衍沒說話,只是皺了皺眉。
「你不是想摸我腿嗎?」項西又往自己腿上拍了拍,「丫什麼屁的大長腿,我他媽才是大長腿你是不是瞎啊!」
「行了,別發瘋了。」程博衍嘆了口氣。
「我沒發瘋,不就那麼回事兒麼,你那些小片片我看過,」項西突然鼻子有點兒發酸,他都不知道自己委哪門子屈,「有什麼了不起啊!來啊!」
「項西,」程博衍看著他,「你先緩緩,一會兒我們談談。」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你不是憋著麼!單身大齡男青年!」項西也看著他,「我單身小齡男青年,解決一下唄!」
程博衍不再出聲,盯著項西看了很長時間,最後慢慢走到他面前,手捏著他下巴往上抬了抬,語速很慢地說:「我再說一次,你,休息一會兒,然後,我們談談。」
「不!」項西眼睛一瞪。
「好,」程博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拉著他往電腦桌上一拽,「你說的!」
項西被甩到了桌上趴著,沒等直起身來,程博衍已經按住了他的肩,從身後壓了上來,把他衣服往上一推,手摸到了他腰上。
「操!」項西側過臉,背上程博衍有些發涼的的皮膚緊貼著,讓他全身有都開始僵硬。
「行了沒?」程博衍的手拿開了,小聲問,「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項西只覺得從一陣酥麻的感覺從耳後迅速向全身漫延出去,撐著地的腿往後滑了滑。
「想幹嘛就乾!」項西咬著牙說,「廢他媽什麼話!」
程博衍頓了頓,猛地低頭吻在了他耳朵上,接著就是脖子,肩窩。
項西呼吸一下粗重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生氣,身上有些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
吻到他脖後面的時候程博衍停下了,接著就直起身,鬆開了他。
「怎麼,」項西趴著沒動,「怕了啊。」
程博衍不說話,也沒動,在他身後站著。
「你跟人約炮就這麼約的啊!」項西又說。
程博衍轉身走開了,聽聲音是進了臥室,沒一會兒又走了出來,接著把一個東西重重放在了他臉跟前兒。
項西瞅了一眼:「這什麼?」
「潤滑劑。」程博衍轉身又走進了廚房。
「喲,」項西笑了起來,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滋味兒,就一個勁兒地樂,「程博衍你傢伙什還挺全。」
程博衍從廚房走了出來,又把一個東西重重地放在了潤滑劑旁邊。
項西又瞅了一眼,是根還帶著水汽的大黃瓜,他看愣了:「幹嘛。」
「要玩自己玩,」程博衍彎下腰在他耳邊說,「項西,你最好清醒一下,我洗完澡我們談談,我出來的時候你要還這樣,我保證遂了你的願。」
這句話說完,程博衍進了浴室,很重地關上了浴室的門,■地一聲巨響。
項西趴在桌上沒動,腦子裡一片空白。
耳邊還有些莫名其妙地嗡嗡聲。
程博衍生氣了。
摔了門。
項西你在幹什麼!
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接著就是一陣羞愧,混雜著後悔和害怕。
這是怎麼了!
明明沒喝多少酒!
發酒瘋也就算了居然還發這種酒瘋!
你是傻逼嗎!
我!操!
程博衍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項西還趴在桌上,姿勢跟他進浴室前一樣,沒有動過。
他走到項西面前站下,把被推起來的衣服往下拉好了。
項西還是一動不動地趴著,眼睛瞪著那根黃瓜。
「酒醒了?」程博衍把潤滑劑拿回了臥室,又拿著黃瓜進了廚房,洗了半天然後又出來了,往沙發上一坐,開始慢慢啃黃瓜。
「我沒喝醉。」項西輕聲說。
「那個大……長腿,之前聊過一陣,醫學院的學生,後來他說見面,我感覺他有點兒……就沒聊了,」程博衍邊啃黃瓜邊說,「我加那個群就是無聊,沒在群裡說過話,也沒約過人。」
項西沒有說話。
「他挺久也沒聯繫我了,我也沒看到他微博的留言,」程博衍繼續啃黃瓜,「q上的聊天記錄你翻翻,上回聊估計都是過年那會兒了。」
「別說了。」項西說,聲音有些悶。
程博衍沒再說下去,沉默地啃完了黃瓜,然後去洗了手,坐到了電腦桌旁邊。
項西跟他目光對上了,立馬有些尷尬,想把臉往另一邊轉過去的時候,程博衍伸手按住了他的腦袋:「躲什麼?」
「丟人。」項西小聲說。
「你就為這事兒發這麼驚濤駭浪的瘋?」程博衍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也趴到桌上,跟他面對面地問。
「不是,」項西垂下眼皮,「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今天喝了也就半斤多點兒,不知道怎麼了。」
「半斤多還叫也就啊?」程博衍說,「幹嘛喝這麼多?」
「不知道,煩吧大概是,同事叫吃飯,本來想不去的,但又不想閒著,」項西閉了閉眼睛,「我就覺得你不理我了,有點兒煩。」
「我沒有不理你,」程博衍輕輕嘆了口氣,「我是怕再嚇著你。」
「沒有。」項西說。
「嗯?」程博衍看著他。
「沒有嚇著我,」項西眼睛盯著桌子,因為距離太近,感覺都快對眼兒了,「嚇著了也沒事兒啊,我又沒生氣。」
「沒生氣啊,」程博衍在他鼻子上摸了一下,直起身靠到椅背上,「怕的就是說沒生氣。」
「你什麼毛病啊。」項西往他臉上掃了一眼。
「就怕你因為是我,所以什麼都無所謂。」程博衍說。
項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的確就是這樣。
「項西,」程博衍胳膊撐在椅子扶手上,手指頂著額角,「有些話我現在還不想說,沒到那份兒上,說早了太不負責任,所以我才會跟保證以後不會那樣了。」
項西看著他。
「沒聽懂啊?」程博衍笑笑。
「聽懂了。」項西說,聽懂了,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隱約知道程博衍說的是什麼,心裡又有些不相信。
「去洗個澡吧,」程博衍說,「一屋子全是酒味兒了。」
「不至於吧。」項西聞了聞自己胳膊。
「至於,真難為我剛還親得下去嘴,」程博衍站了起來,「我給你拿衣服。」
「嗯。」項西終於動了動,從桌子上直起了身。
程博衍給他拿了條新的內褲,他又拿了平時來這兒穿的那條褲子,快步走進了浴室。
浴室裡還有沒散盡的水霧,能聞到程博衍身上那種熟悉的檸檬香氣,檸檬消毒液,檸檬洗手液,檸檬沐浴露,檸檬牙膏,要不是檸檬在家不好種,估計程博衍窗台上那幾盆薄荷都得換成檸檬。
項西脫了衣服,打開噴頭,低頭衝著水,程博衍之前調的水溫很合適,一點點溫度,水流滑過身體時有種輕軟的觸感。
就像……程博衍吻在他脖子上時……
哎操!
他不敢再多想,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他有些讓人臉紅的反應出現,而且是在程博衍走開了,他緩過勁兒來之後才開始的。
在桌上趴了好一會兒才下去。
都他媽不知道這是太遲鈍還是太敏感……
項西就著水抹了抹臉,又甩了甩頭。
剛甩了兩下,就看到浴室靜悄悄地打開了,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隨手抓了毛巾捂著下邊兒。
再看過去的時候,他發現門外沒有人,進來的時候沒關好?他伸手把門又關了過去,接著就發現門鎖居然已經脫出了底座,斜著掛在門上。
「門壞了!」項西喊了一聲。
「知道。」程博衍在客廳裡回答。
「什麼時候壞的啊!」項西把門關過去,門執著地再次打開,再關,再開。
「剛摔的。」程博衍說。
「哦……」項西想起了程博衍進浴室時摔出的那聲巨響,有點兒不好意思,「那怎麼辦啊?」
「洗你的,」程博衍笑了笑,「我又不過去。」
其實過來就過來了,手術的時候早看了遍,項西倒不是怕這個,就是洗澡的時候門開著,老覺得沒安全感。
但門是因為他抽瘋才被程博衍摔壞的,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繼續洗,衝一會兒就伸手把門扒拉一下,再衝一會兒再扒拉一下。
洗個澡洗得跟做了十套廣播操似的。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博衍正坐沙發上看書,手裡拿著支筆轉著。
「那門……我去買個鎖吧。」項西說。
「不用,裝回去就行,」程博衍轉頭看了看他,目光落在了他腿上,「這疤還沒好透呢,以後少喝點兒酒。」
「哦,」項西猶豫了一下,「我剛用了你的毛巾。」
「用吧,」程博衍抬頭看了他一眼,「我毛巾多。」
「我……」項西站著有些尷尬,低頭往電腦桌那邊走過去,「用電腦。」
「你電腦怎麼壞的?」程博衍放下書問他。
「不知道,我就拍了兩巴掌,它就被我的內力震傷了,」項西坐到電腦前,把相機的數據線插好,「拿去維修那兒,人給看了,說是硬盤燒了……」
「那換個硬盤啊。」程博衍說。
「不換了,又要五百,」項西嘖了一聲,「頂上一台電腦了。」
「我這台要不要?」程博衍笑笑,「肯定比你買別人的強。」
「……那我得賒賬了。」項西嘆了口氣。
「賒唄,」程博衍拿起遙控器隨便找了個台看著,「債多不壓身。」
「我正攢錢呢,」項西敲了敲桌子,「忘跟你說了,我不在那兒住了,宋一讓我在超市值夜班呢,就住超市了。」
「那不錯啊,」程博衍看著他,「你那個黑咕隆咚的地兒早該搬了。」
「嗯,不收房租水電,工資還加了,這一個月下來裡外裡能多出不少錢了,」項西一想到這兒就很愉快,「我應該去買個錢包了。」
「我送你一個,」程博衍笑笑,「算是慶祝吧。」
「我……」項西笑了兩聲又想起了當初從程博衍身上摸出來的那個錢包,「哎。」
「喜歡什麼樣的?折起來的那種還是長條的?」程博衍問他。
「折起來的放著方便吧,」項西想了想,「不,長條的放的錢多吧。」
「你要放多少錢啊,」程博衍笑了起來,「錢多了存起來啊。」
項西嘿嘿笑了兩聲,看著屏幕沒有說話。
程博衍這才想起來他沒有身份證,嘆了口氣:「那個平叔,怎麼沒想著給你上個戶口呢。」
「逗呢,他能把我養大了都得算菩薩心腸了,還上戶口呢……」項西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往椅子上一靠,仰著頭,「他說過,悄沒聲來,悄沒聲活著,悄沒聲死了,就行了,別給他添麻煩。」
「逗呢,」程博衍也說了一句,「就你這嗓門兒,悄沒聲得了麼,一嗓子這棟樓的聲控燈都得亮,沒亮的那是震碎了。」
項西讓他逗樂了,仰著頭笑了好半天:「我嗓門兒有那麼大嗎?」
「有,非常有,我每次聽你一喊就肝兒顫,」程博衍站起來走到了電腦桌旁邊,拉開了最下面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了一張銀行卡,「這個你先用著,以前我媽給我存零花錢的卡,密碼是我生日。」
「合適嗎?」項西愣了,在他看來,跟身證份有關的一切都是很高級的東西,所以他每次掏了錢包要有身份證他都會給扔郵筒裡寄回去。
「你不就存個錢麼,」程博衍說,「這卡還開了網銀,你在網上買東西什麼的也能用。」
「我不會用那些,」項西猶豫了一下接過卡,「那我用你的卡去存錢,會被銀行的人抓嗎?」
「抓你幹嘛,」程博衍樂了,「頂多就是錢被我取走了。」
「那沒事兒,」項西笑著把卡放進了口袋裡,「你取走沒事兒。」
項西把照片存到了程博衍的電腦裡,又把給於保全他們拍的那些單獨存在了u盤裡。
「電腦什麼時候拿走?」程博衍問他。
「真賒給我啊?」項西猶豫著,他的確是挺想有台能用的電腦的,之前他每天坐電腦前,都已經學會自己查資料什麼的了,但程博衍明顯是想給他省錢要把電腦給他,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占這麼明顯的便宜。
「你拍照的錢我還沒跟你結賬呢,」程博衍說,「可以從那裡頭扣。」
「得了吧,拍照給錢不也是你給我想的藉口麼,」項西趴到桌上,「我又不傻……」
「不是藉口,」程博衍手指在他後腦勺上彈了一下,「就是希望你可以做一件事,你擅長的,有興趣的事。」
「做得成嗎?」項西點開文件夾,皺著眉看著自己拍的照片。
「做了就行,成不成的不用去想。」程博衍說。
每一次從程博衍那裡出來,項西都覺得步子很輕鬆,程博衍的話每次都會讓他覺得安心,也能感覺到希望。
哪怕程博衍什麼也沒說,只要聽到他不急不慢的平穩聲調,也會變得踏實。
程博衍的電腦,他最後也沒有要,程博衍把他送回超市準備走的時候又跟他確認了一次,他還是拒絕了。
不光是錢的問題,他只是不想讓程博衍覺得他自己永遠都在等著他伸手。
他不想讓程博衍拉著他走,他可以跟著走,跟著跑也行。
回到超市,夜班的同事正好下班,他幫著收拾好關了門,又檢查了一遍才回到小屋裡。
先把程博衍的那張卡拿出來放到桌上看了半天,然後從包裡拿出了自己的錢,全部財產都在這兒了,一卷錢。
他把錢一張張展開數了一遍,然後又一張張碼整齊,把一百塊的都拿個超市的小密封袋裝上了,打算明天去存上。
從來沒去過銀行呢,還是存錢,想想莫名其妙有點兒興奮。
他衝著密封袋嘿嘿笑了一會兒。
笑完了躺下準備睡覺的時候他看到了身上的衣服,這才想起來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扔程博衍那兒沒拿回來。
……會不會被扔掉?
還是會洗?
衣服上全是酒味兒吧,估計還有汗味兒,程博衍要拿起來不得瘋啊……
不!這都不重點!
項西一下坐了起來,重點是那團衣服裡還有他的內褲!
「哎!」項西頓時有點兒臉紅。
然後想想又松了口氣,雖然喝了酒,但還好又驚又尷尬又發火的他那點反應不夠強大,要一下沒收住他這會兒估計得連滾帶爬往程博衍家殺過去。
這口氣還沒全松下去,程博衍壓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間的感覺突然竄了起來,一陣酥麻跟過電似的把他給電倒在了床上。
「啊……」項西抱過枕頭,捂在臉上喊了一聲,又伸手扯了扯褲子,「去你大爺沒完了啊……」
第48章
程博衍躺在床上,燈已經關了,屋裡很安靜,窗簾拉上之後,臥室裡的氛圍很適合倒頭就睡。
不過他沒有睡意,枕著胳膊,還在想事兒。
一開始想的是項西今天晚上的表現,這種半酒瘋發作的式的興師問罪,是喜歡,還是像小貓小狗被搶了玩具時那種被侵犯了的占有欲。
不好說。
拿不準。
想了沒多大一會兒,他的思路就跑偏了。
雖然項西今天一身酒味兒,還撒酒瘋來著,但畢竟他潤滑劑都拿出來了,摸也摸了,親也親了,就算只是嚇嚇項西,有些想法還是冒了頭。
程博衍閉了閉眼,簡直影響睡眠質量,他把手伸進褲子裡時真心實意是這麼想的……
手機在床頭櫃上響起來的時候,程博衍本來還沒享受到頂點的慾望被驚得一下爆發了。
「哎!」他有些惱火地喊了一聲,拿過手機看了一眼,林赫。
他沒接電話,把手機扔到床上,跑進了浴室。
洗完澡的穿衣服的時候,他看到了項西扔在浴室架子上的衣服,嘆了口氣,抓過衣服扔進了洗衣機,又洗了一遍手。
回到臥室,手機安靜地躺在床上,林赫沒有再繼續打第二個電話。
他拿過手機給林赫撥了回去:「大半夜的幹嘛啊?」
「這話說的,你一請客的半道跑了我還沒說你呢,還嫌上我了,」林赫很不爽,「我們換地兒了,你還過來嗎?」
「不了,我走的時候不就說了嗎?」程博衍躺到床上。
「著急回去幹嘛啊?」林赫嘖了一聲,「好容易出來一回。」
「不幹嘛,幹什麼讓你這個電話都攪和了。」程博衍舒展了一下胳膊,攤開了躺著。
「哎喲!」林赫喊了起來,「你是在幹著什麼嗎?我錯了,要不我掛了。」
「晚了,你再給我來這麼兩回我就只有陽痿這一條孤單的路可走了。」程博衍說。
「不是,博衍,你最近不對啊,」林赫壓低聲音,「頻率是不是有點兒高?」
「你是不是傻,」程博衍說,「就這頻率,難道不是正往性冷淡上奔麼?」
「滾蛋我碰上兩次就是兩次啊,」林赫樂了,「你這頻率都已經到我一打電話就能碰上了好麼!」
程博衍笑了笑:「放鬆一下放鬆一下。」
「你以前放鬆不是聽那個掏耳朵視頻嗎,」林赫笑著問,「現在改習慣了啊?」
「你們不是要換地兒麼,趕緊換啊。」程博衍打了個呵欠。
「行行行,你繼續?」林赫說。
「你管呢,要不你過來參觀一下?」程博衍把空調溫度調低了一些。
「晚安!」林赫笑著掛掉了電話。
「晚安。」程博衍掛掉電話之後感覺總算有點兒困了,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正想躺下,想想又下了床,拿過手機,在q和微博上把大長腿給拉黑了。
安全起見,他不想項西再來這麼一回。
項西早上起床的時候比平時晚了一些,都聽到大門那邊有動靜了他才從床上彈了起來。
跑出去看到是於保全,才松了口:「我靠,嚇死我了,我睡過頭了,我還怕是宋哥呢。」
「喝多了吧!」於保全笑著說,遞給他一個袋子,「早點。」
「哎?還給我買早點了?」項西接過來看了看,挺大個兒的糯米飯糰。
「不是買的,我媽做的,我給你們一人帶了一個,」於保全挺得意地說,「嘗嘗,我媽做的飯糰不是一般地好吃。」
項西看著他的表情,有些羡慕,媽媽做的早點呢。
他跑去洗漱了,拿起還熱乎的飯糰咬了一口,其實味道一般,但他還是吃得挺香,不光是羡慕,自己心裡感覺也挺滿足的,這是同事給帶來的早點,多有意思!
今天不知道是因為多睡了十來分鐘,還是因為昨天晚上的事……不,昨天晚上程博衍說的話,項西覺得自己心情很好,工作也不像之前那麼總發矇了。
如果不去多想自己居然因為程博衍把自己按桌子上的動作居然……了的話。
這事兒他不敢多想,總覺得一琢磨這是為什麼,譚小康就會突然蹦出來衝自己喊,還罵我變態!你丫還不是一樣!
不過這是不一樣的,項西把貨架上弄亂了的東西一件件整理好,就像同樣的事,譚小康是變態,程博衍就不是,自己當然更不是。
中午快休息的時候張昕照例拿了菜單過來,項西在自己想吃的菜後面劃了個勾,菜單上的字兒他差不多都認全了,倒不全是從「教材」上學的,這菜單他認真背過。
飯送來之後,幾個人在更衣室裡吃著,於保全邊吃邊拿了本書在一邊看。
「看什麼呢?」張昕把他的書拿過來看了看,「英語啊?你現在學英語了?」
「試試看吧,我報了個班,」於保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兩天晚上開始上課了,抽空看看,還有作業呢。」
「不錯啊,」張昕笑著說,「我就沒這麼用功,我就週末去學學插花。」
「報什麼班?」項西在一邊問了一句。
「就培訓班唄,挺多的,」張昕說,把自己碗裡一塊肥肉夾到項西碗裡,「我減肥呢,這個你幫我吃了吧,這麼瘦要補補。」
「培訓班?隨便什麼人都能報嗎?」項西把肥肉吃了,又問了一句。
「是啊,都能報的,怎麼?你也想報嗎?」於保全一聽馬上就往他身邊湊了湊,「要不你也報個英語班吧,我報了個初級的,你也報一個,咱倆可以做個伴……」
「我不行,」項西笑了起來,「我……學不來。」
他連拼音都是因為要打字才湊合著弄明白的,英文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但是……
「還有別的班嗎?除了英語啊插花什麼的?」項西又問。
「有啊,很多,你要不去看看,文化宮裡邊兒,可多了,」張昕說,「好多人去呢。」
「很多人啊?」項西低頭吃了一口飯。
「是啊,多少提高一下自己嘛。」於保全說,又拿過書看了起來。
平時項西吃飯都吃得挺慢的,邊聊邊吃,今天卻吃得很快,幾口扒拉完,去把還在收銀台站著的何小如換了進去。
站在收銀台後面,他的心情有些飄忽。
培訓班?
能學英語還能學插花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隨便什麼人都能報名?
那自己也可以去?
自己學什麼?
小學語文?小學數學?小學英語?
要不要去看看?
整整一個下午,項西都沉浸在一種興奮緊張又不安的情緒裡。
他不知道自己的方向,除了往前。
但於保全那句「提高一下自己」讓他突然有些控制不住地激動,除了往前,一直往前,他還應該「提高」。
可是怎麼提高,提高什麼呢?
要還是以前,他倒是很清楚自己該提高什麼,掏包技術,騙人技術,逃跑技術,躲警察技術……多著呢。
但現在卻有些茫然。
下班之後他在旁邊小麵館吃了一碗面,回店裡把倉庫裡的貨點了一遍之,然後溜達著出去,繞著旁邊小區的綠化小道一圈圈散步,碰上遛狗的再順帶逗逗狗,看著時間過了九點半,他給程博衍打了個電話。
程博衍每天晚上都看書,各種書,還有很多資料,以前他只覺得程博衍真是個好醫生,現在想想,這也是在提高,他覺得也許程博衍能告訴他自己該提高什麼。
「喂?」程博衍接起電話的時候,那邊聲音有些嘈雜。
「你在忙吧?忙的話我晚點再打給你。」項西馬上說,自打上回過去碰上程博衍在手術室之後,他就很怕電話打的不是時候。
「沒事兒,有點忙,一會兒我給你打。」程博衍說。
「哦。」項西應了一聲,那邊程博衍很快掛掉了電話。
項西又順著小道走了兩圈,往回快走到超市的時候,程博衍的電話打了過來。
「我不知道你在忙,」項西接起電話,「沒耽誤事兒吧?」
「沒,」程博衍笑笑,「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怎麼了?」
「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我就是想問問,」項西抓抓頭,「你覺得,我要怎麼再提高一下自己呢?」
「提高?」程博衍愣了愣,「什麼意思?」
「就是除了認字兒之外,我要不要再學點兒什麼?」項西猶豫著,「我同事都在學呢,說是提高自己,一個學插花一個學英語的。」
「這樣啊,」程博衍笑了起來,「那你想學什麼啊?」
「我哪知道啊,」項西嘆了口氣,「我好像什麼都不會,就跟一個人看過好多書,你問他喜歡什麼樣的書,他能說出來,一個人連字兒都不認識,你問他書,他能知道了才怪。」
程博衍笑了半天:「那他們是怎麼學的,報班嗎?」
「是啊,」項西馬上說,「就文化宮,說是好多培訓班,隨便就可以報。」
「要不這樣吧,」程博衍想了想,「周六我有空,去看看吧,看看有什麼班再看想報什麼班?」
「你陪我去嗎?」項西一聽就抬起了頭,他本來是想自己一個人去,又挺沒底氣的怕自己弄不明白,程博衍這麼一說,他立馬就踏實了。
「嗯,我還怕你字兒認不看不懂呢。」程博衍說。
「也認識不少了,別說陪爸……媽媽逛超市,逛百貨大樓也沒問題。」項西嘿嘿笑了兩聲。
確定了周六去文化宮之後,連著幾天項西都在琢磨提高的這個事。
張昕和齊保全,這倆人報的班完全不同,他覺得報班這事兒也分不同類型,一種是張昕這樣的,主要是為了興趣,喜歡插花,有時間就去學學。
一種是齊保全這樣的,學點兒東西能幫方便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項西覺得自己應該屬於齊保全這類的,他現在的情況還沒有到只為了情趣去學東西玩的狀態,雖然超市工作對於他來說已經挺好了,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多賺些錢,房子車什麼的他不敢去想,但起碼要把程博衍的錢還上,能買得起新電腦,租得起舒服的房子,程博衍再生日的時候他能送份比棒棒糖貴的禮物。
想到棒棒糖……不知道自己上回送的棒棒糖最後是被吃了還是扔了。
琢磨這事兒居然也琢磨了一天。
周六上午程博衍開了車過來,他跳上車第一句話就沒忍住問了一嘴:「我上回送你的棒棒糖……你胳膊怎麼了!」
程博衍左胳膊居然上纏著繃帶,項西很吃驚,他住院的時候程博衍的手就受過傷,這都第二回了,明顯比上回要嚴重,他眼睛都瞪圓了:「你胳膊怎麼了!啊?怎麼回事啊!」
「棒棒糖在冰箱裡呢。」程博衍笑著回答,把車掉了個頭。
「誰問你棒棒糖了啊!我問你胳膊呢!」項西喊。
「你剛問的,」程博衍嘆了口氣,「聽聽這把嗓子,還悄沒聲兒呢……」
「你這是摔的還是讓人打的?」項西收了收聲音又問。
「沒事兒,不嚴重,」程博衍說得很輕鬆,「值班的時候有人打架打到急診了,我就去了,跑太快沒注意那人手上有刀,就劃了一下。」
「口子深嗎?」項西皺著眉,想想又一瞪眼眼睛,「啊!是不是那天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
「差不多吧,那會兒正準備縫合傷口。」程博衍笑著說。
「還縫針了啊……我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你們這行也太不安全了,成天受傷,」項西看著他的手,用力嘆了口氣,「哎!病人家屬激動了你受傷,急診打個架你也受傷……」
「都是意外,」程博衍笑笑,「直接去文化宮?」
「你這樣能去嗎?」項西有點兒擔心。
「都幾天了,」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拿著大頂過去。」
文化宮週末很熱鬧,項西這還是第一次來,後門居然還有條小吃街,賣東西的也很多。
培訓班報名的地方在最裡面的一棟樓裡,人也很多,來看的,來上課的都有,一樓幾個教室裡都是小朋友,跳舞的,畫畫的,還有大聲念著英語的。
「怎麼全小孩兒啊?」項西站窗口看了一會兒。
「樓上還有呢,那邊也有呢,幾棟樓都是,」程博衍拉拉他胳膊,指了指旁邊一個很大的公告欄,「先看看這兒。」
報名廣告都貼在公告欄裡了,旁邊還立著好些個小的牌子。
內容太多,項西只覺得滿眼都是字,看了半天連一個都沒看明白,小聲嘀咕了一句:「我這認字兒白學了嘿。」
「我給你念?」程博衍問。
「我自己看,」項西走到公告欄跟前兒站下,「一個一個看我能看懂,我就是眼睛忙不過來。」
他慢吞吞地湊過去看著,最多的就是英語,還有德語法語,各種小中初課程補習,然後就看到了什麼西點,烹飪,服裝設計,電腦製圖,化妝,還有張昕說的插花,最後他還看到了攝影。
「還有攝影呢,」他有些興奮地回過頭跟程博衍說,「是拍照片麼?」
「這個是婚紗攝影,」程博衍手裡拿著一大摞宣傳單,「跟你平時那樣拍有點不一樣,有興趣嗎?」
「你哪兒拿的啊?」項西看著他手裡的東西,「就這麼會兒功夫你這拿都夠糊墻了……」
「人家給我的,」程博衍笑笑,「回去可以再細看嘛。」
「怎麼沒人給我啊?」項西頓時有些不爽,發個傳單還看人嗎。
「給你來著,你不是在認真閱讀麼,我都替你接過來了,」程博衍拍拍手裡的宣傳單,「太積極了,我估計人以為我攢著要賣廢紙了。」
「這個攝影……」項西走到他身邊,正好看到了最上面一張,婚紗人像攝影,「要學完了之後就去影樓嗎?」
「嗯,差不多吧。」程博衍點點頭。
項西沒說話,低頭拿過宣傳單來回看了看,上面不少學員的作品,他看了一會兒,跟他平時喜歡拍的那些差別很大。
「想去了解一下嗎?在後那個樓的三樓。」程博衍問他。
「我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項西覺得無論是什麼攝影,對於他來說都有點兒太高深,感覺拿這個賺錢也不如做飯什麼的那些來得直接,「我比較一下。」
「好。」程博衍笑著把宣傳單一張張翻開給他看。
「要不你也替我拿拿主意吧,」項西皺著眉,「我實在是……」
「你就說你想報這個班是為什麼吧?是為提高?打發時間,還是學個一技之長?」程博衍問。
「一技之長啊,能賺錢的一技之長,」項西咬咬嘴脣,邊想邊說,「你說,我現在什麼也不會,超市這份工作,換了誰都能做得了,如果不是宋一,我隨時都有可能被別人代替吧。」
程博衍看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還真想得挺多的。」
「不想不行啊,我條件就擺這兒呢。」項西有些不好意思。
「那再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程博衍往教室那邊走過去,「我幫你想想,也別著急決定。」
「嗯。」項西跟上去。
倆人在幾個樓裡轉了轉,不是所有的培訓班都在這兒,有些就是一個桌子擺著,招了生在別的地方上課。
項西把每個教室每張桌子都看了個遍,拿了一堆的宣傳資料。
「我回去再仔細看看。」他下樓的時候還來回翻看著,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愉悅感覺。
「好,」程博衍看了看時間,「要不先去吃……」
「哎?」項西在後面喊了一聲,接著又壓低了聲音,「天爺!」
「怎麼了?」程博衍回過頭。
「我……」項西臉上的開心全變成了鬱悶,拉過程博衍的胳膊就往樓下快步拽著走,邊走邊壓低聲音,「不行不行不行,還是算了。」
「怎麼了啊?」程博衍被他拽著下了樓,又拽著往文化宮的大門走過去,有點兒莫名其妙。
「錢啊!錢!看到沒有!」項西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才指著宣傳單用手指頭一個勁兒敲著,「我一直都沒注意這個價格!我還以為是分機號呢!少的也得幾百一期啊!」
「錢不夠?」程博衍看了看價格,這些價格他倒是一直看著,項西沒提,他也就沒說,現在也不敢直接說錢不夠我來出。
「要說夠吧,也夠,」項西皺著眉,「但得全拿上了,我才剛把錢存進卡里都沒捂熱呢。」
「那你……再考慮一下?」程博衍不知道該怎麼說。
「嗯我……」項西正說到一半,就被不遠處一陣喧鬧聲打斷了。
「有小偷!抓小偷啊!」一個女人喊著。
這裡因為有小吃街,又正是飯點,人很多,她這一喊,四周的人都騷動起來了,大家全都往周圍看著。
「小偷!」女人突然指著一個方向喊了起來,邊喊邊追了過去,「就是他!」
程博衍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人太多也沒清,只看到一個身影很快地從人群裡閃了一下,跑進了旁邊一條小岔路里。
沒等他說話,項西突然把手裡的宣傳單往他身上一扔,拔腿追了過去。
「項西!」程博衍抓著一把宣傳單愣了愣,顧不上多想,他把宣傳單往旁邊一個賣玩具的攤子上一扔,也追了過去。
項西跑得相當快,程博衍沒追幾步,就看到他已經拐進了那條岔路。
「項西!」他又喊了一聲,實在是沒想到項西會突然去追賊,更沒想到項西能跑出這樣的速度。
這爆發力!
這還用培訓什麼,直接去參加比賽得了!
程博衍追過去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項西的影子了,身邊幫著抓賊的幾個人和女失主一下全都沒了方向。
發現賊的時候已經晚了,這會想追都不可能追得到。
程博衍看著這條路兩邊一時半會兒都數不明白的小胡同,開始擔心,一邊繼續往前跑著,一邊掏出了手機。
項西的電話通了,但一直沒有接聽。
程博衍打聽了半天,才從街邊一個煙攤那打聽到有倆年輕人一前一後跑進了一條胡同裡。
「就那兒。」煙攤老闆指了指。
「謝謝。」程博衍趕緊順著胡同跑了進去。
胡同沒有多長,這片已經改造了,這胡同也就二百米就到了頭,那邊一出去又是一條小街,人來車往的,別說一個賊,就是一群賊,一出來也瞬間能藏進人流裡了。
程博衍焦急地拿起電話,正要撥號的時候,眼角掃到了旁邊一棵樹下靠著一個人,再一看,是項西。
「你搞什麼!」程博衍吼了一聲,走過去抓著他的胳膊拽了一下,「發神經啊你!」
項西低著頭沒說話,估計是剛停下,喘得厲害,程博衍頓時有點兒心疼,按說幫著抓賊又不是做錯了什麼事……他放輕了聲音:「你抓賊也看看情況啊,賊都跑那麼遠了,你還傻追,出事兒怎麼辦?」
「我沒抓賊,」項西抬起頭,「我沒在抓賊。」
程博衍吃驚地發現項西眼睛有些發紅,聲音也是顫抖的,他皺著眉問:「怎麼了?」
「是饅頭,」項西反手抓著他的胳膊,很用力,「是饅頭,肯定是饅頭……我沒追上……他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怎麼了……」
第49章
這個饅頭,項西提起的次數不多,不過程博衍知道他算是項西的朋友,知道他想跑但似乎是沒有跑掉。
還知道因為相似的經歷卻現在走著完全不同的路,項西對他很在意。
「丫跑不快,」項西蹲在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擰著眉,「肯定是躲起來了。」
其實跑得還算快的,程博衍還記得自己被項西掏了錢包那次,扭頭就沒影兒了,不過這回雖然他先跑,但以項西那樣的速度居然沒攆上,大概是躲哪兒了。
「為什麼非得找到他?」程博衍站旁邊問,又左右看了看,想找個地兒給項西買瓶水。
「我跟你說過沒,」項西笑了笑,「他拿了二盤的錢,三萬,然後才跑的,就在我去停車場找你之前幾天。」
「嗯。」程博衍應了一聲。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非得找到他,」項西吸了口氣慢慢呼出來,「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不走,錢呢!拿了那麼多錢為什麼沒走成?他那麼想回家……」
「饅頭有名字嗎?」程博衍問。
「有啊,李振傑,他還寫過給我看呢,」他轉過頭,「我是不是有點兒神經?」
「一般神經吧,」程博衍抓著他的肩輕輕捏了捏,「在我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
程博衍陪著項西在街邊站了一會兒,買了瓶水,又沿著饅頭逃跑的路線,把幾個胡同小街的都轉了一圈。
「如果他躲哪兒了,」程博衍把手搭到項西肩上,半推著有些沒精打彩的項西往前走,「如果他沒走遠,這會兒說不定已經看見你了,也許之前你追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那他如果想見你,就會來找你。」
其實程博衍並不願意項西再跟那個饅頭再有什麼聯繫,不願意他再因為過去的經歷招惹什麼麻煩,但還是沒有直接把項西拽走。
「也許吧,」項西輕輕嘆了口氣,又笑了笑,「我本來還想,他要是真回了家,找到了父母,回頭來找我顯擺的時候找不到我怎麼辦呢。」
「會回去的,」程博衍說,「真沒準兒哪天就找你顯擺來了。」
「那我肯定抽他,」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氣我呢,明明知道我不知道上哪兒找我父母去。」
項西笑得有點兒勉強,他執著要留著臉上的淚痣,小心地看護著那個現在鎖在自己家櫃子裡的吊墜,程博衍能感覺到他對家和父母的渴望。
「去吃飯吧。」程博衍拍拍他的後背。
「嗯,去小吃街……」項西點點頭,往他這邊看過來的時候愣了愣,「哎那些宣傳單呢!」
「我剛追你的時候扔了,」程博衍笑笑,「一會兒再幫你拿一圈兒吧。」
項西想了想,又搖了搖頭:「算了,太貴了,我是想多賺點兒呢,一毛錢沒賺,還花一大堆有點兒舍不得。」
「真要能學點兒什麼,就不虧,那叫投資,」程博衍說,「我回去也幫你想想吧。」
小吃街的東西不怎麼好吃,但是強在人流量大,味道不怎麼樣也照樣不愁賣,好在項西對吃的沒什麼追求,能吃飽就行。
程博衍吃得有些辛苦,他雖然味覺也偏失靈那掛,但小吃街這種連水都沒有全靠塑料袋套碗的進食方式讓他有些痛苦,一盤炒飯吃了一半就停了筷子。
「吃完啊,多浪費。」項西埋頭吃完自己面前的一盤炒麵,抬頭看到他盤子裡還鋪著一層的炒飯。
「不吃了,」程博衍說,「再往下吃感覺是在吃塑料袋。」
「講究成這樣怎麼活到這麼大的……」項西本來沒吃飽還想要倆烤翅,現在直接把他盤子拿了過來,「我不怕吃塑料袋。」
程博衍遞給他一張紙巾:「再來點兒這個。」
吃完東西,已經下午了,程博衍晚上要值班,把項西送回了超市就準備去醫院了。
「你不回家啊?現在去是不是太早了?」項西問他,「不無聊啊。」
「回家再出門太費事了,」程博衍笑著說,「去了醫院自然一堆事兒要做,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有活兒,不會無聊。」
「那多累啊,你胳膊還傷著呢,」項西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超市,「要不要去我那兒坐會兒?」
程博衍看著他笑了笑,剛想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下了車:「算了,你去醫院吧。」
「那個培訓班的事兒你再想想。」程博衍從車窗探出腦袋。
「嗯,」項西點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跑迴車邊,小聲說,「我衣服還在你那兒呢吧?」
「有時間去拿就行,」程博衍說,「我都洗好了。」
「哦,」項西應了一聲,「內褲你也……洗了啊?」
「不洗我還扔了麼?」程博衍看著他。
「我還真怕你連衣服都給我扔了呢,」項西小聲嘀咕了一句,拍了拍車門,「行了,你去醫院吧。」
項西報培訓班的事程博衍無所謂,如果項西願意報,就報,不願意報就不報,那些培訓班在程博衍看來,矇事兒的居多。
不過讓他會花時間去琢磨的項西該再學點兒什麼技能的,是項西想要有更好的工作,賺更多的錢的想法。
他一直擔心項西會安於現狀,一個趙家窯出來的,除了坑蒙拐騙一樣正經事兒都不會的混混,有一份超市這樣的工作,大概就覺得不錯了,但時間一長,枯燥的工作,餬口的工資,也許會磨掉項西最初那種一心想往前的衝勁。
現在項西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覺得挺安慰的。
只是再學點兒什麼,得仔細想想。
不過連著幾天項西都沒什麼動靜,打電話的時候程博衍問起,他也只是說還在思考。
「我要深思熟慮。」項西很嚴肅地說。
程博衍也不知道他還要這個思要多深,慮要多熟,要思慮些什麼內容,不過也沒打算催他。
「我沒有衣服換了,」項西又說,「我想去你那兒拿衣服,明天行嗎?」
「明天我值班,」程博衍說,其實明天不值班,但奶奶召集了眾兒子女兒要上她那兒去吃飯,他不想告訴項西,怕項西知道了會又想起饅頭和家人什麼的,「後天吧?」
「行,對了,」項西說,「我們同事做了點兒巧克力給我,我帶過去給你嘗嘗,挺好吃的,我也問了怎麼做的,你要愛吃我給你做。」
「……你眼睛看著人家煮面都沒煮出一樣的來,問問就能做出巧克力?」程博衍現在對項西的廚藝已經完全沒有了期待,這也是他第一時間就把學廚這項技能培訓否定了的原因。
「試試嘛,沒準兒我紅案不行白案牛呢,」項西樂得嘎嘎的,「不過得先買一套模具,各種形狀的,挺好玩的,以後你煮了飯也可以在模具裡按按再拿出來吃……不過這東西上哪兒買啊?」
「我有,你到時來玩吧。」程博衍說。
模具的確是有,不過不是程博衍的,是老嬸兒家土堆兒的,程博衍在奶奶家見過,這胖熊孩子纏著奶奶給買了以後一次都沒用過。
但一直沒用是沒用,程博衍從奶奶家廚房櫃子裡把這套模具拿出來的時候,土堆兒一看就嚎開了:「我的!都是我的!」
「我就看看。」程博衍本來想直接拿走,但土堆兒這架式他估計是拿不走了,於是摸了摸土堆兒的腦袋,準備把模具放回去。
「別碰我!誰讓你看的!我的東西你看什麼看!」土堆兒往他腿上捶了一拳。
程博衍準備把模具放回去的動作停下了,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把模具盒子伸到他眼前拆開了,又拿了兩個出來在手上拋著玩。
都是不鏽鋼的,質量還不錯。
「你去死!」土堆兒往程博衍的膝蓋彎用力踢了一腳。
程博衍差點兒讓他踢得跪地上去,拍了拍褲子:「我幹嘛要去死,我就不去。」
「奶奶——」土堆兒一閉眼就喊了起來。
「哎喲怎麼了啊這是!」老嬸跑進了廚房,「博衍你怎麼總能把他氣哭呢!」
「我還沒氣他呢,就哭了,」程博衍說,把手裡的模具盒子衝土堆兒晃了晃,「我買你的,賣不賣?」
「不賣!你去死!就不賣給你!」土堆兒大聲喊。
「程博衍!」老媽在客廳裡提高聲音叫了他一聲,「你又幹什麼呢!」
「一百塊賣不賣?」程博衍問土堆兒。
「……不賣!」土堆兒衝他呸了一口。
「二百?」程博衍又問。
「賣他,」老嬸推了土堆兒一把,「讓他拿錢來。」
「賣給你,拿錢來。」土堆兒衝他一伸手。
「你,」程博衍彎下腰跟他面對面,「想得美,我才不要你這破玩意兒。」
程博衍把盒子放回櫃子裡,轉身走出了廚房,土堆兒在廚房裡衝老嬸發火,又哭又鬧的。
「你是不是神經病啊?」老媽正坐在客廳裡跟李妍聊天,看到他出來就皺著眉,「都三十的人了,成天跟個小孩兒鬥氣,你是不是有病!」
「是。」程博衍笑著點頭。
「你搶他什麼了?」奶奶坐在一邊問了一句。
「沒搶成,就你以前給他買的那套餅乾模具。」程博衍說。
「哎喲博衍你真夠可以的,」李妍一聽就笑得不行,「神經病!你要那個幹嘛啊?」
「玩啊。」程博衍笑笑。
「你老嬸兒得讓你氣死,」奶奶皺皺眉,「那個就在樓下超市買的,你自己買去。」
「就樓下啊?」程博衍彎腰把趴在沙發上的小溪一胳膊圈起來一拎,「小溪陪舅舅去買糖吃好不好。」
「好,」小溪被他夾在胳膊下面立馬就咯咯地笑開了,胳膊腿兒都舞著,「哥哥買糖。」
「舅舅。」程博衍夾著他出了門。
「舅舅買糖。」小溪興高彩烈地揮著胳膊。
樓下的小破超市裡還真有模具,而且還有好幾種,程博衍看到了跟土堆兒那套一樣的,中號的。
他想了想,拿了最大的那套,不同形狀的模具比土堆兒那套多了差不多一倍。
還真夠幼稚的……程博衍笑了笑。
李妍不太讓小溪吃甜食,所以程博衍只給她買了些奶片,想想又買了一袋土堆兒愛吃的牛肉乾。
小溪很好滿足,含著一片奶片,就拉著程博衍的手一路蹦了回去。
回到奶奶家,土堆兒一看那套大的模具,再一看小溪有吃的,立馬就鬧上了,程博衍把牛肉乾拿給了他。
「才不要你買的!」土堆兒喊。
「那放桌上,我一會兒自己吃。」程博衍說。
土堆兒過去一把抓過牛肉乾跑開了。
今天家裡的人聚得挺全的,連平時忙得不見人影的大伯都回來了,這會兒正跟老爸拿著罐茶葉聊著。
「上回跟你說的就是這種,」大伯敲敲罐子,「其實比之前我給你的那種稍微澀一些,不過我記得你就喜歡有點兒澀的?」
「嗯,」老爸點點頭,「是,要不我會覺得淡了。」
「有空咱倆上他茶莊坐坐,」大伯說,「下了挺大本兒弄的,挺像那麼回事兒,前幾天還說要找人表演中式茶道,也不知道請沒請到人。」
「中式茶道?」老爸想了想,「正經表演的還見得挺少的,一般不都是日本茶道麼。」
「可不麼,中式的玩的人少啊,其實現在茶莊想弄這些的挺多的,一老頭兒坐那兒,擺弄擺弄茶,仙風道骨的,有味兒。」大伯笑笑。
程博衍正逗著小溪,聽了這話頓了頓,把小溪放到沙發上,坐到了大伯身邊:「老大。」
「哎,你不跟溪溪小天使玩了啊?」大伯笑著拍拍他的腿,他從叫就管大伯叫老大,大伯每回聽了都要樂半天,「想跟我們去喝茶?」
「想去看看,那個中式茶藝。」程博衍說。
「喲,那得等他們找著人,現在玩茶玩得漂亮的不好找。」大伯說。
「有地兒學嗎?」程博衍又問。
「有啊,就茶研所那邊就有,別看學的人不多,老頭兒還很挑呢,沒眼緣的不讓跟著學,」大伯打量了一下他,「你要去學?你別說,就你這樣的,大褂一穿,坐那兒還真挺那麼回事兒。」
「白大褂啊?」老媽在對面接了一句,「我家仨呢,可以坐一排了。」
屋裡人全樂了。
「老大,我再給你打電話吧,」程博衍笑著跟大伯說,「到時給我詳細說說。」
「行!」大伯愛喝茶,有人願意跟他聊這些,他特別高興。
項西對茶有沒有興趣他並不清楚,項西有沒有興趣學中式茶道他也不清楚,但程博衍覺得學這個沒準兒還成,學這個的人少,茶莊現在要玩格調還都願意有這樣的項目。
第二天項西拎著一大兜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進屋的時候,他還盯著項西看了看,想像了一下項西坐茶桌後面玩著茶得是什麼樣。
「接一下啊,」項西喊了一嗓子,「要不我放地上了啊,你別說我。」
「你衣服在書房裡。」程博衍笑著接過了袋子,這一嗓子把他的想像扯得簡直畫面都要馬賽克了,項西盤腿坐茶桌後面,一手拿著壺,一嗓子亮出來,你他媽喝不喝啊!
一想到這些,程博衍笑得停不下來,拎著袋子一路笑進了廚房。
「剛怎麼了啊你就笑成這樣,」項西換上衣服進了廚房,「我做個巧克力有這麼可樂嗎?」
「沒,想到別的了,」程博衍笑著說,「你喝茶嗎?」
「你那個薄荷茶啊?」項西問。
「不,」程博衍拿出昨天從大伯包裡搶過來的幾小包茶葉,「紅茶。」
「行啊,巧克力配茶……」項西笑了,「你還喝茶呢?」
「喝得少,你愛喝嗎?」程博衍打開袋子看了看,裡面有一盒整塊的巧克力,還有幾個小罐,都是核桃碎之類的。
「談不上愛不愛喝的,以前……平叔總喝,我有時候跟著喝,模具呢?再來個平底鍋,」項西把東西拿出來一字排開,又拿出一個心形的粉色小盒子,「這是我同事做的,你嘗嘗。」
「先洗洗鍋,有陣兒沒用了,」程博衍給他拿了平底鍋,看到心形盒子時愣了愣,再打開一看,裡邊兒的巧克力做得很精緻漂亮,全是心形的,他看了項西一眼,「女同事?」
「嗯?」項西洗著鍋,「是啊,男的誰做這些個啊。」
「你不就在做麼,」程博衍笑笑,「這女同事是給所有人都送了還是就送了你一個?」
「都送了啊,我們這班四個人,她都送了,」項西說,「你快嘗嘗,有兩種,一種是加了花生碎的,一種是核桃碎。」
「都這樣的盒子嗎?」程博衍拿出一塊巧克力咬了一口,味道還挺不錯的,加了牛奶。
「不,於保全的是圓盒子,藍色的,張昕的是個花朵形的,大紅色的,我……」項西說到一半停下了,轉過頭看著程博衍,「我的是粉色心形。」
「是啊,粉色心形。」程博衍又拿了一塊巧克力放到嘴裡,■■地咬著。
「她……」項西像是剛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啊?」
「我哪知道。」程博衍又拿了一塊兒,繼續■■咬著。
「哎你吃兩塊兒得了,給我留點兒,一會兒我做的你吃不下了!」項西看他一塊兒接一塊兒地吃,有點兒急了,「你是餓了還是怎麼了啊?」
「你管我呢?」程博衍說,盒子裡一共五塊巧克力,他把剩下的三塊全拿了出來,一口都塞進了嘴裡。
「哎!你神經病吧!」項西眼睛都瞪圓了。
「怎麼,」程博衍看著他,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愛情小餅餅你舍不得給別人吃啊?」
「我……」項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瞪著程博衍看了半天,「行,你吃吧,我不要。」
「你是要這種嗎?」程博衍拿出模具,拆開了給他看。
「對,就是這種,」項西注意力馬上轉移了,拿了幾個出來看著,「這個是貓頭,這個是老鼠,這個……」
「用這個。」程博衍拿出三個不同大小的心形,排開了放在案板上,把別的模具都收了起來。
項西沒說話,盯著三個心看了能有一分鐘,才轉過頭看著程博衍:「什麼意思啊?」
「你猜,」程博衍掙扎著把一嘴巧克力咽了下去,轉身走出了廚房,「哎我喝點兒水,噎死我了。」
「……有病。」項西小聲說了一句,轉回頭又繼續盯著那三個心形看。
何小如說做巧克力很簡單,化巧克力,加牛奶,再加上花生碎核桃碎什麼的……項西把準備工作做好之後,從冰箱裡拿了一盒牛奶出來。
加多少牛奶?
項西不記得了,何小如好像也沒說,說的就是「加點兒」,加點兒是加多少點兒啊?
他琢磨了半天,最後轉身走出了廚房,想讓程博衍幫他查一下,結果一進客廳,還沒開口,就發現程博衍半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胳膊遮在眼睛上。
項西這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時間看到程博衍睡著了的,估計是今天病人多,他愣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電腦旁邊,牛奶巧克力要加多少牛奶,自己查吧。
電腦開著,項西碰了一下鼠標,屏幕就亮了,他來之前程博衍估計是在用電腦。
他掃了一眼開著的頁面,本來想再開一個新頁面的手停下了,這個頁面看著有點兒怪,一眼過去,有很多照片。
這什麼呢?項西盯著頁面左上方的字,一個字一字看了好一會兒。
看完之後就愣了。
失蹤人口檔案庫?
程博衍在查誰?
項西看了一眼還在沙發上睡著的程博衍,目光又回到屏幕上,在兩個彈出的頁面上,他看到了李振傑的名字。
李振傑?項西的手抖了一下,程博衍在查饅頭?
但顯示出來的兩個李振傑顯然都不是饅頭,項西興奮之後又一陣失望。
看到另一個彈出頁面時,他突然又有點兒想笑。
另一個頁面顯示程博衍還查詢了李饅頭這個名字,當然,也沒有收穫。
項西關掉了頁面,在電腦前站了很久,又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沙發旁邊,彎下腰,低頭定定地看著程博衍。
第50章
認識程博衍這麼長時間,項西還是第一次看到正在睡覺的程博衍,就算是自己住在這裡的那幾天,也從來沒見過程博衍在這個時間睡覺的,這會兒正是他轉著筆邊看書邊做筆記的時間。
程博衍一直很注意形象,上班時,下班時,陪他貓在路邊攤上吃東西時,看起來永遠都很帥氣,就連現在窩在沙發裡睡覺,也同樣帥氣,一看就跟他這種趙家窯出品的不一樣。
項西看著他被胳膊遮掉一半的臉,只能看到直挺的半個鼻子,和抿緊的了雙脣,還有刮得很乾淨的下巴。
就是這個男人,每次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做著那些他想都想不到的事……
這次項西沒有再去想「何德何能」這種中能永遠也想不明白的東西。
他就一直盯著程博衍的臉,想著,你他媽是不是瞎了?
一次,項西會問為什麼。
兩次,他會迷茫。
三次,他會不知所措。
四次,五次,一次又一次,他不可能還不明白。
雖然依舊有想不通的東西,依舊會有不確定的地方,依舊沒有去細想的底氣,但現在這些他都不打算琢磨。
只想看著程博衍安靜的臉,腦子裡因為溫暖和感動還有些別的什麼燒得開了鍋,不知道是彎腰時間太長還是燒得過頭了,他臉上有點兒發熱。
不過還不想動。
一直到聞到廚房裡傳來的略微的糊味兒了,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我操!
巧克力!
未來白案大師傅的第一次嘗試!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一連串地小聲嘀咕著,彎腰墊腳地一溜小跑進了廚房。
聽著項西在廚房裡手忙腳亂地把化巧克力的平底鍋拿下來,又■地一聲扔在案板上,程博衍輕輕地嘆了口氣,把胳膊從眼睛上拿了下來,又揉了揉眼睛。
聽到項西又往外跑出來,他趕緊把胳膊又搭回眼睛上繼續保持之前的姿勢。
「程大夫,」項西扒著廚房門,聲音跟悄悄話似的,「程博衍……喂……怎麼辦啊,好像糊了……」
程博衍沒動,他停了一會兒又轉身回了廚房。
廚房裡的抽油煙機被打開了,嗡嗡地響著,糊味兒漸漸淡了下去。
程博衍一直等到糊味兒完全消失了,才坐了起來,打了個呵欠起來走到了廚房門口。
「怎麼樣了?」他問了一句。
「別過來!」正聚精會神彎個腰把臉都快放到案板上了的項西彈起來轉過身,「別過來!好了我會叫你!」
「我不過,」程博衍笑了笑,「我就站這兒瞅一會兒。」
「你睡醒了啊?」項西又回過頭繼續彎個腰,「我還第一次看到你這個時間睡覺呢。」
「今天跟主任做了個大手術,有點兒累,」程博衍笑著說,「你偷看我睡覺了?」
「沒!」項西馬上提高聲音,「我又沒病,你睡覺有什麼好看的!」
「哦,」程博衍說,「什麼時候能吃?」
「一會兒的,你剛吃了一盒還沒撐著啊?」項西扭頭瞅了他一眼。
「我的胃比較隨性,」程博衍轉身回了客廳,在客廳裡唱了一句,「想吃就吃,吃得囂張……」
項西找了個平底兒大盤子,按程博衍的要求把三中小三個心形排著放了上去,想了想又從那盒模具裡拿了幾個小貓小狗小耗子的也一塊兒放上了。
牛奶到底要加多少他最後也沒弄明白,就估計著加了小半盒,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出牛奶味兒來,反正他之前舔了一下,沒舔出個所以然。
把巧克力糊糊都倒進了模具裡,倒完了之後才想起來核桃碎什麼都沒放,於是又把這些碎都撒了上去。
如果不吃一口,這些東西看上去還有點兒大功差不多告成的意思了,項西把盤子放進冰箱,站在冰箱面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項西走出廚房的時候,程博衍正在客廳裡泡茶,一屋子茶香。
「做好了?」看他走了出來,程博衍問了一句。
「等凍硬了就可以吃了,」項西走到桌邊,程博衍泡茶就用的玻璃杯,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又聞了聞,「這茶好啊。」
「聞一下就知道?」程博衍看著他。
「看一眼就知道了啊,」項西喝了一小口,舉著杯子用手指在杯壁上敲了敲,「祁紅毛峰,你這也沒洗茶,不夠香。」
「你……」程博衍愣了愣,「還能喝出是什麼茶啊?」
「瞎猜的,平叔愛喝紅茶,裝文化人兒呢,」項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祁紅三劍客,他最喜歡的就是毛峰。」
「喜歡茶麼?」程博衍是真沒有想到項西還能對茶說上幾句來。
「談不上喜不喜歡,」項西看著他,「怎麼了?」
「改天我想去買點兒茶葉,順便看看茶道表演,」程博衍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想先看看項西有沒有興趣,「你要願意,咱倆一塊兒去?」
「……哦,」項西想了想,「行啊,不過別指望我能幫你挑啊,我不懂。」
「嗯,」程博衍笑了笑,「巧克力能吃了嗎?」
項西跑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用手指往盤子裡的巧克力上戳了幾下,都已經硬了,又想起自己沒有專門洗過手……管他呢,反正程博衍沒看見。
他把巧克力從模具裡磕出來,在盤子上一個個碼好了,把三個心形的放在了最中間。
拿出來的時候,程博衍看都沒細看,直接把放在中間的三塊心形裡最小的那個拿了過去啃了一口。
「怎麼樣?」項西盯著他,「能吃出是什麼口味的嗎?」
「挺……好的!」程博衍豎了豎拇指,又咬了一口。
「別一問就說好,你煩不煩啊,太不真誠了,」項西樂了,「到底好不好吃,你說實話,什麼口味的能吃出來嗎?」
程博衍把小的那塊吃完了,然後往沙發上一靠,笑了半天:「好不好吃……不好說,不過口味嘛……大概是鍋巴味兒的吧。」
「我靠!」項西喊了一聲,笑得停不下來,他也拿了一塊兒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樂著,「還真是鍋巴味兒的……我跟你說,這東西得一直攪著,剛我就走開了一會兒,它就糊了。」
「你走哪兒去了?」程博衍笑笑。
「我……」項西拿起一塊兒巧克力,我看你睡覺去了唄,當然他不敢這麼說,嘿嘿笑了兩聲沒說話。
「那個是我的,」程博衍指了指他手上的巧克力,「你吃別的。」
「啊?」項西低頭,看到了手上的巧克力是心形的,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不想放回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沒頭沒腦的,「你的……心啊?那……我吃……不正好……麼?」
「嗯?」程博衍愣了愣。
「啊!你要吃啊!你要吃這個啊!」項西緊跟著喊了一嗓子,這話說出來之後才猛地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頓時原地蹦了一下,舉著巧克力就往程博衍跟前兒衝了過去,尷尬得走路都順拐了,「給你!你吃吧!給!」
項西脆亮的聲音把程博衍震得都不知道要不要笑了,伸手接過巧克力的時候一臉嚴肅,就跟進行傳遞火把的神聖儀式似的,就差喊一句點燃激情傳遞夢想了……
「你什麼時候去買茶葉啊?」項西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又呸呸呸地把喝到嘴裡的茶葉吐回了杯子裡。
「哎喲……」程博衍叼著半塊兒巧克力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喝太大口了,」項西又呸了一下,「好了,吐完了。」
「你成心的吧!」程博衍看著他。
「真不是,」項西笑了起來,「真的!真不是成心的,我就順嘴,你這麼泡茶肯定會喝著茶葉啊!」
「那我該怎麼泡?」程博衍問,因為項西對茶的知識超出了他的預判,他有些期待項西對於泡茶的回答。
「用茶壺泡啊大哥。」項西說。
「……這樣啊。」程博衍聽到這個簡單直白又非常有道理的回答時,差點兒有些沒反應過來。
再想想又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停。
「你今兒是不是累傻了,老笑啊,」項西皺著眉,「到底有什麼可樂的你跟個彌勒似的笑不完了啊?」
「沒,」程博衍搓了搓臉,「就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
「嘲笑我呢吧,」項西斜眼兒瞅著他,「拿壺泡哪兒不對麼!」
「對,非常對,很對!」程博衍衝他豎了豎拇指。
項西嘖了一聲,喝了一口茶,往杯子裡又呸了幾下,放下杯子往椅子上一坐,胳膊肘撐在腿上,看著程博衍:「洗手,欣賞一下茶具。」
「嗯?」程博衍看著他沒反應過來。
「燙杯溫壺,取茶,洗茶,衝泡,封壺,分杯,回壺,分壺……」項西一連串地說著,最後眼睛一眯縫,衝程博衍抬了抬下巴,「每樣都有講究,什麼龍馬入宮春風撫面玉液回壺鳳凰還是孔雀三點頭的我也記不清,不過蒙你肯定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程博衍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別笑,」項西瞪著他,「是不是我說正經話你都想笑啊?」
「不想笑,」程博衍很認真地看著他,「這會兒我是真的不想笑了。」
項西打了個響指:「其實這些就平叔裝逼的時候老說,我從小聽到大就記了個大概,有時候拿來跟人吹牛逼用的。」
「項西,」程博衍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邊,拿起最後一塊心形的巧克力放到嘴裡,「這些裝逼的技能是可以賺錢的,而且賺得不少,當然,前提是得精通。」
「那平叔挺精通的……」項西說到一半停下了,也站了起來看著程博衍,賺錢的事永遠都能第一時間吸引到他的注意力,「怎麼賺?」
「到時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程博衍笑笑,「看看你有沒有興趣。」
「嗯,」項西應了一聲,低手用手指扒拉了一下盤子裡的巧克力,半天才開口說了一句,「你養個兒子都不用這麼操心吧。」
「真有兒子就扔給他媽養了,我才不操這些心。」程博衍說。
「渣渣,」項西瞟了他一眼,「還好沒人嫁你。」
「是啊,好險。」程博衍笑了起來。
項西跟著他一塊兒樂,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輕鬆感覺,就這麼吃著聊著逗著嘴,永遠都不要停下來就最好了,不用發愁,沒有不安,什麼事兒都可以先扔到一邊不想。
程博衍往他眼前湊了湊,項西看著他,兩人對視的時候,項西有些吃驚自己居然沒有避開程博衍的目光。
程博衍微微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後靠過來,在他腦門兒上輕輕吻了一下。
項西愣了愣,沒有動,也沒有躲開,只是定定地看著程博衍。
一直到程博衍被他看得有些扛不住,輕輕咳了一聲,他才把目光收拾好,放到了旁邊的巧克力上。
「牛奶味兒的。」程博衍說。
「嗯?」項西扭臉看他。
「口味,牛奶巧克力,」程博衍捏了一塊放到嘴邊,想了想又放下了,「哎實在是吃不下了。」
「搶食兒的下場,」項西笑了起來,「你幼稚起來真是讓人震驚,我五歲的時候就不這樣了。」
「那你是倒著長的。」程博衍點點頭。
「滾蛋。」項西愣了一下笑了。
吃完巧克力……確切說並沒有吃完,剩下的幾塊巧克力程博衍拿個小玻璃瓶裝上了,說是第二天帶到醫院去吃。
收拾完了之後,程博衍把項西送回了超市,自打晚上住到店裡之後,項西每天晚上都得壓著點兒回到超市,幫著同事關門,檢查門窗什麼的。
「晚上能睡覺嗎?不會老得起床吧?」程博衍問。
「能睡,有動靜就起來看看,順便轉一圈兒,我睡眠挺好的,隨躺隨睡,隨睡隨著,」項西跟說繞口令似的,「比你值班的時候強多了。」
「嗯。」程博衍點點頭,發動了車子卻又沒有開車。
項西的手撐在車窗上,按說程博衍已經發動了車子,這時他應該退開一步,但他沒有動,感覺應該再聊會兒,卻又不知道該聊什麼。
一句晚安半天都不願意說出口。
「我……回去了,」程博衍敲了敲方向盤,「買茶葉的事兒,我要去的時候就叫你。」
「好。」項西呲呲牙笑了笑。
「那……」程博衍想了一會兒,伸手抓住了他撐在車窗上的手,捏著他的食指往車裡拉了拉,然後低頭在指尖上親了一下,「晚安。」
「晚安。」項西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聲音有點兒飄,要沒撐著車門,他估計會腿一軟直接跪倒在程博衍的運動褲下。
站在路邊目送程博衍的車一直開出了這條路,項西才有些暈糊糊地順著拐走回了超市。
「項西幫我拖一下地吧,」晚班的領班跑過來,有些著急地說,「今天我兒子發燒呢,我趕著回去。」
「啊,行!」項西趕緊點點頭,不過心裡有些吃驚,一直覺得這個領班看著挺小的,居然有兒子了。
不過看人還真不能看表面,程博衍都多大了,看著也不像有兒子的人……不,程博衍本來就沒兒子……
陪爸爸逛超市?
什麼亂七八糟啊!
項西洗好拖把,把店門關好之後,慢吞吞地在店裡拖著地,腦子裡還轉著今兒晚上程博衍那兩個吻。
要跟之前的比起來,今天這兩下要說是吻都寒磣,可不知道為什麼,偏偏就是今天這兩下,讓他一直有點兒暈,不是大暈,就是小小的暈,走路帶哆嗦的那種暈。
拖地的時候一下沒把握好,拖把棍直接杵到了貨架上,這個貨架是新加的,白天宋一還說有點兒晃,讓張昕聯繫人過來固定一下,還沒等他吼出一聲菩薩保佑不要啊的時候,貨架上的一堆零食已經隨著晃動稀裡嘩啦地掉在了地上。
「哎——」項西扔了拖把,拉長聲音用力嘆了口氣。
好了,這會兒也不暈了,也不哆嗦了,耳聰目明,清涼解渴,提神醒腦……小片片……
「靠。」項西皺皺眉,蹲到地上把掉了一地的零食一包包撿起來。
這些東西長得都差不多,種類還不少,標籤全擠一塊兒,認字兒小能手項西對照著看了半天,才把一堆這個梅那個梅的都放回了架子上。
店裡都整理好之後,他去洗了個澡,回到了小屋裡。
打開了電視挨個換了一遍台,也沒找到什麼好看的內容,確切說是沒心意看。
項西在床上來回翻滾著,從床頭滾到床尾,又從床尾蹭到床頭,始終沒法讓自己安靜下來。
今天從程博衍家出來,他跟任何一次的感覺都不一樣,看上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可是偏偏又似乎發生了很多,那種「啊全都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的感覺特別明顯。
可要說是什麼,他又不敢確定。
只是知道,程博衍在他指尖上輕輕一吻的時候,他並沒有驚慌,也沒有尷尬,甚至沒有不好意思,只是腿軟,就想拽著程博衍的胳膊肘一路滑到地上趴著才舒服……
程博衍的短信發過來的時候,項西正腿撐著墻,腦袋倒掛著橫躺在床上。
我跟你說。
程博衍的短信就這四個字。
項西還是倒掛著,舉著手機按了半天,回過去一句,說什麼?
-你那個巧克力。
-你能不大船氣嗎。
喘。
-真是太難吃了,牛奶都糊苦了。
項西看著短信就樂了,倒著腦袋笑了好半天,差點兒被口水嗆著。
他直接把電話撥了過去:「你直接給我說啊,幹嘛發短信啊。」
「這麼殘忍的評語我哪忍心當你面說,」程博衍笑著,「我是剛又吃了一塊兒,實在是太感慨了。」
「你說,要是沒糊,是不是應該挺好吃的?」項西嘿嘿笑了兩聲。
「不會的,」程博衍很誠懇地說,「就算不糊,你也會在別的神奇的地方出差錯的,咱倆認識這麼久,你還沒有做出來過一口好吃的。」
「哎這就是命,」項西笑得都咳嗽了,「你不是對吃的啊口味啊什麼的沒追求麼,所以老天爺就給你配一個煮飯都能把鍋給煮碎了的。」
「嗯,老天爺給配的。」程博衍說。
項西愣了愣,接著就一通猛咳,趴床上半天都沒說話。
「項西?」程博衍的聲音傳出來,「你沒事兒吧?」
項西沒敢說話,也沒好意思開口。
「你對老天爺是不是有什麼意見?」程博衍問。
「有沒有意見……又怎麼樣啊。」項西嘖了一聲,小聲說。
「有意見你就說,」程博衍特別嚴肅地說,「老天爺不會怪你的,最多就給你夾車窗裡抽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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