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喜歡將房屋比喻為女人。
簇新建材、強調鋼骨防震架構的頂級豪宅,是人人羨慕的超級名模,不怕沒有市場,只怕你買不起。強調裝潢亮麗、附贈華而不實的全套傢俱的單身貴族套房,則像時下的小辣妹,你不免心動,但是買下去卻有可能在卸除彩妝後,後悔不已。至於倚山傍水的獨棟別墅,是稀世珍品的優雅貴婦,通常是名花已有主,要等到她待價而沽的那一日,是可遇不可求的。
不管上述哪一種,我都曾經接觸過,非常瞭解她們的優缺點。我自喻為這些美麗女子的經紀人,熱愛幫她們穿針引線,找到下一位知心人。無論您喜歡名模或辣妹、主婦或OL,我都可以為您找到。同樣地,如果您不知該怎樣為她找到歸宿,我將是您最好的選擇。

我是侯育軒。從事房仲業將近五年了,撮合成交過數百棟房屋,經驗豐富、信用可靠。如果您有買屋、賣屋的需要,歡迎您與我聯絡。
~~摘自「侯犀利房屋仲介」,廣告

再三閱讀傳單上的文字,侯育軒對自己的文筆仍舊「激賞不已」,哪怕青梅竹馬兼「侯犀利房屋仲介公司」的一百零一位助理,一開始曾對這張海報搖頭晃腦,猛烈反對。
「拜託你,換一張廣告傳單吧!我真怕人家誤會我們是皮條客,而不是賣房子。」她總是說。

哼,所以說女人就是不懂男人的美學。
「我是不懂你的美學啦,不過我知道全天下的女性看到這張傳單後,絕不會將房子委託給你賣的!」她不屑地反駁。

反正「侯犀利仲介」又不大,就算只做天下一半人口的生意,也夠賺了。
「那就隨便你啦!」

最終,當然是他這老闆獲勝。
若說這張廣告尚有什麼美中不足之處,應該就是右下角那張小小的照片。

中規中矩的中分西裝頭,完全糟蹋了他這煙斗少年兄的漂撇面容。自詡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的陽光型帥哥,卻因老闆差勁的拍攝技巧,硬是將人拍成了個笑容僵硬、眼神呆滯、號呆號呆的普普男「普通」+「普級」的男人。

「哈哈,但是我覺得這照片拍得很好啊!完全沒暴露出你那頭亂草、兇悍的眼神和殺人不用刀的毒舌這種種缺點。拿來欺騙眾生,算及格了啦!」
嘖,說這什麼話!老子這麼和藹可親,哪裡來的缺點?!
「是、是,你很有自信。不過我看你唯一讓人沒得挑剔的,大概只有遺傳自伯母的酒窩甜笑吧!不知情的人,應該會被你的笑臉騙過。」

偏偏她讚美的是育軒對自己最不滿的地方。如果不是這個酒窩降低了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就是個從內而外、無一不硬派的完美酷男了!
可見得,男人與女人的審美觀,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遠。搖搖頭,甩開雜緒,他將傳單折疊好,準備等會兒要塞到信箱中。接著,仰望著馬路對面的那棟「美人」興嘆。

「拜託你啦,這次千萬別再給我吃閉門羹了。」

第N次的努力,盼望今天能開花結果。

或許在很多人眼中,她不過是一棟殘破、老舊、沒有半點吸引力的廢屋。但是他知道她風華已逝的外貌底下,其實藏著蘇醒、再生的潛力。
也許,買下她意味著得花大筆金錢去裝修。
可是,她屹立多年,從未被地震、颱風損傷過筋骨,就可證明當年建造她時,主人精挑細選的建材,與工人們細心謹慎的施工品質,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再者,那些古董級的琉璃青瓦、整根檜木圓柱搭出的回廊、天然大理石鋪設的大廳地板等等,哪一樣不是現今的年代中,難以入手的高級建材?這讓這棟屋子不再只是屋子,而是具有古董保存價值的無價之寶。
不過他執著於這棟屋子的做法,卻被許多同業取笑。

「那傢伙真是笨蛋,那棟破爛房子不可能會有人要買的!」
「破爛也就算了,本地人都聽過邢家大宅鬧鬼的傳說了,誰還敢買下來?」
「即使屋主點頭肯賣,賣不出去也是白白浪費力氣。咱們宜蘭的房市正看漲,說不定真有些白目的外地客肯買下來。但是,賣其他房子賺的錢也多過賣那麼一棟,幹麼非得拿下那棟房子的仲介約不可呢?真是頭殼壞去!」

背後的這些風涼話,按照一般人的常識判斷,其實講得很實在,算不上中傷。若非侯育軒對這間屋子有「特殊情感」,今天他搞不好也會像那些同業一樣,對此事嗤之以鼻,認為這屋子不值得他大費周章。

但邢家大宅好在哪裡,講給別人聽,別人也不會懂的。反正他要怎麼跑業務,不必向上司交代(因為他就是老闆兼夥計),所以其他人愛怎麼說就隨他們吧,他不會因為這點恥笑,就放棄了邢家大宅的。
你等著吧,我一定會替你找到一個有能力養得起你,讓你重新復活、重新美麗起來的有錢大財主,讓你再次成為我們鎮上最美的一顆耀眼珍珠!
將車鑰匙往空中一拋,接住。侯育軒志在必得地橫越過馬路,直往邢家大宅外圍牆間那道生銹的鐵門前進。
不知上門拜訪過幾十次,他知道鐵門旁的電鈴早失去了作用。現任屋主邢老太太不知出於什麼理由,就是不肯去修理它。由於這道鐵門一向不上鎖,育軒理所當然地伸手想將它推開……咦?它、它今天被鎖住了?!

錯愕中,育軒聽見雜草叢生的院子裡傳來些許說話聲,他下意識地躲到鐵門旁的行道樹後方。

「屋子裡裡外外你都看過了,怎麼樣?你覺得它賣得掉嗎?翟要。」頭頂毛髮稀疏,掛著老實型黑框眼鏡的男子,拿出手帕頻頻擦拭著汗水。
「沒有賣不掉的房子。問題是你有多想賣掉它、想怎麼賣及賣多少錢?」
「能賣多少錢並不重要,只要能賣掉它,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它脫手就好。」焦急絕望地回答。
挑起一眉。「那麼,我看不出它有任何賣不掉的危險。」
「真的嗎?」登時,男子整張被曬得紅通通的圓臉都亮了起來。「這句話出自你這個鎮上最會賣房子的業務員之口,讓我像是吃了定心丸呢!你可千萬別騙老同學啊,翟要。」
「安心吧,生意場上我不會說假話的。」
做仲介的,首重「信用」兩字。喜歡炒短線利益的,往往只能圖得一時的傭金,翟要則是把仲介經營成終身事業的人。每當他撮合成一筆房屋買賣,不光是鈔票入袋,買方與賣方的人脈也要一網打盡,才算是筆成功的交易。
「不過,這房子不是你姨婆的嗎?她本人已經同意要賣掉這房子了嗎?」

尷尬地咳了咳,男子合掌拜託道:「這……她是還沒點頭同意啦,可是我想只要我們找到買家,我一定有辦法說服姨婆將房子賣掉的!你就幫我個忙,趁她現在住院不在家,幫我找找門路吧!隨你帶誰來看房子都無所謂,只要能讓對方有心買下房子就好,其餘的都由我來打點。」
翟要為難地縮起眉。
「吶,看在老同學的分上,行不行?」
這附近社區的人口不多,要攀親帶故還不容易?他們雖是小學同窗,但兩人之間的交情並沒有熟到能讓翟要一口答應下來的程度。況且,對方在高中時期就已經搬到臺北生活、工作,與翟要早已斷了聯絡,要不是今天他找上門時主動告知,翟要幾乎忘了兩人小學時有同班之誼。
「事成之後,我會額外再包個大紅包給你的。」看他猶豫著不肯點頭答應,男子主動加碼。
「這不是錢的問題。」翟要雙手一攤地說:「沒有老太太的許可,我若莽撞地答應你的話,萬一你們事後毀約又不想賣了,我對買家也交代不過去。我不能拿自己的信譽下去賭。」
男子失望地垂下肩膀。
「這樣吧,我知道有其他的仲介可能對這屋子有興趣,要不要我介紹給你?」
男子倏地抬起頭。「不行、不行!這件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是信任你守口如瓶、行事低調,絕不會讓這風聲走漏到我姨婆耳中才找你的,其他人我信不過。」
一頓,男子大嘆口氣。「坦白講,我是想用『木已成舟』,沒辦法挽回了,來逼我姨婆搬離這屋子。她老人家年紀這麼大了,住在這冬天冷得不像話、夏天又熱得人發暈的破屋子裡,實在教人放心不下。這次也是,她說倒下就倒下,幸好那天我剛好回來探望她,不然她一個人倒在屋子裡,誰會知道?可是不管我怎麼勸,她就是不肯離開,所以我才會出此下策。」

真是孝心可嘉……可惜,這件事翟要愛莫能助。他可不想為了一個不怎麼熟的朋友,賠上自己多年苦心建立起來的好信用。

「你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嗎?」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
不得已,翟要只好搬出一百零一招的敷衍臺詞道:「你給我幾天的時間,我考慮看看再說。」
「好、好,我會等你的好消息!」

躲在行道樹後的育軒,湊巧將這段對話都聽進了耳中。

原來,那個胖胖老氣男是姓翟的那傢伙的同學,而且還是邢老太太的甥孫!
想不到老太太入院了,怪不得鐵門深鎖。
但過分的是,這兩個人正在圖謀要趁老太太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將邢家老宅給賤賣出去!

哼,眼睜睜看著如此不仁不義的醜事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他侯育軒能放任他們幹這種缺德事嗎?

而且,他早就看不慣那個號稱是全宜蘭NO.1房仲業務員的傢伙了。那傢伙走路總是跩得要死、總是愛穿名牌西裝四處招搖,而且據說對待女人也很無恥,見一個愛一個,睡過即丟。
像姓翟的這種人,就是欠缺人好好地教訓他一頓!
沒錯,今天他們倆的「惡行」會被自己撞見,就是天賜良機!育軒摩拳擦掌地發誓,他非揭開那傢伙的真面目,昭告天下,讓那傢伙再也別想用那張俊臉欺騙世人不可!

第一章
「請您相信我的話,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是我親耳聽到的,邢老太太!」站在鎮上規模最大的醫院的單人病房中,育軒將自己昨天得知的「內幕」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邢家大宅的屋主。
被大家形容為「孤僻」、「沉默寡言」、「和那棟鬼屋一樣陰森」的老婦人,臉色略顯蒼白地靠坐在堆著幾顆枕頭的床上。抿緊萎癟的唇,婦人閉上眼想了想,又張開,目光炯亮地望著他。
「你來告訴我這件事,目的又是什麼呢,年輕人?我記得你,你幾乎每個月都會來個一、兩次,問我要不要賣房子,還在我信箱裡塞了很多次的傳單,就算我不想理你,你也堅持地站在門外,等到我出門為止。」
老婦人質疑地打量著他。「是不是你認為我知道此事後,會生氣地與我甥孫吵起來,然後索性將房子交給你賣?」
「這件事和那件事沒關係。我是很想要幫老夫人賣房子,那是因為我覺得邢家大宅繼續荒蕪下去太可憐了。她過去是那樣風情萬種、綺麗多嬌,在她最風光的時候,鎮上的人只要談到邢家大宅,都會對住在裡頭的人羨慕不已。可是現在,大家只記得她是間破破爛爛、鬧鬼的老房子。」

育軒遲疑了一會兒,再說:「其實,我想讓她恢復風光的一面,是有點私心沒錯。小時候我常常聽家母談起邢家大宅每年一到情人節、中秋節、耶誕節就會邀請全鎮的人參加的節慶派對。少女時代的母親說她從小最嚮往的,就是能穿得像公主一樣,在那棟美輪美奐的屋子裡的大廳中跳舞。她總是掐指數著日子,盼望自己早點滿二十歲,這樣就能不必像小朋友一樣,十點一到就得被迫回家睡覺。」
母親對宴會的描述,育軒早就聽得滾瓜爛熟了。
宛如西洋電影場景中的華麗、溫馨舞會。平時務農或做工、不怎麼講究打扮的鎮民們,在缺乏娛樂的年代,一年有三次機會能免費享用庭園烤肉大餐、無限量供應的啤酒及可樂等飲料,這可是怎樣都不能錯過的大節目。大家都會卯足勁穿上最好的衣服,穿上沒穿幾次的皮鞋,儘量讓自己光鮮、好看地去參加派對。
熱情接待著這些靦腆、害羞的鎮民們的,則是天仙般溫柔嫺熟的美麗女主人,與高大挺拔、溫文儒雅的慷慨男主人。他們毫無架子地與大家寒暄,總是不斷地招呼大家,請眾人不要拘束。大家一塊兒感情融洽地吃吃喝喝、跳跳唱唱。
不過這些對母親來講,都是次要的。
「就在她參加的其中一場派對上,她與一名年輕男子邂逅了。套句古老的話,他們一時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經過幾個月的熱戀後,他們步入了禮堂。不必說,那個幸運的傢伙,就是我的父親。」

看著老婦人,育軒咧嘴一笑。「講得誇張一點兒,沒有邢家大宅的舞會,今天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出生呢!」
老婦人面無表情的反應,讓育軒尷尬地摸摸頭。「哈、哈,講這些我們家的往事,您大概也沒什麼興趣聽。可是那個年代真的很棒吧?您難道不懷念當年舞會的盛況嗎?母親說她沒見過比您更美的女主人呢!」

「那不是我。」老婦人淡淡地說。

「咦?」
「喜歡辦派對的是我的姊姊,二姊。我們家中有三姊妹,除了大姊嫁到臺北外,二姊在結婚後就帶著夫婿回我們家住。被眾人稱讚的男、女主人,是我的二姊與二姊夫。那時候的我都是一個人留在樓上的房間,沒有下樓參加舞會。」瞇細了眼,老婦人半陷入回憶中,說。
糟糕!印象中,爸媽只提過邢家的夫妻,所以他一直以為邢老夫人就是當年的美麗女主人呢!希望她不會因為這樣而壞了心情。
趕緊將話題拉回來。

「總之,有權決定要不要賣掉邢家大宅的人,只有老太太您。我覺得您甥孫的那種作法實在太卑鄙了,就算出發點是好的,也不該這樣瞞著您胡來呀!」
老婦人還沒開口,病房門忽然被大力地開啟。「你、你這個人是誰啊?怎麼跑到我姨婆的病房裡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站在門邊的男子,正是昨天在邢家院子裡,與翟要「串通」要怎麼賣房子的傢伙。育軒揚起下顎,不以為然地說:「我句句屬實,沒有亂扯。倒是你,應該要好好地反省一下。就算要幫老夫人,也不該用欺瞞詐騙的方式,該好好地勸說,直到老夫人能接受為止。」
「你、你這人是神經病!這是我們家的事,為什麼要你這個外人來多嘴?」
聳肩。「我就是路見不平,怎樣?」
「你這叫做多管閒事!雞婆!」男子氣得跨上前,揪住育軒的衣領。
「好了,你們兩個都不要再吵了!」老婦人低叱著。「建國,尤其是你!你有什麼資格對人家咆哮?你敢發誓,你真的沒有帶人去我家,叫人家估價嗎?」
「姨婆,我是不忍心你再被那老家給綁住。」
老婦人嚴辭厲色地說:「我為什麼非留在那個家不可,外人不知道,難道連你這個甥孫也不懂嗎?我說過幾百次了,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那間屋子裡!除非那兩個人回家,否則我是不會離開的!」
「姨婆,都已經過了三十幾年了,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他們要回來早就回來了,既然沒回來,說不定早就死了。」

「住口!」老婦人歇斯底里地動怒起來,不停地喊著「住口」兩字,沒一會兒,她摀著胸,呼吸發出嘶、嘶的雜音。
「姨婆!」建國大驚失色地跑到床邊。「你又發作了嗎?我馬上就叫醫生、護士過來,你忍著點!」
病房頓時陷入一陣混亂。護士小姐推來一輛載著各式儀器的診療車,替老婦人套上氧氣罩,隨後趕到的醫生為老婦人診療過後,替她注射了一管藥劑。

「暫時是沒事了。我不是跟你們家屬提過,病人需要絕對的靜養,不可以讓她的情緒過於激動嗎?像方才這樣的狀況,老太太年紀大、身體又虛弱,萬一緩解劑無法即時發揮效果,可是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是,非常抱歉。謝謝你,醫生。」
頻頻稱謝的建國,在送醫生與護士離開病房後,旋即轉向育軒說:「你看到了吧?我姨婆禁不起打擾,你的多嘴,差點讓她老人家的病況更惡化!」
育軒愧疚地低頭。急救老婦人的過程全看在眼中的他,深知自己差點鑄成何等大錯。都怪自己不夠深思熟慮,沒將老人家的身體狀況考慮進去。幸好現在老婦人狀況穩定了,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謝罪。

深深地向對方一鞠躬。「我為這次自己『多管閒事』所衍生的『意外狀況』,鄭重向您道歉。對不起,請您原諒。」

「哼!先前不是還很囂張地在罵我嗎?我告訴你,不要以為說了『對不起』就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笑話,難道我這個做人家晚輩的,會比你這個外人更不孝順嗎?我關心姨婆的方式對不對,輪不到你這個外人置喙!你快走吧,不許再出現在我姨婆面前!」
默默地拎起公事包,育軒再次低頭道歉,說:「剛剛的事我非常抱歉,請老夫人好好休息,早日恢復健康。我告辭了。」
「你等……一下……
隔著氧氣罩,老婦人虛弱地喊住他。
「姨婆,有什麼事?你跟我講就行了。」建國急忙奔過去,握起老婦人的手。
老婦人指著育軒。「叫他……留著…………

「為什麼要他留下來?你要他等什麼?」
「去…………你那個要……幫你賣房子……的朋友,找來……
「咦?這又是為什麼?姨婆。」
「不要問……快去……
建國很不服氣地瞪了育軒一眼,咋咋舌,憤怒地離開病房。
雖然不明白老婦人要自己留下的用意何在,可是先插手管人家閒事的是他,因此他當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離開。
他拉了張椅子,坐在老婦人的病床旁邊。「您要是想喝水或什麼的,不要客氣,吩咐我就行了。」起碼,這是他能做的一點贖罪。
聞言,老婦人緩緩地合上眼。「我……想睡一下……他們如果來了……叫醒我……
「好。」頷首。
育軒守著沉沉入睡的老婦人,耐心地等待著。

室外高達三十五、六度的高溫,在密閉的窗戶前止步。顯然沒有什麼節約能源概念的屋主,硬是將冷氣的溫度調至手腳都發冷的二十度低溫,讓人待在室內宛如身在冷凍庫。

「最後,您只要在這邊簽章,手續就算完成了。」殷勤地替對方打開印泥盒蓋,指點出蓋章的位置,唇邊堆著公式化的笑容,身心同吹著颼颼冷風的翟要,暗暗嘀咕著:快蓋章吧,你這只發情的母蜘蛛!
「嗯……這樣好嗎?」

厚重粉底也遮掩不住年過三十五,開始走下坡的額前、眼角皺紋的女客戶,佯裝苦惱地眨眨眼,賣弄著嫵媚風情說:「人家覺得這好像在蓋我自己的離婚證書,要非常地慎重才行耶!」

饒了我吧!翟要臉頰上的笑容僵得太久,開始抽搐了,但他依然發揮百分之兩百的耐性,道:「這紙契約,不是已經放在您那裡三天,讓您仔細地觀看過了嗎?您還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
「唔~~」左右扭扭肩膀,她傾前,故意讓他能夠一覽無遺地被迫欣賞系頸的低胸緊身小可愛中,那呼之欲出的渾圓雙峰。「人家擔心,你收了這紙合約後,就不會再打電話給我了,人家還不想和你這麼快就斷了關係嘛!」

關係?誰和你這個花癡女有什麼關係啊?不過就是我幫你把一間屋子賣掉而已!為了擺脫你的糾纏,「恁北」還是以破紀錄的速度幫你找到了好客戶,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滿的?都已經離婚三次了,還想再找下一個金主嗎?我可不想成為蜘蛛女的下一個犧牲者!
當然,從事「服務業」多年的翟要,知道在這節骨眼上,小不忍則亂大謀。因此,他強迫自己微笑再微笑。
「唉,你沒有反應,那表示我猜得沒錯嘍?你之前那麼勤快地打電話給我,原來全是為了要做我這筆生意而已啊!人家說得對,業務員舌燦蓮花,講什麼都不能相信呢!」
有沒有搞錯?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唱獨腳戲!接電話接到快煩死的人,是我耶!業務員不跟你談生意,難道還得和你談床說性不成?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會連著換三名業務員負責的理由了!
不。整件事要怪就得怪店經理,他總是喜歡把最難纏的客戶丟給他來負責。
說好聽點,是經理信任翟要的能力;說難聽一點,就是他想看熱鬧。假使成功,眾人都會認為這是做一名頂尖業務員所應該做的;假使不成功……「唉呀,你也有慘遭滑鐵盧的時候啊!」之類的嘲諷,是絕對少不了的。
可是既然選擇待在這種連鎖房屋仲介公司裡工作,就不能不適應這種公司裡外都存在的激烈競爭。
同儕之間互相角力競逐業績,公司才有賺錢的可能。什麼「和氣生財」是說給單純、好騙的傢伙聽的門面話。每家分店經理,為了提升業績好替自己的升遷鋪路,個個都巴不得他們這些最底端的業務員能競爭到頭破血流為止。
翟要不怕競爭,他喜歡有挑戰的工作,這也是他會成為房屋仲介的理由之一。可是……近來經理老是派些狗屁倒灶的客戶給他,實在讓翟要不得不萌生跳槽之心。
渴望他這個現成生力軍能加入的仲介公司,翟要隨便數數都超過一隻手,他不怕沒地方去。問題是,到了其他環境,難保不會重演同樣的場景。

乾脆……另起爐灶,開起單打獨鬥的一人仲介公司好了!憑自己的人脈,要搶佔眼前市場大餅的一席之地,應該不成問題。
「哎,你怎麼都不講話啦?」
回過神,翟要衝著她微微一笑。「您不想蓋這個章,就算了。」
「什……你這是什麼意思?」女人的臉在一陣錯愕後,扭曲了起來。
將契約書收回。「就是您所聽到的意思。」
「我可是你們公司的客戶,你不能這樣對我!」女人動手想搶回契約書。
閃過她的手,翟要收拾著公事包,站起來。「是您不想簽的,我不能強迫您簽。另外,您曾與本公司簽下的仲介契約中曾明訂,您若毀約不想賣屋,得加倍歸還買方的訂金。這點,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似乎沒預料到會遭受此等反擊,女人氣急敗壞地一跺腳。「我要向你們公司投訴,派這是什麼爛業務給我!」
「請便。」已在心中作出決定的翟要,氣定神閑地說:「順便,不要忘記將您如何性騷擾我的過程,仔仔細細地說給他們聽。我想他們一定會對你留在我手機留言中的那些嗯嗯啊啊的怪喘息聲,非常有興趣。」

臉一陣紅、一陣白。「你這樣羞辱老娘,老娘不會跟你善罷幹休的!我認識很多『四X幫』的大哥,你小心哪天走在路上會被人蓋布袋!」
「多謝您的忠告。」翟要不痛不癢地一笑。「可是我所認識的『四X幫』大哥們,可沒那麼多空閒時間,大老遠地跑來這種鄉下地方,幫一頭母豬出氣。」
「母……你竟敢罵我是……」女人握著拳頭,撲上前。

冷笑著,翟要毫不費力地擋開。「沒有自重,哪能贏得別人的尊重?免費再奉送你一個建議,下次不要再抹這款NO.5了,抹得再濃也遮掩不住你的體臭,相反地,還濃得令人作嘔。省點香水錢,拿去行善助人吧!」
女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翟要的鼻子。「你、你、你……

「謝謝您招待的淡而無味的『薄』茶,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我要在自己還沒變成冰塊前,先告辭了。」
神清氣爽地,翟要轉身離開。當他跨出大門之際,隱約還可以聽見屋內女人不堪入耳的髒話,宛如連珠炮般地炸開來。
搖搖頭,將不愉快的感覺拋諸腦後,他坐上自己的愛車,踩下油門,朝返回公司的道路前進。

「什麼?!」
「幸億房屋仲介」羅東分公司的經理,一聲撼動整間辦公室的大吼,讓公司內所有同仁忙不迭地各自找尋掩體庇護,深怕一不小心會被流彈波及。
投下震撼彈的當事人,卻一點閃躲的意思都沒有,站在經理的面前說:「謝謝您長期以來的照顧。」
「等一下!為什麼你突然說要辭職?是公司哪裡讓你不滿嗎?你總有個理由吧!」經理在震驚之餘,手足無措地問著。
「這有關我自己的人生生涯規劃,與公司沒有多大的關係。那就有勞經理儘快找人接手我的業務了,我想儘早交接完走人。」淺笑著,翟要再行個禮後,便轉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四周一片靜悄無聲,但翟要知道空氣中飄著無數的問號。每雙好奇的眼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直瞧。大概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翟要怎麼會突然說要辭職?而且他相信沒有一個人能猜得到正確的答案──不為什麼,就是一股不想幹了的衝動罷了。

隨便收拾了下桌面,翟要正想下班回家,總機小姐卻將他叫住。「翟主任,有位陳先生在會客室等您好一會兒嘍!」
皺起眉。「是哪個陳先生?」
「陳建國先生。」

又是他?唉!翟要傷腦筋地揉揉太陽穴,這人還真是會挑時機。

也罷。自己可以趁此次辭職的機會,推掉這回的麻煩事。速戰速決地去見他一面,把話跟他說白了吧!
旋踵,走向位於辦公室旁邊,設有獨立玻璃隔間的會客室。遠遠地就可瞧見,陳建國在裡頭來回踱步,一副很焦急的模樣。
打開門,翟要舉起右手。「喲!」地打聲招呼。

「大事不好了!翟要,昨天我們倆做的事已經被我姨婆知道了!」
抬抬眉,他笑笑地說:「這麼快就曝光了?」

「這可不是能說笑的!」陳建國苦惱地轉著圈圈,開始從頭述說經過。
聽完一切後,翟要只能說陳建國的運氣實在太差了。整件事怎麼會如此湊巧地被侯育軒給撞見呢?以那傢伙出了名的「雞婆」──據本人說法是「行俠仗義」、「古道熱腸」,他會直接找上邢老太太告狀,是一點兒都不令人訝異的。

呵呵,那傢伙也真夠奇葩了,這年頭誰還有空去管別人那麼多閒事啊?

侯育軒執著邢家大宅的事,在消息流通的同業中,早不是新聞。本來翟要也想順水推舟地把他介紹給陳建國,是陳建國堅持不肯由其他人接手,翟要才作罷的,怎麼現在反而像是自己與陳建國「陰謀算計」邢老太太呢?
侯育軒,你也真傻。我要是你,才不會將整件事告訴邢老太太,而是憑著手中握有的「條件」,直接找上陳建國,和他談交易,這樣子不就順理成章地獲得「仲介約」了?
只不過,以翟要從過去陸續聽到的侯育軒「事蹟」來判斷,他若是懂得變通,就不會成為業界中傳說的「怪胎」了。
「既然已經曝光了,你就好好地向你姨婆認錯道歉。你可以告訴姨婆,還好這件事尚處於紙上談兵的階段,我們還沒進行,隨時可終止。這樣她應該就不會太生你的氣了。」

「唉,姨婆現在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叫我來找你,請你過去見她。」
實在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也不想多惹事的翟要,想著要怎麼推辭才不會傷了和氣。
可是陳建國卻握著他的手臂,拚命地拜託道:「你不能不幫我,翟要!現在你要是棄我而去,我姨婆說不定會真的拖著病體,又跑回那該死的老房子去住。你忍心看她一個孤單老人,待在那種爛地方,過著死了也沒人會發現的日子嗎?為了我姨婆,我拜託你,跟我去見她,幫我一起說服她賣房子,好不好?你口才那麼好,一定能說得動她的!」
說到底,翟要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姑且不論兩人是不是「老」同學,陳建國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打動了他的惻隱之心。

點點頭。「我可以陪你去見她,但我不保證一定能勸她賣掉邢家大宅喔!」
「謝謝你,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好同學、好哥兒們!」感激涕零的他,忘情地上前抱著翟要,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說。
「小事一樁,別客氣。」
忍著痛,啊哈哈地笑著,翟要不得不承認,自己和全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樣,都有個死要面子的缺點。

「姨婆!」

坐在折疊鐵椅上打盹的育軒,被這聲呼喚驚醒過來。他揉揉眼,看著老氣男奔到床邊。
建國高興地說:「姨婆,我帶我朋友過來了!」
育軒一轉頭,就看到站在門邊的翟要。
嘖,這傢伙還是和過去看過的幾次一樣,外型精心雕琢、穿著打扮時髦,處處講究品味到礙眼的程度。白晰臉蛋和個娘兒們沒兩樣,只差沒有大作文章地抹胭脂水粉罷了。
「請用。」走到面前,翟要朝他遞出一條手帕。
「要幹麼?!」
「口水,你不擦一擦嗎?」
育軒頭頂冒煙,嘖地將他的手撥開,用自己的手背在唇角擦了擦,還不忘記嘲諷他說:「是男人就不要用什麼手帕,矯揉造作!誰像你那麼娘!」

一笑。「我以為這叫作乾淨衛生。你是不是把邋遢、不修邊幅,錯以為是男人味了?像你這樣是不會受到女性歡迎的,侯先生。」
「哈啊?我受不受歡迎,幹你屁事!」

聳肩。「只是好心。」
「不必!」
病床上的邢老太太醒過來,在甥孫的攙扶下,坐起身。「建國,那位就是你的朋友嗎?」
「是。」陳建國介紹道:「他就是我那位從事仲介的朋友,翟要。」
「再過來一點,讓我瞧清楚些。」
主動地走向床畔,翟要執起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印上一吻道:「老夫人,我是翟要,請多指教。」

邢老太太驀地張大眼,雙唇顫抖地凝視著他,怯聲說:「姊……姊夫?!你……是你……你回來啦!」

第二章
姊夫?翟要幽默地想:我衰老得這麼快嗎?至少也讓我當個「妹夫」吧?這位老太太。
「姨婆,不是的,您再看仔細點兒,他怎麼可能是二姨公呢?」陳建國在一旁搭腔地道:「您是思念過度,產生幻覺了吧!」

老婦人再仔細一端詳,失望之色立即溢於言表,喃喃地說:「原來不是呀……是啊,算算年紀……姊夫也該有七十好幾了……我真是病糊塗了。」
「姨婆,翟要從以前就是個很可靠的人,我們讀書的時候,他作班長,每個老師都稱讚他的表現。所以,把老宅交給他去賣,您大可放心,他不會賣給什麼奇怪的人,一定會挑個好買家的。」
「哼,小學時代的班長就了不起啊?我還在軍中當過小隊長呢!」坐在床邊的侯育軒嘀咕道。
說得好,可惜他這麼說也無法替他自己加分。翟要決定助他一臂之力,開口說:「其實邢家大宅是個好物件,不管交給誰賣,應該都可以賣得不錯。」
「看,姨婆,他是不是人很好?還幫『別人』說話呢!」陳建國意有所指地斜瞥侯育軒,接著說:「將房子交給那種喜歡告狀、心眼又小的人去賣,你能放心嗎?誰知道他圖的是什麼心。」

唉呀呀,適得其反,不講沒事、講了多事。翟要一瞟侯育軒,不出所料,他正用非常憤怒的白眼,瞪著自己。
……這真是個天大的曲解呀!我不是故意講「反話」來跟你搶邢家大宅的仲介約,「侯育軒」。
奇怪,明明過去自己很擅長處理這種棘手問題的,怎麼今天事情會越弄越僵呢?
「不必講那麼多,我還沒有決定要賣!」老婦人冷冷地開口。

「姨婆……

無視甥孫垂頭喪氣的模樣,老婦人逕自瞅著另外兩人:「你們都有自信,能幫我把房子賣掉?」
「邢老夫人,雖然我有這份自信,可是這件事就當我沒提過。」侯育軒搶先回答道:「我很想替邢家大宅找到個識貨的買主,但既然你的家人這麼信賴翟要這個朋友,論交情、套關係,我沒辦法和他搶。與其讓您們一家子為了一棟房子,搞得家庭失和,不如我主動退出好了。」

翟要皺起眉,這傢伙講得會不會有點過分了?好像他翟要除了靠關係外,別的本事都沒有。原本他是想拱手讓給侯育軒的,但現在……

「講得這麼好聽,我看不見得吧?」翟要禮尚往來地微笑說:「你是怕自己競爭不過我吧?以前不是有一回客戶托你賣屋,你賣不掉,人家轉而找上我們,我三天就賣掉的敗戰記錄嗎?畢竟我有的是全宜蘭NO.1仲介的業績,萬一我們相互競爭,你再次輸了……是說,這回你也可以逃避掉「能力不足」的臭名,找藉口說是『關係不夠』所導致。」
窘怒了臉。「哈啊?誰會輸給你這種虛有其表的傢伙!那一回我會賣不掉,也是因為──
打斷,嘲諷地回敬他。「事後講再多的理由都是多餘的。是不是虛有其表,要不要等你和我光明正大地角逐一番後,看看結果再說?你這個愛膨風的傢伙。」
「什麼?!」

爆怒的黑瞳撞上冷冽的黑眸,戰火熾烈地燒起來。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樣?有自信、沒自信,想賣還是不想賣,都給我說清楚來!別把我老人家都弄迷糊了。」老婦人瞇起眼道。
「翟先生都被話了,我若是掉頭離開,就會被人當成沒自信的懦夫,我侯育軒以後出去也會被人瞧不起的。」挺挺肩膀,揚起下顎。「只要老太太肯把房子交給我賣,我保證會找到最棒的買家,賣得比翟某人更棒的價錢!」
「真巧,你說的也正是我想說的。」翟要朝向老婦人一笑道:「您要委託賣屋,我將會是您最好的選擇。」
……」老婦人輪流瞧著他們,最後看向甥孫道:「建國,姨婆我是一點賣房子的意願都沒有。」
「可是……

老婦人阻止他地舉起一手,繼續說:「我知道其他晚輩們,根本不想理會我這個頑固、孤僻的老人,只有你會不時地來探望我的情況。你為的是什麼,我心知肚明。假使你想要這棟屋子,我之前已經在律師那兒留下遺囑要將它留給你,早晚它也會是你的。」
「姨婆,您誤會了,我不是要搶這破屋子,我希望你賣掉它是為了你好,我一毛不拿也無所謂的。您再繼續守著它,是苦了自己而已。」上前握住老婦人的手。
「就算你是為了房子才對我這老人好,也沒有什麼不對,遺產這種東西,該拿的就拿,客氣什麼。」
老婦人不留情面地說:「你都大膽地背著老太婆我計畫賣房子了,總該拿出點骨氣,直截了當地跟我講,說你不想老被我這困在過去的老人給綁住,手頭上多了筆賣房子的錢後,日子可以過得輕鬆點。」
「您是真的誤會我了。」哭喪著臉,陳建國只差沒跪下求她相信。
「不要廢話了!」老婦人抬抬花白的眉毛,冷酷地說:「你不想要我繼續待在那屋子裡,要我現在就賣掉它,我是不可能答應的。除非……這兩個年輕人,能證明他們的誠意給我看。」
「姨婆,您別刁難人家了。」
挑剔的目光瞪著侯育軒與翟要。「什麼叫刁難?講漂亮話對我這老人家是不管用的,你們打的如意算盤,我心裡自有數。」
哼聲道:「口口聲聲都說它是棟破爛房子了,有誰會笨到買下來住?你們會怎樣推銷這房子,我用膝蓋想也知道。八成是鼓吹買家,買下來後把屋子給拆了,蓋棟全新的遠比整修它來得划算多了。買房子不是重點,那些人想買的只有土地吧!」
「如果您不希望房子被拆掉,我可以和您約束,找個保證不拆屋的屋主。」翟要無懼於她刺人的目光,淺笑著說。
「我的心願就是不想要邢家大宅沒落、消失啊,老夫人!我希望它能找回昔日的光彩,再次成為咱們鎮上的驕傲!」侯育軒更是激動地說。


老婦人哼地冷笑。「我說了,只有『行動』能證明你們的話是真是假,如果你們經得起考驗,我就相信你們,將屋子交給你們其中之一去賣。如果你們經不起考驗,建國,我不許你再提要我搬離屋子的事,否則我就修改遺囑,將它留給你的弟妹們!」

三番兩次的表明,仍沒有被姨婆采信的年輕人,早已沮喪地閉上嘴,默默將事情交給老婦人自己去決定,省得挨。
「您希望我們如何證明呢?」見狀,翟要問。
「很簡單,不會要了你們的小命。」老婦人臉色一沉地說:「你們誰能在那間屋子裡住上一個月,我就把仲介約給誰。那種熬不了幾天就跑掉的業務員,說穿了全是耍嘴皮子的騙子罷了!」

「一個月?」翟要驚訝地皺起眉。
「這是小CASE,我沒問題。」得意地跨前一步,侯育軒拍著胸脯說。
老婦人點頭說:「很好,年輕人就是要爽快。另外的那一個,你要是覺得自己辦不到,早早退出,也沒什麼丟臉的,因為我可不是同你們鬧著玩兒的,你們是不是真的住在兒,我會安排眼線時時去查看的。別以為我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便想蒙混過去。」
接觸到陳建國放送SOS訊號的目光,翟要進退兩難地嘆了口氣。「老夫人的條件讓我有些吃驚,雖然不至於辦不到,但考慮到一個月都不在家裡,總有些事得先處理好,也要準備行李、安排──
「一句話,要接受或是不接受?」

翟要騎虎難下,誰叫他先前和侯育軒賭氣,將話說得那麼滿。「我願意照老夫人的要求,接受這挑戰。」
總算大松一口氣,陳建國突然想到一件事。「姨婆,萬一他們兩人都熬過了一個月,又該怎麼辦啊?一屋不能二賣啊!」
「這還不容易。」

這問是容易解進嗎?不以為然的,翟要揚起一眉,等著老婦人的解答。假使她不能想出個公平的辦法,他可不想白白浪費功夫。
大剌剌地,老婦人回道:「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早點把另一個人趕跑,不就得了?我可不是要你們和和氣氣地共處一個屋簷下,合力度過難關。這是淘汰賽,誰先讓誰受不了地離開,誰就是贏家!」
原來……如此。
至此翟要徹底明白,何以老婦人會變成一「孤單老人」了。
問題,恐怕是出在她的個性上吧?唉。


「對不起,我姨婆竟提出這麼強人所難的條件。」陳建國向翟要低頭道。
即使內心圈圈叉叉,翟要的外表仍維持著良好風度說:「是我自己答應下來的,這不是你的錯。不過,怪不得你得背著她偷偷進行了,你姨婆的個性真烈啊!」
「聽說她年輕的時候脾氣不好。我外婆──就是姨婆的大姊,形容她天生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卻因為凶巴巴的,幾乎沒人敢追。據說,在她們三姊妹裡,最溫柔的是二姨婆,可惜她走得早。」
對別人家的往事沒啥興趣的翟要,切換題問:「接下來要怎麼辦?你姨婆有將房子的鑰匙交給你嗎?」
陳建國立刻掏出一副年代相當久遠的鑰匙。「不好意思,我這邊只有一副。我跟公司請的事假也到期了,等會兒就得趕火車回臺北。這鑰匙就托給你保管吧!」
收下鑰匙,翟要道:「我會負起責任,好好保管的。那我先走了,還得回去整理行李呢!」
「好,今天真是謝謝你了!」

在醫院大門口與陳建國揮別後,翟要走下斜坡道,等在大馬路邊的侯育軒向他走來。
「我不想多耽擱時間,我們就直接到邢家去吧!」連句客套話都沒有,育軒趾高氣昂地說。
翟要搖搖頭:「何必那麼急?我有東西要準備,你也不可能兩手空空地住進邢家吧?」
「不過是住一個月而已,小題大作什麼?換洗衣物、日常用品,事後再回家去拿就行了。如果你不打算馬上過去,那麼鑰匙先給我!」伸出手,育軒不耐地說道。
「你這人還真是急性子。」翟要攤開雙手。「但,很抱歉,我必須拒絕你。這把鑰匙是人家交給我保管的重要物品,丟了就糟糕了,我怎能隨隨便便地交給其他人呢?」

育軒瞇起眼。「你這是在懷疑我的人品?」
咧嘴一笑。「可以確定的是,我得使出渾身解數,讓你知難而退,不是嗎?」
咋舌。「用這種三腳貓的步數,想笑掉人家大牙嗎?即使得在院子裡打地鋪,我也絕對不會退讓的!」
「你想太多了,我沒惡劣到那種程度。這樣吧,我先回去整理東西,再到你家去接你。這是我的名片,上頭有我的手機號碼。你大可安心,我不會一個人偷跑的。」
嘟嚷著「真是個麻煩的傢伙」,育軒收下他的名片,轉頭離開。


好歹也禮尚往來地交換一下名片嘛!翟要啼笑皆非地看著他怒氣衝衝的背影漸漸遠去。其實他並不討厭個性耿直的傢伙,但照這情況看來,他們大概是交不成朋友嘍!


「太慢了!」
當翟要將心愛的馬自達停在育軒家樓下時,早已等候多時的他,單肩背著簡單的行囊,走到他車窗旁抱怨道:「你是將整個家都搬上車了不成?整理那麼久?」
「抱歉,因為我哈妮聽到我必須近一個月都不在家,纏著我不肯放。我只得好好地安撫、安撫他嘍!」
聞言,育軒額冒青筋,毫無頭緒地踹了他的車門一腳。

「嘿!」翟要緊張地打開車門。「你要是將她弄凹了個洞,看你怎麼賠償我!」
「真是抱歉啊,因為等太久,我的腳抽筋,不自覺地想踹一下。」嬉皮笑臉掛在唇邊,育軒兇惡地瞪著他說:「或許下回你會記得,不要拖拖拉拉地浪費其他人太多的時間。」
算了,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上車吧。」
一到駕駛座旁,育軒就瞟到後座好幾個皮箱的行李。「真不懂,一個大男人帶這麼多累贅的東西做什麼?又不是女人家,『道具』一大堆!」
「追求生活的舒適不是種罪惡。」將車開上道路。
「不用帶這麼多東西,照樣可以過得舒適。隨遇而安這句話你沒聽過啊?」
「你可以不認同我的生活方式,但不必一副不屑的樣子。至少我很努力地賺錢,好供自己享受生活,這是我給自己的犒賞。難道你不會在辛勤工作一天后,喝杯啤酒慰勞自己嗎?」
育軒擺出臭臉,將視線調往車窗外。
隔了一會兒,翟要等他氣消得差不多了,才開口說:「往後大家得同住一個月,我們別中了老太婆的計,好好地和睦相處吧!」
「哼,我和奸佞之徒沒什麼話好說的!」
噗哧一笑。「憑你這麼差勁的社交技巧,居然也能做業務員,真令人匪夷所思。」

「真誠地待人,有什麼不對?」
「碰到講理的客戶,你這套或許行得通。可是一種米養百樣人,遇到不同的人就得有不同的說話方式,不見得每個人都喜歡你這種赤裸裸、直來直往的接待方式。因時制宜地變通一下,你也沒什麼損失吧?太冥頑不靈,小心最後變成那個老太婆一樣,惹人厭喔!」


「左一句老太婆、右一句老太婆,你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老嗎?給點尊敬吧!我不覺得邢老太太哪裡討人厭,反而很欣賞她到老都有所堅持的生活方式!像你誕種自以為很吃得開的傢伙,看了才叫人倒彈!你大概連『堅持』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吧!」
氣呼呼地,育軒蹙著濃眉,繼續道:「你交的朋友或許比老子多千百倍,可是我懷疑那些人在你不風光、不體面、年老色衰之後,還有多少人會將你放在心上?知交廣闊?朋友滿天下?哈,那些你用輕浮的方式來到的朋友,不過是同樣輕浮的人罷了,這有什麼好自誇的?至少我是一點兒都不羨慕!」
揚起唇角,一嘲。「你冷靜點吧,只不過是聊聊而亡,有必要搞得如熱血沸騰嗎?你不喜歡我,OK,我不惹你就是了。」
「嘖」地咋舌,所以育軒才不喜歡這種別人一認真起來,馬上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先挑起話題的是他,一旦話題朝他自己不利的方向進行,就見風轉舵,根本無法讓人探測到他的真心。

沉默的氣氛延續到他們抵達邢家的大門。
因為翟要耽擱了不少時間,本來就很冷清的街道,更是沒有什麼人影出沒。月隱星稀的夜空下,黑漆漆、爬滿藤蔓、雜草叢生的老宅仿佛是恐怖電影中的佈景,有股說不出的詭譎,陰森氣息。
「白天看還不覺得,晚上看就讓人有點發毛了。」翟要吹了聲口哨說:「感覺好像會有不一樣的東西出沒呢。」
「咦?」地靚他一眼,翟要研究著他的表情,而後戲弄地揚起雙眉。「莫非……你怕ㄍ……
「快住嘴!」沖上前去遮住他的嘴巴,育軒取張地左瞧右望。「沒有人告訴過你,不隨隨便便把那個字掛在嘴巴上啊?小心真的招來了『什麼』!」

在他手指底下,翟要漾開笑容,咿咿嗚嗚地說:「泥真膽小。」
「你!誰膽小啊?」縮回手,握成拳頭,育軒死瞪著他道:「我這叫謹慎!對於嗯,神要存有敬畏之心,你不懂啊!」


「那也沒必要避諱到這種程吧吧?」翟要咧嘴說:「或許這屋子是荒廢了點兒,可是又沒發生過什麼命案,你怕什麼?」

瞪大了眼,「你、你沒聽說過這老屋的『傳說』嗎?」
「什麼傳說?」
育軒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你沒聽說過呀,所以你才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翟要一頭霧水。
嘿嘿地好心替也解開疑惑,育軒將兩手環在胸前,故意用神經兮兮的聲音說:「距離現在三十多年前,在我們兩個都沒出生前,據說有兩個人在這屋子裡面失蹤了。大家遍尋不到他們的蹤跡,所以……

「所以?」翟要吞下一口口水。

「哇」地大聲嚇他一跳後,育軒補上話。「我們本地人都說,那兩人是被嗯、嗯給綁走了。你要小心,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

……就這樣?」撫著胸口,還以為是什麼可怕傳說的翟要,笑笑地說:「我還以為有更精彩的故事呢,像是挖到被大卸八塊的遺骨之類的。這一點都不可怕嘛!想嚇我,就搬出更可怕的說法來吧,膽小鬼!」
呿!他居然不受恐嚇。育軒悻悻然地說:「撇開被捉走的那段,我講的可是千真萬確的事。真的有兩個人失蹤了,而且他們失蹤沒多久,邢家就開始發生一大堆的意外事故,最後存活下來的只有邢老太太。因此,好一陣子都沒有人想靠近這裡,說這兒被下了詛咒,靠近的人都會倒楣。」


「我看,那只是巧合吧!」揮揮手,不以為意的一笑置之。「有點歷史的房子難免都有穿鑿附會的謠言傳出。事實上,哪間屋子裡沒死過人?只是早或晚的問題罷了!」
(以下由花園錄入組非雨錄入)
「呸、呸」地吐吐口水,育軒趕緊求神拜菩薩地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出言不遜的是那傢伙不是我,你們要算帳可別找到我頭上啊!」
翟要自顧自地提出自己的行李。「你一個人慢慢去拜神吧,我要先進去了。」
「喂,等等我啊!」
忙不迭地跟上前去,他可不想一個人被丟在烏漆抹黑的地方。
※※※

「喂,你不覺得有奇怪的聲音嗎?」
一盞昏黃的樓梯小燈根本無法提供足夠的亮度,讓他們看清四周的一切。翟要抱著逛「鬼屋」的心情,悠哉地打開房門,找尋合適自己住下來的房間。

除了邢老太太所使用的一樓空間外,她允許他們使用二、三樓的任何一間房。
「不覺得啊,大概是老鼠的聲音吧。」悶著笑,翟要半轉頭,看著始終畏畏縮縮地跟在他屁股後頭的育軒說。
「是……老鼠嗎?」仍在疑神疑鬼狀態中的育軒,豎起耳朵,瞪著大眼。
「拜託你,你還得在這兒住上一個月,怕成這樣,難道打算一直黏在我身邊不放啊?」翟要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不過他一向認為許多人都比鬼更可怕。只要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不是嗎?
「我、我哪有!」跳離開翟要兩步,育軒逞強地抬起下顎。

沒有嗎?翟要驀地指向他身後說:「你後面的影子是什么東西?!」


「我、我才不會上當呢!」育軒哼地一聲。

「什么上當?你身後真的有東西的影子,我沒騙你!」

臉色逐漸慘白,僵直著脖子,育軒想看又不敢看地用細小的聲音說:「是、是什么形狀的影子?」
「唔……方方正正、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好像很悲——

翟要的描述還沒講完,育軒已經雙腿發抖地沖到他身旁,揪住他的脖子說:
「不要講了!快、快、快把它趕走!」

哈哈哈地大笑。「我怎么趕啊?那是幅肖像!」
一翻白眼,育軒差點口吐白沫地氣厥過去。狠狠地扁了翟要兩拳後,育軒好奇地走向那幅肖像畫。

在缺乏相機的年代,人們唯一能仰賴的就是畫家的筆,捕捉住歲月的一角、記憶的一方。看得出這不是出自什么知名大畫家的秀筆,但畫家中規中矩地勾繪出一名溫文、端正、濃眉大眼的青年,他穿著西裝,手中還刻意捧著本書,營造出書香門第傳人的姿態。
不知怎地,畫中的這雙眼睛,育軒有似曾相識之感。
「嚇!」翟要突然發出淒厲的抽氣聲,想發聲又發不出來地猛拍著育軒的肩膀,指著樓梯口。

以為他故技重施,育軒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喂,玩笑開一次就夠了,開第二次就很無聊——嗚哇哇哇!」
看到了!他看到了!
一個披頭散髮的……看不到臉的……陰森的……飄飄地一靠過來……

「救……救、救命呀!」

連滾帶爬地,育軒和翟要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地往另一頭逃離。


因為後方的腳步聲始終沒有停止追過來,情急之下,育軒索性推開旁邊的房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闖了進去,並火速地將門反手關上。
「哇,你關門輕一點行不行?差點夾到我的手耶!」翟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哇——喔,是你呀!你也跟進來啦?」圓睜大眼,育軒一心逃命,根本沒注意到一旁的他。猛一看,還以為「那個」也跟來了。
「是的。哇,我也進來了。不然,你是要把我一個人關在門外,和那個女鬼四目相望不成?」白他一眼。
「噓、噓,你又說那個字!」育軒真想拿水泥堵住他的嘴。
翟要沒好氣地說:「不然你要我怎么稱呼『它』?夏天夜晚出現在恐怖老屋裡散步的『女神』嗎?」
「靠杯,誰管你那么多!只要別再讓我聽到那個字眼就行!」交代完,育軒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喂,現在外頭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它……走了沒?」
「哈,你期待聽見什么?『還我命來』嗎?」
如果真的親耳聽到這句話,育軒發誓自己會從二樓跳到一樓,馬上逃離這間老宅。
「喂,姓翟的,你不是自認膽子很大,現在幹么躲在這兒?」以肩膀一頂,育軒道。
……我是陪你躲。」黑黝的眼珠轉了一圈,翟要賊賊地笑說。

育軒瞇細了眼。「你知道嗎?我真高興這時候在身邊的人是你。一來你是個男的,二來我們不是朋友,三來……我很討厭你。」

「嗯?抱歉,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你是為了什么而高興?」

一手握在門把上做好準備動作,育軒無情地回道:「因為這樣,我就不必因為你是女性而需要保護你;因為這樣,我就不必跟你講仁義而挺你到底;最重要的是,因為這樣,我可以毫無愧疚、毫不遲疑地陷害你,一腳踹你出去了!!阿彌陀佛!」
電光石火間,他抬高左腳,一個大腳踹在翟要的腰間,硬是將他給踹出門外,
再將門甩上。

隔著門板,他喊著:「翟兄,你好好地加油,如果明天天亮時你還健在,我會恭賀你的!如果不幸有什么事發生,那我會多燒點紙錢給你的,保重嘍!」
「他麻麻的!侯、育、軒!混帳,你快開門!」

門板被敲得咚隆隆地晃動不已,幾乎都快被敲破了。育軒決定暫時不去理會他,等他囂張的氣焰收斂一點兒,主動求自己將門打開再說。


趁這空檔,育軒環顧了下這個房間。空空如也,什么傢俱也沒有的房間中,四處都佈滿了蜘蛛網及厚厚的一層灰塵。


這種狀況,怎么可能住人呢?勢必得經過一番打掃、整頓。
繼續走到沒有任何窗簾遮擋的大扇舊式漆木框窗戶前。想讓空氣流通點,因此他嘗試地推動了下,但是這扇必須由下而上拉抬的窗戶,已經完全卡死了。


「鐵閂生銹成這樣,這也難怪。」
看樣子,這棟房子的老化狀況,遠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嚴重。邢老太太大概沒有費心去保養它,只是放任歲月侵蝕它的一切。有些東西,光看外表是無法瞭解它的內在,育軒開始慶倖自己有這機會親身體驗一下,在邢家大宅中居住是什么感受。
「有時間的話,再來修理你嘍!」
拍拍窗框,育軒轉過身。嗯……從方才就沒聽到翟要的鬼吼鬼叫了,他是不是累了?還是……呵呵,嚇得哭了?
「喂,姓翟的,你還在外頭嗎?」
……」靜悄無聲。

這傢伙,該不是故意悶不吭聲地想嚇他吧?「噯,你別像個小孩子行不行?在的話,就應我一聲呀!」
……」沒有回答。
不、廢、吧?!一股寒顫爬上他的手臂,連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翟、翟、翟要,你,你、你沒事吧?快點跟我講!我保證現在不會跟你生氣的!」

……」死寂。

耳邊傳來自己血液逆流的嘶嘶作響聲,育軒面色蒼白地做個深呼吸後,大力地拉開門。

沒人!他不在!他到哪裡去了?
「雪特!」不顧一切地,他往樓梯那頭直奔過去,不斷地呼喊著:「翟要!翟要!你、你不許給我搞失蹤,快點出——


當他到達樓梯底端時,清楚地聽見了非常細微的女性笑聲,從陰暗的大廳後方傳來。那是令人頭皮發麻的神經質笑聲,育軒有股奪門而出的衝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丟下翟要不管。
育軒從行囊中掏出母親送他的一串佛珠,硬著頭皮,低咆道:「嘖!管它是地獄還是地府,我來了!」


循著聲,一路猛衝向黑漆漆的大廳。無心顧及前方的路況,自己好像撞倒了什么,在一陣砰咚啷當過後,他就被絆倒在地,還摔出了好大的聲響。
「痛……」狼狽地坐起身。
啪!眼前的漆黑忽然被光明取代,育軒錯愕地楞在原地。

「唉呀呀,你把花瓶都給弄破了!你在幹什么啊?」從一扇門內探出頭來的翟要,雙手抱胸,瞅著他幸災樂禍地微笑著。
……在幹什么?唇角抽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育軒喃喃地說:「你還……活著啊?」

「喔?你這是在擔心我嗎?把我推出門外,良心不安啦?」
「誰、誰會良心不安!」死鴨子嘴硬地回完話,育軒遲疑了片刻後,謹慎地再次確認說:「你……真的是翟要吧?」
「哈!這是什么話?我不是我,那站在這邊的是誰?穿著我的人皮的惡魔嗎?

請不要隨隨便便就用你的幻想殺了我。對了,我給你介紹一下。」稍微讓開身,翟要以手指著身後道:「她叫小茜。」

一頭長長的、長長的及腰黑髮,背朝向育軒,飄啊飄地飄到翟要身邊。

眼睛怒張,育軒淒厲地尖叫著。「苟、苟、苟斯特!不要靠過來!」

育軒的屁股黏在地上,大驚失色地劃動四肢,頻往後退。他誇張的表情與動作實在太滑稽了,因此翟要缺德地捧腹大笑,甚至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你是眼花啦……啊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她不是什么苟斯特,而是貨真價實,活生生的人啦!」
「你騙我!她、她沒有臉!」
「不是啦,她的衣服穿反了。喂,小茜,把你的頭髮拉起來,否則這個傢伙都快被你嚇得魂不附體了。」
聽話的,女子抬起慘白的手,將垂在額前的發稍微撥開了點兒,接著以童稚、尖嫩的細嗓音說:「你們男人的膽子都這么小啊?」
你們男人的膽子都這么小啊?
你們男人的膽子都這么小啊?

你們男人的膽子都這么小啊?
侯育軒,慘遭無情水雷擊中紅心,沉沒。

※※※

「這個酥炸小卷真的很正,超好吃的喲!」翟要脅起一塊,朝著背對著他們兩人的侯育軒說:「你真的不吃啊?太可惜了。人家特地為我們準備的宵夜,你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顯然是剛剛的打擊太大,男人說不理睬就是不理睬。

「翟先生,剛剛我是不是說的太過分了?侯先生好像很生氣。」
蓬頭散髮的女孩,在翟要的建議下,簡單地用橡皮筋將頭髮束起,並到浴室去將身上穿反的白色棉質連身裙穿回到正確的一面。明亮的燈光下,女孩平凡不起眼的長相,沒有半點陰森感。
「我們別理這種傷了點面子就要自閉的傢伙。」翟要大口扒飯,邊吃邊稱讚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的,手藝真好。你幫邢老太太煮飯,煮幾年了?」
「國中畢業到現在……五年或六年了吧!」小茜在翟要親切的笑臉面前,靦腆地紅了紅臉。「以前都是我媽媽來幫傭的,後來我母親的身體出了點毛病,就由我來上班。」

「你一直住在這兒嗎?」
搖搖頭。「不,我家住在這附近。前幾天老太太住院,我就沒過來了。可是下午她打電話告訴我,說有兩個年輕人要進屋子裡來住,叫我有時間就過來看看……於是我就跑來這兒等。誰知道,等了好久,等到我都睡著了,也不見人來。正想回家去呢,就聽到樓上的聲響了。沒料到,你們會一見到我拔腿就跑,我也沒機會開口說我不是鬼。」
呵呵地綻開個迷人的笑。「失禮、失禮,竟把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家誤當成是鬼。等會兒我送你回家,當作是耽誤到你時間的賠罪。」

「不、不,不用麻煩了,我騎腳踏車來的。這段路我很熟,沒問題的。」女孩高興又害羞地搖著手拒絕,道:「而且我阿爸很羅唆,看到是男人送我回家,他會抓狂的。」
「真是遺憾,那我就不勉強你了。」
時時用眼尾偷窺著他們,並豎起耳朵捕捉他們閒話家常的內容,最後,忍不住好奇的煎熬,育軒放棄自閉,插進他們的對話中,問:「小茜小姐,你在這邊工作,都沒有遇到過什么古怪的事嗎?」
「古怪?」不解地望著他。
翟要大笑,兩手比劃了一下。「這傢伙是想問你,你都沒有遇到『那個』嗎?」
「噢,你說『鬼』呀!」小茜跟著笑說:「我是沒有看過啦,不過我晚上沒住這兒,所以也不知道。外頭的人會稱這兒是鬼屋,八成是因為這屋子老舊了,只要風吹得猛一點兒,門縫、窗縫都會喀喀作響所造成的誤解吧!」
「真的嗎?你沒聽過什么可疑的聲音,或看到什么可疑的影子嗎?」
翟要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夠了、夠了,之前不是已經證明了,這全是我們自己疑心生暗鬼嗎?你就安心地住下來吧,要不然你也可以放棄,仲介約由我接下來就是。」

育軒立刻反嘴回道:「你休想,我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被冷落的女孩,頗感無趣地起身說:「歹勢……我要回去了。邢老太太有吩咐,要我時時過來看一下你們,所以你們要是不嫌棄我煮的都是些家常菜色的話,我再準備些菜,過來煮給你們吃。」
「你真好心,我太感激了!這附近沒什么可以外食的地方,剩我們兩個羅漢腳,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吃飯的問題呢!」


「不用跟我客氣,那我走了。」
陪她走到大門外,再重返餐廳的翟要,說:「我想她就是老太太口中的『眼線」吧!這么可愛的眼線,真能發揮監視的作用嗎?」
仍在悶悶不樂中的育軒,沒好氣地說:「你這人一點節操也沒有嗎?大小通吃,連不滿二十歲的幼齒你也哈?」
「講話不要酸溜溜的。來,為了慶祝我們第一天搬進這裡,喝杯小酒。」宛如在自家中,翟要不請自取地打開酒櫃,取出一瓶紅酒與兩隻酒杯。
「我為什么得和你這種人喝酒?」

「你不想陪『人』喝,難道要陪『鬼』喝啊?」
笑嘻嘻地,以開瓶器將軟木塞拔除,咕嚕嚕地在他和自己面前斟了兩大杯。

「我們是『對手』,但沒必要非做『敵人』不可吧?別中了老太婆的離間計,靠一個人在這間破屋裡要撐一個月太寂寞了。有個伴,力量也大一倍啊!」
人家是杯酒釋兵權,翟要則想杯酒泯恩仇,朝他遞出酒杯。「喏,美酒無罪。

也許過去我有得罪過你的地方,我願意賠個不是。大家既然能同住一個屋簷下,也是種難得的緣分。紅湯下肚三分醉,握手言歡熟七分,喝一杯,大家和和氣氣地相處吧!」
輪流看著翟要和桌上的酒,育軒警戒的神情和緩了兩分,不很情願地握住酒杯,舉高。「我是因為酒都倒了,不喝可惜,才跟你喝這一杯的!」
一笑。「管他什么理由,乾杯!」

「乾杯。」

鏗地清脆碰撞聲,打破那道橫亙於他們之間的隔閡,揭開了話匣子。
※※※
「哇哈哈哈!」猛地拍打著桌子,半醺醉眼愉快地瞇細,育軒爆笑不停地說:

「絕!你這傢伙夠絕了!我要是那個女的,肯定會扛一把來福槍,把你掃射成蜂窩!」
聳聳肩。「她的香水真的很嗆啊!不信下次我把她介紹給你認識。」
「免了、免了!」握著酒瓶,直接大灌一口,抹抹嘴。「結果你現在真的成了無業遊民啦?」

「只是辭掉公司,我的房仲經紀人執照還在呀!」

聊起各自在業內碰到的怪咖客戶,各自吐苦水,這才發現其實他們之間的差距並沒有想像中的大。對工作的願景、對工作的無奈……有些時候,不是同行的人根本無法理解個中的酸甜滋味。

打了個嗝,育軒心情一放鬆,嘴巴也松了。
「坦白講,我啊,一直在死去的老頭面前,抬不起頭來。我爸是個耿直的笨蛋,做土地代書白手起家,成天灌輸我做人得腳踏實地,不要妄想一步登天的觀念。可是我初出茅廬的時候,心中很看不起我老爸的想法。總覺得我們家事業做不大,是因為他沒野心。所以……我那時候拚命學人家炒地皮,專做投機客的生意,偶爾自己還參一腳。」
翟要放下酒杯,默默聆聽。
「起初有一陣子的榮景,也賺了一票,我得意洋洋,拽得二五八萬似的,毫不知道我老爸在背後操心得發都白了。接下來,很不幸的,隧道工程傳出停工的消息,這個打擊讓地價一路狂跌,我一票客戶抽手,我也被倒了不少錢。原本賺的賠掉不說,還欠了地下錢莊一屁股債。」
育軒搔搔腦門,自責不已地說:「後來我老爸為了讓我脫離討債苦海,四處籌錢、賣房、賣地,用他一輩子賺得的老本為我還債。而一心只惦著怎樣還錢而焦頭爛額的我,竟沒注意到老爸的身體一天天病弱,直到有天他倒下了……我詛咒自己的愚蠢,但這於事無補,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後,便撒手人寰。」
仰望著天花板,長長地嘆口氣,育軒道:「現在我能為父親做的,就是補完他的遺憾。臨終前,他還和母親回憶著過往在邢家大宅參加派對、舞會邂逅,許多他們曾有過的快樂時光。這座宅子在許多人心中,一定也有同樣美好的回憶,所以不能繼續讓它這樣荒廢下去。如果邢老太太不想花時間整理它,不如將它脫手,交給有能力、有心要愛這棟房子的人來照顧。」
翟要聽完後,想了想,說:「這,就是你執著於它的原因嗎?那你也是個和你父親不相上下的笨蛋,侯育軒。」
育軒有些惱火地瞪著他。
「你父親只要看到你快樂,我想他的心願就達成了吧。過去的回憶只是用來思念,不是用來延續生命的。回憶不能創造未來,就算邢家大宅恢復光彩,你父母也不可能重回過去,不是嗎?」
翟要舉杯。「敬你父親,一個有所堅持的老好人。」


……」育軒緩緩地舉起酒瓶。「敬我父親,和……謝謝你聽我說完這些醉話。」
一笑。「不客氣。」

喝完剩餘的幾口酒,育軒終於不支地趴倒在餐桌上,他喃喃地說:「其實……你這傢伙……沒我想的……惡劣……但我還是不會讓……給你……
「或許我們,」翟要走到他身邊,為他關上餐廳的燈。「還是做不了朋友。晚安,我的對手。」
走到客廳,翟要對邢老太太說聲抱歉,今夜他不敢一個人上樓睡覺,所以得借她客廳的沙發,睡上一晚嘍!
※※※
莫名的燥熱來襲,翟要睡不安穩地想翻個身,卻怎么也動不了身。他可以清楚地意識到一股力量箝制住自己的下半身,但睡意癱瘓了他的行動能力,四肢都被牢牢地壓住。
這可能是白天太累了,所以自己產生了錯覺,以為清醒了,其實他還在睡覺。

應付這種狀況,最好的辦法就是——

繼續睡。它就會自然消失了。
想是這么想,可是那股「格外」鮮明的熱度,不但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高漲。仿佛有「人」故意在他的重要部位大作文章,企圖喚醒他。

……是誰在摸我……
當「吱」地一聲,長褲拉鏈被拉下的瞬間,翟要全身的細胞在那間都醒了。
他倏地張開眼,看到一道暗影俯身朝自己靠過來。
「侯、育軒?!你、你坐在我腿上幹什么?」
儼然沒將他的話聽進耳中,男子以作夢般的眼神望著他,單手在他的臉頰上輕輕撫摸著,另一手則握住了翟要敞開的褲縫間,那鼓起的欲望。
「喂,醒一醒!你是不是在夢——

剩下的話語全被吞進了男子的嘴中。濕熱的舌,伸進翟要的雙唇間,笨拙地探索著。
……唔!」生澀的吻雖然不討人厭,但翟要還是強硬地將他推開,邊以手背拭著唇,邊皺眉地說:「你不會是喝醉了,錯把我當成誰了吧?」

男子並不死心地,開始在他的唇邊啾吻。
「不……不要鬧了……侯育軒!」
他含住翟要的下唇,嘖嘖地吸吮著,而後再次碾壓到他的唇縫,以舌尖來回舔舐他的齒列。

翟要扭動著腦袋,卻怎么也甩脫不掉他饑渴的糾纏。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傢伙難道一喝醉,就會做出這種事嗎?
「哈啊……
覆蓋在翟要重要部位上的手,仿佛在臨摹他的形狀似的,緩緩地上下摩擦起來。溫熱的手,隔著絲質緊身三角褲溫柔地按摩,擦出了快感火星,戰慄的電流在血管中流竄。

「,你再不住手,我可要生氣了!」翟要趁著他移開嘴的空檔,威脅地低咆道。
置若罔聞的男子,動手解開翟要的襯衫,仿佛在請求他平息怒火,低頭在他的胸膛上,一下又一下地親吻著。


熱熱唇舌侵襲到他左胸口的乳尖上時,翟要知道不能再放任他「胡來」了。假使這是侯育軒在開他玩笑,那也開得太過火了!

握起拳頭,朝著伏在胸前的腦袋瓜子揮了出去,但男子的反應卻比他更快速,單手包住了他的拳頭,並以令人錯愕的強悍力道掐緊。

短短的幾秒鐘,翟要可以聽見自己指骨被擠壓得喀喀作響,痛得他冷汗直流。
若不是他將牙關緊咬住,搞不好已經痛得哭天喊地叫阿母了。

當男子放開手時,翟要的整個右手掌已痛到麻痹,幾無知覺。


「你X的!侯育軒,你想怎樣呀!」眼角噙著生理反射的淚光,翟要甩著手,髒話連連地罵道。

我真是看走眼了,這傢伙竟是暴力恐怖份子!


即使親身經歷,吃了大虧,翟要還是非常難以置信,自己會錯得這么離譜。他本以為這傢伙雖然愛管閒事、雖然固執、雖然直腸子,至少不是以武力屈服他人、以暴力手段爭搶勝利的野蠻惡棍!



……不原諒你…………忘記了……
聽不分明男子夢囈的耳語,翟要瞇眼盯著他微微蠕動的雙唇。「你說什么?」
他沒回答他,反倒是用一雙漆黑的眼哀怨地瞅著他,然後說哭就哭的,豆大淚點兒突然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沒有搞錯啊?
徹底地目瞪口呆,翟要真懷疑他是哪裡有毛病?
「你哭什么?想哭的人是我吧!」


男子哽咽了一聲,一揮手就賞了翟要兩個清脆響的大耳刮子。「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翟要忙著抵擋那些伴隨著迭聲怒所降下的拳頭,突然,聲音戛然而止的瞬間,壓坐在他身上的男子,像是斷了線的傀儡娃娃般,往他的方向一倒,整個人的重量全迭在翟要身上,仿佛壓豆腐的重石似的。
「現在又是怎么了?喂,你沒事吧?」即使臉頰熱辣辣地痛著,翟要也知道他是昏倒了,而且還昏倒得很突然,很不正常。該不是心臟病發作吧?
就在他掙扎地想從侯育軒的身體底下爬出來,探查他的狀況時,翟要聽見了他如雷貫耳的「鼾聲」。
這該死的傢伙竟又睡著了?!

哼著歌,騎在高架梯的頂端,育軒心情愉快地刷著油漆。只剩最後一小塊,這間房的油漆工程就大功告成了。
叩叩,門板邊兩聲輕敲後。「午餐我買回來了,下來吃吧。」
「喔。」育軒頭也不回地說:「謝啦,等我刷完這塊,馬上就下去。」
……
感覺到背後沉默的視線,育軒停下手,轉頭。「幹么?還有事嗎?」

聳聳肩,翟要撇著唇說:「只是在想,你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你難道不會覺得有點累,或是想睡覺嗎?」

「一點兒也不會啊!」
他問這是什么怪問題?這幾天住下來,育軒每天都睡得很好,連個大夢都沒有,一覺到天亮,神清氣也爽。反而翟要他自己,一雙原本氣焰囂張、邪氣吊高的單眼皮貓眼,眼尾卻沒精神地垂下,少了霸氣不說,眼睛下方還有塊暗色黑影。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育軒覺得翟要除了臉色有點糟之外,每天一早醒來看到他,他的臉上、身上似乎都會多一些前一天晚上睡覺前所沒有的傷痕。不過因為傷痕還算輕微,所以過個一、兩天就消退了。真不曉得這傢伙是怎么弄傷的?半夜起來捉老鼠嗎?
「是嗎?」翟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有問題!這傢伙腦子裡一定藏著什么,不給他知道!育軒皺緊眉頭。嘖,賣什么關子?有話不會直接講啊?以為這樣比較有神秘感嗎?
我也是,何必管他?他不講拉倒,反正是他家的事,我有什么好不爽的?
我刷、我刷、我刷刷刷……慢著!育軒遲鈍地瞪大眼,恍悟到自己一肚子的火氣,是來自翟要不肯將煩惱說出而產生的不愉快。這,是否意味著,自己有點在乎起那傢伙了?難道自己開始把那傢伙當成朋友了?
不、不、不!他可是那個討厭鬼翟要,是爭搶合約的敵人,我們怎么可能交朋友?不、不、不,不可能!
頂多,育軒退讓半步地想,他可以承認,自己起初對翟要的「認識」裡面有些誤解他的部分。

拽歸拽,但他不會頤指氣使地差遣他人做事,自己卻啥也不動手。

他之所以會給人自以為是的印象,是因為他經常以嘲諷的口吻論事,態度又自大的緣故,但仔細鑽研,會發現他說的話不是毫無根據,沒有內容的。
況且,他滿守信用的。因為擅自使用了一樓的空間睡覺,他竟主動到醫院向邢老太太謝罪。當時育軒根本沒想到應該這么做,而他光明磊落的做法,讓育軒對他有所改觀。

就連整理邢家大宅的事也是,育軒自己高興做白工,也沒想到要將他排進「幫手」的名單中,但沒料到翟要竟也主動加入刷油漆、打掃的行列。每日育軒跑完業務回到邢家老宅,都會注意到屋子又有一部分變得乾淨,壞掉的燈、水管也陸續獲得修繕。
糟糕,越想越覺得那傢伙是好人。這樣一來,自己要怎么將他視為萬惡不赦的大壞蛋,自己永遠的敵人呢?
育軒緊握手中的油漆刷,不行,不行,還是別想太多,快點把牆刷完吧!否則牆沒刷完,那傢伙在自己心中的「評價」反倒要一百八十度地鹹魚大翻身了!

※※※
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便利商店買來的微波餐盒裡的飯粒,翟要真的想不透,為什么一個每天晚上跑來騷擾他的傢伙,精神能那么飽滿?反觀自己,因為每天晚上睡不好覺,白天總是呵欠連連不止。
第一天發生時,翟要以為是侯育軒喝醉了,誤把他當成女友,所以沒放在心上。但第二天他竟又出現在自己睡覺的房間,而且還硬把鎖給撞開,當時翟要真想大喊救命。第三天之後……唉。
「這是什么奇怪的夢遊症?真的有人會做了那些事後,白天起來卻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嗎?」翟要嘀咕著。
他不是沒有很小人地猜測過,這會不會是侯育軒的趕人策略。目的,當然是藉著每夜的性騷擾使他知難而退,再也受不了地搬出邢家大宅。
可是幾天的刺探下來,翟要得出的結論是——一、侯育軒不是演技出神入化,二、就是真的不記得了。哪邊才是正確解答?天知道。
「又是微波便當啊?你還真吃不膩呢!」咚咚咚,終於下樓梯的侯育軒帶著滿身油漆味,走到餐桌旁。

「不然你要自己煮嗎?」挑挑眉。「你忘記啦?小茜說她這兩天要到臺北去玩,沒辦法過來看我們,所以冰箱裡的存糧早就吃光了。」
「我自己煮的飯,不是我在說,那真不是人能吃的東西。叫我吃那個,我寧願繼續屈就便利商店的飯。」大剌剌地捉起飯盒,拆開衛生筷。「我開動了!」

他大口扒著飯。豪爽的吃相,實在難與昨夜在自己房中主動示愛的那傢伙,連結在一塊兒。
第一天、第二天僅止於親吻與撫摸的騷擾,第三天之後逐漸加溫,越來越超越「騷擾」的界線,接近侵犯的程度。
要是告訴侯育軒,昨夜他用同一張吃飯的嘴街著……這傢伙八成會噴飯吧?

「你家族裡是不是有罹患夢遊症的患者?」聽說夢遊也是有遺傳基因的,翟要旁敲側擊地問。

「沒有。」停下筷子,狐疑地反瞪他。「你沒頭沒腦地問這個做什么?」

翟要嘆口氣。「沒什么。不過我想建議你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人家說檢查腦波就可以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導致這種症狀。」

「啊?我腦子好得很,幹么去檢查?我看你比我還需要檢查吧?照照鏡子,你氣色糟透了?」
「起碼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氣色不好,總比有的人連自己腦子不好都不知道。」氣不過這罪魁禍首一副無辜樣,翟要反唇相稽。

「你!」侯育軒大力拍桌地說:「好心關心你,你這是什么態度!」
「什么都不知道還敢說!」翟要哼地道。

「我不知道什么?剛剛你也是一副要講不講、怪裡怪氣的模樣!男子漢大丈夫,爽快點!別在那邊婆婆媽媽、猶豫不決的,有什么話你全吐出來呀!」
能講嗎?講了你會相信嗎?翟要嘲諷地揚起唇角,道:「好,等哪天我安裝了針孔攝影機後,一定告訴你。現在我若沒憑沒據地說,你也不可能會相信我說的『天方夜譚』。」
「你不說看看,怎么知道我不會相信你的話?」揪著眉,侯育軒不爽地說。

一笑,單手撐腮地望著他,翟要挪揄道:「如果我們是朋友,也許你會相信吧。但是,你會相信一個死對頭所說的話嗎?」
「這……」皓亮黑瞳猶豫地盯著他。
繼續逗弄老實的他,翟要笑嘻嘻地說:「還是,你現在肯當我是朋友了?」

「我……
「打擾了!翟要,你在嗎?」
意外的訪客,成了救星,幫了不知所措的侯育軒一把。唇紅齒白,明眸雪膚的弱冠美少年,一走入大廳便像道灑入陰暗角落的燦燦春光般,讓眼界亮了起來。
「阿藍,你怎么突然跑來了?」翟要吃驚地站起來。
「要哥!」少年一路撲到他的懷中。「誰叫你都不回家,我要是不來找你,都快給悶死了!」
整個人被撲倒在地(最近怎么常發生這種狀況),騎在自己身上的美少年,氣憤地嚷著:「我不管這是什么重不重要的鬼生意,我今天是來帶你回家去的,你要是不回去,我也不走了!」
一個夜晚會「騷擾」人的侯育軒已經夠讓人吃不消了,再加上任性小哈妮——阿藍來湊熱鬧,翟要就算有九條命都不夠用啊!

「我也很想念你啊,阿藍。可是——
OK「沒有可是!好久不見了,香一個先!」阿藍雙手捧著翟要的臉,嗯地湊上嘟起的嫩唇。


瞥見已經愣呆的侯育軒,他猶豫了下,繼而一想,這或許是個好機會。如果侯育軒知道自己「名草有主」,受到潛意識的影響,會不會停止夜晚騷擾自己的「攻勢」?

值得一試。
翟要扣住阿藍的後腦勺,雙唇溫柔地拂掠過他的,待阿藍急促的鼻息中透露出焦慮難耐的甜嚀,再一舉入侵小口,深深地吸吮著。
「嗯…………
口沫相濡的水澤聲,煽情地在大廳中放送著。

這一吻,吻了起碼有三分鐘以上,吻到阿藍氣喘吁吁,癱在翟要的身上,仿佛是一攤軟泥。
「滿意了嗎?」挑眉笑問。
「嗯,好像沒什么感覺耶,再來一次!」少年頑皮地眨眼。
「你這個小騙子!」翟要示意阿藍從自己身上移開,翻身站起來,並順手拉他一把。

乖乖地拍拍屁股起身。「ㄘㄟ,你很難騙到手捏!」
一頓,阿藍注意到侯育軒,立刻興奮地拍手說:「啊,就是這個人吧!你說和隔壁老阿伯養的那條杜賓狗長得很像,連脾氣都差不多,又壞又暴躁,見到你永遠吠個不停、想咬你一口的那個人!哈哈,真的長得好像喔!」

連給點阻止的機會都沒有,翟要苦笑地看著侯育軒轟地怒紅了臉,忿忿地瞪著他們。
「不過最後那條杜賓狗還是和你交了朋友。現在在你面前乖得跟貓兒似的。」

其實是翟要每天都帶幾根牛肉條當賄賂,久而久之,狗兒也不再將他當成敵人,而是會喂它點心的僕人。所謂的「乖」,充其量只是不再把翟要的腿,當成會走動的大餐罷了。
阿藍蹦蹦跳跳地走向火冒三丈的侯育軒,毫不怕生地,大方伸出手說:「哈羅,Mr.杜賓犬先生,我叫林藍蒔,很高興認識你!」
無預警地被迫「欣賞」了男子vs少年的親熱畫面,育軒看傻了眼,還真不知要說什么才對。
原來翟要是個GAY啊!
過度的驚訝,使得眼前畫面的震撼威力相形之下遜色許多,不至於叫人暈倒厥過去。
過去育軒光是想像兩個男人親熱就覺得噁心、違反大自然異性相吸的法則,他相信自己要是親眼目睹,肯定會全身起雞皮疙瘩地作嘔。
可是不知道是這兩個人的開放態度很自然、不造作,抑或是人類總是容易被「好看」的東西給吸引了去,育軒竟沒發生上述的「生理」反應,倒是很不好意思自己成了大燈泡。
縱使無法昧著良心,說這兩人是天生一對(這種字眼,只能用在男人與女人身上。若用在男人與男人身上,成何體統?天罡人倫要放哪裡去?),但育軒願意承認他們的外型很匹配,都是不相上下的美型男。
可比古文中高大白皙的美男代表——潘安,與養尊處優的驕縱美少年——賈寶玉。
育軒好不容易平息了點錯愕,心想:「GAY也是人,翟要想和男人或女人戀愛也不幹我的事,還是別太大驚小怪,免得傷了人家的自尊心——」之際,便聽到那個「賈寶玉」一張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連篇鬼話」!
誰是杜賓狗啊?!
「你不高興啦?」
笑嘻嘻地,自我介紹完畢的少年阿藍,將伸出的手,改為上前拍著育軒的肩膀,說:「其實這是代表翟要他滿欣賞你的。他那個人自己像只挑剔的貓,對不得他歡心的人,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去注意。順道一提,以前他在夜店裡,有人向他搭訕,纏著他要電話,你知道那傢伙做了什么事嗎?他竟然報了殯儀館的電話給人家!」
育軒對那個倒楣的傢伙並不寄予同情,千錯萬錯只能怪他自己不長眼睛,沒看到翟要的性格有多么的扭曲。育軒可是早早就看出來,翟要的脾氣絕不像他欺人的笑容一樣的和藹可親。
「阿藍。」從後方搭上年少情人的肩膀,翟要微笑地說:「你不停地把我的秘密抖出來,是想幹么?怕人家不夠討厭我啊?」
「因為你超會勾引人,不打點預防針牽制一下怎么行?」

翟要寵溺地掐掐他的鼻子,念著「你這愛耍心機的小雪鼬」,再朝育軒揚揚下顎道:「放心吧,光是知道我是同性戀這點,人家就巴不得和我保持距離了。」

「喔?原來Mr.杜賓犬是個頑固的歐吉桑啊!」
「我、我不叫杜賓犬,也不頑固!我如果是歐吉桑,你旁邊那個是什么?歐巴桑嗎?」不禁羞惱地反駁。
「嘻嘻,人家說你是歐巴桑耶,翟要!那,我們應該換一下,下次你做零號好了!」

「你想反攻我也行,條件是你得改掉早洩的毛病。」翟要故意親密地勾著他的脖子一勒。

「都是你不好,老是挑我最弱的地方下手!」

晾在一旁當隱形人的育軒,看他們卿卿我我、沒完沒了,忍不住咳了兩聲,道:「不好意思,你們要親熱可以移到房間裡去嗎?我身邊沒可魯,看也知道我不是瞎子,你們閃得我眼睛很痛。」
講完,雙手抱胸,育軒再道:「還有,我要嚴正聲明,雖然我覺得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怪怪的,但我還分得清楚一個人的性向和一個人的人格是不同的,是GAY不代表你是窮兇極惡的傢伙。我也不會以一個人是不是GAY,來判斷這個人的價值。」
育軒瞄了一下翟要含帶特殊意涵笑意的眼,再補充說:「我只是討厭莫名其妙就被人誤會,所以才特別說明的,不要以為我是在乎你的看法。」

「我的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很高興你不是『以偏蓋全』的那種人。」翟要淺淺地微笑以對。
「哼,我不過是懶得管別人關起門來在幹什么,因為礙不到我,爽也不會爽到我。」育軒將吃完的飯盒收拾收拾,準備回樓上繼續油漆。

「要哥,Mr.杜賓犬叫我們到房間去親熱,這意思是我可以住在這兒嗎」
「這,你可以自己問他啊。」


育軒回頭一瞪。「我又不是屋主,問我做什么?不過你們要是敢在鄰房貓叫春,吵得我睡不著,小心我提冷水潑你們!」
阿藍頻頻眨眼。「嘻嘻,好好玩喔!Mr.杜賓犬想參觀我們A片現場耶!我晚上可要努力地叫了,哈!」

「阿藍,別戲弄老實的杜賓犬了,他若咬你一口,你這只小白鼠肯定一命嗚呼喔!」翟要調侃地說。
育軒真想翻桌怒吼:又是狗、又是貓、又是老鼠的,你們把這裡當成動物園呀?!又不是在演貓狗一家親!

※※※

「捏,外頭有個鬼鬼祟祟的人站在那兒耶!」正在廚房幫忙切菜的阿藍停下手,從通風專用的小窗戶看出去,說道。

中午聽侯育軒抱怨不想再吃便利商店的飯盒後,翟要決定發揮一下自己鮮少展露的做菜功夫——菜色是萬年不變的什錦蝦仁蛋炒飯。材料都陸續處理完了,就等著下鍋快炒的一刻。
他停下火,跟著探頭望瞭望。暗橘色的夕陽下,荒蕪的院子裡風吹草動,就是不見什么人影。
「是你看錯了吧?我只看到外頭的一堆雜草。」
「沒有,我發誓,我是真的看到了!,要不要出去看一下?說不定是小偷,想進來偷東西。」
以毛巾擦掉手上的水珠,翟要莞爾一笑說:「小偷?那八成是個笨賊。看也知道這破屋裡,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也許是個走投無路的賊啊!」
接近黃昏時刻的院子裡,躲藏著無數蚊子大軍,翟要對於出去「捉賊」一事,實在興趣缺缺。但是口口聲聲沒看過賊長什么樣子的阿藍,硬拗著要他陪自己去外頭一探。翟要敵不過他軟硬兼施的撒嬌,只得提著手電筒,捨命陪君子了。

兩人在院子裡逛了一圈,始終沒看到什么人影。
「奇怪,我看得很清楚耶,一道瘦瘦小小的人影就在這邊晃來晃去的呀!」
「你是不是看見這棵小木瓜樹,錯當成是人了?」指著掛著顆青木瓜,遠看時外型有幾分像人的樹兒道。
「才不是呢!」阿藍不服地鼓起雙頰,皺著眉東看看、西望望。「啊!翟要,你快看!那個!」
沭目驚心的紅油漆潑灑在老屋斑駁的灰泥外牆上,鬥大的「快點滾出去!不然會有不幸降臨在你身上!」的字樣,寫得顫抖而歪斜,每個筆劃與筆劃間滴流下來的紅痕,宛如腥紅的血般。
字字間滲出的敵意與惡意,頓時使得翟要的心情沉重,說不出任何的話。
「這只是附近小鬼的惡作劇塗鴉而已。」幾分鐘後,被叫下樓來的育軒,看著牆上的傑作,伸手沾了沾油漆說:「瞧,他們用的是水性油漆,只要下場大雨就會沖掉了。如果真有警告意味,寫字的人應該會用更不容易擦掉的水泥漆來塗寫。我想可能是那些小鬼不知從哪兒聽說了我們與邢老太太的約定,覺得好玩,所以想來嚇跑我們吧!」
事情真有這么單純嗎?翟要遠眺著外觀依然陰森,內在卻逐漸在侯育軒的巧手之下變得明亮許多的邢家大宅。



或許是翟要比較悲觀,他總覺得犯人的動機不是「惡作劇」這么簡單。多分未雨綢繆,就能杜絕意外發生的機會。剩下的這十幾天,他得多點謹慎小心了。
※※※

吃完有點焦的什錦炒飯後,翟要與阿藍佔據大廳中的長沙發,育軒一個人坐在單人手扶椅上,三人一起圍在電視機前看新聞。
捏,你們不覺得我們很像在男生宿舍裡嗎?三個大男人一句話都不講,光看電視,好無聊耶!
我看是兩個大男人,一個問題兒吧!育軒嘲諷地瞥他一眼。
古靈精怪的少年吐吐舌頭,反擊道:原來Mr.杜賓犬喜歡製造問題啊!真可憐,一定到哪裡都不受歡迎吧!
嘖,人小鬼大!不愧是和翟要臭味相投的伴侶,連耍嘴皮子的能力也如出一轍的高竿。
阿藍不理會他,轉頭向翟要提議道:要哥,把電視機關掉,我們來做更好玩的事!
你想做什麼?
提到宿舍,現在又是農曆七月,當然只有一件事可做啊!阿藍甜甜一笑。我們來講鬼、故、事!配含這間老房子的氣氛,要越恐怖的越好喔!

聞言,育軒忙不迭地跳起來說:真是無聊,我要去睡覺了。
你害怕啊,Mr.杜賓犬?
神經病!區區鬼故事而已,有什麼好怕的?育軒將目光投向翟要,想拉攏次要敵人,說:你也覺得這種三歲小孩子的把戲很無聊吧?
翟要一笑。偶爾當個三歲小孩子,也挺有趣的。
靠北!自己果然太天真了,在這棟屋子裡,他是勢單力薄的一方。
那麼,贊成講鬼故事的,請舉手!

訴諸多數決暴力的阿藍,挑釁地舉手。而翟要也在阿藍的催促下,默默地伸起右手。態勢一面倒,形單影隻的育軒吞下一口窩囊氣,一隻手不得不跟著舉起,以免真被人看扁,當成膽小鬼。

好!那,鬼故事競賽開始!如果有人途中皮皮銼,受不了地跑去躲起來,那個人就要負責當其他兩個人的奴隸一天!
什麼講鬼故事就講鬼故事,你附加什麼但書啊?阿娘喂,早知道就不要答應他!

不這樣做,就不好玩啦!

阿藍興沖沖地自廚房找來幾根蠟燭,點燃。「OK,關燈!先由我這個提案人開始說,我要說一個有關無頭女的故事……

育軒如坐針氈地,將發抖的雙手藏在膝蓋間,頻頻向神佛祈禱著,自己不會聽到一半就嚇暈過去。




……然後她就將那個負心漢拉入池水中,消失了。」

賣弄完說學逗唱的誇張演技,阿藍以期待的眼光看著四周,但是兩個大男人毫無反應的表現,讓他嘟起嘴道:「不好玩!你們怎么都不害怕?」

翟要低笑道:「誰叫你的表情比故事還精彩,光顧著看你,我根本沒時間害怕。」
阿藍啐了一聲,再看向坐在旁邊,頭一直壓得低低的、動也不動的男人。「Mr.杜賓犬?喂,你是暈過去了,還是睡著了啊?」


翟要好奇地挑起一眉,伸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侯育軒?你沒事吧?」
陡地一跳。男人抬起頭,遲緩地看著左右。「已經……說完了嗎?」
「是啊!你真的睡著啦?」阿藍訝異地說:「這樣你也能睡著?天啊,阿藍大受打擊!我講得有這么沉悶嗎?嗚嗚嗚」
「悶是不悶啦,但刺激度不夠。」

「要哥,你這樣哪算安慰人家啊!」噘嘴,哀怨地一瞟。

「這不是比賽嗎?攸關勝負的事,我可不會偷偷放水的。」咧嘴笑著。「下一個輪到誰講?侯育軒,你想先講嗎?」

男人點點頭,不過卻站起身說:「我先去泡茶,你們等我一下。」

望著他消失在廚房中的身影,阿藍乘機擠到翟要身旁,咬耳朵說:「一定是剛剛Mr.杜賓犬被我的故事給嚇得口乾舌燥,所以想喝茶。我可沒有輸得一塌糊塗,明天你不能叫我做奴隸喔!」
覷眼,取笑他道:「當初是自己開出來的條件,現在知道陷害到自己了,就想反悔啦?說你是賊老鼠,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說錯呢!」
「我以為自己不會輸嘛!」
以手指點點他的鼻尖。「知道啦,我不會叫你當奴隸。不過在床上你若是主動要當我奴隸的話,我是不會反對的。」
「大色鬼!」
翟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認識阿藍才短短幾個月,但他是自己交往過的情人裡,與自己最情投意合,心意最相通的一個。往往對方在打什么王意,他們兩個互瞄對睇一眼即知,宛如一對擁有心電感應能力的雙胞胎。
可是,他們彼此都很清楚,他們兩個是發展不下去的。
他們太相似了。
都不愛包袱,都不想有所負擔。執著於一個人、執著於一份愛,太過於沉重,不若一個人自由自在來得輕鬆。
翟要是在情場上吃過多次的苦頭後,才漸漸體會到「愛」的重量難以負荷。可是阿藍年紀輕輕的,卻有同樣的想法,就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了。起初翟要還以為他只是年輕、貪玩,後來才知道不是這么一回事。
原本住在臺北,家庭富裕,過著看似無憂無慮幸福生活的阿藍,因為一件事而改變了他。他將自己放逐到東部,放棄了人生,開始戴上嬉皮笑臉的面具,從不對人、事、物認真。沒有人知道他心中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至今尚未癒合。

若不是某些因緣,翟要從別的地方得知了原因,他可能也跟其他人一樣,完全不知道阿藍是以「笑容」來掩飾「傷痛」。
這樣的他,令人心疼。
翟要一向對「特殊的人」沒有抵抗力,所以他忍不住想提供阿藍一個臂彎,想撫平他的傷口。

「要哥就是喜歡怪胎,像我這種『心』都不見了的笨蛋,或是隔壁阿伯養的性格杜賓犬,只要越怪、越不容易討好的怪胎,你就越愛。呵呵!」
雖然阿藍把自己說得像是慈善家,但其實翟要只是喜歡與傷痕累累的「同伴」互舔傷口、互享寂寞滋味罷了。

「可是你這種性格,真的太吃虧了,要哥。就算你把別人的傷治療好了,那又怎樣呢?你自己的傷口,要靠誰來治療?怪不得你經常在與人分手。別人都以為是要哥花心,其實剛好相反,是大家都良心發現,不好意思再繼續利用要哥,所以才離開你的吧!」

翟要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偉大。

阿藍,你錯了。我不過是一個走不出過去陰影的膽小鬼。
看著那些過往情人重新振作起來,離開自己身邊,尋找下一段愛情的背影,起碼能讓翟要累積一點勇氣。說不定,某天,他的勇氣累積足了,他就會勇敢地跳進愛情裡。
「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要哥?」

「嗯……」曖昧地微笑著,回道:「不知道我們倆,誰能早一步走出陰影?」
阿藍詫異地望著他,半晌過後,難得傷感地一笑道:「這不用猜,一定是要哥吧。我呀,並不需要誰來救贖,就這樣過一輩子就好。在要哥身邊輕鬆又沒負擔,讓人想一直賴下去,可是……

阿藍忽然翻身坐在翟要的大腿上,歪著頭叮嚀道:「,要哥,你身邊要是出現了能讓你認真去愛的人,可不要因為我而放棄大好機會喔!對了,像Mr.杜賓犬先生就不錯,你們這么愛針鋒相對,說不定會成為很棒的歡喜冤家呢!」
「傻瓜,那傢伙不是GAY。再說,我們兩個連做朋友都有困難了,哪可能會是『一對』?你亂點鴛鴦譜也該點得像話點吧?」
揉亂他一頭羽毛剪劉海的時髦短髮,翟要一邊在嘴巴上否認,肚子裡的腸子則已經笑到打結了。他和侯育軒?哈哈,小孩子的幻想力真豐富啊!
「茶泡好了。」
侯育軒端著茶盤過來,一一在他們面前放下茶杯。「很燙,你們慢慢喝。」
阿藍吐舌,從翟要身上移開。「又被逮到了。呵呵!」
「那么,我要開始說故事了。」
仿佛沒聽到阿藍調皮的話語,侯育軒坐回自己的沙發,盯著晃動的燭光,慢慢地述說了起來。
「那是一個電器還不普及的年代,這周遭還是大片的田地,汽車是昂貴的奢侈品,人們使用電視、冰箱的普及率不到百分之二十,電話更是找遍全鎮只有少少的兩、三戶人家供應得起。交通不便,使得小鎮民風純樸、保守。大部分的人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即使每年得繳地租給地主,卻不會有所埋怨,反而還頻頻感謝地主肯將土地租給他們耕種,讓他們有口飯吃。
「幸好,地主也不是個惡德苛刻之人,他造橋鋪路,樂於助人行善,在地方上是人人稱讚的大好人。他生了三個女兒,個個都美如天仙,老大是……
喝著茶,阿藍邊聽邊無聊地打了個呵欠,俏聲地對身旁的男子說:「這故事真的好恐怖喔,要哥,人家聽到都快睡著了。」
翟要也很納悶,侯育軒專注描述的表情,不像在說故事,倒像是老人家講古,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
……最小的女兒到了適婚年齡,上門提親的媒婆絡繹不絕,可是她並不想與那些人結婚,她其實早已芳心暗許給一名年輕男子。他就是地主好心領養、撫養長大的一名孤兒。
「男子的父母本來是地主的佃農,一場流行病帶走了他的父母,只剩他孤苦伶仃的,地主將他召來家中,供他吃住、供他讀書識字。男子感激地主的恩情,當他長大有工作的能力之後,便主動留在地主身邊幫忙管帳、處理雜物,當作回報。
「男子並不知道三小姐對他日久生情,他視地主一家人為再造恩人,根本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然而,三小姐在家人的逼問下,說出了非他不嫁的這句話,這使得地主老爺無奈,卻也只能接受三小姐的要求,答應她這樁婚姻。


「男子當然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為何獲得三小姐的青睞,他只知道自己必須盡力滿足小姐的願望,盡力給小姐幸福,因為這是他唯一能還地主老爺恩情的方式。」
「那個男的,真混蛋!」阿藍突然插嘴道。
侯育軒暫停描述。「你為什么這么說?」

「聽你說的故事,他分明一點兒也不愛那個三小姐啊!與其和她結婚,真為她好的話,就該拒絕她,讓她有機會和真心愛她,她也愛的男人結婚啊!」
「在那個年代,結婚不一定是為了愛。」侯育軒淡淡地回答。
「可是……
翟要笑著對無法接受的阿藍說:「不過是聽個故事,你別太認真了。侯育軒,你繼續說吧。」
「或許,就像這位小哥的抗議,不久後,上天便懲罰了作下錯誤決定的男子。就在他們訂婚後幾個月,男子竟與其他人陷入了熱戀,而且對方還是個已婚者。他們的愛,背叛了許多人,他們知道這段戀情絕不能曝光,否則他們在這世上將再無容身之處。
「他們瞞著眾人的耳目,在一個只有他們倆知道的秘密場所幽會。可是漸漸地,紙包不住火,他們每隔一陣子就會不約而同失蹤幾小時的舉止,已讓家人各自起了疑心。某一回,三小姐企圖跟蹤,但是被男子先察覺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與對方藕斷絲連下去,於是決定與對方攤牌提議分手。
「可是,縱使他們分手了,每天還是必須碰面。見得著卻摸不著,使得兩人飽受愛的煎熬。最終,兩人都忍受不了這苦,為求一勞永逸地自痛苦中解脫,他們相約在秘密場所自焚殉情。」
「不會吧?!」阿藍又抗議地說:「這不是更糟糕嗎?他們可以選擇私奔啊!消失到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地方就好啦!」
「就算私奔,難保不會被找到。也有可能是,他們沒有信心能攜手走一輩子,所以寧可在最愛的一刻,死在彼此的懷抱中。」

「聽來好狡猾喔!」阿藍不滿地翹起嘴。
「最後呢?他們成功了嗎?」翟要好奇地問。

侯育軒搖搖頭。「男子欲赴約前,在離開家門時,與未婚妻發生了爭執,不慎自樓梯摔下去,送醫不治。另一個人……就這樣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故事結束,沒有令人頭皮發麻的感覺,空氣中反而彌漫著淡淡的哀愁。
……好悲慘的結局喲!」
翟要非常同意阿藍的這句話。為了排解大家胸口中的悲傷,他故意微笑著說:
「我看我們把最恐怖的故事,改成最賺人熱淚的故事好了。這樣子,冠軍毫無疑問的是侯育軒。」

「隨便嘍……」哈啊地打了個大呵欠,阿藍將頭靠在翟要的肩膀上,邊揉著眼睛、邊以愛困的聲音說:「我……已經想睡覺了耶……好困啊……
不只他而已。

翟要打自剛剛就開始覺得眼皮有些沉重了。「嗯,我也是……今天還是到此為止吧,我想去睡了。抱歉,我的故事留到明天了,侯育軒。」
他們雙雙起身,跟侯育軒說了聲晚安,便回房了。
「晚安。祝你們作場好夢。」

唯一一個毫無睡意的男子,看著他們上樓的身影,喃喃地說完後,慢慢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唇角露出了詭譎的笑。
※※※
嗆人的煙味竄進鼻腔中,干擾到他深沉的睡眠。蒙朧的意識知道情況不對,但卻無法掙脫纏繞於四肢上的睡意。

為什…………
幾番地掙扎,等到肺部在吸進了過多的濃煙之後,他終於因為嗆得難受而勉強地睜開雙眼。
眼前熊熊燃燒的火光,令翟要恐慌地瞪大眼睛。有誰能告訴他,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你,不該醒來的。」

陰沉的聲音,自火光中傳來。
翟要吞咽下一口口水,望著手中拿著一根蠟燭的男子,慢慢地朝自己走來。
侯育軒雙眼呆滯地凝視著他,但倒映在那火光熒熒的黑瞳中的,並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過去的幽魂。
難受地遮掩住口鼻,翟要邊咳邊揮動著手,試圖將黑煙驅離。「侯育軒,你在發什么神經?難道這把火是你放的?」

「我已經不想再煎熬下去了,你不會再來找我的,你早已經移情別戀了,我早就知道了。」
不行,沒時間和他在這兒窮攪和了!那把燒自老舊沙發的火,在吞噬了沙發後,逐漸廷燒開來,火勢越來越旺了。翟要強忍著頭暈腦脹的噁心感,移動發軟的手指,攀住睡在身旁的阿藍的肩膀,搖了搖。

「醒醒!阿藍,快醒醒!」

呵呵呵地,男人歇斯底里的沙啞笑聲,聽得人不寒而慄。
「死心吧,今日你們都要陪我葬身於此!」
可惡!翟要搖晃著腦袋,想甩開控制著他腦子的不尋常睡意。「你……是不是在茶裡面放了什么東西……
「是你對不起我在先的,我一直在等著你,你卻帶著他出現。」幽幽地,頂著侯育軒的臉龐,男子說著令人費解難猜的謎之語。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又夢遊了嗎?如果你還在作夢,就快點清醒過來,你想害死我們大家不成!」


「對,我們要一塊兒死!我們的殉情之約還沒履行,我們說好要一塊兒踏上黃泉路的!」嘻嘻嘻地,男子揮舞著手中的蠟燭,開始狂笑著。
不對!這絕對不是夢遊!
翟要將男子的話語全部連結在一起後,一個超乎現實、難以理解、幾近瘋狂的荒謬答案躍上了心頭——
「你,不是侯育軒。你……是誰?」
囚禁在他人身軀裡的魂魄,聞言,森然一笑。
「你怎能如此問我?你知道我是誰的,我們不是相好過那么多次,你有了新歡便忘了舊愛嗎?」
冷靜沉著點,這攸關三個人的性命!翟要知道自己正面對著「不是人」的敵人,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去恐慌、恐懼或大叫救命了。
「搞錯的人是你!我不知道你把我錯當成誰了,可是我不是你所以為的那個人。我叫翟要,上上週五,才第一次跨進到這個宅子裡來,以前我從未來過這兒,你我更不可能『早就』認識了!」
與「他」講話的過程當中,鎮定劑的藥效逐漸褪去,翟要一點一滴地找回了氣力與清晰的思路。

現在首要之務,得想辦法救出阿藍、侯育軒和自己。他可以將阿藍抱離開這間屋子,問題是——侯育軒呢?
都怪自己,想利用阿藍反制侯育軒的夢遊,結果竟弄巧成拙地刺激到不該刺激的「東西」,將災難牽連到他們身上,這全是他一個人的責任。無論如何,就算得和眼前的「東西」同歸於盡,他也絕不能讓他們倆受到半點損傷。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就是先前所說的『故事』裡的那個傢伙吧?你在過去犯下的錯,難道至今還不知醒悟,要繼續拖累別人嗎?」
……」男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是那個負心拋棄你的女人,但如果我是女人的話,我也會拋棄你這種窩囊廢的!對三小姐無情、負心偷吃也就算了,吃了不抹嘴就想溜,這種人值得和他一塊兒殉情嗎?她早就對你死心了,怎么可能會回來找你?你再等一百年也沒有用,勸你還是早早放棄,讓人為你超渡到另一個世界去吧!」
淚水決堤,這無名的愛哭鬼哽咽地說著:「我不過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就好……
就是現在!
翟要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向男子,一舉揮了出去。男子悶哼了聲,向後仰摔在地,趁他還沒來得及起身之際,翟要撲過去,揪住他的衣襟道:「滾出去,將侯育軒還給我!雖然他是個耿直笨拙的傢伙,粗枝大葉又魯莽,而且太沒防備才會被你這種東西乘虛而入,但是他有一樣你絕對沒有的優點!」
揪著男子前後搖晃著,越想越火大地說:「他懂得反省、懂得警惕,絕不會重蹈覆轍,和你這種到死都在逃避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只知道躲在別人軀殼裡為非作歹的膽小鬼截然不同!我管你要不要升天,但你不許帶走他的身體,不許你斷送他美好的生命!聽見沒?不然,我會他X的將你的墳挖出來,再將你碎屍萬段一百遍!」
男子張著大眼,呆呆地瞪著他。
「還有你,侯育軒!」企圖以激將法刺激「沉睡」在這身軀裡的「主人」,道:「你要讓這種廢物鳩占鵲巢到什么時候?人好也該有個限度,你是白癡啊?像你這種白癡,不配當我的對手!」
翟要略微換氣休息,正要繼續開罵時,男子的雙眼陡地一張。
「姓翟的!你在罵誰?」
那口吻,那語氣……翟要瞅著怒目攢眉的臉,小心求證道:「你……是侯育軒吧?」


「媽的!你幹么在我睡覺的時候鬼吼鬼叫?吵得我不醒都不行!」

「你還真是天下無敵的單純笨蛋。」翟要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叫居然發揮了效果。該說他厲害,還是自己天才?
「哈啊?你是想找我打架是吧?!」
「不。」翟要瞅了他一眼,驀地扣住他的後腦勺,飛快地親吻了他一下。
侯育軒呆若木雞地張大嘴巴。「你、你在幹么?」
「因為太高興了,不知道要說什么。雖然想海扁你一頓,不過現在沒時間,只好親你來出氣嘍!」翟要沒頭沒腦地回完話後,拍拍屁股起身說:「來吧,幫我個忙,把阿藍抬出去!動作快,我們沒時間了!」
經他這一提,侯育軒才發現自己竟置身火場。「咦?失、失,失火了?!」
「對,失火了!再不走,我們三人就要被燒成烤小鳥了!快走吧!」用床單包裹起阿藍,翟要遮掩住口鼻,嚷道。
天大的事都得先擱下,侯育軒急急忙忙地上前幫忙扶著昏睡中的少年,與翟要兩人三腳地逃離火窟。
數輛消防車在他們奔出邢家大宅的一樓大門時,也及時抵達現場。確認過他們三人的狀況只有些許的嗆傷後,十幾名消防隊員拉著長長的水管,迅速地沖入火場灌水搶救。
翟要看見大半夜裡,竟然已經有些人群在周遭圍觀(這附近鄰居又不多,這些看熱鬧的人是打哪裡來的?),研判應該是鄰人發現了火光,幫忙報的警吧。
「對不起!」這時候,哭哭啼啼的小茜,突然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這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詛咒你們的!都是我的烏鴉嘴,房子才會失火的!」
翟要與侯育軒面面相覷,不解女孩為何會跳出來承攬這場火災的責任。
※※※
火勢在將近三十分鐘的搶救之後,順利地被撲滅了。

整個二樓有一半的房間都被毀了。站在被水淋得到處都濕答答的大廳中,往上一望,還有個一公尺大小的龐大窟窿,穿透了一、二樓的隔間木質地板。可以想見,當時火勢之猛烈。
「唉,這房子絕對賣不掉了。」翟要站在窟窿底下,仰頭興嘆。


「別說了。」沒精打采地,侯育軒嘟囔著。

「你是後悔了嗎?若是沒與老太太賭這一個月的約定,也許今天這屋子就不會慘遭火噬了?」睇笑著問。
育軒悶悶不樂地說:「火災是場意外,我難過的不是這個。」
「那,是小茜的事?」

育軒嘆了口氣。他真的沒注意到,自己執著地想賣掉邢家老宅這件事的背後,卻有個成天擔心自己會因而失去一份養家糊口工作的女孩,因此而想不開地做了些傻事。
方才小茜向他們倆道歉,育軒才知道,她為了趕走他們,暗中動了不少心思與手腳。不過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家,只有一個人,能玩的花樣也不多。好比第一天的裝神弄鬼也不是「誤打誤撞」,只是她正要脫下扮鬼的衣服之際,卻意外地被翟要撞見,只好趕緊找藉口說是衣服穿反了。牆上的惡作劇塗鴉,也是她的傑作,希望能嚇唬到他們。
這些事,對付兩個大男人效果有限,看在育軒眼中,實在也算不了什么大錯。
反而是她深深自責因為詛咒了他們而真的發生不幸一事,更教人心酸。

「總覺得應該道歉的人是我。」育軒心情低落地說。
翟要一笑。「不管有什么理由,存心害人是不對的。我覺得老天爺很善待小茜了,讓她在犯錯不深的時候,就能及時悔改,避免了將來她犯下更大的錯。這不是一次很好的教訓嗎?你愧疚個什么勁兒?」
「你這人,怎么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同情能當飯吃嗎?我很樂意幫小茜找下一個工作,這比在嘴巴上說說同情要來得有用多了。」
……雖然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聽得人很火大。」不情願地,育軒回道。
「我看是你自己火氣太大吧?要不要叫消防隊回來幫你也滅一下火?」

育軒惱火,氣自己竟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你一臉很想咬我一口的表情呢!」雙眸含笑,揶揄著。

咬?育軒打量著翟要白白細細的脖子、光滑的臉頰、與包裹在恤底下隆起的胸膛。不知道張口咬下去會是什么滋味?


……舌尖滑膩地舔舐過鎖骨的性感凹槽,齒列深陷在平滑有彈性的肌膚中。

被自己腦海中突然進出的畫面嚇了一跳,育軒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誰、誰要咬你的韌皮!我啃皮鞋都勝過啃你!」

「說得好像你啃過一樣。」翟要眨眨眼。「侯育軒,你該不是跟我裝傻,嘴巴上說你不記得了,但其實你腦子裡全記得那些夜晚你跑來騷擾我的細節吧?」
「那個不是『我』!『我』沒有騷擾你!」
拜託,要不是有「火災」為證,育軒打死也不相信自己被「鬼魂」附身,還逼翟要跟自己殉情一事會是真的。
可是自己完全不記得泡茶的過程(還在他們茶中下藥)是真的;對「說故事」一事毫無印象是真的;而當時自己手上拿著熄掉的蠟燭也是真的。種種跡象都顯示,這不像是翟要編出來的連篇謊話。
最詭異的就是,在聽阿藍的鬼故事聽到嚇暈過去的時候,他人是坐在樓下的沙發,結果一醒來,自己卻身在翟要他們的房間中、火場裡。
除非是育軒有能力在睡夢中瞬間移動,否則他也解釋不了自己是怎么樣上樓,又是怎么樣闖入翟要的房間裡。

「嗯,但是明明就是你的牙齒、你的嘴巴、你的手在我身上偷吃豆腐啊!」緊迫盯人地戲弄著他,翟要步步進逼道:「雖說不知者無罪,但事實上你還是占盡了我的便宜,該怎么補償我?你說。」

「我、我……」頻頻後退地,育軒慌張地看著他越來越靠近的俊臉,以及唇畔那整死人不償命的邪惡笑意,冷汗直流地道:「我道歉行不行?」
「害得我好幾個晚上睡不好,你一聲道歉就想打發嗎?」得理不饒人的一雙貓眼,氣焰囂張地揚起。
「我也被你吻了啊!」被逼到角落,狗急跳牆地說。
「喔,我只吻你一次。就算扣掉那一次好了,你還欠我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那、么、多?育軒後悔莫及,他可還不起。「冤……有頭、債有主!你有本事,就叫那個附身在我身上的傢伙還你!」
見他逞強不肯就範,翟要玩上癮,故意點頭說:「說得好。那就這么辦吧!跟我走,我們去找邢老太太,問出那傢伙葬在哪裡,然後我去找他談判,要他再次附身在你身上。這回輪到我對『他』為所欲為,討回被占的便宜。這樣你就沒意見了吧?」
育軒的唇角抽搐著。「我……可不可以昏倒?」

「就算你昏倒,我也要把你拖過去!」翟要撂話道:「這千吻之仇,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育軒敢肯定地說,翟要一定有偷偷地灌水,他們絕對沒有接吻一千次。

到達醫院後,翟要提議要先繞到普通病房去探望阿藍。
「太過分了!為什么我會一個人在醫院的床上醒來?」睜著明亮的黑瞳,阿藍一看到他們兩個,馬上扔出枕頭道:「我差點以為自己被送到瘋人院了呢!」

翟要接下枕頭,挑了挑眉。「原來你平常瘋瘋癲癲的,不是裝的,而是真的需要看病啊!那你早點說嘛,我就早些帶你來醫院了。」
阿藍哼地不多費唇舌,直接動手教訓他。翟要被他使出的摔跤絕技給反壓制在病床上,也不甘示弱地伸出五爪在他腋下一輪猛攻。於是乎,育軒被迫欣賞了一陣子兩個大男人又喘、又笑地在病房內表演人肉麻花卷的特技秀。
「好,我投降,鬥不過你這二十歲小夥子的體力。」

嚴格說起來,翟要可是折騰了一整夜,幾乎沒怎么睡。速戰速決地,他給了阿藍一個超級縮短版的「說明」。

「屋子因為不小心電線短路而失火了。我和侯育軒怎么也叫不起你這睡死的小懶豬,只好把你扛下樓。湊巧有輛救護車在旁邊,我們就拜託他們,將你送進醫院來繼續『睡覺』了。怎樣,我們很好心吧?」
「我靠!你以為我這么好騙啊?」阿藍瞪了瞪。
就是說啊!育軒頻頻點頭。再怎么睡到不醒人事,都發生火災了還醒不過來,普通人也知道有問題啊!
「說什么電線短路,我看是你又在床上抽煙,煙蒂掉到床鋪上,差點把我燒死了吧?早跟你說別做這種危險事了!」阿藍嘟著嘴,扭著脖子企圖看向身後。「你如果在我可愛的小臀部上留了焦痕,非要你負責我的整型費用不可。」

喂!小子,你挑一下雞蛋裡的骨頭吧!育軒瞠眼,不敢相信阿藍竟對這整件事中最不合理的地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現在的小孩子,邏輯能力是零嗎?
「沒有,我保證沒有。」伸指勾下阿藍的小褲褲,露出半截白皙的臀肉,輕輕一掐。「喏,看到沒?和以前一樣水嫩無瑕。」
「算你好狗運!」阿藍嘟起嘴。「親一個,我就原諒你差點毀了我美臀的罪。」

翟要悉聽尊便地朝眼前的美景親了下去。

「大色鬼!誰叫你親我屁屁啦,要親也親我的小嘴兒!」不害臊地,阿藍挑剔地說。
「人客,你注文很多喔!」攫住阿藍的下顎,含著笑,翟要索性問道:「你是要清淡的、重口味的,長的、短的,濕的、幹的,哪一種啊?」

「越辣越好,這還用問。」

兩顆腦袋瓜子親熱地湊在一塊兒,四唇如膠似漆地糾纏,比三秒膠粘得還牢。
又來了!育軒尷尬到兩耳通紅,雙頰發燙。他們倆是存心的嗎?他可不是隱形人!轉過身去不看是很容易,但他就是賭這口氣!他們這么愛閃光,他這顆燈泡的威力也不會輸給他們的!
不過……瞇起眼來,育軒有些不爽快。
姓翟的,你都有個這么甜蜜可愛的小男友了,還怕沒嘴親嗎?幹么纏著我要討吻債啊?大方點兒,一筆勾銷,我會不吝稱讚,誇你有度量的,行吧?

……還有,吻吻吻,這兩人是想吻到什么時候啊?!上輩子是親嘴魚轉世的呀?
嘴巴閑著沒事幹、想運動,去參加嚼口香糖大賽不就得了?!(翻桌
「嘻嘻嘻……」親嘴狀態中的少年,莫名地抖動著肩膀。「你……你看到了沒啊,要哥?我快笑死了!」
「唉,被人用一雙死魚眼瞪著,要不發現也難啊!」裝作竊竊私語,但音量一點兒也沒減低的翟要,在阿藍耳邊說:「沒見過比他還硬ㄍㄥ的傢伙吧?爆血管的聲音都傳到我們這邊來了,還打死不退地當電燈泡,真不知在ㄍㄥ什么呢?」
「你們——是故意的?!」氣得跳腳。
「因為某人實在很好玩啊!」
「就是說啊!」

不想中了他們的計謀,育軒知道自己發脾氣就輸了,只好咬牙切齒,吞下這口氣道:「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可以走了吧?不是還要去探望邢老太太嗎?」


點點頭,正事兒要緊,翟要站起身。
阿藍心中另有打算地扯扯翟要的手腕。「要哥,等一下,先幫我去問問,我可以出院了吧?沒病沒痛的,住醫院實在很怪。」
當初送阿藍來,主因是擔心他昏睡不醒,不知是否和鎮定劑過量有關。不過他既然醒了,代表沒大問題,應該能出院了。但翟要不是醫生,作不了主。「好,我到護士站幫你問一下。侯育軒,不好意思,麻煩你再陪陪他嘍!」


等翟要人走出病房,阿藍立刻朝育軒招了招手。


「叫我過來幹么?」
「別緊張,不會吞了你的。」阿藍瞇眼笑了笑,說:「Mr.杜賓犬,你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啊?」
育軒警覺地瞄瞄他,他先前……全是裝糊塗的?「就……像翟要說的啊!」
「真是電線短路也太扯了吧?那整個房間我都看過了,只有一個燈泡而已啊!
怎么有辦法製造出那么大的火災,還把我送進醫院裡來……喂,你們兩個人什么時候感情這么好啦?還聯手起來對我隱瞞事情的真相。」
「我、我才沒和他感情好!」
事實的真相更扯,講出來育軒的臉就丟大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感激翟要的細心,曉得自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難道你還是覺得要哥是個討厭鬼?」
對,他討厭他……總有辦法讓人活像個笨拙的大傻瓜。
沒錯,他非常討厭他……有張很娘的俊臉,行事作風卻比育軒自己更有男子氣概。
一言以蔽之,他討厭他到了極點……因為他竟有辦法使自己對他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扭轉;因為他竟讓自己欣賞「對手」更勝於欣賞自己;因為他竟能使自己產生了「信賴感」,並且慶倖身邊有他在,真好。
「姓翟的怎么不討人厭?」自嘲地說著:「人都是有嫉妒心的,要我不討厭他,除非他沒有令我妒忌的地方。誰叫我是個心胸狹窄的傢伙。」

阿藍人小鬼大地說:「聽來,你好像也掉進要哥的魅力漩渦裡了。」
嗤鼻。「就一個男人的目光來看,我只是承認他有本事而已,這樣也叫掉下去嗎?」
「有什么關係,你就掉進去,做要哥的好朋友嘛!」阿藍甜甜地撒嬌。
怪了,這小子幹么幫翟要「拉」朋友?何況……「那傢伙朋友多得是,我去湊這種熱鬧做什么?」
「朋友多,不見得好。裡面沒幾個人能像你一樣,與要哥直來直往地講真話。
你這種古道熱腸、好管閒事的個性,正好與管他世態炎涼,一概冷眼以對的冷靜要哥互補。他身邊就是欠缺你這種人來點燃他的熱血,我想你也可以從要哥身上獲得些什么吧?」
阿藍聳聳肩繼續說:「我和要哥,像是兩個相似的陰極體,並排時相處融洽、心意相通,但缺乏了能使我融入他或是讓他改變我的動能。這點,你們倆就不一樣了。雖然極端,但我覺得你們合在一起,將會彼此影響,改變各自的人生喔!」

最後阿藍燦燦地一笑。「對了,要哥的唇,味道很棒吧?是不是讓你回味無窮?」
「放屁!誰會去記得那種人的嘴——」啊!育軒慢了一步地遮住嘴巴。
「嘿,你們真的接過吻嘍?果然,昨夜還是有發生了些什么事,不出我所料。」隨便刺探兩下,就得到答案,阿藍心滿意足地點頭道:「謝謝你給我答復,剩下的我會去找要哥算帳的。」

沒想到,會栽在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年輕小子手上。所以,育軒才會這么討厭這些一根腸子打了十彎九結的傢伙!
※※※

身高相仿的高大帥哥,並肩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吸引了些許護士們青睞的目光。只不過一個是女性絕緣體的體質,一個是天生的遲鈍木訥,可嘆這些粉紅光線一道也未能成功地穿透兩人周遭的防護牆。
「剛剛阿藍跟你聊些什么?瞧你一臉沮喪的模樣。」
「那小子是九尾狐狸轉世不成?有夠精的!」劈頭抱怨著。

「難不成,你被他套出話來了?」
咋咋舌,翟要早知侯育軒不會是阿藍的對手,可是自己不過是去一趟護士站問個話,很快就回來了呀!短短十分鐘,他應該還挺得住吧?但……翟要暗笑在腹中。可以想見阿藍是使了什么聲東擊西的高級技巧,打得他無力招架,怪不得他會如此臭著一張臉,悶悶不樂了。
「講了就算了。阿藍的嘴巴很緊,即使他得知了內幕,你也不必擔心會外泄出去。」如果不是顧全古意郎侯育軒的顏面,翟要沒有什么不能跟阿藍說的。
「他說他會找你算帳。」一臉憮然。
一笑。「我不像某人,怕被人討債。他敢跟我討,我就陪他慢慢算嘍!」

他們走到了邢老太太的病房前。
「你說得還真輕鬆。我就不懂,為什么你們能談感情像談天氣一樣簡單。人心那么複雜,情感更是充滿了許多不安定的因素,你們都不擔心對方會為了你的一舉一動而發生誤解,吵架、生氣嗎?你如果在乎他,不是更應該在乎他的感受,更要提心吊膽、更忐忑些?」
「真難得,你會問我的意見。」

侯育軒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看你經驗似乎比我多,對愛情應該比我更瞭解吧?」
「經驗多不見得更懂愛,充其量是更懂得怎么做愛而已。」揶揄地瞟他一眼。
「拜託你別說得那么露骨行不行?」

「都是男人,何必假仙?啊哈,你是那種光練不說的悶騷色狼嗎?兄弟,聽一聲勸,過度壓抑容易百病纏身。」
「笑話,我反而聽人家說,暗路走多了,小心中鏢!」
育軒知道自己問錯人了,跨前一步握住門把說:「等會兒交由我開口,我可不想你在邢老太太面前加油添醋地說些什么不該說的。」
「譬如,我每天晚上都被苟斯特性騷擾嗎?」
「你不講話,沒人當你是號呆!」敢情姓翟的是打算一輩子都不把他做過的糗事放水流,是吧?到現在還哪壺不開、提這壺!

噗哧一笑。「好吧,那我乖乖地閉上嘴,當個最礙眼的花瓶號呆男。」
不理他,育軒伸手敲敲門,等著裡面的人回應後,越過門扉。靠躺在床頭,邢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閱讀著一本書。看見他們,她緩緩地將眼鏡摘下來,毫不訝異他們的出現。

「您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老太太。」
「將人家的房子都給燒了,第一句話卻是問候我的氣色嗎?」

育軒苦笑。「您是聽誰說的?」

「我是老了、身體不好了,但不是個廢人,我耳聰、目也明。一早聽廣播的新聞報導,就已經知道了。」
邢老太太不諒解地輪流瞪著他們倆。「一個人待在那屋子裡,不小心釀災,沒法子及時發現,老太婆我還能理解。為什么明明有兩個人在,有兩雙眼睛、兩個鼻子,還不能及早發現,及早救災呢?」
「對不起,全是我們的不注意。」再次深深地一鞠躬。「我們日後會負起責任,將房子整修完備,恢復原狀。」

以為邢老太太會繼續得理不饒人地痛,但是她卻突然沉默下來,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皺紋密佈的臉掛著寂寥。
「真的很對不起。」育軒深感抱歉地說。
……新聞說,起火原因是燭火不慎引發的。你們作何解釋?」邢老太太沉聲問道。

吐實的時刻。育軒有些不知所措地與翟要交換了一眼,翟要主動挺身而出地說:「這件事,我是最清楚的人,就由我來說吧。希望您能平靜地聽我們說,不管聽到什么,請別太激動,影響了您的病情。」
「儘管說吧。我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

這次述的版本,當然不是給阿藍的那種「速簡」版。翟要將入住之後,每晚的事(刪除限制級的部分),一路講述到發生火災當天晚上的情況。其間,老太太一直很專注地聆聽,未曾打斷過。

……您可能會覺得這全是我們編出來的,但我願意以人格擔保,我所說的事,句句屬實。」
老太太神情恍然地低語:「原來他回去了……我還以為他是被他帶走了……
「那個……」遲疑地,育軒開口問道:「那位男士,真的是您三十幾年前的婚約者嗎?」
「去把收在櫃子裡的輪椅推出來。」


「咦?」
「我要去一個地方。」
老太太是急著上廁所嗎?育軒不敢耽擱,迅速地將折迭式的輪椅打開,並且攙扶著她坐上去。「我想這種事,還是得找個女護士陪您吧?您等一下,我馬上按鈴請——
「不用。你,去後面推輪椅。你,幫我把點滴架推著。我們走了。」
浩浩蕩蕩的三人陣仗,離開病房。在老太太的「向左」、「轉彎」、「五樓」的指揮聲中,搭乘上樓電梯的他們,來到「長期住院病患」的樓層。幾名護士小姐看到邢老太太時,紛紛點頭問候,宛如熟識多年的朋友。
「就是前面的號病房,將門打開吧。」

門開啟後,裡面只有一張病床,靠在窗邊。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名雙眼緊閉,仿佛處於熟睡狀態的男子。多年未接觸陽光而灰白的面容,並未因歲月而老化多少,或許是有專人細心照料的關係,無論是他的發、他的指、他的下顎,都乾乾淨淨的,修剪整齊。
這位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的男子,身分為何?育軒心想,身旁的翟要八成和自己一樣,都猜到了。

沒想到,那附身在自己體內的……是目前還躺在這兒、沒有任何蘇醒跡象的植物人。


這件事實在離奇到甚至是親身經歷過的人,都會懷疑它究竟是真的,抑或是一場夢?育軒真慶倖與自己共同經歷這整件「怪談」的人,是翟要。這樣他才不必擔心頭一回,就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成為轟動全國、大家茶餘飯後的八卦題材。

「他就是?」翟要先自一片混亂中找回鎮定,他挑起眉,回望著老太太問。
邢老太太獨力撐起荏弱的身體,走到床畔,深深地凝望著自己曾愛之入骨的男子。她探出一手細心地為他擦拭因插著一根軟管,所以會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水的乾癟唇邊,然後再愛憐地為男子梳了梳發。
「我爹爹帶武男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好喜歡他的這一雙眼。眨巴、眨巴的,大又亮,他人很安靜,眼睛卻像是會說話似的。黑黝黝的臉皮、靦的笑,和我身邊那些個毛毛躁躁,吵吵鬧鬧的男孩們硬是不同,待在他的身邊像是春天般,令人倍感溫暖,安心。」

三、四十年以上的掠影浮光,仍能使年過半百的老夫人,展露小女孩兒嬌羞、喜悅的一面。
「我知道,在他眼裡,我是小姐,他是下人。他對我的呵護、對我的關心、對我的體貼,都是出自於我的身分,而不是因為我這個人。我常常在想,要是我阿爸沒有收養他,他會注意到我,會在乎我嗎?……你說呢,武男?」
育軒從未看過邢老太太說話這么輕柔、表情這么謙卑膽小。她近乎低聲下氣地問著一個不可能回答她的男人。在面對心愛的男人時,再怎么強悍、不與人親近的惡老太婆,也會有柔情萬千的一面吧!
「為了成為你的妻,為了與你結髮一輩子,好讓你永遠都不離開我,我跟阿爸吵、跟阿爸鬧、跟阿爸亮刀威脅要自殺,這些你都沒講給他們聽,是怕我沒面子嗎?傻武男,我已經七老八十,早就不怕外頭人講我怎樣又怎樣了。」
邢老太太寶貝地握起了男子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你摸摸看,我皮都皺了,我沒有騙你,我們都已經老了啊,武男。你就知道睡睡睡,你到底還想睡多久?」
育軒好奇地用自己父母的年紀,掐指算了算。這名叫武男的男子,起碼躺了有三十五年以上了。

三十五年的歲月,有多么地漫長難熬,育軒難以想像。但邢老太太竟能數十年如一日地走過這條艱辛坎坷的人生路……女性的耐力,實在太偉大了。

「你願意和這些小夥子見面講話,為什么就不讓我知道一聲,你還在家裡?我一步也沒離開過那個家,每天晚上我都在等,等你回來找我。你卻這么狠,對我不理又不睬,一直裝聾作啞給我看。三十多年了,我還要等多久?你告訴我啊,武男……
老太太放下了他的手,悠悠地嘆口氣。

「我知道,你還在氣我,因為是我把你害到今天這么慘的地步。」


育軒與翟要面面相覷。「害」?
「你可能會認為我在說謊,但我真的不是存心要那么做的。那時候不知是著了什么魔,居然會把你推下樓去。」
語聲顫抖,老太太掩面掉淚說:「這幾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著,為什么要那么做。我可以發誓,我不是想殺了你,我只是氣你轉身離開,氣你不肯再看我一眼。姊姊要我別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就當你們是失蹤了、死了,可是我瞞了這么多年,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我要到警察局去,坦白這一切!」
「即使您這么做,法律也不會裁定您的罪,老太太。」翟要上前一步說:「殺人罪的追溯期也才十五年,況且您這只是重傷害。我想這並不是『他』的本意吧?」
恍神狀態中的老太太,像不聽話的孩子般猛搖著頭。「我不管法律怎么說!我要接受制裁,不然他一輩子也不會醒來,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的!」

「您不是已經花了三十幾年的時間,在為您的一時失手而償罪嗎?我想,

『他』會撐著這最後一口氣,不肯走,想必也是不願意您背上殺人罪嫌吧。」
這件事育軒插不上嘴,他不像翟要,與武男先生有所接觸。片面聽來的說法,育軒只覺得「他」是個自私、盲目與不負責任的傢伙。
老太太仰起淚汪汪的眼。「真、真的嗎?姊夫,你們真的能原諒我?」
順其自然地,翟要溫柔地握住老太太的手,毫不遲疑地說:「『我們』才要請你原諒,妹妹。我們傷害到你,對不起。你一點錯都沒有,錯的是我和他,你就別再掛念我們的事,儘管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吧!」
老太太抽噎地將頭靠在翟要的身上,放聲痛哭。

※※※
「你是幾時聯想到,武男先生是和老太太的二姊夫發生婚外情的?」育軒很佩服地問。
「這不是很容易嗎?不能見容於外界、不能曝光的愛,加上同住一個屋簷底下,天天要碰面……我也有想過是不是老夫人的姊姊,可是她親口說出『姊姊要我別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的話,代表在婚姻中搞外遇的不是她姊姊。」
育軒的反應就是沒他的機敏。「我後來查了下舊的地方新聞,在傳出這兩人失蹤的消息前,離邢家大宅只有幾分鐘車程的地方,有一間舊農舍失火了,據說現場所有東西都被燒得一乾二淨,什么也沒找到。我想那會不會就是夫人的二姊夫為了掩飾他沒自殺一事,而放的火?」
「你對這件事這么熱心做什么?都已經過去那么久了。」
「在邢老太太眼中,它從未結束吧?」育軒不服氣地回道:「也許,我們幫她找到失蹤的二姊夫後,愛的力量能喚醒武男先生啊!這不是一舉多得嗎?可以讓老太太走出傷痛,可以讓武男先生擺脫植物人的狀態,也可以讓失蹤的男人不必再躲藏。」
「萬一她二姊夫早已經死了呢?你沒考慮過這點嗎?」翟要笑了下。侯育軒不管一下閒事,就不是侯育軒了。
「沒有啦,我也知道希望渺茫,所以只是碰碰運氣地找找新聞,看有無線索嘛。可能就像你說的,他早就死了也不一定。」
「唉」地在充滿焦味的沙發上伸伸懶腰。「結果昨天老太太過度激動,我們還沒能商量出往後該怎么辦呢?這個賣屋的事,是否還要進行下去呢?」
「對啊,昨天也錯過了跟某人討債的機會。」意有所指地,翟要瞥他一眼。
講到這個,育軒已經有了因應對策,他得意洋洋地笑說:「當事人不就躺在那兒,你愛怎么親就怎么親,無須再透過我這個媒介啦!」
……」翟要沒料到他會出這一招。
育軒頂頂他的腰。「怎樣?快去討啊!」
「我……放棄。」又不是變態,誰能對一個老叩叩的植物人下手啊?翟要一手擱在額頭上,光是想像那畫面自己就快抓狂了。
「哈哈哈!」捧腹大笑。「你也有這天啊,翟要!」
嘖地一咋舌,翟要悻悻地說:「小心笑死你!」
「笑死我也甘願!」
育軒笑聲漸歇。意外看見翟要出糗的一面,竟意外地讓兩人之間的藩籬縮小,變得不再那么壁壘分明。

這傢伙其實真的挺有意思的,大家做做朋友……也無妨。

翟要的手機響了。他接起後,道:「陳建國?你來羅東看姨婆嗎?…………是這樣啊?……好、好。那,等會兒見。」
電話收線後,翟要不等育軒開口問,便主動告知道:「邢老太太希望我們兩個去醫院一趟。聽陳建國的說法,她終於首肯將房子脫手一事,預備讓建國接她到臺北去住了。」
「那么,我們在這兒的『同居』生活也要告一段落了。」
感慨地看看這借住了兩個禮拜的環境。「我本來以為你會是個很糟糕的同居人,我們一定會相處得水火不容,但是……我收回過去對你的壞評語,翟要。真正認識一個人,真是不能光聽別人的評語就下判斷,要自己接觸過才會瞭解。以前我說的話,太過武斷了。」
「幹么搞得這么感傷?那個老是動不動就挑剔我很娘的傢伙,到哪裡去了?」
依然一抹平淡的笑,只不過貓眼中的熠熠光芒已透露了翟要「很高興」的訊息。
「哈,你還是很娘啊!沒見過比你更講究穿著打扮的傢伙了,就連火災要逃跑時,你還不忘記在門口邊順頭髮。當時看見你那個動作,我就在想,你就算死了,也不會改變娘的一面。」
「死了就沒機會打扮了。讓自己看來順眼,總比礙眼要好。我倒是勸你,多洗洗澡,以免走過別人身旁時,會散發出一股烤鹹魚味咧!」
一瞪眼。「那叫男人味,不懂的人少插嘴!」
「彼此彼此,你有你的男人味,我有我的男人香,誰也不必說誰!」

轉眼,兩人你瞪瞪我、我瞪瞪你,火花迸射,似乎又要杠上,可是育軒想想,以後要這么吵嘴的機會也不多了,驀地一笑說:「真受不了,你到最後還是這么討人厭。」

「你也是,到最後還像條頑固的笨狗般汪汪叫,真不討人喜歡。」翟要掏出車鑰道:「走吧,別讓邢老太太久等了。」

沒有異議地,育軒跟隨在他身後,離開大宅。臨要出門前,他再看一眼這棟載滿愛、恨、情,愁的老屋的動人風采。
……再見了。」
可惜沒有機會幫你找個好的買主。
可惜你無法重展過去的輝煌。
可是我依然心儀你的美麗,而且得知美麗故事背後躲藏的哀傷故事後,更教人愁悵。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但願將來,你不需再見證這樣淒慘的故事結局,能夠迎接一個更美好的HAPPY ENDING!
育軒替老屋上鎖,帶著終曲人散的眷戀,依依不捨地離開。


三妻四妾




有支僅限於羅東鎮某有線電視播放系統才能看到的廣告,近一個月內頻頻強打,引起鎮民的注目與討論。
廣告一開始,是一名高大黝黑,全身牛仔行頭的男子甩出繩索後,將另一名俊美高挑的白淨西裝紳士男捆住,拉到鏡頭中間。
「您被套牢了嗎?」牛仔露出潔白美牙道。
紳士在一陣魔術師愛用的乾冰煙霧噴出後,巧妙地脫繩而出,說:「別擔心,我們有最周全的計畫,能讓您從困境中解脫。」
「我是侯育軒。」牛仔男微笑。

「我是翟要。」紳士男眨眼。


「我們是『侯翟犀利房屋仲介公司』的業務專員。」
牛仔男一手勾住紳士男的肩膀,哥倆好地齊聲說道:「好宅(ㄏˇㄡㄞˊㄓ),要犀利!犀利地買、犀利地賣!好犀利、好宅,請找『侯翟犀利房屋仲介』。包管您買到好宅、賣到犀利好價錢!我們將以最大的熱誠與最專業的態度,為您服務。請來電:03-954XXXX!」
廣告中那些聳擱有力加無厘頭諧音的臺詞,夠令人爆笑之外,兩位截然不同典型的帥哥也是話題焦點之一。豪邁、爽朗的牛仔,博得男性的認同與好感;溫柔、軟派的紳士男,則深受女性青睞。
附帶的,還有小孩子們。
愛追流行、愛耍次文化的小孩們,馬上捉住這臺詞發揮點子。於是乎「好宅要犀利」變身成許多有趣的流行語,在校園中廣泛流傳,走到哪裡都可以聽到「◎◎要犀利」、「你很不犀利」、「你今天犀利了嗎?」之類的話語。

事情都有正反兩面,也有些不樂見此一風潮的人,那就是——深受這支廣告打擊的同業。
特別是鎮上最大的連鎖房仲業者(翟要曾待的那間),甚至在開正式會議時,由經理點頭批判,眼紅又妒忌地嘲笑說:「簡直像是男公關在賣房子,賣笑還是賣屋都搞不清楚了!」、「那兩個人根本不該當什么仲介業務,直接開牛郎店算了!」等等。
不管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批評,翟要與侯育軒都樂於照單全收。因為這只證明了一件事——他們倆合夥的「侯翟犀利」,毫無疑問地靠著這支廣告,大大地打響了知名度。
「喔呵呵呵」


高八度的笑聲,從新近裝潢好的二樓會客室中傳出,連坐鎮在樓下的女助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女助理連忙將桌上的杯子穩住,以免受到強力音波的攻擊而破裂。

「那就這么說定了,你要幫我找到合適的房子唷!」

笑聲出自會客室內珠光寶氣打扮的貴婦人,她十根指頭就有十根戴著各色寶石戒指,其中最大的一枚還是閃到人眼睛都會刺痛的十克拉大鑽戒。
「其實我老早就對原本的那位女業務員不滿了。那個狐狸精,動不動就打電話給我家那口子!拜託喔,我家那口子懂什么?他投資的東西沒一樣可靠,全是我這老婆幫忙打點的!真不知她安的是什么心!」
微笑、頷首、再微笑。「您放心,我絕不會勾引您老公的。」

「呵呵呵,你講話真幽默呢!改天我們再一塊兒出去喝茶吧!」貴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摸了他的胸口一把,然後起身遞出名片,說:「我等你的電話。」
「好。我一定到。」
同時間,另一間會客室內,氣氛也是一片「融洽」。
「哈哈哈,就是說啊!女人家動不動就懷疑東、懷疑西的,我和人家講個電話,她也要追根究底地問問問,煩都快給煩死了!算了、算了,我乾脆自己再找個業務員,做我自己的投資,這樣那婆子總沒話說了吧!」
豪邁笑聲、聲如洪鐘的中廣身材男子,從頭到腳的闊老板派頭,直眩得人頭昏眼花。數百萬價值的純金勞力士、數十萬的翡翠綠扳指,彰顯出他大戶的地位。
「非常感謝您給我的機會,我會盡全力為您服務的。」


「不用那么客氣。我很欣賞你的廣告,年輕人,這年頭想賺錢就是得有創意。

我也是白手起家的人,知道創業不容易,但是看你這么有沖勁、有點子,讓人忍不住要給你一次機會。好好幹,你會有前途的!」闊老板拎起他的腋下小包,起身,朝他伸出手。

「謝謝。」育軒與對方握完手,道:「我送您到車上。」

雙雙步出會客室的兩組人馬,在寬敞的奢華造型手扶梯上不期而遇。闊老板與貴婦人打照面的同時,不約而同地驚呼——
「查某!你那A來遮?」
「死鬼!這句話是我要問的!」

翟要與育軒互瞄一眼後,極有默契地將兩人隔開來,各自安撫。好不容易在十分鐘後,他們終於將怒火沖天的一對夫妻勸到恩恩愛愛地各自開車離開。
「真是的!差點被你的客戶害得我少掉一個大戶,姓翟的!」
育軒先聲奪人地抱怨著,邊以手扇風,邊轉頭吩咐坐在接待櫃後方的青梅竹馬女助理道:「橘橘,我要喝麥茶,要冰的!」
「想大呼受不了的人,是我。」冷冷地瞥他一眼,翟要點起一根煙,大吸一口,吐出來,說:「我整整在那間會客室中,和她磨了三小時,結果差點就毀在那短短的幾秒鐘內。下次你要注意一點兒,別再發生這種強碰的意外了。」
「這跟先來後到有什么關係?養家活口的是男人,當然是我的客戶重要,他才是那個家裡的大金庫、大財神!」

「哈!你沒聽過嗎?聽某嘴、大富貴。他們會發達可是老婆的功勞,丈夫是金庫,老婆就是那把唯一能開啟金庫的鑰匙,所以要拍當然得拍老婆的馬屁。」
「才怪,老公的錢包比較重要!」
「笑話,老婆講話比較有分量。」
「好了啦!你們別鬥嘴鼓了!有時間,不會拿來賺錢啊?你們以為自己是名嘴,鬥鬥嘴,錢就會滾滾而來嗎?」
被育軒昵稱為橘橘的吳橘芳,小育軒兩歲,但卻很有大姊頭的架勢。她一叱,馬上讓兩個大男人乖乖住嘴。
「真不知道你們兩個怎會湊在一起合夥!每天至少三大吵、五小吵,外頭炒一盤賺四九(塊錢),我看你們吵一盤還欠人家罵一句三八!」橘橘端來冰涼的麥茶,邊罵邊擺在翟要面前。

見狀,育軒馬上哀怨地說:「啊,我的茶咧?」
「喏,不就在這兒呀!」橘橘慢吞吞地放在他面前。
「為什么先給他?明明是我先——
「唉,大男人小氣巴拉什么?我先給他,當然是因為今天他的業績比較好。人家已經成功賣出一棟房子,傭金也賺到手了。你今天還沒開紅盤,有茶給你喝,就很偷笑了好不好?再羅唆,自己掏腰包去買!」
她完全將育軒壓落底,看得一旁的翟要忍不住抖動著肩膀偷笑。等橘橘跑回櫃檯去接電話後,翟要立即毫不客氣地大笑給育軒看,並說:「你這助理真不得了,我覺得國稅局應該聘請她做顧問,包管沒有人敢欠稅不還。」
「我被她吃得死死的,你樂個什么勁兒?無聊!」
「沒什么,只是想到一句古早話——『在外一條龍,在家一條蟲』。怪不得你在外頭,口口聲聲都是男子漢大丈夫,原來是因為身邊早有個虎霸母,在家耍不了威風,所以只好出外逞英雄。」


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翟要勾著育軒的脖子,咬耳朵說:「你要想吃點外頭的葷菜,最好在婚前就吃一吃,別到了婚後才偷吃,我怕你可能會在街頭被一路追殺喔!」
「呿!」拍掉他的手,育軒啐他一句:「至少我還有結婚的可能!哪像你,已經註定要絕子絕孫了!」

一語刺中要害,翟要雖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可是殺傷力還是很強。體質無法接受女性,但他仍希望有自己的子嗣,那是一種無法抹煞的本能。不過只要人類無法無性繁殖,這個願望永遠也沒法實現。

「你說得沒錯。」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是跟你說笑的!」育軒有些慌張地補充。
「我知道。」

問題不在侯育軒,而是他自己太在乎了。侯育軒只是陳述出事實罷了,是他無法將它當成笑話看的。翟要將杯中的茶一口喝幹,再拿著水杯到廚房中沖洗,然後歸回原位。

休息時間結束了。
「橘橘,我要出去拜訪一個客戶。有什么事,請直接Call我手機。」


「OK,你慢走。」
在櫃檯內揮揮手,吳橘芳等翟要開著車離開前院的停車場後,臉上訓練有素的親切笑容面具,立刻換為殺氣騰騰的夜叉臉孔。

一路沖到育軒面前,手下不留情地往他腦門上一拍,怒道:「你是豬啊!講話要經過大腦,要我講多少次?能夠結婚生子,你就很了不起嗎?告訴你,你再繼續當一頭豬下去,保證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會笨到嫁給你!信不信?
「虧你當初還主動將翟要是GAY的事告知我,要我有心理準備,但是我看,真正沒神經、需要再教育的是你自己!」
被罵是活該。育軒看到翟要變了臉色時,想將話收回也來不及了。不過……

「隔那么遠你也聽得見喔?真是好耳力!」
橘芳先是一微笑,接著伸出兩指一夾,扭住育軒的耳朵,痛得他哀哀叫。
「你幹么這么凶啦?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嘛!」
可惡!要不是好男不與女鬥,他早就和橘橘上演全、武、行了!
因為自小家訓就是男人不可對女人動粗,所以他們倆向來只有橘橘踹他、踢他、海扁他的分,根本沒有讓育軒還以顏色的餘地。他們的關係沒有「公平」,只有一出生就倒向橘橘的天秤。
「誰叫你嘴賤欠教訓!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面如果表現得沒教養,會使我很沒面子耶!」
「啊?為什么?」

橘芳一瞪眼。「你不懂?」
無辜地搖搖頭。他如果沒教養,人家要罵也是罵他家的長輩沒教好,怎么會牽拖到橘橘的身上?
「你、你……你去死啦!豬腦袋!」隨手捉起桌上的公事夾,往育軒的頭頂上重重地敲下去。

……是招誰惹誰了呀?育軒摸著頭頂,望著橘橘氣呼呼地奔回櫃檯內。唉,他遲遲不敢跟橘橘提起婚事,個中理由就是他根本無法摸清楚女人的脾氣。不知道什么時機提出婚事,橘橘才不會生氣?

本來想多修練個幾年,等自己更成熟一點、更瞭解女人心一點再提的。可是……看今天橘橘氣成那樣子,而他只有一頭霧水的感受,他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或許,自己還得再等八百年,才能談婚事了。
※※※
隔天怒火還未消的橘芳,漠視育軒漠視了一整個早上,以為他起碼會過來向她道個歉之類的,這樣她還可以有臺階下,勉強原諒他。不料那個膽小鬼竟夾著尾巴,藉口說要去客戶那兒,一溜煙地就出門了。

厚!就算你現在跟我道歉,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了!笨育軒!
拿起潔,因為沒客戶上門,辦公室除了自己也沒別人,窮極無聊的她只好一邊擦窗洩憤,一邊碎碎念。
連那么簡單的問題都想不通,橘芳懷疑那傢伙的心裡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不是他其實根本不愛她,只是因為一種習慣成自然的默契,覺得他們倆應該在一起,所以才和她交往?

原本,他們的交往過程就和其他情侶不一樣。
雙方家庭的家長們是死忠兼換帖的哥兒們,使得他們還在母親肚子裡時,似乎就註定了一輩子脫離不了關係,再加上父母親也有意無意地要將他們送做堆,因此在到了一定的年齡後,他們倆就自然而然地走上交往之路了。
不像外面的情侶,曾經歷過臉紅心跳、猜心、甜甜蜜蜜的階段,橘芳和育軒一開始的相處模式,說是情侶,倒不如說是夫妻。她知道育軒不是不在乎她,可是偶爾她會懷疑他的在乎是「親人」間的在乎,而非「愛人」間的在意。
擦擦、擦擦……橘芳嘀咕道:「如果我喜歡的人,在外面表現得沒教養,我就會很沒面子啊!因為人家會說我沒眼光嘛!真笨,笨死了!這也想不出來,還要我教你,那我是否還得教你怎么追我?」
啊、啊,真不該和青梅竹馬交往的!一點刺激都沒有,只有一肚子的怨氣。
她呀,早就看破了育軒。那個不懂浪漫的傢伙,是不可能帶給她如夢似幻、心跳加速、快要暈倒般的美麗熱戀的!
「那個……小姐,請問一下,有個叫翟要的傢伙,是在這兒工作吧?」
橘芳聽到背後有人以清亮悅耳的聲音問話,馬上掛起招牌的親切微笑,邊回頭邊說:「是的,他——
噢,我的天啊!
橘芳愣住,捧著自己撲通撲通地激動跳躍的胸口。好、好可愛的美少年唷!他讓她想起了以前最著迷的少女漫畫中,那種有點冷、有點酷、有點壞和俊到心坎兒裡的漫畫男主角!
「他在嗎?我可以進去找他吧?」美少年歪著頭,似乎對她雙眼發直的反應頗感有趣地問。
工作中的職業道德,令橘芳迅速回過神來。「翟專員現在外出辦事,他有交代會在用過午餐後返回公司,所以他應該快回來了。你要不要進去裡面,吹冷氣等他?」
「我可以嗎?」少年美麗的大眼眨巴眨巴的。
哎呀,怎么會有這樣如天使般養眼的男孩子呢?橋芳不自覺地以陶醉的雙眼,笑看著說:「當然可以!我泡茶給你喝,還有蛋糕當點心。」
「謝謝。」給她一抹最上乘的頂級微笑,然後,少年不知死活地說:「你真是親切的歐、巴、桑!」
橘芳的笑容,僵在臉上。


※※※
翟要一腳跨進辦公室裡,少年旋即飛身上前擁抱。「哈妮,你回來啦!人家好想你喔!」
「阿藍?」任由少年在自己臉頰上左親右吻,翟要松松地攬著他的細腰,瞇眼笑說:「你不是拋棄我,和別的男人跑了,一個月都不見人影,現在還來找我幹么?」
「因為我要出院的時候,遇到一個帥哥醫生,說要帶我去日本泡溫泉。我想也沒啥不可以,就跟他去啦!」聳聳肩,阿藍揮揮手說:「雖然溫泉不錯泡,可是那傢伙的技巧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又喜歡管東管西的,我受不了,所以就回來啦!」
「泡溫泉泡一個月?」
「對啊,從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一路泡到沖繩。你知道沖繩也有溫泉嗎?」阿藍勾著他的脖子,胸口貼胸口、腿貼腿地扭動身子,撒嬌。
「現在知道了。」將他的手拉扯下來,翟要板起臉說:「如今這兒可不是像以前一樣,只有你、我和侯育軒在。這邊已經成為辦公場所了,你要是想親熱,等我們回到樓上我的房間裡,再說。」

講到這個,阿藍像個好奇寶寶般,睜大眼,猛點頭說:「對啊、對啊,我站在
門口的時候,看到什么『侯翟犀利』的招牌,還嚇了一大跳呢!為什么這間老鬼屋會變成你們的辦公室呢?這是怎么一回事呀?」

「說來話長,你先讓我休息一下再說。」翟要走回辦公桌,朝橘芳打了個招呼,然後轉頭指著阿藍道:「這小子沒給你惹麻煩吧?如果他在這邊礙事,下次不要客氣,趕他上樓或攆他出去都行。」
橘芳擠出抽搐的笑容。「沒有,他什么麻煩都沒有惹。」
翟要放心了點。「他是阿藍。阿藍,你有沒有好好地跟人家打招呼?」

「有啊!我有謝謝她端茶、端蛋糕給我吃。她起初是很親切,後來就一直擺臉色給我看,眼神好凶!」阿藍縮在翟要身後,探頭探腦地看著橘芳,小聲說:
「你們請這么凶的歐巴桑顧門,客人不是會被嚇跑嗎?」
翟要苦笑,對橘芳致歉地一點頭。「他喊你歐巴桑是在鬧你的。這小子一天不惹人生氣,是不會甘心的。別理他,橘橘。」
哼地,橘芳回道:「我早已修正了對他的第一印象。這小鬼是貨真價實的惡魔,我和一個惡魔生什么氣?」

「歐巴桑,一直皺眉,小心臉上的皺紋變多喔!」賊兮兮地笑著,逗她。

橘芳嚇得用手一摸臉頰,旋即瞇起眼,緩緩地從櫃檯後方站起來。「給你三分顏色,你倒開起染坊,太囂張了!你祖媽我不好好地教訓你一下,就有愧我吳鐵砂掌的綽號!過來,我要打得你屁股開花!」
「哇!要哥,快救我!」
「別跑!」
看他們玩著貓捉老鼠、老鼠戲貓的幼稚遊戲,翟要心想:這間老宅真是一天比一天更熱鬧啊!不知道哪天屋頂會因此而被掀了呢!


※※※


當晚,老宅的餐廳內,飄散著陣陣泡菜與臭豆腐的獨特氣味。
肥嫩嫩的大腸,黑亮亮的豬血、脆脆的金針,和蝦子、臭豆腐、韭菜、大白菜全都在陶鍋中相聚,咕嚕嚕地在赤色的泡菜辣湯底中,完美和諧地共鳴著。管他外頭氣溫幾度,冷氣給它開下去,就可乙太快朵頤著又香、又辣、又夠勁的大腸泡菜臭臭鍋了。



呼呼地吹著碗中的臭豆腐,阿藍咬下一口。「好燙!……啊,吼吼吃……
「為什么這傢伙也跟我們一起吃『員工餐』啊?」育軒不滿地瞄他一眼,問著身旁的橘橘。


與翟要合夥,從兩人公司變成了三人公司後,橘芳便提議午、晚都由「公司」供餐。反正公司的經費也是他們三個人的經費,她又不放心兩個大男人天天吃外頭的便當,覺得這樣不營養,久了也會吃膩,於是自告奮勇地擔當起大家的助理兼廚娘,由她來張羅他們每天的飯菜。


兩個大老闆們當然欣然同意,橘芳的手藝可不輸外頭的大廚師。

「我是家屬咩!」阿藍指指一旁的翟要,道。
「這是哪門子的家屬?」翻翻白眼,育軒手快口快地嗑掉一碗,馬上再舀第二碗。「我以為你們分手了。」
「要哥這么棒,我幹么跟他分手?啊!那是我的豬血!」

育軒搶先將它撈到碗裡。「錯!這是豬的血,不是你的血。你的血如果是豬血,那你就是豬嘍!」

撅撅嘴,阿藍淚眼汪汪地含著筷子,不舍地盯著育軒嚼動的嘴巴說:「人家的豬血被吃掉掉了……

「真是的,要豬血,冰箱裡還有一大盤,你們不必搶啦!」橘芳見狀,主動將自己碗裡還沒動筷的豬血分到阿藍的碗裡,說:「這給你,別哭了。」
「靠!橘橘,你對這小子太好了吧?」

「人家我可愛咩!而且……」阿藍朝橘芳甜笑著。「橘橘姊姊說,只要我不再喊她歐『嗶』桑,她會好心地原諒我捏!」
育軒以抖動的筷子指著橘芳的鼻尖。「你!就為了姊姊兩字,出賣自己的靈魂給惡魔啊!」
橘芳紅了紅臉,哼地撇開臉不看他。
真不知道誰才是她的「老公」,這吃裡扒外的女人!育軒忿忿地將目標對準身旁的翟要,道:「你咧?他都紅杏出牆一個月了,你為什么不教訓他?把他趕出去啊!」


「我家的牆比較矮,他想爬出去就爬出去,有什么關係?」
他與阿藍之間本來就不是約束彼此要天長地久的關係,況且翟要自己也曾對阿藍以外的人三心二意、心猿意馬過。雖然翟要很快就放棄了,但他覺得自己一樣沒資格怪阿藍劈腿。
「你們這些人!」育軒大甩筷子,霍地起身。「老子不吃了,我氣都氣飽了!」說走就走,他頭也不回地沖門而出。
「育軒!」橘芳真不懂他何必耍小孩子脾氣。
「我去看看他吧。」翟要主動說。
「可是……

阿藍一手搭在橘芳的肩膀上,阻止她道:「讓要哥去吧!有些時候,男人的悶氣,只有男人才解得開。」
……這樣嗎?橘芳默默地看著手中的碗,長嘆一口氣。即使相處再久,自己也無法突破育軒心中的某些地方吧?



在出去找尋育軒之前,翟要順手從冰箱取了兩罐啤酒。想他應該不會走太遠,果然,在宅子前那經過一番整修,已不見雜草叢生的亂象,只有花木扶疏的雅致開放式庭園中,找到了他。

伸手,以冰鎮的啤酒貼上育軒的臉頰。


育軒一震,猶豫了片刻後,接過啤酒。
翟要默默無語地坐在長椅上沒被佔據的另一端,陪他一起仰望著夏夜蟲鳴伴奏下的夜空。
爍爍繁星,點點裝飾著浩瀚天際。與它們相較,人類的煩惱,不過是小小滄海(以下由花園錄入組莫幽錄入)之一粟。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要以什麼方式交往是你與阿藍的事,輪不到我這個局外人插嘴。方才發那頓脾氣,也許只是我自己在借題發揮罷了。」
「你和橘橘遇上什麼問題了嗎?」呷口啤酒,翟要淡淡地問。
育軒咬了咬唇,一搖頭說:「不。也不是最近的事了,只是我真的弄不懂她的想法。我們從孩提時期就相處到現在,她的脾氣我再清楚不過,可是這樣又似乎不夠。我可以感覺到,她希望我再做點什麼,問題是,我不知道那個『什麼』是什麼?」

「親吻她、愛撫她,多對她甜言蜜語些。女人要的,其實與我們男人沒差多少,大家都是希望備受寵愛的。」以平抑的聲音,翟要唇邊漾著無奈,語氣溫和地回答。
「那麼肉麻兮兮的事,我哪裡做得出來!」

「練習啊。」


「什麼?」瞪圓了眼,育軒耿直地搖頭。「不行、不行、不行,我去找別的女人練習,豈下是背叛了橘橘?況且,這對於被我拿來當練習物件的人來講,也不夠尊重。」
「如果那個人是自願當你的練習物件,就沒問題了吧?與女人練習你會覺得是背叛,那要不要和我練?」
育軒一怔。「你講真的啊?」

貓眼瞇細,俊美的臉蛋引誘地靠向他,翟要一手抬起育軒的下顎,道:「需要我示範給你看,該怎麼做,女人才會感到喜悅嗎?女人喜歡聽什麼樣的甜言蜜語,喜歡什麼樣的親吻方式……


要命,育軒竟然發現自己心跳加速了。「有、有本事你就做啊!我就不信你這個GAY會比我更瞭解女人。」

一笑。「你錯了,正因為我是GAY,所以有機會以不同的角度觀察女性,甚至以女性的角色受到寵愛,我絕對會比你更瞭解她們。」
不給育軒退縮的機會,翟要先以指尖在育軒的唇上來回勾勒。

被那雙漆黑、深暗的眼鎖住,育軒無法移開視線。他們之間那股平常哥兒們笑鬧互鬥的氣氛,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語的緊迫張力,似要一觸即發。
育軒的心承受不了壓力,瑟縮顫抖。

理智說著:這不過是翟要慣用的把戲,他是在玩你,你何必緊張?笑一笑就過去了。你越認真,越會像個笨蛋!

潛意識卻直言:這不是個笑話,那雙眼裡氾濫著不該有的熾熱情感,滾燙得似要灼傷了人!
育軒不知道他該信哪一邊的判斷,他不能草率地作下斷言,他怕自己猜測錯誤的話,會讓他們逐步建立起來的友情,如海市蜃樓般消失在後悔莫及的誤判浪潮下。
曾幾何時,翟要的存在,已經是淩駕育軒曾結交過的眾多朋友。
不只是值得信賴的合夥人,不僅是值得自己挑戰的好對手,他在育軒心目中亦師、亦友、亦是哥兒們的多重角色,讓他大大地佔據了育軒生命中的某個角落,無可動搖。

他喜歡和他針鋒相對。喜歡他與自己不相上下的鬥嘴本領。喜歡他藏在「冷漠疏遠」的態度下,一顆熱血關懷的心,以及用著批判現實的目光看世間,卻也以柔軟開放的思想,包容並愛著這世界。
至今,育軒腦海裡,還留著翟要握著邢老太太的手,偽裝成他人安慰地抱著她,直到她在他懷中哭幹了淚為止都不曾喊累、排拒或推開的溫柔表情。
還有,當初邢老太太說要將邢家大宅以一塊錢賣給翟要,一方面是為了答謝他抒解了她多年無法釋懷的罪惡感,二方面她認為翟要是住那間屋子的不二人選,她相信武男先生也會接納翟要住進去的。

可是,翟要對這筆意外財富卻毫不貪婪,委婉地拒絕了。一塊錢就能坐擁大片土地與房產,對許多人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好事,他卻能抗拒誘惑,堅持不占老婦人這便宜——這也是育軒腦子裡漸漸形成了「侯翟犀利」這字眼的一刻。
當翟要與邢老太太在那邊為了收下收下這份「大禮」而推來推去時,育軒提議由自己以合理的租金承租下大宅當成自家仲介公司的新據點,並力邀翟要與他合夥。他們可以用一樓當作辦公空間,二樓當成接待室,而三樓則做為兩人各自的住家。
如此一來,老宅將以眾人皆想像不到的姿態,重獲新生。邢老太太可達成還人情債的願望(租金,老太太若不肯收,可以她的名義捐贈給慈善機關)。翟要也不必為了占了下該占的便宜而耿耿於懷。然後,育軒不僅是替公司賺到一名好合夥對象,也一舉多得地重振公司、圓了父母的夢等等。
每個人在最後都將是贏家——事實也果真是如此。
勾勒的指尖探入唇縫。

「你無須膽怯,將一切都交給我就好了。」誘哄的口吻,彷佛在撫平緊張豎起的警戒線。
這是在示範嗎?育軒恍惚地想著。
「你的唇看來好軟,我還記得它們火燙的感觸。你願意讓我一親芳澤嗎?」沙嗄性感的嗓音,濕潤的黑眸,近在咫尺地發動魅惑電波。

育軒可以感受到翟要的視線停駐在自己雙唇上的壓力,迫得他不知不覺地將緊咬的唇,鬆開。

「我看到了。你殷紅的小舌,濕濕熱熱的,讓人好想吸吮它。我一定會像個冰塊般地融解在你甜美的舌尖上,汁溢橫流。」

還在等什麼?快來掠奪……
不,不對!這麼做是不對的!翟要的唇碰觸到他的瞬間,育軒的理智那間清醒,他奮力一推。
什麼?竟推不開?!
蜻蜓點水的吻在育軒施展抵抗的瞬間,轉眼變成狂肆強悍的激吻。男人的手扣住了育軒的後腦勺,不由分說地以舌尖挑開,並在捕捉到育軒抗拒的舌頭時,火熱地纏繞住。

「嗯…………」呼吸困窘的鼻腔,費勁地吸著氣,肺部缺乏補給而發出暈眩的警訊。
可是男人的舌一點兒也不放鬆,在吞噬他反抗意志的同時,也一併吞噬掉他的意識,逼他淪陷、逼他就範。
不要!我絕不服輸!
搜集所有殘存的力氣,育軒朝著男人的舌葉咬下,澀鐵血味迅速地在兩人的唇間滲透開來。翟要默不吭聲地將懷抱放鬆,育軒立刻推開他,站起來。
擦拭自己的唇,不期然地看到手上頭沾染的紅稠液體,育軒咬咬牙,道:「我是不會跟你道歉的!」
翟要沒有回答。
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清楚,育軒說:「我還是認為這麼做不對,不管你是男是女,是不是自願做我的練習對手,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我已經對不起橘橘了。我想要誠實地面對她,對一份情感有始有終地負起責任。」

「那不是愛情。」
「什麼?」
翟要靜靜地望著他。「婚姻是承諾,你必須守護這個諾言沒錯。但愛情卻不是你能操縱的,當你只是出於責任地認為自己『要』愛她的時候,那就已經不是愛情了。真正的愛是……你不用有任何理由……愛上了……就無法回頭。」
育軒心口一揪。他不願細想翟要所說的話,不願深思翟要深沈近乎完全黑暗的眼中,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那是你自以為是的愛而已。我不一樣,我……覺得像你們這樣見一個愛一個、不尊重愛情的行徑,是下流的愛。」

「那麼,你要教教我,何謂上流的愛嗎?」
男人穿透力十足的視線,直接刺向育軒的心臟。
「你……自己去想!我要回去了!」
落荒而逃,是育軒離開花園時的最佳寫照。

另一頭,被留在屋內的橘芳與阿藍。

「是我太貪心嗎?」失去了食欲,橘芳也開了啤酒喝。
阿藍喝著烏籠茶,對她沒來由的一句問話,挑挑眉。「貪心什麼?」
「育軒雖然木訥、雖然不解風情、雖然少了那麼點心動的感覺,可是我知道和他在一起是可以安心的。我知道他會是個好老公、好爸爸,我也不用擔心他會有背叛我的一天。他太正直了,不可能會背叛婚姻的誓言。」
年輕但敏銳的眼,睨著她問:「但是?」
橘芳鬱鬱寡歡地將喝空的啤酒罐捏扁。「我希望他能機靈點、浪漫點,不要那麼死板。我們不是已經在交往了嗎?可是即使我們獨處在一個屋簷下、孤男寡女的,他也絕不會做出任何不軌的舉動。好,就算我暗示了他,他可以做點什麼,他也會適時地踩煞車,絕不會跨越最後一道防線。他說這是不願意傷害我。」
「這不是很體貼嗎?」
橘芳大力地拍了下桌子。「女人也是有欲望的好嗎!我不是裝飾品、不是玻璃娃娃,我不會一碰就碎!」

「嗯,那麼你怎麼下直接告訴他呢?」

「我還要怎麼講?非得要我脫光光,在脖子上打個蝴蝶結,躺在床上,告訴他說:『上我吧』!這樣嗎?」借酒壯膽,橘芳口無遮攔地說個痛快。
「那,甩掉他,再找一個能充分滿足你的。」
「說得容易。」橘芳嘟嘟嘴,白他一眼。「我雖然想『要』,但我不是什麼酷愛一夜情的豪放女。我和普通女孩兒一樣,都希望以愛為前提,獻身給我愛的男人。我想要心動、我想要歡愉,我不想蹉跎自己的青春歲月,這樣子有錯嗎?可是育軒那呆頭鵝一日不開竅,我看我是一輩子別想有高潮了。」
阿藍忽然湊到她耳邊說:「我喜歡你,橘橘。」

「咦?!」驚訝到酒意全消。

「嘻嘻,有沒有心動了一下?」阿藍點點她的鼻尖。「心動不是很難的事吧?何必這麼委屈呢?這樣子吧,假使你心情不好,想有點心動的感覺,又不敢玩火的話,來找我。」

「找、找、找你做什麼?」難、難道自己被搭訕了?

「當然不能講。不過我包管你會有心跳不停的浪漫感受。免費的喔!」阿藍甜笑著在她的臉頰上一親,說。
橘橘的臉蛋暈紅了,迷惘地望著少年那張比自己還要嬌俏的臉龐。少年回以她一抹毫無心機的燦爛微笑,繼續暍他的烏龍茶,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若即若離的態度,叫人捉摸下定,橘橘的心房第一次被介於酸甜問的曖昧滋味給漲滿了。
皎潔月光撒在老宅的頂端,鋪下銀色的地毯。夜梟在暗林裡,嗚嗚地鳴叫,呼喚著有情人。

外表看似一切平靜的這一夜,老宅裡的四個人卻各自陷入了迷宮,渾然末覺一場搗亂他們命運的風暴,正在醞釀中。

自從那日以來,侯育軒一直躲避著他。非公事上必要的商討,他不會主動找他講話,甚至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這不是早就料想得到的事,我還能期待什麼呢?期待他忽然轉變,期待他能接受一個GAY,甚或愛上一個男人?
他總是學不夠教訓。一次的失敗,他痛苦了十年,這第二次的失敗,翟要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得出來……

「喂,你都沒有在聽我講厚!」


阿藍搖著他的肩膀說:「你一個人在那邊想什麼啦?啊,你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像你們這種有戀愛體質的人,真是麻煩,談起愛情來,平常冷靜的人也會變得一點兒都不冷靜了。」
「戀愛體質?那是什麼」懶洋洋地揚起眉。
「就是指你這種人啊!談起戀愛,仿佛連命都可以不要。一旦燃燒起來,不瞻前顧後,只知道一味地猛衝,直到這把火燒盡為止。」阿藍抖抖肩膀。「好險我沒有這種體質。」

自嘲地一笑。「聽來似乎是很嚴重的絕症。」
「對啊!你病得可不輕呢!」

「有法子醫得好嗎?」
阿藍促狹地覦著他,雙手纏繞到他的肩膀上。「最快的法子,就是和我鬼混一下嘍!」
「和你鬼混就是仙丹妙藥?」
「保管你嘗一次,快樂如神仙,無須百憂解。」阿藍主動地遞上雙唇。

翟要的腦海中突然掠過了侯育軒曾說過的話——像你們這樣見一個愛一個、不尊重愛情的行徑,足下流的愛。

「還是算了。」將阿藍稍微推開。
「為什麼?你很過分耶,這一個禮拜都不碰我,害我只能吃自助餐!」

「不為什麼。可能是想知道作作上流人士,是什麼感覺。」翟要聳肩苦笑。
阿藍懊惱地瞇細眼。「嘖,滿腦子裝著愛情的男人,真是無趣!好吧,我去找我的新玩具逗逗,她的反應比你可愛多了。沒想到年紀大的女孩子,也能這麼好玩。」



豎起耳朵。「女孩?你指誰?」
「橘橘呀!」阿藍將雙臂盤到腦後,呵呵地笑說:「我不過逗了她一下而已,她的反應比試紙還快,臉蛋馬上就轉成紅通通的顏色了。如果糗她,又會像只小烏龜一樣,嬌羞地躲起來,不讓我看。她單純的程度不輸給Mr.杜賓犬,我看以後乾脆叫她吉娃娃好了!」
氣急敗壞的。「橘橘是侯育軒的女人,你知不知道!」
「安啦,我又沒對她出手。只是她嫌Mr.杜賓犬太沒情趣了,所以我才幫個忙,讓她嘗嘗心跳如擂鼓,神魂顛倒的滋味罷了。」還不知自己闖了什麼大禍,阿藍輕佻地說。
人家說,不是不報,而是時機未到。翟要突然懷疑這是不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他過去縱容阿藍的輕佻,以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只是玩點小火,不可能會有人受害的。但如今……
誰不好招惹,阿藍這笨蛋,競去惹橘橘!我的天啊,如果這件事被侯育軒知道,他不可能不受傷害的。
……想要將傷害降到最低,只有一個法子。
「不好意思,阿藍。你不要再繼續住我這兒,你搬出去吧。」翟要慶倖今天是假日,侯育軒帶著橘橘去看電影,不在家。他可以不必去想任何藉口,直接使出鐵手腕,清理門戶。
「要哥,你這也太小題大作了吧!我都說了,我沒和她怎樣,難道你不信我的話嗎?這點分寸我還有!」雙手插腰,阿藍氣憤不已地說。

「不。」翟要悲傷地看著他道:「是我的錯,我以為你早熟,但是忘記你畢竟年輕,判斷能力有限。你只能以自己的經驗去判斷事情,而沒發現世界上存在著與你、我的價值觀不一樣的人們。」
阿藍忿忿不平地縮起眉頭,顯然無法接受他的說詞。
「橘橘和侯育軒都是認真、老實的個性,他們不像我們以嬉笑怒來掩飾自己的真面目,他們不像我們這麼膽小,因為怕自己受傷而逃避自己的情感。你的一點戲弄,會讓橘橘分不清真假,萬一她真的掉進去,怎麼辦?你將是拆散那兩人的第三者,他們不可能不受傷害!」
「拜託,你太誇張了吧?現在的女人有這麼單純嗎?一點點調情就會愛上我,拋棄交往多年的青梅竹馬?」
「人們不也容易被蛋糕上裝飾的草莓、鮮奶油所吸引,而忘記裡面還有實在的海綿蛋糕嗎?對一個從頭到尾只吃過海綿蛋糕的人來說,她不見得能抗拒得了車莓、鮮奶油的誘惑。」
阿藍低頭沈思。

「你應該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吧?」翟要再問一次。
一撇嘴。「你當我是誰啊?我要去住,多得是舉高兩手歡迎我的人。」


「那,你去把行李收拾一下,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阿藍仰起倔強的下顎,瑩亮的眼中似有液光閃爍。「要哥,你把我趕走後,我是不會再來了。我說過了,你有了喜歡的人,不必跟我客氣,而今天我想就是我們分手的時刻了。你心裡將Mr.杜賓犬看得比我還重,不是嗎?你說怕我傷了他們,這根本不是實話,你是怕我傷了侯育軒。」
翟要不否認。

阿藍也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他轉回三樓的房間,將自己帶來的大皮箱從床底下拉出來,從衣櫃中抱出自己的換洗衣物。十幾分鐘內,他就打點完了。

拖著行李,一步步走下樓。翟要站在樓梯的底端,等著他。阿藍望著他,本想說聲「再見」的,聲音卻梗在喉嚨裡。結果,是翟要先主動地上前抱了抱他,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
「對不起,阿藍。」
阿藍搖了搖頭。「我走了。」
現在的他,還不足以成熟地微笑道別。但是當他有能力再微笑的時候,他一定會撥電話給翟要,重拾兩人的友情。
「阿藍!」
命運女神卻挑這時刻,出來攪局。
橘橘站在大門口邊,困惑不已地問道:「你拉著行李做什麼?」
他記住了翟要的「教誨」,於是微笑地回答說:「這邊都沒有人陪我玩,所以我要走了。掰啦!」

「等、等一下!你要去哪裡?」橘橘一臉錯愕地揪住他的手腕。
「我去哪裡,都不重要吧?」
將自己的手,從橘橘的手中抽出,阿藍收斂起笑容。眼前這一幕,得小心地處理。否則讓站在橘橘身後的侯育軒發覺不對,不僅辜負了要哥一心保護那傢伙的心意,連自己的離開、與要哥分手,這些事也會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不行,你一定要告訴我!」再捉住他的衣角,橘橘的淚水在眼角打轉。「你要離開,是下是和翟要吵架了?就算你們吵架,你還是可以住在這兒啊!三樓還有空房,況且還有我會保護你,我不會讓翟要欺負你的!」

「保護」兩宇,觸動了阿藍的敏感神經,勾起他不想再去回想的從前記憶。
他振臂一推,將橘橘推倒在地,怒道:「誰拜託你做這種事來著?我有嗎?你這女人很莫名其妙耶!我去哪裡,為什麼要你管?我們連朋友都不是,你問那麼多要做什麼!」

橘橘瞠大眼,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你再碰我,我就扁你!離我遠一點兒,母——
啪!翟要當著幾雙錯愕的眼,輕輕甩了阿藍一巴掌。阿藍從失控的狀態中回過神,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還好,有要哥在,自己才沒說出更傷人的話。

他抿抿嘴,以堅定清澈的眼神望著橘橘說:「我要是做了什麼讓你誤會的事,很抱歉,那並不是我的原意。我對你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把你當成侯育軒的女友看待。」

橘橘整個人呆住,連動都不能動了。
阿藍提著行李,走向大門,在經過侯育軒身畔時,低聲地說:「多花點心思在她身上吧!一個女人一旦感受不到男人的愛,是很容易迷失的。」
育軒皺緊眉頭,目送著他離開,再回頭看了看橘橘。從方才到現在,她連動都沒有動,依然像只被抽離了魂的娃娃般站在那兒。

「橘橘?你還好吧?」他來到她身邊,關心地碰碰她的肩膀。
登時,像是咒語被解了禁。
她以傷心欲絕的表情望著育軒,但什麼也沒說出口地,跟著阿藍的足跡,沖了出去。
空蕩的櫃檯,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人坐在那後面,笑臉迎人地接待每位上門的貴賓了。

翟要看了下腕表,夜晚十點,到了該關門的時刻。不過,和過去的幾天一樣,侯育軒還沒回到公司。
他不知道育軒是真的出去跑業務,或是出去閒逛而已,也可能他一直都在吳家勸橘橘回來上班。他唯一知道的是,這幾日,無論是這兒或是樓上,都不再有熱鬧的笑聲,安靜得令人心情不沈重也難。

四個人聚在一塊兒高高興興()地吃火鍋,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卻給人無限遙遠、久得像是上輩子所發生的事了的感覺。

再嘆了一聲,翟要將掛在外頭的招牌燈熄滅,關掉大廳與二樓會客室的照明,只留下前廊的一盞小黃燈,好指引返家的人歸途後,便準備要上樓洗個澡,吃頓遲來的晚餐。


嘟嚕嚕嚕~~櫃檯上的電話響了。

翟要摸黑捉起電話。「『侯翟房屋仲介』。」
……
是打錯的電話嗎?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翟要再重複了一次公司的招呼語後,這才聽到電話彼端有抽抽噎噎的聲響。
「你是……橘橘嗎?」

『我、我剛剛跟……育軒說了……
翟要緊握著話筒,驀地一陣心神不寧,他的直覺搶先橘芳一步,預告了她接下來要說的內容。
「我還是不想放棄阿藍。我知道這麼做很傻,我也以為聽到他只是在逗著我玩,尋我開心時,我會非常的憤怒。但……我很失落。沒有看到他、不知道他在哪裡、沒有他的音訊,我完全無法入睡。我好想、好想他。』
單純的人,一旦付出了真心,往往無法自拔。

『我不能對育軒撒謊。當我已經知道真愛是什麼的時候,我回頭去看,才發現我和育軒從沒有過來電的感覺。我還是很喜歡他,可是現在我有了更喜歡的人了。』

「你……跟育軒說了之後,他怎麼說?」憂心地蹙起眉。


『他什麼話也沒有講,就走了。』
翟要嘆了口氣。「你打電話,就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嗎?應該還有別的事吧?」
『我……我知道自己提出的請求很無理,可是我只有你能問了。除了你,我不認識阿藍身邊的人,你是我唯一能掌握的線索。能否請你告訴我,我要去哪裡,才能見到他?』
……」要搜索阿藍的去處不難,只要聯絡幾個朋友就可以。翟要遲疑的是,橘芳想見他的理由。
『我知道,我沒希望,他不會愛我的。不光是因為我是個女人,而且我還大他六歲,他不會對我這個老女人有興趣的。不過,我一定要告訴他我的心意,就算被他拒絕也沒關係。起碼我能徹底地死了心,不需要像現在這樣牽腸掛肚。』
翟要的唇畔揚起溫柔的微笑,奈何電話沒有影像,傳達不到對方眼裡。
「你願意跟我保證,自己一定站得起來嗎?不會因為……而自暴自棄?」
橘芳以充滿信心的口吻說:『我保證!』

「好吧,那,我得知他的去處後,會聯絡你的。」
『謝謝你,翟要!』喜悅的電波透過話筒放送出來。
「還有一件事,我需要先告訴你。以後別再對阿藍說,要保護他的這種話。」
『咦?』

「那字眼會引起他的恐慌。」
翟要從沒想過,要對第三者說出自己知道的、關於阿藍的秘密。可是橘橘或許會是另一股拯救阿藍的力量。她正直、樂觀,總是向前看的態度,對放逐自己的阿藍而言,有可能會成為阿藍可信賴的重錨。
「阿藍從小就是個走到哪兒都受人矚目的孩子。人見人愛的長相,以及在還未經歷這事件前,聰慧善良的乖巧性格,讓他毫無疑問的像個天使。然而,美好的事物不是只對良善的人具有吸引力,對於心懷不軌的人也是極具魅力。在升上初中後,某次上學的途中,他被綁架了。」
電話另一頭,橘芳倒抽一口氣。

翟要沒有停頓地,繼續往下說道:「想當然耳,他的家人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報警、上電視新聞求歹徒放人,但都沒有回應,而且也沒有接到什麼勒索電話。過了一周,他們家人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時,阿藍自己逃離了綁架犯,回到家中。」
『他、他有沒有受到傷害?』
「身體上的傷害,大致上是沒有。不過他的心靈再也無法相信人、相信愛情了。他一直覺得那是洪水猛獸,是會讓人變成沒有理智的怪物的毒素。因為,綁架他的人,竟是他小學時代就讀了六年、很熟的安親班女老師。她的口頭禪就是『保護』兩字,阿藍因此對這種說法深惡痛絕。

「據說,那名女子在囚禁他的期間總是喃喃說著:『我要保護你』、『你需要保護,否則會被惡魔給帶走』、『你不適合在外面污穢的世界生活,你就在我的羽翼下安心地過日子吧,我會保護你』之類的話語,反覆地對阿藍洗腦。

「對方是熟人一事,徹底地破壞了他對人的信賴感。對方將愛掛在嘴巴上一事,更讓阿藍不再相信什麼愛。你想讓阿藍有所改變,沒有抱著赤腳過炭的覺悟,恐伯辦不到。」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會好好地思考。』橘芳帶點鼻音地掛上電話。
橘芳氣憤卻不失冷靜的反應,讓翟要更確信自己告訴她是對的。希望這對他們倆都是種契機。



翟要也將電話掛上。
咚、咚、咚!大門外突然傳來如雷的敲門聲,以及醉醺醺的叫門聲。

「開門,翟要!老子回來了!快開門!」按壓著太陽穴,翟要知道下一場硬仗,正要開始。




門一打開,沖天酒氣撲鼻而來。翟要反射性地伸出雙手,接住了那個朝自己倒下的男子。
「呵呵,我肥來了,世界上最笨的傢伙肥來了!」口齒不清的,育軒歪歪倒倒地纏著他嚷道:「來,快點拍拍手,笑我是個大笨蛋!」
「你喝醉了。」
「我不能喝醉嗎?」

要跟喝醉酒的人講什麼道理?翟要撐起他一邊的肩膀。「上床睡覺去吧。睡醒了,腦袋才會清楚些,看事情也比較不悲觀。」

育軒搖頭晃腦地拒絕他的援手。「放開……我還不想睡,我還要繼續喝!」
實在看不下去了。翟要故意鬆開手,任由他摔倒在地。

「你這樣還能喝的話,就去喝吧。」
育軒賭氣地想爬起來,到廚房去取酒,但手腳卻怎樣也不聽使喚。他抬起醉意深濃,紅絲密佈的眼,道:「你,是你唆使的對不對?你故意叫阿藍去引誘橘橘,害得我被橘橘拋棄,是不是?」
搖了搖頭,翟要的胸口怒火狂熾。自己該怎麼做?打侯育軒一拳,好讓他清醒一點兒?或是乾脆拂袖而去,丟他一個人喝到爆肝,酒精中毒算了?

育軒的胡言亂語尚未結束,翟要的不作回答,反過來添了他的酒膽。
大笑三聲後,歪歪斜斜的視線,繞著翟要打轉,說:「你喜歡我,對吧?你是下是想上我啊,你這個GAY!那怎麼還不過來?你撲過來啊!你用盡那些骯髒手段,不就是要我接受你那下流的愛,還在那邊假仙什麼?」
「信不信,我真的會揮拳揍到你醒?」

育軒嚷著「才不會伯你」,然後在地上翻滾著身體,故意將屁股翹得高高的,左右搖擺著說:「看,這是你最愛的小屁屁喔!很想要吧?我偏不給你!」
徹底的語無倫次,完全的自暴自棄。翟要痛心疾首地說:「你現在在侮辱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喜歡的人,不是蹲在地上下肯起來的這個窩囊廢,而是笑著告訴我說,『我今天終於贏過你了』的那個永不服輸的傢伙;是親口說,即使我是個GAY,那也與我的人格無關的傢伙;是心直口快、笨拙、老愛管人閒事,滿身都是缺點,但卻還有一個最大優點足以蓋過這一切的傢伙。」
「我的……優點?」
翟要瞪著他道:「現在這優點也快被你自己毀了。那個絕不逃避現實的傢伙,到哪裡去了?」


育軒瑟縮了下,縮起自己的手腳,蜷曲著身體。「面對現實,有什麼難的?反正,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臭小子都能強過我,將我交往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給拐跑了,這就是現實!」
「沒有錯,你是輸了。」見他平靜了些,翟要蹲下來,與他平視道:「但你是因為失去她而心痛,還是因為輸給了阿藍而心痛?你摸著自己的胸口,你是感覺到悵然所失、心裡空了個洞,還是氣憤難消,認為自己的所有物被搶走了而不滿?」
傻傻地,育軒照他的話,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你知道嗎?」翟要握住了他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心口上。「這兒是會說話的,它不會騙人。我明知你有了橘橘,眼裡不會有我,和你合夥開公司的話,我就得看著你和橘橘每天同進同出、雙雙對對,心每天都會喊痛,但我最後還是點頭同意的理由是什麼?」
奸燙、好熱的視線。育軒吞咽了一口氣。

「因為看著你只是痛,可是不能在你身邊,這顆心就死了。」翟要緊緊掐著他的手。「要不是我怎麼也甩不開你的影子,我幹麼自找麻煩陪在你身邊?我何必壓抑自己,克制自己不能去傷害到你?」

育軒垂下眼,他掌心底下的心臟,確實跳動得非常的強悍、激烈、快速。急切地以另一種語言,述說著同樣的一份感情。
「不過,一切也到此為止了。」
翟要深吸一口氣,續道:「明天一早,不管你記不記得我所講過的這些話,我都已經打破了自己的誓言,犯了和過去求學時代一樣的錯誤——愛上了不屬於我們這個圈子的你,還讓你發現了……早知道,在先前你對我鄙夷、對我排斥、對我開始閃躲之際,我就該離開的。現在,我更是非走不可了。」


又是……離開?育軒睜大眼睛。
阿藍定了、橘橘走了,連他——翟要,都不要他了嗎?每個人都要離他遠去了嗎?
「為什麼?為什麼非走不可?」


似乎沒想到育軒會開口這麼問,翟要先是一愣,接著苦笑。「以前我有過同樣的經驗,而那經驗教會我一件事——該走的時候不走,事後一定會後悔。」
放開育軒的手,翟要緩緩地站起來。「現在我離開的話,至少我們之間還有個東西留了下來——這幾個月的生活真的很有趣,我會好好珍惜這些回憶的。」

他要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育軒被酒精泡爛的腦袋,一時間想不出什麼好點子挽留。慌慌張張中,他捉住腦中唯一浮現的一根救命繩索。
「慢著!」絕望地開口。
翟要停下腳步。
「你……不是說要做我的練習對手?」
轉過頭來,翟要蹙起兩道姣好的劍眉,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育軒攀著一旁的辦公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我的女人,被你的『女人』給拐跑了,現在你得負責做我的練習對象,好讓我知道下一回該怎麼和女人相處,該怎麼哄她們,她們才不會甩了我。」

冷峻的臉龐進射怒火。「你是要我……教你怎麼追女人?」
……像不該這麼說。育軒手足無措地找尋更好的說法。「追、追男人也可以!」
「什麼?!」
哎喲!育軒捉亂了發,自己只是要他留下來,可是好像弄巧成拙,反而在翟要的怒火上澆了油,讓他更生氣了。
「總之,你對我還有責任未完,你不能一走了之!」

……你,現在是在挽留我嗎?」
育軒低垂著腦袋,不敢接觸他的眼。「『侯翟犀利』,難不成又得變回『侯犀利』嗎?好不容易,我們才將名聲打出來的……
「我沒在問你公司的事,我是問,你要我『翟要』這個人留在你身邊嗎?我不但是個GAY,還是個『覬覦』你的GAY,你無所謂嗎?」
有所謂。他還不想絕子絕孫,如果和翟要在一起就意味著得絕子絕孫的話,育軒不得不慎重考慮。
「可是,你覬覦你的,我又不一定會被你吃掉。」
翟要跨兩個大步,來到他面前。「你不在乎自己的貞操面臨危機嗎?」
「貞操」這個赤裸裸的字眼,讓育軒的背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我們打個商量,我覺得我的男子氣概比較重,你能不能放棄勾引我的『後面』,改為引誘我的『前面』?這樣我會比較自在一點。也就是說,我把你當成女的,你把我當成男的,這樣也許行得通。」
「你是要我作零號?」
育軒滿懷希望地點點頭。
翟要想了想,竟然頷首同意了。「你比較喜歡當壹號,就讓給你。」
「咦?真的嗎?」
翟要揪住他的手,微笑地說:「你如果不相信,我們現在就來試試看。」
現在?會不會太快了?「改天吧,我今天喝得有些醉,怕自己力不從心,這樣對你不好意思。」
「好事不宜遲。在你明天早上否認這一切發生過之前,我當然不能讓自己的好運溜走。」
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既然自己保住了後面……育軒吞了口口水,道:「那,你不會再說你要離開了吧?直到我很熟練之前,直到我同意你走之前,你都不可以離開這兒喔!」
男人沒有回答,他動手將育軒的恤拉高過頭,甩到地上。手掌迅速地探索到育軒裸露的肌膚上,雙唇則在他的肩胛留下一道道灼熱的吻徑。育軒不知道這麼做是對的,還是錯的,不過至少翟要不會離開了。

「唔……
頭痛欲裂地醒過來,育軒覺得全身上下無處不疼,就連腰杆兒都因為前一天晚上激烈的「情交」而酸疼不已。
X的,他總覺得昨晚自己被拐了!

「哈啊…………等一下,你不是說我是壹號?你、你的手指為什麼在我裡面攪動……快抽出來!」
「即使定壹號也得先放鬆。」
「唔…………真的嗎?」
「是你有經驗,還是我有經驗?」

……
「把腳打開一點。」
……我、我不是應該要在上面嗎?」

「你是第一次做壹號,所以由我主動會比較容易進行。」
……啊啊啊!好痛啊!」
呼、呼、呼。
……哈啊……哈啊……哈啊……這一定弄錯了!……你騙我!」
呼呼、呼呼、呼呼。

……不,你做得很好,第一次做壹號就能讓我……如此欲仙欲死……真有你的。」
「但是……啊啊……做壹號好痛!」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不要緊。等你習慣了,就會覺得……很舒服了。因為你很柔軟,適應力很強……你天衣無縫地包容住我的一切……嗯啊!」
呼呼呼呼呼呼。
「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回想,育軒都覺得怪。
翟要那傢伙,該不會欺他什麼都不懂,加上自己喝醉酒,判斷力又差,所以一路哄誘他坐上了賊船,被他傻傻地吃掉了吧?
臭翟要!他人在哪裡?我非拿刀子砍了他不可!
左看右看都不見人影,也沒聽到聲響,育軒只好捧著快要一分為二的腦袋瓜子,顫巍巍地伸腿下床。可是雙腳才一碰到地面,由於腰杆兒使不上勁,雙膝一軟地,他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可惡……
狼狽地爬起來,再度小心翼翼地攀著床起身。幸好自己這丟臉的模樣沒有人會看得到,要不自己的一世英名才真的放水流了!
花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時間下床、盥洗,育軒在折騰了將近一小時後,力氣漸漸地回復。他換好衣服,慢吞吞地「蛇」到樓下。
「翟要,你躲到哪裡去了?」
喊了一遍,沒人回應。再喊一遍,安靜無聲。
育軒急了起來,他像無頭蒼蠅般四處找尋,最後終於在翟要的辦公桌上,發現了一張紙條——
對不起。
昨夜知道你希望我留下,一時高興地沖昏頭,竟做出了占你便宜的錯事。

我正深刻地反省著。

假使,你不想再見到我,我能理解,也不會再上門找你。你就把昨晚的事當成夢,忘掉它。
又假使,在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之後,你真的不願意我離開,我在錯誤的起點等著你來罵我。
翟要筆

看完,育軒氣得將它揉捏成團,丟進垃圾桶。結果自己不但換來一陣屁股痛,還被翟要「始亂終棄」了!
白癡才要去接你!說好了不離開,結果呢?你這不守信用的傢伙!
育軒走進廚房想動手弄杯咖啡來喝,卻看到了翟要在離開前,不忘替他準備的早餐,不禁停下腳步。
「你這個大混帳!你要得我團團轉不夠,還非得讓我滿腦子都是你,你、你嗎?」
衝動地捉起餐盤,想仿效紙條一樣,將盤中的食物全倒進垃圾桶內。就在這時,外頭的門鈴卻響了。
是誰呀?育軒放下盤子,越過餐廳,走到大門前開啟外頭的門鎖。只見一名年紀頗長的紳士,頭戴了頂棕色圓頂絨毛帽,手握著拐杖,在外頭等待著。
「您好,您是要來商談CASE的嗎?不好意思,今日公休,可否請您改日再來呢?」維持著畢恭畢敬的口吻,道。
「你誤會了,這位小哥。」
紳士摘下了帽子,垂垂老矣的面容,依稀可自他深刻的輪廓中看出,年輕時他也是個容貌出眾的帥哥。

「冒昧地請教一下,可不可以讓我入內參觀呢?以前我曾在這兒住過一段日子,後來栘住海外多年,但一直很想念這個地方、這棟宅子。這趟回國,也是很快就得回美國去。我想再來看看,這可能是『最後』的一眼。你能成全一個老人家的心願嗎?」
育軒張大了眼。「您莫非是邢老夫人的二姊夫?!」
瞻小鬼依然還是膽小鬼,不敢面對挑戰,只好夾著尾巴逃跑。

「喔,現在加裝了鐵絲網?以前沒有這東西的。該不是因為我摔下去之後,學校才加裝的?」翟要站在四層樓高的校舍頂端,喃喃自語著。
暑假期間,這座高中的校園內少了嘈雜鼎沸的人聲,有的只是校樹上的蟬鳴不停地宣告著夏日即將結束。
他俯瞰著下方的花圃,和當年自己就讀時不同,如今花圃已被一座鋪著綠色水泥漆的硬地網球場給取代了。如果當年,這下頭是座網球場,或許自己也沒辦法站在這兒回味了。

緊扣著鐵網,翟要將記憶中的景物與現在一一比對,赫然發現自己以為記得很清楚的每件事,其實或多或少都有被扭曲或模糊掉的部分。人的記憶是這般不可靠,究竟自己當年所受的衝擊是否被自己誇大了?翟要也不能肯定。
他知道,在這兒等,侯育軒也不可能會出現。
昨夜只是一點運氣、一點兒誤打誤撞、一點兒的乘人之危,才會堆積出那短暫的美夢。

可是他為什麼還繼續待在這校舍中等待著呢?翟要嘲笑著自己,「不到黃河心下死」的傻勁兒,完全不輸給侯育軒的死心眼兒。
也罷。就讓這段等待時間一點一滴地殺死他的「希望」,這樣慢性淩遲的死法,或許能快點讓他對侯育軒死了這條心。
幾個鐘頭過去了。
翟要頭頂的太陽從東升到高掛,而他依然不變地站在鐵絲網前,默默地等待著。汗水被烈日逼催出來、再被烈日曬乾,皮膚滾燙、灼熱,雙眼前的景象因為蒸發的熱氣折射而呈現波浪狀。
要繼續等?或是乾脆放棄?

腦子中的這場拔河每分每秒都有不同的結局,直到——

轟地一聲,安全門被推開。
「下次要叫人家來接你回去,麻煩先寫一下地點好嗎?什麼犯錯的起點啊?照這樣寫我就知道是哪裡的話,我他X的都可以去算命了!」
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頂樓上的男子,本來黝黑健康的膚色,在跑完百米之俊,顯得蒼白發青。
「幸好我還記得昨天你說的「求學時代」。害我找遍了你小學、國中母校的校園,結果你卻在高中校園裡頭!差點喘死了!」連珠炮地放完後,育軒擦著額邊的汗水,氣喘如牛地抬眼瞪他。
翟要眨眨眼,眼前所看到的,不是幻想出來的產物吧?
「喂!你沒話可說啊?問候一下我要不要緊,不為過吧?」

強忍激動,反而使他的表情變得木然。壓抑著顫抖,翟要冷靜地說:「國中時期,我就注意到自己對女性沒有興趣了。那時我有個極為要好的同班同學,我們敞什麼事都在一起,連考試也約好了要考同一所高中。我那時候甚至想著,為什麼全世界不是只剩下我和他?這樣我們就能永遠不受打擾地在一起了。」
育軒臉色一變,嚴肅而沈默地聽著。
「國中畢業時,我下了個決定——假使我們真的考上同一間學校,我就將自己的心意向他表白。我曉得他喜歡女生,但我不在意,我以為我們倆的感情這麼堅定,他或許會接受我。結果,我們竟真的雙雙考上了。
「新生入學的第一天,我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了他。他很大方地對我說,我們依然是朋友。可是……隔天開始,我受到班上所有人的排擠。他們給我貼上變態的標籤,說碰觸我所碰過的東西就會染病,還惡意地將點名簿上我的名字劃掉,讓老師點名時漏了我。
「我忍受了幾個月,再也受不了,衝動地直接叫那位朋友出來,進行談判。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如此殘酷地待我?我只是告訴他,我喜歡他而已。他不肯聽我說,我動手去拉扯,下一刻,我所知道的是,自己摔了下去,從這四層樓上摔到了下面的花圃。我想或許我是自己不慎跌下去的,與他無關。我傷心的是,自己躺在病床上時,竟沒有一位同學來探望過我。
「後來,我休學了一年,並且小心翼翼地不讓『正常人』知道我的性向。我學會掩飾、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是我所信任的人,我只會跟他們虛與委蛇,想不到大部分的人都很滿意我的假面具。於是,我又重回人群,戴著我的假面。」
育軒瞇起了眼,哼地說:「我就說嘛,第一次見面時,就覺得你很假!」
一笑。木然的表情頓時被溫柔取代,貓眼裡是一片平和,不再有過去的陰影。
「真可惜,你如果在我就讀的高中讀書,我們是同學的話,我想我的高中生活一定不會是那樣的。」
「廢話,我最討厭一夥人聯合起來欺負另一個人了!如果借得到小叮噹的時光機,我就回到你高中時代,幫你痛扁他們一頓!」
翟要笑了笑,揚起眉。「我可以很自以為是地假設,你來找我,是代表你……可以試著接受我嗎?」
冷不防的一箭,讓育軒尷尬地紅了臉。「豈有簡單原諒你的道理?昨晚你根本是唬爛我的!」
「嘻嘻,被你察覺啦?」
「廢話!你這傢伙真把恁北當成白癡看啊!」育軒走上前,二話不說地拉了他的手臂就走。
「要去哪裡?」
「少囉唆,跟我來就對了!」
原本,育軒是死也不肯來找他的。不,應該說,他打算讓翟要耗個兩天,反省、反省後再來找他。
可是,一名意外出現的人物,讓育軒有所頓悟。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事卻是不能蹉跎的。錯過了一次的機會,或許會讓人後悔一輩子。
一下車,翟要發現他們到了醫院的大門口。育軒急吼吼地拉著他,直接沖到503號病房。站在病房門前,育軒豎起指尖,要他一句話都別說,然後悄悄地將病房門開了道縫。
窺看著裡面,一名男子背對著他們,緊握著躺在床上的武男先生的手,動也不動。

翟要有些不解,有人來探視武男先生,那又如何呢?可是就在他想轉頭問身後的育軒,這有何奇怪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了,床上原本處於沈睡植物人狀態的邢武男,眼皮稍微地動了動,仿佛要張開來似的!

「啊!」地,翟要驚嘆。
育軒立即掩住他的嘴,將門關上。
「那個,就是與武男先生相約殉情的『二姊夫』。當年他等不到人,以為武男先生終究是離不開邢家,所以放火將秘密幽會的房舍燒了,然後一直在各地流浪,想忘掉武男先生。大約一年之後,他才知道武男先生也失蹤了。他懊惱自己沒有去確認武男先生沒來赴約的原因,結果因為再也無法得知情人的行蹤,便下定決心要離開臺灣這塊傷心地,買了本假護照偷渡到美國去了。」

「那,他怎麼會……

「上上個月,邢家老宅發生火災的事,他最近才知道。也因此,他才會動了念頭,想重回舊地、重溫舊夢。今天早上,他出現在我們公司門前,我當下就猜到他是誰了,並且馬上就帶他過來這邊。」
育軒形容他們重逢的場面,只用了「老淚縱橫」四個字。
「我現在才曉得,植物人也是有可能掉淚的。雖然醫生說,這不代表他一定能從植物人的狀態蘇醒過來,但至少是有進步了。」

翟要注意到育軒的眼眶紅紅的,可能是想到當時的情景,又忍不住感動起來。
「這真是奇跡。」
育軒張大眼。

「我說錯了什麼嗎?」
搖了搖頭。「我那時候也是馬上就想到這句話,然後轉頭想跟你分享它,卻發現你這混帳不在身邊。」
輪到翟要詫異地望著他。
「你……第一個想到要告訴的人,是我?」
育軒哼地說:「是上帝啦!要感謝它的奇跡。」
「我排在上帝之後?那也不錯。」
「你現在很得意厚?」
「普通。」翟要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緊扣地說:「我最得意的時候,是你昨天晚上叫得聲嘶力——

「閉嘴!」育軒白了他一眼。「不要以為這樣子就代表我已經認命了!我頂多是把你當成比朋友重要一點點,但不可能承認你是我戀人的地位。」

趁著左右沒有人注意他們,翟要親了親他的臉頰,道:「我不要什麼地位,只要在你一想到高興的事,就想到要與我分享;一有難過的事,就會找我訴苦;一到夜晚寂寞難耐,就來找我暖床——
「喂!最後一項是多餘的!」他插嘴。

笑笑,不理會他的抗議,翟要最後說:「……有什麼奇跡發生的時候,會希望我陪你一塊兒見證,那麼,我就會『暫時』滿足了。」

「暫時是什麼意思?」
「就是暫時啊!」翟要一眨眼。「因為我們才剛要開始嘛,誰知道日後我們的情感會不會突飛猛進,甚至發展到你不可一日沒有我翟要的地步呢?到時候我的滿足程度,自然得相對地調漲嘍!」
育軒抬腿一踹。「作你的春秋大夢!」
「哈哈哈哈……
翟要的笑,一路從醫院笑回了「侯翟犀利仲介公司」的大門內。
不知得花多久的時間,奇跡才會再次出現。
侯育軒站在招牌底下仰望著夏日午後的晴空,希望下一個奇跡是他們四人都找到了使自己更幸福的方式,然後,重聚在這花園中,舉辦一場媲美當年的歡樂舞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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