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這是一個雙線並行推進的故事
主人公們在交錯的歷史線與故事線中追逐彼此,尋覓前世今生
腹黑侍衛成功上位,廢柴太子悲憤複國
在這金戈鐵馬,烽火紛揚的亂世
誰得到了江山,誰忠誠於自我
誰開拓了盛世,誰辜負了真情?
是shuei~到底是shuei~
卷一‧夜奔
1、雲舒劍 ...
秋來香晚,一殿豔紅。
龍央殿外,跪著一名即將被處死的侍衛,大婚的鸞彩鋪了滿地,紅彤彤的布晃得扎眼,還有十天便是皇帝婚期。
金鑾椅上,虞國皇帝李效坐著,臉色陰沉。
大學士手執摺子,匆匆路過慶和殿,腳下不停,進了殿裏,一躬身。
“臣叩見陛下。”
李效沉聲道:“賜座。”
兩名太監搬了椅子來,大學士一撣袖子,就著椅子邊小心翼翼地坐了,抬眼打量皇帝臉色,只一瞥,便即心裏有數。
李效是他看著長大的,自十六歲登基,至今六年,喜怒無常,嗜殺,暴戾,不近女色,無愛好,比虞國以往的任何一位皇帝都難伺候。
這頭龍,渾身都是逆鱗。
今日,大學士上殿前見一名侍衛跪在殿外,領子裏插了根淩遲的牌,不知是觸了李效的哪根神經,離死不遠了。
大學士對侍衛穿的服飾熟得不能再熟——是鷹奴。
宮內豢鷹,供王公大臣們春狩秋獵時用,是百年前起祖先立的編制。前些年朝上大臣們以空費國庫為由,聯名遞了摺子,想將鷹隊裁掉。皇帝沒批,鷹隊從六十人減為十五人,尋常侍衛從四品,侍衛隊長正四品,養鷹人的隊長,被喚作“鷹奴”。
外頭跪的侍衛面容白皙乾淨,觀那模樣不到二十,侍衛冠沿插五根彩翎,便是這一任的鷹奴。
大學士思忖良久,一捋白須:“不知陛下召臣來何事?”
李效冷冷道:“先生要告老?”
龍案上,攤著大學士告老還鄉的摺子。
大學士欣然一笑,緩緩唏噓:“老了,站不動了。”
李效臉色現出難得的溫和:“站不動,坐著也行。”
大學士自嘲地搖了搖頭:“皇上今年大婚,喝完酒,老臣也好放心回家。”
李效婚期在即,心裏頗有點說不出的滋味,正想讓大學士來說說話,稍作排遣,當即轉了話頭,淡淡問:“先生最近都在讀什麼書?”
大學士答:“回陛下,老臣在讀虞史。”
李效:“小時候,先生給我揀了不少故事說過。”
大學士若有所思點頭:“每次重讀,多少都有點體悟。”
李效:“有何體悟?”
大學士反問道:“陛下可曾記得百餘年前,統歷年間,我朝第二任帝君,皇成祖長樂帝。”
李效:“記得,明凰殿裏,還掛著長樂帝的畫像,統歷年間匈奴進犯,勾結皇后反叛。統曆十六年秋,朝堂傾覆,戰火頻起。一夜間奸賊謀朝篡位,國之將危。成祖連夜逃離京城,韜光養晦。重奪政權,掃蕩邊陲,振我大虞聲威。”
“成祖挽狂瀾於既倒,是孤此生最敬仰之人。”
大學士看了殿外侍衛一眼,溫和笑道:“皇上都知道了,老臣也沒什麼故事可說了。”
李效道:“不,先生的故事還是很有趣的,況且孤對成祖所知寥寥,只知其英雄氣概,卻不知其點滴小事,倒頗有點興頭。”
大學士欣然道:“那老臣便說說?”
太監端上茶水,大學士抿去浮葉,喝了一口,緩緩道:“成祖生前,身邊有兩個人。”
統歷年間。
虞國太子李慶成身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侍衛,另一個還是侍衛。
為何不是太監呢?
皇上認為太監多了不好,閹人心思陰毒,易攛掇著學壞,虞國以武立國,不如陽剛男子陪讀,也可令嫡子學學武人正氣,遂給李慶成派了名侍衛貼身保護。
皇后表示同意,也給李慶成派了侍衛貼身保護。於是太子便有兩名貼身侍衛了。
皇后娘娘派來的侍衛甲:身長八尺七寸,玉樹臨風,儀錶堂堂,身穿一襲錦紅飛鷹武袍,頭戴天武垂瓔冠,腳蹬踏虎黑靴,腰繫虞國名劍“雲舒”。
劍出鞘,如龍吟,可斬萬里江水,破雲而上。
侍衛甲名喚“方青餘”,面如冠玉,鼻樑高挺,濃眉英目,笑時英俊瀟灑,舉手抬足,頗有武林世家風範。履有春風之聲,龍行鶴步——鶴般倨傲,鶴般謙禮,可見其英姿。
據傳此人乃是虞國第一武功高手,皇后的娘家人,宮內唯有皇上、皇后開口是“青余青餘”地叫,連太子也得喊一聲“青哥”。
其餘人都得恭恭敬敬,稱一聲“方大人”。
御前侍衛雖只有四品,卻是未來皇帝的身邊人,誰也不敢得罪了。
皇上派的侍衛乙:身長九尺,膚色黝黑,鼻作鷹鉤,眉若兵鋒,唇如折劍。身穿一襲黑色武袍,袍襟滌得發白,自進宮起就沒換過。此人手腳修長,隱隱比侍衛甲還高了半頭,本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奈何不苟言笑,一臉陰鷙。
侍衛乙雙手指節分明,指甲修得齊短,手背青筋糾結,仿佛隨時想捏斷人喉骨,站在黑暗裏,便是無聲的夜梟,宮女太監入夜走得緩了,便能察覺他的眼在暗處看著自己,於是屁滾尿流,魂飛魄散。
更令人膽寒的是,他的左臉戴著半張銀制的面具,關於這張面具的由來,宮裏傳說已久,有傳他臉上被仇家斬了一刀,亦有人傳他小時燙了半張臉,總之那半邊面具,配上其陰冷神色,讓人不由得敬而遠之,不敢招惹。
久而久之,宮裏人見了他都繞道走,人緣遠遠不及侍衛甲。
侍衛乙也有個名,喚“張慕成”,後因與太子重了個“成”字,改為“張慕”。但宮裏約好了似的,除了當面碰上,否則都不喚他“張大人”,背地裏俱是“那個人”“那人”地叫。
太子也不喊他“慕哥”,“張哥”什麼的,只混著叫,有時候叫“喂”,有時候叫“啞巴”,大多數時候不主動喊他。
皇后更不想見他,唯有皇上偶爾派人宣,一般皇上見張慕的時候,便是太子挨戒尺,罰板子的時候了。
李慶成在殿裏玩什麼鬧什麼,皇上大部分時間心裏一清二楚,宣張慕不過問幾句話,確認一下。
張慕簡單地點頭、搖頭,“唔”一聲,或者擺手,便決定了太子要挨幾下教訓。
這種侍衛,實在當得太討嫌了,職業素質決定了待遇,太子待見誰不待見誰,一目了然。
此人當值時,身後背著一把三尺九寸長的刀,刀沒有名字,且從不出鞘,便在殿前廊下安靜站著,不說半句話,像截陰險的木頭。
侍衛乙比侍衛甲進宮還早,聽說十七歲就開始跟著太子,那年太子六歲,如今太子十六了,侍衛乙已近而立,在宮內呆了整整十年。
自打李慶成懂事以來,便認識這傢伙,記憶裏從未見張慕摘下過面具,甚至連他的聲音也不常聽到。
唯一關於這啞巴的一點點回憶,是還在很多年前,自己被四王爺陰了。
那年四王爺進京,御花園裏和太子攛掇個事兒,大體是什麼也記不清了,似是大冬天裏讓太子做甚麼好玩的,太子便捋了袖子大說好好好,本宮要玩,這就上湖去。
太子還未行動,只見張慕伸出一隻手,不由分說就把當朝皇上的弟弟推了個屁股墩,又踹了一腳,四王爺合蓋犯太歲,朝後直摔進去,嘩啦一聲破了湖冰,墜進太掖池裏。於是大病三天,小命差點交代在京城裏。
事後皇上龍顏大怒,這狗侍衛真是有夠討嫌,逼著張慕給四王爺恭敬磕了三個響頭賠罪,這才揭過。
這還不算,還有更討嫌的。
在書房念書,兩名侍衛便一左一右,立於廊下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太子和方青余聊天,張慕便在一旁聽著。
“青哥來給我續段,不想寫了。”李慶成笑道。
方青餘微一哂:“續不得,當心太傅罰你。”
李慶成道:“咱們筆跡像,一兩段看不出來。”
方青餘口中推讓,卻上前提筆幫李慶成寫了,李慶成懶懶扒在案上,看侍衛幫自個做文章,偶爾調侃幾句。
方青餘笑了起來,兩道濃眉一擰:“快完了,這可得留你自個寫,我念,你寫。”
李慶成朝嘴裏扔了顆葡萄,接過筆,他的字大部分跟著方青餘學的,既喚他哥,又學他寫字,方青余人英氣,字也好看,作得一手好文章,文武雙全,中規中矩猶如名家手跡,連帶著太子也學得一手好字,皇上很是欣賞。
至於門外那截木頭,李慶成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甚至不知道他認不認字。
翌日,皇帝考察功課。
李慶成站著,皇帝坐著,書房牆上掛著兩幅龍飛鳳舞的狂草:盛世天下,錦繡江山。
李慶成生平最愛這幅字,那字揮灑自如,酣暢淋漓,磅礴大氣,他不止一次朝父皇討過,皇帝卻從不答應。
李慶成不住打量自己親父,皇帝老了。
四年前邊疆征戰落下了病根,父皇大部分時間半躺著,蓋條毯子,坐在龍椅上,鬚髮花白,老態龍鍾。
然而老龍威嚴,也是挺嚇人的。
“你自己作的文章?”皇帝聲音不怒自威。
李慶成猶如耗子見了貓,戰戰兢兢答:“是……是兒臣自己作的。”
“背一次。”龍椅上那人慢條斯理。
李慶成斷斷續續,背了個大概,中間都忘了個光,太傅看不下去,岔道:“殿下近來念書還是挺勤奮的。”
李慶成笑道:“父皇,作文章的人,往往是背不出來的。”
老龍冷冷道:“休要胡攪蠻纏,以武得江山,以文治江山入題,立意尚可將就,然既起了個好頭,何不親力親為寫下去?起承轉合,你便獨力撰了個開頭收尾,中間俱請人代勞?”
李慶成穿崩了,硬著頭皮道:“沒……沒有,都是兒臣自己想的。”
皇帝把文章一扔:“回去重寫,若再讓青餘捉刀,罰抄書百次。”
李慶成只得捧著文章,耷拉著腦袋走了。
“射箭練了不曾。”老龍的沉重聲音又道。
李慶成躬著身退了幾步,又抬起頭,說:“練了……昨日沒練,張慕……看下雨,就沒讓兒臣出去。”
一名太監輕聲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皇帝吩咐道:“回去勤練射箭。”
“是、是。”李慶成如的大赦,兔子般地跑了。
李慶成走出承乾殿外,見數名朝中重臣恭敬等候,與他們打過招呼,走東邊去。心想若非老頭子有事要商量,自己說不得又得挨一頓教訓。
太子走後,太傅告退,一殿靜謐,皇帝方道:“你也回去罷,時時提點著慶兒,不可荒廢了武技。”
張慕從屏風後走出,說:
“唔。”
皇上開始咳嗽,張慕似乎改變了主意,單膝跪地杵著,沒有起來。
皇帝知道他還有話想說,片刻後問:“還有事稟報?”
張慕不答話,皇帝擺手道:“朕身子不礙事。”
太監端上茶,張慕得到了答案,面無表情地再躬身,這次表示告退,走了。
東宮,坤和殿。
李慶成路過的時候,從馬車上掀簾子,朝外看了一眼,看到幾輛宮外的車。
有客人?李慶成心想,還是沒見過的,什麼來頭?皇后的娘家人?
太監通傳,李慶成進殿,滿殿清香,皇后一身淡紅繡袍,花團錦簇地坐在榻上,手肘倚著個小茶桌,端詳桌上棋盤。
皇后不是李慶成的親娘,對李慶成卻很好。
李慶成的親娘早死,皇后把太子撫養大,情同親母子,婦人年逾四十,卻保養得極好,絲毫看不出老態。
“兒臣拜見母后。”李慶成先道了安。
皇后道:“見過你父皇了?”
李慶成脫了外麾,交給宮人,笑道:“剛從父皇那兒過來,背書沒背上,挨說了。”
皇后似嗔非嗔看了太子一眼:“背什麼書,青餘隻說太傅讓你做文章,可不曾說什麼背書來著。”
李慶成嘿嘿笑:“青哥幫寫,沒背出來,露餡兒了,母后在看啥呢?”
皇后慵懶一笑,挽了頭髮:“剛妙音大師進宮裏來,給擺了個局,這不正看著呢。”
李慶成上前坐了,指道:“這局我見黃檻寺裏的和尚們擺過,名叫‘反客為主’,母后你看……”
李慶成一撩袖,應了白子,皇后輕輕地“咦”了聲。
“一子填了這個眼兒。”
皇后道:“倆子兒呼應著呢。”
李慶成:“你朝這位一鎮,它倆不就解了?這枚主位上的掃掉……留顆旁的客子兒,也起不了什麼用。”
皇后秀眉微一蹙,袍袖攏了,笑吟吟看著李慶成的眼睛:“皇上今兒都和皇兒說了些什麼?”
李慶成嘴角一抿:“沒有說什麼。”
方青餘在一旁笑道:“是屬下害了太子。”
李慶成掏了掏耳朵:“不是青哥的錯,母后,這局解了,你瞧。”
皇后嫣然一笑,心思又回到棋局上來,果不其然,李慶成一招反客為主,便把局解了個清楚。
“午膳咱娘兒倆一處吃罷。”皇后道。
李慶成想了想,說:“啞巴陪著我進宮來,也不知去了哪兒。”
皇后淡淡道:“待會喚人攥個食盒送去就是。”
宮人擺了桌,方青余依舊立於一旁伺候,李慶成道:“明兒可就中秋了。”
皇后道:“可不是麼,該做的功課都做了?你父皇宴請朝中的大人們那會兒,記得該說啥說啥。青余也給殿下提點著。”
李慶成笑道:“那是自然,都多少歲的人了。”
皇后調羹在碗裏劃拉,似有點心不在焉,午膳後著方侍衛把李慶成送回去。
2、無名刀 ...
夜。
張慕在廊前站著,太子和方青余在房內廝混,聲音不住傳來。
方青餘長得實在英俊,五官精緻卻不失男子英氣,難得的是除去外袍,一身武人肌肉,膚色白皙,身材輪廓分明,腹肌健碩有力,猶如綢緞包著鋼鐵。
李慶成本對房事一知半解,十六年來,皇后也未曾給他指婚,數年前一次方青餘喝了酒,李慶成便讓他躺自己床上醒酒,方青餘睡得正酣,太子也躺了上去。一宿醉後本無事,太子夜半枕著方青餘臂膀,便說起親近話來。
方青餘半醉半醒,只不住口地哄著,懷中雛龍又別有一番意味,半大的李慶成問起男女之事,方青餘當即半是調唆,半是玩笑地翻身,將太子給壓了。
那幾日恰逢張慕不在,否則李慶成叫聲足夠讓啞巴拔了刀,一刀送方青餘上西天。
然而叫歸叫,方青餘卻擔了十二萬份的小心,生怕李慶成痛怕了,入入停停,溫言軟語配著淺嘗輒止的手勁,調教一夜後太子竟是有滋有味,欲罷不能,只覺龍陽之興更在方青餘所述男女歡情之上,當即對方青余更有種說不出的依戀。
方青餘賣了力地討好,連著數日令李慶成嘗遍個中妙處,白日間依舊紐扣繫至衣領,談笑如沐春風,夜裏則趴太子榻上成了餓虎。
張慕歸來時亦是如此,太子威逼利誘,勒令啞巴不許把此事捅出去。
張慕只得神情複雜地點了頭,於是開始了聽牆角的侍衛生涯,人生最大悲劇,莫過於此。
一輪滿月高懸,月十四,銀光灑滿殿頂。
小太監吹了燈,方青餘拉直衣領出來,朝張慕禮貌一點頭。
張慕也不回禮,便垂手站著。
方青餘轉身走了,殿中傳來李慶成聲音:“啞巴,你還在外頭?”
殿門吱呀打開,小太監望了一眼,說:“回殿下,張大人還在外頭。”
李慶成的聲音懶懶的,帶著滿足與愜意:“入秋了冷,今天開始,不用守夜了。”說畢也不管張慕走沒走,裹著被子翻身,低低喘息,睡了。
翌日,宮內忙著中秋的筵席,上書房放了太子半天假,李慶成在宮裏閒逛,折了枝木芙蓉,坐在亭子裏,架著腳踝出神。
片刻後李慶成說:“啞巴,去把青哥給我找來。”
張慕不為所動,站在李慶成身後。
“去。”李慶成蹙眉道:“什麼意思?去把青哥喊來!”
張慕依舊站著,李慶成說:“這枝花兒給你,挺香的,去吧。”
張慕接過木芙蓉,認真別在侍衛服的領子上,轉身走了。
傻子——李慶成心裏嗤笑。
片刻後方青餘自個來了,說說笑笑,李慶成折了枝桂花賞他,領著侍衛朝殿上去。
中秋夜,明珠在天,清和殿裏一桌請皇親國戚,殿外御花園中擺了十來桌請大臣。皇帝龍體欠安,喝了三杯便離席,李慶成挨桌巡了一趟,沒點太子架勢,俱是方青餘在身後提點著。
繞個圈回來,李慶成道:“啞巴呢?”
“那不是?”方青餘笑道。
太掖池邊,遠處亭下,張慕一腳踏在欄上,背倚庭柱斜斜靠著發呆。
張慕剛毅的側臉朝向東廂,睫毛在燈火下籠著一層淡淡的黃光,可惜了,李慶成心想,待得轉過臉來,另外半邊戴著面具,好生煞風景。
若非毀了容,原本也是倜儻瀟灑的侍衛一枚。
方青餘低聲道:“殿下想出宮逛逛不?”
李慶成心中一動,此時張慕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走。”李慶成笑了笑,拉著方青餘的手,轉過殿前回廊,假裝歸席,朝宮裏後門去了。
虞國農耕發達,土地富饒。
建國後當朝皇帝大力發展商貿,國泰民安,萬國來朝,京城更是中原地區最為安逸的區域,百姓衣食富足。節慶夜街邊焰樹林立,李慶成罩了件靛青外袍,與方青余攜手同遊,便如尋常官宦人家公子與侍衛般自在。
今夜城中巡邏兵馬多了不少,屬節日正常景象,李慶成逛了足足兩個時辰,自知宮中走失了太子,定如熱鍋螞蟻般四處找尋,心想不可玩得太過,遂道:“回去罷,青哥。”
方青餘買了對小銅魚揣在懷裏,笑道:“再走會?”
“接城防通告,今夜夜市早歇一個時辰!”
“都回去了!馬上封街,宵禁了!”有人大聲呼喝。
李慶成懨懨打了個呵欠,騎兵過來,勒令夜市提前收攤。
“怎麼過節還宵禁?”
方青餘擅察言觀色,忙道:“走罷,估摸著是怕走水,咱們回宮去。”
李慶成擠兌侍衛:“那小玩意買給誰的?”
方青餘一本正經道:“自然是給情郎的。”
李慶成:“情郎?”
方青餘笑了起來,二人走到皇宮偏門外,大門緊閉,四周燈火寥落。方青餘從懷中摸出小銅魚,交給李慶成,李慶成這才高興了些,要拍門喝斥,方青餘忙示意不妨,輕身躍上牆頭。
李慶成懶懶在宮門外等著,四處黑漆漆的一片。
秋風起,捲著御花園內桂花香漫來,猶如蒙在面上的絲緞,輕佻地一扯,便滑過鼻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青餘半晌沒來開門,李慶成喊道:“青哥!”
半刻鐘後,皇宮內傳來三聲喪鐘。
“當!當!當!”
李慶成怔在宮外,仿佛當頭接了道炸雷,哭聲隱隱約約傳來,恐懼感一刹那籠罩了他。
喪鐘停,梆子響,深宮處聲嘶力竭的一句哭喪:“皇上崩了——”
李慶成手腳冰冷,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直直倒下地去,什麼時候的事?說崩就崩了?他尚未意識到此中種種,唯一的念頭便是絕無此事。
“絕無此事!誰在造謠!”李慶成沖上前猛擂門:“放我進去!我是太子!”
到處都是哭聲,整座皇宮籠在黑暗裏,未幾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又有人帶著哭腔大喊道:“延和殿走水了——”
猶如置身夢境,一把火燒毀了李慶成的神智,他忘了置身何處,只不住麻木拍門大嚷放我進去我是太子,大學士蒼老之聲從御花園外傳來。
“遺詔未立——”
“啊——”
臨死前的慘叫。
叛亂!李慶成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半步,險些摔在地上,宮內人聲嘈雜,叫走水的叫走水,哭喪的哭喪,大門轟然打開,方青餘將他扯了進來。
“發生何事!”李慶成焦急喊道。
方青余把太子護在身後:“不清楚,跟我來,別說話!”
方青余帶著太子沿路過御花園,四處都是哭喊的宮女太監,筵席翻倒,一殿淩亂,延和殿火光熊熊,映紅了半邊天。
“太子呢!”宮衛打著火把四處搜尋:“皇上駕崩!皇后命太子殿下速至延和殿!”
李慶成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方青餘猛地捂著太子的嘴,轉到庭柱後。
方青餘:“別吭聲!”
李慶成心裏驟驚,打量廊前的幾具屍體。
侍衛們過去,方青餘鬆開手,所幸李慶成此刻仍能慎密推斷,開口道:“延和殿不是起火了?為何還要我過去?皇后呢?怎麼會在起火的地方?”
方青餘緩緩喘息,搖了搖手指:“到明凰殿去看看,殿下稍安,臣定會護著殿下。”
李慶成道:“等等,走水歸走水,宮內怎麼會有死人?”
方青餘沉聲道:“太子殿下,不可多想。”
李慶成蹙眉道:“有人謀逆!定是謀逆無疑,父皇說不定沒死,青哥,帶我去找符將軍,御林軍是父皇親自挑選,找到苻將軍就安全了!”
方青餘臉色幾次變化,仿佛是想說什麼,忽然發現了走廊裏的另一個人,他與李慶成同時轉身。
張慕站在長廊盡頭,侍衛袍染得半身紫黑,左手提著把鮮血淋漓的刀。
方青余把太子護在身後,上前一步,抽出腰畔長劍。
“你今夜做了什麼?”方青餘緩緩道。
張慕不答,緩緩搖頭。
李慶成喝道:“啞巴!你做了什麼!讓路!”
張慕神色在那一瞬間似乎有所鬆動,李慶成驟逢噩耗時的驚慌已過,此刻漸漸鎮定下來,父皇生死未卜,母后不知所蹤,絕不可再慌亂下去。
李慶成上前道:“張慕,是誰主使,有人謀逆?”
張慕作了個手勢,示意太子讓開,李慶成抿著唇,片刻後道:“張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慕凝視方青餘手中長劍,眯起雙眼,李慶成欲待再問,電光火石的瞬間,兩名侍衛同時出招!
方青餘神兵灑出雪白劍影,張慕長刀圈轉,二人撞在一處!
那時間只見一道灰影如梟,另一道瀟灑青影如鷂,庭柱發出巨響崩塌,磚瓦四飛,裹著刀光劍光掠過面前!
張慕刀法大開大闔,隱有峭壁千軔,風雷之聲!
方青余雲舒劍一抖開,滿眼柳葉如刀,于張慕狂風般的刀法中穿梭來去;方青餘朝後疾退,一刀直劈已到胸膛!
“當心!”李慶成大叫道:“來人啊!抓住這逆賊!”
方青餘抽身後退,那一刻李慶成攔在他身前,張慕硬生生半途收刀,改直劈為橫掃,方青余覷到良機,推開李慶成,朗聲道:“謝了!”繼而一式挺劍直刺!
張慕躍上廊欄,猛地釘了個鐵板橋,削鐵如泥的寶劍擦臉掠過,將他的銀面具削了下來,張慕不閃不避,雷霆萬鈞地一刀!
方青餘萬萬未料到張慕會用這以命換命的打法,收劍不及,一刀一劍錯開,同時招呼在對方身上。
方青餘力竭,長劍在張慕肋下一劃,破開一道半尺長的口子。
張慕刀式卻是甚狠,重刀以天外隕鐵鑄成,渾厚內力禦起鈍鋒鐵刀,在方青餘胸口一撞,登時令他鮮血狂噴,朝後摔去。
“青哥——!”李慶成吼道。
方青餘掙扎著起身,又噴出一口血,看了李慶成一眼,踉蹌跑了。
李慶成刹那間呆在原地。
張慕踏上一步,似是想追,李慶成轉身要跑,卻摔了一跤。
李慶成喘息平復,自知掙扎無用,又手無寸鐵,反手撈到方青余的雲舒劍,顫抖著指向張慕。
張慕收刀歸背,轉身走來,他的面具已不知所蹤,面具下的半邊臉有一道緋霞般的灼痕,在不斷蔓延的烈火下顯得逾發恐怖,看得李慶成毛骨悚然。
李慶成:“你這……你這逆賊,我看錯了你。”
張慕看著李慶成出神,轉瞬間太監臨死的呼喊驚醒了他,張慕一陣風似地上前,抱起李慶成。
“來人救駕!”李慶成大聲吼道。
張慕反手一掌,輕輕切在他後頸,李慶成登時暈了過去。
四處都是熊熊大火,被方青余利劍劃開的傷口仍在不斷淌血,張慕一輪疾奔,四個宮門俱已上鎖,騎兵穿梭來去,大聲喝斥,盤查的侍衛隊舉著火把沖來。
張慕遙望遠處,不敢行險突圍,他抱著太子躍上御花園亭中央,朝著太掖池一頭栽了下去。
侍衛們尋到御花園便停了,太掖池邊,一朵木芙蓉載浮載沉。
太掖池底有一條前朝修建通往城外的水道,張慕閉氣泅入池下,於漆黑的水道中尋到出口。
李慶成甫一入水,便被冷水激醒,死命掙扎時又被張慕出指,點中昏穴。
張慕傷口仍未癒合,抱著李慶成跌跌撞撞地跑過地底通道,第二次一頭紮進潭中,片刻後拖著身側血線浮上水面。
皓月當空,護城河外兵士來往呐喊,京城大門轟然緊閉。
張慕把太子放在草地上,躬身按壓他的胸口,把唇湊上去,李慶成猛地咳了起來。
“我……”
張慕馬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馬蹄聲響,京城內開始派出騎兵巡邏,張慕撕下袍襟,包紮肋下傷口,背起太子,深一腳淺一腳朝京城外的山上走去。
李慶成意識,陷入了漫長的昏睡中,他只覺自己被張慕背著,不斷往前走。
“父皇……”李慶成喃喃道:“母后……”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昨夜悠揚的笙歌,芬芳的桂酒,朝堂,父母,李氏的江山與天下,在這短短一眨眼間就全沒了。
李慶成神情恍惚,像在做一個漫長的夢。
他感覺到自己被放在灌木後,耳中傳來兵士痛喊,馬匹嘶鳴,片刻後他被抱上馬背,一個人抱著他,快馬啟程。
“我不走……”李慶成渾身濕透,被秋風一吹,篩糠般地發抖。
“臣無能。”一個乾澀,嘶啞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臣罪該萬死。”
四周山巒,樹木,草叢在月光下飛速掠過,那一刻李慶成模糊的視線忽然清晰起來。
“啞巴,你在說話?”李慶成斷斷續續道。
張慕用披風裹緊了李慶成,連夜逃離京城。
統曆十六年八月十五,皇太祖崩,延和殿起火,太子薨。
是年八月十八,皇后臨朝,詔告天下,輔老、大將軍結党叛亂,誅九族。
3、黃銅魚 ...
中秋的三天后,西川,葭城。
李慶成在一間房裏醒了。
他睜開雙眼,第一個念頭是:不在宮裏,怎麼回事?
李慶成轉頭望了一眼,木房潮濕陰暗,房裏的角落生著火盆,地板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他支起肘朝地上看,見到熟悉的人——張慕,張慕在睡覺。
張慕的銀面具沒了,左臉上是鮮紅的一片灼印,李慶成一起來,張慕驀然驚醒,坐起身定定看著太子。
李慶成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啞巴?”
李慶成頭疼欲裂,抱著被子喘息片刻:“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哪兒?”
客棧裏十分靜謐,唯有火盆燃燒時的劈啪聲,李慶成斷續記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麼樣了?”
外頭下著秋雨,氣候轉寒,張慕起身給李慶成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藥氣。
“誰謀反?”李慶成說:“有紙筆嗎?啞巴,取筆墨來,給我說說。”
張慕取了根炭條,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皇后。
李慶成呆呆看著,張慕隨手把字抹了,看著火盆發呆。
“藥煎好了。”外頭有女人溫婉聲音傳來,不待李慶成答話,推門進來。
終於見到個能說話的了,李慶成遲疑片刻,看了看張慕,女人笑道:“喲,醒了?”
張慕接過藥碗,神色陰沉,李慶成問:“這是什麼地方?”
女人在椅上坐下,答:“西川葭城,好些了麼?手伸出來。”
“鷹哥帶你來這兒,足足跑了上千里路……”女人微一沉吟,按著李慶成脈門:“須得仔細點,風寒都抑在身子裏,待會得取針來給你散了寒氣,頭疼不?”
“鷹哥?”李慶成略一怔,張慕看著那女人,眯起眼。
女人會意,點了點頭,李慶成又道:“你叫什麼名字,這處是你家?”
女人淡淡答:“娥娘,你哥倆現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看娥娘那模樣,料想是與張慕認識,當即也顧不得問她來歷,沉吟道:“西川葭城……九歲那年我來過,父皇帶著我入川……”
娥娘:“殿下,你把藥趁熱喝了,聽我一句話。”
娥娘那聲殿下喚得甚是勉強,顯並非普通百姓,雖口稱太子,卻絲毫不把李慶成當作上位者看待,只將他視作小弟輩分,是時只見她斟酌許久,開口道:“京城都傳你被火燒死了。”
張慕蹙眉,微微搖頭,娥娘視而不見,徑直道:“依我看,再過數月,皇上與太子發殯後,你娘……”
李慶成道:“皇后不是我生母。”
娥娘緩緩點頭:“當會另立一位皇子,至於是誰,就說不準了,她有子嗣麼?”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答:“有。”
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李慶成想起那天宮外的馬車。
然而皇后的親子還小,李慶成有數名年紀大的兄弟,卻俱是後妃所生。
自昔年虞國開國皇帝結髮妻子病逝後,皇帝便近十年不立後。六年前,當朝權貴方家將女兒嫁入宮中,父皇才冊方氏為後。
這是計劃了整整六年的篡位,李慶成手腳冰冷,心內湧起一股寒意。
他沒有細聽娥娘的話,反問道:“西川到北良的路封了麼?”
娥娘一怔,問:“你……殿下想做什麼?”
李慶成道:“四叔在北良,我得馬上去尋他,須得在方……皇后立新皇前回京城去!”
張慕馬上抬手,娥娘色變道:“不可!”
“你怎知四王爺與皇后不是一夥的?”娥娘道:“鷹哥帶你逃出京城後,三天裏那女人誅了十余族人,四王爺若非早得到消息,如何會坐視不管?”
李慶成:“他是我父皇的親弟!怎會坐視李家江山落入那女人手裏?”
娥娘蹙眉道:“你先把藥喝了,我托人去給你問問。”
李慶成:“真像你說的這樣,外頭風聲一定正緊,怎麼問?”
娥娘道:“你不用擔心,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辦法……鷹哥?”
張慕專心地看著藥湯,娥娘又嘆了口氣,目光露出一絲憐憫之意。
李慶成看出了那分同情的意思,他心裏堵得慌,只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奈何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若是青餘在就好了……方青餘。
那逆賊。
李慶成忽然覺得十分悲哀,方青余是皇后埋在自己身邊的棋子,張慕才是受父皇的囑咐,前來保護他的人。
張慕認識娥娘,他們是什麼關係?進宮之前,張慕又是什麼人?
勺子湊到唇前,藥味苦得李慶成皺眉,溫度卻是剛好。
“慕哥。”李慶成看著張慕,低聲說:“謝謝。”。
張慕聽到這句話,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他隨手把碗放在桌上,一陣風似地出了房。
“怎麼了?”李慶成忙下床。
娥娘卻把他按回去:“別下地,把藥喝了。”
李慶成說:“我自己喝。”
院外傳來一聲巨響,李慶成險些把藥湯灑了一身,他發著抖灌下藥,問:“你和張慕……是什麼關係?”
娥娘淡淡道:“上司與屬下的關係。”
李慶成問:“他是你的屬下?”
娥娘答:“我是他的屬下,你這幾天必須靜養,不可亂走動,待會有人送飯上來。”說完收拾藥碗走了。
李慶成伏在窗邊,朝外望去,秋雨淅淅瀝瀝,娥娘的家背靠一座小山,後院外築著磚牆擋泥流,以免山體滑坡,此時張慕站在雨裏,一身侍衛袍上滿是泥濘,發狠地提拳猛揍磚牆。
張慕站在院子裏,沒頭沒腦一陣亂摧,將整堵丈許長的磚牆摧塌近半。
末了又狠狠一拳,打在院裏的梧桐樹下,娥娘冒雨大叫,有人出來拉扯他,被張慕野蠻地推到一旁。
張慕發洩完,疲憊地蹲在院裏,渾身滴水,那模樣甚是孤獨。
張慕的脾氣一向都十分古怪,十年裏,李慶成在宮內見了不少次,小時候他有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與張慕套套近乎,張慕卻幾乎從未回應過。
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一名太監偷偷帶著李慶成出宮逛窯子,張慕獨自出來尋,李慶成生怕張慕發火,讓太監給他點了兩名姑娘陪酒,言道只是好奇,隨便看看就回去。
張慕當場把那管事太監打得吐血,不由分說將李慶成帶了回宮。
李慶成喝完藥,倒頭便躺,未來的日子裏他要怎麼辦?前路一片灰暗,身邊只有名侍衛。皇后一定布下了天羅地網,一旦被抓住……李慶成幾乎能想像到他在冷宮裏度過一生的景象。
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
新皇登基都得祭天,若自己在那時候,於百官面前出現……不可行,朝廷上多半會被清剿得只剩方家的派系,方氏只會把他指成替身。
忠於正統的大臣們,會不會猜到自己已經逃出來了?
他們會怎麼做?上書請求驗屍?尋找太子?皇后要迫害的人一定不止十來家,他得馬上行動,告訴大臣們他還活著。
讓他們先暫時讓步,保住身家,留在朝廷內探聽風向?誰是忠,誰是奸?萬一又被出賣了怎麼辦?
一團亂麻,李慶成想起溫文儒雅的方青餘,心裏又像被割了刀。
必須馬上採取行動,李慶成作了決定,否則等到朝中剛直大臣都被殺完,京城就完全掌握在方氏的手裏了。
夥計把飯食送上來,一碗藥材熬的清粥,配了一碗炒雞蛋,小碟裏裝著鹵蝦與鹹梗豆,開門時外頭鬧哄哄。
李慶成問:“這是什麼地方?客棧?”
夥計躬身道:“公子身體好些了?這處是娥娘的岐黃堂,專給道上的兄弟,以及葭城百姓治病的地方。”
難怪有淡淡的藥味,李慶成餓得狠了,接過碗便吃,將桌上食物一掃而空,感覺又活過來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會,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去,步履仍像踩著棉花,不太踏實。
藥堂外排著長龍,娥娘和幾名大夫在櫃檯後為病人把脈,看了李慶成一眼,溫言道:“公子出來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別走遠了,外頭下雨,秋涼。”
李慶成點了點頭,打量廳上愁容滿面的病人,當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他自己。
廳堂外的邊院,張慕捧著個海碗,蹲在廊前扒飯。
不是娥娘的上司麼?也不伺候好點?李慶成心想,朝張慕走了過去。
張慕帥氣的右臉朝著李慶成,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又敏感地側過臉去。
“你會說話的。”李慶成說:“啞巴,為什麼從來不說話?”
張慕嘴裏滿滿的都是飯,咀嚼個不停,沒有回話。
李慶成蹲下來,認真說:“啞巴,我得到北良走一趟,找我四叔。”
張慕緩緩搖了搖頭,李慶成說:“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經好了。”
“方氏正在清洗朝廷,等開國老臣被她殺完,一切都晚了……”
張慕放下碗,以筷子頭在泥地裏劃了個“四”,又在上頭打了個叉。
“你的意思是。”李慶成道:“他不會管?”
張慕點了點頭,捧起碗繼續吃。
李慶成說:“不可能!他放任方家,對他有什麼好處?”
張慕不回答,李慶成起身站了一會,跑出後院,翻身上馬。
張慕猛地一驚,李慶成說:“走?去北良。”
張慕蹙眉,李慶成不再多說,毅然撥轉馬頭,在細雨中馳出岐黃堂,辨出道路,朝北面馳騁而去。
奔馬漸遠,張慕追了出去,廊前剩下沒吃完的半碗飯。
李慶成冒雨趕路,在雨地中足足馳了半天,馬蹄濺起漫天泥水,他在身上搜檢,尋出一個玉佩,一枚金鎖,一個方青餘送的銅魚,把銅魚收好,金鎖當成銀子。
雨漸大,張慕在雨中疾奔而來,不即不離地跟著李慶成。
李慶成一直未曾發現,他逃出京城後,連著三天空腹,藥下肚後未曾調理身體便再次趕路,虛弱無力。
路過西川與西涼的界山時,天地間下起了暴雨,雷鳴電閃,漆黑一片。
李慶成在界碑前駐馬許久,最終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側倒下去,摔在水裏,失神的雙眼看著天空喘息。
張慕從一棵樹後走出來,把太子再次抱上馬,調轉馬頭回西川。
這一次的淋雨是致命的,李慶成積寒、心憂、病癒後再次跋涉,令他發起了高熱,娥娘針石與藥敷,妙手回春,終於把他救了回來。
一場大病後,李慶成再睜開眼,什麼也不記得了。
“你是誰?”李慶成茫然問:“這是哪兒?”
張慕呆呆地看著太子。
李慶成支撐著起身,看看張慕,又看娥娘,目光呆滯:“我怎麼會在這裏?”
娥娘道:“鷹哥?你怎能讓他雨天就這樣出去?!”
張慕的聲音生澀,咬字不清:
“我關得住他一時,關不住他一世。”
娥娘無法再說什麼,收拾銀針出房。
張慕靜靜看著李慶成,李慶成也看著張慕,二人在寂靜的房內對視了足足一刻鐘。李慶成的眼睛清澈,連日深鎖的眉頭已舒展開來。
李慶成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記得你是……很熟悉的人。”
張慕取過桌上的一個小銅魚,李慶成伸手來拉,摸了摸張慕溫暖寬大的手掌,又摸手掌上的銅魚。
“記得麼?”張慕問。
李慶成茫然搖頭,張慕轉身取來一把劍,是方青餘的“雲舒”。
李慶成:“這是什麼?”
張慕:“劍,這個呢?”
李慶成搖頭。
張慕放下刀劍:“都不記得了?”
李慶成伸手去摸張慕的臉,張慕不動,沉默坐在床邊,任太子發涼的手指觸到他臉上的紅痕,過了很久很久,李慶成問:
“你的臉,發生何事,能好麼?”
“小時候咱們在一起,被火燒的,你都忘了。”張慕說。
4、皮影戲 ...
黃昏,延和殿上的紅鸞有若大團的,燃燒的火。
大學士手邊的茶已涼了,起身道:“皇上?”
李效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中,大學士道:“老臣腰骨近年不太好……”
李效道:“來人,送先生回去歇息,明日得空進殿裏來,再給孤說說後頭的事。”
大學士笑了笑躬身,離去時又看了侍衛一眼,忽道:“臣斗膽多嘴問一句,不知這孩兒犯了何事?”
李效仍在想大學士講述的那個故事,隨口答:“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本來今夜就要絞死的,現已過了時辰,先關進天牢裏罷。”
大學士點頭:“臣告退。”
大學士離去,鷹奴被押走,唯余一國之君的李效坐在龍椅上發呆。
李效擺駕,一路穿過御花園,正要回寢宮去,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前往養心殿見太后一面。
太后坐在榻前,落寞地看一套皮影,燈火綽綽約約地映在牛皮蒙板上,花團錦簇,仿佛是她少時的美好時光的留念。
宮人通報陛下駕到,太后渾沒想到李效會此刻來,忙令人收拾了皮影,端上熱茶。
李效淡淡道:“不妨,母后看就是,皇兒得空過來坐會。”
太后板著臉:“皇上也有得空的時候?”
後宮奉太后為尊,太后又是李效生母,養心殿無人敢怠慢了,饒是如此,偌大的後宮裏唯太后一個婦人,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太后老了,李效看著她的臉,老婦人的法令紋延至嘴角,嘴唇抹成鋒銳的暗紅,凜然不可冒犯,自李效記事起,她便是這副表情,須臾不得鬆動。
無論小時候的李效如何表達與她的親近,她總是那樣板著臉,不欣喜,也不誇獎。
先帝早崩,太子體弱,在與宦官們的政權鬥爭中一命嗚呼;她把李效扶上了本不屬於他們母子的皇位,李家的江山等著她的兒子來繼承,她有義務嚴格教導。
“皮影。”李效思考良久,擠出兩個字。
“皮影。”太后淡淡道,接過太監遞來的茶撇了撇。
“許多年前,你父皇下淮西時帶回來的。”
李效從側邊看,太后朝著蒙屏,皇帝正要讓太監把動個不停的小人轉過來點,太后忽然道:“再十天,皇兒就要大婚了,認得全這出戲不?”
李效搖了搖頭,太后說:“這是統歷年間的事,方氏篡國,太祖第四弟,也就是當時人稱四王爺的李魏,將親女泰安郡主嫁予太后娘家人方青餘,朝廷上書,升方青餘為兵部侍郎。”
李效點了點頭:“郎才女貌。”
太后不動聲色:“郎才女貌?皇上自小不太讀史,其中種種,仍不清楚。”
李效:“非是不讀史,但凡有太史情愛批註之篇,自是懶得細看,隨手翻過了。方青餘是個叛賊,孤是知道的。”
太后悠然嘆了口氣:“嫁女嫁高,娶媳娶低,李巍王爺倒也做得不錯,保全了一大家人,奈何方青餘娶了郡主三月後便出兵征討匈奴,在一場戰中不知去向。”
“泰安郡主自小習武,獨守空閨,後毅然出走,女扮男裝參軍,前往邊陲尋找夫君下落,于銷骨河畔尋得方青餘屍骨,慟哭三天三夜,血淚染紅銷骨河,最終沉江自盡。”
李效忽道:“母后這麼一說,孤也想起來了,小時候似是曾看過這出戲。”
太后淡淡道:“戲到沉江便完了,可知後來如何麼?”
李效搖頭,太后悠悠嘆道:“這個方青餘,他沒有死。很蹊蹺,是不?”
李效蹙眉:“確有蹊蹺。”
太后轉了話頭:“其中緣由,便無人得知了,皇上若得空,可看看話本。”
李效一哂道:“謹遵母后吩咐。”
太后:“皇兒,莫小看了情之一道,你將大婚,連林家那閨女的面都不曾見,這如何成?自小到大,母后最擔心的便是這茬。”
李效正色道:“孤未曾有喜歡的人,自然提不起心思。”
太后悠然道:“咱們大虞子民,無一不以你為尊,你身繫千萬人敬仰之心,太傅教過你要如何做?”
李效:“愛民如子。”
太后:“正是,私愛在心,而有大愛,不懂憐惜妻與子,如何能做到愛民?”
李效點頭起身道:“母后教訓得是。”
太后本欲再說,見皇帝已有點不耐煩,只得打住了話頭,臉色依舊是冷冰冰的那表情:“皇上再回去想想罷。”
李效別過太后,回宮用完晚膳,桌上鋪著摺子,太監們點了燈,皇帝卻無心批閱,昨夜摺子上的“殺”字與紅圈還在。
參者林懿——未來皇后的娘家人,林閣老。
內容是削減宮廷機構,鷹奴一職可廢。
末尾提及鷹奴之名:許淩雲。
李效把那封摺子擱了近一個月,本想查查這名叫許淩雲的鷹奴是怎麼得罪了當朝林家,昨日午後恰巧聽到數名侍衛在談一件事——鷹奴議聖,說得活靈活現,有鼻子有眼。
李效聽在耳中火起,也懶得再查了,命人把那幾名侍衛拖去殺頭,再派人傳鷹奴上殿,一一對照著問過,鷹奴始終沉默,李效便批了此人淩遲。
議聖也罷了,議的竟是淫褻之事,令李效大動肝火。
“許淩雲說了什麼?”李效道。
一旁侍衛總管戰戰兢兢,李效又道:“從實再說一次,赦你無罪。”
侍衛總管斟酌許久,答:“許淩雲此人一向瘋瘋癲癲,臣以為,與這人的言語……實在做不得數。”
李效道:“罷了,把他提來,我問問。”
許淩雲被帶進禦書房,滿臉鮮血,頭上戴的羽翎冠已被摘去,全身傷痕累累,侍衛服殘破不堪,鞭痕東一條,西一條,皮開肉綻的裂口還流著血。
李效冷冷道:“孤何時吩咐用刑了?”
提人的侍衛不無畏懼,顫聲道:“回陛下,此人……不願換囚服。”
李效看許淩雲一身侍衛服被血粘在肌膚上,少年身板頗有點肌肉輪廓,卻被一番毒打後臉色發灰,顯是離死不遠了。
許淩雲被押在地上,頭直垂下去。
李效說:“哪名獄卒打的,傳上來。”
禦書房內一片安靜,少頃獄卒被傳到書房外。
李效看也不看:“拖下去斬了。”
獄卒大聲求饒,被侍衛門拖了下去。
“許淩雲。”李效冷冷道。
“臣……在……”許淩雲意識模糊,低低地說。
李效:“抬頭回話。”
侍衛總管把他的頭托起來一點,許淩雲的視線渙散,瞳孔渾濁。
李效:“將你日前之言再述一次,不可有半點隱瞞。”
許淩雲喃喃道:“臣……願……為陛下……死……”
李效看著許淩雲,心頭有股說不出的厭惡,先前得知此人是個斷袖,好男風,皇帝出行時,許淩雲便常目不轉睛地盯著。
此人又私下朝其餘人提及皇上將大婚,不甘心帝君儀錶堂堂……
都是些齷齪不堪的念頭。
李效:“你連孤的婚事也敢議論?!”
許淩雲已經徹底無意識了,翻來覆去便是那句“臣願為陛下死”,不然就是“願追隨陛下”,李效見書房地上漫了一大灘血,只得隨口道:“帶下去,把他治好,孤再問話。”
伴君如伴虎,李效喜怒難窺,僅隨口說了一句,卻無意中救了許淩雲一命。
誰也不知道李效心裏是喜是怒,只得把許淩雲抱去側殿,侍衛總管親自請來太醫診斷,務必要將鷹奴治好。
許淩雲奄奄一息,太醫前來看診,交代須得多補,又止了血,大內監派來兩名太監伺候。
翌日,大學士入宮。
李效的奏摺未批完,大學士便已欣然入殿,李效看著這名老人,他從小最喜歡這名學士,他從來不講無謂的大道理,也很少像其餘人,說話小心翼翼,唯恐給皇子灌輸過多信息。
大學士相信太子有自己的判斷能力,李效也相信,大學士並沒有教他什麼。
至少老人並未有過引導太子,朝他想的方向轉變的念頭。
“賜座。”
“謝陛下。”
李效說:“林懿與戶部尚書聯名上了摺子,請求國庫撥三萬兩白銀,給江南一帶賑災,先生如何作想?”
大學士沉默片刻,捋須道:“林懿的母舅家,乃是揚州大戶。”
李效點了點頭,大學士這一句話,皇帝便有了判斷,他擱下朱筆,又問:“昨日先生說到成祖得了場熱病,後來如何了?”
大學士若有所思,反問道:“陛下知道一見鍾情這個說法麼?”
李效忍不住嘴角微翹,斥道:“無稽之談。”
大學士緩緩點頭:“此事有人信,有人不信,倒也由不得老臣判斷,成祖醒後,什麼也不記得了,眼中便唯侍衛一人。”
李慶成自那場熱病後,聽到什麼傳言都似有印象,大虞國、太子、皇后、唐將軍……
那夜在娥娘的藥堂醒來,竟是將前事忘了個乾淨。身邊唯有個不說話的“鷹哥”,他依稀記得些朦朧的事,記得虞國風土人情,記得衣食禮節,記得西川,記得北良……然而要仔細想,卻又是一團霧。
李慶成記得自己是從京師出來的,至於京師何處,則記不真切,更忘了身邊這家僕喚作何人。
張慕一件件地取了隨身瑣物予他辨認,李慶成看得出東西,卻記不得來歷。
最後娥娘告訴他,京城有人謀反,六部侍郎、大將軍家中俱被抄了,他是當朝大將軍的最小公子,名喚唐鴻。唐家忠心耿耿,難逃被抄家誅九族的下場,鷹奴護著他逃了出來。這名字絕不可對外說,只因叛黨餘孽正在追索他們的下落。
李慶成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解釋,以後的日子該如何過,娥娘和鷹奴都沒有說,這事遠遠超過了他們所能籌劃的,未來都著落在李慶成自己身上。
我叫唐鴻,我該做什麼?
短暫的迷茫過後,李慶成第一個計劃便是扳倒叛黨,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身邊只有個啞侍衛,凡事出不上主意,李慶成顛來倒去地籌劃半晌,毫無頭緒,只得先走一步算一步。
若換了尋常人,當是避過風頭,遠歸山林,與這名啞僕終了此生方是上道。
但李慶成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他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不能放棄。他與鷹奴約好兄弟相稱,出門在外喚他作“鷹哥”。從娥娘處得了點本錢,聽到匈奴進犯的戰亂消息,打算先往北境看看再說。
如何把這點本錢在前線不斷倒騰,完成複族的第一步積累,李慶成隱約還有點擔憂。畢竟他不管如何回憶,都沒有半點做生意的經驗,然而事已到了眼前,現在不去,一輩子也別想去。
於是他打點行裝,在西川傳來第二份淪陷的軍報時,帶上鷹奴前往楓山。
所幸他的啞僕身手了得,也並不啞,但開口的時間極少,除了太沉默之外,大小事宜從未悖過李慶成的決斷。
5、蝴蝶痕 ...
風雪封江,西川路遠,一騎踏雪,千山如黛。
入冬暴風雪遲遲不來,一來便是席天捲地的萬里冰封,楓山距西川沿路,只有從北疆域拖家帶口來中原避難的百姓與小股逃兵,不見北上難民。
李慶成將養好後已是臘月間,懷揣百兩銀,身帶啞侍衛,迎雪北上。他在西川娥娘藥堂處開出方子,前往距楓山六百里路遠的汀州,配了四車共三千盒狗油,雇了輛車,避過沿路哨崗,前往楓山。
銷骨河猶如萬屍塚,河水南下,繞過楓山往西川盆地去,沿河走,兩岸俱是捲天大雪,行行停停,戰事已暫止歇,再朝北便是前線。
軍事重地郎桓城外的七十裏地,有一座死寂的城市。
城牆烏黑,已被燒得幾近全毀,城外一座兵營,乃是虞國增兵抵達時前期落腳之處。
山下滿是飛煙,雪小了些許,李慶成站在兵道出口朝下眺望,偌大一陣城,唯剩北風獵獵,雪花紛飛,竟不聞人聲,仿佛在不久前已被匈奴一把火燒毀全城。
兵營被摧得破破爛爛,他吩咐道:“鷹哥,你在這裏守著貨,我下去看看。”
李慶成小心下去,張慕側身一滑,揚起雪屑,循著山坡也滑了下來。
李慶成也不趕他,穿過焦黑屍體一路進了兵營。
“他們被偷襲了。”李慶成躬身檢視一具屍身:“匈奴人做的?”
張慕蹲下,手指撥開一名士兵的鎧甲,彎刀把鐵甲砍出一道裂口,帶著被灼焦黑的傷口與內臟。
“昨天夜裏的事。”張慕不動聲色道。
一杆“方”字的戰旗仍未倒,在冷風中獵獵飛揚。張慕仰頭看著那杆戰旗,李慶成轉身搜檢士兵的甲胄,取了幾副腰牌,用殘破的披風裹起。
“鷹哥把旗拔了,咱們帶著貨上郎桓城去。”李慶成道:“時機正好。”
張慕道:“慢。”
他俯身把耳朵貼在地面,聽到遠處傳來混亂的馬蹄聲,神色凝重,李慶成莫名其妙,也趴了下來,與張慕面對面。
張慕臉色微紅,李慶成立即起身道:“那邊還有人在交戰?”
二人翻身上馬,循銷骨河的冰面馳過,前往山丘的另一頭。
平原上展開一場激烈的混戰,匈奴騎兵小股突擊,把虞國軍打成一盤散沙,山下的小黑點開始四散奔逃。
李慶成趕上了激戰結束的尾聲,匈奴人獲得了全面勝利,所有分頭突襲部隊彙集,開始排山倒海般大屠殺。
數次反復衝殺下,威勢震天,李慶成心知以他們主僕二人之力,萬萬無法在這千軍萬馬中扭轉戰局,只得靜觀其變。
“你看那裏,鷹哥。”李慶成微一示意。
最後一個小隊赫然有近百人,將領倉皇敗逃,唯剩幾名兵士苦苦支撐殿后。
“攔我者死——!”一聲爆喝,只見遠方有名尋常士兵雙臂各挾一杆長槍,舞開時如氣貫長虹,將匈奴騎兵連人帶馬,挑得飛出戰陣。
李慶成不由得為之心驚,此人天生膂力極強,怎會只是一名普通兵士?
張慕似有點動容,只見匈奴人已開始清剿戰場,那士兵多半無幸,李慶成道:“能救麼?”
張慕生硬地說:“能。”
李慶成道:“這等勇士,若死在匈奴人圍剿之下……”
張慕反手拔出背後大刀,朗聲長嘯。
未等李慶成曉以國家大義,張慕已如雪中灰梟,撲向山下!
那一幕來得太過震撼,以至李慶成畢生難以忘記張慕的武技。
縱是多年後唐鴻一夫當關,斜持翻海戟,泣血泉前單騎孤馬攔住十萬匈奴鐵騎去路;或是方青餘扯開破月神弓,一箭誅殺千步外封禪臺上天子;又或是張慕月夜引刀長嘯,百萬雄師駐馬玉璧關前,一刀將匈奴王連人帶馬劈成兩半……大戰近百,小戰逾千,所有戰局都不及今日觀戰時的感受來得更突然,更熾烈。
張慕落身陣中的一刹那,李慶成仿佛感覺到身體裏有股熱血在燃燒。張慕一身血氣與悍勇堪比武神,他永不會敗,有他在身邊,李慶成也永不會有危險。
這個念頭直到李慶成死,都從未有過絲毫改變。
是時只見一道灰影如疾風般穿梭來去,張慕抖開長刀,鈍刀隨手一揮,攔路騎兵便被砍下馬來,衣袂飄蕩,箭如雨下,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
張慕眼中一片清澈,目光卻未落在實處,仿佛誰也不看,卻又像將這天地間的戰局盡收眼底,他從密集的箭雨中掠過,揮刀時竟連馬匹與士兵噴灑的鮮血俱濺不上分毫。
沉重斬馬刀砍出一條血路,敵軍屍體早已被他棄在身後,片刻間殺得匈奴兵大潰,將馬倒,戰旗折,一杆丈許長的斷旗攜著淩厲風聲悍然飛去,馬匹大聲嘶鳴,臨死前的慘叫響起,一杆斷旗餘力未衰,竟能將攔敵的六名匈奴兵穿胸而過,刺在一起!
張慕停下腳步,收刀。
匈奴兵組成鐵壁般的陣線,卻無人敢上前。
張慕殺得興起,眸中滿是濃厚的血色,還想酣戰一番,上前一步。
匈奴騎兵陣形微亂,退了半步。
張慕回手,刀負於背,不殺了。
他把那名士兵提起,放在馬背上,牽著馬轉身離去,三千匈奴兵,無一敢攔,李慶成在山坡上等候,見張慕回來,忙翻身上馬,從風雪中的僻路離去。
大學士講到此,恰到好處地打住。
李效聽到此處,靠在龍椅上,頎長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沉默不語,身周太監忙取來熱毛巾,敷在皇帝手上輕輕按著。
“這人定有身世。”李效忽然說。
大學士點了點頭,緩緩道:“陛下覺得他是誰?”
李效猜不出來,搖了搖頭:“且說下去,今日不批摺子了。”
大學士促狹道:“陛下,此事說來話長。”
李效道:“先生請說就是……”
大學士:“太后宣老臣去見一面……”
李效只得道:“那……先到此罷。”
已過了兩個多時辰,大學士年過七旬,雖精神矍鑠,卻終究年老,不堪久坐。
大學士起身告退,李效又道:“太后昨夜也說了,請先生有空到西宮走走,陪她說說話。”
大學士撫須道:“老骨頭正有一事想與太后聊聊,昨日那孩兒關起來了?”
李效道:“帶上來時已不省人事了,孤著人給他治病,將他送到僻院裏,待能開口再審。”
大學士又道:“老臣膝下無子,這侍衛幼時來投,後京城武選,老臣便讓他前來應選,幸得垂青……”
李效不現喜怒:“怎不早說?先生舉薦的侍衛,孤自會留意。”
大學士哂道:“那小子平日皮裏陽秋,卻性格倔強,如不討陛下歡心,便打一頓,讓老臣領回家去罷。”
李效擺手道:“罷了,先生既開口,孤便不再難為他,議君一罪,赦了就是。”
大學士緩緩點頭,李效又道:“著人帶他過來?”
大學士忙道:“陛下無需勞心,盼陛下開恩,讓老臣到僻院走一圈就成。”
李效道:“既是如此,稍後便送先生過去一趟。”
李效正待再看會奏摺,禮部核對大婚瑣節的單又呈了上來,單上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他頭昏腦脹,片刻後擱下筆,回殿。
一旁有人上前伺候,李效換了龍袍,接過熱巾擦臉,對著銅鏡內的自己端詳。
身長九尺,眼眸帶著二十來歲年輕人的銳利,臉畔卻有一道暗紅的胎記,像個恥辱的烙印,從耳邊延伸到眼角下,蝴蝶般的一塊。
李效盯著鏡子裏自己的臉看,他算不上玉樹臨風,與幾名堂兄弟比,像一個異類。
他的皮膚黯而呈古銅色,唇薄寡情,鼻略鷹鉤,長相雖端正,卻與美男子沾不上邊。從小喜打獵,不愛讀書,喜習武,更不喜坐定,頂多有點武人的英氣。
李效心中清楚,不管是儀錶、身世、還是文韜,決計登不了朝堂。他甚至長得絲毫不像列代先帝。虞國的皇帝每一任俱是玉樹臨風,濃眉大眼,俊朗無儔。
而李效雖帶著英氣,卻與“俊秀”半點挨不上邊,若穿上侍衛裝,過了武選,多半會也因破相而被刷下來。
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虞國皇室的血裔,甫登基那幾年,太后垂簾聽證,坊間便有流言蜚語,指當朝小太子並非先帝所生,乃是被嬪妃偷換,真正的皇家骨血已流落民間,不知死活。
流言傳到殿上,為此太后還發過一通脾氣,最終將前太子一党趕盡殺絕。
也多虧十一年前太子薨了,黃袍才落在他身上,饒是如此,隨便指一名李家的人都比他俊朗,也更文氣,更討朝臣們喜歡。
從小到大,也從未有人主動來朝自己示好——除卻那名居心不良的侍衛。
如今他要成婚了,林婉嫁的是龍椅,也不是他。
養心殿內,大學士與太后坐著喝茶,他們是同個年代生的人,頗經歷過一些大風浪。
成祖駕崩後的百餘年後,宦官把持朝政,便是大學士一力說服朝中武將,以換防為由,一封密信召回鎮守邊疆的大將軍唐遠之,夤夜血洗皇宮。
太后則忠實地履行了後宮之主的職責,設計將宦官召集于一處,最終成功地一網打盡。
當然,她也把當朝幼帝給順手洗掉了,把自己的兒子扶上龍椅,外有大學士,內有太后母子,虞國難得的在這十年裏相安無事。
“成家後,當爹的人性子都會和緩下來,太后不需擔心。”大學士慢條斯理道。
太后淡淡道:“怎能不擔心?皇帝總跟長不大似的。陛下在做什麼?”
一名老太監躬身道:“回太后的話,陛下在御花園裏遣開下人,獨自站了一個時辰。”
太后搖了搖頭,大學士莞爾道:“陛下從小便是如此,不喜言談,慢慢站著想會兒,自然就想明白了。”
太后又嘆了口氣,問:“林家的女孩兒你也見了。”
大學士頻頻點頭,不置評價,太后又忍不住說:“扶峰,皇兒大婚後你要告老……”
大學士一笑道:“將成婚的人,心裏總有點結,須得學習為人夫,為人父,俱是如此。”
說完大學士著太監捧了書告退,穿過西宮前往僻院去。
李效在御花園裏站了一個時辰,回去後便病了。
翌日早朝沒上,太醫過來看過診,言道陛下本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好,靜養數日便能恢復。
又過了三天,還有五日便要成婚,宮裏張羅著辦紅事,李效卻絲毫沒有半點成家的念頭,那日早膳後乏得很,便宣大學士進書房,想聽聽故事。
大學士沒有來,來的卻是另外一個人——許淩雲。
許淩雲傷好了些,眼上的淤青未消,嘴角仍掛著結痂的破痕,抱著一疊發黃的書,站在上書房外等宣。
6、虞書史 ...
李效:“拖下去淩遲。”
許淩雲手中的書頁散了一地,馬上有侍衛上來押人。
“陛下!”許淩雲沉聲道。
李效眉毛一揚。
“既鐵了心要殺臣,三天前又何必赦臣一死?”許淩雲低聲問,語氣不卑不亢。
李效翻過一頁摺子,淡淡道:“孤喜歡。”
許淩雲抬頭道:“扶峰先生把書交給臣,命臣來給陛下讀書。”
李效嘲道:“你能講出甚麼書?”
許淩雲聲調平和,渾無半分畏懼:“張慕昔年是鷹奴,臣也是鷹奴。”
李效不置可否,片刻後道:“說罷。”
侍衛們鬆開許淩雲,只見他艱難跪下,牽動身上傷口,有幾處又迸出血來,染濕了領子與腰帶,半晌功夫總算收拾停當,跪端正身子,鋪開幾張發黃的書頁,低聲說:“是年冬,成祖渡江北上,入郎桓城……”
郎桓城中黑煙紛飛,路旁百姓臉上汙黑,站在破毀的房屋前,目送馬車經過。
半月前匈奴前來攻過一次城,此刻加強了防備,然而李慶成自有應對之策,娥娘從西川參知處得了一份文書,遞出文書時,守衛仔細盤查貨物,便放他們進城了。
民夫有民夫的模樣,整隊人中只有張慕看上去會武,瞞不得人。馬車經過時,郎桓城守又撩開車簾,朝內看了一眼。裏面有三個人,一臉安然的翩翩少年,還有一名瘦削的,料想是侍衛。
還有一人身穿兵卒單衣,被毯子裹著,滿臉血污,不知死活。
李慶成借拉手之機,塞了一錠碎銀在城守手中,問:“請教大人,城內有何處可落腳?”
城守年僅三十,滿臉軍戎之色,不接李慶成賄賂,反拉起他手,將碎銀放了回去,認真道:“公子不遠萬里,運藥膏前來,屬下絕不敢收。沿城內大路直行,可到北疆參知政事官邸。”
李慶成只得收回碎銀,點頭笑道:“多謝了。”
城守手執長戈,握拳朝肩前鄭重一拍。
馬車繼續向前,一股寒風撲進車廂內。
“方青餘何在!”
先前被救來的兵士驚醒,不謝救命之恩,不問戰況,第一句問的赫然正是方青餘。
李慶成目中帶著笑意:“他跑了,兄台貴姓?”
兵士警覺地看著李慶成,又看張慕,最後環顧四周。
風雪已止,李慶成揭開馬車窗簾,朝外望去,只見這座城市城牆仍十分堅固,內城卻已一副破敗之相,民居毀了近半,滿地的火油在雪水的攪和下變得一片髒黑。
兵士道:“我姓……我叫……你們是什麼人?”
“問你話,你便答。”張慕冷冷地說了六個字,把大刀架在那兵士脖頸上。
李慶成促狹地笑了笑:“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
馬車停下,兵士戒備問:“這是何處?”
張慕抖開毛麾,讓李慶成裹上,下車侯著。
“郎桓城,你參軍這許久,還不知這是何處?”李慶成淡淡道:“北疆參知府,你能走路麼?”
兵士茫然看了一會:“我從京師沿途到楓山下,一口水尚未喝,弟兄們便被匈奴襲營,向河間城守將方將軍請援,卻聽聞河間已破,方青余將軍生死未卜……”
李慶成打斷道:“那與我無關,且問你,你的功夫跟誰學的?”
兵士打量李慶成,李慶成道:“下來,跟我進府去。”
李慶成上前,早有守衛入內稟報,北疆參知政事換了官服,出廳堂待客,李慶成一句話不說,呈上西川的信報。
“參知大人姓王?”李慶成道。
參知一面看信,捋著花白鬍鬚點了點頭,目中有淚花閃爍:“難得公子有此心,不遠萬里押送珍貴藥物前來。”
李慶成輕撇茶碗蓋,見裏頭零星敗葉,白水一碗,蹙眉道:“匹夫無能,卻也有報國之心。”
參知將信朝桌上重重一拍:“好!未知公子如何稱呼?”
李慶成道:“實不相瞞,晚輩姓唐。”
王參知警覺地察覺到了什麼,李慶成道:“家父唐英照本在當朝為官,晚輩名喚唐鴻,在唐家排末,三個月前京城變了天,父親被誣謀反,一夜間抄我唐家,父親,母親俱被收入大牢,家僕連夜帶我逃離京師……”
王參知如中雷殛,久久說不出話來。
李慶成雙目通紅:“我逃到西川,身上盤纏不多,本想隱居山林,了卻此生,卻聽見匈奴進犯,邊陲風雨飄搖。父親生前曾駐軍楓山,阻攔匈奴進犯,晚輩心想……不可讓楓山被匈奴占了去……遂……”
這本是李慶成計劃中的一環,先前與娥娘商議妥當後,得知北疆參知政事姓王,駐守邊陲四十載不曾回京,受朝廷諸方勢力排擠,十七歲參軍,竟是要在楓山終老。
年少時此王姓參知曾為“自己父親”牽過馬,後虞國大將軍唐英照回京換防,便與外將極少往來。此人骨頭極硬,又手握重兵把守邊陲,料想不懼朝廷,是以李慶成上來便將事實和盤托出,以換其信任。
果然這一招收到極佳成效。
王參知茫然點頭道:“你已這般大了。”
李慶成心內難過,喪父之事,家族傾覆,在他記憶中早有印象,卻說不清是誰,然而此刻親口說出,心中隱約有所感觸,當即哽咽道:“是。”
王參知老淚縱橫,不勝唏噓道:“十四年前回京,你還這般大。”
他直直看著李慶成,一手在膝前比劃,李慶成道:“我……記不得參知大人了。”
王參知終於哭了起來,參知已年過花甲,一慟情無人能勸,當即老淚橫流,拄著拐杖坐於廳內,不住搖頭道:“唐將軍怎會謀逆……”
許久後,待得雙方悲慟止息,李慶成方道:“晚輩實在無處可去,不定朝廷已下了嚴令、”
王參知將拐杖重重一頓:“莫說當年與將軍的交情,今日沖著你前來報國,誰也不能從老頭子這裏將你帶去!”
李慶成鬆了口氣,四處漂泊許久,終於有個落腳的地方了。
王參知仍沉浸在悲痛中,緩緩道:“朝廷消息封鎖得嚴實,老朽根本不知此事,前些天只說太和殿起火,把皇上和太子……唉!”
“唐大將軍救駕不力,官降三級。”王參知道:“本想罪不至族,未料、未料……老朽這就回京城一趟……”
李慶成忙道:“參知大人……”
王參知道:“喚我世伯就是,本是為唐將軍牽馬的老僕,全靠將軍提攜,方有今日。老不死不要臉,仗著輩分,討你一聲長輩稱呼……”說著起身,顫巍巍要向李慶成下跪,李慶成忙上前去扶,道:“如今國重於家,匈奴進犯,此事來日再議不遲。”
王參知定了定神,心知李慶成說得不錯。
奈何此事千頭萬緒,無從理起,王參知稍後旁側敲擊,詢問李慶成府內舊事,李慶成不著痕跡地輕輕帶過。
誰料身後那新招來的士兵卻自覺接口,所言盡數對上。
王參知問:“這位小哥又是何人?”
李慶成點頭道:“他二人都是我家僕。”
李慶成心內打起算盤,警覺地眯起眼,同時盤算著數件事,又聽那士兵說道:
“三姨太太命好,早在抄家前便死了,雷霆火不吃不喝,十天后也死了。”
王參知嘆了口氣:“三姨太不是中原人,當年嫁進唐府那會,老僕還與她牽過馬……”登時相對唏噓不勝,終於確定面前來者,俱是貨真價實的唐府人了。談完後著人將李慶成一行人帶到邊廂歇息,言道想清楚,再從長計議。
這安排正中李慶成下懷,連日趕路也累得狠了,當即隨人前去歇下。
下人剛被遣開又被喚來,不知李慶成身份,一路引著三人朝邊廂去,參知府簡陋不堪,無處待客,王參知更是從軍貧儉,一間宅邸不過兩個院,六間房。
過門廊,入西院,下人指了路便不理會了,李慶成也樂得無人來探聽,正可與張慕說說話。
是時只見張慕將東西搬來,放在院中,李慶成朝箱上一坐,正要開始問那兵士話,誰料兵士卻先一步開口。
“你父是唐英照?你是唐家最小的公子?你名喚唐鴻?”被李慶成從險陣中救回來的兵士忽然問道。
李慶成點了點頭,道:“是,怎麼說?”
那兵士看了李慶成半晌,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忽然開口道:“我父也是唐英照,我也是唐家最小的公子。我……也叫唐鴻。”
李慶成:“……”
張慕:“……”
李慶成:“你是唐鴻,那我又是誰?”
許淩雲講到此處,嘴角微翹,帶著溫和笑意。
李效聽到此處,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果然如此?”李效笑完,目中帶著促狹之意,語氣冷淡,似在逼問多於相詢。
許淩雲合上書冊,淡淡道:“臣自己編的,博君一笑。”
“書上只說,成祖化名唐鴻,前往郎桓知會北疆參知政事王義宸;路救一兵士,後其自言乃是唐家末子唐鴻,天意冥冥,竟有此巧合,後追隨成祖身側,承大將軍唐英照遺志,成就一代威名。”
李效道:“倒也頗為出奇。”
許淩雲莞爾道:“其實認真一想,也無甚出奇之處。成祖既被女神醫指為唐家後裔,尋常人所想,俱是托庇於北疆,自己父親生前部下。唯有邊防老將,方能守住舊長官的這點骨血。”
李效緩緩點頭。
許淩雲又道:“成祖、唐鴻俱是動的同一念頭,唐鴻籍參軍之機前往楓山,如此可省去被追殺的危險;成祖則有鷹將軍守衛,不懼盤查,便一路朝北去了。不過話說起來,能在同一處碰頭,唐鴻又被成祖所救,可說是冥冥中的緣分。”
李效道:“不錯,有理。看上也不似愚昧昏懵之人。”
許淩雲:“成祖雖武藝不精,卻思維慎密,我大虞數代論謀略,論膽識俱無人能出其右,怎會是愚昧之人?”
李效道:“孤說的愚昧昏蒙,是指你。”
許淩雲低下頭,身體痞子般似的晃了晃,一副孩童被大人責駡時,無所謂的應對模樣。
李效道:“鷹奴之職削了。暫換禦書房侍衛,明日起到僻院去換了官服便來站著罷。”
許淩雲低聲道:“遵旨。”
李效冷冷道:“可有不滿之心?”
許淩雲忙道:“臣不敢。”
許淩雲抬頭,李效鷹隼似的雙目鎖住了他的全身,從這受傷侍衛眼中看出一絲卑微之色。
許淩雲從進書房起便一直跪著,足足三個時辰,全身傷口又有不少牽動,流出血來,臉上仍帶著被天牢獄卒毆打的淤青,李效忽有些不忍。
罷了,李效心想,自己小時縱在宮裏摔一跤,太后俱心疼得不行,當面責駡,背後落淚。誰無父母,將小孩送進宮來,被打成這副模樣,多半不知暗地裏如何難過。
“你家……”李效忽問,然而轉念一想,此刻問話仍為時過早,便淡淡道:“退下罷。”
許淩雲直至此時,方真正撿回一條命,當即恭恭敬敬,磕頭謝恩,侍衛總管將他半抱著起來,讓他站穩,許淩雲便收了書告退。
7、繡紅鞠 ...
又一日過去,春困秋乏,大婚前的第三天。
李效實在沒心情批摺子了,三天后,他就要和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女人同床共寢,生一個或是多個莫名其妙的小孩,看著他們長大。
李效只覺自己還沒長大,依稀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怎麼一眨眼,就要像許多人那樣成婚了呢?
“大婚當日都得做些什麼,給孤說說。”李效擱了筆。
大司監如得大赦,陛下終於主動問起此事了,他自十二歲入宮,侍奉過兩任皇帝,林家冊後一事,正著落於他身上包辦。
然而當事人李效竟是不管不問,就像八月十五當天,吃頓飯般平常,大司監幾次欲開口,卻被皇帝勒令閉嘴,別拿些有的沒的來招人心煩。
為此大司監前去問過幾次太后,恰好老學士也在,太后怒起,卻被老學士勸住,意見是:
“隨陛下心喜就成了。”
“冊後大婚,怎能隨心喜?!”太后幾乎以為老學士失心瘋了:“一國之君也不多問問,成婚的是他又不是我,到時一團糟,成何體統?”
老學士莞爾道:“先皇成婚那日,也是一團糟,這人生大事,向來便是一團糟的。”
太后啐了口,想起當年自己嫁入宮時的情景,卻仍一臉不滿,像個老小孩:“先皇大婚可是正兒八經的,獨獨納我成妃那次……”
老學士點頭不語。
太后老臉暈紅,道:“罷了,隨他去罷。皇帝不急,急死太后。”
老學士頻頻點頭:“應是急死太監。”
大司監得不到太后提點,只得愁眉苦臉回殿,眼見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李效仍不過問。宮內開始張羅布彩,一應紅單也已備好,太和殿中,百官席位開列。這些瑣事,宮裏人都可包攬,然而皇帝怎就不問問,大婚當天該做什麼?
萬幸萬幸,終於問了。
大司監取來黃柬,慈眉順眼地說:“陛下英明。”
李效倚在座上發呆,末了問:“孤該做什麼?”
大司監清了清嗓子:“陛下大婚當日,午時便得收拾停當起行,咱們大虞國以武立國,成婚的排場,禮部提的是,按成祖當年大婚的步驟來。”
李效:“成祖當年怎麼迎娶的?娶了誰?”
大司監一臉茫然,躬身道:“當年……應是皇后孫氏,臣罪該萬死,有所不知,這就去查。”
李效淡淡道:“回來,說流程就是了。”
“己時三刻,陛下就得動身,御林軍一千四,由唐將軍率領,十二衛一千二,鷹隊七十,共計兩千六百七十人,陛下看,屆時是著帝金武鎧佩天子劍,還是錦繡龍袍……”
李效答道:“騎馬,穿鎧。”
大司監點了點頭,以朱筆添加,又道:“陛下身邊還排了隨行侍郎一人,太后定的是江南亭家的小公子,亭海生。”
李效道:“侍郎作何用?亭海生何人,聽也未聽過。”
大司監恭敬道:“亭家是江南富商,太后欽點的……亭海生現年十八,舉仕戶部監察司……”
李效蹙眉,大司監馬上改了話頭:“侍郎跟隨陛下迎娶,林家小姐從宣華門進宮,車駕旁的家僕就得回去了。陛下須得把她帶到養心殿去,陛下在前殿等著換龍袍,有侍郎伺候。”
“當年。”李效問:“成祖大婚時,侍郎是何人?”
大司監小心翼翼答:“侍郎乃是方青余將軍。”
李效道:“不是張慕?”
大司監唏噓道:“陛下也知此事?當年成祖大婚,頗費了一番蹊蹺。最後侍郎換了張慕將軍,方壓得住場……”
李效:“既是如此,換個侍衛與我同去就是了。”
“這……”大司監一見李效面容陰沉,忙道:“是、是。”
李效:“這便完了?”
大司監忙道:“不不,此時尚未成婚,太后派的人在養心殿中等著,妝過凰霞,飾完鳳冠,林小姐方可出來。陛下屆時換過龍袍,登天子車,過午門朝金鑾殿去。”
“此時百官在殿上等著,辰時朝拜皇后,林家小姐才算嫁入宮了。皇上稱林小姐,可改為‘愛妻’,而林小姐自稱‘臣妻’……”
李效:“完了是罷。”
大司監忙道:“陛下稍安,還有。”
李效:“……”
大司監:“百官退後,陛下須引皇后出金鑾殿,朝明凰殿去,祭告大虞先帝……”
李效看著大司監。
大司監續道:“祭完先帝,再朝延和殿去,女官這時等在延和殿外,皇后須得與陛下一齊,向太后奉茶,參拜太后……”
“這便完了。”
“不不,還有……”
李效瞥見禦書房外紅綢一閃,一物帶著紅光飛了過去,旋起身,大步走出書房去。
司監嚇了一跳,忙追在李效身後,道:“陛下?”
“明日再議!”李效不耐煩道。
司監只得恭敬退後。
李效進御花園,只見數名侍衛于明媚秋日下朗聲笑語,蹴一個紅布紮的婚球。當中一人足起如飛,身影翩翩,正是許淩雲。
“接住了!”許淩雲反身側勾,紅球越過數名侍衛頭頂朝湖裏飛去,李效一撩龍袍前襟,翻身躍起,於半空瀟灑旋身,將紅球反踢回去。
許淩雲接了紅球,侍衛們驀然發現是李效,忙各個單膝跪地,聲呼萬歲。
“做什麼?”李效沉聲道:“在孤的禦書房外蹴鞠?”
許淩雲躬身道:“秋乏,等班無事,衝撞了陛下,臣罪該萬死。”
李效冷冷道:“起來罷,看你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許淩雲一笑道:“皮外傷。”
陽光燦爛,秋高氣爽,四周俱是儀錶堂堂的英俊侍衛,各個錦衣華服,是時只見侍衛五六人,簇著金帶束腰,龍服修身的天子,一窩蜂吵吵嚷嚷,在御花園內閒逛。
這景象將李效心內的悶氣一掃而空,在花園內隨處走了走,揀間亭子坐了下來。
“都退下罷。”李效道。
許淩雲眉毛動了動,問:“陛下可要吃些點心?先前聽總管說,廚房制了桂花糕,和著江東貢的老君眉。”
李效心情很好:“吩咐下去就是。今日兒郎們怎與平日不一樣了,先前在談何事?”
李效觀察能力頗強,只隨意一瞥,便發現今天侍衛們不似往常畏首縮腳,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侍衛們各散,唯余許淩雲站在李效身後,莞爾道:“只蹴鞠盡了興,手腳便放開了,陛下莫怪。”
少時茶與點心端了上來,大司監不住拿眼打量許淩雲,將揣在袖中的黃柬朝他遞了遞。
許淩雲會意接過,他站在李效身後,皇帝尚不覺,說:“把書捧來,昨日說到何處了?”
許淩雲道:“臣昨夜看過,現都記得,這便說與陛下聽?”
李效眯起眼:“當真記得?若錯了一處,便割你舌頭。”
許淩雲忙道:“那臣還是回去取書罷。”
李效本是隨便說說,許淩雲要回僻院拿書又得多久,不悅道:“舌頭且先寄著,說就是。賜你個座,去旁邊欄上倚著,休要擾了這景色。”
許淩雲揭了袍襟,不以為意道:“舌頭斷了倒沒甚麼,只怕以後不能念書與陛下聽了。”說畢朝廳內欄上雲淡風輕地一坐。
秋日靜好,碧空無塵,清爽和風吹上方圓數頃的太掖池,只見湖映著天,現出皓皓一色,千里煙波浩淼,實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大好時分。
許淩雲看著湖水,出神道:“話說那日歸院後,唐鴻將軍自曝身份……”
話說那日唐鴻報出自己身份,李慶成與張慕俱是半晌無語。
張慕第一個動作是反手去抽背後的刀,打算殺人滅口,李慶成卻閃電般把他的手按著。
“你是唐鴻。”李慶成淡淡一笑:“為何方才廳上,不揭穿我?”
唐鴻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李慶成低聲道:“你在怕。”
唐鴻眯起眼,打量李慶成,後者冷冷說:“你怕參知將你押送回京,是以拿不准主意,想先行聽我試探,確定後再見機行事,是麼?”
唐鴻不答。
李慶成飛揚跋扈地一揚眉:“你本有機會,卻無勇氣,所以你便不是唐鴻,從今日起,我才是唐鴻。你自己想個名字,得罪了。”
張慕放下抽刀的手,與李慶成從他身邊經過,李慶成又揶揄般道:“你要拼個魚死網破,大可試試,且看先死的是誰。”
唐鴻置之不顧,叫住李慶成:“我何時能當回自己?”
李慶成知道唐鴻接受了這個安排,隨口道:“等,會有時候。”
唐鴻:“什麼時候。”
李慶成:“當我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
是日,李慶成便在參知府中安家。
王參知所撥之處,不過是一間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轉過後便是後門堆著積草的馬廄,老馬數匹,下人兩名,兼任全府上下僕役。
房中潮濕陰暗,張慕分了銀兩,遣散押貨前來的西川路工,大房以屏風隔著內外兩停,內間李慶成睡,屏風外張慕打了個地鋪,便作棲身之所。
而唐鴻則未有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對面柴房。
不多時便有北疆麾下將士前來領蛇膏,一切停當後,李慶成躬身坐在床沿,開口道:
“鷹哥,我究竟是誰。”
張慕不答,李慶成道:“他才是唐鴻,對不?你們都在騙我?”
張慕始終沉默。
李慶成起身道:“鷹哥!”
張慕搖了搖頭。
李慶成揪著他的領子,張慕不避不讓,李慶成連珠炮般問道:“你是什麼人?娥娘又是什麼來歷?!”
“為何不明明白白說與我聽?你還想裝啞巴?這樣,我問一句,你點頭或搖頭。”
張慕終於開口,緩緩道:“我不願告訴你,也不想騙你。”
李慶成蹙眉打量張慕,顫聲問:“我父親是誰?”
張慕像個死人,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裏。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疲憊躺回床上。
天色漸黑,府內人送來晚飯,不過是幾個饃,一碗鹹豆,蒸軟了的熏肉零星幾片,李慶成不吃,張慕也不動,飯菜冷了便在那處擺著。
至掌燈時分,寒流籠罩郎桓城,一場更大的風雪在天頂旋轉醞釀,油燈被吹得忽明忽暗。
張慕起身朝對房望了一眼,唐鴻坐在柴垛上擦戰戟,張慕將窗縫檢視一次,把漏風的破洞以披風封上,手指捏著鉚,挨個按進窗木,門柵處,末了留出一道通風口,風口正對著自己的鋪位,以防炭氣悶了李慶成。
他又朝火盆裏添了些乾柴,才轉身走向榻上的李慶成。
李慶成頭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難受,輾側朝向滿布黴點的牆。
張慕把飯端了過來,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語不發。
李慶成聽到聲響,轉頭看了張慕一眼。
張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請李慶成起來吃晚飯。
“吃不下。”李慶成無意識地呻吟道:“你自吃罷,我不惱你。”
片刻後,李慶成感覺到帶著涼意的寬大手掌覆上自己額頭,旋將張慕的手推開,不耐煩道:“沒生病,讓我睡會。”
李慶成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狂風聲中隱隱傳來梆子與兩下更鼓。把這個異鄉人從滿是風雪的陌生街道中喚醒。
他翻了個身,見張慕還在榻前跪著,認真地看著他。
李慶成一口氣提不上來,只想罵他一頓,轉念一想卻又消了氣,起身道:“吃罷。”
李慶成隨便吃了些,張慕仍跪著不動,李慶成吃少了這啞僕還不樂意,只得又勉強吃了點,饃已冷硬,然下肚後身體終究熱些。
張慕這才接過飯菜,坐到屏風外大口吃了。
“鷹哥。”李慶成裹著被子,籲了口氣:“你鋪那裏冷不冷,搬進來睡?”
“唔。”張慕嘴裏塞著吃的,應了聲。
李慶成恍惚間道:“我這身子不行,從前應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張慕停了動作,李慶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習武強身,否則不等匈奴人殺來,先病死在北疆了……賊老天,怎這般冷……”
張慕放下碗,於銅魚嘴裏填了炭,封口。塞進李慶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間躺下入睡,身上只蓋著張薄薄的毯子。
翌晨風雪漸小,唐鴻倒是起得早,數下刷刷聲不絕,一把長雪帚舞開呼呼作響,將院內積雪一掃而空。
只見張慕打著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糾結,走出院中,李慶成跟隨其後。
“看。”張慕言簡意賅,紮了個馬步,雙掌虛虛前推。
李慶成睡眼惺忪,張慕竟把昨夜自己迷糊時說的話放在心上,一早起來便要教他習武。
李慶成也紮了個馬步,張慕一腳橫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穩落地,雙掌收回,一前一後,緩慢外翻,按出。
李慶成有樣學樣,跟著張慕動作比劃。張慕足下不停,手勢加快,腳下激起細碎飛雪,赤裸肩背上滿是汗水。李慶成漸漸會意,融入這武境之中,只覺張慕一舉手,一投足,均如蒼鷹展翅,驚鴻西來,說不出的流暢。
“這是西川一派……武尊的掌法?”唐鴻旁觀許久,蹙眉問:“兄台姓張?”
張慕收拳而立,目光凝於地上,似在沉思。
李慶成道:“他喚鷹哥,為何這麼說?”
唐鴻:“武尊張家,有鷹擊長空十三技,獨步天下,方才拳掌功夫觀之有蒼鷹搏兔之意,兄台箭法如何?”
張慕搖了搖頭,再次拉開拳勢,沉聲道:“看。”
李慶成道:“且慢,唐……隨便唐什麼,你的名字起好了麼?唐三?”
唐鴻一臉慘不忍睹,李慶成又道:“鷹擊長空十三技何解,仔細說說。”
唐鴻:“家父曾談及,西川有一家姓張,乃是武林世家,鷹擊長空十三技據傳言已失傳,有鷹爪戮人、鷹目控箭,鷹掌制敵,鷹哨役畜、鷹刀如鋼翅破長空、鐵鷹羽一式‘漫天花雨’,更是殺人暗器……”
張慕再收拳,朝唐鴻走去。
唐鴻還未說完,張慕走到跟前,驀然不由分說給了唐鴻一巴掌!
李慶成嚇得大叫,唐鴻全無防備,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陣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李慶成:“……”
張慕自顧自站回位上,沉聲道:“看。”繼而再次劃拳。
唐鴻狼狽逃回柴房,好半晌後方敢從門縫朝外窺看,李慶成也學乖了,一時院落無聲,唯有李慶成與張慕的腳步聲。
李慶成同情地偷瞥唐鴻,張慕又停下腳步,李慶成忙道:“我專心學!”
張慕點了點頭,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李慶成漸漸跟上張慕身形,大有天人合一,萬物化生之感,仿佛心與蒼穹一色,極目望去,遠天開闊,杳無邊界。
猶如雄鷹長聲而唳,引領雛鷹翱翔,展翅劃過萬里草海,連綿雪山。
8、河間城 ...
李慶成打完一套拳、掌,又練腿法,一個時辰後,滿身大汗淋漓,卻極為舒坦。籲出的氣輕靈不少,張慕捧了布巾躬身,隨其入內換過衣服,方自去前廳看飯。
唐鴻滿臉鼻血,一副畏縮樣,李慶成笑道:“沒事罷。”
唐鴻接過布巾擦臉,李慶成笑嘻嘻,握了捧雪敷他鼻樑上,見這小子皮膚白皙,只與自己一般高,卻天生神力,說不得暗自咋舌,問:“你真是唐將軍的公子?”
唐鴻道:“那還有假。”
李慶成一面思索是否該對王參知言明,一面道:“可有隨身信物?”
唐鴻不動聲色:“我就是信物,唐家的功夫與兵法還不夠當信物?”
李慶成心中一動,唐鴻是習武世家,料想知道張慕來歷,此時張慕不在,正好打聽幾句,遂問:“剛說到哪里了。”
唐鴻看了李慶成一眼:“你……”
李慶成:“?”
唐鴻道:“你揀了天大的便宜,此人我不清楚來歷,不過傳與你的都是獨門武學,以外功引內息,這套拳腳打完,當可散去體內濁氣,每日按此步驟依次練三回,變濁為清,調整內息。”
李慶成:“有這般神?”
唐鴻道:“當然,我昔時曾是太子武選侍郎……”
李慶成刹那間愕然,似乎朦朦朧朧想起了什麼,又問:“你陪著太子練武?”
唐鴻敷衍地嗯了一聲,片刻後方支吾道:“算是罷,還未進宮便出了那事,實話說,還未見著面……罷了。”
李慶成笑著把他拉起來,與其一同朝前廳去。
張慕已等在廳外,參知府上下人擺好桌,幾碗清粥,數碟鹽漬菜,李慶成問過好便坐了,唐鴻上前也跟著坐,被張慕一手揪著領子,提起來,放到一旁。
“都坐。”王參知說:“老頭子當年也是將軍家僕……”
李慶成明白參知話中之意,示意張慕坐下,張慕卻擺了擺手,執拗不坐,也不讓唐鴻坐。
李慶成尋思良久,不知該如何開口,卻聽王參知先自嘆了口氣,說:“賢侄。”
李慶成忙道:“世叔不可過憂,小侄的事不急在這一時。”
王參知點了點頭,李慶成隨手挾菜,又問:“北疆戰事如何了?”
王參知道:“正有此一問,唐將軍是否曾提及北疆動靜?一月前方青余大人引三萬騎兵,自京師出發,過草海,兵分兩路,穿西川至楓山虎跳峽,於楓山北隅安營。”
李慶成眉頭微蹙:“方將軍未與參知匯軍?”
王參知搖頭道:“十二日前,王師前來送信,言道按兵不動,全聽方青余將軍號令,方將軍卻未曾傳書,賢侄以為有何變故?”
李慶成放下筷子,想了片刻,唐鴻在他身後忽然開口:“父……唐將軍早在去年八月前便估測過北疆局勢。匈奴蟄伏已久,自阿律司一統塞爾奇山十六部後,較之三年前的內亂比,已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匈奴佔據天時地利,若一開戰,我大虞軍絕不可遊擊戰,當以調動所有兵馬撤回楓關,堅守至來年開春為宜。”
“正是如此。”李慶成道。
王參知並未表態,只沉吟不語。
唐鴻續道:“參知大人是否已收攏塞外兵力?”
王參知點頭道:“是。老朽依足第一次傳令,將塞外三座兵點中的守軍共計七千員,盡數撤回郎桓,又把百姓遷向楓山……”
唐鴻道:“那麼郎桓也早該放棄,不妨燒城而走,在楓關內等候我方大軍前來接應,開春時殺出塞外,徹底把匈奴人打殘,再奪回河間,郎桓兩城。”
王參知搖頭道:“不妥,朝中並無傳令,怎能說撤就撤?”
唐鴻蹙眉道:“戰火迫在眉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參知大人身繫上萬軍民安危,只得權宜行事才是上道。”
王參知道:“胡鬧!若真有險情也就罷了,如今郎桓安若泰山,怎能棄城於不顧?守城容易奪城難,來年開春要重奪郎桓,又得死多少將士?”
唐鴻道:“你若不知變通……”
李慶成以眼色示意,唐鴻置之不理,張慕一抬手,唐鴻馬上悻悻噤聲。
王參知撫須道:“況且方將軍第一封信報讓我固守郎桓,不可胡亂出兵,也未曾解釋原因。”
李慶成點了點頭,接過話頭:“楓城太遠,又是百姓躲避之處,不宜參戰,方青餘既得朝廷號令,當前來送信才對。”
唐鴻看著李慶成道:“正解,但河間城已……少爺?”
李慶成目光落在虛處,瞳中神色變幻,忽想起來時所見景象……被燒毀的城市,焦黑的兵營,不正是方青餘派兵駐守的河間城?!
此刻王參知還未得到河間淪陷的消息,究竟是怎麼回事?匈奴人繞過郎桓,直接進軍河間?
李慶成與張慕同時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若傳了出去,郎桓守軍知道自己成了孤城,定會軍心動搖,該不該將來時路上所見告訴王參知?若那只是方青餘戰術中的一環,王參知貿然出兵,會否又遭到匈奴人的連環襲擊?
李慶成舔了舔因寒冷而微微龜裂的嘴唇,三人都不敢多說半句話,王參知兀自不察,緩緩道:“當務之急,是恢復與方青余將軍的聯繫,少頃我便派人前往河間城……”
李慶成忙阻道:“參知大人請先聽我一言,河間城已成廢墟,多半是被匈奴人偷襲了。”
王參知一震道:“怎可能?三萬兵馬便沒了?!”
李慶成道:“或許此中仍有內情,當時我們過河間時,也絕非橫屍上萬的景象,多半是虞軍傾巢而出,追擊匈奴了,我們還得再查查。”
“我去。”唐鴻忽道:“我一直覺得此中有蹊蹺,給我二十人……”
王參知捋須不語,李慶成以眼神示意唐鴻,開口道:“我們去罷。”
王參知忙擺手道:“不可!”
李慶成道:“我帶領少數人馬,借楓山山腳樹叢掩護,見匈奴大股部隊便躲讓遊擊,小股則迂回突襲,不會有危險。”
王參知欲再勸說,李慶成卻笑道:“參知大人不相信父親教給我的武技與兵法麼?”
王參知道:“非是不信,你未曾帶過兵……”
李慶成:“我的家僕帶過,到時決計不會瞎指揮,有異動聽他們的就是。”
王參知只得讓步,目中仍有疑慮之色:“既是這麼說,交予你一百精騎,務必查勘清楚河間現狀,與方將軍聯繫上便回來,若戰況有變,則不可強自逞勇……”
李慶成連連點頭,王參知又道:“郎桓城與北疆,都是老朽帶出來的兵,這些將士心懷報國之念,離家萬里駐守嚴寒之中。賢侄,你萬不可罔顧他們的心意,每一位將士,都可為你壯烈捐軀,絕不能拿他們的性命開玩笑。”
李慶成肅然道:“不會,除非我逃生無望,否則絕不會扔下任何追隨于我的士兵。”
王參知點頭道:“只提醒你一句,若真有生命垂危之險,說不得也須行壯士斷腕之舉,該如何取捨不過四字——審時度勢則已。此乃為將之人,征戰沙場的第一課。”
李慶成再三擔保,接過木牌,前往城西營內點兵。
兵士百人,到得李慶成麾下,各個警惕而一臉剽悍神色,顯是在北疆駐守多年的老兵痞子。李慶成心知這些人以後多半就交給他了,前提是他能活著把他們帶回來。
李慶成在北風中清了清嗓子,正要發話,已有人搶先道:
“做什麼去?先說清楚。兵符哪兒來的?”
張慕翻身下馬,走上前去,揪著那人,將他提了起來。
“慢慢!”李慶成慌忙喝道:“鷹哥!”
唐鴻攏著袖,幸災樂禍地看著,兵營外一聲爆喝,群情聳動,紛紛圍上來尋張慕動手,只見張慕隨抓隨拋,或以掌劈或以爪擒,不片刻泥濘中躺了一地人。
只倒了十來個,卻震懾了整一隊。
李慶成正在想該說什麼,唐鴻卻道:“都上馬,走。”
張慕不顧背後跟了多少人,逕自挑頭,單騎馳出郎桓城門,頗有點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氣勢。李慶成看在眼中,心內生出難言滋味,疾催戰馬,並肩馳去。
唐鴻面無表情道:“以後,你們就是唐少爺的兵了,跟上。”
漫天飛雪,百餘悍將,跟隨李慶成與張慕馳出了郎桓。
李慶成確是首次帶兵,縱在缺失的記憶中,亦搜尋不到零星有關馭兵的模糊片段,然而兵法他記得自己是讀過的,紙上談兵不是正道,他一路觀察張慕,並將行軍之法與自己所知兩相印證。
沿銷骨河一路南下,快馬行軍,已離郎桓六十餘裏。
天色漸暗,李慶成有意放慢馬速,跟隨于士兵中間。
“你叫什麼名字?”李慶成馬鞭輕甩,啪的一聲空抽,聲音清脆。
先前出言那人回過神,不卑不亢答:“小人李斛,百夫長。”
李慶成點了點頭,吩咐道:“去前頭,朝鷹哥彙報此隊曾獲戰果,他不愛應答,你自說就是。”
李斛不多言,催馬趕上張慕。
李慶成朝陣後來,點名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呢?你、那邊的?還有你……”
兵士們報了姓名,李慶成挨個點過去,戰馬仍不停,唐鴻撥轉馬頭,喝道:“好好幹!短不了你們的!”
兵士們紛紛敷衍地應了。
河間城外一裏地,天已昏黑,李斛駐馬張慕身後,將此隊過往戰績談了個大概,李慶成這才知道,參知撥給他的,竟是一隊除了編制的遊兵。
一年前的夏夜,匈奴突襲銷骨河上游哨崗,駐軍七百人成一編制,盡數被屠,當時唯有這一隊回楓山運糧,逃過那場大難。後歸於郎桓守軍,因其作戰風格與郎桓軍穩紮穩打的習慣格格不入,難以安排調和,遂暫置於閑營中,未曾收編。
李慶成隱約知道了參知深意——這隊人要為袍澤報仇,難怪個個都有股悍氣,似乎摩拳擦掌,躍躍欲戰。
這將是很難駕馭的一群人。
張慕在夜中轉頭望了一眼,鷹眸閃閃發亮,像是在期待,又像在安撫李慶成。
“鷹哥,唐三……”李慶成下了命令。
“我不叫那名兒。”唐鴻不悅道。
張慕揚手要再給唐鴻腦袋一巴掌,唐鴻馬上識趣了,不敢再吱聲。
李慶成說:“鷹哥帶五十人,進城搜尋,看看裏面有沒有倖存者。唐三過來,剩下的伍長也過來。”
張慕不放心地看了一會,李慶成示意道:“沒關係,你去就是。”
張慕轉身入城調查,李慶成吩咐人生火,朝唐鴻問道:“那天情況如何,你詳細說一次。”
伍長們圍在火堆邊,聽唐鴻回憶戰事。
唐鴻答:“那天京師三萬增援,從西川兵道前來,過楓山,在河間城外待命。”
一伍長說:“河間駐不入這許多兵。”
唐鴻點頭道:“方青余將軍見河間城小,著五百人先前往三裏外的廢棄兵營收拾,打算三天后分軍一半,駐兵其中,這裏面就有我。”
李慶成微微眯起眼:“後來被襲營了?”
唐鴻說:“半夜那會有軍使來通報,說河間被偷襲了,大部隊都不在。讓我們馬上整軍回援,我們只有五百人……半夜又被匈奴騎兵堵了去路,見遠處河間城裏大火,知道已淪陷了,只得從三更時分邊戰邊退,撤向郎桓方向,戰到翌日黃昏,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的。”
李慶成拾起乾柴,在地上繪出地形圖,兩邊相隔並不遠,又問:“方青餘是個怎麼樣的人?”
唐鴻道:“方青余是太后的娘家人,據說打小武技極強,是虞國第一武功高手,更熟讀兵法,只是從未帶過兵,後擔任太子侍衛……”
李慶成想了想,說:“既是熟讀兵法,應當不至於中計才對。你看河間城的焚燒模樣,城內沒有多少屍體,比之被攻陷,更像是守軍稀少時被長驅直入,最後徹底搗毀的。”
唐鴻也想不明白了,李慶成推論道:“我猜他們是先行突擊,把大部隊派出去八成,留守的軍隊則中了匈奴人的調虎離山。這股軍隊說不定尚未全軍覆沒,只是被匈奴人引著跑了。”
李慶成扔下樹枝:“在這裏如果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我們就去楓城看看,兩地都沒有,多半就證實了我的想法。”
唐鴻又道:“可是方青餘再怎樣也不可能中這種小伎倆……”
李慶成驀然回頭,發現張慕恭敬立於一旁,不知何時回來了,他平素不吭聲,回來也不通報,便那麼靜靜站著。
“結果如何?”李慶成問。
張慕交出一件東西,李慶成不禁一怔。
那是個被火燒得發黑的小銅魚,李慶成以袖擦乾淨銅魚,取出自己身上的小人,雙手各持一隻,恰是一對。
“京師銅魚胡的手藝。”唐鴻道:“哪找來的?”
張慕朝城內指了指,百長李斛前來,說:“我們在城守府內尋到許多死人。”
李慶成忙著人挑了火把,朝城內馳去。
行出幾步,卻習慣性地發現少了些什麼,李慶成駐馬回身,發現張慕在火堆前坐下,看著篝火出神。
“鷹哥,你不來?”
張慕沒有回答,握了把雪湊到面前,把蹭得汙黑的俊臉抹乾淨,又解外袍,以冰雪擦拭手臂。
“鷹哥?”李慶成道。
張慕抬頭看了遠處李慶成一眼,緋紅的燙印正朝向他,李慶成淡淡道:“既然累了,就在這裏休息吧。”
張慕依舊沉默,李慶成不再多言,帶領唐鴻與數十人去追查城內地道。
“遲輝、王遠揚,趙起你們幾個。”李慶成隨口吩咐,方才馬上詢名,竟是過目不忘:“守在外頭,唐……三,你帶十個人,跟我進去看看。”
唐鴻打起火把,朝暗室深處去,通道下是河間城參知府內地窖,裏面有數具無頭屍。還有匈奴人,屍上清一色穿著三疊翎制的皮護肩,斷頸處的血已凝成冰。
“方才銅魚便是在此處地上尋得。”一兵士躬身稟告。
李慶成不置可否,蹙眉檢視片刻,這就是方青餘?總覺得不太像。
“撥十人,將這些屍體運回郎桓去,讓參知驗屍……我們在城內歇息一晚,明日去楓城。”李慶成下了命令。
那夜張慕帶著人在破敗房屋內暫且歇下,風雪停了,破屋外現出晴朗夜空。
張慕親手收拾了床鋪,李慶成睡在破敗屋內,開口道:“鷹哥。”
張慕躬身在外屋生火盆,動作一頓。
“這銅魚在京城多不多?”李慶成一手拿著銅魚。
張慕沒有回答。
李慶成又問:“我得病前,認識方青余將軍?”
張慕終於開口了。
“你不認識他。”張慕說完這句,轉身離開,李慶成起身問:“去哪兒?”
張慕難得的沒守在李慶成身旁,穿過院子,在廳上打了個地鋪。
李慶成嘆了口氣躺下,不多時,有個人影映在窗格上。
“什麼事。”李慶成問。
“噓……”唐鴻在外頭說:“我方才巡邏,看到一行腳印,朝城守府去了,你又派人去查了?”
李慶成心念電轉,馬上起身。
有一行腳印?黃昏時還下著雪,掩去了他們進進出出的腳印,如今雪停了,證明還有人進去。
李慶成沒有吩咐再去調查,況且再讓人進去,也不可能只叫一個人。
是他帶來的人進了城守府,還是別的地方來的人?或是說城內本還住著人,沒被他們搜出來?不可能,河間城已荒廢了許久,天寒地凍,活不了人。如果是李慶成自己帶來的人,則應該與河間城破有牽連,不是內奸也是麻煩人物。
但那不可能……他的麾下大部分都是在郎桓裏閒置的散兵,不會與朝廷軍扯上關係。
短短片刻,他作了許多個猜測,又逐一推翻,唯一的猜測是,有一個人,從外頭來了。
李慶成穿上外衣,說:“出來了沒有?”
唐鴻低聲道:“還沒,派人把府周圍把守住?你那啞巴侍衛呢?”
李慶成擺手道:“他在廳裏睡著,你沒見他?”
唐鴻:“我從後院進來的,得怎辦,快說,稍晚就被他走了……”
李慶成說:“咱倆過去看看。”
唐鴻取了火把卻不點著,將七尺長的戰戟負在背上,李慶成提著劍,出後院繞過城守府,果然見到月光下一行腳印,清晰通向府邸深處。
“不定是自己人想偷雞摸狗。”唐鴻道。
李慶成說:“不會,軍法如山,況且要去偷東西,也得有個望風的,就一行腳印,多半是外來者。”
唐鴻雖不想承認,仍不得不承認李慶成比自己更慎密。
他們通過城守府前院,同時在院牆外停下腳步。
李慶成探出頭,只見一個男人躬身,在偏院內翻檢什麼,身上裹著破破爛爛的獸襖,滿臉胡茬,頭髮糾結淩亂,以一根破布條束著。足下厚厚地纏了禦寒的棉靴。
他在角落的一堆亂石中翻檢,片刻後側過臉,耳朵動了動。
那一轉頭,唐鴻與李慶成同時看到月光下,男人的側臉。
“沒有……”男人喃喃道:“是我聽錯了嗎?院牆後的人是誰?出來。”
唐鴻緩慢抬起手,握緊肩後戟柄,李慶成示意不可動手,起身道:“什麼人?”
男人聽到這聲音,觸電般抬起頭,與李慶成對視,表情如中雷殛。
他的皮膚白皙,雖然不修邊幅像個流浪漢,雙目卻隱約有一層真氣流轉,瞳仁如水般發亮。
“你怎會在這裏?!”男人直起身。
李慶成:“別過來,兄台貴姓?”
男人的表情一瞬間極其古怪,像是想笑又想哭,他從頭到腳打量李慶成數遍,最後李慶成心中一動,從懷中摸出那個小銅魚,問:“你在找這個麼?”
男人眉毛動了動,說:“對……我到楓城,本想沿路去西川,發現東西忘帶了,又折回來尋……”
李慶成上前一步,唐鴻低聲道:“別過去。我知道他是誰了。”
李慶成眼中帶著笑意:“我也知道了,你是方青餘。”
男人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站在雪地裏大笑起來,笑得躬身站不直,李慶成蹙眉道:“笑什麼?朝廷的軍隊呢?讓你帶三萬軍出征,你把兵都帶到哪兒去了?!方青余將軍!你當了逃兵?!”
方青餘笑不出來了,他疑惑地打量李慶成,許久後問:“你是生過大病,還是把頭撞了?”
李慶成聞言心中一凜:“我從前認識你?”
方青余上前一步,眼中充滿難言的神色,似在懇求,又似在致歉。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灰影躍過院牆,張慕大喝一聲,抖開長刀當頭直劈下來!
9、鴻痕雪 ...
黃昏,夕陽鋪灑遍整個御花園,許淩雲停了講書,望著太掖池上金鱗般的水光出神。
李效聽得十分疑惑,欲問點什麼,卻無從問起。
許淩雲笑了笑:“陛下?”
李效微一怔,而後道:“方青餘……此人心思難琢磨。”
許淩雲緩緩點頭,笑問道:“臣斗膽問句無關的,若換了陛下與此人易地而處,會如何布兵?”
李效想了想,答:“給我三萬軍,將兵帶出西川,孤會將楓關外六城所有百姓,兵士一舉撤回關內。”
許淩雲道:“這麼一來。關外的重城就廢了。”
李效:“以退為進,楓關狹長,背依兩山,又有楓城民生補給,易守難攻,撐過一個冬天並無問題。匈奴長期於塞外作戰,冰天雪地裏遊擊偷襲,虞軍絕非其對手。”
許淩雲出神道:“揚長避短。”
李效緩緩道:“豈止揚長避短?將河間,郎桓兩座空城讓給他們,定成了匈奴手中雞肋,占之被動,棄之可惜,又不能於酷寒中在楓關外紮營攻關。我軍卻可隨時出關偷襲,取回主動。”
許淩雲道:“臣也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
李效評價道:“是以方青余當年一步錯,步步錯,把三萬大軍給弄沒了,自己也落得個無處藏身的下場。”
許淩雲笑道:“未必,陛下有所不知,方青餘是自願當逃兵的,緣因他根本就沒將抵禦外侮一事放在心上。”
李效冷冷道:“放肆。”
許淩雲自顧自道:“歷朝太史提及方青餘這一逃,多方揣測,無人能解其中關竅。只能說,老先生們都想得太複雜了。”
李效道:“你既比太史知道得多,不妨便說說,說完孤若還不明白,鞭刑二十。是什麼能讓一個男人,在國難當頭時當逃兵?”
許淩雲自嘲般笑了笑:“陛下也想多了,國難,對某些人來說並非那麼要緊。”
李效臉色逾發陰沉,許淩雲想了想,解釋道:“有的人從來就不計較國家社稷,百姓生靈。位極人臣還是乞食街頭,對他來說全無干係,大敵在側,拋下三萬大虞軍隊掉頭便跑,只因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辦。”
李效:“何事能比抵禦外侮更重要?”
許淩雲躬身道:“天冷了,陛下風寒才好些,用完晚膳再說?”
李效見天色已晚,不得不起身,免得待會太后又派人來嘮叨。
如此數日又過,到得八月初七,李效連話也不想多說,便坐在太和殿裏的龍椅上發呆。
身後數名太監布了龍鳳交首的錦畫,扯到一半便停了,垂手站著,誰也不敢爬到龍椅上,國君的頭頂去佈置,當然也不敢多話,便木頭一般地杵著。
最後還是當值的侍衛笑道:“陛下。”
那一聲喚,令李效回過神來,眉間滿是戾氣便要發作,見那侍衛嬉皮笑臉,是許淩雲,便不耐煩道:“膽大包天。”
許淩雲嘴角略翹,躬身避過李效目光。
“何事?”
“陛下在那處坐著,宮人不敢扯錦。”許淩雲聲音明朗,于黃昏時敲在李效耳內,有種清澈感。
李效側頭看了一眼,幾名司監忙跪下告罪,李效悶哼一聲站起。
許淩雲上前為李效撣了袖子,跟在其後,李效也不知該去哪,沉聲道:“你今年多大?”
許淩雲恭敬道:“回稟陛下,二十二。”
李效只把許淩雲當少年看,不想竟也過了二十,還與自己同歲,不悅道:“幾日的生辰?”
許淩雲一直低著頭,答:“臘月初十。”
李效這下更覺意外,轉身打量許淩雲,眯起眼道:“只比孤小一天,看上去倒小了好幾歲。”
許淩雲笑答道:“臣自幼身體底子不好,是以長得孱弱。”
李效點了點頭,信步在宮內走動,過了長廊朝花園去,明廊中太監唱道:“太后駕到——”
李效一見太后身邊跟著大司監,火氣便上來了,知道定是大司監前去尋太后告狀,今日沒好事,卻只得側身讓過,忍氣道:“母后。”
太后不進殿,站在廊前,板著臉:“陛下明日大婚,黃柬可都看了?”
李效點頭道:“都看了。”
太后道:“當真看了?”
許淩雲站在李效身後,苦忍著笑,片刻從袖內取出黃柬,躬身捧著。
李效:“鷹奴昨日念與朕聽了。”
太后看看李效,又端詳許淩雲,問:“你便是這任鷹奴?”
許淩雲單膝跪下,一手按肩:“見過太后。”
太后淡淡道:“起來罷,手上捧的什麼?”
許淩雲道:“回太后,寫婚儀的黃柬。”
李效與她十來年母子,心知太后脾性——對其餘人俱是好言好氣,寬厚仁慈,唯獨對自己是嚴厲有加。
所以凡是有事不合她意,拖上旁的人墊背,便決計不會挨駡,李效心內念頭一轉,說:“鷹奴昨日說了一半,還未念完。”
太后道:“記得多提點著,喚什麼名字?”
許淩雲恭敬報了名字,太后修得齊鬢的細眉不易察覺地一動。
“許淩雲?”太后詫道:“抬起頭來我看看。”
許淩雲抬頭,太后凝視他的雙眼,喃喃道:“長得不像麼?”
“母后。”李效冷冷道。
太后道:“你是臘月初九的生辰?”
許淩雲複又低頭:“是。”
太后緩緩搖頭:“你娘是趙嫣……我還記得的,你倒不像她……”
李效蹙眉道:“斗膽!先前問你生辰,如何答孤的?分明是臘月初十!”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悻悻住聲,許淩雲道:“不敢與陛下……嗯,臣當年幼點。”
太后難得地柔聲道:“你與皇上是同一天,同一時辰生的,可見緣分這玩意,還真的難說得很。”
許淩雲籲了口氣,低頭答:“是。臣……罪該萬死。”
李效心裏哭笑不得,若太后得知自己差點就把許淩雲給抓去淩遲了,不知有何感想,隨口道:“鷹奴……嗯,罷了,赦你無罪。”
太后閉上雙眼,再睜開時似將往事拋到腦後,吩咐道:“許淩雲,你既跟著皇上,平日就得多提點著。”
許淩雲躬身道:“謹遵太后吩咐。”
李效聽得極是莫名其妙,太后吩咐完後離去,在宮內察看翌日大婚時的佈置。李效反而不再前行,站在回廊中,眼望許淩雲。
許淩雲比李效矮了半頭,眼睛不敢與皇帝對視,望著地面,嘴角依舊帶著隱約的笑意,恭謹而不卑微,明朗而不唐突。
李效問:“你家是許家……你!過來!”
李效見到太后離開,司監獨自帶著數名小太監轉出殿外,登時驀然起火,不顧形象喝斥道:“背後說了孤什麼!”
李效怒起,許淩雲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息怒!”
李效道:“簡直是膽大包天……”
許淩雲道:“陛下!聽臣一言……”
司監早已駭得魂不附體,跪在廊外,李效上前拿腳便踹,哪有半分當皇帝的樣子?許淩雲慌忙把李效按著,拉皇帝肩膀時,臉上不禁一紅。
李效被許淩雲一碰,心頭也有點不自在,隨手輕一掙,許淩雲便順勢放了,低聲道:“臣斗膽,陛下請處罰臣。”
“外頭成何體統?誰在喧嘩?”那時宮內又傳來太后聲音。
李效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娘,本以為太后走遠,見這勢頭只怕太后又要囉嗦,深吸一口氣,朝跪著的三名太監指指點點,轉身兔子似地跑了。
許淩雲追在李效身後,心內好笑至極,繞過一段路,李效方自站定,氣也消了。
“有何可笑?”李效又一肚子火。
許淩雲道:“見司監驚惶,所以好笑。”
李效冷哼道:“不過是一群閹人。”
皇帝在前頭走,侍衛在後頭跟,許淩雲隨口道:“閹人身殘,然對陛下也是一片忠心。有道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無論是君還是臣,臣以為,只要對方抱著真心,便擔得起一個友字。”
李效冷冷道:“你在教訓孤?”
許淩雲忙笑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一個人說過此話。”
李效:“何人。”
許淩雲:“成祖。”
李效看著許淩雲,心裏思考是否該把他拖出去打一頓,孰料許淩雲又道:“但成祖也說過,閹人們連自己子孫根都不要了,又怎能指望他們忠於誰呢?”
李效噗一聲笑了出來,莞爾搖頭,抬腳進了寢殿。
許淩雲在殿外侯著,李效接過毛巾,擦了臉,換過袍服,一身龍紋黃衫,朝榻上坐了,說:“進來,今日帶了書不曾?”
許淩雲道:“帶了。”
李效道:“說罷。”
許淩雲左右看了看,慶和殿是虞國歷朝皇帝成婚前的住所,殿內只設一客席,予深夜時稟奏的大學士坐。
許淩雲也不多說,朝那席上坐了,從袖中掏出史卷,擱在桌上,朝帳內望了一眼,李效側躺于榻邊,眯著眼。
“話說張慕一路跟隨成祖與唐鴻將軍,待得發現方青余時,終究按捺不住……”
話說那夜張慕現身,冷不防一刀當頭劈下,方青餘以掌迎敵,一招空手入白刃功夫使出,張慕人在半空,翻轉手腕,方青餘再在刀背橫拍一記,借力躍出。
“好!”唐鴻尚是首次見這等俊功夫,忍不住大聲喝彩,後腦勺冷不防被李慶成拍了一記。
“幫哪邊的你!”李慶成怒道:“鷹哥,且慢動手,聽我一言!”
唐鴻訕訕不作聲,張慕與方青餘在院內追逐,逃者一腳斜斜掃去,雪碎迷蒙,追者一刀揮開冰碎,如影隨形追在其身後。
方青餘:“中秋那夜是姑母令我帶他出去不錯……”
張慕橫刀一劈,方青餘手腕撞在刀上,登時斷折,悶哼一聲,垂手左閃右避,卻不還招,大聲道:“未知廷內有變……後來才知當夜孫家與唐將軍一派,早已設下陷阱,我叔進宮與姑母密談後,決定先下手!”
方青餘閃到假山後,只聞轟聲爆響,石山坍塌下來,亂石與飛雪疾射。
“陛下才是幕後主使,駕崩那夜誰也沒有動手,忽然起火,本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唐妃暗謀後位,唐思遠將軍擁立殿下,想對邊疆用兵;孫家早已定下太子妃聯姻……”
“張慕!”方青餘怒吼道:“你與我共事多年,我方青餘雖不拘小節,豈是這般人?”
張慕不作答,刀鋒斜挑,方青餘喝道:“我拼著錦繡前程不要,為的便是尋他!你不懂?!”
張慕眯起眼,將鈍刀架在方青餘頸上,方青餘道:“那夜我仍拿不定注意,延和殿起火,皇后在養心殿!”
“我若真想緝他領賞,當去延和殿;若想成全忠名又保己身,當去養心殿;把他交給皇后,皇后自有對策,或幽禁,或設個替身,如此方能獨掌朝政。”
“但你可知我們當時走的路,是去何處?!”
張慕收刀,方青余冷冷道:“明凰殿!供奉我虞族開國前,族中列祖列宗畫像的殿廊,七皇訓之首:帝崩時太子須得在明凰殿中等冊,遺詔將由大學士與鎮國將軍同監,於明凰殿中扶立太子,賦予登基監國之任!”
張慕冷冷道:“當時我未曾聽見。”
方青餘道:“回去問他,一問便知,張慕,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
“中秋當夜,皇宮起火時。”方青餘眼中有種得逞的譏諷:“你又去了何處?你從明凰殿的方向過來,為何提著刀,刀上還沾著血?那夜延和殿起火,來往俱是救火的御林軍,無論誰犯上作亂,御林軍是絕對不會反的,你殺御林軍,殺太監做什麼?還是說,你刀上染的,其實是大臣們的血?還是唐妃的血?或者是……禁衛統領,符殷的血?!那把火不是皇后放的,張慕,是誰放的,你心裏清楚得很,對不?”
方青餘聲音雖低,卻絲毫不掩氣勢,一問連一問,步步緊逼,猶在一身戾氣張揚發散的啞侍衛之上
張慕刹那眼內起了殺機。
方青餘眯起眼道:“慶成也從不起疑,莫非是把前事都忘了?”
張慕怒道:“放肆!”繼而橫刀一拍,將方青餘抽得橫摔下去。
遠處李慶成與唐鴻靜觀片刻,見張慕先步步進逼,方青餘不住逃竄,直到張慕架刀,方青餘蹙眉沉著應答,再到這倏然間的一刀,一直聽不清二人所說何事。
四周又靜了下來,方青余以肘支起身體,吐出一枚染血的臼齒。
張慕冷冷道:“項上人頭,且先寄著。”言畢收刀,轉身離去。
“鷹哥!”李慶成道。
張慕離開後院,方青餘搖搖晃晃地起來,深吸一口氣,倚在牆角,為自己接續斷折的手腕。
10、凍紅綾 ...
深夜,許淩雲合上了書卷。
李效緩緩道:“你在編故事。”
許淩雲一笑道:“臣不敢有半句欺誑,事實確是如此。”
李效驀然起身,逕自走到殿前,負手道:“方青余不顧三萬將士性命,可見其對大虞國的安危,覆滅根本不放在心上。孤且問你,滿朝文武為何聽命於孤?”
許淩雲低聲道:“因為陛下是天子,陛下一人之身,繫我大虞全國氣運,陛下榮則國昌盛,陛下辱則國衰亡。”
李效淡淡道:“正是如此,所以忠君,說到底,本質上終究是‘愛民’。先有國,後有君,以此推及開去,先效忠于大虞,才有資格稱忠君二字,否則縱是做得再多,不過也是個奸佞。”
許淩雲嘴角勾了勾:“但歷朝歷代,本末倒置之人也是有的,棄萬民意願於不顧,只順遂了帝君一人,史上這等奸臣還少了?”
李效道:“孤不相信以方青余的才學與能耐,會連這點也不清楚。”
許淩雲緩緩點頭:“或者,還有內情也不可知,陛下英明。”
李效道:“所以說,你在編故事。當年那場火,歷代太史眾說紛紜,其中定有隱情。許淩雲,你且說說,張慕與方青餘,孰忠孰奸。””
許淩雲淡淡道:“臣不敢妄加評判,也不知當日火起詳情,但太祖年間有兩件事,說不定能告訴陛下,這場政變的元兇。”
“第一件:成祖年幼時,跟隨太祖下江南賞春景察民,方青余與張慕隨行。成祖見江南花花世界,錦繡榮華,不禁動了心。太祖遂言:‘這好風景,來日都將是你的,皇兒,看上什麼,你可隨意取來。’於是成祖去折一朵麒麟花。陛下曾見過麒麟花?”許淩雲抬眼問。
李效微一頷首:“又名鐵海棠、麒麟刺,花枝滿是尖刺。”
許淩雲出神道:“太祖怕成祖傷了手,前去折來,指頭拈著枝尾,道‘給你’。成祖自然不敢拿,太祖又提起劍,將花刺削了,親自交到成祖手裏。捋須道‘父皇交予你的東西,自然是能讓你拿得住,拿得穩的’。”
說完此事,李效與許淩雲二人相對沉默許久。
李效終於開口:“誅戮功臣一事,自古有之,那把火,定是太祖所放無疑。”
許淩雲低聲道:“臣不敢妄加評斷。”
李效點頭道:“只是那把火,卻放錯了時候,陰錯陽差,最後反倒成了皇后得利的局面,實是天不佑我大虞。”
許淩雲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太祖昔年龍體漸衰,成祖年滿十六,已到監國年紀,有心人若時時提防著,也當是那段時候了。”
李效點頭道:“不錯,這等事,若花重金買通御林軍與宮人,總能從細微末節中,查知一些蛛絲馬跡,譬如宮中柴火安置,燈油份量,中秋當夜,宴中筵位……諸如此種種。只能說,太祖叱吒風雲一世,所向披靡,晚年一時昏聵,百密一疏乃至釀成這場禍亂。”
許淩雲不敢評價,沉默以對,李效道:“起火當夜,張慕又去了哪里?”
許淩雲緩緩道:“臣以為,通風報信的人,其中有一個是方青余,方青余知會皇后此事,皇后便命他帶著成祖出宮。方青余與張慕都萬萬未曾料到,太祖會在起火當夜駕崩。內情錯綜複雜,當夜眾口紛紜,太難說清,唯有從一些舊事中推測,是而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中秋起火當夜,太祖已崩,張慕前往明凰殿,是取一件埋在殿廊盡頭,地磚下的一件東西。”
李效蹙眉道:“是什麼?”
許淩雲道:“那處據說有個活板機關,藏著太祖的遺詔,早在成祖被冊立為太子的那一年,便擬好的登基密詔,唯太祖與張慕知道。但張慕未來得及進入明凰殿,便被御林軍先一步攔住。”
李效道:“最後那封密詔呢?吩咐個人去取出來,孤想看看。”
許淩雲笑道:“早就燒了,現在活板機關下,埋著另一件東西,陛下當無甚興趣。”
李效道:“如今埋著什麼?”
許淩雲淡淡道:“一個小瓷瓶,兩個琉璃杯。貼著方青餘的封條。”
李效眉毛動了動,許淩雲沒有再說,起身道:“明日陛下大婚,該歇息了。”
李效坐下:“夤夜難眠,說下去就是。”
許淩雲笑道:“陛下恕臣囉嗦,明天是……陛下的人生大事,也是大虞的舉國大事。”
李效反常地沒有發火,緩緩道:“孤知道,但這些年裏,從未有過今夜般難以成眠,你說,孤躺著聽,困了自當入睡。方青餘這便跟著回去了?”
許淩雲只得再次翻開書,聲音輕了些許:
“當夜……”
李慶成躺在床上,一夜不成眠,方青餘接好骨,倚在破屋門外。破曉未至,群山與雪原陷入徹底的黑暗中,李慶成披上外袍出廳,小聲道:“鷹哥?”
李慶成蹲下,問:“把方青餘押回去?”
張慕安靜地躺著,鋒銳的唇中迸出一字:“不。”
李慶成茫無頭緒,張慕眸子明亮,沉聲道:“不可朝外提到他。”
李慶成心內疑惑至極,然而張慕與方青餘卻似乎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黎明時士兵們在河間廢墟集合,李慶成與唐鴻、方青餘三人站在一處,張慕遠遠站著,竟是不與方青餘朝相。
“去何處?”唐鴻不信任地打量方青餘。
方青餘以一塊破布蒙住半張臉,墨色的劍眉英俊挺拔,雙目漂亮得令李慶成自慚形穢,他與唐鴻看了方青余一會,唐鴻說:“先回郎桓?”
李慶成道:“方青餘,過來。”
“你認識我?”李慶成問道。
方青餘側著頭,端詳李慶成,答道:“不認識。”
他蒙著的鼻樑與唇看不見,雙眼卻微一動,表情在笑。
李慶成心中一動,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剛想得片刻,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方青餘雙眼充滿緊張神色,一手伸來,按在他肩上,問:“怎麼?你不舒服?”
李慶成拍開方青餘的手:“你把兵帶到哪里去了,說實話,否則我會把你交給朝廷。”
方青餘眼睛帥氣地眯了起來:“你捨不得。”
李慶成蹙眉斥道:“正經點!”
方青餘道:“參軍與我並非同個派系,你懂麼?”
李慶成沉吟不語,方青餘又道:“這話說來可長,得從皇后的身上說起了,去年中秋夜京師變天,你可記得?”
李慶成道:“我不‘記得’,但我知道。”
方青餘心內咯噔一響,未料李慶成如此慎密,心念一轉,自顧自道:“皇后殺了大學士,誅了禁衛統領符將軍,抄了鎮北大將軍唐家,誅了平東王侯滿門,卻也有擺不平的人,此人就是與我同來抗擊匈奴的副將遼遠。”
“遼遠大人本鎮守東北玉璧關,素有鐵甲金戈之稱,昔年受唐將軍提拔,既不與朝中大臣結党,又持身甚正,無隙可乘,對皇后來說,實在是難以下手。”
李慶成道:“所以,她為了清除這位遼遠大人,打算把保家衛國的將士,一併賣給匈奴,是這樣罷。”
方青餘頷首道:“可以這麼說,遼遠雖戰功赫赫,卻性子急躁,不聽勸諭,先帝令他守東北玉璧關,實是拿捏住了他的性子,但皇后把他調來守楓關外的城,便知他定按捺不住,會擅自出戰。”
“那日我們率軍抵達關外,遼遠大人得了密探的偽報,本以為匈奴人在攻打郎桓,於是剛安頓下來,連水也未曾喝口,便馬上率領大軍傾巢而出,只給我留了不到兩千兵,讓我守河間城,言道前去支援郎桓。”
李慶成冷冷道:“其實遼遠發兵後,半路繞了個彎,到斷坷山去偷襲匈奴的大本營了。”
方青餘笑道:“正是。”
李慶成道:“那麼,王參知一開始時說過,征北軍前來送過一次信,是你的手下……”
方青餘道:“偽報就是他們,當時我派出一隊信差前往郎桓,郎桓無戰,回來時他們卻告知遼遠,郎桓陷入苦戰,王義宸在率領全城軍民,抵抗匈奴人的五萬大軍。”
李慶成:“果然還是你陷害了他。”
方青餘:“這可與我無干,我身邊的人都是朝廷給派的,青哥孤家寡人,做不得主。皇后既鐵了心要借匈奴人的手來殺遼遠將軍,我也沒法是不?更何況那隊信差早就得皇后示意,排演多次,一回來驚恐萬狀,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連我也差點信了……”
李慶成怒道:“閉嘴!縱是遼遠必死,三萬北征軍何辜?”
方青餘懶懶道:“那三萬兵馬,自然是遼遠大人的嫡系部隊了。”
唐鴻在一旁聽著,忽道:“那蠢女人,她就不怕與虎謀皮,最後被匈奴人殺進京師?”
方青餘答:“不,半點不蠢,她當然與匈奴人串通好的,把遼遠的兵馬掃乾淨後,再與匈奴人議和。但首要目的是解決遼遠,先帝一死,你道遼遠會善罷甘休?”
“中秋夜變若是皇后謀策的也就罷了,做足準備,密不發喪,一封信召回遼遠殺了就是。但壞事就壞在那場火突如其來,燒死了不少大臣,大火後先帝不露面,馬上著手調回邊陲大將,不是明擺著要殺人了麼?”
李慶成緩緩點頭,方青餘又道:“匈奴人不早不晚,恰好在此時入侵西陲,也是早就約好了的,皇后不敢讓遼遠取道,直接把他從東線塞外調來西線,讓他與匈奴王阿律司拼個你死我活,外族入侵,遼遠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下,到楓關來戰一場再說。”
“而此戰。”方青餘緩緩道:“無論勝負,都遂了皇后的意,遼遠這枚只效忠於先帝的,最不穩定的棋子終於解決了,縱是勝了,料想也剩不下多少兵,著手收編就是。敗了的話,則寫封信,罵他個狗血淋頭,讓他當場自盡,一了百了。”
李慶成道:“於是當夜河間被襲,正合你意,撒手撂攤子,當逃兵去了。”李慶成冷冷道。
方青餘笑道:“這不,正中下懷,本將軍一跑,城內不過兩千人,尋不到主將,幾下便淪陷,只得朝兵營處退,於是被匈奴人追著殺,殺剩沒幾個,河間也被放了把火,燒了。”
李慶成實在對他無話可說,這等禍國殃民的傢伙,朝廷怎能任他跟隨三萬兵馬出征?
前面便是楓關,唐鴻策馬過來了,兵士們駐于關前,三三兩兩,將方青餘圍在空地中,張慕遠遠看著,並不過來。
唐鴻:“你為何當逃兵?”
方青餘不答。
李慶成隨手抽出腰間雲舒劍,架在方青餘脖子上:“他的話就是我的話。答錯一句,教你人頭落地。”
方青餘一揚眉,彬彬有禮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李慶成:“什麼事能比保家衛國更緊要。”
方青餘答:“尋一個人。”
李慶成:“誰。”
方青餘側過頭,看著破城前萬里飛雪出神。
唐鴻道:“也就是說,遼遠他去了斷坷山。”
李慶成道:“楓關沒有信報,三萬大軍不可能憑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斷坷山,為保險起見,派個人前去斷坷山查看,咱們全軍起行,先回郎桓。”
於是唐鴻派人去銷骨河上游打聽,李慶成則率軍啟程。
又過一日,探馬與本隊在城外十裏處匯合,於銷骨河上游尋到戰場,同時帶回來了一件遺物——大將軍遼遠的頭盔。
內情一如李慶成所料。數人馬上入城,王參知一聽之下,當即點兵,囑咐李慶成留于郎桓守府,又召來城守殷烈細細交付應對之策。
殷烈正是初入郎桓時,李慶成與他朝向的城守隊長,領四千步騎兵,擔任城內巡邏,防禦要務,個性耿直卻不失謙卑,絲毫不因李慶成是外來者而小覷於他,當即領命。
王參軍親率六千騎兵沿銷骨河入斷坷山,調查征北軍去向,隨時準備接應。
這段時間內,殷烈與李慶成共同守城。
李慶成自知經驗不足,不敢造次,王參知發兵後,數人又在府中參詳安排,最終議定李慶成不插手城防事務,但殷烈有事不決,可隨時前來詢問。
殷烈領了兵符離去,李慶成為方便,著人將行裝搬出參知府,尋到郎桓城西一處長街,靠近城門的宅邸暫時安置下。
郎桓自百姓撤入楓關後,城內住民早已十室五空,隨便選個宅子便可入住。城中還有近半不願離開家園的黎庶,堅守郎桓。
也幸得有這些人在,郎桓入冬閉城後,方不至於過分冷清。
“走。”李慶成押著數箱細軟出來。
方青餘抱著手臂,低頭注視地面,站在參知府外,一直不與郎桓軍民朝向,免得被認出身份。
“唐鴻呢?”方青餘問。
李慶成答:“我就是唐鴻。”
方青餘笑道:“你不是唐鴻。”
李慶成:“你從前見過唐鴻?”
方青餘不答,趕車出發。
李慶成坐在車斗末端,一腳晃當,靴子拖著雪,漫不經心道:“我究竟是誰?”
方青餘道:“那啞巴不讓我說,但不管你是誰,青哥兒都護著你。”
李慶成淡淡道:“滾。”
“方將軍,你兵也沒了,剩你一個。”李慶成冷冷道:“恕我直言,你所作所為,雖與我無干,我卻不得不多說幾句。”
方青餘自嘲地笑了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李慶成不留情面地斥道:“你既不忠君,更不愛國,縱是千軍統領萬人敵,指不定哪天說叛就叛,全憑一己快意,這種人,留來何用?”
方青餘淡淡道:“有用。”
李慶成:“回去後你便走罷,如今無人知道你是誰,借你匹馬,你回中原去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後會有期,方將軍。”
方青餘道:“主公。”
李慶成道:“我不是你的主公,擔不起。”
馬車停在宅子門前,方青余端詳李慶成,眼中帶著一絲笑意:“青余忠心如昭昭日月,絕不會叛你。”
李慶成靜靜坐著,不現喜怒,方青餘又道:“稍經歲月,你便可知,這世上誰忠於你,誰懷著私心。你若趕我,我定也不會走,在門口蹲著,冷死在這寒風裏就是。”
李慶成冷笑道:“說得輕巧。”
方青餘不答,卻道:“你若願給我一席容身之地,儘管將我呼來喚去,我能為你帶兵,給你講故事聽,幫你幹粗重活,冬天暖床,夏日捐風,高興時我會陪你笑,不高興時你可罵我打我,刻薄我,踹我,青餘決計不會還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不需要,好意心領了。”李慶成道:“鷹哥!搭把手!”
張慕一陣風般地出來,一臂挾了木箱朝裏走,院內唐鴻手持皮鞭,正在施鞭刑,士卒們赤著上身,跪在雪裏,背後鞭痕四五條。
方青餘仍一路跟在李慶成身後,入得廳堂時,張慕放下箱子,轉頭看了一眼,方青餘垂手站著,十分規矩。
李慶成:“誰讓你跟進來的?鷹哥,給他一腳,踹他出去。”
張慕驀然轉身,方青餘色變,抽身後退,張慕連環腿出,方青餘閃到院外,一時間兵士們停了動作,望著二人角力。
張慕單掌一式“大劈山”,方青餘手腕舊傷未痊,閃身時轟一聲馬廄垮下半邊。
李慶成嘲諷道:“方才你說什麼來著?不會還手?”
方青餘道:“你可對我打罵,只要你開心……”
張慕反手抽刀,方青餘喝道:“住手!”
李慶成走上前,方青餘停了動作,立於雪地中,凜然道:“但不可令旁的人折辱我,否則現便死在你面前。”
李慶成看了方青餘片刻,抬手一拳,周遭人盡數動容。
方青餘不避不讓,迎面受了這拳,李慶成雖膂力不強,卻也隱約有點根底,那一拳下去登時令方青餘鼻血長流。
“你看。”方青餘拖著鼻血,微笑道:“就是這般,青哥說到做到。”
李慶成道:“罷了,要償你的債,死幾次都不夠,我也無權判你。”
方青餘躬身,單膝跪下,朝著李慶成。
“起來罷,且去領個雜役。”李慶成道:“鷹哥給他尋件小廝的衣服穿。”
11、狂草書 ...
李慶成終於安定下來了,他有一百六十兩銀,百名親兵,三員將領——張慕、唐鴻、方青餘,一間宅子。
這點家底十分不穩定,誰也不知道北疆未來的戰況會如何發展,生兵不服管,唐鴻手生,無論是誰都無法獨當一面,唯一可靠的家僕張慕也只會做不會說。
李慶成分下住處,唐鴻與下人們住西廂,張慕與自己住東廂,方青餘睡大屋對面的柴房。
大屋內一切打點完,張慕睡外間,李慶成睡內間,依舊以一張屏風隔著,無事時李慶成伏案寫寫畫畫,張慕便在一旁看著,像根木樁。
“做甚麼。”木樁忽然開口,把李慶成嚇了一跳。
李慶成解釋道:“算數,咱們帶來的禦寒油有半車倒成了銀兩,交予唐鴻,讓他派一隊人,帶著回西川去運糧過來。”
張慕俊臉微紅,在油燈下有種難言的親切感,李慶成笑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張慕搖了搖頭,李慶成遞過物單:“看。”
李慶成始終不向張慕刨根問底地挖自己身世,張慕反而隱約覺得有點不安,看過後,簡略一點頭,取過一張紙,拾筆潤硯,仿佛在沉吟,打算寫點什麼。
李慶成嘆了口氣,方青餘的聲音響起:“主公想掙錢,須得從楓城入手,不該著眼郎桓。”
張慕起身,李慶成一見之下便知道他想出門揍人,忙喝止道:“坐下!”
張慕眉眼間充滿戾氣,冷冷道:“放肆。”
李慶成道:“進來。”
方青餘入內,一腳屈曲坐下,抱著膝蓋,問:“主公打算倒騰點銀兩花用,是不?”
李慶成略一點頭:“我也知道該進楓關裏去,奈何出塞時不知邊疆戰況,現也走不得了……”
方青餘哂道:“該走時便走,管這許多作甚?”
李慶成眉頭微蹙,方青餘道:“非是臣愚鈍,觀如今局勢,楓關是北疆最後的補給線,京城運來的物資在楓城中轉,戰地糧食緊缺,倒錢最是容易……”
李慶成道:“等等。”
“你方才,自稱什麼?”李慶成喃喃道,雙眼如置身夢中,緊盯著方青餘。
室內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方青餘:“說……成,慕成。”說著抬起下巴,朝張慕示意。
張慕在一張紙上緩緩寫著什麼,不承認,也不否認。
“屬下以為,如今大虞與匈奴交戰主公大可不必擔憂。”方青余續道:“若死守郎桓,不僅對他日毫無裨益,反倒困守北疆,是為不智。”
“照你說呢?”李慶成口中問道,卻不與方青餘對面,看著張慕紙上的字。
“我們應當轉戰楓關。”方青餘說:“此戰開春前必結,屆時不定朝廷將割土裂疆,奉貢議和,此時陡爭一時意氣,又有何用?”
李慶成:“你怎知朝廷會議和?”
方青餘哂道:“方家曾在東北沿線萬里,自玉璧關至泣血泉,擔任鎮東將軍一職,代代世襲,累數代之積,遂成一方勢力,其中便有匈奴王阿律司的助力在。”
“當年先後早薨,先帝為拉攏北疆方家,立方氏為後,便是因為這層關係。”
“邊疆傳出戰報時,太后本與匈奴人勾結,如今先帝已死,匈奴王依足原議進犯西疆域。太后與匈奴人達成協議,擬定了最後一步棋,佯戰後割楓關外五城,關內楓城予匈奴人。行議和之舉,主公願戰,能敵朝廷一紙文書?”
李慶成蹙眉道:“早就計劃好的?”
方青餘莞爾點頭:“朝中早知邊疆大將不聽太后懿旨,遂把東軍調到西,又將西軍調到東,殺了遼遠,再把王義宸兵權收回來,人趕回去告老。如此一來,朝中武將世家唐大將軍家族派系已倒,當朝武將余我方家。”
李慶成沉吟不語。
方青餘淡淡一笑:“遼遠前腳剛出兵,朝廷後腳便擬好了議和文書,準備向匈奴割地了。然而,他們還少計了其中一批人,這批人在暗處,足夠令太后與阿律司一起栽個大跟斗。”
李慶成:“別賣關子,直說就是,哪批人?”
方青餘道:“咱們。”
李慶成眯起眼,只覺面前這人大是不簡單。
“當務之急,我們要人,以後,咱們要錢,要地。”方青餘淡淡道:“若不是這次副將為遼遠,當時我便想將征北軍接手過來,輾轉關外,取一城奉你為主,但有遼遠在,我無論說什麼他也不聽,浪費這三萬大軍,太也可惜。”
李慶成:“阿諛之言且先收收,滿嘴吹得快沒邊了,帶兵時,你便知道自己即將落魄潦倒,要托庇於我?”
方青餘笑了起來,目中充滿溫暖神色:“主公既不信,餘下的話也不須屬下多說了,屬下告退。”說畢拱手出房。
方青餘走了,張慕收筆,紙上墨蹟未乾,龍飛鳳舞的三行草字:
尋汀洲孫家,以玉璜贅如下物事:
鐵一萬斤,銀萬兩。
著孫檠探聽朝中動向,預來年方太后議和之事。
李慶成一手支額,蹙眉思索,問:“鷹哥,你認識孫家?”
張慕折起信紙,緩緩點頭,想了片刻,又遲疑搖頭。
李慶成道:“派個人去送就是,玉璜能……典這麼多東西?一萬斤鐵,一萬兩白銀?”
張慕看著李慶成,李慶成摸不著頭緒,忽笑道:“你的字真漂亮。”
李慶成:“鷹哥,你喚什麼名字?”
張慕扯過一張紙,筆走龍蛇,揮灑而就,狂草筆法“成”字氣吞山河,躍然紙上。
“太漂亮了。”李慶成贊道,這字足可當臨帖。
李慶成道:“你叫成。”
張慕答道:“你叫成。”
李慶成莫名其妙,與張慕這等人交流,素來是十中略知一二,不片刻便將此事拋到腦後,心想來日再打聽。
李慶成道:“鷹哥,我方才在想……”
張慕隨手將紙扔在火盆上燒了,李慶成忙道:“別燒。”
張慕:“再給你寫。”
李慶成道:“先說我想的事兒,方青餘說得不錯,王義宸這人雖是邊塞守將,但多半也不敢抵抗朝廷命令,朝廷一紙文書下來,他只會撤軍,也只能撤軍。”
張慕點了點頭,目中頗有欣賞神色。
李慶成沉默許久,而後說:“我要守住北疆,要兵,不管朝中誰當權,楓關決不可失,否則匈奴長驅直入,要南下攻城掠地,不過是幾年間的事。王參知有權無名,決計不敢違拗朝廷意向,等到割土議和文書下來,唯一的結果也是撤軍,不如將手上兵員都交給我,讓我帶著入楓關,想辦法守關。”
張慕:“你說,我便去做。”
李慶成心中砰砰跳,知道張慕已看出自己另有想法。
“我們得想辦法,強行接手郎桓,否則這上萬軍民,與匈奴拉鋸戰下去,白白當了議和的犧牲品。但王參知不知其中就裏,縱使知道,也多半無法接受割地之事,一死報國了之,唯一的方法只有……”
張慕沉默起身,李慶成道:“做什麼?再等等,今夜過後再說,我須得仔細想想,這信……我交給唐鴻,讓他帶去,交給誰?”
張慕翻過紙封,上面是個李慶成不認識的姓名,又寫著地址。
李慶成吩咐人喚來唐鴻,著他入關去送信。
當夜李慶成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殿外傳來三聲梆子響,許淩雲合上書,低聲道:“陛下?”
龍床未拉上帷幔,卻不聽李效應答,顯已睡著了。
許淩雲走上前,為李效拉好金被,李效熟睡的模樣不似白日間威嚴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反倒像個玩累了的大男孩。
虞國的皇帝每一任都是清眉皓目,唯獨到了李效身上,與歷代先帝全然不同,既不像當朝太后,也不像早崩的先帝——李效兩道斷劍般的眉毛鋒銳濃黑,顴骨高聳,左頰側還有一片蝴蝶型的緋紅胎記。
許淩雲跪在榻旁,忍不住伸手去觸,卻怕驚醒了李效,伸手小心地將皇帝被角掖好,便趴在床沿,側頭安靜看著他。
又過片刻,大司監帶領六名太監,站在殿外等候,太監們各捧帝鎧,天子劍,金靴。
八月十五,時辰到,虞國皇帝李效該成婚了。
12、海東青 ...
李效驀然驚醒,腦中昏昏沉沉。
“請陛下換鎧——”司監捏著嗓子唱道。
許淩雲退到寢殿外,六名太監上前伺候李效,李效除了黑袍,再解單衣短褲,赤身裸體地立於鏡前。
太監們合提一件薄絲衣上前,繫在皇帝肩後,絲綢一抖,束上腰際,男子肌肉流線籠在一層薄紗中,朦朧可見,李效健美修長的雙腿如同一匹充滿力量的,暴戾的野馬。
“鷹奴何在?”李效沉聲道。
許淩雲匆匆跑來,先前顯是回僻院換皮甲,此刻一邊繫領扣,單膝跪於殿外應答。
李效吩咐道:“將你的鷹與部下喚來。”
許淩雲拈起頸下鷹哨,湊到唇邊吹響,聲音嘹亮破空而去。
李效將貼胯薄褲穿上,再著武褲,腳踝分別被繫上束繩,著襪,蹬靴,兩名侍衛捧著金鱗武鎧上前,一襲魚鱗戰裙嘩啦抖開,套上身後又有專人前來為李效佩上天子劍。
“如何?”李效從鏡中端詳自己,看見殿外的許淩雲。
許淩雲躬身行了個侍衛禮,答道:“我皇威武。”
李效身處深宮,卻未曾荒廢了武技,每月習練騎射令他肩膀寬闊,胳膊有力,帝金武鎧換了歷任先帝,胄下俱須襯先一層皮甲,到得李效身上,卻是直接上鎧,內裏不再著其他。
那鎧以烏金打造,胸胄唯有一片盾形亮金板,面積不及巴掌大,只護住左胸處心臟位置。其餘肌膚部位俱暴露在旁人的視線之中。
九條金龍首尾銜接,斜斜構成繫鏈,貼著帝君健碩腹肌與胸肌,現出上身健壯的古銅色肌肉。
金龍繫帶下,現出李效堅硬的腹肌與修長有力腰身。
護肩戴上,李效調整雙手護腕,一手按于天子劍柄,端詳鏡中自己。龍行虎步,威風凜凜。
身後太監將李效長髮挽起,罩上龍盔,又以金木簪插入固定。
司監清了清嗓子:“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唐將軍率御林軍千四人護中軍,與亭海生侍郎正于殿前侯旨……”
李效深吸一口氣,頭仍有點暈:“什麼時辰了?”
“己時。”寢殿外許淩雲答道。
李效道:“你的鷹呢?”
許淩雲答:“陛下出行時定會到御花園內。”
李效朝外看了一眼,殿前跪了十五名鷹隊侍衛,人已到了,很好。
是時太監擺上早膳,李效心不在焉隨便用了些,便在殿內踱步,顯甚是緊張,秋日高起,映著殿外許淩雲的臉,誰也不敢吭聲。
李效走了幾個來回,吩咐道:“傳令亭侍郎,無需多等,併入中軍隊裏起行。”
司監色變道:“陛下……”
李效道:“左親軍改用鷹隊,孤說了算。”
司監道:“亭海生……”
李效望向司監,司監連忙噤聲,轉身前去傳令。
許淩雲道:“這……不合規矩,陛下,按以往帝君大婚,鷹隊須得行於右軍……”
李效不悅道:“不識抬舉!”
許淩雲笑了笑,躬得更低,答道:“臣惶恐。”
李效不言語,心中卻焦躁難言,時不時看更漏,又過片刻,終於到得己時三刻,李效邁出寢殿一步。
是時只見秋長天闊,晨光明媚,許淩雲朗聲道:“兒郎們——陛下今日大婚了!”
一隊十五名鷹衛應道:“願追隨吾皇股肱——!!”
李效忽有種說不出的舒心,碧空萬里,十五隻白頭海雕破空而來,齊聲長唳,鷹啼百里,又聞一聲長鳴,一頭雙臂延展後三尺長的萬鷹之王海東青舒展雙翅,於殿頂一個盤旋,眾鷹昂首,海東青落下,倨傲立于許淩雲護肩上。
“陛下起駕——”司監唱道。
李效闊步邁出,戰靴踏於長廊中,許淩雲接過司監手上黃柬,鷹隊排為兩列,跟隨李效離開寢殿,前往禦馬監。
朝中大鼓擂響,午門外百官列隊,身著朝服。
李效騎一匹高頭大馬,名喚沙疆汗血紅,許淩雲則騎侍郎專用馬匹——黃膘踏雪金駒,鷹隊侍衛各騎黑駒,疾馳而出,於午門外靜立。
嗡嗡聲不絕,朝臣交頭接耳。
李效道:“你可知他們在議論何事?”
許淩雲落後少許,不敢與李效並駕,視線掃過群臣,目中帶著笑意,答:“臣愚鈍,臣不知。”
李效道:“他們在猜,亭侍郎為何連孤的面也未曾得見,就已失寵了。”
君臣二人一齊笑了起來,李效道:“從亭海生之事,繼而猜出亭家不穩,然孤並非有意整亭家,只不過隨口說說,令鷹奴隨駕,可見人心,向來是說不準的。”
許淩雲莞爾道:“臣還是與亭海生換馬罷。”
李效默准許淩雲所請,許淩雲勒轉馬頭,前去與御林軍交涉,御林軍統領唐思與許淩雲交談數句,換了馬,一名少年身著文臣裝束,策馬趕來,到得李效面前翻身下馬便跪。
“戶部監察司亭海生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李效道:“起來罷。”
亭海生戰戰兢兢起身,仍不敢抬頭,李效吩咐道:“上馬,隨孤前去迎娶皇后。”
鷹隊退到右側,許淩雲換了匹白馬,放出海東青,群鷹掠過午門外,御林軍山呼萬歲,跟隨皇帝緩緩前行。
朝前巨鼓狂擂,百官俱跪,一縷晨光鋪滿午門,白玉柱金輝流轉,御林軍每出一門,便山呼海喝。
亭海生自出世以來首次見這般大的陣仗,發著抖翻開許淩雲交來的黃柬,低聲道:“陛下……陛下請在午門外稍候,微臣前去查看。”
李效不予置答。
亭海生試探著抬頭,偷瞥李效,李效左臉上殷紅胎記正朝著亭海生,亭海生心裏混混沌沌,不知作何想,腦中只合計稍後不可出錯一事,視線不及移開,未料李效側身想說點什麼,驀然轉頭時發現亭海生極其無禮地盯著自己左臉看,登時火冒三丈,冷冷道:
“放肆,來人,將他拖下去,午門外……”
亭海生一聽之下,登時魂飛魄散,忙翻身下馬求饒。
“陛下!”許淩雲縱馬趕來:“今日大喜……請陛下三思。”
李效一口氣堵著,昨夜睡得極少,心情難免有些火爆,一聽許淩雲求情,便意識到不該此時杖責臣子,隨口道:“罷了。”
三名隨行少年臣子俱是鬆了口氣,唐思以眼神示意亭海生起來,亭海生識趣叩恩,爬上馬去。
李效道:“還不來?”
許淩雲接口笑道:“咱們來得早。”
唐思道:“難得見一次陛下穿甲,可有好些年不曾見了。”
李效敷衍地點頭,唐思乃是武將世家,兩百年前大虞國唐鴻將軍之後,地位自不可與許淩雲、亭海生這等臣子比。
唐思又岔了話頭,揶揄道:“許大人的海東青可胖了不少。”
許淩雲自嘲道:“吃得多,動得少,自然發福。等了足足四年,方等到遛鷂的時候,怎能不胖?”
李效道:“你們認識?”
許淩雲笑道:“四年前楓山圍獵時,唐將軍隨駕,便是臣與唐大人獵回一隻雪狼,陛下忘了?”
李效想起數年前往事,最後一次秋獵在楓山,李效出獵卻染了風寒,在狩獵隊中時睡時醒,原來那時許淩雲便已擔任鷹奴一職,當年倒是沒留意,更連面也不曾見著。
那一秋回朝後,朝臣便以奢廢,天子勞神為由,禁了每年的秋獵,更將鷹隊裁至十五人,許淩雲只分到僻院外一處偏廂,成日無所事事。
鷹奴雖帶個“奴”字,卻是歷代虞帝私軍,由成祖李慶成所立,縱山河傾覆,帝君逃亡,鷹隊亦絕不生叛心,是比御林軍更鐵忠的親衛。論品級乃是正四品,雖手下無人,卻與御林軍都統平起平坐,縱是唐思這等手握兵權的禁衛將軍,亦不敢對許淩雲無禮。
這麼個侍衛隊長,險些便被自己淩遲了,李效想及此事,不由得心內略生歉意,決定來日須得與許淩雲多親近些。
李效道:“你家是許家?何時入的鷹隊?”
許淩雲恭聲答:“回陛下的話,先父許琰,微臣十三歲時便被選入鷹隊了。”
許琰……李效想起些零星片段,二十年前江州許家一夜被抄,那是先帝還在位的時候,與自己無干。
然而許淩雲能進鷹隊,料想此事也已翻案,李效正思考間,忽聞海東青長聲尖鳴,展翅飛向宮門。
侍衛隊齊齊轉過馬頭,亭海生欣喜道:“到了!”說畢策馬上前,只見林家的車隊古樸簡單,隨行不過二十人,後跟著六具小車,沿外城東街繞過午門外。
鈴聲清脆,馬匹長嘶,宮門緩緩打開。
亭海生率領數名侍衛,著宮人們將花轎抬過來。
馬車上的侍女們紛紛下車,各牽車廂錦簾,亭海生親自按轎杆,令其前傾。
遠處午門前,唐思與許淩雲各自朝兩邊探頭探腦地張望,顯是十分好奇。
“有甚好看?”李效冷冷道。
許淩雲一哂置之,發現李效空著的左手微微發抖,似有點緊張,便緩緩催馬上前,牽起李效的手,讓他按在天子劍柄上。
林婉棄車換轎,亭海生上前放下轎簾,許淩雲方道:“陛下,咱們可以過去了。”
李效點了點頭,催馬上前,亭海生騎馬將准皇后轎子帶到午門中央,宮人退開。
李效下馬,上前揭簾,只見轎中女子雙目通紅,手中握著木棉、梔子、桂花三種花枝捆成的花束,取“花開並枝,子孫滿堂、富貴榮華”之意。
李效道:“你……”
亭海生忙翻開黃柬,示意看此處,李效哭笑不得,瞥了一眼,朗聲道:“林婉。”
林婉雙眼噙淚,輕輕應了聲。
李效:“你可願當孤的新娘?”
林婉抿著唇,御林軍起哄,李效不悅蹙眉,回頭看了一眼,上萬御林軍鴉雀無聲。
許淩雲道:“接著叫,別怕陛下。”
於是鷹隊在許淩雲的帶領下紛紛呱噪,揶揄,李效一張俊臉紅到耳根,許久後,林婉方怯怯道:
“噯……”
李效得了回應,忙不迭將轎簾放下,林婉似還想說句什麼,忽然被這一關轎,眼中充滿難言苦楚。
李效翻身上馬,吩咐道:“起行。”
朝臣山呼萬歲,宮人們上前扛轎,御林軍散開,成一過道,李效騎馬帶著單轎入宮。
許淩雲與亭海生策馬跟上,亭海生滿頭大汗,緊張至極,一路跟著李效到了養心殿外,是時殿前早已收拾好位置,留出皇帝休息之處。婚轎則抬進寢宮,宮女們牽著林婉下轎,前去太后座側換妝。
換妝時,須得穿宮內準備好的鳳袍,家中帶來的東西都得留下,服侍的俱是太后指定的人,嫁妝則有專人送去延和殿。
按照規矩,帝君大婚前住龍央殿,婚後則住延和殿。
李效坐在殿前出神,司監上茶,唐思已率領御林軍散在午門外等冊後,唯餘亭海生與許淩雲殿外伺候。
一名老嬤嬤前來,躬身道:“陛下。”
李效放下茶碗,見是跟著太后的身邊人,知道定是太后遣來的,淡淡問:“母后有何事?”
老嬤嬤笑道:“太后方才問,跟著陛下的隨行是何人,公公們說是許侍郎。太后忽然想見許侍郎,說說話兒。”
李效道:“既傳你,便去罷。”
許淩雲應聲,示意亭海生多注意著,便與那老嬤嬤朝內殿走。
老嬤嬤慈祥笑道:“待會見了太后,問什麼,許大人便答什麼。”
許淩雲識相點頭,站在寢殿外,又見簷廊下女人來往不絕,出出進進,捧著紅布蓋的木盤進殿,又提著空盤出來,顯是林婉在內換妝,披鳳霞戴凰冠。
少頃嬤嬤們在殿內架了屏風,太后坐在屏風後,許淩雲站在屏風外,垂手聽著。
“陛下近日如何。”太后問道。
午後日光投入養心殿,到處都是紅彤彤的一片,許淩雲恭敬答:“陛下一切如常。”
太后道:“鷹奴,聽聞昨夜是你在龍央殿外聽旨,皇帝說了些什麼。”
許淩雲道:“是,陛下昨晚上睡得不太踏實,著臣講了些史籍,四更時才合眼。”
太后靜了片刻,似是想起前事,許久後開口道:“召你來,其實也不為的問這閒事。”
許淩雲恭敬而卑微地一躬,影子映在屏風上。
太后緩緩道:“你娘過得如何?”
許淩雲低聲道:“承太后垂詢,娘已去了,十一年前得了風寒。”
太后悠悠嘆了口氣:“非是我忘了你許家,剛生完陛下便被接回京城,偌大一個皇宮,後妃們都盯著,不敢說,也不敢動……時時想起這事,夜裏都說不出的揪心……”
許淩雲道:“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
太后嗯了聲:“一眨眼間,陛下也是成親的年紀了。當年冰天雪地,皇后將我趕出京城,懷胎七月,無處可去,多虧你家收留……”
許淩雲嘆道:“前些年,案子也翻了,父親的冤屈早已洗了,太后不可傷神,當以保重身體為上。”
太后緩緩點頭:“那年本和你娘說好,若是一男一女,便結為兒女親家;若是兩男孩,便當義結金蘭,後頭的這許多變故,實是世事難料。”
許淩雲笑道:“今日衰,明朝榮,風雲際遇,本就是很難說的。”
林婉換了鳳袍,站在殿內角落處,遠遠看著許淩雲。
許淩雲只假裝看不見,太后又道:“陛下既喜歡你,便應了那句緣分難得,來日須得多提點著,該勸勸,該說說,不可愚忠,知道麼?”
許淩雲低低答了聲“是”,太后又道:“屏風搬開,我瞧瞧,那日看不仔細。”
兩名老太監來將屏風挪開,許淩雲抬頭笑了笑,讓太后仔細看。
“不像你娘。”太后唏噓道,眼中隱有一絲淚花。
許淩雲自嘲道:“臣也不知自己長得像誰。”
太后被逗得笑了起來,兩道悍而精細的眉毛一彎,隨手打發道:“去罷,也不賞你了,短什麼,遣個人來說聲就是。”
許淩雲單膝跪下謝恩,退了出去,太后方朝一旁梳妝完的林婉招手。
回前殿時,許淩雲忽地停了腳步,海東青從殿頂飛來,於他肩畔掠過,撲向一名林家的丫鬟,那丫鬟不住避讓,小聲尖叫。
是時女官往來兩殿,本是常事,然而許淩雲卻看出點不尋常的事。
“揣的什麼,拿來我看看。”許淩雲低低吹了聲口哨,喚回海東青,站在那丫鬟面前,止住她去路。
丫鬟道:“皇后的物事。”
許淩雲道:“是麼?”
他一手握著那丫鬟手腕,揪出袖來:“皇后的嫁妝都送去延和殿了,還有什麼東西要帶進宮來的?”
那丫鬟手上握著一個半掌圓的白玉小匣,嚇得快哭出來了。
許淩雲取過胭脂盒,只覺白玉琢造的質地帶著一絲沁人的寒意,當著那丫鬟的面,旋開白玉匣一看。
裏面是半截割下的柔軟雞冠,許淩雲一見之下,知其用途,登時色變。
新婚之夜帝后同床,林婉竟帶著一截生雞冠?許淩雲只聽說過民間女子初夜見紅之事,偶有非處子之身,私自身許他人,出嫁時便袖攜雞冠,洞房時將雞冠內敗血擠于白綾上,用以欺瞞新郎。林婉也帶了這物事?
丫鬟帶著哭腔道:“大人饒命……大人……陛下若知此事……”
饒是許淩雲鎮定,此刻也難以收攝心神,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聽內殿腳步聲響,忙隨手將胭脂盒蓋上,交回給那丫鬟,低聲吩咐道:“誰也不許說,知道麼?”
丫鬟惶恐點頭,許淩雲深吸一口氣,朝前殿去,尋思以李效的脾氣,不僅不能說,更要幫皇后遮掩著,絕不能露出半點口風。
否則大家一起死。
13、烏梅核 ...
李效一手支頤,倚在天子榻上出神,昨夜一宿難眠,心神未免有點渾渾噩噩。許淩雲來時焦急道:“亭大人!”
亭海生茫然道:“啊,許大人?”
“皇后都穿好鳳袍了!陛下怎麼還沒換下鎧甲?”許淩雲催道:“未時了這都。”
亭海生霎時回過神,忙道:“陛下……陛下在小憩……依許大人見,這便喚陛下起來?”
許淩雲道:“勞煩大人前去拖著皇后,我去服侍陛下。”
亭海生忙不迭點頭,許淩雲一陣風進去,搖醒李效。
“快快快!”
許淩雲手忙腳亂,李效甫醒便被沒頭沒腦一番折騰,怒斥道:“放肆!”
許淩雲:“待會再治臣的罪,快啊!要耽誤時辰了!”
許淩雲匆匆幾下解了李效龍盔,手指觸上天子赤腰健腹時,二人都是不自覺一避。
“亭海生怎地也不喚孤?!”李效意識到晚了,又問:“母后都問了你什麼?”
許淩雲把盔甲隨手一扔,取來薄衣捋順,幫李效繫領扣,笑道:“問陛下昨晚上睡得好不。”
李效咂吧嘴,小寐醒後滿嘴澀味,許淩雲隨手拈了枚乾梅,朝他嘴裏一塞,李效哭笑不得,起身道:“成了。”
許淩雲服侍李效換完單衣白褲,朝外間吹了聲口哨,便退到一邊。太監們捧著盤蜂擁而入,李效自若昂頭,對著鏡子參詳。
鏡內,背後人笑起來時,兩道柳眉微一彎,形成親切的弧度。
“鷹奴,你的眉毛。”李效忽道:“笑時與太后有點像。”
許淩雲不自然地笑了笑,岔開話題道:“臣方才還見到皇后了,是個美人。”
李效出神了嗯了聲,片刻後道:“自孤記事時,太后便不常笑。”
許淩雲低聲道:“是臣為人不穩重,性喜嬉皮笑臉。”
李效冷冷道:“你也知自己行事不穩重?”
許淩雲暗自好笑,是時李效換上一身龍袍,氣宇軒昂,隱有壓迫之勢,猶如變了個人,太監們齊齊跪下。
“陛下起駕——”
李效轉身闊步邁出養心殿,亭海生與許淩雲二人跟上,養心殿前車駕已擺上,皇帝入車,左右侍郎隨駕,儀仗俱全。
不片刻帝后二車到得正殿前,百官列隊,古樂恢弘。
李效身穿黑金二色龍袍,頭戴天子英冠,寬袍廣袖,伸手時林婉不易察覺地一縮。
李效側過頭,注視林婉,嘴裏吊兒郎當地咀嚼——先前許淩雲喂的烏梅還未吃完,留個梅核嘴裏銜著。
林婉怯怯迎向李效目光,將細白小手放在李效掌中,殿前鐘鼓齊鳴,帝后攜手入殿。
冊後,百官朝拜。
李效嘴裏仍吃著烏梅核,沒機會吐掉。
大學士誦完玉冊,撫須一笑,百官再拜,李效親手給林婉戴上鳳冠,朝臣退去,亭海生引路,前往明凰殿參拜列祖畫像。
李效頎長手指於嘴角一抹,許淩雲恰到好處伸手,二人手指一拉,皇帝的梅核被塞到許淩雲手裏,許淩雲揣進袖中,相安無事。
林婉瞥了李效一眼。
“怎麼?”李效停下腳步,問:“累了?”
身旁只跟著亭、許二臣與一隊太監。
林婉低眉道:“臣妻……”
李效道:“累了便歇一會。”
林婉遲疑搖頭,李效鬆開手,逕自朝殿內長廊去,幽深明凰殿內,帝君一路行過,林婉緩緩跟在其後。
“這便是成祖。”李效在一副畫像前停下腳步。
林婉道:“陛下也仰慕他?”
李效點了點頭,問:“你也知成祖生平事蹟?”
林婉緩緩點頭:“成祖果敢擅斷,然昔年與孫皇后成婚,卻過得不甚幸福。”
李效不住思索林婉話中涵義,許淩雲適時道:“陛下文武俱全,今日大婚,較之成祖,陛下更無憾。”
李效緩緩點頭,轉身離開明凰殿,帝車早已等在殿外,二人再度前往養心殿,向太后奉茶。
太后吩咐一番,無非是成家和睦之話,李效再出來,回延和殿,這場婚事才算大約完了。當夜御花園內天子擺酒,宴請群臣,別有一番熱鬧不提。
且說侍衛們終於卸了擔子,海東青放回鷹廄,許淩雲獨自在御花園邊上,與一桌侍衛心不在焉鬥酒。
亭影綽綽,桂香十裏,一輪明月在天,照得延和殿頂滿簷輝光。晴夜中皇宮的龍椽勾於天頂,朝向中秋圓月,頗有種難言的意境。
許淩雲昨夜未成眠,此刻手持空杯,對著太掖池中月影呆呆出神,遠處絲竹頻傳,酒酣樓高,紅錦淩亂。
“許大人。”
“大學士。”
許淩雲轉身,朝大學士禮貌鞠躬。
大學士欣然一笑,這名老人歷經三朝風雨,昔年十六歲江州才子扶峰赴京趕考,被譽為京城第一才俊,金榜題名,獨佔鰲頭。
那時的扶峰英俊瀟灑,作得一手好文章,朝中六部,太學門生甘拜下風,更難得的是儀錶堂堂,虞國百年間年輕官吏,無人能出其右。
後扶峰回歸江州任參知之職,政績斐然,仕途扶搖萬里,青雲直上,舉薦大學士時年僅二十七。
這一任,便是五十年。
五十年中,這名睿智老人見證了朝中風流雲散,前兩任皇帝政期或蕩匈奴,或平四海,百年難遇的旱澇,萬民圍京的大戰,議和,叛亂,擴展疆域,賑濟天下,廢後,殺妃,甚至十餘年前皇后一派的甄家沒落,江州富賈許家被抄家滅族,直至許淩雲逃過殺頭大難,回到京師,安安靜靜地得守他的一隅。
史上記載的大小事,扶峰都見過,史上沒記載的,扶峰也都親身經歷了。
再過十年,或許是十餘年,這名傳奇般的大學士,也將成為史書的一部分。兩任虞國皇帝稱其為先生,朝臣視他為帝師,他朝何處站,便意味著權勢的天平傾向哪一方。
然而待得扶峰告老還鄉時,僅有一車書,兩名老僕,當年十六歲入京,雙手空空,唯一背簍,辭官還歸之年,兩袖清風。
很多年前,扶峰玉樹臨風的相貌揚名京師,一生未曾婚娶,如今老了,一身瀟灑風韻仍在,臉龐卻被不饒人的歲月刻上了皺紋。
“許大人近日都在做甚麼?”扶峰負手道。
許淩雲坐在太掖池的欄杆上,隨手扔了塊石子,蕩起滿池漣漪,低聲答:“無事窮忙,不過是讀幾本書,你這就走了?”
扶峰唏噓道:“也該走了。”
許淩雲低聲道:“聽說,皇后出嫁前,曾有意中人?”
扶峰莞爾道:“皇后出嫁前的意中人,許大人今日不正見過了麼?”
許淩雲淡淡道:“當不是陛下,她的眼神騙不了人。”
扶峰道:“我可沒說是陛下。”
許淩雲蹙眉思索,林婉已非處子,不定待字閨中時,便與人私定終身,那人是誰?尋常侍衛不可能,不是御林軍統領便是亭海生……
扶峰哂道:“近日讀史,有何感想?”
許淩雲笑道:“感想無非是……恨生不逢時云云,好不容易長大,有的人卻老了。”
扶峰悠然道:“無緣則已,那杯醉生夢死,可曾後悔喝過?”
許淩雲看著池水出神,反問道:“那杯醉生夢死,你又可曾後悔喝過?”
扶峰一哂轉身,前去與老臣喝酒,許淩雲道:“謝了。”
扶峰書生袖一展,莞爾道:“謝我什麼?人生如飛鳥,翱於天地間,心中自在,不過是為的自己,‘謝’之一字,太重,亦太輕。”
許淩雲側著頭,倚在欄杆下,嘴角略翹,望著天際白月光。閉上眼,漸漸睡了。
遠處傳來大學士的歌聲,扶峰一手持筷擊杯,瀟灑不羈,引亢高歌,與幾名當朝老臣推推搡搡勸酒,少年風流依舊。
李效從側殿出來,司監們捧上酒盤,眾臣靜。
“一壺清觴長天闊……”扶峰帶著笑意,望向李效:“恭喜陛下。”
李效嘆了口氣:“先生明日便要告老,孤有何喜可言?”
扶峰唏噓道:“老了,朝堂終究是年輕人的戰場,陛下年輕有為,來日定可成我大虞舉世賢君。”
李效低聲道:“承先生吉言,此生定不忘先生教誨,母后著我來敬先生一杯。”
扶峰與李效乾了杯,李效又嘆了口氣,顯是對扶峰所去耿耿於懷。司監重新排席,李效道:“眾位愛卿請隨意。”
老臣紛紛拱手,李效穿過御花園,朝東廊去了,一手扶欄,站在太掖池邊,秋風捲著桂香吹來,拂起滿池銀光,一襲龍襟。
欄下傳來低低的鼾聲,李效看了一眼,正是許淩雲在酣睡。
李效心想,怎麼睡在這裏?忽記起昨夜許淩雲未合眼,多半是陪自己熬了一整晚,遂抬手示意太監去喊侍衛過來,又指指許淩雲,隨手解下外袍,覆在這侍衛身上,轉身朝寢殿去。
夜已深,林婉坐著,數名宮女在旁摘釵卸霞,見李效一身輕束黃褂入殿,紛紛躬身,摘完簪都退了出去。
林婉凝視銅鏡,只見李效走到龍床邊,坐下,左手開始解右手束袖,太監前來侍奉,李效卻道:“都出去罷。”
太監們喏喏退到殿前,垂手侯旨,林婉解了金鳳披風,著一身單衣,滿身暗香,襯得秀臉粉嫩,於紅燭下映得美豔。
林婉也坐在床邊,為李效寬衣解帶。
李效低下眉眼,端詳林婉,林婉抬眼,正朝著李效左臉,二人目光一觸,林婉又虛心低頭,訥訥不語。
李效本不擅言談,多少有點不耐,然林婉這女人不可怠慢,她貴為國母,又是林家的女兒,其父更是李氏母子拉攏的對象。太后反復叮囑,不可冷落了皇后。
李效伸出手,試著去握林婉柔荑,那時間只見林婉又畏懼地,不易察覺地一縮。
她掩飾得很好,然而李效已覺得索然無味。
“愛妻,早點睡罷。”李效漠然道。
林婉抿著唇,點了點頭,帝后入帳,兩名太監上前,將帷幔拉上。
李效沒有碰林婉,他疲憊得很,心裏也頗有點抗拒,林婉提心吊膽地等了許久,屏著擔心的氣息,發現李效呼吸均勻,竟已睡了。
她將雞冠放到褥下掖好,帶著驚慌與擔憂入眠。
翌日許淩雲在僻院醒來,身上蓋著龍袍,袍上還帶著李效淡淡的男人氣息。
許淩雲意識到有麻煩了,猛地起身,喚來侍衛,問:“陛下來過?”
那侍衛笑答:“陛下昨夜著人將你送回來的,頭兒,得寵了顧著自家兄弟啊。”
許淩雲苦笑道:“皇后見著了沒有?”
侍衛茫然道:“沒有。”
許淩雲:“昨晚上多少人見了這袍子?”
侍衛笑道:“黑燈瞎火的,誰見得著?”
許淩雲舒了口氣,吩咐道:“你將陛下的袍子送到漿洗房去,就說陛下與大臣喝酒那會,灑了些酒,隨手解開擱到欄杆上,沒留意被當侍衛袍混著一道裹了回來。”
侍衛點頭領命,又道:“禦書房外傳你候命,頭兒。”
許淩雲點了點頭,見日上三竿,忙換了套衣服,匆匆吃過早膳,朝禦書房去了。
14、破月弓 ...
李效剛下了早朝,在禦書房內翻閱奏摺,昨夜補了睡眠,神清氣爽,將連日積壓的摺子都批完後,已是正午時分。
太監前來提醒該吃午飯了,李效才記起早膳還未用,行出禦書房外,見遠處許淩雲用樹枝撩著太掖池內殘荷,遂道:“醒了?”
許淩雲忙過來見禮,周圍人知這侍衛得寵,紛紛退後,留君臣二人朝延和殿去。
“醒了。”許淩雲笑道:“陛下今日將功課做完了?氣色挺好。”
李效臉色陰晴不定,見許淩雲不住偷偷打量他,顯是心內揣測天子昨夜是否圓房,不禁忿道:“放肆!”
許淩雲笑了起來,眉毛恰到好處地一彎,與年輕時的太后如出一轍,李效滿肚子火又下去了。
“孤且問你。”李效停下腳步,冷冷道:“心內又在打甚麼齷齪念頭?”
許淩雲低頭道:“臣不敢,臣在想須得趁早娶個媳婦,來日生個女兒,可嫁給太子,與陛下攀門兒女親事。”
李效轉身繼續走過長廊,淡淡道:“憑你這副德行,既無擔當,又無本事,頂多豢只海東青撩鷹耍猴,哪家姑娘會喜歡你?”
許淩雲笑道:“該喜歡的時候,自然便有人喜歡了,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喜歡一個人,什麼都是理由。”
李效似有所觸動,到得延和殿,接過熱巾擦手,許淩雲跟到殿外便停了。
“去角房裏用飯,午後到殿外等著。”李效吩咐道。
許淩雲一躬身,去了侍衛們排值的門房,林婉起得早,清晨去太后處走過,便留在延和殿內,遣開宮女,隨手擺弄梳粧檯上的物事,見李效回殿,忙起身見過。
李效一回殿便沉默了,少頃道:“用午膳罷。”
太監們擺上膳食,琳琅滿桌,林婉親手布菜,柔聲道:“陛下退朝後批了一上午的摺子?”
“唔。”李效嘴裏咀嚼,心內在想話題來與林婉說。
李效搜腸刮肚,只想出一句話:“母后問了什麼?”
林婉低聲道:“問陛下喝了多少酒,吩咐秋涼得注意著身子。”
李效淡淡道:“沒喝多少,這是什麼菜?”
太監忙道:“回陛下,是太后讓皇后帶過來的江州菜,桂花醪蒸四喜蝦仁。”
李效喝了口茶,說:“怎忽想起來吃這些?”
林婉接口道:“母后可能想起當年江州了罷。”
李效吩咐道:“攢一份,賞給角房裏的鷹奴吃。”
太監點頭前去準備,林婉親自給李效布菜:“鷹奴也是江州人?”
李效點了點頭,說:“你父接手江州十二縣,平日家中吃江州菜不吃?喜歡吃的話,讓禦膳房給你做就是。”
林婉笑道:“妾身進得宮來,便是陛下的妻了,自不能帶著家中的食性。”
李效聽得舒心,隨口道:“孤分得清,有什麼家事,只管說就是。”
林婉盈盈笑著謝恩,少頃二人用完午膳,按平日李效該睡完午覺,再朝禦書房去,等候朝臣們前來議事。然這些年中,林婉之父林懿能者多勞,攬去朝中一半以上政務,竟不煩李效親躬。
橫豎無事,李效便倚在榻上出神,片刻後召來一名太監,吩咐道:“看看鷹奴吃完了沒有,宣他進殿。”
林婉頗有點詫異,未嫁時在娘家聽聞李效不少事蹟——喜怒無端,更性喜遷怒,從不將朝臣,宮宦當人看,稍一動念便是殺人的吩咐。待得嫁入宮廷,這君王卻與自己所知不一樣,連傳名侍衛都會先問句“吃完了沒有”,難道京城坊間的俱是訛傳?
正思忖間,李效又吩咐道:“愛妻來坐著。”
林婉與李效各倨一榻,宮人奉茶,再在榻前擺上屏風,屏風外置一腳踏,許淩雲一撣袖子,在殿外等候。
李效道:“賜你個座,這便說罷。”
許淩雲道:“遵旨。”遂在屏風外坐下,於袖中掏出書鋪好,林婉看得詫異,是時只見許淩雲的側臉剪影映在屏風上,低聲道:“陛下還記得不,上回說到哪了?”
林婉不悅蹙眉,心想這侍衛怎地說話這麼無禮?
李效淡淡道:“隨便揀一處說就是,孤不明再問你。”
許淩雲道:“話說那夜方青余與唐鴻沖出楓城,張慕帶兵腹背夾擊匈奴王阿律司,匈奴軍背水一戰,成祖倉促間不及撤退,被阻于楓關下……”
李效:“晚了。”
許淩雲:“話說方青餘一箭射倒楓關守將,搶了關門……”
李效:“晚了。”
許淩雲再翻一頁書,雲淡風輕道:“話說郎桓淪陷……”
李效略有點不耐煩:“上回讀到何處,也不知作個記號?”
許淩雲打趣道:“屏風擋著,看不見陛下臉色,本想偷瞥一眼,便知到哪了……到成祖夜寐,方青餘夤夜出逃……此刻王義宸參知正沿銷骨河一路北上……”
李效笑了起來:“正是這處,方青餘為何夤夜出逃?”
許淩雲道:“不僅方青余,就連張慕也不見了蹤影。話說成祖那夜睡下後,輾轉反側,聽了方青餘一席話,未想明該如何作好。”
李效說:“若是孤與他換了個境地,亦是極難取捨。”
許淩雲點頭:“若想得全城兵馬以作日後重奪京師的家底,此時就該辣手除去王義宸,又或逼其歸於麾下。然成祖拿不定主意,更不知自己身世……縱是亮出太子身份親至,王義宸亦會把抗擊匈奴擺在第一位,朝中意向不明,難憑方青餘空口白話便說服北疆參知來投,錯綜複雜,一團紛亂,成祖正思考間,方青餘已連夜離開了郎桓城。”
李效道:“所去為何?”
許淩雲笑了笑:“張慕不片刻,待成祖熟睡後,竟也尾隨方青餘而去。”
話說那夜李慶成躺在床上思考,要以何理由說服歸來的王義宸,是曝出唐鴻家世,讓唐鴻親自勸說,還是曉以利害,分析朝中動向?
若能得到朝中退兵的軍書,料想不難說服王義宸放棄郎桓,退入楓關。
那麼下一步,便該將目標放在這裏,李慶成決定先偽造一份議和文書,再亮出方青餘身份,繼而想辦法說服王義宸,讓他率軍回守楓關。
若王義宸抵死不從,便只得動手緝人,先綁起來,以唐鴻的身份接手軍隊再說了。
然而這一著兇險無比,王義宸手下定有親軍,他們未必願聽自己幾人的。
李慶成睡到半夜,忽覺得有點不對勁,刹那驚醒後,窗外俱是淩厲北風嗚嗚地吹。“鷹哥?”
外間沒有動靜,空空蕩蕩。
李慶成倉促起身,摸了摸屏風後張慕的鋪,冰冷堅硬,透風口內吹來冷風,他隨手翻了翻褥子,翻出一枚硬邦邦的核,像個桃核。
李慶成莫名其妙,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見桃核還用紅線穿著,掛了個吊墜。枕下還壓著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上書兩個半字:我也……
顯是不及斟酌完,先收著。
“方青餘。”李慶成推門道。
對面柴房沒聲響,李慶成心內一凜,方青餘也不在?逃跑了?於是張慕前去追緝?但看方青余白天那表現,又不太可能,放他走都死皮賴臉地跟著,怎會逃跑?
李慶成在屋內坐著,心思翻來倒去,光想著北疆參知那事。
天明時分,府外喧嘩起來,又伴隨大聲哭喊。
李慶成奔出府外,唐鴻道:“怎麼了?!”
李慶成示意稍安,城守殷烈策馬狂奔而來,翻身下馬便拜。
“征北軍被困斷坷山!參知大人率軍攻入谷內,受暗箭所傷——”
李慶成心內打了個突,問道:“快起來,王參知現如何了?”
殷烈抱拳道:“不知,老參知派人傳訊,該如何應對,還請唐公子示下!”
唐鴻道:“給我一隊兵,我去接應!”
李慶成色變道:“不行!萬一匈奴人此刻來偷襲,郎桓便麻煩了。”
唐鴻:“你那啞僕和方……新入麾的降將呢?”
李慶成沉吟不語,片刻後道:“你帶上我們手頭的所有人,分成十隊,前往銷骨河北岸巡邏,注意隱蔽,一旦發現有異動,馬上回來報訊。”
唐鴻領命去了,李慶成道:“如果匈奴攻城,我們手上的兵能撐幾天?”
殷烈與李慶成一路朝北門走,殷烈道:“至少七日,十天后若無軍來援,才會淪陷。”
二人甫到城北門口,兵士匆匆往來,殷烈大聲喝斥,將任務分派下去,李慶成又道:“加強巡邏,這幾日全城戒備,參知大人的探報還沒來?”
李慶成正要傳探報仔細詢問,忽見城一騎南來。
“報——”
那傳訊兵滿臉血污,策馬沖進城內,驚魂未定,看著李慶成不住疾喘。
李慶成驚疑不定,殷烈馬上反應過來,遣開身周兵士,只余城守,副將及城防寥寥將官。
“說。”李慶成的聲音發著抖。
傳訊兵道:“征北軍……全軍被俘,匈奴王阿律司說反六千人,與匈奴本隊在……在斷坷山佯戰,參知大人中計入谷救援,遭前後夾擊,我……郎桓北疆軍折損三千餘人……參知重傷。”
李慶成道:“幾天能回援?”
傳訊兵喘息道:“三天內回援。”
李慶成點了點頭,傳訊兵又道:“北疆軍撤軍時……參知大人……被伏兵暗算……中箭身亡。”
殷烈數將同時痛苦作吼,慘聲大叫。
李慶成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心內滋味複雜至極。
傳訊兵又道:“參知大人臨死時……吩咐副將,將郎桓全城軍民托與唐公子,請公子權衡利弊,盡力保得郎桓城周全。”
那時間李慶成心內轉過無數個念頭,既喜且悲,悲的是王參知此人本不相識,又是唐鴻家僕,然駐守北疆五十餘年,最終還是死於沙場。念及自己來投,雖用的唐家遺孤名頭,王義宸卻絲毫不存芥蒂,更將百余士兵交給自己。如今馬革裹屍,於這冰天雪地中壯烈捐軀,不枉男兒一生。
喜的則是,臨死前他終於將郎桓交給了自己,昨夜思來想去,最棘手的問題赫然伴隨王義宸之死,徹底解決了。
“主公,如今該怎麼打算?”
一人清朗聲音傳來,正是不知何時出現的方青餘。
李慶成看了方青餘一眼,不提昨夜擅出之事,反問道:“鷹哥呢?”
方青餘淡淡道:“他以為你還在府裏,入城後便回府去,我則猜你此刻多半在北門前。”
殷烈道:“現不是說閒話的時候,請公子示下。”
李慶成開口道:“我何德何能,堪當此任?”
殷烈道:“公子這是什麼話?”
方青餘笑了起來,李慶成道:“我量小才疏,只能回楓關送信。”
殷烈怒道:“參知臨死前將全城軍民託付於你,你便想推諉責任,一走了之?!”
“你說。”張慕冷漠的聲音響起,依舊是背負大刀,站在北門外不遠處,帶著陣血腥味,袖旁的血結了層冰渣。
李慶成道:“你昨夜上何處去了!受傷了?!”
張慕擺手示意無妨,指指殷烈,意思正事要緊。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非是我不願擔當,我說的話,各位大人都願聽?”
殷烈道:“軍令如山,為何不聽!參知大人既臨終委你任統帥,自當全城上下聽命於你,與匈奴一戰!”
李慶成道:“既是如此,便請各位大人多擔待了,我這便下令。”
三名副將有的心存逃生之念,有的則不敢擔當重任,生怕被朝廷追究,一致附和點頭,目光俱望向李慶成。
殷烈抱拳道:“自將上下一心,聽命于公子,抗擊匈奴。”
孰料下一刻,李慶成的決策卻是:“馬上調集全城兵馬,召回巡邏部隊,兩個時辰內啟行,護送百姓撤回楓關。”
刹那間兵士們盡數喧嘩,殷烈一時表情霎是激憤,李慶成續道:“由我留守郎桓,為百姓與將士們殿后,一人不入楓關,我便隨城破而赴死。”
15、木芙蓉 ...
李慶成道:“方青餘,你派個人,去把唐鴻喚回來,再到城南督人起行,務必在兩個時辰內讓先行軍離開郎桓,你負責全軍上下安危,這塊兵符給你。”
李慶成把兵符拋給方青餘,後者笑了笑,沒應答,揣了兵符轉身就走。
張慕抬眼看了方青餘,繼而轉向面前太子。
李慶成雙手揣在袖內,不現喜怒,定定盯著張慕,許久後開口道:“說罷,昨夜做了什麼,別再裝聾作啞,否則我真會發火的。”
張慕眼中帶著一絲溫暖,抬手,以指節輕輕刮了刮李慶成的側臉。
李慶成的聲音發著抖:“你……把王義宸殺了?”
張慕轉頭看了一眼方青餘遠去的身影,忽道:“他剛回來,一口水沒喝。”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把張慕推到牆邊,低聲道:“你幹的還是方青餘幹的?!為什麼不先問過我?”
張慕沉默,李慶成道:“說清楚,否則你陪著方青餘去撤軍,再不用來找我了。”
張慕緩緩開口:“我殺了他,那廝補了一箭。”
李慶成證實心中猜想,疲憊地靠在城牆上,張慕似拿不定主意,片刻後李慶成道:“以後不能擅自決斷,知道麼?”
唐鴻回來了,見主僕二人在城牆下相視無言,警覺問道:“怎麼一路上都在收拾了?要撤軍?”
李慶成斜斜倚著城牆,半晌後開口道:“唐鴻,你願追隨於我不?現給你兩個選擇。”
“一:這隊兵都給你,你願意走的話,隨時可以離開郎桓,自去尋出路,為你父報仇。”
“二:從今天起,正式聽令於我,而非大虞,不論我是誰或決策如何。”
唐鴻靜了片刻,問:“為何這麼說,你想做什麼?”
李慶成道:“你的老家僕王義宸,因我一念之差,死在銷骨河畔,三萬征北軍成了匈奴戰俘,現在郎桓全城撤向楓關。”
唐鴻刹那臉色鐵青:“你將王參知殺了?”
李慶成道:“是的,我下的命令,方青余與鷹哥聯手殺了他。”
張慕先是一愕,繼而開口想說點什麼,卻被李慶成阻住,示意無需多說。
李慶成:“他曾追隨你父,你若記此仇,不用再多說,帶兵走人就是,王參知本是將這隊人派給唐鴻,不是給我的。”
唐鴻道:“能告訴我為什麼殺他麼?”
李慶成搖頭苦笑,這事長篇大論,如何解釋?只得說道:“若你跟著我,以後自然曉得。”
唐鴻道:“我從小不識他,也……無甚感情,頂多從道義上覺得,殺一名忠於大虞國,守護北疆數十載的將領,覺得你……唉。”
李慶成點頭道:“所以你得選,忠於我還是大虞。以後這樣的情況說不定還會有很多。”
唐鴻一擺長戟,反手負到背後:“不用多說了,忠於你。現還要我做什麼?一併吩咐下來。”
李慶成敏銳地察覺到了唐鴻的態度,他是否知道什麼隱情,就連李慶成也對自己的身世十分想不透,然而唐鴻卻……
他觸及了某個不敢多想的可能,心中一陣緊張。
“你帶領這一百人,待到大軍撤出城後,挨家挨戶搜羅,將值錢物事都裝上車,跟在隊伍末尾,前去楓城與方青餘匯合。”
唐鴻:“你連百姓的細軟都不放過……”
李慶成道:“我會讓方青餘帶兵催促,不讓他們有太多的收拾時間,去罷。”
當天傍晚,方青余帶兵押送百姓退出郎桓,李慶成與張慕站在北城樓上,迎著漫天風雪,眼望北方茫茫雪原。
張慕甫收拾好隨身之物,大部分已交給方青餘帶去楓城,剩一些雜物,李慶成握著填入炭火的銅魚,坐在城樓一側,忽問道:“這是什麼?”
張慕把包裹攤在膝上,迷惑地看著李慶成,李慶成將包裹解開,翻檢裏面物事,找出那根光禿禿的樹枝,抖落滿地枯黑的花瓣。
“是你的東西?鷹哥,哪來的,昨夜就想問。”
張慕臉色不太好看,李慶成又拈了盒中另一枚核,說:“這是什麼果子的核?”
張慕臉上微紅,埋頭將包裹攏了。
“桃。”張慕說,胡亂把包裹繫在背後,走到城牆邊上,蹲著出神。
李慶成說:“怎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也留著?”
張慕沒答話,片刻後,李慶成又道:“跟著我這麼多年,從前我就沒給過你什麼好的?”
張慕說:“桃。”
李慶成道:“我當了這許久太子,從前連玉佩也沒給你個?”
張慕緩緩搖了搖頭。
李慶成道:“對不住,鷹哥,以後一定好好待你。”
張慕如中雷殛,猛地起身,意識到李慶成方才是在套話?還是把前事都記起來了?
“你……殿下。”張慕道。
李慶成起身:“果然是!你瞞得我好嚴實!”
張慕霎時楞了,李慶成道:“我竟是太子?為何不早說?”
一隊兵從城樓上不遠處走過,李慶成側頭瞥見,壓低聲音:“我就是當朝太子?太子喚何名?”
張慕道:“我……不知……臣有罪。”
張慕手足無措站了片刻,像是想明白了,緩緩單膝跪下,注視李慶成的靴子,沉默不言。
李慶成:“起來罷,赦你無罪。”
張慕起身,眼中滿是悲哀,自覺站到李慶成身後。
李慶成道:“我沒想起來,什麼也沒想起來。”
張慕眉頭一蹙,鷹隼般的瞳中似又恢復了些光芒,李慶成道:“你覺得這很想不通?唐鴻能猜到的事,我就不能猜到?當朝大將軍方青余會跟著我,本就是件不尋常之事。”
李慶成翻來覆去地喃喃道:“我是太子……我在何處忘了前事?”
張慕忽道:“別想,頭痛。”
李慶成頭腦又一陣昏沉,是時只見殷烈沖上城樓,喊道:“匈奴果然來了!出城一戰?”
李慶成兀自在想自己身世一事,喃喃道:“罷了,來日方長……”
話音未落,一根羽箭穿過百步雪原飛來,張慕刹那抽刀劃圈,將它攔住。
雪地裏數千匈奴兵馬紛紛出現,山上,林地,樹叢間,各執弓箭,策馬呼喊,于郎桓城北集結,匯於一處。
騎兵陣排開,奔出兩騎,一人大聲說了句匈奴話,隨行虞人將匈奴語翻譯過來,朝城樓喊道:“城主何在?出來見一面!”
李慶成回頭道:“鷹哥,你叫什麼名字?”
張慕道:“張慕。”
李慶成道:“到城西,去將所有民居的屋頂,牆根下澆上火油,馬上去,澆完後在正街上,帶一百人等著,等我號令過來,動手放火。”
李慶成問:“殷大人,可知匈奴領軍是誰。”
殷烈看了又看,片刻後道:“是匈奴王阿律司。竟親自來取郎桓。”
少頃郎桓北門洞開,兩騎踏雪,奔到陣前,雙方遙距兩百步,看不清面容。
李慶成道:“把火把都熄了,稍後聽我號令,我一敗退,大家便搶出城來,將我接回去,同時,你與一隊人沖出來,裝作互相砍殺……”
李慶成足足說了近半個時辰,又令人取來城內地圖,依次劃出戰鬥點。
殷烈聽得神色遲疑。
李慶成道:“去安排。”
殷烈道:“你去誘敵?”
李慶成自若道:“或者咱們換換?你當忠將,我當賊子?給你一個陣前壯烈的機會。”
殷烈道:“忠奸不論,然而公子,你有何計,能確保阿律司一定追進來?”
李慶成道:“待會你便知道,還在等什麼?”
殷烈終於點了頭:“你去,聽你的。”
匈奴軍等了足有一個時辰,北城小門洞開,李慶成驅馬朝前。
“阿律司在?出來說話!”李慶成側過馬,勒住韁繩,只距匈奴騎兵陣不到五十步,背後的黑暗裏,張慕翻身下馬,潛進了夜色。
一名信使策馬出陣,沖向城前:“匈奴大王有信予郎桓城主——”
李慶成抽出腰間雲舒劍,隨手圈轉,兩匹戰馬錯身而過,是時只聽那信使一聲慘叫,被長劍刺穿胸膛,栽下馬來。
兩陣肅靜。
“阿律司聽清了!”李慶成甩劍斜斜一灑,雪地裏一排血印,朗聲喝道:“方青餘叛逃,三萬征北軍被困斷坷山一事,郎桓已早知詳情,今日你大軍壓城,以計陷我郎桓參軍。明日定將十倍以報!全城上下,當牢記王參知血仇,想說降,除非我北疆鎮守軍戰至最後一人!”
陣前譁然,城樓上轟聲雷動。
匈奴軍陣中傳來朗聲大笑,片刻後阿律司排陣而出,手執長戈,遙指李慶成,竟是一口流利虞話:
“你叫什麼名字?”
李慶成不答:“朝廷封疆吏十日內將抵楓關,與你議和,但那是朝廷的事!我鎮北軍全軍上下,與楓城,郎桓兩地十四萬軍民,定將在我率領下與你血戰到底!”
郎桓城上,殷烈渾不知還有此內情,各個憤怒叫囂,亂成一團。
阿律司懶懶笑道:“哪來的毛頭小夥子?”
李慶成喝道:“王參知已被你們設計陷害,將郎桓全城託付予我,有膽便來一戰!”
說著持劍指向阿律司,長劍圈轉,映出雪夜火光,鋒芒畢露的一晃,橙黃反光耀于阿律司濃眉皓目的大眼。
那一式無禮至極,阿律司拍馬上前,持戈吼道:“不自量力!”
李慶成夾緊馬匹駭而轉身,卻被他死死勒住,縱腿一夾馬腹,吼道:“今日教你橫屍此處!”
刹那間阿律司手中長戈雪亮,已到胸前,李慶成一個前撲,俯於馬背,吼道:“動手!”
雙方兵士齊齊呐喊,城樓上箭如雨飛,阿律司渾不料李慶成竟想偷襲,長戈橫掃而過,李慶成說時遲那時快豎劍,叮一聲輕響,將戈頭斷為兩半。
這般削鐵如泥的神兵,阿律司馬上反應到一事,顫聲道:“你是……方青餘?!”
李慶成一手揪著韁繩,滾下馬背,阿律司正要撥轉馬頭後退,坐騎嘶聲大叫,黑暗中數道鷹羽飛鏢破空而來,釘在馬股上,那時間坐騎猛跳猛甩,險些將阿律司掀下馬背來。
匈奴人各振兵器,沖上前接應,殷烈則率領郎桓騎兵,盡數殺了出來!
雪夜飛血橫濺,雙方騎兵衝鋒後撞在一處,開始混戰!
“大家聽清了!”殷烈憤然吼道:“方青餘接了朝廷的命令,想將弟兄們當作棄卒,送到匈奴人刀戈下屠殺!如此朝廷!效力何用!”
又是一群士兵殺出,事先得了殷烈授意,大吼道:“不當賣國賊棄子!”
殷烈撥轉馬頭,豎起戰旗:“征北軍的弟兄,聽我一言,把這狗官殺了,老參知已經死了!棄了郎桓城,隨我落草為寇去!”
李慶成逼真至極地一轉頭,眸內充滿恐懼。
阿律司道:“良機莫失,他們內訌了!”
李慶成被奔馬拖著在雪地中來回疾沖,于馬腹下瞥見遠處被砍開一條血路,吼道:“你們都反了!!”
殷烈率軍來回衝殺,郎桓軍竟是在自己城門前展開一場激烈大戰,李慶成被顛得苦不堪言,暈頭轉向,見匈奴軍一鼓作氣,掩殺上來,竟想覷機合奸掉一部分郎桓本軍。
中計了!李慶成心內狂喜,戰馬不受控制,沖向北城門,一路拖著他沖進了城。
入城瞬間,李慶成再次猛扯韁繩,翻身上馬,縱馬沖過長街。
殷烈道:“追!今日一不做二不休!”
殷烈率軍掉頭殺回城門,城外已屍橫雪地,到處都是匈奴與郎桓軍的屍體,阿律司道:“隨我殺進去!”
匈奴人銜尾追進了郎桓,城樓上守軍已一團混亂,再顧不得關門,見敵軍入城,當即一哄而散。
張慕聽著城外喊殺聲不住傳來,偉岸身軀微微震顫,幾次縱馬想去城門處接應,卻又顧及李慶成命令,遲疑不決。
城門輕易失守,巷戰展開,匈奴軍分為四隊,在城內四處突擊,尋找郎桓軍的下落,喊殺聲不住傳來,匈奴兵開始分散。
在那處!阿律司眼尖,一杆長箭掠過李慶成耳畔,釘在民居房牆上。
“殺啊——”士兵們大喊,李慶成一路疾馳過長街,張慕正在街道中央策馬等著。
“放火!”李慶成一聲令下,張慕帶的士兵散向全城,千軍萬馬疾馳,火把四處橫飛,於暗夜中落向房頂。
大火登時席捲了整個郎桓城,阿律司楞得一楞,怒吼道:“中計了,忒也歹毒!快撤!”
張慕伸出手,李慶成斜眼一瞥,馬匹狂奔中,借著張慕手腕一使力,躍過他身後,緊緊抱著他的腰。
“你為何不與我商量。”張慕說。
李慶成笑道:“反了吧,君是主,臣是從,我想做什麼,為什麼要和你商量?”
張慕抖開長刀,不再答話,沿路劈砍過去。
全城熊熊大火,也不知陷了多少匈奴兵,燒死了多少將士,守軍按原定吩咐,朝南門撤出。
殷烈帶著一隊人在南門等候,過了許久,張慕與李慶成還未出來。
殷烈眼望著火的郎桓,百年邊陲重鎮,付諸一炬,頗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同一時間,楓關。
唐鴻朗聲道:“郎桓軍民受匈奴突襲,唐公子著我等棄城前來,煩請開關安置。”
楓關上守將朗聲道:“無征北軍兵符,不可開關。”
唐鴻道:“征北軍被困斷坷山,三萬人落俘,如今事態危急,匈奴就在我們身後,馬上要攻到楓關來了!快開關!否則延誤戰機,你擔當不起!”
守將道:“這是朝廷定的規矩!軍令如山,如何違背?征北軍出關時便早已言明,非見兵符……”
刹那間關頭一片安靜,片刻後,一陣不明顯的騷動。眼光俱盯著唐鴻身後副將,唐鴻循目光轉頭,不禁一凜。
方青餘手持一塊碧玉腰牌,遙舉示意。
“征北大將軍,方青餘在此。”方青餘漫不經心道:“煩請楓關城守出城一晤。”
哄一下城牆上炸了鍋,唐鴻道:“還不開門!”
關門大開,兩隊城衛列隊出外,護送百姓進城,城守為方青餘撥出一片空地,雪霽天晴,楓城較極北之處郎桓,簡直是兩番景象。此間百姓渾不知戰火已快蔓延到關下,民生富足,西北四城撤入的新民更帶動了全城商貿,熱鬧擁擠。
“方大人怎麼到此處來了?”城守上前來迎,策馬跟隨方青餘身側。
“把兵帶丟了。”方青餘隨口道:“關門開著,馬上還有一撥人前來。”
城守凜然道:“這是甚麼道理?朝廷聞得戰報,已派出參軍,星夜兼程朝楓關趕,方大人把征北軍帶到何處去了,要如何交代?”
“做好你的本份。”方青余冷冷道:“我自然心裏有數。”
翌日清晨,唐鴻將郎桓撤來的一部分軍民安頓好,方青餘押著幾車貨入楓城換錢,在集市上與行商討價還價時,一名手下來報。
“將軍,郎桓城守殷烈已到城下,楓關守衛拒不開關。唐統領著我等前來,請將軍示下。”
方青餘趕回關門後,唐鴻駐馬持戟,關外傳來殷烈的聲音。
“馬上開關!匈奴人就要來了!”
楓關主將喝道:“不能開!就地紮營,兩邊山頭埋伏!”
李慶成的聲音響起:“再問一次,你開不開?”
方青余吩咐唐鴻幾句,唐鴻匆匆上關樓去交涉,然而楓關守將執意不從,昨日方青餘之事,說不定朝廷參軍還會讓自己擔一部分責任。此刻殷烈棄了郎桓來投,王義宸據說已死,這天大的擔子誰敢接下來?
唐鴻遲疑片刻,回頭望關門後。
方青余左腕負傷,使不上力,此刻只見他解下背後大弓,一腳蹬弓,右手扯弦,原地來了個旋轉,將弓輪滿。
唐鴻道:“等等!”
主將愕然轉頭,嗡一聲平地箭離弦,如流星般飛去,穿透他的肩膀,將他釘在樓頂木柱上。
方青餘淡淡道:“開楓關門,否則裏應外合,先把你們殺個乾淨再作計較。”
楓關再次打開,殷烈率軍入城,方青余立於坡上,李慶成疲憊地下馬來,隨便找了個草垛一倒,閉上眼。
殷烈、方青余、張慕、唐鴻四人圍上,站在草垛旁邊。
李慶成抓了把雪敷在眼睛上,先前被馬拖了一路,額角帶著點紅腫,說:“那一箭射得好。”
方青餘笑道:“賞我點什麼?”
李慶成:“賞你上山砍樹,去將楓山兩人合抱的樹砍了,運到入關口兩側的山頂,殷烈去準備火油,張慕、唐鴻跟我來。”
方青餘道:“末將忽然想起件事,想與主公說。”
李慶成斜眼道:“抗命?”
方青餘搖頭笑了笑,轉身帶著兵士去砍樹。
16、喚鷹哨 ...
楓山乃是連綿起伏的山系,占地上萬頃,猶如綿延壁壘攔住了北疆與西川的地界,慶帝一統天下時三出楓關,奠定北疆至銷骨河上游斷坷山的地界。楓山中心峽谷素有“一線天”之稱,入谷之路狹長,盡頭是銅牆鐵壁般的關門,兩側則是千韌峭壁,怪岩林立。
此關決不可失,先前聽方青餘所說,皇后為求篡位,竟打算將楓關以內的楓城一併割讓,若真有此事,天險一失,西川再無要害可扼守,十年內匈奴定將長驅而入,進犯中原。
然而朝廷已派出參軍,不日將抵達邊塞,該如何是好?
一昧的殺不能解決問題。
李慶成沿路進了楓城,邊塞集市之繁榮,遠遠出乎他的意料。
唐鴻拿著單子,緊隨其後彙報:“你吩咐將士們搜出來的餘貨,連著半月前帶到郎桓的蛇油膏,一共賣了三千兩銀子,先前城守撥給咱們一間大屋,城西校場處可當兵營……”
李慶成問:“朝廷議和吏到這裏最快要幾天?”
唐鴻一怔,而後道:“十天。”
李慶成取出一封信,吩咐道:“派個人,前去汀州送信。”
唐鴻道:“汀州?”然而李慶成既已吩咐,遂不得不照辦。
張慕在市集上的一間攤子前停下腳步,李慶成道:“照如今看來,咱們該怎麼做?”
唐鴻問:“你們在郎桓與匈奴人交手了不曾,我不知戰報,無從分析。”
李慶成詳細解釋了昨夜一戰,忽道:“張慕?”
張慕蹙眉,端詳那攤裏的鳥籠子,籠內嘰嘰喳喳,數十隻鳥湊作一處,都是鸚鵡般大小的玩賞鳥。
“兵爺們看上哪個?”攤主忙笑著迎上前來。
此刻李慶成與唐鴻,張慕三人仍穿著虞國兵士的鎧甲,攤主也分不清派系,賠笑道:“兵爺喜歡這只,取去就是。”
張慕把手指伸進籠內,被那雛鳥輕輕一啄,縮了回來。
唐鴻提了鳥籠,敷衍地說:“快走,那邊有方青余看上的皮子,買些回中原去倒賣,正好能賺不少錢。”
李慶成攔住,問:“多少錢?”
攤主忙道不要錢,李慶成執意要給,又朝唐鴻道:“約束好你的手下,別貪百姓的物事。”
唐鴻點頭,張慕取了那鳥籠,跟在二人身後,李慶成一路走一路說,也沒在意,張慕走了片刻,隨手捏開籠門,將那灰不溜秋的小鳥拽了出來。
李慶成:“……”
唐鴻:“……”
正在二人以為那只倒黴的小鳥要血濺當場時,張慕卻把手掌一翻,小鳥蜷在他的大手上,唯半個巴掌大,片刻後輕輕一撲,呼啦啦地飛走了。
李慶成道:“人都殺不過來,你還花錢買鳥兒放生?”
張慕仰頭看了片刻,拔腿就跑,李慶成與唐鴻同時喝止,李慶成道:“回來!”
張慕腿長,撥開集上行人,跟著那鳥在地上不住疾奔,跑向楓城外。
李慶成解下背後褡褳,滿滿一褡銀子,交給唐鴻:“你去購皮就是。”
唐鴻道:“你又去哪?”
李慶成跟著張慕跑出集市,見數名郎桓軍在集外說話,上前牽了匹馬,翻身上馬,疾奔而去,跟在張慕身後。
“你又做什麼?”
張慕奔跑間回頭,見李慶成來了,腳下不停,一躍上馬,接過韁繩勒令道:“駕!”
那聲音中洋溢著喜悅,李慶成一頭霧水,朝灰濛濛的天上看,只見肉眼極難辨認的一個小點朝北面楓山掠去。
風呼呼作響,馬匹沿著小路沖上山去,最後在一處凝成冰的瀑布前停了下來。
再朝前就是楓山以北,面朝塞外的方向,西邊則是狹長峽谷。
兵士們先前被指派到此處砍柴,這裏已不似郎桓般酷寒,冬日的陽光照在光禿禿的楓林間,頗有點暖洋洋的感覺。
方青餘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埋頭玩一件東西,監督手下砍樹,抬頭時見李慶成與張慕共乘一騎上山,神色複雜:“主公又有什麼吩咐?”
二人翻身下馬,張慕不答,在林中走了幾步,目光始終駐於天際。
李慶成道:“啞巴在集市上買了只鳥,放飛後跟著來了,不知道來做什麼。”
方青餘笑了笑,撣了石頭,示意李慶成過來坐,自己則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遠處一聲鳥鳴,張慕循聲走進樹林深處,李慶成要跟,卻被方青餘按住。
“山路不好走。”方青餘道。
李慶成有意無意地看了方青餘一眼,問:“先前你在看什麼?”
他伸出一隻手,在方青餘懷裏摸了摸,摸出那枚銅魚,魚嘴裏塞了些草籽,又被方青余填滿了泥。
“我也有一個。”李慶成說,掏出自己的銅魚,首尾相對,楔成互相吻合的一雙。
方青餘:“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搖了搖頭。
“想不起來,張慕他告訴我了。”李慶成道:“我是當朝太子。”
過了很久很久,方青餘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青哥對不起你。”
這更奠定了李慶成的某種猜想,一切都足夠解釋了,皇后反叛,太子逃出京城大火後,方青余率三萬軍征戰北疆,卻臨陣脫逃,準備浪跡天涯,尋找流亡太子。
“不,你有這心,我很感動。”李慶成不知當日皇宮舊事,只迷迷糊糊地推出殘缺片段,並用自己的理解組合起來,得出了方青餘的動機。
“你不懼背負汙名,也不在乎家國,天下,我對你的抉擇不敢苟同,但知道你是來找我的。”李慶成緩緩道:“我很領情。”
方青餘微一笑,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李慶成耳朵。
李慶成蹙眉道:“做什麼?放肆!”
方青餘愕然,一副想笑卻又笑不出的表情,片刻後道:“臣有罪。”
李慶成問:“你先前有何事要告訴我。”
方青餘終於收斂了吊兒郎當的神態,躬身道:“臣想起……”
李慶成:“如今前途未明,‘你’‘我’相稱便可。”
方青餘點頭道:“我想起少時在鴻門學藝時,聽過一種酒,名喚‘醉生夢死’,喝下去,能憶起前生種種。”
李慶成道:“有這種東西?”
方青餘淡淡道:“是一種藥酒,少時看了師父手中書冊,只依稀記得有這物,歲月悠長,也不定是我現記得的效果,總之,能抵人一世記憶,應當沒錯。”
李慶成出神道:“世上縱是有這種酒,多半也很難找到。”
方青餘道:“跋山涉水,赴湯蹈火,青哥也一定給你找來。”
李慶成:“我記起前世,對你有何好處?”
方青餘自嘲地笑了笑,看著李慶成,默不作聲,眼神中帶著點調侃,更多的是期盼。
李慶成道:“免了。”說畢起身,方青餘追在身後:“殿下!”
張慕走向結冰的河邊,手指撮在唇前,打了個呼哨。
長空萬里,群鳥離林,一聲虛弱的鷹唳不甚明顯,張慕卻敏銳地動了動耳朵。
李慶成從身後跟來:“慕哥,你在找什麼?”
張慕忙扶著李慶成,免得他滑下河岸去。
“鷹。”張慕道。
李慶成說:“這處有鷹?”
方青餘追了上來,李慶成問:“先前籠子裏那鳥,你看到它額上的一點綠毛不曾?”
方青餘想了想,笑道:“你們買到青鵝娘了?難怪。”
李慶成:“是什麼?”
張慕回頭,似在威脅方青餘別上前。
方青餘解釋道:“青鵝娘與鷹群伴生,專護剛破殼的雛鷹,以免其他山澗岩獸,像猿猱等物偷了蛋去,通常住在離鷹巢不遠之處,若大鷹離巢太久,青鵝娘也會充當養育雛鷹一職。”
李慶成:“但咱們一路過來,根本沒見有鷹啊。”
張慕望著瀑布以西的峭壁,方青餘點頭道:“普通的鷹,不適合在此處生存。所以……”
李慶成:“所以什麼?”
張慕神色遲疑,顯是未曾確認。
士兵們砍了樹木放倒,李慶成吩咐道:“你下山去罷。”
方青餘只得躬身告退,剩張慕與李慶成在結冰的瀑布前站著。
張慕指方青餘,示意讓李慶成跟著回去。
李慶成道:“我不回去,你要做什麼這就做罷,我不礙著你。”
張慕斟酌半晌,攀上岩石,在瀑布邊一躍,穩穩釘在峭壁上,尋找突出的岩石,朝上攀去。
李慶成看了片刻,轉身走開,在押送木材下山的車隊前,尋將士要了根繩子,繞過峭壁,走走停停,最後尋到瀑布的源頭。
日落西山,朝西的峭壁上,遠方一輪火紅的夕陽,流金般的光芒灑在張慕的身上。
“慕哥!”李慶成在高處喘氣,把繩子拋下來,張慕揪著繩索,攀上峭壁中央的岩壁。
那裏有兩個距離不遠的鳥巢,一個巢中正是蹦蹦跳跳的青鵝娘,另一個巢裏,則有一隻通體雪白的雛鳥,虛弱地掙扎。
李慶成沿著繩子也滑了下來,二人共站一塊岩石,張慕把繩繞了個圈,在李慶成腰間束緊。
鷹巢內有數塊破裂的碎蛋殼,雛鷹啾啾地叫,於巢內翻滾,一旁數尺處,另一個鳥巢內的青鵝娘畏懼地看著這兩名不速之客。
“它的父母呢?”李慶成道。
張慕緩緩搖了搖頭,以指小心地把它撥到鷹巢中央,李慶成伸出手,要把它抓回去,被張慕猛地扼著手腕。
張慕道:“現在不能碰。”
李慶成蹙眉道:“它的父母不在了,是死在外面了嗎。”
他發現鷹巢旁凍乾的鳥屎,估計有好幾天了。
張慕道:“也可能被匈奴人捉了,走。”
張慕抱著李慶成朝上攀爬,離開峭壁,縱馬回楓城。
連日事忙,李慶成回楓城時便開始與唐鴻籌劃關防之事,夜裏張慕枕著手臂,靜靜看著房梁,翌日一大清早便起身,上馬出城。
“啞巴呢?”李慶成吃完早飯。
唐鴻道:“不知去了何處。”
李慶成心中一動,早飯後著下人剁了些肉糜,策馬出城,一路到了昨日峭壁邊上,看到高處岩石上站著一人,正是張慕。
“張慕!”李慶成喊道。
張慕回頭看了一眼,李慶成自己繞到峭壁上,攀下去。
“你來餵食?”李慶成看著張慕手上的一小塊生肉。
張慕點頭道:“是。”
李慶成被張慕有力的胳臂攬著,張慕手中攤著塊剁碎的生肉,低頭看李慶成,目光似在表露什麼。
李慶成:“?”
張慕:“你喂。”
李慶成接過,捏著朝窩裏的雛鷹面前湊去,被張慕輕輕拉了回來。
“不。”張慕道,又指指自己的嘴,期待地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蹙眉,一頭霧水。
張慕神色有點黯然,把肉銜在嘴裏,李慶成楞了。
“等等,意思是說。”李慶成道:“誰的……口水,誰用唾液喂它,就認誰當主人?”
張慕緩緩點頭,李慶成接過張慕唇間那塊生肉,放進口中輕輕咀嚼,張慕作了個手勢,示意李慶成來。
李慶成嚼了幾下,又把肉片掏出來,喂給張慕,笑了笑。
張慕含著那塊鷹食,刹那間滿臉通紅,尷尬得站也不是,動也不是,片刻後李慶成道:“這麼一來,它便認得咱們了。”
張慕面紅耳赤,嘴唇輕輕顫抖,未幾,閉上雙眼,湊到雛鷹面前,唇對著鳥喙,將生肉喂了過去。
雛鷹仰頭,艱難吞了。
張慕又取一片,不敢看李慶成,李慶成問:“再來?”
張慕道:“不、不用了。”
李慶成十分奇怪,又問:“它這就認得我了?”
張慕不敢看李慶成,臉紅到耳根,點頭。
李慶成看著那通體灰白的雛鷹好玩,卻看不出是什麼鷹種,岩台狹小,轉身不便,就又順著繩子攀上峭壁頂,尋了個地方坐下。
片刻後,張慕將雛鷹喂飽,也上來了。
李慶成道:“咱們什麼時候能帶走它?”
張慕答:“等它願意跟殿下走的時候。”
李慶成似懂非懂,緩緩點頭,又問:“是什麼鷹種。”
張慕道:“海東青。”
李慶成:“……”
海東青!傳說中的萬鷹之王!李慶成刹那間意識到張慕先前的所作所為,難怪如此執著,要讓雛鷹接觸自己的氣味。
“那是鷹王?”李慶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慕點頭,李慶成先前看走了眼,此刻意識到那只雛鷹有多寶貴,前朝曾有帝王豢寵,以關外十七城割讓,換匈奴一隻海東青之說,可見其珍貴程度。
李慶成再次攀下岩石,張慕跟著下來。
他仔細端詳這巴掌大的雛鷹,蹙眉道:“這就是海東青?你真沒看走眼。”
張慕點了點頭,似被李慶成的情緒感染,語氣冷漠,卻聽得出心裏的欣喜:“臣……知道,殿下說不定喜歡。”
李慶成看著那鷹出神,忍不住伸手去摸,被雛鷹輕輕一啄。
“派點人來守著,太貴重了。”李慶成道。
張慕擺手,示意不用。
李慶成又問:“它吃飽了?喂了幾片肉。”
張慕等了一會,說:“吃飽了。”說畢,提著那雛鷹稚嫩的爪子,將它倒提起來。
雛鷹茫然地動了動,不知張慕何意。
張慕低頭朝鷹巢下看,似在判斷方位,數息後,將雛鷹朝岩縫裏一扔。
那時間,李慶成還沒反應過來,忍不住一聲大叫,只見未及展翅的雛鷹在峭壁上直墜下去,摔在六七尺下的岩石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啊——”林婉掩著口,忍不住尖叫起來。
許淩雲講述到此,頓了一頓,低聲道:“皇后請稍安,當年那只海東青,現還活著。”
林婉難以置信般道:“當年真有此事?”
李效問:“這又是為何?”
許淩雲答:“雛鷹在巢中破殼而出,由父母撫養後,緩慢脫去一身胎毛,三個月大時,便該是展翅學飛的時候,此前雄鷹該當將其驅出鷹巢,不論雛鷹是否能飛,先是摔在地上,掙扎後由其半撲半飛,回到巢內。”
李效明白了,緩緩點頭:“然後再次驅離,直至雛鷹完全學會飛翔為止。”
許淩雲道:“陛下英明,正是如此,昔年成祖與鷹奴發現這只海東青時,它已快過學飛之時,若置之不顧,一昧喂下去,又或是帶回楓城內豢養,最終只會成了家禽。”
林婉道:“這太也……殘暴,不顧死活,萬一摔折了怎辦?”
許淩雲笑道:“鷹的自愈能力極強,三十六萬飛禽中,唯鷹最悍,海東青更是鷹中王者,摔斷了雙翅,不到三天便又可癒合。”
林婉低低嘆了口氣,許淩雲淡淡道:“其實想當初,成祖又何嘗不似被驅出巢的雛鷹?”
李效若有所思,忽問:“你說當年那只海東青,現還活著?”
許淩雲叼起脖間鷹哨,穿透力十足地一吹,刺耳聲響,撲剌剌翅聲傳來,大婚當日的海東青飛進殿內,太監們慌忙躲讓,李效吩咐道:“把屏風挪開。”
屏風被搬走,現出仍坐在案前的許淩雲。
許淩雲笑道:“就是它。”
林婉籠了紗袖上前,詫道:“它活了兩百年?怎麼可能?”
許淩雲道:“海東青凡四十年一脫喙,去羽,洗爪,重生,猶如鳳凰涅盤,曾有傳說上古時代,一隻海東青為萬鷹之王,活了近千年。”
林婉喃喃道:“鶴壽千年,龜壽萬年,這不活得比人還長了?”
許淩雲笑道:“太掖池裏那頭仙龜不也是麼?活了上千年,前朝帝君都崩了,江山也改姓了,歷經好幾朝,現還活著,可見人間興衰,本就是……嗯……”
李效忍俊不禁,走上前,與林婉並肩而立。
林婉道:“它……這鷹祖,可還記得當年往事?”說畢心中一動,伸出玉手去摸。
許淩雲:“那得問它才知道了。皇后,恕臣無禮,它不認人。一旦怒起,連臣的話也不聽。”
李效道:“你好歹是個鷹奴,連你使喚不動它?”
許淩雲:“臣是鷹奴,是伺候它的,而非鷹主。”
李效逕自不顧,探手去摸:“孤身為天子,也當不了它的主人?”
許淩雲看著李效雙眼,目中帶著一分笑意:“臣猜……多半是當不得,它的主人,從古到今,便只有兩位。”
李效喃喃道:“哪兩位?”
說話間,帝君頎長的手指伸去,落在海東青脖頸上,出乎意料的,許淩雲沒有阻止。
李效摸上海東青,那神鷹不避不讓,轉過頭,安靜地看著李效雙眼,末了,溫順地低下頭,以喙輕輕摩挲李效虎口。
許淩雲道:“它認的主人只有成祖,與張慕。”
17、秋獵折 ...
當夜,李效用過飯,著太監們將摺子捧來寢殿批註。
月明當空,桂香滿院,李效抬頭時有意無意地一瞥,見對門角房內熄了燈。
“陛下。”林婉披著花袍從側殿走來。
李效低頭看摺子,漫不經心道:“門開著,不用關了。”
林婉本想吩咐人把門關了,不料李效先說了出口,只得作罷,李效看一會摺子,忍不住又抬頭朝對院瞥,只見許淩雲輕手輕腳關了門轉身出來。
李效朗聲道:“這時間還上哪去?”
許淩雲一怔,遠遠道:“太后傳臣去說說話兒。”
李效見對門遠遠站著個手執燈籠的老太監,知是太后身邊的人,卻淡淡道:
“公公煩請前去回母后一句,夜深了,鷹奴身為男人,在宮內走來走去不方便,明日再去伺候。”
老太監捏著嗓子道:“來前太后有話說,這把年紀,都能當鷹奴的祖母了,沒甚麼不方便的。”
許淩雲驀然爆笑,李效見滿肚子心事,全被太后猜了個准,只得不悅道:“那便去罷,早點回來。”
許淩雲跟著老太監上冊,朝養心殿去,李效悶頭看奏摺,林婉像是猜到李效心內所想,笑道:“都說兒子的心事,只有親娘最清楚。”
李效心中一動,林婉的話觸及了一些往事,“親娘”二字,令他想起了什麼。
很久以前,上一任皇后歸天,皇子們依次跪在榻前,李效排老六,卻被甄皇后特地叫過去。
那病枯的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型,卻仍惦記著她未競的事業,只惋惜當年沒把李效母子斬草除根,自己的兒子不知該託付何人。
“不像……不像……”皇后喃喃道。
她的手指把李效的手臂抓得快出血,翻來覆去,盯著李效說:“你不是龍種……你連那女人都不像,是誰的種……”
“陛下?”林婉溫言道。
李效回過神,隨口道:“你們都不將孤放在眼裏,連尋常一侍衛,也敢開孤的玩笑。”
林婉悠悠道:“陛下是明君,自古只有盛世、賢君,臣子才敢開天子的玩笑。初時……聽得父親要將我送進宮來,著實有些惶恐,如今見了陛下,只覺所托乃是良人。”
李效淡淡道:“是麼?原本在你眼中,孤是個怎樣的人?”
林婉笑了笑,李效收了摺子道:“不瞞愛妻,孤原本脾氣也不太好,近日方有所收斂。”
宮女託盤上來,林婉親自揭了盅蓋移開,裏面是一盅冰糖燉雪蛤。
李效道:“小時候母后也喜歡喝這玩意。”
林婉笑道:“江州人常喝的。”說畢盛出一碗,李效端起碗,又似想到了什麼。
林婉道:“禦膳房備了兩份,一份著人賞給鷹奴喝了。”
李效失笑,他想什麼,林婉都猜了個准,饒是如此,李效仍淡淡道:“一喋喋不休的侍衛,賞這做甚?太也抬舉他。”
林婉眉眼兒彎彎:“陛下既寵他,這也是臣妻的分內事。”
李效喝了那碗雪蛤,輕描淡寫道:“孤何時寵他了?不過是待見他。”
林婉道:“既是投了緣……”
李效打斷道:“行了。”
秋天夜風吹來,掀起案前書頁嘩啦啦地響,李效看著林婉,伸指去摸她玉手,林婉低下眉眼,被李效那灼熱的男子肌膚觸碰時,微一顫。
李效心內忽有所感——林婉不喜歡他。他的目光灼灼如炬,瞳中有股鷹隼般的銳利神色,林婉抬起頭,與他對視,卻被灼燙般地低下頭去。
李效看出了點什麼。
林婉心跳得劇烈,幾乎要從口中蹦出來,少頃收攝心神,強自鎮定,笑道:“臣妻待字閨中時,便常聽陛下英姿,有些……”
李效起身,林婉慌張抬頭。
“孤不勉強你。”李效說,隨即走出寢殿。
秋夜滿園清香鋪開,許淩雲獨自挑著燈籠,從養心殿歸來。
李效站在樹下黑暗裏,許淩雲走過時,李效忽然開了口:“有盅燉品,是皇后賞你的。”
許淩雲冷不防被嚇了一跳,險些摔到草叢裏去。
李效冷冷道:“孤有這麼可怕?”
許淩雲勉強掂著燈籠大喘氣:“意外……意外……”
李效:“……”
許淩雲笑道:“旁的人都不打緊,未料到陛下會在外頭,秋天涼,怎麼跟的人也沒有?”
一小太監匆匆拿著袍子出來,李效示意不用。
“母后與你說了什麼?”李效撩起袍襟,在太掖池邊坐下,八月十六,月正好,映在池中悠悠銀光耀目。
許淩雲把燈籠交付小太監,站在李效身後道:“問陛下近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李效道:“詳說。”
許淩雲站在李效背後,不見其表情,話裏卻聽得出笑意:“太后問:陛下今日去了何處。臣答去了御花園,上書房,在太掖池旁看了會兒花,回寢殿聽臣講書。”
李效眉毛動了動,許淩雲又道:“太后又問,陛下平日不賞花?臣說是,近來陛下心情好。”
李效唯一的念頭,便是想叫人把許淩雲拖下去揍一頓。
許淩雲:“太后又問,陛下批摺子時罵大臣了不曾。臣說,這幾日都沒有。太后還問,陛下問過你何事?臣答:陛下問臣,是不是江州許家的人,午飯時還賞了臣一道菜。”
李效倒是被岔開了思路,問:“你父原本是江州鹽鐵府要員,也算世家了。”
許淩雲躬身道:“祖父赴京趕考,幸得先皇御筆欽點,與扶峰大學士是同年考生,後家事受朝中幾位大人所參,抄了家,臣六歲那年先後殯天,隔年又翻了案。”
李效道:“現還有何人?”
許淩雲道:“家道中落,再無旁的人了,臣小時是托庇太學,被扶峰大學士收養的。”
李效緩緩點頭,問:“母后就是與你談的這事?”
許淩雲搖頭,李效竟是心有靈犀感覺到了,片刻後許淩雲方意識到自己站他背後,皇帝瞧不見,遂改道:“太后沒有再問了。”
李效頷首道:“母后還說了什麼?”
許淩雲道:“這個……”
李效起身,盯著許淩雲的雙眼,許淩雲吞吞吐吐,李效不悅道:“說就是。”
“陛下……這個……”許淩雲俊臉竟是有兩抹暈紅。
李效道:“拖泥帶水,究竟想說什麼?”
許淩雲躬身,抱拳道:“太后說,陛下終於……墜入那個……墜入愛河了。”
李效:“……”
許淩雲:“……”
李效揪著許淩雲的衣領,把他朝後推,沉聲道:“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與……皇后,那個……臣以為,陛下息怒,臣以為,太后是想說……陛下終於對臣,不不,對林皇后有愛慕之心……嗯……”
許淩雲不住後退,片刻後身體淩空,在欄杆上一絆。
李效意識到自己力道太大了,忙下意識地改推為揪,生怕他掉下水去,然而許淩雲馬上就感覺到衣領上的揪力,刹那間眼神中浮現出一絲眷戀與溫暖。
月湖波光瀲灩,君臣眉目傳情。
“放肆!”李效滿臉通紅,應聲鬆手,許淩雲嘩一聲摔進了太掖池裏。
“陛下……臣該死。”許淩雲濕淋淋地從水中爬出來,李效已轉身走了。
許淩雲揉了揉自己濕水的領口,看著地上,像是在回憶什麼,他閉著雙眼,靜靜站了很久,睫毛滴下水來,嘴角始終輕輕地勾著。
和風穿過,花叢一陣沙沙作響。
翌日禦書房。
李效:“孤今日特地看了你的摺子,所以傳你過來,照你與林懿大學士所想,打算拿江南一帶試新法,是也不是?”
亭海生道:“是。”
李效:“這法子誰想出來的?”
亭海生張了張嘴,卻未曾發出任何聲音。
李效道:“將田地租賃權交予官府,由官府統一撥配予佃戶,佃戶按了手印,從官府處領走田地,隔年上繳,再將地稅交予地主。此舉能規田稅,確保佃戶俱有田可耕,不至於繳不起地稅,流離失所,若試行成功,再在全國推廣,此新法,聽起來倒甚是不錯。”
亭海生忙恭敬道:“臣惶恐,臣不敢當。”
李效抬眼道:“所議之事俱是好的,所請,也是為著江南一帶民生著想,但今年收成未竟,你此舉,只想到佃戶,並未想到其餘人。”
亭海生不敢答話,李效又道:“不服氣?往年佃戶從地主手中租田耕作,這家稅高了,還可去尋那家,頂多拖家帶口,換個地方就是。然你今年既將田地交給官府,佃戶去尋官府租地,專管此事的官員是否明裏放田,暗地裏再收點好處?此節你可料到?地主收的稅高了,佃戶還可尋官府裁決,官府收的稅多了,佃戶能去找誰告狀?”
亭海生躬身道:“陛下教訓得是。”
李效漫不經心道:“有何不妥便說。”
亭海生忙搖頭稱不敢,李效又道:“國事歸國事,私怨歸私怨;議政時有何想法,直言頂撞亦無妨,孤絕不砍你腦袋。”
亭海生吸了口氣,眼睛亂瞥,顯是在拿捏分寸,未幾吸了口氣,正要忐忑開口,李效卻把先前的話尾續上,漫不經心道:“頂多,事後尋個由頭再治你。”
亭海生噤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李效笑了起來,眼中帶著玩笑得逞的神態,道:“說罷。”
被那話一震懾,亭海生滿腔滔滔大論卻說不出來了,只得重新斟酌,片刻後道:“陛下教訓得是。”
李效點頭道:“這句當是真心話了,既想試新法,拿你江南亭,蘆,青三縣去試就是。亭家是大戶,且看看如何。”說畢倚在龍椅上,籲了口氣,又道:“若孤所料不差,此三地多半會怨聲載道。”
亭海生面容遲疑,李效扔了摺子,道:“去試,孤不罪你。”
亭海生只得點頭,捧了摺子出去,出禦書房時正與御林軍大統領唐思打了個照面。
李效一瞥,正見唐思,道:“進來罷。”
唐思闊步進來,于龍案前站定,躬身一抱拳。
李效問:“怎麼說?”
唐思答:“大臣們……不讓。”
李效道:“海東青胖了一圈,秋獵已停了六年,如今孤大婚了,還得被關在宮裏?”
唐思無奈搖頭,李效道:“摺子呢?”
唐思顯也是窩著憋屈無處發作,答道:“在林懿大人手中,被扣住了。參臣的本子,不定多會兒就得來了。”
李效臉色馬上就陰沉下來。
“孤是一國之君,想出去打個獵,還要他管?!”李效道:“去吩咐御林軍,三日後起行。”
唐思道:“陛下,太后那處……”
李效手有點顫,唐思知道皇帝已動了真火,忙道:“臣這就去準備。”
李效陰惻惻道:“告訴他,孤不僅自己要去,還要帶著她女兒去,傳令御林軍,今年秋獵,記得加上皇后鳳輦,孤要看看,他究竟還想參誰!”
李效又吩咐身畔司監道:“三天內罷早朝。”
司監色變道:“陛下,請三思!”
李效神色陰晴不定,支著額頭,緩緩道:“唐思。”
唐思忙道:“臣聽命。”
李效看著唐思,御林軍統領是難得的幾名李效親信,當年扶峰血洗皇宮時,便借助了唐思之父的助力,李效登基多年,唐思因其父之功始終未受過帝君責罰,犯了何事也是不了了之。
近年中,從未令李效動火的只有兩個人,一是唐思,其二便是許淩雲。
唐思身份特殊,李效不敢拿他出氣,許淩雲則是油頭滑腦,一身滑不溜手如泥鰍,總能卸掉李效的拳掌。
“你說呢?”李效冷冷道。
唐思道:“臣以為,陛下做得大快人心。”
李效道:“非但這次秋獵要去,孤還打算擴充鷹隊。”
唐思點頭道:“臣也是這般說,摺子都擬好了,也……一併被閣府扣了。參許大人和臣的本子,不定多會兒就來了……”唐思那口氣顯也是吞不下去,明裏夾槍帶棒的,俱不住朝林懿放冷箭。
李效道:“有孤給你撐腰,你還怕參?你唐家哪一任將軍不是被從小參到大,從入朝便被參到告老的?來年武選你須留意著,挑身手高強的小夥子,交予許淩雲,令鷹奴統轄。此時孤已吩咐下去了,照辦就是,不須這許多婆婆媽媽的。”
唐思抬眼道:“但臣以為,一次不可太多。”
“不可太多?”李效冷冷道:“孤打算給鷹隊擴成……”
唐思微一震,感覺到李效要採取什麼計劃,微微搖頭,眼睛瞥向李效身後的一名太監。
李效道:“罷了,此事來日在議。”
唐思退出禦書房,李效道:“傳鷹奴過來。”
門外太監躬身道:“回陛下,許大人今日稱病,在延和殿外歇著。”
李效道:“傳太醫去給他看看。”
太監又道:“回陛下,皇后已派太醫給許大人看過,言道只是一點小風寒,兩三日內,散了便能痊癒。”
李效點了點頭,不再理會,午前批完摺子出來,回延和殿用飯。
林婉剛坐下便道:“陛下可是惦記鷹奴?太醫今日來瞧過了。”
李效唔了一聲,任由林婉伸箸布菜,不問,也不點頭。
林婉又柔聲道:“說昨夜落水,一宿沒換衣裳便睡了,榻上濕漉漉的一片,前些日子的傷還未痊,添了點風寒,臣妻吩咐人煎好藥給他服下,過幾天便能好。”
李效道:“那蠢貨,不需理會他,死活隨他去就是。”
林婉笑了笑,李效伸箸,挾著塊魚肉,卻不食,怔怔出神。
早先才下了秋獵的命令,三日後起行,許淩雲早不病,晚不病,盡挑好時辰添亂,李效不禁又窩了滿肚子火。
是時又聽林婉低聲道:“今日臣妻朝養心殿去,回來時見御林軍在習演圍獵兵陣,莫不是陛下要秋獵了?”
李效冷冷道:“消息這麼快便傳進宮裏來了?林閣老讓你說甚麼,一次說清楚,免得吞吞吐吐的。”
那話說得極重,林婉登時嬌容失色,嚇得半天不敢接話。
林婉不敢動筷,席間唯李效咀嚼聲,吃飽後李效漱了口,也不理會林婉,換了身武袍便朝角房裏去。
許淩雲裹著被子在榻上睡覺,太監清了清嗓子正要唱句皇上駕到,瞬間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隨行跟的人各個眼神現出恐懼神色,察覺到今日帝君心情極其不好。
李效一臉冷漠,負手走進房內,指了指門外,跟的人自覺在房外等候,不敢再進一步。
李效如一頭散發著怒氣的獅子,揭開房簾,早間煎的藥味還未散,許淩雲躺在床上安靜睡覺。
李效看了一眼,隨手揭開被子,許淩雲赤著上身,只穿一條薄薄的襯褲,迷迷糊糊地醒了,駭得不輕,忙翻身下榻。
“臣……參見陛下。”許淩雲喘息著道。
許淩雲練武十餘載,身上少年肌肉竟比李效還要漂亮,背脊上,腹肌上滿滿的都是結痂的鞭痕,風熱甫退,臉頰還帶著一陣暈紅。
“回去躺著。”李效目不轉睛地看著許淩雲,二人目光一觸,許淩雲自覺地轉開視線,然驚鴻一瞥時,李效卻從許淩雲眼神中感覺到了點懊悔。
“何事懊惱?”李效氣消了些,隨口吩咐道。
許淩雲爬上床,眼睛卻緊隨著李效,答:“病了沒去伺候。”
“躺著就是。”李效說。
李效從小時起,臉上便帶著一道胎記,俊顏破相令他倍覺恥辱,也對旁人的一舉一動更為敏感,二十年來,這皇帝習慣了警惕身邊人的一舉一動,保持著野獸的原始本能,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哪些人誠心尊重,哪些人表面恭謹而心內怠慢,哪些人在乎他,哪些人在暗自嘲笑他。
經這種本能的層層篩選,他已習慣從旁人的眼神中敏銳地把握出對方的心意,而二十餘年中,對他的側臉,他的威嚴從不在意,真心願意與他交談相處的人,唯有四個:太后、扶峰、唐思、許淩雲。
太后與扶峰是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唐思有時仍帶著幾分畏懼,獨獨許淩雲神態自然而然,便似認識了兩輩子的親人。
除此之外,就連夜間共枕的林婉,偶爾目光相觸時,李效都能感覺到,她並不喜歡他,她在宮內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拼了勁地想討他的好,投他的喜好,私底下又抱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讓李效不想與她多相處,且那種被人時刻懇求著的目光,令他十分惱火。
李效走到桌邊,見桌上置一藥碗,一墨硯,一紙,一書。
那書正是平素許淩雲捧著來講的虞通略,字裏行間寫滿蠅頭小字,紅色的乃是大學士扶峰筆跡,李效想起多年前正是扶峰編纂此書,又見側邊留白處,黑字看不出筆法。
“黑字是你批的?”李效道。
許淩雲強打精神,答:“是。”
李效:“不似當朝風骨。”
許淩雲咳了幾聲,答:“扶峰先生尋來的帖子,是統歷年間草書名家,張孞的字。”
李效:“未曾聽過。”
許淩雲道:“他是西川武林世家執掌,鷹奴張慕之父,昔年延和殿上那副‘盛世天下,錦繡河山’便是大書法家張孞所書。”
李效若有所思,緩緩點頭:“現已換了哪幅?孤倒不曾留意。”
許淩雲道:“現換上了張慕的字:‘金戈鐵馬,永鎮山川’。”
李效翻過一頁,問:“張慕家世這般有來歷?”
許淩雲又咳了數聲,勉強道:“張慕是……當年張孞之子,張家乃是武尊世門,虞國初,太祖一統十五州,雖已境內安泰,然北面匈奴虎視眈眈,隨時將入關,進中原掠奪。京城連年征戰,一片破敗,未曾修繕,太祖便將年幼的成祖託付予舊友張孞家中,那時張慕十五歲,成祖四歲……未料夤夜起火……”
李效道:“不必說了,孤自己看,沒興致聽你這癆病鬼講書。”
許淩雲又咳個不停,邊咳邊笑。
“在……咳咳,在後頭,陛下多半一時翻不到那處……”
李效道:“孤順著朝下看便是,看到哪是哪,你睡你的,三日後養好病,隨孤去秋獵。”
“當真?”許淩雲差點又要下床來。
李效道:“放肆,君無戲言,問的什麼話?平日真是太寵著你了!”
許淩雲這才不吭聲了。
李效翻過一頁書,找到上次許淩雲截斷之處——楓關夜戰。
許淩雲咳過幾聲,消停了些,忽又開口道:“那日張慕……”
李效:“閉嘴。”
許淩雲笑了笑,說:“書上記得不太清楚。”
18、匈奴王 ...
話說那日張慕將雛鷹擲下山澗,李慶成不禁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卻不就問,張慕瞥了李慶成一眼,也不解釋。
李慶成呆呆看著那雛鷹,雛鷹在地上掙扎,幾次撲扇翅膀艱難掙出石縫,又摔下更低之處。
連著幾下摔去,一級遞一級,直至摔到懸崖腳處的枯草中,方撲扇雙翅,勉強飛了起來。
雛鷹飛起半丈高,在岩上一撞,撲剌剌抖個沒完,再一撞。末了終於東闖西突,飛回巢內,翅根處通紅帶著血絲,緩緩閉上鷹眼,側躺在窩裏,毛茸茸的鷹腹一起一伏。
李慶成和張慕都沒有說話,又看片刻,雛鷹虛弱唳聲響起,似在求饒。
張慕說:“走。”旋即抱著李慶成,攀上崖頂。
李慶成繞回山腰處,失魂落魄地牽著馬,張慕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那一刻,李慶成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痛苦,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所有的回憶都已消失殆盡,他不止一次地從蛛絲馬跡中推斷,想得越多,便越茫然。
他甚至強迫自己去構造那些不曾憶起的場景,模擬出一個沒有半點印象的皇宮,把張慕,方青餘等人的模樣放進去,像在做白日夢,幻想自己住在皇宮裏。
然而那並無裨益,過去依舊是一片空白,他迷失了自己,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裏,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所,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朝何處去,猶如那只無父無母,在岩縫中摔得狼狽不堪的雛鷹。
李慶成道:“張慕,告訴我,我從前是個廢物麼?怎會混得這般落魄?”
張慕似是感覺到李慶成的心情,低聲道:“不。”
李慶成怔怔道:“我是否不曾對你有過好臉色?”
張慕沉默。
李慶成苦笑道:“多半是我自作自受。”
張慕開口道:“不,殿下對臣很好。”
李慶成停下腳步,張慕低沉暗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從背後傳來:“殿下不可自責,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臣……”
“慶成。”張慕一字一句道:“慕哥願為你死。”
李慶成抹了把眼淚,轉過身,抱著張慕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肩前,張慕那英偉男兒身軀僵硬地一顫,手足無措,一手篩糠般發抖,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最後終於摟著李慶成的肩,默不作聲。
張慕帶著李慶成回楓城,方青余見李慶成神色恍惚,看了張慕一眼,目中帶著嘲諷神色。
“滾木按你的吩咐砍好了。”方青余溫聲道:“也交由唐鴻運上山去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站在方青餘身前,矮了半頭,方青餘拿著把刷子,單膝跪地為李慶成刷去滿是雪泥的袍襟,李慶成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推開些許,說:“你做得很好。”
他坐在廳內,發了一會呆,終於回過神,雙目一閉,又一睜,恢復神采。
“現橫豎無事,把唐鴻也喚過來罷。”李慶成長長出了口氣:“我與他參詳了點事,正好一併交付予你們。”
唐鴻被喚來,四人在廳內案前圍定,李慶成鋪開楓關周邊地圖。
“無論把持朝政的人是誰,是議和還是開戰,楓關以南,都不能割讓半寸土地給匈奴。”李慶成說。
唐鴻點頭道:“否則西北天險一失,匈奴長驅直入,中原必定會大亂。”
李慶成說:“但朝廷還有十天就將派人前來議和,現在殷烈被我派去把守自西川至楓城的官道,前些日子我讓他帶一隊兵,告訴他有人從京城偽裝成議和吏過來,讓他見官府兵隊便一擁而上,務必攔住,攔不住,也必須拖下去,拖不下去,就直接把議和吏殺了。”
方青餘哂道:“你該換個人去,殷烈下得了手麼,真有你的。”
李慶成說:“正料到他殺不下手,罷了,現無人能派出去,你們三個務必留在我身邊,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做,希望他能多拖一會。”
張慕道:“拖到何時。”
李慶成說:“拖到匈奴來攻關,咱們再把匈奴擊退,趕出塞外為止。”
方青餘道:“只怕匈奴未必會在這段日子內來攻。”
李慶成沉默,唐鴻道:“若我是阿律司,便會按兵不動,等到朝廷派來議和使,明知必勝的仗,為何要打?”
李慶成道:“所以,這就是下一步計劃,也是最棘手的,我要將楓關的守軍,連著郎桓遷來的將士,一併派給你們,主動出兵。”
唐鴻道:“想讓我們做什麼。”
李慶成道:“繞開郎桓,沿銷骨河北上,繞到比斷坷山更北的峽谷內,襲擊匈奴的村寨。”說著以墨筆畫了幾個圈:“這是王參知留下的,地圖上的匈奴人村落,他們千人一村,族中老幼俱在過冬,各部中壯年男子跟隨阿律司出征,你們帶著九千騎兵出去把所有村落血洗一次,不管老幼婦孺,全部殺了。”
唐鴻道:“你會激怒阿律司!此刻楓關守備本就空虛!是想找死!”
李慶成笑了笑。
方青餘道:“不錯,正該如此,血仇一成,議和再無可能,縱是阿律司想議和,他手下來自匈奴各部的將士也不會願意,幾日後回援?”
李慶成道:“從斷坷山至楓關有一百一十裏路,急行軍一日一夜足夠,阿律司一定能猜到此時關內兵力薄弱,你們把該殺的殺乾淨,情報到阿律司處,他們再來攻打楓關,至少需要三天。第三天你們必須馬不停蹄,回援楓關,若時間拿捏得准,正能趕上關門外前後夾擊的一刻。”
“殺女人,老人,小孩。”李慶成抬頭道:“下得了手?”
方青餘漫不經心道:“沒問題,這便去。”
唐鴻看著張慕的臉色,許久後張慕道:“我不去殺,但我也出兵。”
李慶成道:“去何處?”
張慕沉默。
李慶成無奈,問這悶葫蘆的想法,實在是給自己找麻煩,他端詳張慕眼色,忽地與他心意相通,詫道:“你想去斷坷山,救出征北軍的俘虜?”
張慕抬眼,眼神中帶著釋然之色,顯是為這短短瞬間的心有靈犀而欣喜,但他終究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李慶成道:“隨意,你可自行支配路線,但前提是保住自己性命,不可受半點傷,否則我可就只能自殺謝罪……不,我殺了唐鴻給你陪葬。”
唐鴻怒道:“這是什麼道理!”
李慶成莞爾一笑,張慕目光溫暖,認真一點頭,便算回應了,躬身告退。
廳內唯剩唐鴻與李慶成兩個少年。
李慶成眉毛一揚,唐鴻咽了下唾沫。
“想像你父親一樣成為名將。”李慶成認真地說:“不是空有一身武力便成的。”
“我知道。”唐鴻嘴唇動了動:“這就去。”
李慶成道:“今朝屍積如山,白骨盈野,正是為你鋪出的一條曠世名將之路,來日史書縱有記,也當記得此刻下令,讓你們殺百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唐將軍。”
唐鴻重重嘆了口氣,一點頭,前去領兵。
當夜,一片靜謐中關門大開,馬匹全上了禁嘶的鐵轡頭,火把林立,李慶成站在關口端起一碗水酒,唐鴻,方青余,張慕各著戎裝,祭酒。
夤夜九千騎兵分為三隊,離開楓關,餘兩千步兵輪值守關。
人全走了,李慶成在關樓高處睡了一夜,翌日起來卻是縱馬朝山上去,依足前幾日規矩,親自喂那雛鷹。
雛鷹精神好了許多,已能撲上五六尺高的岩石,在岩間疾飛來去,李慶成手指逗弄,再餵食時那海東青卻不來了。
此刻,方青餘朝北,唐鴻襲東,張慕卻是最悍勇,擁三千鐵騎直搗斷坷山!
一日一夜間,方青余連掃銷骨河北岸匈奴人十余村落,屠了近萬千人,過境不久便驚動駐兵斷坷山的匈奴王阿律司。
然而方青餘借夜色掩護,一得手便退去,阿律司率軍趕至時唯見焦黑村莊,族人曝屍荒野,方青餘前腳一走,雪狼群便後腳趕至,啃食屍體。
唐鴻則突襲銷骨河下游,無論男女老幼,獵戶平民,一概斬殺,割下首級帶走。
張慕則在黑夜中殺進斷坷山,與繞道前來的方青餘匯合,一路直襲而去,再轉而橫著碾過,將駐守山內,看守虞國征北軍戰俘的匈奴軍殺得大潰。
阿律司同時接到來自各部與斷坷山守軍的信報,徹底成了被激怒的狂狼。
自前朝虞國太祖率軍出關,平關外六城後便與匈奴諸部訂立契約,不殺戰俘,不屠無辜老幼。王義宸鎮守北疆多年,從不曾發生虞軍血洗匈奴村莊之事。
然而這次不知誰下的命令,阿律司只道虞軍知難而退,回守楓關,只須待得開春朝廷議和使到,關內楓城便垂手可得。未料這不知誰下的命令,竟敢撕破前朝虞帝訂的戰約,主動搦戰!
阿律司再坐不下去,當即糾集四萬匈奴騎兵,分三路殺向楓關。
他要在楓關前與這狗膽包天的少年將軍一戰,以平息將士們的怒火。
那還遠遠不夠,他要親手奪下楓關!
李慶成站在雪地裏,朝遠處倨於岩石上的雛鷹吹了聲口哨。
那雛鷹置之不理,昂首望向天際,鷹目銳利無匹。
李慶成迷茫抬頭,只見天頂另一隻通體雪白,翅沿靛青的雪鷹展翅飛來,縱聲長唳,不禁心內一驚。
“那是你的父親?”李慶成道。
雛鷹不解人言,朝天叫了數聲,天上那只大的海東青翅膀一掠,斜斜撲來,李慶成馬上退後,拔出腰間雲舒劍,知道這扁毛畜生看似無害,真要致人死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大海東青卻不落地,於高空一個盤旋,飛往西北。
李慶成著實有種說不出的疑惑,既回來了,為何不歸巢?連子女亦不顧了?
雛鷹失望地鳴叫數聲,李慶成道:“你父不要你了。”
雛鷹轉過頭,看著李慶成,似是明白其意。
李慶成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回想起第一次見這雛鷹時,張慕說過的話,海東青身為鷹中之王,猛禽類裏從無天敵,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抓走了……他猛地回過神,大感不妙,轉身上馬朝山下馳去。
那雛鷹撲扇翅膀,勉強跟在奔馬身後。
李慶成勒停,撥轉馬頭,雛鷹飛來,縮在李慶成懷中。
“都起來!”李慶成吼道:“匈奴人到了!”
時值黃昏,離他的預估提前了整整六個時辰,一隻海東青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那時所有輪值的步兵都被李慶成叫醒,一千人被遣向兩側峽谷,操縱滾木與火油,另一千人則架定弓箭,紛紛上了關牆。
一輪落日在地平線上漸漸沉降,雪原蒼茫,白如荒海;夕陽帶血,渾若雞子。
“大人從何得知?”一名副將道。
李慶成道:“遠處那只鷹,射得下來麼?”
副將手搭涼棚眺望,只見雄鷹展翅飛向楓山山腳的叢林內。
“太遠。”副將道。
李慶成跑向關樓西側的大型鋼弩,吩咐人將巨箭換掉,架上一根尋常鋼箭,跪在弩後,斜目瞄準。
海東青在遠處盤旋,李慶成鬆弩,遠處雄鷹一聲長唳,夕陽下鷹羽紛飛,顯是被箭擦著了。
同一刻,李慶成懷中的小雛鷹發出悲傷的哀鳴,似得了感應。
樹林內的匈奴軍轟然現身,策奔馬,持手弩朝楓關殺來!
關下呐喊聲響,密集箭雨飛向高空,紛紛釘在關樓上,李慶成躬身躲避,沿路跑過,吼道:“都低頭!”
副將大聲道:“傳令放滾木!”
李慶成道:“不用!只是先頭部隊!”
箭雨過了一輪又是一輪,守關將士躲在高牆上,慘叫聲時不時響起,大部分終於躲在高牆掩護後,以弩孔朝外射箭。
李慶成換上戰甲,以盾牌遮擋流箭,從最邊處朝下眺望,見匈奴人縱馬前來,手執強弩,沖至關下便朝高處放箭,繼而雙腿夾馬腹,退出楓關強弩射程外。
“放箭都省著點!”李慶成道:“援軍還得六個時辰才回來!”
楓關前第一次攻堅戰開始,雙方箭雨幾乎從未中斷,李慶成派人從城內調出婦孺,打著火把在關後拾箭,並知道這次激敵已奏效了。
現在唯一所求,便是方、唐、張三人全身而退,儘早回援。
楓關前的匈奴騎兵越來越多,入夜時已有近三千,當夜未時,關樓處守軍折損近半,箭勢漸疲,李慶成正怕扛不住,打算調用巨弩時,關外喊殺聲停,忙奔上高樓,緊張地望著遠處黑暗雪地。
若不是阿律司,便是己方回援,李慶成驚疑不定,直到那人聲音響起,才鬆了口氣。
方青餘朗聲道:“匈奴狗!出來認你們家中老小妻兒了——!”
隨行將士紛紛解了腰間包囊拋出——近萬顆血跡斑斑的頭顱。
匈奴軍登時大吼,個個紅了眼,不顧指揮官喝斥,一股腦盡沖了上來。
李慶成吼道:“放箭!”
是時關內,關外兩處夾擊,高樓上四台鋼制巨弩嗡嗡嗡嗡連響,強弩勢猛,躲閃不及的敵軍登時血濺關前,方青餘率軍悍然衝殺,那一刻匈奴軍陣形已大亂,儘是單個為戰,卻不死不休,一番死戰後指揮官狂吹軍哨,再三收攏軍隊。
此刻方青余殺到關前,後隊變前陣,背靠關門,轉身抗擊匈奴軍。
最佳攻關時機已失,匈奴軍不住後退,以防在弓箭範圍內被敵方逆衝鋒,直至退出射程後,楓關大門開啟,方青余成功一舉撤入關內。
李慶成終於緩得一口氣,倚在城樓高處。
方青余一身戰甲上滿是鮮血,三步並作兩步奔上高處,問:“你沒事罷?”
李慶成擺手示意無事,問:“怎提前回來了?”
方青餘道:“你吩咐的地方,青哥並未去全,提前回來,恐怕有變。”
李慶成不露聲色道:“偷工減料,不怕挨鞭子?”
方青餘笑了笑,李慶成無力一笑,支撐著起身,道:“幸好提前回來了。”
方青餘揶揄道:“鞭子可省了罷。”
那時關外又一陣喧嘩,唐鴻也回來了。
李慶成起身,匆匆下城樓,方青餘跟在其身後,二人繞過關門,午夜間火把林立。
唐鴻喘著氣,李慶成道:“你也偷工減料了?”
唐鴻單膝跪地:“我……到後頭殺不下手了,人頭三千六百三十五枚,手軟了,我辦不到,願領責罰。”
李慶成道:“罷,去點兵,把方青餘隊裏的傷亡也算了,重新整隊,讓將士們抓緊時間歇息,預備明天開戰。”
唐鴻連連點頭,放下頭盔,轉身前去下令。
“明日慕哥歸來時,便可準備發動火油滾木了。”李慶成掏出懷中雛鷹,著人取小指長的肉塊來餵食。
方青餘伸手去逗,被啄了口。
“那啞巴送你玩的?”方青餘擠了擠眼睛:“想要什麼,青哥也給你整個。”
李慶成沒好氣道:“免了。”
方青餘:“你說,我有什麼不好。”
李慶成:“你不穩重,跟著你,心裏沒底。”
方青餘淡淡一笑,李慶成一指馬廄水槽:“去把一身血洗了,尋地方睡,預備破曉再戰。”
方青餘卸下盔甲,露出健美腰身與肌肉,在火光下嘩啦啦地撈冰水洗臉,洗頭,一陣激靈後,按著水槽道:“青哥是真心喜歡你,從小到大,寫字,畫畫,作文章,吹笛子,就連那事也是……這十來年裏,有什麼不是青哥教你的?”
方青余知道李慶成在看他,自顧自笑道:“還記得小時候,你在青哥懷裏學寫字那會兒不,生了場病,就盡忘了,眼裏只有那啞巴。”
李慶成身著皮甲武褲,頗有副少年將軍的模樣,眉眼間有股淡淡的英銳之氣,此刻背靠關內高牆倚著,火把的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雪地上。
方青餘洗完身上殘血,赤著上身,手提盔甲過來,說:“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你穿鎧。”
李慶成道:“合身麼?”
方青餘摸了摸李慶成的護肩,點頭道:“英氣得很,不似當年我伺候著的那人了。”
暗夜靜謐,唯火把燃得劈啪響。
方青餘:“在想何事?”
李慶成:“想張慕要什麼時候才回來。”
方青余站在李慶成面前,低下頭,輕輕道:“為什麼不想我。”
李慶成冷冷道:“因為你們已經平安回來了,他還沒有。”
時間逐漸過去,李慶成心中擔憂分毫不減,直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匈奴王阿律司終於率領本隊抵達關前,四萬雄兵,一萬虞國戰俘,分列雪原正中。
匈奴人驅趕降兵朝著楓關緩緩推進,關頂產生一陣騷亂。
而此時,張慕還沒有回來,離約定的時間已過了近六個時辰。
阿律司吼道:“楓關城守!出來與大王說話!”
李慶成在城樓高處現身。
當他站上城樓的那一刻,忽然就覺得,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張慕已經完成任務,順利回來了。
那種強烈的感覺仿佛直接抵達他的內心,他知道張慕與他的騎兵現在正處於匈奴軍後陣的不遠處。他在埋伏,猶如黑暗中的夜梟,觀測著阿律司的一舉一動,並將在合適的時刻發動突襲。
李慶成在這預感下不再緊張,注視關下的匈奴大軍,一手按劍,朗聲道:“阿律司,還認得我麼?七日前郎桓一戰,你竟沒被燒死?”
作者有話要說:鶴壽千年等概念是淮南子上說的,古人認為“鶴龜延年”,所以貌似認為仙鶴壽命可以活到千歲。
海東青則沒法活幾百年那麼久
用現代的科學來解釋的話,鳥類裏最長壽的飛禽通常應該只能活六七十歲,鷹確實有脫喙一說,延長壽命,具體增加多少,能磨幾次喙則不太清楚,此處大部分為杜撰,不能當作科學資料
19、翻海戟 ...
阿律司猶如發狂的野狼,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吼道:“你是什麼人!今日我族血債,定讓你血償!”
“我什麼人?我是虞國的皇帝!”
李慶成聲音從高處傳來,於靜謐雪夜中,方圓近裏內聽得一清二楚。
“當年你匈奴人趁中原諸侯內亂,膽敢率軍進犯,屠我中原百姓,戮我大虞子民,凡匈奴過境,十鎮九焦,你們強姦女人,屠殺男丁,手上沾的鮮血,今天不過以區區數千頭顱的代價歸還!”
“你十五年前被我父親打得落花流水,喪膽而逃,如今與方皇后勾結,謀害我父皇。以為我父皇死了,大虞便再沒有人能擋得這你這遊兵散勇,烏合之眾?!”
關內近萬人聽到此話,俱是齊齊一凜。
又有一名兵士將李慶成之言翻成匈奴話,竭力說出,然而剛起了個頭,聞“皇帝”二字便難以置信地全身發抖,轉頭望向李慶成。
夜的火光映著他清秀的臉龐,關內,關牆上,所有兵士同時放下武器,緩緩下跪。
李慶成又道:“阿律司!自古子繼父業,大虞是我李家的,並非方皇后的!今日有我在此,匈奴人休想越過楓關一步去!”
阿律司冷冷道:“好大的口氣,只可惜你不是李謀。”
李慶成道:“來戰就是,一戰便知。”
楓關大門緩緩打開,五千兵馬蜂擁而出,列于關下。
黎明前破曉的曙光轉來,一抹魚肚白現於天際。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喝道:“將士們!”
那一瞬間,楓關虎跳峽前,竟似有數萬人在應和,如回音,如雷聲滾滾,于雪原上不住震盪。
“今夜捐軀沙場——”李慶成抽出佩劍,拖長了聲音:“來日光耀門楣!殺——!”
“殺——”騎兵們憤然大吼,排山倒海般沖向鐵桶般的匈奴軍陣!
阿律司躬身,不住喘氣。
“殺——”
背後那陣悶雷聲越來越大,阿律司率領近萬人一馬當先,填進了山谷!方青余與唐鴻各率一翼,沖向匈奴騎兵,雙方騎兵萬餘人撞在一處,開始以命換命的大戰!
然而甫一交戰不到片刻,背後又殺出一隊人,那隊遠道而來的兵力混合著騎兵與步兵,步兵們在冰天雪地裏竟身著簡陋皮甲,手執長矛不要命地掩殺向匈奴軍後陣!
張慕抽出刀,沒有怒吼,沒有宣告,一騎奔馬如黎明時降臨的死神,無聲地撕開敵軍陣中一個巨大的裂口。
他帶回來斷坷山內被俘虜的兩萬虞軍,被折辱近十日後的戰俘甫一脫困,各個勢若瘋虎。
他一馬當先,馳騁于這兩萬伏兵的最前端,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了匈奴軍的後背。
他的刀揮向何處,那處便血肉狂飛,屍橫就地!
他的戰甲裹著一道紫黑色的血雲碾過阿律司的親衛隊,所過之地俱無人能擋那天神般的一刀!
楓關前已成了一個巨大的絞肉機,黑血滲透雪下三尺,血戰從破曉時分直戰到旭日初升,金輝遍野。
待得方青余,唐鴻左右翼包抄時,匈奴軍敗勢已成,紛紛大潰朝峽谷兩側撤去。
李慶成射出一枚帶火流星箭,最後的埋伏終於發動。
峽谷高處滾油,撞木猶如墜落的帶火巨石,填入了楓關前的萬里雪原與峽谷,匈奴人潰不成軍,護著阿律司朝北面退去。
李慶成策馬堪堪追出數步,登覺天旋地轉,持劍的右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喘息著趴在馬背上。
“殿下!”唐鴻調轉馬頭。
李慶成滿身鮮血,率軍衝鋒時身後兵士以圓盾擋住了大部分箭矢,他的左臂仍中了一箭,鮮血順著盔甲的間隙流下來,衝鋒時又與阿律司打了個照面,雲舒劍與他手上長戈互戕,留下了一件震撼至極的戰利品。
“那是什麼……”唐鴻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李慶成喘著氣,手裏提著一截斷掉的手臂,那手臂上還緊握一把暗藍色的長戟。
唐鴻上前接過,把斷臂分出來,顫聲道:“殿下,你……砍下了……”
李慶成閉上雙眼,再睜開,淡淡道:“我砍下了阿律司的右手。”
唐鴻駭得無以復加,再望向李慶成的目光中滿是崇敬之意,李慶成衝鋒時在士卒的掩護下與阿律司的親兵撞在一起,匈奴王自恃武勇,根本不把李慶成這少年太子放在眼中。
憤怒、輕敵、傲慢種種疊加至一處,乃至驟然著了李慶成電光火石間的一劍,雲舒又是削鐵如泥的神兵,當即半隻胳膊連著護甲被卸了下來。
“劍的功勞,不是我的。”李慶成道:“方青餘使劍,慕哥使刀,都不喜用長兵器,這戰戟賞你了。”
唐鴻忙雙手接過。
李慶成不再多說,與前來接應的數名兵士回關,楓關大門再開,烈火與黑煙遍佈整個峽谷,順著東風滾滾吹向銷骨河。
李慶成手臂被包紮好,疲憊倚在草垛旁。
“你真是太子?”為他包紮傷口的兵士顫聲問道。
李慶成無力道:“你信,我就是,不信,我就不是。”
頭痛欲裂時,聽得一個人聲嘶力竭,瘋虎般地狂吼。
“誰放他出關——!是誰讓他出關!方青餘,我要殺了你!”
“別喊了。”李慶成喃喃道:“沒死。”
張慕胸膛起伏,一陣猛喘氣,沖過來粗魯地按著李慶成,沒頭沒腦地一陣摸,摸他的頭,摸他的手,肩膀,李慶成哎喲哎喲地叫,拍開他的手臂,怒道:“輕點!”
張慕把李慶成橫抱起來,放在草垛上,雙手發著抖,解他手臂上的繃帶。
“將軍!剛為太子殿下包紮好,不可再動……”一小兵上前來阻,被張慕不由分說反手一拳,登時骨骼爆裂聲響,口噴鮮血飛出老遠。
李慶成:“慕哥,只是皮外傷!”
張慕鐵青著臉,解開李慶成的繃帶,從自己懷中摸出藥粉,灑在李慶成的箭傷上,痛得李慶成大叫,又把繃帶緊緊地包了三層,才算好了。
李慶成:“死了多少人?”
李慶成勉強起身,方青余與唐鴻跟著起來了,唯剩張慕還跪著。
李慶成親自躬身去扶,張慕雙膝跪地,把頭低了下去,額頭杵在雪地裏。
“起來。”李慶成道:“慕哥,你不起來,我躬得難受,待會又暈了。”
張慕只得起身。
李慶成道:“統計傷亡。”
唐鴻轉身去點兵,匈奴人已潰逃,雪原上一片火海,也分不清哪些是己方將士的屍體,哪些是匈奴人。
李慶成道:“慕哥帶回來多少人,交給唐鴻清點。”
張慕沉默轉身,大步走了。
方青餘這時才發話:“何苦呢,我去打就行了,你又跑出來做什麼?害我也挨啞巴一頓揍。”
李慶成道:“關你什麼事,跑出關來又不是擔心你,莫囉嗦,先前那頓鞭子還沒與你清算。”
張慕在李慶成身後停下腳步。
楓關後,一隊虞國騎兵前來,拉著一輛馬車。
李慶成一手按劍,轉身,見馬車前的騎兵隊長是殷烈。
“這位是真的議和吏大人。”殷烈下馬道:“為何瞞我?險些被我殺了!”
李慶成拋出一塊玉兵符,落在殷烈手中,眉毛一挑:“但你最後還是沒殺,不是麼?”
議和吏下車,手握一卷文書,剛落地便悚得直打顫,篩糠般道:“殷大人,這又是做什麼來?!”
李慶成道:“這位大人怎麼稱呼?”
議和吏:“卑職高……高涯,這位將軍是……”
李慶成摘了頭盔,問:“認得我是誰麼?”
議和吏惶恐瞪大了眼,那一聲“太子”無論如何出不了口。
李慶成隻想再次確認自己身份,才與議和吏朝向,此刻見其表情,心中再無疑問,淡淡道:“你來晚一步,阿律司已經滾回斷坷山去了,來人!把他押下去。”
是役,李慶成率領郎桓,楓關兩地守軍,以九千騎兵對匈奴王阿律司四萬人,終獲得慘勝。
張慕在斷坷山救出征北軍戰俘兩萬一千七,衝鋒陣時與匈奴騎兵交戰死得最為慘烈,損七成。
出關九千騎兵,屠匈奴十餘寨,殺老幼婦孺六千,回援時楓關騎兵折損近半,餘四千九百。
關前滿地焦屍,火勢漸小,人間煉獄般的戰場,共留下了塞外匈奴人兩萬七千具屍體。
經此一役,阿律司匈奴部元氣大傷,倉皇逃回斷坷山。
翌日李慶成在楓城參知府內醒來,全身筋骨疼痛,手臂的傷卻已好得差不多了。
張慕躺在榻邊的地上,李慶成稍一動,他就醒了,彼此俱是一身血腥氣,李慶成的皮甲被卸了下來,端正放在案前,張慕則滿身鐵盔也沒換,昨夜在地上一躺就睡了。
數人都已累極,足足睡了近十二個時辰。
下人端上早飯,唐鴻,方青余與張慕垂手伺候,議和吏被綁了上來,坐在飯桌對面,這群人的血氣嗆得他快作嘔。
李慶成喝粥,吃饅頭,以筷子示意:“高大人隨意用些,前線物質不足,怠慢了怠慢了。”
高涯驚疑不定地看著李慶成。
“你們說。”李慶成稍一側頭:“殺了他麼?”
唐鴻盯著李慶成面前的粥飯咽口水。
方青餘答:“殺了吧,留著做什麼,浪費糧食。”
唐鴻道:“不能殺,殺了朝廷還得派人來,來一個你殺你一個?殺得完?”
李慶成:“唔,慕哥你說呢。”
張慕沉默,李慶成說:“看不到你眼色,開開金口罷。”
張慕道:“不殺。”
李慶成道:“那就不殺了,高大人請繼續用飯。”
高涯已被嚇得魂不附體,幾番差點小便失禁,顫聲道:“殿……殿下,臣不知……”
李慶成看了高涯一眼,高涯又嚇得閉嘴了。
“不殺你,放你走。”李慶成說:“我們也得走了。回去給我那母后稟報一聲,家事歸家事,外敵歸外敵,一事還一事。”
高涯戰戰兢兢問:“殿下要朝何處去?”
李慶成道:“告訴你,等著被追殺麼?”
高涯又發著抖問:“議和一事再無可能,北疆局勢未定……”
李慶成譏諷道:“留在這裏,幫那女人守邊城?難保不再來個裏外夾擊什麼的。”
張慕忽然開口道:“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答:“沒有,全是猜的。來人,把高大人送回京城去罷,口信記得捎,三年內,必回京師。”
數名親兵上前,把高涯架著出去。
李慶成扔了筷子,說:“吃飽了,你們用吧,用完把東西收拾了,咱們走,上路前都去洗個澡,滿身血嗆人。”
原訂午時起身,李慶成箭瘡剛好,不敢沾了水,只得把胳膊架在桶沿洗了,洗完後披頭散髮地出來,說:“你去,就著水洗了,我讓他們給你加點熱的。”
朝著說話那人正是張慕,張慕在房外站著,臉頰現出不易察覺的暈紅,李慶成說完後便走了。
張慕入房,示意無需服侍,方緩緩卸鎧,除了襯衣裏褲。
衣褲除下時,俱是厚厚的一層血泥。
兵士灌了熱水,張慕倚在桶邊,疲憊地閉上眼,片刻後門關上,一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張慕猛地一震,轉過頭。
“我幫你。”李慶成笑道:“別動,坐下。”
張慕道:“不……”
李慶成堅持道:“別動。”
張慕只得坐下,眼睛盯著水面,水面上映出李慶成的眉眼。
李慶成剛洗完,身上還帶著淡淡的皂莢氣味,開始給張慕搓脖頸,張慕從肩背至脖頸,浮現出一片赤紅。
李慶成濕透的手指抹上張慕的側臉,張慕不自然地側過頭,避開摸上燙痕的手指。
“我不嫌棄你。”李慶成道:“你也別嫌棄我。”
張慕不作聲,李慶成說:“慕哥,此生有你在我身旁,我什麼也不怕,不怕死,也不怕活著。我也不謝你了,你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張慕道:“殿下。”
李慶成道:“所以我為你做什麼,也是理所當然,以後給我記得這句。”
李慶成拔了張慕的木簪,給他洗頭,許久後只聞房內水聲,張慕頭髮半濕,搭在一襲青袍上,赤腳站於廊下,與李慶成手牽著手。
“看。”張慕低聲道。
張慕鬆開李慶成的手,示意他跟著自己學,翻爪為勾,鷹指反撩,同時一步邁開,那步履說不出的恢宏大氣。
李慶成蹙眉觀看,只見張慕使出的那一套招式與先前所教又是有所不同,隱約有股意境綿綿的精妙之意。李慶成本性聰穎,對拳腳套路幾乎是過目不忘,然而張慕這套指法使出來,卻是一招化百招,每一式都有無數的後著與變化。
一共只有五招,分勾、提、擒、拿、截。
張慕反反復複,演練十餘次,又拉著李慶成的手,示意他與自己過招。
李慶成道:“什麼意思?太難了,學不會。”
張慕神色黯然,李慶成道:“怎突然教我這個?”
張慕說:“絕學。”
李慶成道:“是你家的絕學?”
張慕點了點頭:“歷代只傳一人,受傳者為嫡系。”
李慶成擺手道:“既然不能教給外人,我還是不學了。”
張慕意識到說錯了話,眼神中有點失望,李慶成囫圇吞棗看了個大概,忽然心裏有點感動,明白了張慕的意思。
“你想把最好的都給我。”李慶成道。
張慕點了點頭,說:“除了這個,我再沒別的了。”
李慶成笑了起來,心內滿是溫柔之意,又嘆了口氣,兜腳踹向張慕膝彎。張慕將跪未跪,一臉茫然,李慶成莞爾道:“木頭。”接著雙手揣懷裏,穿過走廊,吩咐手下們準備起行。
20、白玉璜 ...
部隊從楓城出發,三十人先行,五十二人隨隊前進,護著中間的馬車。
全隊剩八十二名士兵,一十八人掩護李慶成守關,中箭死在楓關關樓高處,李慶成吩咐把他們的屍體火化了,將骨灰收著,沿途帶上,輾轉入中原後,再與撫恤一併交給他們的家人。
李慶成來時身邊帶了一人,走時只帶走了方青余、唐鴻、張慕以及王義宸撥給他的那隊散兵,此刻馬車上李慶成居中,一頭烏黑的長髮仍然散著,倚在座椅上出神。
車內張慕,唐鴻,方青餘三人各坐一側,車廂中央置一案,案上鋪著大虞十六州的地圖。
馬車內搖搖晃晃地釘了個木架,架上踞著李慶成與張慕帶回來的海東青。
數日那雛鷹竟是長大了不少,將腦袋埋在翅下睡覺。
“接下來去哪?”唐鴻問。
李慶成出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你們說呢?”
李慶成當天整兵起行,上路後仍未有方向,只盲目地沿著西川兵道走,這決斷聽起來匪夷所思,卻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北疆慘勝,太子扼守楓關,將匈奴王殺得大潰的消息還未傳入京師,早一天上路,便少一分危險,旁的事都可留到以後再說,畢竟來日方長。
方青餘道:“你該將征北,楓關兩軍收編一部分進來,現在我們手裏僅八十二人,夠做什麼的?”
李慶成懶懶答道:“我不敢。”
“目前戰況雖勝,我方卻折損一萬餘人,若匈奴再有後著,捲土重來,我將兵全帶走了,留誰守關?”
“況且。”李慶成緩緩道:“帶個幾千上萬兵馬進中原,一時半會攻不下京師,我又拿什麼養他們?”
方青餘一哂道:“我本以為你會領著楓關剩下的萬餘騎兵,沿路浩浩蕩蕩地殺進京城去。”
張慕冷冷道:“不妥。”
李慶成嗯了聲:“我前腳走了,阿律司背後又來襲擊你相信不?就算豁出去了,奪回京城,再掉頭對付入關的匈奴人,也會元氣大傷,這樣的局勢,不是我想要的。”
“中原十六州,境外兩州。”李慶成示意他們看地圖:“黃夷、夢澤等八州太遠,繞道過久,難以起兵,先不予考慮。司隸屬京城直接管轄,不可行。東海也太遠,中間還隔著夢湖,排除。北面燕、雲、青三州太冷,又十分貧瘠,不可行。這裏去了十三州,剩下五個州,你們覺得該先去哪里?”
“揚州在江南,汀州在西川,江州在中原以南,都是物產富饒的區域,關州則依山傍海,秦州則是朝廷一直管不著的地區,聚集了大量江湖人,以黑白兩道勢力為主。”
“我覺得揚州不錯。”唐鴻道:“年幼時我父帶我去過揚州,那處魚米豐足,百姓安居樂業。”
“先說汀州吧,從西川一路北行,汀州刺史你們認識不?”李慶成問,眼光卻瞥向張慕。
張慕點了點頭,方青餘插口道:“除秦州外,各州刺史都是忠於朝廷的,此事毋庸置疑,咱們若到汀州去,在刺史面前露了臉,多半便有人來抓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虞國中央集權制度訂得極其嚴密,朝廷向各州派出刺史與總督,刺史只對皇帝負責,每年與朝中欽差會面一次,總督則統管該州所有軍隊,此二職嚴禁與地方大族勾結。
然而除刺史與總督外,每個州中還有雄踞一方的望族大戶,這些望族雖無政事之權,卻極其富有,當年虞太祖起兵統一中原,便有江、汀等州的望族資助方能成就大業。
同時李慶成的父皇登基後,也適當地作出了回報——望族中的子弟,幾乎俱登上朝堂,官銜自一品至五品不等,當朝大學士,將軍與六部官員,也有不少娶了地方望族的女兒,這些派系中彼此薦職,互相推舉,構成一張密密麻麻的關係網。
如今帝位被篡,李慶成平了北疆後,大致理清頭緒,自己已有抗擊匈奴的戰功,並非一事無成的太子,可向中原諸州請求支援了。
然而手上只有這點兵馬,哪幾個州會支持於自己,這支持的底限又能到哪一步,將來仍是個未知數。
“你們都不認識地方勢力?”李慶成沉思良久後再次開口。
張慕道:“玉璜。”
李慶成道:“玉璜是交給孫家的,我讓唐鴻派人去送信,此刻信已經回來了,前幾日忙著守關,不及多看。”
張慕問:“在哪里。”
李慶成躬身,從車底抽出個小匣子,裏面只有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玉。
張慕:“信。”
李慶成:“沒有信。”
張慕接過玉璜,佩者為環,璜者為半,半環型的玉石安靜地躺在張慕指間,李慶成道:“孫家回話,說必須見到玉璜的主人才能贅物,若此物之主親至,孫家再無二心。”
方青餘大笑,張慕眼中滿是怒火。
李慶成嘴角淡淡牽了牽,道:“人心本就難測,不怪你。”
唐鴻道:“萬一是誘你入套呢,你要自己送上門去麼?”
張慕冷冷道:“不會。”
方青餘道:“別去送死了罷。”
張慕勃然大怒道:“不會!孫家是忠臣!”
李慶成道:“怎麼說?”
張慕搖了搖頭,顯是心內極為惱火,不想吭聲。
李慶成沉吟片刻,而後道:“那就去汀州吧,找孫家接上頭,再看情況。”
張慕忽道:“孫家長女本該是皇后,方青餘,你不知道?”
方青餘愕然語塞。
一言出,數人動容,李慶成依稀有點明白了,應是先帝在位時,曾做主讓太子娶孫家的女孩為妻,張慕多半知道內情,然而親耳聽到自己的婚事,心內卻又有種奇怪的難以言喻的感覺。
“我可不想娶一個尚未謀面的女人。”李慶成道。
張慕沒有答話,李慶成靜了片刻,吩咐道:“你們下去,吩咐前往汀州吧,人太多了,方青餘你帶十個人,押著貨隨我一路去,唐鴻帶其他的人,散在汀城外等命令。”
數人揭開車簾下馬車,李慶成又道:“慕哥留下。”
“我怎記得皇后說的,當年給太子定親的舊事,是指了另外一家。”方青余下車時漫不經心道。
李慶成蹙眉道:“回來,是哪家?”
張慕道:“沒有這回事。”
方青餘站在馬車下,哂道:“有。”
張慕冷冷道:“方青餘,先帝下過封口令。”
李慶成道:“父皇崩了,現在是我說了算,告訴我,方青餘。”
方青餘遲疑道:“這事內情,臣也不太清楚,皇后只約略提過,是殿下出生前便已定下的親事,當初說過,西川那家隨先帝征戰天下,若是一男一女,便……”
張慕勃然吼道:“那家已被滅門了!”
李慶成嚇了一跳,未知張慕何以發這麼大的火,吩咐道:“方青餘,滾你的!”
方青余自在一笑,走人了。
李慶成問:“怎麼回事?”
張慕沒有回答,李慶成道:“我不責你,給我說說,是哪家?”
張慕生硬地答道:“不知道。先帝下了封口令。”
李慶成只得作罷,一時間車內無話,張慕要下車去,李慶成卻道:“留下,沒讓你走。”
張慕端坐,兩手握著拳,沉默不語。
李慶成避開了先前方青餘挑起的話題,而後問:“慕哥,你相信孫家。”
張慕緩緩點頭,李慶成又道:“但我沒說娶他家的女兒。”
張慕道:“你長大了,總要成婚。”
李慶成心裏也不知轉的什麼念頭,隨口無意識道:“什麼事都是你幫我做的,到時洞房你也幫我上就是了。”
張慕道:“你會懂的。”
李慶成嘆了口氣。
張慕沒有再說,轉身下了車。
李慶成道:“等等,上來。”
張慕又上車來,李慶成道:“罷了,沒事。”
李慶成孤零零地坐在馬車裏,總有種說不清的滋味,想叫張慕上來說幾話,但張慕沉默寡言,對著他說話,大部分時間總在自言自語。縱是把他喚來坐在身邊,說個兩三車的話,朝夕相對,也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的又是什麼呢?連自己也回答不了。
張慕在身邊時,李慶成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安心,像有人擋在身前,什麼也不怕,也像有一個過去,張慕如同一個影子,伴隨著他第一次醒過來,睜眼時便看到的影子。有他在身邊,李慶成便有了一個過去,雖然不知那過去是怎麼樣的,張慕也從來不說。
但他站在那處,令李慶成有了個念想,仿佛在張慕身上,承載了他所有的回憶與被忘卻的生命的集合。
他無數次地想開口,卻不知想問什麼,更在每次一旦期望能得再多回應時,張慕就像個空的,不肯定,也不否定。
就像隔靴撓癢。
李慶成思來想去,取了兩錠銀子,又把張慕叫過來。
“給你的。”李慶成隔著馬車窗口,對騎在馬上,一身鐵甲的張慕說:“日前賞了唐鴻把兵器,見你們也不缺什麼,拿著銀兩隨處花用。”
張慕說:“不要。”便策馬走了。
李慶成喝道:“回來!”
張慕又撥轉馬頭過來,方青餘遠遠看著張慕像個傻子,一會上前一會退後,前後五六次,終於忍不住道:“不要麼?給我罷。”
李慶成道:“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又忘了?”
張慕這才接過銀兩,李慶成瞥了一眼趕上來的方青餘,把另一錠賞他,這就算打發了。
仍是隔靴撓癢,李慶成無論對張慕做點什麼,都覺沒意思,回答總不是他想要的。
方青餘上了馬車。
李慶成蹙眉道:“誰讓你上來了?”
方青餘笑道:“上來謝恩的,本以為你只惦記著那啞巴,現知道你心裏有我,青哥高興得很。”
李慶成心懷大暢,這才叫會說話,賞了東西張慕還沒點動靜,真想罵他一頓。
心中雖如此作想,李慶成的表面卻沒半分喜怒,淡淡道:“賞你只是順便,你謝完恩,也可以順便滾下去了。”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馬車停了下來,李慶成正打瞌睡,整隊卻停下行進。
“過夜了?”李慶成問道:“到哪兒了?”
“西川,葭城。”唐鴻道。
李慶成吩咐:“你上去看看。”
一名兵士回來稟告:“回稟殿下,有一女人在官道前頭等候,說求見張慕將軍。”
李慶成道:“是她,我給忘了,備馬,得好好謝她。”
官道盡頭,一女子身著藕色長衫,腰間懸一青囊,牽一匹馬,在驛站外靜靜站著,張慕則一身戎裝,解開馬鞍,放馬去道旁吃草。
“娥娘?”李慶成笑著翻身下馬。
娥娘道:“氣色可好多了,唐公子在北疆時還頭疼麼?”
李慶成道:“虧得你妙手回春,都好了,我不是唐鴻,真正的唐鴻在這裏,當初你與張慕合夥騙我,這帳怎麼算?”
娥娘心思敏銳,目光一轉時見張慕臉色,便約略猜了個大概,道:“殿下這邊來。”說著帶了李慶成在驛站外的棚裏坐下,讓他伸出胳膊,親自把脈。
“這是女神醫娥娘。”李慶成見方青余與唐鴻也來了,遂介紹道:“我的救命恩人。”
娥娘笑了笑,向方、唐二人點頭致禮,玉指把脈,說:“聽聞殿下單靠郎桓兵馬與楓關兵士不足八千,將匈奴王的軍隊殺得落花流水,好生威風。”
李慶成目中帶著笑意:“消息傳得真快,想必這下京師已經知道了。”
娥娘柔聲道:“京師的消息也來了,據聞朝堂震動,加急信報已派向中原十六州,務必截住殿下呢。”
李慶成緩緩點頭,問:“娥娘可知哪一州防守最為嚴實?”
娥娘答:“江州,朝廷派出上千禁衛前往江州,吩咐有任何冒充殿下的人,一律當場格斃。”
李慶成眯起眼,聲音小了不少:“汀州如何?”
娥娘答:“汀州離此地五百里,除刺史與總督外,朝廷鞭長莫及,但有一事須得告知太子。”
李慶成:“說。”
娥娘緩緩道:“你此時在朝廷緝拿令中的身份,不過是名冒充太子的反賊,怎這麼冒失?”
李慶成道:“我有我的打算,起碼方皇后知我出面,行事便不敢太乖張。十六州知我還活著,也不會盡數投誠。若不是我在楓關正名出戰,現在匈奴已進關來了。這次一戰,滿朝上下,中原各州,定將竭力反對皇后的議和之策。”
娥娘點了點頭,評價道:“這時間亮出身份雖有行險,但也不失為一著奇兵,只是你接下來,千萬得步步為營了。汀州孫家大小姐已進京城,預備在小皇子年滿十六後冊後……”
“什麼?”李慶成道:“當真?”
娥娘反問道:“她要嫁給李珙為後,是不是?”
李慶成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實話說,我未曾記起半點前事,都是他們告訴我的。”
娥娘道:“孫大小姐已入京城,孫家極有可能與太后一派結親,孫二小姐仍在待字閨中,據聞今年李珙十歲,明年冬便將祭天改帝,由太后垂簾聽政,十二歲成婚冊後,我所知的消息便只有這些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又問:“孫大小姐是什麼時候進宮的?”
娥娘答道:“就在中秋後不久,消息沒幾個人知道,現在才傳過來。”
這麼說來,應是在張慕派人送去玉璜傳信之前。或許孫家也以為自己被大火燒死了,才把女兒送上京城,以圖籠絡掌權的太后。
事情更複雜了,李慶成仍在沉思,娥娘已撤了纖指,張慕馬上緊張地開口問:“如何?”
娥娘笑道:“康復得極好,你教他張家的鷹武了?”
張慕點了點頭,神色輕鬆了不少,娥娘道:“若有補藥,可多補補,不須再怕生病了。”
李慶成道:“謝了,你怎會在這裏?”
娥娘起身,雲淡風輕地說:“岐黃堂有我徒弟接管,總守在葭城也覺氣悶,打算出外走走,逛逛名川大山,采點藥,尋點僻方子,不定能多救點人。”
李慶成道:“要麼你跟著我們走罷,正要去汀州,也好有個照應。”
娥娘嗔道:“醫毒本是一家,殿下還怕我著了歹人的道兒了麼?”
李慶成莞爾,本意是想讓娥娘跟著,行軍打仗有個好歹,多名軍醫總是好的,然而娥娘輕輕一句便卸了擔子,看來雖口稱殿下,卻也不將太子放在眼裏,遂也不再討沒趣,說:“那就別過了,有緣再會。”
娥娘看了看李慶成,又看張慕,道:“煩請與鷹哥借一步說話。”
李慶成微有不悅,張慕卻道:“有話就說。”
李慶成擺手道:“你們談,我回去了。”
李慶成一頭鑽進馬車,卻揭開車簾,目中隱約帶著點疑惑神色,只見娥娘與張慕轉到驛站後,不見人影,只得放下窗簾,坐在位置上思考孫家嫁女之事。
是時娥娘與張慕走到驛站背後,娥娘先是行禮,又道:“少主交付屬下辦的事,已妥當了。”
說著從腰間青囊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方盒,雙手拿著遞過。
張慕接了,娥娘又道:“鷹羽山經當年那場大火,都燒得差不多了。弟兄們在廢墟裏頗花了一番功夫才尋著,少主且看是這信物不,當年誰也不記得太子帶著的那件;少主得了,又寶貝般地收著,弟兄們都沒一個見過。若不是,說不得還要回去一趟。”
張慕打開盒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溫柔眷戀。
娥娘嘆了口氣:“應就是了。”
張慕的目光始終駐留於盒中物事上,緩緩道:“謝了。”
娥娘道:“你還想跟著他?自古帝王無情,少主還是早些……”
張慕把盒收進懷中,拔出背後無名刀,娥娘花容失色,退了半步,孰料張慕卻不理會她,轉身一刀揮去!
刀鋒帶著淩厲氣勢,刹那將馬廄砍塌了半邊,嘩啦啦一陣響,方青餘現出身形,笑道:“我都聽見了。”
張慕二話不說,刀隨身走,顯是動了真怒,要將方青餘力斃於刀下,出招再不留餘地,方青餘隻不住躲讓,卻不接招,張慕再一式斷然橫劈,將整座空馬廄摧毀,草屑捲著碎木直摧出去!
“做什麼?”李慶成聽到遠處響聲,喝道:“住手!”
張慕不管不顧,再一刀下去,方青餘站著不動,眼看那刀鋒已到了面前,李慶成怒吼道:“給我住手!”
諍一聲響,翻海戟側裏挑來,架住無名刀,唐鴻雙手持戟,不住發抖,膂力竟能與單手持刀的張慕相持不下。
張慕收刀歸背,唐鴻將戟晃了個圈,斜持身後,一掌前推。
“殿下讓你住手,沒聽見麼?”唐鴻冷冷道。
方青餘沒事人一樣掏出懷中一個黃皮紙封,說:“你叫娥娘?”
娥娘追出驛站,道:“與你何干?”
方青餘道:“方青餘。”
娥娘凜然道:“你是那名……”
方青餘漫不經心接口道:“……虞國第一劍手,對了,有一事托你辦。”說著將那封信交到娥娘手裏。
方青餘道:“煩請攜此信至東海太阿山,到滄海閣去,自有人接待,請閣主將醉生夢死的方兒抄一份予你,門派中的藥材,有便捎上,沒有的話,則辛苦你把方子配全了,送到我手上來。”
娥娘接過信,眼望張慕,方青餘道:“辛苦你了。”
張慕冷冷道:“是什麼。”
方青餘:“一味藥,治什麼的,你多半能猜到。”
張慕:“她進不去滄海閣。”
方青餘:“進得去,閣主是我娘。”
娥娘抽了口冷氣,又看張慕臉色。
張慕神色陰晴不定,方青餘哂道:“你在怕?不敢讓他想起前事?”
這一下激將法收到了全效,張慕的聲音沙啞,語氣森寒:“娥娘,你去就是,照方大人的吩咐做。”
娥娘躬身離去,上馬循官道朝東邊離開。
李慶成道:“都把兵器收了,準備上路。”
方青餘雙掌一拍,兩手空空,轉身離去,李慶成上了馬車,部隊再次起行,李慶成吩咐道:“傳張慕上來。”
張慕來了,單膝跪地不吭聲。
“為麼動手。”李慶成問。
張慕沉聲道:“他偷聽我們說話。”
李慶成道:“傳方青餘過來。”
方青餘也來了,瀟灑撩起袍襟,雙膝觸地,朝李慶成面前一跪,這一下謙恭姿態,較之張慕高下立分。
“為什麼動手。”李慶成開口重複道。
方青餘答:“我偷聽他們說話。”
李慶成:“……”
李慶成籲了口氣,已從方青余與娥娘的對話中猜到大概,方青餘雖行事乖張陰險,卻終究是為了幫他治病,然而這結不解開,總會在手下人心底埋個怨恨。
“所以錯在你,方青餘。”李慶成道:“犯錯就要挨罰。”
方青餘微笑道:“那是自然,請殿下責罰。”
李慶成:“來人!”
馬車外便有人應答,李慶成道:“收了他的馬,讓他隨隊跟著,徒步走到汀州,中途若有掉隊,每次責十鞭。”
方青餘一躬身,下了馬車。
“心有不滿?”李慶成道。
方青餘:“沒有,殿下讓我滾我就滾,滾得再遠,只要殿下一聲,終究能滾回來。”說畢下車開始走路。
張慕仍單膝跪著,李慶成道:“起來罷,你也不該動手。”
張慕執拗不起,心裏不知在想何事,李慶成道:“手裏拿的什麼?”
李慶成伸出手,原以為張慕會遞給自己,未料張慕卻下意識地把那錦盒朝懷裏揣。
“你……”李慶成隻覺說不出的憋悶。
張慕始終跪著不吭聲。
這侍衛怎麼這麼難對付?李慶成都想掀桌子罵娘了,他不過是好奇想看看盒裏有什麼東西,前一刻在楓城還說得好好的,出來也一臉忠狗相,怎麼說變卦就變卦?
既不服指派,又有什麼死命瞞著自己,肆意朝方青余搦戰動手不說,讓住手不住手,最後還是唐鴻架住了他的一刀。
若非唐鴻適時出戟,那一下肯定就得把方青餘砍死,現把逆了他這身刺的方青餘罰去步行,面子也給足了,還把東西藏著?!
李慶成越想越氣,道:“我不過是問你盒內是什麼?是要你的命嗎?這般當臣子的,你眼裏有沒有太子?來日我當了皇帝,你也要接二連三抗旨不曾?你置我顏面何存?不願陪在我身邊就……”
張慕錯愕抬頭,眼中滿是不解,有種表錯情的尷尬與無地自容,似乎萬萬沒想到,李慶成為了個錦盒,會發這麼大的火。
“我……”張慕道,繼而不再多說,從懷裏掏出那方方正正的錦盒,雙手遞過,目中卑微之意盡顯。
張慕說:“看。”
“沒興趣了,我也不是非得看,不過是隨口問問,心裏不舒服。”李慶成平了火,道:“起來,值得寶貝成那樣,看一眼也這麼……”
張慕聽得那句“沒興趣”,當即又把盒子朝懷裏揣,李慶成火氣又驀地上來了,不由分說踹他一腳,劈手奪過那盒,打開一看。
羽鳳空鏤木的盒,錦煙碧荷紗的底,盒內端端正正,置著一塊半環形的白玉,正面雕玲瓏雲羽鷹紋,襯一磐龍尾,背後刻著四個字。
李慶成緩緩從懷中摸出自己那半壁玉璜,拼在一處,彼此嵌合,兩半玉璜合成完整的玉佩,翻過來時,背面的八個字清晰可見。
刹那間,朦朧的記憶在腦海中閃現。
延和殿,黃昏,垂老的先皇坐在龍椅上,喃喃道:“慶兒,終日嬉皮笑臉,如何堪當一國之君?”
李慶成戰戰兢兢抬頭,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兩幅龍飛鳳舞,揮灑大氣的草書。
盛世天下,錦繡河山。
草書在烈火中焚燒殆盡,一段完全陌生的回憶浮現於腦海。
十六歲的張慕牽著五歲的李慶成,站在廳內。
先帝那時還很年輕,捋須笑道:“慶成與慕成這哥倆,還是第一次見面。”
另一名中年男人點頭道:“來日李兄登基,慶成就是太子了,張慕成這名字須得改改才是。”
先帝道:“哎,說的這什麼話,雖是君臣的名分,卻情同手足,慕成也懂事了,大得許多,來日正當提點慶兒。”
那中年男人道:“張慕,兩塊玉璜,在你出世前就有一塊是皇上予你的,來日進京時便帶著它,你這一生,從今天起,就要時時刻刻守著太子……”
馬車在路上一顛,李慶成的夢境清醒,手中握著屬於自己的那半塊玉璜,微覺灼燙。
李慶成:“慕哥,這塊玉璜原來是你的。”
張慕:“是。”
李慶成喃喃道:“怎麼得來?”
張慕:“命中註定的。”
——卷一•夜奔•完——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出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渡。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夜奔》
卷二‧驚夢
21、竹筷筒 ...
汀州,年關將至。
歲貢的單子回來了,朝中諸位大人的禮也派了,秋季一番血洗,舊時的相識也被清得差不多了。
朝廷派系一子翻盤,俱須重新打量,孫岩對著回信怔怔出神,家信上不過寥寥數行:
西川冬寒,妹一切很好,兄勿念。
三個月前接到虞帝駕崩的消息,方皇后另冊了一位太子李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皇后篡位了。
孫嫣黯然接受了事實,披麻戴孝,開始為李慶成守寡。
數日後,京城又一封文書趕至,押著四車彩禮——皇家禮聘,言道婚事照舊,只不過迎娶孫嫣的日子還得再緩緩,請孫大小姐擇日入京。
李慶成死了,孫嫣嫁的人仍是太子,李珙願立孫嫣為後。
孫家陷入了兩難之中,孫老膝下一兒兩女,當家長子孫岩二十五,次女孫嫣十七,小兒子孫歆年方十二。孫岩正斟酌間,孫嫣卻知己身責任重大。地方大族與朝廷聯姻自古有之,兄長出仕,家族繁盛牽繫己身,當夜孫嫣心意已決,脫了孝衣,換上華服,啟程前往京師。
此去西川路遠,除卻來日封後省親之時,再難回家見老父一面了。孫岩自小寵愛親妹,心內雖捨不得,卻知道孫嫣的這個決定,令全族搖擺的立場堅定下來。
然而不到三個月,另一個消息傳來,太子未死。
伴隨著李慶成扼守楓關,將匈奴人千軍萬馬殺得潰不成軍的戰報,另一封信與一塊玉璜交到了孫岩手中。
孫老已年過七旬,多年前便將族務交予嫡子打理,這天大的責任卻是孫岩萬萬擔負不起的。孫岩萬不得已請示親父,將信與玉璜一併呈上,孫老不碰玉璜,只看了那信,認出故人依稀熟識的草書風骨,末了扔下一句話:
“李謀一統中原,稱帝不過十餘年,我孫家呢?僻處西川幾載?”
孫岩隔著青煙帷簾,答道:“孫家的族譜已有四百年。”
簾內將那信擲了出來,不再答話,孫岩心下了然,父親的意思很清楚了。自孫族于汀城發家,累數十世之積,成一方豪富,見證了幾朝風雲,每次新舊政權更替,都從未有人來動過孫家,自因決策人的本事。
孫家只能與最後的勝者站在一方,孫家看好的人,也必須有稱帝的資格。除此之外,什麼天命,正統,統統是廢話,只有選對了人,這些才是飾裱其外的小藉口。
於是抉擇的任務交付在孫岩的肩上,孫岩若願站在方皇后一邊,嫁妹,聯姻,一年後孫族入朝為官,將協力剷除太子,保障孫族榮華富貴。
然而方太后本是北疆將門之女,已佔據了朝中絕大部分的派系,孫家要想再分一杯羹,既須提防來自太后的暗算,又得保證其妹終身榮寵。
反之呢?則全力襄助太子,幫李慶成奪回皇位,自此成為靖難功臣,榮祿不在現今之下。孫岩已派人調查過,李慶成的親隨很簡單,不過方青余與張慕二人,孫家此刻插手,無異於雪中送炭,而歸附朝廷方氏一系,則不過是錦上添花。
其中的張慕,還是孫岩幼時舊識,于情於利,都為流亡太子添上了一枚沉甸甸的籌碼。
但麻煩就麻煩在,孫嫣已經入宮了,再過數年等李珙登基為帝,便得封後大婚,方太后似是早有籌謀,這道懿旨一下,登時交給孫族一筆亂賬。
利益、私誼、天下、仕途、絞作一團,令孫岩一籌莫展。
“已經入城了?”孫岩回過神,收起妹妹的家書。
右下坐著一名少年:“那幾個傢伙是何人?一日來往汀城千余人,大哥為何只吩咐我們盯這幾個?”
孫岩道:“休說沒要緊的話,傳令城裏酒肆店家,都給盯緊了。”
那少年風度翩翩,喝了茶起身道:“我親自去會會?”
孫岩道:“孫誠,你真不怕死,儘管去會就是,為兄把話撂在這兒了,那夥人可不是尋常人物,與你平日廝混的紈絝不一般。”
孫誠笑嘻嘻地與族兄拱手,轉身出門去。
汀州午後,方青餘躍下馬車,尋地方安頓。
汀城乃是西川的大城,葭、汀兩城位處西川,繁榮絲毫不下中原,此地民風開放,女子姣美,刺繡天下聞名,較之中原又別有一番風情。
隆冬之際,百姓歇了一年營生,趕著大車小車入城,于繁華集市內銷土產,換年貨,熱鬧無比。
在北疆呆了數月,終於回到塊依稀有點人的地方,李慶成下車伸了個懶腰,站在酒肆外,背對街口撒尿。
“姓方的。”李慶成漫不經心道。
“噯。”方青餘答道。
李慶成對張慕恭稱“慕哥”,對著方青餘卻是一通混叫,自方青餘入了麾下,大小事宜俱托予他去打點,緣因吩咐張慕辦事時對方從不開口,唯一點頭轉身去辦事,辦完也不回報。
而方青餘則會彬彬有禮答聲“是”,辦完事回來,再依次回報清楚。這才是靠譜的習慣,於是李慶成也不太吩咐張慕了,跑腿苦力活兒,都令方青余去,方青余也樂得全盤包攬。
此刻李慶成吩咐道:“你去把皮子賣了,拿錢給唐鴻,賞兒郎們。”
說完繫了腰帶,轉身朝唐鴻道:“待會你得了錢,吩咐他們願入城便入城歇著,等我吩咐。”
唐鴻點頭,先前帶來的八十餘兵俱被安頓在汀城三裏外紮營,自己跟隨李慶成進城,正為等著指派。
李慶成四處張望,進了街口酒肆。
張慕進來就坐,李慶成眉毛動了動,頗有點詫異地打量他。
張慕意識到了什麼,不自然地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忽地笑道:“木頭這次怎不拘主僕了?”
張慕馬上又站了起來,表情有點不自在。
李慶成道:“不不,開個玩笑,坐就是。”
張慕擺手,示意不坐了,唐鴻活動筋骨,一路騎馬,也有點乏了,當即占著張條凳跨坐下。
李慶成也不去理會他,召來小二,點了幾個菜,說:“先吃罷,不用管方青餘了。想說什麼?”說著瞥了唐鴻一眼。
唐鴻屈起一膝,踏在凳端,低聲道:“你就不怕孫家把咱們抓起來,交給太后?你現在可是通緝犯。”
李慶成哂道:“爛命一條,死便死了,有甚麼相干。”
唐鴻不答話,李慶成一捏張慕的手,示意他坐下,張慕面無表情站著發呆。
李慶成又道:“慕哥說孫家是好人,孫家就是好人。”
“縱是孫家是壞人,慕哥說他們是好人,也定是好人。”李慶成皮裏陽秋道。
唐鴻和張慕都不解李慶成之意,李慶成道:“一定相信慕哥,你現在還不坐麼?”
張慕站著發呆,李慶成不悅道:“坐!想讓酒肆裏都盯著咱們嗎?”
張慕滿臉通紅地坐了,李慶成悠然道:“孫家還沒想好幫誰,懂麼,唐將軍。”
唐鴻似懂非懂地點頭,李慶成低聲解釋道:“他們正是因為站不穩,所以給了回音。想見到我人,再試我底細,才決定投誠我,還是投誠太后。在這之前,不會殺咱們。”
唐鴻明白了,然心內擔憂未去:“萬一決定了投誠太后呢。”
李慶成道:“不可能。”
李慶成眉毛挑釁地揚了揚,唐鴻眯著眼打量他,道:“事有萬一。”
李慶成答:“沒有萬一。”
唐鴻:“若真沒萬一,你現就該在龍椅上,不會在這裏。我父親說,凡事都會有萬一。為將之人……”
李慶成淡淡道:“那是將軍們的萬一,不是天子的萬一。回到最先說的,爛命一條,死了就死了。連這都能碰上萬一,可見天不活我。”
張慕忽然道:“不會。”
唐鴻與李慶成都不解望向張慕,張慕道:“孫岩是我舊友。”
李慶成嘲道:“商人重利。”
唐鴻哭笑不得:“商人何來友字一說?”
張慕似還有話未曾開口,被這一堵,又說不出來了。
“吃罷。”李慶成吩咐道:“吃完出去逛逛。”
唐鴻遞筷子,張慕分碗。
唐鴻道:“何時去孫家拜訪?”
李慶成道:“他們自會找上門來。沒發現麼?有人一直盯著我們呢。”
張慕道:“是。”
李慶成漫不經心一瞥,角落裏的一桌人裏,馬上有人轉過頭去,裝作談笑風生。
那一席人被屏風擋著,半席在屏風裏,半席在屏風外。
唐鴻道:“是什麼人。”
李慶成答:“自然是孫家的了,還會有誰,先吃罷。”
西川人嗜辣,那口味李慶成與唐鴻都吃不太慣,不片刻吃得滿頭大汗,頰鬢淋漓,嘴唇紅潤。
李慶成棄箸用茶,張慕才風捲殘雲地把剩菜掃了,剩一大海碗殷紅的辣湯。
方青餘辦完事來了,將四張五百兩的銀票雙手拿著,躬身放在桌上。
李慶成心裏贊其辦事快,嘴上卻道:“這麼久?”
方青餘答:“銀兩多,碎銀都去換成票,耽擱了些時候。”
李慶成道:“都給你了,唐鴻,拿著去兌成銀錠,這還有點兒……”說著掏懷裏銀兩,掏出幾塊碎銀:“合著帶出城去,分予兒郎們罷。”
唐鴻道:“你不留點?”
李慶成道:“不留,待會自有人送來,菜都沒了,你湊合著吃。”
唐鴻道:“你一分錢不留……”
李慶成道:“讓你去就去,囉嗦什麼,辦完事來孫府集合。”
唐鴻只得轉身離去,方青餘也不計較,端過李慶成的碗,張慕登時看了他一眼。
方青餘回瞥一眼,漫不經心舀飯,拌辣湯:“謝主公賞賜,角落裏有人在看著咱們。外頭還有一撥人,多半是等著吃完飯,找咱們麻煩的。”
李慶成沒理會方青余,邊喝茶邊出神,方青餘道:“殺了?”
李慶成道:“不殺。”
方青餘狼吞虎嚥把飯吃了,筷子戳自己腮幫子,又指指李慶成手中的茶杯。
李慶成把茶杯放下,方青餘接過喝了。
“我不是西川人,吃不慣辣。”方青餘道。
“吃好了麼。”李慶成問:“吃好就走了。”
說畢把桌上筷筒提著起身。
方青餘喝了茶,一撩衣袖,與張慕跟在李慶成身後走出食肆。
“客官!”小二忙道:“客官還未曾付錢!客官留步啊!喂你們三個!幹什麼的!”
李慶成轉身道:“這可忘了,多少錢?”
小二痞子般笑了笑,兩根指頭囂張地動了動:“二千兩。”同時以眼神示意門外探頭探腦的一彪形大漢。
李慶成微一沉吟,提著筷筒搖簽般抖了抖,走到屏風後,五六書生正在交談,李慶成轉眼一瞥,按著其中一人肩膀,溫聲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自始至終未在李慶成面前露臉,渾不知李慶成為何找上他,先是一怔,繼而起身笑道:“鄙人單名一個誠字。”
李慶成點了點頭,吩咐道:“孫誠是罷,把帳結了,回去告訴孫岩,不必盯著咱們了,外頭的人也撤了罷。”
那人正是孫誠,驟不及防被喝破暗地裏的佈置,驀然似遭了晴天霹靂,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復笑容:“公子說什麼話來?這可聽不懂了。”
李慶成拈著筷筒在孫誠面前搖來搖去,嘩啦聲響,一哂道:“真聽不懂?那是我弄錯了?難道和你沒干係?”
孫誠又是一愕,李慶成拱手道:“既是認錯人,還請包涵,後會有期,告辭。”
孫誠短短片刻連珠炮般被逼問數句,還沒回過神,下意識拱手,目送李慶成再次轉身離去,走出酒肆一步,小二便喝道:“狗\娘養的!吃飯不給錢!打他!”
李慶成吩咐道:“別殺人,用這個吧,喏。”說著把筷筒遞給張慕。
那時間地痞十余人各舉木棍沖來,大聲辱駡,看那模樣便要當街開毆。
“你奶奶……”
方青餘隨手掂了張條凳,橫抽一記,把那人抽得滿嘴噴血。
張慕接過裝滿木筷的竹筒,手掌一翻,以“漫天花雨”手法灑出十餘根木筷。刹那間無聲無息,點倒一地人。
短短片刻,滿街靜謐,李慶成帶著兩名手下揚長而去。
李慶成身無分文,橫豎沒事,便在市集內隨意閒逛,卻不買東西,西川物產與京師大相徑庭,李慶成看看嘗嘗,把能吃的吃了個遍,也沒提付錢的事。
逛了一下午,李慶成在東西城交匯處的河旁尋了個地方坐下,河道冰封,李慶成朝冰上扔了塊小石子,問:“什麼時辰了?”
“酉。”張慕說。
天快黑了,方青餘抻了個懶腰:“回客棧去?”
李慶成道:“去孫府。”
午後,孫誠雇了輛車,把被點倒的地痞們運回孫府。
孫誠道:“他們……看樣子是猜到了,可是……”
孫岩放下手中賬本,問:“說的什麼?”
孫誠把情況詳細說一次,孫岩哭笑不得,把賬本扔到一旁,吩咐道:“全家準備,到大門外恭迎李公子。”
時值黃昏,李慶成穿過長街,走向孫府正門。
那處已站滿了人,孫岩帶領全家老小親自在門口恭候。
李慶成笑道:“果然是聰明人。”
張慕道:“應是等一下午了。”
李慶成點頭,一撣袍袖,拱手笑道:“國舅爺。”
孫岩不現喜怒,淡淡笑道:“李公子,怠慢了。”說畢作了個請的手勢,門外二十余男丁躬身施禮,簇著孫岩與李慶成進了孫家。
22、折梅手 ...
孫府富麗堂皇,七十餘間大院套著百餘間小院,赫然佔據了汀城東隅足有四條長街的區域,幾可與虞國王府相比。
傍晚時唐鴻辦完事回城來,到得孫府外叩門,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門,邁二門,層層錯落,宅院內繞得唐鴻暈頭轉向,被領至邊院正廳,方見孫岩居主位,李慶成占左下主客位,隨手撇著茶碗閒聊。
廳內又滿滿地坐了五六名老頭子,看模樣都是孫岩的叔伯輩人。
張慕與方青餘一聲不吭,站在李慶成身後。
“回來了?”李慶成道。
唐鴻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辦了。”
孫岩看著唐鴻,正要起身,李慶成道:“麾下小廝,方才著他出城去辦點事。”
孫岩連連點頭,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賦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戰,京師抽得也比往年厲害,待到入冬,光景卻不及前幾年了。”
李慶成淡淡道:“總會好起來的,匈奴再多,總有全殺完的時候,再過數年,待朝中安穩,小天子登基,愚弟覺得朝中……”說畢抬手虛虛一拱:“也該對邊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頻頻點頭,撫須道:“李公子是何處人?”
李慶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數名老者彼此交談,孫岩又道:“李公子遠道而來,橫豎無事,便在寒舍多盤桓數日,你我一見投緣,張兄又是故交,還請切勿嫌棄。”
李慶成笑道:“若連孫家都嫌棄,天下便無住得下腳的地方了。”
眾人笑,李慶成又道:“都道京師皇宮氣派,如今看來,兄台府上卻也不輸天子家。”
孫岩忙連聲謙讓,見李慶成將起未起,旋道:“這便請先用膳?”
李慶成欣然點頭,孫岩將客人引到東廂,下人已擺上飯,孫誠招待張慕,方青余,唐鴻三人坐一桌,孫岩與李慶成一桌,席間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談無非是西川風土人情,北疆戰事等閒話,李慶成隻字不提自己身份,孫岩也默契地沒有多問。
孫岩朝族老介紹時,只道:“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說。孫族人俱是人精,李慶成願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麼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頓飯後,老人們告辭,分回各房,李慶成與孫岩方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
還有不到十天便是年節,西川全城細雪紛飛,李慶成與孫岩並肩穿過回廊,張慕與方青余,唐鴻遠遠跟在身後。
李慶成停下腳步。
孫岩長長出了口氣,搖頭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慶成忙把孫岩扶住。
“不需拘禮。”李慶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稱就是。”
孫岩哪敢和當朝太子兄弟相稱,忙道:“殿下說笑了,現西川事態未明,府裏三叔,四叔又與西川參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禮相見。”
李慶成道:“特別時期,無需拘於小節。孫兄……”
孫岩道:“微臣萬不敢當。”
李慶成淡淡道:“孫岩。”
孫岩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慶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聽她消息。”
孫岩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進宮去了,預備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懷心思,站在那漫天飛雪的庭院內,俱是沉默不語,李慶成低低一聲嘆息。
李慶成開口道:“孫岩……”
孫岩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慶成搖了搖頭,孫岩道:“臣斗膽進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過急,這段時日,就請殿下不棄,在府上稍住數月。”
李慶成緩緩點頭,瞳中映出滿園梅花殷紅似血。
“萬一走漏了風聲,反倒連累你整族人,不妥。”李慶成道:“城中有宅子麼?”
孫岩先是一怔,李慶成雖身無分文,卻懶懶道:“自楓城東來,我還帶著點銀錢,這便麻煩你……”
孫岩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慶成笑了起來,拍了拍孫岩的肩:“孫岩,我落難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來日之事,誰也說不準,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遠遠站著的張慕聽在耳中,忽然開口道:“孫岩。”
孫岩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為殿下挑一間寬敞的宅子。”
李慶成吩咐道:“與你孫家不須隔得太遠,西城處便可,切記儘快。否則年末你家客人絡繹上門,方青餘又是通緝犯,人來人往,難保沒有不認識的。”
孫岩點頭,李慶成道:“銀錢……”
孫岩道:“殿下此話不可再提,否則臣實在無顏見先帝了。”
李慶成眼內清澈,蘊著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個‘謝’字了,今日你為我做的,我都記在心裏,去罷。”
孫岩躬身告退,李慶成站著發了一會呆,轉身回客房。
孫家豪富,為李慶成備的客房在東廂,院內收拾得極是乾淨,花園寬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間客房擁著中間的院落,宛如一處人間仙境。
李慶成讓方青余與唐鴻各選一間,自己仍與張慕一間房,屏風隔了內外兩停,李慶成睡內間,張慕睡外間的小廝床。
李慶成遣開孫岩派來的下人,逕自進了房歇下。
黑暗裏,張慕忽然開口道:“他……”
李慶成的聲音平穩:“慕哥,睡覺。”
張慕不吭聲了,李慶成又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也不是說話的時候。”
一宿無話。
翌日張慕起得甚早,于孫宅內輕車熟路,穿過回廊,在東西廂相隔的花園內站了一會。
滿園梅花沁人香味飄來,寒冬臘月,一面大池已結了厚厚的冰。
張慕提襟轉出長廊,站在空地中,雙掌前按,紮了個馬步。
孫岩親自領著府內下人,捧著早膳食盒從東廂過來,穿過長廊時轉頭,停下腳步。
“少爺。”管家躬身道。
孫岩示意不可驚擾了張慕,低聲道:“你們將食盒捧到西廂去,說話時須得恭敬。”
管家接過,帶著下人們走了。孫岩行出花園內,站在張慕身旁,也擺了馬步。
張慕雙掌一攏,邁開步伐,打的並非鷹武,孫岩亦步亦趨,動作幾與張慕一致,二人手臂劃圈,起手時一環套一環,拳掌之意隱隱切合這滿園梅花,翻掌平抹,猶如拈花頎指,妙不可言。
孫岩跟著張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別經年,慕哥兒還記得我孫家的折梅手。”
張慕站著沉思,片刻後開口道:“孫老諄諄教導,自該記得。如今卻不知孫老何在。”
孫岩自顧自地在花園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務,在汀城外十裏地的聞鐘山上潛心修道。”
張慕緩緩點了點頭,孫岩道:“你今生便跟著太子了?”
張慕沒有回答。
孫岩:“慕哥兒,你我相識十餘載,當初一聲不吭,說走就走了。進京這些年裏,也不見來封信,你不夠義氣。”
張慕:“我家被燒了,無處可去。”
孫岩嘆了口氣:“為何不來孫家?”
張慕沉默,孫岩又道:“當年那場大火起得霎是蹊蹺,虞帝也未曾下旨徹查……”
張慕:“不必再說。”
孫岩哂道:“是,不提也罷,來日有何計較?”
張慕又靜了會,忽然道:“孫岩,你是我朋友。”
孫岩起身道:“慕哥兒,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正想尋個時間,與你談談。”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著,這些年裏,我接任當家之位,不可行錯一步,不可落錯一子……”孫岩道:“你我私交雖篤,但族老們未必便認得你。”
張慕道:“殿下是個念舊的人。”
孫岩搖頭道:“殿下念舊,他們不念舊,他們只認錢,皇位上坐的是誰,孫家上下其實並不關心……”
張慕一揚眉,淩人之意盡顯,冷冷道:“你再說一次。”
孫岩卻絲毫不懼,笑道:“慕哥兒,孫家于西川一地,昌榮已有四百年,這四百年中,改朝換代也經歷了不少,你明白不?”
“沒有誰是穩坐王廷的天子。”孫岩道:“也沒有堅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對了注,孫家傾盡家力,為先帝提供了四十萬兩白銀,一百二十萬斤鐵,方換得今日榮寵。”
“短短數年間,重新落子的時機又到了,這次應在我身上,不論私交,不論天命,不論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來壓我也沒用,咱們只論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孫族助力,就得許給孫家足夠的回報,同時證明他有入主京師的能力。”孫岩道。
張慕說:“他有,也會。”
孫岩笑道:“要待我親眼見到。”
一院靜謐,孫岩忽道:“慕哥兒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張慕道:“有這念頭。”
孫岩莞爾,從懷中摸出一物,交到張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純金打造的鷹羽鏢,張慕指頭一撮,嘩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攤開,再一撮,籠成薄薄的一疊,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碼值三千兩銀子。
張慕交給孫岩,示意不收,孫岩堅持不讓:“縱是他朝各為其主,你我自小相識,于這梅園中,跟隨父親學打拳,學練武的情誼永不會變。”
張慕收了金羽,略一點頭,穿過回廊朝邊廂去。
孫岩又在園中坐了半個時辰,方前去見李慶成。
李慶成用過早飯,正在翻一本西川物產通略,孫岩上前將置宅的事報了,李慶成抬頭道:“慕哥跟著去罷,你二人交情好。不需購置太大的宅,一切從簡。”
張慕聽到著話,表情便有點僵,片刻後不自然地點頭,與孫岩前去城西辦事。
“你怎知道他倆交情好?”方青餘道。
“你沒聽見?”李慶成眉頭微擰:“慕哥一日內提及孫岩三四次,張家據說也是西川的大族……”
唐鴻坐在椅上,躬身擦戟,自從得了那把匈奴王的翻海戟,竟是愛不釋手,答道:“聽說葭城那武林世家雄踞一方,從西川至江州,甚至東海與秦州,武林派系都歸張家所統。”
李慶成道:“那便是了,我看孫岩也像練家子。”
方青餘哂道:“孫家麼,家傳武學俱是女人使的折梅手二十五式,自保尚可,殺敵不行。”
李慶成:“有舊誼也是理所當然。”
方青餘道:“你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漫不經心道:“你該問他有什麼打算。”
方青餘笑著問:“那麼,請殿下點撥,孫家會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道:“孫家想等著看。”
“看什麼?”唐鴻抬頭道。
李慶成合上書:“看一切能看的,他要觀察咱們。所以不能讓他看得太透,住在這兒送信,說話都不方便,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得搬出去。”
不到一個時辰,張慕回來了。
張慕道:“宅子選好了。”
李慶成點頭,吩咐唐鴻:“你去帶著孫家派的小廝,把咱們東西從城外兵營,城內客棧搬到宅子去。”
當天下午李慶成從孫府偏門離去,孫岩選的宅子乃是一家鹽商舊址,那鹽商捐了個官,帶著妻小上京師就任去了,年前方皇后篡位,血洗京城,鹽商也無音訊,想必是一道當了朝中餘黨陪葬,大宅唯兩名老僕看著,孫岩便使了些銀錢,私占了那宅邸,依舊令老僕看門。
恰值李慶成前來,孫岩便將宅子順手送了他。
李慶成家什不多,孫岩開私倉著人帶了些擺設與用具過來,堆在庭院內,李慶成下了車,見宅子雖許久未曾收拾,卻依稀仍帶著點豪富家的氣派,當即心懷大暢。
後院內,孫岩負手站著,與方青餘隨口閒聊。
孫岩:“方將軍這些日子辛苦了。”
方青餘哂道:“臣子本份,有什麼辛苦的。”
孫岩唏噓道:“臣子能當到這份上,旁的人不敢說,愚弟是萬萬辦不到的。”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封兒,交到方青餘手中,又道:“年節汀城繁華,方兄橫豎無事,不妨出去走走。愚弟一點心意,隨手花用,方兄切勿推辭。”
方青餘點了點頭,倒也不客氣,接過封兒便朝懷裏揣。
23、金羽鏢 ...
二人正閒聊間,見李慶成過來,忙一起鞠躬。
“辛苦你了。”李慶成笑道。
孫岩笑道:“殿下若真客氣可折殺為臣了。”
李慶成莞爾道:“你歲末想必忙得很,平日裏也不需太勤走動,若有事,我自會派人去知會。”
孫岩道:“殿下覺得許誠其人如何?他是臣的族弟,乃是六叔庶出,平時為人機靈,今若有幸投了殿下的眼緣,著他將名兒改改……”
李慶成欣然道:“可以,不須避諱了,令他每日往來兩府,你若忙便不用親自過來。”
孫岩點頭,知道李慶成再無吩咐,遂告退離去。
直至此時,李慶成方真正地舒了口氣,唐鴻仍帶著士兵們收拾東西,帶進城的唯二十五人,散在宅中,倒也頗為熱鬧。
李慶成穿過宅院,掃了一眼,分派下宅院,西側還有間書房。
唐鴻手下最先動手收拾了西院,打掃齊整,李慶成當仁不讓坐了,取過中午看的那書,隨手翻了翻,打了個呵欠。
張慕與方青餘分列左右。
李慶成要把西川局勢先調查清楚,才能採取行動,遂從孫岩處得了不少書。《西川政略》,《汀城縣誌》等厚厚的一摞。
“天黑了。”方青餘道:“仔細傷了眼,我讀給你聽罷。”
張慕漠然看著書卷,遂摸出摺子晃亮,前去點燈。
“免了。”李慶成拒絕了方青余的好意,並在明亮燈光下思索,眉毛微微擰了起來,弧度很好看。
方青餘看了一會,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今天得了點東西。”
李慶成:“這是什麼?”
方青餘:“孫家的賄賂。”
張慕點到架上的一盞燈,動作微一頓。
李慶成隨手拆封,抽出內裏薄紙看了眼,兩張五百兩通兌的銀票,抬頭時與方青餘對視,眼裏蘊著笑意。
李慶成:“孫岩何時塞給你的?還說了什麼?”
方青餘:“搬家過來那會兒。”
李慶成剛一落腳,孫岩就開始以銀彈賄賂了,私賄隨從一直是大忌,尤其對李慶成這等人來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賄賂太子侍衛有何居心?況且李慶成本就缺乏安全感,身邊不過寥寥數人,孫岩還想以銀錢收買,說不得令他心內忿忿。
“知道了,賞你了。”李慶成把信封扔回去。
方青餘哂道:“孫岩這麼大手筆,多半不止我一個人有。”
李慶成勾了勾手指,示意方青余過來,方青餘躬身,李慶成道:“再湊過來點,看著我。”
李慶成仰頭,方青餘一手撐著案幾低頭,二人幾乎鼻尖相觸,彼此唇角呼出的溫暖氣息輕佻而風流,方青余注視李慶成雙眼,喃喃道:“我這麼忠心,再賞我點什麼?”
李慶成專注地盯著方青餘的俊臉:“賞你這個。”
張慕回過頭,恰值李慶成撈起墨硯,對著方青餘一拍,把他拍了滿頭墨水。
“滾出去洗臉。”李慶成斥道。
方青餘朗聲長笑,抹了把臉出門去,恰與進門的唐鴻錯身而過。
唐鴻瞥了一眼方青餘,不知這倒黴鬼何事又觸了李慶成黴頭,站在廳內,拿眼端詳李慶成臉色。
李慶成:“都收拾好了?”
唐鴻點頭:“鷹也帶過來了,就在廂房。”
李慶成:“少什麼了沒有?”
唐鴻搖頭:“家當都在。”
李慶成:“那多出來的呢?”
唐鴻道:“單子不在我手上,孫岩還送來了些物事……”
李慶成打斷道:“不是說吃的用的。”
唐鴻一臉茫然,李慶成道:“再問你一次,多出來的東西。”
唐鴻蹙眉不解,李慶成眯起眼,緩緩道:“比方說銀票什麼的,見著剛才被砸得滿頭墨水的那傢伙了麼?”
唐鴻一怔,繼而馬上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垂頭上前,恭恭敬敬擺在桌上。
“我……我給忘了,方才孫岩塞給我的。”唐鴻吱嚅道:“我收賄了,你罰我罷。”
李慶成冷冷道:“多少銀兩?”
唐鴻答:“不知,還沒拆……”
李慶成沉思片刻,唐鴻多半是收了賄來不及拆看,也未及思索便忙著幹活,倒不像作偽的模樣,道:“取回去罷,賞你的。”
唐鴻咽了下唾沫,知道這事揭過了,眼望張慕,見張慕點完燈,垂手站於一旁,心想多半又是啞巴告狀。
李慶成繼續看書,似乎在等什麼,及至方青餘洗了把臉回來,沒事人般站定,又過半時辰,李慶成微有點躁,把書朝案上一摔。
“唐鴻。”李慶成冷冷道:“把你的兵都叫著,到院裏集合。”
唐鴻不知其意,出外糾集了兵,二十五人立於院內。
李慶成坐在書房裏,沉聲道:“都有誰收了孫家的賄,站出來。”
院內肅靜,李慶成道:“再問一聲,收了賄的站出來,否則被我查到,不用再跟著我了,自尋出路去罷。”
片刻後有人走出一步,繼而帶著七八個人站了出來。
李慶成道:“李斛,你收了多少?”
帶頭那人從懷中掏出銀兩,低聲道:“回稟殿下,小的收了二十兩銀。還有這些,是唐將軍昨日發的軍餉。”
李慶成道:“軍餉不算,每人二十兩?孫岩倒也豪闊。”
站出來的兵士紛紛掏出銀子,交給李斛,李斛解下皮盔兜了,捧著過來。
李慶成仍記得名字,挨個點了那數人的名:“李斛你是頭兒,把他們領到東廂去,每人五下軍鞭。銀子拿回去,賞你們了。”
李斛躬身退出,李慶成又道:“記得誰賞你們的?”
數兵士齊聲道:“殿下。”
李慶成道:“很好。”
是時馬上又有人探手入懷,李慶成冷冷道:“晚了,唐鴻去搜身,不可放過一個。”
唐鴻上前去依次搜身,搜到多餘銀兩便劈頭給兵士一耳光,把人揍倒在地,不片刻搜畢,二十五人竟是全收了孫岩的賄。
李慶成問:“給你們銀錢那人,都說了什麼?”
“回……回稟殿下。”一兵士跪在庭外,磕頭,以額杵地:“孫家人並沒有說甚麼。”
李慶成點了點頭,閉上雙眼,複又睜開,懶懶道:“今日起,都走罷,不用跟著我了。”
兵士猛然睜眼,眾人慘呼道:“殿下,這讓我們上哪里去?”
李慶成置之不理,低頭看書。
房內房外靜了下來,無人知李慶成在想什麼,兵士們只跪著都不走,唐鴻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去趕人。
李慶成又翻了一會書,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麼,問:“剛剛都搜遍了麼?”
唐鴻不知李慶成之意,答:“搜……搜遍了。二十五人,除卻李斛帶的九人……”
李慶成撓了撓脖頸,懶懶道:“只怕沒有全搜遍吧。”
唐鴻一臉茫然,李慶成又道:“家裏就這點人麼?還有誰?”
書房內一片死寂,張慕終於明白了。
張慕探手入懷,摸出一疊純金打造的鷹羽,左手微微發抖,上前把鷹羽放在案上。
“啊。”李慶成輕輕道,伸手掌一抹,金羽攤成扇形,熠熠生輝。
張慕單膝跪下,注視著李慶成的靴子。
張慕說:“慕哥不懂,你教我,以後就懂了。”
李慶成意興索然,吩咐道:“不趕你走,起來罷。”
張慕這次不再違拗了,說起來就起來。
李慶成面無表情道:“賞你了。”繼而按著金羽嘩啦一下,推到案沿。
張慕看了一眼,緩緩搖頭,李慶成喝道:“收著!”
張慕一怔,繼而躬身收了。
“都到西院去,每人二十鞭,以後照舊。”李慶成道:“都給記得了,沒有下一次。”
兵士們如釋重負,謝恩離去,張慕站了一會,回過神來,也朝西院去了,唐鴻再望向李慶成的目光裏充滿了難言的神色。
李慶成哂道:“我很可怕是不?”說著隨手翻書。
“不。”方青餘笑道:“你很聰明,又得了面子,又得了裏子。孫岩還落得個兩頭不是人。太也淒涼。”
李慶成莞爾道:“唐鴻,你若不從今日起禁了軍中此風,不定哪天夜裏,你喝的酒裏就有迷藥,睡的枕內就有見血封喉的毒針,外敵易禦,內賊難防。這天底下,沒有打不通的關卡,區別只在於遞來的銀錢,夠不夠買到你的忠心。”
唐鴻道:“但張慕他的忠心……”
李慶成道:“他不會叛我,禮也是私誼,這層我心裏明白,但他收得禮,其餘人收不得,豈不有失偏頗?這頓鞭子,就算他被孫岩連累的罷。”
夜間,宅內較之楓城住所已好了太多,李慶成自葭城醒來,輾轉奔波這半年間,終於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張慕依舊是抱著被子進來,于外間屏風後鋪了床躺下。
李慶成正要睡著,張慕忽然一動,手肘碰到屏風,李慶成便醒了。
少頃昏昏沉沉睡去,又一聲輕響,李慶成蹙眉睜眼,睡意全消。
數息後,張慕又動了動。
李慶成起身道:“你做什麼?睡不安穩就換個房去。”
張慕踉蹌坐起,糾結背後滿是皮開肉綻的鞭痕,李慶成明白了,張慕背上鞭傷沉痛,醒時雖能忍住,入睡後卻被疼得在夢中不自覺地抽搐。
“我……”
“你趴著睡。”李慶成道。
張慕點了點頭,卻不躺下,李慶成身著單衣入內,張慕方趴在榻上。
片刻後李慶成又轉了出來,說:“你生我氣不?”
張慕忙起身,卻被李慶成按住。
“不。”張慕生硬地說。
李慶成手指觸上張慕背脊,二十鞭抽下去,抽得皮肉翻出,雖上了藥粉,卻依舊泛紅。
李慶成把被褥朝下拉,露出張慕健腰,張慕又不自然地動了動。
“你去睡。”張慕忽然道。
李慶成道:“我看看你的傷。”說著把被褥朝下褪時,發現張慕竟是未著片縷,男人身軀赤裸,赤著臀股與健壯大腿。
李慶成臉上微紅,觸到張慕腰間時有種異樣的情感,旋將被褥拉開,鑽進張慕被窩裏。
“你……你……”張慕手足無措。
“我我我。”李慶成笑了起來:“你躺著,我想和你說說話兒,我榻上冷。”
張慕道:“我生火盆。”
李慶成道:“不了,你榻上暖和。”
張慕道:“你睡裏頭。”
李慶成:“我睡外頭就行了。”
張慕堅持道:“你睡裏面。”
“真囉嗦,你不是啞巴麼?該吭聲的時候不吭聲,這會兒怎這麼多話?”李慶成先前睡到一半被驚醒,此刻下床時的燥熱未消,出了點汗,又小心睡到裏榻挨屏風那處。
李慶成躺著,張慕趴著。
李慶成側過頭,與張慕對視,忽然就明白為什麼張慕堅持讓他睡裏面了。
因為張慕趴著時,帶著燙痕的側臉恰好貼著枕頭,李慶成看不見。
“說什麼。”張慕漠然問。
李慶成道:“沒……沒想說什麼,我怎也口拙了。”他轉過身,注視張慕的唇,說:“慕哥,你抱我一會兒罷。那天從楓山下來,都多久沒抱過我了,我心裏不踏實。”
張慕沉默了許久,而後道:“我不敢抱你。”
李慶成沒有作聲。
片刻後張慕側過身,將被褥給李慶成掖好,抬起一臂讓他枕著。
“嗯……”李慶成閉上雙眼,嘴角微翹:“就是這樣。”
張慕籲了口滾燙的氣,小心翼翼,將身著單衣短褲的李慶成摟在懷裏。
“慕哥。”李慶成喃喃道:“我累得很,前頭的路就像一團霧。”
張慕沒有回答,把李慶成又摟緊了些,兩人緊緊抵在一起。
李慶成閉著眼,低聲道:“孫家、西川參知、州吏……得怎麼整?該拉攏誰都不知道,情報有限得很……”
李慶成說著說著便睡了。
夜半,張慕輕手輕腳起身,於椅上隨手一扯,扯來一襲寬布,隨手圍在腰間,跪在案前提筆蘸墨,寫了封信,再閃身出門。
雪已停,冬夜裏,池畔結了一層冰。
“唐鴻。”張慕穿過回廊,聲音響起。
唐鴻驚醒,披了外袍出來,見張慕一頭烏黑的長髮披散,趿著木屐,腰間圍著一襲寬布,赤著上身站在門外。
張慕:“派個人,去葭城跑一趟。”
唐鴻茫然接過信:“找誰?”
張慕:“上頭有名字,四更出城,辛苦你了。”
唐鴻聽到這句,仿佛不認識地打量張慕,張慕神色釋然,唐鴻道:“得了什麼好消息?”
張慕擺手,轉身離去,唐鴻打著呵欠前去交付手下。
木屐聲響低沉,張慕乃是內家功法高手,行走時步伐聲被刻意壓住,並不響亮。然而回到主房外時,卻見方青餘身穿寬袍,袍袂飄飄,反手攏上房門出來。
張慕停步。
方青餘離開之處正是李慶成的房間,出房時衣領散亂,臉色緋紅。
“你……”張慕五指作鷹鉤,全身肌肉蓄勁,似乎想把方青餘立斃掌下。
“噓。”方青餘眼中蘊著笑意,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別給吵醒了。”說畢好整似遐離去。
張慕轉身進房,見李慶成被子半蓋半搭,睡得甚熟,短短片刻間料想方青餘也做不出什麼來,多半只是進來替他蓋被子,便不再多想,輕輕翻上榻時,李慶成又呼吸粗重了些。
李慶成翻了個身,張慕便定定看著,只見熟睡太子唇色泛紅,喘息急促,單衣被解得全敞,一見便知睡夢中被吻過。只是日間疲憊,卻不就醒。
張慕幾次欲起身,想過對房去揍方青餘一頓,卻又怕驚醒了李慶成,正轉念間輾轉,李慶成卻側過身,把張慕壓著,輕輕喘息,低低說了句什麼,抬手便抱著張慕。
張慕睜著眼,刹那臉紅到脖頸,李慶成胯\下那物已硬了,抵著張慕,整個人纏在張慕身上廝磨。
張慕低頭要讓李慶成睡端正,不料李慶成溫暖的唇卻挨了上來。
那一下張慕便全身僵了,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李慶成出氣溫暖,半睡半醒間問了句:“慕哥?”
張慕胯\間挺得筆直,漲得硬疼,忙把李慶成扳開些許,讓他枕著自己手臂,含糊應聲。
“慕哥……”李慶成聲音小了些,伏在張慕胸前,蹭了蹭他的脖頸,張慕身上的氣味溫暖好聞,李慶成恨不得整個人朝他懷裏鑽,又擠又蹭,肌膚緊貼時滾燙動情,張慕心內狂跳,面紅耳赤,不停喘氣,過得片刻,李慶成方再次安靜下來。
又過一會,張慕不自然地屈膝頂起被褥,喘息間一手探到胯\下,抓著先前圍於腰際的麻布,在健碩腹肌上隨手胡亂抹了抹,已濕了一大灘。
方才李慶成一陣廝磨,竟是春夢情酣,遺了元精,更引得張慕也射了不少。
張慕疲憊地虛出了口氣,把麻布團成一團,輕輕放在榻下,呆呆看著天花板出神,懷中李慶成蜷著,枕在張慕肩前,緊抱著他的腰,看那模樣,似是一輩子不放手的意思。
24、琉璃樽 ...
翌日,李慶成起床時滿室幽香,房中不知何時擺滿了堆著白雪的琉璃甕,晶瑩剔透。甕中插著鮮豔的紅梅。
李慶成迷迷糊糊起來,只覺到處都是甕,櫃上,桌上,盆架上,榻旁。滿滿一室芳香,沁得人心曠神怡。
太舒服了,李慶成伸了個懶腰,發現甕內白雪還未化,甕邊凝聚的露珠緩緩滑落。轉頭時忽見張慕已收拾齊整,一身絳紅色武袍,黑靴金帶,俊朗無儔,坐在桌旁寫字。
“慕哥,你摘的?”李慶成笑道,並遠遠打量張慕側臉,只覺縱是臉上留了燙痕,破相後的這侍衛也有種說不出的魄力。
張慕點了點頭,把手上紙揉成一團扔了,過來服侍李慶成洗漱。躬身為其理袍帶時,李慶成忽地便握著張慕的手指頭晃了晃。
張慕不避不讓,便由著李慶成握住,李慶成道:“背後傷好些了麼?”
張慕沉默點頭,李慶成哭笑不得道:“多說點話成不?”
張慕:“好了。”
李慶成又意興索然,收拾停當與張慕穿過回廊到邊廳,見方青余正與孫誠說話,孫誠忙起身見禮,李慶成拂袖道:“以後來往兩府,不須拘禮。”
孫誠方釋然一笑點頭:“前天小的有眼無珠,不知是殿下。”
李慶成知道孫誠乃是孫岩親信,知道自己身份才方便帶話,也不在意,便接了茶笑道:“罷了,在談何事?”
孫誠道:“談三少爺的事,昨夜岩哥吩咐我今兒過來,被三少爺聽了,便想來見姐夫一面。”
李慶成道:“你家老三不是姑娘麼?”
孫誠語塞,片刻後神情帶著點古怪,支支吾吾道:“那個……殿下,三、三小姐她從小被當男孩養,在家中無法無天,一貫作男人打扮,家兄只慣著她,也無人敢拗了她的興,今日才著小弟來與殿下先知會一聲,殿下看……”
李慶成哭笑不得,孫岩最小的妹妹竟是個假小子,然而轉念一想也才十二歲,少年人愛玩鬧,只當看不見了。
“行,得把她當男孩是吧。”李慶成笑道:“懂了。下午帶她過來。也該見見。”
府內下人擺飯,孫誠便接了旨朝東府上去,李慶成道:“都坐,一起吃罷,回宮前都這麼吃,不用守規矩了。”
席間數人坐了,方青余觀李慶成唇紅齒白,英俊倜儻那模樣,忍不住笑道:“昨晚上睡得如何?”
李慶成含糊嗯了聲,抿唇時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意,眉間盈盈一彎:“孫家的老三曾經進過京麼?前事都不記得了,誰給我揀要緊的說說。”
方青餘道:“想不起來了,這女……”
李慶成:“男孩。”
方青餘:“?”
李慶成道:“你當別人是男孩就成了,旁的別多問。”
唐鴻被繞暈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李慶成道:“是個小子,沒進過京師。多半是孫岩遣他來混個臉熟,來日好討賞。”
唐鴻咕噥道:“又來個國舅爺呢。甚麼都不做,白得個國舅爺。”
李慶成道:“你在怨自己沒個好姐,送進宮當皇后麼。”
午後孫誠領著十二歲的孫歆入西府登門拜訪,冬晨煦暖,李慶成正在院內練拳,孫歆于廊下遠遠看著,李慶成一套鷹飛掌打完,孫歆忽嘲道:“你的武學路子不正。”
李慶成側頭看了一眼,孫歆雖年僅十二,卻長得很好,較之李慶成十二歲時高了些許,足到自己肩頭。
“路子不正?”李慶成道。
“你的心是歪的。”孫歆不客氣道:“張家武學十三式,以一招斃敵為訣竅,務求狠辣準確,到你手中,被耍成了花拳繡腿。”
李慶成長身而立,戲謔地從頭到腳打量孫歆,那眼神霎時激起孫歆怒火,孫歆道:“看什麼!”
李慶成眯著眼搖頭,忽問:“你也會打這套拳?”
張慕站在一旁,眼內充滿暖意,開口道:“西川人不少會鷹武,但都不是正統路子。”
孫歆不答,李慶成又道:“你們孫家的家傳武學是折梅手對罷,絕學都傳嫡不傳庶,你既知道什麼是一招斃敵,不妨說說,你格斃過多少人?姐夫砍下過匈奴王阿律司的一隻手,在楓關殺了兩萬人,小舅,你呢?”
孫歆登時語塞。
李慶成笑道:“坐罷,我在這呆著也氣悶,你對汀城熟,不如咱們……”
孫歆嘲道:“免了,來帶一句話給你,說完就走。”
李慶成在亭邊坐下,自顧自地笑了笑:“小舅,你這麼個寒暄法,可是害我難辦得很。今天過來的事,給你哥說了麼?”
孫歆絲毫不懼,冷冷道:“別一口一個小舅叫得親熱,你知道麼,我姐從來就不想嫁你,識相的話快滾出西川,孫家不待見你。”
張慕轉身走向孫歆,李慶成呵斥道:“站住!”
孫歆稍稍退後半步,捏了個指訣,眼神漂移不定瞥向回廊,準備隨時逃跑。
“你姐不想娶我。”李慶成樂不可支道:“你以為我就想娶你姐了?我連你姐長甚麼模樣也未曾見過,不嫁正好,來日你可別哭著爬著過來求我。”
“今天的事。”李慶成一撣袍袖道:“合適的時候,你自可告知孫岩。看看他聽了這話,有什麼反應,定是精彩得很,來人,送客。”
孫歆喘息急促,緩緩後退,繼而頭也不回地跑了,張慕上前一步,李慶成卻道:“站住,跟一小孩較真什麼?”
李慶成道:“你也聽見了,慕哥。”
張慕生硬地說:“不。”
張慕臉色陰晴不定,朝李慶成一躬:“孫歆的話不作數,親事是五年前定的,孫岩是守信之人,京城傳出太子亡故消息,孫家小姐為你守寡,不可辜負了孫家。”
李慶成先是一愕,繼而才明白過來張慕是在給孫歆求情,啼笑皆非道:“這又與你何干?”
張慕道:“你長大了,總要成婚。”
李慶成簡直是莫名其妙,繼而臉色一沉,冷冷道:“慕哥,你管得太多了罷。”
張慕不知李慶成喜怒,雙眼盯著地下:“臣以為,殿下該先許他。”
李慶成道:“許他什麼?”
方青餘的聲音從回廊另一側響起,漫不經心道:“張兄的意思是,殿下可先承諾孫岩,娶他妹子之事,如此雙方才有轉圜餘地。孫歆定是察知其兄心意,才跑來倒了這麼一番話。”
李慶成冷冷道:“人呢?把孫歆帶回來,我有話問他。”
方青餘哂道:“你沒吩咐,一個不留神給跑了,我在外頭見他神色不對才過來的。”
李慶成:“怎麼許他?他妹先自送進了皇宮,生死不明,來日回京也不知死活……”
張慕道:“她為你守寡,死了你也娶她,名份如此。”
李慶成不悅打斷道:“你說的什麼話?!蠢不蠢?!”
李慶成知道張慕的意思是要讓自己前去允諾孫岩,自己若有幸再入京師,孫嫣還活著則封後,死了則追封為先後。
方青余端詳李慶成臉色,緩緩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在這個問題上,方青餘竟難得與張慕保持了一致,張慕不吭聲,期待地看著李慶成,似在等候他點頭。
然而李慶成心內無名火起,朝張慕質問道:“我為甚麼得娶她?!方青餘,滾出去!這裏沒你的事!”
方青餘見勢頭不對,轉身走了,李慶成也不管,揪著張慕連珠炮般問道:“你跟孫岩談過?說的什麼都給我從實道來,憑什麼她進京嫁予李珙,我還得上趕著穿老六的舊衣服。就因為她哥要給我出銀子?我是娶孫家的銀子還是娶她?!”
“你要當傳聲筒就去!孫家只要願意助我,我自有東西許他們!你也聽到了,他妹不想嫁我!以後休得再提此事!別沒事盡找罵!”
張慕:“不,要提,你得娶。”
李慶成靜了片刻,勃然怒吼道:“張慕!你聽得懂人話不!”
李慶成滿肚子火無處發作,也難得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不對,此事于情於理都說得通,然而無論換了什麼話,只要從張慕口中說出來,就幾乎沒有令自己不動怒的。
換個人說這事,唐鴻甚至方青余,李慶成都不會放心上,頂多幾句話便打發過去了。然而不知道為何,張慕一提此事李慶成便說不出的窩火,似乎扳著自己肩膀不住朝外推。
“算了。”李慶成冷靜些許。
張慕單膝跪下,艱難斟酌了片刻,忽道:“慕哥教得不好。”
李慶成驀一下火又起來了,朝張慕大吼道:“反了你了!我要娶誰還用得著你教?!”
張慕一愕,忙分辨道:“是說鷹武……”
張慕意識到李慶成動了真火,自己又不擅言辭,只得岔開話題,想了半天,絞盡腦汁想出句哄人的話,然而李慶成理解錯了,卻是火上澆油,怒氣更甚。
李慶成怒氣衝衝不想再說,張慕馬上起身跟著,李慶成轉身道:“別跟著我!滾到牆角去面壁!”
張慕怔怔站著,李慶成獨自回了前廳,見方青餘在廳外探頭探腦,遂拿足架勢狠狠踹了他一腳。
李慶成在廳內屏風後坐定,一陣煩躁,兵士端上茶來,李慶成喝了幾口,氣才平些。
方青餘:“其實也不用這麼整,青哥有個主意,包你順心。”
李慶成:“什麼主意?”
方青餘:“立後就立罷,來日方長,且先不管她死活,孫家在一旁看著,你也就空口應個話兒的事。”
李慶成不耐道:“我就是心裏不痛快,先前不提這事我還勉強套套近乎,你沒聽他說的什麼?”
方青餘哂道:“你去應,旁的事包我身上,死的皇后也是皇后,不過是捅一刀的事。”言下之意,竟是要把素未謀面的孫嫣在入主京城的頭一天就捅了。
李慶成道:“這是什麼餿主意?!君無戲言,說出口的就得辦,況且那女人又有何辜?你當大家全是傻子?碰上什麼事都用殺來解決,上回殺王州尉那事還未曾和你算賬,簡直比啞巴還蠢,一路貨色!”
方青餘一本正經,把李慶成當小孩哄:“青哥這不怕你心裏堵麼,別氣了。況且你不許他家這事,孫岩多半不會表態。”
李慶成心情好了些,知道方青餘也是為自己好,沉思片刻後,冷冷道:
“他不表態,我就逼他表態,去個人,把唐鴻給我叫來。”
唐鴻進了廳,李慶成道:“你懂怎麼派從軍細作嗎?”
唐鴻想了想,道:“懂,但現在派不得,至少還得三個月。”
李慶成這下頭疼了,問:“為什麼?”
唐鴻道:“我父親從前教過從軍細作,先選奸細,再訓練培養,還得覷機滲透,不是一時三刻能成的事,你想打聽什麼?”
李慶成道:“我要派五十人出去,混在汀城酒肆街頭,打聽城裏的大小事。咱們搬來到現在,簡直就是睜眼瞎,不清楚城內局勢,想辦個事都沒消息參照。”
唐鴻道:“咱們搬才來兩天,殿下,細作我在教了。現手下都是北疆兵匪,要喬裝成三教九流,腳夫苦力不容易,城裏又都是孫家產業,勢力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容易打草驚蛇。”
李慶成道:“事不宜遲,我沒耐心了。”
唐鴻道:“急不得,這是實話。”
“混進州尉府裏要幾天?”李慶成道。
唐鴻道:“不好說,預計得一年。”
李慶成道:“你這吃飯不幹活的,以後怎麼當將軍?!”
唐鴻哭喪著臉道:“殿下,讓我爹來幹這活也快不得了。當年先帝戰楓城那會兒,我爹可是足足準備了三年,才將細作滲透進匈奴人的地盤裏的。”
李慶成道:“罷了罷了。”
方青餘忽道:“我幫唐鴻罷。”
李慶成道:“你懂麼?”
方青餘莞爾道:“我也是世家子弟,雖是鴻門正路,不及黑道熟絡的多,終究能派上點用處。”
李慶成敷衍地說:“多個人幫忙總比沒有的好,那你和唐鴻負責罷。”
唐鴻心中一動,開口道:“張家從前是西川有名的武學大族,黑白兩道通吃,張慕不定……”
李慶成斜眼瞥:“你覺得他就算懂,能耐下性子教人麼?他就算教,能把人教懂麼?”
唐鴻一想也是,遂擺手前去幹活。
當天下午,門房忽來報,有人登門拜訪,李慶成放下手中書卷,著人搬開屏風時隨手揉了揉鼻尖,便換了一張臉,眼內充滿笑意與親和,吩咐上茶待客。
是時來人眾多,竟都是風塵僕僕,觀那衣飾面容不一,有老嫗有婦人,有莽漢有書生,廳內一大漢領頭,其餘人在地下站著,廳外還有數十人站不下,擠在院子中伸長了脖子張望。
李慶成先是一怔,繼而意識到這些俱是江湖中人,遂笑道:“眾位是……”
一瘦子細聲細氣道:“鷹主喚我們來的,府上可是有位姓張的小哥?”
李慶成馬上就明白了,見唐鴻在院裏探頭,便道:“傳張慕過來。”
一語出,堂下數人聳動,領頭那大漢不知李慶成深淺,試探道:“公子貴姓?”
“李。”李慶成欣然道:“都坐罷,搬幾張椅來,府上剛拾掇完,待客不周,怠慢各位兄弟了。”
廳中肅靜,雙方各有心思,李慶成尚是頭一次對著這麼多不明來歷的雜人,一時間也沒了對策,喝了幾口茶後,一婦人忽笑道:“我記起來了,公子昔年是鷹羽山莊的貴客。”
李慶成眼睛一亮,笑道:“你認得我?”
婦人盈盈笑道:“賤妾那年在莊內搭手做雜役,遠遠站著見了公子一面,後頭聽說山莊燒了,少鷹主也不知去了哪兒,聽說背著個包袱就上了京城,這可好些年沒見了呢。幸得老天爺垂青,兄弟們散在葭汀兩地十來年,今兒一大早,梁老大把咱們叫來,說少鷹主還活著,這才一路來了。”
李慶成越聽越迷糊,問道:“梁老大是……”
“是我是我。”那大漢忙起身抱拳,李慶成回了個拱手禮,大漢先自介紹先前開口搭話的婦人:“這位是人稱嬌俏仙的粉娘……”
李慶成隱約猜到點什麼,眉毛一動,問:“娥娘你們認識不?我的病是她給治好的。”
“女神醫!怎地不認識!”眾人紛紛道,七嘴八舌,又有人道:“原來公子也是道上人,瞧這說的,繞了半天。”
一老嫗起身笑道:“娥娘是我師父,公子生了什麼病,我給看看?”
李慶成雖身份金貴,卻也知尊老,忙起身讓座,老嫗盤膝顫巍巍地在桌旁坐了,伸手便來搭脈。
“公子師承何處?”一書生笑道。
李慶成自嘲地笑道:“我打小懶怠,一點功夫都是慕哥教的。”
眾人目光又帶著些說不出的味道,片刻後老嫗收了手,喃喃道:“你生過一場大病?”
李慶成笑道:“娥娘給我開了藥方子,現也好得差不多了。”
老嫗緩緩點頭,是時又見唐鴻從廳內邊門過來,使了個眼色。
李慶成揚眉道:“慕哥呢?”
唐鴻道:“房內尋不見人。”
李慶成蹙眉道:“怎會尋不見人,方才還在花園裏,也沒見他出去……失陪片刻。”
說著朝廳內眾人告罪,起身穿過回廊朝花園去。
房內無人,廊下空空蕩蕩,李慶成掃了一眼,轉到假山後,見張慕在那處站著發呆。
李慶成想起午後那頓罵,外加一句“到角落裏去面壁”,不料這木頭真就站在角落,一動不動站了整下午,遂忍不住地好笑。
“喂。”李慶成道。
張慕側過身子,注視李慶成。
“陛下?”林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效迷迷糊糊驚醒,從睡夢中抬起頭來。
許淩雲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李效在外間伏案閱卷,竟是不知不覺睡熟了。
油燈燈芯已挑了三次,外頭天色近日出,林婉披著繡花袍,低身要跪。
李效道:“皇后快免禮,孤看書看得入迷,這可一宿了。”說畢忽想起,方才種種,究竟是夢境還是書上所記?
李效低頭翻書嘩嘩響,見虞通略中所記不過鷹羽山莊舊部來投一段,並無當夜之事,當即思維一片混沌。
許淩雲迷迷糊糊道:“慕哥?”
李效並未聽清楚,卻意識到人還在許淩雲房內,劍眉微擰,示意林婉快走,一國之後跑到侍衛臥室來,成何體統?忙放下書,讓林婉出去。
繁星漸退,東天現出一抹魚肚白,李效與林婉並肩而行,林婉緩緩道:“跟的人在外頭等得太久,不敢進來驚擾陛下,臣妻以為陛下在鷹奴房內睡了,本想過來看看,入秋漸寒,陛下閱書不可太操勞。”
李效道:“隨便看點雜書,不礙事。”
李效已不記得晚膳時那點雞毛蒜皮的小火了,林婉也識相不再多說,帝后二人回殿歇下,天明時分司監唱起,催天子臨朝。
李效睡得迷迷糊糊,短夢裏也都是書中的事,把日前秋獵的不快忘了個光,起身倉促洗漱,戴天子冠,登車前去上早朝。
直至太和殿下車,李效方想起昨日揚言罷早朝的事,當即一個頭兩個大,奈何人已到了偏殿側門,走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硬起頭皮,去聽滿朝言官大臣呱噪不提。
25、宮牆角(有雷慎入) ...
作者有話要說:雷BG洞房什麼的可以跳過這章
且話說許淩雲清晨睡醒時低熱已褪,回想昨夜,竟想不起幾時睡過去的,只依稀記得說了段書,便迷迷糊糊夢囈了,尋房外司監一問,才得知李效看了足足一宿書,直至林婉來尋時才回殿歇下。
許淩雲用過早飯,站在御花園裏發呆,無事可做,便在延和殿院外,高牆下四處晃。
延和殿分為內外兩院,內院住著帝后,外院則有數間空房,供司監輪班伺候時暫歇。撥給許淩雲的住所便是其中一間。
本來按前朝禮法規矩,凡帝后、皇子太子、甚至太后所住之處俱是住不得宮人的,宮人自有後殿雜役房住,侍衛們更不能在後宮亂逛,有班輪值,無班則回僻院裏呆著。
然而虞國太祖乃是武人出身,對禮法不甚重視,重修京師虞宮時也是剛開國,便廢了諸多宮中前朝規矩,乃至成祖李慶成繼位,後宮更是怠於整頓,久而久之,這新規矩便流傳了下來,諸般大禮不錯就行,小節也沒人拘了。
直到十年前大學士扶峰親手解決了宦官亂政,朝中才遞上肅清後宮的摺子,李效裝模作樣把本就稀少的太監趕的趕,治罪的治罪,宮中人丁不旺,便成了這冷清模樣。
許淩雲按禮法,作為侍衛,又是成年男子侍衛,按道理不該住在宮裏。但他身份特殊,李效又下了旨,就連太后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緣因統歷年間起,鷹奴是個了不得的官職,當年張慕作為首任鷹奴,就與皇帝形影不離,起居飲食都在一處,鷹奴作為皇帝的影子,住在延和殿外有什麼奇怪的?
太后沒發話,也就無人敢來參,但許淩雲還是知道輕重的。
延和殿內外兩停各有通道,許淩雲決計不敢進二門內找麻煩,平日裏也規矩得很,只在外門與御花園間活動,林婉無事也不會出來,若想到御花園走走,也會有司監開路,宮女跟隨,許淩雲遠遠見著,便可先避了。
然而他不找麻煩,麻煩卻要找他。
許淩雲站在牆下,背倚高牆,眼望秋季碧藍天幕出神,是時長空皓皓,千鴻南去,說不出的賞心悅目,而背後就是內殿的花園,花園中,林婉的聲音低低響起。
林婉:“你去告訴亭侍郎,讓他不可再接二連三尋由頭進宮來了。”
許淩雲驀然一驚。
宮女小聲答:“是。”
許淩雲左右看看,無人,知道林婉在殿內耳目眾多,有大批宮女司監伺候,晨間避開殿內人,帶著親信到花園角落交付話,連信也不敢寫一封以防落人把柄。未料千算萬算,算不到一牆之隔的外間,竟是有人聽了去。
林婉又說:“就算來了,我也不會再見他的。”
宮女不答,林婉道:“再告訴他,讓他死了這條心罷,七月十五已過,當夜不敢走,這輩子就不用再存半分妄想,林婉祝他一世榮華富貴,嬌妻美眷,子孫滿堂。”
林婉嘆了口氣,吩咐道:“你去吧,若我所料不差,他今天多半還會去禦書房,你在明凰殿外的水池邊等著。”
宮女應了,內園杳聲,許淩雲方緩緩站起。
“許大人!”遠遠有司監叫道。
牆內牆外,林婉與許淩雲都是登時色變,許淩雲忙打手勢示意那人噤聲,然而已是太遲,忙疾步繞過太掖池邊亭子,喊道:“什麼事?清早這麼大呼小叫的。”
“太后請許大人去說說話兒。”
許淩雲一顆心跳得急促,跟著太監朝養心殿去,林婉臉色煞白,站在角落裏喘了片刻,驚疑不定地回殿。
午後,許淩雲帶著一物從養心殿出來,過禦書房時見亭海生與一名宮女在假山後說話,匆匆間只是一瞥,冷不防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上哪去。”李效冷冷道。
許淩雲被嚇得夠嗆,聽見李效聲音,旋即以拳按地,單膝跪禮,答:“剛從養心殿過來。”
李效道:“起來罷。”
李效帶著兩名侍衛,顯正是在禦書房議完事,要回延和殿去,許淩雲使了個眼色,侍衛自覺退後,剩君臣二人在前頭走。
李效道:“鬼鬼祟祟,有何見不得人的事。”
許淩雲笑道:“沒有。”
李效驀然轉身道:“懷中揣的何物?母后賞你什麼了?拿出來看看。”
許淩雲先是一怔,繼而抬眼端詳李效臉色,尷尬取出懷中之物——兩尺見方,鋪床用的白絹。
李效:“?”
李效想不通,接過白絹掂了掂,問:“先前都說了些什麼?”
許淩雲吱嚅道:“陛下成婚已有三夜,還未曾……未曾圓房,司監們不敢說,太后問是怎麼回事,便讓臣來……”
“你……”李效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就走。
“陛下!”許淩雲忙追上前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
李效越想越氣,停下腳步道:“你把多少事情捅給太后了!孤要割了你的舌頭!”
“陛下明察,臣一句話沒說!”許淩雲叫屈道:“陛下仔細想想,這不明擺著的麼?”
“你放肆!”李效勃然大怒吼道:“孤的事用你來管?!不知天高地厚!”
許淩雲識相噤聲,李效道:“太后覺得你和孤親近?旁的人不敢說,讓你來說?還是你狗膽包天,一力承擔,打算忠心勸主圓房?嘿,許淩雲,你臉皮厚得很呢。”
許淩雲單膝跪地挨訓,李效又冷冷道:“恃寵生驕,不知好歹說的就是你這種佞臣!孤一句話能抬舉你,也能一句話置你於死地!你怎麼跪的!給我跪踏實了!”
許淩雲低聲道:“陛下,鷹奴叩主,從不雙膝觸地,這是成祖定的規矩。”
李效反而不做聲了,龍靴有節奏地踏了踏,左右看看,似在想話來損許淩雲,許淩雲卻端著白絹一遞,認真道:“陛下,恕臣不知天高地厚,這事早晚得辦的。”
李效:“你……真是反了。”
許淩雲眼底現出一分笑意,低聲道:“臣不怕死,自古鷹奴便是尋死的活兒,想當初張將軍還對成祖說……”
李效語氣森寒:“說的什麼。”
許淩雲:“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效靜了,許淩雲又道:“成祖婚後,張慕將軍尚且敢說:你得圓房,這事早晚得辦的。臣衝撞了陛下,臣罪該萬死,但臣一片忠心,願為陛下死,請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吩咐道:“來人。”
後頭侍衛約略聽到隻言片語,卻不知何事,過來聽命,李效拂袖道:“把鷹奴關進死牢,明日午時押去問斬,不用知會孤了。”
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許淩雲一眼,冷冷道:“這下合你意了。孤入洞房,你上刑場。來生再會,許淩雲。”
說畢轉身就走,許淩雲則被兩名侍衛架著拖走了。
過御花園時,恰逢林婉的親信宮女與亭海生談完話過來,許淩雲低低吹了聲口哨,朝那宮女道:“回去帶個話,八月十五匣子裏那物再備一份,千萬記得了。”
那宮女臉色煞白,目睹許淩雲被拖去死牢,忙踉蹌朝延和殿去。
許淩雲被押進死牢,獄卒取了囚服過來,無人敢動手,生怕喜怒無常的天子一下改變主意了,又得連累死一群人。
許淩雲道:“不換了罷,明天又得出去了。”說畢自提了獄卒桌上小酒,拈了個酒杯進牢裏自斟自飲。
當夜。
李效像個大馬猴,總坐不住,一會起來到花園裏站著,一會又回殿踱步。最後在殿內自斟自飲,喝了不少酒。
“出去!”李效醉意一起,斥道。
司監嚇了一跳,眼望坐在榻前的林婉,林婉抿著唇,嫩臉緋紅。
李效實在是氣夠了,昨夜本就未睡夠,早朝時又被林懿合著言官們劾了一通,林懿扣了秋獵的摺子,言官們跪廷不起來,個個引經據典,句句指桑駡槐,把李效批了個狗血淋頭。
戶部尚書更言明江南旱澇歉收,今年國庫空虛,大婚已耗去不少錢,要秋獵,請皇上自己出錢。
李效喝了酒昏昏沉沉,只想掀桌子砸東西,實在不知道這皇帝該怎麼當了,成婚不是他甘願的,秋獵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到頭來這婚莫名其妙地成了,錢還得算他頭上,反倒是六年未出過宮門,盼了許久的秋獵沒預算了。
簡直是忍無可忍!
回殿時許淩雲又來添堵,這下爽快,明天就把鷹奴問斬,大家都別想去了,養了兩百年的海東青也可以放生了。
不,李效的氣還平不了。
“來人!”李效醉醺醺道。
司監又戰戰兢兢地進來了,李效正要開口,林婉忽道:“陛下。”
李效一揚眉,示意林婉有話快說,林婉柔聲道:“自古只有盛世賢君,臣子才敢開天子的玩笑,臣妻不知鷹奴犯了何事……”
李效截住話頭:“愛妻所言甚是,孤不斬他了,傳令將鷹奴帶過來。”
李效打算尋件什麼物事,親手抽許淩雲一頓,在房內繞了個圈,忽然又沒了興致,嘆了口氣,坐在床上。
林婉低低道:“陛下,饒了他罷,已是三更了。”說畢輕輕解開李效的衣領。
李效酒意上湧,也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了。
這事遲早得辦,否則沒完沒了拖下去,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李效活了二十二載,頭一次覺得當皇帝真是無聊透頂。
李效草草脫了衣袍上得榻去,不片刻後,面紅耳赤,喘著氣下來,靜靜看著地板出神。
“陛下……”林婉低聲道。
李效眼中滿是悲哀,知道不能遷怒于林婉,回身道:“弄疼你了麼。”
林婉搖了搖頭,李效隨手為她拉好被,正起身時忽然記起一件事,驀然轉頭。
“你……林婉。”李效沉聲道:“孤不記得你父說過……”
林婉咬著下唇不作聲,片刻後把手伸入枕下,那處有枚銳利的鐵簪,手指悉悉索索地朝被下摸,預備割破指頭,正尋思要如何揪出榻上白絹時,李效卻長籲了口氣,道:
“罷了。”
林婉難以置信地抬頭,見李效起身扯了袍子裹著,胡亂束上腰帶,太監上來伺候,李效冷冷道:“都退下,明日再說。”
太監們躬身退了出去,李效心緒煩亂,回頭道:“孤出去走走,你歇下罷。”
林婉膽戰心驚地躺下,李效又道:“太后那處,孤會親自去說。”
林婉直至此時方真正鬆了口氣,疲憊得無以復加。
李效推開殿門,邁出園內,門外守著那人驀然抬頭,眉毛微微一彎。
李效:“什麼時候來的。”
許淩雲:“方才便守著了。”
李效小聲道:“都聽見了?”
許淩雲點了點頭。
李效未料許淩雲竟是跟得這麼緊,深深吸了口氣,蹙眉極小聲道:“孤還不想與林家翻臉。許、淩、雲,你若敢再在太后面前胡說八道……”
許淩雲取出一方折得齊整的染血白絹,手臂上還有一道不明顯的劃痕,傷口已癒合了。
李效靜靜站著,許淩雲看著李效,不說話。
李效接過白絹:“謝了,許愛卿。”
“愛卿?”許淩雲嘴角輕輕勾著,搖了搖頭,轉身離去:“陛下若無事吩咐,臣便告退,回大牢裏蹲著了。”
“站住。”
李效嘆了口氣道:“陪孤去走走罷。”
二人在太掖池邊停下,三更時分,李效道:“你也坐,賜你坐。”
許淩雲也不推辭,便坐了下來,君臣並肩坐著,誰也不開口。
坐了很久,李效起身走了,許淩雲又發了會呆,獨自回房。
人散後,一弦秋月天如水。
26、指間哨 ...
李效的秋獵一如所料地黃了。
翌日李效早早下了朝,面無表情,提筆寫字,林婉則裹著一襲金藍錦袍,倚在李效肩頭小聲說著什麼,顯是溫言安慰李效,陳衡利弊。
李效漫不經心,也懶得再爭,片刻後勉強笑了笑,側頭輕吻林婉的臉,示意不需再多說。
殿外,許淩雲剛起,一陣秋風吹起滿園木芙蓉花瓣拂過,殿內帝后佳人如璧,許淩雲躍下地去。
“許大人。”一老太監過來,手裏捧著盤子:“太后賞你的,今日不須去謝賞。”
許淩雲揭起紅布,上置個小絹包,包著一疊江州的桃片。
賞什麼都不及這零嘴兒實在,許淩雲眼前一亮,接過桃片便起身謝恩,順口問道:“什麼時候秋獵去?”
那老太監搖頭遺憾道:“聽說陛下昨日在早朝上發了老大的火,今天大臣們又合上了摺子,只怕今年秋獵去不成了。”
許淩雲聞言垮了下來,敷衍地說:“哦。”
老太監走了,許淩雲回房取來書,心想給李效講故事,不定帝君心情能好些,遂朝門裏探頭探腦地張望,見林婉小聲說著什麼,李效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想必也不生氣了。
李效抬眼一瞥,恰見許淩雲轉身朝花園裏去,折了枝木芙蓉別在領上,木然對著太掖池發呆。
許淩雲摸出那手絹兒,掰了片桃片朝嘴裏送,李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吃的什麼,給孤也嘗嘗。”
許淩雲忙起身參見,李效在亭邊石凳坐下,接過許淩雲遞來的零嘴:“今年秋獵去不成了。”
許淩雲笑道:“陛下別放心上,來年再去也一樣的。”雖這麼說,話中卻帶著淡淡的失望之意。
李效嘆了口氣,隨口道:“頗不自在,你坐罷。”
許淩雲撩起袍襟,騎在亭欄上坐了,笑道:“這蜂蜜桃片是江州特產,陛下吃起來沒什麼奇怪,卻是臣小時吃到大的。”
李效緩緩點頭,也吃不出個所以然來,問:“帶了書不曾。”
許淩雲打起精神,從袖裏摸出書,笑道:“帶了。”
李效道:“那夜你先自入睡,孤看到成祖於汀州搬了宅子之處。孤不知為何,竟是身臨其境,隱約能想到一些事。”
正說話間許淩雲認真地看著李效的眼睛,彼此視線一觸,許淩雲便翻開書,淡淡道:“那夜張慕去送信,召來的俱是江湖人……”
“不忙。”李效道:“孤且問你一事。你對成祖與張慕,方青餘三人如何看?”
許淩雲合上書,想了想:“千秋功過,無從評說。”
李效負手起身道:“孤知道你心內有看法,說就是,孤不罪你。”
許淩雲笑道:“倒不是怕獲罪……”
李效劍眉一挑:“那為何不說?”
許淩雲道:“怕陛下笑話我。”
李效斥道:“嬉皮笑臉,吊兒郎當。”
許淩雲莞爾道:“扶峰先生說過,成祖是一個厲害的皇帝。”
李效眼望太掖池秋色,緩緩道:“怎麼樣做,才算是厲害的皇帝?”
許淩雲笑答道:“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自古有雲伴君如伴虎,成祖無疑將這事做得十分到位。他對臣子時親時疏,時而親近方青餘,時而親近張慕,於這兩名支撐他所有事業的重臣之間來回游走,真正是打一棍子,給個甜棗。他對外人城府頗深,對方青余與張慕又直率得令他們死心塌地。成祖慣於逢場作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既不得罪孫家,又令孫岩心甘情願為其所用。”
“成祖復位之前,從不與孫岩翻臉,也不計較孫家的怠慢,直到登基即位的數年後,成祖尋了個由頭血洗孫族,不顧張慕與孫岩的交情,抄了孫岩的家,自此西川四百年大族衰落。”
李效道:“這段史,孤也聽扶峰先生說過,當年望族分倨十六州,尾大不掉,並不利於我大虞一統。成祖鏟卻各地望族,看似是誅戮功臣,實則是奠定了我大虞的百年基業,否則你看前朝宦官亂政,國力空虛,若各地望族還在,現已不是大虞了。倒也不全是私怨。”
許淩雲緩緩點頭,笑道:“虛虛實實,心思令人無從捉摸,當此人的手下,不定累得很呐。”
李效複又坐了下來,緩緩道:“孤倒是覺得方青餘心思更難測些。”
許淩雲道:“先生說,方青餘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男人,不是忠臣,卻是好臣。”
李效不禁笑了起來,許淩雲道:“臣以為,要肝腦塗地的忠,為臣之人,就不可拉幫成派,結黨營私,像死諫,聯名上書,憂國憂民,這等事是決計行不得的。否則你為天下人請願,豈不就等同于把天子放在了敵對面?這麼一來,功勞全是大臣攬了,反倒是帝君當了壞人,一次兩次還好說,長此以往,哪個皇帝不生氣?”
“那是自然。”李效淡淡道:“然而兩相權衡,社稷為重,君為輕,都道帝心難測,實則是人心難測,臣子們的心思,更無從判斷。”
許淩雲莞爾:“還是得看他的出發點,若是為護著龍椅上的那人而直面死諫,所言所行俱為他江山穩固,名傳千載,帝君心中哪會不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縱一時三刻想不通透,總會明白的地方,知道臣子是為了自己好。但臣子若為了博個清名,身替萬民請願,雖說最終辦的事也是一樣,對於皇帝,卻又是大忌諱了。真正的忠臣,從不懼當小人。”
李效緩緩點頭,自己便是深受朝中重臣結黨之苦,林黨勢大,隱有壓制唐家派系的派頭,這是在太后還在垂簾聽政時,恐怕唐家武將派系坐大時不得已採取的措施。然而李效登基後,這點未曾收尾的隱患卻是逐漸浮出水面,乃至朝中林懿占去了半壁江山,雖還未到“難制”的地步,卻也令李效也十分頭疼。
尤其林懿俱是用的蒼生百姓的名頭,李效每每批了新政,摺子,最後功勞都是林懿攬了去,一如秋獵之事,國庫空虛,林懿集結言官力諫,逼得李效當廷收回成命,最後李效既唱了黑臉,又成全了林懿的名聲,真正是兩頭不討好,成了昏君。
許淩雲道:“不結党的臣子才是好臣,一不令天子頭疼,二顯得孤立無援;方青余很聰明,他陪同成祖發家時,當面收了孫岩的賄賂,轉頭就把人賣了,也從不交友,孤立無援,直至重返京城之前,唯一依靠的,僅成祖一人。”
李效緩緩點頭,許淩雲道:“這樣一來,成祖知道方青餘能倚仗的只有他,便從不疑他,試想一個男人,能把全家都給賣了,將自己置於這麼個的境地,此生眼中就只有成祖一個,成祖還有什麼理由殺他,責他?”
“然而後頭進了京,成祖登基後,方青餘又變了副面孔,大肆修繕宅邸,仗勢欺壓良民,縱容家丁打死百姓,收賄賣官,倨傲跋扈,上朝時攔著六部尚書的馬車,自己大搖大擺先過,一言不合,能把大學士揪到午門外動手揍人,名聲臭得實在是……”
李效笑道:“慘不忍聞。”
許淩雲樂道:“滿朝言官,文臣合起來彈劾他一個,六部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連同僚三年的唐鴻也受不了他,莫說我大虞,縱觀千年史書,也是絕無僅有的事。”
李效:“成祖為何還護著他?”
許淩雲:“因為沒人喜歡他,方青餘仍是孤立無援,能倚仗的只有成祖。滿朝文武無人與他交好,個個恨不得他早點滾蛋,自也結不成黨。成祖要殺他,不可能有人為他求情,所以成祖反而不殺他了。臣以為,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
李效:“他比張慕聰明。”
許淩雲嘆了口氣:“張慕是活得最累的那個。”
李效:“你覺得張慕其人如何?”
許淩雲淡淡一笑:“臣以為,張慕在這些人中,顯得最不尋常;或者說,大家都不是尋常人,只有他最尋常。張慕心思猶如赤子,無論成祖如何待他,他都未存過半分疑問;他對友人講義氣,對成祖一片赤誠,兩相衝突時,一切都得給成祖讓路……”
“他活的都快沒有了自己。”許淩雲低聲道:“但最後,他實在扛不住了,當成祖斟好兩杯酒,言明喝下醉生夢死,來世還在一起的那刻……陛下,再說下去便天黑了。”
李效:“說故事罷,孤與你一番話,忽然就想清楚了不少事。”
許淩雲翻開一頁書,眼中蘊著淚。
“且話說那天成祖在花園內尋到張慕……”
且話說那日李慶成到了花園內,張慕仍在面壁,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慶成忽道:“你的手下來了。”
張慕:“你去吩咐,我的就是你的。”
李慶成:“不見鷹主,怎會聽我吩咐?走,快走!”
李慶成在身後推,張慕紋絲不動,李慶成以肩膀又扛又抵,張慕終於站不住了,邁開一步,李慶成便跘了個趔趄,張慕忙轉身拉著李慶成的手,與他轉出正廳去。
張慕現身那一刻,廳內江湖人俱是聳動。
“鷹主!”有人便起身喝道。
李慶成經過眾人身前,挨個躬身攙扶:“都起來,慕哥自小與我一同長大,情同手足……”
張慕忽然開口道:“他是我主子,都聽他的。”
李慶成不悅蹙眉,廳中鴉雀無聲。最後還是先前開口那婦人會心一笑,上前道:“鷹主好些年不見,可清減多了這是……”
眾江湖人又圍在張慕身邊,拉著他的手,個個唏噓不勝,老嫗兩行熱淚,拄著拐過來,顫巍巍道:“怎就破相了呢?”
是時廳外那院中,又有不少人踮著腳,朝內裏張望,議論紛紛,極是嘈雜。
張慕沉默點頭,老嫗心痛地摸了摸他的側臉,長嘆一聲:“鷹主,當年是被火燒的?”
張慕擺手不答,梁老大道:“鷹主從小也不愛說話,散了散了,且聽李公子吩咐罷。”
李慶成臉色這才好看些,朝眾人說:“我要情報,至於酬勞呢……各位都是哪兒的人?”
來者俱是烏合之眾,開口時參差不一,梁老大代諸人答道:“咱們家兄弟,都是當年鷹羽山莊的人,受老莊主恩惠,如今少主還在,怎能開口索酬?”
李慶成莞爾道:“眾位兄弟在汀城辦事,吃的喝的,總得花用,就一點銀錢,各位若不嫌棄,還請先收了,咱們再談詳細的事……唐鴻!”
唐鴻會意,入內取了白銀出來,李慶成親自以盤捧著,在廳內過了一圈,眾人或多或少都取了些,富的貧的,貪的慳的,各取所需。
李慶成把盤交予唐鴻,讓他出門外散銀子,方一抖袍襟再坐下,笑道:“我與鷹哥自小相識,我倆都是一般的家道中落,如今托庇汀城孫家,心裏總不是滋味,想尋個時機,做一番事業。現初來乍到,對此地人生地不熟,想在最短的時間裏探聽清楚城中消息。”
“此事說來簡單,大家不需動手,只是動動耳朵的事兒,說難也難,畢竟和孫家,汀州官府都有點牽扯,不知各位哥哥能否幫咱們這個忙,若實在麻煩,倒也無妨,便當朋友一場……”
梁老大道:“這是什麼話!打聽消息簡單,包在咱身上!賢弟想知道些什麼?”
一書生附和道:“眾家兄弟有的家在汀城,有的則常駐葭城,西川兩地,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不比咱們更熟了。”
李慶成如釋重負,欣然道:“一時三刻也記不得許多,我有一名隨從姓方,正在院裏等著,不如由他來說?”
方青余與唐鴻得令,帶了眾人出外,李慶成才真正鬆了口氣,知道接下來的事有方青餘安排,不用他再操心,便開始尋思這股人該如何用的事。
李慶成手持一枝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心不在焉,方青余與唐鴻都在外頭,唯張慕一人在廳內靜靜站著。
自鷹羽莊下眾江湖人離去後,張慕便看著李慶成出神。
李慶成心知張慕在看他,也不抬頭,隨手塗鴉。
畫著畫著,李慶成筆鋒一停,張慕馬上移開視線。
“我是你主子?”李慶成在一片安靜中開口道:“誰是誰主子呢,別給我臉色看就謝天謝地了。”
張慕道:“我……慕哥是想讓你高興,怕他們不把你當……唉。”
李慶成忽就明白了,心裏有股暖意,片刻後道:“過來坐吧,海東青呢?”
張慕走到案前,低頭看著李慶成,開口道:“是慕哥不好。”
李慶成把筆一放,朝張慕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慕哥,咱倆相依為命,別再跟我提孫岩他妹了,就這麼著,成不?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多了沒的心裏添堵。”
張慕抬起手,李慶成卻攬著他的腰,枕在他大腿上躺下,抬頭時看著張慕側臉的燙痕,張慕微有點不自在,李慶成讓他別過臉來,低聲道:“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又忘了麼。”
張慕:“沒忘。”繼而兩指撮在唇間打了個呼哨,外院一陣呼啦啦聲響,海東青撲打翅膀飛了進來。
“這麼神?”李慶成又高興起來:“怎麼吹的?一吹就能喚來?再試試?”
張慕眼神恢復了暖意,側過頭,口銜自己手指再一吹,海東青撲騰起來,飛到架上。
“時日不長,只聽得懂‘來’,‘去’。”張慕道:“昨日剛教會的。”
李慶成起身道:“等等等,怎麼吹的?也教教我。”說畢抓過張慕的大手,銜著他的食中二指吹氣。
張慕手指頭被李慶成含著,刹那臉紅到脖子根,又不敢動。
李慶成吹了幾下,噗噗地不成調,意識到自己也有手指,又試了試,吹不出來,蹙眉道:“這也有講究?”
張慕不自在地拔出手指,凝視李慶成,牽起他的手,認真地屈下李慶成三指,將他的食中二指湊到自己唇邊,銜住,略一運氣,響聲起,海東青又飛了過來。
李慶成咽了下唾沫,只覺指腹與張慕的嘴唇相觸,柔軟,溫暖近乎滾燙,令他心底有陣隱約的灼熱衝動在萌生。
方青餘從外頭進來,李慶成馬上抽回手指,順手在張慕唇上抹過,攏袖道:“都分派完了?”
“分派完了。”方青余冷冷道,帶著敵意打量張慕。
張慕眼中帶著欣然之色起身,站到一旁,一手握著雛鷹,張慕手大,雛鷹雖已長了不少個頭,仍不及張慕手掌大小。
方青餘道:“我訂立了新的聯絡方式,梁老大派事兒下去,回報則彼此互不相干,得了消息都會來朝我與唐鴻彙報。府內二十人分四隊,每天出外接頭,最遲三天后,情報都能匯總。”
“辛苦你了。”李慶成懶懶道:“這回賞你點什麼?”
方青餘不答,眼角余光瞥向張慕手中的海東青,隨口問道:“還未熬鷹?”
張慕淡淡道:“自幼豢大的鷹不需死熬,它在最困苦之時,得了殿下一點吃食,已抱有忠心,此生絕不會叛,只需再訓數月就可成鷹。”
方青餘一哂置之,李慶成卻道:“怎麼訓?”
那日起橫豎無事,李慶成便看著張慕訓鷹,方青余則與唐鴻遊走汀城,前去與內應接頭。
張慕將雛鷹的眼用一塊黑布小心地蒙了起來,讓它站在一根木杆上,鷹爪用一根鏈子繫著,拴在木杆一端。
李慶成聽過些許飼鷹之道,忍不住說:“別太狠了,我怕它恨我。”
張慕說:“它在餓了十來天之後,第一口吃的是你喂的,這輩子也不會恨你的。”
李慶成忽地生出個念頭,揶揄道:“下輩子呢?”
張慕看了李慶成一眼,道:“下輩子難說。”
李慶成笑了起來,張慕的臉有點紅,李慶成道:“你這麼說話就挺好,多說說話,別總像根木頭杵著。”
張慕又不吭聲了,李慶成道:“說話。”
張慕搖頭,李慶成不悅蹙眉,張慕忙解釋道:“你說,讓它多聽你的聲音。”
李慶成想了想,對一隻鷹該說什麼呢?
“兒子呐,來日我給你修個金鷹廄,玉食槽……”李慶成道。
張慕道:“它不要這些。”
李慶成一想也是,海東青喉頭咕咕地響,張慕把它放在木杆上,忽然一手猛搖,海東青便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
李慶成嚇了一跳,正要衝上前去接,雛鷹又展開翅膀,拖著鐵鏈飛起,繞了個圈飛回木杆上。
張慕解釋道:“讓它學著在手臂上停穩。”
李慶成點了點頭,又道:“兒子,聽得出老子的聲音不?”
張慕忽然又晃動木杆,雛鷹擔驚受怕地站穩,幾次反復,最後張慕無論用多大的力度,都不能把它晃下來了。
“好鷹。”張慕道:“這就站穩了。”
李慶成又坐了一會,張慕依舊重複那幾個動作,李慶成坐得無聊,出去走了一圈,回廳內看書,張慕也不叫他,直至傍晚時張慕才吩咐士兵端了桶熱水,給海東青洗澡。
李慶成站在漆黑的鷹房外,發現紙窗上帶著個破洞,遂湊到破洞前朝內張望,見張慕不在了,海東青濕淋淋地蹲在架子上。
張慕呢?李慶成左右看看,推門而入,抬頭道:“兒子怎麼了?病了?”說話間耳畔一塊石子勁風輕響掠過,打在鷹架上,木杆一蕩,海東青又頭朝下栽了下來。
海東青濕淋淋地在地上四處撲,最後勉強飛回架上。
李慶成走出花園,見張慕坐在池邊,單腳踏著一塊岩石,躬身在用小刀削一根竹管。
李慶成道:“今日還沒喂過?”
張慕把竹管收起,隨手扣了枚石子一彈,嗖然風響,穿過窗戶上的破洞打在木杆上,海東青摔了下來,一個踉蹌,再飛上去停穩。
張慕道:“從現在起,三天不能喂它。”
李慶成道:“會餓死的!”
張慕搖了搖頭,躬身拾起腳邊一個小碗,旁置淺碟,碟上裝著沙粉,碗裏則是濃茶。
李慶成好奇地拈起碟上的沙粉,發現是鹽混著細沙,張慕把鹽沙混在茶裏搖了搖,入內抓著雛鷹的兩翼提著,捏開它的喙。
李慶成道:“輕……輕點。”
張慕道:“灌下去。”
海東青被蒙著眼,不住掙扎,喉頭發出求饒的咕咕聲,李慶成連話也不敢說了,心道這麼個折騰法,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多半以後會恨死自己。
張慕把鷹喙捏得大開,催促道:“別怕,下手。”
李慶成戰戰兢兢,把碗沿抵在喙邊上,把一碗濃濃的鹽茶與沙礫都灌進了海東青口中。
張慕看了李慶成一眼,把鷹放好,說:“你不怕匈奴人恨你,還怕一隻鷹恨你。”
27、熬鷹架 ...
海東青委頓不堪,被灌下那碗洗胃茶後徹底蔫了,無精打采地蹲著,當晚張慕又喚了兩名兵士值夜,一到雛鷹不動時便搖晃木杆,不令它睡著。
海東青並無進食,當天開始腹瀉,木杆上一片淋漓,晚間休息時李慶成耳內遠遠還傳來翅膀撲打聲。
“這會把咱們兒子熬死的罷。”李慶成在內榻道。
張慕在外間淡淡道:“不會。”
李慶成閉上眼,一夜間腦子裏儘是可憐的海東青掙扎,撲扇翅膀的聲音。
翌日起來,李慶成也不敢去看了,直至三天后,張慕把皮包骨頭的海東青帶出院內,吩咐人端來木桶熱水,給它洗澡時,李慶成方站在廊下遠遠看著。
張慕一邊洗,又一邊自言自語,像是在對海東青說話,那表情十分專注。
李慶成走出幾步,張慕馬上不吭聲了,抬頭看了他一眼。
“說的什麼?”李慶成笑道。
張慕不答,把海東青洗乾淨,雛鷹直似一隻瘦雞,張慕以棉布抹去它羽毛上的水時,整只雛鷹瘋狂掙扎,羽毛竟是微微張開,仿佛帶著仇恨的殺氣。
張慕道:“能吃了,喂罷。”說著拖過腳邊一個匣子,匣內裝著幾根指頭大的瘦肉條。
雛鷹不耐煩地避讓,李慶成道:“它在恨你。”
張慕道:“沒關係,你來喂,朝他說說話。”
李慶成接過鷹食,湊到蒙著雙眼的雛鷹喙邊,低聲道:“兒子,給你吃的。”
說著把肉喂過去,雛鷹一身戾氣,兩下叼走肉條,憤怒地在李慶成手上猛一啄!
李慶成痛徹心扉,下意識地抬手,張慕色變抓開雛鷹道:“別……別打它,這時間打不得,我看看!”
雛鷹冷不防喉頭被張慕手指一收,脖子險些被捏斷,臨死掙扎時翅膀狂撲,雙爪亂撓,李慶成道:“不不……不礙事,鬆手!你要把它捏死了!”
張慕鬆開手,抓著李慶成的手指檢視,見他手指已出血,忙撕下袍襟上藥包紮,雛鷹摔在地上,困苦不堪地痙攣。
李慶成道:“它沒事罷?”
張慕懊悔地抓起雛鷹,見它還活著,籲了口氣。
“別生氣,來。”李慶成換了只手繼續喂,雛鷹這次不再攻擊李慶成,把肉食全吃了。
張慕道:“好了,方才險些壞事,現在它聽你的話了。”
當天午後,李慶成抱著海東青不住安慰,張慕吩咐人將數個籠子放在花園中的開闊地上,接過雛鷹,此刻它仍帶著不安分的狂躁,張慕道:“開籠。”
兵士將籠門開了,張慕迅速解下海東青的眼布,李慶成道:“去!”
刹那間翅膀飛響,海東青如箭般射出,叼住一隻逃竄的灰兔,幾下猛啄,灰兔腦漿迸裂,當場斃命。
李慶成道:“回來。”
海東青不管不聞,將灰兔提到牆上又一通猛摔猛砸,爪下鮮血飛濺,張慕微微喘息,似乎十分緊張,將食中二指湊到唇邊又放下,改而牽起李慶成的手,銜著他的手指一吹。
哨聲清晰傳出,海東青一轉頭,抓著沉重的獵物艱難飛回,落在李慶成腳邊。
張慕直至此時方真正鬆了口氣,欣喜笑道:“成了!”
李慶成怔怔看著張慕,張慕笑容俊朗,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張慕笑著朝李慶成說:“以後它會永遠聽你的話,殿下。”
“你……”李慶成笑道:“你在……慕哥?等等?你在笑?”
張慕先是一怔,繼而十分尷尬,李慶成道:“別……別板著臉,再笑笑?慕哥,你笑起來很好看,來,別這樣嘛……”
張慕那表情無地自容,好半晌方道:“開……開籠,還有。”
那時唐鴻與方青餘也來了,另一個籠內敞開,遊出一條身帶白色斑紋的劇毒過山峰,李慶成道:“不行罷。”
張慕道:“下令。”
海東青轉頭一瞥,鷹目銳利鎖住了過山峰的動作,那劇毒長蛇昂頭,亮出蛇牙嘶嘶作聲,饒是唐鴻身負武力,也不由得望之色變。
方青餘道:“當心點,見血立死,被粘一下可不是玩的。”
張慕將李慶成的手指頭銜著,又一聲呼哨。
海東青疾射而出,毒蛇猛地躍起,然而幾聲摔打響起,數人還未看清,雛鷹雙爪已緊攥過山峰的七寸,將它摔在岩上,毒蛇猛地糾翻,後頸處幾下被啄開皮肉,腦漿四飛。不到幾下喘息,竟已死在海東青爪下。
唐鴻心驚道:“這鷹戾氣太狠,軍鷹斃敵後都知道將獵物帶回來,怎連頭也不回?”
張慕道:“野性難馴,辦不到這般周全。”
李慶成道:“已經足夠,我是要養鷹又不是養狗,慕哥試試能召回來不。”
張慕撮唇一個呼哨,海東青聞哨音有異,轉頭冷冷注視張慕,張慕又一聲催促,海東青方不情願地飛了回來,將蛇屍扔在二人腳邊。
唐鴻笑道:“勉強認你為主。”
李慶成道:“慕哥你多陪陪咱們兒子,慢慢就熟了,你們怎麼樣?事情有進展嗎,到廳裏仔細說。”
張慕低頭注視海東青,目光中滿是寵溺與舒心神色,海東青則自顧自地揪著蛇屍,鷹喙幾下翻啄,叼出蛇膽,昂首囫圇吞下肚內,繼而不再理會那條蛇,倨傲左右審視。
唐鴻與方青余遠遠跟著李慶成過回廊,唐鴻回頭時看著海東青神勇,心內一動,便也學著張慕,兩指打了個呼哨。
海東青猛地抬頭,雙目炯炯逼視唐鴻,唐鴻先自怯了:“這麼喚……也會……過來?”
孰料那聲呼哨在海東青耳內不是命令,反成了挑釁,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灰影已到了面前,雙爪毫不留情地抓向唐鴻!
“等等!”李慶成道:“別抓人!”
唐鴻一面大叫躲避,揮手一掌時海東青高飛而起,在柱後一旋,不沾片羽,再次朝唐鴻頭頂利爪撲下!
李慶成忙學著吹哨,卻吹不出來,張慕連著三下哨響,海東青這才棄了獵物,轉身飛回。
唐鴻灰頭土臉,李慶成笑得站不直,示意快走。
“找死。”張慕眼中帶著笑意。
“說罷。”李慶成在廳內坐下,方青余與唐鴻二人各自站了。
今日已是派出探子後的第四天,消息比原本預計的來得要晚,李慶成已作出了多個設想,汀州軍、政、財三者相分離,又彼此牽制,這是自己的皇帝老爹還在位時就留下的手段。州尉是他征戰天下時分付的勢力,政事官則是朝廷直接指任,朝中派系鬥爭後的結果。
孫家又是本地望族,三系在汀州組成了微妙的平衡,令汀、葭二城維持繁榮,自成一體卻又聽從朝廷吩咐。
如今李慶成要做的,首先便是打破這種平衡,取得汀城守軍與財力支持,逼得孫家徹底倒向他這一方,並徹底與朝廷斷絕往來。
整個西川駐軍號稱五萬,大部分卻在楓關以及關外六城,如今殷烈率領殘軍駐守楓山下,汀州守軍抽調後還有八千人,不聞朝廷補兵。然而這八千人對於李慶成來說已經完全夠了。
孫家仍未曾確定立場,不願表態,李慶成要從其他人身上下手,將孫岩置於孤立無援的境地,從此將命運綁在太子一系的身上。
“汀州州尉姓林,你已經知道了,名叫林犀。”方青餘喝了口茶,緩緩道:“第一天,我派人喬裝成地痞,將汀州西集市上的一名肉鋪老闆打成重傷。這家肉鋪本來固定給州尉府供食,年關將近,再過三天就是大年夜,州尉府裏的採買出來,換了家店,前去送肉的就是咱們的人。”
李慶成道:“很好,採買是老僕還是家奴?”
方青餘道:“採買已賄下來了,這人並非林州尉的兵,不過是名托庇老鄉,來汀州尋活兒的尋常百姓。送肉的夥計當天進了府內,恰值歲末事多,便留下來當了短工,第二天把府裏東廂養馬的下人閒聊,得到了林州尉從軍的不少情報,這裏有他的性子詳細描述,是我根據消息整理出來的。”
李慶成點了點頭,手頭已有張紙,上面是方青餘瀟灑漂亮的字跡。
方青餘又道:“你可詳細再看,那夥計很俊,我讓他不妨試試勾搭林州尉小妾的婢女,到時要下毒或是傳遞消息,也能方便些。”
李慶成道:“這人若容易說動,便不須除去。”
方青餘道:“此人脾氣暴躁,易怒,且還有一件至關緊要的事,林犀與刺史不合。”
李慶成:“果然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方青餘:“你為什麼這麼猜?”
李慶成道:“軍政不和,首要表現就在於該城治安,刺史與州尉各成勢力,誰也不願多管,所以城中才多有縱容地痞橫行的現象,若軍政和睦,說不得早就接了朝廷號令,聯手打壓孫家。就像咱們進城的那天,孫誠的尋釁,放在刺史與州尉互相勾結的地方,少不了會給孫岩帶來很大的麻煩,但孫岩既然無所謂,就證明其中有一家已被他賄通。林犀手下有多少人駐在城裏?”
方青餘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林犀的兵分為東西二營,東營駐在聞鐘山下,西營則在葭城與汀城中間,府上則有五百親兵。”
李慶成:“說說刺史罷。”
唐鴻開口道:“刺史那邊的消息是我的事,這刺史姓孫,卻和孫家並無干係,是前些年在東海政績斐然,朝廷升調,過來汀州的,舉薦他的人是方皇后一派。”
李慶成舔了舔嘴唇,沉默不語。
方青餘道:“你手下的人怎麼混進去的?”
唐鴻道:“沒有混進刺史府裏,恰好有個女人在汀城裏的青樓中接客,消息靈通得很。”
李慶成道:“刺史多少歲?嫖妓不?那家青樓是誰家的產業?孫家的?”
唐鴻道:“嫖,青樓名喚滿堂春,並非孫家的產業,也非刺史的樓子,孫家一直想霸佔了那處……刺史此人是既收賄賂,又辦民事的官員,通曉政務,也知道與地方大族往來。”
李慶成道:“既是原本當政時政績不錯,想必也曉得通融之道才對。”
唐鴻道:“刺史孫懷仁今年五十三,正妻不育,小妾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今年二十二歲,上行下效,老子愛去青樓,兒子也花天酒地,不堪重任,孫懷仁對此極是惱火,偶爾還有兩父子偶然在滿堂春碰面的情況發生,被傳為笑柄。”
李慶成莞爾道:“有點意思。”
方青餘:“從他身上動手?”
李慶成道:“不急,你倆再去吩咐打探清楚消息,接下來主要是調查孫家與刺史,州尉的交情如何,我還需仔細計劃,務必注意別讓孫岩發現了,我不想打草驚蛇,這風聲,須得在最後一步才放出去。”
28、滿堂春 ...
年關將近,翌日李慶成起得晚,起來用過早飯,頭又隱隱作痛。昨夜想的事太多,以至一夜沒睡好,起床時方青余與唐鴻都出去辦事了,剩個張慕。
李慶成道:“孫誠來過了麼,有什麼話說?今日你有什麼事沒有?”
張慕道:“有。”
李慶成抬眼道:“孫岩要請客?”
孫誠既來過而有話說,即將歲末,多半就是接了命令來請客,李慶成一猜就中,張慕只得點頭。
李慶成翻閱桌上紙張,那是方青余與唐鴻的消息匯總,淡淡道:“只請了你,沒請我對罷。”
張慕一怔,繼而點頭。
李慶成道:“若打算請我,孫誠說不得要等到我起身了親自來說,既然說完就走,多半是私下請你,若我所料不差,孫岩還讓你尋個由頭去碰面,不可讓我知曉,對不?”
張慕忙擺手道:“他沒有這麼說。”
“但多半是有這個意思,以免我起疑。”李慶成一哂道:“孫岩不定覺得我很多疑,你看,我這人確實多疑。”
張慕道:“我不去了。”
李慶成道:“你去罷,且聽聽他有何說,回來揀些不礙著你們兄弟情誼的話,照實回報我,兩邊不得罪也就是了。”
張慕站著不動,李慶成沒來由地眯起眼,心內略有點氣。
張慕欲言又止,最後道:“我不去。”
李慶成道:“去。”
張慕搖頭,李慶成道:“我命你去!”
張慕不再吭聲,轉身走了。
李慶成煩躁不安,頭疼,在廳內坐了一早,直至午後實在扛不住,把書卷一扔,對著空空蕩蕩的廳堂發呆。
李慶成吩咐廳外兵士道:“去個人,讓張慕回來,我有話對他說。”
冬日,廳內火盆溫暖,李慶成倚在榻上昏昏入睡,夢裏依稀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真正的忠臣是趕也趕不走的。”虞帝蒼老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既會心生怨忿,便不是盡忠於我,不過是盡忠于虞國。”
“盡忠于虞國,歸根到底還是盡忠他自己,博個忠義的名頭罷了。”
“此事誰也不許再求情,唐英照,去宣他入午門,埋下刀斧手。”
幼年的李慶成聽得那聲音威嚴而殘忍,不禁心中恐懼,轉身跑出大殿角落。
“慶成?!”虞帝喝道:“誰讓太子過來的!帶他回來!”
小太子不住喘息,跑出回廊,眼內滿是驚恐,不住發抖,身後有司監大聲哀求,一路追來。
小太子拔腿就跑,跑著跑著慌不擇路,從側門沖進皇宮,身後追著五六名侍衛,冷不防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時嚇得沒命大叫。
“太子殿下!”
“殿下!”
僕役院中的太監圍了上來。
站在廳中的張慕一身布衫襤褸,風塵僕僕,背後負著把刀,臉上帶著殷紅的灼痕。
“都……退下,退下!”李慶成回過神,左右看看,見已跑到偏殿中,問:“你是誰?”
“你衝撞了殿下!快跪下!”五六名侍衛圍著張慕,把他架開。
李慶成忙道不妨,張慕一副少年模樣,看著李慶成不作聲。
李慶成道:“你……”
少年張慕躬身要跪,李慶成忙道:“起來,他是什麼人?”
當即有太監恭敬回道:“回稟殿下,這人是個啞巴,手裏拿著字條,從西川前來投奔陛下的,跟著採買的僕役進了宮門外頭就不願走,身無信物,只說尋陛下,現侍衛們都被調去午門外了,我們推他也不走……”
李慶成看著張慕的雙眼,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仔細思索又不真切,遂道:“這人我應當認得,去給他換身衣服,洗個澡。”
張慕點了點頭,李慶成道:“父皇……父皇有事。”
李慶成終於定了神,吩咐道:“待會把他帶到龍央殿裏來……就這樣,嗯,就這麼定了。”
張慕進了皇宮,收拾完後仍身著一襲黑衣,站在龍央殿外。
八歲的李慶成站在殿裏挨板子,手掌被大學士打得啪啪作響,半邊右手腫得老高。
“先生讓你留在書房內念書。”大學士道:“為何又跑到大殿上去?你今日險些壞了陛下的大事!這一頓板子須得記清楚……”
李慶成痛得眼裏淚水滾來滾去,大學士又道:“換手。”
張慕站在殿外聽,李慶成眼角餘光一瞥:“先生……等等。”
“找點吃的,先給外頭那人填肚子。”李慶成抬著紅腫的手吩咐太監:“尋件衣服給他換上,上回四叔家侍衛穿的黑袍挺好看,給他一件。完事了,先生打吧。”
大學士無可奈何搖頭,張慕前去領了侍衛武袍換上,身材頎長,肩膀堅寬,手腳修長,在龍央殿的邊廂裏吃飯。
當天午門外,虞帝李謀將一名跟隨自己打天下的武官召進午門殺了,再誅了那人九族。那天張慕便在龍央殿中住了一晚上,翌日小太子上禦書房挨教訓時戰戰兢兢提了此事,李謀才親自將張慕喚來,在禦書房內仔細詢問。
李謀問了不少話,李慶成也聽不懂,更記不得,只記得李謀問了足足一下午,那名喚張慕的啞巴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李慶成心想:這人是父皇認識的,說不定要封給他個大官了。
最後李謀也沒看他的信物,更什麼也沒賞他,最後打發他去龍央殿外當太子侍衛。
那時的李慶成頗覺蹊蹺,這人像是受了不少苦,來投奔皇帝,怎麼就當個侍衛?數日後朝皇后提及時,方皇后笑得花枝亂顫。
“當你的侍衛,不就是最大的官兒了麼?”方皇后捏了捏李慶成的臉:“你是太子,來日可是要當皇帝的,天底下再沒有官兒,能比你親近的人更大了,是也不是?”
李慶成這才明白過來,然而他對張慕全無半分感情,不過是覺得他扮相奇異,背後又有把大刀,威風得很。
初見張慕俊朗威風,得了個人,開始還覺得多了件玩物,心想讓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時間一長就後悔了。才發現是個啞巴,也不懂陪自己玩,讓他做什麼都不去做,只會呆呆在門外站著,跟個鬼似的,還不如普通侍衛聽話,有什麼意思?
熱度沒了,一聽方皇后所言,有點說不出的膈應。
李慶成道:“他不會陪我玩,刀也不拿出來看看,沒意思,不如個樁子呢。”
方皇后笑道:“可不是麼?能不能討你歡心,還難說得很。”
李慶成專心盯著茶杯裏轉來轉去的兩個紅棗出神,方皇后道:“你喜歡掄刀使劍的人,是不?”
李慶成想了想,點頭,方皇后道:“母后也給你派個?我嫂子有個姓方的孩兒,長得標緻,使劍也厲害,寫得一手好字,什麼都懂,武林世家一少爺,能陪你玩。”
李慶成道:“那敢情好,人在哪兒呢,讓他來吧?這啞巴就算了,還給父皇罷。”
方皇后道:“你父皇給你派的侍衛,怎能說不要就不要?你去給你父皇說說,就說母后也給你挑了個人跟著,看他怎麼說。”
是年方青余順利進宮,追隨太子身側。
原來……方青餘也是那時候來的。
李慶成小憩初醒,頭疼欲裂。
張慕已不知何時站在廳內,李慶成道:“回來了?這麼早?”
張慕表情十分茫然,李慶成這才記起先前是他把張慕喚回來的,再回憶小憩前的事,一場夢後,竟是記不太清楚了。
“沒事了。”李慶成道:“你去罷。”
張慕問:“怎麼了,頭疼?”
李慶成道:“方才想說什麼又忘了。”
張慕擔憂地上前,探李慶成額頭,被李慶成堪堪擋開。
“孫岩讓我喝酒。”張慕說。
李慶成道:“去喝,別太晚回來,方才只是忽然無趣,想……嗯,尋個人陪我解悶,罷了。”
張慕從懷中掏出一管竹哨,輕輕用唇試了試,聲音很小,繼而把它放在桌上。
“給我的?”李慶成拈起竹哨翻來覆去地看,張慕點頭。
李慶成吹響哨子,海東青飛進廳內,落在案前,烏黑的雙目打量李慶成,又側過頭去看張慕。
張慕一躬身,再次出門。
李慶成抱著鷹發呆,海東青素愛乾淨,以喙將羽毛間隙啄理得一塵不染,也沒有尋常鳥類的禽畜氣味。李慶成想了會,朝海東青道:“我這是怎麼了?”
又坐片刻,李慶成忍不住叫了名兵士,吩咐道:“把張慕叫回來。”
那兵士無言以對,李慶成道:“去,讓他別喝酒了,什麼話談完就馬上回來。”
兵士只得喏喏轉身,李慶成又道:“算了,別去了,當我沒說過。”
張慕出門一日,李慶成忽有種說不出的空虛,只覺坐不住,趴在桌上,朝不住轉頭四顧的海東青道:“慕哥怎也不愛說話,不愛說話的性子真要不得。”
海東青喉內咕咕咕地響,盯著李慶成看。
“那啞巴笑起來真好看。”李慶成出神地說。
片刻後李慶成收斂心神,喝了點冷茶,繼續看書,方青餘回來了。
“喲。”方青餘頗有點詫異:“怎就你一個?”
李慶成沒好氣道:“這話像當侍衛的人說的嗎?”
方青餘笑吟吟地朝李慶成身邊一坐:“想起我是侍衛了?”
李慶成不答,方青餘道:“給口喝的吧,青哥連著給你跑三天汀城了。”
李慶成端過自己喝了一半的冷茶,方青餘埋頭喝了,說:“得了個消息,今夜孫刺史的兒子孫鏗要到滿堂春去。”
李慶成:“這有什麼用?”李慶成想了想,也沒什麼作用,只得暫且放在一邊。
方青餘:“憋悶了麼,幸虧今兒事完得早,能回來陪你。”
“誰要你陪?”李慶成推開方青餘的腦袋,懶懶道:“挪開點,別湊這麼近,仔細我兒子尋你麻煩了,你看,羽毛都張開了。”
海東青虎視眈眈地盯著方青餘,一身鷹羽囂張地豎立起來。
方青餘:“那啞巴上哪去了?”
李慶成:“去孫家喝酒了。”
方青餘稍稍眯起眼:“從年節到正月十五這段時間中,孫岩說不定會請你喝酒看戲。”
李慶成想了想,道:“有可能。”
方青餘:“你打算怎麼做?”
李慶成:“還沒想好,我要趁此機會離間州尉與刺史,以及他倆與孫家之間的關係,讓他們互相忌憚,都覺得對方在瞞著些什麼。”
方青餘想了想,道:“讓他們都知道你來了,但林州尉與刺史以為你與孫家勾結,孫家又以為你與州尉勾結?”
李慶成點頭道:“是,刺史是朝廷的人,孫家還沒決定好,而州尉則完全不知道我來了。咱們先想個辦法,暗中令刺史知道咱們在孫家的事,只要可信,刺史就會上報朝廷。”
方青餘道:“然後呢?”
李慶成不吭聲了,方青餘道:“你想讓我姑母知道你在西川,於是孫家不投你也得投你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方青餘又道:“你不怕孫岩破釜沉舟,把你賣給州尉?”
李慶成道:“我近日就在想這檔子事,要怎麼做得天衣無縫,讓刺史修書前去通稟京城,又要怎麼瞞住孫岩,不讓他起疑心。”
“最好的結果是朝廷派人前來,將林州尉的兵權收繳,再逼孫家把咱們交出去。這麼一來,孫岩就得馬上表態了。”
方青餘道:“我倒有個法子,不過有些行險。”
方青餘詳談許久,李慶成當即有了計劃,說:“這下正好了,孫鏗就在青樓裏,事不宜遲,你安排人手,咱們這就上滿堂春去走一遭。”
滿堂春開了數十年,原是葭城一名江湖人老來賦閑的產業,兼接男女客,小倌,姑娘們並作一間,分東西樓,包廂數十,倌兒上百,掌燈時街前挑起大紅燈籠。
歲末城中富賈絡繹不絕,滿堂春樓前停了不少官家馬車,李慶成先令車在僻巷外停了,才與方青余踏著滿街濕漉漉的雪進樓去。
方青余牽著李慶成的手剛進門,當即便有姑娘圍上來,李慶成低聲道:“你和誰接的頭?”
方青餘招手,一婦人便放下羅扇過來。
“她叫秋娘。”方青餘道:“那日沒入廳,在院外侯著。”
秋娘日前匆匆一瞥在院外看了個大概,知道李慶成身份,忙福道:“見過李公子。”
李慶成尚是頭次來這地方,心內頗有些好奇,四處張望。
“還有少年郎?”李慶成不禁道:“你是老闆麼?”
秋娘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賤妾是給客人們管牌子的,滿堂春是花堂,也兼作柳廳,樓裏客人們點了姑娘小子,都著賤妾去分派。”
李慶成見秋娘倒像個知書達禮的,半點不似聽聞中的老鴇,遂笑道:“你們還有分管的?孫刺史家的公子什麼時候來。”
秋娘低聲道:“只聽聞訂了位置,人還不曾到,循例都是掌燈後才來。”
方青餘道:“先尋個隔間,上點酒菜,我倆先用了飯再說,待會你忙完了就上來,有事吩咐你,不需讓姑娘來陪了。”
秋娘道:“行,公子這邊請。”說著于大堂前一轉,引著二人朝內間去,三層高的青樓內,走廊上有恩客與小倌追逐,閃入房內。
李慶成被帶進三樓一間廂房內,一床一帳,便在床邊坐下。
“怎也不見半分熱情。”李慶成笑道。
方青餘答:“將咱們當了自己人,來辦事的,哪有對著主子撓首弄姿,甩賣風騷的道理?你在這歇著,青哥先去安排。”
方青餘出外朝樓下望,見秋娘竟是換了副面孔,在一群美人鶯鶯燕燕簇擁中走向花廳。
那處正站著一人,正是孫誠。
孫誠笑道:“今日不是我,是當家的要待客。”
秋娘似嗔非嗔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歲末來的大人多,孫刺史的公子也早早訂了位置呢。”
孫誠無奈道:“也是倉促間定的宴,滿堂春不行便別處去罷。”
秋娘笑靨如花道:“既是你親自來說了,便留個位罷。幾時來?”
孫誠如釋重負道:“多謝了,將你樓裏小倌都叫來,邊廳裏我挑一個。”
秋娘道:“今天這事……”
孫誠賠笑道:“當然心裏記得……”說畢以手指去拈秋娘粉面,秋娘啐了口,領著孫誠朝內廳去。
不片刻孫誠領著個小倌出來,方青餘停在二樓哭笑不得,心道今天真是得了頭彩,那小倌年僅十五六歲,一身柔弱,雖無李慶成的銳氣與悍勇,眉目間卻依稀有點似有情,若無情的風韻。
孫誠道:“就他了,留著,稍後我家大少爺就來了。”
秋娘點頭送客,那時間正有龜公提著茶壺,端了酒菜朝三樓去,方青餘心思複雜,難以說清,只得轉身跟著上樓。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回了一下書評,發現有不少大人對孫岩的智商提出質疑
在這裏解釋一下
本文至今用的都是第三人稱李慶成視角,大家對李慶成已經有初步的瞭解與評價
但孫岩是幾乎沒有的,對李慶成這傢伙的認知也比較模糊。
咱們打個比方,假設,僅僅是假設歐:
——————————
假設你從前公司的老闆破產了,人也掛了,公司重組,資金全被侵佔了
某一天,老闆的兒子(完全不認識的人)帶著公司門口的兩個保安,突然上你家來白吃白住
在沙發上抽煙看電視,晚上出門去夜店玩
還提出讓你傾盡家底提供資金,因為他想東山再起
至於如果僥倖成功後,要給你什麼回報,則什麼也不提。
你會怎麼應對?這就是孫岩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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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相思酒 ...
菜排布上,李慶成在廂房內等著,方青餘輕輕攏上門,一語不發地坐在李慶成身邊,給他斟酒布菜。
“都準備好了?”李慶成道。
方青餘答:“妥當了,你聽秋娘說。”
片刻後秋娘抱著琴進來,小聲道:“李公子,稍後你們靠著左邊說話,這間廂房與隔間廂房是通著的,您看這兒。”
秋娘朝立櫃旁一指,李慶成看到花架一側,鑲著個鏤空的格,湊上前時隱約看得見隔房的燈光。
“還有這玩意。”李慶成哭笑不得道:“要不提前打個招呼,還真著了你們的道兒了。”
秋娘曖昧地笑了笑:“有的客人就愛這調調兒,從隔壁能看到咱們這兒,聲音再略大點,也就聽見了,但從這處瞧隔壁是瞅不全的。”
“這房裏夯的磚木,置的擺設,房梁木柱都有講究,這間裏談話隔壁聽得一清二楚,隔壁間說話,這邊卻聽不著。”
李慶成欣然道:“很好,這就將小倌叫來吧。”
秋娘放下琴,親自出去吩咐小倌。
小倌入內時一臉茫然,李慶成撓了撓頭道:“會彈什麼曲兒,來,彈個聽聽。”
小倌怯怯張口道:“官人想聽什麼曲兒?”說話時又偷瞥方青餘,兩名男子,只點他一個作陪,還不知該怎麼折騰法。先前本已得了秋娘吩咐,今夜只需陪刺史的公子,孰料莫名其妙,忽然又改了客,只怕面前少年並非易與之輩。
李慶成道:“隨便彈。”
方青餘道:“彈點西川的曲兒,沒聽過。”說畢抱著手臂,倚在門前朝下看,馬上攏上門窗並以眼神示意,正主兒來了。
是時小倌叮咚撥琴,展喉唱了起來。
“將士西征路蒼茫,雪月萬里歸故鄉……”
且話說滿堂春花廳內,孫刺史獨子孫鏗來了,秋娘親自迎上前去,將孫鏗請上三樓。
“孫公子這邊請。”秋娘聲音從走廊內傳來。
孫鏗呵呵笑,進了另一間廂房坐定,孫鏗瞞著老父出來眠花宿柳,身邊只帶一名家丁。只聽秋娘道:“孫公子,沭華沒料到公子來得這般早,正在梳洗,還得一會兒才能來見客,要麼孫公子先吃點小菜?”
孫鏗往來滿堂春多次,也是個熟客,當即淫笑道:“不妨不妨,你下去罷,待沭華收拾好了讓他自個過來就成。”
秋娘退了,反手攏上門時忽聞隔壁廂房一陣嘩啦亂響。
李慶成怒道:“彈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小倌正抒嗓唱至:“鐘山九響,改朝換代;楓水化凍,秋去春來。”一句,不料迎面飛來一茶盤,驚得棄琴起身,李慶成再擲出一茶盞,登時劈頭蓋腦砸在他的臉上,揪著那小倌頭髮猛抽,一巴掌下去,小倌的臉登時腫了起來。
李慶成正欺淩小倌,轉身又去拔方青余的佩劍,諍然拔劍聲響,小倌駭得一陣抖,哭喊道:“公子饒命!”
方青餘色變道:“殿下萬萬不可!”
隔壁廂房,孫鏗正自斟自飲,忽然聽得響聲,隱隱約約正是自己相好的嗓音,當即便留了個心,行至牆邊側頭去聽。
小倌放嗓大叫,哭爹叫娘地不住躲避,李慶成捋袖要揍,一邊罵罵咧咧,將小倌趕到牆根處,恰恰就在孫鏗耳邊,孫鏗躬身時見牆有一鏤空小孔,內裏透出光芒,便湊上前去窺探,一看之下險些肺也被氣炸,那哭喊求饒的,不是自己捧著的花魁卻又是誰?
孫鏗當即忍無可忍,轉身一腳踹開門,秋娘臉色數變,正站在隔壁廂房外,早有準備,一見孫鏗出來,忙手足並用將他推回房內。
孫鏗道:“什麼人!反了這是……”
秋娘苦苦哀求道:“孫公子勿聲張,萬勿聲張,那人來頭大得很!公子聽我一言!”
孫鏗被秋娘按著,這世上越是囂張便死得越快,總有些人惹不起的道理還是懂的,當即斂了聲音道:“那房內的究竟是何人?”
秋娘:“那位小公子來頭大得很呐!賤妾也不知是何人,只知是孫家的貴客,孫岩少爺親自請來的人,公子現下切不能過去!”
“今日孫岩特地派了人過來,吩咐得伺候好那公子,不知為何他一來,偏生就看上了沭華。孫公子萬請息怒,這人雖脾氣暴怒,家僕還是個明事理的主兒,賤妾也言明沭華今夜有客得作陪,只彈個曲兒就走,待賤妾去打點,孫公子不可打草驚蛇。”
孫鏗冷靜下來,見隔壁一俊朗男子腰際佩劍,心知多半是個惹不起的,遂又問道:“孫岩向你說了此人身份不曾?”
秋娘道:“賤妾哪能知道這許多事,那人一口京師話,不定是朝廷派來的人,孫家又言明須得好好照拂,不可逆了他的意,只怕……”
孫鏗道:“怎可能?朝中若有大人來,我怎麼不知道?”
秋娘嘴唇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目中帶著驚恐,與孫鏗相視片刻,道:“孫公子且稍安,賤妾這就去,沭華既惹怒了他,想必也留不住了,這就去領過來。”
孫鏗道:“快去!”
秋娘出房,到隔壁去叩門,孫鏗側耳到孔前聽,又躬身窺探,只見秋娘進隔壁廂房不住道歉,小倌被擰倒在地上,秋娘一面朝李慶成賠笑,一面責駡那小倌,笑道:“李公子請稍後,老娘帶下去好好教訓,再給李公子換個?”
李慶成眉頭動了動,秋娘略一點頭,李慶成便長嘆一聲:“罷了,不須再喚人來伺候,帶走就是。”
秋娘道:“滿堂春裏姑娘們也多……”
李慶成不耐煩道:“讓你滾出去!沒聽見麼?!”
秋娘連聲道:“是是,這就去。”說著把小倌帶出廂房,方青餘上前攏好門。
孫鏗正窺視間,自己房門又輕輕叩響,秋娘帶著沭華推開門,可憐那小倌滿身茶水,披頭散髮,側臉紅腫。
孫鏗既憐惜又忿怒,上前拉著那楚楚可憐的小倌雙手,秋娘忙道:“孫公子請再等片刻,賤妾帶沭華去收拾打理,稍後就來。”
孫鏗正想弄清楚隔壁的人是什麼來頭,便吩咐道:“去罷,給他洗洗。”
秋娘領著那小倌走了,孫鏗心內轉了不少念頭,既姓李,又是孫岩的貴客,來頭很大,京師的人……究竟會是誰?
孫鏗忽然就記起年前聽見的消息,刹時一陣恐懼,忙又湊到孔上去窺視。
孔中窺景:
李慶成與方青餘一主一僕,相對沉默。
李慶成長長嘆了口氣。
方青余溫言道:“殿下,青哥彈首曲子予你聽罷。”
孫鏗驟聞殿下二字,霎時如中雷殛,身子一僵。
李慶成頹然道:“免了。”
方青餘笑道:“小倌伶人,不懂討殿下歡心,責駡幾句也就是了,與他一般見識作甚?”
李慶成淡淡道:“是我太焦躁,長路漫漫,復位難望,連個小倌彈首曲子,也折辱於我。一時三刻想起前事……”
方青餘撥弄幾下琴弦,叮咚作響,欣然道:“殿下不可過憂,孫岩此人向來守諾,既已答應以萬兩黃金,萬斤生鐵相助,殿下復位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況且張慕與孫岩少年時交好,乃是鐵杆般的兄弟,殿下既已應承大破京師後立孫嫣為後,還有何擔憂的?”
李慶成眉頭微蹙,先前議好的可不是這般說,並沒有張慕這句,方青餘怎麼又加了話進來?
然而這疑惑一閃即逝,李慶成惻然道:“倒不是疑心孫岩,既已應承結親,便不用再擔憂錢的事,倒是其餘人……”
方青餘笑道:“林州尉一片忠心,為國為民,更願輔助殿下,何愁事不成?”
李慶成憂道:“林犀,孫岩二人俱好辦,怕就怕那姓孫的刺史,汀州葭、汀二城若要動兵,須得刺史與州尉同時交出兵符,只怕刺史……”
“噯。”方青餘起身笑著安慰道:“只需在來春動手前,將那老頭兒殺了,青哥親自去動手,不勞殿下煩心。”
李慶成那話半是佯戲,半是出自真心,未來確實是一片迷霧,當即怔怔不做聲。
方青餘坐到榻邊,至此戲已演完,眼神十分複雜,一臂攬著李慶成的腰,在他耳邊柔聲道:“還得說什麼?”
“這便成了。”李慶成極低聲道。
方青餘肩膀擋住了隔廂孫鏗的視線,看上去似是主僕耳鬢廝磨,方青余在溫言安慰的模樣。
孫鏗知道再聽不出別的話了,再抬頭時已是滿背冷汗,眼中充滿說不出的驚惶,站著微微喘氣。
方青余抱著李慶成,唇角在他側臉上蹭來蹭去,李慶成眯起眼,一指戳中方青餘肋下,小聲道:“夠了。”
方青餘噗哧岔氣,轉身去開門,喚來一名龜公,吩咐道:“把菜重新擺上。”
那龜公早得打點,當即借下樓之機前去通報秋娘,不片刻秋娘帶著小倌匆匆上樓,進了孫鏗的廂房,滿臉笑容如沐春風。
孫鏗卻是驚疑不定,臉色煞白,仍站在牆邊,見秋娘再來時瞬時回過神,取了外麾披上,匆匆道:“今夜本公子還有點事,不宿了。”
秋娘道:“這又是怎麼說……公子?”
孫鏗無心多言,取了銀兩賞她,擺手下樓,匆忙間又在狹梯上跘了一跤,險些摔下樓去。
秋娘把小倌打發走了,遠遠看著,反手輕輕敲了敲李慶成的房門。
李慶成吩咐方青餘:“取點銀子,用你的名頭賞那小倌,先前下手有點狠了,也不知傷著筋骨了沒有,怪可憐的。”
方青餘一哂道:“行,你拾掇下,咱們這就回去罷。”
李慶成取了袍子穿上,出房走過樓頂長廊,方青餘前去打賞,在二樓尋到沭華,掏了點碎銀藹聲道:“我家公子今日性情不好,連帶著你也受委屈了,這點銀錢你且先收著。”
小倌忙不迭地謝了賞,依舊是那梨花帶雨的模樣,抬眼時方青餘懶懶一笑,風流不羈的意味十足,順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揩了把油,便轉身上樓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慶成正束上貂裘從房間內出來,手裏拿著頂環帽將戴未戴,正目送孫鏗魂不守舍地喚起樓下花廳內喝酒的家丁,從正門出,險些與進門來那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喲,看路……”那人笑道。
孫鏗心神一斂,來人不是孫岩又是誰?
“啊,你是……”孫岩兀自不知何事,拱手笑道:“孫公子。”
孫鏗心內暗驚,先前偷聽到太子與那名喚“青哥”的侍衛在房內說話,秋娘又言明是孫家貴客,這時間下樓恰好撞見孫岩,難不成是孫岩宴客,太子早早地就來等著了?
兩邊事一下對上,孫鏗神色如常,忙自拱手笑道:“孫少爺。”
彼此都姓孫,幾句寒暄後孫岩道:“公子怎這就走了?”
孫鏗眼內疑色一現即逝,忙道:“家中還有點事。”說畢告辭離去,出外時險些又撞上一人,抬頭只見那人身材頎長高大,于靜夜小雪中陰鷙不語,滿堂春燈火通明,照出雪街,那人臉上燙痕若隱若現,渾身散發著邪氣,比孫鏗高了個頭,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孫鏗被嚇了個夠嗆,孫岩忙回身招呼道:“來來,張兄請。”
孫鏗驚疑不定,從那人身側繞過,與家丁上馬車離去。
孫岩與張慕進了滿堂春,那時間恰好被高處的李慶成看了個真切。
李慶成的動作凝住,眉目間一股忿意隱約可見。
從高處朝下看,花廳內脂粉鶯燕一擁而上,前去招呼孫岩與張慕二人,秋娘站在二樓,看看樓下,又看樓上,提裙幾步上樓道:“李公子,今日鷹主也來?怎不打個招呼?”
李慶成一身殺氣劍拔弩張,冷冷道:“我不知道,是孫岩請的客。”
秋娘察覺不妥,忙道:“賤妾這就去通報。”
“慢。”李慶成阻住秋娘,再站片刻又有主意。
“秋娘。”李慶成道:“張慕先前怎麼交代你們的,還記得麼?”
秋娘忙說:“鷹主交代咱們,凡事全聽李公子的吩咐,李公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李慶成:“既是如此,我的命令在他前頭,你給他派個小倌……”
秋娘道:“先前孫家的人已選好了,照公子意思是……再給鷹主召個?”
李慶成沉聲道:“是麼,那便多謝孫岩的一番好意了,你將他們帶到我先前呆的廂房裏去,將隔壁間收拾一下,這就去。”
秋娘這下犯了疑惑,片刻後李慶成意識到了什麼,一笑道:“我知道張慕今日要吃孫岩的請,並不是疑他,你放心就是,這是我計劃好的事兒,我要聽孫岩還有沒有旁的話說,張慕這傢伙口拙,怕回去傳話漏了關竅,大是不妥。”
秋娘並不知其中關竅,鬆了口氣笑道:“瞧我這疑心生暗鬼的,這就去給公子打點。”
秋娘叫過小廝吩咐事宜下樓,孫岩與張慕仍在大廳內等,李慶成轉身避去,孫岩便朝高處笑道:“秋娘,你這生意還做不了!”
秋娘笑道:“來了!孫公子的生意怎能不做?今兒客人多,早給公子備下廂房,兩位請這邊來……”
有姑娘伸手去拉扯,張慕一副見了蛇的模樣抬袖連連避讓,被帶上了樓梯。
方青餘打賞完小倌,上樓道:“走罷。”
李慶成道:“不,還有點事,你隨我來。”
方青余見李慶成臉色有點不太對,無暇多想,隨口笑道:“青哥帶你去集市上玩,汀城夜市歇得晚,現還有不少吃食。”
李慶成不答,推門進了隔間——孫鏗先前坐的那房。
方青餘追著入內,拉著李慶成的手,在他耳邊輕輕撩撥道:“你還有什麼事?花街柳巷這地方,家中無人也就罷了,有青哥在,還想讓誰睡你?”
李慶成不答,取了個杯,倒了點桌上孫鏗還未碰過的溫酒,湊到面前時只聞一陣甜香,方青餘笑道:“這是春酒,你當真要喝?”
李慶成眉毛一動:“春酒是甚麼?”
方青餘道:“助興之物,想青哥抱你麼?喝了這酒便可入帳,青哥陪你睡一宿……”說著湊近前來攬李慶成,將唇湊到他耳邊,低低道:“男子歡娛之事你一定喜歡,那滋味是說不出來的……只有試過才知道。”
李慶成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方青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方青餘先是一怔,繼而不敢說話,那時正聽見房外孫岩話聲,李慶成微微一怔。
方青餘暗道糟糕,改口道:“你……慶成,青哥說句你不愛聽的……”
李慶成刹那把酒杯劈頭朝方青餘擲去,把他砸得滿頭酒水,繼而一指角落,示意他閉嘴。
方青餘站著,一身淋漓,片刻後道:“你多心了,慶成,青哥是怕你聽到不想聽的,心裏難過。”
李慶成神色略有鬆動,卻並不置答,方青余自顧自一笑,撩起袍襟,跪在李慶成面前。
“走罷。”方青餘如是說:“慶成,青哥掏心窩子給你這麼說了,何不讓自己活得舒坦點。就算君臨天下,終究管不了人的心。”
“忠於你的還是你的,趕也趕不走,拿劍撂人脖子上逼著他滾,那人也將就著劍鋒橫著一抹,死在你面前的事。”
“慶成,你不可學你爹,你爹心裏時時存著試探,拿臣子的忠心赤膽來試他的天子劍。再退一萬步說,你以後的路子還長著,若今夜聽到半句不合心意的,患得患失,來日漫漫,又該如何自處?”
李慶成靜靜站著,許久後道:“你說得對,這就走罷,是我多慮了。”
方青餘起身,帶著李慶成從孫岩的房外走過。
那時間秋娘已收了廂內殘酒剩菜,換鋪上一張厚厚的地氈,張慕與孫岩席地而坐,面前各擺了張矮案。
張慕聽到外頭的腳步聲,忽然就耳朵動了動,似起未起,眼中帶著點迷茫。
“怎麼?”孫岩笑道。
張慕搖了搖頭。
“喝完酒就得回去了。”張慕說。
孫岩笑著唏噓道:“鷹熬成忠鷹了,你也熬成忠狗了。此去經年,變化竟這般大。”
方青余與李慶成走出滿堂春,秋娘下樓追上,忙道:“公子這就走了?”
李慶成站在漫天飛雪下,答道:“走了,不需勞煩你了。”
方青餘吩咐道:“我倆來這裏的事,不可對張慕說。”
秋娘逾發疑惑,然而方青餘下了吩咐,只得點頭,李慶成走出街外,方青餘又回身吩咐道:“孫誠已點好一名小倌了,對不?”
秋娘點頭道:“是,還吩咐賤妾送一壇春酒上樓去。”
方青餘當即啞然失笑,秋娘問:“先告訴鷹主一聲?”
方青餘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旋道:“不必了,又不是毒藥,但你……”
方青餘壓低了聲音,極小聲道:“你可將方才陪著孫鏗的那名倌兒,名喚沭華的,派去給孫岩,讓沭華小心伺候,旁的一律不說。”
秋娘沒有多問,方青餘痞氣地笑了笑,轉身追著李慶成朝雪裏去,離開了滿堂春。
30、西川令 ...
滿堂春:
秋娘著人打點了一桌小菜,滷味,熏肉,小炒及涼菜四拼,又上一壇西川的米酒,俱是張慕小時愛吃的。
孫岩卻不忙喚小倌兒上來,親自給張慕斟酒,孫誠則在門外守著,未幾在廊前巡了一圈,挨個敲開左右兩廂的門,裏頭都沒有人,於是回來朝孫岩點了點頭示意這處安全,反手帶上門。
“慕哥。”孫岩和顏悅色道:“多少年未曾喝過家鄉的酒了。”
張慕凝視琥珀般的酒,有股淡淡的香甜味,答道:“有什麼話,說就是,一場兄弟,別害我。”
孫岩笑道:“怎會害你,我這是救你。”
張慕置之不理,朝自己碗裏挾菜:“救我什麼?”
孫岩添上酒,嘆了口氣道:“我看殿下,竟是對你頗有些依戀之色。”
張慕心中一動,烏木筷微有點顫,一個鵪鶉蛋捏不住便滑了下來,隨手拾起朝嘴裏扔了,淡淡答:“沒有的事。”
孫岩道:“太子身邊,唯你一個信得過的,他全心全意依戀你,你又如何待他?”
張慕不答。
孫岩笑道:“慕哥,你與嫣兒情同兄妹,上京那天她還在念你,不知你去了何處,你說過,以後會送她出嫁,她自七歲起就想著這事。”
張慕停了咀嚼,二人陷入沉默,許久後張慕問:“她還好麼。”
孫岩不答,反道:“且不提你,也不提嫣兒,只說殿下。這事若成了,來日你便是大虞的功臣,你常伴君側,一路扶持太子長大,更是親手將他扶上鑾椅的人……”
張慕打斷道:“是他的能耐,愚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孫岩置之不理,續道:“假使真有那一天,殿下總得成婚,立後,你又該如何自處?須知人言銷骨,到時候,朝臣們該如何議論你?你縱不在乎,他們又該如何議論陛下?殿下不在乎,當殿下成了陛下,是否也能多年如一日地待你?多年如一日的不在乎?”
“你忠於誰,慕哥?”
“你忠於先帝傳下來的大虞,還是僅僅忠於龍椅上的那人?這裏頭的忠誠,又有多少是給殿下的,多少是給大虞的,多少是給蒼生百姓的,多少是給你自己的?慕哥,愚弟不忍見你無所適從,勸你一句懸崖勒馬……”
張慕:“不必再說。”
張慕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中,而後手持筷子微微顫抖,開口道:“昔時我鷹羽山莊盡毀,承蒙先帝不棄收留,對殿下從未有非分之想。”
孫岩嘆道:“你口不對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你向來不會撒謊,騙得了誰?”
張慕不再理會孫岩,提起酒壇,喉結微動,朝著壇口一通猛灌,仰脖喝盡,方迷茫地出了口長氣,搖搖欲倒。
孫岩:“慕哥也近而立了。”
張慕:“內有國賊,外有匈奴,不想成家。”
孫岩笑道:“活了二十八載,就沒有半點別的念頭?”
張慕醉意上臉,抬手重重抹了把臉,兩眼發紅地倚在牆邊。
孫岩笑道:“小弟雖不諳男子溫存一道,卻常聽人說,這樓裏的小倌姿色姣好,不遜于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張慕抬起醉眼,看著孫岩,起身要走,卻被孫岩拖住。
“醒醒酒,愚弟還有點話想對慕哥說。”孫岩自顧自喚道:“孫誠!”
孫誠在外頭應了,下去吩咐,片刻後兩名小倌推門進來,一人抱七弦琴,另一人則以黑布蒙著眼。
孫岩笑吟吟道:“都叫什麼名字?”
抱琴那小倌怯怯道:“沭華。”
另一名小倌緩緩跪了下來,沭華低聲道:“他叫希聲,平日裏不愛說話,是個瞎子,樓裏姐姐們都喚他木頭。”
孫岩噗一聲笑了出來,朝外間道:“這派的什麼人,換個換個……”
張慕道:“他不是瞎子。”
希聲點了點頭,沭華雙眼明亮,帶著欣然笑意,一手撫上琴,問道:“官人為何這麼說?”
張慕:“自走進來至坐下,動作與瞎子不同。”
孫岩看出點門道來了,笑問道:“為何喬裝成瞎子?”
沭華以手撥弦,悠然道:“人心難測,唯獨裝聾作啞的人才活得自在,希聲他得留著耳朵聽琴,留著嗓子給官人唱曲兒,不能裝聾作啞,只得裝瞎,這世上許多事情……看不見才是最清靜……”說畢聲音漸低下來,手指輕輕一擰,悅耳琴聲奏響。
是時只聞希聲唱道:“冤家,冤家,一池秋水冬來化雪,雪裏融著你,泥裏融著他……”
張慕側著頭,安靜聽著,希聲薄唇微顫,邊唱邊發著抖,白皙的臉龐上,眉眼間蒙著塊黑布,帶著孤苦無依的茫然。
恍惚間與多年前,龍央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頭望向院內的李慶成重合在一處。
又似是那天離開葭城,策馬獨自逃出西川官道岔路,在雨水裏被淋得發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顫動,雙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獨太子。
一眨眼,悠然歲月在歌裏掠過去了。
再眨眼時光陰荏苒,張慕說不清前頭等著的是什麼,有時他甚至想伸出手,拉著走在前頭的李慶成的手,讓他轉身,不再朝他的龍椅,朝他的京師走。
寧願安安靜靜,抱著懷裏的人,在路邊坐下,編個草蚱蜢,摘朵花,小聲說說話,坐一輩子。
希聲唱完了,沭華把他引到張慕身邊,希聲臉色發白,輕輕倚在張慕懷裏。
“過來。”孫岩不禁也動了心,朝沭華招手道。
沭華依偎在孫岩身側,孫岩抬袖輕拭他的額頭,小聲道:“怎有處烏青?”
沭華怔怔看著張慕與他懷中的希聲,低聲道:“被客人打的。”
孫岩嘆了口氣。
張慕恍若置身夢境,頎長手指拈著那小倌下巴。
希聲仰起臉等候,鋒利的薄唇抿著,與李慶成如出一轍。
張慕輕輕卡著他的脖頸,正低頭想吻,卻又定住動作,改而以指頭解開希聲的遮眼布。希聲眼睛水靈,眉毛猶若長河裏的一粼水沙。
不是那雙鋒芒畢露的眼,也不是柳葉般笑起來會彎的眉。
張慕輕輕地把他扶穩,讓他坐到一旁,搖頭道:“醉了。”繼而長出一口氣,一手按膝起身。
孫岩道:“慕哥?”
張慕擺手,出了廂房,回手帶上門,緩緩朝梯下走,秋娘正與數人談笑,見張慕衣冠齊整地下來,俱是紛紛躬身。
張慕在女人們的目光注視下走出滿堂春,孤獨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三更,刺史府。
孫鏗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孫刺史早已歇下,卻被孫鏗拍門叫醒。
“爹,我今夜聽了個了不得的事。”孫鏗袍子未換,靴下沾雪在廳中化了滿地水。
孫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遲早會被你……”
孫鏗譏刺道:“既是這麼說,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禍事臨門尚不自知,簡直愚蠢至極!”說畢甩了把袖,目光遊移,轉身朝臥房裏去。
孫刺史喝道:“孽畜說的什麼話!說清楚!”
孫鏗保持著側身的姿勢,停下腳步,眼望廳中地磚,喃喃將夜間所聞詳細說了,其父越聽越是心驚,不禁變了臉色。
“你是還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孫鏗道:“罷罷罷,愛信不信,兒子收拾細軟走了,爹爹好自為之。”
孫刺史眼珠一轉,捋須道:“且慢。”
孫刺史道:“你去換身衣裳到廳來。”接著朝管家吩咐數句,管家躬身出門去。
孫鏗換過衣袍出廳時,卻見孫府馬車接來了一個人,正是沭華。
沭華剛送走客人,正想歇一會,卻被刺史的手下人帶了過來,今夜實是一波三折,不知該如何應對,張了張口,最後喚了聲:“公子。”
孫鏗面帶憂慮不應聲,孫刺史卻道:“你喚沭華是罷。”
沭華不安躬身,孫刺史吩咐人取了銀子賞他,緩緩道:“今日不是追究你與鏗兒的事,你且將今夜陪了哪些客,都說了什麼話,細細與我從頭道來。”
沭華尋思良久,便將今夜之事說了,待說到李慶成時,孫刺史便詢道:“你當時唱的哪一句引他發怒?”
沭華想了想,答:“西川謠,鐘山九響那句……”
孫刺史眯起眼,孫鏗明白了,插口道:“爹,那人聞曲生情,定是太子無疑……”
孫刺史色變道:“誰許你胡說八道!再說一字就到院內去跪著!”
沭華駭得噤聲,孫刺史吩咐道:“說下去。”
沭華談及方青餘的賞,又說到孫鏗走後,秋娘著自己前去陪客一事,孫刺史道:“那高個子男人長甚麼模樣?”
沭華道:“瘦……陰惻惻的,我不敢多瞅,左臉上有道灼過的紅疤。”
“果然是張慕……另外那人該是方青余……”孫刺史喃喃道:“孫岩真是好大的膽子……”
兩相印證,孫刺史再無懷疑,正要下決斷間,孫鏗卻道:“你回去罷,記得今天的話不可對旁的人提。”
沭華連連點頭,孫刺史冷笑一聲,孫鏗便著人將小倌帶上車,依舊送回滿堂春去。
孫刺史在廳上坐了片刻,吩咐兒子道:“你去歇下,明日再詳細說。”便也逕自回房。
父子二人散後,西面窗格一聲輕響,繼而瓦簷頂端腳步瑣碎,一路掠向後門,方青余藍衫瀟灑一揚,攀過牆頭,帥氣躬身落地,于刺史府外落穩。
馬車從刺史府後門小巷離去,路旁冬夜食攤三三兩兩收攤,他的視線駐留在一名俊朗男子身上,男子站在攤前,用一個竹筒裝湯圓,又從懷中摸出銅錢遞過,繼而回身吹了聲口哨,笑道:“順路捎一程?”
“停車。”沭華認出了夜間見過的人,忙道:“你知道我在車上?”
馬車在方青餘背後停下,方青餘哂道:“請你也吃一碗?”
沭華笑道:“不了,公子怎在這處?”
方青餘閃身上了車,懷揣竹筒,伸出一手搭著沭華肩膀,懶懶道:“出來給我媳婦買湯圓吃,大半夜的吵著要吃湯圓,真難侍候。”
沭華樂不可支,莞爾道:“公子是良人。”
方青餘彬彬有禮地點頭,坐在馬車上一路朝西城去不提。
且話說張慕拖著疲憊步子過了長街,車也不坐,踉蹌幾步,倚在橋墩前,抬頭看著夜空飛雪呆呆出神。
海東青展翅飛來,落在橋墩上,鷹目于夜中發亮。
張慕撐起身子,怔怔看著它,繼而見有兵士打著燈籠來尋,正是唐鴻派的人。
“你做什麼去了?”唐鴻遠遠道:“快回去!”
張慕頭昏腦脹,勉強點頭。
四更,李慶成坐在廳內,玩一件市集上的小玩藝,張慕回來了,滿身雪水滴滴答答地融落下來。
李慶成面前桌上琳琅滿目,擺滿了方青餘陪他買來的零物件。
“做什麼去了。”李慶成頭也不抬問道。
“喝酒。”張慕低聲道。
李慶成:“怎麼孫岩也不派個車,將你送回來,就這麼讓你用走的?你倆不是交情好的麼。”
張慕落寞地說:“醒酒。”
李慶成等到四更,本也心中有火,然而看張慕這狼狽模樣,心內先自軟了,隨口道:“喝的什麼酒,在哪喝的?”
“忘了。”張慕答道,認真地看著李慶成,噯了口氣。
李慶成抬頭時,聞到一陣甜香。
這氣味登時觸了李慶成的逆鱗,勃然吼道:“忘了?這什麼味道?!喝的春酒把你喝傻了!給我跪到院裏去醒酒!”
李慶成怒而揭案,案幾上瑣碎物事登時劈頭蓋腦砸了張慕一身,那時間只聽太子怒不可遏,將木案摔在張慕身上大罵,張慕卻始終沉默,站在廳內任李慶成發火。
這場罵驚動了兵士,唐鴻剛睡下,聽見李慶成發火,忙披頭散髮地出來,站在廳外想說點什麼,嘴還未張李慶成便吼道:“唐鴻!閉嘴!”
唐鴻一個哆嗦,不敢吭聲,轉身走了,李慶成又道:“站住!待會有事吩咐你!”
李慶成一通疾喘,廳內肅靜,張慕也不解釋,轉身走到廊前,出了庭院,躬身單膝跪在臥房外的雪地裏。
“給我跪著!跪在這裏醒你的春酒!”李慶成怒氣仍未消,吼道:“跪踏實了!”
說畢拿腳去踹張慕的另一隻膝彎,直是把他踹得雙膝跪地才甘心,繼而怒氣衝衝地轉身去交付唐鴻事情,再一陣風般地回臥室,順手摔上門。
張慕看著雪地,什麼也不說。
又過片刻,房門被踹開,稀裏嘩啦地扔了一堆東西出來,一股腦兒砸在張慕頭上身上,一個木盒砸得敞了蓋,內裏物事散了一地。
一個銀元寶、一根木枝、桃核、豢鷹時與李慶成一起用過的盤子杯子,還有一張紙輕飄飄地落在雪地中。
張慕拾起紙,撿了盒子,挨個放回去。
李慶成重重摔上房門,不再與他說話。
又過了許久,冬夜無聲,花園四面廂房俱陷入了漫長的黑暗中。
方青餘身影閃過牆頭,落在院中,側頭看了張慕一眼,上前敲李慶成的房門。
“不想吃了。”李慶成在房內道。
方青餘折了兩根梅枝當筷子,轉身在房外坐下,擰開竹筒自顧自地吃了起來,湯圓還熱騰騰的。
“青哥順路去聽了聽刺史府裏的動靜。”方青余迎上張慕的視線,笑了笑。
李慶成在房內問:“如何?”
方青餘道:“一環套一環的,我還給你補了一計,現在天衣無縫,孫刺史被誆得信以為真,全陷進去了,明兒起得讓人盯緊刺史府上動靜,提防他派信使出城去。”
張慕忽然開口道:“你們今夜去做了什麼?”
方青餘:“去買湯圓。”繼而禮貌地讓道:“兄台來點麼?還熱著的。”
張慕不答,片刻後李慶成推門出來,方青餘舉起竹筒,李慶成接了,踹他一腳讓他靠邊點,坐在門檻上,邊吃湯圓邊想事情。
方青餘伸了個懶腰,笑道:“我睡去了。”
李慶成道:“去罷。”
方青餘回了自己房間,雪沙沙的響,一片靜謐中,李慶成說:“算了,進來睡覺,是我過了,等了你一晚上,困乏火大。”
張慕答:“我跪著清醒會兒,你先睡。”
李慶成:“你在外頭跪著我睡不著。”
張慕不再多說,起身進了房,躬身把盒子在鋪下放好,濕淋淋地躺在榻上就睡了。
31、澄銀牌 ...
“昨夜殿下幾點睡的?”孫誠在門房外詢問一名士兵。
值班士兵昨夜便得了唐鴻授意,笑答道:“冬寒夜長,早早便歇下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孫誠笑道:“沒什麼,問問殿下住得慣不,張將軍呢?”
士兵拄著把槍,莞爾道:“張將軍據說昨天去葭城辦事了,半夜才回來的。”
孫誠點了點頭,再看廳內,日上三竿,還無人起床,便說:“待會殿下起床了我再來。”便轉身告辭。
李慶成打著呵欠起身,沒事人一樣在桌前坐了,仿佛昨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問了麼?”李慶成道。
唐鴻點頭道:“來問了,問你睡得怎麼樣,估計是打聽你昨夜發火了沒有。”
李慶成哂道:“孫岩比我還多疑,慕哥就晚回來一時三刻,怎能發火?對吧。坐,都吃飯。”
唐鴻問:“昨夜你們……”
方青餘使了個眼色,唐鴻便不再多問,李慶成倒是坦率,大方道:
“我把風聲放出去了,孫岩現在還蒙在鼓裏,刺史已經以為咱們和孫家勾結在一處,接下來你派人盯緊刺史府,一天十二個時辰,看有誰出入府,都去了哪里,什麼時候走的,是否出城,這些都得馬上向我報告。”
唐鴻點了點頭,李慶成又道:“刺史那處先就這麼擱著,等他向朝廷傳遞消息了,再進行下一步。方青余,你替唐鴻去和城內的探子接頭。”
唐鴻和方青餘匆匆吃完早飯前去準備出門,桌前剩李慶成與張慕。
李慶成:“慕哥,現在得讓你出面了。”
張慕:“你說。”
李慶成道:“我昨天認真想過,州尉不像刺史,刺史一直是方皇后派系的人,州尉則是父皇征戰天下時的舊部,原本西川州尉不是他,他僅是上一代州尉卸任時擢升的部將,是否忠於我,還很難說,得前去試探才行,我要派個人,帶著禮物,上門去試他一試。”
“方青余名聲不佳,把大軍扔了就跑,一露身份就有麻煩。本來最好的人選是唐鴻,但顧忌唐鴻是將門,恐林州尉疑心我派人奪他兵權,也不太妥當。”
張慕:“我去,得問什麼。”
李慶成舔了舔嘴唇,沉吟不語,張慕怔怔看著他,李慶成笑道:“罷了,你不會說話,還是咱倆一起去,你去換身好點的衣服,把玉璜帶上,我充作小兵跟著。”
張慕點頭逕自去換衣裳,門外通傳又來了人,正是孫誠。
孫誠進來就拱手笑道:“殿下昨夜睡得還好?”
李慶成十分精神,又換了副面孔,笑吟吟道:“冬夜圍爐暖和,人生倦怠,要不得呐要不得。”
孫誠道:“殿下近日也不出去走動走動。”
李慶成笑道:“剛收拾完家裏,住下來沒多久,正翻看幾本書。”說著以手中《西川政略》等書朝孫誠揚了揚,欣然道:“以後說不定要在西川住一段時日,好歹心裏有數。”
孫誠:“家兄正月十五擺了宴,搭了個臺子請殿下去聽戲,不知殿下能否賞光。”
李慶成欣然道:“都有誰?”
孫誠道:“城裏林州尉,孫刺史,余的俱是些本地小行商。”
李慶成蹙眉問道:“就不怕被人看出我身份?”
孫誠想了想,笑道:“外客都在園子裏聽戲,殿下和家兄坐樓上,應當不礙事。”
李慶成道:“可以,回去帶個話,時間到了一定去。”說畢心念電轉,閃過無數個念頭。
孫岩只是單純請喝酒?州尉,刺史一起請了,會有什麼陰謀?
孫誠又笑道:“家兄怕殿下住得氣悶,特地讓小弟帶了幾個人過來伺候。”
“噯。”李慶成笑道:“見外了,不用這般……”
孫誠又道:“庸脂俗粉,貽笑大方,家兄一點心意,殿下當婢子使喚也不妨。”
李慶成一怔,旋即上了心,方才的話還未完,孫誠忽然又提及孫岩送女人為禮一事,略有點措手不及,未及細想便道:“我看看?”
孫誠忙轉身出外,從馬車上帶下四女,婷婷婀娜,各有丰韻,或細腰豐臀,或眉眼含羞,或清秀淡雅,一字排開站在廳內。
孫誠笑道:“是年前府上于江州一帶採辦的歌姬,也兼作些房裏雜役,不知合不合殿下心意。”
“江州啊……”李慶成眯起眼,見其中一女綽約,嫩臉緋紅,一頭烏黑的髮如瀑布般漂亮,兩道眉毛畫得柳葉似的齊整,竟有幾分與自己俏似。
孫誠:“江州女子高挑苗條,水靈秀氣,素來是中原聞名的。”
李慶成悠然道:“方青餘說過,母后昔年也是江州人,就這四個?”
孫誠:“四個。”
李慶成斂了神色,吩咐道:“去把張慕,方青余和唐鴻喚來。”
少頃三人來了,看到廳內歌姬,都知是怎麼一回事。
李慶成淡淡道:“孫兄送來的,各選一個去。”
方青余饒有趣味道:“選個肥的,廚房裏蒸了吃倒是不錯,就這個罷,送去卸了先醃著。”
李慶成倚在案前大笑,孫誠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李慶成正色道:“是給你做婢的,不是讓你吃的。”
方青餘:“是麼?看上去還不及我好看呢,那不要了。”說畢擺手告退。
“方青餘不要。”李慶成懶懶道:“都歸你倆了。”
張慕目中神色複雜,李慶成期待地看著他,張慕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我給你選個?”李慶成揶揄道。
張慕答:“我心裏有人了。”
廳裏一陣尷尬的靜,孫誠欣然道:“張將軍顧慮過多,男兒建功立業,哪有……”
張慕:“不要。”
孫誠先前顯是得了孫岩授意,幾乎是想也不想便開口道:“不知張將軍心儀的是哪家女子,可是西川人士?待我回去讓家兄上門問問?”
張慕:“不在乎。”
張慕說完便轉身走了,不給孫誠留任何情面。
李慶成懶懶笑道:“慕哥也不要,只怕孫兄的好意只能心領了。”
唐鴻道:“我可以……選一個麼?”
李慶成不悅蹙眉,唐鴻又忙道:“不用了,說說而已。”
李慶成道:“你選個。”
唐鴻欲言又止,李慶成道:“帶個走,其餘的讓孫誠領回去。”
唐鴻道:“當……當真?你也不要?我自己要,這怎麼好意思……”說著拿眼朝一名溫婉女孩臉上瞥,李慶成不耐煩了,吩咐道:“就她罷,帶走帶走。”
孫誠愕然道:“少爺不選個?”
李慶成彬彬有禮道:“不了,心裏早就有人。”
孫誠一楞,繼而會意,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尋常,大小姐也不至於……”
李慶成哂道:“我可沒說是孫嫣大小姐。”
孫誠又是一楞,未料李慶成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當即不知該如何應答,十分尷尬。
李慶成淡淡道:“開個玩笑,另外三位都帶回去罷。”
孫誠只得帶著歌姬們走了。
李慶成坐定思索,忽覺方才實在是失策,聲色犬馬,孫岩既送了女人前來,應該全盤收下,扔在房裏才對。然而孫岩此舉其意何在?是試探,還是純粹示好?
“多半是場試探。”李慶成自言自語喃喃道:“試探什麼?”
試探自己近不近女色?孫岩期待自己娶他妹妹,又送他女人,無論結果如何,都是矛盾的,他若有心扶助自己,就不怕溫柔鄉銷人志麼?若他表現得不近女色,孫岩會如何作想?張慕也沒要……李慶成抬頭時看到張慕站在廳中,忽然就全明白了。
張慕換好筆挺衣裳出來,當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只見一身靛藍錦繡袍貼身齊整,肩背寬闊,健腰頎朗,金線繡的紋路自領口斜斜環到腰際,腰帶上繫著白玉璜墜子,襯得神采煥發,眉目間仍是那寵辱不驚的神色,仿佛上一刻賞,下一刻跪,對他來說都全無干係。
孫岩在試探自己對張慕的感情是主僕,抑或摻著別的,怕妹子所嫁非良人。
李慶成不禁苦笑,真是辛苦孫岩了,這問題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很好看。”李慶成說:“都不像從前的你了。”
張慕說:“你也不像從前的你了。”
李慶成道:“你心中有誰?”
張慕注視李慶成,並不答話。
“我們走罷。”張慕說,並伸出手,認真道:“我會多說話的。”
李慶成把手放在他寬大的手掌中,讓他牽著,就像剛從葭城離開那時一樣,手拉著手出門去。
孫府:
“難擔大任。”孫岩搖頭道:“只有唐家那小子收了?”
孫誠說:“是,為何這麼說?”
孫岩放下筆,唏噓道:“這人有點小機靈,卻做不成大事業,你看他自從到了汀城,入府後就什麼也不做,光翻翻手頭幾本書,坐等機會上門……他的手下平日都在做什麼?”
孫誠說:“麾下士兵玩的玩,逛的逛,都在東西兩市一帶流連,用咱們給的錢買東西,喝酒吃飯。”
孫岩苦笑,孫誠又道:“派去的人不敢盯得太緊了,張慕常在宅外巡視,宅子裏還養了只鷹,時時四處飛,容易被發現。”
孫岩點頭不語,片刻後開口道:“連自己的士兵都管不住,身邊能倚仗的只有張慕,方青余,唐鴻三人。”
“唐鴻好色,方青餘貪財,如今正是韜光養晦,蟄伏待機之時,終日不作為,難成大器。他一心依戀張慕,也從不用手段籠絡,連婢女的醋也要吃,虧得張慕是個死心眼方這般聽話。以後就算娶了嫣兒,定會冷落她,不成。”
孫誠緩緩點頭。
孫岩說:“正月十五,咱們將刺史,州尉請作一席,開誠佈公地談談。”
孫誠色變,孫岩莞爾道:“怎麼?”
孫誠道:“萬一被張慕知道……”
孫岩抬手道:“不,以李慶成那性子,定以為自己頗有手段,足夠籠絡那二人……”
長街上,年節間汀城兩街熱鬧非凡,馬車行行停停,正合了李慶成的意。
“慕哥,你說孫岩上元節擺的宴,要請州尉與刺史,有什麼意思?”
張慕搖頭,李慶成不悅道:“又變木樁了。”
張慕認真道:“我看不透他,我心裏也急得很,想幫你出主意。”
李慶成哭笑不得,沒了辦法,沉吟片刻後道:“孫岩是個怎樣的人?”
張慕道:“油,說不準,比我聰明,沒你聰明。”
李慶成說:“我覺得能經營起一番事業的商人,目光都很長遠,知道如何用今日的籌碼去押明天的注,當覺得多半要虧本時,也捨得壁虎斷尾,不會繼續下注。”
張慕點頭道:“是。”
李慶成沉吟不語,上元節孫家設宴,孫岩怎可能不陪來客,單只陪著自己?若到時開誠佈公地把事情揭出來,明裏是賣了個好,幫助太子籠絡地方官員,實際上卻是兩邊都不得罪。
馬車一顛,李慶成回過神:“先不提那事,待會你就這麼說。”
馬車在州尉府門外停下,張慕遞出名帖入內拜會,李慶成穿了身小兵服飾,跟在張慕身後站著。
林州尉坐在廳上,張慕漠然就座。
“這位賢侄……”林州尉年近五旬,卻精神極好,金袍黑襟,手握一把銅拐,赫然正是老兵痞子的模樣。
“我爸是張孞。”張慕開門見山道:“世伯安好。”說著起身要拜,林犀忙道:“賢侄快請起,不敢當不敢當!”便伸手來扶,張慕內力渾厚,那一下扶不起,林犀更是暗自心驚。
張慕以子侄禮拜過,林犀道:“張兄昔年跟隨太祖打天下,中原武林世家一呼百應,我當時尚是老州尉麾下一小卒,素來是極敬仰的,未料時隔十餘年後得見故人之子,幸何如之!”
李慶成以手指戳了戳張慕背脊,張慕會意,遂勉強擠出個艱難的笑容:“慕自小不會說話,世伯見笑了,這次前來,有一封信要交予世伯。”
張慕掏出李慶成早就寫好的一封信,雙手恭敬遞過。
林州尉拆信,越看越是心驚,顫聲道:“太子殿下如今還活著?”
張慕略一頷首道:“太子自楓關大捷後,轉入中原,為避人耳目,正在江州母舅處落腳,托我前來將信交予州尉大人,待時機一到,太子登高一呼,十六州紛紛響應,各州出兵攻入京師,匡扶太子復位,指日可待。”
林州尉不亞于挨了一發霹靂,連連喘息道:“幸甚,天佑我大虞。”
張慕看著林州尉,林犀目中滿是驚懼神色,對上時李慶成忙又在張慕背上戳了戳,張慕便皮笑肉不笑地牽了下嘴角。
“此事還有誰得知?”林犀問。
張慕起身道:“還有我幼時舊友孫岩,孫家已一力承擔鐵十萬斤,銀十萬兩,以備太子殿下復位所需。年後定會舉兵,屆時還請世伯鼎力相助,這是太子的一點心意。”說著張慕掏出一枚純銀打制的,沉甸甸的令牌交到林犀手中,銀牌上書“勤王”二字。
林犀緩緩點頭,鎮定了些,張慕道:“年後上元節,孫岩會在府中設宴,向世伯詳細說明此事,到時世伯一問便知。此前還請切勿走漏風聲,以免刺史知曉。晚輩還得去秦州,夢澤八州走一趟,這便告辭了。”
張慕起身,林犀忙送到門口,張慕回身一拱手,二人上了馬車,走出老遠後李慶成才吩咐趕車的兵士:“出城,朝城南去。”
“如何?”張慕道。
李慶成遲疑搖頭。
張慕:“這就回去了?”
李慶成道:“不,先得出城外走一趟,咱們走後,那老傢伙多半會盤查四門,看咱們從哪個方向出的城,以驗你去向。出城再進城,才可回去。”
張慕道:“是我說得不好。”
李慶成莞爾道:“你說得很好,比平日好多了。”
張慕這才如釋重負,點了點頭,李慶成倚在他身上,拉過張慕的手攬著自己,隨口道:“這老傢伙不能留。”
張慕任由手指頭被李慶成勾著晃來晃去,開口道:“為什麼。”
“一看就是個不靠譜的貨。”李慶成說:“你看他答應得爽快,其實是滿口先應承下來。為什麼不先問太子起居,以辨真偽?若是真有協助我的心思,該當詢問我此時處境才對,萬一正如朝中所說,是個假太子呢?”
“楓關那場守關戰他隻字不提,明顯就是知道內情了。竟也不先問一聲,多半是朝廷提前打過招呼。枉我想了一車話沒說的地兒。況且他也不修書一封,向太子表個忠心,便放你走了,可見此人根本沒有起兵勤王的念頭,留不得。”
馬車搖搖晃晃經過西街,李慶成掏出鷹哨鼓唇吹響,海東青遠遠地聞得聲,飛進馬車內停穩。
李慶成朝驅車兵士要來一根從軍寫字用的炭條,撕下一截布簾,寫了幾行字,捲好束在海東青爪上,說:“去找方青餘,懂麼?”
海東青茫然看著李慶成,又看張慕,聽不懂人言。
李慶成犯了難,忽然想起,從懷中摸出一物,正是昨夜帶回來的,方青餘給自己買的小物件,讓海東青看了一眼,又指指外頭,海東青當即飛出馬車。
“太聰明了。”李慶成笑道。
張慕:“我這就去把林犀殺了。”
李慶成道:“殺不得,殺了你怎麼接收他手下的兵?我有辦法。”
張慕:“什麼辦法。”
李慶成:“你真想知道?”
張慕道:“我也想幫你辦事,雖然我不聰明。”
李慶成說:“我先問你一句,昨天晚上,孫岩對你說了什麼。”
張慕沉默不答,車中安靜,唯余外頭街上傳來的爆竹聲與小孩們的歡笑聲。
李慶成:“你看,我不嫌棄你,你不嫌棄我,你嫌棄我,我也嫌棄你,大家都不必說了。”
話中帶了淡淡的疏遠之意。
張慕:“我還沒想明白。”
李慶成:“沒想明白什麼?”
張慕:“想明白的那一天,我會說的。”
李慶成隨口道:“那麼,等你的好兄弟孫岩請客的那天,你也會全知道的。”
32、通緝信 ...
翌晨晌午。
李慶成在大院中打拳,忽見一名兵士于門外站著。
“王虎,怎麼了?”李慶成認得那兵士,遂收了拳勢,著其到廳內談。
王虎摘了頭盔,喘著氣道:“唐將軍呢?”
李慶成一怔,王虎道:“破曉時刺史府派人出城,看那模樣是信差,一路朝南下出西川了。”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怒道:“破曉出的城,怎到現在才來報?”
王虎:“尋不見唐將軍。”
李慶成:“馬上派一隊人……不,張慕!去把張慕喊來!”
張慕來了,李慶成道:“你手下有腳程快的麼?我要往來送信。”
張慕:“要做什麼。”
李慶成道:“追刺史府上的信差,我要看孫刺史寫信的內容,先前就計劃好的,這下都亂了。”
張慕打了個呼哨,海東青飛來,朝王虎道:“你帶它去,把信給它。”
李慶成轉身從櫃中掏出一個紙包,交給王虎,仔細吩咐一番,王虎匆匆出去,李慶成在廳內走了幾個來回,又道:“慕哥,你手下有會偽造文書的麼,喚個過來,有備無患。”
張慕親自出去下令,未幾帶了名書生回府,卻見唐鴻打著赤膊,跪在院裏,李慶成站著,一臉陰沉。
李慶成怒道:“給你個女人你就沉湎溫柔鄉,清早尋不見人,我道是出門了,原來還睡著!唐將軍!得把你那\話兒割了才認真辦事不是!跪穩了!拿鞭子來!”
唐鴻正當少年血氣方剛之時,自小又出生將門,家規極嚴,活了十八載未經男女之事,昨夜初得溫婉小妾,不免行歡過度,導致春宵苦短日高起,誤了大事,被李慶成拖出房,扔在雪地裏時便自知理虧,垂頭挨訓。
“紅顏是禍水,昨夜提點你不聽,現在懂了?”方青餘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揶揄。
李慶成又吼道:“唐鴻你給我聽清楚!沒有下次了!再出這種岔子就抱著你的女人給我滾蛋!”
昨日唐鴻領去的歌姬知道定是闖了大禍,一身薄衣過來便陪唐鴻跪著。
李慶成冷冷道:“不干你的事,別出來。”
那歌姬顫聲道:“殿下息怒,小女子幸得唐將軍垂青……”
李慶成不悅道:“回你的房去,成何體統!”
唐鴻一語不發,把歌姬抱回房去,又把門關了,過來跪下,抬手抽了自己兩耳光,清脆作響。
那書生站在廊下,莞爾道:“李公子今年幾歲?”
張慕低聲答道:“十七。”
書生唏噓道:“有架勢。”
張慕擺了擺手示意書生不可多言,李慶成見人來了,怒氣稍平入廳道:“見笑了,請坐,先生怎麼稱呼?”
書生笑道:“我姓百。”
李慶成吩咐人上了茶,道:“百先生,稍後說不定有事得勞煩您。”
百書生緩緩點頭,也不問李慶成喚自己來用意何在,是時廳內一片安靜,李慶成自顧自翻閱書卷,將匯總來的紙張分門別類,其中有一張紙寫清楚了城東、西兩營的汀城守軍佈置,以及城防兵力輪值表。
廳內眾人都是坐著不說話,直至日暮西山,掌燈時分李慶成方收了書,忽聞一陣翅膀撲扇聲,海東青穿過門廊,撲進廳房。
李慶成解下海東青脖頸上的油紙包,終於鬆了口氣,照著燈光展開看了一眼,吩咐道:“唐鴻,起來。”
唐鴻這才穿上外袍,到廳裏坐下。
李慶成看完後,方青餘問道:“孫刺史的密信上說了什麼?”
李慶成對著燈光仔細端詳,查看有無浸水字跡,答道:“與我們那日設想的完全一致,密信上回報了三件事,一:孫家與太子勾結,二:州尉林犀已倒向太子一邊,三:懇請朝廷發兵相助。”
百書生聽得暗自心驚,卻不敢插口。
唐鴻道:“怎麼取得信的?”
方青餘答:“先前已合計好了,覷見信差出城便派人去追,傍晚到驛站處,信差歇腳時給他下個迷香或蒙汗藥,把信取出來看看。”
李慶成道:“本打算和青哥上路去追的,都是你險些壞了大事。”
唐鴻馬上噤聲不敢再問下去。
李慶成看著那封信,沉吟良久後道:“百先生,請你幫我照著這筆跡,摹份一模一樣的信,將這幾句去了。”
“哪幾句?”方青餘問。
李慶成:“州尉林犀的事略去不提,改為‘吾將擇日與林犀商談,若林犀執迷不悟,將以刀斧手除去,並暫時接收汀城軍隊。請朝廷派兩千兵馬隨欽差西來,助我一臂之力,務必活捉李慶成’。”
百書生接過信,顫聲道:“大虞太子……還活著,在汀城裏?”
李慶成道:“我就是大虞太子,先生請。來日身登太寶,定不忘今日相助之恩。”
百書生難以置信地接過信,李慶成又作了個“請”的手勢,摹完書信,李慶成將它折好放在油紙包中,依舊繫回海東青頸上,海東青轉身再次飛出廳外,於茫茫夜色中南下。
百書生告辭後,李慶成方吩咐人擺上晚飯。
“這麼一來,就都周全了。”李慶成舉箸道:“只等正月十五。”
唐鴻道:“我們得分頭行事?”
李慶成緩緩搖頭,挾了菜,放到唐鴻碗裏,漫不經心地斜瞥他一眼,唐鴻登時受寵若驚。
“別成天壞我的事。”李慶成威脅道:“否則閹了你。”
方青餘哈哈大笑,唐鴻道:“再不貪睡了。”
李慶成吩咐道:“攢兩個菜碟,送去給你小妾吃。”
唐鴻謝了賞,前去廚房吩咐,李慶成道:“明兒開始咱們再好好商量,還有十二天,務求速戰速決。”
數日後:
李慶成在廳內一步一步地踱,走到左,又走到右,時而負手於背,雙足一躍,模仿海東青的動作:
“上元節那夜,咱們都早點動身,路線方青余調查清楚了,你們都仔細看看。”
海東青跟在李慶成身後一跳一跳。
唐鴻道:“不如還是我去吧。”
李慶成一手擺了擺:“不行,有更重要的事交給你。”
方青餘一手抱膝,單足踏在椅沿上思索,李慶成道:“還有變數麼?”
方青餘搖頭:“應當沒有了。”
李慶成道:“慕哥,半個時辰夠麼?殺完林犀,你就得把袍子換上,馬上回孫府。”
張慕緩緩點頭。
“那麼當夜黃昏時,我絆住孫岩,慕哥你見機行事,務求一擊斃敵,若走漏了風聲也不可逗留太久,該回來時就得回來。”
唐鴻問:“州尉和刺史走的都是同條路,從東街穿西街只有那一條,為何不一起殺了。”
李慶成停下腳步:“蠢了麼你,兩個一起殺了,不就明擺著是咱們幹的了麼?”
唐鴻:“你殺一個,又有何用?”
李慶成長籲一聲,看著地面,轉身沿著磚格一蹦一跳:“詳細告訴你吧,仔細聽著,耳朵豎好了。”
“孫家、州尉、刺史三方,各有不同。對孫家,咱們得想辦法拖他們下水,孫岩要兩面逢源,黑鍋別人背,功勞他得,休想;對林犀,一刀砍了省事,兵權才方便拿到手,留著此人只會橫生枝節,不划算;至於刺史,現在不管他也沒事,已經是廢物了,我要的,只是他幫我帶個話,誆幾千兵馬到西川來,這個數量既不能多,也不能太少,兩千剛好。”
“上元節,孫家請看戲,林犀與州尉來聽戲,先把林犀在路上殺了,掐準時間,這個時候刺史已到孫府上……”
唐鴻道:“萬一林犀先出門,或者林犀的車跟孫刺史的車挨得太近呢?”
李慶成嘲道:“不會找點茬拖住他麼?埋了好幾個內線在州尉府呢。”
唐鴻點了點頭,李慶成繼續道:“務必讓刺史先去,後頭跟來的林犀死在路上,這時候孫岩陪著咱們看戲……”
唐鴻道:“萬一孫岩要等齊人才開戲呢?”
李慶成不悅道:“我是太子,不會命他先開戲麼?”
唐鴻連忙點頭,李慶成道:“還有什麼萬一?”
唐鴻擺手道:“沒了。”
李慶成:“林州尉死在路上可是大事,消息一來,第一時間是報給刺史的,況且州尉一死,城外及城中兩營親兵得知消息,定是一片混亂,刺史也不敢聲張,知道這事多半與咱們和孫家脫不了干係。”
李慶成在另一堵牆邊停下來,轉身對著海東青勾了勾手指,海東青飛起來,停在他的護肩上,李慶成雙眸閃動著光,得意洋洋地笑道:“你不妨猜猜,他到時候會做什麼?”
張慕:“逃。”
李慶成想了想,答:“要真知道逃,那就更輕鬆了,但我倒是覺得他多半沒這麼聽話省事。”
方青餘道:“我覺得他會尋個由頭離席,想辦法收編林犀死後的軍隊。”
李慶成道:“對,這就是接下來的重要麻煩了。”說畢搭著海東青一跳一跳,看得唐鴻不住莞爾。
“這個時候咱們的孫岩大少爺定是雲裏霧裏,還不知發生了何事,唐鴻你馬上帶著這封那天被偷樑換柱的密信,到州尉府去,喏,你看上頭還有火戳,信紙上還有孫州尉的印,由不得他不信。”
“你把信給林犀的副將看,告訴他林州尉已被刺史謀殺了,問他,是忠於太子還是忠於謀害州尉的刺史。”
“唐鴻素無經驗,有點行險。”方青餘道:“還是我去罷。”
“不行險。”李慶成眉頭動了動:“根據你們傳遞回來的情報,這名副將是林犀親手提拔的人,貪財、好色、怕死,忠心有一點,暗中也收過孫家不少賄賂,這種人很好攛掇。”
“刺史的信上說得一清二楚,太子與孫家,州尉已結成一派,許他功名利祿,再將腰牌賞他,著他接任林犀的位置,太子親封,何樂而不為?只需他一點頭,立即帶著他出府,這時候刺史估計在路上,馬上出去把他也給做了,這樣副將殺了朝廷命官,性命和把柄都在咱們手上,不會再起貳心。”
唐鴻想了想,李慶成道:“所以全看你了,別把事情搞砸。你必須在從州尉府親兵把林犀的屍體帶回去,直到刺史趕來的這段短短的時間裏,徹底說服有兵符的副將,並鼓動他去殺孫刺史。”
唐鴻眉毛微擰,李慶成說:“實在說不動的話,一戟拍死他吧,我再幫你想辦法收拾爛攤子……唐三,你敢去不?不敢去也無妨,換成青哥去,他擔保一定能成。”
唐鴻道:“我去。”
李慶成點了點頭:“別太緊張,放手去做就是。你那邊就算搞砸了,我們手頭還有點人,到時拿著兵符,架上孫岩一起去城門處,孫岩是本地望族,在州尉與刺史都死了的情況下,城防軍群龍無首,只得暫時聽他的。”
“到時候咱們再把隊長,副隊長都召集到一處,我把信通傳一圈,亮明身份,不願投誠的殺無赦。”
唐鴻道:“不需要走到這步,我能辦到。”
李慶成欣然道:“這樣最好,接下來慕哥與我陪孫岩繼續看戲,你和青哥,帶著州尉副將與兵符前去接手城外兩營,戲看完了,事也辦完了,讓他們全部回防駐守汀城。”
“等朝廷欽差帶著兩千人來城下,咱們有八千人外加一座城,隨便去個人就能打他們個屁滾尿流。再放點殘兵回去報信,孫岩不跪也得跪了。沒了,散罷,各自下去歇著,希望這幾天別有變數。”
方青余起身,張慕接過海東青,二人離開廳上,唯有唐鴻還站著。
李慶成側頭看著唐鴻,知道他有話想說,片刻後唐鴻開口道:“你就這麼相信我。”
李慶成點頭,笑答道:“相信你不好?”
唐鴻想了想,說:“方青余與張慕……”
李慶成淡淡道:“因為他們都把我當小孩,只有你把我當頭兒,去抱你的女人吧,這幾天別貪戀春宵了,以後你要多少女人都給你,御林軍也給你,仔細學著點,提防今天的佈置,待你當了御林軍統領時,再著一模一樣的道兒就太冤了。”
唐鴻心旌激蕩,一身熱血沸騰,再無話說,躬身告退。
李慶成走到案前,拿起銅魚,銅魚嘴裏裝滿了土,秋季在楓關被方青余填滿了種子,此刻春來回暖,不知何時冒出了綠綠的嫩芽來,生機盎然,鬱鬱蔥蔥。
一共只花了二十二天,李慶成掐指一算,嘴角微翹,孫岩就算再怎麼提防,也不可能料到自己在短短的二十多天裏能布下天羅地網,等著他朝陷阱裏撞。
33、元宵宴 ...
上元節夜,滿城火樹燈如晝,一輪明月上中天。
汀州是西川最繁華的大城,冬未去,春將至,昨夜方下過一場大雪,雕欄玉砌,火樹銀花。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時近黃昏,孫府裏的燈點了起來,孫家累世豪闊,整座富麗堂皇的大宅牽滿五顏六色的花燈,李慶成走進大門時,只驚嘆猶如幻境般漂亮。
“李公子!”孫岩滿面春風上前來迎,李慶成忙拱手,孫岩作了個請的手勢,數人在廊中沿路賞燈,朝宅內的大花園去。
李慶成贊道:“不愧是西川首富。”
孫岩不好意思地笑笑,連聲謙讓:“西川民風好逸,但終究比不上京師。”
李慶成眼內蘊著笑意,緩緩搖頭,抬手去托頭頂的一盞燈,張慕一躍而起,將那燈摘了下來。
每一盞花燈都以薄絲籠制,絲上繡著山水,草木,仕女,中置長燭燃起後芬芳四散。絲質蒙布幾近透明,繡圖卻以各色長線附於絲上,遠看如千千萬萬的虛景發著光,浮於空中在風裏輕輕搖曳。
絲上繡的燈謎字樣,更是鐵畫銀鉤,隱有書法意境。
“這麼一盞,造價得多少銀子。”李慶成端詳片刻,交回給張慕,張慕又掛了回去。
孫岩負手緩緩行走,笑道:“材料倒是不貴,但手工刺繡值錢,匠娘都是汀,葭兩地的繡工,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再加一根西域來的檀香燭,滿打滿算下來一錢銀子。”
李慶成若有所思地點頭,是時又有家丁匆匆前來通報,在孫岩耳邊說了幾句話,孫岩低聲道:“讓孫諾去接待,沒見我有貴客麼?”
李慶成站得不遠,稍一打量便道:“孫兄有事請去,我們在府上隨意逛逛就行。”
孫岩笑道:“有公子在,怎能……”
李慶成示意不用多說,問張慕:“你認得路麼?”
張慕點了點頭,李慶成道:“孫兄也不須派人跟著了,我們賞會兒燈就朝後園去。”
孫岩聞言便自告退,李慶成帶著唐鴻、方青余與張慕穿過回廊,見孫府上花燈琳琅滿目,走了這許久,竟沒一盞圖案重複的。
“真是富得流油。”李慶成道。
方青餘哂道:“比皇宮還豪闊,整個府上起碼有三萬盞燈,還不算戲臺邊掛上那些大的。這些燈來年還用麼?”
張慕道:“每年用完就燒了。”
李慶成又摘下一個燈籠,看上面的燈謎,唏噓道:“辦這麼場宴,光是燈就得花上近二千兩銀。”
稍後天近全黑,李慶成走進燈園,站在角落,仰頭猜燈謎。
園內已坐滿本地富商,戲臺上燈火通明,又有商人家的小姐丫鬟來去,俱是不住眼朝園角瞥那四名俊朗男子。
那時孫岩談笑風生,躬身帶著賓客進來讓坐,便匆匆朝李慶成走來。
“瞞了皇上兩個月。”李慶成提著燈籠,莞爾道:“射一詞語。”
眾人不語思索,都猜不出來,半晌後方青餘道:“朦朧。”
孫岩笑道:“正是,方大人好心思。”說著一撩袍襟請坐:“殿下看,咱們就在這偏僻處聽戲,清靜些如何?”
李慶成欣然點頭,數人紛紛入席,張慕卻還站著,席間空了三個位。
孫岩道:“慕哥?”
張慕低聲道:“殿下,臣想去走走。”
李慶成不悅蹙眉:“又去何處?”
孫岩打圓場笑道:“慕哥小時在孫家住過數載,想必觸景生情,也是有的。”
李慶成臉色不太好看,吩咐道:“那去吧。”
張慕躬身,繼而離開燈園,在滿宅燦爛燈火中信步走向西側。燈影綽約,映在他俊朗臉上,猶如置身夢境般不羈。
孫岩目送張慕離去,親自提壺給李慶成斟了暖酒,笑道:“小時候張老曾與先帝出征,慕哥便到孫家來做客,住了一段時日。那會孫歆還未出世,我倆與嫣兒一同跟隨父親習武,學的折梅手,一眨眼間這許多年便過去了。嫣兒在皇宮也不知過得如何。”
李慶成眉毛動了動,長嘆了一聲,安慰道:“總有再見面的時候的。”
孫岩緩緩點頭不語,舉杯與李慶成碰了,身後有人送來戲單,交到李慶成手中,李慶成便先點戲不提。
張慕離開燈園,尋至一偏僻角落,隨手解開錦袍領子,脫了上衣,令其搭在腰間,現出貼身的黑色夜行勁裝,繼而單手攀著牆壁一翻,輕車熟路翻過五六堵牆,一路朝外去。
張慕最後一次落地,已抵達府外側街,馬上閃在一棵樹後避過巡宅家丁,再從樹下取出早就放好的無名刀,負在背後,潛入夜色中,朝東大街去。
汀城東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都趁著元宵夜出外遊玩,張慕攀上房頂,於對月處沿著屋簷縱躍而去,在街口處找到了一頂八抬大轎,前有人鳴鑼開道。
張慕鬆了口氣,比計劃中的還要慢。
他落下小巷,在一間藥堂的門外站定,絞著手臂,背倚店門靠著,低下頭。
藥堂內一名老嫗拄著拐杖出門,朝街上潑掉手裏殘羹,張慕啞著嗓子道:“這麼慢。”
老嫗顫巍巍道:“這林州尉在路上,跟隨于刺史的轎子後,方才還被刺史請上轎去,二人在東西大街的橋上密談了有一刻鐘,才回身上轎。”說畢端著空碗,拄著拐杖回身進店。
張慕微微眯起眼。
開道鑼聲漸近,行人讓路,與情報描述的完全一致,二十名兵士,六名家丁。
張慕緩緩抬起頭,深邃的瞳中映出燈市璀璨,行人往來,對街酒肆,玉店,麵館二樓,門口都有人起身,或是店小二,或是乞丐,或是喬裝改扮的老翁。
張慕一手虛按身前平掠而過,對街近十人得到暗號,各自探手到腰囊內取兵器。
“上。”張慕低低道,那聲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繼而如離弦之箭,疾射出去!
那一刻街市陷入空前的混亂,燈索斷裂,花燈四飛,落地時火焰燃起,東街民眾倉皇奔逃,驚聲大喊!
張慕躍起後第一次落地,恰恰躬在州尉轎前,反手一撩無名刀,掀得大轎飛起,在空中翻滾朝後落去,緊接著張慕再次躍起!
“有——刺——客——”叫喊聲這時才響徹夜空。
人與轎都飛了出去,眨眼刹那,張慕身在半空,抽刀橫劈!
轎子發出巨響,被一刀砍為兩半,轎內一把兵器揮出,架住無名刀。
林州尉勃然怒吼道:“鼠輩爾敢——”
話未完,林犀撞上張慕淩厲刀氣,聲音霎時被掐住,繼而口噴鮮血,朝後直摔而去!
張慕一語不發,第二次瀟灑落地,如影隨形地一躍,飛射向身在半空的林州尉,這次刀勢改為直砍,雷霆萬鈞的一式下去,登時就要把林犀砍成兩半!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林犀揮手一灑,一包白色粉末粉碎,石灰粉蒙上了張慕雙眼。
張慕悶哼一聲,刀式去勢不阻,然而卻終究慢得半拍,眼前一片漆黑,再揮刀時已傳來女子的尖叫。
張慕雙眼澀痛,目不能視,耳中聲音嘈雜,終於勉強辨出錯亂腳步,舉足欲追,卻一步停下。
“鷹主!”耳畔有人焦急道:“跑遠了,追不上了!”
張慕只得收刀於背,被人架著帶進藥堂中。
馬上有人去取了豆油,讓張慕躺下,為他清洗雙眼。
同時間,孫府。
桌上珍饈佳餚流水價般地端上來,方青餘站著為李慶成布菜。
李慶成隻吃了一點,笑吟吟地與孫岩再碰杯,道:“孫兄請。”
方青餘漫不經心道:“孫兄錦繡前程無量。”
孫岩苦笑:“都是托庇于殿下,只不知殿下他日順利回京後,有何打算?”
李慶成想了想,知道該攤牌了,孫岩終究還是不願先一步表態,現在李慶成的承諾,關係到他將採取怎樣的應對方式。
李慶成沉吟良久,看著孫岩:“孫兄,我這些日子仔細斟酌過,事不宜遲了,年後‘借’我白銀二十萬兩,生鐵二十萬斤,我這便讓唐鴻開始招兵買馬。待得一切齊備,你隨我一起進京……”
孫岩冷不防一驚,只聽李慶成莞爾道:“只需你一日在朝廷,我便免去孫家在西川的分文稅賦,如何?”
孫岩還來不及細想,李慶成又淡淡道:“但話說在前頭,能否將你妹子救出來,我作不得保,然君無戲言,若僥倖得保萬全,我定會給她指個好人家。”
背後腳步聲響。
孫岩哂道:“不滿殿下說,銀鐵這數……”
李慶成隨口道:“我觀西川歷年物產富饒,想必不在孫兄話下。”
孫岩沉吟不語,未料李慶成竟敢這般獅子大開口,當初張慕來信時寫的不過也就是鐵萬斤,銀萬兩,李慶成居然隨口就翻了二十倍,雖言明是“借”,但這麼一下借去,敗則血本無歸,再追不到了,勝則成了天子,還有誰敢去催他還錢?
孫岩笑道:“殿下言重了,今年驟遇了戰亂,族老們各有打算,不如稍後臣將他們喚來……”
李慶成眼中充滿戲謔之意:“孫岩,俗話說‘漫天開價,落地還錢’,你大可還個價,你還完了價,再到我還價,待我還價之時,不定還得再略微抬點,萬一我心血來潮再翻一番,到時候你可別心疼。”
孫岩大笑道:“殿下折煞臣了,哪有與殿下還價的道理。臣這就去為殿下安排!”
孫誠見孫岩大笑,忙從園側走來,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孫岩朝李慶成道:“汀州孫刺史也來了,不知殿下是……”
李慶成不置可否:“你先去待客,回來接著說。”
孫岩便起身,拱手道:“如此告罪了。”再抬眼看張慕時,發現他雙目通紅,只以為張慕睹物思情,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孫岩一走,張慕馬上坐下,沉聲道:“我失手了。”
席間三人靜,方青餘的筷子停在半空。
李慶成馬上笑不出來了。
“你也有失手的時候?”唐鴻壓低了聲音道。
李慶成刹那背脊透涼,喃喃道:“失算,是我失算了。”
張慕堪堪忍著抽自己耳光的念頭:“你罰我罷。”
李慶成道:“你眼睛怎麼了?我看看?”
張慕兩眼通紅:“被灑了沙粉,以豆油洗的,我把他打成重傷,而後被他逃了,別管我,接下來如何?”
李慶成握著張慕下巴,對著燈光檢視他雙眼,鬆開手道:“他逃回府裏了?”
張慕:“有人去追了,他逃向城南。”
李慶成靜了短短片刻,而後果斷道:“這裏不用再隱瞞下去了,你帶上鷹去追。唐鴻按原計劃辦事,去州尉府,就說他死了,都別慌張。現在得爭分奪秒了……快去!我們拖住孫岩!”
唐鴻與張慕同時起身,離開燈園。
時間恰好,孫岩引著一官員前來,朝李慶成笑道:“這位是汀州刺史,孫大人。”
李慶成心念電轉,思緒一團亂麻,計劃驟出變數,先前算天算地,百密一疏,卻算不到張慕竟也有失手的時候,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州尉副將不見屍體,是否願意歸降?
方青餘拱手笑道:“孫大人好。”繼而輕輕碰了碰李慶成的肩膀。
李慶成馬上回過神,讓道:“孫大人請坐。”
李慶成那模樣心不在焉,甚是失態,孫岩卻以為李慶成只是驟然碰上了孫刺史,不知如何應答,心裏不禁好笑,便也坐下,朝刺史介紹道:“這位是晚輩家從京師遠道而來的貴客,李公子。”
刺史看了一眼李慶成,與數日前所得消息印證,此人定是太子無疑。
今日赴宴刺史本不想來,奈何朝廷欽差未至汀州,自己若託辭不出席,只恐怕引得孫家與太子疑心,只得親自前來穩住二人,路上恰逢林州尉,刺史喚其上轎相商,二人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會,又頗覺蹊蹺。
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刺史得知孫岩請了不少賓客,料想不會在席上光明正大地動手,便勉強按下內心緊張坐了,只待太子亮出身份,便虛以委蛇效忠,應付一番拖住,等欽差來了再動手不遲。
一時間孫岩,李慶成,孫刺史三人各懷鬼胎,都是漫不經心,疑神疑鬼。
孫岩見氣氛尷尬,忙敬過一輪酒,問:“慕哥與唐兄弟呢?”
方青余自若哂道:“上茅房去了。”
孫岩尷尬一笑。
李慶成心念電轉,岔開話題:“還有個位置是誰的?”
孫岩道:“是林犀林州尉的。”
“嗯……”李慶成緩緩點頭,欣然道:“林州尉既不來,咱們不妨先看戲?”
孫岩道:“孫誠,這就去吩咐。”
孫刺史坐著,一桌菜李慶成先動過筷,說:“孫大人請用。”
刺史只得硬著頭皮吃菜,什麼也不敢問,李慶成又笑道:“未等大人先來就吃了,這可怠慢了。”
孫岩笑道:“李公子是貴客,以李公子為先,對吧,孫大人。”
孫刺史點了點頭,不敢看李慶成,孫岩心內莫名其妙,原本計劃好,本等著孫刺史詢問李慶成名諱之事,對方竟是不問?孫岩隱隱約約覺得刺史今日有點不太對,卻不知看在刺史眼中,這席宴簡直就是孫家與太子聯手擺的一個下馬威。
孫刺史呵呵一笑,正要說點什麼時,身後又有家丁匆匆過來,湊到刺史耳邊說了句話。
刺史登時臉色煞白。
“孫……公子,李公子。”刺史道:“本官有點事,得去吩咐幾句。”
孫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刺史一說完便放筷起身,轉身出了園子,孫岩一臉茫然要去追,卻被方青餘按著肩膀,笑道:“孫兄請坐,殿下的事還未說完呢。”
孫岩雖也是習武之人,卻哪是虞國第一劍客的對手?那一按來勢輕若鴻毛,內勁卻綿延不絕,直有千鈞,將他按回位置上。李慶成喝了口酒,淡淡道:“方才說到哪兒?”
孫岩也不打算再隱瞞了,莞爾道:“殿下,實不相瞞,這幾日臣思來想去,終究覺得,孫家勢單力薄,難以獨支。”
李慶成道:“當真?”
孫岩忙道:“殿下千萬別誤會,臣的意思是說,物資絕無問題,但城中兵馬,一應調度,有林,孫兩位大人在看著,俱是朝廷命官,怎能瞞得過他們?”
李慶成莞爾道:“那倒是,紙裏包不住火,總得找時機挑明的。”
孫岩鬆了口氣點頭:“臣以為,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趁著州尉與刺史都在,咱們聚作一席,殿下只需詳細說清,沒有說不動的道理。”
李慶成道:“此言有理。”
方青餘忽然道:“若果真說不動呢?”
李慶成道:“怎會說不動?方卿太也多心,先看戲罷,待他們來了再說。”
孫岩連忙點頭,一時三人無話,朝戲臺上看,高臺上武生喝道:“呔——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鑼鼓紛響,唱作念打,霎是熱鬧。
武生唱完退下,又有花旦咿咿呀呀地捲著水袖上來,一刻鐘後,孫岩終於察覺到問題了。
孫岩正要開口,李慶成卻眉毛一動:“刺史上哪去了?州尉怎麼也沒來?”
孫岩的疑惑已到頂點,只覺今夜大小事俱是不尋常至極。
孫岩道:“是啊……兩位大人怎麼……”
李慶成早就猜到孫岩想借機走開,笑道:“你去找找?別都掉茅坑裏了。”
孫岩抹了把汗,朝園外匆匆走去。
“怎麼辦?”李慶成斂了笑容,沉聲道:“刺史估計已經跑遠了。”
方青餘道:“我追上去把他殺了麼。”
李慶成抿唇不語,眯起雙眼,以箸敲了敲酒杯,忽然間鷹翅撲打聲響,海東青從身後飛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李慶成三兩下解開海東青爪上的布條,上書三字:“聞鐘山。”
不是繞路回州尉府就好,既已知道去向,遲早能追上。李慶成鬆了口氣,說:“慕哥追到人了,走,顧不得這裏了。”旋即與方青余起身離席。
孫岩正站在門外詢問,得知刺史藉故傳話,卻是一路出府,上轎就走,正沒主意間李慶成又從背後轉出來。
李慶成:“孫兄,家裏還有事,告辭了。”
方青餘:“國舅爺,告辭。”
孫岩一頭霧水,忙追在二人身後道:“殿……李公子請留步。”
李慶成頭也不回擺了擺手,孫岩只得道:“公子慢走!”
孫岩一轉身,卻見孫誠滿臉恐懼,問:“又怎麼了?”
孫誠道:“方才派去尋的人回來了,聽說……聽說州尉過東大街時遭了刺客,被大卸八塊,死無全屍……”
孫岩眼中滿是難言神色,喘了片刻,倚在石獅子前。
34、天子鐘 ...
李慶成從馬車內座位下取出皮甲換上,解了馬車的套繩與方青餘各騎一匹馬,吩咐道:“你去幫唐鴻,見機行事,我去尋鷹哥。”
方青餘點頭,撥轉馬頭朝州尉府的方向去,李慶成則調頭出城。
那時東大街已熄了燈火,城門處卻還未曾接到通報,李慶成出了城,海東青飛起,展翅於低空滑翔帶路,領著李慶成朝城南去。
唐鴻帶著八十名兵士沿路沖過長街。
“林州尉——!”唐鴻道:“林州尉!府上有人嗎?”
刹那驚動了整個州尉府,副將章衍沖出門外,大聲斥道:“你是何人?!”
唐鴻掏出一封信,問:“林犀州尉呢?!你叫什麼名字?此事生死攸關,快請稟報州尉大人!”
章衍接過信,見唐鴻身著戎裝,不似西川一派,答道:“州尉前往孫府赴宴未歸,末將章衍,大人怎麼稱呼?”
“吾乃當朝大將軍唐英照之子唐鴻!”唐鴻道:“章大人,我們奉朝廷命令進入西川,在驛站發現一名信差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搜身後發現一封信。”
章衍接過信遲疑片刻,著人前去孫府帶話,將唐鴻請入正廳,隨手拆了信,唐鴻也不阻止,端起茶便灌了下去。
章衍越看越是心驚,將紙折好,蹙眉道:“唐將軍,此信所言當真?”
唐鴻:“太子殿下正在趕向汀城的路上,派我先一步快馬兼程,前來通報,恐怕孫家要謀害林州尉。”
事出突然,章衍本就是懵人,此刻全無對策,只坐著反復問:“這可怎麼辦?”
唐鴻道:“待林州尉歸來後再作計較……”
話音未落,府外已有士兵大吼道:
“報——林州尉於赴宴途中遇刺!”
章衍只覺腦中嗡了聲,思緒一片空白,與唐鴻對視,唐鴻目光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林州尉還活著麼?”唐鴻道。
“不……末將不知。”那士兵也是混亂至極:“護送的弟兄們都死了,據東大街的百姓說,州尉與刺史兩轎一前一後,朝孫府去赴宴,途中孫刺史停轎請州尉大人過去,據說是有事相談,州尉回來後沒走多遠,路邊便有埋伏的刺客……據說、據說……”
“據說什麼?”唐鴻顫聲道。
士兵道:“據說州尉被分了屍,現在東大街一片混亂,屍體已經被刺客帶走了!”
章衍起身,而後又重重坐下。
廳內靜了片刻,唐鴻道:“章大人。”
章衍咽了下口水,唐鴻沉聲道:“章大人!”
“隨我前去東大街!”章衍回身去取盔甲。
唐鴻道:“留步!章大人!現下千萬不可慌亂!”
章衍停下腳步,遲疑不定,唐鴻道:“若我所料不差,刺史馬上就要來了,到時只怕要強行接手汀州軍,章大人若有半分遲疑,只怕也要遭了毒手。”
章衍取出信,哆嗦著又看一次,刺史殷紅的印章蓋在落款處,當即再無懷疑。
“現在該怎麼做?”章衍道:“該怎麼辦?”
唐鴻沉聲道:“章大人!你我同是虞國軍人,此刻正是幹一番大事業的時候,決計不可亂了方寸,太子殿下著我前來便是為的與汀州軍同生死,共存亡,如今林州尉未等到便已遭了毒手,章將軍萬不可坐以待斃,但請聽我一言!”說畢單膝跪下:“唐鴻為太子殿下懇求章大人一事!”
章衍忙扶道:“唐大人快快請起。”
唐鴻從腰囊中取出一枚純銀腰牌:“章大人,這是殿下令我帶來給林州尉的,如今州尉遭了不測,章大人若願繼承林州尉遺命,追隨太子身側,我以前程作保,請殿下委任大人為汀州州尉。”
章衍目光閃爍,仍在遲疑,唐鴻又道:“章大人若不願也無妨,但容末將多說一句,孫刺史殺了州尉大人,定會時刻提防你為州尉復仇,不定接手軍隊後會再下毒手。章大人,身家性命,殿下安危,林州尉的血仇,全在你一念之間。”
章衍被唐鴻說得有點動心,卻仍不肯就信,顫聲道:“太子殿下何時入城?朝廷軍若來了該怎麼辦?”
唐鴻道:“信上說了,朝廷只派兩千兵馬,咱們有八千人守著汀城,怕它作甚?!年前楓關一戰元氣大傷,朝中再沒有軍力對西川用兵了。”
章衍緩緩點頭,唐鴻又道:“章州尉,殿下才是真龍天子,先前已向林大人送來密信,不幸林大人壯烈犧牲,此去章州尉前途無量,還請謹慎斟酌。”
唐鴻說完這句便不再吭聲,看著章衍,已是最後關頭,該說的都說了,當即右手微微蓄勁,只待章衍有些許遲疑便馬上拔戟殺了他。
章衍抬手示意唐鴻稍等,一路進了林犀書房,他跟隨林犀近十載,對機密軍報再熟悉不過,當即扳開機關,翻檢書櫃內的暗格,尋到一封信。
正是數天前張慕親手交給林犀的密信。
林犀為保萬全,赴宴時並不將信帶在身上,章衍看完信,終於再無懷疑,一陣風出外道:“該如何做,還請唐大人教我。”
唐鴻如釋重負,抱拳道:“州尉大人,府上有多少親兵?”
唐鴻換了稱呼,州尉之位敲釘轉腳,已板上釘釘,章衍不禁有些不習慣,答道:“有……八十名將士。”
唐鴻道:“我帶了八十名殿下的隨身侍衛,你的親兵仍歸你統領,咱們先到城門處,告知林大人之事,務必將城門守軍和平收編,殿下說過,不動汀城一兵一卒,誰的兵仍由誰率領……”
這話不亞于給章衍吃了枚定心丸,然而話音未落,門外又有人惶急沖入,喊道:“報——孫刺史帶了百餘府上親兵前來,在門外傳見章大人!”
這下來得正好,唐鴻道:“我給你開路,章大人,咱們殺出去!”
章衍道:“等等,事情不定仍有轉機!”
唐鴻:“刺史若有心商談會親自入府,現在守在府外等候,便是想下毒手無疑,州尉大人不可行險。”
章衍聞言色變,忙召集了府裏所有兵士,與唐鴻出府。
天色漆黑,孫刺史先前又未見著唐鴻,不知是何許人也,只以為是名普通佰長,遂朗聲道:“章衍何在?”
章衍策馬出列:“末將在,孫大人有何吩咐?”
唐鴻轉頭,朝高處使了個眼色,方青余雲舒劍出鞘,壁虎般斜斜貼在房檐上,深藍色侍衛錦袍與皎皎明月,萬里夜色同為一體,只待刺史所言不對便從高處掠下,取其性命。
孫刺史緩緩道:“林州尉赴宴遇刺,驟遭孫家與冒牌太子毒手,去將林大人的兵符取出來,與我前去接手城防軍。”
此話一出,兵士群情聳動,盡數譁然。
章衍已看過兩封信,早已認定是刺史下的毒手,怎會信他所言?當即冷冷道:“末將敢問大人,殺害州尉的兇手何在?”
孫刺史道:“本官正在著人追查,若尋到兇手,一定交給你手刃仇敵,軍隊之事不可耽擱,遲則生變,快!”
章衍道:“兇手未明,恕末將不能交出兵符,孫大人請回。”
孫刺史怒道:“章衍!你不要自毀前程!林州尉勾結孫家,妄想扶立一個冒牌太子篡位,如今橫死街頭,朝廷來使數日便到,識相的便交出兵符,本官為你求情,饒你一命,若存心謀逆,便是死路一條!”
方青余與唐鴻都不禁心道:果然全都在李慶成的預料之中,這刺史實在是太配合了。
唐鴻反手抽出背後翻海戟,大吼道:“殺林州尉的人就是你!殺了他,為州尉大人報仇!”
章衍聽到要治罪早已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拔出佩劍,大吼道:“殺了他,為州尉大人報仇!”
同一時間,黑漆漆的綿山曠野,山路崎嶇。
李慶成一路沖上山,在側峰上勒停駿馬,海東青一聲長唳,收翅落下,站在李慶成肩上。
旁邊樹上還拴著另一匹在吃草的戰馬,馬上搭著染血的夜行服,是張慕的。
李慶成放了馬兒去吃草,沿著臺階輕手輕腳上去,登上峰頂的開闊地,黑暗裏,面前有個道觀,一星燈火如豆。
觀前寬敞地上,站了兩個人,一人身材頎長,上身赤\裸,外袍搭在腰間,袍襟在寒風裏飄揚,手持無名刀,正是張慕。
另一人則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道骨仙風,穿著灰藍色的道袍,手持木劍。
“慕成。”老人和藹道:“多年未見,你已這般高了。”
張慕倒提長刀,躬身抱拳:“孫師,慕成斗膽,請孫師將觀中那人交出來。”
李慶成站得遠遠的,想起方青餘說過,孫岩之父告老不再打理族中之事,歸隱城外聞鐘山獨自修道,料想便是他了,林犀居然躲到這裏來?
那老道正是孫岩之父,只聞孫老道說:“慕成,林州尉鎮守汀城十一年,縱無功績,也是無過,你一身血戾之氣,追殺他又是何故?”
張慕認真道:“他逆了我家殿下。”
孫老道嘆了口氣:“李慶成已到汀城來了?”
張慕道:“是,孫師,請將此人交給慕成,再不叨擾。”
孫道士若有所思:“若我不交呢。”
張慕生硬地答道:“那便只有得罪了。”
孫道士遺憾搖頭:“林犀照拂孫家多年,既前來托庇於我,便不能坐看他死於非命,你動手吧。”
張慕提著刀,身影在月光下微微發抖,似是拿不定主意。
孫老道士等了很久,緩緩道:“慕成,你不敢向我揮刀?”
“先帝入主汀城的那一天,這處是我與你父親的演武場。”孫老道士說:“你應當還記得,你和岩兒是唯一的兩名看客,慕成。”
“記得。”張慕聲音低沉而嘶啞,側頭看了一眼道觀前懸掛的那口巨鐘。
李慶成站在一塊大石頭後,屏住呼吸。
孫老道和顏悅色道:“當年你父勝了我,敲響這口鐘,親自下山,護送李肅入主汀城。都說銅鐘九響,改朝換代;楓水化凍,冬去春來。聞鐘山歷來是迎送帝君之處。你今夜前來,是想殺人,還是學你父親,親自敲響這口鐘?”
張慕緩緩搖頭,一字一句道:“縱是此鐘不響,汀城十萬民眾,八千子弟兵也會向他效忠。慶成從始至終,倚仗的都是自己的運籌。”
孫道士唏噓道:“若無人助他,縱運籌千里,不過也是紙上談兵,慕成,你太像張莊主了,你父追隨李謀多年,那時他還未稱帝。你就從未想過,為何效忠於他?此子何德何能?令你死心塌地?”
張慕:“因為,我叫張慕成。”
李慶成心中瞬時一凜。
刹那間崇山峻嶺一片靜謐,月夜萬里寒鴉齊鳴。
銀光遍野,悠悠天地,唯屹立于聞鐘山之巔,肩扛無名刀,冷漠而溫情地說出那句“因為我叫張慕成”的男人。
那一刻李慶成的心跳似是安靜地停了。
“因為你叫……張慕成。”李慶成以極低的聲音喃喃道。
許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情感終於再難抑制,盡數噴發,將他的天下,理想與執著燒成飛灰,山巔,圓月,袍襟在風中飄蕩的唯此一人。
“慕哥。”李慶成低低道。
孫道士眯起雙眼,兩道花白的眉毛一抖,繼而欣然一笑:“既是如此,張少莊主,請。”
張慕換了個身姿,單手一甩長刀,斜斜指地,月光照在他帶著燙痕的臉上,李慶成在遠處看著,砰然心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張慕成。”李慶成喃喃道。
刹那間張慕朗聲長嘯,內勁綿延充沛,黑鐵鑄就的無名刀灑出一片銀白的月光,已與孫道士戰在一處!
只見張慕一式立刀直進,孫老道使出家傳絕學折梅手,秒到毫釐地在刀背上一拈,順勢將重刀橫拖過來,張慕怒吼一聲,橫刀疾掃,袍襟飄揚,猶如搏兔蒼鷹!
勁風四下激射,那尚且是李慶成第一次見到張慕全力應戰,一輪明月之下,張慕身與刀合,一柄重刀使得說不出的靈動,揮、砍、劈、旋、掠、抹、挑,有若雄鷹亮翅,風捲殘雲,羽絮飄蕩!
孫老道則如同颶風中的一葉扁舟,拍打橫挪,動作卻越來越慢,全身被籠在一團粘滯的氣勁中,李慶成隻覺勁風範圍不斷擴大,直至整個空曠地上,一縷氣勁若有若無,制住所有人的行動。
孫老道年事已高,被這氣勁拖得猶如置身泥淖,動作越來越慢,直到張慕怒吼聲再起,原地旋身,反手一式“大劈棺”!
那一刀鋼勇無儔,刀身自背後挑起,劃過一個完美的,閃著銀光的弧,蓄滿力度,攜著山洪噴發,排山倒海,雷霆萬鈞的全身力度,仿佛要將整座山頭砍成兩半,狠狠砍了下來!
轟一聲巨響,青磚被砍得粉碎,地面在刀氣中爆出道半尺深,三尺長的溝壑,孫老道在刀氣激蕩下口鼻溢血,搖搖欲墜。
“你……”孫老道猛地一揚袖!
張慕早有提防,右手空手一撮,金光閃爍!
李慶成隻覺眼前一花,空中銀光飛閃,繼而金標呼嘯,眨眼刹那叮叮叮叮叮五聲,梅花鏢與金鷹羽互撞,落了滿地。
張慕:“孫師,我贏了。”
孫老道緩緩朝後倒下,摔在地上。
張慕躬著身,控制不住地疾喘,先前那番激戰幾乎耗去他所有體力,此刻糾結的背脊與赤\裸的上身俱是汗水淋漓。
他依舊維持著最後一刀時的身姿,將刀回手勉力一拖,瀟灑負回背上,轉身拖著沉重步伐,搖搖晃晃,走向道觀。
李慶成邁出一步。
張慕停下動作,耳朵習慣性地動了動。
李慶成跑向張慕,張慕轉過身,伸出手。
“慕哥。”李慶成說。
“來,慶成。”張慕漠然道。
李慶成走上前去,與張慕牽著手,張慕猛地把李慶成拉進自己懷裏,二人緊緊抱在一處。
冰冷的刀,滾燙的背脊,肌膚間的男子氣息。
張慕摸了摸李慶成抱在自己腰間的手,輕輕把它拉開,問:“什麼時候來的?”
李慶成:“好一會了,你沒聽見鷹叫?”
張慕茫然搖頭:“方才運功入境,除了孫師,外事俱看不見,也聽不到。”他緩緩按著李慶成的肩甲摸了摸,疲憊問:“城裏呢?”
李慶成答:“唐鴻和方青餘去了。”
說到這裏李慶成才猛然警醒,問:“那廝呢?得馬上把他帶回去。”
張慕難得地微微一笑,看著李慶成的雙眼:“我去。”
張慕進了道觀,李慶成站在月色下,看了遠處昏過去的孫道士一會,過去將他扛進臺階,放在觀內蒲團上。
張慕把林犀扔在廳內:“不礙事,我以刀氣封了孫師全身要穴,稍後便能醒轉。”
李慶成點了點頭,再躬身探林犀鼻息,只見林犀面如金紙,呼吸出的多,進的少,口鼻間儘是血沫。
李慶成拈開其眼皮時見眼白充血,瞳孔擴散,先前遭了張慕一刀,肋骨齊斷,深紮入肺,又拼死跑上山,已救不活了。
李慶成又等了一會,直到林犀呼吸停止,才說:“走,把屍體帶回去。”
張慕拖著林犀的一隻腳,將他拖出道觀外,李慶成停下腳步,看著門外那口鐘。
“當年是怎麼回事?”李慶成不禁問道:“你爹和我爹也來過這裏?”
張慕點頭。
李慶成道:“鐘響有何含義?”
張慕答:“孫家世代守鐘,汀城有句歌謠:鐘山九響,改朝換代;楓水化凍,冬去春來。當年我爹撞響此鐘,護送先帝入城,不費一兵一卒,汀城全境投誠。”
李慶成喃喃道:“既有這傳說,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張慕:“因為不是時候。”
李慶成走出一步:“現在呢?”
張慕:“現在已無妨了,你想聽鐘聲嗎?”
李慶成朝巨鐘走去,張慕扔下林犀屍身,一手按著李慶成的肩膀,示意他在原地等候。
“我為你做。”張慕道:“這是我的本份。”
張慕獨自走向道觀外的巨鐘。
“當——!”
聞鐘山第一響,在安靜的夜裏遠遠傳開,聲動百里。
連遠在楓水南岸的葭城萬民也聽見了遠遠傳來的鐘響。
“當——!”
時隔二十年,自虞帝李謀一統西川後,鐘聲再度響起,渾厚鐘聲于夜空中悠揚傳來。
“當——!”
張慕赤著男兒肩背,推動撞柱,每一下撞上,銅鐘雷鳴般的巨響震耳欲聾,聞鐘山靜夜林鳥驚飛,掠過天際。
“當——!”
天際一輪銀雷,汀城千萬百姓抬頭,城頭兵士紛紛茫然四顧。
“開城門——!”一名老兵喝道:“開城門,迎天子!”
“當——!”
二十年前,親眼目睹虞帝李謀與張孞入城的百姓記起往事,紛紛從家中奔出,站在街上。
時值夜半,火把林立,唐鴻、方青餘二人帶著汀州尉副將從長街盡頭匆匆沖來,各自勒停奔馬。
“怎麼回事?”唐鴻道:“鐘聲?州尉大人可知鐘聲何意?”
章衍顫聲道:“鐘山九響,改朝換代;楓水化凍,秋去春來,是孫老親自撞的鐘?快到城門去迎接殿下!”
方青余縱馬奔來,朝唐鴻使了個眼色,唐鴻道:“這位是方將軍,自己人,先前便接了太子之命前來,留在汀城內照應的。”
章衍在馬上抱拳與方青餘見禮,方青餘問:“唐大人,殿下何時進城?城內的宅邸已打掃好了。”
唐鴻道:“馬上要進城了,請州尉大人在城樓上等候。”
章衍仍存了提防之心:“殿下帶了多少人前來?可須開啟大門?”
方青餘一哂道:“殿下相信,這天下的臣子對他都忠心不貳,他相信林大人,也相信章州尉,是以孤身前來,章州尉只需開一小門,在城樓上等候便可。”
章衍駐馬沉默許久,繼而重重一點頭,跟隨唐鴻朝城樓上去。
九聲鐘響畢,萬民聳動,紛紛拖家帶口走到街邊。
章衍上城樓,等了又等,蒼茫夜色中,漆黑山巒連綿起伏,兩騎下了聞鐘山,遙遙趕向城門。
李慶成與張慕共乘一騎,另一騎上,牢牢地捆著個人。
方青余與唐鴻站在高處,海東青長唳一聲,在城牆上打了個旋,飛回張慕肩頭,二騎抵達城門外,卻不入城。
李慶成翻身下馬。
“來人可是太子殿下!”章衍遠遠喊道:“吾乃汀州林州尉副將章衍,林州尉驟遇刺客,生死未卜……”
李慶成沉默不答,從另一匹馬上解下捆住的人,親自抱著,走到城門口處,將那具屍體放在地上。
汀州大門緩緩打開,城內長街萬民注目。
城內,城外鴉雀無聲。
李慶成擺好林犀屍體,緩緩雙膝跪下,麻木道:“林犀州尉鎮守汀州十年,一朝為反賊所害,全因我遲來一步。”
“今日!”
“忠臣為我壯烈身死!”
“我李慶成以虞國太子之名起誓!他朝!定為林大人報仇雪恨!”
李慶成大哭揮淚,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當著數萬人的面,朝林犀的屍體磕了三個響頭。
刹那城頭兵士,城內百姓盡數譁然,章衍忙沖下城樓,親自出城扶起李慶成,兵士上前收斂林犀屍身。
章衍親自牽著馬,將李慶成帶進城去。
“殿下。”唐鴻與方青餘上前。
李慶成兩眼通紅,勉強點頭,問:“章衍?”
“末將在!”章衍抱拳單膝跪下。
李慶成咬破手指頭,方青餘馬上識相遞過一張紙,李慶成落指疾書,一張委任狀輕飄飄揮就,末了還按下通紅指印。
“章卿,你從這一刻起便是汀州尉,這裏有我親自寫的委任書,你帶著委任書與唐鴻、方青余一同前去收編城外舊部,若有誰不服,立即殺無赦!將守軍撤回城內,等待與朝廷一戰,為林老報仇。”
章衍接過太子手書,不禁百感交集,終於親眼見到林犀屍身,既悲又喜,悲的是林犀與自己有提拔之恩;喜的則是,一夜間自己竟成了勤王功臣,來日定榮寵無極。
章衍與方青余,唐鴻帶了一隊兵出城,李慶成籲了口氣,抹了把臉,側頭看張慕,笑了笑。
張慕的嘴角僵硬地牽了牽,以示回應。
“累麼?”李慶成道。
張慕顯也甚疲,勉強點頭,看著李慶成的手指:“我撐得住,你痛麼。”
李慶成上馬道:“還行,先回去歇會兒罷。”
身周仍有二十名兵士,當即散開,護著李慶成與張慕朝城西去。
兩人共乘一騎,所過之處,沿街百姓紛紛下跪,孫府大門正對城中楓河上石橋,只見孫岩帶著全家男丁出府,跪在門外。
李慶成點了點頭,隨手一扯馬韁,開口道:“孫岩。”
孫岩道:“臣……臣在。”
李慶成:“明天午後過來,朕覺得……咱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個價錢了,孫卿,你說呢?”
孫岩顫聲道:“臣不敢,全聽殿下吩咐。”
李慶成莞爾道:“別怕,看在你和慕哥的情分上,朕不會漫天要價的,你還是可以著地還錢。”說畢策馬悠然自得地離去。
35、君王怒 ...
當夜城外兩營軍隊接手後,方青余帶兵前往刺史府內接手文書,唐鴻與章衍將林犀舊部打亂重排,城防部隊一律調換,並將李慶成的八十名親兵安插進汀州守軍裏。
章衍倉促間繼承州尉之職,難免心內惴惴,只恐舊部不馭,而唐鴻安插進去的人手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
李慶成又親口答允章衍可留一千兵馬作為家將,駐守州尉府後,以防不測,這部分兵直接劃入章衍私軍。
這道旨意打消了章衍最後的一點不安全感,城中軍務調動繁雜,唐鴻籍相助之由施監督之實,一時間軍報流水般地呈進府來,直到四更時才解決所有隱患,城外兩營有條不紊,開始朝汀城內撤軍。
翌晨,李慶成出得房外,伸了個懶腰,聽到門外“沙沙”掃雪聲不絕,春暖花開,滿城梅香,實在是心曠神怡。
方青余與唐鴻的房門都關著,廳內一名老嫗在調製藥膏,張慕坐在一旁怔怔看著。
“草民叩見殿下。”老嫗見李慶成來了,顫巍巍要拜。
李慶成忙攙那老嫗起來,笑道:“我和鷹哥一起長大,將我當小輩使喚就成,這是什麼?”
“藥。”老嫗笑道:“鷹主的眼被撒過石灰,要仔細調理。”
“不礙事吧?”李慶成道。
老嫗答:“我湯婆雖無娥娘師父能醫死人,藥白骨的本事,妙手回春的功夫也是有的,殿下不必擔心,這藥敷上去,十二個時辰後便能安然無恙,仍是一雙亮眸子。”
李慶成見桌旁擱著單子,上記林林總總,近三十類藥材,百年地墊根、首烏、冰海烏蘭、蛇膽等,知道都是名貴材料,張慕則僅是眼睛紅澀,料想也只是調理用,便不再擔心。
湯婆調完藥,添了些滑石粉拌勻,放在桌上,李慶成欣然道:“我來吧。”
湯婆笑道:“一次就夠,管保鷹主能比從前看得高,看得遠。”
湯婆告退,李慶成便在案幾後盤膝坐下,說:“躺著。”
張慕:“我自己來。”
李慶成:“坐下!”
院外掃雪聲終於停了,張慕枕在李慶成腿上,李慶成低下頭,仔細為他敷藥。
方青餘打著呵欠出來,李慶成頭也不抬:“唐鴻呢?又在貪睡?拖他出來。”
方青餘懶懶道:“怕挨鞭子抽,只睡了一個時辰就起身巡營去了。”
李慶成嗯了聲,吩咐道:“你先吃早飯,吃完還有事派你。”
方青餘:“甚麼好藥,給青哥也敷點吧。”
李慶成抬手招了招,方青餘湊過來,被李慶成灑了滿臉滑石粉,哭笑不得轉身蹲到廊下,接過唐鴻房內侍婢遞來的碗便自顧自地開始吃了。
府裏的士兵全被派了出去,幸虧先前要了個女人,否則一大清早人手不夠,反而都沒飯吃了。
李慶成正想到孫岩,便聽方青餘在院外招呼道:“孫兄辛苦了。”
孫岩笑道:“份內的事,方大人起得早啊。”
“我道是誰呢。”李慶成皮笑肉不笑道:“大清早就在外頭掃雪,原來是孫愛卿。”
孫岩放下笤帚,擦了把汗,笑容滿面地在廳外站著:“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李慶成埋頭,以尾指給枕在腿上的張慕抹藥,莞爾道:“不是讓你午後才來的麼?”
孫岩躬身道:“橫豎無事,想早點過來親近殿下,臣有眼無珠,能來給殿下掃掃門前雪,便惶恐不勝了。”
李慶成嗯了聲,不置可否,知道張慕治眼的藥定是孫岩帶來的無疑,旋即淡淡道:“進來坐罷。”
孫岩袖手入廳,恭敬站著侍候。
李慶成道:“胭紅,給孫大人端碗飯吃。”
那歌姬在外間應了,捧著盤在廳外站著,孫岩忙雙手端了,李慶成隨口道:“我麾下向來不講什麼規矩,你在這坐著吃了,不需拘禮,稍後還有事派你去做。”
孫岩苦笑道:“殿下還沒吃過,當臣子的怎能在殿下面前用飯?”端了碗正要出去,方青餘在外頭嘴巴塞得滿滿的,邊咀嚼邊說:“殿下把你當自己人了,孫兄,你隨意,學著我點。”
一時間室內安靜無聲,只聽見張慕的粗重呼吸與李慶成的輕輕氣息。
“張慕成,好了。”李慶成輕輕說,隨手扯過一張黑布條,蒙在張慕眉宇間,打了個結。
孫岩吃得很小心,快速把早飯吃完了,胭紅收走碗,李慶成問道:“汀城刺史須得重新指派,你心中有何人選?”
孫岩一怔,繼而心內狂喜,汀州刺史一向是孫家眼中釘肉中刺,自李謀當政以來,每一任都是從朝中派人,不斷地給地方豪族使絆子,以免孫家坐大。李慶成這麼一問,用意竟是讓自己舉薦。
孫岩心內雖喜,卻不知李慶成是否蓄意試探,遂莞爾道:“臣以為要論才幹,除方大人以外再無人選了。”
李慶成蹙眉道:“別混說,讓你薦你就薦個,沒時間和你兜來兜去。”
方青餘笑道:“以我堂堂方大人,怎麼能當個西川刺史就完了的事?”
孫岩尷尬至極,忙附和著笑了幾聲,想了想,道:“西川歷年舉察部由原刺史所轄,孫刺史負責向朝廷舉派人選,年前有一名喚王執的,品行、操守俱佳,又頗有才幹,登了刺史的名冊,預備與孫興、牛縛二人資歷放在一處,遞予朝中,年前出了那檔子事,便耽擱了下來。”
李慶成:“孫興是孫家的人?”
孫岩想了想,答:“不完全是。資歷還在州府,近得很,出門向北大街一個時辰就到,臣這就去將三人的簿子都取來讓殿下過目?”
李慶成取來筆:“不用了,你既屬意王執,便令他暫領刺史之位,還有誰可輔任?選個你孫家的人去,把功曹也換了。”
孫岩沉吟片刻,知道李慶成這真是給了天大的面子,刺史讓他舉薦,功曹則負責點錄,擢升本地官員,這麼一來,整個西川州行政都將被置於孫家的控制下。
孫岩道:“孫禮是孫誠的同胞親弟,我已故六叔的小妾所生,卻是庶出……”
李慶成欣然道:“無妨,英雄不論出身。”說著提筆一揮而就,寫下功曹與刺史任命書,又道:“這就上任罷,孫卿,你回去取一萬兩白銀來……”
孫岩忙道:“臣早間來時,心想殿下今日不定得花銀子,便帶了些。”繼而從懷中掏出厚厚的一摞銀票,五百兩一張,雙手捧著躬身放在案上。
“二萬兩銀票,不夠用臣再回去取些。”
李慶成欣然道:“夠了,先這麼多。”說著揀出四張遞給方青餘讓他去打點:“孫卿派個人跟著方青餘去,務必在一天內把府衙全整治完,能用錢的用錢,不能用錢的就用劍。”
方青餘領命走了,李慶成端詳坐在一旁的張慕。
張慕始終默不作聲,保持著那副面癱相,眉間被蒙了黑布,更是說不出的俊朗。
“原本是個啞巴,現在還變瞎子了。”李慶成揶揄道。
張慕不接話,孫岩乾笑了幾聲,李慶成拿筆在張慕臉上隨手劃了道,張慕臉上微紅,抬手去摸。
李慶成哈哈大笑,說:“吩咐人開飯。”
早飯後唐鴻帶著章衍歸來,廳內張慕,孫岩紛坐左右。
“章卿辛苦了。”李慶成道。
章衍抱拳下跪道:“末將本分,願追隨殿下鞍前馬後,忠君報國!”
李慶成忙道:“別跪別跪。”說著親自來扶,注視章衍雙眼,說:“我落魄至此,蒙章卿不棄相助,心內很是感動,以後無論何時你我會面,章卿,我免你此生跪拜之禮。”
“從今天起你是西川重將,見朝中所有官員,都不須再跪,以當朝大將軍之禮奉你。”
這麼一下章衍登時有點飄飄然,李慶成回到案前,說:“坐,昨夜唐鴻將令牌給你了是罷。”
章衍忙探手入懷,李慶成又道:“林州尉犧牲,那副銀牌便是授予你的,以後你在城中無論有何突發狀況,都可憑此牌便宜行事,我絕不事後責你。”
孫岩聽得心裏打了個突,章衍感激不盡道:“謝殿下恩典!”
李慶成把桌上銀票分了足有半疊近一萬兩白銀,當著孫岩的面賞給章衍,笑道:“這是給兒郎們的一點犒賞,大家忙活了這大半夜,也該歇歇了。”
“待我來日回師京城,你的兵就是我的子弟兵,自章卿以下,都將論功行賞,你也回去先歇著,將養好了,待朝廷使不日抵達,隨我前去出戰。”
章衍感激涕零地謝恩,表忠,這才走了。
廳內餘三人,唐鴻看著桌上那疊銀票,忽然開口道:“也給我點吧。”
李慶成不悅道:“又做什麼,不能省點錢?上回孫卿打賞你那一千兩還不夠使?”
孫岩一聽這話登時尷尬至極,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唐鴻卻道:“胭紅想給她相好的姐妹贖身……要麼你先將軍餉派給我?一千兩就夠了。”
“真是個情種。”李慶成哭笑不得道:“拿去拿去。”
孫岩只坐不住,唐鴻離去,孫岩方不安道:“殿下……”
“前事一筆勾銷。”李慶成淡淡道:“孫卿,只要你盡心竭力地為我辦事,來日我李慶成絕不會虧待你半分,昨夜說的照舊,待我回到京師後,你孫家派一人,與我同入朝堂,上朝為官。只要一日在朝,我便免你孫家在西川內的所有稅賦。”
孫岩戰戰兢兢跪下,朝李慶成磕了個頭謝恩。
李慶成上前來扶:“起來。你與章衍等同,以後也不須再在我面前行此大禮。”
孫岩道:“不知殿下接下來有何打算?”
李慶成問:“你覺得要養十萬兵,落你身上,須得準備多長時間的物資?”
孫岩知道這時李慶成是在認真詢問自己的意見了,不可答錯半句,心內衡量了足有一刻鐘時間,又取來紙筆沉吟寫算。
李慶成也不打斷他,靜靜等著,未幾,孫岩開口道:“若舉全族之力,協助殿下徵召十萬騎兵,需要三年。”
李慶成道:“五萬騎兵,五萬步兵呢?”
孫岩說:“兩年,徵集西川全境,也只能得到這點了。”
一直安靜的張慕忽然開口道:“京師有兩萬御林軍,五萬皇城都騎衛,只有七萬兵。”
李慶成:“我知道,對付七萬人……”
張慕:“我們只需要打其中的五萬。”
孫岩道:“張兄何出此言?”
張慕:“有殿下在,足可瓦解那兩萬御林軍,令其投誠。”
李慶成說:“但我的目標不僅僅只有京城,我要順勢鏟了方家,以及預備坐上那把椅子後,必然隨之而來的所有變數。”
孫岩笑道:“天子即位,四海投誠,萬民歸心,還會有何變數?”
“匈奴。”李慶成眼內蘊著笑意,起身道:“咱們一旦攻陷京城,將矛盾對準方家,方家一定會棄東北玉璧關,朝匈奴王借兵再次殺進關來,你信也不信?”
“殷烈的兵駐在楓關,不能調回來。”李慶成道:“萬一泣血泉,玉璧關真如我所料,東北沿線全部淪陷,京師便有危險,這樣,孫岩。”
李慶成:“我給你半年時間,你為我召集五萬騎兵,只要騎兵,打完回來再讓他們解甲歸田。你要準備雙倍的糧餉養這支軍隊,我還有用。”
孫岩面有難色,李慶成道:“去罷,我會用別的辦法說服你們全族,這次你真的沒有還價餘地了。”
孫岩終於下定決心,點頭回去處理。
孫岩走後,李慶成又喚來睡得迷迷糊糊的唐鴻,吩咐道:“你帶一隊兵到聞鐘山上去,把那口大鐘帶回城裏,再把它給融了,銅塊送到孫家,就說交給孫岩。”
唐鴻莫名其妙地領命離去。
李慶成終於分派完所有事,只覺頭昏腦脹,趴在案上蔫了。
張慕:“為什麼用雙倍糧餉。”
李慶成喃喃道:“新兵不能打,一戰就潰,拿孫岩臨時招募來的西川軍去打我父皇親手訓練出來的皇城都騎與御林軍,簡直是以卵擊石。”
張慕英俊的眉毛動了動,雙目仍不能視:“所以呢。”
李慶成:“所以要雙倍糧餉,一征到軍,馬上派到楓關去,讓殷烈放他們出關,沿銷骨河北上,去殺匈奴人,回來還活著的人,勉強才能跟咱們去打京城。”
“從楓關回來的時候我都想好了,王參知曾經交給咱們的八十名將士,過幾天等到朝廷軍來西川時就全派出去,讓他們每人領一隊兵,前去殺都騎衛,再觀察他們的才能。等到戰事完了以後,讓孫岩招來的兵全部交給他們,出塞外練兵。”
張慕道:“拿匈奴人練兵是好辦法,他們本來就和匈奴人有血仇,一旦帶兵,都願意下狠手。”
李慶成點頭,悠然道:“過幾天,咱們只要打贏這最後一場毫無懸念的仗,便馬上動身,準備去江州。江州是我母后的娘家,韓家既是大族,又世鎮寒江流域,舅舅應該會願意為我出兵,明年集兩州兵力,分東西兩路,足可舉兵攻陷京城。”
張慕嗯了聲,二人呆坐不語,李慶成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忙的時候好玩,現一沒了事,又氣悶了。”
張慕依舊是那副面癱相,李慶成斜眼偷瞥,彼此都像情竇初開的少年,李慶成想來想去,想得牙癢,恨不得揪著他的衣領大吼道你不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喜歡喝春酒的麼?!再喝啊,再喝點啊!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
張慕茫然道:“怎麼?”
李慶成馬上道:“沒什麼。”
李慶成的眼神變了好幾次,時而熾烈時而頹喪,時而仇恨,最後還是拿張慕沒辦法。
李慶成不吭聲,張慕也不吭聲,二人便靜靜坐著,李慶成心想那夜小倌樓裏的春酒不知道怎麼調製的,若再得一壇,不,十壇,統統給張慕灌下去,看他能悶到什麼時候,還面癱得住不。
張慕:“你很高興。”
李慶成:“沒有,我煩得很。”
張慕:“煩什麼,你說,慕哥去做。”
李慶成無精打采道:“算了。”忽又問:“你認識我舅舅嗎?”
張慕緩緩點頭:“韓滄海,兼江州州尉與刺史之職。”
李慶成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張慕:“和你娘很像,對你很好,是名忠臣,天下叛了,他也絕不會叛。”
李慶成道:“你看好的人都不怎樣,像孫岩那滑不溜手的……”
張慕臉上帶著抹紅暈,更顯硬氣俊朗。
李慶成喃喃道:“但我把前事都忘了,萬一他以為我是假的呢?”
張慕緩緩搖頭,李慶成道:“算了,來日方長。”
二人又呆坐了片刻,李慶成伸了個懶腰,顯是氣悶,張慕道:“我帶你去玩。”
李慶成哭笑不得:“啞巴外加瞎子,能怎麼玩?”
張慕:“我的眼看不見,我的心能看見,跟我走。”
李慶成微微蹙眉,張慕伸出手,李慶成心想瑣事塵埃落定,倒也不妨出去走走,總算可以領略汀城風光了,便欣然與張慕攜手出府,打算在汀城裏好好玩玩。
許淩雲合上書,看著李效的雙眼。
李效緩緩搖頭,唏噓道:“果然是成祖,孤本想著他有兵無將,縱有十萬新兵在手也難派用場,沒想到早在楓關時便已想好了對策。”
許淩雲笑道:“成祖的嫡系部隊雖只有八十人,這八十人卻是一支勁旅,他們本在銷骨河上游被匈奴滅了全營,與匈奴有不戴天的血仇,一出楓關,手頭有兵,定會帶著新兵們去死命拼殺,待得再回來時,一個個都成了嗜血的悍將。”
“成祖還設下賞賜,以匈奴人的頭顱計數,無論老幼婦孺,五頭賜銀,十頭賜宅,百頭賜官,千頭封爵蔭子,萬頭封王。如此一來,既大傷匈奴人元氣,為預備到來的泣血泉一戰鏟去不少匈奴兵力,順便又練了新兵血氣。直到皇城都騎防守京城時,西川軍個個悍不畏死,攻城時還沖在成祖母舅家的親兵,江州軍之前。最後只用了不到三天,京師地區全面告破。養軍之能更在太祖之上。”
李效見已是遲暮時分,示意道:“不必再提了,精彩之處留著孤想聽時再說。”
許淩雲收起書,李效卻看著太掖池水出神。
“陛下可是想到了什麼?”許淩雲笑道。
李效微微眯起眼,目光中促狹神色一閃即逝:“孤確實得了些啟發。”
“你。”李效道:“今夜回去吩咐你的手下人,天明時分在皇宮後門待命。”
許淩雲莞爾道:“臣手下一共就二十人。”
李效說:“全叫上,再去知會唐思一聲,調集三千御林軍,於城門前等候。”
許淩雲:“臣斗膽問一句,陛下要做什麼?”
李效:“孤要秋獵!成祖征戰天下,震懾四海,凡是臣子,見了他莫不只剩哆嗦發抖的份,孤怎混到這份上,太也窩囊!明日起,不能再容那群大臣放肆下去!”
李效拂袖而去。
36、良宵情深春藥烈 ...
夜,許淩雲帶著李效口諭與唐思碰了個頭,唐思一聽之下哭笑不得。
“許大人,不說去何處秋獵還沒分派下來,將士們山也未圍。”唐思道:“倉促間準備三千人的口糧,怎能一夜起行?”
許淩雲撓了撓頭:“陛下分派的,唐將軍,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唐思一臉無奈,許淩雲又道:“要麼這樣,咱們帶著兵從南面走,沿著寒江一路向西。我覺得陛下多半會想入西川,屆時過江州,葭城,汀城大小郡縣,我再去著地方官準備軍糧,一路討飯討過去,也就是了。”
唐思也沒了辦法,又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許淩雲一攤手,二人面面相覷,顯是都為了李效這臨時起意的秋行傷透了腦筋,卻又興奮地躍躍欲試。
於是唐思前去吩咐城防,許淩雲回宮籌備。
李效則一夜睡不著,活像個準備離家出走的大小孩,三更時分醒來,朝外張望,躺下,四更時又起來坐了一會。
林婉睡得甚熟,李效五更時見對房燈還亮著,於是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行出花園去。
破曉前最黑暗之時,皇宮所有地方都熄了燈火,星落西山,一縷若有若無的殘光依稀可辨。
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秋寒凍凜,李效被寒氣一激,打了個噴嚏,吩咐當值的太監不需跟著,讓他站回延和殿外候命,逕自朝許淩雲的邊房內去。
房內的燈還亮著,許淩雲卻不在,桌上一套黑色侍衛服折得整整齊齊,上用鎮紙壓了張字條。
紙上簡單地以線條畫了幾間院落,從延和殿至東,過御花園,穿過大半間皇宮,箭頭終點是後宮的東北門。
李效解開龍袍,扔在許淩雲床上,快速換上給他準備的侍衛服,李效身材本就修長俊朗,穿上深黑侍衛服別有一番意味,待得理好衣領,戴上武冠時對著鏡子一照,卻忽地發怔。
那是件舊袍子,袍襟被滌得發白,不知已穿了幾年,上了李效的身時,雖黑樸簡單,卻別有一番翩翩風度。
黑色侍衛帽,黑布袍,一條白練束成的腰帶,襯得健腰挺拔,唯有李效的那雙眼帶著點陰鷙與淩厲之色。
李效仿佛在鏡中碰上多年前熟悉的人,看得片刻方醒了神,轉身一陣風似地出門去。
僻院牆外,鷹隊侍衛一個個打著呵欠,倚在牆角咂嘴發呆。侍衛們清一色紅袍,左肩繫著一片皮護肩,右手戴著護腕。
鷹廄門大敞,二十只鷹或倨于鷹衛肩頭,或立于侍衛護腕上,不時警覺四顧。海東青則站在許淩雲面前,以爪子扒地上的沙。
有侍衛道:“頭兒,究竟要上哪去?”
許淩雲:“待會你們就知道了。”
許淩雲背靠後宮高牆坐下,嘴角帶著笑意,李效還沒來,他從懷中摸出本書,對著頭頂紅燈籠的光線翻了翻,翻到西川大戰,諸事稍定那一頁。
西川汀城。
昨夜一番動盪,似乎對汀城百姓全無影響,清晨店鋪照常開張,東大街上熙熙攘攘,上元節摘下的燈籠扔在街道兩側,偶有孩童揀來殘燈,嬉鬧玩耍。
李慶成站在一家食肆下,牽著張慕朝外看,汀城全城已化雪,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一片,比數天前更冷,天灰濛濛的,一縷日光從雲後灑下來。
“張慕成。”李慶成道。
張慕的大手略緊了緊,示意聽到了。
李慶成在集市上隨意行走,仍牽著張慕的手不放,四周女子紛紛為這高大的蒙眼男人而側目。
“聽。”李慶成拿起一隻小木槌,在張慕耳邊晃了晃,木槌裏機關巧妙,一晃便叩叩叩地響。
張慕笑了笑。
“客官隨便看看?”賣小玩意的攤主是個少婦,笑容可掬道:“都是些給女孩兒的玩意。公子買點胭脂去送人?”
李慶成放下木槌,旋開一盒胭脂,清香撲鼻。
少婦道:“這是江州來的胭脂,成色可好。”
李慶成點了點頭,放下胭脂盒,又拿了一對紅繩編的結子,只見繩結十分精巧,中有四環彼此纏繞,稍一翻,又翻出八圈鏤著金邊的外繩環,環環相扣,巧奪天工,拆開時可纏在手掌上,收攏時又束成平平的一個繩配子。
李慶成問:“這是做什麼用的?”
少婦笑道:“這喚萬水千山同心結,金芳繡鋪匠娘們編的,掛在腰墜上用,鋪子裏不賣這瑣碎物,就讓我捎來集市換點零錢。”
“買一對回去,拴在玉璜上吧。”李慶成道。
張慕探手入懷摸錢,少婦隱約看出二人關係了,又笑道:“公子再看看還有哪些看得上眼的?滿堂春也常來咱們家採買胭脂水粉呢,方才沭華官人才買了好幾盒黛墨,雲貼回去。”
李慶成心中微微一動,問:“滿堂春是不是……城東那家小倌樓子。”
少婦點頭接了錢,李慶成想了想,側頭時正見東街集市中,一人穿著青衫,身後有青樓小廝跟著,在市街上買東西,正是那天滿堂春裏的小倌。
李慶成點了點頭,鬆開張慕的手,邊搗鼓手中繩結邊走,繼而轉頭看張慕腰間,玉璜沒帶出來。張慕對那塊玉璜視若珍寶,從不帶在身上作腰墜用,那日見州尉時只飾過一次,回家便又小心地收了起來,這段時日連個腰佩也沒有。
李慶成鬆了手,埋頭玩那繩結,張慕側耳小心地聽著,辨認李慶成的腳步聲,李慶成走出一步,張慕也亦步亦趨地走出一步。
李慶成斜眼瞥他,只見張慕一臉茫然,眉間蒙著黑布,男子臉龐在晨間灑下的陽光中俊美無儔,帶著令人屏息的剛毅美感。
李慶成忽然生起惡作劇念頭,躡手躡腳地一溜煙走開,躲到路邊遠遠看著。
張慕目不能視,集市上又吵吵嚷嚷,先前李慶成走路的聲音已十分難辨,這下步伐一放輕,張慕完全沒有察覺。
鷹奴個頭本高,站在來往行人中間十分出眾,周圍路過的人都以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張慕兀自不察,又站了一會,抬手摸了個空。
“慶成?”張慕警覺地問,繼而走出一步。
“慶成!”張慕焦急轉頭,劍眉緊擰,側著耳朵:“慶成——!”
張慕吼道:“慶成呢?!”
張慕發了一會抖,馬上意識到了什麼,抬手去解腦後布巾的結,李慶成忙道:“在這邊呢!別解!”
張慕鬆了口氣,李慶成吐舌頭,這下又沒玩成,本以為張慕要說點什麼,孰料那木頭又不解風情地沉默,只得牽著他的手,無聊地晃了晃,繼續走。
遠處沭華從一間店出來,上車走了。
李慶成忽又動了念頭,拉著張慕朝沭華出來的店走去,見那鋪子似藥堂非藥堂,門口掛一匾,上書三字:“金寶堂。”
這是賣什麼的店?李慶成讓張慕在門外等,獨自進店,只見殿內一面屏風攔著內外兩件,到櫃檯前搖了鈴,老闆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瘦男人,一臉猥瑣狀,上來笑道:“公子想買點什麼?”
李慶成四處張望,好奇道:“剛才有個小倌……”
老闆會意淫笑道:“公子可是說沭華那小子?”
“啊……”李慶成隨手取過櫃檯前的一個匣子:“你們都賣什麼?”
老闆笑道:“金寶堂的貨南來北通,只賣房中物事,俱是新奇小玩意,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公子想壯陽還是想行樂?”
李慶成打開匣子看了一眼,裏面是露骨的春\宮圖,當即嘴角抽搐蓋上,點頭道:“我四處看看,先不勞煩你。”
李慶成負手在店裏轉了一圈,見貨品果然如老闆所說五花八門,既有繪著春宮圖的扇子,又有浸著藥的酒甕,還有不少開著蓋的錦盒,盒內置精巧陶瓷藥瓶,心想這多半就是春\藥了。
轉了一圈回來,李慶成笑問道:“方才沭華買了什麼?”
老闆躬身從櫃檯取出一個圓盒,笑道:“沭華買了一盒良宵膏,公子也想試試?”
“怎麼用的?”李慶成問道,隨手打開那圓盒。
老闆問:“公子想玩女人還是男人?這是男歡用的,女人用不得,公子若尋男歡,是喜大歡還是……小歡?”
“大歡小歡什麼意思?”李慶成茫然道。
老闆有點尷尬,看李慶成也不像行裏人,遂解釋道:“大歡就是……英俊挺拔,當上頭的那個,小歡則旖旎溫柔,趴下面的那個……公子喜尋男歡,金寶堂還有這些……”
說著取出一個匣子打開,裏面是一根銅制的勢,老闆笑道:“咱們店裏的上品與尋常玉勢不同,銅勢中可灌些熱水,手感好得很。”
老闆見李慶成半懂不懂,遂來了興頭:“公子有所不知,男歡有男歡的玩頭,像沭華那小子,上遭我去滿堂春時……”
老闆繪聲繪色,把嫖沭華的整個經過說了一次。
李慶成:“……”
“沭華那小浪\貨,直是爽得登天……”
老闆又露骨至極,把從脫完衣服到起身走人,兩人翻雲覆雨的所有細節詳細,特寫式地描述了一次,聽得李慶成面紅耳赤,口乾舌燥。
李慶成:“……非”凡
老闆:“……”
老闆會心一哂,猜到李慶成是下面的那個了,便介紹道:“良宵膏用的上古方子,采溫和草藥製成,不放朱砂,雲英那些傷身之物,用時無傷無害,藥性溫醇不烈,用得再多也不傷身子。”
李慶成把盒子湊著聞了聞:“怎麼個用法?”
老闆說:“可兌酒,也可外抹,那\話兒進去時痛得很,塗後滑膩易入,大小歡都是一般的適用……公子,嘗不得!”
李慶成道:“內外都可用?一次用多少?”
老闆收起盒子,笑道:“一盒二兩銀子,公子若禁受得住,將整盒全用了也不妨,包你如狼似虎……”
李慶成:“二兩銀子玩一晚上,太也奢侈。”
老闆笑道:“說個笑話,這膏雖用草藥熬制,卻是精挑細選,藥性烈得很呐,只需一點塗上去,過會兒便覺全身滾燙,再在溫存纏綿時給互相喂點,入口即化,只需這麼些……”說著以手指節比劃:“一夜欲仙欲死,絕無問題,公子買回去若不滿意,隨時可來退貨。”
李慶成打量那瘦猴似的老闆,見他臉青嘴白,心想守著這麼一大家店,全是春\藥春品,多半也是個縱欲過度的貨,遂笑道:“給我拿十盒。”
說著探手入懷摸銀子,老闆傻了眼,道:“小店裏就剩兩盒了。”
李慶成道:“過得數日就得離開汀城了,一盒夠用多久?”
老闆想了想:“公子若夜夜行房……估摸著能用三四月,不過太也傷身,若數天一次,該夠一年,公子家住何方?不妨留個住址,下回有行商出川時派人給您送去。”
李慶成點頭道:“倒是會做生意,先不用了,把剩的兩盒取來,適用了下次派人來買。”
老闆忙取來店中剩的兩盒良宵膏,送了張春\宮圖繡花帕,再塞進個錦繡荷包裏裝好,接過銀子,笑道:“公子慢走。”
李慶成把藥揣在懷裏出來,張慕仍木樁一般地站著,沒問李慶成買什麼,李慶成也不說,拉起他的手道:“走吧。”
李慶成出東街,前往州衙走了走,方青餘辦事十分利落,短短半天間刺史已走馬上任,內裏官員盡數出來參拜,方青余在州衙內翻簿子,聽得李慶成來了馬上出迎。
李慶成道:“不妨,你忙你的,我和慕哥四處走走,等諸事辦完再請各位大人喝酒。”
官員們散了,李慶成又去城門處,章衍歸府,唐鴻管著城防守軍,在規劃新的名單。
“來了沒有。”李慶成道。
“沒有,我派四隊人沿路散出去探了,後天前能得回報。”唐鴻知道李慶成是指朝廷派來收拾他們的都騎衛,瞥了張慕一眼,問:“他的眼睛什麼時候能好。”
李慶成道:“將養一天,不礙事。”
唐鴻點頭,李慶成道:“一有消息馬上通報給我,到時須得派人出去伏擊。”
唐鴻望望遠處城防軍,低聲道:“我重新排布了一次汀州守軍,明天開始把咱們的人全部安插進汀州軍裏,最快三個月,最慢一年,可以殺了章衍,把這八千兵馬全占過來……”
李慶成馬上道:“不,不需要。你對章衍言明,這一場只是借兵用,絕對不能露出絲毫覬覦他手下軍隊的意思,一打完你就把咱們的八十人全部抽回來。”
唐鴻迷茫道:“為什麼?汀州軍你不要了?”
李慶成擺手道:“這八千兵馬能頂個什麼用?大氣點,你若將自己人安插進章衍部下,時間久了他定會起疑,陡生枝節,不智至極。下個月孫岩會開始招兵,到時至少有四萬兵馬,再給他們統帥。”
“你切記不能打草驚蛇。”李慶成道:“我馬上就得去江州母舅家了,一定要把汀州穩住,我可不想走到半路又折回來。”
唐鴻道:“可你把全部人都留這兒了,誰跟著你?”
李慶成笑道:“不還有沒到的都騎衛麼?到時能俘就俘,抓來以後當親衛用,咱們一路走來,全在做沒本生意,不差這一趟了。”
李慶成下得城樓,已是過午時分,朝唐鴻要了匹馬,與張慕共乘一騎,沿著城牆緩緩行走,又在西大街買了些吃食,最後於將汀城分為東西兩城的河道前停了下來。
春光明媚,煦日和暖,河水還未解凍,李慶成與張慕並肩坐了下來,在橋下分吃數個油紙包裝著的小菜,說不出的舒坦。
李慶成:“張慕成,你嘗點這個。”說著引了他的筷子去挾菜。
張慕:“酒也給我喝一點。”
李慶成忍不住莞爾:“你聞到了?”
張慕嗯了聲。
李慶成邊咀嚼邊盯著張慕看,看他英俊的面容與側臉上的燙痕,平日總不好直直地看,現在張慕瞧不見,於是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看個夠了,只覺張慕就算破了相,也是別有一種俊朗感覺,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張慕雙唇鋒重卻不薄,猶如石雕線般轉折生硬,鼻樑高挺漂亮,膚色略深恰到好處,李慶成忽起一念,把春藥放進菜裏,給他吃點會怎麼樣?
李慶成給張慕斟了酒,拉過他的手把自己攬著,背倚張慕胸膛,二人靠在橋下,李慶成懶懶道:“張慕成。”
張慕喝了口酒,抱著李慶成的手臂輕輕緊了緊,意思是聽到了。
李慶成:“張慕成,你想明白了嗎。”
張慕成:“想明白什麼?”
李慶成不答,張慕忽地記起那天馬車上說的話。
李慶成:“鐘山九響,天子入城了,春暖花開,楓水也快解凍了,你還沒想明白?”
張慕說:“快了,再等等。”
四周一片寧靜,連最微小的風聲也離他們而去,仿佛世間只有這小小的橋下狹隘的空間,與面前的茫茫冰河。
“聽。”張慕忽然輕輕地說。
李慶成閉目靜聽,有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仿佛在彼此內心同時破開了什麼。
“什麼聲音?”
張慕的手指抹住了李慶成的唇,李慶成不再說話,過了很久很久,又是輕輕的一聲。
“劈啪。”這次聲音更清晰了些。
李慶成驚訝地睜開雙眼,漆黑的瞳孔中映出楓河冰面上,千萬道裂紋滿布冰面,冬季河面冰層的碎紋一望無際,朝上游閃電般飛速掠去,短短一息之間,砰然巨響。
楓河解凍!
那一刻千萬碎冰猶如醞釀了整個冬季後,最絢爛的冰花在面前綻放,冷冽的河水於冰縫中噴出一尺高的水浪,嘩啦一聲十裏冰層垮塌,滔滔楓河恢復了生機,捲著叮噹碰撞的冰塊朝下游飛速淌去。
從斷坷山頂而來的亙古冰河在匈奴人的領地上發源,萬里楓水繞楓山一路東來,於它的盡頭匯入寒江。
“楓水化凍——冬去春來——”
孩童的聲音歡笑著於頭頂汀州橋上響起。
“我傾慕你,慶成。”張慕低聲道。
李慶成輕輕地說:“你終於想明白了,我也傾慕你,慕哥。”
張慕臉頰現出一抹難言的微紅,片刻後,感覺到冰涼的唇貼在自己的唇上。
張慕猛地起身,推開李慶成,轉身就跑。
李慶成:“喂,給我站住!你什麼意思!”
張慕目不能辨物,倉皇起身沒頭沒腦地飛奔,先是在樹上一撞,繼而踉蹌爬起,轉身跑上河堤。
李慶成險些笑得摔進河裏去。
“你去哪里!別跑!”李慶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慕沿路撞上好幾個人,卻不住腳地亂跑,片刻後撮指吹響,海東青展翅而來,撲剌剌在高處打了個旋。
海東青帶路,張慕側耳辨認翅膀聲音,沿大街一路跑去,竟是連李慶成也不管了。
“你……”李慶成吼道:“給我站住!”
李慶成摸懷中竹哨,卻發現忘帶了出來,只得遠遠追在張慕身後,見張慕喘著氣跑回府內。
李慶成:“?”
張慕一頭紮進府,氣喘吁吁地在院子裏站了片刻,李慶成莫名其妙,走過長廊卻尋不見人。
李慶成吹響鷹哨,海東青從西院飛來,李慶成便朝院子走,繞了半天,看到張慕滿臉通紅,站在假山後,對著牆。
李慶成:“……”
張慕:“……”
張慕頭也不回,面朝牆壁氣喘吁吁,微微發抖。
李慶成側頭打量了他一會,說:“你……沒事吧?”
張慕擺了擺手,李慶成去牽,張慕的手馬上又縮了回去。
李慶成徹底無話可說,轉身進了房,東摸摸西摸摸,打開張慕的盒子看了一眼,準備找出玉璜,把同心結掛上。
大盒子裏有個裝玉璜的小匣子,匣子裏還有一張折得豆腐塊般平整的紙。
李慶成大搖大擺地打開一看,紙上寥寥幾行字:
我也傾慕你,慶成,可是慕哥不會說話,怕你生氣。
我也……
“慕哥?”李慶成道。
李慶成躺在張慕的床上,大聲讀道:“我也傾慕你,慶成!可是慕哥不會說話……”
張慕:“……”
張慕一陣風般沖進來,抓著那張紙一扯,扯成兩半,把半張紙緊張地朝懷裏塞。李慶成道:“大膽!”
張慕一個哆嗦,又單膝跪下。
李慶成樂不可支笑了起來。
是時落日熔金,一室璀璨,黃昏時分的光線從半敞著的房門外灑入,將張慕與李慶成的頎長的身影斜斜投在地上。
一影坐,一影跪,君臣的影子涇渭分明卻又同成一體。
許久後,李慶成的影子稍稍躬下身去,張慕虔誠地抬起頭,二人的唇輕輕觸在一處。
“坐。”李慶成道,旋即小心地伸手去解張慕的侍衛服。
張慕不安地坐著,微微喘息,並不住顫抖。
漆黑的侍衛袍被李慶成除了下來,搭在張慕腰間,現出滌得十分乾淨的裏衣,李慶成把頭側枕在張慕的肩上,單衣下古銅色的男兒肌膚灼熱,有股好聞的氣息。
“慶成……”張慕顫聲道。
李慶成輕輕說:“別動。”
李慶成解開張慕的單衣扣子,現出他健壯的胸膛,感覺到有一股熱血在他的身體內衝撞,張慕深深吸了一口氣,李慶成的手再朝下摸,要解開腰帶,卻被張慕按住。
“不、不行……”張慕的聲音發著抖:“慕哥不會,也不敢……”
李慶成幾乎能聽見張慕胸膛裏激昂熾烈的心跳,隨口道:“哦,那就算了。”
張慕黯然低下頭,摸到袍袖,正要穿上,唇邊卻觸到李慶成的手指。
“把這吃了。”李慶成說:“才能走。”
張慕茫然把放進嘴裏的東西吃了,帶著點甜味和藥味,他沒有問是什麼。
李慶成旋開盒蓋,迷戀地看著張慕赤\裸的肩背,手指拈了些良宵膏,細細地塗在他的脖頸上,張慕不住喘氣,不知李慶成要做什麼。
夕陽的金色染在張慕被抹了油後微微發亮的肌膚上,猶如一座充滿力度與美感的塑像,李慶成塗了不少,轉身一腳把門踹上,從背後抱著張慕,下巴擱在他的肩上。
張慕稍定了些,問:“慶成?”
李慶成笑道:“現在怎又不裝啞巴了。”
張慕咽了下唾沫,靜靜坐著。
李慶成不做聲伏了片刻,什麼也沒有發生,於是又打開盒蓋,喂了些給張慕,想了想,自己也嘗了點。
張慕默不作聲地吃了,李慶成嘗過之後也吃不出什麼稀奇來,又等了片刻,還是沒點動靜,索性把一整盒都給張慕喂了下去。
李慶成:“……”
張慕:“?”
李慶成把盒子扔了,小聲說:“慕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一天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安心得很,你走開一會,我就忍不住地想你……”
張慕:“慶成,我不懂說話,不懂你想什麼,你別生氣。”
李慶成道:“其實也不是生你的氣,是有時候……心裏亂撓般的難受,想讓你抱著,你又不懂過來,非要我開口。”
張慕又咽了下唾沫,轉身把背後的李慶成抱著,摟在懷裏。
李慶成一手摸過張慕胸膛,緩緩道:“你不是傾慕我麼?”
張慕輕輕點了點頭,李慶成道:“你不想抱我麼?”
張慕緩緩搖頭,又點了點頭。
“想。”張慕的喘息急促起來。
李慶成情迷意亂地看著他帥氣的臉,不禁用手去摸,張慕的喘息越來越重,直著脖頸,不自在地側過頭,瘋狂喘氣像頭被束著的狼。
“慶成……”張慕斷斷續續猛喘,似想把李慶成推開些,卻又忍不住抱得更緊了,下一刻嘴唇又被李慶成封住。
那一整盒春藥的藥性終於發作,張慕自臉至脖頸,以至胸膛浮現出難以抑制的赤紅,李慶成道:“我來。”
李慶成解開張慕的腰帶,張慕兩手握拳,坐在榻上一陣喘,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襲侍衛袍扔在地上,李慶成褪下張慕的短褲,那物昂挺翹立,粗大硬漲。
“你坐著。”李慶成道。
張慕什麼也沒有說,李慶成回手刮了些剩餘的藥膏,均勻塗在張慕的男根上,龜頭處已漲得流出水,整根陽具滾燙,鐵棍般地挺著。
張慕低低呻吟一聲,嗓音帶著催情的暗啞,李慶成在他的唇上親了親,旋即被張慕緊緊摟住。
“慶成。”張慕喃喃道,他在李慶成臉上,唇上不住親吻,嘴裏還帶著春藥的香氣。
“慕哥。”李慶成緊張地扯開自己的衣帶,三下五除二脫了外袍,還未緩過來,裏衣已被張慕野蠻地扯開,張慕伏在李慶成的鎖骨前瘋狂地吻,壓抑了許久的情感終於爆發出來。
“慶成、慶成……”張慕語無倫次地說。
“坐好。”李慶成焦灼難耐,脫得全身赤\裸,咽了下口水,騎到張慕腰間,一手扶著他粗大的陽根就朝下坐。
那物十分粗大,李慶成尚未經過這等事,只單純以為男歡之道便是如此,既無前戲也手指調情,直直朝上坐,當即被那龐然大物頂得疼痛難忍,眼前發黑。
然而李慶成只是苦忍著,坐在張慕胯間,張慕顯也是情動難抑,死死抱著李慶成的腰,粗暴地封住他的唇,狠狠把他朝自己胯下按。
“啊——!”
那一下李慶成險些暈過去,唇間滿是血腥味與甜香,股間被張慕貫穿,只覺腹中被捅得劇痛,埋在張慕肩上瘋狂喘息。
那粗大的肉刃雖頂得他難受至極,卻仍忍不住地朝下坐,以求讓張慕進得更深更徹底,張慕喘著氣緊緊抱著李慶成,緊張得發抖,片刻後,李慶成還未曾動,只感覺到一陣熱流斷斷續續地注入體內。
張慕的手臂鬆了些許,讓李慶成直起腰。
“慕哥?”李慶成問。
張慕又把李慶成抱緊,語無倫次地說:“慕哥喜歡你,慶成……慕哥……”
李慶成心內酸楚,抱著他的頭,手指捋入他的髮間,揉弄他的後頸,片刻後只覺自己體內一陣灼燙的欲望在燃燒。
李慶成身上春藥的藥性也發作了,正呻吟時被張慕按在榻上,張慕稍一動,將巨根整根抽出,帶出一股白液。
李慶成側身大叫,只覺一陣難言的空虛,竟是更留念前被深深頂入的充實感,低聲道:“慕哥,別離開我……”
張慕緊緊抱著李慶成的肩膀,再次挺進。
“啊!”李慶成又一聲大叫,被插得全身顫抖,眼中蘊淚,張慕意識模糊,從無經驗,更不知該如何取悅李慶成,只一昧地狂抽猛插,把李慶成反復操弄,到得後來李慶成已叫得失聲,死死咬著枕角,嗚咽求饒。
“不要了……不……”李慶成竭力喘道:“慕哥!我不行了!”
張慕已不知泄了幾次,終於恢復絲毫神智,停下動作,插在李慶成體內的陽具一漲一漲,仍有餘力。
“我……我……”
李慶成緩得片刻道:“慢點、慢點……我受不住。”
張慕渾身欲火中燒,試著按李慶成吩咐的,慢慢抽出又緩緩插入,龜頭在李慶成後庭外反復研磨,抵開,李慶成發出滿足而舒服的呻吟。
“再進來點,啊……這樣正好,舒服得很……”李慶成回手去摸,摸到張慕筆挺的陽根緩緩插入自己體內,感覺到一陣激蕩的快感,那種被抽插的羞恥感與甬道深處被擠壓的酸麻匯作快感,令自己的胯間終於硬起。
張慕緩慢抽插了片刻,又忍不住加快速度,趴在李慶成身上猛烈來回抽插,健美的男人身軀先前被塗滿春藥,此刻幹得汗水淋漓,一陣藥香隨著汗催出,在彼此緊貼的赤裸身軀間散發開來,李慶成嗚嗚求饒,扳著張慕的肩膀讓他輕些,卻被張慕抬手猛地一抓,十指相扣按在枕上,低頭便朝他吻了下去。
這下李慶成兩手被固定住,手指不住痙攣,嘴唇被封死,近乎失去了所有意識,只覺一根粗硬滾燙的肉棒在自己後庭不住操弄,張慕胯下飛速頂上李慶成股間,帶著不知泄過幾次的精液濺出,啪啪作響,一通近百下狂抽猛頂。
李慶成睜著雙眼,面前是張慕英俊的眉宇與高挺的鼻樑,他禁不住地雙目失神,只覺自己被張慕操得快死了。
“嗚——”李慶成竭力咬上張慕的唇,昏過去又恢復意識的瞬間,高潮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一股灼熱的液體在自己陽根處與張慕堅硬的小腹肌肉上噴濺。
“等等……”李慶成道:“停……慕哥……”
張慕停了動作,意識模糊地長籲一口氣,抬手摸過李慶成的眉毛,側臉,鼻子,嘴唇。
李慶成股間已發麻,精疲力盡地抬起腳,一手推了推,讓張慕退出肉根,張慕的陽具仍硬得發紅,自龜頭至整根肉棒濕潤,馬眼處還淌著發亮的淫水。
李慶成道:“歇、歇一會,我快不成了。”
李慶成翻了個身趴著,要去扯布來開始,只覺股間滿滿的都是體液,後庭痙攣之間險些要夾不住流淌出來。
然而剛一翻身,又覺那根肉棍搗了進來。
“嗚——我說——等等!”李慶成大聲哀求。
張慕沒頭沒腦地說:“慶成,慕哥想你……慕哥……慕哥是真心喜歡你……”
那句話一出口,李慶成先自心軟了,張慕翻過身,趴在李慶成身上,健碩的身體把他壓著,胸膛與李慶成滿是汗水的背脊緊緊相貼,長腿微一分開,雙膝抵著李慶成的膝彎,強制般地把李慶成抵得兩腿分開,像頭公狗般地便開始抽插。
李慶成毫無掙扎之力被壓在張慕身下,把臉埋在枕間瘋狂嗚咽,後庭已鬆了些,張慕的一輪狂插卻帶來了新的快感,尤其當每次張慕深深進到底,碩大的肉囊打在李慶成的會陰處時,與他的肉囊緊緊貼在一起,有種異樣的感覺。
“嗚……嗚……啊……”
每一下抽頂都帶著汁液的飛濺聲與啪啪聲,張慕插得興起,更把雙臂屈架在李慶成肩前,箍著他的雙手,把他面朝床鋪提起些許,李慶成毫無反抗之力,兩腿發抖,艱難地想退開些不讓張慕頂得太狠,卻懸著兩手無處實力,腿股以一個淫蕩的姿勢挺著,敞露的後庭又被反復頂開,抽插。
張慕的陽根太長且粗大,李慶成不管被換了什麼動作,都被深深頂到底,直到李慶成叫得嗓子都啞了,全身大汗與張慕的汗水混在一處,張慕方放慢了動作。
“慶成。”張慕啞著聲音說。
李慶成有氣無力地點頭,回手摸了摸張慕的側臉。
張慕似清醒了些,問:“難、難受麼?”
“唔,不……”李慶成先前幾乎是無意識地接受這通猛幹,張慕一緩了下來,先前的快感竟是仍反復襲來,帶給他十分滿足的疲憊感。
張慕從背後抱著李慶成,二人側躺著,胯下肉根仍在抽插,但這次緩了很多,李慶成仍忍不住地回味那種快感,只覺痛雖有之,短暫的劇痛過後便是難言的情欲渴望,而張慕瘋狂的抽頂滿足了他,他一直以來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想要的終於得到了。
“慕哥,我也喜歡你。”李慶成低聲道。
張慕籲了口長氣,胯下微微搏動,終於清醒了,繼而小心地抽了出來。
李慶成筋疲力盡地翻過身,大字型地仰躺著,二人腿間,小腹上儘是濕膩的液體,張慕的,李慶成的汗水與精液混在一處,混著春藥的香氣,滿室淫靡芬芳。
張慕把李慶成抱了起來,抱到內間榻上,在一旁摸了摸,摸到地上的布,給李慶成擦拭。
李慶成連聲呻吟,拉著張慕的手,放到唇間吻了吻。
張慕小心地為李慶成擦乾淨,才抖開那塊布,在自己胸膛,小腹以及胯間胡亂抹了抹。李慶成蜷起身,側對張慕,安靜地欣賞他的裸體。
張慕仍蒙著眼,臉上現出暈紅,抬手以布擦了擦脖頸,順著胸膛一路擦下來,坦露的全身一絲不掛地現于李慶成面前,每一寸肌肉都瘦削勻稱,腹肌堅硬,手臂,雙腿修長而帶著隱約的爆發力。
胯間肉根仍半硬地垂著,張慕以布袍包著碩大的陽具揩了揩,抹乾淨茂密陰毛上沾的白液,那話兒足有驢馬般長大且漂亮。
“下回輕點。”李慶成一身高潮後的情欲仍未完全消去,還在回味先前的快感。
“我……不會。”張慕道:“疼了麼。”
李慶成臉上發燙:“挺……喜歡的,慕哥,你真壯。”
張慕默不作聲,李慶成忍不住伸手去摸他垂著的漂亮男根,握在手裏套弄幾下,忽地看到布袍裏有東西落在地上。
正是先前在集市上買的同心結。
李慶成笑道:“來。”
李慶成抱著張慕腰臀,讓他一膝抵在榻沿間,摸了摸他的陽物,把同心結套上張慕的肉棒根部,扯下去些許,又在他的陰囊處繞了個結。
張慕滿臉通紅,沉默不語,李慶成道:“以後我就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慕哥。”
張慕躺到榻上,抱著李慶成親了親。
李慶成和張慕耳鬢廝磨地親熱一會,又以手摸來摸去,彼此軟垂的陽物貼著,互相抵弄時同心結的繩索有種粗糙的質感,更添愜意。
李慶成用手指勾了勾,反復逗弄,同心結伸縮自如,取下來不難,也不妨礙他小解,就像在男根上加了個漂亮的紅繩裝飾,勒出些許陰莖肌肉與陰囊輪廓,更添性感。
“等你摘下眼布了,自己照鏡子看看。”李慶成在張慕耳邊小聲道:“慕哥,你那話兒漂亮極了。”
張慕聽得口乾舌燥,那驢似的玩意又硬了些,李慶成道:“以後咱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能解下來,不許去找小倌,也不許娶媳婦兒。”
張慕又在李慶成的唇間吻了吻:“知道了。”
李慶成這才安心閉眼,緊緊抱著張慕,讓他側過身,把自己半壓在身下,沉甸甸的很有安全感,繼而慢慢睡熟了。
37、勤王令 ...
“許愛卿。”李效陰森地說。
許淩雲立馬合上書,笑著抬頭,眼眸一亮。
李效一身滌得袍襟發白的侍衛服,站在宮門外,與許淩雲相視無言,片刻後都是同時笑了起來。
鷹衛紛紛過來單膝跪地,李效道:“免禮,都起來。”
許淩雲道:“兒郎們,都上馬了。”
鷹隊侍衛驟見李效,一時半會未回過神,而後才知道定是有秘密任務要執行,自天子臨朝十年,派遣鷹衛辦事不過寥寥幾遭,這可是天大的榮寵,當即各自撮指喚鷹,紛紛上馬,跟在許淩雲與李效身後,策馬風馳電掣地奔過長街。
東天一抹魚肚白,許淩雲率隊到了京城南華門,此刻大門還未開。
許淩雲高聲道:“開城門,陛下有旨,著鷹奴出城辦事。”
南華門守衛答道:“做什麼去!許大人請出示禦旨!”
許淩雲道:“只有口諭,沒有禦旨!大人怎麼稱呼?”
守衛不答,反道:“沒有禦旨不容出門,許大人請在此稍後,末將這便派人入宮求證。”
“大膽!”許淩雲一聲爆喝!所有人一個哆嗦。
“陛下密令我出京辦事,這位大人怎麼稱呼?是林閣老派來的人還是唐將軍的屬下?!莫非昨夜沒人告知你,今天鷹隊要出城?”許淩雲冷冷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我記得三年前秋獵時,都騎衛裏還沒你這號人物。”
“你不怕走漏了風聲,引得陛下盛怒,今日自擔責任。”許淩雲冷冷道:“這便派海東青回去傳信。”
說著右臂一抖,海東青展翅飛上天空,那守衛沉默片刻,轉身吩咐一人,便有人匆匆下了城樓,開啟僅供一人出城的偏門。
許淩雲不再吭聲,率隊出城,守衛卻在一旁點校,一五一十……十五……驀然發現一個不屬於鷹隊的高個子。
李效黑色侍衛袍遠不及鷹隊的光鮮,穿一襲舊武袍,雖款式相類,卻顯得十分出眾。
“鷹隊不是只有二十一人?”守衛道:“許大人請留……”
許淩雲吹響鷹哨,海東青猛地撲來,守衛倉皇退避,許淩雲撥轉馬頭,冷冷道:“怎麼?”
守衛不敢再說,匆忙間一瞥,恰與李效視線對上,暗自心驚,道:“許大人請便。”
許淩雲率隊出南華門,到京城外城,那處是唐思的地盤,御林軍三千已在城外等候。唐思拄著把翻海戟,緊張等候,見許淩雲來了,瞥見身形出眾的李效,才是鬆了口氣。
“南華門的守衛是誰派的人?”李效首先問道。
唐思道:“陛下請先換身衣服……出城再為陛下細說。”
李效道:“免了,先走。”
唐思大聲道:“集隊——”
四散的御林軍馬上自發整隊,將鷹隊與李效護在隊中,唐思反手將戟負於背後,朗聲道:“起行!”
三千禦林騎衛井然有序,先行軍策馬離去,全軍浩浩蕩蕩地開出京畿外城門,頂著一輪火似的朝陽朝南路官道進發。
“唐——大——人——”
“太后懿旨——”
“許大人、唐大人請留步!”
亭海生高舉玉絹,率領一千皇城騎都衛疾奔而來,許淩雲與唐思心中都是同時咯噔一響。
“陛下身繫虞國萬民安危,絕不可擅離京城。”亭海生朗聲道:“六部尚書,閣老正在趕來的路上,臣斗膽以死進諫……”
御林軍並不知李效在隊中,只以為是什麼秘密行軍,被亭海生喝破,登時群情聳動,先自怯了。
唐思與李效面面相覷。
李效萬萬想不到消息走得比自己的馬還快,多半是南華門門守一見李效,便前去通報。
李效道:“罷了,連累兩位愛卿了。”
唐思哭喪著臉,許淩雲卻轉頭一瞥,淡淡道:“御林軍受制於朝廷,鷹奴素來只聽陛下旨意,陛下請下旨。”
李效靜了片刻,而後登時領會,大聲道:“許淩雲!孤命你便宜行事!”
那一聲口諭一下,亭海生登時一怔,勒停馬匹。
許淩雲道:“你們先走!鷹隊聽令!左右翼備陣!”
唐思馬上下令,御林軍護著李效朝南門撤出。
亭海生措手不及,下意識地喊道:“許大人,你要做什麼!想抗旨麼?”
許淩雲笑道:“鷹奴向來眼中只有陛下,不知有他人,得罪了,亭大人!”
是時朝輝萬道,流金鋪滿天街,一聲哨音響徹長空,鷹隊齊聲爆喝,許淩雲一馬當先,狠抖馬韁,竟是朝著騎都衛悍然沖去!
“兒郎們——”許淩雲一馬當先喝道。
“願追隨吾皇肱股!”鷹隊侍衛們大吼道。
海東青揚聲長唳,率領二十只黑鷹展翅一個俯衝,亭海生登時嚇得屁滾尿流,狠勒韁繩,掉頭要逃跑。馬匹嚇得足軟,騎都衛沖上前來,卻被許淩雲策馬一撞,雖只有二十人集隊衝鋒,那陣勢卻似足有千軍萬馬,轟一聲將鐵桶般的皇城騎衛撞得大潰!
群鷹撲向騎兵,登時馬匹長聲嘶鳴,駭得驚慌四撞,頃刻間前後陣翻成一團,許淩雲奔馬猛地調轉,喝道:“撤!”
二十人哨聲猛催,黑鷹齊齊盤旋,回歸本隊,動作整齊劃一,許淩雲雙腳一夾馬腹,朗聲大笑,手提亭海生,追著御林軍揚長而去。
話說李效出得城外,等了片刻,許淩雲終於率領親隨追來,鷹隊二十名手下無一掉隊,侍衛們放出軍鷹,在海東青的率領下於天頂翱翔,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唐思早在城外備好馬車,唐家數代將門,雖不及地方大戶豪闊,卻也十分奢華,早在許淩雲前來參詳時便備好了一輛寬敞馬車,車內一榻兩席,一應用度俱全,以備李效所用。
李效許久未曾縱馬疾馳,此刻猶如脫韁之馬,來了興頭,沿著官道橫衝直撞,許淩雲提著亭海生前來,唐思額上三條黑線。
許淩雲笑道:“陛下呢?”
唐思答:“前頭去了,有人跟著,你怎把這傢伙也抓來了?”
許淩雲道:“把他關車上,待會我有事誘他,說不定這傢伙身上,藏著個朝中的大秘密。”
唐思蹙眉與許淩雲對視片刻,許淩雲舔了舔嘴唇,作了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唐思警覺地察出些不妥,便吩咐人將亭海生放到車上。
片刻後朝陽漸起,李效盡興回來了,朝車內一鑽,與亭海生打了個照面。
亭海生訥訥不語,李效愕道:“誰把他也帶來的?”
亭海生忙翻身便跪,叩頭道:“臣該死,臣該死……”
李效一靴踏在席上,笑道:“罷了,既來之則安之,跟孤出去打獵罷。你族素來文官舉仕,想必也不慣騎馬,就在車上隨侍。”
御林軍改了行軍陣,亭海生戰戰兢兢地在側席上坐穩,馬車開得十分平穩,兩側車簾捲起,道旁是一望無際的金海,極目所望,田中滿是躬身勞作的佃戶,趁入冬前收割京城外的稻田。
李效看得心胸爽朗,秋風穿車廂而過,乾燥清爽氣息吹得人說不出的自在。
片刻後咕咕聲響,海東青叼著根稻穗,停在車窗上,李效接過海東青遞來的稻穗撥開些許,放進嘴裏咀嚼。
“吃得出稻米味麼?亭愛卿。”李效瞥見亭海生注視著他,遂淡淡問道,撮指分了他少許。
亭海生學著李效咀嚼,吃不出個所以然來。
許淩雲騎著馬,跟上皇車,在外頭笑道:“穀種味澀,濃,米粒飽滿,今年日照充沛,是個豐收年;反之則雨多,日曬不足,今年是個日曬足的豐年,連著三年五穀豐登,要預備下來年京師附近有旱澇。”
李效點頭道:“學懂了麼?”
亭海生眼中仍帶著點疑惑,卻忙躬身聆訓。
李效道:“也是扶峰先生教你的?”
許淩雲在外頭嗯了聲,李效道:“大虞三四年必有一澇一旱,沒有年年風調雨順的道理,明年也得預備下了,鷹奴,上車來說話。”
許淩雲應聲上車,接過亭海生遞來的茶,視線一觸之間,亭海生眼神畏縮,似有說不出的心虛。
李效道:“橫豎無事,書帶了麼?”
許淩雲喝了口茶,笑了笑,掏出懷中虞通略,翻到折上的那頁,隨口道:“話說那日成祖與鷹奴無所事事,於城內過了一天……”
李效倚在榻上,一腳蹬著車窗,懶懶道:“西川有何玩的,你還未曾說。”
許淩雲莞爾道:“臣也不知當天二人如何玩鬧,且先揭過去了……”
李效不悅道:“怎麼斷斷續續的就揭過去了?”
許淩雲哭笑不得:“臣又不在場,難道胡編些來糊弄陛下嗎?西川汀城自古是繁華之地,待陛下到了可親自去遊玩一番,到時便知道,不提了。且話說翌日成祖起身,只覺腰酸背痛,難受得很……”
李效道:“打住,那天出了何事,翌日還難受?”
“陛下!”許淩雲把書一拍。
李效只得道:“好好,你說就是。”李效心情好得很,也不與這滑頭計較了。
許淩雲便翻開書看了一眼,自顧自道:“且話說……”
且話說那夜後,李慶成醒時睜眼,已是翌日午前,想到昨夜之事,不由得一顆心砰砰地跳,也不知今日見了張慕,二人該如何應對。
“慕哥?”
李慶成頭重腳輕地下了床,見一套洗得雪白的單衣放在床邊,底下還壓著件疊得方方正正的淡素錦袍,抖開一看,見袍色嶄新,衣料華貴,也不知何時得的,料想多半是張慕早間出去買的成衣。
上身時倒也合身,袍襟處改得正好,錦袍以灰線打了底,繡出一條若隱若現的龍。不受光照時只隱隱約約看得見雲紋,只有站在日光下方依稀能認圖案,穿好後李慶成對著鏡子拉直肩領,笑了笑。那一下更是襯得面若冠玉,風度翩翩,俊秀無比。
李慶成邁出廊前,府內空空蕩蕩,出外時廳中無人,只有唐鴻的婢女等著伺候。
“人呢?”李慶成茫然道。
胭紅道:“早上唐將軍得了信使傳書,張將軍,方將軍便一起到城門處去了。”
李慶成問:“怎不叫我?”
胭紅躬身道:“張將軍說殿下昨夜睡得晚,鴻哥……唐將軍便與兩位大人商議了些事,三人分頭出去了。張將軍還特意叮囑,不能吵醒了殿下,請殿下用過早飯,若有閒心再出外走走。”
李慶成心想反正日前的囑咐也交代下去了,一場收尾戰,想必唐鴻能獨自解決,見胭紅手持木盤端上膳食,注意到府上連日來都未調人侍候,一家子男人,就這一個女人在操勞,便安撫道:“辛苦你了,現多幹些雜役,等汀城穩住便到人伺候你了,較之在孫家時還住得慣麼?”
胭紅盈盈笑道:“簡直是天上地下。”
李慶成眉毛動了動,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胭紅又道:“能侍奉殿下,是賤婢祖上積德。”
李慶成欣然一笑,揭開胭紅端上來的盅,問:“孫家送來的?”
山藥煮的粳米粥,配著一碗油炸河蝦,腐乳,釀瓜兩小碟,枸杞茶一杯。
胭紅笑道:“楓水化凍,秋去春來,張將軍清早親自到河邊去買的,化冰頭一道河蝦,嫩得很。粥也是城中岐黃堂分號裏熬好送來的,公子須得多補氣。”說畢便收了盤退下。
李慶成不由得食指大動,把一桌菜風捲殘雲地掃了個光,正咂舌品味時,府外來了兵士。
“報——”兵士跪在廳外:“殿下大喜!”
“怎麼?”李慶成意猶未盡,仍在專心地拆一個蝦頭:“說。”
“朝廷都騎衛兩千,度楓水西來,于聞鐘山下受到唐鴻將軍埋伏,改路退回葭城!”
李慶成:“太好了,馬上把全城的兵派出去,攔路阻截!”
兵士回去傳令,不片刻又一信報沖來。
“報——”
“稟報殿下!張慕將軍于東道楓水岸發動突襲!我軍四千人齊出,盡俘都騎衛!”
李慶成:“太漂亮了!”
兵士:“方將軍正將戰俘押送回城,該關押在城外還是送進城內,請殿下吩咐!”
李慶成棄了筷子,道:“備車,到城門去。”
春暖花開,全汀城一片欣欣向榮,最後的戰役竟是在李慶成仍酣睡時便已悄然結束。
張慕接到信報時第一時間是派出海東青,于城外四方翱翔打探,自己則與方青余,唐鴻三人在廳內鋪開地形圖,商議對策。
此刻李慶成還在夢鄉中,唐鴻根據李慶成的戰術稍作調整,直至海東青歸來,確認城中其餘三面都沒有伏兵,不至於中了調虎離山計。
於是唐鴻行了個極其大膽的計劃,將章衍手下的八千騎兵借來,交予李慶成的親衛們帶隊,百人一隊,隊長派一人,再將這八十隊人分作三線,唐鴻率兩千,方青餘率兩千,張慕帶領最後的四千人于楓水南岸設伏。
聞鐘山上騎兵突襲,都騎軍驟不及防,慌忙全軍撤向葭城,葭城外又受方青餘伏擊,腹背受敵敗退於風水。
於是張慕全軍橫裏殺出,兩千都騎衛經此一戰死傷千餘,剩三百多人,盡數落網被俘。
三人打了場漂亮至極的勝仗,李慶成抵達城牆時,方青余與唐鴻兩路兵馬回城,朝章衍交檢軍隊。
“張慕成呢?”李慶成朗聲笑道:“狗\日的你們仨,也不叫我起來就打完了,還想著親自上陣砍殺一番。”
唐鴻笑道:“那啞巴不讓我們喊你,說你睡得正熟。”
方青餘道:“我可不想挨打了,以後御駕親征的事還是少來點兒,這樣就行了。”
李慶成笑了起來,孫岩聽得都騎衛在短短半日間便盡數落網,率領不少族人親自前來。汀州刺史更帶州府上下官員登上城樓,來給李慶成道賀。
李慶成挨個見過人,名字便過耳不忘,與王執相談一番,再叫出官員的名字來時,登時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方、唐二人點檢完兵,卻不交接也不卸甲,駐馬在城門前等候戰俘前來。
孫岩王執二人恭敬立于李慶成身後,李慶成問一句西川民生之事,王執便答一句,答得頭頭是道。
李慶成微一點頭道:“很好,孫卿沒有舉錯人。”
王執笑道:“自該為殿下殫精竭慮。”
李慶成對這名新任刺史十分滿意,孫岩又問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處理這些戰俘?關押在城外還是城內?”
李慶成抬眼見四千兵馬北上,沿著聞鐘山下兵道前來黑壓壓的一片,答道:“你覺得呢?”
孫岩略一沉吟,答道:“臣以為,這部分兵十分棘手,難處理,只有打散後編進城防軍裏。”
李慶成說:“不妥,萬一方太后先一步料到會敗,先一步在都騎衛中埋下眼線,卻又如何?”
孫岩暗自心驚,想道李慶成未免太也多疑,若按先前情報,太后應只以為刺史所報是真,只等派兵前來接收,怎會有敗軍的打算?
李慶成哂道:“雖然不太可能,但多作準備也是好的,你跟著我下去看看。”
小門洞開,李慶成與孫岩兩騎前來,城門外來人卻不是張慕,一身戎裝,滿身浴血,正是那隊親兵的領隊李斛。
“回稟殿下!”李斛大聲道:“張慕將軍著我押解戰俘前來!共八百一十七人!”
李慶成道:“張慕成呢?”
李斛道:“敵將酣戰時遣出信使,一路東逃,欲將西川局勢報予朝廷,張將軍點校時發現少了一人,單騎帶領神鷹前去追緝,言道請殿下放心!”
唐鴻不置可否道:“跑掉一個也沒什麼。”
“這叫沒什麼?你打仗還在行,旁的就是個榆木腦袋。”李慶成起腳,把唐鴻踹了個趔趄,吩咐道:“方青餘,把他們都帶到城東兵營裏看守,不可逃了一個。”
唐鴻一聲未曾問出口,李慶成便道:“得讓朝廷以為他們全軍覆沒了,這隊人才能為我所用,沒事了,你們都回去歇著吧。”
李慶成在城外呆著,兵士把戰俘押去了軍營看守,餘人也不敢退,便在城樓下陪李慶成發呆。
李慶成嘴角微勾,看著南邊的方向,直至暮日西垂,將他的影子投在曠野上,海東青才一聲唳,從連綿青山外飛來,猶如入了畫境。
兵道盡頭,張慕單騎孤馬,背著把長刀緩緩回城。
城樓處翹首以望。
張慕發現李慶成在城門前等他,反而下意識地勒停胯\下戰馬,轉身想走。
“給我站住!”李慶成哭笑不得道:“上哪去!”
張慕調轉馬頭,磨磨蹭蹭地繞了個彎,在兵道上走來走去,就不近前。
李慶成遠遠喊道:“逃掉的信使呢?”
張慕答:“被我殺了。”
李慶成道:“那你在做什麼?還不回來?”
張慕不吭聲,李慶成在眾目睽睽下怒吼道:“過來!”
城牆上哄堂大笑,李慶成不悅道:“笑什麼?都給我散了。”
兵士們一哄而散,孫岩搖頭莞爾,下了城樓,落日沉下山去,李慶成策馬趕至,斜眼打量張慕,目光從他護肩下露出的赤\裸胳臂掃到他的腰間,張慕那身鎧甲很好看,上身幾近打著赤膊,唯數片環甲遮住胸膛,腰間現出健碩腹肌。
張慕低頭,側著臉看李慶成。
李慶成又不懷好意地看張慕的戰裙,想到昨夜的同心結不知是否還在,拉起張慕的手勾了勾,張慕滿臉通紅卻又捨不得放開,兩人牽著手,一晃一晃地回城去。
十日後,西川發佈勤王詔,十六路兵馬於汀城散向中原諸州,南至夢澤,北到玉璧關,西至楓關,東抵秦州東海諸縣,俱收到了一紙輕飄飄的詔書。
勤王詔上詳細列舉了方皇后謀殺大臣,血洗軍師,割地賣國等三十三條罪名,言明方氏於統曆十六年八月十五發動謀逆,先帝駕崩,太子逃亡。現以李慶成之名向中原十六州請召集勤王軍,若有叛黨為逆,則前事既往不咎。各路兵馬于京師匯合,聽從太子號令,重奪大虞河山,論功行賞。
統曆十七年二月初五,西川全境歸順,殺朝廷來使,宣告與方氏勢不兩立。
三月十二,京師發天子詔,召集諸侯剿滅叛黨,同時草擬李珙登基金冊,五月初六將于江州與司隸交界處的玉衡山頂祭天,登基為帝。
四月初六,李慶成將汀州事宜交付予孫岩與唐鴻,準備動身前往江州。
是時孫岩發動了全族所有的力量,汀州的銀兩源源不絕流出,西川、楓山、塞外等地的鐵則大量湧入,天下鐵價哄抬,供不應求,埋在暗處,李慶成尚未察覺的商路一一呈現,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行腳商隊入城。
商人趨利,孫家的舉動只代表著一件事——要打仗了。中原各地所有的商貿都在孫家或明金收買,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向西川汀、葭兩城彙聚,一時間白銀花得如水一般,囤積了近二十萬斤精鐵。
同時已招到了第一批兵馬共計一萬四千人,唐鴻開始戰前籌備,一切趨於安定,李慶成準備動身,前往江州。
江州有他的母舅家,世代望族韓家,當年虞國太祖初涉大業,便是韓家重金為李謀鋪出了一條路。
李慶成只要得到江州韓家相助,兩路同時出兵,這天下便已得到了一半,晚春,方皇后發了天子詔,號令天下剿滅假冒太子的李慶成。他不能再耽擱,必須出發了。
都騎衛在城外關了近一個月,最後李慶成成功地說服了他們,唐鴻仍不放心,最後章衍再交給李慶成兩百兵士,併入都騎衛中,張慕與方青余仍舊隨行。
李慶成帶著這五百人,在楓水南岸處與唐鴻告別。
李慶成道:“你回去罷,別再給我出什麼亂子。”
唐鴻欲言又止,最後重重點頭。
唐鴻難得地紅了眼眶:“此去小心。”
李慶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兒郎們走,準備渡河!”
兵士們紛紛上板,十餘艘舢板入水。
唐鴻沉聲道:“恭送殿下,臣謹祝殿下武運昌隆,四海歸心!”
隨隊送行近千兵員盡數單膝跪地,齊聲大吼道:“謹祝殿下武運昌隆,四海歸心!”
晚春十裏蘆花飄蕩,李慶成衣袂飄揚,笑著朗聲道:
“唐鴻,你與我都是一樣的身世,一樣的人,你就是我的影子,以後的富貴還長著呢,好好幹活,朕今日當著所有人的面許你,只要你盡心竭力,他朝這繁華江山,我與你共坐。”
聲音漸遠,滔滔楓水東來,匯入寒江,唐鴻雙眼通紅,熱淚盈眶。
38、前塵事
一行人渡寒江,棄舢換馬,晚春寒江兩岸煙雨迷蒙,籠著青山綠水,山路上桐柏樹葉油綠得如洗過一般。
海東青撲進樹林中,滿林鳥雀驚飛。
此去需從折、眉兩山穿過古道,過眉山,從玉衡山腳繞過,方能抵達江州。當年張慕單騎救出李慶成,便是從這曲折山道入川。
懸天古徑高立千仞,腳下是嘩嘩淌過的江水,李慶成吹響鷹哨,喚回海東青,于車座上捲起窗簾,呼吸著山澗的濕潤空氣,斜斜倚著出神。
車隊在古徑一側停住,張慕翻身下馬,前去整軍,李慶成趴在窗沿邊漫不經心地朝外看,見張慕點校完過來,李慶成目光便不自覺地朝他胯\下瞥,肖想張慕戰甲下壓著,被箍著同心結的那男兒雄根,不禁想得口乾舌燥,舔了舔嘴唇。
張慕走過來,與李慶成視線交接,彼此心中都是一撓,張慕下意識地避開李慶成視線,走向一旁,前去整理馬鞍。
李慶成笑了起來,放下車簾,車隊再啟程。
手下有五百兵員,其中三百御林軍是降軍派給張慕,兩百西川軍是新兵,由方青餘統領,這點人能派什麼用場?
方青余一身戰甲,英姿颯爽,騎在馬上吊兒郎當地一晃一晃:“殿下在想什麼?”
李慶成微微擰起的眉毛舒展開去:“想咱們如果被伏擊,這點人不夠看的。”
張慕在馬車外另一側說:“有兒子,不怕伏擊。”
李慶成鼻裏虛虛嗯了一聲。
隊伍進山,參天古木與林蔭遮去了正午的日光,四周一片靜謐,李慶成取了把羽梳,小心給海東青梳理腹下軟毛。
“都上車來。”李慶成吩咐道,放出海東青,隨手拉上車簾。
馬車內空間狹小,方青余與張慕二人各坐一側,駢手抵膝地擠著,都是十分不自在。
李慶成:“咱們手上只有三百降兵,兩百新兵,到了江州該如何行事,還得詳細計劃,不可把賭注都壓在韓滄海身上……”
方青餘莞爾道:“殿下,韓滄海是你小舅,你把前事都忘了。”
李慶成不悅挑眉道:“我知道,怎麼?”
方青餘:“韓滄海此人,絕不會叛。殿下到得江州以後,隨性子行事就行,不必再步步為營了。”
李慶成疑惑蹙眉,張慕開口。
這次張慕竟是罕見地與方青餘意見一致。
張慕:“天下叛了,韓滄海也不會叛。”
“為什麼?”李慶成疑道。
張慕沉聲道:“韓將軍是天下武人的表率。”
方青餘難得的一哂道:“殿下切莫擔憂,待到得江州後,一見便知。韓家不同于孫家,只要殿下人到,臣能擔保大事可成。”
李慶成若有所思點頭,方青餘又解釋道:“說實話,韓家也不在乎龍椅上坐的是誰,這點與孫家幾乎完全一致。但國舅爺目光高遠,心中所繫,只是天下蒼生過得如何,你是先帝的正統血脈,又在楓關抵禦匈奴大軍,當年國舅爺見你之時,便說過‘慶成雖跳脫不羈,卻有仁德,他朝繼位,乃是天下百姓之福’,有這句話在,相信韓家定會傾盡全力助你。”
李慶成道:“既是這樣,那便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方青餘微一笑,解下腰間佩劍,一手橫握:“韓舅爺入京述職,這把劍就是他親手贈我的。”
李慶成詫道:“雲舒劍就是他給你的?”
方青餘點頭笑道:“韓滄海十七歲時仗劍挑遍南境十二州,未有一敗,號稱我大虞第一劍手,後於眉山峰頂敗給張孞,大徹大悟,棄劍不用,轉而練棍,歸隱族中,不再過問武林中事。”
“太祖舉兵時,韓滄海傾全族之力相助,蕩平南境各州,只因他認為,先帝是體恤蒼生百姓之人,韓家響應太祖時出兵五萬,回江州時只剩不到一萬子弟兵,中原安定後便卸甲歸田,把所有兵權交給朝廷前來交接的州尉。直到三年後先帝親自來請,韓滄海方再度出山任江州刺史之職。短短數年間,江州稅賦躍居全國翹楚,僅在江南一地之下,當臣子當到這份上,再無人能出其右。”
李慶成長長籲了口氣,真正放下了心。
方青余收起佩劍,下了馬車,李慶成道:“張慕成留下來。”
車廂狹隘,張慕人高腿長,躬身坐著,李慶成把一腳架在張慕膝上,問:“我舅舅送了方青餘一把劍,還送了你什麼?”
張慕:“沒有送我什麼。”
李慶成笑道:“來抱會兒。”
張慕起身時腦袋碰到車頂,彎腰時手肘又磕到麻筋,磕磕碰碰地勉強調整了姿勢,把李慶成抱著。
“我小舅怎那麼偏心?”李慶成在張慕耳邊又銜又舔,又去吻他嘴唇。
“他說……”張慕耳朵發燙,解釋道:“‘我敗于你父之手,想你承了無名刀,又得家傳武學,滄海無物可贈,祝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李慶成聽得入神,只覺韓滄海一句話,君子風度盡顯。
想了一會,李慶成又把手隔著張慕鏤空甲胄摸他的胸膛,又揉又捏,不住朝下掏,張慕忙尷尬按住,李慶成道:“張慕成,你不想我麼,那\話兒還綁著沒有,讓我看看……”
張慕:“想……想,不行,慶成,現在不行。”
李慶成話一出,馬車狹小空間中盡顯溫柔旖旎氣氛,李慶成隨手朝張慕腿間摸去,解鬆腰帶,先前一番廝磨,張慕已硬得翹挺,李慶成扯了扯同心結,張慕低低呻吟一聲,顯是動了情。
“簾子封著呢,來。”李慶成喘息道,把同心結解了下來,翻指繞在手背上,張慕那物已硬得流水。
張慕堪堪按捺住躁意,喉結動了動,抱著李慶成道:“不行……外頭路不好走,聽話。”
“張將軍!”有人在外頭喊道:“張將軍呢?”
李慶成意興索然,只得道:“你去吧。”
張慕在李慶成嘴角親了親,笑道:“晚上。”
說著匆匆繫好腰帶下車,剩李慶成倚在車廂裏,隨手玩著那剛解下來的同心結。紅繩繫的結扣半濕,繩索堅韌,還帶著一股極淡的男子汗味,令李慶成不禁情\欲萌發。
夜間崇山峻嶺一片黑暗,兵士們在眉山谷內的高地上紮營,四面狼嗥聲此起彼伏,海東青倨傲立于李慶成的帳篷頂端,一雙鷹目閃閃發亮。
“張——慕——成。”李慶成吃過飯,懶懶躺在帳篷裏,頭也不抬朝外喊道。
“回稟殿下,張將軍去巡視營地了。”帳外親兵答道。
李慶成只得趴著發呆,片刻後一道霹靂劃過天頂,春季雷鳴陣陣,嘀嗒雨點打在帳篷上。李慶成吹響竹哨,海東青飛進帳來。
“嗷嗚——”
山間狼嗥遠遠傳來,聽得李慶成心裏發毛,起身盤膝坐定,問:“外頭都安排妥當了麼?”
這次是方青餘的聲音:“安排好了,雨夜不能生火,得多派些人手駐著。”
李慶成揭開帳篷窺探,只見到處都是黑漆漆的,樹叢已不復白天時的模樣。
整個眉山猶如一隻張著嘴的怪物,綠瑩瑩的光點散于山野間。
張慕回帳,雨水滴滴答答地沿著盔甲朝地上淌,他站了一會,說:“慶成,夜裏不要出去。”
說著在帳內點起燈,轉身出外喊道:“都點帳燈!”
營地四周全是發著綠光的狼眼,海東青一聲長鳴,狼眼退後,錯落的士兵帳內紛紛點起燈火。
張慕拄著刀,在帳外低頭坐著守夜,猶如一座黑暗中巍然的雕塑。
“張慕成。”李慶成不滿道。
張慕:“你睡覺。”
李慶成:“你冷麼?”
張慕:“不。”
李慶成揶揄道:“漫漫長夜,張愛卿一人獨坐,不空虛麼?。”
張慕認真地說:“我不說話,但我心裏高興得很。”
李慶成:“你高興什麼。”
張慕又不吭聲了。
“木頭。”李慶成斥道。
張慕臉上微紅,海東青一跳一跳,就著帳邊淌過的水流低頭喝水。
“兒子,別管他。”李慶成揪著海東青的尾巴把它抓過來,扯上被子抱著他的鷹睡了。
雨越下越大,入夏的第一場暴雨無休無止,雷電交雜著白花花的水充斥了整個天地。
一道霹靂劃過,將黑暗映得煞白,李慶成、張慕與方青餘俱是同時眯起眼,聽見雨聲中遠遠傳來的決死狼嗥。
“啊——”
緊接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嗚——”狼嗥隱約可聞,李慶成馬上翻身而起,放出海東青,探鷹冒雨射出營帳,在雨夜裏甩出一道閃亮的水弧,撲進了樹林。
狼群齊聲嘶吼,馬匹驚恐長嘶,四處奔逃,刹那間整個營地驚醒,陷入了動盪!
“怎麼回事!”李慶成道。
“穩住!”方青餘冒雨出了營帳:“什麼時辰了?巡夜隊呢?”
張慕抽出背後長刀,擋在李慶成的帳前,吼道:“別出來!”旋即掄起長刀,架開流箭。
那一下整個營地炸了鍋,李慶成馬上意識到空前的危險,他們被偷襲了!
四周兵士剛沖出營帳便被群狼撲倒,短暫的慌亂過後紛紛手執盾牌,朝李慶成的帳篷內聚攏。
第一波狼群暫退,又一道雷霆於頭頂炸響,滂沱大雨嘩嘩作響,營地內的狼群紛紛掉頭逃跑。
兵士被狼抓傷咬傷的極多,登時營地內到處都是痛喊,哭號。
方青餘道:“你去追,我在這裏守著。”
“不。”李慶成走出營帳:“你們都去追,張慕西面繞過丘陵,方青餘朝東。”
李慶成已換上皮甲,手持長劍,站在雨裏被淋得全身濕透。
“都起來!”李慶成喝道:“能動的都起來!”
張慕與方青餘各率一百人,冒雨潛入了夜色中。
李慶成道:“抗盾,組軍陣,傷兵到營帳裏去!”
李慶成清點馬匹,先前被狼群一驚,只餘下不到四十匹馬,李慶成站在雨裏一手持盾,一手執劍沉吟不語。
伏兵是哪個勢力派來的人?
他離開汀州的事,幾乎沒有人知道,只有唐鴻,孫岩等寥寥數人;沿路張慕與方青餘也盯緊了部眾,更棄官道行僻道,不可能走漏消息,朝廷應該還以為自己留在汀州。
李慶成前往江州前派人送過信,按下私印與韓滄海通了消息,那邊也回了信,按方、張二人所言,不該被出賣才對。
況且若韓滄海要出賣他,把他誆到江州,再在自己地盤上動手不是更方便?
那麼這個人,一定是不敢在韓滄海的地盤上動手的,也不敢讓江州勢力知道。
派來的殺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李慶成驀然一驚,行險了,萬一每隊超過一千人,方青餘說不定會有危險。
“殿下!”一裨將道:“殿下請到帳內避雨。”
李慶成回過神,答道:“不,我與你們並肩戰鬥,傷員都怎樣了?有重傷的嗎?”
那裨將答道:“七十二名弟兄被箭射死了,三十多人輕傷。”
李慶成嘆了口氣,遙望坡下營帳,張慕和方青余帶著原都騎衛的降軍去追敵了,留下不少汀州招納的新兵,這些新兵雖已學了不少作戰兵法,卻無對敵實踐經驗,倉促間應對不及,死了不少人。
李慶成說:“傳令下去,拔營準備啟程。”
“殿下!”裨將道:“受傷的弟兄們還未包紮好……”
“馬上去!”李慶成吼道。
裨將一個哆嗦,畏懼地看著李慶成,李慶成意識到自己太悍,按著那裨將的肩甲,耐心解釋道:“敵人已經知道咱們在這裏宿營了,偷襲不得手,下一步會做什麼?”
裨將道:“殿下……是,怕他們……待會再來?”
李慶成無奈道:“不會再來了,因為偷襲失敗,咱們定會有了防備,所以到天亮時仍是安全的。”
“但對方會埋伏,你得小心埋伏,懂麼?”李慶成認真道:“殺不了咱們,他們一定會在周圍設下新的伏兵,可能是在我們明天啟程必經的山道上,也可能是在路邊的哪個樹林裏,更有可能是在山頂上設下泥石,滾木這種機關。”
裨將似懂非懂,李慶成又道:“所以咱們越快動身上路,他們能埋伏的時間就越少,伏擊線會不斷後移,必須重新尋找有利地形,咱們就爭取到了反擊的時間。”
裨將懂了,李慶成方道:“快去!讓所有人拔營動身,戰馬給傷兵騎,其餘人走路!”
是時海東青又一聲長唳,李慶成抬頭,吹響竹哨,連吹三聲,海東青啼鳴嘹亮,竟是不願歸來。
一道霹靂劃過,映得落湯雞似的李慶成全身銀亮,海東青方叼著一物,展翅於空中盤旋,滑向李慶成。
“什麼東西?”李慶成摘下海東青喙中圓球,對著火光察看,霎時只覺實在是驚心動魄。
海東青叼回來了一枚人的眼珠。
李慶成深深吸了口氣:“幹得好,現在去把張慕和方青餘叫回來。”說著轉身取出張慕與方青餘的外袍。
海東青再次騰空飛起,不片刻後,方青余與張慕歸營。
“找著了麼?”
方青餘無奈搖頭:“沒有,甚至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
張慕道:“你進去避雨,我再搜林。”
李慶成道:“別了,現在拔營,大家馬上就走,天亮後再找地方休息。”
方青余與張慕稍一思索,便知李慶成深意,此刻上路雖顯倉促,卻較之留在營地內更為安全,可以說是一著奇兵。
四更時,兵士葬了犧牲袍澤,紛紛拔營,傷兵騎馬,其餘人步行,只帶了簡單糧草便上路朝山內去。
雨勢越來越大,眉山內到處都是溪流,彙集于谷底,成為一條充斥著泥石的湍急水流。
黎明時分天空雖灰暗,卻依稀已能辨物,李慶成打著火把埋頭看了一會地圖,挑了條路線,一行人離開大路,專挑偏僻的山澗走。
行行停停,張慕在海東青耳邊說了幾句話,放出探鷹,仰頭注視,海東青掠過眉山頂峰,繞了一圈歸來,幾個盤旋。
“如何?”李慶成道:“甩開他們了麼?”
張慕道:“對方有兩千人。”
方青余與李慶成同時聳動,張慕道:“在離這處的三裏地外,峭壁一線天兩側。”
李慶成揉了揉眉心,沉吟不語。
方青餘道:“繞路吧,我們只剩四百人,還有一百多是新兵,不能以卵擊石。”
李慶成道:“把我當誘餌,誘出他們來,找個低谷地,咱們反伏擊,我要看看到底是誰消息這麼靈通。”
張慕色變道:“不可行險!”
李慶成反問道:“敵人在暗處,我在明處,萬一是江州派來的人,難道也繼續前進去送死?”
李慶成坐在一塊石頭上思考對策,只覺思維中一片混沌,再出口時籲了陣滾燙的氣。大雨傾盆,雨勢不見絲毫消減,他從內到外已被淋得全濕。
晚春山澗仍十分寒冷,張慕與方青余真氣周天運轉,自不懼這區區小寒,然而李慶成卻有點經受不住了。
他連夜空腹行軍,又淋雨吹風,此刻臉色緋紅,皮甲下的全身肌膚滾燙,思維慢了半拍,最後道:“罷了,還是先繞路走再作計較。”
李慶成幾次要起身,卻覺頭重腳輕,邁不開步子,方青餘終於察覺異狀,顫聲道:“慶成?”
李慶成堪堪起身,繼而一頭栽倒下去,摔在泥地裏。耳邊最後的記憶是張慕焦急的聲音。
張慕背著李慶成,方青余集合殘軍繞路東行,李慶成發起高燒,嘴裏說著胡話,有時是“慕哥”,有時則是“青哥”,渾渾噩噩,不知所云。
張慕一路沉默,最後天色漸暗,方青餘尋到一個僻靜山麓,全軍再次暫歇,整頓傷兵,預備明日起行。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李慶成再睜眼時,火光照亮了他清秀的眉眼。
李慶成呻吟一聲,躺在山洞裏,身下鋪著毯子,嘴裏滿是苦澀的草藥汁。
張慕:“覺得冷,為什麼不說?”
李慶成微微眯起眼,眉宇間一抹疑惑。
張慕握著李慶成的手輕輕摩挲,一道醇正的真氣入虎口合谷穴,經手陽明經,過檀中穴入氣海,李慶成神智清明了些,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
“雨停了?”
張慕答:“小了些,你還難受麼?”
李慶成搖了搖頭,勉力坐起:“你怎麼又跟來了,娥娘呢?”
張慕一怔。
李慶成長籲了一口氣:“馬還在麼?我不礙事,走,上路吧。”
張慕顫聲道:“去何處?”
李慶成眸中滿是不解,看著張慕,答道:“北良,找我四叔。”
39、眉山道
張慕本就不擅言辭,此刻驟聞李慶成所言,只覺腦中嗡一聲,猶如遭了重錘,眼前天旋地轉,不知該如何應答是好,長久埋在心內深處最恐懼的後果,都隨著李慶成寥寥幾句,被盡數揭了出來。
張慕只定定看著李慶成,不住疾喘。
“你……沒事罷,啞巴?”李慶成竟是被看得有些怕了,想搖他,卻又不敢碰,先前在岐黃堂內看到的,這啞巴抬手能把一棟土牆轟塌下去,只怕舉手投足便有千鈞力度,一個收不住自己便立馬完蛋。
“啞巴?”李慶成顫聲問:“有人嗎?來人!”
方青餘疾步進了洞內,問:“怎麼了?”
方青餘頭髮濕亂,解了戰簪,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披著,身穿鐵甲,蹙眉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怔怔與方青餘對視三秒,繼而怒火盡數爆發,吼道:“方青餘——!”
方青餘一個激靈,李慶成道:“抓住他!抓住這反賊!”
方青余英俊的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笑容,問:“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回手抽了張慕背後的無名刀一個趔趄起身,掄刀便朝方青餘身上猛砍,無名刀乃是鈍刀,李慶成無張慕那般渾厚膂力,卻也把方青餘砍得踉蹌退後,摔出山洞外。
方青余欣喜不勝道:“慶成?!”
李慶成倒拖長刀出來,這番舉動已驚動了周圍士兵,李慶成還未意識到不對,下令道:“抓住方青餘,別讓他跑了!他是逆賊!”
這一下隨行眾譁然,方青余站起時又大笑,笑倒在泥地上,摔得滿身泥濘,李慶成怒吼道:“你還笑什麼!給我打!”
兵士們抓住方青餘按著,李慶成道:“打他!”
方青余盔甲被解下,被士兵們拳打腳踢,在地上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單衣襯褲滾得滿是泥濘,眼睛遭了一拳登時烏青,拖著紅腫眼皮,求饒道:“慶成,聽我說,別打了!”
李慶成喘息不止,吼道:“給我朝死裏打!”
“慶成……我是你的青哥……你的青哥啊……你怎忍心……”方青餘被痛毆得狼狽萬分,聲音卻帶著笑意,斷斷續續傳來。
李慶成看著方青餘那狼狽模樣,忽然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不對。”李慶成疑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什麼人?停停停,先不打了。”
片刻後,山洞裏。
方青余左眼紅腫,右眼烏青,被打得像只豬頭,跪在地上,笑道:“我說,張慕補充,若我說得不錯,張慕你便說‘是’,若我有半句欺誑,你便說‘不是’。指天劃地起誓,青哥若有半句謊話,罰我永世不得超生。”
張慕沉默良久,最後緩緩點了頭。
李慶成隻覺頭痛欲裂,疲憊道:“說罷。”
方青餘:“你在葭城一場大病,把前事忘了個光,張慕帶著你朝楓關去,咱們在河間城又碰的頭,張慕,是也不是?”
張慕沉默一點頭,連說話也免了。
方青余思維清晰,敍事極有條理,自楓關之戰詳細道來,大小事宜幾乎全無遺漏,一直說到離開汀城時,李慶成隻覺聽得驚心動魄。
“這些事,都……都是我做的?”李慶成難以置信道。
“是。”張慕終於開了口。
方青餘又把離開汀城後到眉山行軍的事說了,而後道:“旁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啞巴陪著你時間最多,有漏的該問他。”
李慶成又問張慕:“大小事,還有什麼特別打緊的他沒提麼?”
張慕靜了很久很久,眸中滿是悲傷神色,答道:“沒有了。”
李慶成不再追問,朝方青餘說:“那麼當夜,你為什麼逃跑。”
方青餘道:“當夜我不知陛下駕崩了沒有,生怕是我姑母放出的假消息,張慕以我為敵,當時百口莫辯,只能逃跑。”
“你在撒謊!”李慶成道:“為什麼中秋夜帶我出宮,你一定是知道什麼!”
方青餘道:“我連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名聲也不顧了,你還不信我麼?”
李慶成:“當夜你知道什麼?”
方青餘道:“你父皇想殺大臣。我姑母知道的,讓我把你帶出宮去。但我絲毫不知她想篡位,她從一開始就防著我,只朝我問你的事,卻從來不讓我做什麼!”
李慶成嘲諷道:“她可是你姑。”
方青餘苦笑道:“我爹娘早死,姑母一直不待見我,嫌我遊手好閒,習練武藝卻不聽方家吩咐……”
“你還在撒謊。”李慶成輕輕地說:“青哥,你撒謊我能看出來。”
方青餘終於出了口長氣,淡淡道:“她知道我喜歡你,你是我的心肝。”
李慶成靜了。
方青餘:“浪子方青余離開滄海閣時年僅十歲,萍蹤四海,不求上進。名門敗家子,既令武林同道不齒,又令方家蒙羞。”
“後來我前去投靠東疆姑伯,寄人籬下數年,倍受冷眼,常嘆人生冷暖。唯入宮當你的侍衛那一年開始,始知世上有一人全心全意地待我,依戀我,凡事都會問我,將我當兄長看待,緣因那一分溫情。”
“慶成,你若不信我,就提劍殺了我吧。”方青餘躬身捧起長劍。
“你出去吧。”李慶成道:“讓我靜會兒。”
方青餘抬頭:“燒退了麼?”
李慶成勉強點頭,方青餘便收起佩劍,走出山洞,把鎧甲穿上。
李慶成問:“啞巴,他說的都是真的麼?”
仍單膝跪地的張慕神情冷漠,不待李慶成吩咐便自己起身,走到洞口一側,安靜地站著。
這啞巴向來不服管,李慶成心想還是算了。
他又注意到張慕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痙攣,似乎在發抖。
李慶成記起逃難前事,雖破碎的記憶接上後,中秋夜仿佛只是昨天的事,然而按方青餘的敍述,自己竟是一步步走出了最艱難的境地,將複國大業完成了近半。不由得豁然開朗,心情說不出的舒暢。
李慶成道:“這裏是眉山對不,接近小舅的地方了,小舅這可好幾年沒見,也不知老了沒有。”
“咱們還被人追殺,這些人是母后派的?”李慶成蹙眉翻檢隨身包袱,翻出一枚圓珠,拈到眼前疑惑檢視,發現是個人眼,繼而駭得大叫。
“怎了?”方青餘快步入內。
“沒事。”李慶成道:“出去。”
“啞巴,怎有個人的眼睛?”李慶成把那眼珠子收好:“誰給我的?”
張慕沉默,李慶成說:“這些人是誰派的呢?不會是小舅派的,難道他的手下人被方皇后收買了?小舅那人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嗯,手下被收買了也不奇怪,得拿眼珠子去挨個對對看,希望那人還沒死。”
李慶成又翻到一管竹哨,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放進嘴裏吹響。
刹那間靜止的景象在面前閃過,猶如黑白的水墨畫:
西川梅香滿院,張慕凝視李慶成,牽起他的手,把手指銜在自己唇間,眼中滿是溫柔神色,輕輕吹響。
哨聲起。
記憶飄散,海東青被召喚來了,撲打翅膀停在地上。
李慶成回過神,伸手摸了摸海東青的鷹頭,海東青不明所以,抬喙來啄。
“這是你給我馴的鷹,對吧,啞巴?”李慶成見張慕定定看著自己逗弄海東青。
張慕沒回答,李慶成又道:“這段日子裏,多謝你了,啞巴。”
張慕又是一陣發抖,猶如一隻凶戾的雄鷹,全身羽毛囂張地張開。
李慶成自言自語片刻,想了想,說:“青哥!”
方青餘來了,張慕轉身一陣風般地出了山洞,李慶成追出去幾步,看到張慕淋著小雨,沒頭沒腦地狠命打一塊大岩石,最後抬臂狠摧,把頭杵在石前,困獸般地猛喘。
李慶成看了一會,說:“算了別理他,啞巴脾氣太古怪了。”
李慶成邊翻皮甲穿上,邊問道:“青哥,咱們現在咋辦?”
方青餘答:“我也不知該咋辦,跟著你慣了,都你在發號施令,你機靈得很,給吩咐一下吧,你說,青哥就去做。”
李慶成哭笑不得,邊穿戰靴邊道:“我能有什麼機靈,不搞砸事情就謝天謝地了,有吃的麼,先來點兒。”
方青餘出洞吩咐兵士取乾糧進來,見張慕朝那塊岩石疲憊跪著,遠遠喊道:“張兄,現在不是感懷的時候,趕緊幹活兒罷,別把小命交代在這裏,來日方長呢!風水輪流轉,從前也沒見我這般不平。”
張慕提著拳頭,一臉陰鷙地進來了。
“喊什麼胡話?”李慶成邊吃乾糧邊問。
方青餘莞爾道:“沒什麼,你多吃點兒,餓狠了吧。”
李慶成推道:“走開走開!臉別湊過來。”
“還不是被你揍的。”方青餘笑道,繼而鋪開地圖,打了個點:“咱們在這裏,今早啞巴派鷹出去探了次,伏兵在這裏。”
“這可麻煩了,咱們過不去。”李慶成托腮痞兮兮道。
“是啊……”方青余看著李慶成,笑吟吟道:“怎麼辦呢?”
李慶成舔了圈嘴唇,把面渣吃了,嘆道:“打不過,跑吧。”
方青餘問:“真跑?這可說定了。”
李慶成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少則逃之……不過以少勝多也不是不行。我想想,要麼你帶一隊兵埋伏下來,準備發動奇襲麼,有點吃不准。”
方青餘說:“那啞巴也能帶兵,前頭都是他打的呢。”
李慶成看了張慕一眼,張慕像個樁子般站著。
“咱們要不跑的話,就只能這樣,不過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壞事了可別怪我。”李慶成解釋良久,方青餘笑道:“還好這看家本領沒丟。”
李慶成茫然道:“什麼看家本領?”
方青餘:“哪學回來的招?”
李慶成答:“自己想的,能去不,給個話,不行咱們就逃吧。”
方青餘摸了摸李慶成的臉,反問道:“你想逃麼?”
李慶成說:“我不著急,快些跑也成,到小舅家就安全了。”
方青餘笑看著李慶成,說:“打吧。”
“啞巴過來,給你一隊兵,你從背後偷襲那夥人去,青哥埋伏在橫樑右側,等他們追過來,就一起發動突襲。”
張慕說:“我不要兵,我自己去。”
李慶成蹙眉道:“死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張慕緩緩搖頭,李慶成堅持道:“你帶五十人去,青哥帶三百人埋伏,我帶五十人。”
方青余與張慕都是同時一怔,方青餘道:“你想做什麼?不是說好我們去打的麼?”
李慶成說:“我當然也得做點什麼,我就勉為其難……去做個誘餌吧?和你們並肩戰鬥。”
海東青最後一次打探完敵情,一個俯衝下來。
方青餘問:“還在那兒?”
張慕一點頭。
李慶成騎在馬上:“這就準備出發吧。”
張慕把海東青放在李慶成的護肩上,李慶成抓著海東青的翅膀,交回給張慕,說:“帶著它安全點。”
張慕抓著放過來,李慶成又抓著放過去,海東青嗚嗚咕咕地叫,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最後李慶成提著海東青脖子,抓雞一般推過去,張慕又抬手來退,海東青終於被惹火了,狠狠在張慕手指上一啄,啄出血來。
“你做什麼!”李慶成怒道:“不識抬舉!”
張慕策轉馬頭,把原本跟著他的五十名士兵扔在原地,獨自沖上了山。
李慶成目送張慕背影,窩了一肚子火,心想:
你拽個屁。
40、斷生崖
李慶成騎馬,帶著傷兵朝山上蜿蜒前進,肩上停著他的海東青。
不知為什麼,他仍在擔心張慕,張慕一個人能成麼?
戰馬恐懼地停在峭壁邊上,面前是丈許寬,僅通兩人策馬並肩而過的天然橫樑,李慶成大聲道:“駕!”
刹那間橫樑後一陣騷動,野獸的怒吼與咆哮聲遠遠傳出,海東青警覺立起鷹羽,將飛未飛,緩緩展開翅膀。李慶成驚疑不定打量對面片刻,繼而翻身下馬,束緊上身皮甲,朝橫樑上走去。
輕輕的一聲呼哨,緊接著對面樹林群狼狂嗥,上百頭灰狼沖了出來!
李慶成措手不及,持劍退後,身後兵士們發得一聲喊,舉盾上前,將李慶成護在中間。
“朝後退!”李慶成大聲道:“別在這打,當心摔下去!”
又一聲響徹長空的狼嗥,猶如狼王在灰暗天空下發號施令,樹林內越來越多的狼一湧而出,緊接著林內一聲痛喊,灰影掠了出來。
方青余也完全未料到伏兵竟是狼群,倉促間亂了陣腳,大喊一聲:“殺——”
數百兵士持盾撞了上前,越過李慶成,在橫樑上阻住狼群。
張慕悶哼一聲,抖開無名刀,將撲上來的狼群幾下掃飛,到處都是狼血,繼而敏銳地覷見一道灰影掠出樹林,當即如影隨形地追了上去!
那是一個人,回臂猛抓時迎上張慕淩厲刀鋒,便即哢嚓斷折,痛得大聲吼叫。
一人一狼沖出了樹林,在岩石上縱躍,朝山澗內逃去。
“放箭!”方青餘大聲下令。
懸崖邊士兵紛紛架起手弩,一輪箭放翻了沖上前的狼群,李慶成道:“退後!別在橫樑上戰鬥!太危險了!”
士兵們聚在一處作戰,人過峭壁橫樑行險,狼卻是異常矯健,短短片刻盡數沖過石樑上,所有人背靠峭壁,放箭迎敵。
事前想好的戰術遇上一群畜生全無作用,幸好方青餘留了一手,箭矢紛飛未見慌亂,頭狼與馭狼人逃進山澗中,群狼缺了領頭,不再戀戰,留下滿地狼屍。
李慶成喘息片刻,兵士們放下鋼弩,李慶成道:“等等,別鬆懈!”
所有人馬上手持鋼弩,朝向對面,以防再有人殺出。
李慶成端起弩,朝橫樑下的峭壁處看,張慕一身被狼爪抓得鮮血淋漓,盔甲間,脖頸上滿是傷痕,追著馭狼人與那條巨大的頭狼一躍,無名刀每次砍下,便把岩石削得粉碎。
“去,快去。”李慶成說。
海東青遠遠看著,李慶成抓著它,朝山谷內一扔,海東青又飛了回來。
“你……”李慶成用鋼弩指著它,蹙眉道:“怎麼人不聽話,馴出來的鷹也這麼不聽話?”
海東青停在弩頭,一晃一晃。
李慶成沒轍了,問:“這鷹叫什麼名字?”
一兵士道:“殿下忘了?殿下都喚它‘兒子’。”
李慶成:“……”
“兒子?”李慶成噓聲道:“快去幫忙。”
兒子……
“這會把咱們兒子熬死的吧。”李慶成彎腰,雙手撐著膝蓋,擔心地說。
張慕坐在石頭上,認真地給濕淋淋的海東青灌洗腸茶,抬頭看了李慶成一眼:“你不怕匈奴人恨你,還怕一隻鷹恨你?”
“兒子!”李慶成登時回過神:“快去!”
海東青撲騰翅膀,長唳尖銳,峭壁上的張慕與那馭狼人動作都是一頓。
緊接著海東青撲向那人,張慕一手扳著峭壁,掄刀橫砍,山間回聲飄蕩,二人兩獸在峭壁陡峭的地形間展開了一場激烈至極的追逐戰!
是時只聽頭狼一聲慘烈至極的痛嚎,被海東青抓開鮮血四迸,張慕終於追上敵人,猛地一刀,將那人掃下山谷。
“好!”橫樑上兵士轟聲雷動。
說時遲那時快,那頭狼王從側旁撲來,撞在張慕身上。
李慶成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張慕頎長的身材在峭壁邊稍稍一傾,瞬間拔刀砍入岩石,以期釘穩,然而碎石瓦解,嘩啦一聲輕響。
張慕回頭看了一眼,李慶成的心跳停了。
下一刻,張慕拖出一道血線,輕飄飄朝著谷底墜了下去。
“啞巴——!”李慶成那聲沒命的大吼在山澗回蕩。
鴉雀無聲,峭壁上一陣靜謐,先前二人死鬥的地方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過了很久很久,沒有人敢說話。
李慶成吹響鷹哨,山谷間盤旋的海東青飛了回來。
“去找。”李慶成喃喃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兵士們散下山谷,仔細搜索張慕落崖處,黃昏時紛紛歸來回報,找不到張慕的屍體。李慶成坐了一會,喃喃道:“沒有死?上哪去了?去找,你聽得懂麼?兒子?”
海東青撲打翅膀紮入山林中。
李慶成長嘆一聲,昔時全因張慕把自己救出京城,才免得被囚禁深宮的悲慘下場,這啞巴侍衛隨侍近十二年,平時雖從不說話,一片忠心卻再無疑問。
想到此處,李慶成紅了眼眶,方青餘道:“找不到人,想必走了,殿下,咱們不可再耽擱下去,得馬上動身前往江州。在這裏多呆一時,便多一時危險。”
李慶成不答。
方青餘道:“尋不見屍,也可能是被狼吃了。”
李慶成:“青哥。”
李慶成語氣森寒:“如果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話……”
方青餘一哂道:“慶成,我若捨身赴死,定希望自己死得有價值。”繼而轉身走到一邊坐下。
方青餘這麼一說,李慶成反倒提不起絲毫忿意,只呆呆坐著。
然而說難受,卻又不知難受在何處,思來想去,這侍衛自己既無親情,又不聽話,充其量不過是忠心護主的武將一名。
報國捐軀壯烈死,留得忠名與丹青。
李慶成:“再搜一次,仔細搜,最後一次,找不到不怪我了。”
“當初要不是啞巴將我從宮內救出來,一路帶到葭城,現在我多半已成了你姑母的階下囚。”李慶成瞥了方青餘一眼,沒好氣道。
方青餘道:“此刻若深究,實在是不合時宜,但青哥有一句話必須得說,你縱是將我劃成小人也無半分干係。”
李慶成嗤道:“你本來就是小人。”
方青餘莞爾道:“若不是他多事,那夜我本想帶你進明凰殿,召集大學士與符將軍,正式行太子監國。”
“方皇后倉促叛亂,行事定未考慮周全,咱們加上符將軍,唐英照兩名大將軍在皇城一戰,或可順利平叛也未可知,不至於如今這般多枝節。”
李慶成靜了片刻,嘆了口氣,士兵最後一次搜索完來報,找不到人,海東青還未歸來。
“走吧。”李慶成吩咐道:“來日回歸京城,再給他厚葬,追封祖上三代。”
眾人再次起行,兵士讓出了戰馬,李慶成騎在馬上神情恍惚,片刻後方青餘實在不放心,與李慶成共乘一騎,朝眉山最後一段山道前進。
張慕渾身是傷——被狼抓的,落崖時被岩石掛的。左手指一路扳著峭壁摔下來,已折斷了兩根。
他拖著受傷的赤\裸臂膀起身,踉蹌沿著溪流走,漫天細雨又扯了起來,在他面前籠成一場煙霧。
張慕一頭紮進樹叢裏,重重摔在地上,出了口長氣。
他尋了數根木枝充當夾板,固定住手指,刀交右手握著,海東青從崖頂飛下,低鳴一聲。
張慕站了片刻,忽地轉頭,眯起眼,聽出遠處有低低的狼嗥聲,繼而朝海東青“噓”了聲,海東青飛過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張慕揚刀撩開攔路樹杈,落足時無聲,朝密林深處走去。
穿過狹長谷底,面前是一處低地,散落著數具死屍,遠處的山洞中有狼崽子嗷嗷叫,張慕閉上眼,側耳辨認四周的動靜。
沒有危險。
張慕戰靴邁出一步,不斷靠近低地中央,頎長身材站穩,仰首眺望,四周都是陡峭的岩壁,這裏是群山環繞中的一個偏僻峽谷。
峽谷內鋪著乾草,四周的屍體有西川軍——李慶成帶來的自己人。
還有一具身穿盔甲的陌生士兵,張慕躬身檢視那已快腐爛的屍體,扯下一塊江州軍的腰牌。
張慕轉了個身,見幾隻幼狼在撕扯一隻手臂,手臂上戴著個護腕。
張慕想也不想,殺了那幾隻幼狼,把護腕與腰牌收好。
三天后,李慶成失魂落魄,仿佛心裏缺了一塊,駐馬立于江州兵道時,所有人都停下腳步。
面前是成山成海的兵士,五萬江州軍列于城外平原兵道,盛夏熾日當空,天際一片刺眼的藍。
李慶成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後生硬地小聲喊道:“小舅——”
韓滄海身著戎裝,喝道:“眾軍聽令——”
李慶成眼眶發紅,看著年近不惑的江州刺史韓滄海,韓滄海又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整軍——!預備!”
李慶成翻身下馬,緩緩走來,一兵士要上前去,卻被方青餘攔住。
李慶成哽咽停步,韓滄海喝道:“恭迎太子殿下——跪!”
嘩啦聲響,整齊劃一,五萬兵士同時跪地,聲音排山倒海:“恭迎太子殿下!”
李慶成隻覺這驚心動魄的日子,輾轉反側的夜終於到了頭,不需再擔驚受怕,也不需再被壓得難以喘氣,短短半年,仿佛是過了兩輩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沉甸甸壓在心頭,那不屬於他的經歷仿佛與他的記憶融在一處,連日趕路時最悲傷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的情感盡數爆發,李慶成猛地沖向韓滄海,撲在他身前,甥舅二人緊緊抱著。
——卷二•驚夢•終——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驚夢》
卷三‧罷宴
41、寒江曲
江州自古是中原必爭之地,背倚滔滔寒江,位於眉山、玉衡山兩山環繞之間,肥沃的江州平原富饒平坦,每年稅賦位居全虞國第二,僅次於素有花花世界的江南一地。
江州地域包括六城十七縣,魚米豐饒,兩山上木材及山中礦產極其豐富,水道便於運輸,乃是全國的資源重地。
韓滄海所鎮之處位於州中主城江城,全城十二萬戶,五萬兵員,扼守入川要道,南通夢澤諸州,東接江南東海,秦州一地,西臨眉山入川古道,北面則是京師重地——司隸,地理位置四通八達,乃是全中原的樞紐之處。
韓滄海為官不貪,但擔任刺史數年來,終究與城中大戶素有往來,位極人臣的國舅爺省吃儉用也不體面,韓家雖在韓滄海與韓嶸時已有敗落之象,卻依舊是百年世家大族。先帝在位時,更欽賜韓滄海大宅一間,銀十萬兩。
李慶成騎在韓滄海的坐騎上,身後跟著上千兵士穿過長街,道路兩側百姓紛紛躬身行禮。
“江州是個好地方。”李慶成嘆道。
韓滄海騎一匹踏雪黑駒,落後少許,溫和笑道:“當年你娘就是從這裏嫁出去的,你自幼長於深宮,未曾來過江州,小舅都給你打點好了這番基業,以應不時之需。”
李慶成又紅了眼眶,韓滄海爽朗笑道:“你在楓關以一百騎兵攔住了匈奴五萬大軍,小舅聽到這消息時,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心想果然是大姐的兒子,不遜分毫氣概。”
李慶成搖頭苦笑,是時到得府前,仰望門上牌匾草字,揮灑淋漓,酣暢大氣。
“這和父皇殿上掛的字。”李慶成喃喃道:“是同個人寫的?”
韓滄海道:“是一位前輩,名喚張孞的字。”
少頃進了府內,韓滄海知道李慶成連日奔波疲憊,便不宣下人來伺候,吩咐人打點下去李慶成的兵馬,擺上一桌江州菜,親自為李慶成斟了清茶,說:“你也累了,稍後便好好歇息,待得有精神時,咱們再好好談談。”
李慶成心不在焉地點頭,當日與韓滄海敍舊片刻便回房歇下。
翌日諸事稍停,韓滄海在廳上等候已久,甥舅共一案坐了,韓滄海道:“如今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問:“小舅,你說呢。”
韓滄海唏噓道:“慶成,小舅有很多話對你說,一時千頭萬緒,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韓滄海一別經年,給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十歲那年入京述職之時。
那年的韓滄海一身黑鎧甲,率領江州鐵騎浩浩蕩蕩入京,火紅披風在秋風裏飄揚,沿路萬民瞻仰,韓滄海本是武人出身,卻飽讀兵書,經卷,將軍的悍氣與文質彬彬的儒雅氣質難以置信地互相調和,他的面容剛毅,英俊不遜虞帝李肅少年時,談話謙遜有禮,卻不卑不亢。為人端正自持,軍紀肅嚴有至。
韓滄海一生只進了三次京城,第一次是擁立虞帝,攻入京師之時;第二次則是其姐韓嶸殯天之際,那時李慶成還小,已不記得了。
第三次則是入京述職,一共進了三次,韓滄海的聲名卻傳遍京城,無數待字閨中的少女芳心暗許,黑鎧軍的領袖,名將韓滄海卻至今仍未婚娶。
漸漸的,他老了。
李慶成看著小舅,他的頭髮已夾著零星銀白,容貌卻一如往昔。
李慶成對他的最深刻記憶,是偷偷溜出來,與侍衛們在踢毽子時,韓滄海遠遠道:“慶成,過來,小舅給你個東西。”
李慶成過去了,韓滄海親手給他一包江州的蜂蜜桃片,囑咐道:“這是你外婆親手做的,吃完便回去讀書,不可荒廢時日。”
而後又有一次,韓滄海上書京城,請為李慶成擇太子妃一事,引得禮部與李肅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是在李慶成十三歲時。
那時李慶成未有絲毫成親的念頭,只覺這小舅實在管得太寬,不像親叔李魏般和氣,是以逃出京城時,第一個念頭是尋李魏,而非韓滄海。
“慶成,覺得小舅老了是麼?”韓滄海莞爾道。
李慶成道:“不,小舅千萬別這麼說。”
韓滄海道:“小舅確實老了,但還沒老到拿不起長槍的那一天,當年能幫你父親打江山,今日也能率領子弟兵,帶你重回京城,慶成,別嫌棄小舅。”
李慶成認真道:“小舅不老,小舅是天底下最強的將呢。”
韓滄海搖頭唏噓:“最強談不上,打個把封疆敗將,除一群篡國佞臣,還是沒多大問題的。”
二人相對無語,韓滄海道:“昔年我記得上京時,張孞的獨子還跟在你身旁,現在呢。”
李慶成答:“他死了。”
韓滄海一震道:“怎麼回事?以他的身手就死了?死在何處?屍身呢?”
李慶成把眉山之事詳細說來,足有半個時辰,韓滄海神色凝重,眉頭將擰未擰,李慶成最後道:“我們在暗裏,那股敵人在明裏,全不知何事。”
韓滄海道:“不可能……決計不可能。張慕成繼承了武宗家傳絕學,怎會死在這種地方?來人。”
韓滄海召進人來,方青餘在廳外等候,韓滄海道:“方青餘,你親自去一趟,我派人跟著你,將眉山狹路,一線天及古徑徹底搜一次。”
韓滄海積威素盛,不似尋常武人,方青餘不敢再吊兒郎當,恭敬一躬身,領了兵符前去打點。
韓滄海又沉吟片刻,李慶成道:“青哥他……”
韓滄海不表態,李慶成將方青餘之事也詳細說出,韓滄海笑了笑。
“從前見他,便知不是善類,竟做得出這種事,不過被他奪了兵馬的遼遠,一直有反心,不服陛下調動,當年三令改邊防,俱被他拒了。”韓滄海道:“此事暫且按下,待方青餘戴罪立功,來日再作處置也不妨。”
李慶成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來著。”
“小舅都考慮好了。”韓滄海說:“你也不需拐彎抹角,西川那邊還有多少時候,孫家能征到足夠的兵?”
李慶成想了想:“一年。”
韓滄海道:“我手下有五萬騎兵,一萬步兵,一萬寒江水軍。”
李慶成道:“你帶,小舅,我不會帶兵。”
韓滄海頷首道:“楓關一戰,小舅重新推演了一次沙盤,約略猜到當初戰況,你運籌帷幄,料敵機先卻無分毫婦人之仁,怎能說不會帶兵?”
李慶成記不起前世,完全不知韓滄海遠在萬里之外,單靠簡單軍報與推斷,就能重演一場戰役的本事有多彪悍。只笑道:“在小舅的面前,誰敢說自己會帶兵?”
韓滄海一哂置之:“既是這樣,我明日修書一封,分發北良,東疆,秦州,西川,揚州等地。讓他們來春出兵,咱們開春便行動,于司隸境內臥龍嶺前會師,看有誰會出兵勤王。”
李慶成道:“小舅,都有誰會來?”
韓滄海淡淡道:“我也說不準,但若誰不願意來,平了京師後,小舅掉過頭,下一個就必須收拾他們。”
李慶成靜靜坐著不吭聲,韓滄海道:“你爹的江山不穩,當年我本想散去江州軍作個表率,順帶著將中原十八州的兵馬歸於朝廷總率,你爹不允,恐怕殘餘亂黨生變,地方大族又囂張跋扈,乃至有今日禍亂。”
李慶成說:“父皇……嗯,他當年也是沒法的事,北面有匈奴虎視眈眈,不管誰鎮守東疆都難以號令,我覺得父皇讓小舅你守江州,讓方家守玉璧關,是一招漂亮的棋。”
韓滄海緩緩點頭,李慶成又道:“如果小舅你現在與方家換個位置,咱們就得同時和匈奴人,背後的京城兩線作戰了。幸虧你在江州。”
“也是。”韓滄海長嘆一聲按膝起身:“回到京城之後,你的重任才剛開始,慶成,今日禍亂僅是你開闢曠世偉業的第一步。”
韓滄海道:“這些日子,小舅還得去準備信報,整理軍情等瑣事,你在府上,當自己家住著,過幾天我給你派個人,想到什麼了,吩咐他去做就行。”
李慶成起身送韓滄海出府,回到廳內發呆,昨夜睡得足,精神總算好了些,於廳內坐了一會,府內極靜,下人俱不敢大聲交談,生怕擾了皇子。
李慶成患得患失,只覺韓滄海實在做得太多,雖是母舅家血緣牽繫,然而終究有點不安,昔年聽大學士教過,韓皇后跟隨李肅打天下,未及過幾天富貴日子便纏綿病榻,母親早逝令他甚至記不清她的音容笑貌,只有一個模糊且朦朧的印象。
小時候李肅說過,李慶成依稀有六七分像極了母親,而外甥似舅,多少也帶著點韓滄海的影子,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韓滄海對自己疼愛備至的原因。
諸事紛雜,李慶成打定主意,過幾天還得到韓家去走一趟,見見親戚,來日也好封官蔭子,韓滄海雖駐府江城,韓家世族卻不在城內,百年大宅置於江城外七十餘裏處的篙縣。
封官蔭子……李慶成忽又想起少時父皇誅戮功臣之事,若非中秋夜變,只怕數年後說不得就要尋韓滄海的麻煩,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心道自己決不能這樣。
韓滄海事忙,又值盛夏,李慶成在府裏呆了幾天只坐不住,身邊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皇子心思又不能對尋常下人說,幸好沒多久方青餘就回來了。
天色陰沉,悶雷滾滾,卻不下雨,李慶成內著單衣,外披一件薄薄的絲綢袍子,在府內只覺氣悶。
“沒找著?”李慶成抬眼道。
方青餘道:“嗯。”
李慶成揉了揉眉心,說:“辛苦你了,休息吧。”
方青餘自己倒了點水:“怎麼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李慶成:“我讓他們都退下的,想一個人靜靜。”
方青餘過來坐著,摸了摸李慶成的耳朵:“想什麼?心肝。”
李慶成:“不知道,這幾天,總覺得心裏缺了一塊,怪難受的。”
方青餘淡淡道:“時間長了就好了,被天氣憋的。”
李慶成長嘆一聲:“不想了,青哥,我從前是個怎麼樣的人?”
方青餘:“不管你從前、現在、以後會是怎麼樣的人,青哥都一樣地疼你。”
李慶成忽然就想明白了,笑道:“對。”
“我覺得,你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李慶成想了想,隨口說:“是我多心了。”
方青餘道:“接下來,等韓滄海出兵,咱們就可以回到京城了,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學做天子,學馭群臣,學決策天下……慶成,你切不可在此刻頹喪,咱們只差一步了。”
李慶成出神地說:“小舅告訴我,回到京師以後,一切才剛開始,只怕沒有人會聽我的話。”
方青餘笑道:“不可能,我,唐鴻,都會聽命於你。”
李慶成:“唐鴻是個怎麼樣的人?萬一他知道我把他忘了,不願出兵怎麼辦?只有小舅的這點將士,能成麼?”
方青余自在哂道:“他不會叛你的,相信我。”
李慶成起身說:“橫豎無事,咱們出去走走吧,在家裏呆得氣悶。”
方青餘當即出去打點,片刻後只帶了五人隨行,便與李慶成朝長街上去。
夏日午後,江州人歇了營生,觀那烏天一副欲雨未雨的模樣,紛紛出門納涼,李慶成牽著方青餘的手晃來晃去,沿街穿過。
方青餘卸甲換袍,穿得極是大膽,江州民生本就開放,方青餘索性內裏真空上陣,一襲天青色布袍裹著鋼鐵似的肌膚,領子斜斜搭著,現出健壯胸膛與性感鎖骨,引得路旁民女紛紛側目。
李慶成則便服出城,一件紗似的輕袍罩著雪白單衣短褲,與方青余攜手同遊,猶如一對璧人。
江州崇尚賦閑,整個城市不如西川等地忙碌,過午後十餘艘大船在江邊一字排開,一蕩一蕩。
方青余帶著李慶成上了船去,選一僻靜之處坐了。
江風習習吹來,涼快不少,方青餘笑道:“上兩盞好茶,再來點小吃。”
片刻後茶端了上來,天空悶雷劃過,鋪天蓋地的大雨下了起來,灑在江中,雨景在天地間扯起了水晶似的白簾,在風中紛紛飄飛,千萬朵漣漪在江中綻放猶如靜世的白花,嘈雜雨聲錯亂,卻又顯得異常寧靜。
船家一女子抱著琴過來,輕輕放下,隨手撥弦,小廝將屏風端著過來,橫著放好,那女子的側臉映在屏風上。
“兩位官人想聽點什麼曲兒?”琴娘低聲說。
李慶成道:“來首應景的罷,涉江浪。”
琴娘沉吟撥弦,琴聲輕輕奏響,那曲子講述的是古時烈女投江一事,千年前為政者暴虐無方,開寒江河渠,一女子夫君被拉去開渠,沒日沒夜咳死渠中。後經年大旱,江州刺史祭天,疑為冤魂作怪,遂將女子祭天。
那日陰風覆江,烈女死後魂魄涉江而過,寒江掀起翻天巨浪,怒灌千里,摧毀了堤壩與河渠。
曲聲頻轉,至鏗鏘之時江水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與這漆黑天地渾成一體,帶著他們的坐船在江中激蕩。
李慶成聽得入了神,嘴角微微勾著,隨手摸了摸方青餘的臉。
方青余攬著李慶成的腰,伏身封住了他的唇,吻得李慶成頻喘。
“青哥。”李慶成蹙眉道。
“噯。”方青餘低聲道,一手拉起李慶成的手,與他十指交扣,李慶成迷戀地在方青餘肩前又蹭又吻,忍不住把手伸進方青餘袍子裏去。
方青餘袍下男兒身軀赤裸,臉上起了紅暈,低聲道:“朝哪摸?”
李慶成摸他的胸膛,滑下腹肌,握上他翹得筆挺的那物,輕輕摩挲。
方青余看著李慶成雙眼,認真道:“可有多久沒親熱過了,你說。”
李慶成答:“本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會不要你?”方青餘低聲道:“命能不要,你不能不要,哪天真要死了,也得爬回來,死在你的面前……”
天上又一道霹靂劃過,李慶成抱著方青餘不鬆手,方青餘索性把袍子敞開,一襲寬袍把二人裹著,讓李慶成倚在他全\裸的懷抱裏。
琴聲轉至暗啞,船下江邊忽有兵士快步上船,全身滴著水,大聲道:“殿下!”
屏風後琴聲一停。
李慶成蹙眉道:“怎麼?”
兵士道:“張慕將軍回來了,正在府上等著!”
李慶成鬆了口氣,欣然道:“就知道沒死。傷著了麼?”
兵士:“看模樣是皮外傷。”
李慶成吩咐道:“讓他歇著。”
兵士轉身走了,李慶成隻覺連日陰霾一掃而空,笑吟吟地坐直身體,方青餘不悅擰起眉頭。
42、黑甲軍
“稟告殿下!”兵士不到兩刻鐘又再次回轉:“張將軍請殿下回府,有事詳談。”
李慶成在江上聽琴聽得正舒服,不悅道:“這麼大的雨,怎麼回去?有什麼要緊的,讓他先歇著養傷。”
兵士堅持道:“張將軍有生死攸關的大事!”
李慶成沒轍了,只得從方青餘懷中起身,二人面對面地站著,李慶成給方青餘繫好腰帶,掖好袍角。方青餘便沒事人一樣站著,任憑李慶成服侍,整好袍後把他抱在懷裏,專心地親了親,牽著他走進雨中。
當天傍晚,韓府邊廳。
李慶成濕淋淋地回來了,接過布巾擦頭,換上乾衣服,坐在邊廳內。
“你回來了。”李慶成道:“鷹呢?”
張慕撮指一吹,海東青甩出雨水滑翔而來,落在案前。
李慶成揮退下人,邊廳內剩張慕與方青余兩名侍衛。
張慕把手裏的布包放在李慶成面前的案上,打開,裏面是十來個腰牌,一副護腕。
“這是什麼?”李慶成拿起一件東西道。
張慕:“在谷底找到的,狼窩裏的東西。”
李慶成看了一會,忽道:“江州軍的東西?什麼意思?”
張慕緩緩搖頭,看著李慶成。
方青餘道:“他的意思是,派人伏擊我們的,是你小舅派出的人。”
李慶成刹那愣住。
長時間的寂靜過後,李慶成把包袱按著:“不可能。”
方青餘哂道:“我也覺得不可能。”
張慕:“我只信我看到的。”
李慶成:“這說不通!既是小舅的兵,怎會死在那裏?!’
張慕:“狼發起狠來,誰也駕馭不住。”
李慶成:“不會是他。”
張慕:“你既相信,那麼我帶著證據去問他。”
方青餘:“你想打草驚蛇嗎?!”
張慕:“你也在怕。”
方青餘:“決不會是這般!”
李慶成:“別吵了!!”
這事無論如何不能聲張,李慶成猶如挨了一發晴天霹靂,他根本不相信張慕的推測,但必須小心行事,一著棋錯則全軍覆沒。
“我不管了。”李慶成焦躁道:“小舅不是這樣的人。”
“你怎能不管?!”方青餘難以置信道。
李慶成馬上清醒過來,無論這件事與韓滄海有沒有關係,都不能感情用事,置之不理最後有麻煩的是自己。
李慶成說:“啞巴,你能擔保帶回來的證據沒有疑點麼?”
張慕看著李慶成,緩緩道:“慶成,慕哥願為你死。”
驟然一道雷霆在天空炸響,李慶成的瞳孔微微收縮,映出楓山峭壁。
楓關鷹鳴萬里,漫山紅葉飄飛。
“慶成。”張慕一字一句道:“慕哥願為你死。”
又一道悶雷炸開,李慶成渾身發抖,喘著氣回過神。
“都……”李慶成一手微顫,無意識地作了個驅趕的手勢:“都出去,讓我想想。”
方青餘側頭瞥了張慕一眼,轉身出去,張慕仍站著,李慶成又道:“啞巴,出去。”
“你活著回來了,我很高興。”李慶成深吸一口氣,知道此刻事關重大,不是責人的時候,溫聲說:“前事不究,去把你的傷口包紮一下。”
張慕似乎在等什麼,卻沒有等到,落寞地轉身離開側廳,帶上了門。
李慶成在廳裏逐一檢視張慕帶回來的東西,再回想日間韓滄海神情,全無半分作偽。
江州軍的盔甲又是怎麼回事?他們定是與狼群起了搏鬥,或是那名馭狼人殺死了江州兵士?
“先假設小舅不知情。”李慶成自言自語道。
山中狼群的事,韓滄海不知情,李慶成提起被狼偷襲時,韓滄海才會派人去查。但這隊人又確實穿著江州軍的服飾。
那麼會是他的手下?李慶成覺得很有可能,駐州大將手下被朝廷收買,先帝在位時不是一次兩次,李肅幾次設計殺武將,便是靠的這些暗線通風報信。如今韓滄海身兼刺史、州尉二職,擁兵江城,手握五萬大軍,要直接除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他身邊埋棋子。
先看看小舅身邊有沒有與朝廷暗通信報的人,李慶成大致有了主意,推門出去,雨勢小了些。
張慕在邊房內赤條條地站著,一名兵士舉起碗,朝他背脊上澆。
李慶成問:“在做什麼?”
張慕一聽李慶成聲音,登時臉紅至頸,推開那兵士,酒碗摔了一地,繼而朝榻上一鑽,扯過被子蓋著,沉默進了帳裏。
那兵士道:“張將軍身上帶傷,恐被狼抓了得瘋狗病,以燒酒清洗傷口。”
李慶成道:“我來,你出去。”
張慕尷尬道:“你……你別來。”
李慶成笑道:“你為我辦事落得一身傷,這是我該做的,坐過來。”
張慕沉默了。
李慶成倒了碗燒酒,耐心說:“坐過來。”
張慕不動。
李慶成想了想從前聽過的話,學著父親那腔調,問道:“張卿,有什麼委屈?”
張慕:“沒有。”
李慶成說:“那麼過來。”
張慕側過肩膀,肌膚線條堅硬糾結,古銅色的皮膚裂口仍帶著觸目驚心的灰白傷痕,李慶成以布捲沾濕了酒,按在張慕的傷口上,被狼抓出的傷痕慘不忍睹,每一處都有四條並排,觸目驚心。
李慶成光是看著都覺得疼,按上去時擠出些許燒酒,張慕每次只是微微顫抖,虛張著唇,像想說什麼。
方青餘推門進來:“想清楚了?”
李慶成:“想清楚了,明天咱們一起到軍營裏走走,先去州府一趟。”
方青餘:“你覺得會是他麼?”
李慶成緩緩搖頭:“我相信小舅不會,但他的手下人有可能會。”
“不能感情用事。”張慕說:“你教我的。”
李慶成莞爾道:“我就是個感情用事,忽喜忽悲的人,那天皇宮的火裏,還差點把你當作叛賊。”
方青餘道:“我來罷,傷口化膿了,髒。”
李慶成說:“不妨,你到廳上等我。”
李慶成把那一壇燒酒用完,張慕依舊赤裸全身,背對床外,扯開手上繃帶,反手繞過寬厚背脊纏上。
李慶成說:“好好養傷,辛苦你了,啞巴。”
張慕什麼也沒說,包紮好繃帶,扯過襯褲單衣穿上,李慶成說:“晚飯我吩咐人送到你房裏來吃。”
張慕晚飯後出來,見李慶成與方青餘在說話,便默不作聲站到李慶成背後。
李慶成:“啞巴,你回去歇下,傷著了不可操勞。”
張慕搖頭,李慶成道:“那你做罷,有人知道你回來了沒有?”
方青餘笑道:“不可聲張。”
張慕仍舊搖頭,不坐,也不說話。
李慶成:“回房去歇著,要我求你麼?”
張慕站著不動,李慶成沒轍了,說:“坐下也不行?”
方青餘笑了起來,揶揄道:“張兄就是這性子。”
李慶成很想起身對他拳打腳踢一頓,然而顧及這侍衛才帶了重要情報歸來,先前私逃一事也就揭過了,多年相處他早就心裏有數,這木頭在,就是存心不讓人舒服。想了又想,終究覺得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遂按下不耐。
“算了。”李慶成淡淡笑道:“晚上早點歇息罷,免得折騰你們。”
方青餘道:“接著方才的說。”
李慶成說:“我把小舅帶開,你就趁機在兵營裏看,凡是發現任何異常,都用心記下來,回來後咱們再從長計議。”
方青餘一手捏著自己下巴,緩緩道:“不告訴你小舅麼?”
李慶成反問道:“你覺得呢?”
方青余沉吟,李慶成又回頭道:“啞巴,你覺得這事能拿去試探小舅麼?若要試探,該怎麼試才安全?”
張慕一臉茫然。
“他不懂。”李慶成說:“暫定這樣吧,我覺得定會有逃出來的,你著重看傷兵營裏的人。”
方青余點頭,李慶成打了個呵欠,下午遭雨淋了,一天心神受了不輕打擊,頗有點疲憊,當即便回房睡覺。
李慶成剛進了房,張慕便走到門口守著。
方青餘在廳內提筆記了些東西,解開外袍,只著雪白單衣短褲,露出修長健壯大腿,雙腳趿著木屐,春風滿面地穿過花廊,在李慶成房外停下腳步。
方青余朝張慕禮貌地點頭致意,抬手去推房門。
張慕猶如隱在黑暗中的一隻夜梟,沙啞著聲線,那聲音只有方青餘與他自己聽得見。
張慕:“敢碰他一下,我就殺了你。”
方青餘:“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了。”
張慕:“你可以試試。”
方青余悠然笑道:“你殺了我,他也會殺了你。”
張慕沉聲道:“無妨。”
方青餘懶懶道:“我倒是不怕死,萬一咱倆,不,萬一我死了,慶成孤零零地一個人怎麼活?”
張慕眼中殺機斂去,方青餘拍了拍他的肩,唏噓道:“張兄,昔時也沒見我將你怎麼著,男兒大丈夫,心胸怎這等狹隘?”
說畢痞兮兮地一笑,轉身離去。
李慶成在房裏聽到木屐聲,旋坐起身:“青哥?”
方青餘停在花廊下,一輪明月將他的側影投在窗上,不遠處的背後,另一個頎長身影是張慕。
方青餘聲音帶著笑意:“沒事,本想來給你守夜。”
李慶成:“都去睡吧,不用再像以前宮裏那般了。”
方青餘:“嗯。”
方青餘走了,張慕還站在房門口,李慶成說:“啞巴,你也去歇著。”
張慕巍然不動,李慶成催了幾次,放棄了這個打算,心內哀嘆老天爺怎麼生得出這般倔強的人,便不再搭理他,自己躺榻上睡了。
翌日破曉時,雨過天晴,濕漉漉的水汽捲進房內。
李慶成迷迷糊糊睜開眼,方青餘溫柔地吻住了他的唇。
唇分,方青餘笑道:“醒了。”
李慶成伸了個懶腰,臉上暈紅,蹙眉把方青餘推開些,抬頭張望,問:“啞巴呢?”
方青餘答:“雞鳴時去睡了。”
方青餘仔細地給李慶成穿衣,動作自然十年如一日,就像新婚燕爾寵愛妻子的儒雅男人,李慶成靜靜坐著任他把自己打理好,牽著他的手朝前廳去。
張慕還在睡,李慶成用過早飯,在廊下站了一會,濕漉漉的江州青石板街上,行人往來,女子或挽提籃,或三五出行,俱穿著或藍或紫的繡袍。
江州女子高挑溫柔,中原聞名,與這雨後晴空,青街同成一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思考片刻。
“又想什麼?”方青餘在身後問。
李慶成答:“唔……想從前父皇是怎麼教的,為君之人,不徐不疾,目覽蒼生,心懷天下,威而不霸,謙而不卑……”
李慶成輕輕睜開眼,眸中明亮,神采煥發,仿佛變了個人,眸光溫潤不失果敢,負手抬腳,似模似樣地邁出一步,與方青餘一齊笑了起來。
“方卿,何如?”李慶成吊兒郎當道。
方青餘點頭道:“不錯。”
李慶成在前,方青餘在後,轉出街去,徒步走向江城州府。
張慕猛地起身,頭還有點疼,胡亂裹好武袍出來,府內丫鬟便盈盈笑道:“張將軍醒了?”
“殿下呢。”張慕問。
丫鬟答:“殿下與方將軍出府去了,請張將軍用早飯,在家裏好好調養。”
張慕:“……”
昨夜狂風驟雨,晨間滿地殘花敗葉,張慕懊悔地站在院中。
李慶成下了馬車,韓滄海親自出州衙來迎,躬身施禮,問:“殿下這幾日可住得慣?”
李慶成忙扶起韓滄海:“我來看看小舅的兵。”
韓滄海道:“殿下裏邊請,臣這就去準備。”
李慶成在州衙內巡了一圈,見桌上攤的案卷,名冊俱是江州兵士調動,又有糧草調集等事宜,當即不再懷疑,入內時韓滄海正在換盔,州衙內分兩間廂房,一間裝滿州志、兵卷等書冊,另一間則打了個地鋪,顯是連日來韓滄海都在此處勞碌,忙得連家也不回。
“殿下請到外頭稍後……”韓滄海從鏡中窺見李慶成。
李慶成笑道:“舅舅,就咱倆,不用殿下殿下的了。”
韓滄海肅容道:“慶成,規矩不可荒廢,怎麼這麼大個人還跟猴兒似的?”
韓滄海一身武袍正要換成鎧,笑了笑:“慶成,你和你娘有一點很像。”
“哪處像?”李慶成說。
韓滄海道:“你娘跟你爹上京之前,也總來看著我,什麼也不說……但女人這麼也罷了,你是男人……”
李慶成怒道:“小舅,你不識抬舉!”繼而忿忿出外。
韓滄海爽朗大笑。
出外時方青餘在低頭翻看名冊,見李慶成來了,說:“應當不會。”
李慶成道:“不能懷疑他,決計不能。”
方青餘低聲道:“會是誰,那啞巴被人騙了?”
李慶成答:“也有可能是小舅被人騙了。”
正低聲交談時,韓滄海換上一身黑盔,英姿颯爽出來,說:“臣去點兵?”
李慶成馬上笑道:“不,進兵營隨意走走。”
韓滄海一頷首,李慶成不擺排場,只巡兵營,正是為將要道,當即出外備車,帶著二人朝城外軍營裏去。
那處是韓滄海的嫡系江州軍,當值兵士各個身著烏金甲,也不怕天熱。
韓滄海治軍極嚴,軍容齊整,號令有致,所過之處士兵紛紛起身,朝李慶成行禮。
“勁旅。”李慶成贊道:“小舅你帶兵厲害。”
韓滄海道:“殿下還沒見他們打仗的時候,各個奮不顧身。”
李慶成:“都是怎麼練的兵?”
韓滄海一哂道:“寒江偶有水賊,東出江口,亦常有海外瀛人侵擾秦州,東海兩地,黑甲軍便是以外族練的兵。”
李慶成走了一圈,看不出什麼來,又問:“傷兵都如何安置?”
韓滄海微一詫,遂答道:“傷兵在城西有安置所,但黑鎧兵對敵作戰,一旦開戰俱是拼了命的上,較少有輕傷回營的情況。”
李慶成登高眺望,見離黑甲不遠的山頭,又有一處兵營,又問:“小舅,那裏是什麼地方?”
韓滄海答:“是江州側軍的預備營,這支隊伍共計一萬五千人,農忙時協助城周耕作,農閒時則領一半俸餉,於丘陵上操練新軍,每年予以考核,若能過關,則編入黑甲軍內。”
李慶成緩緩點頭,若有所思,下了觀遠哨塔,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韓滄海說:“那處小舅特別派了一人操練,此人名喚何進,是名文官,但熟讀兵書,胸中丘壑不在我之下,當朝大學士王旭門下出身,先帝還在位時便派來協助我。”
李慶成手指頭略動了動,方青余會意,與他尾指輕輕一勾,二人不著痕跡地鬆開,打完暗號,方青餘便笑道:“韓大人,我在這附近走走可好?”
韓滄海頷首道:“方大人請自便。”
李慶成與韓滄海一路走過軍營外側,李慶成問:“何進,是什麼人?”
韓滄海答:“何進這些年中,與我情同手足,為人直率易相處,前些天聽得你到江州,本也要親自來效忠於你,但此刻新兵操練迫在眉睫,我便讓他過幾日,分派好事後再來聽你命令。”
李慶成緩緩舔了一圈嘴唇,似笑非笑地看著韓滄海。
“怎麼?”韓滄海眉毛動了動:“又有什麼壞念頭了?”
“沒有。”李慶成想到韓滄海年過而立還未成婚,心內有種隱隱約約的奇異感覺。
方青餘轉出兵營,當即一撩袍襟,飛躍而起,紮入營外半人高的草裏,發足疾奔,沖向另一個山頭。
一炷香後,方青餘潛入了預備營的營地外,視線一掃兩側哨兵塔。
與黑甲軍相反,這裏竟是防守嚴密,四周立著一丈高的尖頭木樁,方青餘甫一接近便聞犬吠,當即不敢再進半步。
他在營外緩緩繞了一圈,見地面有道不顯的泥轍,昨夜一場大雨,泥轍延至山後峽谷。
方青餘張望片刻,閃身到山後,循著痕跡上坡,下坡,始終沒有離開草叢,以免暴露腳印。
最後他在峽谷邊上停了下來,那裏有一處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澆得泛黃。
方青餘湊上前,抬指戳入泥內,拔出聞了聞,一陣血腥氣,當即不再懷疑,疾步回去找李慶成。
43、燎原火
話說李慶成與韓滄海在軍營內巡了一圈,起伏丘陵挨著眉山山腳,韓滄海牽了匹馬,說:“這是前年西域送來的名馬,小舅已為你養好了,名喚‘’,準備來日讓你騎著它進京。”
李慶成不禁讚嘆,只見那馬渾身火紅,一縷馬鬃金黃,雙目烏金發亮,猶若神駒。
韓滄海笑道:“此馬日行千里,西域的汗血馬中,上千匹野馬才出這麼一頭,乃是馬王,你試騎看看?”
李慶成翻身上馬,韓滄海鬆了馬韁,任外甥在營內轉了幾圈,李慶成喝道:“駕!”繼而一抖韁繩,燎原火猶若一團捲著金輝的紅雲,沖出了黑甲兵營。
韓滄海一個呼哨喚來坐騎,披風在風裏飄揚,騎著踏雪烏騅追上李慶成,二人一前一後,馳出眉山外平原,沿著滾滾而來的寒江乘風飛馳。
最後,李慶成在江邊停了下來,躬身撿江灘上的鵝卵石,韓滄海斜斜倚在一塊岩石上,對著江水出神。
“小舅。”李慶成遠遠道。
韓滄海抬眼詢問地看著李慶成,那溫暖的目光令李慶成覺得安心而沉穩。當真是風度翩翩,君子如玉,李慶成所見之人,方青餘輕浮不羈,張慕沉默冷漠,唐鴻性格遲疑,縱是從小到大所認識的人,包括親父李謀,都及不上韓滄海。
韓滄海儒雅英俊,黑鋒似的濃眉,深邃的眼神,鼻樑高挺而雙唇溫潤,盔甲下的胳臂肌肉強壯可靠,最難得的是雙眼時刻帶著溫暖的笑意,不管對平民,兵士還是皇子,俱一視同仁。
他不像方青余少年意氣,鋒芒畢露,也不像張慕般陰鷙沉默,積年的征戰,武學化為日久沉澱後成熟的男人風度,浩瀚如海。
李慶成把石頭扔進江裏,激出一個細微的浪花:“你什麼時候認識何進的?”
韓滄海想了想,說:“隨你父親征戰天下的時候,怎麼突然問這個?”
李慶成:“怎麼認識的?”
韓滄海哂道:“吃醋了?”
李慶成道:“沒有,就隨口問問。”
韓滄海道:“攻伐揚州時,前朝有一位將軍手握重兵,鎮守玉璧關,受了匈奴人挑唆起兵作亂。當時先帝在西川,剩我守著江州以及江南揚州一帶,那人長驅入關,王軍腹背受敵,若不及時北上攔住這股軍隊,先帝便會陷入極為棘手的境地。”
李慶成:“你抽不出身麼?”
韓滄海搖頭道:“當時江南未徹底歸順,我若北上,只恐再度生變。”
李慶成:“後來呢?”
韓滄海道:“後來何進帶了五十人,押著十萬兩銀子北上,截住那名邊關重將,言道來投,得那人言聽計從。潛入軍營後離間那戍邊大將與其心腹,夤夜兵變,除去這一心頭大患。你可知其人心腹是誰?”
李慶成緩緩搖頭。
韓滄海道:“就是方皇后的長兄,方卓歌。”
李慶成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韓滄海道:“何進與我出生入死,有數度救命之恩,來日起兵時,因他自請與你隨行,小舅已經准了,你可多聽聽他的意見,但不可盡聽,凡事須得有所取捨。”
李慶成聽得暗自心驚,何進會不會已投向朝廷?心內七上八下,卻欣然道:“正好缺個謀臣。”
韓滄海莞爾道:“慶成,只怕你心裏大不以為然,罷了,待得見過才知。”
李慶成被韓滄海說破,也知心思瞞不過他,遂道:“何進這人,一定可信?”
韓滄海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慶成嗯了聲,緩緩點頭,韓滄海反手抽出背後百煉烏金棍,握在手裏掂了掂,隨口道:“用人不疑……張慕成,出來。”
李慶成心內一凜,張慕從一塊江邊岩石後轉出,與韓滄海距離足有五十步,江邊水流嘩嘩作響,韓滄海又是背對張慕,這樣也能發覺有人埋伏?!當真了不得。
韓滄海不轉身,問:“既是心思磊落,又緣何鬼鬼祟祟?張慕成,有何顧忌?”
李慶成不悅道:“讓你在家裏休養,怎麼又出來了?!”
張慕沒有回答,站在江邊,反手拔出背後大刀。
“向你討教。”張慕說。
韓滄海不以為意,烏金棍一頭斜斜駐地起身:“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張慕成,鋒芒太露。我且問你,先前上了何處去?為何不聲不響就回來了?”
李慶成心裏七上八下,顧忌頗多,在韓滄海背後連使眼色,示意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張慕明白了,但以他的性子卻不會撒謊。
張慕:“無可奉告。”
韓滄海一哂,倒也不難為他,手握烏金棍想了想,正要出言時方青餘一個俯身,瀟灑地從坡頂滑下江邊。
“跑這來了,讓我一頓好找。”方青餘笑道:“咦,你也來了?”
方青余與張慕來了,李慶成當即道:“不早了,大家都回去罷。”
韓滄海注視張慕,斜眼一瞥,見方青余武靴上滿是黃泥,卻不發問,緩緩點頭,帶著三人回軍營。
當夜李慶成回府,晚飯後便關起門議事,方青余與張慕分立左右,李慶成取出包裹,仔細對照。
“不是小舅麾下的親兵。”李慶成說:“護腕是白鐵,青哥,你發現了什麼?”
方青余將日間查探所得說了一次,李慶成蹙起眉頭。
“我覺得那個何進,多半有鬼。”李慶成說:“但看小舅那模樣太信任他了。”
“你。”李慶成繼而冷冷道:“張慕,你為什麼不聽我吩咐?”
“不聽吩咐以後就別再跟著我了!”李慶成動了真火:“今天局勢未明,你怎能貿然在小舅面前現身?險些壞了事,幸虧這事與小舅無干係。”
張慕沉默站著,一句不答。
方青餘道:“先下手把何進誅了麼?”
李慶成道:“我也不清楚,小舅和他是過命的交情,一切還未定下來,我覺得咱們該先去打探你白天發現的東西。”
方青餘點了點頭,李慶成說:“三更時去,別驚動了任何人,現在先各自睡會兒。”
方青餘愕然道:“你也去?”
李慶成:“不然就算發現了屍體,你還把它背回來看麼?”
方青余只得回房歇下,張慕出外帶上房門,安靜站著。
未幾只聽李慶成在房裏長嘆一聲。
“啞巴,不求你幫忙,別壞我的事成不?”李慶成如是說。
張慕沉默良久,最後點了點頭。
三更時,方青餘閃身出外,站在後門處,李慶成打著呵欠來了。
“怎麼走?”方青餘道。
李慶成:“沿早間的路出城,我跟得上你,到需要翻牆的時候你拉我一把……”
方青余牽起李慶成的手,張慕跟上一步。
李慶成轉頭道:“你別跟著。”
李慶成走出後門,張慕又跟著出來。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問:“張大人,給你下跪磕幾個響頭?”
張慕轉身進去了。
月上中天,將丘嶺陰影投在壑中,方青餘輕身落下,李慶成側身滑落,方青餘一臂微抬,使了式柔勁,輕輕接住李慶成。
“就在這裏。”方青餘噓聲道。
遠遠兵營內傳來犬吠,李慶成道:“那處能挨近點不?”
方青餘遲疑搖頭:“太危險了。”
李慶成道:“先看看裏頭埋的什麼……”
李慶成與方青餘合力扒開泥土,裏面埋著一具士兵的屍體,月光照在那死屍猙獰半腐的臉上,現出一隻凹癟的血洞。
缺了左眼。
方青餘把屍體下巴掀起些許,清去它胸腹處掩蓋著的泥土,身上傷痕累累,儘是狼爪印,脖頸處更有一道刀痕。
“他是被殺的。”方青餘小聲說:“逃回來的時候還沒有死。”
李慶成說:“那麼何進為什麼要殺他?”
方青餘說:“我猜他只是個通風報信的,假設他得了何進的命令,與山裏狼王接頭,馭狼人第一次偷襲咱們沒成,這傢伙眼珠子也被你的鷹啄掉了。”
李慶成喃喃道:“對,狼王說不定拿他洩憤了。”
方青餘點頭道:“你看這些傷口,應該是被狼群撕咬了一番,逃回來,又被何進殺了滅口,以防消息洩漏。”
李慶成看得心驚,道:“先埋上。”
方青餘道:“不帶走?”
李慶成問:“帶走做什麼?”
二人耳鬢相貼,湊得極近,方青余忍不住在李慶成的唇上親了親,說:“讓你小舅看看,否則他怎麼會信?”
李慶成極緩地搖了搖頭。
方青餘說:“你還在疑他?韓滄海行事光明磊落,人如其名,有君子大胸襟,從不屑玩這等小伎倆……”
李慶成轉頭瞥了方青餘一眼,笑道:“我算是知道了。”
方青餘茫然道:“什麼?”
李慶成道:“你平素都學著我小舅行事,對罷?”
方青餘有點尷尬,這次李慶成主動親了親他的唇,方青餘正色道:“別鬧,現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喏,那死人看著呢。”
李慶成帶著一絲不羈的笑,想了一會,說:“不,咱們把它挪開。”
李慶成看了看四周,方青余解下腰帶,繫在死屍脖頸上,把它甩了個圈遠遠扔出去,落在山坡另一頭,輕輕悶響。
二人把坑填上,方青餘又問:“把這死人拿去做甚,煮著吃?”
李慶成擺手,又朝兵營裏張望,主帥營中還亮著燈,他的眉毛深擰,自言自語道:“咱們知道的太少,沒法採取行動,先把他埋起來。”
方青餘挖坑,埋人,填土,李慶成遠遠看著,忽然間一騎從兵營裏出來,沿路馳下江岸,方向正是眉山。
李慶成道:“快,跟著他!”
方青餘撤了正鏟土的劍,李慶成道:“別管我了!快去!天明時回這來看看,不見我人就回府去!快!”
方青餘馬上拔足疾奔,奔跑間調勻內息,無聲無息,足下飛奔,速度竟是不遜於駿馬,眼見距離被拉短,跟著沒入眉山。
李慶成擦了把汗,今夜又有點悶熱,坐在石上歇息一會,繼而繼續埋人。他本不慣做重活,武學造詣又與方、張兩名侍衛相去甚遠,埋到後來上氣不接下氣,汗流浹背,甚為光火,隨處尋了些草木胡亂蓋上,在月光下便走了。
走後沒多久,張慕從岩後探頭出來,走到埋屍之處低頭看了一會,躬身把李慶成未做足的活兒收了尾,踩踏實,才下坡遠遠跟著李慶成,沿江邊走去。
李慶成在江邊走了片刻,踱回城門外,夜間江城大門緊閉,李慶成便抬手拍小門,喚道:“開門!”
門上開一小窗,內裏現出兵士的臉:“刺史大人有令,閒雜人等夤夜不得出入江城,在外等候,天明時分接受盤查!”
李慶成是方青餘帶著,飛簷走壁爬牆出來的,現見城門高近十丈,自己是肯定爬不上去的。轉念一想,隨口道:“我是京師來的,有要事求見韓滄海大人!軍情緊迫,耽誤了事你擔當不起!”打算先誆得守衛開了門再說。
然而守衛道:“除西川來使外,一律不許隨意入城!文書交來,待我前去稟報韓大人!”
李慶成沒轍了。
正打算在城外蹲著等天亮時,忽然背後男人的聲音響起:“殿下?”
李慶成冷不防被喝破身份,倉促一回頭,月光照在臉上。
十步外站著一中年男人,身穿文士袍,背光而立,完全陌生。
“何大人?”門內兵士詫道。
那文士忙撩起袍襟下跪,李慶成示意免禮,文士方道:“微臣何進,殿下怎半夜在城外?”
李慶成驟聽此名,心內打了個突,馬上笑道:“夜裏睡不著,出來走走。”
何進又吩咐道:“快開門,這位是太子殿下,我還有事參見韓將軍。”
江城開了小門,何進道:“殿下請,恕臣直言,殿下身繫天下,怎可夜間獨自一人出城?”
何進依足禮數,卻句句正中要害,李慶成倉促間被問得幾乎答不出話來,幸而心思夠快,笑道:“有人跟著,只是方才嫌擾了興,遣開一會,不知到哪兒偷懶去了……”
話音剛落,城門下的陰影中走出一人,正是張慕。
李慶成:“……”
何進道:“這位是……”
李慶成忙怒道:“是張慕,做什麼去了!尋你半天了。”
張慕躬身,跟著李慶成進城,何進這才吩咐人備車,李慶成趕他走也不是,被何進跟著又心下忐忑,說不得只好與他共一車,讓張慕也上了馬車,朝江州府上去。
五天后的傍晚,許淩雲收了書,眸子清澈,馬車外夕陽已隱,天邊一抹瑰麗的紫紅暮色,繁星漫天,黯月隱去。
“陛下。”許淩雲笑道。
李效這才回過神,悠悠嘆了口氣。
亭海生由衷道:“這些日子,許大人說得實在有意思,不知不覺竟一路聽了下來,當年的許多事,聽起來竟如置身事中一般,縱是知道後來如何,也忍不住聽得入神。”
許淩雲笑了笑,說:“亭大人通曉史書,實在是獻醜了。”
“還有多少時候到楓城。”李效道。
“快了,馬上便可入城,陛下聽。”許淩雲嘴角帶著笑,側耳靜聽。
除去車轅聲,便餘下秋季楓水奔騰,嘩嘩作響。
車隊停下,御林軍呈扇形散開,許淩雲躍下車,走出幾步,瞳中映出楓城夜燈初上,全城璀璨。
許淩雲一聲哨響,群鷹振翅齊飛,海東青回到故鄉,引領二十只黑鷹於天空滑翔。
御林軍排布的陣形驚動了楓城守衛,城頭立馬出現不少兵士,半晌後楓城刺史于城前現出身形。
暮色裏,御林軍清一色金鎧,李效仍穿著那身洗得發灰的侍衛服,那一刻他恍惚有種錯覺。
又回來了。
唐思喝道:“陛下駕到,北疆參知——接駕!”
刹那三千御林軍動作整齊劃一,斜持金戈回背,齊齊單膝跪地,排山倒海般震喝道:“吾皇萬歲——!”
“北疆參知,黃老接駕——”許淩雲朗聲笑道。
楓城大門緩緩打開,護城河吊橋落下,官道萬民瞻仰,李效霸氣十足地邁出第一步,身後緊隨亭海生,許淩雲二人,再接著是二十名訓練有素的鷹隊侍衛,徐徐進城。
北疆參知是名年逾花甲的老將姓黃,自二十年前起便坐鎮楓城,聽得李效出宮秋獵,自己卻全無消息。
“這又是何故?”北疆黃參知道:“朝廷裁軍的文書剛下,陛下就等不及來把老頭子綁回去了麼?”
李效先是一怔,繼而莞爾道:“黃卿言重了,絕無此事,何來裁軍文書?”
亭海生不合時宜地提醒道:“陛下,與新法一同遞上的摺子,就在大婚的第二天。”
李效又是一愕,依稀記得似乎有這麼回事,當即尷尬無比。
黃參知重重哼了一聲,躬身行禮,繼而拿眼瞥許淩雲。
“你是鷹奴。”黃參知說。
許淩雲笑道:“正是鷹奴,陛下在朝中呆得氣悶,率軍出楓關秋獵,黃老借點軍糧,捕圍之物可方便?”
黃參知甕聲道:“罷了,護著你主子,老頭子這就去安排。”
李效一臉陰霾,顯是對著戍邊大將的態度十分不滿,黃參知又道:“陛下請進城中稍息一夜,明日天明前便可出關。你是唐家的小子?跟我來分派物資。”
唐思忙跟著黃參知走了,李效便被晾在城門外,進也不是,走也不是。
“簡直是……”李效幾乎要忍無可忍。
許淩雲笑道:“沒將陛下五花大綁送回朝,還有甚麼不滿意的?”
李效無奈搖頭。
“太也飛揚跋扈,渾不將孤放在眼裏。”李效冷冷道。
許淩雲下令道:“御林軍城外紮營,準備天明前起行,鷹隊分兩輪跟著陛下。”
君臣進了楓城,全城燈火琳琅,秋後又不少西川等地的商人前來,與邊疆少數民族在集市上交易,縱是夜幕低垂,楓城內的夜市仍熱鬧得很。
李效信步而行:“五年前秋獵來時,未曾進過楓城,如今看來,竟是與中原民俗大相徑庭,邊塞還有這等繁華之處。”
許淩雲說:“這裏是邊陲最大的城市,近百年未遭過大規模戰亂了,頂多是關外遊牧偶爾侵擾小村鎮。”
李效說:“全因成祖那一場守衛戰?”
許淩雲緩緩搖頭,瞳中閃過歲月經年。
“不。”許淩雲道:“是另一場決戰,在成祖登基之後,大虞付出了極其慘烈的代價,最後換到了兩百年邊關安穩。”
許淩雲嘆了口氣,李效也不追問,君臣到了楓城裏最大的客棧便歇下來。李效素有自知之明,也不去叨擾黃參知討沒趣了。
倨傲雖倨傲,能把事辦好就行,一夜間預備下三千御林軍秋獵的物資,也不是什麼輕鬆事。然而不怪朝廷派系看這北疆參知不順眼,就連李效看他也不順眼,絲毫不知阿諛之道——哪怕是表面的,難怪文官們要裁軍。
黃參知不諳奉迎,辦事卻極是乾淨,沒有分毫拖泥帶水,雞鳴時御林軍已得了全套皮獵制服,戴環帽,穿獵襖。一個個挎上長弓,腰佩獵刀,馬靴褲甲,又得捕獸夾萬余,皮帳八百頂,繩,鹽,硝等一應俱全。
李效換好獵裝,站在城門前,漠然看了片刻。
李效:“知道孤想什麼嗎?”
許淩雲:“陛下打算不裁他的軍。”
李效欣然點頭,上馬頂著破曉晨暉,啟程。
然而三天后:
“報——”
“太后懿旨——”一騎奔馬西來,信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請陛下火速歸朝!”
北疆參知吹鬍子瞪眼:“陛下出楓關秋獵去了,不干我老頭子的事!”
信使:“此事十萬火急!加急軍報!參知大人快將陛下尋回來!”
北疆參知怒道:“縱是匈奴入關也不干老頭子的事!自己去找!朝中大人不是能耐得很的麼?大好男兒,成日被拴在宮裏,也是自作孽……”
信使惶急道:“東匈奴軍攻打玉璧關!泣血泉一帶八百里軍情告急,老爺子莫開玩笑了!朝上現忙成一鍋粥,尋不到陛下正不知該如何是好——!”
44、楓陽谷
銷骨河畔漫山遍野的橙紅,楓林從關內漫出,席捲了北疆萬里山巒。
李效的親兵在斷坷山下紮營,海東青帶著群鷹在藍天下翱翔。許淩雲吹了聲口哨,鷹群飛回,御林軍在山下扯起圍欄,李效馭馬而出,于谷口勒停,頎長手指頂著獵帽不住打轉。
自兩百年前李慶成歸朝後那場轟轟烈烈的大戰,斷坷山就不再有匈奴活動。塞外萬里疆域都被劃入大虞國土,李效縱馬奔馳,不由得讚嘆虞國先祖戰功赫赫,心馳神往。
亭海生不慣騎馬,沿途被顛得苦不堪言,李效打獵,亭海生只得留在軍帳中無所事事,白日間許淩雲率領鷹隊勘察沿途野獸,唐思率軍圍林,李效親自帶隊在山內縱橫來去。夜間御林軍飲酒作樂,烤肉剝皮,比武劃拳,行樂甚是酣暢。
第三天李效帶著海東青獵到一頭吊額金睛猛虎,霎時轟動了全軍。
那夜一行人終於輾轉離開斷坷山,在銷骨河邊紮營。
“該回去了罷,陛下,指不定歸朝還得挨一頓罵。”許淩雲揶揄道。
李效遙遙以馬鞭一指,斥道:“放肆!”
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來。
李效回營換衣,唐思與許淩雲二人解了馬鞍進營。
唐思邊走邊道:“接下來怎生打算?”
許淩雲略一沉吟:“不知陛下心意,合著也該回去了。”
唐思又道:“這次出來已近十天,多半回去咱倆都得挨彈劾了。”
數十名兵士在剝那大虎外皮,海東青倨於木架上,雙目閃亮,看著過路的二人。
許淩雲狡黠笑道:“所以我將亭海生帶了出來,黑鍋大家一起背不是麼?我看陛下高興得很,只怕不願意就回去。”
夜漸深,初冬的寒風捲過草原,兵士們點起篝火,開始烤肉,許淩雲在火堆旁坐下,唐鴻徑前去安排巡邏。
亭海生過來坐著,許淩雲拾起腳邊酒壇,斟了兩碗酒,隨口道:“亭大人這幾天玩得怎樣?”
亭海生尷尬一笑道:“手無縛雞之力,只得在帳中讀書,看許大人批《虞通略》,頗有些感觸,旁枝末節,許大人又是從何得知?”
許淩雲哂道:“大部分是小時候,扶峰先生講故事時說的,怕忘了便記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許淩雲與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時明月千里,遠處傳來金銅胡笳之聲,悠悠遍灑天地,時而暗啞,時而鏗鏘,喧鬧的士兵們都停了鬥酒,凝神靜聽。
“是誰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將軍。”許淩雲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駐紮邊關近十年,這是匈奴人的曲兒。”
亭海生道:“與我中原音律大相徑庭。”
許淩雲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親,匈奴王以一對價值連城的玉璧,外加關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閣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點頭道:“泣血泉聯姻,我依稀聽過林師提及……”
許淩雲:“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時,得見靖雲公主之面,是以一見鍾情,回塞外後遣使前來聯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卻不允,奈何天子發話,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事無可奈何。”
許淩雲唏噓道:“誰不是呢。”
“頭兒。”一名鷹隊侍衛忽道:“後來呢?”
亭海生接過話:“後來,靖雲公主遠嫁,匈奴王克克司親自前來迎親,靖雲公主下車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後自刎東關前。”
眾侍衛不禁動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後,靖雲公主葬身之處湧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憤然毀去那雙無暇玉璧,東關是以得名‘玉璧關’……從此兩族結下深仇。”
許淩雲隨口道:“不過是個傳說而已。也有人說玉璧關得名是因絕山峭壁千丈,猶如玉璧,畢竟千年前的事,已經誰也說不準了,來,亭大人,喝。”
許淩雲與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兩大碗烈酒後不免酒意上臉。
許淩雲吹響鷹哨,侍衛們紛紛出帶鷹出營,進行入睡前的最後一輪巡邏,唯剩明月當空,篝火旁許淩雲與亭海生坐在一處。
“來,亭大人喝。”許淩雲笑著斟酒。
亭海生喝過第三碗酒,許淩雲笑道:“書還在亭大人處麼?”
亭海生腦中渾渾噩噩,掏出書拍在許淩雲身上,許淩雲隨手收了,亭海生搭著許淩雲肩膀,滿臉醉意,搖搖晃晃道:“許大人,人生總有些……無可奈何。”
許淩雲笑道:“亭大人說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門下高徒,還有什麼煩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搖了搖頭。
許淩雲道:“亭大人有心儀的女孩沒有?若看上哪家閨秀,也好請陛下指樁婚……”
亭海生搖頭苦笑,許淩雲又端起酒碗,雲淡風輕地與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徹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嘆道:“她活著,怎就這般苦呢,嫁個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許淩雲道:“情愛之事,本就難說清,像靖雲公主,不也是麼。”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進林師門下,海生便……沒有多少旁的念頭了。”
許淩雲心中一動,終於套出話來了,又道:“亭大人與林姑娘,竟是師兄妹,我可把這事給忘了。”
亭海生一窒,許淩雲暗道糟糕,說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將林婉的皇后稱呼換為姑娘以混淆視聽,不料還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覺。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師妹。小師妹是個好姑娘。”
許淩雲不接話,提著亭海生領子,讓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麼,許大人……別給旁的人……說。”
許淩雲在亭海生耳邊道:“決不多說,我這人口風緊得很……”
亭海生打了個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遠嫁塞外,我更寧願她……留在京師……”
許淩雲冷不防聽到這話,心裏打了個突,呼延氏?那姓氏是東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說……她也要和親?”許淩雲道。
亭海生勉強點頭:“林師提的……不過朝中誰也不知道……總比和親的好……”
亭海生說畢,橫著倒了,剩許淩雲呆呆坐著出神,本想挖點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這麼個驚天大秘密。
朝中誰也不知道?許淩雲眯起眼,也就是說,林懿在許多年前就給女兒預計好婚事了?
“許大人!”一名御林軍侍衛過來:“陛下傳你進帳,等兩刻鐘了。”
許淩雲回過神,忙道:“怎不早說?”
那侍衛道:“陛下問你在做何事,卑職回稟許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說話,陛下便吩咐等許大人說完話了,把書帶著去伺候。”
許淩雲示意明白了,搖搖晃晃起身,灌酒套話這事素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連著四碗灌下去,套出話來了自己卻也吃不消。
本意只是借亭海生與林婉的細節扳倒林懿,歸權於帝君,不料卻還得知林懿與匈奴有牽扯。要說賣國,林懿定是不敢的。
自幾百年前起,權臣內通外族的事便時有發生,林懿一來穩固自身地位,二來以外族牽制邊陲大將,以免干擾朝堂,倒也無可厚非。
一旦林婉的事發了,大小罪名套在林懿頭上,足夠打發他回家高老……讓李效收回六部監察權是首要之事,有林婉為後,林家應當不至於太落魄。不傷筋動骨,又能將林懿趕出朝堂。
許淩雲今夜聽亭海生一說,不禁亦生出點感觸,倚在一根木樁前抬頭看了半會月色,方頭重腳輕朝帝帳中去。
李效等了許久,倚在榻上已睡熟了,案前擺著熟肉與一壺酒,兩個杯,顯是預備下讓許淩雲進來喝酒聊天。
李效日間奔波一天,疲乏時小寐片刻,竟是不知不覺入夢,此行帝君未帶便服出京,替換的兩套衣服只有那天溜出來時,許淩雲給預備的侍衛袍與北疆參知準備的獵袍各一件。
此刻李效穿著那身滌得發灰的侍衛服,頭歪在枕邊,左臉上的紅痕在油燈光照下猶如一隻蝴蝶。
那件侍衛袍,是張慕穿過的。
許淩雲看了一會,讓李效睡端正,再在旁坐下,怔怔看著李效的睡容發呆。
他趴在案上,側頭注視李效。
一片安靜中,李效開了口,竟是在說夢話。
李效:“慶成。”
許淩雲:“……”
李慶成呼吸一窒,喃喃道:“慕哥?”
張慕不語,長長嘆了口氣,仿佛夢見了兩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我……”李效又開口道。
刹那間許淩雲分不出是夢抑或是真,他跪到榻邊,顫抖著抬指,手指離李效臉上的紅痕不及半寸,卻終究不敢摸上去。
李效剛毅的唇動了動,許淩雲咽了下口水,側頭輕輕吻了上去。
李效的唇滾燙而堅硬,呼吸急促了些,許淩雲不禁情動,與他纏綿相吻,一時間吻得彼此氣喘。
李效喘息著伸臂,攬住許淩雲,睜開眼時定神,動作一僵。
“你做什麼!放肆!”李效猛地一巴掌抽開許淩雲,抬腳把他踹開,繼而是勃然大怒的咆哮。
許淩雲剛回過神便被李效一掌抽中側臉,當胸又挨了一腳朝後摔去,後腦勺撞正案角,當即腦中一聲巨響,雙眼發黑。
李效憤然揭開毯子吼道:“許淩雲!給我滾出去!”
帳外兵士聞得帝君大怒,卻不敢入賬求情,只得馬上去尋唐思。
許淩雲空腹飲酒,本就頭暈,後腦風府要穴被案角那一撞之下傷了神智,側倒在地上只不住乾嘔,猶如當頭遭了重錘猛擊,嘔出一地酒水,掙扎著爬開些許,雙眼空洞不住痙攣。
李效卻是惱羞成怒,又一腳踹在許淩雲腹上,許淩雲痛苦地大叫一聲,躬起腰,蜷成一團。
李效雖是習武之人,盛怒下依舊留了力度,孰不知許淩雲後腦要穴在案上那一撞才是致命的,許淩雲連話也說不出,不住抽搐著朝帳外爬,邊爬邊嘔,腹中先前喝下的酒嘔了一路。
李效提著許淩雲後領要把他揪起來,短短頃刻間帳外竟是一聲鷹唳,海東青聽見許淩雲叫聲,猛撲進帳,救主心切下利爪在李效手背上狠狠一抓。
李效手背被抓得出血,當即怒不可遏,海東青本是禽獸,辨不清主次,只以為李效要傷害許淩雲,當即瘋啄亂抓。
李效痛得大叫,棄了許淩雲,怒吼道:“來人!”
李效拔刀,海東青卻靈敏躲讓,直至李效掀起案幾,帳內一聲巨響,海東青撲騰翅膀躲讓時雙翅方被李效抓住,當即悲鳴一聲,被倒提翅膀,朝許淩雲頭上狠狠一摜!
變故突生,所有人亂了方寸,亭海生酒醒了近半,與唐思匆匆趕來,見帳內杯盤狼藉,李效滿手鮮血,當即被駭得魂不附體。
亭海生:“陛下息怒!”
唐思:“快取繃帶來!”
李效終於冷靜些許,卻怒火不減,吼道:“這鷹奴和鷹都瘋了!來人!打一桶水來!把鷹奴拖到帳外去!”
一刻鐘後。
“給他醒酒,讓他在帳外跪著。”李效陰冷的聲音傳出。
初冬之際,銷骨河的水已近乎結冰,那冷水當頭潑下,嘩一聲把趴在地上的許淩雲與不住撲騰的海東青淋了個透濕。
“回稟陛下。”唐思在帳外道:“許大人不太好了,陛下……陛下開恩。”
“什麼不太好了!”李效咆哮道:“臣子譖禮!豢鷹犯上,簡直是無法無天!再提一桶水來,澆到鷹奴清醒為止!唐思!再給他求情你就一起跪!”
帳外無人敢求情。
接連澆了三桶冰水,許淩雲又是一通天昏地暗的狂嘔,最後唐思用一張矮案把他身體撐著,許淩雲才算稍稍好過了些,一陣瀕死的劇喘。
李效手上纏了一圈繃帶,在帳內默不作聲。
夜漸深,兵士們各自散了。
李效冷冷道:“那只海東青呢。”
鷹隊二十名侍衛在帳外隨許淩雲跪著,一聽李效語氣登時打了個寒顫,馬上有人道:“陛下息怒!這鷹殺不得,是成祖親手養的,陛下息怒!”
李效不作聲,唐思單膝跪地,沉聲道:“陛下,海東青是禽獸,不辨陛下,一時冒犯了,自古俱是鷹奴代鷹領罰,臣斗膽,請陛下等許大人緩過來了再責罰。海東青是大虞祥鳥,請陛下切不可一時意氣。”
李效手背疼痛難忍,此刻終於平了些許怒氣,卻冷冷道:“野性難馴,哪天孤要殺你們這鷹還要來報仇麼?!唐思,去將狩獵的籠子取來,將這些畜生通通關進去,不許放出來!”
鷹隊侍衛們終於鬆了口氣,他們本是千里挑一的馴鷹人,若李效一時盛怒將獵鷹全部處死,還不如將全隊砍頭來得痛快。
李效又道:“把帳外那狗膽包天的傢伙帶下去。”
唐思也鬆了口氣,以眼神示意侍衛們。
眾人雖落魄至此,卻仍不知許淩雲犯了何逆,忙把半昏不醒的許淩雲抱回帳內,片刻後御林軍提了籠子過來,將海東青單獨一籠關著,又把鷹隊的二十只獵鷹都收進籠內。
李效帳內熄了燈,一宿無話。
翌日清晨,李效傳下號令,全軍拔營。
亭海生戰戰兢兢在帳前伺候,李效一身獵裝出外,手上纏著繃帶,問:“亭海生,按本朝律法,獵鷹傷了天子,該處何刑。”
唐思躬身道:“陛下,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請陛下開恩,鷹再怎麼通曉人性,不過是只畜生,臣斗膽……”
李效喝道:“孤何時問你話了!”
眾人心中一凜,各自噤聲。
亭海生道:“回稟陛下,六十二年前,曾有一次鷹隊裏獵鷹傷了皇子,豢養該鷹的侍衛被斬首,獵鷹則……剪去雙翅,放養林中。”
唐思忍不住道:“陛下!神鷹活了兩百餘年,陛下若要剪除雙翼,不如……索性給它個痛快罷。”
李效冷冷道:“孤不罪它,如此說來,本該許淩雲獲罪,是也不是?”
亭海生看著李效手上仍滲血的繃帶,發著抖道:“是……是。”
李效:“傳令下去,許淩雲死罪可免,降職三級,鷹奴一職,歸京後再甄選。海東青在秋獵途中不可再放出來。”
較之將許淩雲關大牢問斬等玩笑話,李效這次是認真的了,一夜斟酌,終究不敢隨手將海東青殺了,然而一口氣卻吞不下去,是以想好了處罰方式。
亭海生道:“是……陛下,這就起駕回……”
“回什麼?!”李效不悅斥道:“沿楓山外嶺走,繼續打獵!”
李效下令,無人敢違拗,唐思忙去傳令,李效也不問許淩雲死活,便這麼浩浩蕩蕩地拔營啟程。
許淩雲躺了一夜,終於緩過勁來,鷹隊內全是練武之人,知道傷了風府穴是大事,當即為他推拿穴道,以真氣柔力助其理氣。
許淩雲又咳又嘔地過了一晚,堪堪撿回條命,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也不敢去請罪,片刻後唐思來看過,吩咐拔營啟程,鷹隊才把許淩雲扶上車,跟著大隊走了。
又過數日,李效氣平了不少,手上的抓傷也緩慢癒合了,認真想起卻也無多大的事,不過是羞怒下一時意氣,此刻想起許淩雲,問道:“那嬉皮笑臉的小子還在車上?”
天氣冷了不少,唐思上前答道:“是,許大人據說是撞了後腦要穴,一時半會緩不過來,現還有點昏,陛下,照臣看,咱們不如這就入關去罷。”
李效不理會唐思的建議,只淡淡道:“把鷹奴帶過來。”
唐思去將許淩雲帶了過來,許淩雲意識已清醒了,卻仍委頓不堪地站著。
李效一看就心中有氣,吩咐道:“讓他跟在隊後走。”
唐思道:“陛下,許大人傷勢有點重,不宜行走,只怕會留下後疾。”
李效道:“給他匹馬。”
唐思看了許淩雲一眼,許淩雲勉強點頭,說:“能。”
李效不再搭理他,縱馬走了,許淩雲爬上馬背,昏昏沉沉地跟在秋獵隊後。
李效本意是讓許淩雲出來吹吹風,走幾步精神點,繞了個彎回來,見許淩雲又嘔了一地,身邊圍著的侍衛個個表情悲切,有人把外袍脫了,疊好後枕在許淩雲頸下。
李效見許淩雲側躺在地上不住疾喘,知道這次真的有麻煩了。
“究竟怎麼回事?!”李效蹙眉道:“孤就賞了他一耳光,能傷得這麼重?”
唐思道:“許大人後腦撞了。”
李效怒道:“怎麼不早說?!”
無人接話,李效的秋獵被敗了興,鷹又被關著,再走下去也打不到什麼獵物了,數日來意興蕭索,正要尋個臺階下,早點回京師去,當即道:“回去罷,給他找個大夫看看。”
唐思忙將許淩雲抱上車去,傳令班師。
唐思考慮到東疆沿路尚未打探過,鷹又關著,還是原路返回的保險。畢竟從出楓關一路東來,曠野上都探過,塞外雖有匈奴,卻俱是多則十人,少則兩三人的獵戶,成不了氣候。
這裏自張慕大敗匈奴軍于玉泉關起,便被劃分為虞國的地盤,兩百年間全無匈奴軍活動,北疆參知不定時會派人出楓關巡檢,又是快過冬時了,匈奴人應當不會冒頭才對。
取道西行入楓關最是安全,唐思計劃了路線,當夜在山腳下紮營,準備翌日動身。
然而夜半時分,李效親自去看了許淩雲一趟,見許淩雲睡著,不能說話,也不醒,便派人催促唐思連夜行軍啟程。
唐思叫苦不迭,心想打人也是你打的,如今要治病也是你要治的,當真是帝心難測,比兩百年前那位號稱殺人狂的天子還要難伺候。
於是御林軍啟程,抄近路繞過楓山東嶺,卻在五更時分,在一處名喚楓陽谷的狹長山道前止住去路。
先行探報傳來消息,遭遇了匈奴,唐思不敢驚動李效,親自抵達山道高處朝下一看,腳下是黑壓壓的匈奴軍,火把林立,看那架勢足有兩萬人。
匈奴軍訓練有素,全軍默不作聲,調兵,集兵,看那去向,竟是早有圖謀,要從東道出谷,只不知是打算圍堵李效親軍,還是要殺進玉璧關。
唐思看得渾身發冷,想起若非海東青被關著,否則來路有大軍集結,怎可能至今才知道?
該怎麼般?唐思的念頭只有一個:
只怕連身家帶腦袋,一股腦兒都要交代在這次的秋獵上了。
45、御林軍
夜,在山道前停下行軍腳步。
李效等得正煩躁,策馬回轉,到馬車前問:“亭海生,怎麼樣了。”
亭海生受寵若驚,下車答李效的話:“回稟陛下,臣不敢就睡,全聽陛下吩咐。”
李效怒道:“孤是問你許淩雲怎麼樣了?”
“臣還活著……”許淩雲在車裏有氣無力答道。
亭海生要把許淩雲扶下車來,李效又道:“算了歇著罷,好點了?”
許淩雲嗯了聲,李效揭開車簾朝裏看了一眼,見許淩雲氣色已比昨天好了不少,知道沒大礙,便到隊伍前,蹙眉道:“唐思探路探到哪里去了?”
正說話間,一騎快馬奔來,唐思喘著氣翻身下馬就跪:“陛下!前方發現匈奴大軍,足有兩萬人!”
李效:“……”
唐思把親眼所見詳細說了一番,李效劍眉緊擰,猶如置身冰窟,首先反應就是唐思在開玩笑。
短短片刻,李效便恢復了鎮定,吩咐道:“再說一次,這次揀緊要的說。”
唐思收攝心神,理清頭緒再次回報,李效道:“山路全被封上了?”
唐思恐懼地點頭,抬眼時與李效目光對上,君臣眼中都有一抹驚惶之色,然而只是一閃,李效眼中那神色便既斂去,吩咐道:“鎧甲都帶著麼?取一副鎧甲給孤。”
唐思色變道:“陛下,匈奴軍足有兩萬人!陛下不可貿然行險!”
李效道:“將地圖取來,吩咐全軍換鎧,將獵物全扔了,留足口糧,準備開戰。”
火把圍成圈,唐思匆匆將一張地圖鋪在岩石上,李效接過鎧甲穿戴好,手指點著其中一個位置:“我們沿這條路撤退,一路沖向玉璧關,只要能過泣血泉就安全了。你派一人快馬加鞭,帶三匹馬,沿途換馬,繞一個大圈,從銷骨河北岸繞過去,前往楓關報信……”
是時漆黑的天幕上傳來一聲隱約的鳥叫,兵士們紛紛抬頭,李效道:“馬上將火把熄了!”
亭海生與許淩雲下車,二人走到隊伍最前方。
“發生何事?”許淩雲在黑暗裏問道。
沒有人接話,李效道:“你回車上歇著。”
許淩雲馬上便推斷出部分內情:“有匈奴人?這時候塞外不都在準備過冬麼?對方多少人?”
唐思道:“兩萬。”
許淩雲倒抽一口冷氣,周圍死寂般的靜謐。
許淩雲:“馬上將鷹放出去!怎麼不先告訴我一聲!”
唐思:“不一定有鷹……”
許淩雲:“一定有鷹!匈奴人的探鷹是出了名的……”
話音未落,天際又傳來一聲穿透力十足的鳥唳,許淩雲一聽之下手足冰涼,吼道:“我們被發現了!馬上傳令全軍後退!把鷹全放出來!!快!都上馬!東西全不要了!”
唐鴻果斷下令,許淩雲頭痛欲裂,卻不得不勉強苦撐,沿路砸了所有籠子,鷹隊侍衛全部上馬,許淩雲銜著哨子,忽長忽短一通疾吹,音節變幻猶如暗語,嘩啦啦數聲海東青帶著二十只黑影沖上夜空,天空中登時傳來飛禽爭鬥聲,翅膀撲打聲以及匈奴鷹決死的哀鳴!
御林軍後隊變前隊,唐思吼道:“你們鷹隊殿后!”
李效堪堪沖下山,帶著御林軍狂沖,下一刻,山呼般的呐喊響起,峽谷內飛出無數帶火羽箭,雙方探鷹彼此廝殺爭取到退出峽谷的時間。
匈奴軍終於發現了這支隊伍的位置,當即銜尾殺來!
烈火映紅了整個夜空,御林軍簇擁著李效沿山腳一路疾奔,李效猛地勒轉馬頭,亭海生揚鞭策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李效吼道:“鷹隊呢!”
“鷹隊聽命!”許淩雲的聲音在後陣響起。
鷹隊二十人,齊聲喊道:“鷹隊願為陛下死——!”
許淩雲壯烈大吼道:“殺——!”
唐思持槍策馬,御林軍分出一隊,掩護著以許淩雲為首的鷹隊侍衛朝匈奴軍掩殺而去!
那時雙方第一波勢力交鋒,匈奴人只知這處有股虞國軍,卻因十餘頭獵鷹在半空中被海東青與群鷹啄殺而不知敵方兵力多少,不敢貿然全軍出動,只派出六隊三千人撞上了唐思統帥的五百御林軍!
“快走啊,陛下!”亭海生催促道:“許大人與唐將軍在殿后!”
李效道:“你們都沒有盔甲?!”
亭海生道:“御林軍的盔甲都留在楓城了!只有鷹奴穿著皮甲,陛下穿的這套是許大人的!快走!”
李效深吸一口氣,御林軍竟是身無片甲,在與匈奴人以命換命地拖時間!
“報——”一傳令兵吼道:“唐將軍已擊潰匈奴人先行軍!馬上隨後跟上,請陛下快走!”
李效當即策馬沖向草原。
一路邊戰邊逃,御林軍屍橫遍野,擊潰了三波敵軍,最後的死期終於來了。
匈奴人已摸清虞軍底細,敵方首領帶著一萬八千騎兵排山倒海地分隊衝鋒,要將虞國軍全數擊殺在草原上。
御林軍久經訓練,身著布袍,手持獵刀與長弓與敵方纏鬥,箭囊空了便揮起長刀劈砍,敵我懸殊卻越戰越勇,然而唐思卻知道這樣下去終究是死路一條,不僅會全軍覆沒在這裏,更會連李效也逃不掉。
唐思吼道:“許淩雲——!”
許淩雲拼死廝殺,動作越來越沉滯,頭痛得隨時會摔下馬去,大喊道:“怎麼!”
唐思在匈奴軍中左劈右砍,一隊匈奴騎兵沖上前來,御林軍悍然發動了反衝鋒,上百人發出決死呐喊撞了上去,唐思得片刻喘息之機,退出戰陣外,喊道:“許淩雲!你帶著鷹隊走!去追陛下!這裏馬上撐不住了!”
許淩雲稍一沉吟,回喊道:“唐思!你朝北邊跑!”
唐思滿頭鮮血,茫然點頭。
許淩雲道:“你分出六百兵,分六隊,沿路去襲他們後方,逼他們回援!這六隊人必須犧牲掉!你帶著殘兵朝西邊走!引開追兵!抵達楓關就安全了!”
唐思道:“知道了!你快走!”
許淩雲大喊道:“我已經派出一隻鷹帶著血布飛向楓城報信了!你沿途不要停!逃得多少算多少!我保護陛下從東線入關!”
唐思吼道:“你快走啊!”
許淩雲猛吹鷹哨,喚回侍衛,毅然調轉馬頭追著李效朝東面去。
片刻後唐思佈置完兵力,御林軍死剩不到一千人,分為七隊散向平原。
天邊一抹魚肚白,楓陽谷外滿地屍體,慘烈無比。
旭日初升時,許淩雲終於追上了李效與亭海生。
“就剩你們了?”李效問。
許淩雲答:“御林軍全軍殿后,唐思將軍著我護送陛下取道東線進玉璧關。”
李效不住顫抖,怒喝道:“拿什麼殿后!他們連盔甲都沒有!穿著布袍去送死嗎?!跟我回去!”
“陛下!”許淩雲勢如炸雷般一聲大吼:“要回援,先從我的屍體上邁過去!”
李效喘息片刻,許淩雲憤然道:“走啊!”
李效悲痛地閉上雙眼,一騎引領二十侍衛與禮部侍郎亭海生,沒入了楓山東線的山林。
初冬的第一場雪下了起來,氣候轉寒,行軍三日後,終於爭得片刻喘息,眾騎繞過山谷,許淩雲一頭栽倒在地。
“許淩雲!”李效下馬,許淩雲頭昏腦脹,勉力將他推開,道:“沒事……”
李效道:“亭海生去點校人數,在這裏暫且休息,不能再前進了。”
冬天晝短夜長,天黑得極快,侍衛們放出各自的獵鷹,海東青在天頂盤旋,偵測敵情。
李效尋到個山洞,眾人入內休息,侍衛升起一堆火,連日逃亡間沒命奔波,總算緩得一口氣。
許淩雲道:“唐思如果命大,說不定能逃掉。”
李效對著篝火道:“怎麼說。”
許淩雲倚著洞壁喝了口水,將戰術詳細解釋了次,李效緩緩點頭。
亭海生道:“許大人,這火是不是該蓋掉……”
許淩雲道:“沒關係,有鷹出去偵察。”
李效嘆了口氣,一時山洞內無話,只聞松枝燃燒時劈啪作響。
許淩雲和李效心裏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早知道這次真的不該出來。
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是無用,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效能逃出去,只要李效能順利歸朝,許淩雲幾乎可以預見匈奴人的下場——以李效的性格,必定會調集所有兵馬,殺出玉璧關,與匈奴決一死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李慶成稱帝的三年後,悍然集結十萬大軍御駕親征,出關掃蕩匈奴,一戰殺掉了近二十萬匈奴人,凡是看得見的村莊都被一把火燒成了焦土,凡是看得見的人都被砍下了腦袋。
僅僅過了兩百年,這個頑強的民族又開始繁衍,向虞國復仇了。
“鷹隊都活著罷。”李效的聲音打斷了許淩雲的思考。
亭海生道:“回稟陛下,鷹隊自許大人以下二十一人都在。”
李效鬆了口氣。
海東青領著十八隻黑鷹歸來,在山洞外駐留。
“去楓城報信的鷹回來了吧。”許淩雲在洞裏道。
“虹輝是報信的,已經回來了。”一侍衛答道:“交戰那會兒死了兩隻,不算鷹王還剩十八隻。”
“誰的鷹死了。”許淩雲問。
“我,疾風死了。”一人道。
“我,雷霆死了。”又一名侍衛道。
許淩雲說:“蒙歌,孫皓承。”言畢起身,扶著洞壁朝外走去。
那兩名侍衛一臉悲戚,單膝跪著,低下頭(非⊙o⊙)凡…。
許淩雲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肩膀,小聲說:“辛苦了。”
兩名侍衛模樣還是少年郎,眼眶都是通紅,鷹衛與鷹朝夕相伴,猶如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死在北疆屍骨無存,令他們悲傷難抑,當即一起放聲大哭。
李效想起數日前責罰許淩雲,又把他們的鷹關進籠內,想必對鷹與鷹衛來說都是極大的恥辱,在洞裏聽得心內頗不是滋味。
許淩雲在洞外聚集了侍衛,小聲說:“咱們鷹奴是為陛下活著的,疾風和雷霆也算死得其所,別太難過。這次回京之後,就把擔子卸了,拿著銀錢,回家陪爸媽,置幾畝田產,娶個媳婦,過過好日子。”
那兩名侍衛含淚點頭,許淩雲又嘆了口氣,道:“弟兄們別鬆懈,再過幾天就到玉璧關了,都預備著吧,別在這裏栽了跟斗。”
鷹隊散入林間,許淩雲回洞內去,李效隱約聽見了哭聲,卻聽不見許淩雲說的話,沉聲道:“鷹還會有的,回去以後孤著人去尋兩只好鷹,給你隊裏補上。”
許淩雲神色黯然:“謝陛下恩典,但陛下不知道鷹隊的規矩,是張慕將軍訂下的。”
李效眉毛動了動,問:“什麼規矩。”
許淩雲答:“鷹在人在,鷹亡人去。從被挑選入鷹隊的那一天起,充當預備役的每名侍衛成員便能領到一隻未熬的雛鷹,鷹若熬死了,這名侍衛就再沒有資格當鷹衛,直接打發回家去。”
“若是熬過了,這名侍衛就有了正式鷹衛的資格,從此與他的鷹一齊活著。直到他豢的鷹老死、病死,或者飛不動的那一天,鷹衛就算卸任了。”
李效道:“這規矩太也不通人情。”
許淩雲笑了笑不答,李效道:“一隻鷹能活多久?”
許淩雲答:“三十年,也有歷代天子提前欽點,讓鷹衛卸職回家成親,令他帶著鷹走的。但無論如何,每個人一生只有一隻鷹,卻是註定了的,兩百年間都是這般,陛下若想再給他們補一隻……臣只怕他們感情上接受不了,待大家平安回到京師,多賞點錢,讓蒙歌和孫皓承回家過點好日子就是恩典了。”
李效點了點頭,說:“孤許你了。”
亭海生在一旁聽著,有點欲言又止,許淩雲看了他一眼,便知亭海生心內所想——這次就算有驚無險回到京師,會不會被砍頭還另算呢。
朝臣們定會聯名上書追究責任,太后與林皇后也不會任憑這事就揭過去了。唐思乃是數代將門,自大虞開國時便戰功赫赫,唯一活下來的功臣,林懿沒法處置他。
李效是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如何,頂多被太后責一頓,言官們挨個痛駡一番了事。
但秋獵之事,就算李效一力全攬下來,也總會有人被波及,鷹隊侍衛們沒有顯赫家世,背後又無靠山,定是背黑鍋的對象,到時候別說賞錢了,打成殘廢還是輕的,一個也逃不掉。
許淩雲越想越頭疼,只得不再多想,昏頭昏腦地歇了一會,入夜時,海東青忽然一聲低鳴。
鷹隊所有人馬上警覺動了起來。
許淩雲從睡夢中驚醒,問:“怎麼了?”
海東青煩躁地左右張望,許淩雲跑出山洞外。
黃昏時的天空一片血紅,十八隻黑鷹林立,或踞岩上,或立樹梢,紛紛張開翅膀,卻不敢上天,仿佛感應到某種威脅。
許淩雲吹響鷹哨,海東青撲扇雙翅一飛沖天,天頂傳來一聲海東青的長唳以及另一聲兇猛尖銳的鳥叫!
許淩雲馬上吼道:“有追兵,亭海生!請陛下上馬!”
“多少人?”李效沖出山洞。
海東青在天上打轉,許淩雲屏息看著,片刻後道:“兩百人!是匈奴兵,騎兵!咱們馬上離開這裏!”
海東青飛得片刻,一抹褐箭於西邊射來,沖向半空的海東青,海東青發出憤怒的銳鳴,與它在半空顫抖起來。
李效蹙眉道:“怎麼還有鷹?”
許淩雲道:“和先前追咱們的匈奴人不是一隊的……多半是另一個部落的匈奴人。架弩!”
機括聲響,許淩雲猛吹鷹哨,三響後海東青方不情願地將翅一收,掉頭墜了下來,鷹侍們紛紛舉起弩弓,瞄準海東青落下的方向。
亭海生緊張道:“咱們的鷹沒事罷?”
許淩雲不答。
亭海生道:“許大人!”
許淩雲深深吸了口氣:“金雕體型比海東青大……廝殺起來也更狠,海東青年歲已高,不能再拼命了……”
說話間海東青如石頭般落進樹林,刹那雙翅一展,借著下墜之力一個滑翔,橫著疾射向山洞,哢嚓聲連響,那棕鷹窮追不捨,撲向眾人頭頂!
侍衛們整齊劃一,架箭上弩,許淩雲喝道:“射!”
利箭勁風四射,追來棕鷹瘋鳴猛拍雙翅,逃向天空。
侍衛們紛紛破口大駡。
“頭兒,是什麼鷹?”一侍衛道。
許淩雲答:“金雕。沒時間了,馬上走!”
所有人翻身上馬,再度開始逃亡。
朝前翻過山,再走一天便是泣血泉,然而茫茫山嶺間,十九隻鷹四處盤旋,到處都在繞圈。
許淩雲停下了腳步。
“陛下。”許淩雲道:“四面都是匈奴軍,咱們被包圍了。”
李效怔了片刻,而後道:“玉璧關外也有敵軍?”
許淩雲點了點頭:“但他們不知道咱們在這裏,我猜是各路匈奴部族的軍隊,要取道絕山,在玉璧關前會師,按鷹的盤旋方位看,他們的行軍路線就是這樣。”
李效在心裏罵了句髒話,問:“在此處等能等過去麼?”
許淩雲眯起眼道:“說不準,萬一再有鷹來就麻煩了,那隊人還在追咱們。他們在南面的山谷,正朝這邊過來。”
一名侍衛道:“頭兒,能想辦法引開那隊追兵麼,他們正堵在進絕山的路上,我們要能通過他們行軍路線上的峽谷,進入玉璧關區域後就安全了。”
李效:“他們只有兩百人?”
許淩雲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敢冒險。”
李效:“聽孤的,打。”
許淩雲看了鷹隊們一眼。
一侍衛怒道:“頭兒,打!被追了一路,還不打麼?”
許淩雲道:“有陛下在,不能冒險。”
李效:“我和你們也是一樣的!”
鷹隊末尾一人忽然開口道:“頭兒,打,我去當東路疑兵,回給你們情報!”
“蒙歌?”許淩雲蹙眉道。
蒙歌將鷹哨銜在口中,鼓勁吹響,策馬掉頭沖進了山林。
另一個名喚孫皓承的大聲道:“我也沒鷹了,我上!我去守西路,鷹哨聯絡!”說畢撥轉馬頭沖上西面高地。
許淩雲靜了片刻,眼中蘊著淚,沉聲喝道:“鷹隊聽令——”
鷹隊侍衛們齊聲道:“願為陛下死!”
許淩雲銜著鷹哨鼓氣吹響,一長三短,鷹隊散進樹林,許淩雲解下背後弩弓,帶著李效沖向峽谷深處。
46、鷹巢嶺
夜,哨聲此起彼伏,于山林間響成一片,第一聲慘叫響起,那隊百人的匈奴分隊意識到己方遭到偷襲,選准來箭地點,展開了反擊!
馬匹嘶鳴聲一陣混亂,鷹隊侍衛們橫沖來去,兩處高地長短哨聲錯落,許淩雲屏息凝神,直至兩側高地處同樣的哨聲合於一處。
一聲穿透力十足的哨音撕開了夜空。
“殺——!”許淩雲吼道。
潛伏在密林中的鷹衛得了訊號,齊聲吼道:“殺!”
二十名鷹衛從四面八方沖來,匈奴軍措手不及,一陣混亂,眾鷹齊飛,戰馬狂嘶,那架勢足有千軍萬馬,于樹林中展開了一場血戰。
李效抽出獵刀,喊道:“殺——”
那一刻所有人的血液在沸騰,連日如喪家之犬的一口惡氣終於被激發出來,李效橫揮長刀,所到之處敵軍鮮血四濺,眾騎從四面八方沖來,在近百匈奴人中反復衝殺,戰況一片混亂,匈奴軍終於展開反擊,無數帶火羽箭穿破密林橫掠而至。
李效的戰馬撞上一名匈奴將領,憤然抽刀橫揮,與那名悍將撞在一處,戰馬翻倒,李效披頭散髮地持刀站起,在平地上徒步白刃廝殺。
峽谷深處白刃如飛,李效砍得雙手脫力,身上臉上俱是鮮血,這尚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然而埋藏在他體內的一股血性,猶如遠古時最深邃的殺戮之意被盡數激發出來。
持刀的雙手全憑本能,一呼一吸間敵方的每一下動作清晰而緩慢地收于眼底,李效甚至說不清自己如何運刀,只覺行雲流水的刀法仿佛與天地自然契合,每一式瀟灑揮出時都捲著血線,鮮紅的幕布於暗夜中綻放。
利刃劃過之處,破碎的,陌生的習武記憶碎片飛揚著嵌於一處。
萬籟俱寂,瞳蘊烈火與鮮血。
李效沖過之處,身周屍橫就地!
另一側,許淩雲喝道:“追那只金雕!它要去報信!”
到處都是橫飛的黑鷹,侍衛們已被捲入戰團,許淩雲吹響鷹哨,海東青沖向夜空,追著金雕疾速而去。
一道棕影與一道白光劃過深邃的夜,兩鷹在空中展翅而飛,金雕將速度催向極致,卻終究及不上神鷹之速。
千里皓皓長空,如疾電,如雷霆,如狂風暴雨驚濤駭浪,羽毛紛飛間爆出驚心動魄的鮮血,金雕再無逃路,破釜沉舟地撲向海東青!
二禽於空中彼此以喙互啄,利爪互抓,金雕發出一聲垂死的哀鳴,被啄破了喉管,轉頭死死啄住海東青的眼睛。
海東青痛鳴一聲,正要棄了敵禽飛走,大地上卻傳出催命般的哨聲。
許淩雲熱淚盈眶,斷斷續續地吹著鷹哨,海東青斜斜偏轉了一個方向,終於再次沖向金雕!
“我對不起你……兒子……”許淩雲強忍著眼淚。
幾下撲打,一鷹一雕同時摔下高空,金雕終於不敢再戰,轉身欲逃時喉管已被抓開,海東青啄斷金雕喉嚨,繼而長唳一聲,轉頭如離弦之箭射向樹林!
戰局已進入最後的截斷,到處都是鮮血,侍衛們散了又聚,再次發起衝鋒,黑鷹散進樹林追尋逃兵,李效殺了近五十人,拖著脫力的步伐在林中苦戰,咬牙沖過戰團,攔在許淩雲身前。
“別怕!”李效與許淩雲背靠背。
許淩雲箭囊已空,扔掉鋼弩,喘著氣拔出獵刀,與李效各朝一方。
他們的身周聚集了十名拉開長弓的匈奴。
李效低聲道:“我纏住他們,你朝北突圍,那處有匹馬,上馬過來……”
許淩雲喘息著道:“不,我纏住他們,你去搶馬……”
“喝啊——”李效決然大吼,揚起長刀,沖進了戰團,匈奴人大吼著殺了上來。
李效雙眼視物已迷迷濛濛,汗水浸得他的雙眼刺痛,許淩雲怔得一怔,便吹響鷹哨,狂奔上坡。
一名匈奴人在坡頂架弩,朝向酣鬥中的李效。
扣動機關的瞬間,那匈奴人登時痛得大叫,眼眶被利爪抓得爆裂,海東青拖著傷痕累累的鷹身死撓那偷襲者的額頭!
匈奴射手發出一聲瀕死的大喊,抽出腰間匕首胡亂揮砍,海東青悲鳴一聲,緊接著許淩雲背後一刀乾淨利落揮來,那匈奴人的頭顱旋轉著飛上半空,鮮血噴了海東青一身。
許淩雲搶到戰馬,海東青爪腹間現出血液汨汨的傷口,艱難撲騰翅膀,在林中撞上一棵樹,又忽地撲起,撞在另一棵樹上。
那匕首有麻毒……許淩雲驚恐地心想,忙猛催鷹哨召回海東青,然而短短頃刻,遠處被圍攻的李效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啊啊啊——”李效披頭散髮,在合圍陣中左沖右突。
許淩雲吼道:“陛下——!”
許淩雲策馬狂沖下坡,海東青猶如夜空疾電飛至,與匈奴兵纏鬥在一處!
李效戰到最後關頭,幾乎無法再支持下去,長刀劈砍得捲了刃,侍衛們掉頭回援,在包圍圈外悍然衝殺。面前倏然揮來一刀,李效正踉蹌後退,眼前一黑時卻聞那匈奴將領發出決死的大喊。
海東青發出決死的嘶聲長鳴,那匈奴隊長捂著眼睛後退,密集箭雨飛來。
海東青登時一聲悲鳴,血液飛濺,一頭撞在李效懷中。
李效心內一揪,緊接著,眼前陷入了漫長的黑暗。
“陛下!”許淩雲喊道。
“頭兒——!”侍衛們焦急地大吼。
那是李效聽見的最後兩句話。
“陛下?”許淩雲的聲音發著抖。
李效胸口劇痛,咳了口血,睜開雙眼。
許淩雲喘著氣:“陛下……忍著,撐住。”
李效翻手捂著肋下,勉力點頭,他的肩前中了一箭,箭頭從肩胛骨後穿了出來。許淩雲道:“陛下,我拔箭了,我數一、二……”
李效艱難地說:“拔,少囉嗦。“
許淩雲喘出的氣都在顫抖,李效背後的箭鏃已被折掉,許淩雲一手揪著箭杆,另一手不受控制地痙攣。
李效抬起手掌,輕輕地摸到許淩雲右手,溫柔地與他十指相扣。
許淩雲一咬牙,將箭杆拔出,李效悶哼一聲,傷口噴出一道血箭,侍衛們馬上沖上前,厚厚地倒上金瘡藥粉,又用布緊緊按著李效肩頭的血洞。
血止住了,李效再次昏了過去。
“頭兒。”一侍衛小聲道:“追兵沒了。”
他們所處之地已是絕山深處,天濛濛亮,黑鷹在天空巡邏了一圈,繼而落下。
許淩雲點了點頭,把李效半身抱在懷裏,摸他的頭,摸他的耳朵,鼻子,臉上的紅痕,忍不住抱著他放聲大哭。
當天下午,鷹隊護送著李效進了絕山深處,又過數日,他們抵達絕山腹地,再朝前走,翻過兩道山嶺便是泣血泉。
這裏深處山腹,已經安全了。
這數日李效疲憊沉睡,夢境中儘是沒完沒了的哭聲,仿佛所有的侍衛都在大哭。
李效:“孤還……沒死呢,哭什麼?都別哭了……”
說完這句,哭聲停了,李效又睡了過去。
三天后,一名侍衛吹響鷹哨,將躺在樹下的李效驚醒。
許淩雲單膝跪在幾塊石頭前,打石取火。
“頭兒!陛下醒了!”
許淩雲忙棄了火石過來,摸李效的額頭,又檢視他的傷口,傷口已癒合了。
“孤不礙事。”李效道:“什麼地方了?”
許淩雲答:“絕山無名谷,再朝前走便是鷹巢嶺。”
李效點了點頭,問:“怎麼樣了?”
許淩雲:“安全了。”
李效審視四周,見到處都是參天松柏,這處鮮有人跡,仍保存著千萬年前的植被模樣。
“人都在麼?”李效問,並一手撐地想坐。
許淩雲把李效扶起,讓他背靠一棵松樹坐好。
“有兩位兄弟犧牲了。”許淩雲答。
李效:“叫什麼名字?”
許淩雲哽咽道:“蒙歌和孫皓承,鷹死了的那倆小子,他倆自己不要命……拼著殺一個算一個……”
李效閉著眼,緩緩道:“回去給他們追封。”
許淩雲嗯了聲,侍衛們散在四周,三兩成群,開始烤獵物。
李效:“海東青呢,沒傷著罷。”
許淩雲沒有回答,李效道:“還在麼?”
許淩雲忍著眼淚道:“在。”
李效睜開眼說:“帶來給孤看看,那夜它救了孤……孤給它賠個不是,不該將它關在籠子裏。”
許淩雲抹了把眼淚,轉身端來一個布包,李效一手發著抖接過。
李效以手指將它解開,布包裏裹著僵硬冰冷的海東青屍體,它的一隻眼已被金雕啄掉了眼珠,腹部破開一道漆黑的口子。
“那匕首上淬了毒。”許淩雲眼淚不住朝下掉,聲音卻十分平靜:“一會兒就不行了。”
李效摸了摸許淩雲的頭,什麼也沒說,許淩雲把包袱繫好放著,雙眼通紅怔怔出神。
李效道:“陪我起來走走。”
李效換了自稱,許淩雲眉毛動了動,沒說什麼,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李效身形本高了許淩雲一個頭,躬著身,卻不把重量壓在他身上,兩人緩緩走出林地。
這處暖和了不少,雖是冬季,林地內植被仍顯得欣欣向榮,許淩雲抬頭道:“翻過前面的山,咱們就能進關內了,臣已經派出一隻鷹去報信,明天休整完,咱們沿著路走,估計一天半以後能接上頭。”
李效嗯了聲。
淡淡的硫磺氣味傳來,許淩雲在林間深處停下腳步,岩石簇擁之處有一眼冒著熱氣的溫泉。
“孤想洗個澡。”李效疲憊道。
許淩雲道:“陛下稍等,臣去喚亭大人來服侍。傷口不能沾了水。”
李效淡淡道:“不用了,就你罷。”
許淩雲站了片刻,李效傷勢本不太重,在一塊大石上坐下,許淩雲單膝跪地,給李效解靴子。
“鷹奴,以後你不用跪了。”李效忽道。
許淩雲答:“鷹已經沒了,不能喚鷹奴了。”
李效:“孤再給你補一隻,這次是認真的……”話未完,李效忽然記起一事:
尋常鷹容易找,許淩雲的鷹可是海東青!
自成祖在位至今的兩百年裏,海東青就只有這一隻,李效上哪去找?!
許淩雲與李效都是心意相通,許淩雲避過話頭,說:“陛下讓臣單膝跪著,臣就受寵若驚了。”
李效嘆了口氣:“那是成祖訂的規矩。”
許淩雲除了李效獵靴,又解開他的外袍,先前受傷拔箭後皮甲早已卸下,此刻解去外袍,現出李效貼身的血跡斑斑的單衣。
沿途汗水,血水混在一處,早已將李效的單衣染得髒透,許淩雲將外袍疊好,便走到一邊,背過身去站著。
李效先是一怔,不知許淩雲其意何解,旋即記起他還記得那日之事,唯恐觸了自己逆鱗,正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如何措辭。
李效對男歡一道,心中還是有些排斥,聽許淩雲說書時便知李慶成與張慕,方青餘之間旖旎往事,然而待得到了自己身上,卻多少覺得不自在。
李效想了一會,學著某人的口吻道:“許愛卿,有什麼委屈啊。”
許淩雲:“……”
李效淡淡道:“孤大婚那會也是你給孤換的龍袍……”
許淩雲:“那會兒不一樣。”
李效:“孤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孤,先這麼將就著罷。”
許淩雲心中一動,便又過來,給李效脫了單衣,李效走到泉邊,許淩雲站在帝君身側,單膝跪下,給李效扯下襯褲。
李效全\裸的古銅色身軀修長健美,肩背寬闊,手腳健壯,臀肌漂亮,當即走進溫泉中,肩膀及胸膛露在水面上,出了口滿足的長氣。
“你也下來浸會。”李效吩咐道。
許淩雲解開獵裝,走進水裏,昏昏沉沉地倚在岸邊,臉頰被溫泉水蒸得暈紅。
李效與許淩雲面對面地站在溫泉裏,連日大戰,生死千鈞一髮,直至此時方喘得一口氣。
許淩雲將李效胸腹上的繃帶一圈一圈解下,繃帶在水中飄散,紫黑色的血蔓了出來。
李效:“過去的事,別再多想了。”
許淩雲:“鷹和人一樣,總會有生老病死的,臣明白。”
二人停了交談,只余潺潺水聲,許淩雲以一塊布小心地給李效清洗結痂的傷口。硫磺泉水有消毒功效,傷口洗過後泛起白色。許淩雲的動作很輕,生怕觸痛了李效。
“孤也給你洗洗。”李效說:“轉過去。”
許淩雲背對李效,背脊上滿是累累傷痕,舊傷是李效曾經下令抽的,新傷則是逃亡時添的。
“你在想什麼。”李效拿著布,從許淩雲的脖頸上一路揩下來。
許淩雲答:“想張慕成。”
李效:“張慕成也是鷹奴,你對成祖與張慕一事如何看。”
許淩雲嘆了口氣,靜了片刻答:“張慕自那夜宮變離開京師後,就依稀明白了對成祖的傾慕之情。”
李效緩緩道:“傾慕而不訴諸於口,可苦了他了。”
泉中十分安靜,許淩雲臉色緋紅,感覺到李效手指在他背上的觸感。李效終覺內心愧疚,是以借前朝之事向許淩雲道歉。
許淩雲也不道破,順著話頭道:“說了又能如何呢?人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張慕的感情在擔任御前侍衛時便已暗生,卻從未宣諸於人。直到那天護著成祖逃出京師,他才在一團迷霧中得到了一個傾慕的機會。”
李效淡淡道:“但最後成祖還是想起來了。”
許淩雲道:“成祖忘卻前塵時,張慕找到了自己的心意,成祖記起前事時,張慕又迷失了自己。本來得不到的東西,他得到了,而後又失去了,換了陛下,陛下會如何做?”
李效想了會:“他忘了自己還是個侍衛。”
許淩雲苦笑,點頭道:“無論他做過什麼,地位有多重要,歸根結底,最後也僅僅是個侍衛。他曾經一度忘了這點,執著地想要更多,陷在一團亂麻裏出不來……”
李效說:“若是孤,便該回去當個侍衛,一切照舊。”
許淩雲道:“他不懂,所以是個性情中人。”
李效將布浸入水裏,許淩雲轉過身,注視李效的雙眼,說:“臣也傾慕你,陛下。”
李效與許淩雲視線一觸,便即低下頭去,專心地滌蕩那塊布。
過了許久,李效開口道:“你也不懂。”
許淩雲:“我曾經懂,後來不懂,現陛下這麼問,我又懂了。”
李效沉默,抬眼時將手按在許淩雲的肩上,把他輕輕攬在自己的身前。許淩雲把唇貼了上來,吻著李效的唇。
李效任他吻了片刻,抬手不自然地把他推開,臉頰帶著尷尬的紅暈,手指一抹嘴唇,說:“孤……不喜男歡一道,許愛卿是美男子,來日當有良人。一番心意,只得辜負了。”
許淩雲笑了笑,說:“臣明白。不過是討個獎賞,臣懂的,陛下請不必放在心上,臣會自尋出路。”
李效如釋重負,說:“上去罷。”
許淩雲去取了數日前侍衛們洗過的乾淨單衣過來,給李效換上,又伺候他穿上外袍。跟在李效身後回到宿營地。
君臣二人神色如常,翌日清早拔營起行,入玉璧關。
東疆參知萬萬沒想到失蹤了近月的天子會出現在玉璧關內,登時猶如五雷轟頂,忙備車派人將李效送回京師。
唐思最終成功地擺脫了追兵,御林軍折損近兩千人,餘下死士護送唐思歸京。
玉璧關與泣血泉外,東疆一帶集結了近五萬匈奴軍,不宣而戰。
是年冬,京師山雨欲來,李效的麻煩這才開始。
47、斬首令
京師,太和殿。
“簡直是豈有此理——!”太后動了真怒:“陛下!你將滿朝文武置於何地!將天下百姓置於何地!”
“你將大虞列祖列宗置於何地——!你有沒有半分當皇帝的樣子!”太后怒火攻心,狠狠大罵道。
太后怒到極致,將茶盞劈頭蓋腦朝李效擲去,嘩啦一聲茶水淋了李效滿頭。
李效不敢頂嘴,只得苦笑。
秋獵一事朝臣們是極力阻止的,李效偷溜出宮,將御林軍兩千人的生命留在了塞外,邊關告急,八百里血戰,簡直是自作自受,李效連分辨的理由都找不到,只好乖乖站著挨駡。
“唐思列代將門!獨一男丁,險些就死在楓關外!若有個好歹,你讓我怎麼向唐家交代!”
“林閣老的摺子你束諸高閣,不管不問,還令鷹奴將禮部侍郎亭海生一齊帶出塞外!”
“你大婚後不到一個月,就將皇后扔在宮裏,自出去逍遙快活,眼裏有我這親娘有沒有!你將皇后當做了什麼!”
“簡直是昏君——!”太后怒吼道。
李效被罵得不住哆嗦,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只希望別再連累其餘人了。
李效出外時太后只得啟駕臨朝聽政,後宮老嬪妃們交頭接耳,令太后簡直羞憤得無地容身,坊間更有人私議廢帝另立一事,幸虧李效全然不知。
太后罵完還不住疾喘,李效只得暫時告退,回延和殿準備上朝處理政務。
林婉一臉蒼白,迎出殿外:“陛下可算是回來了。”
李效道:“對不住了,一時貪玩。皇后沒生病罷。”
林婉驚魂未定:“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李效入內換過朝服,林婉在屏風外坐著,不住念叨,顯是驚得太甚,李效聽得心生愧疚,問:“孤向你保證,再也不私自出宮去了。”
林婉咽了下唾沫點頭,李效又問:“朝中有何消息沒有?”
林婉道:“這一個月裏都是母后臨朝,母后對陛下去了哪里隻字不提,只說陛下龍體欠安,在後宮調養。”
李效蹙眉,想起受匈奴大軍圍攻一事,這事現在還沒捅開,到底是誰洩露出去的風聲?
林婉又道:“唐思將軍剛到城外,兵馬就被母后接手了,吩咐所有人不得聲張,犧牲的將士們也未曾將名字報去兵部,只說派去東海辦事了。”
李效暗嘆果然薑還是老的辣,林婉說:“北疆參知黃老的信差都是直接送進內閣,交付林大人,再由林大人帶進宮內呈給太后的。聽說匈奴人還派出了使節,朝中一團亂,陛下又不在,只得讓他們先在京城裏呆著,不敢宣上朝來。”
李效道:“誰接待的?”
林婉也不知道,夫妻二人隨口閒聊了幾句,李效又道:“你好好歇著,別再擔憂了,孤去將朝中事務解決了就回來。”
林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效道:“怎麼?”
林婉抿著唇,李效看了她一會,道:“有話就說。”
林婉一副忐忑模樣,片刻後道:“鷹奴,唐將軍與亭大人都沒事罷。母后年事已高,又急怒攻心,說話難免重了些,請陛下從長計議……”
李效是太后帶大的,怎會不知母親脾氣?當即點頭道:“都活著回來了,孤知道的,這事以後再說。”
林婉還有話想說,卻不敢說了,將李效送出宮外,李效徑前去上朝。
金鑼響,天子登殿,言官們準備了洋洋灑灑數萬字的奏摺正要開罵,李效坐上龍椅便道:“孤罷朝一月,先給眾位愛卿陪個不是了,罵人的話押後再議,先將邊疆軍情說說。誰在辦這事?”
邊疆軍情告急,龍案前鋪著地圖,數封摺子呈上,林懿將邊疆軍情一一道來,又有東疆來使,先前李效歸京時取道玉璧關,更聽了東疆參知不少軍情,當即開始著手兵員調動。
“匈奴來使呢?”李效道:“散朝,邊疆參知政事軍情副使與林閣老,兵部尚書隨孤來,還有事參詳。”
當天李效詳細詢問此戰發起原因,時間以及匈奴兵力,與數人在禦書房內詳細說了一下午,連午飯也顧不上吃,直到傍晚時分,林懿年逾花甲,也有些吃不消了,李效才打發朝臣們回去。
“啟稟陛下,亭海生侍郎有事求見。”
“傳他進來。”
亭海生揣著奏摺來了,昨夜歸京後被林懿盤問了一番,現帶著林懿的另一封奏摺,到禦書房來覲見。
“唐思呢?”李效也不囉嗦了,率先問道。
亭海生恭敬答:“唐將軍安全歸來,在兵部錄了案。正回去接管御林軍,太后吩咐讓唐將軍戴罪立功。”
李效點了點頭,知道亭海生是來阻攔而後被抓著走的,自然怪不到他頭上,又問:“許淩雲呢?”
亭海生苦笑道:“鷹奴被關押大牢,預備開春斬首。鷹隊所有侍衛除去官職,於僻院等候發落。”
李效鬆了口氣,開春斬首,反正來年有的是時間爭取,先不忤太后心意,免得再橫生枝節。
李效道:“你去刑部私下打個招呼,就說是孤的旨意,關押期間切不可動私刑,也不可虧待了他。”
亭海生躬身道:“是。”
李效打發走亭海生,長長出了口氣,倚在龍椅上出神,緩過勁兒後又馬上去養心殿見太后。
太后臉色較之李效剛回宮時好了些,卻仍忿氣未消。
李效擇要緊的事約略報了,太后聽完許久,方開口道:“陛下,看來祖宗的這點基業,你還是惦記著的。”
李效汗顏道:“都是兒臣的錯。”
太后緩緩道:“成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與一班佞臣養鷹鬥狗,該長大了,陛下。”
李效沉默不作聲,太后又道:“沒事就回宮去陪陪皇后罷。”
李效本以為太后要談自己秋獵被襲一事,孰料太后什麼也沒說,李效忍不住道:“你們都退下。”
宮內司監與宮女退出殿外,關上門。黃昏的光線從窗格外投入,捲著粉塵,唯李效與太后面對面地坐著。
李效問:“母后,這次秋獵是誰走漏的風聲。”
太后靜了片刻,而後起身,緩緩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李效蹙眉不語,太后踱過殿前,嘆了口氣:“陛下也想到此事了?”
李效沉聲道:“是,兒臣一直覺得事出可疑。聽皇后說,母后也在提防……”
“陛下,你若不讓人有機可趁。”太后的聲音充滿威嚴,低而鄭重:“天底下又有誰敢打這大逆不道的主意?!”
“當年我教過你什麼,都忘了麼?”太后冷冷道。
李效忙站起躬身道:“兒臣不敢忘。”
太后不怒自威道:“不敢忘?這四周俱是虎視眈眈的人,不管是誰,也不管是哪個族,就算沒有這次的秋獵,也會有冬獵,春獵,你若不收起玩心,且看還會出什麼亂子。”
李效不敢接話,太后又嘆了口氣,想起母子二人這些年來吃過的苦頭,只恨李效不成器,然而看李效歸朝一天,便認真處理了東疆軍報,仍不忍太苛責。
“陛下去罷。”太后道:“這事押後再查,回來了就好。”
李效點頭,終究按捺不住,又開口道說:“鷹奴也是聽孤的話才出的宮,依兒臣看,削去官職,讓他擔個尋常侍衛,也就成了。”
那話不提還好,一說出口太后又怒道:“若不是他時時攛掇,迎合了你意,會釀成今日大禍?不把他斬首示眾,你讓那兩千枉死的御林軍上何處喊冤?!陛下!祖宗家法不可聽信奸佞之言,全忘了麼?!扶峰大人是怎麼教你的!”
李效暗道不妙,還是太心急了,太后又道:“自古鷹奴俱是忠心護主,成祖平生有不檢點之處,張將軍尚且死諫犯上!許淩雲是什麼鷹奴!不過就是條阿諛奉承的狗!如今連海東青也養沒了,那可是神鷹呐!”
“兩百年前便活著的神鷹!成祖待它如子,就這麼葬送在塞外!我再不斬他,大虞帝威何存?!朝廷忠心耿耿的大臣們,你讓他們心中如何想!本以為你明事理了些,如今看來……”
李效忙道:“母后息怒,兒臣明白了。”
太后仍不住喘氣,李效見無法求情,只得告退。
“陛下,你是男人,不要當天下的笑話。”太后在養心殿內冷冷道。
李效已出了殿外,聽到這話,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48、黃錦封
回到延和殿后,李效憂心忡忡,晚飯只吃了一點。
林婉見李效臉色不對,開口道:“陛下可是東疆軍情有繁瑣事?”
李效搖了搖頭:“現下局勢還未明朗,但我大虞兵強馬足,匈奴不足為患。”
林婉安心點頭,李效又道:“孤不在宮的這段時日內,多虧皇后了。”
林婉笑了笑,見李效仍舊擰著眉,又道:“臣妻只願為陛下分憂。”
“不瞞你說。”李效嘆了口氣:“母后執意要斬許淩雲,來日得想個辦法,許淩雲雖……這次都是孤的錯,不干他的事,若非孤將海東青和鷹都囚在了籠子裏,也不至於落得這番地步。”
林婉靜靜聽著,李效又道:“大錯已經鑄成,那兩千將士的性命無法挽回,孤將終身引以為戒。但許淩雲也沒有半分害孤的心思,海東青已經死了,不能再讓他也被斬首。否則孤必將愧疚一世。”
林婉柔聲道:“陛下,現在才十一月,開春後才行刑,總有辦法的。”
李效點了點頭,林婉道:“待過幾天,臣妻與母后說話時從旁勸勸,陛下不可再親自去提了。”
李效道:“如此便勞煩你了,愛妻。”
李效也累得很了,夫妻二人用過晚膳便自歇下。
李效一晚上睡不著,與林婉同床共寢,心內卻打不起半分溫存心思,回想秋獵於銷骨河邊宿營的那夜,竟是夢見自己成了張慕,與昔年太子一夜雲翻雨覆,醒時心猿意馬,只覺說不出的煩躁,是以對許淩雲的示好有著激烈反應。
過後渾渾噩噩,寧願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說,強迫自己不再多想。
那天溫泉中,許淩雲再次主動吻上,李效似被觸動了心中的某種情緒,回宮後想想著侍衛即將被處決,又有種莫名的在乎。
若許淩雲就這麼死了,李效說不定真要自責一輩子。
赦了他的死罪,打發他遠走高飛?李效想起許淩雲平日俯首帖耳,小心翼翼的模樣,一舉一動俱是順著自己,一言一行,都如細雨潤人心,林婉雖身為皇后,卻不似許淩雲,言語間有種熾烈的……奇異感覺。
仰慕,傾慕,李效怔怔看著龍床頂的帳子,想明白了。
許淩雲的傾慕之心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感覺到的,旁人不計一切,沒有任何目的待他好,想他過得高興。
李效在胡思亂想中沉沉入睡,一夜無話。
翌日林婉親自前去養心殿幫許淩雲求情,也被太后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不敢告知李效。
數日後,禦書房內,東疆軍情雪片一樣飛來,奏摺幾乎要堆到天花板,李效已無暇再想旁的事,散朝後依舊召來眾臣議事,忙到午後方能喘一口氣。
司監捧著一封黃錦裹著的摺子過來。
李效一看就知道,黑折宮外,黃折宮內,宮中若有事函待天子批閱時便是用的黃錦封,一如大婚時的瑣碎事宜,只不知是祭天還是慶典。
“拿去養心殿。”李效不耐煩道:“哪有空看,宮裏的事都給太后批示。”
司監躬身道:“回稟陛下,太后和林皇后都看過了,讓臣拿來給陛下過目,請陛下選一個。”
李效取過摺子,問:“是什麼?”
司監道:“皇子的名字。”
李效:“皇子的名字這時候起什麼……”
李效忽地住了聲,看著司監。
司監笑得一臉諂媚:“陛下有所不知,陛下秋獵未歸之時,林皇后便有喜了。”
李效蹙眉道:“這就……有身孕了?!”
司監連連點頭:“太后打發臣來,請陛下選兩個名字預備著……”
李效:“這就有喜了?男孩還是女孩?”
司監:“……”
李效意識道還沒生出來,卻喃喃道:“孤要當……”
司監笑道:“是的,陛下要為人父了,年節太后準備親自去宗廟祈福,願皇后母子平安……”
李效猶如當頭遭了重錘,腦海中一片空白,忍不住又道:“祈福,嗯,能順產就好……這也來得太快了……”
司監莞爾道:“陛下來日機會還多呢,一定是子孫滿堂,陛下這就選一個罷。”
李效驟被告知此事,雲裏霧裏還像在做夢一般,只喃喃道:“孤這就得當父親了?這名字……孤看看,嗯……承青,乾吉……”
李效的腦子徹底不夠用了,無意識地問:“名字都是誰起的?”
司監笑道:“都是扶峰先生卸任前就取好的,太后選了一些。”
李效勾了其中一個,說:“就喚李承青罷。”
司監道:“這名字男孩女孩都適合,陛下英明。”說著捧了摺子去養心殿處報備。
李效已完全懵了,在禦書房內走了幾圈,便不管滿案奏摺,回延和殿去。
林婉在園子裏賞梅,見李效回來忙起身來迎:“陛下怎這時候回來了?”
李效道:“外頭冷,怎也不多穿點。回殿裏坐著去。”
林婉一愕,成婚這許久尚是首次得了李效關心,登時受寵若驚,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李效又道:“孤都知道了,你須得愛惜身子,千萬不可著了涼。”
刹那林婉嫩臉緋紅,與滿園梅花相應,說不出的美豔動人。
李效親自牽起林婉的手,牽著她朝殿內去。
“名字孤選了個,叫李承青。”李效笑道:“皇后覺得如何?”
林婉莞爾道:“這名字好,臣妻本也想選的,想一處去了。”
李效頻頻點頭,林婉又道:“再過兩個月,御醫們還得來會診一處,母后說要親自去宗廟祈福,依臣妻看……”
李效忙道:“宗廟太遠,你不能去,孤和母后去就行了……”
林婉嗔道:“臣妻哪敢去呢,臣妻想的是,太后祭過祖宗,陛下便可大赦天下了。”
李效一怔:“有這規矩?”
林婉說:“本該等到小子出世了……”
李效忍不住看林婉肚子。林婉哭笑不得道:“這才兩個月,哪看得出來?陛下?”
李效回過神,林婉又道:“臣妻以為,這次陛下提前大赦,也是一樣的,鷹奴死罪就可免了……陛下覺得如何?”
“我若說。”許淩雲一身囚服,坐在牢獄內喝酒:“這是我自己救了自己一命,你信麼,亭大人?”
亭海生在獄外席地而坐:“信。”
許淩雲道:“喝。”
亭海生道:“許大人福大命大,楓山八百里路都逃了出來,斷然不會死在天牢裏的,陛下特地命我前來,讓許大人再耐心等等,待事情過了,一定把許大人放出來。”
許淩雲與亭海生隔著鐵柵欄碰杯,許淩雲被囚之處有李效特別招呼,是以沒被折磨過,牢獄也十分乾淨。
“陛下去宗廟了麼?”許淩雲道。
亭海生喝了小杯中的酒,一抿唇,酒意上臉,點了點頭。
許淩雲又道:“亭大人怎沒跟著去。”
亭海生苦笑,搖了搖頭。
許淩雲莞爾道:“這才兩個月不見,亭大人怎麼就變悶葫蘆了?”
亭海生唏噓道:“秋獵歸來後,林師將我責過一次,讓我少說。許大人這些天,都在做什麼?”
許淩雲道:“被關在大牢裏,能做什麼?翻來覆去地看這書……”
亭海生目光被引向鋪著稻草的角落裏的書本,正是平時許淩雲帶著,給李效講故事的《虞通略》。
亭海生道:“想必許大人已熟讀前朝史事了。”
許淩雲道:“是啊,背得滾瓜爛熟,許多事,就像刻在腦子裏一般,想忘也忘不掉。”
亭海生給許淩雲斟了酒,許淩雲挪到一側,背靠牆壁坐著,側頭時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你看那外頭,看的著麼。”許淩雲道。
亭海生湊到鐵柵欄邊朝外望去,只見一縷黯淡的光線照進囚室,窗外是一尺方圓的皓皓長空,流雲緩慢行過。遠處傳來小孩的嬉戲聲,窗前濕漉漉的春泥前長出了草。
亭海生點頭道:“美景。”
許淩雲笑道:“生而在世,只要活著,總會有美景能看到的。”
慶曆十三年冬,李效祭宗廟,大赦天下。
十三年四月,各路兵馬于玉璧關會師,大敗匈奴軍。
十三年夏,林婉懷胎十月,足月分娩,誕下一男嬰,起名李承慶。意為承成祖事業,成一代雄明天子。
慶曆十四年冬,江州刺史入京述職,同時一輛馬車北上,進了京師。
那輛馬車遞了信,于臘月廿八入宮,車主進了養心殿,與太后閒聊兩個時辰,天未黑便出宮,離開了京城。
李效尚且全不知情。
慶曆十四年臘月三十,一名司監進了監牢,帶著太后的懿旨。
“許淩雲。”司監道:“太后赦你的罪,你可以走了。”
許淩雲起身,鐐銬叮噹作響。
司監又道:“太后著你天黑前便離開京城。”
許淩雲眉毛動了動,問:“去哪兒?”
司監道:“鷹隊已經散了,隨便你去哪兒,以後也不必進宮服侍了。太后旨意,你可到僻院去收拾你的東西,但天黑前必須走,否則明日再看見你在京師,就誰也救不了你了。”
獄卒過來打開獄門,許淩雲衣衫襤褸,走出天牢。
隔著兩條街就是刑部,再過去是皇宮,紅牆綠瓦,晴空如洗,白岫蒼狗,風流雲散。
許淩雲走到皇宮後門,拍了拍,笑道:“我又回來了。”
侍衛門敞了後門,拿眼打量許淩雲,蹲過兩年監牢,許淩雲不復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早已判若兩人。
“你是誰?”侍衛道。
“很多年前……被關在門外的那個人。”許淩雲笑道:“回來拿點東西。”
“啊!許大人!”侍衛道:“僻院得拆改了,鷹隊也散了,許大人得快點去取東西,今夜是年三十,明後天就得拆掉了。”
49、別離時
僻院內一片蒼涼破敗,已有兩年沒修繕過,到處都是蜘蛛網,鷹廄裏朽木橫陳,荒廢已久。
院中雜草長了半人高,許淩雲推門而入,房內以炭筆留了行字:
頭兒我們走了,鷹隊散了,以後天各一方,大家仍是過命的交情,鐵打的兄弟。聽說陛下大赦天下,想你性命無礙,大夥兒也都鬆了口氣。
遣散咱們的時候,皇后派人帶了口信來,說陛下不會讓你被關太久,等出來後尋不到維生活計,就到西川來找人。
神鷹的屍身著小六子帶到楓山去埋了。
許淩雲看了一會,房中陰暗,這滿園蒼涼猶若隔室,他在榻上坐了片刻,翻出櫃中小刀,出院中水井打了桶水,坐在井欄邊將鬢角修了。
又沾過水,把鬍鬚仔細剃了,就著冷冽冰水洗過身子,皮膚被凍得通紅。
待得收拾完畢,許淩雲又翻出當值時的黑紅相間的武袍,侍衛帽已被收繳走了,他把武袍穿上,對著鏽綠斑斑的銅鏡端詳,又是煥然一新。
許淩雲在僻院裏收拾了個包袱出來,年節前宮內忙碌來去,也沒人管他,太監宮女來來去去,整座皇宮籠罩在一片喜慶氣氛中。
今夜李效在清和殿內大宴群臣,點燈把酒,許淩雲沿小門走進御花園,一堆巡邏的侍衛攔住了他。
“許大人?”一侍衛蹙眉道:“鷹隊不是散了麼?”
“是散了。”許淩雲笑道:“編制也除了,帽子也被收走了。淩雲現在一介布衣,入夜前就得出京去。”
那侍衛素來知道許淩雲好相與,昔時宮中當值也受過鷹侍照拂,旋點頭道:“許大人一路順風。”
許淩雲隨口道:“還有心願未了,想來向陛下謝恩辭行。”
另一名侍衛忙道:“陛下今夜設宴招待朝中的大人們,只怕沒空見你了,不如……”
許淩雲想了想,見一宮女路過,正是熟稔面孔,忙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一愕,正是林婉的貼身丫鬟,蹙眉道:“啊,你是許淩雲!”
許淩雲擺手示意兩名侍衛無事了,上前朝那宮女說:“能幫我帶句話給陛下不?”
兩名侍衛走了,宮女道:“許大人請稍等。”
許淩雲站在御花園外等候,宮女前去回報,不多時帶著一盒回轉,柔聲道:“這是皇后著我送給許大人的。”
許淩雲接過盒子道:“啊?皇后知道我要走了?”
宮女又道:“皇后請許大人稍後,皇后在梳妝,馬上過來,有幾句話想對大人說。”
許淩雲點了點頭,到一亭子內坐下,宮女轉身欲走,許淩雲卻道:“等等,我想求皇后一事。”
宮女道:“許大人請說。”
許淩雲沉吟片刻,問:“明凰殿走廊的盡頭,左起第七塊地磚按下去是個機關,按下去後第三塊地磚會翻開,裏頭有個瓶子,兩個杯子,那玩意兒已經沒人用得著了,求皇后賞我了成不?”
“這……”宮女有點為難。
許淩雲笑道:“裏頭不是甚麼要緊的東西,上面貼了方青餘的封條。如果麻煩就算了。”
宮女道:“我去問問,許大人請在這裏等。”
許淩雲點了頭,宮女回延和殿去,許淩雲便坐在廳內打開那盒子檢視。
裏面是一疊銀票,一管竹哨,正是許淩雲用的喚鷹哨,昔年張慕以西川孫家梅園內名貴竹料削成,那竹名喚焦尾竹,青中帶著一抹象牙黃,竟是歷經兩百年而不朽,時間越長,竹管卻越潤,猶如附著一層美玉般的油脂。
銀票有二千兩,足夠許淩雲置一份產業了。
盒底還壓著一根金木簪,那是李效大婚時用過的,一旁還有個晶瑩的寒玉胭脂盒。
許淩雲知道自己對李效的情誼也瞞不過林婉,林婉本喜歡的不是李效,大家物傷其類,如今許淩雲卸職離去,林婉便取了根李效的木簪,贈他留作念想。
寒玉胭脂盒之意則是感激許淩雲幫她瞞過了與亭海生一事,圓房之夜又割血染白絹,瞞過了太后。
她什麼都明白,許淩雲心想。
或許正如亭海生所說,世間總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不管你知道得再多,有通天的本事,總逃不過這造化弄人。
許淩雲摸出懷中的一枚烏梅核,收入寒玉盒內,走到太液池畔,把薄冰敲開一個洞,將胭脂盒,金木簪一併沉進了池底。
池對岸,林婉帶著一群宮女與司監走進御花園。
許淩雲直起身,笑道:“皇后。”
林婉為人母,昔時恬靜嬌柔不再,隱約已有了點母儀天下的氣質,對著許淩雲卻沒有半分淩人盛氣,只遠遠站著,注視他許久。
林婉嘆了口氣,道:“許大人。”
許淩雲一躬到地,說:“皇后親自來送,淩雲受寵若驚。”
林婉回頭吩咐幾句,隨行的人都在原地等候,林婉一襲暗紅色鳳袍璀璨華麗,抱著渾身金袍的小男孩過來,那小孩僅一歲多,能行走,卻不怎會說話,兩隻烏黑發亮的眼盯著許淩雲看。
“這是皇子?”許淩雲莞爾道:“糟了,來時也沒準備見面禮。”
林婉笑道:“不用了,說這話做什麼,你快走了,想著把他抱來給你看看。”說著把兒子放下,許淩雲躬身,雙膝跪了下來,牽著那小孩的手晃了晃。
許淩雲:“叫什麼名字?”
林婉:“李承青。”
許淩雲笑道:“好名字,誰起的?”
林婉嫣然道:“扶峰先生。”
許淩雲點頭不語,承慶瞪著許淩雲,滿臉不悅,許淩雲笑著小心地以手指舒開承慶眉頭,那鋒銳的折刀眉與李效如出一轍。
“承青,你救了我的性命。”許淩雲小聲道。
“不。”林婉低聲說:“是你救了我們母子的性命。”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許淩雲會意接過,小盒沉甸甸的,便是明凰殿內的玉瓶。
“你打算去哪兒?”林婉道。
許淩雲抬眼道:“能不說麼?”
林婉笑道:“你若不說,來日萬一陛下問起,我怎麼回答?”
許淩雲:“回江州,我父母家在那裏。”
林婉:“你家不是……”
許淩雲笑道:“雖被抄了家,卻是我長大的地方,對江州風土人情熟,也好與扶峰先生做個伴。”
林婉點了點頭:“扶峰先生膝下無子,勞煩你多看著了。”
許淩雲:“承青以後就是太子了罷。”
林婉莞爾道:“承你貴言。”
許淩雲緩緩點頭,起身笑道:“萬世基業,鐵鑄山川,這就走了。”
林婉抱起承慶,與許淩雲並肩而行,把他送到宮門,問:“有什麼向陛下說的麼?”
許淩雲搖頭道:“不,什麼也不必說。這本書送他罷。”許淩雲掏出書,交給林婉,便轉身在黃昏中出了宮門。
青石板,夕陽流金遍城,宮中一聲鐘響,內城八門緩緩關上,許淩雲形單影隻,當夜離開京師,南下江州。
三個月後,晚春時節。
第二場邊關大戰結束,鎮疆大將打了一場漂亮至極的勝戰。玉璧關以北,狼山七百里地至黑河的匈奴領土全數淪陷,邊關將領斛律科殺敵三萬,俘敵萬餘。
匈奴人第一次召集起的部隊幾乎全軍覆沒,東匈奴王被斬首,狼山千部人人自危,再次集結起十萬騎,陳兵黑河北岸,預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虞國大軍趕盡殺絕的一場血戰。
兩百年前李慶成的那一場大屠殺仍歷歷在目,將黑河染成血河,三年血水不退,兩岸紫黑土地五年後爆發的那場瘟疫已被記入史書。
匈奴人率先挑起了戰爭,如今是還債的時候了。
然而狼山伊克羅部仍作出了最後的努力——數名酋長派出信使,前往京師覲見虞國皇帝李效,提出議和。
朝堂上群臣爭論不休,為的就是議和一事,匈奴使節還等在京師外,太和殿上已吵得像個菜市場。
事出突然,李效連摺子都沒看,匈奴使節破曉時等在城外,林懿與六部尚書已吵開了。
李效剛睡醒,還有點迷糊,較之兩年前的浮躁,現已身為人父,多了一份沉穩氣質,凡事不急於判斷,只先聽。
“陛下。”林懿道:“各位大人請先安靜,臣有幾句話想說。”
交頭接耳的眾臣停了話。
李效道:“閣老但言無妨。”
林懿:“如今的形勢,較之兩年前我大虞軍出玉璧關時已有不同了。”
李效:“何出此言。”
林懿:“昔時是匈奴人主動挑起戰爭,這兩年內,陛下天子之威震懾四海,我軍節節進勝,匈奴一交手便不住退敗,自楓山東系山嶺退出鹿野,再退進長冬林,而後退向黑河。反觀之,我軍在黑河南岸留下了匈奴軍的一萬多條性命。”
林懿總結了一年多來的軍情,又道:“匈奴一敗再敗,不得不退到黑河北岸,最後那場大捷更將東匈奴王當場擒殺。現在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了。”
李效嗯了聲。
林懿:“如今背靠故土,狼山前的黑河,正是千餘年前匈奴人的發源地,他們的背後就是東西匈奴綿延近千里的村落。臣斗膽問一句,各位主戰的大人,覺得那十萬匈奴軍是否會像匈奴王的兵馬一般,再次敗逃?”
李效緩緩道:“困獸之鬥。”
林懿沉聲道:“退無可退,必然是困獸之鬥,我軍剩餘兵力六萬,若強行渡河,匈奴人最後的這點騎兵定會死守狼山,戰至最後一人。因為他們無路可退。試想與十萬無路可逃的敵人作戰,最後一役定不輕鬆。”
“陛下!臣有一言啟奏。”兵部尚書齊尉排眾而出。
李效:“且慢,林閣老還有何話?”
林懿:“從大虞十萬騎兵出玉璧關的那天起,養征北軍固然也耗費了大量糧草,過去的一年間,西川,江州,東海等地共計為征北軍提供了一百二十萬車糧食,九百萬兩白銀,一百二十萬斤鐵,這只是一年多的開銷。”
“匈奴擅平原,山林遊擊。”林懿道:“渡河後這場戰不定難以速戰速決,照目前的情況看,起碼還要再拖一年,不宜再戰。”
李效道:“求和使的條件是什麼?”
亭海生出列道:“回稟陛下,匈奴割讓黑河以南八百里地域,並永不過黑河,楓關以北,銷骨河以南,楓嶺山系盡歸我大虞國土。”
群臣動容,若此戰議和被接受,李效等於是將北面疆土擴展了近一倍有餘,終大虞一朝,自李謀建立政權以來,李效功績幾乎能與當年成祖相比肩。
李效不動聲色道:“齊尚書有何話說?”
齊尉道:“陛下,根據軍報顯示,匈奴本部騎兵已近乎全軍覆沒,養一支軍隊,並非挎著長弓佩劍上馬便可出戰的事……”
李效:“這話孤知道,揀關鍵的說。”
齊尉絲毫不退讓:“陛下,要訓練兵法,陣型,遊擊策略,絕非一朝一夕可成,匈奴鐵騎已盡滅,如今聚集起來的,僅是狼山千餘部落的民兵。民兵在平原戰中起何作用,不如請唐將軍說說。”
李效眯起眼,知道齊尉話中之意,這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給朝中所有不諳軍事的文臣說的。
唐思出列道:“齊尚書此言有理。”
唐思掃了群臣一眼,又看李效,李效道:“你說就是。”
唐思:“民兵未經訓練,更大部分從未上陣殺戮,匈奴人大部分是獵手出身,然而他們殺的是什麼?是野獸而不是人。雖號稱十萬,但我軍一旦渡河,敵方輸戰力的同時也輸氣勢,沒有章法,未經排訓,不懂分兵突擊與合擊,只會簡單的包抄,遊擊。”
“我軍開戰後,可以預見的是,敵軍一定會各自為戰,若再分出一部分兵力進狼山突襲他們的部落,這些民兵定會軍心不穩。”
“一盤散沙,烏合之眾。”齊尉點頭道:“此時不趕盡殺絕,更待何時?”
李效沒有發話。
林懿道:“陛下,此戰因何而起,想必陛下心裏是清楚的。”
唐思眯起眼,林懿卻向朝臣們道:“各位大人,此戰因何而起,你們清楚嗎?”
李效沉默時,林懿便道:“自兩百年前方青余將軍死在黑河,成祖為方將軍復仇,集結大軍出關,在狼山山脈屠殺了近二十萬手無寸鐵的匈奴百姓後,我大虞與匈奴便結下了血仇。”
“這血海深仇,延續了近兩百年,無從化解,當年的二十萬條性命,匈奴人還時刻記在心上。而自陛下登基的十餘年前就存在著一個現象。”
“不知從何時起,鎮邊的部隊每月都會率軍進入草原,獵殺匈奴,這個規矩名叫‘打圍’,不僅東匈奴,就連楓關一代,北疆參知也默許了此事。”
李效道:“這是自成祖年間就已流傳下來的規矩。孤記得史書上說過,成祖令唐鴻將軍出塞練兵,便用匈奴人頭顱計算軍功。”
林懿反問道:“陛下是否覺得這規矩尚可接受?”
李效不予置答。
林懿又咄咄問道:“眾位大人覺得,屠殺毫無反抗之力的百姓,用他們的頭顱來換軍功,尚可接受?”
無人應答。
林懿道:“這規矩延續百年後,終被我大虞的一任仁君所廢,然而接下來的近百年裏,頭顱換不了軍功,習俗卻依舊流傳下來,兒郎們沒賞,還殺匈奴百姓做什麼?取樂!”
“在這一百年裏。”林懿說:“只要是大虞的兵士就可肆意妄為,掠奪塞外匈奴人的村莊,劫掠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資,摔死他們的嬰兒,奸\淫他們的女人,燒他們的房屋。到得近十年來,已演變成凡是大虞人,甚至不需要是士兵,只要是邊疆年輕力壯的男子,便可挎上獵刀,騎著駿馬,呼朋引伴出塞去找匈奴村落,進行取樂似的殺人!”
“更有甚者。”林懿慷慨道:“他們不將一個村落裏的人全殺光,每次前去,挑幾個人讓他們逃跑,再縱馬追上以亂箭射死,或踐踏而死。盡興後回入關內,待得下次念頭起了,再去殺人。”
朝堂內一片肅靜。
林懿淡淡道:“所以匈奴人會舉兵攻入玉璧關,實是被欺壓得無法生存下去,人之常情。陛下是聖明君主,自古有言,睚眥必報者乃常人,襟懷博大者乃聖人。”
“陛下若無力與匈奴一戰,答應議和乃是情非得已;陛下有剿滅匈奴之力,派兵趕盡殺絕,是為我大虞考慮的賢君;陛下如今已有抬抬手指,便將匈奴人於疆外抹去的威能,卻仍放他們一條生路,才是聖君。”
李效開口道:“你的意思是,匈奴人也是人……”
“匈奴人不是人。”亭海生開口道。
李效與林懿都是一怔。
朝臣大覺意外,所有人都料不到出言反對林懿的,竟會是他的得意門生。
亭海生道:“陛下,臣也有一言啟奏。”
李效道:“准奏。”
亭海生:“只有一句:匈奴人不是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今天若不趕盡殺絕,他朝捲土重來時,我們便將成為砧上俎,網中魚。”
朝臣又開始議論紛紛。
唐思道:“亭大人好魄力。”
亭海生躬身道:“此話乃是兩百年前成祖親口所言。”
林懿冷冷道:“成祖殺了二十萬人,這些血債,最後俱應在他自己身上,殺戮過多,有傷天和,陛下請三思。”
群臣譁然,林懿此言竟是直議虞國先祖功過,若換了其餘人便是拖出午門外杖責的罪行,然而林懿位高權重,又屆不惑之年,更是皇后的親父。
李效當朝以來從未辦過林懿。
他注視著林懿的雙眼,林懿絲毫不懼,朗聲道:“臣罪該萬死,請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眯起眼,心內抑住怒氣,冷冷道:“傳令東疆按兵不動,傳匈奴來使入京暫歇,一月後,待我見過來使再議,退朝。”
當天李效回後宮,換下袍服,眉間仍擰著,李承慶咿咿呀呀地張著手臂走過來要抱。
李效笑著抱起兒子,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顛來顛去。
林婉轉出屏風道:“聽說陛下今日在朝中發了火?”
李效沉聲道:“沒有。”
林婉將李承慶抱起,抱給嬤嬤帶走,李效起身,坐到案前,眼望花園內晚春百花齊放,春意盎然。
“北疆軍情有新進展,你父想議和。”李效道。
林婉:“早上聽母后說了,以陛下的性子,定是想戰。”
李效說:“其實他說的也不錯。”
林婉淡淡道:“是戰是和,臣妻不敢多說,陛下無論如何決策,都是為了大虞這千秋萬代的基業。”
李效點了點頭,一雙鳳尾蝶飛進殿來,大的停在墨硯邊,小的停在筆架上,一高一低,遙遙呼應,翅膀微微翳動。
林婉說:“年前聽爹爹說過,多給外孫積點仁德,想必今日朝上的話,也是一腔真心。沒有旁的意思。”
李效道:“知道,孤不疑他。”說著抬指去拈鳳尾蝶,兩隻蝴蝶打了個旋兒,飛出花園去。
李效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許淩雲。
“陛下去何處?”林婉柔聲道。
李效:“去天牢走走,鷹奴還被關在大牢裏。”
林婉:“許淩雲已經走了。”
李效:“走了?!什麼意思?”
林婉道:“年前江州刺史入京述職,扶峰先生跟著回來一趟,朝母后求了個情,母后隔天就將許淩雲赦了。”
李效:“……”
李效在殿前落寞地站了片刻,而後道:“怎也不來說一聲?”
林婉:“母后說這種小事……就不必勞煩陛下了。”
李效走了幾步,複又站定。
“去什麼地方了?”李效說:“該不會被私下斬了罷。”
林婉道:“回江州去照顧扶峰先生了,扶峰先生無兒無女,又無親戚,近年來身子也不太好了……臣妻親自將許淩雲送到宮門口的,他還抱了抱青兒。”
刹那間新仇舊恨一齊勾起,李效只覺自己已經忘記了許多事,然而仔細一想,兩年前的記憶,近得清晰可見,又遠得恍若隔世。
李效:“可惜了,還想聽聽讀史。”
林婉起身到書架邊取了一物,放在案上,正是許淩雲親筆批註的《虞通略》。
李效:“孤自己翻翻。”
林婉點頭出了殿外,晚春百花流瓣飛揚,李效深邃瞳中映出草長鳶飛,勝景繁華,靜靜翻開了書,逐頁找了找,翻到許淩雲折頁之處。
話說那夜李慶成上了何進的車,張慕隨侍,一路回入江州城。
作者有話要說:插播前世之後馬上又重逢了
50、江州城
李慶成本打算進江州府,向韓滄海說明死屍一事,卻不提防驟然碰上何進,思來想去,總不能當著何進的面揭穿他。
何進有意謀害自己,定與朝廷有勾搭,萬一早已把親信埋伏進江州黑甲軍內,貿然翻臉說不定會連累上韓滄海。
凡事還是步步為營的好,況且方青余還未來回報,不知何進連夜派出去的信使是去何處。
李慶成隨口尋了個由頭下車,在夜半靜巷內緩緩而行。
月落西山,已快到天明時,李慶成在前頭走,張慕在身後跟著,腳步無聲無息,像頭靜夜內的獵豹。
李慶成在巷口邊停下,忽然轉身。
張慕期待地一揚眉,以為李慶成有話想對他說,李慶成卻乏味地說:“門關了,連個參詳事情的人都沒有。”
張慕神色黯然。
李慶成隻覺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危機裏,江城升平景象下,仿佛有股暗流,在不為人知之處悄悄運作。
李慶成心裏很不踏實,遂也不回府,就在街上慢慢走著,天邊現出魚白,江州長街兩道店家開了門,街畔擺起早食小市,李慶成尋一處坐下,說:“你也坐,啞巴。”
“前些天不讓你跟。”李慶成笑道:“因為我不清楚情況,怕你太倉促露面不好,並不是嫌棄你。”
李慶成點了一碗四個茶葉蛋,兩大碗魚片粥,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江州城在晨曦中緩慢醒來,道邊人逐漸多了,來往之聲不絕於耳。
張慕不動筷,只看著李慶成吃,忽然沉聲道:“慕哥也想幫你,心裏急得很,想幫你出主意,但我太笨,想不通……”
李慶成聽得好笑,莞爾道:“叫得這般親熱,喏,吃罷,賞你的,不用拘禮了。”
張慕靜靜看了李慶成一會,終於動筷子。
慕哥……李慶成尚且覺得呆木頭也會這麼自稱,覺得說不出的好玩,抿著笑,以調羹拌魚粥時動作忽然又凝住。
魚片如玉般潔白,江魚清淡美味,在膠稠的米粥中載浮載沉,偶有幾枚漂亮的蝦仁襯托其中,手邊擺著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碟,盛了半碟醬油。
側旁一隻手伸來,用調羹盛著,把剝好的茶葉蛋舀到李慶成碗裏。
李慶成抬起頭,不認識般地看著張慕。
張慕馬上尷尬了,似想站起來,又有點坐立不安。
“我……臣……”張慕不自覺地把手在武袍上反復擦了擦,以為李慶成嫌他手髒,正要讓店家換一碗時,李慶成卻擺手示意無妨,盯著張慕看。
那一刻,他忽然就朦朦朧朧記起了什麼,遠去的西川,紅得似火的楓林,張慕英俊的臉十分帥氣,那道緋紅的燙痕猶如隔世的貓爪,在他的臉上撓了撓。
李慶成忽然道:“沒人的時候,你叫我慶成罷。”
張慕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慶成的雙眼,李慶成的眸子裏有種熟悉的神色,然而那光彩僅僅一閃即逝。
“我也叫你慕哥。”李慶成自顧自地笑道,繼而低下頭喝粥。
“慶成。”張慕看著碗:“你都忘了。”
李慶成淡淡地嗯了一聲,問:“你把我從京師帶出來的時候,咱們是不是還有些事我不知道的。青哥沒對我細說。”
張慕再三衡量,而後終於開了口:“是。”
李慶成莞爾道:“咱們都有些什麼事?給我詳細說說。”
張慕艱難地咽了下唾沫:“慕哥給你熬了只鷹。”
李慶成:“這個說過了。”
張慕:“楓水化凍,冬去春來。”
李慶成動作又是一停,喧鬧的市集上靜了下來,嘈雜的旁音似乎一瞬間都盡數離開,只餘下張慕砰砰的心跳。
“是啊……楓水化凍,冬去春來……”李慶成的眼睛裏仿佛籠著一層夢,那一刻萬籟俱寂,耳中傳來隔世的輕響。
仿佛天地間一層薄薄的,攔在未知的過去的脆冰叮一聲破開,閃爍著熹微晨光飛散。
李慶成若有所思地用調羹撥著碗裏的粥。
張慕怔怔道:“開春第一道河蝦。”
李慶成側過頭,莞爾道:“油炸的,滋味不錯,想起來了,還有山藥粥。”
張慕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之色,期待地看著李慶成。
然而李慶成沒有再說,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以筷子夾了片嫩滑的魚片,蘸著鮮醬油吃了。
張慕神色複又黯淡下去,片刻後鼓起勇氣,想再說點什麼。
“梅花。”張慕說。
李慶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張慕一臉茫然,這些天來張慕設想過無數次,也回憶過無數次,白天走路在想,夜裏翻來覆去地也在想,然而無論想得再多,可能性的範圍再廣闊——
都不是這樣的結果。
張慕已經徹底懵了,他還打算嘗試著再說點什麼,李慶成卻道:“吃吧,平時不是木得很的麼,今天怎這麼多話?”
刹那長街十裏,繁華江城恢復熙攘景象,仿佛一副靜止的畫再度動了起來。
海東青撲打著翅膀穿過市集,吸引了沿路行人的目光,一個俯衝落在桌上,杯翻碗倒,險些把粥潑了李慶成一身。
“哎!”李慶成馬上猴兒似地跳起躲讓,一臉鬱悶:“安份點成不?”
海東青昂首叫了幾聲,張慕怒了,揭起筷子就要打,卻被李慶成攔住。
店家來換過碗,海東青追著在桌上滴溜溜四處滾的茶葉蛋一跳一跳,啄來啄去。李慶成心中一動,見鷹爪上繫著塊布條,好不容易抓住它,解下布條。
速來。
——方青餘的字。
李慶成自言自語道:“發現什麼了?快吃,啞……慕哥。兒子怎麼會在青哥那裏?”
張慕:“我派去跟著的。”
李慶成笑道:“挺聰明。”說著把早飯三兩口吃下,朝店家討了點生鮮魚片喂給海東青以示獎賞,便將這靈鷹撒手放出,依舊從集市上飛起,于那金紅旭日,萬里晴空下照北面出了城。
李慶成抵達北門,見守門軍已換了一撥,都穿著黑甲,李慶成隨意指了個人道:“你,下來,把馬給我。”
那黑甲軍認得李慶成,昨日韓滄海出城時正是這二人值巡,當即躬身施禮,牽過軍馬。
李慶成先上馬,示意張慕與自己共乘,提韁幾步,忽又撥轉馬頭,回到城門邊。
李慶成問:“韓刺史出城了麼?”
士兵答道:“刺史大人天明時分就去巡營了。”
那處是個偏門,巡邏士兵不多,大部分還在城內,丘陵下遠遠傳來操練之聲,
李慶成又道:“你們忠於韓刺史還是忠於我。”
那兩名兵士馬上單膝跪地:“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慶成:“韓滄海是我小舅,是我一輩子的親人,但現在有點私事,不得不先瞞著他,以免橫生枝節,兩位請暫且替我隱瞞三天,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一兵士頗有眼色,又道:“刺史大人已特地吩咐過,必須完全聽令于殿下,我們是殿下的兵,終生聽殿下差遣,刺史大人只是代管。”
“很好。”李慶成終於放下心,不用怕走漏風聲被何進得知,於是吩咐張慕啟程,二人跟著海東青,朝北面山嶺去。
李慶成昨夜只睡了兩個時辰,既困又乏,討來一匹馬共騎正想偷懶,於是讓張慕縱馬,隨口道:“我先睡會兒。”
說畢一腳跨過馬鞍側身橫坐著,倚在張慕胸膛上,借機睡了。
張慕策馬疾馳,此處近江州最北面,再過去便近司隸,玉衡山脈橫亙江北,在司隸與江州之間攔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自古有“玉衡破雲裂天下,百萬雄兵出江州”一說。千年前中原分裂為南北兩朝,南朝擁夢澤諸州,北面倚匈奴之威,兩朝相持不下近百年,最終一位帝君在江州點兵,率領大軍過玉衡關,一舉平了北境八州,奠定中原一統的萬世基業。
玉衡山山腰並不險峻,半山間到處都是梯田,然而轉過寒江峽谷後,壁立千仞拔地而起,山頂穿雲,不見雁來雁歸,乃是一道天險。
張慕於山腳穿梭,見海東青投入峽谷,依稀憑著當年記憶抄羊腸小道而行,尋不太顛簸的路走。
李慶成酣睡時不自覺地緊緊摟著張慕健腰,側枕在他肩前,陷入了一個綿長的夢境。
夢裏亦是單騎孤馬,落日如血,天地間滿是飄絮與戰火,飛灰。
張慕一騎離開西川葭城,身前亦載著李慶成,他的臂膀有力可靠,胸膛寬闊沉厚,一年前的寒冬,李慶成仍落下咳嗽的後症,裹著厚厚的獸裘,臉上現出不健康的紅潤,終日昏昏而睡。
他在張慕的馬上穿過西川古道,過汀城而不入,沿途馳向楓關,前去挑戰那全然未知的將來。江面萬里封凍,他們小心地縱馬而行,過險峻地勢時張慕便翻身下馬,讓李慶成騎在馬上,小心地牽著馬在崎嶇山路間行走。
夜中楓城沿路驛站已撤,他們在廢墟中生起一堆火,相依為命地坐著。
張慕從不說話,他有太多不懂的,也有更多不會的。
他不會就是不會,不像方青餘般,站著想個一時三刻,便能巧妙避開兩難的抉擇,繞道而行。
張慕則每當碰上一堵牆時,都嘗試著以蠻力撞過去,若那堵牆的堅固超乎於他想像之外,也不知繞路或後退,便沉默地在牆前站著。
夢裏金戈鐵馬,銷骨河被鮮血染得通紅,那是李慶成親手留下的仇恨,匈奴人的生命,楓關將士的熱血與呐喊,鋪天蓋地的火箭,永恆的深夜,此起彼伏的狼嚎,交織成一張網,朝他撲了過來。
李慶成猛地驚醒,滿背冷汗,張慕駐馬於一個峽谷前。
“怎麼了。”張慕擔憂地問。
李慶成喘息片刻,搖頭道:“沒事,繼續走罷。”
馬匹進了峽谷,李慶成眼中多了幾分複雜的神色,楓關之戰裏那流水般的回憶朝他湧來,令他難以置信,仿佛是另一個人犯下的罪行,與他毫無干係。
然而他的內心卻仍有一個聲音在隱約響起,滿地焦油,死屍,千里平原上烈火與戰爭的殘酷場面,似乎調動起他全身的情緒,父親嗜戰的血液在他身體中流淌。
殺一為罪,屠萬為雄。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李慶成:“慕哥,你……”
張慕再度勒馬“怎麼?”
李慶成:“沒什麼了。”
張慕:“你頭疼了?”
李慶成哂道:“沒有,你心怎跳得這般猛,跟打鼓似的,別是病了。”
張慕發現李慶成正貼在自己身前,他沿路心跳得十分劇烈,咚咚聲猶如重錘擊鼓,李慶成動了動,覺得不太舒服。
張慕:“我……不懂。”
李慶成道:“算了,走。”
二人穿過峽谷,進入一片開闊地,李慶成吹響鷹哨,海東青落下。
方青餘坐在空地的岩石上,樹樁上被捆了頭五花大綁的狼,一棵樹上倒吊著個男人,地上扔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士兵,正是昨夜被何進派出城的信差。
方青余見李慶成湊過來:“他倆剛接頭就都被我制住了,還來不及問話。”
李慶成連劍帶鞘,抵著倒吊的男人腦袋,將他的頭撥得微微昂起。
男人滿臉鬃須,穿著獸皮的獵戶裝,猶如野人一般,那頭狼四肢被捆,望著海東青不住呲牙,感覺到威脅。
“是他。”張慕說:“放狼埋伏的人。”
李慶成眯起眼,注意到野人般的大漢耳朵動了動,知道他已醒了,遂朝方青餘使了個眼色:“打點冷水來,先問他。”
旋即一指信差。
方青余解下信差頭盔,在峽谷內尋了一潭水潑上去,信差醒了。
李慶成:“認得我是誰麼?”
信差惶恐看了片刻:“是……殿下!是太子殿下,殿下饒命!”
李慶成吩咐道:“先把他繩子解了。”
方青餘抽劍,白光一閃那信使脫縛
李慶成:“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我不殺你。這次過了之後,你隱姓埋名,帶著我的手書到西川去,進我親兵隊,保你性命和全家老小無恙。”
信使鬆了口氣。
李慶成:“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信使如實道:“交一封信。”
李慶成:“何進有何圖謀?”
信使:“小人不知……小人只被派到此處,與這狼王接頭。其餘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慶成揶揄道:“那你怎麼知道他在這裏的。”
信使:“不敢隱瞞殿下,何大人與那畜生接頭,都、都是分隊行事,有人負責傳令,有人負責遞信……四人來去,一來一回……”
信使從懷中取出何進的密信,目中滿是感激神色。
李慶成蹙眉道:“他與何進有什麼牽扯?別怕,你說就是。”
信使道:“聽、聽說他是何功曹撿到的一畜生,自小在蘆縣養大,十來歲時又逃回了山中……”
“聽說。”李慶成道:“聽誰說的?”
信使:“何大人親口說的。這畜生只認他一個,動輒對其他人大打出手。上回有個兄弟還被他殺了。”
事情很清楚了,從西川過來的道上,便是何進派這人不人,獸不獸的傢伙埋伏。事情敗露以後著他挪到玉衡山來,何進膽子就這麼大,萬一這傢伙被自己找到了怎麼辦?怎不殺人滅口?
李慶成留了個心,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而後道:“把信念念。”
“是、是……”那信使忙不迭地展開信,對著日光念道:“逐風吾兒,眉山不能再呆下去,暫居玉衡山等為父過來……”
信使念著念著,頭漸低下去。
李慶成:“……”
張慕與方青餘看著信上的反光,那信對著日光,泛著一分紙張的灰黃色,沒有人說話。
信使聲音漸小,指頭變得抹黑,跪在地上一歪,死了。
短短頃刻,李慶成隻覺驚心動魄,退了半步,方青余與張慕各抬左右手,按在李慶成肩上。
李慶成驚魂猶定。
張慕與方青餘更是恐懼,何進毒計若斯,不管誰截住了信,最後不是交給韓滄海便是交給李慶成,信上帶著何進的火戳,拆信前更不可能先看一遍。
李慶成若接過信,自己拆開看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得死在這處。到那時什麼天下,皇位都成了泡影。
那馴狼人發出一聲嘶吼,不住猛力掙扎。
李慶成知道他一直在裝昏,方青余與張慕武功深湛,更知他早醒。
李慶成道:“放出來以後能制住不?”
方青餘頷首道:“先前就是我親手束住,問題不大。”
張慕:“能。”
李慶成:“把他的繩子解開。”
張慕隨手一揚,數枚羽標擦著那馴狼人身畔掠過,那男人一個倒栽蔥摔下,繼而仇恨地盯著李慶成,喉中嗚嗚作響。
李慶成:“你叫逐風?”
逐風一個翻滾起身,以拳按地,單膝跪著,那姿勢看上去似是臣服,實則卻在蓄力預備暴起傷人。
他的兩眼赤紅,盯著李慶成。
李慶成笑道:“別裝傻,你既認字,想必也會說話。”
逐風開了口:“你是太子。”他的聲音嘶啞渾厚,猶如壓抑在喉中的狼咆。
李慶成:“你父親想殺了你,地上有你的信想看看麼……”
逐風發出一聲決死的咆哮,奮然沖向李慶成!
早已暗自戒備的張慕與方青餘同時行動!
方青餘立即擋在李慶成身前,張慕跨出一步,那一步的架勢直似沉淵萬丈,意淩絕頂,敵方空手,張慕也空手,抬手行雲流水地一招,橫臂如梟鷹展翅!
逐風疾飛而起的瞬間,被張慕單手抓住,繼而借力使力,將他拖得在半空掃了個圈,再遠遠甩出,一聲悶響,那馴狼被甩得撞在山壁上!
李慶成不禁大聲喝彩。
逐風發出一聲憤怒的大吼,山林群樹隱隱顫動,繼而掙扎著起身,拔出腰間兩把狼牙匕首,再次撲來。
張慕此刻方反手抽出無名刀,人隨刀至,眨眼間現身逐風面前,一刀隔空劈了下去!
逐風當即滿口噴血,轉身四肢觸地要逃,卻被張慕追上。
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轉眼結束,逐風不及張慕一合之敵,被打得遍體鱗傷,在地上不住痙攣。
李慶成上前道:“現在願意談談了?非”凡
逐風盯著李慶成,倏然又一聲嘶啞的狼嚎。
李慶成吩咐道:“繼續揍他。”
張慕站著看了一會,將逐風提了起來,一拳搗在他的小腹上。
那馴狼人半裸強壯身軀,胯\間只圍著一塊獸裘布,渾身是淤青,被張慕揍得在地上不住翻滾。
李慶成:“停,願意開口了?”
逐風吐了滿地鮮血,依舊仇恨地盯著李慶成。
李慶成:“繼續揍,別揍死。”
打到最後,那馴狼人已奄奄一息,再說不出話,李慶成方道:“帶他回去,給他治傷。那頭捆著的狼放了,免得餓死,信差的屍身扔進山谷裏。”
方青餘用樹枝挑著毒信,將信小心疊好,塞回信封裏。
當天黃昏,李慶成在城外雇了輛馬車,把這馴狼人帶回江州城,藏在府中。
51、馴狼人
回到府內已是入夜,李慶成吩咐不可走漏了消息,便將逐風關在邊房中,脫得赤條條的,捆住雙手雙腳,給他喂了點藥,便不再搭理。
“你要怎麼處置他。”方青余在房裏伺候李慶成。
李慶成身著薄衣短褲,剛洗澡後換下的單衣有股好聞的日曬氣味,混著肌膚上的皂莢氣,於這夏夜間十分舒爽。
“熬鷹。”李慶成看著銅鏡裏的方青餘,開口淡淡道,一副憊懶模樣。
方青餘一怔。
李慶成爬上床趴著,方青餘站了許久,問道:“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嗯了聲,側枕著看牆壁色。
“想起不少,你出去罷,我困了。”李慶成迷迷糊糊道。
方青餘:“慶成,你還喜歡青哥。”
李慶成翻了個身:“喜歡你又怎麼,別催我選,滾。”
方青餘笑道:“好,不催你選,你想青哥了就在房裏叫一聲,青哥就在斜對著那屋裏。”
李慶成沒吭聲,看了一會帳子頂,慢慢睡了。
翌日起來時,韓滄海與張慕、方青餘的聲音在院裏傳來。
李慶成穿著夏時的薄袍,洗漱後出外,院落分東西二停,一停是李慶成與兩名侍衛住的廂房,另一停則辟出柴房,兵器間,外有收拾乾淨的小小一塊演武場。
李慶成以一根木簪挽著頭髮,站在武場一旁呼吸吐納,翻掌飛揚,人隨掌法而行,步履站位,頗有點雛鷹展翅的架勢,騰挪橫行,腳步打圈踏出,單掌側推,收回,一套鷹翼掌打得竟是比張慕教時更瀟灑些。
韓滄海背持磐龍棍,正與方青餘切磋,此刻三人都停了動作,朝李慶成看來。
李慶成目光專注,始終盯著掌式。
韓滄海笑道:“張慕,你教的?”
張慕怔怔看著李慶成那套掌,正是昔年逃亡郎桓時自己手把手所教的。然而那武功章法卻較之張家鷹武帶著略微不同。
韓滄海收棍環臂,好正似暇地看著,李慶成掌法一出一收,摒除了鷹武中的狠戾之氣,化為蘊天地造化的朗朗蒼空之意。
“強身極好。”韓滄海點評道:“殺敵不成。”
李慶成收了掌,笑道:“殺敵不正有小舅麼?”
韓滄海欣然點頭,掄棍虛點,道:“討教。”
方青餘抽出腰間長劍,抖開一道水似的銀光,劍尖斜斜朝地,以示討教。
韓滄海大喝一聲,磐龍棍帶著開山裂石之勢當頭落下!
方青餘抽身而退,劍客袍掠起一陣清風,武靴於樁上一踏,雲舒劍叮叮叮叮四聲輕響,韓滄海抽棍回守,方青餘每一劍都點在韓滄海不得不回救的空門,然而韓滄海每一棍都準確無誤地收回,點中劍尖!
“好!”黑甲軍兵士們已紛紛湧至庭院內。
方青餘第一劍客之名無虛,當年帶著一把鏽劍下山,尚且能挑遍夢澤無敵手,倚仗的本非削鐵如泥的雲舒,此刻有意在李慶成面前賣弄,更是將劍法發揮到了極致。在韓滄海那密集黑風般的棍陣中穿梭來去,大有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瀟灑意境。
韓滄海一聲大喝,棍帶風雷之聲,以腰馬之力背馳,覷方青餘身在半空之機,驚天動地的一棍橫掃出去!
方青餘不避不讓,持劍在棍端輕輕一點。
叮一聲輕響,削鐵如泥的寶劍被壓上內力,身重,棍威,三重層層巨力湧至,成為一輪閃爍日光,不可直視的銀弧。
雲舒劍一彈,方青餘借力斜掠出去,數步踏上院牆,轉身又是一劍!
“好——!”彩聲雷動。
那一劍已隱有天人造化之境,萬景消湮,眾音隱去,韓滄海瞳中只映出一抹如雪劍鋒,將磐龍棍一立,橫掌扣指,輕響聲中妙到毫釐,彈正雲舒劍身,一招彈得劍刃偏轉了個極度漂亮的角度,緊接著金鐵嗡鳴猶若龍吟,一聲巨響,雲舒劍帶著方青餘全身內力,擦著磐龍棍斜飛過去!
刹那間滿院俱寂,再下一刻無數人瘋狂喝彩。
李慶成抹了把汗,他在凝神觀戰,一旁的張慕卻始終看著他。
李慶成眼角餘光瞥見,側頭道:“又怎麼?”
張慕:“你都記起來了。”
李慶成道:“是,你想我說點什麼?”
張慕看著李慶成,緩緩搖了搖頭。
那一刻李慶成眼中有種熾烈的意味,仿佛動了情,然而又是一斂,轉頭望向校場中。
方青余踉蹌收步,搖頭苦笑,收劍轉身朝韓滄海鞠躬。
韓滄海也不謙禮,笑道:“有進境,再學五年,滄海不是你的對手。”
方青餘笑道:“談何容易,今天已是超然物外,比平日好得太多。”
韓滄海側身,一棍直揮,唰地把棍端指向張慕。
“到你了。”李慶成推了推張慕,笑道。
張慕說:“我不與你打。”
韓滄海收棍而立,沉聲道:“不與我打?”
張慕沉默,轉身離去。
韓滄海冷冷喝道:“站住!是我要與你打,你與方青余俱是殿下身前侍衛,你身負重責,卻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來日該如何自處?我又怎能將慶成放心交給你們守護?!”
張慕背對韓滄海,聽見這話,抽出背後無名刀,決然一揮,囂張指向韓滄海。
韓滄海雖僅三十餘歲,卻在中原武道中輩分極高,與張慕之父同輩,然素知其性格乖張暴戾,未依足後輩之禮也不怪罪。
張慕發得一聲喊,揮刀橫削,韓滄海持棍橫擋,刀棍互撞,登時一聲巨響!
說時遲那時候快,方青餘馬上以雙手食指堵住李慶成耳朵,恍惚間依稀有股音波橫掃出去,兵士們紛紛避讓,退出院外!
李慶成隻覺胸口氣血翻湧,險些被這音波震得吐出血來,所幸方青餘虎口牢牢貼著他的耳下,內力源源不絕傳來,心神才略定了些。
張慕停得一停,抖開無名刀,大開大闔竟是毫無畏懼,狂風暴雨般撞上韓滄海的棍招。
“好!”韓滄海運氣爆喝,使出近半獅子吼修為,那一聲又震得士兵們兩眼發黑。
刀棍互撞,張慕不似方青餘以靈動禦敵,卻使盡全身氣勁,以力撞力地橫削直砍,韓滄海雙足牢牢駐地,巍如山巒,以棍格擋!
每一刀下去,與棍相圻時李慶成都恍惚看見刀棍相撞之處,無形的氣勁與音波橫掃開去。觀戰兵士們耳膜劇痛,無法抵禦這巨響,盡數退了出去。
院內張慕狂風驟雨般的一通猛攻,韓滄海原地防守,舉棍格擋,上百式過去,張慕竟是撼不動韓滄海分毫。直至最後韓滄海猛地揮出磐龍棍,雙方同時出招,李慶成看著這無聲的比武,驟然聽到嗡一聲傳入耳鼓。
方青餘臉色煞白,竟也是頗為吃不消。李慶成拉開方青餘手指,聽到一陣瑣碎的,密集的叮叮響。
韓滄海以天外隕金棍抵住張慕無名刀鋒,二人俱是微微喘息。
張慕揚手持刀,手臂脫力不住顫抖,幾乎就要拿不住刀,那陣瑣碎響聲正是手抖時長刀反復磕碰在磐龍棍上。
反觀之韓滄海手持磐龍棍,點住張慕咽喉,卻不現氣力不濟。
韓滄海收棍,張慕收刀。
“你心有旁騖。”韓滄海道:“這麼下去危險得很。”
張慕的左手發著抖,勉強將刀歸於背後刀鞘。
韓滄海又道:“你須得從心魔中走出來,否則雜念逾盛,你對武道的進境便離得越遠。習武之人若全憑一己喜好,出刀受仇恨,痛苦所驅策,不但終生難以突破武技巔峰,更有走火入魔之險。”
“你父昔年對你寄託厚望,何以張家獨子竟是墜了魔道?言盡於此。”韓滄海說完歸棍於背,搭著李慶成的肩膀入廳。
張慕在院中站了一會,回房去了。
李慶成道:“小舅怎麼過來了?”
韓滄海道:“來陪你一天,和你說說話。”
李慶成本疑心韓滄海知道了什麼事,聽親舅這麼說才放下心,笑道:“也想和小舅聊聊了,開早飯罷。”
開飯時方青餘在一旁伺候,李慶成道:“慕哥呢,喚他來一處吃。青哥也坐。”
下人來回報道:“張將軍在花園角落站著,也不答話。”
李慶成哭笑不得道:“又發愣了。”說畢起身要親自去尋,韓滄海卻道:“由他,他在面壁。”
李慶成笑了起來,見方青餘目中有股幸災樂禍神色,便即笑容一斂,冷冷道:“你也好不到哪去。”
方青餘忙賠笑道:“那是,換了青哥與韓將軍硬碰硬,只怕三招就得被掃趴下。”
韓滄海無奈莞爾,甥舅二人用過早飯,韓滄海方到書房案前坐定,李慶成在一旁坐著,方青餘知他二人有話敘,便出外帶上了門。
少頃江州府的兵士將軍冊捧回府上,韓滄海與李慶成手邊各一杯茶,隨口閒聊。
李慶成道:“小舅功夫現在是天下第一了吧。”
韓滄海以手指沾了剛毅的唇,拈著書頁邊角推開,漫不經心道:“當年論武敗給張孞,如今故人已去,自然是天下第一了。”
李慶成趴在案上看韓滄海,後者又打趣道:“好漢架不住人多,縱是天下第一,還能單槍匹馬殺進京城不成?”
李慶成嗯了聲,隱約擰起眉,想到個大膽的念頭,不防韓滄海卻以指來抹,舒開李慶成的眉頭,說:“你這眉毛和你爹像得很。”
李慶成握著韓滄海的手指頭,說:“李珙什麼時候來玉衡山祭天登基?”
韓滄海道:“快了,就在這幾天,怎麼?”
李慶成道:“要麼咱們帶一隊兵,小舅你領上張慕和方青餘,上玉衡山去把他綁回來?”
韓滄海哭笑不得,隨手一彈李慶成腦門,李慶成大聲呼痛,韓滄海便撤回被這色迷迷小外甥揪著不放的收。
“談何容易。”韓滄海解釋道:“玉衡山你道天險是白來的?壁立千仞,中空兩峭,是為玉衡,兩山環抱深遠峽谷,足有萬丈,咱們在南嶺,祭天台在北嶺,雖道玉衡山是一線天,然則兩峰間距離近千步,除非化為鳥雀,否則怎麼過去?咱們就算出兵,也得從江南繞過去,不可能翻山越嶺地爬過玉衡山。”
李慶成緩緩點頭,要把橋架在兩峰之間也不可能了,過橋易守難攻,又有拆橋之險,遂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慶成又問:“方皇后要來祭天,給你傳信了麼?”
李慶成打死也不相信方皇后會放棄拉攏韓滄海的打算,果然韓滄海道:“自然傳了,一封接一封,陳衡利弊,許以重利,方家除去這些不上道的蠅營狗苟心思,還會說什麼?”
李慶成附和道:“是呵,如果以天下大義挾之,萬民福祉動之,小舅說不得還會動動心思。”
韓滄海看也不看李慶成,隨口答:“那就更假了,一個能將駐邊大將派去送死的人,滿口天下大義,你覺得可信麼?”
李慶成又贊許點頭道:“如果方皇后開始不走錯了那步棋,不定還萬事好商量,那如果方皇后不弄死遼遠,再談天下大義,小舅你會……”
韓滄海不悅道:“有這麼多如果?”
李慶成哈哈大笑,只覺與韓滄海在一起說不出的輕鬆。
韓滄海正色道:“於我,你是親情;于天下,你是大義。哪來的這許多如果?”
李慶成:“那麼如果……罷了,如果親情與大義難以取捨呢?”
韓滄海道:“以小舅的本事,不會有這種事發生,否則為何習武?人生而在世,讀書習武,一展抱負,便是為了守護重要的人,為了不讓這兩難的境地發生。”
李慶成:“我僅作個假設,小舅,如果慶成是個廢物呢。”
韓滄海合上書,想了片刻,而後道:“小舅得知你的消息時,第一個念頭便在想,你活下來了,皇天庇佑,可見天命盡在你身。”
“待得有你消息後,小舅又想,有張慕隨身保護你,想必不會再有危險了,但你憑籍一己之力,能否殺回京城去?”
李慶成:“若不能呢。”
韓滄海看著李慶成雙眼:“那時候該怎麼辦,怎麼出兵,怎麼打,小舅都想好了,打算派人先去接你,再集合江州軍,出玉衡關,打進京城。自古不堪大任的天子並非沒有,天子無能,便需重臣,權臣作輔,諸事平定後小舅將暫且留鎮京師,為你甄選朝廷百官,直至一切安定,再為你出征玉璧關,掃除匈奴。直到基業安穩,小舅才卸甲告老,不定要十年。”
“但自聞你在楓關大敗匈奴,又輾戰西川,不費一兵一卒收服全境。”韓滄海笑道:“小舅就知道,只要從旁協助,為你打下京城,旁的事都不須再操心了。”
李慶成又道:“那如果我是個廢物,小舅就不怕被人指指點點,說你挾天子以令群臣麼?”
韓滄海隨口道:“千秋功過,隨人評說。”
二人互相注視良久,俱是會心一笑。
“方皇后那信上具體說的什麼?”李慶成想了想,終於找到話題的突破口。
韓滄海不以為然道:“沒細看,來使是交給何進的,轉手便燒了。”
李慶成眯起眼,含糊道:“何進從前與方家有交情是麼?你告訴我的。”
韓滄海瞥了李慶成一眼。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韓滄海如是說。
李慶成沒辦法了,正在尋思要不要將日前那名喚疾風的馴狼人讓韓滄海看看,又怕證據不鑿,韓滄海反而難以定奪。
李慶成舔了下嘴唇,萬一何進想謀害韓滄海,會用什麼方式呢?
韓滄海武功已臻化境,黑甲軍又忠心耿耿,何進能使什麼招數?李慶成思考間,韓滄海又蘸了口中津液,推開一頁書,李慶成朦朦朧朧地察覺了什麼。
正在此時,韓滄海頭也不抬道:“說到用人,小舅有一事問你。”
李慶成腦中想事,未回過神來,隨口道:“哦,今天謝謝小舅了。”
李慶成指的是他與方青余、張慕切磋時說的那話,韓滄海心繫外甥,終究不放心,逐一試過兩名侍衛武技,聽到他與張慕說的那番話時,李慶成心內還是挺感動的。
孰料韓滄海蹙眉道:“你就快當天子了,慶成,人君豈可對臣子說一個‘謝’字?”
李慶成忙自心神一斂,笑道:“小舅說得對。”
多年前親父李謀也曾經說過,如今韓滄海舊事重提,又道:“小舅知你心內感激張、方二人,畢竟一朝落魄,蒙臣不棄,一路護主乃是大忠,你成全自己的基業,也成全他們的一世忠名,我聽你喚‘慕哥’‘青哥’,想必便是因此。”
“但臣子為君盡忠,乃是古往今來的天經地義,他二人是否會恃寵生驕,此不提。來日你登基稱帝后,又該如何自處?何嘗有常常對臣子說‘謝’的帝君?”
“況且你身繫天下,為你做事,便是為百姓做事,盡忠於你便是盡忠於天下,也是盡忠於他們自己,男兒頂天立地,理應為蒼生謀福祉,守護天子乃是報效國家,等同於報效天下,成全他們自己。何來謝字之言?!”
李慶成道:“是。”同時想到方青餘還在門外聽著,不知他尷尬不。
韓滄海又道:“你的基業,是自己掙下來的,本不必如此折節謙卑,退一萬步說,就算是能臣送你,恭恭敬敬交到你手中,你也得假裝是自己掙來的。否則事事表現得依賴慕哥,青哥,小舅,此例一開,難保來日又有數不清的能臣令你‘仰慕’,如此依戀兩個侍衛,看在文武百官眼中,像什麼樣子?”
韓滄海說到此處,特地加重了語調,李慶成明白了,自己對方青余的依戀,韓滄海只是一瞥便察言觀色,心中早知。
他在告誡自己,也在告誡門外的方青餘不得恃寵而驕,也不得居功自傲。
“徒惹禍心,不智之至。”韓滄海淡淡道:“這就從小舅的身上,練習點當皇帝的樣子罷。”
李慶成冷冷道:“韓愛卿教訓得是,朕明白了。”
韓滄海贊許點頭,李慶成驀然又爆出一陣抽風般的大笑,笑得東倒西歪。
韓滄海苦笑搖頭,又翻過一頁書。
李慶成已把先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忽又聞書房外有兵士回報。
“殿下,將軍,何功曹在江州府上等候,說有要事求見。”
韓滄海道:“傳何進過來。”
李慶成暗道不好,疾風還關在府上,萬一聽見何進聲音一聲吼,事情便難以善後,忙道:“小舅你去罷,我想去睡會兒,醒了過去尋你。”
韓滄海略一沉吟,便道:“快能整軍出發了,你空了到府上來,小舅有一計策,說不定能輕易打下京城。”
李慶成點了點頭,韓滄海便起身前去江州府議事。
李慶成在書房內坐了片刻,總覺得先前還有什麼事沒想明白。越想越亂,只得起身出去走走。
推開書房門,張慕在左,方青餘在右,二人守在外頭。
張慕已面壁完了,不知何時過來的。
李慶成瞥了二人一眼,盯著方青餘,揶揄道:“聽見了麼?徒惹禍心,不智至極。”
張慕沒吭聲,方青餘卻笑道:“臣就是條呼來喚去的狗,絕不敢暗藏禍心,殿下英明,用不著的時候,給臣個痛快就行。”
李慶成搖頭好笑,見海東青站在長廊下,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面毒日頭出神,遂道:“兒子,你也有心事?”
海東青咕咕地叫,跳開一步。
李慶成負手於背,跟在海東青身後一跳一跳,沉吟不語。
剛剛和韓滄海談話時,仿佛是某個動作,令他想到了什麼呢?無奈事情實在太多,短短半個時辰內說了太多事,導致他幾乎沒空遐想。
正跳到走廊盡頭,要轉身跳回來時,忽有名兵士進來。
“啟稟殿下,何進大人命末將前來,將韓將軍的軍冊帶過江州府去,點兵有用。”
不說還好,一說時李慶成聽到“何進”二字,便即心內一驚,想道那封沾手即死的毒信,又想到軍冊。
“在這等。”李慶成冷冷道,旋即一陣風般回了書房,用擦筆的宣紙包著手舉起書,對著窗外日光端詳。
看不出異狀,不給又不行,陡令何進起疑。
李慶成嘩啦啦翻開書頁,找到其中粘連的兩頁,將那兩頁邊角撕了塊,又吹響鷹哨,海東青飛了進來。
李慶成握著海東青的爪子,在書封上刮了數下,選幾頁抓破些,抖乾淨,又把它的爪子按在硯臺上,抓來抓去,把書弄得亂七八糟。
海東青莫名其妙,也不掙扎,便任由李慶成擺佈。
李慶成把紙屑包上收好,帶著書出去,說:“去回報何大人,方才沒看住鷹,書房內被一陣折騰。破了些。”
那兵士道:“不妨,殿下稍安,末將這就去回報。”
兵士把書取走了,李慶成把紙包收著,猶如懷裏揣了一團火,心裏怦怦地跳,說不出的害怕。
“江州有你的手下麼?”李慶成問:“慕哥?”
張慕沉默不答。
方青餘道:“你懷疑何進在書上下毒?”
李慶成眯起眼道:“萬一是慢性毒,這些年裏小舅說不定已慢慢中毒了……希望我猜錯了。”
張慕終於開口道:“讓兒子帶回汀城去,尋湯婆。”
“太遠了。”李慶成搖頭道。
此去西川近千里路,一來一回,縱是海東青也得三天,不定頃刻有變,如何是好?
正沒主意時,門房忽來報:“啟稟殿下,有一女子在門外等候,說是帶來了方大人吩咐去配的藥。”
52、斷腸酒
李慶成欣然道:“娥娘,我碰上件事,正沒主意你就來了,可見老天爺助我。”
娥娘笑道:“殿下說笑話了,殿下有天命在身,冥冥之中自有護佑。這才半年不見,殿下又變了個人似的,越看越精神了。”
下人擺了一案,李慶成讓座,娥娘一身風塵僕僕便坐了,解下個背後包袱,看了李慶成背後站著的張慕一眼。
張慕什麼也沒有說,反倒是方青餘道:“醉生夢死配出來了?”
娥娘心中忐忑,答:“配出來了,可這藥……”
“不忙。”李慶成道:“藥的事押後再提,請你幫我先看看這物事。”
李慶成解開裝著碎書頁的小包,以手托著交給娥娘。
娥娘頭髮散亂,滿臉塵土,顯是自東海歸來便未曾歇得片刻,將手在衣襟上揩拭,抽一根銀針輕刺,戳起一片碎書頁,對著日光端詳。
“帶毒麼?”李慶成道。
娥娘從隨身藥囊中配了些粉,不安道:“找殿下要一杯井水。”
方青餘馬上去打了水來,娥娘將藥粉調開,滴在書頁上,藥水紅,書頁黃,浸下去後赫然變得幾近無色。
“帶毒,是麼?”李慶成道。
娥娘神色凝重,最後點了點頭。
李慶成深深吸了口氣。
娥娘解開包袱,把數個藥碟,幾種藥粉拌勻,李慶成知道她需要時間,遂起身走出廳去,方青余跟著,張慕仍站在廳裏,注視娥娘的一舉一動。
長廊下,草木欣欣向榮,鳶尾竹在夏日的風中沙沙響。
李慶成負手走進竹林裏,方青餘在身後道:“證據確鑿了,你打算怎麼對付何進?”
李慶成搖頭道:“我不知道。”
方青餘又道:“那廝手無縛雞之力,只會下毒,我去殺了他罷。”
李慶成沉默不語,握著一棵竹子搖了搖。
“那不重要。”李慶成道:“小舅若知道了,定會難過得很,容我再仔細想想。”
方青餘:“是不是得給娥娘說一聲,她還不知你已把從前的事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回身看了方青餘一眼,目光帶著溫和與欣然之色:“我想沒想起來,這很重要麼?”
方青餘沉默了。
“你怎麼也啞巴了?”李慶成道。
方青餘開口道:“你喜歡啞巴,我便只好當啞巴了。”
李慶成答:“你又知道我喜歡啞巴?。”
李慶成長嘆一聲,比起韓滄海的事,這杯酒更難辦,那毒總有解決的時候,張慕這事,卻一輩子也難以解決。
他忽然問:“我從前喜歡啞巴?”
方青餘哂道:“自然,你喜歡得要死要活,與他同床共寢,凡事都聽他的……”
李慶成臉上泛起尷尬的紅,問:“有這回事?”
方青餘嘆道:“你還是沒想起來。”
李慶成道:“我只依稀想起一些,腦子裏亂得很……我確實對他……嗯,有點牽腸掛肚的。”
方青餘率直道:“所以隱約覺得,這人喜歡過。”
李慶成瞳中映出滿院青竹:“現在還喜歡著。”
張慕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人似乎從相識起,生命就與他的連在了一處,他的確想起了許多事。
西川的馬車裏,張慕那缺了半的玉璜。
聞鐘山上,月明山嶺的對決,以及那句認真的“我叫張慕成”。
楓水化冰的刹那,綿延千里的清響,以及那個吻。
京師至楓關的漫漫長路,滿天飛雪以及蜷縮在張慕懷中的熟悉感,安全感。
方青余自在一哂:“我可瞧不出來你還念著他。”
“我是來興兵複國的,不是來談情說愛的。”李慶成如是道:“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廳內:
娥娘埋頭在藥碟內磨著丹砂粉。
張慕:“藥呢。”
娥娘低聲道:“在這兒,但藥丸太霸道……不像你們想的那般。”
張慕:“說。”
娥娘嘆了口氣:“東海藥門裏有個傳說,醉生夢死是某一任門主得的古方,門主戀上一尋常人,遂按著古方制出這枚藥丸。彼此服下後約好三生三世,來生再戀,將前事銘心刻骨地記在心裏,下輩子仍會記得。”
張慕在一刹那略有些動容。
娥娘抬頭看著張慕,緩緩道:“這藥丸吃下去,不止能將今生的回憶盡數想清楚,來生還將記得上輩子的事。鷹主,這可不是玩兒的。”
張慕:“是長生不老藥。”
娥娘無奈道:“若這麼說,倒也說得通,我還打聽到個消息,方青余的母舅家世代執掌藥閣,便是用這藥丸續的記憶。你說若讓他服下,來生他還記得,這輩子他是個皇帝,萬一又托生尋常人家,這不造孽得很麼?”
張慕沒有回答,娥娘又道:“鷹哥兒,我是女人家的心思,也不知怎麼勸你,但你這又是何苦呢?你一心一意地待他,待他哪天坐上龍椅,還能像今天一般與你親近麼?”
張慕道:“你不懂,娥娘,說愛就愛與說恨就恨都是一般的難,我辦不到,你已說過許多次了,此事不必再提。”
娥娘嘆了口氣:“那你仔細想想罷,鷹哥兒,當年那皇帝對咱們老莊主是怎麼說的?那天娥娘在,你也在,李謀親口說,這花花江山,有一半是張家的,更取了兩半玉璜,其中一半親手交給你,許你一個大將軍的位置。讓你守護他兒子一生。”
“誰知道一眨眼就全變了,山莊被火燒了,你一路跋涉上京,那皇帝不過就予你一個侍衛的名分,鷹哥兒,你可得想清楚,坐在龍椅上的人,總是說翻臉就翻臉的……”
“娥娘?”李慶成的聲音響起。
娥娘心內一凜,險些打翻了藥碟。張慕神色陡變,先前一顆心都在醉生夢死上,竟是未曾注意到李慶成已在廳外拐角處站著。
李慶成笑吟吟地進來,問:“知道是什麼毒了?”
娥娘道:“是,回稟殿下,是一種慢性毒。”
李慶成欣然點頭,閉眼思索片刻,而後又道:“當年慕哥當個太子侍衛是有原因的,父皇退位後,即位的人是我,慕哥看著我長大,不能比旁的人再親近了。”
“所以待我登基後封予他大將軍之職,比起父皇口中說出來,更作得數。”李慶成解釋道:“我這人從來不翻臉,記恩不記仇,你別朝心裏去。”
娥娘駭得臉色發白,不住道:“是,是……”
李慶成又看了張慕一眼,笑道:“慕哥,你也別朝心裏去。”
張慕靜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李慶成在案便坐下:“詳細說說,是什麼毒?”
娥娘稍斂心神,詳細說了,何進給韓滄海下的毒並非謀害性命的慢性毒藥,而是日久天長,廢去韓滄海武功,這毒潛伏於體內,若無引子,將一世不發。
然而若得了引子,這毒便會散去滿身功力,令其全身乏力,成為普通人,乃至四肢脈絡再無法習武。
李慶成若有所思點頭。
“你去歇著罷,也別太累了。”李慶成道:“引子是什麼?”
娥娘道:“是一種西域產的五瓣紅花。”
李慶成問:“你身上有麼?”
娥娘搖頭:“這方子也是藥門傳下來的。”
李慶成收了瑣物,坐在廳上發呆,娥娘心神不定地告退。
李慶成道:“都退下罷。”
方青餘走了,張慕仍站著,李慶成抬眼瞥他,張慕忽地一撩袍襟,單膝跪下:“慕哥求你一件事。”
李慶成道:“怎麼了?起來。”
張慕:“求殿下赦娥娘一命。”
李慶成哭笑不得道:“我不會殺她,你起來。”
張慕緩緩起身,表情十分迷茫,李慶成道:“我絕不殺她,你若不信,明天讓她走就是了。”
張慕這才放心點頭。李慶成看了那小包袱一會,將桌上東西全收拾了,起身回房。
那一天下午,李慶成一直呆在房裏,也不出來。
傍晚時房中傳令——一壺酒,兩個杯。
李慶成一直在房裏安靜坐著,桌上擺滿了從西川帶來的所有物事,劍,甲,書,同心結,玉璜,甚至張慕的匣子。
他挨個看了很久,幾乎把從前的事都想起來了,然而還有一事,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對張慕的感情,他徹底忘了。
他在這些東西的見證下,緩緩憶起了每一件事,事無巨細,那夜京城的大火,太液池冰涼的水,水道中幽深而久遠的黑暗,西川的那一場大雨,岐黃堂的藥香,冰封的寒江……
楓關五萬人鏖戰,郎桓城的夜逃,西川孫家的萬盞花燈,絞盡腦汁,李慶成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卻想不起他對張慕的感情。
唯一給他以觸動的,只有月夜下的一句:“因為我叫張慕成。”
但那句話除了帶給他些微的感動以外,再找不到絲毫多餘的情緒。
然而鋪天蓋地,足以掀翻滄海與夷平群山的回憶朝他捲來,每一件事都在告訴他,這名啞侍衛為他做了很多,多到他的生命幾乎無法承受,唯一的補償就是把自己給他。
李慶成甚至懷疑那夜的翻雲覆雨是一場夢。
他旋開那盒良宵膏,湊到鼻前聞了聞,臉頰上現出淡淡的緋紅,繼而把它蓋上,放回去,一下午便坐著發呆。
黃昏時分,李慶成擰開娥娘帶來的玉瓶,裏面一共有四枚藥丸。
李慶成沉默地斟了兩杯酒,把兩枚化在杯裏。
“慕哥。”李慶成道。
張慕推門進來,一瞥間,李慶成看到方青餘遠遠站在院外的竹林下,青衫與鳶尾竹相映,有種說不出的寂寥與落寞。
張慕反手關上門,將方青余關在如血的黃昏之中。
夕陽的光線從窗格外灑入,房中陰暗而靜謐,李慶成的身影一半迎著光,一半隱在黑暗裏,開口道:“過來坐。”
張慕坐下了,看著案上的酒。
李慶成伸出手指,撫上張慕的臉,他英俊的側臉上那道紅色的灼痕平添帥氣,雙唇輪廓分明猶如石鑿的鋒斧,兩眼深邃帶著一絲絕望。
“慕哥,我把你的慶成給弄丟了。”李慶成道。
張慕沒有答話。
李慶成說:“我把那些事都想起來了,唯獨對你的仰慕,我想不起來。醉生夢死,咱們一人一杯,若這輩子再想不起來,咱們好好地當君臣,這些事,都留待下輩子罷。”
李慶成說完看著張慕的雙眼,端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醉生夢死入喉,猶如一味斷腸的毒酒,苦得難以言喻,李慶成緊緊抿著唇,刹那間腦中一聲巨響,猶若雷霆。
西川葭城,鷹羽山莊。
“走水了——!”
漫山敲起驚鑼,張慕倉皇喝道:“別慌——!都到後山的院裏去!”
秋高物燥,那場火突如其來,於狂風中席捲了整個鷹羽山莊,幼時的李慶成放聲大叫,抱膝縮在樓臺的三層走廊處。
大屋被壓得崩垮,轟一聲三層高樓木柱折潰,驚天動地的倒了下來,李慶成僅五歲,抱著欄杆,隨著整座倒塌的高樓斜斜墜落。
一道灰影從山路盡頭飛掠而來。
下一刻,眼前一片黑暗。
燃燒的灰燼與火星飛來飛去,男人的悶哼聲在黑暗裏傳來。
少年時的張慕以肩抵著垮下來的銅門與木柱,單膝跪地,艱難地在廢墟中撐起一個狹小的空間,身下保護著五歲的李慶成。
抬頭時,一雙深邃發亮的眼眸注視著他。
張慕咬牙道:“別……怕,是我。”
李慶成竭力辨認那張滿是黑灰的臉,問:“誰?”
張慕:“我,張慕成。”
火星爆出最後的脆響,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火海中溫柔地迸開,那聲音與漫漫冰河裂凍之聲如出一轍,令李慶成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他睜開眼,注視著張慕,嘴唇動了動。
李慶成:“張慕成。”
“我不喝。”張慕答道。
刹那間張慕的聲音猶如當頭劈下的無名刀,刀鋒將一切回憶掃得粉碎。
“為什麼。”李慶成眼中熾熱的情感化為難以置信的絕望,繼而是隱約抑制的憤怒。
張慕緩緩搖頭:“我不想喝,這輩子夠了,我不要下輩子”
李慶成看著張慕,房內一片死寂般的靜謐。
房門被拉開。
李慶成冷漠地說:“我都想起來了,張慕成,你為什麼不喝。”
張慕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
“我不想喝。”張慕最終道。
方青餘看著二人,繼而小聲道:“慶成?”
李慶成與張慕都沒有說話,在那悠長的靜謐中猶如兩座木雕。
“他不喝我喝,總有人願為你生生世世,雖然你不一定看得上。”方青餘如是說。
李慶成的聲音平靜而不現喜怒:“那你喝就是,又沒人攔著你。”
方青餘拾起另一個酒杯,飲盡,瀟灑一亮杯底,轉身離去。
53、奪命箋
李慶成把剩下的兩枚醉生夢死收進瓶裏,將玉璜還給張慕,什麼也沒說,逕自出外,吩咐道:“去個人,請韓將軍酉時來吃晚飯,再把娥娘請來。”
李慶成站在邊房外,娥娘來了。
李慶成道:“你能給人下點什麼毒藥,解藥在我手裏,一日不服解藥便全身難受,不得不聽我的麼。”
娥娘心裏打了個寒戰,答:“能。”
李慶成意識到自己臉色不太好看,遂溫和道:“勞煩你了。”
張慕與方青餘站在身邊,李慶成也不趕他們走,逕自推門進了邊房,那馴狼者全身赤\裸,被捆縛在榻上,瀕死的不斷掙扎。
“解了他的繩子。”李慶成道:“你叫疾風,對罷。”
疾風喘著粗氣,渾身傷痕累累,這次不再犯橫了,看著李慶成,又看李慶成身後的張慕,眼中滿是畏懼。
李慶成笑道:“我想,咱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疾風終於開口:“談什麼,談完放我走。”
李慶成:“你想去什麼地方?”
疾風:“去找父親。”
李慶成:“你父親想殺你,你到現在還不懂?”
疾風:“懂,我也要去殺他。”
李慶成:“你會有機會的,但不是現在,他讓你到玉衡山去做什麼?”
“不要問我!”疾風怒吼道,一聲吼得窗櫺不住作響。
李慶成:“那麼算了,你就在這裏繼續捆著罷。”
疾風道:“別走!我說!”
李慶成站定,不耐煩地打量他。
“說你的身世。”李慶成道。
疾風喘著粗氣,把事情說了個大概,小時候他本是個被叼走的狼孩,母狼產後死了狼崽,便到眉山腳下村落中叼回人嬰哺乳,將疾風養到六歲時,於山道內巡邏的江州預備軍發現了他,帶回去交給何進。
何進將這狼孩養在舊宅裏,抽空教化,教他讀書識字,然而疾風野性已成,難以馴化,十六歲時又回入山中,過起野人生活。
這彪型壯漢與狼群一同居住,打獵為生,何進也不攔阻他,平時常派親信帶著肉食進山。
直至某日交予他一個刺殺任務,令他偷襲過眉山的一行人,何進又派人從旁接應。
疾風的存在連韓滄海都不知道,何進更是千小心萬小心,囑咐他只放狼群,不得露面參戰。不料還是被李慶成揪出一根線索,連根挖了出來。
“所以他要殺你滅口。”李慶成眯起眼道:“他本來就不是你生父。”
“我不相信!”疾風吼道:“我要去問他!”
李慶成說:“待會你就有問的機會了,我再問你一件事,他怎麼又把你藏到玉衡山裏去了?”
疾風道:“他要我守住山道。”
李慶成心中一動:“守住什麼山道?”
疾風答:“去頂上的山道。”
李慶成蹙眉,又問:“什麼頂上的山道?”
疾風搖頭:“就是那條山道,放我走。”
李慶成示意稍候,出外喚來娥娘,娥娘已配好藥,望向李慶成的眼中滿是畏懼。
“怎麼用?”李慶成接過藥包。
娥娘道:“恰好有現成的,這藥名喚斷筋銷骨丸,小包的是毒,大包的是解藥,這是藥方。每月初一,十五毒發兩次,若無解藥,便會全身如亂針摜刺,三天后蝕筋銷骨,全身軟化而死。”
李慶成道:“吩咐廚房做點肉菜,備壺酒,端過來。”
廚房帶了酒菜上來,李慶成朝食盒內下完毒,吩咐人帶去給疾風。
一路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李慶成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給疾風下好了毒,張慕與方青餘看在眼裏。
張慕:“你不用這樣。”
李慶成揶揄道:“我偏喜歡這樣,好了,你端去,告訴他,何進呆會就要來了,讓他吃完飯,領他到廳上來。”
張慕沒有再說什麼,跟著小廝前去送飯。
李慶成在廳上坐定,又吩咐方青餘:“你去把上回咱們埋的那傢伙挖出來,帶到府上。”
方青餘前去辦事,李慶成在廳上坐著,說:“娥娘,坐,咱們隨意聊聊。”
娥娘仍記得午後之事,不敢多說坐下。李慶成隨意瞥了案上一眼,說:“你看這是什麼?”
說著把信交給娥娘。
娥娘接過信封,看了李慶成一眼,抽出信紙,說:“鉤吻毒,七蠍七蛇熏的紙,觸手即死。
李慶成眯起眼,緩緩點頭,莞爾道:“正想讓你別拆信。”
娥娘瞬間意識到方才自己差點死在李慶成手下,心內打了個寒戰,把信放回案上。
“你能避毒?”李慶成緩緩道。
娥娘:“我手上有采藥,淬毒時用的萬年冰蠶絲手套,世間帶毒植物千差萬別,若不小心,指不定何時便著了道兒。”
“是麼?”李慶成疑惑打量,卻看不出娥娘手上有何蹊蹺,忽道:“借我用用。”
娥娘深深吸了口氣,李慶成笑道:“別這麼小氣。”
娥娘只得以左手按著右腕脈門處,輕輕一揭,刹那揭下一層薄如蟬翼的絲綢下來,又隨手一抖令它翻過來,提著。
李慶成將手伸進手套內戴好,便不說話了,隨手取過本書翻了翻,海東青躍下,落在案邊。
李慶成:“?”
海東青看了李慶成一眼,用爪子扒了扒墨硯,開始抬爪去抓書。
李慶成:“???”
海東青咕咕地叫,叼著李慶成手上的書用力拉扯,以爪子不住撓抓,李慶成怒道:“你做什麼!”旋即意識到下午抓著海東青做的事,多半是教它抓書了,忙自道:“別胡鬧!停!”
海東青不理不顧,把案上折騰得一團糟,見紙就抓,幾次險些將那毒信也叼去,李慶成忙自把信壓著,正焦頭爛額時,韓滄海來了。
韓滄海喝道:“畜生!”
海東青瞬間警覺,護在李慶成身前,李慶成揪著它的脖頸一扔,海東青便飛走了。
李慶成笑道:“這小傢伙缺了管教,太也頑劣。”
韓滄海莞爾道:“上行下效,物似其主,叫我來又有何事?”
李慶成隨口道:“沒什麼事,和小舅一起吃頓飯。”
“嗯。”韓滄海點了點頭,見對面坐著娥娘,微微蹙眉,李慶成介紹道:“這位是女神醫娥娘,張慕的手下。”
韓滄海抱拳為禮,娥娘福了一福還禮,李慶成便讓韓滄海坐,較之午後二人同坐一案旁,此時卻讓韓滄海坐上首客位。
李慶成埋頭看書,未曾出聲,韓滄海滿腹疑問都只能按下。
方青餘帶著兩名兵士,抗著一個沉重的麻袋回來了,卸在廳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韓滄海馬上道:“死屍?”
李慶成道:“小舅派個親兵去,將何大人請來,一起吃飯。”
韓滄海沉聲道:“他犯了何事,殿下。待末將親去緝拿。”
“不。”李慶成眼內殺機一閃即逝,撓了撓頭道:“我還不肯定,不可亂來,小舅稍安,這事不定與他沒關係,先請來再說。”
韓滄海出外吩咐,李慶成又道:“只說小舅請他吃飯,提防他手下有奸細,不可走漏了風聲。”
韓滄海道:“臣遵旨。”那聲音帶著沉重與痛心。
這廂派人去請何進,張慕又進來了。
李慶成問:“吃了麼?”
張慕不答。
李慶成不悅蹙眉,又問了一次,張慕才點了點頭。
“他是獸,不懂人的心計,都吃完了。”張慕緩緩道。
李慶成嘴角勾了勾:“很好。”
韓滄海眉頭深鎖,不知李慶成有何佈置,李慶成方道:“帶上來罷。”
疾風換了身武袍,頗不自在,難受地撕扯衣領,李慶成又怒道:“規矩點!”
疾風蹲在椅上,帶著敵意掃視廳內諸人。
韓滄海道:“這又是何人?”
疾風滿臉虯髯,形貌粗獷,張嘴時犬齒潔白,朝韓滄海呲牙。
“我認得你。”疾風道。
韓滄海眯起眼道:“我未曾見過你。”
疾風:“你是那個將軍,和我父親一路的,我遠遠見過你。”
韓滄海:“你父親?”
李慶成淡淡道:“他父親就是何進。”
韓滄海登時如中雷殛,發著抖上前,雙膝跪在廳上。
李慶成忙出來扶,韓滄海不起,顫聲道:“臣罪該萬死,竟未發現何進暗藏禍心……”
李慶成怒道:“起來!現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小舅,還有內情,你等何進來了再說話不遲。”
李慶成把韓滄海又拖又拽地按回椅上,韓滄海眼中儘是難言神色,何進來了。
“何進!”韓滄海一聲虎吼,震得滿廳皆靜。
何進入廳,眼中驚惶神色一現即逝,躬身跪下。
李慶成笑吟吟道:“何功曹?”
何進道:“臣在。”
李慶成一開口,韓滄海便噤了聲。
只見李慶成取出一枚圓球,道:“把那屍體解開。”
兵士幾下抽了繩,廳內臭氣熏天,眾人幾欲作嘔,李慶成不為所動道:“認清楚了,這可是你手下的兵?”
何進看了一眼便道:“是,此人名喚林九。”
李慶成道:“你將這眼珠取去,且看能不能對上,這是那夜眉山遇襲,我的鷹啄回來的。”
方青餘接過眼珠,交給何進,何進親手把眼珠嵌入那死屍眼眶中。李慶成示意,兵士們便將死屍抬了出去。
“那屍體曾經來找過你,是麼?”李慶成側頭道。
疾風粗聲道:“父親!”
李慶成喝道:“我在問你話!”
疾風道:“是!他是被我殺的!”
李慶成:“你為什麼殺他?”
疾風答:“他罵我!罵我是廢物!殺不了你!”
韓滄海臉色鐵青,李慶成又道:“何進,這人是你養子?”
何進道:“是。疾風,你怎在這處?”
韓滄海怒而一拍茶案,發出巨響,喝道:“何進!你如今還有何話說?!”
何進絲毫不慌,謙和道:“殿下請讓臣說一句話,說完再治臣的罪不遲。”
李慶成冷冷道:“說罷。”
何進:“有人陷害我。”
廳內靜了,韓滄海道:“從實道來,若有半句欺瞞,治你死罪。”
何進:“疾風是我養子,確實;那屍體也是我部下,確實。但臣從未派人與疾風接頭,讓他謀刺殿下,方才那人生前定是受人收買。疾風回到眉山之後,我未曾與他打過照面,近十年尋不見他下落,如何與他接頭?”
李慶成眉頭擰了起來。
何進又道:“殿下可詳細盤問疾風,這些年裏,他是否見過臣?”
疾風登時道:“沒有。”
何進道:“那麼如何斷定,這些事,俱是受臣驅使?自殿下抵達江州數日間,臣的兵營裏共有四名逃兵不告而別,臣先前還在疑惑……韓嶸?”
韓滄海眯起眼,思索片刻,起身抱拳道:“殿下,臣今日確是聽何進提及此事,早間何進派人前來知會,便因兵營內離奇消失了四人,當時並未多想,只道是尋常逃兵,如今看來,確有蹊蹺。”
李慶成一聽就知道何進不見信使回歸,定是提前作好了佈置,暗嘆此人老辣,淡淡道:“小舅你坐。”
何進又道:“臣從功曹之職十年,領江州預備軍統領,兢兢業業,從不敢生他念,一片忠心日月可表,懇請殿下明察。”
韓滄海沉吟不語。
李慶成早就料到何進會有這一招,緩緩道:“再問你一次,你是全不知情,對麼?”
何進道:“請殿下給臣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今夜可派人從旁監督,讓臣前去查明內情,那四名逃兵的家或在北縣諸地,或於眉山村莊,讓臣前去一查便知。”
韓滄海看向李慶成。
李慶成心道本還打算看在小舅面上留你一命,你既不認須怪不得我。
李慶成:“我還有一事想說。”繼而從案上紙下抽出信,揚了揚,說:“這是從信使身上搜出的信,是你寫給自己兒子的,是也不是?”
疾風一見之下登時氣血翻湧,吼道:“父親!”
何進自若道:“不是我寫的,從未有過此事。”
疾風一愕,李慶成道:“把他帶下去。”
張慕與方青餘馬上把疾風架了下去。
李慶成拆開信封,卻不取信紙,自言自語道:“但這信上是你的筆跡。”
何進幾乎完全忘了此事,此信沾手即死,不管李慶成還是疾風,得了信定會拆看,如今李慶成和疾風都活著,也就證明這封信並沒有交到任何一個人的手中。
李慶成還未拆,何進的呼吸幾近停頓,看著李慶成的動作。
孰料李慶成看了一眼便不拆,隨手一扔,那信打著旋飛到何進膝前。
“你且看看,是不是你寫的。”李慶成道。
何進:“殿下,決無此事!”
韓滄海道:“取來我看看。”
李慶成冷冷道:“不,小舅,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自己做過的,不是麼?小舅你縱然認得出他的字,但他自己是否寫過這麼一封信,一看就知。”
“何進,你自己看看?讀出來。”李慶成調侃的聲音傳來。
何進這下徹底完了,只要抽信一碰就死,不碰信,又顯得可疑至極,說信上有毒?李慶成定會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做都不行,身邊的親兵早被李慶成吩咐攔在府外。
疾風也被架走了。
何進額上滿是豆大的汗水,韓滄海正要起身,李慶成卻先一步走到何進面前,躬身拾起信。
“疾風吾兒。”李慶成左手持封,右手捏信一抖,背對何進,擋住了他的視線,念道:“小舅,你看是他的字麼?”
韓滄海起身來接,李慶成卻不著痕跡避過,只以手掌挾著讓他看。
韓滄海也不多想,對著燈光端詳,道:“極像他的字,小舅看不出來,但我覺得不是他寫的。”
李慶成側過身,刻意讓何進窺見甥舅二人看信之景。
那一刻何進心內打了無數個主意,雖不知李慶成為何沒中毒,那麼毒信定是被掉包了,裏面這封信紙多半是換了臨摹出的新信。
太子是打算試探,還是陷害?
短短頃刻,何進選了一個最保險的辦法。
“臣確實曾經寫過一封這樣的信。”何進道:“但那是許多年前,托人尋找流落在外的疾風。”
李慶成隨手把信團成一團扔到何進膝前:“你自己看罷。”
韓滄海回位坐下。
何進拾起信,展開,對著燈光端詳,瞬間發著抖抬頭,看見李慶成正低頭漫不經心地解下手套,與他對視時,眼底閃過一絲殘忍的,得逞的笑意。
何進的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出什麼來,手指頭現出墨黑,全身抽搐,最後朝地上一歪。
54、逐日箭
“何進!”韓滄海一個箭步上前,何進顫抖著避開他的手。
“韓嶸……”何進喘息著道:“我……”
何進聲音漸低下去,手指縮回,猶如雞爪一般不自然地痙曲著。
李慶成道:“小舅,此人罪有應得。”
“殿下,這都是你預料之中的。”韓滄海的聲音低沉而悲痛。
李慶成欣然道:“是。”說著解開一個紙包,遞給韓滄海:“小舅,你看看。”
韓滄海怔怔看著何進的屍身,長嘆一聲。
“何進這些年來在你的兵書上下了毒。”李慶成逕自道:“你已中了慢性毒藥,此毒潛伏於你體內,毒發時將散去一身功力。”
“這封信,也是他派人交給疾風的,此人早與朝廷方家暗通消息,若不及早誅去,只怕多生變數。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韓滄海靜了許久,聲音帶著些沙啞:“你既已全盤謀策好,又何必問我?”
李慶成一揚眉,笑道:“小舅,我不能看著你死。”
韓滄海依舊站著,李慶成把紙包朝他推了推,韓滄海接過時手一顫,碎紙如花蝴蝶般飛了滿廳。
李慶成:“這藥……”
韓滄海:“罷了,人已死,不必再說。”說畢轉身出廳,李慶成道:“何進的手下須得徹底搜查,小舅。”
韓滄海頭也不回道:“全憑殿下吩咐。”話音落,離府而去。
李慶成看了一會,說:“厚葬,張慕與方青餘去領兵符,徹底搜查江州軍預備兵營。”
是年七月,何進的毒計未曾啟動便已全盤伏誅,李慶成乾淨利落地把這場變亂扼殺在了萌芽期。方青余與張慕帶著黑甲軍徹查了整個兵營,幾乎將每一寸地皮翻了個遍,在何進住所底下發現一個暗格。
暗格內是與方皇后多年來的通信,一份潛伏進預備軍內的親信勢力名單。
張慕按著名單抓捕了所有的人,佰長以下共六百四十餘,盡數押至寒江邊斬首。
三天后,一大箱書信被送抵江州府,李慶成親自來了。
這些日子他手持韓滄海的兵符,調動全城兵士,韓滄海留在府內不管不問,任由李慶成放手施為。
韓滄海一夜間仿佛老了許多,孤寂地坐在廳堂中央。
李慶成笑道:“這裏都是證據,小舅,你看。”
“何進,東海池州人士,十四歲入江州投前任江州刺史,我的外公,小舅的父親韓廷,任文書之位。五年後先帝輾戰江南,江州全境歸順,何進因謀策有功,遂提拔為佐吏。”
韓滄海的聲音遙遠而陌生:“他犯下何罪?”
李慶成懶洋洋道:“功曹專管官吏考核,與朝廷互通政績,何進二十一歲時平東疆將軍之亂,不費一兵一卒,扶助方家奪權上位,解去父皇腹背之危,也與方大將軍之女方氏結下良緣……嘖嘖。這裏有他的書信。”
韓滄海說:“何進昔時曾與臣提及,他對方氏乃是一心仰慕,並無他想。”
李慶成笑道:“我也寧願相信是這樣,去年秋後京師生變,方皇后派人帶了一把弓,一封信到江州,送給何進,令他說服你,舉江州全州兵力歸順於朝廷。”
韓滄海緩緩道:“他只交給我一封信。”
“嗯……”李慶成掏了掏耳朵,使了個眼色,方青餘捧著一把搜到的弓上前。
“此弓名喚‘破月’。”方青餘淡淡道:“是千年前便流傳下來的,鎮守玉璧關的神兵,歷代鎮疆參知俱可繼承此弓。”
韓滄海道:“知道了。”
李慶成又埋頭看信,自顧自道:“小舅,最近的這一封信是方皇后親筆所書,那字我認得,正是她的筆跡,於三月十五由密探送來。詳細提及玉衡山頂的陷阱一事,方皇后說你不動,打算設下埋伏,將你誆到玉衡山登禪台,再一舉抓捕。”
韓滄海沉默得近乎恐怖,李慶成莞爾道:“這可是個驚天大秘密。”
韓滄海道:“詳細內容如何?”
李慶成:“這是個計中計,方皇后與李珙上登禪台,與何進約好,讓何進假傳消息,告訴你玉衡山有一條山間密道。引你帶一千黑甲軍兵士上山,在側峰埋伏,待天子祭天後,領你殺下山道,從旁阻截。”
“何進再趁亂劫走李珙。”李慶成撓了撓頭,笑道:“當然這些都是假的,實際上是方皇后設下都騎軍與御林軍的雙重反埋伏,準備把來抓天子的你,倒抓回京城去。”
“於是這樣一來,何進便可名正言順接管江州軍,聯軍會師之危自解。”
韓滄海起身,接過李慶成手中的那封信。
李慶成笑道:“自然了,小舅武力高強,想必也不懼那群烏合之眾,但凡事還是早點提防的好,何進敗就敗在,他得到我前來江州的消息,忍不住提前發動伏擊,以期一了百了,事發後又忙著殺人滅口,乃至一時間露了破綻。”
韓滄海:“他不想走至最後一步,令我成為方皇后的階下囚,是以貿然行險。”
李慶成好奇道:“信上說的?”
韓滄海沒有回答,折好信收起。
“你已心中有數。”韓滄海拾起桌上兵符:“小舅也起不到什麼用了,江州所有兵力,就在今天都交給你……”
李慶成忙道:“不不,帶兵我不行,還得靠小舅。”
韓滄海:“我與何進少年時相識,曾約定來日一展心中遠大抱負,如今斯人已死,都成了……”
“不。”李慶成忽然道:“那不是個笑話。”
李慶成把兵符放在韓滄海面前,欣然道:“那不是個笑話,小舅,他既入歧途,餘下來的擔子,就在你身上了。甥兒自幼長於深宮,對帶兵之道一竅不通,小舅若不願領責,我明天就回西川去。”
韓滄海沉默不作聲,李慶成轉身離開江州府,帶著張慕與方青餘走了。
當天黃昏,韓滄海帶著一箱書信,獨自抵達江邊墓園。
何進的新墓便葬在坡頂,韓滄海一杯水酒,祭了故人亡魂。又將書信盡數燒了,黑色的飛灰在江風中飄揚,最終散入滾滾江水,再無痕跡。
夜,李慶成回了府。
方青餘仍在把玩那長弓。
“這把弓有什麼來歷?”李慶成道。
方青餘答:“神弓‘破月’,八百六十鈞,相傳為古時邊戎大將古器,又號稱千鈞破月,能追上千步外的敵人,張兄試試?”
張慕不理會方青餘。
李慶成試著拉弓,只覺這“神弓”簡直是莫名其妙,銅鑄的一般,弓弦與弓身焊在一處,動不得分毫。
“誰能扯開。”李慶成道:“給他了。”
方青餘咬牙試著開弓,正手,以腰力反手,堪堪拉開一尺便敗下陣,交予張慕,張慕卻像個死人般沉默不語。
李慶成微一蹙眉,也不多說了,道:“他不要,你留著罷,掛屋裏鎮宅也是好的,離開江州時記得帶走。”
風越來越大,廳內油燈飄忽,一場大風雨在漆黑的夜間醞釀,外頭被吹倒了什麼,發出乒乓聲響。
李慶成起身回房,張慕忽道:“那野人還被關著。”
“哦。”李慶成笑道:“這可給忘了,放他走罷。”
張慕怔怔看著李慶成,李慶成道:“怎麼?”
張慕:“他吃了毒藥。”
李慶成說:“讓他再活半個月,先前山上殺了我不少兵,償一條命還少了麼?”
張慕沒有再吭聲,李慶成回房歇下,片刻後聽見院中傳來的狼嗥,一陣花盆翻倒,疾風在夜色中跑了。
天頂捲起密密麻麻的暴雨,房門被吹得轟然洞開,又砰地摔上,黯夜裏寒江的怒號,颶風之聲猶如千軍萬馬南下,在江州城內肆虐。仿佛昭示著某一場更大的動盪即將隨之而來。
李慶成躺在床上,耳內儘是飛瓦碎岩的呼呼風向,似乎有什麼捲了過來,一張巨帆或者一塊遮天的黑布於頭頂捲過。曾經死在自己手下的鬼魂,於這風暴的夜裏此起彼伏,在他耳邊反復哀嚎。
李慶成猛地驚醒,背上滿是冷汗。
“慕哥。”李慶成道。
“張慕。”李慶成又喊:“張慕成!”
張慕:“在。”
李慶成不悅道:“你就不能先應一聲?”
張慕沉默了,李慶成說:“不用守夜了,去歇下罷。”
張慕不走開,也不答話,李慶成又問:“方青餘,你在嗎?”
方青餘溫柔的聲音響起:“怎麼了?怕黑麼?我一直也在外頭”
李慶成:“進來。”
方青餘推門而入,摸了摸李慶成額頭,李慶成緩緩出了口氣,說:“你在地下陪我睡會,我心裏不踏實。”
方青餘道:“待會,你沒生病罷。”說畢扶著李慶成,讓他坐起,摸他滿是冷汗的後背,以內力助他調勻內息。
“為什麼心裏不踏實?”方青餘說,並把李慶成抱在懷裏,讓他倚在自己肩前。
李慶成搖了搖頭,方青餘便讓他順勢躺下,二人擁著,睡在榻上。
李慶成揪著方青余武袍衣襟,想起昔日在皇宮時,這俊朗侍衛的綿綿情話,依稀聞到了那熟悉的男子氣息。
“你為什麼叛我。”李慶成道。
“我沒有。”方青餘小聲道:“你直到現在還不相信青哥嗎?”
李慶成閉上眼,不知為何,方青餘的過往就像一根刺,在他心裏梗著,片刻後,方青餘解開袍帶,揭開武袍,拉起李慶成的手,讓他環在自己有力的腰間,令他隔著單衣,貼在自己的胸膛上。
那薄薄單衣下的男子胸膛傳來灼熱的體溫,有力的心跳令李慶成覺得安穩了許多。
“嗯。”李慶成道:“你沒有叛我。”
方青餘以一個綿長的吻回答了他。
“你若疑我,可用雲舒劍朝這裏一刺,便完事了。”方青餘低聲道。
李慶成笑了笑,方青餘將外袍拋在地上,深夜的狂風越來越烈,席天捲地的直摧過來,寒江浪牆的巨響猶如就在耳邊。
方青餘穿著襯褲,解開貼身裏衣,肩背寬闊而肌肉勻稱,緊緊地抱著李慶成。
轟一聲房門被風猛地吹開,現出外頭守夜的張慕,又砰一聲狠狠摔下,將他攔在另一個世界。
“唔……你也回去睡罷。”李慶成被方青餘吻得氣喘,輕輕推了推。
方青餘眼底儘是熾烈的情\欲。
“你捨得麼?”
李慶成又樂了,手指被方青餘緊緊扣著,氣息一窒,繼而臉上泛起紅暈,不自然地蜷起身體,方青餘手指靈活,輕握著他胯下那物,旋揉,抹捏,李慶成眼裏蘊著水,小聲求饒,方青餘卻以吻封住了他的唇。
“是這般麼?”李慶成斷斷續續道,學著方青餘手勢,把手探進他的襯褲內揉搓套玩。
方青餘笑了起來,眼底盈盈俱是情意:“你也會了。”
“啊……”李慶成低低呻吟,埋在方青餘鎖骨間,一股難言的愜意在他體內緩緩流淌出來。
與此同時,他的手掌上亦是一片滑膩。
方青餘著迷地吻他,而後鬆開他昂翹的肉莖,讓李慶成背對自己,修長的手指從背後開始潤插他的後庭。
李慶成眼裏籠著霧,當方青余進來時,那種被充滿的感覺令他難以抗拒,比起粗暴的捅插,那滋味契合而巧妙難言。
方青余抽弄時極其小心,抬起一手讓李慶成枕著,另一手抱著他的腰,從背後緩慢貫穿,抵到底時手臂朝自己懷裏收攏,將李慶成抱得緊緊貼在自己身前。
“啊……”李慶成舒服難耐,不住顫抖。
方青餘埋頭在他的肩上,瑣碎地細吻,每一步都很慢很細心,嘴唇銜著他的耳垂,手指撚他的乳頭,一路順著李慶成平坦小腹抹下去,兩指夾著他硬挺的陽根輕輕晃動。
“青哥……”
“噯。”方青餘小聲答了,一手將被子拖來,環著李慶成的雙手,讓他抱上,胯下緩緩抽動。
李慶成已說不出話來了,仿佛是陷身於夢境中,後庭內被反復抽插的動作每一下都抵上他腹中深處的陽心,方青余一手游走於他的全身,至脖頸至胯間,前後夾擊的快感一陣陣湧來,他甚至感覺得到方青餘抵到最深處時,二人心底產生的深深顫抖。
方青餘舔了舔嘴唇,滿面紅潮,以舌舐著李慶成的耳朵,手指握著他堅挺的陽具,在被上來回摩挲,同時胯下反復抽頂,開始加快速度。
“嗚嗚……嗚!”李慶成死命咬著被褥,發出高潮時強忍著的嗚咽,胯間,後庭,胸口三處同時傳來的快感令他幾乎瀕臨窒息,方青餘停了片刻,放緩動作。
“以前是怎麼玩的,記得麼?”方青餘在他耳畔輕佻地問。
“忘了,怎麼玩的?”李慶成眼中充盈著笑意。
“細心想想?”方青余溫聲道,將那粗壯肉莖幾乎整根抽出,龜頭抵著他的後庭邊緣淺輒抽插數下,繼而一捅到底。
“啊……”李慶成發出一聲難堪而滿足的呻吟。
方青餘低聲道:“感覺到了麼?”
李慶成不住喘氣。
方青餘笑道:“青哥記得你最喜歡這麼來。”
李慶成艱難地咽了下唾沫,反手攬著方青餘脖頸,與他動情相吻,方青餘專注地看著他,纏綿間再度抽出,輕輕插了幾下,又深深一頂到底。
“嗚……”李慶成眉頭緊緊擰起,正要大口喘氣時方青餘卻扳著他的下巴,絲毫不鬆開。
李慶成微一掙,卻動彈不得,雙眼流露出難言的神色,方青餘睜著眼,反復幾次淺插,深頂的來回,直至李慶成眼神渙散,雙目失神,才鬆開他的唇。
方青餘微微喘息,李慶成眼前暈眩並兩眼發黑,好半晌才緩過來。胯下已濕了一大灘,盡數射在被褥上。
那窒息而瀕死的愜意竟令他全身失控,在方青餘輕易的幾下調弄下到了高潮。李慶成疾喘後,蒼白的臉色轉為緋紅,只覺那快感縱是過去,仍舊回味無窮。
方青餘笑著把肉根抽了出來,李慶成差點情慟而抑制不住淚水,伏於枕畔半晌才道:“青哥,你……”
“與你一同去的。”方青餘笑道:“見你那眼神,實在忍不住。”
李慶成喘著點頭,方青餘又把他抱在懷裏,以鼻樑親昵地蹭他的唇,問:“還要麼?”
李慶成勉力搖頭,那陣高潮的餘韻還在沖刷著他的心神,方青餘拉過被子,蓋在彼此身上,反復吻李慶成的脖頸,胸膛,鎖骨處的肩窩,手掌摸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李慶成咽了下口水,對方青余手掌傳來的溫度,以及全身被撫摸的肌膚相觸的愜意感有種迷戀。
“我困了。”李慶成迷迷糊糊道。
方青餘仍在反復吻他,自從前起便是這樣,每次做完後,方青餘都會吻他很久,那唇柔軟而溫暖,吻到李慶成睡著為止。
“你睡。”方青餘小聲道,以手掌在李慶成背後輕拍,並把他抱在懷裏。
夜半,風漸小了。
方青餘小心地拉起李慶成的手,小手指被李慶成握著,微一勾。
方青餘屏息,掰開李慶成的手指,每一個動作都很輕,生怕將他驚醒般的小心,他緩緩下床,光腳走下地,扯過外袍,以袖繫在腰間,推開房門,全身赤\裸地站在走廊前,烏雲被風吹散,天際一輪明月,披灑在他健美而無可挑剔的赤\裸肩背上。
自脖頸至腳踝,籠著一層淡淡的柔和月光。
方青餘在廊前站了片刻,躬身躍過水池,無聲無息地回房,片刻後背負箭筒與長弓,換上一身淡銀色的戰甲,鐵靴發出輕微的響聲,走過回廊。
“上哪去。”李慶成冷冷道。
方青餘一哂:“回去睡下,別吹了風。”
李慶成眉毛動了動,只穿著短褲,問:“長弓,鋼箭,戰甲,你要上玉衡山?”
方青餘:“只是去看看。”
李慶成:“你是想再投朝廷吧。”
方青余懶洋洋解下長弓掂了掂,笑道:“那麼我該把你帶著一起去,這樣才能立功。”
李慶成欣然道:“說的對,所以現在就帶我去。”
方青餘語塞,李慶成回房換衣,片刻後一身輕甲出來,挑釁地看著方青餘,笑了笑。
方青餘笑道:“那麼,你就跟著我一起去投敵?”
李慶成淡淡道:“當然。”
方青餘道:“殿下請。”於是領著李慶成去前院馬廄。
方青餘只得帶著李慶成上馬,當夜離開了江州城,朝北面玉衡山上疾馳而去。
狂風再次刮起,捲來烏雲,遮蔽了月色。
一片悠長的黑暗,張慕始終站在門外的陰影裏,像一截被全然遺忘了的木樁。
江風之後,驟來的碎雨斜斜刮著,直到黎明時分,朝陽未現,天際晦暗,東方一抹隱約的光,玉衡山漫山遍野籠在灰霧裏。燎原火揚聲長嘶,載著李慶成與方青餘穿過密林,仿佛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異界。
海東青唳叫,展開雙翅在天頂盤旋落下。
天地間,浩蕩的玄色風刮過山巒,捲著橫飛的雨水,逾朝峰頂走,那狂掠的雨點幾乎是拔地倒飛上來,幾乎與大地平行著閃逝而過。
“是這條路麼?”李慶成低聲道。
方青余勒住馬,四處查看,在兩山峰頂發現一條曲折小徑。
“多半是了。”方青餘說:“下馬來。”
破曉時分,到處都覆蓋著一層熹微的光,註定是個陰天。
方青余拉著李慶成下馬,將燎原火拴在樹上,沿著陡峭的小路開始攀上山巒。
李慶成在山路上一滑,險些滾下去,方青餘忙緊緊拉著他的手。
“青哥背你。”方青餘笑道。
李慶成俯在方青餘背上,後者一躍攀附于丈許黑岩間,在峭壁上徒手攀爬。
“抱緊,心肝。”方青餘專心地上山:“這麼摔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李慶成道:“罷了我還是下去吧,免得拖累你。”
方青餘哂道:“青哥雖不是那啞巴對手,也有點本領,你這是瞧不起我麼?”
李慶成淡淡嗯了聲。
二人緩緩登上峰頂,有路便走,無路則在石壁上輾轉攀登,李慶成在方青餘的背上打著瞌睡。
“慶成。”方青餘忽然道。
“到了?”李慶成一個激靈。
“沒有。”方青餘笑道:“忽然想起那時候。”
“什麼時候?”李慶成迷惑地問。
方青餘:“你拆完信的時候。”
方青余背著小太子,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最後的樹林。
李慶成:“怎麼了。”
方青餘道:“以後千萬得小心。”
李慶成笑道:“我命大。”
方青餘:“信上有毒,你為什麼會起疑?”
李慶成答:“當時也沒想這許多,便是一念之差,心裏有奇怪的念頭,你讓我怎麼說得清楚?”
方青餘點了點頭,李慶成又道:“怎麼,後怕了?”
方青餘胸膛前束著箭囊與破月弓,背後背著李慶成,緩緩前行。
“後怕得很。”方青餘沉聲道:“當真是一背冷汗。”
李慶成揶揄道:“你都得投敵了,還後怕什麼,我死了不是正好麼?割下我頭回去尋你姑母領賞。”
方青餘正色道:“別說笑,來日你千萬不可貿然行險,青哥活著,全賴你了。”
“我若還沒報仇就死了。”李慶成懶懶道:“你們就把錢分了,自去找出路唄,有手有腳,還怕活不成了?”
方青余嘴角微勾,帶著帥氣的笑容:“是活得下去,可魂兒沒了。”
“跟著你這許久,一門心思全在你身上,你能成也好,不能成也罷,青哥其實並未曾想過這許多。但你若不慎死了,青哥雖活得下去,卻還有什麼意思?歸隱山林,終老一生,卻不知該再做什麼。”
“該做什麼便做什麼。”李慶成隨口答:“大好男兒頂天立地,還怕沒事做了?”
方青餘搖頭苦笑道:“你不會懂的,唉,我也說不出……反正就是為了你才活著,你一死,青哥的人生,抱負,理想,就什麼也沒了。”
李慶成莞爾道:“這聽起來怎麼像啞巴才會有的心思。”
方青餘眉頭一動,嘴角抽搐:“可不是麼,張兄自幼效忠于你,除你之外,他活著還有何念想?你若死了,他連該上哪去都不知道。我們的命都是與你連著的,這許多年裏都成了你的狗,我雖不待見張兄,張兄也不待見我,但我二人對你的心思,俱是一般。偶爾狗咬狗幾口,但你可得走穩了,別出什麼岔子。”
李慶成笑道:“你倒是說得光棍。”
方青余自在一哂:“不敢與韓將軍爭當君子,我素來是個真小人,到了。”
方青餘伸手,把李慶成拉上最高的峰頂,登時萬里疆土豁然開朗,雲霧散盡。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抬頭仰望那仿佛垂手可及的天空。所有景物都變得渺小遙遠,腳底下是蒼茫大地,遠方江城像一條被灰練環繞的,巴掌大的胭脂盒,梯田成了錯落的小格,於丘陵上此起彼伏。
登上這中原第一峰的高巒之巔,只覺心胸開闊,不片刻狂風再次刮起,灰黑色的雲海在風吹下朝著南方滾滾而去,雷電猶若磐龍在雲層下翻騰,掩去了遠方大地上的景物。
玉衡之巔唯一棵丈許高的古樹,盤根錯節,枝椏茂密。兩人所站之處不盈三丈方圓,竟是一處無嶺可接的險峰。
“別亂走,當心掉下去了。”方青餘道。
李慶成點了點頭,讓海東青落在樹杈上,轉頭打量四周。
“玉衡山就像個勺子,因此而得名。”方青餘道:“勺柄的末端是咱們所站之處,勺心就是下頭的登禪台。”
李慶成循著方青餘所指看去,只見另一山巒頂端有個巨大的平臺,情不自禁道:“無怪天子都要到這裏來祭天。”
方青餘頷首笑道:“這處可以說是離老天爺最近的地方。”
玉衡山勺心處的登禪台占地百丈方圓,此時一股青煙於台中央嫋嫋升起,李慶成極目望去,祭天台中央受灰霧所籠,只見火光,不辨細景,兩峰之間都無法互看。
方青餘道:“實乃天助我也。”
李慶成道:“你來過這裏?”
方青餘說:“昔年國舅爺韓將軍就是在此處與武尊比劍,我少時遊歷中原時,曾到北峰峰頂去瞻仰故跡。通常天子祭祀,都得以銅鼎燃起烈火,擺祭案,三牲五鼎……”
李慶成眯起眼搖頭:“看不見。”
方青餘沉吟片刻:“他們還未曾上山,若老天爺開眼相助,能將霧散了便能成事。”
李慶成約略估測:“近千步遠,就算能看見,你又如何取準頭?”
方青餘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李慶成又冷冷道:“就算你取得中準頭,你能拉得開那弓?”
方青餘低頭,注視李慶成雙眼。
李慶成:“你就算射出箭去,不定也會被人攔下,傷不得李珙。”
方青餘道:“若是我都辦到了呢?”
李慶成眯起眼打量他。
“若是果真辦到了……朕就……嗯,朕就……”李慶成舔了舔嘴唇。
方青餘狡黠一笑,而後道:“什麼也不必許我,這是青哥心甘情願為你做的。”
李慶成道:“別把話說得太滿,先走著瞧再說。”
是時遠處御林軍朗聲長喝,山谷內陡然回音四響。
沿山號角嗚嗚吹響。成山成海的御林軍於登禪臺上散開,黑壓壓的一大片。
號聲停,欽天監之聲尖銳傳來,聽得出人,卻辨不清音節,李慶成對這聲音甚是熟悉,昔年李謀凡在京中有祭祀之禮,欽天監那如閹雞般的嗓音都令他過耳難忘。
“祭天時雲霧籠罩,不是什麼祥瑞。”李慶成想起幼時讀的書訓,喃喃道:“都說祭天起霧,天不見我;登基雨露,澤被蒼生。想必李珙回京登基時,也不會下雨。這日子素來是難選的。”
方青餘道:“史上真正能碰到祭天晴朗,登基下雨的天子,也沒幾個。要連著在這兩天裏都碰上想要的天氣很難。”
李慶成緩緩點頭,方青餘哂道:“不過李珙該感謝這場雲霧,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祥瑞。”
李慶成不置評價,只見玉衡山北峰的臺上,青銅巨鼎烈火一躍沖天,隱約能聽見孩童聲嘶力竭的聲音。
“方皇后對她的親兒太凶了。”李慶成頗有感觸。
方青餘道:“她只對你和顏悅色,對方家哪個人俱是一臉欠了她錢的模樣……等等,慶成,到樹後去。”
李慶成陡然感覺風向變了,原本凜冽的北風竟是轉了個向,一如蒼天冥冥中掀起星羅棋佈的中原大地,將它南北調了個向。
倏然登禪台頂雲霧被蕩滌一空,一輪朝陽於東方冉冉升起,金輝萬道,翻滾的雲海被染上魚鱗似的金邊。
“慶成……”方青餘眼中映出遠方的祭天台:“你真是榮佑九五,天命在身。”
李慶成眼見火紅朝陽照亮了整個北峰,成千上萬的御林軍被籠在晨光下,一個小小的身影立於巨鼎前。
“天命……護佑我大虞……”欽天監的聲音傳來。
李慶成認出那身金袍的人正是李珙,而身後不遠處,站著另一名滿身華服的人,多半便是方皇后。
文物百官林立於台下,激動地大喊。
李珙念誦祭文的聲音停了,迎著旭日站了一會。
聲音又遠遠地響了起來,方青余解下背後破月弓。
海東青警覺地抬頭。
“你能辦到麼?”李慶成道。
方青餘的聲音一反常態,渾厚而堅定。
方青餘:“為了你,我能辦到。”
說畢方青余一聲清朗爆喊。
“喝——!”
那男子聲音凝聚著畢生修為與渾厚內力,在群山中響亮回蕩。
封禪臺上群臣茫然四顧,不知此聲源自何方。
方皇后蹙眉道:“青餘?”
南峰頂。
李慶成瞳孔劇烈收縮,映出旭日下,滿身金輝的方青餘,留下一個畢生難忘的側面剪影。
“李珙謀朝篡位!此乃天誅!!”
方青餘的聲音在群山中響亮回蕩。
一根鋼箭于千步外的峰頂平地飛起,唰然帶起紛飛的樹葉。
海東青長聲而唳,跟隨破空箭矢疾飛而去。
那一箭竟是攜著風雷般的箭勢與群山的震怒!
神箭離弦,劃破了蒼茫天地與虛空,旋轉著在朝暉下帶出一道閃耀的金光!
李珙手持祭文,瞳中現出一個小黑點,轉身時那箭唰然飛來,瞬間貫穿他的左背,嗡一聲去勢未消,將他釘在銅鼎前。
萬籟俱寂,鴉雀無聲,唯有李慶成的聲音在群山中迴響不絕。
“李珙謀朝篡位,方皇后誅戮功臣,謀害我父皇;虞國太子李慶成在此。方氏,你在江州埋下的棋子已死無全屍,三月後,我將率領十萬大軍揮師京城!”
“眾位愛卿,迷途知返,方是正道!”
李慶成氣勢浩蕩地喝完,海東青飛向祭案前,抓了一物飛轉,那瞬間才有人大吼道:“保護陛下——!”
遠處登禪臺上已亂成一鍋粥,箭雨飛來,卻俱無千鈞破月那弓力,飛到一半便紛紛墜下山谷。
李慶成吹響鷹哨,海東青艱難地撲打翅膀飛來。
“射中了麼?”李慶成道。
方青餘茫然搖頭,手臂仍不住顫抖。
李慶成:“算了,那一箭足夠。”
是時又有御林軍調轉攻城用的萬鈞神弩朝向南峰,李慶成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一拉方青餘道:“走。”
玉衡山南北兩峰間隔著千丈山谷,更有一條滔滔奔騰的寒江,並無狹道,御林軍若要追敵,只能下山從東面繞過大半個山嶺,從江州最東面,與東海州接壤之處進入。
追敵無望,方青餘滑下山道,牽著李慶成的手,優哉遊哉地準備下山。
“兒啊——”方皇后撕心裂肺的聲音陡然傳來。
那聲音淒厲至極,飽蘊著人世間最悲痛的苦難,揪心至極。
“射中了。”方青餘喃喃道。
“應是射中了。”李慶成那一刻不知為何,覺得有點難言的苦澀。
站了一會,李慶成道:“下山罷,兒子呢?”
李慶成疾吹幾下鷹哨,蹲在樹上啄東西的海東青方不情願地飛了過來,爪子下揪著半隻撕下來的羊腿——祭天臺上抓回來的戰利品。
李慶成:“……”
方青餘:“……”
山腰下,日高起時,李慶成與方青餘席地而坐。
“吃吧。”李慶成撕下一大片羊腿肉遞給方青餘:“立功了,算賞你的。”
“臣謝主隆恩。”方青餘彬彬有禮接過羊肉。
55、李承青
當天傍晚,李慶成給海東青看了件東西。
海東青眯著眼,懶懶拍了拍翅膀,示意不想動,別過頭去,想睡午覺。
李慶成怒道:“吃了羊腿就不想幹活了麼?”
李慶成以手指戳海東青,海東青跳開幾步,李慶成又用手指去戳它軟綿綿,毛茸茸的腹部,海東青無奈只得飛走了。
“這鷹越來越不聽話了,慕哥去跟著它。”李慶成道。
張慕看著李慶成不作聲。
方青餘起身道:“我去罷。”
李慶成道:“把它找見的東西帶回來,是死是活都沒有關係。”
方青餘走了,李慶成在廳上整理兵書,一室寂靜。
“怎麼養成個喜歡抓書的壞習慣了。”李慶成哭笑不得,一天不在,書信都被海東青抓得破破爛爛,案上又是雞飛狗跳的,灑了滿案墨水。
張慕看著地面發呆。
李慶成:“張慕成,你是不是從今天開始,就再也不說話了。”
一如所料,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是不是從今天起,我叫你做什麼你也不會再去做了。”李慶成淡淡道。
同樣的沒有回答,李慶成說:“你在恨我,對吧。”
張慕的神色似乎有些鬆動,李慶成莞爾道:“你如果恨我就走吧,我一天到晚在你面前晃,大家不是各找不自在麼?你對我的好,我時時刻刻都記著,你要我怎麼做?把旁的人都趕走了,留下你一個麼?”
“想想清楚,張慕成。”李慶成道:“你是為了我而活的,但我不是為了你而活的,我還有別的事得坐,你自然也可以為你自己而活,這世上沒有誰是必須忠於誰的。”
“你既要霸佔我,又要我與你老相好的妹子成親,你是張家的獨苗,想必也不可能絕後。既要吃青哥的醋,青哥做的事你又做不到,問你想怎麼你不說,讓你喝酒你又不喝,你給個痛快吧,想我怎麼做?”
“放過我吧,張慕成,也放過你自己,你不累我還累呢。”李慶成的口氣平淡自如,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不是這樣的。”張慕忽然開口道。
李慶成笑了起來:“終於願意開口了?洗耳恭聽。”
張慕:“不是你說的這樣,我嘴笨,說不過你。”
李慶成笑吟吟道:“青哥為我赴湯蹈火,可沒讓我許過他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老實說罷,慕哥,我挺喜歡你的,但不想和你過日子,也不可能與你過日子。”
張慕:“我也傾慕你,慶成,可是慕哥不會說話,怕你生氣。”
“我也想被你呼來喚去。”張慕的聲音一樣的平穩,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練了無數次的稿子,李慶成忽然就想起那份張慕寫了一半,被搶回去撕掉的小紙條,合上書,饒有趣味地看著他,開始好奇紙條的後半截。
“可你從來不使喚我……”張慕道。
“胡說。”李慶成笑道:“我剛不就使喚你了,你怎不去?”
張慕:“不是那樣,你只要說,慕哥,去給我把什麼事辦了,我會心甘情願地去。但你想的是,這事兒讓啞巴去辦罷,不能叫他啞巴,得叫他張慕,他才會死心塌地的為我辦事。”
李慶成驟然間心裏想的事被張慕猜了個准,當即無言以對。
張慕:“我也能為你帶兵,幫你幹粗重活兒,你若想讓我講故事,我也會想方設法說點給你聽。”
“我也想讓你不高興時打我,罵我,踹我。”張慕說:“你刻薄我也無妨。”
李慶成道:“現在都這模樣了,還刻薄你呢。”
張慕看著李慶成不說話。
自打認識張慕的那一天起,李慶成就從未見他的眼中流露過這樣的神色,他像是在看什麼?
李慶成想起來了,那是張慕在許久前給海東青洗澡時,專注地看著他們的兒子的神情。
“不一樣。”張慕注視李慶成,緩緩道:“小時候,我看到我娘欺負我爹,拎著他的耳朵又打又罵,我想的是那樣。而你,你無論讓我做什麼,都是在賞我的,你待我好時,心裏在想‘啞巴忠心,所以我得對他好些,賞他些’。”
李慶成的聲音輕而無情,帶著些難以置信,像在聽一個笑話:“但我不是你的東西,慕哥。你太貪心了。”
“你嫌棄我。”張慕說:“從前你說你不嫌棄我的時候,都是假的,所以我不想喝。”
李慶成靜了很久,他忽然就後悔了,早知不該與張慕提及這個,本以為能說動張慕,未料他竟以這簡單的幾句話,千百倍地回擊了他。
“你的小舅很難過。”張慕說:“你沒把他當人。”
李慶成道:“我也沒把你當人,對不?沒把任何人當人。”
張慕沉默了。
李慶成道:“滾吧你,別讓我再看到你。”
張慕說:“去哪里。”
李慶成道:“隨便去哪里,就算以後我敗了,也用不著你了。”
張慕的語氣冷漠而無情:“那麼我的事完了,你可以賜我死。”
又一陣漫長的靜謐,李慶成看著張慕,忽然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他似是第一次認識他,過往的張慕的印象,在他的腦海中由無數奇怪的表現重合起來,李慶成忍不住重新從頭到腳的打量他。
李慶成徹底輸了,他不得不退讓,他甚至說不清楚是什麼打敗了他,是張慕的話?不是。那是什麼?就連李慶成現在也對自己以往所想的產生了一刹那的動搖。
臣子為君效忠不是天經地義的麼?這侍衛究竟想要什麼?
李慶成道:“慕哥,是我錯了,我會好好想想。”
張慕點了點頭,至此,他們仿佛變得更陌生了,然而李慶成又隱約覺得,他們互相之間打開了一扇門,仿佛張慕朝著他走了一步。
但李慶成還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該上前去。
“那麼,你以後還會為我做事麼?”李慶成說。
“你說。”張慕道:“我就去做。”
李慶成點了點頭,漫長的午後,他們沒有再作任何交談,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時的夏天,李慶成在殿內讀書,張慕在殿外站著的時光。
光陰流轉,一眨眼便是許多年,李慶成終於明白了當年的張慕,不是來當侍衛的。
這名心裏和臉上都帶著無法磨滅的傷痕,背著一把三尺長九寸的大刀,身材頎長的少年,是來照顧他的。
他只是前來尋找李謀,討一件許多年前便得過許諾的東西,討他的李慶成。
那時李慶成還小,於是張慕便守在殿外,耐心地等候他長大,像在養一隻以後會陪伴他一生的鷹,一位對彼此畢生不渝的夥伴。
然而李慶成知道得太晚了。
“什麼都做?”李慶成道。
張慕答:“為你殺人,幫你辦事,做;夏天捐風,冬天暖床不做,講故事不做;為你帶兵,做;陪你高興,陪你難過不做。我抗旨,你可殺了我。”
李慶成帶著挑釁的笑意反擊道:“這就夠了,謝謝,慕哥。”
張慕:“不客氣,殿下,此乃臣子本份。”
李慶成知道自己又輸了,面對張慕,他幾乎就從來沒有贏過。
那天下午,李慶成與張慕沒有再交談。
黃昏:
“回來了。”方青餘笑道:“怎麼了?”
李慶成道:“辦完了麼?”
方青余吩咐士兵把院外的人抬進來,正是身材高大的疾風。
疾風痛苦地蜷曲在廳上,嘴唇已泛起青紫。
“初一十五,差不多就是這幾天了……”李慶成道:“疾風,你聽見了?”
疾風喉中發出一聲瀕死的嗚咽。
李慶成道:“讓娥娘來給他把脈。”
張慕只靜靜看著,少頃娥娘來過,李慶成小聲囑咐幾句,為疾風把藥喂下。又吩咐人把他抬到邊院內去歇息。
夜間,疾風醒了,李慶成親自過去看了一次。
“你被何進下了毒。”李慶成道:“他從前給過你不少肉,是麼?”
疾風眼神恍惚迷離,勉強點頭。
李慶成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藥:“我請大夫給你看過了,配出這些藥丸,可以救你的性命,但目前只有這麼多,每月你得吃兩丸。”
疾風說:“你想讓我做什麼。”
李慶成哂道:“不做什麼,你可以走了。”
疾風道:“我還會死的。”
李慶成說:“等我回到京師,你可以來找我,我再讓人給你配藥,只要我活著,你就不會死。”
娥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李慶成說:“休息好你就走吧。”
疾風道:“別,我跟著你。”
李慶成轉過頭,看了疾風一會,欣然道:“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李慶成出院外,伸了個懶腰,側眼瞥娥娘,小聲笑道:“我很可怕,是不?”
娥娘低頭福了一福:“殿下非尋常人。”
李慶成自言自語道:“大家都討厭我……連慕哥也討厭我了,罷,諸事具備,可以出兵了。”
統曆十七年夏,虞國太子李珙于祭天時駕崩。
十七年七月,李慶成昭告天下,中原以南,半壁河山軍出江州,韓滄海號令,玉衡山以南諸州臣服,江南沿境三萬子弟兵增軍勤王。
十七年十月,西川徵召五萬兵馬,殺出楓關。
十七年臘月,朝廷任命殷烈為北疆參知,然而殷烈撕文書,殺任命使,出兵響應李慶成,率師勤王。
統曆十八年春,唐鴻與殷烈集隊換防,任李斛為朔邊將,暫攝殷烈之位,駐兵一萬。
殷烈則與唐鴻各領兩萬四千兵馬,浩浩蕩蕩揮軍入中原。
統曆十八年四月,春暖花開,江州軍,西川軍,鎮北軍,江南軍四路兵馬移師司隸邊境,集結于臥龍嶺以北。
勤王四路兵馬共計十二萬八千,號稱十萬雄師,兵壓司隸。
同時間,東疆參知方長曦調集手中兩萬騎兵,增援京師。
李珙駕崩,方氏不得已而扶立新太子,京師人心分崩離析,一場即將有近二十萬人參戰的流血大戰一觸即發。
一隻手抓著書,朝案對面扯了扯。
李承青烏黑發亮的眼睛盯著李效。
李效看書正酣時被打斷,抬頭時發現是兒子,只得把氣憋著,漠然問:“怎麼。”
李承青瞪著李效不吭聲,使力拉扯,兩父子開始較力,爭奪那本《虞通略》,李效道:“誰教你的?承青,放手!”
李承青鬆手,注意力轉向另外一本書,李效忙伸出大手按住,喊道:“來人!”
李承青這次不退讓了,使勁拉扯書,把案上的另一本書搶到手裏,得勝地搖搖晃晃走了,走開幾步坐了下來,開始撕書。
李效:“……”
“哎喲小殿下。”司監叫苦不迭:“怎麼又來了……”
“皇后!”李效不悅道:“誰教他撕書的?”
林婉忙自進來,好說歹說要把書抽走,孰料臉上又被抹了個墨手印,宮女們亂成一團,忙簇擁著皇后去洗臉。
李效道:“誰撕書被他學了去,簡直是有辱斯文!”
李承青望著父親,靜了少頃,哇一聲哭了。
李效沒轍了。
生平頭一次有小孩,簡直是把李效搞得焦頭爛額,誰也說不清李承青這撕書的壞習慣是從哪兒學來的,所有跟著的宮女,太監,當夜都被罰了五板子。
當夜李效還想翻翻虞通略,李承青卻一直纏著他,實在沒辦法了只得把書放到一旁,陪兒子玩一會。
李效本想朝後翻,看看多年前的成祖是如何對付匈奴的,然而奈何許淩雲的批註十分詳細,翻開一頁便忍不住地想看下去,況且不知前情如何,也難以抉擇,只好改天再說。
翌日,李效下朝歸來,亭海生在禦書房外求見。
朝中主戰與主和派已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每日早朝時都是唇槍舌劍的一番大戰,征北軍還在黑河南岸紮營按兵不動,多拖一天便是多一天的糧草與開銷。
李效卻還沒想好,問:“亭卿何事?”
亭海生恭敬一躬,雙手遞上一份單子,答:“啟稟陛下,林閣老著微臣前來,呈上匈奴使的議和貢禮。”
李效看也不看,扔到一邊:“現還沒打算是和是戰,林閣老莫不是以為孤看完禮單,便會改變主意了?”
“是。”亭海生道:“因為,禮單上有一隻海東青,乃是匈奴人在努兒力哈山尋得的神鷹。”
李效刹那就靜了,沉吟片刻後取過禮單翻開。
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和談貢禮,還只是先期的,匈奴人舉全族之力備齊厚禮,只盼換取一個與李效和談的機會。
“鷹在何處。”李效問。
亭海生道:“在京師,林閣老的宅子裏養著。”
李效沉默了,許久後道:“你先退下,孤有主張。”
三天后,李效前往養心殿。
太后與林婉正在閒聊,林婉抱著咿咿呀呀的李承青,小皇子手裏拿著本書撕著玩。
太后的臉上笑開了花,養心殿多了個小孩的聲音,也不再似從前般空空蕩蕩了。
“怎麼又在撕書?”李效蹙眉道。
太后樂道:“我怎知你兒子呢?養不教,誰之過?”
那一下馬上就把責任推到李效身上,李效當即沒詞了。
司監端上茶碗,太后道:“聽說近來陛下為北疆之事猶豫不決?”
李效沉聲道:“是,正想過來問問母后意思。”
林婉見母子敘話,正想離開,太后卻道:“你坐著,不妨。”
太后一展袍服起身,走下臺階,對著院外滿園春色,緩緩道:“匈奴人就像割麥茬似的,總也割不完。”
林婉聽得色變,太后轉身道:“陛下讀了不少史,當知歷代先祖都是如何決斷的,我倒是覺得,不求無功,只求無過,也就是了。”
李效長嘆一聲,撇過茶葉道:“匈奴人為了和談,特地送來一隻海東青。”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不答。
太后道:“海東青本就不是咱們大虞的東西,從前我娘家在秦、青兩州也是大戶,海東青乃是東北努兒力哈山上,那些打獵的蠻子的玩意,我中原虞人都以禮教仁孝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從來不信什麼神鷹,神狼的。”
李承青臉色一變,撕書撕得更大聲了。
李效躬身道:“母后說得是。”
太后又坐了回去,和顏悅色道:“撕了多少頁了,承青?”
李承青把書拿著,背過身去,李效心想這親娘算是得了第二春了,一邊滿口禮教仁孝,一邊把聖賢的書給孫子撕著玩,直似個老小孩。
太后又道:“東匈奴,西匈奴,東北努爾力哈山上那些也不知住的什麼蠻子,西域更是一群胡人,俱是不服我中原教化的一群野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陛下不見成祖當年是怎麼辦的?”
“再說到鷹,若非成祖昔年雖是得了這麼一隻鷹……”太后道。
李效忍不住道:“可那是楓關得的。”
“我沒說不是中原的鷹。”太后緩緩道:“前朝的鷹祖是楓山請回來的,是土生土長的中原血脈。為我大虞壯烈捐軀,母后也十分敬仰它。但這回匈奴人送上來的,只怕是東北那地擄來的鷹,不要也罷。”
“況且我看這鷹隊……”太后話只說一半,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鷹隊也是一樣的不待見,不要也罷。
李效點了點頭,說:“兒臣明白了。”
太后看了林婉一眼,林婉低眉順眼,不敢作聲。
李效起身道:“兒臣想到江州去走一趟。”
太后登時蹙眉道:“又去江州做什麼?”
李效道:“見一個人。”
太后道:“怎麼又說走就走的,想見誰不能傳到京城來麼?”
李效說:“有些事,想請教扶峰先生。”
太后靜了,過了很久很久,長嘆一聲:“見扶峰……倒是不能讓他上京來了,年前來時身子便不太好了。”
李效點頭道:“還是孤親自上門走一趟罷。非”凡
太后被勾起了不少回憶,淡淡道:“那便去罷,早去早回,多帶幾個人跟著。”
李效緩緩點頭告退。翌日卻是簡裝秘密出行,隨身只帶了唐思與兩百名御林軍,沿官道南下,過玉衡山入江州。
56、抄家冊
江州一派繁華景象,東疆的軍情與此地相隔十萬八千里,互不相干。
自虞祖平定中原以來,江州就是京畿最穩定的後方,歷經兩百餘年的發展,隱約已成南中原區域首屈一指的大城。
全城二十萬戶,民眾富足,每年僅稅賦就能為大虞提供近八十萬兩雪花銀。江州刺史更是唯一的一名,由當朝直接指派,而非地方甄選後上報的官吏。
三十年前,江州刺史是名動京城的扶峰,扶峰卸任後任虞國閣老,兼大學士,再親自指派一名政績斐然的官員前往江州走馬上任。
江城號稱“南都”,自韓滄海時期起就是虞帝最忠誠的後方,乃是京師之後的第二大戰略要地。
李效將御林軍駐紮在城外,帶著唐思與上百御林軍由北門進城,沿途並未聲張。江州刺史鞏繁壬也十分識趣,只帶了六名隨從親自來迎。
“微臣參見陛下。”江州刺史在城外行過禮,莞爾打量李效,李效欣然道:“鞏卿辛苦了,此次前來是心頭有結未解,想與扶峰先生談談。”
鞏繁壬昔年也是扶峰帶出來的學生,年近四旬,當年走馬上任時正值李效初登太寶,歲月青蔥,與當朝聖上雖是君臣,卻因共同的老師扶峰有著非一般的親近之意,當即也不如朝中諸臣誠惶誠恐,反倒十分隨和,將李效迎進城內。
“聽說東疆軍情已定。”鞏繁壬笑道:“陛下龍威震懾,四海臣服,何懼區區一匈奴?”
李效上車,與鞏繁壬共乘一車,坐定後唏噓搖頭:“我大虞軍一番血戰,佔據了黑河以南疆土,但如今匈奴人的議和使來了,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趕盡殺絕,一派主化干戈為玉帛,孤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鞏繁壬若有所思點頭,李效又道:“鞏卿意下如何?”
鞏繁壬會心笑道:“臣以為,此事既有不同聲音,想必各有各的道理,臣不敢妄下評判;但陛下若想戰,江州自成祖年間起便是歷任天子的錢庫,窮全州之力,支持陛下打個十年八年,還是沒問題的。”
李效哈哈大笑,聽到這話十分愉悅,鞏繁壬又莞爾道:“若要微臣帶兵出戰,說不得也只得挎上弓,騎上馬,去給陛下當先行軍了。”
李效緩緩點頭,江州刺史自韓滄海以降,歷任能文能武,許淩雲之父許琰當年曾率軍剿匪,一舉平息了東海三年饑荒中的百姓暴亂,功績斐然。扶峰更不用說,身任大學士文職之時,一夜間鏟去前朝宦官所有勢力,親率御林軍與都騎軍在京師展開一場巷戰,將都騎軍打得落花流水。
鞏繁壬也是當年的參與者之一,料想帶兵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效出了半會神,方道:“許淩雲也回江州了?”
鞏繁壬點頭道:“鷹奴現與先生住在一處,三個月前,定居江城東面,寒江畔銀魚兒街。不如微臣明日于江上畫舫設個席……”
李效擺手道:“不妨,孤自去走一趟,你們別耽誤了正事。”
鞏繁壬見李效竟是現在就想去看扶峰,忙又道:“陛下,扶峰先生今冬偶染小恙,開春濕氣重,平日正以藥石調理,現在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效只得點頭,說:“明日孤再去。”
當夜李效在江州府上歇下,鞏繁壬既不奢華無度,卻也不顯擺節儉,三府二院,收拾得恰好,李效查過江州歷年稅賦民生冊,又點過一次黑甲軍。翌日方起了個早,簡裝親隨,只帶著太后派來跟的那老太監,與御林軍數人,捎上唐思,一路朝城東去。
江州城內尚無人得知天子來了,東海海外,秦州,江南,西川等地貨物俱在這處彙集,四通八達好不熱鬧。
李效沿路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較之統歷年間,江州集市主街已擴置十餘裏,每日竟有近十萬人在市集上活動,街畔豪華酒肆,客棧與食店俱是三層高的華樓,氣派堂皇。各色大店,小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真正是十裏長街的豪華氣勢。
御林軍們圍著李效,唯恐天子被人擠著了,帶路的太監領著李效從鬧市間穿過,進了一條破破爛爛的小巷。
李效道:“扶峰先生年歲已高,怎也不尋個僻靜些的地方,這處吵吵嚷嚷,人聲雜,地氣亂,如何頤養天年?”
那老司監昔時也是江州人士,名喚鄭喜兒,跟了太后近三十年,太后“喜子”“喜子”地喚,就連李效也得稱一聲“喜公公”。
扶峰年前歸京為許淩雲求情時,這老太監就正在太后身邊,聽了全場,此刻自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遂恭敬道:“許少爺歸來後,與扶峰先生住在一處,據說鞏刺史本想購間氣派點的宅子給先生養老,先生卻執意不要,說就住這處罷,許少爺性喜熱鬧,也可常常出街上買點小玩意,吃幾口魚粥。”
李效緩緩點頭。
喜公公又頗有感觸,唏噓道:“老奴還記得,當年這條路,沿路百步的長街上,頭二十年前本是前朝許大人的宅子,後頭被抄了家。”
李效詫道:“你也知道?”
喜公公笑答道:“當年先帝爺微服前來江州接太后,就是老奴隨的駕。”
李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喜公公又道:“陛下仁德,給許家平了案。可許家當年還欠下不少債,許少爺便將祖地賣予街前金歌流堂抵債,這一路銀魚兒街兩旁的房子都賣的賣,拆的拆,成這模樣了。”
“什麼話?”李效蹙眉道:“詳細說說,為何又賣的賣,拆的拆?”
喜公公道:“都是扶峰大人所言,老奴這就不知道了。”
唐思道:“陛下。”
李效在僻靜的巷內緩緩行走,兩側瓦房,高牆帶著遙遠的青苔,似是一個悠遠綿長的回憶。
二十二年前,太后就是從這裏抱著他,離開江州城,走出鬧街,登上回皇宮的馬車。那景象說不清是幻想還是朦朧的記憶。
唐思又喊了一聲,李效方清醒過來,問:“怎麼?”
唐思跟在李效身後緩緩前行,而後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家也有世家的難處。”
李效緩緩點頭,唐思道:“像末將的家裏,唐家存續這些年頭,名下也有不少地,屋,契,押。除卻俸祿,便指靠這些供一族開銷來源。”
“那便如何?”李效道。
唐思說:“自成祖在位時解了商令,地令,凡做官的人家裏多多少少便也會經營些小本生意,如祖田,宗祠。一家子越大,家中錢財流通就越廣,這些花銷,往往並非真金白銀,當面付訖,都以當時白條,隔年兌錢的多。”
李效道:“孤大約明白了。”
唐思解釋道:“像許家這等大族,俸祿只占花銷一成,其餘收入都指望著族中經營的生意,與名下的田產,這些數額甚巨,大半俱是以白條先押著,余錢或是放貸,或是用以購新的產業,方能利滾利。來年收支兩抵,再付清欠債,方是經商之道。”
李效說:“孤少時看過江州許氏一案,確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戶。”
唐思笑道:“所以許家一被抄家,資產都充了官,欠債卻沒法還了。待得平案後,許淩雲手中剩兩塊祖田,祖田的地租是供宗族祠堂所用,按本朝律法是不充公的,還有間祖宅。許淩雲就把大部分給買了還清債務……”
李效眉頭一動,莞爾道:“想不到這滑頭也有實在的時候。”
唐思道:“許淩雲也是迫不得已,依本朝律法,大族沒落,未償清債務,族中子弟是不能入朝為官的。”
李效靜了。
他們在巷子深處停了下來,繞過一堵矮牆,景色豁然開朗,竟又是蛛網般四處延伸的小路,小路兩畔又有小市集,可見江州繁華。
這處已是城東的百姓居住區,以平房,二層小樓居多,街頭巷尾有肉攤,菜攤,較之外頭長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甚髒,老太監小心翼翼地引著李效朝前走,黑瓦白牆的院落深處有好幾戶人家,婦人帶著孫兒在門外大樹下乘涼。
老太監左右看看,上前問道:“借問聲許家怎麼走?”
一婦人隨手指路,小巷盡頭是間深宅,門上的青銅環鏽著,大門緊閉。
老太監上前去叩門,李效道:“不妨,你且先等等。”
旋即一撩袍襟,就在院前竹椅上坐了下來,笑道:“你在此處住多久了?當年的許家還記得麼?”
李效衣飾華貴,風度翩翩,那婦人一看便知是貴人,笑道:“在這住了三十五年了,公子從前認識許家?”
李效點了點頭,又道:“許家被抄家前有個女人,冬天來了江州……”
李效僅是約略一提,心裏隱約想探究從前的歲月,然而坐在竹椅上時,側臉朝著那婦人,那婦人“啊”的一聲,發出一聲驚詫的叫喊。
“你是當年……”婦人似乎想起了什麼。
李效笑道:“你認得我?”
“你娘是那位京師來的貴人。”婦人詫道,繼而笑了起來,認出了李效臉上的胎記:“我當年還抱過你,哎呀,那時你還小,在院裏與淩雲一起學走路……你是……哎!快來!喻娘,趙嬸!快來看看!”
那時婦人叫出數人,附近院裏不少女人都是一窩蜂地出了巷子,就連未出閣的少女也拈著錦帕,擋了半邊臉在院中踮著腳張望。
李效笑道:“當年我娘離開京城,在江州蒙許家收留,後頭父親把我們母子接回京去了,那些事,你們還記得麼?”
李效身邊圍了好幾名婦人,竟都是昔時受許家照顧,充當雜役的僕婦,當即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舊事。
斜斜對著的院子裏,有名蓬頭垢面的老嫗一見李效,登時驚慌失措,慌張關上了門。
“那處住的是誰?”李效心中一動,問道。
“喬婆婆的院子。”一婦人道:“喬婆婆就是當初為你娘和許夫人接生的產婆,小哥兒這可回來了,你喚什麼名兒?”
李效點了點頭起身,蹙眉走向那被關上的院子,婦人們對李效也並非那般驚訝,這男人的出現,不過就是為她們提供了一個緬懷昔日時光的機會而已。
李效敲了敲門,唐思上前去拍,門裏沒半點動靜。
李效問:“有人嗎?”
那院門始終緊閉,頃刻間,遠處的另一間院子的門開了。
許淩雲站在門口,晚春的陽光灑在他的眉眼間,帶著一層朦朧的光。
“走錯門了。”許淩雲笑道:“我家在這裏。”
李效負手於背,看著許淩雲,兩年不見,許淩雲成熟了些,神色有些黯然,兩年的牢獄生涯仿佛洗去了他身上的一層璀璨奪目的光澤。
許淩雲較之擔任鷹衛時瘦了些,仍穿著那身侍衛袍,眉目間帶著一股淡淡的促狹神色,欣然道:“家徒四壁,不勝惶恐。”
許淩雲轉身把李效讓進家中,御林軍一進,馬上地勢就狹隘了不少,李效吩咐道:“你們都在外頭等著,你,去回報刺史,不用給孤預備午飯與晚飯了。”
老太監回去給鞏繁壬回報,唐思知道這次李效來定會逗留很久,說不定還會暫時在許家住下,當即出外安排御林軍巡邏與輪值。
許淩雲與李效進了宅院,東廂許淩雲與一名老僕住,西廂扶峰住,一廳兩院,地勢狹小,卻收拾得整齊乾淨,花圃下種了些杜鵑,中庭角落一棵楓樹正值抽枝時。
撲鼻而來一股濃烈的藥味,老僕在走廊前烹藥,一牆之隔的院落外,又有小孩嬉鬧之聲遠遠傳來。
“誰的孩子?”李效笑道:“淩雲,你成家了?”
許淩雲道:“沒有,這處只是祖上宅子的邊庭,小時二姨娘住的地方,正屋和堂屋已經賣了給人,砌了堵牆隔著,後巷倒是通鄰家,陛下若有意可過去走走,那家的小孩有趣得很。”
李效道:“從孩童的眼中看,確是十分有趣的。”
許淩雲吧李效讓進廳內,老僕既聾又啞,抬頭時見李效便點了點,躬身繼續熬藥。
許淩雲親自去打了水來給李效洗手,又取熱巾在一旁站著伺候,李效道:“孤是客,你是主,哪有主人站著伺候客人的道理?孤自己來罷。”
許淩雲一笑置之,前去倒茶,以木夾,熱水燙過三個琉璃茶盞,滾水注進盞中七分滿,滿盞
銀針般的玉衡山毛尖浮浮沉沉,盞上附了層晶瑩水珠,似細雨恒落,又似雲霧籠罩,頗有意境。
李效看得入神,唐思進廳來坐了,笑道:“許大人別來無恙。”
許淩雲莞爾道:“唐將軍,又見面了。淩雲現是草民,不可再以官職相稱了。”
許淩雲給李效與唐思斟了茶,又道:“扶峰先生正在午睡,恐怕怠慢了。”
李效欣然道:“不妨,孤也是他的學生,自不能擾了先生,待他起來再去通報。”
三人坐在廳內,一時無話。
李效感覺到許淩雲變了很多,昔日那種熾烈的情意沒有了,眼底也不再是溫和而期待的神色。
從前的許淩雲跟隨在他身邊,簡直一刻也靜不住,只要在李效身旁服侍,沒話也要找話來說,李效幾乎感覺得到,許淩雲的心裏一直在想他。
如今的許淩雲有種莫名的陌生,縱是李效坐在他的對面,那眼神雖仍帶著親和,卻有點走神,仿佛心思全不在他的身上。
許久後,許淩雲開了口道:“陛下是頭次來江州罷。”
李效說:“若不算出生至兩歲的時光,確實是頭次來江州。”
許淩雲笑道:“陽春三月,寒江中正是鯉魚肥美的時候,待會陛下若不嫌棄,便請在臣家中嘗嘗。”
李效欣然道:“甚好。”
又是一陣寂靜,院外楓樹的新葉沙沙作響,穿堂風拂過,烹藥的砂壺輕輕碰撞出聲。
唐思好一會兒後開口笑道:“這琉璃盞不錯。”
許淩雲笑道:“當年東海那邊送來的瀛洲貨,先父留了幾件下來,就剩這些了。”
李效起身,負手在廳內四處踱步,看了看,見廳堂光線陰暗,擺設簡陋卻擦得一塵不染,隨口道:“朝廷沒將你許家的錢財還你?”
許淩雲莞爾道:“能留下臣一條性命便已知足了,怎敢奢望其他?”
那話雖輕,聽在唐思與李效耳中卻不亞于一發炸雷,李效這才想起,當年許家並不僅僅被抄家,更是被滅了族。
這話若是由旁的人說出來,定是刻薄挖苦無餘,然而于許淩雲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反而帶著別樣的味道。
這世上,究竟是誰赦了誰的罪?李效不禁心想。
唐思又道:“淩雲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扶峰先生兩袖清風,只怕沒有多少積財,能尋見活計做不?”
許淩雲笑道:“蒙天子隆恩,還鄉時皇后親賜二千兩銀。夠淩雲活一輩子了。唐將軍心意,淩雲感激不勝。”
唐思這才放心點頭,同朝為官時,鷹奴與御林軍俱是虞帝親兵,彼此間有種特別的親近感。許淩雲為人隨和謙禮,又不與文官們相熟,是以二人更顯得親近。
唐思又說:“既是錢財無憂。為何又不把祖宅買回來?扶峰先生告老,也住個寬敞些的宅子。”
許淩雲笑答道:“橫豎就三個人,住這麼個地方夠了。縱是富可敵國,夜裏也只能睡一張床,死後也只能葬那麼巴掌大的地方,不是麼?”
唐思莞爾搖頭,顯是不贊成許淩雲所說。
李效踱了一圈,回來坐下:“自古子承父業,你父冤情既得昭雪,如今你卸官歸鄉,總該重振家業才是,何以終日無所事事,躲在這方寸大小的地方?”
重振家業,談何容易,許淩雲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效蹙眉道:“笑什麼?”
許淩雲眼中帶著笑意,認真道:“陛下。”
唐思知道許淩雲有話要說,遂起身走到院外,廳中唯剩李效與許淩雲。
“陛下走的那年,咱們都才兩歲。”許淩雲像在給李效講故事,聲音輕而舒緩:“隔了兩年,在我五歲那年,許家便被抄了家,父親,叔、伯、庶出的兄弟,外公,舅舅,許家男丁共計兩百四十七人,全被殺了頭。”
“親娘,姨娘,姑母,母姨家,表姐妹,堂姐妹充作教坊司;我娘不堪淩辱懸樑自盡,女親們死的死,散的散,據說還有被賣去海外瀛洲的。”
李效默不作聲地聽著。
許淩雲眼中蘊著淚,緩緩道:“陛下仁德,在朝這些年未曾用過重刑,淩雲想,陛下或許不知誅九族是誅哪些人。”
“九族是:父族四,姑母出嫁一族,及姑母之子,出嫁的姐妹和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兒與外孫。”
“母族三,先父的外祖父,姨母,娘舅家及所有的後代。”
“妻族二,淩雲的娘親,以及淩雲的外祖父。”
“這些人在前朝的冊子上,只有四個字‘抄家滅族’便輕輕帶過了。”許淩雲說:“但在淩雲的記憶裏,這四個字中有許多人命,許多無奈。當時扶峰先生到法場來,以前朝免死金牌換走了淩雲的性命,後來陛下登基後,才給臣的一家翻了案。”
“臣惶恐不勝,仰仗天威,唯一的念頭便是報答陛下。扶峰先生上朝為官,將我托在江州,淩雲那年十二,以十間朝廷發還的祖屋與田地換回銀錢,償清先父生前債務。上京參加武選。”
“走出江州的那一刻。”許淩雲出神地說:“臣告訴自己,你的過去已經結束了,你是天地間唯一的一個許淩雲,而非許家留下來的一點血脈。或許先父在天之靈眷顧,許家來日仍能香火旺盛,但淩雲不敢再想多的事,只當自己是與許家毫無瓜葛的一個人……”
“孤明白了。”李效淡淡道。
許淩雲笑了笑,說:“淩雲是個懦夫,日日夜夜都在強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否則只怕還未曾見著陛下的面,就得被過去壓垮。今日陛下讓臣重振家業,臣便想到,流落在海外,生死不明的,以及充作官妓的親人。她們早就杳無音信,臣時刻念著這些,怎能活得自在,睡得安穩?”
李效與許淩雲相對沉默。
過了很久,許淩雲開口道:“臣有幸能入選鷹隊,這些年時刻不忘陛下為許家翻案的恩情,臣是真心實意的,陛下也不必介懷。”
李效說:“那件事,歸根到底是扶峰先生辦的。”
許淩雲:“若非聖明天子在位,扶峰先生又怎能翻案?”
李效緩緩點頭,不吭聲了。
“按道理。”李效忽然道:“許家冤情洗白,你的親人們應當也都放出來了。”
許淩雲答:“應當是,但朝令夕達,傳到中原諸州,只怕還有些時候,有的事更在地方官處壓著,萬事繁瑣,不知最後如何。淩雲回來守著祖宅,便是期望散去的家人或許某天尋回江州,得以相見,也是好的。”
李效:“孤回朝後,再給你查查。”
許淩雲點了點頭。
李效:“不,你和孤一起回朝罷。”
許淩雲答:“臣戴罪之身,多得大赦天下才撿回一條命,哪敢再進宮去?況且鷹也去了,鷹隊也散了,平生再沒什麼念想了。”
李效欣然道:“東疆大捷,匈奴退回黑河北岸,大勝不日在即,匈奴聞風喪膽,派出議和使前來,你猜猜,以什麼求和?”
許淩雲蹙眉:“求和?”
李效道:“一隻海東青,孤這次回去,便會重建鷹隊。”
許淩雲愣住了。
李效:“太后那處孤也說通了……”
“陛下怎可與匈奴議和!”許淩雲一聲怒斥。
李效措不及防,萬萬未料到許淩雲會有如此反應。
“放肆!”李效怒喝道:“國戰之事與你何干?還要你來教孤不成?!”
廳內琉璃盞碎響,許淩雲幾乎充耳不聞,怒道:“陛下!你若不趕盡殺絕,來日必將釀成後患!你今日有半分猶豫,便是將千百年後的大虞子民送到匈奴手中去任人殺屠!你得想清楚!別因為一隻海東青葬送了大虞的江山!千萬人的性命!”
那一刻李效依稀有種錯覺,仿佛站在面前咄咄相問的許淩雲才是一名君臨天下的霸氣天子,言語間充滿威嚴。
“淩雲。”扶峰蒼老的聲音在廳邊響起:“怎能如此無禮?”
許淩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效一眼,轉身前去攙著扶峰,讓他坐下。
漫長的沉默後,李效開口道:“先生,孤今日前來,便因此事請教。”
扶峰猛地一陣咳嗽,咳得躬了腰,許淩雲轉身去取煎好的藥。
扶峰緩過勁兒後,捋須微笑不語。
李效沉聲道:“林閣老詳細說過兩百年來匈奴與我大虞的血仇、恩怨。孤總想著,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殺得再多,總不能將這個民族殺剩最後一人。孤在位時可保萬里疆土,然而換了後世哪一任帝君在位時恰好國力空虛,連年饑荒,匈奴又在旁窺視,至時鐵騎進了中原,只怕確實會千百倍地應在我大虞子民身上。”
李效道:“若要教化,令匈奴人永遠臣服,則需詳細謀策,令他們永遠不會再生出任何反叛之心,那麼,有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呢?”李效道:“先生無所不知,還請先生教我。”
扶峰若有所思點頭,許淩雲端著藥過來,伺候扶峰把藥喝下。
李效又道:“孤還打算這次回去後便重建鷹隊,擴充編制,再過個十來年,待天下徹底太平了,便讓承青即位。孤則每年離京,到先祖們征戰過的地方,挨個走走,看看,走過成祖拿著劍,騎著馬守護過的每一寸國土。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
“不。”許淩雲道:“鷹隊不會再重建了。”
扶峰喝完藥:“太苦了。”
許淩雲:“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扶峰莞爾道:“給點蜂蜜嘗嘗。”
許淩雲到架子上去取了蜂蜜,調了些玫瑰露到碟裏,扶峰又是一陣咳嗽,接過碟子。
李效不理會許淩雲帶刺的話,隨口道:“沒有什麼是不能重來的。”
扶峰道:“淩雲,去集市上買條大點的魚,晚上招待陛下與唐將軍。”
許淩雲又看了李效一眼,轉身離去。
李效說:“這次孤來,想請先生回京養老,淩雲也一道回去,再領鷹衛之職……”
許淩雲走出廳外,停下腳步,緩緩道:
“陛下,你還不明白,就算再找到一隻海東青,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只鷹,人也不再是從前的那些人了。”
57、鷹衛軍
許淩雲出外喚上唐思,二人朝集市去了,廳中剩李效與扶峰這對師徒。
扶峰比告老前顯得更佝僂了,然而眼中那一抹睿智的神色一如往昔,明亮而清澈,李效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啟蒙老師,覺得那雙眼睛,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片刻後李效想起來了。
“先生的眸子怎和承青有點像。”李效另啟了話頭,莞爾道:“明亮得很。”
扶峰哂道:“小孩子看東西,俱是不帶任何敵意的,他們好奇而不迷茫,通透而不自傲。隨著漸漸長大,人的雙眼便會被七情六欲,人間假像所遮蔽。繁瑣事多,縈繞心中不去,是以有‘蒙塵’一說。”
“而及至老來,若能將往事盡數拋卻,看透徹自己一生,便又能恢復孩童時的明亮雙眼,若放不下,看不透,自然也就明亮地來,渾濁地去了。”
李效頻頻點頭,扶峰從這名學生的眼中看出了昔時的迷惑與求索,每當李效難以決斷時,常會現出這種期待的眼神。
李效必須面對的難題實在太多。
“先生不是中原人?”李效道:“此事一直想問了,扶姓不似我中原姓氏。”
扶峰笑道:“不瞞陛下所說,老臣祖籍乃是東夷人士,在許多年前,秦、青兩州,滄海閣,秦山一代,以及東海郡,聚集了大量的東夷人,乃是外族的一枝。”
李效若有所思,扶峰又笑道:“東夷人融入中原血裔,已足有兩千年了,人種通婚,文化互融,如今東海等州已經與中原人沒有多大區別,他們用咱們的文字,念咱們的書。若認真追溯起來,陛下身上也有那麼一點東夷血統,因為太后在秦州的娘家,在許多代前,正房也娶過東夷女子。”
李效點頭道:“互融。”
扶峰擺手道:“不,不是互融,是咱們兼併他們,史上有多支北蠻胡人入侵中原,共計三次,其中一次還幾乎殺過了玉衡山,但最後不是丟盔棄甲,逃出塞外,便是被中原兒郎逐漸蠶食,或宮廷政變,或血洗京城推翻了帝位。表面上,他們是侵略,實則是操著金戈鐵馬,刀兵劍甲,來向咱們投誠。”
李效沉默不語。
扶峰又緩緩道:“老臣與林閣老相交不深,不知這次他為何一力主和,更不知前線軍情,不敢妄下結論,不如還是給陛下說段故事,消遣消遣?”
李效笑了起來,扶峰眯起眼,似在回憶,而後開口道:“記得成祖平定京師的三年後……”
李效忙從懷中取出書:“先生可看著說,來前讀到成祖會師臥龍嶺之處。”
扶峰接過書翻了翻,殘破書頁嘩嘩作響,欣然道:“陛下竟看了這麼多了。”
李效莞爾道:“批註頗有些不明白之處,請先生接著朝下說。”
扶峰道:“不必跳著說?”
李效:“不必。”
扶峰:“也好,反正也快完了……且話說統曆十八年四月,春暖花開,各路兵馬會師臥龍嶺下。”
“唐鴻!”李慶成笑道:“你小子給我過來!”
唐鴻斜負翻海戟,策馬過來,身邊跟著殷烈。
“末將叩見殿下!”唐鴻翻身下馬。
殷烈抱拳,單膝跪地,大喝道:“末將殷烈,率楓關守軍誓死追隨殿下!!”
“誓死追隨殿下——!”西川軍一抱拳,臥龍嶺以西浩浩蕩蕩,五萬兵士持戟猛擊胸甲,單膝跪地,刹那曠野中成山成海的西川軍下跪效忠,場面蔚為壯觀。
韓滄海一抱拳,單膝跪地,喝道:“末將韓滄海,率我江州黑甲軍——”
東路五萬黑甲軍齊聲吼道:“誓死追隨殿下!”
所有兵士皆跪,方青余與張慕俱是身著戎裝,單膝跪地。
三萬江南軍于南路前來,紛紛下馬跪地,領隊蕭眿大吼道:“末將蕭眿,率江南兒郎護我王師——誓死追隨殿下!”
茫茫蒼天,漠漠曠野,臥龍嶺下跪了十三萬人,唯一站著的便只有李慶成。
那一刻李慶成恍惚有種夢境般的不真實感,一路走來,竟是不知不覺便到回京的日子了。
面前這些人,俱願意為他赴湯蹈火,他們的性命,跪的每一寸土地,他們頭頂的天空,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嶺。
這個天下,都是他的。率土之濱,莫若王臣。
李慶成一身戰甲,肩上停著他的海東青,身後跪著十三萬願意為他獻出生命的人。
極目眺望,天地開闊,橫過平原的風席捲了整個草海,猶如海浪般刷刷作響。
“傳令全軍紮營。”李慶成喃喃道:“我向虞國列祖列宗在天英靈發誓,今日追隨於我身後的每一位將士,待我李慶成回到京師後,必有厚報,各位將軍請平身。”
眾軍分地紮營,十萬大軍自臥龍嶺山腰環水而立,營帳從山腳至山腰,又從山腰延伸到平原,那場景十分壯觀。
盤龍般的軍營中,環繞著主帥營帳,江南軍統帥蕭眿、江州軍統帥韓滄海、西川軍統帥唐鴻、征北軍統帥殷烈,方青余、張慕二人,與李慶成在帳內議事。
“你小子……”李慶成悻悻,忍不住去踹唐鴻膝彎,先前唐鴻不是騎馬就是下跪,看不出蹊蹺,如今一見面竟是發現唐鴻又長高了不少,幾乎比自己高了半頭。
李慶成怒了,二人俱是一般年紀,從西川到江州的這幾年,李慶成十九,唐鴻十八歲半,比自己還小了半歲。都值長個子的時候,唐鴻居然長得比自己高了!
唐鴻忙呆呆屈膝,同手同腳進了軍帳,問:“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目光中帶著暖意:“想起來了,就不是我了麼?”
唐鴻道:“可比那會兒看上去……嗯,客氣多了。”
李慶成雙目微眯,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唐鴻馬上自覺噤聲。
李慶成哈哈大笑,把唐鴻朝案前按了按。
“各位將軍對此戰有何見解?”李慶成示意,兵士擺上插著旗子的沙盤。
韓滄海沉聲道:“所有兵員需統一分派。”
李慶成朝唐鴻道:“這是我小舅,江州刺史……”
唐鴻望向韓滄海的目光充滿畏懼與欽佩,韓滄海抬頭道:“怎麼?”
唐鴻抱拳躬身:“家父生前常常提及韓將軍……”
韓滄海抬手道:“敍舊容後再提。江南軍以弓箭兵居多,可為後援,不必再分了。殷烈,唐鴻,你二人的兵須得與黑甲軍互相調撥。平原會戰直至攻城時,黑甲軍為你們打頭陣,可減少傷亡。”
李慶成頷首,韓滄海又道:“每隊五千人與我互換,你們各率一萬五千充當左右翼,滄海作中軍,方青余,張慕將軍請一位打前鋒,另一位守殿下。蕭眿將軍殿后策應,殿下居中,如何?”
李慶成欣然道:“給我也分一隊,我需要與小舅共同擔任中軍。”
韓滄海點頭道:“可以,待得御林軍出戰時,兩翼包抄,合圍後儘量先停戰,由殿下親自出戰,我要看看,有多少人的刀戈敢朝向天子。”
唐鴻道:“那麼我給你兩千人?”
李慶成微一沉吟,問:“哪位將軍願意為我帶親兵?”
帳中無人作聲,方青餘笑道:“我。”
所有人目光落在李慶成身上,唐鴻道:“楓關兵與西川軍,都是你的老部下,李斛被留在楓關守疆,跟來的還有七十九人,每人帶了五百兵,近四萬人,分成四隊給你。”
李慶成看著方青余,方青餘靜了很久,而後明白了李慶成的意思。
方皇后是他的姑母,這一仗他若不自動請纓,選擇留在李慶成的身邊,那麼方青余的忠心就永遠不能說清。
“明白了,我去給你們打前鋒罷。”方青餘淡淡道,領了先行軍兵符,轉身出帳。
唐鴻道:“他怎麼了?”
李慶成:“別總問不合時宜的問題成不?”
唐鴻滿腦袋問號,李慶成隨口道:“那就張慕負責帶親兵保護我。這兩千人將在城破後歸入御林軍。去選人,暫定如此。”
“行軍路線按小舅畫的走,如果沒有臨時變動,我們或許會遭遇至少三次的突襲與騷擾戰,抵達下一個紮營點後再作安排,現在請各位將軍回去選兵。”
“每軍出五百人。”李慶成道。
眾將各換兵符散了。
營內剩張慕與李慶成二人,李慶成低頭看地圖,張慕看李慶成。
“殿下,你馬上就要當天子了。”張慕忽然開口道。
李慶成淡淡答:“你也馬上要當大將軍了,張慕成。”
張慕轉身走出營帳,李慶成心內忽然一陣空蕩蕩的滋味,片刻後李慶成出來,見唐鴻與張慕面對面站著,唐鴻交出一枚兵符,又有不少將士過來。
張慕:“都準備好了?”
唐鴻:“按你的吩咐做足了。”
張慕:“帶來我看看。”
唐鴻喝道:“傳鷹隊過來!”
那時間空地上腳步聲響不絕,近百兵士集隊奔來,井然有序。
李慶成道:“這些是什麼?”
張慕沒理他,唐鴻解釋道:“張慕去年秋季寫的信你不知道?”
李慶成蹙眉,十分茫然。
唐鴻道:“都聽好了!這位就是殿下!”
李慶成約略一掃,見空地上跪著的兵士有八隊,每隊十人,每人的肩膀都停著一隻黑鷹。
張慕與唐鴻錯身而過,走出空地,在方陣中巡視。
“那啞巴上次寫了封信,讓西川汀、葭兩城的什麼勞什子山莊……”唐鴻解釋道。
李慶成問:“鷹羽山莊?”
唐鴻點頭:“派了幾名江湖人,讓我選出合適的兒郎,到鷹巢嶺去抓鷹,帶回來後按著他寫的信熬鷹。再加以訓練,現下已可成軍鷹了。”
李慶成道:“就這麼些?”
唐鴻答:“得了九十七隻,熬死十七隻,熬不過去的將士都充作後備役,剩八十人供你驅策。”
張慕道:“都起來。”
士兵們整齊劃一起身,唐鴻把一本薄薄的兵冊交到李慶成手中,李慶成抬頭看這些士兵,竟是清一色身長八尺,只比張慕矮了半個頭,皮甲收拾得齊整。
背後挎長弓,腰間佩一把兩尺長的獵刀,胡茬刮得十分乾淨,五官英氣十足,
護肩只有右肩上的一塊厚皮甲,護腕則只有左腕上覆著環形的鷹爪擋,更刮出斑駁的白紋。
李慶成翻開兵冊,上有八十頁,每一頁上記載著一個人的名字,家世,這番挑選實是萬里挑一,赫然竟是西川及朔邊富商的世家子弟出身。
李慶成唏噓道:“都是……豪富大戶?你怎麼選來的?”
唐鴻答:“我照他的吩咐,貼出告示,徵求殿下親兵,必須是願意犧牲自己,為殿下赴湯蹈火,不皺一下眉頭的。參軍後,也會相應封賞,都將有爵位在身。”
李慶成見那名冊上有嫡有庶,便大致明白了,嫡子乃是商家出身,若博不到功名,自請前來當天子侍衛,也不失為一條不錯的出路。
於庶子,則更合情合理了。
“許他們封爵一事,倒是不錯。”李慶成自言自語道。
唐鴻說:“是我加進去的,倉促間怕招不到合適的人,不料一月內居然來了上千人,去掉不合適的,留下三百,其中又有些吃不得苦的,也趕了不少,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都是能騎射,能馭鷹,忠心絕無問題。”
李慶成遠遠站著,見張慕走過一輪,目光森寒,神情冷漠,開口道:“你們的家世我都看過。”
李慶成眉毛動了動,看著唐鴻,眼中現出揶揄的笑。
唐鴻道:“確實看過,那啞巴讓我派人帶回來的。”
李慶成道:“你去罷,這裏沒你的事了。”
張慕冷冷道:“都是殿下親筆勾選的,你們的名字,殿下也都記得了。”
李慶成站在張慕身後看他訓兵,只覺好玩得很。
張慕又道:“今天你們是殿下的兵,此生就得盡忠于殿下,無論殿下待你們如何,懂麼?!”
八十名兵士齊聲喝道:“懂!”
張慕又道:“若讓我發現誰有二心,咱們就一起死,我不怕殺人。”語氣沒有半分威脅之意,輕描淡寫,卻如刀鋒般銳利。
張慕又喝道:“跪!”
兵士動作整齊劃一,齊齊跪下。
張慕:“跪穩了!”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這支隊喚什麼名字?”
張慕頭也不回,緩緩道:“請殿下賜名。”
李慶成道:“便喚鷹衛罷。”
張慕沉默一點頭,李慶成開口道:“功名之事先暫且不論,待得班師京城後,你們當知道這一年的鷹沒有白熬,你們的人,也沒有白熬。我先許你們一事,以後面聖時無需跪地,請罪、堂審、祭禮只需單膝行武跪便可。”
“除了見我之外的任何人,無論官職幾品,一律免去躬身禮,只抱拳即可。張將軍,這些人以後就交給你。”
夕陽中李慶成看不到他背光的表情,那一刻他有種錯覺,張慕似乎想將他抱在懷裏,低頭吻下來。
然而他們站了很久,張慕什麼也沒有做。
李慶成把左手搭在自己的右肩上,海東青便躍上他的護腕;李慶成又抬起手,按在張慕的肩頭,海東青撲打翅膀,躍了上去。
“你呢?”李慶成道:“鷹衛隊長?”
張慕:“全聽殿下吩咐。”
李慶成道:“讓你當個鷹奴如何?濛?濛”
張慕淡淡道:“謝殿下封賞。”
張慕手指撮於唇中,猛地一鼓氣勁吹響,穿透力十足的哨聲亮起,鷹隊侍衛紛紛吹響頸前喚鷹哨,海東青帶著八十只黑影遮沒了陽光,唰然盡數飛上天空。
鷹擊長空,展翅翱翔,伴著天際晚霞萬道,曠野千里,景象壯闊無極。
58、破城車
夜。
八十只鷹在夜空中翱翔,忽而散開,忽而聚攏,貼著灰黑的天幕掠過,平原上站了一排鷹衛,紛紛仰頭看天。
一隻鷹在西北方盤旋。
“報——北路清河平原有五千敵軍埋伏!”
“報——西路四槐坡有五千敵軍埋伏!”
“報——東面發現大隊騎兵連夜行軍,足有三萬人!”
數名名將領在主帥帳中連夜碰頭,沙盤上插滿三隊色旗,李慶成神色凝重:“傍晚時的行軍路線是到此處。”
唐鴻道:“現在應該已經到這裏了,如果咱們再不採取行動,天明之前當會埋伏完畢。”
李慶成道:“這一隊,東邊的三萬人是哪里來的?”
所有人都不作聲,唐鴻眉頭深鎖,三萬騎兵看那模樣竟是想繞到勤王軍後方予以突進打擊。
唐鴻道:“如果是這樣,咱們就腹背受敵了,得馬上出戰。”
李慶成深思片刻,說:“方家的兵現在應該都在京城,這隊人究竟是誰?”
一陣野獸的暗暗咆哮在帳外響起,疾風單拳按地全身蹲踞,抬頭注視李慶成。
“這是我的部下。”李慶成道:“方才派他前去打探消息。”
“那人說要見你。”疾風嘶啞著聲音道。
數人動容,李慶成問:“長什麼模樣?”
疾風茫然搖頭,韓滄海道:“不可去!別中了誘敵之計。”
李慶成揉了揉鼻子,說:“先把北路兩處解決了再說,哪位將軍為我去拔除伏兵?”
唐鴻請纓道:“我去,我繞過清河,先解決平原密林內的敵軍,再請一位將軍佯攻,行聲東擊西。”
李慶成微一沉吟,而後道:“行,唐鴻你和張慕去,張慕帶著鷹隊,查看敵軍方位。”
張慕接過兵符,話也不說便走了。
唐鴻忽有點意外:“我以為那啞巴會堅持守著你的。”
李慶成:“少說幾句廢話成不?知道得越多的人往往死得越快。”
唐鴻一臉悻悻,片刻後張慕又回來了,當場給了唐鴻一巴掌,唐鴻大叫一聲,張慕兩指探出,海東青躍上露指的皮手套,張慕把它放在李慶成肩頭。
李慶成已隱約猜到那隊人的來歷:“唐鴻,你讓小舅請陳兵臥龍嶺最東處,預備接應我。”
李慶成與方青餘帶著近兩千人穿過東嶺,在漫天星光下抵達一處遼闊的平原。
平原上只有寥寥千人,身後是三萬騎兵。
為首一人穿著全套盔甲,不下馬,也不跪拜,遠遠看著李慶成,吹了聲口哨。
疾風四肢倨地,在李慶成身邊伏下,說:“就是他。”
“方青餘!”那騎兵統帥喝道:“我的女兒呢?”
方青餘笑了笑,李慶成也笑了笑。
“四叔,別來無恙啊。”李慶成帶著笑意喊道:“你是來助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那人正是秦州王李巍,身後跟著三萬兵馬。
“方青餘!”李巍吼道:“我將女兒嫁予你方家,她人呢?!”
方青餘道:“死了,我也沒法,四王爺,這不能怨我呐。”
李慶成撥轉馬頭,斜斜朝向李巍:“四叔,有話好說,先來帳中喝一杯?”
李巍冷冷道:“不忙,且讓四叔先解決了昔日恩怨,再決定如何助你。”
李慶成道:“四叔要怎麼解決恩怨?”
李巍戟指怒喝道:“方青餘!你若是個男人,便下馬出來,我將女兒嫁你,你是如何待她的!”
方青餘依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正要上前去,卻被李慶成扯住馬韁。
“我不會把他交給你的,四叔。”李慶成驅馬上一步,攔在方青餘身前,冷冷道:“四叔想做什麼?”
李巍道:“你養此奸佞小人又有何用?休要自毀基業,慶成!把他交出來,讓我親手殺了他,攻京師時,四叔願為你打頭陣。”
方青余駐馬良久,最後道:“慶成,別忘了青哥。”說畢一抖馬韁。
“不!”李慶成喝道:“攔住他!”
李慶成策馬上前,問:“四叔,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李巍:“慶成,你無妻女,不知骨肉之痛,我將你堂妹交予這畜生,一朝竟死在冰天雪地裏,我的女兒呐——”李巍鬚髮斑駁,不復昔年入京時俊朗倜儻的模樣,當即放聲大哭。
李慶成喃喃道:“聖人有言,喪骨肉至親之痛如斷指不可再生,四叔,我明白的。”
李巍在曠野中大哭出聲:“你不明白,慶成!你不明白!讓我殺了這畜生,四叔願盡忠于你……”
李慶成道:“但女兒是你要嫁的。”
說畢輕輕抽出腰畔雲舒劍,一抹冰寒劍鋒白亮若萬年沉潭之雪。
李巍止了哭聲,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右手豎持雲舒劍,左手平平抹過劍身,將劍鋒扣在無名指與小指之間,抬手一掠。
刹那間削鐵如泥的神兵將他小指頭削了下來,飆出一道血線!
“殿下!”士兵們紛紛大吼搶上前。
“慶成!”方青余縱馬沖上。
李巍怔怔不語,李慶成咬得唇色發白,好半晌後緩過來,沉聲道:“如今慶成懂了,這斷指之痛,夠彌補方青餘的罪了麼?”
說畢將雲舒劍歸鞘。
方青餘情急吼道:“慶成!”
李慶成喝道:“退下!這裏沒你的事!”
火把林立中,李慶成臉色蒼白,期待地看著李巍,李巍緩緩搖頭,目中現出一抹難言神色,李慶成又拔出匕首,猛地抬手回紮,刺在自己肩上!
“不!”方青餘大吼道:“慶成——!”
李巍一個哆嗦,李慶成拔出匕首,正欲再朝自己身上捅,方青餘猛地撲過來,二人滾了下馬。
“你何苦!”方青餘大吼道。
李慶成踉蹌起身,皮甲上滿是鮮血,李巍翻身下馬,道:“慶成……四叔明白了。”
李慶成道:“四叔,給你兩條路走。”
“一:跟我回去,助我攻京,京師告破後,依舊當你的北良王。二:率軍離開這裏,你可幫方家,也可回你的北良,待我平定京師後,第一個誅的便是你。”
李巍發著抖下跪,李慶成說:“這一手指,一匕,暫且算我替方青餘還你的,你聽,四叔。”
風裏傳來臨死的慘叫,拼殺聲響徹夜空,北天夜幕下燃起連綿大火。
“唐鴻在火攻。”李慶成眉毛動了動,注視李巍雙眼:“方皇后遲早會敗的,堂妹歸根到底因她而死,我給你這個機會,讓你親手向她復仇。”
李巍顫聲道:“願追隨殿下。”
天明時分,張慕與唐鴻大捷歸來,將京師派來的兩處伏兵打得落花流水,殺敵八千,俘敵千餘。
李慶成坐在帥帳外的一處木垛前,赤著上半身,肩背間纏著厚厚的繃帶,斜過胸口,斷去的手指根部灑上了金瘡藥。韓滄海在帳內與李巍敘話,方青余在李慶成身前蹲著,看他吃油炸丸子,像條忠心耿耿的狗。
張慕回來了,一見李慶成便停下腳步。
“吃點麼?”李慶成笑道:“賞你們的,這次幹得好。”
唐鴻問:“你怎麼了?中箭了?”
李慶成道:“沒事,一點小傷,男人哪有不帶傷的。”
張慕的眼光駐留于李慶成左手的小指上,渾身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緊接著一聲悲痛的大吼,方青餘馬上大叫道:“你想做什麼!”
張慕掄刀便砍,轟的一聲巨響將整個木垛砍得垮塌下去,李慶成沒事人一般避過,遞給唐鴻一個包子,二人站得遠遠的開吃。
唐鴻見怪不怪,蹲在李慶成身前埋頭喝水,吃早飯:“都幫你收拾了。”
李慶成嗯了聲:“再來幾波伏兵,連城都不用攻了。”
唐鴻道:“沒那麼簡單,我猜他們這下再也不會來了。”
李慶成:“他們逃掉多少人?”
唐鴻:“士卒幾乎全軍覆沒,領兵的是符殷的兒子符皓。符皓被親兵保著逃回去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張慕已大步追上方青餘,將他一拳揍翻在地上。
唐鴻又道:“朝中已經有大臣選了一人出京,交出內城兵力佈置圖,言道先忍辱留於朝堂上,待殿下……”
李慶成懶懶道:“說‘你’就可以了。”
唐鴻吃完包子,喝了半碗水,又遞給李慶成,李慶成就著瓦碗喝了。
“等你攻陷京城那天,再想法子接應。六部尚書中有四部在圖上按了指印,禮部是新人,我猜是受他們排擠的,兵部尚書是方家的人。”
李慶成促狹一笑:“個個貪生怕死,這時候見方皇后快撐不住,就連滾帶爬地來效忠了。”
唐鴻笑了起來,方青餘一路大叫,任張慕拳打腳踢,也不還手,韓滄海與李巍從帳中出來,見張慕在揍方青餘,不禁莞爾。
所有人看著狼狽的方青餘,都忍不住在笑,連被張慕打得抱頭鼠竄的方青餘也不住笑,被踹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被張慕朝死裏打,再次笑著栽倒下去。
唯張慕沒有笑,眼眶通紅,眼裏全是淚。
十八年六月,北良軍在李巍的率領下前來會師。
勤王雄師至此達十五萬眾,勢如破竹,京師軍甫一交手便全面潰退,設伏三次,被鷹衛盡數拔出。
軍鷹無論日夜,輪班騰空巡視,還未抵達京城便殺潰了方家近兩萬兵馬。
統曆十八年七月十五日。
那一日天地晦暗,風起於野。
那一日四海蒼茫,大軍肅穆。
那一日,李慶成在京城南門外停下了腳步,十五萬大軍鐵桶般的圍上了京城。
“我回來了。”李慶成如是道。
城門站滿兵士,紛紛手持長戈,望向城下。
方皇后立于城樓,眼中帶著刻骨銘心的仇恨。
“先端一碗遲來的誓師酒。”李慶成上前一步,在那肆虐於天地的狂風中武袍袍襟飛揚。
張慕、唐鴻、方青余、殷烈、韓滄海、蕭眿、李巍,七名將領各上前一步。
“祭我大虞列代先祖。”李慶成朗聲道:“祭我父皇,祭兩年前中秋夜死于宮中的諸位,為我李家忠心耿耿的臣子。”
“祭在方家謀朝篡位的這兩年間——”李慶成竭力喝道:“枉死北疆的千千萬萬將士!祭北疆參知!祭朔邊大將軍遼遠!”
“母后!”李慶成的聲音猶若天際雷霆:“休要再執迷不悟,否則你縱使死了,我也會將你鞭屍!”
“祭誰?”方皇后淒厲的聲音帶著嘲諷的笑意:“祭死在你父皇手裏的人罷!那夜中秋大火,放火的人是他自己!你李家就是一窩忘恩負德,背信棄義的豺狼!食臣子肉,寢百姓皮的鬣狗!”
李慶成置若罔聞,喝道:“今日守城的都騎軍,御林軍將士們,朕知你們忠心不貳!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開城門,迎天子歸朝。”
“縱你身死方皇后刀兵之下,朕也將追封你死後忠烈之名,善待你家人。然而。你們若負隅頑抗,最終只有死路一條!誅九族!”
京師城樓黑壓壓的一片,城防都騎軍兵士們劇烈喘息,持矛的手不住顫抖。
第一把鐵槍于十丈高的城樓高處掉落,摔在城牆下,發出噹啷一響。
方皇后聲嘶力竭地尖叫道:“方夷!把鎮東軍調上來!給我守住了!”
李慶成道:“不願開城麼?眾位將軍請喝了此酒。”
身後諸將一飲而盡,李慶成將酒碗一傾,灑出一道閃亮的弧線,那聲音不大,卻充滿威嚴。
“攻城。”
刹那千萬帶火長箭鋪天蓋地飛起,劃著弧線飛入京城,凜冽北風吹得大旗橫飛,刮斷旗繩,飛揚著掠過天幕。
三千輛投石機發出巨響,彈出帶火油罐,飛進城內,排山倒海的黑甲軍沖向城牆,喊殺聲淹沒了天地,韓滄海帶著士兵打頭陣,迎著城樓高處飛下的密集羽箭艱難地接近城門。
李慶成站在帥臺上,眼中映出在大火中熊熊燃燒的京城。
攻城車被緩慢推向城門,城樓上,一排近千把萬鈞神弩朝向曠野,符皓大聲下令,嗡嗡聲不絕,巨大的木杆長箭疾飛而出,將戰車與攻城高塔射得粉碎!
黑甲軍的鐵鎧能禦尋常羽箭,卻無從抵擋那勢若萬鈞的巨箭,每一根破城箭飛來,首當其衝的兵士便即屍橫就地,被連人帶馬釘在地上。
那一戰從晨間鏖戰至下午,京師城外死了幾千幾萬人,到處都是屍體,黃昏時火焰與黑煙席捲了整個京城。戰線不住推進,都騎軍已端出滾油朝下澆。
破城梯紛紛架上。
戰局在此刻停了,城前留下上萬堆積如山的黑甲軍屍體。
李慶成騎著燎原火,駐于戰陣中央。
“京師的兒郎們!”李慶成悲痛吼道:“你們都是我的兵,我最忠誠的侍衛!御林軍與都騎軍是我父皇命唐英照將軍親手組建!”
“你們還要把性命犧牲在這毫無勝算的拉鋸戰中嗎?!”李慶成痛苦的聲音在風中傳來:“每見一位將士在城樓上陣亡,我的心裏只如千刀萬剮,你們都是我的兵呐!為什麼要站在那處,與黑甲軍刀兵相向——!”
“開城門罷!”李慶成吼道:“你們應當為我而戰死!而非死在那逆賊的麾下!”
那一句瞬間起到了誅心之效,然而符皓在城門上大吼道:“別聽他的——!給我殺!”
膠著的戰局再次開始被緩緩推動。
入夜,城牆前已倒下了近五萬兵士,黑甲軍陣亡過半,守城軍死了快兩萬人,護城河被染成紫紅。
縱是李慶成也實在吃不消,眼見黑甲軍不停地損耗,看韓滄海那架勢,竟似是要為了李慶成消耗道最後一人。
若黑甲軍全部陣亡在攻城戰中,李慶成要怎麼向江州父老交代?
“四叔。”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道:“你和殷烈去,把小舅的兵喚回來。”
帥臺上李慶成扔了令箭,李巍與殷烈率軍填向城門,接應韓滄海。
一個時辰後:
“報——”殷烈親自策馬回轉。
“韓滄海將軍不願歸來!”殷烈朝高處吼道。
李慶成道:“讓他回來!黑甲軍快死完了!”
殷烈身旁,一名黑甲軍信報喝道:“回稟殿下!韓將軍願為殿下將黑甲軍戰至最後一人!請殿下收回換軍令!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江州軍願為殿下死!”
李慶成一陣暈眩,險些站不穩,城牆處還在拉鋸戰,京師內傾出大桶的滾油,那油遇火即燃,登時綿延數裏的城牆上燃起大火,燒成一片。
黑甲軍仍在前赴後繼地朝上填。
“這樣不行。”李慶成道:“鷹都回來了麼?”
張慕:“回來了,八門緊閉,增援陸續過來。”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唐鴻道:“朝中內應呢?是該到他們出力的時候了。”
李慶成道:“不能相信他們,一群文官抵什麼用?”
“報——”又一騎沖置帥台前,堪堪勒住馬,身穿鷹隊服飾。
“西門處有兩百御林軍出城!前來投奔殿下!”
李慶成大喜道:“太好了!我們馬上過去!”
御林軍叛出兩百,為首之人赫然是唐鴻舊識,翻身下馬便跪。
李慶成忙問:“只有這些兄弟?”
那領兵的隊長名喚狄雁峰,大聲道:“末將叩見殿下,弟兄們已決定協助殿下,迎殿下入京!御林軍一萬八千六百弟兄在城內等候,只需殿下一聲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慶成親自上前扶起,接過名單,道:“太好了,狄卿,這次多虧你了。”
李慶成帶著狄雁峰回陣內詳細參詳,片刻後狄雁峰親自寫了封手書,繫在海東青爪上,又令它看過皮甲上軍徽。
“能認出人麼?”狄雁峰擔心道。
“能。”李慶成莞爾道:“這是上天派來護佑我大虞的神鷹。”
海東青一聲長唳,展開雙翅,劃過夜空投向京城。
那場大戰從七月十五晨間戰至十六夜半,直到破曉之前,方皇后又一舉填上了兩萬都騎衛,至此韓滄海的死士僅存一萬二千人。
李巍,唐鴻,蕭眿三人率軍出戰,李慶成身邊剩下方青余與張慕二侍衛。
李慶成從未料到京師竟是這般難以攻陷,當年親父李謀重建京城城牆時便已設下多個守城陷阱,幾次翻修後固若金湯,較之太祖攻京師時更難攻破。
這次他與韓滄海都失算了,若是沒有李巍的北良軍,蕭眿的江南軍前來相助;光靠唐鴻與韓滄海手中的十萬兵馬,竟是攻不下來!
李慶成心底生出一陣後怕,幸虧戰局不住朝著有利的方向扭轉。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海東青歸來,帶著一方巴掌大小的白絹,白絹上是觸目驚心,血跡斑斑的御林軍效忠令。
李慶成果斷道:“開始計劃!”
第一抹朝陽的光輝灑滿整個京城,御林軍於城內,聯軍從城外開始最後的衝殺!
雙方開始夾擊守城軍,在大火中燃燒了一整夜的城樓轟然垮塌下去,化作飛灰,滿地慘烈殷紅的鮮血,焦黑的死屍。
攻城撞柱最後一下,宛若山崩,城門砰然倒了下來,發出巨響。
城中衝殺出上千騎兵,方青餘吼道:“到我們了——!殺——!”
唐鴻與方青餘率領上萬兵馬開始衝鋒,護城河上的吊橋還未收攏,便被城內御林軍牢牢守住。
“殿下歸京——”
“繳械不殺——”
五萬兵馬填進了京城,城牆全面告破,黑甲軍如潮水般退回,緩緩撤軍。
群鷹在朝暉中展翅飛起,覆蓋了大半個京城的巡邏領域,李慶成策馬在膠泥的鮮血中入城,身後跟著張慕引領的八十名鷹衛。
城牆高處,面目焦黑的守城軍發著抖,放下手中石塊與刀劍,哆嗦著跪下。赫然是京師中的百姓。
“方皇后連百姓都押上來守城了麼?”李慶成緩緩道。
一名鷹衛回報道:“殿下!鎮東軍派出士兵手持利刃督軍,一人監督十人,凡是意圖逃跑的人便臨陣斬殺,推下城去!”
李慶成緩緩點頭,看著那被源源不絕押下來的百姓。
“誰說的繳械不殺?”李慶成道:“誰下的命令!刀斧手預備!”
百姓隊中登時瘋狂哭喊,爬過來抱著李慶成戰靴,李慶成狠狠抬腳踹開,大吼道:“你們這些愚民!你們殺了多少保家衛國的將士!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不能減輕你們半分罪孽!”
“殿下……”殷烈喘著氣回報:“韓滄海將軍下的命令,請殿下以蒼生為念。”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靜靜站了半晌。
“既是如此,便赦了你們。”李慶成冷冷道,抽劍橫揮,雲舒劍將最近的百姓頭顱削了下來,那人頸中鮮血狂噴。
“但我以天子之名!”李慶成喝道:“詛咒你們永世不得超生!”
李慶成喘著氣,收劍歸鞘,面前是一條灑滿金輝的長街,盡頭通向皇城。
外城告破,群鷹在天際翱翔,唐鴻對地形熟得不能再熟,分四隊兵,在軍鷹的指引下繞過整個京城的外區,巧妙避開了方家鎮東軍的埋伏地點。
佔據巷口戰地後,唐鴻以軍鷹傳令,四隊與殷烈匯合包抄,沿路碾進京城中心。
於天空朝下看,京城四街三千巷,錯落林立的民宅之間緩緩綻放出一朵四瓣的鮮血之花,到處都是鮮血飛濺的石磚,屍橫就地的兵士。
最終蕭眿、殷烈二人鎮守八大外城城門,唐鴻與方青余、張慕三人在內城門南華門外匯合。
李慶成身邊已聚集了三千御林軍,於市口處遠遠看著南華門。
都騎軍死傷近半,其餘俱被方青餘所俘,押到城外,此刻內城處直到皇宮,只剩下方家的親兵——鎮東軍了。
李慶成知道不可能再勸和了,鎮東軍素來不服朝廷管轄,撞破內城門後,勢必是最後的戰役,也是一場不死不休的血戰。
“御林軍去守住各大宮門,以防方皇后逃跑。”李慶成道:“抓住她了以後不許傷她,我要留著她的命。”
所有人靜靜看著李慶成,李慶成道:“撞車還沒有來?小舅呢?”
“回稟殿下。”一名傳令兵道:“韓將軍的部隊死傷最為慘烈,黑甲軍犧牲了三萬八千名將士,韓將軍正在城外收斂袍澤屍體,攻城車馬上就到。”
“破城的首功應當記在韓將軍身上。”唐鴻道:“是誰先殺進城門的?”
方青餘答:“是我,我明白。”
李慶成疲憊道:“他不會稀罕這功勳的,當年和父皇攻打京城時也是,城門告破後他就走了。”
張慕看著李慶成,一聲不吭。
方青餘笑道:“你去歇一會。”
李慶成道:“我不礙事。”
自大戰伊始,李慶成已足足有十二個時辰沒有合過眼。
方青餘:“沒有那麼快能破城,裏面還有一萬多人。”
李慶成勉強點了點頭,到一旁尋了個地方坐下,朝著滿街淌開的鮮血合上眼。
鷹衛們紛紛聚攏,各自單膝跪地,守在熟睡的李慶成身邊,張慕看也不看李慶成,反手拔出背後無名刀,渾身散發出不耐煩的殺意。
第一聲撞門的巨響將李慶成驚醒。
攻城車抵達,最後一戰開始。
59、太液池
正午,日光熾烈。
李慶成幾乎已經不用再做什麼了,他只要耐心等待,那扇宮門遲早會為他打開。
“跟我來。”李慶成吩咐道。
鷹隊紛紛起身,跟在李慶成身後,張慕轉身一步,李慶成眼中帶著笑意,朝宮門前地上一指:“你在這協助唐鴻,鷹隊的兒郎們就是你。”
張慕停下腳步,數日來終於開了口。
張慕:“不行。”
唐鴻道:“留下來罷,他想讓你領首功。”
張慕:“我不需功。”說畢朝李慶成走去。
李慶成頭也不回:“張卿,又有什麼委屈啊。”
張慕停下腳步,冷冷道:“祝殿下旗開得勝。”旋即一抱拳,不再跟在李慶成身後。
李慶成笑了起來,帶著鷹隊出外城,問:“都活著麼?”
一名隊長道:“弟兄們都還在,鷹也都在。殿下想去何處?”
李慶成道:“帶你們立功,都跟著。”
李慶成騎馬出城,走到城外的一個大湖邊,這處由護城河水淌來,在清河前彙聚。
黑甲軍們就地歇息,見李慶成來了紛紛起身。
李慶成看了一會湖水,回憶起兩年前那個黑暗而漫長的深夜,仿佛看到濕淋淋的張慕抱著他,從湖中上來,把他放在湖邊,低頭吻下他的唇,為他吸出肺內積水。
“你們在這裏守著。”李慶成吩咐道。
黑甲軍封鎖了湖邊,時值下午,城中遠遠傳來一聲巨響。
內城告破。
李慶成注視那蕩漾著血的湖水,不少將士屍體從護城河飄來,於湖面被黑甲軍紛紛打撈起,晾在湖邊。
“把鷹都留著。”李慶成道:“跟我下水,不會水的回皇宮等。”
一行八十人跟隨李慶成躍下水去,唐鴻下過一番苦訓,竟都會游泳。
日光漸暗,李慶成幾次換氣,在水流中找到了幽深的洞穴,繼而穿過漫長的護城河,一條直通京師地下水路的岩道綿延朝向遠方。
李慶成浮上水面,載浮載沉,吸了口氣,鷹衛們過來,架著他的胳膊緩慢朝前遊去。
水下穿行近半個時辰,水流改向,扯著他們飛速捲入一道湍急的暗流,速度越來越快,最後頭頂豁然開朗,粼光蕩漾,李慶成被水流拋進了寬敞的水域。
抬腳間戰靴踏上什麼硬物,一隻淤泥中的巨龜睜開眼,緩緩浮起,將李慶成托上太液池水面。
到處都是燒焦翻倒的房屋與木柱,四下裏傾躺著太監與宮女的屍身。
鷹衛們出水,不用李慶成吩咐,便有十人充當前鋒上前,各執匕首,四十人分為兩翼,三十人殿后守護太子。
李慶成一身全是水,在亭邊站了片刻,夏風爽朗,少頃乾了些,濕淋淋的黑髮搭在頸後,拈起竹哨吹響。
鷹衛們齊齊吹響喚鷹哨,遠在皇城之外的軍鷹竟能聽到十裏外的響聲,紛紛撲翅飛來,海東青最先抵達,駐于李慶成肩鎧下。
眾侍衛又放出探鷹,在皇宮高處盤旋飛翔。
“啟稟殿下。”一人道:“東華閣有四百兵馬,太和殿有一千騎兵,金鑾殿有四百人,明凰殿五十人,書閣無人,堂守門一千人,西池一百人,東路兵馬沿皇城經線一路告捷,剩餘敵軍近四千,朝午門前收攏。”
“我軍已攻陷午門,正在午門外整隊。照鷹的方位看,禦書房前應當還有上千人,但這部分人沒有威脅,應是宮女與太監,以及皇族。”
李慶成道:“延和殿呢。”
最近的一隻鷹穿過御花園飛來。
“延和殿外沒有人。”
李慶成道:“朝延和殿走。”
延和殿空空蕩蕩,李慶成眯起眼,派侍衛前去巡了一圈,又有人回報:“殿下,宮裏雜物都被搬走了,延和殿內沒有人。”
李慶成揉了揉太陽穴,頭疼了。
海東青側過頭看著李慶成,李慶成笑道:“你能找到一個像孫岩的人不?”
海東青:“?”
李慶成:“孫岩,孫——岩——”
海東青聽出了音節,並辨出了口型,鷹眼中仍有一抹不解之色,李慶成入內四處看,看到一件皇后穿的錦袍,正中下懷。
李慶成把錦袍給海東青看過,海東青會意飛走了。
“都歇會兒。”李慶成道:“坐罷。”
一隊自覺在延和殿附近巡邏,其餘人紛紛席地而坐。
李慶成坐在臺階上,只覺這隊人實在太合心意了,不該開口的時候一句話不說,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剛接手時感覺還不強烈,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喜歡得不得了。
“我記得你們剛來的時候還沒這麼木訥的。”李慶成隨口揶揄道:“都被張慕教的麼?”
侍衛們紛紛笑了起來,一隊長答道:“這一月中,都是張將軍教的。”
李慶成道:“教你們什麼?”
“用刀。”一人答道:“鏢,擒拿,掌,爪,指法,鷹武十三式。”
李慶成道:“我也學了些,鷹武確實霸道得很。”
說畢李慶成隨手一招,抬掌,在延和殿外打了套拳。
“王沐之,怎麼樣?”李慶成隨口喚了個名字,被點到的侍衛笑道:“殿下出掌的套路不夠狠,沒有斃敵的意思。”
李慶成欣然點頭,若有所思。
“我不用拳腳殺人。”李慶成淡淡道:“但我殺的人是最多的。”
另一侍衛道:“殿下,韓將軍說不能讓你親自率兵打仗。”
李慶成轉頭注視他:“你們也跟韓將軍學了?”
“是。”一名隊長接口道:“韓將軍在這一月內教我們兵法,排陣,以及突進,呼應配合。”
李慶成緩緩點頭,這隊鷹衛實在是精英中的精英,集唐鴻的軍紀與兵法,韓滄海的忠誠與作戰意識,張慕的武功於一身,雖只有八十人,只怕天底下再無軍隊能出其右。”
海東青飛回,喙中叼著一根金釵。李慶成大喜道:“找到了!就是她,在哪里?”
鷹衛們紛紛起身,李慶成疾步而行,在海東青的帶領下走向御花園外的僻院。
這處是前朝冷宮,早已荒廢而雜草叢生,海東青在井欄邊停了下來,院內依稀傳來女子聲音。
“我的釵兒呢?”
李慶成掂著沉甸甸的金釵,反手拔出腰畔雲舒劍,徒步走進僻院。
腳步聲響,一名女子將白綾拋上房梁,綾端墜下時,她抬頭朝院外看了一眼。
春風吹過,滿庭落花,孫嫣與李慶成默默對視。
俊朗少年帶著英氣,與孫嫣想像中的那名太子判若兩人,孫嫣入宮一年,見過的皇族數不清,皇子皇孫們清一色帶著李家的眉目印跡,然而論起真龍威勢,卻無人能及李慶成萬一。
李慶成一身皮甲血跡斑斑,肩上踞著倨傲的海東青,眉宇間帶著一股悍而嗜血的戾氣,身後跟隨的侍衛俱顯得冷漠無情。
孫嫣注意到他一手持劍,一手拈釵,持釵的左手缺了根小指頭,心裏一陣冰涼,料想也是名亡命之徒。
“皇后!!”一宮女大哭著抱住孫嫣雙腳,望向李慶成時雙眼通紅:“別傷了我家小姐——!”
鷹侍們紛紛喝道:“放肆!”說畢湧上前,拖開宮女。
孫嫣冷冷道:“別傷她!”
李慶成笑了笑:“別傷她。”
侍衛們把宮女放在角落裏,周遭靜謐。
李慶成:“我打擾你尋短見了?”
孫嫣俏面含威:“你不是不想娶我的麼,還過來做什麼。”
李慶成一哂道:“誰說我不想娶你了?你小妹說的?小孩的話不能當真。”
孫嫣看也不看李慶成,把白綾抽順:“不勞殿下親自動手,夫君已死,罪臣該自尋了斷。”
李慶成:“實話說我不是來娶你的,是來嫁你的,你哥哥用西川一百二十萬兩白銀當聘禮,想招我當個上門女婿。”
孫嫣一邊繞綾打結,一邊埋頭道:“殿下說笑了,孫家綿薄財力,怎敢說這等大話?孫嫣祝殿下百子千孫,金戈鐵馬,鐵鑄山河。盼殿下來日聽到孫家時,能想起今日孫嫣一二。”
李慶成:“你執意不嫁我?”
孫嫣看著李慶成,不作聲。
李慶成笑道:“但我若不娶你,慕哥定會為難我。”
孫嫣淡淡道:“他是他,我是我。”
說畢一扯白綾,蹬掉繡花鞋下矮凳,院角宮女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孫嫣安靜地懸在僻院正堂下,閉上雙眼。
李慶成漫不經心地抬手一揮,雲舒劍打著旋劃出一道弧光,旋轉著掠過堂廳內繞梁而過的白綾,將它一裂為二,繼而釘入後牆,無聲無息,直沒至柄。
孫嫣摔了下來。
“不瞞你說。”李慶成笑道:“我本是想來殺你的,但忽然又改變注意了。”
孫嫣在地上咳嗽,痙攣,掙扎著坐起。
李慶成:“現在不許你死了,回去換上袍服,跟我走。”
孫嫣看著地面,緩緩搖頭。
李慶成怒吼道:“去換衣服!”
孫嫣打了個寒顫,宮女忙過來,扶起孫嫣,轉進內間。
侍衛拔下雲舒劍,李慶成收劍歸鞘,片刻後孫嫣略施脂出廳,眼神如一波死水。
“你想為誰殉情。”李慶成拈起她的下巴,悠然道:“我覺得應當不是我。”
孫嫣驟然被喝破心事,眼中滿是驚慌神情。
李慶成笑道:“你既不想嫁李珙,也不想嫁我,想必是心裏有人了是罷。我倒想知道那人是誰,不過料你也不會說。罷了,咱們就先假裝當個夫妻,成麼?陪我演出戲,末了要揮刀要懸樑,隨你。”
孫嫣低下頭,李慶成把金釵插進她的飛鳳髻後,淡淡道:“皇后,請。”
是時午門外的戰役已進入最後階段,張慕渾身浴血,猶如絕世戰神,領千餘騎兵殺出一條血路,猶如一把尖銳的鋒刀,砍開了鎮東軍的兵陣,無名刀所指之處,留下滿地屍身。
鎮東軍極其壯烈,長久於東疆抗擊匈奴練成的悍勇竟是無人逃亡,都騎軍已潰敗,太和殿前留下了兩千兵士,正在作最後的死戰。
張慕一襲披風已被染成紫黑,鮮血滲透了他渾身的盔甲,臉上滿是戰火熏出的黑印,他不勸降,不怒吼,凡是有人攔在他的前路,便話也不說,抬手一刀。
沒有人能抵住他的刀威,凡正面舉盾迎戰者,俱被連人帶盾,連著胯\下戰馬被無情地砍成兩半!
張慕猶如地獄浴血的騎神,一路衝殺而過,從午門外直殺入太和殿前,兵士們大吼道:“守不住了——關殿門!”
刹那間一箭撕破虛空,穿過午門外的百步臺階,攜著雷霆萬鈞之勢直飛而來,將關門兵士攔腰射成兩半,鮮血狂噴!
合攏到一半的大門凝住。
李慶成與孫嫣從午門外的校場走來,問:“結了麼?”
黃昏時分,勤王軍在午門外紛紛跪下。
李慶成道:“眾將士,平身!”
山呼海喝的一聲爆喊,數萬兵士整齊起身。
李慶成牽著孫嫣的手走上第一級玉石臺階,方青余縱馬跟來,與張慕同時下馬,而後是手執翻海戟的唐鴻。
“大臣們在何處?”李慶成問。
唐鴻道:“在禦書房,有人看著。”
李慶成欣然點頭,走上最高一級的臺階,張慕與方青餘上前,以肩扛著沉重的兩扇銅門,各自發力。
銅門砰然洞開,迎著一輪夕陽。
李慶成走進太和殿,空空蕩蕩,龍椅上坐著一人。
“母后。”李慶成道:“做好被淩遲的準備了麼?你的這場叛亂,令我大虞死了近十萬人。”
方皇后放聲大笑,笑聲淒厲而尖銳。
“皇兒呐皇兒。”方皇后挑釁地說:“你李家,從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初陪著你爹舉兵的,除了韓滄海那廝,還有誰活著?”
“張孞被你爹一把火燒死了,柯將軍在午門外被刀斧手砍了頭,兩位大學士一位被毒死,一位跳了井,唐英照以為將他妹子嫁給你爹,就能保住全家榮華麼?中秋夜一把大火,燒的就是他與符殷。我若不做點什麼?你爹死前,會讓我們方家活著?”
李慶成笑道:“胡說八道。”
方皇后笑意盈盈:“你爹為了讓你坐穩這李家的龍椅,殺了這麼多人,可悲的是,他們的兒呐,還像條狗似的跟著你,拼了命的給你這殺父仇人的兒子復位,簡直是世間最可笑之事。”
李慶成笑道:“母后,你說這番話,只會令你方家死得更慘。你就不怕皇兒刨了你方家的祖墳,把你九族淩遲?”
方皇后悠悠嘆了口氣:“我這不都快死了麼?旁的人何干,我可管不著了。”
李慶成搖頭道:“沒那麼容易,母后,把你四肢削了,裝在個甕裏如何?”
李慶成走上殿前高臺,方皇后一身紅袍大錦,穿的赫然是袍服,坐在龍椅上,猶如黃昏中怒放的千萬朵絢麗紅花。
方皇后聲音漸低下去:“皇兒,你管天管地,終究管不到人生死。”
李慶成心中一驚,忙以劍鞘抵起方皇后的頭。
她的雙唇已變得漆黑,雙瞳微微擴散,末了,最後一句,只有李慶成聽見的話是:
“陛下,祝你李家斷子絕孫。”
方皇后停了呼吸,李慶成沉默片刻,把她推下龍椅,方皇后的屍身順著臺階滾了下來。
李慶成轉身坐上那九五之位,籲了口氣道:“終於回來了。”
殿前站著的四人一片安靜,片刻後李慶成說:“把她的屍體拖出去,鞭屍三千,傳令刨了方家的祖墳。”
忽然撲通一聲,方青餘雙膝跪地。
“你幹什麼,方青餘。”李慶成冷冷道。
方青餘額頭觸地,行了個大禮,躬身道:“陛下,請看在青餘這一路走來的份上,葬了她罷。”
李慶成沒有回答。
唐鴻道:“別鞭屍了。”
李慶成道:“她說的話,你們都信了?”
刹那三人都是一陣顫慄,李慶成淡淡道:“她說的不對,我和我爹不一樣,算了,准了方青餘所請,厚葬她罷。”
李慶成一手手肘支在龍椅上,戰靴踏上金案坐著發呆,夕陽下山,宮內陷入了漫長的黑暗。
他回來了,但為什麼先前所想種種,並未實現呢?
猶如一名竭力攀上峰頂的人,待得抵達他設想的高處,卻什麼也沒有。
歸朝的喜悅也全然不是這樣,他逐一掃過方青余,張慕與唐鴻這三人。
方青余與唐鴻的眼光似乎都變了,只有張慕的神色一如往昔,看著他時,像在看一件自己的東西。
“說點什麼。”李慶成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譬如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一類的。”
“臣謝主隆恩。”方青餘如是說:“臣感念陛下今日所准,將畢生銘記,永不忘本。方青余恭祝陛下千秋萬代,永鎮河山。”
方青餘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李慶成道:“你去整派餘兵,搜索宮內餘孽。”方青餘點頭,轉身告退。
唐鴻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也和我爹不一樣。”
李慶成淡淡地嗯了聲,問:“小舅呢。”
唐鴻答:“他聽到內城告破的消息,就起兵拔營回江州了。”
李慶成道:“你去接手御林軍,告訴殷烈和蕭眿,諸事停當後,明天太和殿內論功行賞,再去禦書房外,派人把百官送回家去,每人派點兵保護著。”
唐鴻一躬身,想了想:“我不會說什麼彩頭。”
李慶成樂道:“你說,恭祝陛下千秋萬代,便完了。”
唐鴻:“恭祝陛下千秋萬代。”
李慶成:“好了,去罷。”
唐鴻告退,殿內只剩張慕了。
李慶成坐在龍椅上,張慕站在殿內,久遠的沉默仿佛過了一百年,一千年,或許直到地老天荒,若其中一人不開口,另一人似乎永遠也不會開口。
李慶成:“張慕成,你高興不?”
張慕隔著近二十步距離,聲音遙遠而陌生:“恭祝陛下千秋萬代。”
李慶成:“你走上來。”
張慕:“臣不敢。”
李慶成:“上來罷。”
張慕不答。
李慶成:“我命令你,上來。”
張慕沉默了很久,最後走出一步,戰靴踏在地面時,渾身環甲發出金鐵的瑣碎響聲,粘稠的黑血沿著他盔甲的縫隙滲出來,在地上留下一個紫黑色的腳印。
他一步步地走向龍椅,最後手持頭盔,在九級真龍臺階前跪下。
“走上來。”李慶成道。
張慕搖了搖頭,李慶成想再說“我命令你”,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
“慕哥。”李慶成喃喃道:“我不碰你,放心,我也不勾引你,咱倆早就完了。今天也是最後一次喚你‘慕哥’了。”
“但咱倆出京的那夜,我發了個誓,現下還有個心願未了,煩請你走上來幾步,一會兒就好。”
張慕抬頭,起身沿著臺階一步步走到龍椅前。
李慶成朝右挪了些,讓出一個位置,說:“坐罷。”
張慕看著龍椅的左半邊位置。
“你怕死麼,慕哥。”李慶成又笑道。
張慕沒有回答,李慶成又道:“那麼就當是個尋常椅子,坐一會有什麼的。”
張慕坐下了,李慶成把腳踩在他的膝蓋上,問:“怎這麼多血?”
張慕:“別人的。”
海東青飛了進來,在龍案上一跳一跳,開始抓聖旨。
李慶成:“……”
張慕起身打了個呼哨,海東青不理會,轉身避過,繼續抓。
李慶成抬眼時忽然發現殿外還有一個身影。
“啊,把媳婦忘了。”李慶成笑道:“張慕成,帶你妹子去延和殿。讓人收拾收拾,騰個住的地方。”
張慕起身,走到孫嫣身前,孫嫣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端詳這高大偉岸的男子。
“慕哥。”孫嫣低聲道。
張慕說:“嫣兒,慕哥帶你去延和殿。”
過了很久很久,遙遠的黑暗中,高高在上的龍椅處,傳來李慶成一聲輕輕的嘆息。
60、夜雨燈
天已全黑,聾啞老僕入內,顫巍巍地點亮廳堂內的油燈。
不片刻周圍明亮些許,沙沙的風在庭院外吹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扶峰合上書,院外風聲雨竹,仿佛上一刻離得甚遠,下一時又在耳畔輕輕地綻開。
許淩雲和唐思的交談聲從前院傳來,扶峰閉著眼,微笑不語。
李效嘆了口氣。
二人手邊的茶已涼了。
“成祖即位。”李效緩緩道。
扶峰點了點頭:“接下來就是他登基後的事了。”
李效起身,走到廳邊,看著半灰半白的天幕發呆,水珠淅淅瀝瀝地從屋簷滴下來。
“孤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身有血海深仇,還會效忠于成祖。”
扶峰哂道:“若時刻背負著上一代的仇怨,何時是個了局?”
李效轉身道:“然這種事,是能夠輕易忘卻的麼?”
扶峰捋須,若有所思道:“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說,方皇后這一招甚是怨毒,將旁人不敢說的俱說了,從此便在君臣之間埋下了一根刺。”
“但成祖終究還是相信,唐鴻、方青余與張慕三人對他的忠誠與上一代無關,相信他們既不因太祖的收買而死心塌地,亦不因太祖的屠殺而生出叛心。從這一點來說,成祖是辦得極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離開京城時,發下一個誓,最後他分出一半龍椅,讓張慕坐下,便是為了‘與你同坐’之誓,當然不可能真的與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李效淡淡道:“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許唐鴻等人不這麼想。”
扶峰莞爾道:“換了是陛下呢?”
李效無法置評,扶峰又道:“淩雲對陛下不也是從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麼?”
李效靜了。
開飯了,許淩雲端著菜進來,一魚拆作五食,江州鯉魚肥美,魚頭蒸出一盤,混著剁碎的泡椒與香料,聞得李效食指大動。
魚鱗,魚骨與魚鰭裹著面炸了,鹹酥可口。
魚脊肉剔去刺,絞作一盤幼嫩香滑的面。
魚腹則以料酒、蔥薑為佐料,紅燒後收汁,金黃鮮亮。
最後是魚尾、魚鰭、魚鰾與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鮮湯。
一壺燒酒,兩個小杯,許淩雲與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為扶峰斟上酒,說:“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罷。”
扶峰道:“待會陛下回江州府去?”
李效道:“不,若不叨擾,孤想在此處借宿一晚。”
當即許淩雲便犯了難,李效舉著不落,問:“怎麼?”
許淩雲道:“草民的房子狹小……”
李效笑道:“將孤當做尋常人就是,平時如何待客,這數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來來去去,天又下雨,走動起來也煩。”
扶峰一笑道:“如此便讓淩雲收拾出東廂,請陛下暫時住幾天。”
李效欣然道:“明日起來聽先生講故事也方便。”
用過飯後許淩雲撤了桌,老僕上茶,李效與扶峰就著滿院雨聲,隨口閒聊。
話中所談無非是數年來邊疆軍情,朝廷人事調動一事。許淩雲收去殘菜,才與唐思在院中廊下又開了一桌用飯。
“你們自個來的?”許淩雲給唐思讓菜:“怎麼尋到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頭扒飯,答道:“喜公公帶的路,怎麼?他從前認得你家呢。”
許淩雲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喜公公……據說當年是他陪著先帝爺來江州接太后的。”許淩雲喃喃道:“怎不見他過來?”
唐思答:“回報鞏繁壬去了,那老傢伙對太后最是忠心,特被指著跟來的,陛下臨時起意在你這裏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頓說。”
許淩雲笑了起來,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飯飽後,唐思自去調防,分派守夜巡邏的御林軍,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許淩雲則在東廂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潔床鋪,又在角落裏籠上炭盆以驅濕氣。
扶峰已去歇下,偶聞咳嗽聲,喜公公來過又被李效不由分說打發走了。
許淩雲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簷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過,匯入池中,竹筒敲在滿地芳草與竹林環繞的青苔岩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陛下請就寢。”許淩雲收拾了東西出來。
“你睡何處?”李效淡淡道。
許淩雲說:“草民去住對面柴房。”
李效道:“孤與你同榻罷,今夜有些事想問你。”
許淩雲忙道:“不不,陛下先請。”
李效坐在榻上寬衣解帶,許淩雲單膝跪著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時君臣時光。
“孤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李效看著窗外斷線銀珠般雨:“這許多年裏,孤就沒當過自己。”
許淩雲跪著給李效脫靴,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道:“坐上那位置的,還是別說太多的好。”
李效忽地笑了笑,帶著點感傷,除去太后,這世上便只有許淩雲會用這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與他說話。
“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為一番。”李效道。
許淩雲淡淡答:“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說,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過得不甚快活,古往今來,君王都是如此,約束太多。”
“睡罷。”李效身著單衣短褲,貼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膚是漂亮的小麥色:“你睡裏頭,陪孤聊聊天。”
許淩雲嘆了口氣,也不再堅持,看著李效,解去侍衛袍,上榻躺下。
君臣同榻而眠,耳中傳來長夜中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能透過這聲響想像到寒江上的千萬道漣漪,濕漉漉的青石板磚長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簷。
“淩雲,還記得你父親麼?”李效開口道:“孤先前不知,對你呼來喝去。現想起來,實是有負於你。”
許淩雲的睫毛在燈影下動了動,輕輕地答道:“鷹奴就是給陛下呼來喝去的,陛下怎能這麼說?”
李效笑了笑,許淩雲道:“都忘了,一個五歲的小孩,能有多少記憶?”
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時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許淩雲又說:“我連他們的面容都記不清楚了。”
李效嘆了口氣,道:“孤小時候也過得不甚快活。母后對孤執導甚嚴,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記事開始,她鮮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就誇獎過孤一次。”
許淩雲道:“陛下是與王爺們一同念的書麼?”
“不。”李效茫然搖了搖頭:“孤是自己一個人,跟著大學士念書的。”
許淩雲輕輕地嗯了一聲,李效緩緩道:“那時想起,你若能早些進宮,當個陪讀,與孤一同長大,或許多個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
許淩雲知道李效自幼生長于深宮,太后以狠厲手段鬥倒了韓皇后,毒殺太子,將李效扶上位去,眾皇子定是對這母子畏若蛇蠍,行明哲保身之道,繞路而行。
於是李效孤零零地長大了,從小到大沒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說上話的人只有一個長輩,扶峰。
這也令他對扶峰生出親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單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該回答什麼,不該回答什麼,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個口風嚴密而耐心的甕。
李效性格乖戾,便緣因於此。
直至碰上許淩雲,就像一個孤僻的,掌握著偌大權利的小孩遇見生平唯一的朋友。
可這玩伴沒多久就又得離開了,李效依舊回到他的龍椅上,當一個不愛動,也不常笑的君王。
許淩雲道:“她也是為了你好,承青過得如何?”
李效應了聲,笑道:“喜歡撕書。”
許淩雲笑了起來,說:“有小孩挺好的。”
李效道:“淩雲,你打算何時成家?來日若生個女孩,便結門親事,嫁入宮當太子妃罷。”
許淩雲莞爾道:“還是算了……”
李效道:“不相信孤?”
許淩雲忙道:“當然不,只是想起……”
李效道:“與你擊掌為誓。”
許淩雲與李效都各自平躺著,許淩雲懶懶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輕輕拍下,許淩雲又漫不經心翻掌,與他互拍,三掌為誓。
李效:“想到什麼?”
許淩雲出神地說:“想到當年,臣與陛下不也是指腹為婚的麼?”
那一刻李效的臉上難得地現出尷尬的紅。
“你是男子。”李效如是說:“孤倒是有心,怎麼個成婚?”
許淩雲揶揄地朝李效擠了擠眼。
李效不理許淩雲,認真道:“你若是女人,是許家後人,又應了當年母后親口一諾,托庇于扶峰先生膝前,孤能娶你也算了了一樁……嗯。”
許淩雲道:“意思是,淩雲若是女人,陛下會娶我?”
李效雲淡風輕地說:“自應如此。”
許淩雲嗯了聲,說:“下輩子若有幸,投胎當個女孩兒罷。”
許淩雲一直對李效抱著說不清的曖昧心思,李效從開始時的反感與排斥,變為逐漸接受了許淩雲那熾烈的示好之意,不接受,也不拒絕。直至某一天,許淩雲冷了下來,李效又多少有點不自在了。
“不過若是女孩兒。”許淩雲微微側頭,迷戀地看著李效的眉眼,側臉:“也當不成鷹衛,更見不到陛下了。若咱們小時候被抱錯了,如今我是陛下,你是許淩雲,你縱是男子,我也娶你。”
那一下李效登時色變,許淩雲自知玩笑開得太過,連忙噤聲。那話本意只是調侃,不料李效心底卻隱隱生出一股恐懼。
恐懼不知從何而來,一團紛亂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間在門外院裏見到的那老嫗。
“陛下?”許淩雲道。
李效收斂心神,隨口道:“沒什麼。”
許淩雲這才舒了口氣,先前失言時那提心吊膽之意盡顯,聽在李效耳中,只覺一陣五味雜陳。
許淩雲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燈燈芯沒入碟內,安靜地滅了。
黑暗裏,李效的手朝身旁動了動,握著許淩雲的手,二人牽著。李效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這一刻他已不再覺得許淩雲的情誼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則有種淡淡的愧疚,許淩雲畢竟是懷著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摯,最熾烈的,也是最好的。
從渾身的傷痕的他抱著書,跪在禦書房前的那一天開始,他的眼神就在說:什麼也不需要,只要你過得高興。無論是君臣,朋友,或是戀人,什麼都好,那是李效從未感覺到過的關懷。
這麼一個人,李效偏生又什麼也給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開口道。
“你什麼時候走?”許淩雲說。
彼此都換了稱呼,李效不再自稱孤,許淩雲也不再自稱臣。
李效想了想:“聽完扶峰先生的書便走。”
許淩雲說:“快完了罷,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後了,自歸京到御駕親征的中間那段,先生都沒有批註過。”
李效閉著眼,問:“為何?”
許淩雲的聲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說:“這中間應當發生了些事。”
許淩雲笑道:“登基,鞏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麼的?”
李效說:“像他這麼一個人,會老老實實去成婚?多半聽得不耐煩,便開始整頓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許淩雲欣然道:“瑣碎的事,年代久遠,依稀已湮沒在塵裏了,但扶峰先生說過幾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聽聽麼?”
雨停了,烏雲退散,一輪明月透過窗格照進房中,李效閉著眼:“說。”
“那時候有個人,名喚黃謹,這人不得不提。”許淩雲道:“黃謹此人,兩百年來太史們誨詆甚巨,但在成祖繼位後,黃謹卻立了一件當仁不讓的大功。”
“什麼大功?”李效問。
許淩雲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傳國玉璽,穩住大虞宮廷,手中掌握了御林軍,都騎軍兩軍兵符與一份書冊。這份書冊上,詳細記載了太祖年間,與遠疆方家互有往來的朝中大臣名單。”
“詳細到他們什麼時候收了禮,收了多少方家的禮……”許淩雲說:“事無巨細,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會向朝中諸大臣打點,收買親信。他雖非內監總管,卻長期擔任大司監副手,出身乾淨,後被唐妃暗中收買,成為親信。”
“唐鴻的姑母唐妃死後,黃謹知道謹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為方氏打點宮內瑣務,卻懷著旁的心思。”
“不得不說,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於是自中秋夜太祖駕崩,方皇后臨朝時,他便已全盤計劃好。偷出了那本名冊,開始在宮內準備成祖歸來時的大小事宜。”
李效開口道:“所以黑甲軍破外城後,唐鴻等人攻陷內城才來的如此簡單。”
許淩雲答:“對,他聽見外城告破,便馬上將太監集中于一處,親自出外尋勤王軍投誠,投誠後帶著唐鴻的令牌,與部分兵士回入宮內,把文官,皇族帶到禦書房外,以免誤傷。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敵王師之威,另一半則是被叛徒所賣。”
“那便如何?”李效道。
許淩雲道:“先前集結數名大臣,在王師離京的一百二十裏外,便呈上血書效忠的,也是這個黃謹。”
李效道:“很聰明。”
許淩雲:“待得成祖登基後,此人一躍榮升高位,開始借天子之力,排除異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聽他的。”
許淩雲說:“的確,但成祖當上皇帝,總有些與從前不一樣了,忠言,讒言混在一處,後世自知對錯,能辨忠奸,然當時在位的人,又有幾個分得清楚?成祖雖素來以決斷服人,權衡利弊後,也有不少是聽了他的主張。”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亂的禍根……因為,他是個太監。”
——卷三•罷宴•終——
原來是紅燭流光泄滿回廊,相爺他朝金榜,將舊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貴榮華自享,忘卻了舊日風光。
到如今這堂前紅燭通宵明亮,照不見當年你受苦親娘。
——《罷宴》
卷四‧碰碑
61、明凰殿
長樂元年,八月十五。
京師,金碧輝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著了火,朝臣三拜,李慶成一身袍服,懶懶倚在龍椅上,漫不經心道:“眾卿平身。”
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們在李謀當政期間或被方家重金收買,於六部混個無關痛癢的小官職,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為。
方皇后當權時,手頭無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認為忠誠,或是不至於給她添亂的人。
而原本李慶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夠以父輩威嚴來震懾天子的大學士,武將等不是滅族抄家,便是革職告老,都不在了。
李慶成歸朝後論功行賞,主將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將軍,依舊回守楓關。北良王賜銀十萬兩,封地百里。江南參知蕭眿封瀘侯,食五萬戶,依舊鎮守江南。方青余領車騎將軍,代兵部尚書之職。張慕領驃騎將軍,暫攝御前侍衛。唐鴻為御林軍統領,官居一品。
韓滄海則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韓滄海以降,各有封賞,李慶成並未食言,三天后,孫岩入京,破格受命戶部侍郎。
孫岩眼望被大火燒得滿目瘡痍的京城,實在是欲哭無淚,這下孫家不僅僅是放血,實在是割肉了。
李慶成歸京,方家叛黨幾乎一夜間便被拔除,都騎衛被囚的囚,殺的殺,然而這皇帝卻十分大度,所有參與守城的都騎軍禍不及家人。
京師動盪甫定,李慶成便發了話:“過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戰死的都騎軍,御林軍兩軍將士收屍,以大虞軍禮厚葬。
方家的鎮東軍全軍覆沒於京城中,李慶成則吩咐火化後著人將骨灰送返東疆,交予將士們的妻兒子女。
黑甲軍,西川軍等王師將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軀者俱有撫恤。
李慶成以總計四十萬兩白銀封賞。並親設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數日後,方皇后出殯,李慶成親自扶靈而出,至城東望龍山中皇陵門口,行祭告先皇之禮,再令方皇后棺槨入陵。
如此一來,無異于給滿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學士是名書生,擅寫祭文,一手傷春悲秋的詩詞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學,名喚蘇星照。
蘇星照一躬到地,朗聲道:“陛下回朝,實乃我大虞蒼生之福,京師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氣東來,虹光繚繞……”
李慶成心不在焉地聽著,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蘇星照抑揚頓挫,誦完一大通歌功頌德的文章後,李慶成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是蘇卿自己寫的?”
蘇星照誠懇道:“回稟陛下,此乃朝中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慶成掃了一眼,見武將中張慕打頭,身穿金環武鎧,方青余則一身武袍,豐神俊朗立於一側,都是盯著地面不作聲。
今天是論功行賞的日子,李慶成招了招手,大司監黃謹便展開禦旨,李慶成卻道:“不忙,今日有幾件事想對各位卿家分說。”
“黃卿日前有一密奏。”李慶成看了黃謹一眼,黃謹滿臉諂笑登時僵住。
李慶成:“說與朝中諸位大人聽聽?”
黃謹:“這……陛下。”
李慶成笑道:“還是朕來說罷,朕在外的這段時日裏,黃卿得了一本小冊子,不敢私自開閱,便將它藏在明凰殿裏的機關下,你們猜猜是什麼?”
朝臣議論紛紛。
蘇星照笑道:“臣等駑鈍,還請陛下明示。”
李慶成笑吟吟道:“據說是先帝在朝時,方家行賄的名單。”
議論登時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鴉雀無聲。
李慶成起身,黃謹忙上前跟著。眾臣眼望高處天子,心裏怦怦地跳,李慶成道:“咱們這就去看看,眾位卿家請隨朕來。”
“陛下啟駕——”黃謹拖長了聲音,略有點顫,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
李慶成在灼熱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龍袍耀眼無比,轉出太和殿,身後跟著朝廷百官,啟程穿過小半個皇宮,抵達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著四名鷹衛,見李慶成到,只是一鞠躬。
沒有人敢說話,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時雙腳仍打顫,工部老尚書趙雲紋登上臺階時還冷不防摔了一跤,從臺階上滾下去,引起一陣騷動。
李慶成忙轉身親自去扶,笑道:“趙卿不礙事罷。”
“年紀大了。”趙雲紋聲音發著抖:“不行了。”
李慶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轉身進殿。
悠長寬闊的回廊中燃著上百個火盆,官員分侍兩側,李慶成走到殿內盡頭,抬眼看張慕。
“我記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這裏來,張慕。”
張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單膝跪地,沉聲道:“是,先帝彌留之際,派臣前來取出密詔,交予大學士宣讀。”
李慶成吩咐道:“密詔還在麼?”
張慕起身,走到第三塊地磚前按下,第七塊地磚彈出,現出裏面的一個暗格。
黃謹上前取出一本冊子,冊子下壓著一封詔書。
不少大臣臉色發白,眼中驚恐萬狀。
“這份與方家互通往來的名單。”李慶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進去:“就這麼處理了,相信諸位愛卿心中也無異議。”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尤其趙雲紋,曾在李謀當政時收受了方家近五萬白銀的賄賂。
“陛下英明——”群臣浩浩蕩蕩,齊聲稱頌。
“至於這份詔書……”李慶成笑著展開一看,刹那間靜了。
那一刻,他的身邊只有張慕與方青餘二人,李慶成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繼而將它折了起來,又看了張慕一眼。
張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慶成有生以來頭一遭見他露出這般神色。
“慕哥?”李慶成低聲道。
張慕沒有回答。
李慶成折起詔書,掃視群臣一眼,頃刻間恢復了鎮定,隨手把詔書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慶成看著化為灰燼的先帝遺詔,喃喃道:“現在,是朕的天下,你們明白麼?”
“吾皇萬歲!”最先有臣子回過神,眾臣山呼萬歲。
夜間,李慶成回了後宮,自他行監國之任後,依舊按照習慣住在東宮龍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經自覺地改了稱呼。
黃謹躬身在一旁親自打扇伺候。
李慶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幾問道:“你笑什麼?”
黃謹諂笑道:“工部趙尚書年歲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來不禁好笑。”
李慶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錢,駭得路都走不穩了。”
黃謹馬上道:“陛下英明!“
李慶成道:“罷了,你還記得那本冊子上的人名麼?朕猜你定是早就記在心上了。”
黃謹登時愕住,李慶成隨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給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記錯人,朕就會殺錯人,來日殺錯了人,朕就砍你的腦袋,去罷。”
“那詔書上寫的什麼?”李效忽問道。
許淩雲說:“太祖最後一道詔令,是密令唐將軍賜死張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慣例,遺詔宣讀時,唯太子、大學士、大將軍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場。”
李效:“此處有一段不對。”
許淩雲在靜夜間側過身,看著李效側臉,笑道:“什麼不對?”
李效微微別過頭,注視許淩雲雙眼,說:“宣讀詔書之時,當處只有方青余、張慕與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詔書內容?”
許淩雲道:“這本是太史們眾說紛紜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個人——黃謹。”
李效蹙眉。
許淩雲道:“皇宮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後代帝王不過是反復擴建,黃謹既知這大虞宮內的一處機關藏物之地,能把書冊藏進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過。”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後又如何?”
許淩雲:“成祖把詔書燒了,那道密令卻始終記在心裏,後來又發生了不少事……”
李慶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號為長樂。
鷹隊在勤王一戰中立下大功,眾臣增修前朝律法時,李慶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內宮闈中增加了鷹衛這一編制。
第一任鷹奴由張慕兼任,所有鷹衛成員封三等侯,官居從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宮。又因宮中豢鷹恐驚擾宮人,李慶成指僻院為鷹衛住所。
尋常宮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議論鷹衛是非。
鷹侍八十人分二十隊,每班四人輪班跟隨李慶成。
李慶成為防鷹隊落了大臣們的口實,更針對鷹隊立下新法,凡縱鷹傷人者,不問對方身份,查實後便剪除軍鷹雙翅,犯事鷹衛賜死。
然而若有人主動戲弄鷹衛,以玩物之心惡待軍鷹者,一旦傷了鷹,也是斬立決。
此法公昭後,李慶成特地三令五申隊長,鷹絕對不可隨便放出來,除卻破曉與黃昏,兩次集隊到京城外無人山嶺處遛鷹,平日都需養在鷹屋裏。
鷹屋以高達五丈,長寬五十步的巨籠製成,地方十分寬敞,猶如一個天然的巨大宮殿。侍衛無事也可入內陪鷹。
天子親衛光鮮無比,直是將榮寵賜到了極致,但李慶成多次朝大臣們說:“朕是個講究規矩的人,該如何便如何,眾卿切勿放在心上。”
鷹隊只需忠誠于李慶成,李慶成平日花樣也不多,大部分時間是在太和殿,禦書房之間來回奔波,著手開始處理荒廢了近兩年的政事。
鷹侍平日只需撥出兩隊輪守上、下午,夜間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輪到班的侍衛在宮中日久天長,便無事可做。一群小夥子年青氣壯,熱血方剛,無事做怎麼辦?
一日練鷹習武畢了,自然是遊手好閒在宮裏到處遊蕩,調戲宮女,恐嚇太監,簡直就像無惡不作的兵痞子。
黃謹知道李慶成寵愛這隊親衛,不敢胡亂吹風,然而延和殿、養心殿等樓閣被接連兩場大火燒過後函待修建,鷹衛只會亂上添亂。
更有好幾名侍衛仗著李慶成恩寵,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蕩。
偏殿是孫嫣的居住地,李慶成不談成婚,也不讓她出宮去,便這麼把她晾在延和殿裏,卻允許孫岩三不五時前去探望。
於是鷹衛們便指指點點,偶爾在殿外好奇窺探這名剛烈女子,並口稱“鷹小的媳婦”,意指李慶成未過門之妻。
“鷹小”一稱,乃是李慶成與眾侍衛的玩笑話,李慶成雖已成人,在一眾侍衛間年歲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東青,又是群鷹之王,當面眾侍衛君臣相稱,私地下則喚他鷹小,意指他年歲最小,卻是豢鷹的頭兒。
李慶成聞言一笑置之,對這稱謂十分喜歡,頗有融入了整個鷹隊的情誼。
鷹衛們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時多聞孫家閨秀芳名,街頭巷尾將孫嫣姿色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兩次如此,鑒賞美女已成了日程時,便不可避免的碰上來探望親妹的孫岩。
那一下不得了,孫岩幾乎要氣炸了肺,孫家雖世代經商,卻也是望族大戶,怎容一群侍衛行此指指點點的無禮行徑?
“待哥前去尋陛下。”孫岩忍無可忍起身。
侍衛們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孫嫣道:“算了,別去自討沒趣,我看他恨不得與這群侍衛成婚才是好呢。”
孫岩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幾次告到黃謹處,黃謹手段頗多,蓄意討好,一面將事壓著,不欲討李慶成煩憂,另一面則朝鷹衛們暗通消息,示好的同時也一併予以勸阻。
然而鷹衛們仗著李慶成寵愛,無法無天,又一日孫岩入宮探妹時,幾名侍衛表面上“孫侍郎孫侍郎”地叫,暗地裏放鷹將孫岩追了大半個皇宮。
孫岩狼狽逃到禦書房外,終於爆發了。
“簡直是胡鬧!”李慶成拍案怒道:“誰讓你們朝延和殿跑的?!”
幾名侍衛單膝跪著,李慶成道:“拖出去,書房外跪著!”
孫岩這才消了些氣,李慶成隨手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黃謹,黃謹會意收了。
李慶成又吩咐道:“一人打二十板子。”
御前侍衛統領去吩咐人,黃謹著人搬了條凳擺好,遞給其中一名侍衛李慶成隨手寫的字條:
假打,叫喚須得大聲些,若懶得叫喚,不夠賣力,朕可就真打了。
板子一下,還未碰到雙腿,一名鷹衛登時誇張地大叫。
李慶成微微蹙眉,黃謹忙關上了書房大門。
孫岩聽到侍衛們哭爹叫娘的嚎,深呼吸,總算平了氣。
“舍妹終日在殿內無事可做,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孫岩問。
李慶成:“再說罷,延和殿還未修好呢。”
孫岩只得作罷,李慶成又道:“你來得正好,有事問你。今年各地秋收的摺子我看了,預估的餘糧……”
孫岩向李慶成一一回報,隨口道來,大小事宜卻都記在心裏,二人談得片刻,禦書房外叫聲停了。
“張將軍求見——”
張慕進宮,站在禦書房外,蹙眉看著趴在椅上,不住叫喚的侍衛,問:
“這是做什麼。”
那侍衛忙示意張慕不可大聲,交出李慶成的手諭。
張慕站了一會,入內。
李慶成抬眼道:“什麼事?”
張慕遞出一封摺子:“陛下,你該成婚了。”
李慶成蹙眉,孫岩心知不妙,正要告退時李慶成卻道:“坐下!”
“也該成婚了啊……”李慶成冷冷道,翻開摺子一看,上面是成婚時的擇日,張慕親自以朱筆圈出三個日子,一旁以揮灑酣暢的草書批註:
百子千孫,人丁興旺。
李慶成面無表情地合上摺子:“改日再議。”
張慕並不堅持,改問道:“外頭兒郎犯了什麼事。”
李慶成輕描淡寫地答:“跑到皇后眼皮底下晃,亂了規矩。”
張慕:“誰讓你不成婚?”
李慶成怒道:“放肆!”
抬眼與張慕對視時,張慕眼中卻帶著一抹複雜深意,李慶成道:“不談此事了,延和殿還在修繕,連個成婚的地方都沒有。”
孫岩聽得心內忐忑,張慕又道:“我帶著人去修,修好了你就成婚。”
“你……”李慶成幾乎忍無可忍。
孫岩不敢接口,連忙給張慕使眼色,張慕卻依舊倔頂著,盯住著李慶成案前墨硯,不知在想何事。
李慶成:“滾出去。”
張慕一躬身告退,李慶成又道:“接著咱們方才的話繼續說,孫岩,西川的稅從今年起就分文不收了,但你得通商,我要抽一部分各州商稅……”
孫岩擔驚受怕,只恐李慶成將張慕來稟一事認作自己暗中攛掇,幸好李慶成絕口不提,心內轉過幾個念頭,開口道:“陛下,這事急不得……”
說話間張慕出了書房,兩名鷹衛仍舊趴在凳上。
張慕取過廷杖,兩聲巨響,侍衛們齊齊慘叫一聲,大腿先後被兩棍打折,連著條凳從中折斷,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李慶成又住了聲,黃謹忙出外查看,李慶成深吸一口氣,冷冷道:“帶回去接骨調養。”
62、孫尚書
當夜,李慶成先去探視孫嫣,孫嫣身穿素袍,在殿內繡一塊紅布,殿中已多了不少伺候的宮女,一應物事也早已俱全。
案上擺著西川的糕點與金桂茶,榻上鋪的是點點紅梅的大錦,吃的喝的,擺的看的,用度精緻玲瓏。
孫岩財大氣粗,定是重金送了禮,並親自打點其妹所需,將延和殿裝點成昔日西川孫府規模,如此方能一紓孫嫣思鄉胸臆。
李慶成本只覺得把孫嫣晾在後宮近三個月終究有點說不過去,然而親自來探過,忽然就心軟了。
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不過只是眼熟,對孫嫣來說,卻是西川家的味道。
她很想家。
孫嫣抬眼看了李慶成一眼,不起來迎,也不施禮。
李慶成讓黃謹等在門外,邁進殿內。
孫嫣若誠惶誠恐起來迎,李慶成反而不當一回事,多半要奚落她一番再走人,然而孫嫣此刻不理不睬,李慶成就像碰上了個對手,小孩心性發作,在旁看了一會,決定說點什麼。
彼此心裏都清楚,李慶成因為孫家斥鉅資,又因孫岩才過來探望他的妹子,也都清楚對方喜歡的並非自己。
孫嫣埋頭繡花,頭也不抬道:“見過陛下。”
李慶成親切道:“陛下見過你。”
貌合神離間,李慶成開了口:“皇后也會繡花?”
宮女們捧著西川的錦繡退下,孫嫣依舊埋頭在釘一個繁瑣的底紋。
李慶成又道:“女紅之事,喚人來繡就行了,孫家富貴,連個繡娘也請不起麼?”
一名宮女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川刺繡的女娘,再沒有一個及得上孫大小姐了。”
李慶成:“……”
孫嫣:“胡扯,讓你開口了?退下。”
李慶成眯起眼,打量孫嫣,孫嫣又取過一根線,捋順了邊紋。
李慶成道:“皇后在繡什麼?”
孫嫣淡淡道:“繡陛下大婚時的袍服。”
孫嫣玉指緩緩抽長了線,側頭與李慶成對視。
“西川的少女,待字閨中,婚服俱是自己繡的。”孫嫣心不在焉道:“嫁不出去,便在箱底壓一輩子罷了。”
李慶成正要奚落孫嫣的話卻被她搶先說了,當即好大沒趣。
李慶成:“一國之後,竟是醉心於這玩意,堪當天下表率。”
孫嫣答:“一國之後,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樂趣?”
李慶成:“穿來繞去,有甚麼樂子?”
孫嫣:“這陛下可就不懂了,有人愛征戰天下,運籌江山的樂子。自然也有人愛這不盈方寸間,落針引線的樂子。歸根到底,不都是個打發時間的念想麼?”
李慶成一哂起身,宮女忙跪地恭送。
“打發時間的念想……”李慶成背對殿裏孫嫣,嘆了口氣,搖頭,轉身朝僻院裏去。
僻院還掌著燈,李慶成去看了一眼那兩名腿骨被打折的侍衛,黃謹討好鷹衛,下來後便馬上派太醫來接上,敷上藥臥床,想必也無事了。
侍衛們散在院裏乘涼吃瓜果,洗澡的洗澡,發呆的發呆,見李慶成來了,一窩蜂地來迎,開始告禦狀了。
“陛下,孫岩那崽子……”
“陛下,張將軍下的狠手……”
“什麼狠手!”李慶成伸腳就踹了那侍衛一跟斗,怒道:“吃的什麼?不捧點出來孝敬,光顧著罵了?!”
是時侍衛們才哈哈笑,自去捧了瓜果,斟上茶出來伺候。
李慶成隨便吃了些,吩咐道:“以後別再跑延和殿去,一個個老大不小的,自己不去找媳婦,光瞅著朕的媳婦做什麼?”
“陛下什麼時候大婚?”一鷹衛道:“兄弟們也可討個賞。”
簡直是無法無天,李慶成沒好氣道:“別再問這事啊。”
“我們也想尋點旁的事做。”另一鷹衛道:“出不得宮,無所事事,能做什麼?要麼陛下帶咱們打匈奴去罷,東疆的事兒還沒平呢。”
“是啊。”又有侍衛附和道:“打獵也成,兒子們蹲鷹廄裏,再不動都胖了。”
李慶成道:“沒法的事,我就自己一個呢,批摺子都忙不過來,還帶你們秋獵去?要去自己去。”
那鷹衛隊長是張慕親自挑的人,名喚鄭楚天,忙道:“陛下不如把弟兄們的出宮令給解了罷?”
李慶成一想也是,總在宮內悶著不行。
“這麼罷。”李慶成道:“楚天去尋唐鴻,讓他給你們一人制一個出入宮的腰牌,白日間出去,夜裏閉宮門前便回來,話說在前頭,輪值排好,功課都得做足了,實在閑著才出去。”
“出宮不許揮霍,不許給我……給朕惹麻煩,否則這腰牌可就收上來了。”
眾侍衛瞬間歡呼,李慶成忽又覺得不對,眯起眼,瞥見一人興奮地在井欄邊蹦,當即起身沖過去拍他的頭。
“林栩,這麼高興做甚?!”李慶成揪著那人後領將他拖過來,問:“有相好了的麼?猴兒似的。”
林栩忙笑著告饒,李慶成道:“別看哪家姑娘長得標緻就私自許了終身啊,查清楚家世,帶到宮裏來,起碼得門當戶對的,我給你們御筆點婚。”
這一下更是群情聳動,李慶成一句話直將侍衛們的榮寵抬到了頂,侍衛們紛紛跪下謝恩。
李慶成方拂袖道:“罷了,楚天你盯著點,別再給我添事。”說著要走。
鄭楚天道:“再待會兒唄,弟兄們可有好幾個月沒和陛下說話了。”
那一刻李慶成的表情似有點鬆動,不知想起了何事,總不能在僻院過夜,便淡淡道:“回去睡了,你們也早些歇下罷。”
“弟兄們有家在京師外的,能回家不?”又有人興奮問道。
“可以。”李慶成道:“輪值隨你們排,願回去省親的就去,早些回來就行。”
說畢不再言語,穿過御花園走了。
那夜李慶成一直沒有吭聲,沒有看摺子,也不看書,坐在龍央殿裏,發呆發了一晚上。
直到夜半,李慶成躺在床上,對著偌大一個空空蕩蕩的宮殿,心裏頗不是滋味。
這一夜忽然就勾起了他的不少回憶。
孫嫣的家在西川,將延和殿佈置得像她的閨房。
鷹衛們的家在僻院,一大群小夥子鬧哄哄的,也不嫌寂寞。
他的家又在哪里?
從前李謀在朝時,宮中一切如常,依稀有點家的感覺,大臣出入禦書房,李慶成雖既惶又恐,每天午後硬著頭皮去給父皇考察功課,但仍覺得這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從前自己住龍央殿時,方青餘在一旁教他寫字,教他彈琴,吹笛子,張慕在殿外站著。
即使離開京師,流落天涯,最艱難的那會仍有人陪著他,不管在哪落腳,都住在同個屋簷之下。
現在自己回京,卻依稀覺得這不是他該呆的地方了,方青余與張慕都在京城置了宅子,還是他親自為他們選的,不會再像從前,整夜整夜地站在殿外守夜了。
而遠在皇宮另一隅的孫嫣,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
李慶成裹著被子,側躺於榻上,整夜沒有合眼,四更時忍不住長嘆一聲。
“陛下睡不著?”黃謹的聲音小心而恭謹,於殿外傳來。
李慶成道:“你說我拼死拼活,一路從楓關回來,圖的什麼?”
黃謹不敢接話。
李慶成又道:“我怎麼就覺得,半點也沒有回家的感覺呢?皇宮就剩個空殼子了,什麼都不一樣了。”
黃謹小聲道:“陛下也該成家了,成家後便有人盼著,念著。”
李慶成苦笑道:“是麼。”
黃謹又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閨秀,想入宮當陛下的家人。陛下若不太……恕臣罪該萬死,陛下若覺孫姑娘沒意思,大婚後臣去為陛下採辦江州的女孩兒,當年先帝入司隸時,後宮也是一般的冷清。妃子多了,小孩子來了,便漸漸熱鬧起來了。”
李慶成無奈道:“算了,別糟踐了好人家的閨女兒,門外當值的是誰?”
一名鷹衛道:“沈瑜,陛下。”
另一名鷹衛赫然是隊長趙楚天,夜間見李慶成走後神色鬱鬱,遂親自來守夜,開口道:“我,陛下。”
趙楚天容貌與張慕依稀有點相似,俊臉瘦削,膚色黝黑,乃是楓城一家沒落大戶的尾子,家道中落,家財不足以捐去他的徵兵令,遂只得前去參軍。
李慶成率兵守衛楓關時,此人恰好就是其中一員。匈奴敗退後,西川歸順,唐鴻與殷烈互通消息,殷烈見此人性格沉穩,又熟楓山百里地勢,派他帶著舉薦書前來投奔唐鴻。遂加入鷹隊。
趙楚天身高是眾侍衛中最高的,受張慕嚴格訓教,舉手抬足間隱有張慕風範,此刻站在殿外,被月光投在窗上的側影依稀令李慶成有些觸動。
“那名叫狄雁峰的人,你們認識不?他的家在哪里?”李慶成不知為什麼就想起他了。當初勤王兵進城,多虧有狄雁峰作為接應,守住了城門,然而即位的半個月後,李慶成封賞時狄雁峰卻沒來。稱道是在戰鬥中受傷臥床不起,傷勢甚重。
李慶成只得著唐鴻替狄雁峰領了封賞前去探望,諸事紛繁,無法親至,也不知好了沒有。
趙楚天道:“陛下怎麼想起他了,他三十未婚,父母雙亡,據說是唐大將軍生前提拔上來的。”
李慶成問:“我記得破城時他被敵軍射了一箭,現傷好了嗎?”
趙楚天道:“回稟陛下,狄雁峰中箭後傷太重,夏天難好,拖了兩個月就去了。”
李慶成靜了,問:“怎也不告訴我一聲?”
趙楚天:“臣不清楚,傷重時臣跟著張將軍前去探望他,後來據說壯烈了,臣就沒去,著幾名弟兄領了出宮令去奔喪,回來說的。”
李慶成問:“你們去時,他說了什麼?”
趙楚天說:“張將軍讓他好好養傷,陛下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他說,七年前,陛下小時候在讀書那會兒,他還是個尋常侍衛,辦錯了事,在外頭跪著挨方皇后的罰,陛下念完書出來,賞了他一塊糖,領著他走了。”
李慶成又靜了。
“厚葬了麼?”李慶成又問。
“厚葬了。”趙楚天答:“方將軍和張將軍親手去辦的。”
李慶成道:“黃謹,明天讓方青余去查查他家裏還有什麼人,應當還有些親戚,派人去他家鄉修個祠堂,賞他親戚銀子。”
黃謹應了。
李慶成又翻了個身,噯的一聲,自言自語道:“我也知道現在追封沒什麼用了,不過心裏踏實點兒。”
趙楚天道:“陛下向來珍取眼前人,狄大人此去想必無憾。”
“珍取眼前人。”李慶成喃喃道。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張慕,若張慕也像狄雁峰般死了他會怎麼辦?厚葬?追封?李慶成想到這裏就胸口劇痛,險些發了瘋,坐起身子躬著猛喘。
“陛下!”黃謹駭了一跳,忙進殿來。
李慶成艱難地咽了下唾沫,說:“傳張慕來。”
黃謹忙出去傳令,李慶成怔怔地在榻上坐著,等著。
張慕來了,一身單衣薄褲似雪,赤足站在地下,披頭散髮。
“怎麼衣服也不換。”李慶成道。
張慕站著不住發抖,上前一步,問:“你沒事罷,頭疼?慶成?你怎麼了?”
李慶成忽地想起,這個時間點宣大臣覲見,是立遺詔的當口,無怪乎張慕被嚇著了。
“沒事。”李慶成道。
張慕:“黃謹急詔召我,騎上馬就來了。”
張慕的聲音仍不住發顫,顯是被嚇得夠嗆,看著李慶成,許久後李慶成道:“沒事,你回去罷。”
於是張慕又回去了。
三天后。
李慶成孤零零地坐在禦書房裏,對著疊到天花板的奏摺,只覺說不出的厭倦,剛當了幾個月皇帝就膩味了,來日起碼還有不下三十年,這可怎生是好?
李慶成真想大嚷大叫一番,把奏摺全推進太液池裏去,不幹了。
正煩躁時,麻煩找上門來了。
摺子一封,肇事者三人。
戶部侍郎孫岩作陪,戶部尚書匡喻函,進來告狀了。
“請陛下給老臣做主呐——!”匡喻函老淚縱橫,李慶成一見之下,只覺說不出的頭疼,打開摺子一看,密密麻麻,全是揭發鷹侍出宮,在京城中如何無法無天,欺男霸女,威逼良民,橫行霸道的內容。
“老臣……”匡喻函雙膝跪地:“老臣四代單傳,就這麼個獨子,今日在京城玉金樓遇見鷹衛,一語不合,各位侍衛大人們便大打出手,直將犬子打得遍體鱗傷……”
李慶成將摺子一扔,冷冷道:“玉金樓是什麼地方?王沐之!”
當值的鷹衛被點到名,支支吾吾不敢明言,李慶成問:“窯子是罷,許你們出宮就是去逛窯子?都有誰去了!帶過來!”
去嫖的侍衛只有兩名,一見戶部尚書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陛下!我有話說!”一侍衛忙道。
李慶成勃然大怒道:“平日太寵你們了麼?!誰許你開口的!先打二十板子再說!”
這下李慶成要嚴辦了,眾人忙單膝跪地求情,李慶成冷冷道:“都給我打!”
兩名侍衛還未開口,便被架在禦書房的門檻外,當著尚書的面打了二十板子,直打得鮮血飛濺,慘不忍睹才算完事。
打完李慶成卻不讓他們走,下來好言安慰戶部尚書一番,言道:“匡老莫動氣,須得為我大虞愛護身體,朕過幾日親自過去走一遭。”
“黃謹,你帶些補藥,傳太醫去匡老家看看。”
匡尚書既得了面子,又得了裏子,千恩萬謝,涕淚橫流地走了。
孫岩靜靜坐著,知道李慶成還有話說。
兩名侍衛跪在禦書房外,大腿上滿是血,搖搖欲墜。
李慶成道:“現可以說了,為甚麼打人?”
“他議聖。”被打的一名侍衛眼中強忍著淚,似是十分屈辱:“那廝在窯子裏說陛下的壞話。”
“說來聽聽。”李慶成雲淡風輕地翻開另一本奏摺,提筆蘸墨。
“說陛下遲遲未婚,是因與張將軍有……有……”
“有苟且之事。”李慶成接口道。
“是、是……”那侍衛道。
李慶成:“爭風吃醋爭不過你們,便出言羞辱?”
孫岩哈哈大笑,表情卻有點僵。
“陛下料事如神。”孫岩道。
李慶成:“一個兩個長得俊,身材好,匡家那小子想必爭不過你們,被惹惱了。還說了鷹隊不少齷齪話,是罷。”
另一名鷹侍茫然點頭,李慶成合上摺子摔到一邊:“這話倒沒說錯,朕與張將軍確實有過苟且之事。大家心裏都明白。”
孫岩徹底尷尬了,就連兩名侍衛都不知該如何接口。
李慶成道:“但心裏明白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匡家那廝還說了甚麼?”
侍衛道:“回稟陛下,還說皇后也不想嫁陛下,皇后心裏早就有人了。”
那一瞬間孫岩的臉色猶如天打五雷轟,鷹衛們向來有李慶成慣著,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滿腔忠誠朝著天子足矣,無論甚麼都說的大實話。
“那麼,匡家公子還說了,心裏的人是誰?”李慶成冷冷道。
“張將軍。”侍衛之言擲地有聲。
孫岩腦中一片空白,侍衛又道:“張將軍一片赤誠忠心,陛下請勿動怒!”
李慶成哂道:“這牽扯可真夠亂的,匡家那小子編故事編出癮兒來了。”
孫岩忙道:“陛下,舍妹平生對陛下一番仰慕之心,當年聽聞陛下不知下落,孝帶都備好了,一心守寡,陛下切不可……”
李慶成淡淡道:“絕無此事,不說你妹子,就說張慕,也決計不可能。”
侍衛們都沉默了。
孫岩滿背冷汗,點頭道:“謠言止于智者。”
“嗯。”李慶成的表情令孫岩實在猜不透:“你倆下去好好養傷,你們誰的相好被匡大人的公子搶了?”
一名侍衛道:“我,陛下。”
“林栩。”李慶成又漫不經心地抽過一封摺子繼續批:“你養好傷後,帶著鷹,再到那家玉金樓裏去,繼續與他爭風吃醋,但這次別動手。”
林栩茫然不解,李慶成又道:“引他先動手,打你的鷹,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再一次,到他打鷹為止。”
“是。”林栩道:“萬一他……不動手呢?”
李慶成笑吟吟道:“他一定會動手的,咱們鷹隊好了傷疤忘了疼,這麼個欠抽模樣,腆著臉上去找抽,怎能不抽呢,對罷。先回去好好養傷,委屈你們了,這事兒別張揚。”
兩名侍衛只知李慶成要給他們出氣,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禦書房內,李慶成懶懶道:“孫兄。”
孫岩忙道:“臣惶恐。”
李慶成:“鷹衛是不是倨傲跋扈,天怒人怨了。”
孫岩賠笑道:“陛下言重。”
李慶成:“你看這裁減鷹衛的摺子一封接一封的,怎都來的這麼巧呢?約好了似的,該不會是朝中大人們連這八十個兵,也看不順眼吧。”
孫岩想了想,道:“朝中諸位大人,確實對……陛下的親軍略有微詞。戰時也罷了,現四海升平,在宮內養鷹,確實容易出亂子。”
李慶成低頭一目十行地看摺子:“小弟可全是為了你呐。”
孫岩蹙眉,只以為李慶成要嚴辦亂嚼舌根的人,只得頻頻點頭道:“是,謝陛下恩典。”
李慶成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之色,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半個月後,太和殿上:
李慶成笑道:“匡喆,你居然用開水澆朕的鷹?”
那鷹濕淋淋地在殿上一跳一跳,絲毫看不出被“開水”澆過的模樣。充其量只是被潑了盞茶,然而翅膀下倒是被碎瓷片劃開了道口子。
鷹衛分立殿上左右,目光森寒看著跪在地上的一老一少。
“陛下!”一名不怕死的言官出列:“臣有本奏!”
“准奏。”李慶成道。
“自我大虞建國伊始,便從未有過豢鷹縱狗,驅鷹傷人的先例!”言官慷慨道:“先帝以馬上得天下,陛下承先帝偉業,剿除叛黨,班師京城,此刻已坐穩了大虞江山。然得江山易,守江山難,軍鷹戰時可充探查之用,盛世時除卻出獵,全無用處。”
“陛下需知世間玩物喪志……”
李慶成半打瞌睡地聽著,少頃那被潑了“開水”的鷹羽毛已乾,精神抖擻地開始跳,幾次展翅要去尋跪在一旁的匡喆麻煩,卻被鷹衛按住。
“愛卿所言有理。”李慶成拈起領下喚鷹哨一吹,海東青飛來,停在案上。
言官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地說了足有一刻鐘,最後愕然抬頭,看見的是海東青在金案上抓他準備了三個晚上的“劾鷹奴書”。
“照你們說。”李慶成朝大臣們問:“這次的事該怎麼解決呢?”
匡喻函道:“自古上行下效,陛下好豢鷹一事傳至街頭巷尾,富家公子哥兒不務正業,以養鷹為樂。一隻所謂的‘好鷹’,竟是被哄抬至千兩黃金的天價,若要平息坊間流言,止此不正之風,依臣看,須得將鷹全數除去。”
張慕在一旁聽了許久,反手拔出背後的無名刀。
方青餘:“……”
李慶成:“你要做什麼!”
張慕冷冷道:“我親自去,不勞煩大人動手。”
“等等。”李慶成道:“朕還沒下決定麼不是,稍後不遲。”
“陛下!”言官道:“軍鷹已成禍害!若不及早除去……”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起身道:“得按律法來,朕是個講道理的人,是也不是?”
匡喻函顫巍巍起身道:“陛下,先帝家訓仍在……”
李慶成點了點頭,道:“那麼,朕歸朝時便增修的律法,凡鷹衛縱鷹傷人者,追其責,剪鷹雙翅,賜死。”
“是他動手來撩我的鷹!”那侍衛大聲道。
李慶成道:“你撩他的鷹了麼?匡喆?”
匡喆比李慶成還大得五歲,渾不將這少年天子的威嚴放在心上,沉聲道:“陛下,他二人帶著鷹進廂房,臣僅是請兩位大人出去,不應在房中放鷹,那鷹便朝臣撲來,驚擾了臣的朋友,臣不得已才出手將它趕開。”
李慶成道:“你並未被傷著。”
匡喆點頭,李慶成先前已親自去看過他一次,給足了面子,此刻匡喆知朝中缺不得其父抗大梁,遂也不多分辨。
數名旁聽的大臣議論紛紛,李慶成又道:“凡有人挑釁,意圖傷鷹者,斬立決,這條律法莫不是擺設?”
眾人一愕,李慶成道:“刀斧手預備!拖出午門外斬首!”
匡喻函還未反應過來,匡喆也渾不知事態本身正朝著自己一方有利的方向發展,朝中不少大臣早就動了聯名上書廢去鷹隊的心思,不過是挑匡喆帶頭,好與李慶成討價還價。
奈何李慶成根本不按合情合理的來,這下所有人都懵了。匡喆剛被拖出太和殿便大叫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匡喻函幡然醒悟,忙上前磕頭道:“陛下開恩!老臣就這麼一個兒子呐!”
李慶成走下龍椅,朝臣盡數下跪,紛紛求情,匡喻函更抱著李慶成龍靴不放,大聲哭嚎。
“且慢。”李慶成道。
張慕眼中滿是疑惑神色,不知李慶成有何玄虛。
“匡愛卿請起。”李慶成扶起匡喻函,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神色。
眾臣鬆了口氣,各自起身,心道李慶成只是裝裝樣子。
“匡卿之意,朕心中明白,先前四叔對朕說過,愛女驟喪,如斷指之痛。”李慶成抬起手,露出自己沒了小指頭的左手,劃了個圈,緩緩走上龍椅坐下。
“朕也明白。”李慶成認真道:“然法不可為人所廢,否則立來何用?既是匡老求情,斬首之刑可免,改為金瓜擊頂,殺罷。”
“法可因人所立,也可因人所改!”馬上有大臣撩襟跪下,大叫道:“匡喆是匡家獨苗!四代單傳,匡老為我大虞盡心竭力……陛下,請三思!”
滿殿俱寂,匡喻函張著嘴,一時半會喘不出氣,早就等在殿外的四名御林軍上前,兩人按肩,兩人手持銅錘,一錘下去,正中匡喆後腦。
一聲悶響,老尚書當場昏了過去。
李慶成淡淡道:“既是三代獨苗,何苦拿來試朕的律法?”
說著輕描淡寫地扯過一張紙,潤筆:“各位卿家可談談改法的事了。先前是鷹傷了人,鷹侍死;人傷了鷹,肇事者死;現下看來,為了一隻畜生如此大動干戈不值得,不如兩條都廢了如何?”
“你們說說?”李慶成和顏悅色笑道:“朕素來是個注重規矩的人。”
殿內沒有人再敢說話。
李慶成慢悠悠地問:“死了麼?聽聲音不像爆腦漿。”
殿外御林軍回道:“回稟陛下,沒有,昏過去了。”
李慶成道:“抽他三十鞭,抽醒後送回家去,把匡老也送回去,著太醫給他看看。”
三天后,早朝時戶部尚書不再上朝。
“匡老呢?”李慶成手肘支著龍椅扶手,懶洋洋道。
“啟稟陛下。”孫岩出列道:“匡大人年事已高,染恙臥床,起不來了。”
李慶成點了點頭,道:“既是身體不行,便准他告老還鄉罷,黃謹你派人去他家查查,匡大人為我大虞盡忠一輩子,多帶點銀錢,別兩袖清風地就回去了。戶部尚書由孫侍郎升任,諸位大人有何意見?”
朝臣哪敢有半句非議?當即紛紛點頭。
數日後,黃謹以賞為名,清查了匡喻函所有家產,二十萬兩銀票,放貸,地產,盡數充入國庫,剩李慶成賞的三百兩黃金。
匡喻函告老還鄉,李慶成在城樓上目送,直至車隊遠去,才拍了拍孫岩肩膀,笑道:“孫兄,小弟這可是全為了你呐。”
升任尚書的孫岩直至此時,才明白了李慶成當日所言的深意,不禁心內生出一陣恐懼。
63、十七策
延和殿終於建好了。
大虞一朝的宮殿不到二十年便被燒了三回,實屬命途多舛。每次翻修都耗去鉅資銀子,到得第三次,李慶成竟是不管了,便把它扔著。
自李慶成歸京後,皇宮一切用度從儉,導致孫嫣吃的是娘家的糧米,使喚的更是娘家的人——誰讓陛下一回宮就裁掉了近七成的宮人?
李慶成貼身侍衛只要鷹侍就夠了,太監們能省就省,有家的全部打發回家去。
破敗的京師孫岩出了不少錢,李慶成更下了皇詔,令京師大戶捐錢修繕城門,捐一萬兩得偏樞令一枚,科舉不中者,可至十八司參事,待大選之年察舉才德。等於在變相地買官賣官。
富家子弟得到個捐官的機會,李慶成則募集了足夠的資金,是年天下開始減免田稅。
“朕要推行一種新法。”李慶成漫不經心道:“作為本朝千秋萬世的基石,眾卿以為呢?”
當朝大學士,前朝大學士,太傅,李慶成親自提拔的部分新晉官員濟濟一堂,聚於禦書房內。
方青餘想了想,終究還是說:“陛下英明。”
李慶成嘴角抽了抽,掃視眾臣一眼:“就沒一個人敢說實話?”
“陛下英明!”臣子們忙紛紛阿諛。
李慶成的視線望出禦書房外,張慕站在花園中,頎長男兒身軀上灑了春日暖陽,指套上倨著咕咕叫的海東青。
“自古帝王。”李慶成說:“無不有雄心壯志,妄圖成就一番千秋萬代的偉業,然而無論改革,新法,俱取一時興頭,最後往往以失敗告終。或是雷聲大,雨點小,身死後一切又回到照舊。”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天子初登基,也愛燒這三把火,來一番天翻地覆的大改革,換點飄飄然的奉承話,各位已見怪不怪。是以嘴上說陛下英明,心裏卻在笑話朕,是也不是?”
禦書房內鴉雀無聲,方青餘大笑道:“陛下英明。”
“不。”李慶成眼中帶著笑意:“朕說這一番話,心裏是認真的,請諸位愛卿切勿見笑,有何高見,還請教我。流落楓關,西川,江州等地的這兩年,我見過貧的,也見過富的,想踏踏實實,為百姓做點事。”
“各位愛卿都飽讀史書,以史為鑒,可證本朝興衰。”李慶成認真道:“請告訴朕,在推行新政時,有什麼是不能做的?”
禦書房中坐著十二名告老的大學士,不少已到耳順之年,俱是通讀史書,更有古稀者也被李慶成一併請了回來。
臘月初三,還有一月便是過年時,時至寒冬,一國歇了耕作,禦書房內生上火盆,大學士圍坐一處,外圍則是六部尚書與三名手握重兵的大將軍。
“老臣年前聽得殿下流落在外。”一名老學士欣慰道:“年底便班師回朝,京師雖看似廢破,但實則欣欣向榮,陛下身邊的各位大人雖看似年輕氣盛,但自天子之下,卻有著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另一名最老的史官已是鬚髮銀白,自李謀入京前,此人便已侍奉前朝,李謀在位時卸任,此刻開口道:“既然陛下想說心裏話,老骨頭們不妨也說說心裏話。”
“依臣看。”那老史官道:“陛下歸朝半年,天家節儉度日,可為天下表率。雖經一場大戰,士卒們卻已紛紛解甲還鄉歸田,未曾耽誤秋收。中原十八州更減輕了稅賦,入京路上,到處欣欣向榮。較之先帝在朝時,中原更現旺盛生機,陛下已做得很好了。”
李慶成眼中帶著期望的笑意,老史官又道:“臣等以為,如今要辦的,便是穩紮穩打,穩固民生,腳踏實地。不應再貿然推動新政。”
“自古推行新政的君王,無不是因天下民不聊生,或是戰火荼毒蒼生後,為舊去新來,才頒佈新法。”老史官道:“如今京師破敗只是表面上的,一切都在時間中緩慢發芽,抽枝,展葉,假以時日,定能長出一棵大樹。”
李慶成緩緩點了點頭,眾學士俱安靜不言。
“若說政體,民生。”一名老者開了口,看看那老史官,又道:“雖仍有隱患,但百年內不顯,陛下可不必太操心。”
“正是如此。”李慶成喃喃道:“地方大族豪富,終將成一隱患。”
“我也知腳踏實地,穩紮穩打的道理。”李慶成朝坐著的眾大學士說:“但這不夠,遠遠不夠。”
“我想要一種政體,這種體系能令天子三年不在朝,一切運轉如常。”李慶成道:“慶成是個識大體的人,但百年後呢,兩百年後呢?大虞千秋萬代的子孫,總難免會出幾個敗家的,出一個昏君,整朝就立馬玩完。到得那時候,內憂外患,又該如何?只怕先帝的江山會在某一朝毀之一旦。自古君王羸弱,權臣篡位之事數不勝數。若君王與整個朝廷都處於頹勢,外族崛起,我中原便又要遭遇戰火,何其無辜?”
“天子本不應是照拂天下,凡事親力親為的人,天子應是整個朝廷的表率,天子在的地方就是虞國,就是朝廷,就是天下。除此之外,什麼日理萬機,民生瑣事,都應各有各的分派,各有各的規矩。”
那老史官凝重點頭:“老臣明白了。”
李慶成莞爾道:“就像一架水車帶動的機括,無人去管它,便能自行運轉。帝君不過偶爾去修一修,把它扶正。”
“那麼要保證帝位穩固,百姓安居樂業。”一老者捋須道:“首要隱患在於地方大族與參知兵制,先帝賦予了他們太多的權利,但若貿然剷除,只恐會撼動我大虞根基……”
李慶成雲淡風輕地取過一張紙,潤了筆,喚道:“張慕成。”
張慕進來了,就著矮案坐下,眼中閃爍著一分難明之意。
“你的字漂亮,寫罷。”李慶成道:“眾卿家請暢所欲言。”
長樂元年臘月初三,史稱“京師圍爐”的一番長談,數名大學士或從前朝失江山,或從上古中原官制的種種弊端說起,發乎朝堂,止於民間,引據史實與歷代帝王行為,為李慶成提出了十七條為君之道。
其中一條便是:“開源納諫”。
張慕提筆,將這十七條一一記錄,後經李慶成的整理與刪修,成四百一十七言的:“虞十七策”。
六部官員幾乎全是年輕人,前朝的老大臣已經死的死,去的去,掃得差不多了。再沒有人能倚老賣老,以德威壓重,去除了所有的思想禁錮,一名僅十九歲的年輕皇帝,笑吟吟地聽著殿中上百名平均年齡不到四十的年輕官員爭得臉紅脖子粗。
十七策被反復論述,上到大學士與六部尚書,下到侍郎與佐證,將所有的可能的現象都列出了,再予以激烈反駁。從兵制到商貿,稅賦,徭役,至民生,多派論戰後,李慶成一錘定音,交予蘇星照,寫下了洋洋灑灑,近兩萬言的“長樂法”。
“你究竟想做什麼?”唐鴻道。
黃謹賣力地給李慶成捶背,李慶成懶懶道:“你覺得呢?”
唐鴻撩起袍襟,在龍央殿的門檻上坐著,隨口道:“我總覺得你老有別的意思。”
李慶成笑道:“當然,我只想定個不用皇帝,朝中便能萬事自理的規矩,這麼一來我就能常常偷溜出宮去了。”
唐鴻:“……”
翌年春,新法頒佈,李慶成的新政奠定了大虞從此時起的兩百年穩固基業,後世無論是宦官宮闈作亂,抑或是文官結党把持朝政,這輛早就調整好的戰車依舊轟轟烈烈地一路前行,未有絲毫出軌。
無論朝中是烏煙瘴氣,一派荒蕪,還是權臣一手遮天,百姓生活俱一切如常。幾乎從未出現過叛黨以民不聊生為由,興兵作亂的情況。
終大虞一朝,凡有動盪俱是起於朝廷,民間則趨於安穩盛世。
直至扶峰入閣當大學士,連著四年的大災害集中爆發,才發生了一次上萬饑民圍京的大場面。
最後扶峰以長樂法為依據,開國庫賑災,勒令十八州紛紛開庫,解去饑荒之危。
新法頒佈後,百姓照舊,官僚制卻從上到下,驚天動地的翻了一番,薦察制被併入科舉,寒族甄選幾乎成了虞國所有官員的晉升仕途,政績考核也換了新。
田租開了新制,由朝廷監察使與當地地主,鄉紳共同聽證,地租更與當年收成掛鈎,將地租定為當年秋收的數成,秋後再行算賬。
一時間考生趨之若鶩,天下魚米豐足。
然而這新法頒佈後的第一年,卻是最難熬的。
沒有半分錢地稅,糧稅,國庫已虧得快見底,還要支撐足足一年時間,到秋收時才能入賬。
李慶成欣然道:“既是沒錢,朕也就跟著一切從簡,先不大婚了。”
孫岩:“……”
李慶成和顏悅色道:“孫尚書,要麼大婚還是你孫家出錢?這大婚可不是說著玩的,要辦就得大辦……”
孫岩徹底沒錢了,只得道:“那麼就待陛下……有錢時,咱們再大辦罷。”
李慶成很滿意,打發了孫岩,內閣捧了摺子過來,黃謹挨個看奏摺,蓋玉璽,李慶成隻抽了幾封標紅的文書看過,便親筆批註。
日子過得甚是悠閒,陽春三月,韓滄海本應入京述職,人沒有來,來的卻是浩浩蕩蕩,二十大車的朝貢,禮單上只有一句話:
一點心意,以備你成婚之需。
四十萬兩白銀入京,那是江州近十年,積累下的近一半。
韓滄海有先帝批下的特權,可以江州經費維持五萬黑甲軍的兵制,如今他將黑甲軍撤裁到五千人,所有預備軍解甲歸田,並朝來使說:“聖明天子在位,中原百年內不會再遇戰亂,黑甲軍可以撤編了。”
“我不成婚。”李慶成道:“收進國庫,旁的事免談。”
方青餘從箱內撿起一件紅黑相間的婚袍,對著自己比劃。
“這是皇后穿的。”張慕冷冷道。
方青餘一哂道:“誰穿不是一樣麼?”
張慕道:“陛下,你該成婚了。”
李慶成道:“東疆的方家還未平,塞外匈奴人還在,我、不、成、婚。告訴孫嫣,想嫁人就自去找個人嫁了。”
張慕:“你會當天下的笑話。”
李慶成:“我從來就不怕人指點,嗯?”
說著示意張慕看宮外的一個箱子。
那是十七策中“開源納諫”,新法的一個措施,在皇宮內城外置一木箱,接納所有百姓投遞的文書。
文書可告禦狀,可彈劾在朝官員,也可直斥天子之非。
告禦狀的揀出來分發刑部,彈劾的遞交內閣,彈劾李慶成的,李慶成都讓黃謹讀一次,之後一把火燒了。
張慕沒有再說話,轉身走了。
方青余把皇后的婚袍套在李慶成身上,笑嘻嘻地穿上皇帝婚袍:“咱們來拜天地罷。”
“你給我滾——!”李慶成一腳踹開方青餘,回殿。
當夜,李慶成在御花園中發呆,黃謹在一旁念彈劾書。
“這一封是彈劾方將軍的。”黃謹滿臉諂笑:“先不說了。”
李慶成:“說,為什麼不說,方青餘他又闖什麼禍了。”
黃謹道:“這個……”
李慶成淡淡道:“說就是,只要忠於朕,旁的事你都不用擔心。”
黃謹道:“方將軍的親兵,上次打死的人來告禦狀……被關起來了。”
李慶成蹙眉道:“什麼玩意?還有上次?你幫著方青餘窩藏了幾次禦狀?!”
黃謹忙道:“不不不,陛下明察,這封本應遞呈刑部的,是先前分揀時錯了,臣這就派人送去。”
李慶成:“遞呈刑部?也就是說,先前早有不止一封遞去刑部了?這案子壓了多久?到現在還沒辦?還接二連三地打死人?傳刑部尚書過來!”
黃謹忙前去辦,一封被揀錯的彈劾信作為線索開始,揪出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案。
首先,刑部尚書夤夜入宮,言道並未收到狀紙。
於是李慶成連夜派人前去徹查刑部,揪出了與方青余勾結的刑部侍郎。
六封彈劾書,由左到右,攤開在龍案上。
正月間,方青餘府上家丁先是強姦京城一人家女子,女子懸樑自盡。其家人找上府去尋兇手,被方青餘親自下令,亂棍打了出去。
可憐那女子老父年近六旬,一通棍棒後當夜回家便咽了氣。
女子生前情郎本在做一小本生意,于京師街上挑擔賣餛飩,噩耗驟來,登時痛不欲生,當天前去京城衙門呈交狀紙,又去刑部遞過文書,再到皇宮前置入一封信。
接二連三,並無動靜,數日後,方青餘府上家丁前來,到東大街上尋見那賣餛飩的男子,將他打得奄奄一息。
臨死前男人最後寫了封血書,囑咐鄰里前去告禦狀。
最右邊的,便是那觸目驚心的血文書。
“刑部都官主事孫承喜。”李慶成淡淡道:“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方青餘給了你什麼好處?”
孫承喜駭得全身發抖,一下全招了。
李慶成還以為不過是銀錢賄賂的案子,未料孫承喜卻招出了另一件更為轟動的大事。
“也就是說。”李慶成難以置信道:“方青餘收了你八千兩白銀,賣了你一個官職?”
孫承喜道:“是……是。”
李慶成有點搞不懂了,回頭道:“去查查,看他賣了多少官。”
查出來的結果,險些沒讓李慶成吐血,方青餘自去年入京後便借“舉薦”之名,私下賣了刑部,戶部五個官職,俱是四品以下官員。
又在科舉時徇私舞弊,將考題賣予入京試子。
“方青餘——!”李慶成怒吼道,把一堆文書摔在方青餘臉上。
“彈劾你的信快能疊到天花板。”李慶成怒道:“你囂張跋扈,欺壓朝臣,口出不遜,我都給你壓下來了,買官賣官是怎麼回事?!”
方青餘笑道:“我這是給你掙錢呢,你看,單子上頭寫得清清楚楚,賣官的錢青哥只收了二百兩,其他的都拿去修延和殿你的大婚屋子了。”
李慶成氣不打一處來,冷冷道:“那麼打死人呢?鄭梅兒家中三條性命,你又怎麼解釋?!”
“你還去威脅刑部都官主事孫承喜,如果不包庇你,就要把賣官一事捅出來?!”李慶成氣極反笑。
方青餘和顏悅色道:“臣時時忠於陛下,須臾不敢忘。”
黃謹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諂笑道:“方大人,你這可是給陛下找了天大的麻煩,陛下辦你也不是,不辦呢……”
李慶成登時反手一掌,把黃謹打得摔在地上。
“臣該死,臣該死……”黃謹哭喪著臉跪著磕頭。
李慶成深深吸了口氣,問:“按本朝律法,該當何罪?”
刑部尚書跪在地上,恭聲道:“方青餘縱容家丁強姦民女,而後親自打死了鄭梅兒夫家人,買官賣官,受賄已超過一萬兩,此三罪,按本朝律法,理應斬首。”
李慶成盯著方青餘。
刑部尚書道:“此乃十七策化出的‘長樂法’一條,陛下若要改動,須得再度修法,依臣見,陛下要保方將軍性命,只得將此事先按下,不令朝中得知……”
“按不下。這種事怎可能兜得住?隨他們去議論。”李慶成冷冷道:“把方青余關入天牢,按本朝律法開審。”
方青餘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翌日早朝時方青餘缺席,朝臣議論紛紛,李慶成卻不提此事,將政務處理完後便走了。
又到一年春耕時,各地農情化作雪片似的簡折飛來,堆在金案上,內閣逐一批校後交予禦書房。
新法的第一輪反饋十分喜人,李慶成的眉頭卻依舊擰著。
唐鴻道:“你該不會真想殺了他。”
李慶成道:“你說呢?”
唐鴻端詳李慶成片刻,而後道:“我說你不想。”
李慶成道:“他也得罪你了?”
唐鴻笑道:“上個月本來想告狀的,不過都是些小事,隨你處置了。”
李慶成:“是這封摺子麼?我前天才發現,已經看過了。”
一年間方青餘麾下的都騎軍與唐鴻的御林軍摩擦不斷,兩軍常在城外鬥毆。
一如既往的,黃謹也把所有告狀的摺子壓著,直到朝臣們忍無可忍了,才由一封“揀錯”的彈劾書引發。
李慶成抬頭道:“又快打仗了,東風帶著點腥味,你聞得出來麼?”
唐鴻茫然搖頭,李慶成淡淡笑了笑,此事擱置一旁。
半月後,方青餘定了斬首之刑。沒有任何人給他求情,方青餘一年來已天怒人怨,連唐鴻都不待見他。
但所有人心裏也知道,方青餘多半不會死。
然而李慶成就像忘了他似的,絕口不提,直到刑部送呈決書時,才劃了個殷紅的圈,題道:斬。
繼而把決書扔到一旁,不再理會。
當夜,李慶成躺下,大殿內仍是空空蕩蕩,院中一片桃花瓣離了枝頭,打著旋飛了進來,落在被褥角邊。
“你們去看過方青餘麼?”李慶成忽然問。
“看過。”一名當值鷹衛答。
李慶成道:“他說了什麼?”
鷹衛答:“方將軍說,反正這輩子沒盼頭,先去等陛下了。”
李慶成拈起那片花瓣,反復看,而後道:“去把方青餘帶過來。”
明日午時,方青餘就要問斬了。
李慶成禦旨一下,即將赴刑場的犯人被帶到龍央殿外。
“喝酒了麼?”李慶成懶懶問。
方青餘笑道:“知道你會叫我來,沒喝。”
李慶成道:“吃飽了麼?讓禦廚再給你做點?”
方青餘:“吃飽了,行刑前的飯菜不錯。”
李慶成:“洗澡了沒有。”
方青餘:“洗過了。”
李慶成:“進來罷。”
方青餘在月色裏走進龍央殿,月光照在他英俊的側臉上,胡茬好幾天沒刮,現出鐵青的腮下印痕,頭髮以一根簪別著。
囚衣不過是一件短褂,一條過膝的灰色薄褲,他的膚色白皙,敞露的胸膛健壯。
那是李慶成見過的最好看的囚犯了。
方青余走動時,腳鐐叮叮噹當地響。
李慶成:“有什麼話說?”
方青餘道:“沒有,你呢?”
李慶成道:“我也沒有,就看看你。”
方青餘正色道:“要侍寢麼?衣服也不髒呢。”
李慶成答:“算了,沒興致。”
方青餘說:“明兒死了,想要也沒了。”
李慶成懶懶道:“不還有下輩子麼?”
方青餘正色道:“你要百子千孫,千秋萬代的,定會活到很老很老,到時我先去投胎,你再晚些來,我可就老了。”
帳中靜謐,許久後,李慶成笑著說:“滾。”
鷹衛過來把方青餘架著,拖回天牢去。
翌日午時。
方青餘的囚車搖搖晃晃經過街市,群情洶湧終於一朝爆發。
沿途百姓追著囚車大罵,場面壯觀無比,街邊人紛紛朝他投擲爛菜雞蛋,三年前遼遠之死,鎮疆軍幾乎全軍覆沒一事挑起了所有人巨大的仇恨。
春日高照,囚車一路到了刑場。
方青余被解去全身繩索,按在刑台前,抽去木牌,拋在地上。
“刀下留人——”唐鴻手捧禦旨,騎著燎原火趕至刑場。
刑部尚書道:“陛下親頒新法,十七策中死罪一旦決議,無論任何人俱不得更改斬刑,就連陛下也不能!唐將軍!你可是在假傳聖旨?”
唐鴻道:“東疆方家叛亂!朝廷開始戰時決議!一切權宜行事!朝中需方青餘帶兵出征,死罪暫且押後!”
刑部尚書愕然。
金鑾殿中,李慶成的臉上帶著一絲暈紅,眉目間含情蘊水。
龍案上攤著被壓了三天未曾昭告群臣的東疆軍情。
國庫虛空,天下富足,方家終於在此刻舉兵反了。
“黃謹。”李慶成懶懶說。
“哎,陛下英明。”身後黃謹忙恭聲道。
李慶成笑道:“我這一輩子,就是在挖空心思,怎麼能既當婊子,又立牌坊。”
64、徵兵詔
“東疆終於反了。”李慶成笑吟吟道:“眾卿有何對策?”
朝臣們鬧哄哄商量半天,最後推舉出兵部尚書何廓,回道:“征戰東疆,非唐鴻將軍莫屬,臣以為可以張慕將軍為輔。”
李慶成掃了群臣一眼,道:“我倒有個更合適的人選,帶上來。”
方青餘仍穿著囚衣,鐐銬亂響,上前躬身。
“參見陛下。”方青餘帶著笑意的聲音在殿內迴響。
“此人乃是死罪,陛下!”何廓見本應處死的方青餘又逃得一命,當即義憤填膺:“方青余曾在北疆楓關外棄三萬將士不顧而走,又是方家人,如何能讓他帶兵?!”
李慶成道:“他們不願意讓你帶兵,方將軍,你怎麼說?”
方青餘朗聲道:“當初陛下不知所蹤,我棄大軍而不顧去尋陛下,如今是陛下吩咐我出征,怎會投敵?”
群臣激烈反對,又有人道:“本已是死罪,縱打了勝仗歸來又如何?”
李慶成問:“方青餘,問你呢,打了勝仗回來如何?”
方青餘莞爾道:“打了勝仗回來,青餘再上刑場就是了。”
李慶成滿意點頭,問:“眾卿還有何話說?”
“陛下,不成!”內閣輔政呂材上前一步:“十七策中所定,凡有軍情需動用五萬以上兵員,須得陛下與兩名大將軍,內閣同時決議。”
“唐鴻。”李慶成問:“你覺得呢?”
唐鴻不作聲,想了很久,而後道:“陛下,行是行,但要徹底打垮方家,只怕沒這麼簡單。”
“方家駐守東疆已久,當初方皇后作亂時,更與匈奴暗中勾結,只怕方青餘此去,面對的局勢沒有這麼簡單。”唐鴻憂道:“讓我去罷。”
李慶成道:“戰術且押後再議,先定人選,除你之外,還有誰能勝任?”
唐鴻道:“陛下,諸位大人請萬勿輕敵,此戰關乎東疆局勢與我大虞存亡,至少需要兩名主帥,十萬兵員。詳細內情,我已與陛下研究了三天,此戰非同小可,稍後會為各位詳細說清。”
李慶成靜了,說:“暫休朝。”
朝臣們紛紛到金鑾殿外去,黃謹上前關上殿門,殿內唯余李慶成,張慕,唐鴻與方青餘四人。
李慶成道:“唐鴻,你必須留在我身邊。”
唐鴻看了張慕一眼,開口道:“那麼就只有張慕了。”
李慶成取過錦布,黃謹忙潤了筆,交到李慶成手裏,又解開玉璽上的黃布。
“方青余、張慕二人,張慕為主將,方青余任副將……”李慶成落筆。
張慕道:“陛下問過臣了麼?”
李慶成答:“保家衛國,還有條件談麼?還是……你想來龍央殿睡一晚上?”
方青餘哈哈大笑,李慶成抬眼,挑釁地看著張慕,隨口道:“或者,待你得勝歸來,朕陪你睡一晚上?”
唐鴻額上三條黑線,一副慘不忍睹的神情。
張慕不為所動,靜靜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道:“就這麼定了,給你們十萬兵馬,一月後出征。”
張慕道:“你先成婚,拖得太久了。看到你成婚,我才能放心出征。”
李慶成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我若不成婚呢。”李慶成冷冷道。
張慕答:“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慶成道:“這可是你說的,傳欽天監擇日,這月就成婚。”
帝君大婚,昭告天下,群臣到賀。
那一天,李慶成在龍央殿前站了整整一晚上。
翌日午時,鷹隊左軍,御林軍右軍在午門外等候。
孫嫣的馬車從京師孫岩的尚書府啟程,沿路穿過喧鬧長街,兩道百姓喧嘩圍街。
馬車進南華門,大門砰然關上,孫家終於如願以償,把皇后嫁進了宮中。
馬車停,張慕策馬沖來,兩軍整肅,最重要的人不在。
“陛下呢?”張慕問道。
侍郎方青余懶洋洋地聳肩。
張慕吼道:“陛下呢?!”
燎原火在陽光下打了個響鼻,馬背上空空如也。
張慕撮指吹響,海東青展翅飛來,劃過藍得刺眼的天空。
“陛下說皇后還沒來,想自己先去走走。”鷹侍隊長趙楚天道:“唐將軍已去尋了。”
張慕低聲朝海東青說了句話,海東青遲疑片刻飛起,飛向宮內東隅。
皇后的馬車便在午門外晾著,近萬御林軍與八十名鷹衛站在地下曬太陽,朝臣議論紛紛。
張慕騎著燎原火,一路沖過後宮,躍過花廊的圍欄,跟著海東青朝東去。
東宮,龍央殿外的花園裏,海東青撲打著翅膀落在假山上。
張慕無聲無息地踏出一步,聽見假山後,李慶成在自言自語。
張慕從假山的洞望過去,見李慶成一身連環金甲,席地而坐,面對花園角落,身前擺著不少東西。
一幅畫,是親母韓嶸的像,擺在左手邊。
一枚桃核,一個繩結,一枚缺了半的玉璜,擺在右手邊。
李慶成靜靜地看著那些東西發呆,張慕也沒有說話,腰間繫著另一枚玉璜。
“慶成。”張慕說:“時辰快過了。”
李慶成略一震,緩緩道:“時辰早就過了,你到現在才知道?”
張慕解下腰間玉璜,交到李慶成手中。
張慕:“成婚罷,這個是慕哥的賀禮,給你媳婦。”
李慶成接過玉璜,張慕道:“走。”
李慶成把張慕猛地一推,張慕冷不防被推了個趔趄,緊接著不由分說抬手便揍,對著張慕拳腳交加,張慕退了半步,再沉默地站穩。
李慶成沒有說話,雙眼通紅,拳腳落在張慕身上力氣不大,張慕卸去全身內勁,任其拳打腳踢。
“大家誰也不欠誰,扯平了。”李慶成道。
“不,沒有。”張慕道。
他猛地揪著李慶成,把他按在牆上,低頭吻了上來。
刹那間,晚春滿院桃花紛揚,落紅飛血。
午時三刻,燎原火穿過午門而來。
李慶成騎在馬上,神情麻木,張慕牽著馬韁,唐鴻喝道:“中軍參拜——!”
御林軍齊刷刷下跪,排山倒海地大喝:“吾皇萬歲!”
張慕單膝跪地,李慶成下馬,走出一步。
張慕跟上,眾鷹衛整齊劃一下馬,追隨于李慶成身後。
李慶成在距離馬車十步之外停下腳步,張慕一手按在天子肩上,輕輕前推,李慶成只得再次舉步,走向馬車。
女官揭開車簾,孫嫣噙著淚,李慶成雙眼通紅,低聲道:“皇后?”
孫嫣低著頭,李慶成淡淡道:“這可遂了你們的意了。”
張慕落寞地站在大日頭下,許久後漠然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鷹侍們紛紛起哄。
李慶成一哂,放下車簾,上馬入宮。
換袍服,帝后一身黑紅相間的婚服,於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李慶成牽著孫嫣柔荑,一直面無表情,沿路到明凰殿參拜李謀,祭告李家列祖列宗。
韓嶸早殯,方皇后已死,李慶成與孫嫣為一名與親母生前交好的老太妃奉茶,取封散于宮人,又接受眾兄弟道賀。
傍晚在御花園中擺桌,設宴款待群臣,李慶成喝得爛醉如泥,倒在桌下,被方青餘親手抱回延和殿內。
月上中天,紅燭高燒,滿殿紅彤彤的一片。
三更時,李慶成仍穿著黑紅相間的帝袍,醒了。
“什麼時候了。”李慶成道。
孫嫣坐在案前,看著盒內的白絹出神:“三更。”
李慶成道:“你歇著罷,朕出去走走。”
御花園裏唯剩在春夜微風中閃爍的燈籠,李慶成出了殿,黑暗裏跪著一個人。
“慕哥。”李慶成道:“你只說讓我成婚,可沒說讓我做別的。”
張慕沉默跪著。
過了很久很久,李慶成轉身入殿,摔上殿門。
一刻鐘後,殿內摔出來一個盒子,砸在張慕頭上,內裏東西掉了出來。
張慕緩緩拾起玉璜放好,收進懷裏。
“告訴他。”李慶成的聲音冷淡而無情:“完事了,他可以滾去出征了。”
三天后,張慕與方青餘領兵出征,李慶成喝完壯行酒,眾將一飲而盡。
“青哥。”李慶成道:“祝你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噯。”方青餘笑道:“謹遵陛下吩咐。”
李慶成看了張慕一眼,把酒碗扔了,什麼也沒說,走了。
長樂二年冬,張慕,方青余率十萬大軍兵壓玉璧關。
張慕帶去了四十名鷹衛,李慶成與唐鴻坐鎮京師,朝中兩班鷹衛輪流以軍營互傳軍情,不經信差,不過驛站,千里信報一日一夜可至,直至此時,朝中百官方深知軍鷹之能。
方家剩下兩萬人,方皇后身死之後,鎮疆大將把兵員擴充至五萬,然俱是新兵,張慕與方青餘率領的則是西川軍與騎都衛中的精銳,大半又在楓關抗擊過匈奴。
十萬大軍分數隊,在玉璧關下決戰,一場漂亮的勝戰後收編鎮東軍八千戰俘。
方青餘勢如破竹,殺出玉璧關,銜尾追擊,行軍絕山,剿除了方家最後的殘餘勢力。
早朝時,海東青飛進皇宮,帶著一道紅封的戰報落在金案上。
李慶成拆開軍報,說:“看看東疆軍情如何?”
絕山沿路八百里,方氏勢力全線潰敗,張慕與方青餘回守玉璧關,請求接下來的旨意。
朝臣大賀天威,唐鴻卻不作聲。
散朝後,李慶成緩緩走過御花園,身後跟著唐鴻與孫岩。
“你想讓誰去當東疆參知?”唐鴻忽然開口道。
李慶成轉身道:“你說呢?”
唐鴻眉頭擰起,數年來他統帥御林軍,推演沙盤,這次的東疆剿叛一事京師運籌,功勞他至少占了近半。
唐鴻搖了搖頭,道:“不好說。”
李慶成道:“你去通知兵部尚書,發全國徵兵令,只怕馬上又要戰了。”
孫岩說:“這又是為何?”
李慶成答:“方家一定與匈奴人有所勾結,這一次匈奴人為什麼不協助他們,你知道麼?”
孫岩茫然搖頭,李慶成說:“若東匈奴勢弱,說不得會聯合方家,拼死一搏。如今東匈奴人放任方家落敗不管,料想已成氣候,坐看我大虞軍內鬥拼個兩敗俱傷,下一步就是舉兵進犯玉璧關。”
唐鴻點了點頭,這是他早就與李慶成商量好的,李慶成又道:“把十萬兵員暫時都駐紮在那裏,不要動任何人,讓方青餘帶著鷹衛回來述職,張慕依舊鎮守東疆。”
是年開春,方青餘凱旋歸來。
沒有迎接的隊伍,沒有封賞,一回來就被抓到大牢裏去了。
李慶成密令天下各州加急徵召兵員,朝中無人知曉,第一年新法取得巨大成效,白銀湧入國庫,又是一個豐年。
然而剛入庫的白銀又成山成海般地花了出去,國庫再次虛空。
李慶成又開始搗鼓新花樣,按著孫岩讓他出錢,只不過這次的籍口是“借”。他要一戰平定黑河以南的領土,把匈奴人全部趕回狼山去,解決所有的問題。
在那之後呢?
唐鴻總覺得,李慶成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慎密計劃。就像一個在拼命攢錢的人,為未來計劃好一切。然而,他要在未來做什麼?
連孫岩也察覺到了。
“你說陛下有什麼打算?”孫岩問。
方青餘在囚室裏嚼小菜,漂亮的雙眼閃爍,笑道:“我怎知陛下有什麼打算?”
孫岩道:“我實在覺得奇怪,說一時嘛,又非一時,看此刻陛下打點的,俱是千秋萬世的打算,難道一切安定後,陛下就要撒手不管?”
方青餘哂道:“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孫兄,伴君如伴虎,如何作想?”
孫岩苦笑搖頭。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孫岩說完起身。
方青餘又問:“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孫岩隨口道:“快了罷,馬上就要大赦天下了。”
二月,孫嫣產下一子,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方青餘赦了死罪,指任御前侍衛,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李慶成住回龍央殿,夜間自己一個人住著。不納妃,也不與孫嫣同房,只白日間下朝後前去看看兒子,他對孫嫣孤僻得幾乎不近人情,對兒子也沒有多少父子之情。
鷹隊的守夜只派一人,另一人則是方青餘,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夜裏,李慶成裹著被,躺在龍床上,問:“你猜我在想什麼?”
方青餘在外笑答道:“你在想,得給那啞巴按個什麼罪名,把他抓回來,依樣畫葫蘆一番,讓他也來守夜,人便齊了。”
李慶成嗤笑一聲。
“我心裏不踏實。”李慶成喃喃道:“事兒還沒辦完。”
“為什麼不踏實?”李效問。
許淩雲看著李效的雙眼,說:“他不想當皇帝了,想把江山鎮穩,再傳位給太子,瀟灑一撂攤,過他嚮往的日子去。”
李效道:“他嚮往什麼?”
許淩雲眉毛動了動,答:“嚮往楓山,嚮往西川,嚮往江州,嚮往自由自在,不受約束,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李效道:“所以成祖才急著把一切事辦完,要在短短幾年中廢舊制,推新法,掃蕩東疆……為的便是能走,孤明白了。”
許淩雲輕輕道:“明白了就好,睡罷。”
65、鶴頂紅
翌日江州空氣驟然悶了下來,天際將雨未雨,黑壓壓的一片天,許府上點了燈,李效就著昏暗的光線用過早飯。
扶峰還未起來,許淩雲過去探過,在睡覺。
李效道:“不妨,讓先生睡足就是,老人需要多睡會。”
許淩雲記起昨夜一晚上不曾聽聞扶峰咳嗽,難得的有一夜安生覺睡,便攏上房門,打手勢吩咐老僕把藥煎上,搬了張竹椅在廊前讓李效乘涼,自己坐在一邊。
空氣悶熱,黑天中悶雷滾滾,看樣子即將有一場雷雨。
許淩雲翻了翻書,剩下五頁。
李效說:“成祖要親征了?”
“沒有。”許淩雲緩緩道:“最精彩的時候要來了。”
“成祖在朝不足五年,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有人對他的評價是無情,有人的評價則是感情用事,全無章法。他時而冷酷無情,孫嫣生下了皇子,他沒有半分為人父的形象。時而又感情豐富得過剩,像個得癔症的病人。時而疑心病重,對身邊任何人都不相信,卻又對許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效道:“也只有孫皇后受得了他。”
許淩雲苦笑道:“自生下太子後,孫皇后就幾乎沒和他說過幾句話。”
長樂二年冬。
方青餘趴在禦書房的案前爬了兩圈,背上趴著李慶成的兒子,咯咯地笑。
小皇子名喚李元徽,牙還沒長出來,九個月大。
李慶成忙著看摺子,沒空去看他,便讓奶媽把兒子抱來禦書房,在方青餘背上套了個馬鞍,讓兒子騎著,再令方青餘到處爬,順便逗他的兒子玩。
方青余入宮當侍衛時李慶成已九歲了,自不能玩騎馬這種無聊遊戲。
若那時李慶成三四歲,倒是可以考慮,方青余也樂得情願,父親騎不上,便換兒子騎著玩也是可以的。
“你喜歡小孩麼。”李慶成淡淡道:“你也三十了,喜歡的話不妨自己去娶個媳婦。”
奶媽把李元徽抱開,方青餘起身拍了拍膝蓋,今年方青餘已三十了,張慕也已三十二,兩人都尚未成婚。
“我這一輩子都是給你的。”方青餘隨口道:“成什麼婚。”說畢走到禦書房外,繼續站值。
李元徽在龍椅一旁,抱著李慶成的腳不住晃,李慶成哼哼幾聲,陪著他晃,把一疊彈劾書扔到旁邊,倚在椅背上,淡淡道:“念。”
黃謹接過那疊信,恭敬打開。
“四王爺李巍,招兵買馬,暗藏禍心……”黃謹抽了口冷氣:“這……陛下?”
李慶成揉了揉太陽穴,道:“聽到了麼?招兵買馬,暗藏禍心。還惦記著你害死他女兒的那事。”
方青餘笑道:“把臣的腦袋送去罷,別再砍自己手指頭了。”
李慶成冷冷道:“下一封,最近揭發造反的可真多呐。”
黃謹換了一封,又抽了口冷氣,眼望李慶成。
李慶成道:“看什麼?讓你念就念。”
黃謹:“朔邊大將軍張慕,與匈奴勾結,招兵買馬……”
“……暗藏禍心。”李慶成與方青餘同時接口,都會背了,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句。
黃謹忙笑著點頭,又道:“這寫信的人,像是在東疆呆過。”
“哦?”李慶成道:“還說什麼了?”
黃謹道:“江州參知韓滄海……”
李慶成:“退回去,把上一封揭發張慕的念完。”
黃謹:“是,是,啟奏陛下,此人說得甚是詳細,張慕將軍自鎮守東疆伊始,未曾回京述職,平日在東疆足不出府。”
“東疆冰天雪地,不出府有什麼奇怪的。”李慶成道。
黃謹:“據說張將軍每天都看著一塊玉璜發呆,那玉璜是先帝親手給他父親張孞的信物,又對旁人說……”
“對旁人說?”李慶成忍俊不禁。
黃謹:“是,張慕他對人說,當初大虞江山,本應分他一半,有玉璜為證,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言語呐!”
李慶成不吭聲,黃謹又道:“如今陛下派他去守玉璧關,這廝便終日看著玉璜,懷恨在心。還說,早知道就喝了當年那杯酒。”
李慶成點了點頭,表情不現喜怒,黃謹接著說:“塞邊時有交戰,秋末小股匈奴人進犯,張慕將軍俘了一隊人,其中有名匈奴少年被抓到將軍府上,關了起來……”
李慶成道:“接下來是通敵了麼。”
黃謹諂笑道:“這信上說,張慕對那匈奴少年青睞有加……親自吩咐,不得難為了他。據說這名少年,叫做訶沫貼摩兒。”
“張慕還對親衛說,當年他的老父,是被先帝一把火燒死的。”
李慶成眉頭擰了起來,黃謹壓低了聲音,在李慶成耳邊說:“陛下,你看接下來還有一封,是說孫岩的。”
李慶成道:“孫岩怎麼了?”
黃謹:“信上說,孫岩與張慕暗中勾結,本朝律法,以十七策為令,鎮疆武將不得勾結朝中大臣,這……”
李慶成不置可否,黃謹看得驚心動魄,又道:“還說孫岩傾家財資助張慕招兵買馬,準備舉兵謀逆,這這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李慶成道:“誰當值?外面來個人。”
一名鷹侍入內,李慶成交出兩封信,問:“今天哪只鷹負責盯南華門。”
那鷹侍答:“回稟陛下,是趙楚天和他的鷹驚帆。”
李慶成說:“把信給他,讓他放鷹去追查投這兩封信的人。”
黃謹登時打了個寒顫,未料李慶成還留了這一手,鷹侍接過信前去辦事,方青餘道:“還能找到送信的人?”
李慶成懶懶道:“當然,這些鷹都厲害得很,每天在南華門樓上盯著,誰塞的哪封信,鷹看一眼,便能認出那人相貌,小事也罷了,大事怎能不追?”
方青餘:“你就天天派鷹去守?”
李慶成:“這不派上用場了麼?”
當年方皇后臨死前那番話,在李慶成心底埋了根刺,殿上唯孫嫣,方青余,唐鴻,張慕四人及八十名鷹衛,不可能是這些人走漏風聲。
那麼知曉鷹羽山莊大火的人,還會有誰?
這個投信的人,定與當年內情有關。
李慶成又道:“繼續念。”
黃謹神色如常,開始讀另一封信。
“江州參知韓滄海,意圖謀反。”
李慶成:“……”
黃謹道:“這人……提及韓滄海用的兵器,乃是七尺八寸長的一根天外隕鐵製成的‘磐龍棍’,那磐龍……可是天子才能用的呐,韓滄海竟敢用磐龍棍當兵器,其心可誅……”
李慶成起身,一腳踹翻金案,奏摺飛了滿地,將金案連著黃謹直踹出禦書房去,乒乒乓乓的一陣巨響。
“臣罪該萬死!”黃謹哭喊著爬進來,磕頭磕得咚咚響:“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李元徽被嚇得尖聲大哭,奶娘忙哆嗦著把小皇子抱走了。
李慶成在禦書房內站了一會,道:“傳兵部尚書。”
是年臘月,玉璧關換防,一封聖旨輕飄飄落在張慕案前。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張慕漠然道:“我不回去。”
李慶成連下七道禦旨,最後那封上只有五個字:不回京就滾。
一名鷹衛帶著海東青前去宣旨,手上拿著李慶成的玉璜。
“張將軍。”那鷹衛道:“你再不回京,陛下就要親自過來了。”
海東青在張慕的案前抓書,張慕道:“他讓我回去做什麼?”
鷹衛如實道:“陛下說,請張將軍喝酒。”
張慕:“他怎麼知道的。”
鷹衛茫然以對,張慕沉默了。
漫天大雪,三九寒冬。
孫岩坐在金鑾殿上,就著火爐,李慶成坐在高處,海東青飛進來。
“來了麼。”李慶成問。
鷹衛道:“來了,在京師街上,正向皇宮趕,屬下先來報信。”
李慶成點頭,孫岩道:“陛下召見了哪位大人?”
李慶成不答,取過一個裝滿紅膏的碟子,說:“孫兄認得出這是什麼不?”
孫岩抬頭朝案上看了一眼,搖頭道:“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
“這個呢?”李慶成取過一個玉瓶,晃了晃,倒出兩枚藥丸,笑道:“這個估計就更不知道了。”
孫岩尷尬笑:“臣孤陋寡聞,有所不知。”
“這藥丸叫‘醉生夢死’。”李慶成說:“吃了它,這輩子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連帶著死後轉世的下輩子,也都記得前世往事。”
孫岩詫道:“還有這等奇方?這不就等同於活了兩世人?”
李慶成漫不經心道:“可不是麼,若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能尋見這藥吃,簡直就是與天地同壽了。”
孫岩半信半疑點頭,李慶成又道:“孫兄信麼?”
孫岩笑了笑,搖頭。
李慶成又道:“來世的事,誰也說不準……”說著把藥丸放進碟子裏,滾了一層紅色的藥膏,取過銀勺,輕輕撥弄,令藥膏蘸滿在藥丸外,成為一層厚厚的包衣。
孫岩忍不住道:“碟子裏的又是什麼?陛下在配藥?”
李慶成笑道:“鶴頂紅。”
孫岩登時愕住,不知李慶成是什麼意思。
海東青看了一會,叼過桌上另一丸未沾鶴頂紅的醉生夢死,仰著脖子就朝肚裏吞,李慶成忙道:“哎!”
李慶成忙一手扼住海東青脖子,調轉銀勺以勺柄去掏:“不是給你吃的!給我吐出來!”
又挖又抖,終於把醉生夢死挖了出來,邊上缺了一小塊,李慶成又捏開海東青的喙朝裏看,料想被吃了一點,只得作罷,隨手一扔,海東青飛走了。
孫岩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慶成把兩枚藥丸都滾滿了鶴頂紅,舀出碟子,攤在宣紙上晾乾,淡淡道:“最近收到不少謀逆的劾信,朕已派人去徹查。若無事也就罷了,若查出來是真的……”
孫岩瞳孔倏然收縮,李慶成悠然道:“直接賜死麼,朕下不了手,便打算賞他一枚醉生夢死吃,這輩子了結恩怨,自去轉世投胎罷,誰也不虧欠誰。”
張慕孤身一人回到京師,入金鑾殿時大門砰一聲緊閉。
殿內唯剩李慶成與孫岩,張慕三人。
66、琅琊城
張慕:“什麼意思。”
李慶成:“把人帶上來。”
大門洞開,兩名侍衛拖著一具凍僵的屍體扔在地上。
“認識他麼。”李慶成凝視張慕雙眼道。
張慕躬身檢視那具屍體,眼中充滿疑惑,旋即搖了搖頭,神色又十分遲疑。
李慶成道:“再給你一次機會。”
張慕搖頭。
李慶成:“當真認不得?”
張慕始終不說話,眼底帶著一絲迷茫,似在艱難地搜索記憶中的印象,李慶成笑著說:“好像認得,又仿佛不認得了,沒有說過話,但總感覺在哪兒見過?”
張慕最終點了頭。
李慶成取出兩封信,朝張慕一扔,落在他的腳前,冷冷道:“看清楚了。”
張慕拆開其中一封信,借著昏暗的燈光審視。
“有這回事麼。”李慶成道。
張慕答:“有的有,有的沒有。江山不要,旁的東西,時時在心裏惦記著。”
李慶成:“對誰說過?”
張慕:“沒有對人說過,都放在心裏。”
李慶成長籲一口氣,淡淡道:“誰這麼能耐呢,連你心裏的事都猜了個准?”
張慕看著那具屍體,總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兩道英挺的折刀眉擰成一個結,最後說:“我不知道。”
“但他說的那些,你確實是知道的。”李慶成道。
“你後悔了,後悔當初那杯酒沒喝。”李慶成的眼中帶著笑意:“是麼,張慕成?”
張慕抬眼注視李慶成,過了很久很久,說:“是。過後我想了許多次,我後悔了。”
李慶成大獲全勝,有種得逞的快意,他終於贏了。
“那麼,再賞你一杯?”李慶成舀起一丸沾了鶴頂紅的醉生夢死,舀進空杯裏。
噹啷一聲清脆悅耳,藥丸在杯中打轉。李慶成拾起杯,輕輕放在案角,杯口朝向孫岩,卻看著張慕的雙眼。
孫岩的氣息窒住,上前一步,跪在李慶成面前。
“陛下。”孫岩道:“孫家為陛下兢兢業業這許多年,從未有過絲毫不臣之心,陛下對嫣兒的娘家也是照拂有加,張慕一輩子都給了陛下,請陛下三思!”
李慶成眉目間帶著笑意,孫岩猛地俯下身去,額頭杵著地面。
張慕端過杯子,對著昏暗的燈光端詳杯中殷紅如血的藥丸,看了很久不作聲。
“放了什麼。”張慕說。
“鶴頂紅。”李慶成輕描淡寫地答道。
張慕:“以後,好好照顧你自己,慕哥先走了。”
說畢將杯湊至唇邊。
“等等。”李慶成道。
張慕的手凝在半空,四名早就得了命令的鷹衛上前,兩名取走毒藥,兩名按著張慕的手臂,張慕被按得躬下身去,單膝跪地。
李慶成爆出一陣樂不可支的大笑,仿佛惡作劇得逞,接過鷹衛們呈來的毒藥,放回玉瓶裏,加上塞兒。
張慕始終神色如常,不憤怒,也不詢問,在殿前跪著。
“大將軍的職銜可以除了。”李慶成道:“回去當你的鷹奴罷。”
“我犯了什麼罪?”張慕漠然道。
李慶成:“你沒有犯錯,但你有過這個心思。否則為何有人來劾你?定是你給了人可乘之機,退下罷。”
是日起,張慕以莫須有之名領罪,官降三品,領鷹奴之職,趙楚天退居副隊長。
方青餘則領到一把破月弓,以戴罪之身受封東疆參知之職。
“臣這可就走了。”方青餘笑道:“陛下打算什麼時候,也給臣按個謀逆造反的名頭?好讓臣回來?”
李慶成面無表情。
方青餘唏噓道:“各位大人,千萬記得陷害方某,這可去了。”
“滾。”李慶成冷冷道。
翌日,方青餘前往東疆換防。
張慕開始值夜,李慶成的心裏終於踏實了。
天寒地凍,龍央殿內火盆生得旺盛,松枝劈啪響,李慶成在殿內躺著,張慕在殿門口站著。
李慶成小聲道:“咱們要什麼時候,才能面對面地站著,肩並肩地躺著。”
張慕在殿外答:“等你走下來的時候。”
李慶成說:“從哪里走下來。”
張慕:“龍椅上。”
李慶成:“然後呢。”
張慕:“然後不再回去坐著。”
李慶成說:“那只有等下輩子了。”
張慕沉默了,李慶成又道:“所以你想清楚了,那酒還是得喝,是不?”
張慕:“你既都已明白了,又何必問我。”
李慶成說:“慕哥,你不知道。當初在江州喝下酒的那一刻,你的慶成已經回來了。”
張慕:“我知道的。”
李慶成道:“你既知道,為什麼不喝。”
張慕如實道:“我想喝時,酒被姓方的搶了。”
李慶成又是一陣大笑,笑得在被裏蜷起身。
三年了,他忽然就發現,在這悠久的歲月中,先前的輸贏已不重要,張慕站在殿外,李慶成睡在殿裏,往事猶如隔世,彼此又回到了初識的時光裏。
那些事,那些人,瑣碎飄散,風過無痕。
“我要走了。”李慶成道:“沒意思。”
張慕微一震,愕然以對。
李慶成喃喃道:“待我把東疆平了,現世安穩,慕哥你就抱著我……從太液池邊跳進去,咱們循著水路一直游,遊出城去,能麼?”
“你說什麼?”張慕的聲音帶著顫抖。
李慶成輕輕道:“我把皇位留給元徽,咱們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從護城河下出來,騎著一匹馬,到楓關去。”
張慕:“你……慶成?”
李慶成說:“慕哥,進來,我有話想對你說。”
殿門被推開,李慶成把一個卷軸交給張慕,緩緩道:“把它放在明凰殿裏,你要看看麼?你可以看,看罷,喏,我沒想著殺你。”
張慕接過卷軸時,左手仍難以抑制地發著抖。
李慶成翻了個身,面朝牆壁,張慕緩緩展開,那是一份遺詔。
“有唐鴻在,孫岩在,方青餘去守著東疆……”李慶成疲憊道:“我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我打你罵你,奚落你,恨你,趕你走,都是假的……”
張慕腳步聲遠去。
“我說,咱們早就完了。”李慶成看著牆壁,喃喃道:“能再從頭開始一次麼?”
張慕發著抖,跪在明凰殿的盡頭,把遺詔放了進去,再回來時,李慶成已睡熟了,張慕沒有叫醒他,緩緩進殿,跪在龍床邊,呆呆地看著他。
李慶成已為人父,面容較之昔時成熟了不少,然而熟睡的模樣,仍一如往昔,就像十歲時在龍央殿內睡午覺時,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張慕低聲道:“你都不要了?”
李慶成驀然驚醒,發現是張慕跪著,溫柔地朝他笑了笑:“不要了。”
張慕低低道:“他呢。”
李慶成:“別敗興成不,不還有下輩子麼。”
張慕與李慶成都是同時笑了起來。
“我不欠他的。”李慶成眉毛動了動:“也不欠你的,天下都是我的,我誰也不欠,懂麼?再帶我走一次,我就不再是李慶成了,我躺在這裏是我,離開京城就不是我了,你懂麼?你要的是誰?”
“我君臨天下,連我的命,我的路也選不了,這可能麼?”李慶成低低道:“我坐上龍椅時欠了你們所有人的,再走下來,就把一切還了,還給你們的忠心,還給你們的一腔報國熱血,肝腦塗地,從此就不再欠你們任何人的了。”
“今天我的身上全是債,明天就一無所有,你想帶我走麼,慕哥。”
張慕的眼眶發紅,李慶成只有四指的左手握著張慕手指頭,牽著搖了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龍央殿外,好奇逗那少年侍衛的小孩。
李慶成的眼中籠著一層霧,開口道:
“忙了這些年,總算收拾停當,終於等到今天了。”
長樂三年,春暖花開。
張慕打開一個包袱仔細盤點,裏面是一萬兩銀票,幾件小物事,他把包裹繫好,銀票用油紙包上,低頭在御花園的角落裏,把包袱連著無名刀埋進去,作了個記號。
忽然間他的耳朵敏銳地動了動。
延和殿外御花園中,孫嫣抱著李元徽,問:“慕哥在做什麼?”
張慕道:“看花。”
張慕抬手,拈起春風中飛過的桃花花瓣,微微低下頭,以頎長的手指拈住,逗著李元徽玩。
孫嫣道:“方才聽到埋東西的聲音?元徽,叫舅。”
“舅——”李元徽道。
張慕難得地笑了起來。
孫嫣道:“慕哥,你今年也三十三了。”
張慕安靜不答,繼而在懷裏摸,想拿點東西當見面禮,然而這些年跟著李慶成征南戰北,一貧如洗,又有什麼能送小外甥的?
“這個給你。”張慕遞出他的玉璜,說:“元徽,好好長大。”
李元徽接過玉璜,孫嫣道:“慕哥你……”
“用不著了。”張慕如是說,英俊的臉龐上籠著一層朦朧的春光,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張將軍——!”一名小太監倉皇進了御花園:“張將軍,有大事!陛下宣所有大人金鑾殿議政!”
李慶成率領一幫大臣走過禦廊,禮部兩名侍郎與尚書緊跟在天子身後,眾臣彼此交談,議論紛紛,唐鴻憂心忡忡,瞥了站在院外的張慕一眼。
“來得正好。”李慶成與張慕目光一觸,便即分開:“進來說話。”
眾臣簇著天子進了金鑾殿,李慶成注意到張慕靴前儘是泥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笑中略有揶揄之意。
張慕避開李慶成的視線,坐到火盆旁的腳踏上去烤靴子。
“今天東疆來了消息。”李慶成的聲音充滿威勢,轉身朝龍椅上一坐,兩旁朝臣紛紛尋地坐下。
“匈奴人自張慕與方青余換防伊始,就開始不斷進犯我大虞邊界。”李慶成蹙眉道:“眾卿以為,這其中有甚麼玄虛?”
唐鴻搖了搖頭,臣子們議論紛紛,黃謹在一旁笑道:“連陛下都想不清楚的,各位大人當更不明白了。”
“未必。”李慶成冷冷道:“朕本以為匈奴不日將大舉進軍玉璧關,是以作足了準備,然而塞外狼部反復以遊擊戰,侵擾泣血泉至玉璧關一帶,卻沒有大規模軍事行動。究竟是何道理?今天召眾位愛卿來,便是為了詢問此事。”
鷹衛在李慶成身後展開一幅地圖,地圖上虞國東部疆域都標注上了紅圈。
“方青余將軍是否用過兵?”兵部侍郎開口問。
李慶成答:“朕令他按兵不動,方青餘此人雖吊兒郎當,但仍是識大體的,不至於貿然出兵劫掠匈奴村鎮,此節可不用擔心。”
唐鴻道:“每次進犯的匈奴兵有多少編制?”
李慶成望向兵部尚書,尚書翻開手中軍冊,答道:“按方將軍的匯告,匈奴兵分六隊,每隊兩千人,無分晝夜,輪番騷擾玉璧關下,幾次企圖翻山越過我軍防線。”
李慶成表情陰晴不定,一名大臣道:“陛下,依臣愚見,這極有可能是一場大規模入侵前的徵兆。匈奴人輪番遊擊,卻又無功而返,容易令我軍產生輕敵,消怠之心。若忽然偃旗息鼓,則預兆著更大的行動即將到來,陛下不可不防。”
李慶成淡淡道:“王卿所言有理。”
唐鴻又道:“他們進攻的地點是哪里?”
李慶成起身,讓開掛在屏風上的大地圖,自絕山起至泣血泉,綿延百里處以朱筆繪出匈奴人的進軍路線。
唐鴻看了一會,道:“很分散。”
李慶成點頭:“每隊兩千人,這麼個翻山越嶺的拼死過來,有什麼用?”
唐鴻心中一動,把數道朱線順勢連起來,最終線端從四面八方匯總,指向同一個地方——玉璧關後的笛城。
李慶成靜了片刻,而後欣然道:“這麼一來就清楚多了,前赴後繼地偷襲笛城做什麼?”
唐鴻緩緩搖頭,殿內大臣們議論紛紛。
“陛下。”戶部侍郎排眾而出:“笛城自古物資貧瘠,又非戰略要地,千年前也不是匈奴人的地方,窮山惡水,匈奴人若要爭奪,該是取泣血泉以南,方家曾經的封地琅琊城才對。”
“是啊……”李慶成眯起眼:“笛城內有什麼特別重要的麼?張慕,我記得剿除方家叛黨後,方青餘守的是琅琊,你守的是笛城,是也不是?”
張慕穿上乾靴子,頭也不抬道:“笛城沒有任何異常。”
李慶成緩緩道:“那麼,此事就先放在一旁,說另一件事。駱卿。”
禮部侍郎駱邴之手持一封文書出列。
“啟稟陛下,各位大人,匈奴來使昨日黃昏入京,想與陛下和談。”
朝臣譁然,交頭接耳間李慶成的聲音響起:“是與大虞和談,不是與陛下和談。”
駱邴之展開文書,恭敬道:“是,匈奴人以絕山為界,割讓泣血泉以北二百里土地,鹿野北端以長冬林為界,長東林連著黑河北面歸匈奴人,鹿野及整個泣血泉歸我大虞。”
群臣聳動,孫岩倒抽了一口冷氣。
“匈奴來使正在偏殿等著。”李慶成道:“這才是今天請諸位愛卿前來,議的正事。”
孫岩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鹿野,長東林等地盡歸大虞,絕山礦產豐富,鹿野土地肥沃,走獸眾多,更盛產藥材,若能得此一地,我大虞東北地域將會進入有史以來最為興盛的時期。”
“關外商人免去兩線匈奴侵擾,也能促進商貿發展。”孫岩眯起眼,喃喃道:“其中重利,一言難盡,須得讓臣回去列出利弊,詳細說明。”
李慶成早就料到孫岩會這麼說,淡淡道:“如此,內閣與戶部尚書前去商量,給朕一個和談的理由。”
“陛下,臣不贊成。”唐鴻沉聲道。
李慶成道:“那麼唐將軍,你自前去與兵部商量,給朕一個不和談的理由。”
“其餘各部尚書,自選一派,三天后早朝時,兩派論證。”李慶成嘴角一勾:“都回去罷。”
朝臣散了,空空蕩蕩的金鑾殿上,張慕坐著,李慶成站著。
“準備好了麼。”李慶成聲音不大,卻聽得出幾分期待。
張慕道:“準備好了,什麼時候走?”
李慶成說:“等這場事兒完了就走。”
67、黑河戰
三天后,早朝時。
朝中分出涇渭分明的兩派,主和派以大學士蘇星照,戶部尚書孫岩居首,李慶成掃了一眼孫岩身後文臣,見幾乎全是豪富世族送來的,在朝為官的子弟,心下便有分寸。
主戰派則清一色的武將後裔,外帶科舉後入仕的寒族文人。李慶成下了特旨,允許職位未到登殿的官員參與此事,更有不少文官跪在太和殿外旁聽。
出乎意料的是,負責外交事宜的禮部尚書赫然站在唐鴻一派中,而張慕,則加入了孫岩的主和陣營。
“想必眾卿已經商量出一個結果來了。”李慶成懶懶道:“哪位愛卿願為朕分憂?”
“陛下,臣有本奏。”孫岩上前一步。
“國舅爺請說。”李慶成隨口道。
這尚且是李慶成自登基後第一次在朝堂上對孫岩換了稱呼,當即敏銳的大臣便心底暗中猜測。
孫岩道:“陛下未曾告知臣等匈奴人議和,需要我大虞的任何交換條件。臣駑鈍,與諸位大人仔細商量過,得出不少結論。”
“首先我中原人與匈奴人的恩怨自千年前便已開始,此乃中原正統一族與外族的交戰,而非單單匈奴與大虞的恩怨。”
李慶成冷冷道:“那便如何?”
孫岩朗聲道:“自古有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也有言聖君臨政,萬國來朝。遠有先帝四出楓關,將西匈奴一脈打得聞風喪膽;近有陛下守禦楓關,一戰盡屠匈奴鐵騎。”
“匈奴人已被大虞打怕了,是以前來求和。”孫岩道:“若臣所料不差,這一次議和,我大虞需要付出的條件定是微乎其微。”
李慶成道:“國舅爺,朕說過很多次了,之所以不告訴你們匈奴索要的條件,是因為朕覺得條件無關緊要,這不是在做生意,我們想和便和,想戰便戰,條件就在你們手上,為什麼和,為什麼戰,和匈奴索要什麼無關。”
孫岩被當庭奚落一頓,朝臣們想笑又不敢笑,孫岩卻是絲毫不著惱,笑答道:“議和,為的是一年六百萬兩的白銀,楓山至玉璧關沿路暢通的關外商線,以及東北,西北十六城的繁榮與生機。”
“六百萬兩?”李慶成道:“有這麼多?”
孫岩點頭道:“是,這六百萬兩,僅指我們從絕山得到的金、鐵等礦產,鹿野每年狩獵而得的獸皮,在鹿野建立新城,百姓遷徙北上,駐兵閒時放牧而得的物資,包括塞內外互通有無,深山藥材得到的資源。”
“還不包括東西兩線得到的商稅。”孫岩自若道:“工部提出在泣血泉以北設立新城,塞外各族於集市上貨物通商,這一部分我們可以收重稅。”
“這一切。”唐鴻笑道:“只要陛下想要,隨時可以從他們手裏搶過來的。”
李慶成閉著眼,不置評價。
“臣有本奏。”唐鴻道。
李慶成道:“說罷,唐將軍,聽說你夫人快生了?”
一句話出,朝臣們紛紛笑了起來。
“定是個男孩。”孫岩和顏悅色笑道。
唐鴻道:“臣倒希望是個女孩。”
李慶成淡淡道:“都不要緊,多生幾個就行了麼,當年在西川那會,還是國舅爺當的媒人。”
百官嘩一聲大笑起來,自古天子不羈放蕩時常有之,然而在早朝時君臣互相揶揄,閒話家事尚屬首次,李慶成素來喜怒難測,性格詭譎多變,說點瘋癲話反而在眾臣意料之中。
唐鴻回師京城不久後便接回了留在西川的胭紅,李慶成大婚未久,唐鴻便與胭紅拜過天子,喝了交杯酒,李慶成當日還親自到賀,坐上高堂之位受了這對小夫妻三拜。並親自御筆一揮,為胭紅除了婢籍,追溯家世,尋到江州的老父老母,一封文書贖身,讓韓滄海派人將戶簿送到京城。
雖門不當戶不對,但天子親手撮合的因緣,京師大家閨秀,無人再敢覬覦這少年英武將軍。胭紅有了正妻名分,難得唐鴻也是一心相待,患難生出的真情最為可貴,遂不再有納妾之想。
胭紅懷胎數月,料定便是晚春時節,李慶成曾親口再許一樁姻緣,胭紅若生女,當與李元徽結為夫妻,也就是未來的皇后。
唐家榮寵無極,唐鴻即將為人父,比數年前的愣頭青已穩重了許多。
李慶成收了玩笑話,睜眼時眉毛一揚,坐正身子,恢復了君臨天下的氣勢。
“准奏。”李慶成冷冷道。
唐鴻:“陛下覺得,匈奴應當是國,抑或是臣?”
李慶成不答。
一名史官上前一步,得了唐鴻授意,先叩過天子,再禮讓百官,開口道:“微臣末弦,區區不才,有本奏與陛下。”
李慶成沒有說話。
末弦:“匈奴人奉狼為圖騰,從千餘年起,這支草原部落就在狼與犬之間反復遊走;我中原子孫強匈奴則示弱,中原積弱,則匈奴崛起。”
“七百年前,匈奴大舉進犯中原領土,廣闊中州被分為南北兩朝,如今我們所站的地方,還是第一任匈奴大帝修繕的宮殿。而後幾次全軍南下,江州與夢澤兒郎拼死抵抗,匈奴王半步過不得玉衡山。”
“那一段時日,匈奴人誅我中原五姓,凡姓張,李,趙,王,劉者俱不問緣由被拖去殺頭!匈奴人焚我聖賢書,屠我中原北地全境七十二城!匈奴王奉行以戰養戰之法,北境有多少悠久歷史大城被一把火燒成灰燼,多少珍貴書卷湮沒於大火中。”
“而後呢?”末弦道:“匈奴人殺了中原近八十萬人口,武烈帝舉兵出玉衡山,最終在楓關下一戰,將匈奴人趕出了楓關。自此匈奴分裂為東、西兩派,一蹶不振。直至三百年後再度捲土重來,屠城滅族,史上多少記載反復發生,每一次間隔或百年,或數百年,何其相似?!”
“直至我大虞聖君當朝,太祖以計離間東西匈奴,令其自相殘殺,東匈奴退入斷坷山,西匈奴退守狼山,自此方換得二十年升平盛世。”
末弦退入隊列中,唐鴻道:“如今匈奴捲土重來,未開戰,先議和諸位大人覺得,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他們沒有任何用意。”一名文官再上前一步。
“放肆!”大學士斥道。
“不妨。”李慶成示意那文官接著說。
文官躬身道:“匈奴人不覬覦我大虞中土珍寶,更不要多少土地,我們的飛簷畫幢,絲竹琴鐘,乃至名畫繪卷,先賢聖書,對他們來說毫無用處!他們的腦子裏只有一件事——殺。都道塞外乃蠻夷,這些蠻夷是未經任何感化的,不知安平盛世的野獸!”
“以掠奪起家,以戰養戰式地發家,所有中原的寶貴文化都是他們眼中的糞土!”
文官道:“試問這等外族,如何能甘心受我大虞統帥?就如蝗蟲一般,在一處休養生息,爭得數年時間茁壯,窺我大虞國力空虛之時便再度入關。”
“這些外族,並非不可駕馭,而是根本無法駕馭!”那文官道:“終其本源,他們喝的與我們不是同一種水,食的並非同一種米,看的更不是同一種書。他們祖祖輩輩都在摧毀,而我中原子民歷代以來,都在創建!他們漂泊草原,居無定所,這是兩族的差異,這種差異非一朝一夕可改,更不是一封千秋萬世的契書可規限!”
“他們全無信譽可言!想當年先帝四出楓關,最後與西匈奴王訂下契約,百年不犯大虞邊界,然而呢?殿下遠走京師,流落中原之時阿律司便舉兵來犯!想和之時,可以全族之力為貢。待得他們想戰之日,一封文書不過就成了廢紙!”
“有理。”李慶成道:“匈奴人不是人。”
一語出,朝堂震動。
唐鴻道:“陛下鏖戰楓關之時,不也打定了斬草除根的念頭麼?”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但現在與當年,早已不同了。”
蘇星照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慶成道:“且慢。”
悠久的沉默後,李慶成開口道:“他們的腦子裏所裝的,根本與咱們不是同一種東西,雖生而為人,卻像狼一般思考,像狼一般征戰。殺戮全無理由……”
“建一座城,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年時間。”李慶成道:“而他們摧毀一座城,屠殺十萬民眾,焚毀一塊地方,只要三天。這一族太過危險,容不得。”
李慶成傾身,黃謹忙鋪開聖旨,解開玉璽。
“陛下!”蘇星照道:“臣有本奏!”
李慶成提筆,蘇星照逕自走到殿中,與孫岩交換了一個眼色。
李慶成看也不看蘇星照,落筆。
“陛下若要奠定我大虞千秋萬世的基業,便不可以殺戮來解決問題。”蘇星照朗聲道:“否則陛下盡屠狼山一帶,頂多只能爭得兩百年安定,兩百年後,匈奴必定再度舉兵殺來。到得那時,大虞的子孫將面臨更為殘酷的戰爭!”
李慶成隨手漂亮地劃了個勾,蘇星照續道:“微臣愚鈍,認為解決匈奴人的禍患,不能著眼於治標之上。”
“我大虞東北沿線獵戶不足十萬戶,狼山,長東林乃至黑河領域,物資分攤後絕用不完,最好的辦法是讓匈奴人幫咱們打獵,徹底併入中原,成為咱們中的一支。”
李慶成看了蘇星照一眼,蘇星照躬身遞出一封信,道:“這是東疆參知方青餘就此事呈交的摺子。方將軍說,陛下若想一勞永逸,則不應效仿史上列帝,不流血的戰爭更能見效,也更長久。”
李慶成停筆,問:“方青餘那廝有何話說?”
蘇星照說:“方將軍與我等所料略同,殺不能永遠解決問題,只能爭得眼下安定之機,若想打下匈奴人永遠臣服的基石,應以懷柔,滲透,吞併為主。”
“方將軍認為,縱觀我中原興衰千年,併入的弱小部落不計其數。”蘇星照轉身踱向殿中,眼望眾臣:“東夷,夢澤,南趾,甚至交阿等族俱是外族,想必殿上諸位大人身上或多或少,也帶著母氏血統,這些弱小部族,哪個不曾在千百年前興兵作亂?”
“然而每一次中原兒郎與外族的交戰中,無論政權更迭還是朝代興替,最後的結果,必然是他們操著金戈鐵馬來向中原投誠。最後被併入,成為十八州中的一支。”
李慶成翻開方青餘的奏摺,沉默不語。
孫岩再度出列道:“要像兼併其他族人一般合併匈奴,微臣與大學士以為,其行有三。”
“一:遣使前去和談,宣揚我大虞國威,予以教化。”
“二:在東北泣血泉沿線設城,促進商貿往來,引出中土文化,塞內外人員流通,血裔互融。”
“三:教他們說我們的話,識我們的字,念我們的書,摒棄他們自己的文化,讓他們忘記自己的祖先,徹底與中原人一樣思考,一樣行事。”
“如此兵不血刃,可完全解除北線邊境的所有隱患,令匈奴像東夷人等外族般,完全融入中原。”
“陛下,你若召集百萬大軍,揮師出玉璧關蕩平狼山,收效眼下即可見,那積屍盈野,流血千里的戰場,便是陛下萬世功業的見證。”
“然而陛下若以此政徐徐而行,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所見,全無收效,而百年千年後,世上再無匈奴一族,或許我大虞的千萬後代,在國富民強後,也再無人記得住陛下今日之政。”孫岩莞爾道:“是為吃力不討好之事。”
孫岩長嘆一聲:“微臣不才,還是依唐將軍之見罷。”
李慶成道:“以目前全國稅賦,足夠支持幾年征戰之需?”
孫岩使了個眼色,戶部侍郎出列:“回稟陛下,徵兵已用去太多開銷,從今天起,國庫養兵,只能維持不到半年,陛下若要用兵,當以速戰速決為上。”
李慶成忽有點意外:“只夠支持半年?”
孫岩凝視李慶成雙眼,緩緩點頭。
李慶成收起禦旨,靜了很久很久,而後道:
“退朝。”
散朝後,張慕站在龍央殿外,李慶成坐在龍央殿裏發呆。
“什麼時候走。”張慕道。
李慶成道:“你現去把狼山全部匈奴都給我殺了,明天就能走。”
張慕不吭聲了,許久後,龍央殿外傳來輕輕的女聲。
“慕哥?”孫嫣道。
李元徽的笑聲傳來,令沉悶的殿內多了不少生氣。
孫嫣身後跟著一大群宮人,在龍央殿外站著,朝李慶成行了個大禮。
李慶成微微蹙眉,皮笑肉不笑道:“皇后,怎麼了?你哥讓你來說什麼了?”
孫嫣柔聲道:“臣妻不敢,臣妻只是前來請陛下,為元徽積點福德。”
李慶成沒有吭聲,孫嫣行完禮,便躬身告退,一團火紅的鳳袍捲著明朗春日的暖意,與李元徽咿咿呀呀的聲音漸遠去。
“黃謹。”李慶成道。
“臣在。”黃謹忙進來跪下。
“孫岩今天去延和殿了麼。”李慶成漫不經心道:“去查查。”
黃謹忙吩咐人去辦,片刻後道:“啟稟陛下,國舅爺今日不曾入宮。”
李慶成冷笑一聲,黃謹忙諂笑道:“陛下,孫尚書也是為國為民……”
李慶成冷冷道:“誰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玉璧關外的商路一開,他孫家定會吃去大半,朕答應過,孫岩在朝一年,朕便免了孫家一年的稅賦。他不要地,也不要戰俘,他要的是議和後與匈奴人做生意,從中抽的好處,低買高賣,把塞外的東西倒進西川。若遂了他意,貿易,物產,全部東西收得盆滿缽滿,只怕孫家這次多的都賺回來了。”
張慕在殿外道:“你是當爹的人了。”
李慶成喃喃道:“是呀,我怎麼就沒半點當爹的自覺呢?”
“你知道匈奴人議和的其中一個條件是什麼嗎?張慕。”李慶成淡淡笑道。
張慕沒有回答。
李慶成道:“他們要換回你抓走的那一批戰俘,並請我大虞兵馬相助,剿滅前來搦戰的西匈奴王阿律司。”
“後者情有可原。”李慶成悠然道:“前面那個條件我可就想不通了,幾百名戰俘,也值得這麼個大費周章?”
張慕道:“我不知道。”
李慶成冷冷道:“我信你不知道,料你也沒這麼大膽子,敢把匈奴公主給上了。”
一道猛雷在天頂炸開,傾盆大雨突如其來,風雨如晦,天地間儘是飛捲著的蒼嵐灰雨。
許淩雲忙收拾起書,把竹椅搬進房內,大雨借著風勢將房門砰然吹開,李效被淋得濕透,狼狽入內。
許淩雲升起銅爐,把香籠上,君臣二人解了外袍,在爐旁坐下,紅彤彤的爐火映著兩名身著單衣的俊朗男子,彼此都是臉色發紅。
火盆不片刻便驅了濕氣,烘得二人薄衣乾燥,外頭風吹雨打,房中卻一片暖意盎然。
許淩雲取來茶具,就著銅爐煮了壺茶,茶葉載浮載沉,滿室茶香。
李效笑道:“張慕會被匈奴人招去當駙馬?”
許淩雲哂道:“不可能,沒嚴辦他都是輕的了。”
李效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而後道:“孤覺得,蘇星照,孫岩與方青餘三人所言頗有些道理,一朝一夕的征戰,解決不了問題。”
許淩雲淡淡道:“想必陛下對邊疆是和是戰一事,也有主意了,那麼接下來的故事,也不必再說了。”
李效道:“說下去罷,孤倒是想知道,方青餘最後又是怎麼死的。”
許淩雲合上書,緩緩道:“蘇星照與孫岩互通聲氣,孫岩謀私利,蘇星照為仕途,此二節略過,方青餘呢,則是真心實意地認為,一味地殺不能解決問題。”
“最後成祖權衡利弊,聽取滿朝之言,還是選取了議和。然而兵員卻仍養著,不至於馬上就解甲歸田,他的心裏,或多或少仍在提防。”
“那名被張慕抓來關在府內的匈奴少年,被方青餘查出竟是匈奴公主訶沫貼摩兒,此女原名喚沫沫貼摩兒。張慕鎮東疆期間,本不知那隊匈奴人的身份,抓回來後方發現有一女子,放也不是,關也不是,將這女人與尋常匈奴人關在笛城牢獄內,只怕要受東疆兵士侵犯,遂只得把她收押府中。”
“沫沫貼摩兒性格刁蠻,又當慣公主,頗有點說一不二的派頭,並通曉我大虞話。張慕吩咐手下人不得難為她。沫沫貼摩兒蓄意與張慕相處,更知這大虞將軍能直接影響虞帝的決斷,她得曉張慕身世與往事,又崇拜其武勇……總之,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張慕本就不擅與人交談,只得避之不見。半年後歸京述職,方青餘前來接管,暗中派人打聽,終於打聽出了沫沫貼摩兒的身份。”
李效點了點頭。
許淩雲道:“方青餘乃是出了名的浪子,言語跳脫,行止不羈,那匈奴公主沫沫貼摩兒被他抓來百般奚落,最後關在府上,竟對方青余暗生情愫。自此一心一意地想著他,想與他私奔,這當然不可能。”
“而後朝臣決議,成祖下了禦旨,與匈奴人開始和談,派出一名欽差大臣遠赴琅琊城,抵達方青余的參知府上。”
“欽差下令放了戰俘,方青餘親自押送,把一行戰俘送回長冬林外。”
許淩雲道:“入長冬林後,方青余掉頭與欽差派人前去立下界碑,當時東,西兩脈匈奴勢成水火,議和的其中一條,便是出兵相助東匈奴王俄柯奇斡,擊敗西匈奴王阿律司。”
“內情十分複雜,匈奴議和使在京師親眼得見海東青,歸狼山後,宣揚成祖乃是神鷹之王,東匈奴一脈臣服,但西匈奴王仍惦記著當年的血仇。”
“長樂三年夏,東西匈奴第一波交鋒,張慕守玉璧關,方青余率領五萬騎兵兌現我大虞的諾言,協助西匈奴王作戰。雙方戰至長冬林內,在黑河與狼山側嶺拉開了漫長戰線。”
“當年六月,匈奴兩系首領卻又開始暗中和談,說到東、西匈奴,就不得不說沫沫貼摩兒的家世。陛下知道麼?七百年前,東,西匈奴本是一家。”
李效點了點頭,道:“當時貼摩兒家族是匈奴所有部落的統領。”
許淩雲頷首道:“俄柯奇斡與阿律司,都是貼摩兒的屬臣,沫沫貼摩兒公主密令發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向雙方陳述,令他們罷戰聯合。”
李效沉默了。
許淩雲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或許更多的原因,還是在於沫沫貼摩兒自己的一些想法,但不得不承認,這位公主十分厲害。她孤身進西匈奴陣營中和談,在一個月後,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於是匈奴兩線聯合,腹背合擊,將原本西匈奴的盟友——方青餘率領的五萬征東兵困在長冬林內。”
李效難以置信地搖頭。
許淩雲笑了笑:“沫沫貼摩兒下令,對方青余,必須抓活的,也幸得如此,方青餘帶兵輾轉整個黑河中游,幾番交戰,且戰且退,並派出探馬前去玉璧關告知消息,鎮關的是張慕,戶部一力議和,壓著前線所需物資與糧餉,三個月未發。”
“當時玉璧關的儲備完全不足以支持長途行軍。方青餘的本隊則在先前交戰時一路深入,被誘成了孤軍,張慕得信火速回報,要求朝廷馬上增援。孫岩才知軍情瞬變,忙著手調動糧草,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就在此刻,房門又被狂風吹開,狠狠摜出一聲巨響。
許淩雲忽道:“扶峰先生還未起來?”
李效道:“不知不覺已是午時了,你去看看,別窗門被吹開潑了雨。”
許淩雲起身朝西廂去,李效獨自翻開書。
“長樂三年七月,東疆參知方青余于長冬林與匈奴聯軍交戰,戰至兵士三十余,寧死不降,亂箭中英勇犧牲。”
朱筆批註:一死了卻平生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又一聲炸雷於天頂破開,李效抬起頭。
許淩雲濕淋淋地站在廊前,顫聲道:
“陛下,扶峰先生去了。”
68、生辰紙
一場雷鳴暴雨過去,滿院落花。
許淩雲與李效在榻前磕了三個頭,御林軍將早就備好的柳木棺板抬到院中,鞏繁壬領江州府上下官員入府,執弟子禮九拜。
扶峰入棺。
靈棚扯開,長街十裏,扶峰無子嗣,然而披麻戴孝的男人卻擠滿了靈棚。江州四縣學堂內,教書匠竟有七成慟哭流涕,長跪不起。
鞏繁壬停了政務,親自前來處理扶峰的喪事,許淩雲站在弟子隊的最末,安靜不發一語。
御林軍將院牆拆了,靈棚搭到街上,弔唁的人來來去去,外頭哭的,喊的,喧鬧不絕。
李效走進西廂,站在扶峰生前所住的房內,光線陰暗,環境潮濕。
扶峰的遺物被整理出一個小小的包袱,放在案前,李效雙膝跪下,解開包袱的角,看了一眼。
裏頭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刀削的木人木馬,最底下,墊著一個嬰孩的小肚兜。
李效不禁蹙眉,肚兜下還有兩張褪色的,放了二十四年的生辰紙:
隆慶三十八年,臘月初九,辰時三刻,李效。
隆慶三十八年,臘月初九,辰時二刻,許淩雲。
這是李效與許淩雲的兩張生辰紙,一旁還各按了道指印。
怎麼會在扶峰這裏?李效折起生辰紙,揣進懷中,繫上包袱,望向一旁案上的其餘物事。
一個錦盒,一把帶鞘的長劍。
李效對著昏暗日光端詳錦盒上的封條,年代久遠,三個字筆跡模糊,依稀可辨那觸目驚心的朱紅印章,篆書“方青餘”三字。
李效深深吸了口氣,將錦盒打開,裏面是一個羊脂玉瓶,封口的布塞已黃朽,拔出後倒出兩枚暗紅色的藥丸。
李效幾乎聽得見胸膛內怦怦的心跳,注視掌中的兩枚藥丸,片刻後把藥丸逐一放回瓶內,又取來一旁的帶鞘長劍。
拔劍。
金鐵交撞之聲長遠悠揚猶若龍吟,止聲之際,神兵出鞘。
劍鋒勝雪,曆兩百年依然,如一泓冷冽秋水,蕩漾著銀白色的弧光,劍身映出李效深邃而迷茫的雙目。
李效兩指順著劍脊平抹而過,摸到兩枚微微凹陷的太古金文,就著日光翻轉時,一抹反光劃過房梁,落在院外許淩雲眉間。
劍脊銘刻二字——“雲舒”。
“雲舒劍。”許淩雲說。
李效收劍歸鞘,諍然一聲,驚心動魄。
“雲舒劍為何在這裏。”李效道:“扶峰先生與兩百年前的方青余有何關聯?孤記得,扶峰先生是東夷人,並非方青余的後代。”
“況且方家一脈自叛亂伏誅後,便已被滅了滿門,自當也不會留有後代。”
許淩雲道:“臣不知,或許這把劍自方青餘死後,流落世間,恰巧被扶峰先生尋得而已。”
李效沉默點頭,轉身瞥向案上,二人視線交匯,俱落在那個盒上。
“醉生夢死。”李效道。
許淩雲淡淡道:“醉生夢死。”
李效說:“醉生夢死為何會在此處?”
許淩雲看著李效雙眼,過了很久很久,最終搖了搖頭,開口道:“陛下,守頭七了。”
一夜君臣無話,臨近破曉時,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翌日清晨,江州全境縞素,東西兩道長街歇業,所有店鋪門前掛起靈紗,十萬百姓送行,許淩雲與李效扶靈,浩浩蕩蕩隨棺而出。
江州四城官員千余,御林軍八百,而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平民百姓,進眉山墓地,入陵。
李效至今仍未披露自己身份,鞏繁壬也未曾言明,這名陌生男子出現在送葬隊中,側臉上的紅痕惹眼而突兀,頎長身材更鶴立雞群。
扶峰入了陵,自眉山山腰至山腳,百姓成山成海,在晚春飛揚細雨間如一片白茫茫的海。
鞏繁壬誦完祭文,在扶峰墳頭付諸一炬,黑色的紙灰於風裏捲過,漫山遍野的百姓下跪,齊齊三拜。
許淩雲沉默得近乎恐怖,一別諸官員後逕自在雨裏回了家。
鞏繁壬道:“淩雲。”
許淩雲點了點頭。
鞏繁壬藹聲道:“陛下一直想讓你歸京複職,你卸任回來,為的不就是照顧扶峰先生麼,如今先生已逝,你的擔子也放下了。”
許淩雲勉強點頭:“我再想想罷。”說畢一躬身,與李效等人告別,回入江州。
李效嘆了口氣,從山上下來,下山時百姓庸庸碌碌,彼此擁擠。
李效無意間驚鴻一瞥,見一老婦人遠遠地看著他,然而彼此目光一觸,又驚懼萬分地別過頭去。
李效仍記得那老嫗,正是住在許家外巷子裏的喬婆婆。
當夜鞏繁壬設宴,招待江州文武官員,李效只草草吃了些便罷箸,回房躺在床上,一閉上眼全是破碎的夢,層層朝自己湧來。
夢裏,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
再恒久的夢境中,那不屬於自己的金戈鐵馬,戰火紛飛被烽煙侵蝕出一個烏黑的破口,仿佛一張畫卷在自己的面前燃燒殆盡。
轉身時四面兵戈,茫茫曠野,焦黑的屍體堆積如山。
“裏頭那位,就是許家的大公子麼?”一女聲輕輕道。
李效馬上醒過來,滿背冷汗,睜開雙眼。
守門的小廝低聲道:“噓,別瞎說,刺史大人交代過,說是京裏來的貴客,什麼事?”
女聲道:“頭七的餅,爺爺讓我拿過來。”
一名御林軍的聲音道:“餅留下,你回去。”
“等等。”李效的聲音在房內響起:“讓他進來。”
江州女孩兒眉目含情,皮膚粉嫩,水靈靈的正是初長開的年紀,提著一個籃,放在桌上,笑道:“怎麼了?”
李效的眉毛緊擰,示意侍衛把門關上,許久後開了口:“為什麼說我是許家的大公子。”
姑娘笑道:“你是許淩雲罷?爺爺說你和當年的許大人眉毛有點像,今兒送葬的時候遠遠地看了你一眼。你從京師回來了?卸任了?”
李效喃喃道:“是啊……”
那姑娘又笑了笑:“別太難過,扶峰大人已經是白喜了。”
李效神情恍惚,那姑娘只以為扶峰死後這俊朗男子悲痛,安慰了幾句便出房去了;李效獨自一人坐著,越想越是心驚。
許淩雲笑時微微彎起來的眉毛,扶峰的兩封生辰帖子,過往未曾銘記,卻依稀朦朧的碎片刹那間拼了起來,隱隱浮上一個李效連想也不敢想的念頭。
“陛下?”唐思在門外問。
李效喘息聲太大,唐思道:“陛下著涼了?”
“沒有。”李效的聲音不太穩,而後道:“都退下。”
李效匆匆換上便服出門一步,御林軍馬上跟了上來。
李效深吸一口氣,說:“不用人跟著,孤自去走走。”
老司監道:“陛下,太后吩咐過,陛下來江州,一定得有人跟著。”
李效道:“那喜公公跟著罷,不須知會鞏繁壬,孤有點私事,去去就來。”
時值黃昏,連著近一個月的雨季終於過去,江州的天空如水洗過的清澈,一抹血紅的夕陽從寒江之西投來。
李效回到許家大院外,巷子兩側人家已升起炊煙,竹椅收了。
李效叩響巷中喬家的門,喬家本有一男丁,後得了癆病而死,三年前媳婦棄了小孩再嫁,只余喬婆婆孤苦伶仃地守著五歲大的小孫子過活。
喬家的小孫子在巷外與一群孩童嬉鬧,喬婆婆獨自在廚房做晚飯。
李效讓喜公公在院外等,逕自進了喬家。
許淩雲跪在扶峰的牌位前,斟了三杯小酒,點起香,朝鐵桶裏放了些紙錢。
叩門聲響,許淩雲轉身去開了門。
“喜公公?”許淩雲笑了笑,朝那老司監抱拳:“怎麼上門來了?”
老司監端著拂塵,笑道:“許大人,太后著我來帶一句話,橫豎無事,便過來了。”
許淩雲:“公公裏面請。”
“不了。”老司監道:“說完就走。太后讓老奴來告訴許大人,當初她本意不是要治許大人的罪。但林閣老一力主張廢去鷹隊,若不先收押你,只怕閣老要援引律法……”
“不必說了。”許淩雲道:“我明白的,林懿一直防著我。”
老司監點了點頭,又道:“縱不大赦天下,太后也不能坐看當年的恩人之後被斬了……”
許淩雲笑了笑,不說話。
許淩雲道:“陛下什麼時候回去?”
老司監道:“過幾日便得起行了,陛下親自來了,在隔壁的院子裏。”
許淩雲蹙眉道:“隔壁?他去喬婆婆的家做什麼?”
老司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許淩雲出了院門,夕陽晚照,院門虛掩著,許淩雲輕輕走進喬家,院中無人。
李效的聲音從後院傳來,許淩雲穿過幽暗的堂屋,朝邊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聲音便驚心動魄的,更清晰一分。
“喬婆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當年的事別再問我……”
“喬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為何一直盯著我看?你認出這塊胎記,接生的時候,你動過什麼手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給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給那位貴人接生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給哪位貴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喬婆婆似是發了瘋,滿臉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你饒了我吧,王婆婆已經死了,扶峰答應過不殺我……”
“滾開!”李效勃然大怒,一腳把她踹到灶旁,喬婆婆連滾帶爬地躲到黑暗裏,扯著嘶啞的嗓子,像個催命的女鬼不住哭叫。
李效喘息著抬頭,對上神情茫然的許淩雲。
許淩雲道:“她說什麼?喬婆婆,是我,我是許淩雲。”
喬婆婆的聲音小了些,恐懼地搖頭,又緩緩點頭。
李效:“你都聽見了?”
許淩雲說:“我聽見一句,等等,讓我問她,你別吭聲。”
“喬婆婆,你方才對他說‘給你娘接生的人不是我,我是給那位貴人接生的’是什麼意思?”許淩雲緩緩道。
喬婆婆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看著許淩雲不住喘。
“許公子……”喬婆婆顫巍巍道:“你饒了老身罷。”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許淩雲道:“你……你造了一輩子的孽,還……還不夠麼?喬婆婆,你如果不說實話,你的孫子……”
喬婆婆道:“我說!我說!”
“你出世那天……扶峰在許府上做客,白天王婆來說,許府有兩個產婦要生了……讓我去幫著,我……替那位京師來的貴人接生,夜裏……扶峰先生打著燈火讓看,許老爺還沒回來……”
一陣近乎恐怖的靜謐。
許淩雲道:“我娘她……看過我麼。”
喬婆婆:“她……生下你,就昏過去了。我抱著你,剪完臍帶,抱到屏風後洗澡,你倆用的是一個盆……”
李效退了一步,撞翻了整個木櫃,一陣乒乓巨響。
喬婆婆喘著氣說:“王婆在屏風後給你們洗澡……扶峰先生也在……洗完再包上布,抱回你們的娘身邊……我看……你……臉邊多了個胎記……”
“生下來,就都沒看過?”李效道。
喬婆婆道:“許夫人……不知道,我聽她不叫了,料想也是……昏了,頭胎撐不住……”
許淩雲與李效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最深的恐懼。
“喬婆婆。”許淩雲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被抱錯了,被扶峰先生……調換了?”
“這不可能!”李效道:“扶峰先生為什麼要這麼做?!”
喬婆婆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呐!饒了我吧!”
許淩雲道:“王婆呢?”
“死了——”喬婆婆哭道:“她跳井了——!”
李效:“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簡直是荒唐?這樣對他有什麼好處?!不可能!”
許淩雲安靜地站了很久很久,李效深吸一口氣,拔出腰間雲舒劍,瞬間被許淩雲按著,緩緩推了回去。
夕陽下山,房中陷入亙久的黑暗。
李效轉身走出院外,江州的夜空銀河如練,城中萬家燈火璀璨。
李效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仿佛置身夢境,又仿佛一柄大錘驟如其來,將他的夢境擊得粉碎。
這天下,朝堂,父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一眨眼便都成了許淩雲的,就連他的皇后,他的龍椅,他的兒子,理應也是許淩雲的。
這是什麼道理?
扶峰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效想把扶峰從墳裏挖出來,認真問他。
然而太晚了,扶峰已經死了。
短短頃刻,背後一陣灼燙的氣息,李效猛地轉頭,只見喬家的小院燒了起來。
“走水了——”四鄰奔走相告。
大火順著風勢吹向許府,登時劈啪作響,燒成一片,李效道:“淩雲?”
許淩雲沒有出來。
“走水了——!”鄰居紛紛回家取水,更有人奔向江邊,小孩尖聲哭叫,巷內亂成一片。
“許淩雲——!”李效大吼道,回身沖進了院子。
飛灰與煙氣灼得他的雙眼劇痛流淚,火光沖天而起,竟是被澆上火油,到處都是烈火,李效脫下袍子揮開火舌,吼道:“淩雲!”
一根帶火木柱落下來,李效上前揪著許淩雲,把他堪堪拖得踉蹌幾步。
許淩雲看了李效一眼。
李效:“走啊!你在做什麼!”
許淩雲喘著氣,望向李效雙眼,刹那間李效明白了。
“你走。”許淩雲道。
“不行——!”李效在他耳邊大吼道,繼而把許淩雲緊緊抱在懷裏,拖出了火海。
火勢越燒越烈,及至後來,大半條街都陷進了火裏,李效臉上滿是灰黑,緊緊抱著許淩雲的肩膀,二人怔怔望向火海。
李效把許淩雲放開,轉身神情恍惚地離去,單衣衣襟卻被許淩雲揪住。
“還有誰聽見了,喜公公呢?”許淩雲道。
李效站直身子,茫然搖頭,繼而向著長巷另一頭搖搖晃晃地走去。
寒江邊,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著江岸,李效緩緩蹲下,以江水洗了把臉。
“孤……我……”李效喃喃道:“不可能,你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許淩雲深吸一口氣,李效猛地轉頭,蹙眉道:“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麼他要把你抱走?”
許淩雲:“我不知道!”
李效:“你明白的!你心裏明白的!是不是!告訴孤!”
許淩雲道:“他從來沒對我說過!相信我,陛下!從來沒有!”
“你才是陛下……”李效梗著脖子,喘息粗重猶如瀕死的野獸:“孤……孤才是許淩雲……”
李效直直地盯著許淩雲,看見淚水在許淩雲的眼眶裏打轉。
“殺了我。”許淩雲說:“現在殺了我,你就永遠是陛下了。好好贍養我娘,咱倆就……誰也不欠誰了。”
“不行……”李效退了一步,緩緩搖頭。
許淩雲喃喃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孤不知道。”李效搖頭,喃喃道:“孤為什麼要救你?”
李效失心瘋般地笑了起來,看著江水,繼而放聲大哭。
69、浮生夢
事發不到兩刻鐘後,唐思率領御林軍在江邊找到了李效與許淩雲。
李效什麼也沒有說,只吩咐道:“把他綁起來。”
許淩雲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唐思不知許淩雲又觸了什麼黴頭,正吩咐人尋繩子時,李效又道:“罷了,就這樣罷。”
從此刻起,許淩雲沒有再說話,李效也沒有再說話。
李效回到江州府後,整整坐了一晚上,天明時吩咐道:“叫許淩雲過來。”
邊院內,李效坐在昏暗的日光下,一名老者被帶了過來。
李效道:“你昨天對你的孫女說……”
“陛下。”許淩雲小聲道。
李效不理會許淩雲,續道:“我長得像許大人?”
那老者跪在地上,抬起頭,許淩雲屏住呼吸,片刻後老者道:“年歲久遠,記不清了呐……”
許淩雲緩緩喘息,李效吼道:“給我說清楚——!”
老者忙道:“是是……大人,大人如何稱呼?大人的眉毛,眼睛,鼻樑,都和當年的許大人長得有相似之處。”
李效頹然坐回椅上,許淩雲打了個冷顫。
“殺了他?”許淩雲問。
李效緩緩搖頭。
許淩雲又問:“喜公公呢?”
李效猛地抬頭,注視許淩雲。
“不知道。”李效像個頹死的人,自言自語道:“為什麼?”
許淩雲出外,喚道:“唐將軍。”
唐思過來,與許淩雲低聲交談片刻,李效倏然起身,走到窗邊,發著抖聽見了許淩雲的談話內容。
“讓人熬點安神的湯藥,陛下著了涼。”許淩雲道:“再煮點粥,清淡點的,那天起火被驚著了。”
唐思道:“這人犯了什麼罪?”
許淩雲笑道:“老頭子,瘋瘋癲癲的說怪話,給他點錢,打發他回家去,囑咐他今天的事別朝旁的人說就成了。”
唐思笑道:“偏有這許多麻煩。”
李效稍稍安了心,腦中一團混沌,放下窗簾坐回榻前。
房中被遮得不見天光,一片黑暗裏李效就像個懼光的麻風病人,該怎麼辦?親手殺了許淩雲,他下不了手。找人商量?誰能告訴他怎麼辦?
他最看好的屬下,御林軍統領唐思能為他做什麼?不,唐思也不是他的人。李效不禁苦笑,自唐鴻那一代起,整個唐家就是李家的劍,他們只效忠于大虞天子。按道理說,唐思該忠誠于許淩雲,一朝事情敗露,唐思第一個殺的就是他李效,匡扶正統天子上位才是他的責任。
太后……那甚至不是他的親娘,李效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許淩雲的眉毛與她如出一轍,她懷胎十月,生下的是許淩雲,不是他。
林婉……她是來嫁給許淩雲的,而不是嫁給他李效的。
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
最應該做的是當機立斷,殺掉許淩雲,繼續當他的皇帝,從此相安無事。
然而那是他真正想要的麼?許淩雲又有什麼錯?他好不容易找到個伴兒,與他同一天出生,第一次肌膚接觸赫然是在出世的第一天,第一個時辰,同一個澡盆裏。
自打被扶上龍椅那天起,李效就從未真正開心過一時半刻,許淩雲的出現令他有了個伴,要他親手殺了許淩雲,李效決計做不到。
婦人之仁,婦人之仁……李效反而靜了下來,不禁問自己,殺了許淩雲,他能得到什麼?
一個本來就不屬於他的帝位,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死在龍椅前,然而真正坐上去了以後,卻只有那個位置上的人才知道……譬如成祖。那不是他想要的。
李效忽然就覺得自己十分悲哀,聽了這許久的書,平生景仰的人,竟不是他的祖宗!他與李慶成半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留許淩雲一命,他又會如何?讓他遠走高飛?或將他留在身邊,時刻盯著?
于情于理,李效都應該殺了他,許家死在他的父親手上,父債子償……李效從高高在上的龍椅上走下來,一夕之間忽然就成了家破人亡的喪家犬。這一切都是李家的人造成的,當年的人已經死了,許淩雲也……
門被推開,李效像個神經質的瘋子,盯著許淩雲直喘。
許淩雲注視著他,眼神一如往昔,溫和而自然。
“陛下,喝藥了。”許淩雲道。
許淩雲把藥放在床前的矮案上,繼而抱膝坐了下來。
李效盯著藥不作聲。
許淩雲笑道:“沒有毒,你多慮了。”
李效搖了搖頭,端起藥,一飲而盡,苦澀而燙喉。
許淩雲打開一個小盒,裏面裝著鹽漬的烏梅,李效像個毛躁的小孩,也不說話,只對著許淩雲的手看。
許淩雲喂了李效一顆,說:“睡會兒,醒來再說。”
李效疲憊點頭,和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入睡,許淩雲牽著李效的大手,李效手指頭不自在地蜷曲,而後緊緊攥著許淩雲的手指,像握緊了一根救命稻草。
安神湯見效,李效睡醒一覺後,心神從未有過的寧靜,就像從一場大夢中醒來,然而蜷躺在地上的許淩雲提醒了他。
那些事都是真實的,不是夢。
李效探手入懷,摸出兩張二十四年前,褪色的生辰紙,反復地看那兩個指印。
李效緩緩道:“淩雲,成祖當年喝下了醉生夢死,對不?”
熟睡的許淩雲睫毛微一顫,均勻的呼吸窒住。
李效說:“待得他下輩子托生到平常人家,前世種種,俱成了浮雲,會如何作想?”
許淩雲淡淡道:“猜不出。或許他覺得這麼正好,不想再欠著誰的了。”
李效又問:“成祖與方青餘托生後,都帶著前世的記憶……為何史上沒有記載?”
許淩雲悠然道:“有又怎麼樣呢?”
李效與許淩雲對視良久,許淩雲一笑置之。
“陛下,你以後要怎麼做?”許淩雲道。
李效說:“你期待孤怎麼做,把江山還給你罷。”
許淩雲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我不要。”
“你的朝堂,你的妻兒,你的爹娘……”李效緩緩說:“都是你的,你才是陛下。”
許淩雲莞爾不語,而後道:“我是許淩雲,你是陛下。你既不殺我,就放我走吧,我以後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你依舊當你的陛下,我當我的淩雲。”
李效說:“先生為什麼要將你和我換過來,此事孤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能放你離去。”
“為什麼?”許淩雲在刹那有點動容。
李效搖了搖頭,眯起眼看著許淩雲,總覺得許淩雲還有什麼事正瞞著他,而那件事,則是解開一切的關鍵之處。
李效深深吸了口氣起身,許淩雲跟著過來,服侍他穿衣,君臣站在落地銅鏡前,李效又問:“你為何不要江山?”
許淩雲喃喃道:“我連自己都能給你,江山又算得上什麼?”
李效穿上武袍,注視許淩雲片刻,而後道:“你的心意,孤都懂。孤不想你死,也是……不想辜負了這番心意。”
“你坐在那位置上,是為的什麼?”許淩雲忽道。
“孤曾對先生說過。”李效嘆了口氣,緩緩道:“待得東疆平定,現世安穩,孤就將擔子交給承青,唐思與亭海生會輔佐他。孤想離開京城,獨自走遍中原諸州,看一看祖先們以熱血守護過的這片國土。”
“那就走吧。”許淩雲道:“我等你,我們一起走。”
李效沉默了,他忽然就發現許淩雲俊朗的笑容中帶著幾分醉人的意味,仿佛是他追求畢生,咫尺可觸卻又求而不得的東西,他為他打開了龍央殿的那扇大門,而門外百花盛開。
“我仍然留在江州。”許淩雲說:“等你什麼時候想走了,就自己過來。”
李效道:“你不回京去?”
許淩雲搖了搖頭道:“我留在這守先人的牌位與祖屋。你要是什麼時候不放心了,怕走漏風聲,派個人過來,殺了我就是,我一直都在這裏。”
說畢笑了笑,轉身離去。
李效略側著頭,不認識般地打量許淩雲,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當天,李效離開江州,鞏繁壬親自來送,喜公公卻不知去了何處。
無人知道喜公公下落,李效只覺大有蹊蹺,或是那天在院外聽見了,為怕事保命,便逃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忽然就萬念俱灰,該讓許淩雲跟著上京去,自己留下來,守他的祖屋,他冤死的父母的牌位。
然而仔細一想,帝位不是說換就換的,當朝林家已將女兒嫁入宮中當皇后,龍椅上換了個人,並不僅僅是李效下來,讓許淩雲坐上去這麼簡單,背後勢必會牽涉到一場腥風血雨的朝堂大變革。
包括李承青,林婉等人,不定連太后都會受到牽連。
半月後,李效無事一般回到京師,直至此時,他才朦朦朧朧有了點打算。
偌大的皇宮忽然就顯得如此陌生,那些他小時候走過的地方,看慣了的山石擺設,亭臺樓閣,都隱約帶著點排斥感。就像一個心虛的客人,李效簡直一刻也不想再在此處呆下去了。
京師的銅魚胡扛著木杆兒過來,小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圍作一處,挑選掛在木杆下的黃銅魚,許淩雲遠遠地看著。
殘陽遍地如血,長街杳闊,春時的花草香味混在一處,帶著傍晚時分淡淡的倦意,黃銅魚俱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張著嘴,魚目光潔,鱗尾還染了瓷色。
李效回入皇宮,只覺內宮與往常有些不一樣了。
巡邏的侍衛換了一批生面孔,不少年輕太監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帝在位時的老人。
李效警覺地蹙眉,站在御花園中,一名老太監帶著數名侍衛過來道:“太后請陛下回來了就到養心殿去一趟。”
李效陰沉著臉,隨處所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有些不對勁。
邁入養心殿,殿門砰然緊閉。
太后坐在殿中,一縷天光灑下,落在她的深褐色霞袍上,容顏蒼白而垂老,李效示意旁人退下,緩緩上前。
“兒臣回來了。”
“陛下想清楚了麼。”太后聲音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李效仔細端詳這名帶了他二十四年的養母,她的法令紋顯得凜然不可冒犯,眼角眯了起來,目中透出一股隱約的陰狠。
“想清楚什麼?”李效問道。
太后一攏袍袖,起身道:“當然是對匈奴人,是和是戰。”
李效上前一步,習慣著上去攙扶太后,手微微一伸,卻又不自覺地縮了回來。
太后看了李效的手一眼。
李效道:“兒臣……還未想好。”
太后道:“還未想好?你到江州去不就是為的向扶峰先生請教這事麼?”
李效:“扶峰先生去了。”
太后淡淡道:“聽說了。”
李效不知為何,總覺得太后的聲音裏帶著一股怨毒之色,不應當是這樣的。扶峰死了,太后怎麼也不難過?難道她全知道了?
“喜公公呢?”李效問。
“我怎麼知道?”太后馬上答道:“正要問陛下,鄭喜兒呢?人怎麼也沒了?”
李效道:“兒臣在……江州時,為扶峰先生辦完喪事,喜公公就不知去了何處……”
太后一臉茫然,兩道柳葉眉微微擰了起來,老婦人抹成暗紅色的唇抿著,神態像極了許淩雲。
李效刹那不住發抖,忽然生出一股衝動,想拔劍刺穿她的胸膛。
“那可就奇了。”太后坐回椅上,長嘆一聲:“陛下不如派個人,去老骨頭家鄉查查,據說在青州……”
李效緩緩點頭,低下的臉近乎扭曲而無法掩藏自己的神色。
他看著太后戴著翡翠壽戒的手指頭,忽然又想到生辰紙上的手印。
“母后若沒有其他的吩咐,兒臣就告退了。”李效道。
“去罷。”太后抬手打了個呵欠,李效的視線一直隨著她的手背跟到臉前。
“這幾天有點乏。”太后說:“讓皇后最近都不用來了。”
李效點了點頭,轉身推開養心殿的門。
“陛下。”太后忽然又道。
“母后請說。”李效背對太后,注視著殿外花園。
太后說:“為娘……忽然不太想呆在宮裏了,為你李家忙活了大半輩子,如今你也能獨斷朝綱,為娘想再過些日子,回秦州娘家走走,順帶著就在秦州的別宮……住下來了。”
李效道:“秦州是先帝避暑的好地方。”
太后緩緩點頭,噯的一聲長嘆:“陛下。”
李效沉默,太后最後還是沒說什麼,入夜時李效離開了養心殿。
身後跟的都是陌生的侍衛,李效終於見到個熟悉的面孔,讓隨從在原地等候,上前吩咐數句,才掉頭朝延和殿內去。
林婉親自出來迎,李效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片刻後外殿擺上晚飯,林婉道:“陛下這次去江州,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李效緩緩搖了搖頭,抬眼看著林婉,眼神陌生而充滿難言意味。
林婉焦灼不安道:“陛下先見過母后了?”
李效:“孤不在這些時日,母后都說了什麼。”
林婉道:“臣妻不知,宮內換了一撥侍衛,來了不少人,母后這些天,也沒傳臣妻去了,也沒見過承青,只說身子乏,想歇著。”
李效:“既是身子乏,以後也不需去了。”
“這……”林婉疑惑蹙眉。
李效目光轉開,盯著滿桌珍饈,溢碗佳餚,只覺無從下嚥。
“陛下。”林婉低聲道:“母后因為匈奴人之事……生氣了?”
李效忽地又抬眼,直直注視林婉,林婉眉間焦色盡顯,沒有半分心虛。
“皇后。”李效道。
告訴她?李效依稀有股衝動,告訴林婉,她的夫君不是李家的人,不過是個被抄家滅門,抱錯的小孩。她知道以後會怎麼做?自己的身份若被林懿得知,將是一個極大的助力,林家已經把女兒嫁了給他,利益與他是捆在一處的。
若讓林懿父女得知,林懿一定會下手幫助他收拾所有的蛛絲馬跡,然而待他坐穩後,身世又將成為這對父女的把柄。
這把柄牢牢握在他們手裏,隨時想廢就廢,想立就立。
“沒什麼。”李效說:“只是有點累了。”
飯後李效仍有點心不在焉,承青一日不見感覺便長大了幾分,猶如生命力旺盛的草,風吹來便長,李效把兒子抱起來,放在膝頭顛來顛去,李承青喜歡得很,抓著李效袍袖不放。
林婉入內梳妝,李效憂心忡忡地哄著兒子玩,承青搖搖晃晃地走出殿外。李承青已能簡單地說幾個音節,然而最先學會的詞既不是“娘”,更不是“爹”。
這小子自學會說話後,就從未喊過人,無論林婉怎麼教都沒用。
反復教了許多次“父皇”“母后”,李承青都瞪著眼看,只是不叫。
還是最後李效發了話說不急,喊人可以慢慢學,林婉才只得作罷。
李效自己小時候學說話也學得極慢,兩歲時好不容易學會說話,自江州回到宮內,一換了陌生環境,便又不願開口了,自然不願苛責兒子。
嬤嬤們要過來看著,李效示意道:“不妨,讓他自己摔幾回。”
李效小時候與太后住在偏殿,那時大虞皇后聲威正盛,後宮爭風吃醋,無人來管,幼時的李效在宮中來去,每次走路摔倒,太后俱是嚴詞厲斥,令他自己爬起來。
李效把兒子抱著越過門檻,耐心地看著他走出花園,李承青遠遠地看著太液池,說:“人。”
李效被打斷了思路,問:“什麼?承青,叫‘爹’,看父皇口型,‘爹’,會叫麼?”
李承青說:“人,水。”
李效:“水,水怎麼了?”
李承青要朝池子裏走,李效蹙眉把他抱著。
李承青又說:“掉下去,掉下去!”
李效敷衍地點頭,說:“回去了,承青。”
李承青唧唧呱呱地叫,似乎十分興奮,李效又道:“他在說什麼?”
一嬤嬤賠笑道:“前幾天小殿下半夜醒了,要出御花園,朝池子裏走,半夜三更的,也不知聽見什麼了。”
李承青笑吟吟地,從欄杆下笨拙地鑽過去,李效連忙把兒子弄出來,交給嬤嬤:“抱回去。”
李承青被抱走了,李效看著太液池出神,池下的水道都兩百年了,還沒封上,過幾天得尋個人來用岩石堵上。
掉下去?李承青的聽覺這麼好?能聽見半夜池子裏水響?
是夜四更,烏雲蔽月。
李效夜半出殿,早就等在延和殿外的兩名御林軍侍衛馬上過來,李效示意不可聲張,帶著他們到太液池去,避過巡邏往來的侍衛。
“你們拿著夜明珠。”李效說:“到水下去看看有什麼異常。你從東朝西,你,自南向北,聲音別太大了。”
兩名侍衛解下外袍,脫了靴子,輕手輕腳地下水去,李效躬身手按欄杆,在池邊等著,烏雲過,銀白月光無邊無際地灑了下來,合著太液池水面的鱗波微微蕩漾,一起一伏。
“陛下!”一名侍衛嘩一聲出水,把一個麻布袋子拖向岸邊。
李效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沉滯而粗重,親手發著抖解開麻袋的繫口繩。
袋裏裝著幾塊大石頭,與一具屍體。
對著月光細細端詳,那人一身太監袍,正是被池水泡得五官發脹的喜公公。
三天后,一輛馬車入京,停在一間大宅子外,數人將一具大箱子提進了府裏。
幾名親兵打開箱子,把眼上蒙著黑布的許淩雲抱出來,一路顛簸勞頓,許淩雲的臉頰上現出難受的暈紅,被放在一張榻上。
藥粥遞來,許淩雲張口就吃,也不多問,一聲不吭,默默地把粥吃完了,無人給他解去手上的繫繩,密室中一片靜謐。
“臣參見陛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許淩雲深深吸了口氣,不予置答。
“陛下流落民間。”那聲音帶著難言的悲壯:“我大虞兩百年江山,竟是受賊人所篡,如今終於尋得陛下……”
“誰的陛下?”許淩雲淡淡道:“參見陛下是用繩子捆著的麼?”
那聲音道:“京師耳目眾多,微臣勢單力薄,恐此事被發現,臣一家老小死不足惜,只怕連累陛下。”說著恭敬上前,跪在地上,以絞子剪斷許淩雲手上繩索,卻不解開他的蒙眼布。
許淩雲也不除下蒙眼布,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乃是唐傕,安陽人士,與當朝唐思將軍乃同族,守護大虞宗廟十載有餘,不常往來京師,是以陛下任鷹衛隊長時未曾見過微臣。”
“唐思呢。”許淩雲道:“你既守宗廟,朕若沒記錯的話,當是五品參將。”
“是。”那人道。
“按大虞律法,守護宗廟之職不可擅離,你既能知此事,想必是他的授意,那麼他又是怎麼知道這事的?”許淩雲又問。
那人答:“唐思將軍正在想法穩住太后與那奸賊,時機一至,便當擁護陛下回朝。”
許淩雲的眉毛微微挑了起來,喃喃道:“你還是沒說清楚,唐思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70、篡位令
是喜公公洩露了內情?不應該,以太后那等精明之人,跟在身邊的忠心定無可挑剔,老太監知道後第一件事是回報太后才對。
當時院外又沒有其他人了。
假設那老太監馬上動身回京,告知太后,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在太后那處洩露了風聲,老太監獨自回來,朝太后詳細說的時候,一定是被誰偷聽見了。
唐思會有這麼大本事,還能把內線埋在養心殿裏?
許淩雲心念一轉,便即明白了。
“這麼忠心……”許淩雲嘴角微一勾,帶著揶揄的笑:“可讓朕賜你點什麼呢?”
那名喚唐傕的男人道:“微臣是唐家的人,為我大虞盡心竭力,不敢有圖報之心。”
“哦?”許淩雲淡淡道:“唐鴻流傳下來的家訓是什麼?”
那男人沉默片刻,而後道:“臣不知。”
“不對罷。”許淩雲冷冷道:“你這演戲可真演了十足,演完了麼,讓林懿出來,朕有事問他。”
“陛下……何出此言?”那男人聲音立馬就變了,許淩雲解下蒙眼布,面前是個昏暗的密室,不見天光。
許淩雲掃了身週一眼,淡淡道:“朕若沒猜錯,此刻林閣老應當就在暗室裏聽著罷,何不堂堂正正地說幾句?”
林懿長嘆一聲,推開暗格,撩起袍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沉聲道:“內閣大學士林懿,叩見陛下。臣情非得已,此乃權宜之策。”
許淩雲起身,看也不看林懿,經過他的身邊,忽問:“唐傕,不管這名字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出去了。林懿,這裏是你府上?”
林懿知道許淩雲是聰明人,幾句話就已察覺真相,也不敢再瞞著他,低聲道:“這是老臣府上別院,在京師西大街。”
許淩雲問:“你在太后身邊埋下了你的人?”
林懿汗如雨下,點頭道:“是。”
許淩雲:“平身,這事還有誰知道?”
林懿暗道不好,按以往打交道的印象,許淩雲沒有這麼大本事,就一庸庸碌碌,不求無功只求無過的侍衛,怎會一下就變了個人似的?
林懿道:“鄭喜兒在陛下歸京的十日前就回宮來了,當時密報太后,微臣之女就在養心殿,太后吩咐旁的人都退下,婉兒也就回延和殿去了,婉兒身邊有名忠僕前去取布走開,仍留在養心殿內,從旁聽見太后與鄭喜兒的談話經過。”
許淩雲:“喜公公呢。”
林懿:“當夜就被太后沉了池,那丫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稟報皇后,連夜出宮向臣秘密回報,現在只有微臣,與方才那唐傕參將知道。”
許淩雲沉吟不語,片刻後看著林懿的雙眼,心下了然。
林懿作了最正確,最慎重的選擇,身為當朝權臣,他不可能坐視此事在眼皮底下發生,再任憑李效與太后自己處理。
許淩雲道:“我若不想歸朝呢?”
林懿微微一顫,眼中現出一抹殺機,而後發著抖道:“陛下這是開玩笑了。”
許淩雲得到了證實:李效其人,並不如林懿所想的這麼好操縱,林懿多半認為李效羽翼豐滿後,總有一天會調轉矛頭來對付他。
與其與李效沒完沒了地拉鋸下去,不如將此刻一無所有的許淩雲捧上位。一名喪家犬似的鷹奴,坐上龍椅後能倚仗的就只有林家,從此林懿勤王之功赫赫。女兒,外孫算什麼?只要許淩雲願意娶,他林懿能有許多個女兒。
但許淩雲感覺不像他想像中的這麼好對付,林懿的計劃在一開始的試探上就出岔子了,本打算喬裝成唐思手下的勢力,先蒙蔽過許淩雲,哄得他心甘情願地跟著自己的安排來,不料剛開了個頭,就被許淩雲全盤揭出了底。
不願意歸朝?那就只有將他秘密殺了,將痕跡處理得一乾二淨,回到原點,繼續捧李效當他的皇帝。
林懿只要把事情做得夠利落,絕了許淩雲的後患,這一著棋是真正的兩面逢源。
“容朕再仔細想想。”許淩雲一哂道:“閣老先退下罷。”
林懿擦了把汗道:“陛下,府上人多口雜,這就請陛下到外頭先住著,但還請陛下稍作喬裝,以免引起注意。”
許淩雲笑道:“沒關係,朕也不想出去,住這兒就成了。”
林懿再三請許淩雲出去,許淩雲再三推辭,最後淡淡道:“再高的位置,死後也只能葬那麼巴掌大一塊地方,夜裏睡的,不過也只有一張床,朕意已決,林愛卿不必多言。”
“是,是。”林懿退了出去,不知為何這侍衛未坐龍椅,先擺架子,身陷幽禁之中卻仿佛君臨天下,胸有成足,這是什麼道理?
然而轉念一想,許淩雲身邊既無親信,雖身帶武藝,亦強不到千軍萬馬中獨來獨去的地步,只要看緊些,還能作得出什麼亂子來?
林懿當即派人嚴密把守,吩咐不可走漏了風聲,才前去上朝。
數日後宮中防衛再次調動,李效臨朝,沉默注視群臣。
他敏感地覺得,百官注視他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同了,尤其以林懿為首。
天子安靜坐著,朝臣們也不發一語。許久後,林懿咳了聲,打破了這個沉默,呈上摺子,說:“匈奴來使已在京中等了近一個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效說:“孤想再聽聽眾位愛卿的看法,孤前去江州的這一個月間,想必閣老與兵部諸位,都有了新的想法,不妨再說說。”
於是大臣們將事情又重複說了一次,仍翻的一個月前的話,李效聽完後淡淡道:“退朝。”
林懿無計可施,回到府內去見許淩雲,許淩雲在密室裏睡了三天,也不要求出去走走,閉著眼躺著。
林懿將朝中之事說了個大概,許淩雲淡淡道:“知道了。”
林懿說:“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許淩雲說:“再等等罷,朕還沒想好。”
林懿已經隱隱感覺到許淩雲在耍他了,然而許淩雲什麼也不說,也沒有任何表示,林懿已暗暗生出了殺機,問道:“恕臣多嘴問一句,陛下……不想與太后母子相認了?”
許淩雲靜了。
林懿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的親娘。”
許淩雲道:“太后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林懿道:“聽微臣愛女說,太后已派人下江州,前去追查真相,想將陛下接回京師。”
許淩雲苦笑,聽出了林懿的謊話,如果真想母子相認,又何必把鄭喜兒處死?太后所做的事是將錯就錯,她狠不下心追殺自己,也不敢廢李效立許淩雲,朝中若經此大變,不定連母子二人的命都保不住。
許淩雲悠然道:“先帝抄了我許家,當時她可一句話沒說。”
林懿道:“陛下此言大謬。先帝抄的是那不知好歹的許家,而非陛下的許家,光是私匿陛下一事,當年許參知就……死有餘辜。”
許淩雲道:“林閣老所言甚是,李效已知自己身世,當年是你親手下令抄的他家,就不怕他來日懷恨報復你?”
這一句出,林懿登時被震住了,暗道糟糕,當初竟未想到這層,就算當做若無其事將許淩雲殺了滅口,以後李效也定會因許家滅族之事翻舊賬,怎生是好?
許淩雲輕飄飄的一句話,馬上就把林懿逼到了絕路,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可走。
“你退下罷。”許淩雲道:“你的忠心,朕都明白,容朕再想想。”
翌日,朝中劍拔弩張,李效出乎意料地寡言,仍不置評判。
林懿散朝後又來了。
許淩雲起身道:“朕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想清楚了,不應辜負眾卿的一番忠心,更不能令我大虞李家絕了後。若不再做點什麼,聽之任之,只怕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就要交給外人了。”
林懿如釋重負,忙伏地道:“陛下英明。”
許淩雲負手轉頭道:“但朕還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江山被篡,你又如何確保此事一朝可成?”
林懿道:“微臣已作了兩手準備,此事非發動宮變不可,太后身邊已換上了微臣的人,唐傕將軍控制了西宮。”
“陛下只需與微臣選一日,待李效前去養心殿時,便以探望皇后為名入宮,我們可馬上制住整個西宮。困住李效與太后,一封密信詔令唐思進宮。”
“待得到了以後,陛下可與李效當面對質,陛下請看。”
林懿轉身出外,片刻後取來一封生辰紙,上頭按著許淩雲之母的手印,以及許淩雲的名字。
“怎麼得到的?”許淩雲不自覺地緊張道。
林懿:“那廝將這生辰紙帶了回宮,微臣的人偷出來的。”
許淩雲靜了片刻,林懿又道:“據說當年太后回宮時,並無生辰紙,先後也因此特地留了心。”
許淩雲蹙眉道:“先後命你去徹查的?是罷。所以你才籍這機會,整倒了許家,晉內閣大學士?”
林懿此刻只覺一個頭兩個大,這名被抱錯的皇帝怎這麼難伺候?疑心重重不說,心思更是順藤摸瓜,稍露了點線頭便一刻也不放過。
照這麼個下去,遲早身家老本都會被翻一次,林懿直至此時方認識到:這新皇不是任人糊弄的,只怕比李效還要麻煩得多。
“是。”林懿產生答道。
所幸許淩雲不再追問下去,只淡淡道:“此計甚妙,林懿,朕還知道一條秘密通路,是自護城河進入太液池的。”
“全靠唐傕,朕覺得終究行險,舉事那天,你可派一部分府上親兵,從水道進太液池,貼身保護朕。”
林懿大喜道:“全憑陛下吩咐。”
許淩雲又道:“禮部侍郎亭海生……”
林懿忙道:“亭侍郎是老臣門下。”
許淩雲微一笑道:“當年婉兒出嫁前,曾與亭海生相識?”
林懿微蹙眉,刹那間神情變幻,似是一直存在心中的某個疑雲,籍著許淩雲這句豁然開朗,正思忖要如何回答時,許淩雲又道:“你安排朕與亭海生見一面,朕有話與他說。”
“陛下。”林懿回過神道:“亭海生此人看似庸庸碌碌,實則……”
“不妨。”許淩雲道:“朕有主意,只隨便聊聊,不向他透露朕的身份。”
林懿仍在猶豫,許淩雲笑道:“去辦罷,不可拖延,遲則生變。”
71、迷離局
一輛馬車停在林府的後門,亭海生下了車,被帶進府上。
許淩雲在書房內摹一份字帖,見亭海生來了,遂擱下筆,淡淡道:“都退下罷。”
亭海生疑惑頓生,林懿讓他進來,並未言明何事,此刻見許淩雲忽然出現在京城,當即微微蹙起眉頭。
“許大人?”亭海生道。
“亭大人。”許淩雲點了點頭,知道林懿不可能放得下心,左右人都退下,此刻林懿定仍守在書房外。
亭海生眉頭動了動:“許大人怎麼又回來了?”
許淩雲:“回來辦點事。”
一束迷蒙的光線透過窗格,落在許淩雲的眉上,亭海生背對書房外窗,擋住了二人之間那一方小小的書案。
“亭海生。”許淩雲說:“聽說當年你在林閣老府上時,曾經與皇后私定終生,淩雲後來想起此事,常不禁唏噓。”
亭海生的面容帶著一股孱弱的書卷氣,都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虞國以武發家,重武輕文幾乎已成了歷朝的慣例,許淩雲不由得暗自祈求,希望自己沒看錯亭海生。
亭海生道:“許大人說笑了。”
書房內一陣長久的靜謐,亭海生的面容蒼白文弱,而許淩雲眉目間卻帶著武人的英秀之氣。
亭海生開口道:“許大人想以此來要挾什麼?海生自認識許大人的那一天起,從來就覺得許大人無欲無求,不像這樣的人。”
許淩雲哂道:“沒有打算要挾什麼,只是忽然想到此事,欲保亭大人一家平安。”
亭海生道:“恕我海生直言,兩情相悅,本是身不由己的事,婚嫁之後,婉兒也一心守德,從未有過逾禮之事。人生而在世,何來處處兩情相悅的姻緣?陛下是仁君,想必亦知此節。許大人擔憂海生安危的心思,大可不必往心裏去。”
許淩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證實了亭海生的氣節,悠然道:“你就這麼相信陛下?”
說畢提起筆,在二人中間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字。
亭海生淡淡道:“海生忠君,為的不過是報國,得償天下,仰仗當今陛下在朝,能為百姓謀點福祉……並非為一己私利。”
說話間許淩雲筆鋒,落筆而就,行書隱約帶著前朝張孞的筆法,書就五字:
林懿要謀反。
亭海生注視紙上的字,神色如常:“許大人若無事,海生便將告退了。”
許淩雲凝視亭海生雙眼,欣然道:“亭大人,別怪我沒提醒你。”說畢隨手將那張紙揉成一團,蘸了筆水蘊開,化作模糊的墨蹟。
亭海生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長嘆一聲,起身出府。
林懿始終站在隔間內旁聽,待得亭海生走後,方現身道:“陛下是如何得知?老臣實是錯看了這畜生。”
許淩雲笑了笑,起身道:“此人留不得。”
林懿低聲道:“不若讓老臣……”
許淩雲道:“不忙,為免打草驚蛇,一切待舉事當天再詳談。”
三天后,太后即將啟駕前往秦州別宮。
離開京師的前夜,李效再次來了養心殿,自那日歸京城後,母子二人竟未打過照面,太后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任何人的探訪。
然而她馬上要走了,李效不能不來。
彼此心裏都知道,這一去,勢必再會無期。
養心殿內空空蕩蕩,該收拾的都收拾走了,太監們把一套太后最喜歡的皮影收入箱內。
“都說陛下這幾日,話少了許多。”太后道:“可是匈奴一事仍未決?”
李效沉默。
“議和一事,沒按母后吩咐的辦,兒臣不孝了。”李效道。
太后看著李效,許久後低聲道:“陛下既有自己的主意,為娘也管不了這許多了,李家的江山,終究是你們李家人的……”
李效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耳中傳來太后的聲音:“……就隨你去折騰罷,可別把祖宗傳下來的基業給敗了才好。”
祖宗?誰的祖宗?李效抬頭注視太后,又轉頭朝門外看了一眼。
陌生的侍衛,陌生的太監,都換成了太后自己的人。
太液池中嘩一聲響,許淩雲出水,宮女太監們駭得大叫。
“抓住他們!”
“都回延和殿去!”
數十名林府親兵團團圍住了池邊涼亭,亭裏坐著林婉與小皇子李承青。
林婉臉色刹那轉白,見許淩雲提著劍,濕淋淋地站在面前。
“你要做什麼?!”林婉喊道:“來人!”
許淩雲欣然道:“皇后,我如果是你,就不會在這種時候大喊大叫的,把她們帶到延和殿去,傳令不得無禮。”
唐傕在御花園外等候接應的侍衛們紛紛進來,把林婉身邊的宮女太監都帶走了。
李承青仍睜著一雙烏黑的眼打量許淩雲。
許淩雲看著李承青,覺得他也不怎麼像李效,像亭海生?旋即為自己這個荒誕的念頭笑了起來。
“你長得像誰?瞧這小模樣可不像陛下。”許淩雲揶揄道:“承青,會說話了麼?”
李承青的眉毛和耳朵,還是隱約有點李效的樣子的,許淩雲這麼說不過是逗他,然而半晌後,李承青忽然開了口,喊道:
“爹。”
李承青話一出,登時劍拔弩張的氣氛全消,周圍不少侍衛吭哧一聲笑了起來,林婉的臉色紅了白,白了青,說不出的難堪。
許淩雲笑了起來,眉毛微微一彎,捏了捏李承青的鼻子:“哎,兒子乖,爹去給你殺壞人,你和娘在殿裏等著,別亂跑。”
李承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許淩雲吩咐道:“你們都在延和殿等。”說畢揚長而去。
養心殿內:
“你們都退下。”李效沉聲道。
宮女與太監們退了出去,反手關上門。
李效道:“母后,兒臣下江州那會,和扶峰先生聊了聊,提到兒臣的名字,發現兒臣與許淩雲之名,竟都是扶峰先生起的。”
太后淡淡道:“誰起的名兒,又有什麼關係?當初我流落江州之時,蒙許夫人收留,許家又與扶峰交好。扶峰往來兩府,懷胎七月時,許刺史請扶峰給你們倆起名字,扶峰知你是龍種,便起了個李效。”
“效。”太后笑了笑,難得地放緩了聲音:“讓你效仿大虞先祖,成一番驚天偉業。”
“龍種。”李效的聲音帶著一分低低的悲哀。
“既是龍種。”李效揚眉道:“為何母后回宮之時,兒臣的生辰紙未曾交付大理寺?”
太后氣息一窒,而後道:“年歲久遠,料想已弄丟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道:“但先後卻不這麼想。”
太后的柳葉眉微微蹙了起來,聲音變得淩厲了些:“陛下,你這時候問這種話,是什麼意思?母后難不成連自己的兒子也認不得了麼?”
李效眯起眼,什麼也沒說。
太后起身道:“當年我並未想到先帝會把我們母子接回宮來,生辰紙仍留在許家,料想是抄家時一併丟了。”
李效道:“母后,你生兒臣的時候,可看清楚了?”
太后冷冷道:“看清楚了,陛下,你怎這般愚蠢?”
李效置若罔聞,而後道:“你是先寫的名字,再按的手紋?”
太后深吸一口氣,顫聲答道:“扶峰先生起了好幾個名字,有男孩,也有女孩,生辰紙就放在枕邊,你出世後,為娘是先按下手印,再讓產婆拿到外頭去,請扶峰先生寫名字,當時的事為娘還記得,你出生後,臉上帶著這道胎記,怎會認錯?”
李效道:“既是如此,還請母后再按個手印予兒臣看看。”
太后猛地轉頭,注視著李效。
李效從懷中取出一封紅色的紙。
太后道:“你……你這是……陛下!”
李效起身,邁出一步,雙眼猶如嗜命的夜梟,閃爍著仇恨的光芒:“母后。”
太后跌坐回椅上,緩緩搖頭:“我兒……我兒,你怎可這般行事?!”
李效冷冷道:“扶峰先生死前已將此紙交付與我,兒臣這些年中,心裏總時時存著疑團,這封生辰紙在他手上保管了這些年,並未交回宮中。”
“沒有生辰紙,你為什麼不問?!”李效一字一句道:“扶峰先生入朝為官這許多年,難道你就沒有起片刻疑心?母后!”
太后喘息急促:“陛下!你這是什麼話?你要逼死為娘不成?”
“許家因你一念之差,被先後授意林懿徹查,林懿又尋了個由頭,將許家抄家滅族,整倒了江州刺史。”李效呼吸漸促:“你當年為什麼不說話?”
太后的聲音尖銳而恐懼:“陛下!你還記得當年回宮時,後妃們都是如何看咱們母子的麼?你讓為娘怎麼替許家說話?!換了是你,你該如何說?陛下!”
李效一步步走向太后:“你不是不敢管,而是不能管!”
“許家於你有恩,你竟坐看他們被殺剩許淩雲一個。”李效猶如憤怒的野獸,沉聲道:“要不是許家收留了你,你和你肚子裏的‘龍種’都會死在冰天雪地裏!母后,按個指印,兒臣至今還有一事未曾想明白。按下去!讓我看看!”
太后捂著胸口,避過李效野蠻的手臂,顫聲道:“皇兒呐……為娘這就要走了,你何苦重提當年的事……若有蹊蹺,也是扶峰那廝……”
李效不由分說,攥著太后的手,按在案前懿旨印盒上。
太后發著抖,奈何根本無法與李效角力,不片刻慟哭起來。
“放開她。”許淩雲的聲音響起。
養心殿大門砰然洞開,許淩雲走進殿內,一身龍袍,手持長劍,遙遙指向李效。
李效靜了。
許淩雲長劍寒光閃爍,低聲道:“陛下,她是我娘,你答應過我的,善待我娘親。”
“起火了——”
“有刺客——”
“保護陛下——!”
亂象驟生,整個大虞宮在黃昏中陷入動盪,到處都是宮女的尖叫,火海從延和殿燒了起來,蔓延至禦書房。
許淩雲頭髮仍濕淋淋的,身上龍袍卻出乎意料的修身齊整。
宮外一片混亂,許淩雲道:“誰也別進來。”
殿內唯剩太后與李效,許淩雲三人。
“她是你娘。”李效緩緩道:“母子相認了,恭喜你,淩雲。”
許淩雲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母后,我回來了。”
“兒呐——”太后老淚縱橫,撲下位來,抱著許淩雲的腳放聲大哭。
許淩雲注視著李效的雙眸。
“唐思把消息告訴你了麼。”許淩雲道。
李效眼底現出一絲茫然,搖了搖頭。
刹那間許淩雲眼中現出一絲慌亂:“沒有?”
李效道:“孤終於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
許淩雲道:“承青和皇后都被我派人保護起來了,在這裏等著。”
“等什麼?”李效淒然一笑:“等你們把孤送進天牢,再以篡位之名斬首示眾?”
許淩雲沒有說話,李效也沒有說話。
“把劍給我。”李效道。
許淩雲搖了搖頭,李效吼道:“把劍給我!”
許淩雲收劍歸鞘,長長的一聲金鐵交錯鳴響,轉身把太后扶上椅去,而後道:“母后,你要到秦州別宮去,不過是個幌子……”說著連劍帶鞘,朝李效一指:“為了穩住他,兒臣猜得對罷。”
太后的哭聲停了。
李效不住發抖,憤恨地看著太后。
“你的兒子被扶峰換走了。”許淩雲淡淡道:“你密令林懿,把宮裏的守衛都換成了唐傕的人,否則林懿怎會有這麼大的本事,能換後宮的守衛?”
“你明白就好。”太后的聲音仍有點顫:“你總算回來了,不枉為娘一番苦心。”
許淩雲看了李效一眼,又看太后:“把我帶回京,也是你的吩咐。”
太后閉上雙眼,緩緩點頭。
“大臣們待會就來了。”太后的淚水從眼縫中流了下來:“娘當年沒去江州接你,是因為這種事,不能讓先帝知道。否則連皇子都被換了,傳出去先帝與皇后,又怎會善罷甘休?”
許淩雲道:“我明白的,再往後,先帝死了,你手上只有李效這枚棋子,更不能把我找回來,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太后睜開眼道:“皇兒,過來,讓娘看看你。”
許淩雲不為所動,淡淡道:“母后,你忘了,我姓許。”
“如果今天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中。”許淩雲望向李效,又看太后,雙眼中滿是茫然:“李家的江山,確實是終於還給我了。”
“但我娘呢!”許淩雲猛地喝道:“養了我這些年的許家,才是我親爹親娘!生恩不如養恩大,若這次他不將事情揭開,只怕你一輩子也不會想起我,不會打算把我接回來!”
“我不知道。”太后道:“皇兒,你當鷹奴那會娘就覺得不對了……後來聽你說姓許……娘才想到當年的那些事,本以為你跟著許刺史一起死了。皇兒,你怎能說這種話?我是你的親娘呐!”
“那他呢?”許淩雲又一指始終沉默的李效:“你想把他處死?”
太后悲不自勝,靠在椅上,大聲慟哭起來。
“這不是母后願意的……”太后痛苦地說:“淩雲,娘想補償你……”
養心殿大門轟然洞開。
林懿率領朝臣入殿,上到內閣大學士,下到六部侍郎,俱是茫然不知以對。
“陛下!”被臨時召集到宮內的大臣們驚慌失措,各自朝著李效跪拜。
“都起來。”林懿轉身吩咐道:“這位才是真正的陛下。”
一語出,滿殿靜謐。
唐傕跪於武將之首,朝許淩雲抱拳,朗聲道:“恭迎陛下回宮!”
朝臣們譁然,仿佛聽見了最為荒謬之事。
太后坐於養心殿正中,緩緩道:“林閣老,由你來為眾位愛卿分說罷。”
林懿走過許淩雲身邊,站在李效面前,朗聲道:“各位大人,這廝……”
李效看著林懿背後的許淩雲,仿佛強烈地預感到,他即將要做些什麼。
“……並非真正的……”
“保護陛下!”殿外轟聲雷動,唐思的聲音喝道:“林閣老意圖謀逆!挾持太后逼宮!”
亭海生道:“林懿勾結唐傕犯上作亂!諸位大人請退出養心殿,以免受奸賊挾持——”
那一刻,殿外再次騷動起來,御林軍團團圍住整個養心殿,把守殿外的唐傕親兵被五倍兵力的御林軍圍攻,登時屍橫就地!
林懿愕然轉頭,就在那一刻,許淩雲乾淨利落地揮劍,於背後一劍刺穿了林懿的胸膛!
太后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這……”
“許家二百五十七口人命。”許淩雲淡淡道:“這一劍便抵了昔時恩怨,林閣老。”
林懿僵硬地回頭,卻看不清許淩雲的表情,許淩雲將手中長劍輕輕一絞,鮮血噴射出來,濺滿了許淩雲的龍袍。
唐思與亭海生率軍沖入殿內的那一刻,林懿花白的鬍子不住抖動,跪倒下來,繼而撲在地上,死前仍睜著雙眼。
許淩雲收劍,朝李效使了個眼色。
李效蹙眉,徹底愣住了。
“陛下?”許淩雲道:“太后神志不清,快讓人扶她下去休息。”
許淩雲解下腰間天子劍,脫下龍袍,單膝跪地道:“林懿蓄謀叛上已久,臣一時權宜,不及告知陛下,請陛下賜罪。”
李效瞬間清醒過來,而後道:“林懿挾持太后,犯上作亂,眾卿現已安全了。亭侍郎與唐將軍救駕有功,先把各位愛卿送回去。”
“扶太后回去歇下。”李效道:“凡有受奸人蠱惑者,今夜之後,一律不究,唐思將軍徹查宮內輪值。”
朝臣們莫名其妙地被叫來,又懵懵懂懂地被送回去,虛驚一場。
宮中大火已被救熄,看那滿地屍體,只怕翌日追查起來,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太后被攙走了,養心殿內群臣也已散去,唯剩李效與跪著的許淩雲,以及林懿死不瞑目的屍體。
“我幫你將最大的麻煩除了。”許淩雲道:“你再給我一劍,這輩子就能安安穩穩地當你的皇帝了。”
李效說:“你做的很好。”
唐思率軍入殿,發著抖單膝跪地:“臣救駕來遲,驚擾了聖駕,罪該萬死。亭海生昨日向臣通報了許淩雲放出的消息,然而此事事關重大,臣不敢貿然驚動陛下,只在宮內預先作了佈置……”
李效與許淩雲都是微側過頭,看著唐思。
“無妨。”李效道:“不過是虛驚一場,把許淩雲抓起來,押進死牢待審。”
72、議和策
那夜的風波驚濤駭浪地掀起,卻又無聲無息地過去,較之大虞奔騰歷史長河的數個驚心動魄的宮變瞬間,甚至連一朵浪花也抵不上。
數日後早朝時官員們仍不知就裏,偶有個別人隱約推測出幾個片段,卻在李效的目光下噤若寒蟬。
“孤已決定了。”李效說:“禮部著手準備,開始與匈奴人議和。”
百官交頭接耳私自議論,終於要議和了。
林懿早朝時缺席,風聲已傳到不少朝臣耳內,李效又道:“林閣老穢亂宮闈,籍探視皇后為由出入後宮,挾持太后以期逼宮謀逆。但念及身為國丈,赦誅九族之罪,經孤查實並無同黨,已交由刑部立案。”
“亭海生與兵部尚書散朝後隨孤來,眾卿有本奏來,無本退朝。”
滿朝鉗口結舌,不敢多說,李效退朝後下來,低聲吩咐兵部尚書:
“你派一名信使連夜出城,到玉璧關去,令斛律科將軍馬上出兵渡黑河,就說是孤的密詔,讓他開始進軍狼山。”
“這……”兵部尚書蹙眉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效道:“這處孤與他議和,你讓斛律科開打就是。且先打他們一仗,孤在此處能拖就拖,匈奴接獲議和的消息,一回,再一來,至少得一月之久。待得那時斛律科把他們打殘了,再退兵回長冬林外,議和的文書就該到了。”
兵部尚書神色凜然,躬身接旨前去安排。
李效與亭海生在禦書房外停下腳步。
李效:“亭卿,你立下了大功。”
亭海生:“臣惶恐,此事乃是許大人事先知會。”
李效沉默不語。
亭海生道:“陛下英明,下令議和的同時全軍開戰,這麼一來既打了匈奴人,最後又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李效說:“你明白了?”
亭海生一躬身。
李效嘆了口氣,深邃雙目望向滿庭初夏綠葉。
“孤沒有成祖那般本事,也沒有他那麼狠的心。”李效淡淡道:“但求無過,不求無功罷了,希望這江山交到承青手中時,能少一點變數。這事交由你與工部,戶部去辦,務必給孤一個完整周詳的計策。”
“經此一戰,匈奴人的殺戮之氣料想也已磨得差不多了,族中應當再沒有多少壯年男子,剩下老弱與婦孺。議和後,你們當想清楚,東疆八百里領土該如何建城,又該如何教化匈奴人,令他們融入大虞。寫一份摺子給孤,一月後早朝時宣讀。”李效認真道:“這是扶峰先生的遺願,辦得好的話,孤許你晉內閣大學士,去罷。”
“謹遵陛下吩咐。”亭海生道。
太后自那夜起便避於養心殿內,無論何人一律稱病不見,大司監前來回報,太后生了重病。
李效吩咐道:“找個太醫給她看看。”便不再多說,此事便算揭過了。
禦書房內,李效翻開一本摺子。
罪人許淩雲,勾結林懿犯上作亂,散佈謠言,理應問斬。
李效在摺子上以朱筆一圈,批了個“斬”字,輕輕放在一旁,桌上攤開一本《虞通略》。
虞通略已翻到尾,最後剩下孤零零的一頁,沒有任何批註。
“去把許淩雲押上來。”李效吩咐道。
少頃許淩雲來了,身上五花大綁,跪在禦書房內的地上,李效吩咐侍衛與司監們都退出去。
李效:“你為何雙膝跪了?”
許淩雲笑了笑:“武跪累,不如文跪來的舒服。”
李效:“孤再過段時日,仍舊安排人把太后送到秦州的別宮去養老。”
許淩雲點了點頭,注視地磚,開口道:“謝陛下恩典。”
李效又道:“與匈奴人的事,孤打算這麼辦,一邊讓禮部著手與他們議和;另一邊則密令斛律科開打。待得議和欽差從這邊動身,狼山那處能戰的匈奴人估計已死得差不多了。”
“一役後想必匈奴的壯年男子銳減,再促進大虞與匈奴兩族通婚,生下來的小孩以混血居多。讓工部,戶部準備在關外設立新城,按兩百年前方青餘的意思,把這件未競的事,繼續辦下去。”
許淩雲笑道:“陛下這一手辦得漂亮,可比當年的成祖厲害多了,陛下凡事想做就做,大可不必問臣的心思。”
李效緩緩道:“不過是給你個交代,畢竟,這也是你的江山。”
許淩雲抬起頭,看著李效。
君臣靜默,許久後,李效道:“明日午時三刻。”
“嗯。”許淩雲點了點頭,知道李效說的是把他處死的事。
這件事最後到了許淩雲身上,終於徹底結束了。許淩雲死後,世間再無證據,沒有人能威脅到李效的皇位了。
“孤還有一事,想不清楚。”李效說。
許淩雲道:“因為我喜歡你。”
李效搖了搖頭,開口道:“不是說的那事。”
許淩雲輕輕問道:“什麼?”
李效說:“扶峰先生為什麼要將我和你……換了過來。”
許淩雲沉默良久,而後開口道:“虞通略你看完了麼。”
李效翻開最後一頁,說:“寥寥幾行,沒有批註,你與扶峰先生為何都不批此節。”
許淩雲道:“因為當年的事,大家都不願再去想了。”
又是長時間的靜謐,許淩雲說:“明天就要問斬了,不如臣今天給陛下說說?不定說完之後,陛下就明白了。”
“明白什麼。”李效問。
許淩雲:“明白那兩枚醉生夢死,與方青余的雲舒,為什麼會在江州出現。明白扶峰先生為什麼會將咱們換了過來。臣也是這些日子被關在林懿家,想的時間多了,才想明白的。”
李效點了點頭,下來親手給許淩雲鬆綁,將書交到許淩雲手裏。
“賜你個座。”李效吩咐道:“說罷。”
許淩雲到一旁坐下,卻不翻書,眼裏現出一分迷茫,眸中歲月流轉,一瞬仿佛千年。
許淩雲安靜了很久,而後緩緩道:“記得當年方青餘的死訊傳到京師的那一天……”
記得當年,方青餘的死訊傳到京師的那一天,朝野震動。
李慶成隻看了一眼軍報,便把它隨手撕了,扔在信差腳邊,冷笑道:“又來這一招?”
“陛下,匈奴人將方將軍收斂入棺,交給鎮守東疆的張慕將軍,靈樞正在路上,三天后就能入京師……”那信使雙眼通紅,悲慟道:“懇請陛下下旨,為死在東疆的袍澤們報仇!”
李慶成哭笑不得道:“方青餘是跑了,他瞞得過你們,須瞞不過朕。”
“那廝向來喜歡玩這一套,從前在楓關時就將三萬大軍扔下,自己跑得不見人影。多半是被匈奴公主招去當駙馬了。各位愛卿說說,咱們前腳還在議和,匈奴人後腳就開戰,現在該怎麼辦?”
“陛下!”信差痛苦道:“方青余沒有當逃兵!屬下親眼見他……”
唐鴻忙以眼神示意信差,讓他噤聲。
“陛下。”唐鴻出列道:“匈奴人必須死,臣願領兵出征,為陛下與征東軍報著一箭之仇。”
李慶成閉著眼,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不講信譽。”李慶成緩緩道:“覬覦我大虞名將。”
“為了一名將軍,撕毀兩國議和文書,簡直是愚蠢至極!但在此前,朕還有一事想問各位愛卿!”
“邊疆的糧草,究竟在你們兵部壓了幾個月?!”李慶成怒吼道:“若非糧草不繼,張慕哪敢不出兵?!張慕若發兵支援,方青餘能降敵?!鎮東軍五萬騎兵幾乎全軍覆沒,歸根到底算在你們兵部的頭上!兵部尚書何廓!拖出午門外,金瓜擊頂!!!”
“陛下明察!”何廓出列跪下:“臣罪該萬死,死有餘辜,然臣也是無法,糧草一事,事關三部,臣早在方將軍出征前就發了加印文書,其中文書轉圜,朝令夕至,臣決計無法一力做主,請陛下明察,陛下!”
何廓出列時,孫岩刹那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知道自己完了。
大學士蘇星照仍不知內情,當初他是議和派,大力推促了東疆和談,如今事態急轉直下,若不再出來撇清干係,只怕李慶成回過神後說不得要拿自己數人洩憤,忙自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慶成氣得直發抖:“說。”
蘇星照喘著氣道:“陛下,如今不是追究責任之時,依臣看,須得令尚書留職戴罪,召集十八州兵馬,出玉璧關……”
蘇星照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李慶成登時想起,當初本要開戰,正是這大學士舌燦蓮花,硬生生地說得自己改了主意。
蘇星照一句話未說完,登時當頭挨了一墨硯,李慶成跟著張慕習武數年,又是武人出身,那一下硯臺直飛而來,霎時把大學士砸得滿頭鮮血,當場昏在御前!
李慶成站在龍案後,森寒的目光掃視群臣。
無人敢再說話,紛紛恐懼跪下。
太和殿上跪了一地。
李慶成的語氣冰冷而嗜殺:
“傳令張慕,按兵不動。”
“刑部尚書齊凜峰,派人徹查六部,朕要看看是誰狗膽包天,敢壓著糧草的文書!”
“兵部尚書何廓,允你戴罪留職,詔令天下,十八州兵馬備甲,一月後,在璧山將軍嶺下集結!”
“唐鴻前去安排御林軍,都騎軍兩軍,派人傳書江州王韓滄海。讓他前來交接京師城防!”
“大學士蘇星照!革職查辦!”李慶成的聲音殘忍而無情:“黃謹,你帶人去他家查查,看我大虞內閣首輔,究竟收了誰的賄賂!蛛絲馬跡,全給我查清楚了,若有通敵嫌疑!滿門抄斬!!”
長久的沉默後,唐鴻開口道:“陛下要將都騎軍與御林軍都派出去?”
李慶成冷冷道:“朕要御駕親征,把方青餘抓回來!退朝!”
三日後,天下兵馬調動,方青餘棺槨入京,東疆扶靈將士痛不欲生。
方青餘驟遇敵襲,當即改變了行軍路線,長冬林背後是西匈奴軍,面前則是狼山一脈的東匈奴鐵騎,在這腹背受敵的情況下,方青余毅然分出一隊近八千人的精銳散入森林,自己則親率大軍殿后。
如此一來,方青餘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八千騎兵則且戰且停,與前來接應的張慕麾下兵馬匯合,有效地牽制住了敵軍。
扶靈歸來的將士們哭得死去活來,在午門外停靈。李慶成隻看了一眼,便吩咐道:“把棺釘上罷,不過是個替身,有甚好哭的,你們被他賣了還不知道。”
兵士們紛紛愣住了。
李慶成吼道:“仗還沒打完!都給我滾回東疆去!準備給你們的袍澤報仇——!”
六部朝臣散了,時值盛夏,太陽像一團熾烈的白火,照得午門外白玉磚滾燙。
李慶成的汗水從頰上滴下來,落在地上。
他怔怔地看著方青餘的棺木,唐鴻站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道:“陛下,棺材裏的確實是他,張慕看過了。”
李慶成答:“他是找個長得像的,來當替身。以前就是這麼折騰的,你們都是蠢貨,被他騙了。”
唐鴻交出方青余的雲舒劍。
李慶成嗤笑道:“連雲舒也不要了,正好。”
唐鴻道:“這遺體……”
李慶成又靜了,而後道:“厚葬罷,不管裏面的是誰,替身也挺可憐的,大夏天放著這十天半個月,都快臭了。”
李慶成再不發一語,接過雲舒劍回宮。
十日後,大學士蘇星照被抄家。
黃謹參與刑部,著手追查糧草案,又三天后,案發。
“原來是壓在你的手裏。”李慶成冷冷道:“國舅爺,你的銀子這次不頂用了呐,兵部侍郎沒幾句就把你給供出來了。”
“臣該死。”孫岩發著抖道:“臣死有餘辜。”
李慶成笑了笑,問:“國舅爺,你知道為什麼這次銀子不頂用了麼?因為黃謹拷問侍郎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了,他要招呢,朕只沒收他的賄賂,革職查辦。他若是不招呢,朕就把這次所有的黑鍋都扣他頭上,誅他滿門。”
“你私底下送了他一萬兩銀子,總是給人用的不是麼?他被斬首了,也是留給家中妻兒老母用,要九族都被誅了,這銀子又給誰花去?所以人家自然就把你給供出來了。”
孫岩道:“陛下英明……陛下料事如神,但臣決計不敢與匈奴人勾結……”
李慶成淡淡道:“朕也相信你沒有通敵的膽子,說罷,你為什麼扣糧草?”
孫岩全身篩糠般地發抖:“陛下,罪臣實在不敢生二心,罪臣只是想著,此事議和已是板上釘釘,匈奴人根本不可能冒犯我大虞天威,方將軍的五萬兵馬已足夠蕩平西匈奴一軍,臣才將三十萬兩銀子,調撥給江南與夢澤一帶,預備今年的新政花費所需。”
“臣一片忠心,俱是為的陛下著想。”孫岩流淚道:“陛下,求陛下饒了臣一命,讓臣戴罪留職罷。”
李慶成閉著眼,隨口道:“我信,國舅爺,這不過是一時疏忽的事兒,誰想得到匈奴人會反戈一擊呢,是吧。聽到這事時,朕也覺得實在不應該。”
“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李慶成漫不經心道:“所以說事有萬一,你看,朕也在此事上栽了個跟斗,那姓方的叛徒還投敵了,損兵折將的,只怕要被天下人笑話了。”
孫岩聲音小了些,喘著氣道:“陛下教誨得是,臣以後決計不敢了。”
李慶成道:“黃謹在你府上查出了你與十八州地方大族的來書,你認真看看,這些是請求你在朕面前說話,讓朕與匈奴人議和的。”
“議和後他們的商隊,都將開始與外族做生意,用咱們中原的貨,去塞外換回匈奴人的礦和皮。再拿回來中原倒賣。若這一族被朕滅了,礦產,獵物,藥材就都充作了官財,他們再難得到了,大概是這意思罷。”
“臣該死!”孫岩大哭道:“臣再不敢了!”
李慶成又道:“你重金買通大學士蘇星照,在朝中拉幫結派,聯合了十六州士族子弟,排擠科舉上來的寒族出身的官員,這些都有彈劾信的,你看看罷,你的劾奏不比降敵的方青餘少。”
孫岩抬頭滿臉是淚,緩緩道:“陛下,當年陛下從西川發家,孫岩掏空了家底,為陛下召集了五萬西川兵,嫣兒嫁進皇宮,心甘情願地侍奉陛下。孫岩在朝三年,始終兢兢業業,不敢違拗陛下心意……”
“朕都知道。”李慶成笑了笑:“你孫家傾囊以助的恩情,朕仍記得。孫岩,咱們再作一筆買賣罷,拿你的腦袋,換你孫家平安,你覺得划算不?”
翌日,孫岩獲罪,午時被押上刑場。
朝上百官沒有人求情,也沒有人想為孫岩求情,一來怕引火燒身,二來早有先例——方青餘。
李慶成肯定不會斬孫岩,這事可大可小,朝大了說,雖牽扯到東疆三萬餘人的性命,但終究始作俑者不是孫岩,誰能料得到匈奴人會倒戈?
朝小了說,不過是一封文書被無意中壓了下來的事,頂多引咎,革職。
雖有本朝律法可援引,但裏頭能鑽的空子太多。所有人一致認為,李慶成要斬孫岩,不過是像那時斬方青餘,裝模作樣,嚇嚇他也就罷了。
畢竟孫岩是最早跟在李慶成身邊的人,傾全族財力資助他坐上龍椅的人。
翻修整個皇宮所花的銀子,也是孫家出的,孫嫣更是李慶成唯一的皇后,就這麼斬了,再說不過去。
就連孫岩心裏,仍存著一絲僥倖,朝臣們則等著看,這既愛當婊子,又愛立牌坊的皇帝,這次打算用什麼藉口來赦孫岩的死罪。
然而最後李慶成沒有下禦旨,唐鴻也沒有再來一次刑場救人,午時一到,孫岩身首異處。
當日,李慶成五天前便下的禦旨恰好抵達西川,西川刺史接旨,二話不說抄了孫家全家。
抄出三千萬兩白銀,大小地契,產業不計其數,白銀充入國庫,妓院,生意行等產業則原封不動,李慶成親允,孫家本來交給誰管的產業便依舊誰管,不需再向孫家繳租納貢。
自此西川大族一蹶不振,徹底衰落。
同時間,上百封信一律封入箱中,貼上皇帝的封條,待得戰後,李慶成要開始剷除地方大族了。
然而這還沒有完,與此同時,又一封禦旨離京而去,李慶成竟是要誅孫岩九族。
是年七月,江州王韓滄海入京,坐鎮京師攝政。李慶成交接了朝中事宜,留李斛與其麾下都騎軍兩萬駐守京師城防,與唐鴻率御林軍出京,御駕親征。
十八州兵馬浩浩蕩蕩,在璧山將軍嶺下會師,共計四十七萬,準備出塞討伐匈奴,一舉將這個外族從歷史上徹底抹去。
73、血戰
那一天李慶成從京師出征,只帶了兩萬御林軍,離開京城的兵道上,站著一個女人。
“回去!”唐鴻不悅道:“不是讓你回去的麼?”
李慶成看著那上前來的女人,正是胭紅。
胭紅只帶了兩名隨身婢女,顯是早早地來了,馬車停在路邊,只為了見李慶成一面。
“孫岩已經被斬了。”李慶成淡淡道:“胭紅,聽你夫君的話,回去罷。”
唐鴻尷尬得無以復加,忙自下馬來扶,胭紅一臉是淚,淒聲道:“李公子,胭紅受孫家照拂,當初若非孫大人做媒,賤婢也進不了府上。還請陛下念在故人的情分上,饒了孫家罷。”
李慶成看著胭紅,良久後長嘆一聲:“胭紅,你說,祝陛下馬到功成,朕這就饒了孫家幾百口人的性命。”
胭紅道:“陛下征南戰北,從未有過一敗,賤婢恭祝陛下馬到功成。”
說畢端正一拜。
“傳禦旨。”李慶成在馬上吩咐,隨手以炭條寫了塊布:“交回宮去,讓黃謹擬一份詔書,現在快馬加鞭去西川,將抄斬改為抄家。”
胭紅悽楚不勝,又是一拜。
李慶成親自下馬來扶,低聲道:“胭紅,朕允你常進宮走動,若這次朕親征沒有回來,你便告訴唐鴻,去明凰殿的活板機關下尋手諭。”
“送你夫人回去。”李慶成朗聲道。
唐鴻府裏家將上來,把將軍夫人攙上了車。
是年七月初九,四十萬大虞雄兵在將軍嶺下會師。本應在七月初一抵達的天子卻不知去向。
李慶成從御花園處挖出張慕的無名刀,吩咐大隊御林軍前去駐紮,將刀帶去交給張慕。自己則輕騎簡裝,帶著唐鴻的親衛與八十名鷹衛繞過璧山,取道絕山小徑,深入山腹。
海東青在天空中翱翔,絕山鷹巢嶺上,萬鷹昂首眺望。
“來這裏做什麼。”唐鴻道:“再朝東走就是泣血泉了。”
李慶成道:“不做什麼,就隨便看看。”
唐鴻背負翻海戟,與李慶成二人俱是一身戰甲,並肩站在鷹巢嶺之巔,李慶成清澈的雙眼望向山谷中。
“本想給兒子找個媳婦。”李慶成哂道:“可惜海東青太難找了。”
唐鴻道:“狼山不定有,到時讓他們交出來。”
李慶成道:“唐將軍,這世上不僅僅人,連鷹的伴兒也難找得很呐。”說畢在石上坐了下來。
唐鴻若有所思,李慶成笑道:“你媳婦本想入朝給孫家求情的,是也不是?”
唐鴻吱嚅道:“怎……怎能讓她上……上朝堂來?我告訴過她了……你下定決心的事,誰說也沒用,讓她不必多說。”
李慶成淡淡道:“有什麼事,讓她對你說,你再來對我說,這就完了。很多事我是不得已,但也並非全不講人情。”
唐鴻點了點頭。
李慶成又道:“我如果這次死了,你……”
唐鴻刹那色變,忙道:“你說的這什麼話!”
李慶成欣然道:“那麼換個說法,如果我哪天比你先死,元徽就託付給你了。”
唐鴻沉默了,過了很久很久,李慶成伸出手,與他互拍。
唐鴻道:“知道了。我如果先死,胭紅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也託付給你了。”
李慶成悠然道:“知道了,咱們下山去看看。”
海東青在鷹巢嶺上幾個盤旋,終究不見同類,鷹衛們的軍鷹驚起漫天飛禽,二人領著鷹衛與四百御林軍穿過絕山小徑,下鷹巢嶺北坡。
這處本是匈奴人地盤,東匈奴反水後,戰線拉長到長冬林南邊。此處屬於真空地帶,按和約界定,本應是大虞國土,然而大虞軍卻撤回玉璧關內,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
唐鴻道:“咱們回去罷。”看李慶成那架勢,越行越深入,再不勸阻只怕要一路過黑河,進狼山去找所謂的“叛徒”方青餘。
李慶成道:“不妨,我心裏有數,咱們一起打了這麼多場仗,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思麼?”
“派一隻鷹回去笛城,向張慕報告我們的方位。”李慶成說:“御林軍探路,前往泣血泉。”
泣血泉方圓近五裏,雖名喚“泉”,實則是占地百畝的一面大湖,自匈奴人在玉璧關一帶活動起,就成為塞外最大的湖泊。泉眼位於湖下,經千載而不涸,中原人與匈奴人曾在湖邊經歷無數次搶奪水源的大戰。
泣血泉發祥於璧山山腳,湖水化作一條河流蜿蜒北上,流經長冬森林匯入黑河,再奔騰向海。
七月十五,眾軍在泉邊紮營。
“這裏的水是甜水。”李慶成低身在水邊洗臉,喝了口泉水:“黑河的水是苦水,狼山內的鹽分太多。”
唐鴻眺望湖對岸,問:“暫且在這裏紮營?不能再朝北走了。”
李慶成點了點頭,吩咐道:“先全軍在此歇下,等待張慕整完大軍前來匯合。”
泣血泉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瑰麗的藍光,猶如一塊鑲嵌在草海上的碧藍寶石,李慶成整整一天坐在湖邊,唐鴻不敢驚擾他,巡視了兩次營地,鷹衛們再次放出軍鷹上天偵察。
黃昏時分,東天現出一輪淺白色的圓月,而落日的暮色仍在西山,將褪未褪,一抹血紅。
李慶成取出一根笛子,輕輕地吹了起來,刹那間萬籟俱寂,笛聲空靈,日月經天未落,將天幕染成半壁血紅,半壁紫藍色的奇景。
一聲鷹唳破空而來。
“有敵人!”唐鴻警覺道。
李慶成收了笛子起身,冷冷道:“好大的膽子,探鷹還派到玉璧關來了。”
唐鴻馬上吼道:“全軍戒備!”
泣血泉北岸廣袤草海上,近百隻灰鷹劃過天空,散向大虞軍頭頂。
李慶成喝道:“不須慌亂——鷹隊預備——”
“放鷹!”
鷹侍們齊聲吹響哨聲,八十只黑鷹沖向天空,所有人抬頭望天,頭頂傳來陣陣飛禽的慘叫!
一時間鷹羽紛飛,灰鷹聚成群,大虞軍鷹齊飛而出,啄,掃,撲,扇,抓,匈奴人的探鷹竟是不敵,被啄得倉皇逃竄!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銜著喚鷹哨,仰頭借著血紅暮色眺望。
群鷹飛回,各個傲然帶傷,匈奴鷹被啄死了數十隻,狼狽飛向北面。
唐鴻道:“咱們得先朝南撤了。”
李慶成擺手示意不忙。
“現在撤走只會顯得咱們人少,對方若人多,定會窮追。”李慶成道:“再放一次鷹,沒傷著的都派出去,看看對方有多少人。”
撲剌剌翅膀聲響,鷹衛眯著眼艱難辨認軍鷹盤旋方位,回報道:“一裏外有千五百人急行軍!十裏外有近十萬大軍!”
唐鴻深深吸了口氣,李慶成果斷道:“再派一隻鷹,前去給張慕報信,讓他馬上出關禦敵!”
話音未落,長唳聲起,一抹白色之影疾射而出,撞正未及撤回的黑鷹,刹那將黑鷹當場啄殺!
李慶成的血液似是凝固了。
那影子熟得不能再熟——海東青!
匈奴人也有海東青?
李慶成下意識地吹響鷹哨,自己的海東青疾射向天,哨聲尖銳且短促,兩隻海東青一大一小,在天際變幻著的色光中彼此追逐。
大的那只是匈奴人的神鷹,雙翅展開近七尺長,小的那只正是李慶成豢的神鷹,那只鷹是什麼來頭?
李慶成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唐鴻道:“匈奴人的鷹也是海東青,不礙事罷。”
李慶成緩緩搖頭,鷹隊無一人敢答話,是時只見兩隻海東青一如駭浪裂海,一如雷霆破空,白影高速追逐,又猛地一個轉換,短兵相接!
李慶成生平第一次默禱,一顆心跳得劇烈無比,幾次欲吹哨喚回海東青,然而一名鷹衛道:“陛下,不能撤鷹!此時撤鷹必敗!”
李慶成喘息急促,天空中兩隻曠古神鷹相鬥已臻白熱化階段,只聞一聲淒烈的鷹鳴,刹那間纏鬥在一處的鷹唰然消失,下一刻又出現在一裏外,齊齊墜了下去!
兩鷹一前一後,同時沖向泣血泉湖面,繼而大鷹將挨著水面時倏然拔高,斜斜一掠,點起湖面漣漪水紋,逃出了戰圈。
海東青窮追不捨,於空中漂亮地一轉,尾隨其後抬爪猛抓,爆出漫天鷹羽!
“好!”鷹衛們彩聲雷動!
李慶成眼中映出兩道白點,記憶卻不住回轉,凝于當年楓山之巔的某個刹那。
海東青……匈奴人的鷹。
李慶成記起了,那時孤零零的雛鷹剛出巢,被自己與張慕帶走時,曾有一隻大鷹來看過它。
而後楓關守衛戰時,自己又以萬鈞強弩于關牆上發箭,驚走了一隻成年海東青,那是……
“我知道那只鷹是哪里來的了。”李慶成顫聲道,下意識地吹哨。
己方的海東青聞哨聲卻不回轉,依舊在空中纏鬥,及至最後,大鷹終於筋疲力盡,一頭栽了下來,脖頸撞在一塊岩石上,當場斃命!
海東青全身鮮血淋漓,撲打翅膀飛下,落在那大鷹的屍身邊。
鷹衛們轟聲雷動,紛紛上前去檢視。
海東青一動不動地立於岩上,注視著死去的另一隻鷹。
唐鴻道:“可惜了。”
李慶成撥開血跡斑斑的鷹屍,看它的喙,低聲道:“這是它的父親。”
一語出,鷹衛們俱是靜了。
海東青的羽毛紛紛張開,被血染成了紫黑色,鷹目中有一點晨星般的淚水在緩緩發亮,繼而流淌下來。
李慶成道:“僅這一隻,世上不定已再沒有別的海東青了。”
海東青低聲嗚咽,仿佛在哀悼它死去的親人。
“它沒有母親?”唐鴻道。
李慶成搖了搖頭:“當年在楓關只見了這大的,不定是雌雄一對都被匈奴人抓去,熬死了一隻。”
“我知道來人是誰了。”李慶成道:“傳令,全軍準備迎戰!”
所有人翻身上馬,唐鴻抽出背後翻海戟,樹林後的敵軍終於現身,夜幕已降,天邊一輪銀白的圓月,千餘匈奴騎兵列隊,為首之人以仇恨的眼光審視這一行人。
李慶成,唐鴻居首,身後八十名鷹衛排開,再後則是御林軍的四百隊列。
“匈奴王阿律司。”李慶成帶著譏諷的語氣道:“上次見面折了一隻手,這次見面死了一隻鷹,手下敗將,今日還打算討點什麼苦頭?”
領隊之人只有一臂,正是匈奴王阿律司,平生對海東青愛逾性命,如今竟是橫死在泣血泉前,一眼望見唐鴻手中西匈奴一族的神兵,登時怒不可遏。
“虞國太子。”阿律司如同被激怒的猛獸,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今天新仇舊恨,一同與你清算。”
“現在是皇帝了。”李慶成眉毛動了動,縱馬上前一步,燎原火揚聲長嘶。
西匈奴騎兵竟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後退了些。
跟隨阿律司的親兵俱參加過楓關一戰,當年李慶成的大屠殺仍歷歷在目,地獄般的血景,修羅場上的屍淖,俱是面前這名清秀少年一手造就的戰果。
所有騎兵都被激起了血仇。
“居然是他。”唐鴻低聲道:“你回去向張慕求援。”
李慶成眼望阿律司,不發一言。
那一下威懾過去,阿律司意識到這殺人狂隨身只有不到五百兵士,自己的兵力卻是對方的三倍,後續部隊還有十萬大軍,根本不用懼怕。
阿律司回身喊了一句匈奴語,身後騎兵齊聲應喝,驚飛滿林鳥雀。
匈奴騎兵人多勢眾,來勢洶洶,卻在氣勢上先輸了半截。
然而李慶成與唐鴻都知道,今日雙方中間橫著近五萬人的血仇,以及阿律司的一隻斷手,一把神兵。
這仇恨決計無法善罷,阿律司定會不顧一切,將他們當場擒殺。
唐鴻道:“我掩護你,你帶人回樹林裏,讓紮營的御林軍兒郎掩護你撤退,張慕應該在趕來的路上了。”
李慶成道:“給你多少人。”
唐鴻道:“讓他們全跟著你走。”
李慶成與唐鴻一邊低聲交談,一邊策馬緩緩後退,退至一片樹林前,阿律司則步步進逼,卻始終不敢貿然發動攻勢。
“我夫人,小孩。”唐鴻道:“都交給你照顧了。”
李慶成道:“我已經立下遺詔,讓你和韓滄海輔政,你回去輔佐元徽,等他長大後讓他登基,我掩護你們。”
唐鴻:“不。”
李慶成:“聽我的,他想要的只是我的命,但大虞沒有我,也能照樣興盛,我被抓了以後,你讓張慕別來救我,一路殺過狼山,為我報仇。”
唐鴻:“不行,你既不走,咱們就一起戰死罷。”
李慶成忽然就笑了起來,仿佛剛剛的話只是個玩笑。
“那我可走了。”李慶成道。
“保重。”唐鴻沉聲道。
李慶成喝道:“兒郎們——!跟我走!”說畢再不看唐鴻一眼,轉身率軍沒入樹林。
唐鴻駐馬泣血泉邊,斜持翻海戟一劃。
戟尖拖著月色,在暗夜中閃過一道銀亮的光弧。
“阿律司!”唐鴻喝道。
“你不是有五萬大軍麼?放馬過來罷!”
74、屠城
阿律司怒吼一聲,上千名騎兵沖向樹林,衝鋒的洪流瞬間淹沒了唐鴻。
群鷹沖出樹林,飛向天際,下一刻,林中爆出憤怒的吼叫。
“殺——”李慶成率領鷹衛在樹林中掉了個頭,毅然轉向,從側旁殺出,襲向阿律司先鋒隊的側翼!
“殺——”鷹衛們齊聲吼道。
李慶成大喝道:“誰願為朕捐軀——!”
鷹侍們爆喝道:“願為陛下死!”
那嘹亮聲音在夜空下回蕩,唐鴻在敵軍中左殺右沖,翻海戟所到之處,敵方騎兵被紛紛挑下馬來。
“快走啊——!”唐鴻喝道。
刹那間唐鴻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八十鷹衛在李慶成的率領下,氣勢猶如千軍萬馬,群鷹撲擊,斜掠而下,挑匈奴騎兵雙眼,喉管處下喙,登時慘叫聲不絕,匈奴兵紛紛摔下馬來。
阿律司連聲大叫,催促騎兵轉向,棄了唐鴻不顧,殺向左側沖來的李慶成,開始迎戰!
前陣匈奴兵手持大刀撞上了鷹隊,後陣紛紛解下長弓,彎弓搭箭,要將這隊不足百人的敢死隊當場射死馬下!
“殺——”御林軍驟然出現,從右側樹林中再次沖出,裹著橫飛的鮮血碾過匈奴兵後陣,區區四百八十名兵員,在李慶成的指揮下兩路夾擊,竟是刹那將淬不及防的阿律司殺得大潰!
阿律司早先便心有惴惴,一遭左右翼夾擊登時不住狂吼,連連後退,想借樹林掩護發起反衝鋒,然而李慶成哪會給他這個機會?
鷹隊再左右一分,掩護著李慶成悍然沖進了匈奴人的戰陣!
李慶成抽出腰間雲舒劍,月夜下銀光閃亮,神兵吹毛斷髮,削鐵如泥,棄去自身空門於不顧,任憑身邊侍衛們保護,一味出劍俱是以命換命的強攻。
阿律司一退再退,已再阻止不起有效的反攻,唐鴻此刻卻已召集了手下御林軍兵士,再次爆喝一聲,衝鋒過陣,于阿律司背後掩殺回來!
短短片刻,泣血泉邊也不知躺倒了多少死傷兵士,直至阿律司倉皇退進樹林,李慶成欲率軍再追,唐鴻卻情急吼道:“快跑!他們背後還有五萬大軍呢!”
李慶成殺得性起,眸子裏滿是濃厚的血色,忽然才想起這事,忙道:“清點傷員,馬上回玉璧關!”
鷹隊重傷三人,輕傷十餘人,死七人。第一波衝鋒赫然是李慶成發起,所有侍衛以身體在為他擋刀箭,為唐鴻爭得了短暫的集隊時間,是以傷亡最為慘烈。犧牲者更有好幾人是在亂刀下身首異處。
每一人李慶成都叫得出名字。
侍衛們將戰死袍澤的屍身抱上馬去,沒有人流淚,也沒有人憤怒,他們都知道李慶成只要與身後虞國的四十七萬大軍匯合,定會浩浩蕩蕩地殺出塞外,碾過每一寸以鮮血染成的匈奴人的領土,為他們報仇。
月色下,御林軍與鷹衛跟隨于李慶成、唐鴻二人身後,在茫茫草海上策馬狂奔。
整個泣血泉以北的匈奴人埋伏終於動了。
五萬鐵騎分出第一隊近兩萬人,殺向玉璧關內,匈奴一族所有的獵鷹都已死的死,傷的傷,族中神鷹海東青更橫死泉邊。只得在大地上展開搜索網,預備堵截逃向玉璧關的虞國皇帝。
然而李慶成比阿律司想像中的更難對付,翌日破曉,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李慶成倏然反戈一擊,再次發起衝鋒,手下依舊是不到七十名豢鷹的親兵。唐鴻率軍從絕山上居高臨下殺出,將追捕軍殺得丟盔棄甲,橫屍當場!
李慶成的戰術猶如一條虎視眈眈的豺狼,在玉璧關至泣血泉的短短八十裏路中遊移不定,隨時從絕無可能的地方出現,與唐鴻互相配合,奇兵迭出,每一下都乾淨利落地幹掉上千匈奴兵馬。
直至第四波探馬前來回報,追蹤的騎兵已折損了近五千人,阿律司才知道,這樣下去不行,若是任憑那傢伙再打遊擊,不定五萬人一點點地耗下去,還未正式交鋒就要全損在這裏了。
終於,李慶成在玉璧關下停下腳步,時間已是第三天的夜晚。
張慕肩頭停著他們的海東青,出關前來匯合。
李慶成:“派了多少人去接應我。”
張慕:“五千人,想必錯過了。”
說畢張慕看著戰死的兵士屍身,一路上死傷的鷹衛與御林軍都被李慶成帶回來了。
出關五百八十二人,入關依舊是這麼多,不論死活,沒有一名將士的遺體被棄在塞外。張慕沒有發火,也沒有動手打跟著李慶成的唐鴻。
過了這麼多年,李慶成早已不是當年楓關下那個初涉沙場的少年了,他們也不再是從前張慕既如兄如父,又是忠僕的關係了。
張慕道:“探鷹回報,阿律司馬上就要來了,還有兩天時間。”
李慶成籲了口氣,吩咐道:“調集所有大軍出關,散在絕山,璧山兩處,每隊派一名鷹衛充作探查,都隱蔽起來。”
四十七萬大軍,用來對付匈奴人的兵馬簡直就能輕易碾死他們,兵法有言,十而圍之,五而殲之,倍則分之。李慶成與唐鴻相輔相成,簡直是無往不利的殺器。
不到半天時間,唐鴻軍令下去,各路兵員調集完畢,二十七萬兵員在關內待命,另二十萬人則駐守玉璧關的兩山高處,佔據了山腰。
張慕道:“你要怎麼做,等他們來時突襲?”
李慶成搖了搖頭。
唐鴻道:“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李慶成淡淡道:“是關於軍隊麼,軍容如何?”
唐鴻神色凝重點頭:“這些兵,都從未在塞外打過仗,大部分都是各州調集起來的民兵。”
“我知道。”李慶成眉毛一揚,答道:“我與你想的一樣,中原久經和平,各州都打不動,也不想打,所以當年我爹麾下兩萬親兵才能輕易令南境夢澤臣服。”
唐鴻嘆了口氣道:“我們手裏能用的,上陣不怕死的,恐怕只有不到八萬人。”
“夠了。”李慶成淡淡道。
唐鴻又說:“要麼現在回京師去,朝韓刺史把黑甲軍……”
李慶成搖頭道:“不必。咱們號稱百萬雄師出關,這些兵員都是用來嚇人的,真打起來就是烏合之眾,一盤散沙。待會阿律司來時,也只有御林軍和征東軍能戰。”
四更,阿律司擁兵抵達關外,李慶成吩咐道:“放箭。”
張慕將鎮疆神弓扯至滿弦,一聲震撼的哨箭劃破旭日初升的晨空。
兩山間點起漫山遍野的火把,密密麻麻,蜿蜒百里,大虞的火把點滿了璧山、絕山山腰至峰頂之處。
兩軍鴉雀無聲。
阿律司懼意已生,只聞李慶成在關下集結兵馬,未料竟有這麼多人!
玉璧關,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阿律司。”李慶成朗聲道:“算上郎桓城外,這已經是咱們第四次交鋒了。”
阿律司萌生退意,看著遠處李慶成不住喘息,黑河沿岸仍駐紮著十萬東匈奴大軍。匈奴人共計十五萬,沫沫貼摩兒派他前來探路,若大虞兵力未曾集結,可自行決定,一路長驅直入搗毀玉璧關。
所以阿律司才率領五萬鐵騎長途跋涉,追到玉璧關下。
如今,這裏的手下是他所剩的最後一點家底了。
阿律司終於意識到,這次匈奴,終於惹上了不該惹的角色。光是關前就有接近二十萬兵馬,只怕虞國的皇帝被真正的激怒了,要調集全國軍力,與匈奴一戰徹底解決所有的問題。
這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慶成笑吟吟道:“朕覺得,這說不定還不到最後一次交鋒的時候。阿律司,你以為如何?”
唐鴻不禁心裏打了個寒顫,這語氣他熟得不能再熟,李慶成表面越是調侃,實則心裏卻是動了殺念,只怕今天一場血戰難以避免。
阿律司冷冷道:“你叫李慶成。”
“大膽!”鷹奴們齊聲吼道。
李慶成抬手,示意身後義憤填膺的侍衛們安靜,策馬在玉璧關前轉了幾個圈,望著馬足下染著銀輝,帶著露水的草地,似在沉思。
“阿律司。”李慶成側抬著頭,瞥向他,說:“這第四次交鋒,你我也不派兵打了,便單對單地來決勝負如何?我派一人與你對戰。”
唐鴻會意,馬上吩咐人大聲將李慶成的提議翻譯成匈奴語喊了過去。
登時兩軍譁然。
阿律司道:“決出勝負以後又怎麼樣?”
李慶成道:“如果你贏了,前事不究,翻海戟還你,我大虞軍隊全部退回玉璧關後,終我一生,中原人不出塞半步。如果你輸了,什麼也不用做,撤軍回黑河,準備來日兩國的交戰,朕只要你帶一句話回去給沫沫貼摩兒公主。”
阿律司道:“什麼話!”
李慶成眉毛一揚:“你不會輸的,不是麼?”
阿律司沉默了,匈奴人向來崇拜武力強者,當年楓關一戰心生輕敵之念,以致被利劍砍下手臂,更丟失了匈奴一族的神兵,乃至在所有酋長面前成了恥辱,一直抬不起頭。
而如今李慶成斗膽搦戰,阿律司若再不答允,只怕己方士氣便要跌到谷底。
阿律司:“你派誰。”
李慶成:“張慕。”
張慕策馬出外,李慶成道:“你丟了一隻手,他也讓你一隻手,張慕,把你的右手綁上。”
張慕漫不經心地抽出繩,將右手綁在腰間。
那一下阿律司的血氣登時上來了,怒吼道:“我是草原上的勇士!不須你中原蠻狗相讓!”
李慶成笑道:“這樣才公平,不是麼?打不過的時候他自然會用右手。”
雙方都是深吸一口氣,張慕看著李慶成,眼中帶著一絲詢問之色。
李慶成低聲道:“殺了他。”繼而揚馬退開,遠遠站在張慕身後。
大虞軍擂起戰鼓,咚、咚、咚三響。背後軍士轟然助陣,
張慕低頭一手牽著馬韁,韁繩在左手背上輕輕繞了個圈。
“大虞上將軍張慕成,向右匈奴王討教。”張慕冷冷道。
西天一輪皎月,匈奴人齊聲長喝。
阿律司策馬出陣,倒提長戈,注視張慕。
張慕漠然抬頭,那對眸子裏充滿了威脅與嗜戰。
兩方戰鼓停。
張慕驀然昂首,朝向夜空朗聲長嘯,那一嘯清氣長朗,綿延不絕,及至後來,充沛真氣伴著嘯聲在天地間陣陣回蕩,帶著淒涼與孤寂之意。
嘯聲停。
阿律司吼道:“今日就將你——”
張慕雙腿一夾馬腹,單手一抖馬韁,戰馬猶如離弦之箭直沖出去!
阿律司吼聲戛然而止,倒拖長戈沖向兩軍陣中!
近三十萬人屏息以對,五十步,三十步,唐鴻素知張慕武勇,然而上馬入戰卻仍未拔刀,那是何等托大!
二十步,十步!
阿律司勃然爆喝,一柄長戈挑起月色,由身後掄起,朝張慕當頭砍下!
五步。
張慕抽刀。
那一刻萬籟俱寂,月光朗照,只見張慕左手抽出背後無名刀,行雲流水地從下至上,沿著阿律司的馬腹一挑。
那一式大道無形,蘊張慕畢生修為於一刀中,剛中帶柔,猶如破天鷹爪,出刀時灰影閃爍,刀氣激蕩間,二人錯身而過。
阿律司的吼聲凝住,“叮”一聲響,繼而是骨骼折斷的聲音,刹那連人帶馬被劈為兩半,鋼鐵長戈更不敵一刀之威,斷成兩截。
阿律司的上半身噴出一蓬鮮血,被淩厲刀氣帶得飛起,落在地上。
三十萬人寂靜。
張慕回手,無名刀歸鞘,繼而一勒馬韁,在匈奴前陣前勒停戰馬。
前陣紛紛不自覺地退了半步。
張慕側頭看了阿律司的屍體一眼,目光又掃過匈奴軍。
玉璧關,士人之怒,伏屍足前,流血五步。
背後一聲輕輕的鷹哨吹響,繼而所有鷹衛同時吹起鷹哨,海東青飛起,引領群鷹在天際第一抹輝煌的曙光下掠過。
張慕漠然撥轉馬頭,再不看匈奴軍一眼,回歸己陣。
“殺!”李慶成抽出天子劍。
“殺——!!”絕山,璧山兩處埋伏的近二十萬人從山腰上沖了下來。
“殺——”唐鴻反手拔出翻海戟,大吼道:“為方將軍與在東疆戰死的弟兄們報仇——!”
下一刻山崩地裂,漫山遍野的伏兵殺向平原,匈奴軍首領一死,士氣已低到谷底,阿律司親隨隊長帶兵衝殺,甚至來不及為右匈奴王收屍,五萬人各自為戰。第一輪御林軍衝鋒瞬間瓦解了倉促組織起來的正面防禦,及至後來,到處都是敵軍,二十萬人圍攻五萬人,李慶成幾乎不再作指揮,任憑漫山遍野的虞軍開始一場混戰。
戰局稍起既平,匈奴軍全面潰敗,逃出近萬人,卻被張慕率軍堵截,當場橫死在泣血泉南岸。
李慶成下令停戰時,合圍之勢已成,剩下的不到兩萬匈奴騎兵被困在包圍圈中央,絕對的兵力在他的統帥下壓倒了一切,匈奴人紛紛拋下手中武器,跪地投降。
一名匈奴隊長大聲哭喊,朝著大虞軍不住求饒。
李慶成排開眾人上前,問:“他說什麼?”
“他說。”翻譯道:“他的家裏還有妻兒老小和六十歲的娘親要養活,是被阿律司徵兵時強行從斷柯山抓來的,此生再不敢冒犯陛下,求陛下放他一命。”
李慶成點了點頭。
一時間匈奴騎兵連滾帶爬朝李慶成大聲求饒,李慶成問:“這些都是?”
人生嘈雜,哭的哭,喊的喊,那翻譯道:“回稟陛下,這些人本都是獵戶,阿律司手下沒多少兵了,在斷柯山強行徵集來的。”
李慶成道:“告訴他們,朕饒了他們的性命。唐鴻,讓人收了他們的武器,帶他們進玉璧關去。”
翻譯大聲喝罵,匈奴士兵們喜極而泣,紛紛朝李慶成磕頭。
近兩萬戰俘被捆上雙手,押進了玉璧關。
夏日毒辣,張慕滿身鮮血,完成追擊任務,頂著日頭回來了。
笛城外不遠處有一座空院,戰俘被關押在一座四面圍著磚牆,數十年前用來養牛羊的牲口院中,黑壓壓的兩萬人,場面霎是壯觀。
張慕:“陛下呢?”
一名在周遭巡邏的鷹衛道:“陛下在磚城牆頭上與唐鴻將軍議事。”
張慕匆匆登上牆頭,只見訓練有素的兵士們一隊隊登牆站在高處,各自彎弓搭箭,指向那占地近五畝的牲口院中央。院中匈奴戰俘大聲叫嚷。
張慕停下腳步,走到李慶成身後。
李慶成側頭朝翻譯說:“你把這一句告訴他們。”
翻譯抹了把被大太陽曬出的汗水,戰戰兢兢道:“是、是……”
李慶成:“你們的公主出爾反爾,於是朕也出爾反爾了。”
翻譯大聲說了一句話,院中匈奴戰俘死寂般的沉默。
李慶成道:“射!”繼而轉身下了牆頭。
刹那間慘叫聲如山成海,虞軍紛紛放箭!將兩萬手無寸鐵的匈奴戰俘當場射殺!
慘叫聲,撞門聲不絕於耳,及至半刻鐘後,鮮血浸滿了整座大院,從磚牆的縫隙內蔓了出來,將牆下土地染成紫黑。
最後士兵們澆上火油,焦臭味不絕,熊熊烈火沖上天際,整座磚牆塌了下來,轟一聲將這兩萬條遠離家鄉的性命掩蓋在歷史之中。
三天后,李慶成整布軍隊,大軍進入草原。
十五天行軍,抵達長冬林,時值夏秋交際之時,風高物燥,正是秋獵的好時節。
李慶成面前是綿延千里的森林,身後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虞國軍隊,探鷹在天空翱翔,鷹衛前來回報:“啟稟陛下,匈奴軍分成散隊,盡數埋伏在長冬林中,準備與我軍遊擊戰。”
李慶成道:“主要地方在哪里?”
鷹衛道:“百人一隊,各自為戰,足有近兩百隊,到處都是。”
唐鴻道:“長冬林是他們的地方,我軍對這裏不熟,最好繞過去,從黑河下游走。你當初應該留幾個俘虜帶路。”
李慶成笑了笑:“讓戰俘帶路,就不怕把咱們的大軍給帶沒了?朕早就想好了。”
“吩咐下去,準備火油,放火燒林。”
秋天最後的一輪南風吹向黑河,那場大火足足持續了近一個月。
眼前是綿延百里的火海,千萬年前便存在於此的廣袤寶庫,匈奴人賴以生存的原始森林,便這麼被一把火毀之一旦。
天空中到處都是飛灰,南風將樹木的焦灰吹向黑河以北。
一場燒完林的暴雨過去,號稱雄兵百萬的天子無情地碾壓過東疆地界,揮師黑河。
大虞軍走到哪,便沿路燒殺劫掠到哪,最終在黑河南岸停下了。
據回報,這處是方青餘戰死的地方。
所有人都以為李慶成會在這裏緬懷片刻,然而李慶成什麼也沒有說,下令全軍渡河。
長樂四年秋,虞國大軍殺過黑河,碾碎了每一寸匈奴人的故鄉領土。
所到之處,流血盈野,伏屍積山,上萬具屍體被拋入黑河,沿著河水一路東流,匯入北海。
大軍在狼山的入山口展開了一場慘烈的大決戰,東匈奴人再無路可退,背靠峽谷迎戰。
十萬匈奴鐵騎在埋伏進長冬林後被燒死近半,所剩的雜兵大部分也是臨時徵召來的獵戶,張慕與唐鴻各率左右翼,擊潰了東匈奴人最後的頑強抵抗。
東匈奴王俄柯奇斡於敗逃中戰死,九月十七,鷹侍們在狼山中抓到了匈奴公主沫沫貼摩兒,將她押到李慶成面前。
李慶成坐在軍帳中央,注視著那滿臉土灰的面黃公主,匈奴大軍潰敗,沫沫貼摩兒喬裝成婦人,逃入山中。
然而最後還是被海東青銳利的眸子抓住了。
沫沫貼摩兒抬起頭,低聲說了句話。
翻譯馬上道:“陛下,她說,匈奴一族的聖鷹竟然會聽命于中原……咱們中原人。”
“我知道你會說我們的話。”李慶成漫不經心道:“不用再裝了,你就是被你們一族的聖鷹抓回來的,公主殿下,有什麼感想?”
沫沫貼摩兒生硬道:“你,中原蠻狗。”
李慶成笑了起來,似乎樂不可支,而後笑容一斂,緩緩道:“沫沫貼摩兒,朕不跟你廢話了。方青餘在哪,把他交出來。”
75、滅族
沫沫貼摩兒注視著李慶成,而後忽然道:“你就是他說的,虞皇帝。”
李慶成道:“是的,他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沫沫貼摩兒說:“死了,屍體已經交給你們了。”
李慶成道:“他沒有死,我知道的。”
沫沫貼摩兒低頭說了句匈奴話,翻譯道:“她說,方將軍最後的心願是,讓人將他的屍體送回京師,告訴陛下,他沒有當逃兵……”
刹那間帳內案幾被掀翻,翻譯被一腳踹倒在地上,李慶成隨手撈到什麼便劈頭蓋腦朝那翻譯砸過去。
張慕沖進帳內,緊緊箍住瘋子般的李慶成,吼道:“已經死了!”
李慶成眼神空洞,瘋子般地梗著脖子,片刻後推開張慕,上前提著沫沫貼摩兒的頭髮,將她揪起來,喘息著問:“方青餘在哪里,把他交出來……還給我,我與你們……訂合約……從前的事……不追究了……你把他交出來……我賞你們……賞你們錢,賞你們布……塞外的土地都給你們……說,你說。”
沫沫貼摩兒一聲尖叫,倒在地上。
“你……殺了我。”沫沫貼摩兒道:“放過我的族人,都是我害的。”
李慶成道:“方青餘在哪?”
沫沫貼摩兒痛苦地閉上雙眼,眼角淚水滑落。
唐鴻說:“陛下,他已經死了。”
李慶成茫然搖頭,說:“把所有的鷹都放出去,進狼山去找。”說畢坐回榻上,躺下。
“她呢。”唐鴻問。
“雲舒劍拿去,把她押到戰俘營外,在她的族人面前淩遲。”李慶成如是說。
黃昏時,李慶成終於睡著了,他做了個悠遠綿長的夢。
小時候他踩著方青餘的肩膀,爬上宮牆去,在牆頭伏著,方青餘再攀上牆頭,把他抱下去,二人出宮外溜達。
“陛下睡著了?”唐鴻道。
張慕守在帳外,點了點頭。
唐鴻說:“淩遲時發現,沫沫貼摩兒有孕。”
張慕低聲道:“一劍殺了她罷。”
唐鴻長嘆一聲,提著血淋淋的雲舒劍去行刑,片刻後遠處傳來一聲慘烈的大叫。
翌日,李慶成下令,把東匈奴一族所有的戰俘屠了,扔進黑河裏。
第三天,大軍再次啟程,進軍狼山。
所有的兵士都麻木了,這一路走來,不算在長冬林中燒死的,李慶成已殺了將近十萬人。
探鷹在空中盤旋,大軍每發現一處匈奴人的村莊,便將村中老弱婦孺屠殺殆盡,再將村落付諸一炬。
李慶成挨村尋找,終究沒尋到方青餘的下落,一路深入狼山,天氣越來越冷,戰線拉得越來越長,李慶成便吩咐派大軍駐紮在狼山峽谷中央,自己帶著兩萬御林軍四處屠殺,燒村。
十月十五,又是月圓時。
距虞國大軍出塞已過了近半年,軍隊在狼山西側駐營。
月明千里,哀魂遍地。
唐鴻在屠殺一處村落時發現了一把胡笳。那夜紮營後,便在月光下吹起胡笳,一曲戰歌鏗鏘,帶著說不出的蒼涼,回蕩於天地之間。
李慶成聽了很久,直至唐鴻停了曲子,方道:“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會吹這個。”
唐鴻道:“我爹從前駐守楓關,就是王參知守的郎桓城那處,和一個匈奴女人學的胡笳。”
李慶成點了點頭:“王參知?”
唐鴻道:“北疆王參知,王守仁,你忘了麼,當初他進斷坷山,被張慕和方青餘追上去,一箭射殺了。”
李慶成想起來了。
他與唐鴻並肩而坐,那些曾經的往事都悠悠如同隔世,一路走來,竟是做了這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仔細回想,卻又久遠得仿佛與自己毫無干係。
“他後來把那匈奴女帶回去了麼?”李慶成道。
唐鴻道:“帶回去了,是我二姨娘。你記得麼,那會兒王參知還特意問過。當年方皇后參我爹時,其中有一條就是與外族婚娶。”
李慶成哂道:“多虧你娘不是匈奴人,不然到了這時候,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唐鴻靜了。
許久後,張慕的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慶成,該收兵了。”
唐鴻嘆了口氣,而後道:“收兵罷。”
李慶成沉默。
張慕說:“兒郎們殺得也累了,既非保家衛國,又非沙場征戰,一味地殺人有什麼意思?”
唐鴻開口道:“陛下,馬上就要入冬了,如果再不收兵,得讓京城那邊準備過冬的衣服。兒郎們不少是南方來的,塞外的冬天撐不住,大家都想家了。大不了來年開春再來罷。”
李慶成仍舊沒有說話。
張慕道:“方青餘已經死了。”
李慶成終於道:“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只是還想找找……再找找,說不定沒死呢……”
說話時,李慶成的眼淚就滾了下來。
唐鴻怔住了,自認識這許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李慶成哭。
曾幾何時,他以為這人就是個永遠不會流淚的瘋子。
“你去吩咐,準備拔營。”張慕道。
唐鴻躬身告退,張慕過來坐下,注視著李慶成放在膝上的手。
李慶成的眼淚流了一會便止住了,呆呆地坐著,張慕的大手動了動,像想牽起他的手,而後什麼也沒做。
那一夜,李慶成與張慕在營外坐到天亮,誰也沒有說話。
翌日李慶成睜著通紅的眼,下令放火燒山。
匈奴狼山一脈幾乎被徹底斷絕,狼山綿延起火千里,烈焰沖天,燒掉了山中千萬年的樹木,燒死了不知多少生靈,燒斷了塞外這一曾經輝煌過近百年的遊牧民族的根。
火焰熊熊而起,秋高物燥,自鹿野至狼山的千里方圓,猶如烈火煉獄,火光沖天百里,猶如一場逆天的祭典,亦如一場曠古絕今的葬禮。
三天后,傾盆大雨下了起來。
“就連老天爺也與朕作對。”李慶成笑道:“朕要燒山,天要下雨。看來老天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軍隊在暴雨中前行,抵達黑河,路過已成焦土的長冬林,準備入關。
唐鴻與張慕都不知該說什麼。
李慶成單騎策馬,在瓢潑大雨中孤零零地一個人走著,最後在鹿野邊緣一頭栽了下馬。
翌日皇帝發起了高燒,眾將士都慌了,隨軍大夫看過,以針灸通了氣脈,又熬藥服侍李慶成服下。
大軍再次啟程,直至走到玉璧關下,李慶成醒了。
張慕守在榻前,看著他出神,李慶成艱難地起身,問:“到哪里了?”
張慕:“玉璧關。”
李慶成道:“渾身散架了似地難受,夢見青哥笑著對我說,他要走了……”
76、終•碰碑
帳內長久的安靜,李慶成喝了粥,而後道:“明天就入關了。”
張慕沒有回答,李慶成又道:“江山定了,遺詔也寫了。”
張慕抬頭,注視李慶成。
李慶成說:“回去咱們把東西收拾了就走吧。”
張慕說:“不用一兩銀子,慕哥也能養得起你。”
李慶成靜了一會,而後道:“頭還有點疼。”
張慕說:“你再歇會兒。”說畢出帳去。
李慶成又在帳內坐了一會,想到方青餘,又想到張慕。斯人已去,身邊就剩張慕了。活著全無意思。
張慕在帳外埋頭整理燎原火的馬鞍,片刻後李慶成帶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出來,低聲道:“想清楚了,這就走罷。”
張慕回頭看了一眼,見兩名鷹衛遠遠地跟著。
李慶成道:“朕和張慕去埋點東西,不用跟來了。”
那兩名鷹衛見李慶成帶著個小包袱,料想所言不虛,便回帳前去守著,李慶成翻身上馬,張慕長腳一跨,坐在他的身後,雙手環著李慶成的腰,握著馬韁。
“你想清楚了麼。”張慕道。
李慶成靜了很久很久,最後道:“走。”
張慕一抖馬韁,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璧山懷抱之中。
李慶成倚在張慕的懷抱裏睡著,一襲毛毯裹住了他們相依為命的身軀,猶若當年中秋離京的那一夜,海東青在二人身後追來,張慕抱著李慶成,兩人共乘一馬入關,買了兩套百姓衣服,沿玉璧關的路南下。
玉璧關之下是秦州,再之後是北良,再一路南走,則是東海。
東海是武林人的聚居點,當年李謀便在此處舉兵,一呼百應而得天下。
夜間,他們在北良與秦州的邊境處的一間客棧內留宿。
張慕說:“我們去東海,置一座宅子,做點小生意。”
李慶成側枕在張慕的胸膛前,嗯了聲,懶懶道:“你話都不會說,能做什麼生意。”
張慕笑了笑,那笑容十分俊朗,是放下一切,終於尋找到自己的笑。
李慶成欣然看著張慕的眉眼,趴在他的身前,以手指撫摸他左臉上的燙痕。
張慕:“我搬東西,你說話。”
李慶成樂不可支,知道張慕的意思是:我負責搬店裏的貨,你負責討價還價。
李慶成道:“本來就木訥,現在樂得連話都說不囫圇了。”
張慕:“你聽懂就成。”
李慶成問:“做什麼生意?”
張慕想了想,說:“賣魚。”
李慶成哭笑不得道:“那不是魚攤了麼,你賣那玩意不如賣藥。”
張慕嗯了聲,凝重地點頭,說:“你說了算。我有五兩銀子。”
說著抬手去翻枕下的盒子,裏面有李慶成很久之前在西川賞他的銀錠。
李慶成道:“還是我賞你的。”
張慕看著李慶成的眼睛道:“是皇帝賞我的,哥給他當了十四年侍衛,他賞了我這個,讓我回家娶媳婦。”
李慶成明白了,點頭笑道:“好罷,你這侍衛實在窮酸。”
張慕道:“以後會發達的。”
李慶成笑了笑,不禁道:“你從前……”
張慕詢問地看著李慶成,李慶成隻覺張慕變了個人似的,心情好起來,話也多了,本想說:你從前也這麼說話多好,多有趣。然而轉念一想,從前的事不再多說了,便不提。
“睡吧。”張慕說,手指一彈,一道指勁激熄了油燈。
李慶成脫了外袍疊好,又給張慕疊袍子,張慕道:“我來。”
李慶成道:“不用伺候我了,你忘了?”
張慕道:“你是我媳婦,我伺候自己媳婦。”
李慶成道:“從來就只有……”
張慕:“其餘人不管,你跟著我,就得聽我的。”
李慶成隻覺好笑,一件小事也要爭個半天,只得作罷由他去。
時值初冬,客棧內的火盆燃得正旺,被褥下蓋著的二人只穿著單衣短褲,裸著的手臂,大腿肌膚彼此摩挲,有種溫馨的愜意。
客房內僅巴掌大的地方,一張桌子,一張鋪,擺了個火盆便再放不下其他。床也很小,二人擠在一處睡。海東青在房梁上站著打瞌睡。
李慶成隻覺這處窮鄉僻壤,較之虞宮中那空蕩蕩,冷冰冰的寢殿,卻溫暖得多,也舒服得多。
他枕在張慕強健有力的手臂上,心裏終於踏實了。
他的一手伸進張慕單衣,沿著他赤裸的胸膛不住朝下摸,滑過他健碩有力的腹肌,隔著薄薄的襯褲摸了摸那昂立的硬物。
張慕已硬得昂挺,李慶成探手掏出半截,手掌在前端緩緩摩挲,摸到濕潤的汁液。
“不來。”張慕低聲道:“你還病著,沒全好。”
李慶成道:“全好了。”
張慕:“不成,你身體底子虛,日子還長。”
李慶成道:“你不喜歡我了麼?”
張慕:“喜歡,不喜歡怎會硬著,現在不行,先憋著。”
李慶成只得道:“好罷。”
連日趕路,他又有點頭疼,上次在玉璧關外發過燒,如今病去如抽絲。仍有點體虛,知道張慕是為了他好。
合上眼時昏昏沉沉地便睡了,意識朦朧中,聽見張慕說了一句:“聽話。”
“嗯……”李慶成道。
京師。
韓滄海聽到信使回報,只差點沒昏過去。
“把天子給弄丟了?”韓滄海怒吼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韓滄海面前的金案上散著幾封彈劾書,清一色的抬頭,俱是揭發有人蓄意謀逆。
信使道:“神鷹也……不見了,張慕將軍與陛下一夜失蹤,唐鴻將軍將大軍解散,一部分解甲歸田,回各個州去。御林軍則沿著官道尋找燎原火與陛下去向!”
韓滄海道:“這下麻煩了,本想等陛下歸朝時再處理此事……”
探馬愕然抬頭,韓滄海道:“我這就親筆寫一封信,讓唐鴻率軍封鎖北良與秦州的交界處。”
身後黃謹打了個激靈,顫聲道:“國……國舅爺,攝政王,這密告不會是真的罷。”
韓滄海沒有回答,修書一封,交信使帶去給唐鴻。
同時間,唐鴻得朝中密信,上加蓋了韓滄海的私章,信上只有寥寥數句話:
北良王李巍想趁陛下平定東疆後舉兵造反,不可走漏風聲,馬上封鎖北良與秦州邊境。拿到李巍派入聯軍的兵權,收押聯軍中所有北良籍將領。
“糟了。”唐鴻深吸一口氣,出塞的聯軍中有一名北良王派來的將領,已經返鄉了。
唐鴻陳兵兩州境間,所有鷹侍放出探鷹,覆蓋了方圓千里的地域,每人領一隊御林軍,挨家挨戶地尋找李慶成。
三天后,海東青帶著一方染血的布飛來。
唐鴻只覺眼前發黑,忙調集眾軍跟隨海東青南下。
秦州北境下起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天地間小雪紛飛,白茫茫的一片。
丘陵下的一間官道客棧周圍,躺滿了死屍。
密密麻麻,足有千余具黑衣人屍體。箭矢散在客棧周遭,到處都是紫黑色的血。
海東青飛近客棧內。
一片死寂的沉默,旭日初升,唐鴻發著抖,走近客棧。
客棧前已再無活人,屍身在唯一的入口處堆了個圈,十余把利劍,長槍,將一個人釘在大門上。
張慕死了。
張慕全身血肉模糊,一身上下幾乎尋不到完好的地方,黑色的毒血已在雪天裏凝成冰,將他凍在原地。
最後一名黑衣刺客在他的心臟處釘上一槍,爆出血雨的同時,被他抬起雙指,戳穿了喉管。
唐鴻顫抖著站了一會,鷹衛們上前打開大門,朝暉萬丈,一縷日光照在臉色蒼白的李慶成身上。
李慶成站著一動不動,被點住了穴道。
謝天謝地。
唐鴻險些要垮了,上前以手指推拿,為李慶成解了穴道,李慶成的表情已近麻木,被侍衛們帶回了京師。
許淩雲說到此處,抬眼看著李效。
李效道:“就這麼死了,刺客是李巍派去的?”
許淩雲點了點頭。
李效又說:“張慕武功高強,為何不帶著成祖逃跑?或是送他先逃,自己留下來牽制敵軍,總比死在那處的好。”
許淩雲道:“陛下,上千人圍一個客棧,又俱是李巍重金從東海請回來的武林人,張慕若讓成祖先跑,其餘路上定還埋伏著李巍的伏兵,唯有留守求援,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效搖了搖頭。
許淩雲道:“陛下若不聽個完整的,多半仍是覺得不盡興。”
李效道:“正是如此,孤只想知道,張慕是如何戰到最後一刻。”
許淩雲道:“許多事,臣也不清楚,只能揀些記得的,給陛下說說了,那一夜將近二更時……”
那一夜二更,海東青猛然睜開眯著的雙眼,張慕輕手輕腳起身,李慶成迷迷糊糊道:“怎麼?”
張慕示意李慶成噤聲,閃身到窗邊看了一眼。
外頭在下雪,四周的雪地裏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黑影在靠近。
偷襲驟然而至!
李慶成與張慕俱想不到竟會在此處遭了暗算,連敵方的面都未曾見著,一根箭穿破窗格射進客棧內,張慕道:“衣服穿好!跟我走!”
張慕抱著李慶成破窗而出,刹那間六七枚梅花標飛來,張慕抬手擋去,被釘在手上,一聲悶哼。
四面都是敵人,張慕把李慶成放下,眨眼間已形成了包圍圈,客棧內的小二,老闆不知去了何處,上千人將客棧圍得水泄不通。
箭雨飛來,張慕退回客棧內,足底一個踉蹌,四處看了看。
李慶成知道這次有大麻煩了,對方一句話不說便動手,顯是知道他們二人來路,要下狠手無非懼怕張慕武力,先除之而後快。
李慶成:“怎麼回事,你的仇家?”
張慕手臂上中了麻毒,喘息急促,抬起手指點了左臂上行血的穴道:“我沒有仇家。我也不知道……”
外頭有人喊道:“殺了張慕!抓另外一個!”
李慶成馬上回過神來,顫聲道:“一定是四叔,他要抓我,怕你以後去報仇。慕哥,你先走。”
張慕:“不。”
李慶成:“你先跑,四叔要篡位,定想挾持我逼宮,你只要跑得掉,隨時可以回來救我。”
張慕吼道:“不!不能讓你再回京師了!”
李慶成看著張慕。
張慕喘息著不住發抖,而後道:“慶成,出來了,就是我的事了,你在這等著,慕哥去殺光他們。”
李慶成:“你……不行,人太多了。”
張慕手指出,點住李慶成要穴,走出客棧,反手關上門,將門環揪著一擰,擰成個麻花似的結,牢牢嵌在一處。
張慕抽出背後無名刀,深吸一口氣,睜眼時天地杳闊,小雪紛飛。
李慶成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站在那扇門背後看著,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一聲又一聲接連響起的慘叫打斷了他的思路,一時間他聽到叫聲連起,知道敵人屍橫就地,一時間不聞腳步,又提心吊膽,擔憂張慕。
張慕不會敗,他永不會敗……李慶成不住安慰自己。
直至慘叫聲響成一片,無名刀擊破窗格,飛了進來,將攀窗而入的一名刺客一撞,把他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張慕在扔鷹羽鏢了……李慶成既惶又恐,他還能支持住不?
又一聲悶哼,背脊撞上客棧大門的聲音。
李慶成的聲音乾澀,開口道:“慕哥?”
唰然刺穿厚木的聲響,伴著張慕的悶聲,一柄銳利的長劍帶著鮮血,刺穿門板,尖鋒從門口現出,朝下滴滴答答地濺血。
李慶成靜了。
片刻後又一聲,長槍鏗然穿門而過,帶著鮮紅的血液,噴在李慶成的腳邊,同時間傳來五六名刺客的痛喊。
再一聲,又一枚鐵槍的槍頭帶著血穿刺大門而過。
李慶成靜靜地看著。
五六枚槍頭刺入,每一枚都帶著驚心動魄的血。
直至最後,所有的聲音都沒了,方圓十裏內,唯剩下沙沙的雪響。
一片靜謐中,低沉,暗啞的聲音在門外緩緩響起,一門之隔,猶如兩個永不相見的世界。
“慶成……你……就算……不是……天子……慕哥也願……為……你……”
世界恢復寧靜。
日出時,那扇門被鷹侍緩緩打開,一縷陽光從客棧外投入,照在李慶成身上。
當天鷹衛為張慕收斂了屍體,護送李慶成回宮去。
李慶成一句話也不說,回宮後便躺了下來,不吃也不喝。
三天后的午夜,李慶成獨自起身,身後跟著數名鷹衛。
他穿過御花園,站在假山下,低頭看張慕生前埋包袱的地方,上面插著一根枯萎的桃花枝。
李慶成站了良久,最後一頭撞死在了假山前。
“陛下——!”鷹衛一窩蜂上前,驚動了整個皇宮。
破曉時分,皇城內傳出九聲喪鐘,李慶成駕崩。
“再後來。”許淩雲緩緩道:“陛下也都知道了。韓滄海攝政,唐鴻輔政,成祖在位時內閣已初具規模,朝中大小事宜幾乎都能自理。”
“韓滄海率軍平定了北良,將李巍抄家,處死。”
“李元徽十六歲時登基,改年號為長安,意為長治久安。這十六年中,他繼承了成祖的遺命,剷除了各州望族,有的獲罪抄家,有的則和平兼併,史稱長安新政。”
“登基後韓滄海退回江州,交出手中所有的兵權,自此雲遊四海,不問世事。”
“唐鴻依舊忠心耿耿,輔佐李元徽稱帝,自此唐家一脈世代功勳,從未獲罪。”
“臣的故事……說到這裏就完了,天也亮了,陛下。”
77、尾聲•星辰
黎明,通透的曙光從禦書房外無孔不入地透入。
李效:“最後那一夜的事,按道理說,只有成祖與張慕知道,成祖自回宮後萬念俱灰,自不會再向旁人提及。”
許淩雲點了點頭。
李效道:“成祖喝了那杯醉生夢死,竟是轉生到孤的面前來了。”
許淩雲笑了笑,看著張慕。
過了很久很久,許淩雲開了口,說:
“朕一直以為你是他,明日便將獲罪而死,結束這世人了,還有什麼想問的,問罷。”
李效靜了,而後道:“你覺得我是他?”
許淩雲緩緩搖頭:“現在看上去,真的不像,你就從未想起來過麼。”
李效難以置信地搖頭,而後道:“我不知道,你興許只是認錯人了。”
許淩雲嘆了口氣,道:“不會認錯人,你兩世為人,上輩子的事已忘了,是我不甘心,執念太強,也不是一件好事。罷了,你送我一程吧,沒有什麼遺憾了。”
李效:“所以,你才會將帝位拱手讓我。”
許淩雲溫和地笑道:“這輩子都想好了,江山本就有一半是你的,再過個千秋萬世,又不知是誰的了,那位置給誰,有多大的關係?”
李效:“先生為何將你與我換過來,我也明白了。”
許淩雲輕輕地點了點頭,答道:“是的,他想把我留在他的身邊,讓我當一個平凡的小孩,再一次看著我長大,教我念書,寫字,畫畫,吹笛子……如果當初我進了宮,我定會去將你尋來,和你從頭開始。”
“然而你成了許家的人。”李效道:“便不能隨心所欲了。”
許淩雲苦笑道:“就算貴為天子,誰又能隨心所欲呢?”
李效沉默了,良久後許淩雲又道:“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麻煩,連累了不少人,慕哥,你已經不是你了,我自從那天燒了喬婆婆的屋子,便再沒有旁的打算,與其古井無波地過完一生,不如早些結束,忘盡前塵,重新開始來的自在。”
“我這一世人為你而來,你是他也好,是你自己也好,只要你過得開心,我的心願就完了,賜我死吧。”
又過了很久,李效道:“你去罷。”
許淩雲笑道:“謝謝。”
侍衛們把許淩雲帶回了天牢,距午時問斬還有三個時辰,端上酒,菜,許淩雲碰也沒有碰,倚在牢獄的牆邊看著鐵窗外的天空。
兩百年前也是這樣的風流雲散,時隔悠悠歲月,皓皓長空,一切都幾乎沒有變過。
李效負手站在御花園中,抬頭看著天際流雲。
午時,獄卒進來,端著一個盤,一杯酒,酒色殷紅如血。
許淩雲看了一會,道:“讓他砍我的頭。”
“陛下心意改了。”獄卒道:“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許淩雲凝視那杯酒很久,繼而仰脖喝盡,躺在牢中喘息片刻,閉上了雙眼。
李效坐在案前,一手跟隨扶峰學的隸書遒勁有力,揮灑而就,寫了密密麻麻的滿紙字。
當天午時,皇宮內九聲喪鐘響,李效駕崩。
李承青被冊為太子,唐思在明凰殿內尋見李效生前遺詔,亭海生監國,至李承青十六歲登基,改年號為慶文。
慶文元年,李承青大婚,欽天監擇日,前來回報。
欽天監:“陛下,今年的七月初一是個好日子,紫微垣經中天,再過段日子,紫微星又要降世了。”
李承青笑道:“朕不就是紫微星麼?帝王俱是紫微托生,史書上說的。”
欽天監笑道:“不不,陛下有所不知,陛下乃是紫微垣穹光罩頂,九五至尊的天子,天子上應蒼天,下啟萬民,稱作紫微垣附身,而非紫微星降世。”
李承青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朕也覺得托生這話說不通,否則歷朝歷代天子,不都成了一個人麼。”
欽天監笑道:“自古紫微星降世,也是有的,諸天星官中,紫微星主血災,托生時必有一番腥風血雨。兩百餘年前,紫微星晦暗,一星消失無蹤,想必就是紫微星降世。”
李承青心裏暗自算了算,兩百餘年前……忍不住又問:“紫微星多少年托生一次。”
欽天監道:“這個老夫說不準,但歷朝欽天曆上記載,那次紫微星消失,同時文曲星,武曲星雙星降世托生。”
“可不到數十年,文曲星再次歸位,唯武曲星與紫微星不知去向。想必人間壽終後流連不去。過得百餘年,文曲星又不見了,想必是下世來尋。”
李承青笑道:“有這蹊蹺。”
欽天監笑道:“凡間總總,不過是個傳說,陛下當故事聽著罷了。”說畢起身告退。
秋來香晚,一殿豔紅。
——鷹奴•全文完——
番外
青山綠水,長天杳闊,一縷孤魂在世間遊蕩。
“你見到一個高高的鬼魂麼?”那縷孤魂執著地四處問。
曠野上的野鬼俱茫然搖頭。
數月前的那場大戰殺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乃至世間到處都是遊蕩的魂魄,人死後,就變了個模樣,再也不是自己了,也認不得旁的人了。
那縷孤魂忘了自己生前是誰,也不記得自己長什麼樣,更不知自己為何沒有前去托生,只在世間遊來蕩去,唯一的記憶只有“尋找一個高高的鬼魂”。
所有的魂魄都忘記了自己,更不可能找到自己。
孤魂在世上遊蕩了近百年,依舊沒有找到想找的那名高高的鬼魂,他甚至忘了為什麼要去尋找,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
某一夜,諸天星宮產生了百年一次的亂序,斗轉星移,星落長空,于子時被打散,繼而紛紛掉頭,重尋歸宿。
“你在找我?”一個發著光的人影浮現於孤魂面前。
孤魂道:“你是何人。”
“武曲星君。”那人影道。
孤魂:“武曲星君是什麼。”
“你執念仍在,無法歸星位,上蒼見你流連世間不忍心,命我下來尋你。”武曲星君道:“你造的殺孽太多,乃至壽終後仍在人間受苦,跟我走罷。文曲星君也在尋你。”
孤魂:“不走,我要找到慕哥。”
武曲星君:“是我,那是我昔日的名字。”
孤魂茫然抬頭,看著那發光的人影。
“你沒喝醉生夢死,這可怎麼辦……”孤魂喃喃道,抬手去摸,卻摸不到實體:“你臉上的紅痕沒了……”
武曲星君道:“紫微星君,你當真一點記不得了?”
孤魂緩緩搖頭,武曲星道:“你將你自己給忘了。”
孤魂:“我得先把我自己找回來。”
武曲星:“跟我來,我陪你再去一世罷。”
初冬,一輛牛車自京師出城,沿著官道下江州,車斗上的稻草堆旁坐著名身懷六甲的孕婦。
孤魂道:“你就算陪我再去一世,從前的事你也記不得了。”
武曲星道:“我會盡力想起來的,若想不起來,便將你的醉生夢死喝了。”
孤魂點了點頭,不依不饒地問:“你能想起上輩子麼?”
武曲星耐心道:“應當能,你去罷。我去你降世之處等著。”
孤魂道:“說好了的。”武曲星道:“說好了。”
孤魂放心地點了點頭,孤零零的飄蕩在那牛車後。
星穹周天運轉。臘月初七,江州許宅,辰時。
星空變幻,紫微垣朝大地上射出一道華光,落向許宅。同時間,東天緩慢旋轉的武曲星綻放出耀目光輝,一抹星辰之光飛向大地。
許宅滿院紅光,紅光褪盡,兩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哇”的一聲響起。
“老爺這怎麼還沒回來——”管家焦急道。
“恭喜恭喜。”江州參知扶峰登門,笑道:“許夫人定是生了位小公子!”
“參知大人這邊請。”管家忙將扶峰讓進府內。
扶峰笑道:“不妨,我隨意走走,你快去尋許大人回來。”
滿院梅花香,血似紅梅在院內綻放,扶峰一路進了西廂,產婆在屏風後給兩個嬰兒洗澡。
扶峰點了點頭,捋起袖子,笑道:“我來搭把手。”
產婆道:“有參知大人抱過,這倆娃兒來日定是了不得。”
“嗯。”扶峰笑了笑,親手抱起髒兮兮的小嬰兒,在他額上摸了摸。
片刻後產婆給兩個嬰兒裹上繈褓,扶峰親手抱著其中一個,也不避忌,徑直進了產房,許夫人剛從昏迷中醒轉,虛弱地問道:“這是我的孩兒麼,參知大人怎進這處來了?”
丫鬟過來牽起許夫人的手指頭,在生辰紙上按了個指印。
扶峰在珠簾後道:“見這孩兒長得精神,心裏歡喜,前來向夫人討個吉利。”
許夫人笑道:“名字都起好了,參知想討什麼?直說就是,給你當個乾兒子?來日有什麼作為,都應了參知大人吉言。”
扶峰忙笑道:“不敢,能平平安安過一生就行了,待能念書認字時,便交給我,當個小徒弟罷。”
二十五年後。當年同一天出生的兩個小孩兒已成人,一輛馬車離開京師,行進在入西川的官道上。
許淩雲在馬車裏睜開眼,頭痛欲裂,夏日璀璨的陽光耀眼無法直視。
他起身掀開車簾,朝外看了一眼。
趕車那人回過頭,臉上帶著一道緋紅的胎記,朝他笑了笑。
“你給我喝的什麼?”許淩雲道。
李效悠然道:“讓你睡會兒。”
許淩雲疲憊地坐回馬車裏,問:“去哪?”
李效揚鞭虛抽,在空中發出啪的輕響。
“去隨處走走,看看你守護過的這個天下。”李效笑著說。
許淩雲說:“和我一起?”
李效答:“和你一起,帝位已傳給承青了。”
許淩雲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李效打破了車輪滾動聲,又道:“孤還是未曾喜歡上你。”
許淩雲笑道:“沒有關係,來日方長麼。”
李效嗯了一聲,許淩雲笑道:“不定你得先找到你自己。”
李效答:“甚好,要先找到我自己。”
啦啦啦~又完一本了寫這本的時候感觸很多,學會了不少,基本是自己寫作道路上的一個嘗試學習怎麼在沒有任何搞笑,噱頭以及人物脫線搞怪的情況下來使用純劇情和寫作技巧來吸引大家一章接一章地翻下去這歸根到底是一個瘋子的故事,當然過程略帶瑕疵,還是緣於小非自己的寫作習慣以及邏輯思考中存在的某些盲點總之應該算是在大家的支持下,度過了某個困難的瓶頸當口,非常感謝本文能完結,與所有買V和留言的大人是分不開的是各位支撐著我把這個很沉悶的故事寫完,以後應該不會再寫這種沉悶系的古代文風新坑大約八月中旬到下旬開,避開暑假題材爆發的高峰期開始準備存稿,再次,感謝本文的所有讀者,是你們在支撐著我寫作的所有嘗試不管文風是歡樂向還是沉悶向,都有人願意跟文,是一個寫手最大的動力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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