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perpanda律師兇猛

人人都知道劉仕誠劉律師陰沉冷漠,沒人和他說話,他也不和別人說話。
但是,劉仕誠私下裡卻喜歡烤小餅乾、照顧花草,
過年之前一個多月就開始戴上紅色生肖領帶,家裡還養著一條相依為命的老狗。
公司同事有評論說:「劉律師……實在太寂寞了吧……」


  第一章:劉仕誠

  星期一,劉仕誠請了一上午的假,到了律師樓,時間已經接近中午。

  他走進律師樓的茶水間,看見了一個挺陌生的年輕女孩。

  女孩臉上稚氣未脫,應該是個剛畢業的學生。

  「我是剛剛進來的新助理,叫做柳絮。」對手主動自我介紹道。

  劉仕誠低頭專心接水,一言不發。

  「這……」柳絮有點尷尬。

  不過,很快,就又非常熱情地叫住了劉仕誠:「你是劉律師吧?我在公司網站上面看過介紹。老闆今天中午請客,吃日本餐,這邊是牛肉飯,那邊是雞肉飯,還有鰻魚飯呢,想要哪個都可以拿。」

  劉仕誠看了一眼那些東西,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隨便拿起一盒,轉身準備離開。

  雞肉飯牛肉飯鰻魚飯,對他來說毫無區別。

  「那個……」柳絮端起一個小的湯碗遞到劉仕誠面前:「每一份飯都有贈送的味噌湯,這個給你。」

  劉仕誠腳下稍微一頓,然後繞過柳絮,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柳絮手裡還端著味噌湯,笑容僵在了臉上。

  其實剛才劉仕誠搖了下頭,但幅度太小,根本沒有人能注意得到。

  另一個助理看劉仕誠已經走遠,說道:「你別介意,他就那樣。」

  「嗯?」

  「就是特別特別陰沉的一個人。」

  「哦……」

  劉仕誠進了屋,稍微坐了一會兒,拿出昨天晚上在家裡烤好的小餅乾,準備再送去茶水間,放在桌上給大家當作飯後甜點。烤餅乾是劉仕誠的愛好,這次的點心是新式樣,口味與以往都不相同,根據自己的味覺,感到非常不錯。

  走到茶水間門口,聽見兩個女孩正在裡面討論自己。

  「基本只有在法庭上才能聽見劉律師說話。」那個女孩子說道:「但是也特別特別冷,我從來沒見過劉律師表現出激動、高興、憤怒、失望等等任何一類情緒……是任何一類……!」

  「……」

  「不過我覺得劉律師內心深處應該是挺好一人。」這是同一個聲音:「只可惜他的另一面只對非人類的東西展現,哈哈。」

  「……?」

  「劉律師特別喜歡烤小餅乾,然後就帶過來。但是吧……劉律師都弄得齁甜齁甜……其實我們誰都有點接受不了……他就愛吃甜的,尤其是巧克力,其他鹹的辣的等等一律不感興趣,今早請假好像就是看牙去了。」

  「……」

  「然後吧,還喜歡照顧公司裡的小花。那幾盆花,看見沒有?全是劉律師在看著,好幾年了吧。最開始是客戶送來的,也沒人管,誰想起來了就澆點水,想不起來就扔著,也不知怎麼著,就全是劉律師在弄了。」

  「哈哈哈哈……」新來的柳絮說道:「果然都是非人類……!鐵血柔情……!」

  「就是這樣!」

  「笑死我啦!」

  「嘻嘻嘻嘻。」

  「那,」柳絮突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問:「劉律師結婚了沒有呀?」

  「怎麼可能?就他那樣!!!」對方又說,其實沒有帶著任何惡意:「老光棍一個。哪個女的能願意跟他?應該也沒談過戀愛。」

  「……」

  「不過劉律師有一條相依為命的狗。一人一狗感情極深……」

  「……」

  「……」

  「哦……那劉律師多大了呀?」

  「三十左右吧。」女孩回答說:「具體我也不知道。聽說他比董律師小不幾歲,董律師兒子都高三了……」

  「哎?!」柳絮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董律師兒子都高三了!看著那麼年輕!」

  「是啊。」女孩說:「不過好像是十八歲就生孩子了……跟高中女友。董律師在美國念的高中。高中女友沒打算上大學,就生下來了,好像兩個人那時候也挺苦的吧,畢竟帶著一個娃。董律師打著好好幾份工,才把孩子拉扯大的。」

  「原來是患難夫妻……」柳絮說:「那兩個人感情一定很好吧。」

  「NONONO。」女孩神神秘秘地說:「聽說兩人分床睡覺已經兩年了……」

  「啊……?」柳絮問:「還沒離婚?」

  「老婆是想這樣……不過董律師不同意離婚……認為對孩子不好……堅持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

  看那兩個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劉仕誠終於放棄了進屋。

  陰沉……嗎……

  劉仕誠並不覺得自己陰沉。

  他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說話。

  更確切地說,是為什麼要跟不喜歡的人說話。

  既然認都不認識,那自然談不上喜歡了。

  劉仕誠覺得這個邏輯很對。

  即使是作為律師的自己,也挑不出半點問題。

  翻了一下日期時間表,客戶就要來了。

  這是一樁關於解僱的案子。客戶是原告,一個家族企業的副總裁。企業沒有上市,股份都在這少數幾個成員手中,個個都很有錢。原告因為被懷疑有經濟問題而被檢察院帶走,公司以其不能按時出勤為由,決定先停職三個月,期間沒有工資沒有補助。後來,一切都證明「招商過程中謀取不正當利益」的匿名信是子虛烏有。但是,公司卻認為,這個副總裁在停職接受調查期間拒絕與公司合作,沒有按照規定通知公司案件進展和複職時間,公司決定將其解僱。

  應該還是因為內部鬥爭吧,劉仕誠這麼想著。

  正這麼想著,便看見柳絮將一個男人領進了屋。

  劉仕誠看了兩眼,想這還真是一個禍害——長得這麼扎眼。

  這個叫季蒙的客戶帶來了一些資料。

  看起來,季蒙的哥,也就是這家企業的總裁,是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角色,一直為所欲為,不過因為財大勢大,倒是一直都沒出什麼大事,雖然其間來自於下屬員工、合作企業、和競爭對手的官司不斷,不過此人人脈很廣,同時一直請著一流律師,倒總是能用很少的錢解決問題,輕輕鬆松打發對方。長此以往,更加有恃無恐。

  這季蒙,跟他哥有那麼點不對付。

  他哥季欽喜歡在辦公室裡與公司裡的一個女性員工亂搞,公司裡的人也都知道這件事,影響非常不好。後來季蒙當面撞見了一次,第二天就撿了件事借題發揮,讓那個女性員工捲舖蓋走人。之後季欽就一直有點懷恨在心。

  然後,就是前不久,季欽提出一個計畫,因為涉及一些違法規定的行為,季蒙比較反對,兩人在公司發生了正面和公開的衝突,季欽沒有理會,一意孤行。後來果然失敗,企業收到罰單,員工議論紛紛,說果然還是季蒙的性格和能力更加適合管理公司,比起一直使用鐵腕手段的季欽要好太多。季蒙估計這件事才是季欽決定把自己踢出公司的主要原因。

  劉仕誠聽了之後點點頭,對這樁案子的前因後果瞭解到了一個大概。

  「這是一些材料。」對面的男人說:「完全可以證明我一直在按照規定與公司保持聯繫。」

  劉仕誠點了點頭:「此案涉及到一些隱私,我會先遞上材料,申請進行非公開的審訊。」

  季蒙點了點頭。

  「案子不錯。」劉仕誠又說:「我會嘗試幫你拿到工資、獎金,以及經濟和精神賠償。」

  「我說,」這時季蒙卻突然道:「你能不能大點聲?」

  在劉仕誠看來,這一句沒有任何回答的必要,只要以後注意一點,儘量讓對方聽清楚就可以了。

  ——根本就是一句廢話。

  劉仕誠理所當然地沒有開口。

  那個邏輯又出現了。

  ——為什麼要說不必要的話。

  ——為什麼要跟不喜歡的人說不必要的話。

  ——既然不熟悉,當然不喜歡。

  其實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因為不熟悉,所以不說話。因為一直不說話,所以依然不熟悉。如此往復,這輩子都不說話,這輩子都不熟悉。劉仕誠也知道這一點,但是卻不明白應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季蒙笑了笑:「我是不是哪裡惹著你了?」

  劉仕誠還是沒有絲毫反應。

  季蒙會這麼想也是正常的。自己是客戶,對面這個律師卻一直像個機器人一樣,好像開口說話是一件極為勉強的事。自己要求對方大點聲,應該不過分吧,但這人卻並沒理睬。

  季蒙並不清楚劉仕誠一向如此,只當劉仕誠是特別針對自己。

  至於原因,卻沒有任何頭緒。

  不過那些都無所謂,能贏就行。

  第二章:季蒙

  這天天氣很冷。律師樓裡很多律師和助理都穿上了最厚的衣服。

  畢竟,已經是一月份了。

  元旦三天假期剛過,每個人都是不情不願地來上班。

  有些姑娘小心議論著:「你看見劉律師的領帶沒有……」

  「嗯……」其他人說:「現在就開始戴生肖圖案的紅色領帶……這也太早了點兒吧……」

  「嗯……上面全是各種各樣的兔子……好雷……」

  「離春節還有整整一個月呢……」

  「所以說,劉律師其實很盼望著過春節……?」

  「……」

  「……」

  「你不知道,劉律師每年這個時候,就會開始紮這種領帶,一天換上一條,樣式都不一樣的,我估計呢,每年,他都會早早地買上幾十條,然後輪著戴……」

  「……」

  「……」

  「不過據說都是地攤貨,五塊錢一條。」

  「……」

  「……」

  「劉律師他……」最後,有人艱難地總結道:「實在是……太寂寞了吧……」

  「單身老男人真心傷不起……」

  「噓……」

  劉仕誠走進會議室,看見已經提前到了的幾個助理姑娘突然全部噤聲,感覺她們可能是在談論自己,不過沒有理會,只是撿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

  大概過了十分鐘,人陸陸續續地到齊,每個人都把寫著手頭案子提綱要點的影本分發下去,這樣等一會兒進行總結的時候,同事們便不會太摸不到頭腦。

  理論上,所有人會按照職位資歷等等輪轉下去。

  「劉律師,」老闆聲音低沉:「你有什麼要與大家分享的嗎?」

  「沒有。」

  「季家那個案子怎麼樣了?」

  「季欽失心瘋了。」劉仕誠說:「已經通知過此案不會公開審訊,但他卻依然到處宣揚,說弟弟不顧家族利益,自私自利,給法官的第一印象就會很差。」

  老闆點了點頭:「那另一個解僱的案子呢?委託人叫什麼?姓張是吧?有沒有什麼想告訴同事的?」

  話到了自己這,不得不接。劉仕誠道:「他是傻逼。」

  「……」

  「別的呢?」

  「沒了。」

  「……」

  董苑林這時介面說:「他確實是個傻逼。」

  「哦?」

  「上次他走之前,下樓梯的時候自己突然就摔倒在地,然後硬說是我們律所的樓梯有問題,才會扭著了腳,讓我們送他回家。那人住得很遠,距離這裡有80多公里。」

  「……」

  「我告訴他每個人都很忙,沒人有這時間。他不同意。我說那這樣吧,我給你打車錢,你自己打車回去。那人立刻便說這樣最好。」

  「……」

  「我就打了電話幫他叫車。結果那人幾步衝上來將電話按斷了,讓我把錢給他,他自己下樓打車。」

  「……」

  「我給了他一百。」

  「……」

  眾人都被深深地雷到了。

  「這種人惹不起。」董苑林說:「伺候好了可以帶來很多客戶,伺候不好會到處數落你。」

  「……」

  老闆看了看手裡的材料:「好吧。那我這裡就寫:經過證實,確為傻逼?」

  「……」

  這會大約持續了一個小時。

  出來之後,劉仕誠看了看時間表,應該來的客戶……又是季蒙。

  沒過多一會兒,季蒙便準時出現。

  劉仕誠沒問怎麼了,只是沉默地聽著對方講述。

  「是這樣。」季蒙臉色平靜,倒是顯得大方:「我媽並不是季家的女主人。也就是說,並非我爸的法定妻子。」

  劉仕誠沒有說話。

  這倒是個勁暴的八卦。

  大大有名的季家二公子竟然是個私生子。

  有錢家庭確實夠複雜。

  「現在,」季蒙道:「季欽挑唆我的母親,讓她向法庭請求增加我應該支付給她的贍養費,希望借此令我的情況雪上加霜。」

  劉仕誠知道季蒙這幾個月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給母親的贍養費之類的東西,應該是靠著以前的財款在維持。

  沒有配偶,由兒子支付贍養費,沒什麼不對。

  「我一直在季家。」季蒙頓了一下:「與我媽見面次數不多,這也是她接受季欽提議的原因。」

  看來母子之間沒什麼感情,全部的聯繫大概就是這贍養費。

  劉仕誠問:「已經遞了?」

  音調還是一如既往地平,沒有任何起伏,季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問句,音量比第一次談話的時候大了點,不過還是很小,給人的感覺仍舊是非常勉強自己才說出了這些話。

  季蒙一直靠在椅背上,離得比較遠,有點聽不清。想了一下,差不多可以確定這律師的確正在向自己詢問一些什麼事情,估計應該是在問進展情況。

  於是季蒙傾過身子,將雙手放在桌上,交叉著十指:「對,沒什麼改變餘地。」

  「季欽和你的母親關係很好?」

  這回好多了,季蒙想,難道這個人的所有客戶都是坐在桌邊談案子?

  「正好相反。」「季蒙說:「可以說是從不搭理,季欽對我媽應該說是蔑視加上厭惡,整整十年來兩人說的話應該不超過十一句。」

  劉仕誠問:「十一句?一是哪來的?」

  季蒙說:「劉律師,你終於肯說句別的了。」

  劉仕誠皺了皺眉。

  他只是試圖瞭解這個家庭的全部,與好奇心無關。

  對方又開了口:「我還從來沒有在這麼壓抑的氣氛下談過案子。」

  「……」

  「實在說不上很舒服。」

  劉仕誠沒搭理。

  他對緩和關係和反唇相譏這兩種可能的反應全都沒有興趣。

  律師又不是賣笑的。

  當然,那張嘴也不是用來吵架的。

  不管說什麼,都不會對案子有什麼幫助。

  到了這時,季蒙實在沒辦法不懷疑,眼前這個人到底能不能上庭。

  看起來,劉仕誠和律師應該有的「伶牙俐齒」其實是有點搭不上界,說話的時候就連嘴唇開合的幅度都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更別說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了。

  律師應該做的是讓對方的人感到不悅,而絕非自己的客戶。

  曾經有個律師開玩笑似的對自己說,如果你是原告,那麼好的律師會讓被告感覺像是在度蜜月,每天都有surprise,每天都被fuck。

  這話粗俗,但是形象。

  不過,現在季蒙覺得,有surprise和被fuck的更像是自己。以前的律師哪個對他不是笑臉相迎?

  要說的已經差不多都說完了,季蒙實在也不想跟眼前這個人多待,於是站起了身:「那我走了,你先看著。」

  劉仕誠沒抬頭。

  季蒙正要出門,卻又想起了什麼:「剛才談到的事,除了季家,沒有別人知道。」

  「……」

  「不過我相信你不會多嘴。」

  第三章:贍養費

  之後劉仕誠就一直在準備這個案子。

  每天晚上回家看看西遊記。

  劉仕誠喜歡西遊記。基本上,不論何時打開電視,只要有電視臺在播放西遊記,劉仕誠總會停下按鍵的手,安安靜靜地看。

  至於白天,就全都在忙季蒙的事。

  被解僱一事以後再說,目前需要打好的是第一仗。

  增加贍養費什麼的,對方想都不要想。

  如果這一開始就栽了,以後還怎麼玩兒?

  至於具體策略,劉仕誠並沒有過多地詢問季蒙的意見。

  ……

  ——正式開庭的那天,劉仕誠早早地就到達了人民法院。

  這件關於贍養費的事情,與被解僱的事情,當事人相同,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從法律角度來說仍然是完全分離的兩樁不同的案子。

  季欽理所當然地也出現在了現場。

  季欽臉色蠟黃,眼圈發黑,一直緊抿著唇。這人脾氣暴躁,永遠都看不見他輕鬆的表情,似乎從來就沒有心情好的時候。不管對方是誰,只要有一點錯,季欽就會劈頭蓋臉地一頓臭駡,公司裡面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噤若寒蟬。

  因為是解僱案的被告,劉仕誠自然多看了他幾眼。

  季欽感受到了劉仕誠的注視,轉過身來,緊盯著劉仕誠看了十幾秒,眼神極冷,刀鋒一般,顯然是把劉仕誠當做了妄想與自己對抗的可憐螻蟻,最後終於輕蔑地回過頭去,大步走向旁觀的位置。

  然後又過了一會兒,季蒙的母親從門口進來。

  ——是個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人,總是時不時地看向季欽,一舉一動都顯得很沒有主見。想想也是,如果真是什麼厲害角色,也不會在給季家生下了二公子之後仍然混的這麼慘,更不會連從兒子那裡拿些生活費這種小事都要一個外人來幫著指手畫腳。

  ……

  ——季欽給季蒙母親找的律師有點一般,只能說是不過不失。

  這會兒,他正在向法官做著陳述:「《婚姻法》第二十一條規定,『子女對父母有贍養扶助的義務。子女不履行贍養義務時,無勞動能力的或生活困難的父母,有要求子女給付贍養費的權利。』該條規定明確了子女應當履行對父母的贍養義務。按照此規定,父母要求子女給付贍養費的兩個條件就是年老體弱、無勞動能力,或者生活困難。本案中,李潔年過五十,身體不是很好,每月的贍養費除購買藥物、保健品等等,還需要請人專門進行護理。現在,隨著藥物和保健品數量的增加,每月的養老金已不足以維持家庭開支,所以提高贍養費的要求完全符合法律的規定……」

  幾個回合之後,輪到劉仕誠向季蒙的母親提出問題。

  「請問……」劉仕誠說:「你現在仍然每月按時交付房租嗎?」

  「沒有,」季蒙的母親回答說:「交不上,實在是沒有閒錢了……房東來催過好幾次……我都只告訴他說,再稍等等……等我兒子給我寄些錢來之後,就一定可以補齊……」

  「這樣……」劉仕誠又問:「那物業費、採暖費、電話費等等帳單的支付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對……」對方始終低垂著頭,不看劉仕誠:「也欠著呢,怎麼樣都拿不出。」

  「一直在按時服用醫生規定的藥物嗎?」

  「這個月都沒有在吃了……」季蒙的母親說:「那個藥……蠻貴的……我買了點便宜的,先暫時頂上……」

  劉仕誠又問:「你前幾天賣了兩樣珠寶?」

  「是……」對方答道:「是年輕的時候季蒙的父親送給我的……很有紀念意義,我一直都捨不得拿去換錢,而且也確實不值錢,只能解解燃眉之急……但是現在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最近一直都很艱難……」

  這肯定是季欽或者律師告訴她這樣做的,目的是向法官顯示她目前生活的困難,以此為理由,使增加贍養費的請求合理化,給已經沒有任何收入來源的季蒙來個落井下石。

  表面看起來,確實是個不錯的策略。

  果然,就像劉仕誠想的那樣,對方的律師這時胸有成竹,緩緩開口:「如果情況是這樣,那麼確實有必要增加季蒙需要支付的贍養費,以保證李潔的生活必須。隨著李潔年齡的增長,她的日常開支、醫療費用也隨之提高,再加上近幾年來物價漲幅較大,成本不斷提高,需求有所變化。根據規定,遇上疾病等等突發情況,或者實際需要已超出原定數額的,都可以……」

  說完挑釁似的看了看劉仕誠。

  話到這裡,劉仕誠終於開始了進攻。

  「事實上,」劉仕誠說:「季蒙每個月支付給李潔的贍養費,是普通退休職工的四倍。李潔的身體狀況,只需要一些常規藥物,並不涉及到特別昂貴的醫療手段,目前的贍養費應該足夠她舒適地生活。」

  頓了一頓,劉仕誠又說:「但是,李潔卻連房租、帳單等等這些最基本的都保證不了,實在令人疑惑。」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每個人都想看看劉仕誠葫蘆裡面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後來,」劉仕誠又道:「從鄰居那裡得知,李潔經常性地參與一些賭博活動。」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似乎就連對方的律師都不知道這一點。

  「就在一樓一戶陳姓的人家。」劉仕誠說著,打開手裡的信封:「我這裡有一些牌友給李潔的短信記錄,並且有兩位元證人會在稍後出庭。」

  「……」

  劉仕誠繼續說:「李潔無法支付房租、物業費、採暖費、電話費等等帳單,也停止了服用醫生建議服用的藥物,卻將贍養費用於賭博,這可否說明李潔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活,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健康?」

  「……」

  「因此,」劉仕誠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讓李潔停止這種惡習,確保我的當事人所支付的贍養費確確實實地被用於保證生活,而不是成為令其賭癮加深的工具。」

  劉仕誠接著又問了一些問題。

  「請問……」劉仕誠說:「你知不知道你的兒子已經沒有收入?」

  「知道。」季蒙的母親有點無精打采。

  「誰告訴你的?」

  「季欽。」

  「季欽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

  「……」

  「你們關係很好?」

  「沒。」季蒙的母親說:「我們沒有來往。」

  「那是不是可以說,季欽這次主動聯繫你的行為非常罕見?」

  ……

  雖然這些已經與這個案子關係不大,但卻是劉仕誠必須問的——因為對接下來的重頭戲,也就是解僱案來說,答案非常重要,因為他可以表明季欽對季蒙的敵對態度。

  劉仕誠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為什麼在明知季蒙沒有收入的情況下,依然請求增加贍養費拿去賭博?」

  季蒙的母親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眼圈漸漸紅了。

  幾秒鐘後,很多人都可以聽見那被壓抑著的抽泣聲。

  ……

  接下來官司的結果已經毫無懸念。

  ——最後,從法院出來之後,季蒙走到了劉仕誠面前。

  劉仕誠與剛才判若兩人,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太精彩了。」季蒙臉上帶著笑:「讓我對你有很大改觀。」

  劉仕誠抱著公事包,低頭看著地板,沒有搭理身後的人,一步一步走遠。

  「今天謝謝你了。」

  劉仕誠腳下微頓,終於說出一句讓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廢話:「以後多去看看你母親。」

  「……哦?」季蒙挑眉。

  「她……沒有事做才會去賭。」

  說完,劉仕誠繼續向門口走去。

  耳邊傳來一聲有點讓人討厭的笑聲。

  第四章:董苑林

  這天,劉仕誠一上三樓,就感覺肯定有點什麼事不太對。

  沒有人像平時一樣抓緊上班前的這段時間說說笑笑,看起來個個小心翼翼,經常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幾個助理也都一反常態。

  劉仕誠的想法就是又有什麼人要被解僱了。

  這部門的老闆要求甚高。並且,如果說,律師都很冷血的話,那老闆就是冷血中的戰鬥機。只要覺得自己能夠招到更好的,就肯定要請一個下屬走人。

  每過一段時間,律所的人都會發現消失了一位元助理之類的。老闆倒是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依舊在那裡指點江山。新來的人有點茫然地坐在座位上,心裡定然感到有些納悶。不過,即使失蹤了一個人,其他同事也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各自處理各自的事,有人與客戶打電話講解案子,有人在翻箱倒櫃地找著卷宗,有人在劈里啪啦地敲著律師函,沒人感到有什麼不同。以後也永遠不會有人提起走的那個人,好像其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空著的那張辦公桌,很快就會被一個新來的人佔領。

  就是這麼回事兒,劉仕誠想,誰離不開誰,誰又在乎誰呢。有的人給了後輩很多幫助,那個後輩自己像是什麼都做不了,總是不停地問,不過,當前輩離開之後,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還有些同事之間關係似乎特別親密,午餐總是聚在一起,不過,在分別之後,也再也不會有任何聯繫了。

  所以,不要在周圍這些來來往往的人身上花太多時間和精力。

  自己一個人,什麼都好好的。

  然後就是,每次有誰被趕走之前,老闆都會對那個人很不上心,往往是整整一週也說不上幾句話,每到這時候氣氛便會有些壓抑,就像今天一樣。

  ——劉仕誠並不太關心這回是誰要走。

  他像往常一樣給他的花花草草澆了澆水,然後輕輕地摸了摸新長出來的幾片鮮嫩的葉子。動作很輕,生怕一用力就會給傷著了。

  上午,劉仕誠見了一個客戶。

  對方同樣是被解僱的。客戶在上班期間受了工傷,進了醫院療養,後來卻受到瞭解聘通知,並且公司也沒有再支付任何醫藥費。現在,公司提出了庭外和解,客戶有些拿不定主意。

  劉仕誠說:「庭外和解的好處是可以緩解雙方矛盾、解決糾紛,同時可以節約財力物力。壞處是也許得不到可以爭取到的最大補償,也不能用法律來使對方心服口服,還有對方如果不守信,有時權益得不到保障。」

  「這樣……」對面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男人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那……您說……怎麼辦好呢?」

  「自己決定。」劉仕誠說:「如果剛才沒有聽清,我可以再重複一遍各個選擇的利弊。但是我不會給你任何建議。」

  「哦……」客戶明顯變得有點緊張:「我……我不太會識字,您能幫我先寫下來嗎?我回去之後,再讓我兒子唸給我聽。」

  「不好意思。」劉仕誠又說:「你可以用自己看得懂的符號來記錄,或者如果沒有記住,以後可以隨時打電話來詢問。不過我不會將我告訴你的話以書面的形式交給你。」

  「知道了……」那人沒再說什麼。

  這就是律師。

  接了案子,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撇清責任,絕對不能淌進渾水。關鍵的選擇,只能是當事人自己來做。

  誰能相信誰,誰又能依靠誰呢。

  ……

  ——緊接著,劉仕誠去找一本卷宗。

  走到櫃子前的時候才發現董苑林也在。

  劉仕誠一言不發地站在後面,一張臉上全無表情,等著董苑林查完離開。

  沒想到董苑林關上沉重的大抽屜之後,回過身來看著劉仕誠,突然道:「你應該也聽說了吧,我要離婚了。」

  劉仕誠一時竟然有點沒反應過來。因為從來都不曾有人與自己談過家事。

  那邊董苑林顯得黯然:「實在是不行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堅持不下去了。」

  並未得到劉仕誠的回應,董苑林又接著說:「昨天晚上才知道,董嶽明不是我的兒子。」

  這話一出,連劉仕誠都感到驚訝了。

  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今天那些嘰嘰喳喳的助理沒有一個大聲說笑。

  再細想一下,似乎確實曾經聽到有人小聲談話:

  「不是吧……給人養了十七年的種?」

  「這綠帽子可戴得忒大了……」

  「一大早的,八卦要不要這麼生猛啊……」

  「沒錯……XXX是董律師的鄰居……昨晚聽見他們夫妻吵架了,特別恐怖,董律師瘋了一樣。」

  「平時那麼隨和的一個人……實在有點想像不出被逼到這種份上會是個什麼反應……」

  「太可憐了吧……」

  說的應該就是這事沒錯了。

  劉仕誠想起來曾經在律師見過董苑林的兒子一次,是個長得特別精神的小夥子。

  當然董苑林說這幾年多虧有了兒子在身邊陪著,才會覺得家裡依然是最想回去的地方,還說兒子大了之後越來越懂事,在自己和妻子感情出現危機的時候用父子之間的親情來讓自己度過這段最艱難的日子。

  結果,一夜之間發現兒子竟然不是親生的,換了誰恐怕都受不了。

  「我想來想去,」董苑林深吸了一口氣:「同事裡面只有你的嘴比較嚴。」

  「……?」

  「所以……」董苑林又問:「你能否介紹一個做離婚的律師給我?我不打算請自己直接認識的。怕會傳出去一些什麼,對兒子不好。」

  「……」

  董苑林顯得很堅定:「我現在需要一個非常非常出色的離婚律師。」

  「……」

  「如果只是『還不錯』,那我就輸定了。」

  劉仕誠不知道這個「輸定了」指的是什麼,想來應該是一些財產分割方面的問題。

  在腦中搜索了一遍,正要開口說些什麼,那個叫柳絮的助理卻闖了進來。

  看見劉仕誠和董苑林,似乎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那個……董律師……」

  「嗯?」

  「你的兒子來給你送飯了……」

  董苑林緊抿著唇。

  「說是他自己做的……」

 第五章:複職

  董苑林急急忙忙地對劉仕誠說了一句「拜託了」,便匆匆離開,找他的寶貝兒子去了。

  劉仕誠想起之前律師的父親們聚在一起談論兒子叛逆期時候的一些情景。

  當時董苑林說,本來工作忙,與兒子並不像現在這麼親。但是,在和妻子的關係急劇滑坡之後,覺得兒子還小,很是可憐,有愧疚感,想要好好補償他,於是晚上便經常性地在家陪陪兒子,給他買些零食玩具,週末也總是帶他出去逛逛,對於學業之類的也更加關心。董苑林本就與妻子不睦,再加上想讓兒子感受到來自父親愛,好好度過青春期,不要受到家庭關係的影響,因為更是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

  幸好兒子懂事,並沒讓爸爸操太多的心,在父母分房之後,雖然感到難過,但卻並沒有責怪,反而體會到了家長的辛苦。因此,與一般叛逆期的男孩子想要擺脫父母獨自一人的狀況不同,董嶽明與他爸爸倒是黏得很,總是湊過來,讓董苑林心裡覺得很暖。

  董苑林說,只有一次,讓他感到兒子好像也有叛逆期。

  就是前兩年,有一次妻子收拾屋子,不知從哪裡找出來一箱董嶽明初中時候擺弄過的玩具,也就無非是一些飛機模型、遙控汽車、籃球足球、視頻遊戲之類的東西,覺得沒有什麼用,兒子都已經打了,所以便放在樓下的回收站旁邊,這樣的話,等會兒收垃圾的就會給收走。董苑林看見那些東西,倒是有點懷念,畢竟全都是自己親自挑選、買給兒子的。不過,他也覺得不應該留在,家裡畢竟不是破爛商場。可誰知道,兒子回來卻發了火。

  「誰讓你扔我東西的!」兒子大聲對著母親喊道。

  「那些都沒用了。」妻子是個很有主意的女人,根本沒把兒子的抗議當一回事:「你以後還能玩兒啊怎麼的?」

  「我要留著。」兒子出氣的倔強:「這飛機模型是我跟我爸一起拼的,那棉布老虎是本命年的時候我爸給我縫的……我要留著。」

  「家裡沒地方!」妻子性格一直強勢:「越堆越多,家裡成跟個垃圾場似的。要不以後你來收拾?還不是我在那天天幹活!」

  「我收就我收!以後你別管!」兒子一邊說著,一邊走出去下了樓把那幾個塑膠袋又一兜一兜地全部拿上來拎回了自己的房間:「反正我不扔!」

  弄完之後還找出一把鎖,「哢」地一下將櫃子給上了鎖。

  看兒子真的急了,妻子終於也沒再說什麼。

  那是董苑林記憶中兒子對父母的唯一一次激烈反對。

  ……

  劉仕誠也有些替董苑林感到難過。

  一直以來視若珍寶的兒子,竟然……與自己並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

  劉仕誠在心裡掃了一遍這城市裡有名的離婚律師,想著到底能將誰介紹給董苑林。

  其實這真是個艱難的任務。

  劉仕誠專攻的是公司和勞務等方面的問題,離婚……還真是差得有點遠。況且,因為不愛說話,劉仕誠也沒有朋友或者其他相熟的人。

  ……

  「劉律師!」正想著,柳絮又將頭探進來了:「姓季的那個客戶來電話啦!」

  「……」

  這個意思是「轉給我」,柳絮現在已經知道了。

  然後,劉仕誠就聽見了季蒙的聲音:「劉律師?」

  「……」

  沒有回答,就說明是劉仕誠本人,經過這麼久,季蒙也明白了。

  「季欽剛剛要我複職。」

  「……?」

  劉仕誠倒是沒想到季欽這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越過雙方律師,直接讓季蒙複職。

  然後劉仕誠終於問出了第一句話:「待遇?」

  「不變。」

  「要求撤訴?」

  「沒有。」

  這季欽還算聰明,劉仕誠想,如果要求季蒙撤訴,季蒙肯定不會同意。

  「複職有風險。」劉仕誠慢慢開口:「也許過段日子會用其他藉口再次解僱你,理由比現在正當很多,那時候就比較難辦。」

  「所以還是拒絕?」季蒙的聲音倒是聽不出來一點波瀾。

  劉仕誠想了想:「回公司吧。」

  「哦?」

  「如果不去,會讓人覺得你不在乎公司,不在乎工作,只想拿到錢,這對你以後在公司的地位不利,很難服人。」

  「哦——?」季蒙拉了一個奇怪的長音:「劉律師,你還挺會為別人考慮的。」

  「……」

  為別人考慮?

  從來沒有人這樣形容過自己,劉仕誠一瞬間感到了些違和感。

  不過,也許,不管季蒙的以後,從案子本身來看,不回公司的勝訴可能更大。

  「不過,」劉仕誠又說:「到底怎麼樣,還要自己決定。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會盡力而為。」

  「聽你的。」季蒙笑了笑:「全聽你的。」

  末了,又補上一句:「我從來沒這麼聽過一個人的話。」

  當然,劉仕誠想,季家的二公子,外面確實沒人敢管。又是個私生子,沒怎麼與親生母親接觸過,父親如果再忙一點,那還真是快要無法無天了。

  不過——全聽自己的?

  「那麼,」劉仕誠又道:「讓對方給你出示詳盡的職位描述、業務目標和薪資福利等書面檔,為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好打算。」

  「行。」

  「哪天複職?」

  「明天。」

  「哦……」

  「對了。」季蒙說:「季欽說他很快就要出差,要我今天去和法務部的那個經理聊聊之前那個經濟案子。」

  ——那個「招商過程中謀取不正當利益」的經濟案子。

  這是被解僱之前的事情了,季蒙正是因為案子而被檢察院調查,從而被停職,又進而被解僱。

  「別去見他。」劉仕誠說:「向他彙報屬於降職,絕對不能接受。」

  想了想,劉仕誠說:「今天下午過去可以,但是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就好。」

  「行。」

  「我也去看一看。」思索片刻之後,劉仕誠又說:「在我到達之前,哪裡都不要去。」

  「嗯。」季蒙說:「我等著你。」

  「……」

  ……

  ——中午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劉仕誠就趕到了季蒙的公司。

  季蒙出來迎接。

  然後,在走廊裡又看見了季欽。

  季欽陰著一張臉。

  一看見劉仕誠,臉色更是黑了十倍。

  「我剛剛收到了你打算傳喚的證人名單。」季欽說。

  「……」劉仕誠不說話。

  那份名單裡包括了季蒙的媽、和季欽在辦公室裡亂搞的員工、之前被無理解僱的職員、被欺騙過的合作夥伴、因為給季欽當情人而成為經理但後來又由於被季欽的妻子發現而被發配到分公司去的女性、去年被無緣無故踢出董事會的成員……等等。

  「你還真是有本事。」季欽冷笑道:「所有能噁心到我的人,都被你找全了。」

  劉仕誠定定地站在那裡,微低著頭,不說話,一如既往。

  他一直就是這樣,只有工作的時候才會與平時稍有不同,不過,即使是在法庭說出那些咄咄逼人的句子的時候,劉仕誠的聲音也不大,語氣沒有起伏,眼睛好像既沒有看向對方,也沒有看向法官,有點自說自話的感覺。

  之所以成為有名的律師,大概完全是憑著聰明。

  小的時候中學老師曾經找到過劉仕誠的家長,說這孩子不合群。

  後來媽媽也帶著他去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他有些自閉症。

  還說,正是因為太軟,所以才顯得冷硬。

  「你們兩個還真是一丘之貉。」那邊季欽又說:「臭味相投。」

  「……」

  「我真是很好奇,」季欽又接著冷嘲熱諷:「你們兩個是怎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的?」

  第六章:個人資產

  季蒙聽見這話就只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劉仕誠無疑是個優秀的律師。」

  季欽的臉色愈發地不好看了。

  季蒙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季欽請的律師不怎麼樣,至少不如劉仕誠,因此可以推斷,季欽本人也不過如此。

  不過,對季欽這種人,最重要的就是面子,永遠都不能放下身段。

  他又居高臨下地看了劉仕誠一眼,很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揚長而去。

  「……」

  之後劉仕誠隨著季蒙進了辦公室。

  季蒙從書桌上拿起一份東西遞給劉仕誠:「季欽讓我出具一份個人資產方面的詳細報告。」

  「不需要管。」劉仕誠低頭看著那張紙:「我稍後會正式與季欽聯絡,說你願意配合,但是必須是在拿到公司關於此類事件的政策檔之後,並且這份政策檔必須在你離職前就要存在。」

  「行。」季蒙笑了笑。

  「已經開始寫了?」劉仕誠看季蒙的電腦開著,於是問了這麼一句。

  「沒有。」季蒙注意到了劉仕誠的視線,將筆記本電腦扯過來了一點:「在打牌。」

  「……」

  劉仕誠看著那螢幕,皺了皺眉。

  看樣子,季蒙已經離開很久。雖然這局已經結束,但是聊天記錄那一欄裡卻塞滿了另外三家給季蒙發送的消息。都是同樣的文字:「快點吧,我等到花兒都謝了。」

  「……」想了想,劉仕誠還是說了一句:「別在工作時間賭博。」

  「我還沒開始上班。」

  劉仕誠又不說話了。

  ……

  「那個……」後來,劉仕誠又想起了董苑林擺脫自己的事:「季蒙。」

  「嗯?」

  「你認不認識好的離婚律師?」

  季蒙好像有點意外似的看著劉仕誠:「你結婚了?」

  「認不認識?」

  季蒙鍥而不捨地問:「你結婚了?」

  「沒有。」劉仕誠說:「幫朋友問。」

  「哦——」季蒙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點了點頭:「我也覺得。」

  「……?」

  「你不可能結過婚了。」

  劉仕誠又想起了柳絮第一天來的時候和另外一個助理的對話。當時柳絮問,劉律師結婚了嗎。另外一個助理說,沒有,就他那樣,誰能願意跟他?

  原來,這個事實如此顯而易見。

  一看就不可能和人有那麼深入的交集。

  事實上,劉仕誠既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人有深入的交集,也不清楚怎麼怎樣才能跟人有深入的交集。

  那邊季蒙又說:「好的離婚律師……還真認識一個。」

  「……?」

  季蒙說著,從抽屜上拿出一盒名片,一張一張快速掃過去,最後才抽出了一張:「就是這個,我可以介紹給你。」

  劉仕誠仔細看去。

  ——上面的名字似乎有點印象,果然是個有名的離婚律師,季蒙沒有說謊。

  「我爸當時打算用他來著。」季蒙笑了笑:「要與季欽的媽正式離婚。」

  這件事情劉仕誠倒是從未聽說過。

  「不過就在那當口上,季欽的媽出去滑雪撞到樹上摔破了頭,醒來之後大叫大嚷,又哭又笑,情緒不穩,暴躁易怒,說是外傷性精神病,是腦組織的改變導致了性格改變,不受病人支配。

  如果這個時候離婚會被罵做禽獸、太不仁義,所以只好忍著,也知道這輩子都離不成婚了。」

  季家女主人的這件事,劉仕誠倒是聽律所的助理們聊天的時候說起過。

  律師們其實就是一群很喜歡說些八卦的人。而劉仕誠所在律所的主要客戶就是企業和公司,因為各個企業和公司領導者的傳聞最常被提起,今天誰得了抑鬱症臥軌自殺,明天誰給了妻子天價離婚費用……

  「也夠可憐的。」季蒙好像是在談論著與自己無關的人:「兩個人在那之前還真就已經沒感情了,結果因為撞壞了腦袋,就得一直照顧著。」

  劉仕誠又低頭看了看手裡那張離婚律師的名片,道了聲謝,揣進褲兜。

  季蒙走回桌子後邊坐下,看著自己的電腦。

  劉仕誠看季蒙的意思好像是要接著打牌,說了一句:「多想想自己的案子。」

  季蒙一副「不關我事」的表情:「不是有你麼?」

  「……」

  「劉律師。」季蒙突然抬起頭,盯著劉仕誠:「我不會自己在那亂琢磨。你是我千挑萬選最後決定的律師,我會給你完全的信任,你可以放手去做。我不想對你指手畫腳干擾辦案,也不願三天兩頭打電話問進展。」

  「……」

  劉仕誠沒再說什麼,留下季蒙一個人在辦公室,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以前從來沒有人說過這些話。客戶們還真都是指手畫腳干擾辦案,或者三天兩頭打電話問進展的,只要有一點點不對,就會不停地追問律師,問之前是不是辦錯了,糾結著是不是要換律師,或者直接對劉仕誠說,這官司看起來是要輸了。

  所以,聽見季蒙這麼說,劉仕誠一瞬間有點奇怪的感覺。

  不過,劉仕誠依舊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掩飾性地整了一下領帶,然後轉身出門。

  「等一下。」身後又傳來了季蒙的聲音:「我還是送你出去吧。」

  「……」

  「這點禮貌還是應該的。」

  「……」

  那邊季蒙已經站起身來:「走了。」

  出門之後,季蒙看見公司院子裡面的一顆樹下有一張蜘蛛網,於是便伸出手去,用一直拿著的一份檔將那蜘蛛網給掃掉了。

  這棵樹就在公司大門外,如果來來往往的客戶都能看見這麼大的一張蜘蛛網,總是有些不好,也許會覺得這家公司不夠注意細節,邋邋遢遢。

  「……」劉仕誠在一邊默默地看著。

  季蒙瞧了瞧:「這確實是打算交給你帶回去看看的材料。這樣把,等會兒我發一份電子版到你郵箱裡面。」

  「……」

  「怎麼了?」

  劉仕誠沒有忍住,問:「你就不能給它們一點活路?」

  「嗯……?」季蒙確實不明白劉仕誠在說什麼。

  「非要弄得它們無家可歸、流離失所?」

  「……?」

  身後好像有幾個公司的員工。

  季蒙一回頭,果然看見了幾雙呆愣愣的眼睛。

  那幾個人看見季蒙回過頭來,立刻看向別處,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急匆匆地離開了。

  「……」

  那邊劉仕誠好像沒有注意到,又解釋了一下:「我是說,蜘蛛一家。」

  「……」季蒙有點困惑地看著劉仕誠。

  劉仕誠就是很不喜歡大部分人對動物植物等等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比如說,隨手摘花折枝,賞楓賞櫻的時候東扯一把西扯一把、然後挑幾片好看的隨手夾在書裡,看見家裡有昆蟲便要將其弄死,或者就像季蒙剛剛做的那樣,沒有絲毫感覺地就把蜘蛛網、鳥窩、螞蟻窩等等給隨手掃掉。

  ——沒錯,很不喜歡。

  之前那個助理對柳絮說,劉律師對人陰沉冷漠,只將另一方面展示給非人類的東西。還用了一個詭異的詞,鐵血柔情。現在這些新進來的助理就愛用些奇怪的句子。

  那邊季蒙愣了一下,然後才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劉仕誠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對自己道歉,於是岔開話題道:「如果季欽又有了什麼動靜,立刻打電話通知我。」

  「行。」

  劉仕誠沒再作聲,在一輛綠豆顏色的汽車面前停下,然後摸出鑰匙,開了車鎖。

  季蒙看著這車。

  事實上,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破爛的車。

  雖然之前季蒙已經想到,劉仕誠開的,十有八九是那種很不怎麼樣的車。季蒙現在已經有點知道了,劉仕誠就是一個很極端的人。但是與季欽的那種又完全不一樣,季欽是對別人很極端,劉仕誠是對自己很極端。

  不過,當真看見劉仕誠那車的時候,還有有點驚訝。

  車的品牌季蒙沒聽說過,一看便知道是最低價的那種。

  車身上有無數個劃痕,以至於很難找到大塊完整的地方,那些有劃痕的地方甚至鏽跡斑斑。車燈的位置很不自然,以前肯定被撞到過。車輪很舊,有著明顯的磨損,看起來已經接近極限。

  「劉律師。」季蒙故意想問問看:「你每年賺那麼多,怎麼不買輛好一點的車?」

  「車是用來開的,」劉仕誠打開了車門:「我不想買個爹回家供著。」

  「也對。」季蒙笑道:「不過看起來還真是有些年頭了。」

  「還能開。」劉仕誠說:「沒全壞。」

  季蒙點了點頭:「多長時間了?」

  劉仕誠說:「十年。買的時候就是二手車,一共十七年。」

  「這樣。」

  季蒙總算沒有問題了。

  劉仕誠剛想離開,卻聽見季蒙又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劉律師,你絕對是那種雖然不會輕易與人接觸,但一旦有了交情,就一輩子都不會再變的人。」

  不知所云。

  劉仕誠這麼想著,打開車門上了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

  季蒙看著絕塵而去的劉仕誠笑了一下。

  那車在經過減速坎的時候,地盤和懸架似乎還有一點抖動。

  開了十年,破成這樣……

  劉仕誠還真不是一般的捨不得換車。

  對一輛車尚且如此。

  季蒙毫無緣由地感到自己的心情好了一點。

  而後,回到辦公樓的時候,毫不意外地聽見了下屬們的竊竊私語:

  「千真萬確……小N剛才在院子裡聽見的……季蒙的律師都看不下去了,問季蒙,你就不能給留一點活路,非要弄得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什麼的……」

  「譁……」另一個人很感慨地說道:「兄弟相殘,真可怕……」

  「是啊……對自己的親生哥哥要不要這麼狠啊……」

  第七章:董嶽明

  劉仕誠回到律師之後,查了查董苑林的聯繫方式,然後給他發送了一條短信:

  王律師電話:XXXXXXXX。

  劉仕誠平時會儘量減少與人接觸的機會。現在還好一些,以前上學的時候有一陣子是看見有人過來,便會匆匆忙忙地繞道過去,同學們都說劉仕誠有交流恐懼症。但其實也不是恐懼,只是真的不想開口而已。

  董苑林一直都是個比較會辦事的人,自然也沒有再親自過來道謝,更不會說一些「今晚請你吃飯」之類的話,而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謝了,以後有事儘管找我。

  劉仕誠把手機放下,繼續看季蒙的案子。

  季欽讓季蒙彙報個人資產狀況,劉仕誠感到還是應該防著一點。

  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劉仕誠一向認真。一般來說,律師對這種細枝末節不太理睬,但是劉仕誠一直認為,越是複雜的案子,就越是要掃清一切障礙,不管是大是小,即使那障礙只是一隻螞蟻,也要請它換個地方待著。

  以前上學的時候,一個教授說過這麼一句話:

  「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一句很有用的話: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句話的哲學思想其實就是本質主義:敵人就是敵人,你雖然一時之間將其消滅成了Hello Kitty,但是,只要一有機會,它就可能會成為體長兩米以上的東北虎!」

  「……」

  劉仕誠給季欽的律師發了信,要求對方拿出此類政策檔。

  結果不出意料,季欽的律師似乎並不知道這事。

  這一個又一個的昏招,看起來都是季欽本人直接做的。季欽為人太過傲慢,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律師給出了的建議一概不聽,覺得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就是自己,始終我行我素。

  這樣也很好,劉仕誠想:對方律師和客戶之間並不團結。

  而自己這邊——

  耳邊又迴響起了季蒙的那一段話:

  「我不會自己在那亂琢磨。你是我千挑萬選最後決定的律師,我會給你完全的信任,你可以放手去做。我不想對你指手畫腳干擾辦案,也不願三天兩頭打個電話詢問進展。」

  「……」

  看來,對方不太可能拿得出這份政策檔,除非想要造假。

  正想著造假的可能性,董苑林又發來一個短信:

  劉律師,我已經決定聘請王律師進行訴訟。

  劉仕誠沒有回。

  ——如果董苑林的離婚需要到法院去,那一定是因為雙方在某些問題上不能達成一致。一般來說,會有兩種情況,一是其中一方不同意離婚,而另一方堅持離婚;還有一種就是在財產分割問題上發生了分歧。

  董苑林的話……應該是第二種。

  劉仕誠之前曾聽說過,兩人分居至少已經有兩年,妻子想要離婚,但是董苑林不同意,認為這對孩子成長不利,一直說要再看看,怎麼也等兒子高考結束之後。

  這回,發現兒子不是親生的,並且兒子本人也已經知曉,那就再也不可能當做沒事兒一樣,再裝下去對家裡的三個人來說都會很彆扭,於是董苑林也終於接受了離婚提議。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之下,董苑林還可得到一些賠償。

  不過董苑林錢已經不少,妻子可能並不甘心,想多拿一點,於是董苑林提出了訴訟。

  ……

  ——離婚訴訟程式很簡單,原告先提出公訴,提交起訴書、副本、結婚證明、夫妻共有財產清單、夫妻感情破裂的相關證據或者一方過錯的相關證據、身份證明檔等等材料,然後法院審查,決定是否立案,發去傳票,通知被告書面答辯,最後是開庭審理。

  整個過程一般不超過一個月,也許有這個原因在內,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法院離婚。

  ……

  後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董苑林告訴劉仕誠,下週一開庭。

  劉仕誠並不知道為什麼董苑林會邀請自己過去。

  琢磨了一下,可能是因為自己曾經幫過一個忙吧。

  或者是,想讓自己不會顯得那麼孤立無援。

  ——開庭的那一天,董苑林臉上的表情顯得特別凝重。

  劉仕誠從沒見過董苑林這個樣子。

  眉頭一直緊鎖著,好像這是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

  劉仕誠找了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坐下,稍一抬眼,便看見董苑林的兒子走了進來。

  以前董苑林一直說自己的兒子懂事,這樣一看,確實如此。

  高高大大,看著青春正好,但是眼底已經有了成年人的沉穩,並沒有普通高中學生那種傻不愣登的感覺。

  他一看見自己的父親就走上前去,擁抱了父親一下,低聲說著什麼,想來也無非就是「別擔心」、「沒事的」之類的話吧。

  法院是劉仕誠最熟悉的地方。不同於其他人的左顧右盼,劉仕誠一直沉默地坐在那裡等待著。

  正式開庭的第一步是法庭調查。

  先由當事人宣讀起訴書。

  替別人打官司和自己上陣,畢竟有很大不同。

  董苑林慢慢地讀著:「原告董苑林,男,××××年×月×日出生,住所地:××柿×市××××路×號×幢×××號房。電話:×××××××××××。被告×××,女,××××年×月×日出生,住所地:××柿×市××××路×號×幢×××號房。電話:×××××××××××。訴訟請求:1、要求與被告解除婚姻關係。2、由原告撫養兒子董岳明。3、分割夫妻財產人民幣×××××××元,其中××××××歸原告所有。事實和理由:原告與被告於××××年×月相識,因被告懷有一子,兩人於××××年×月登記結婚,婚後夫妻感情一般,婚後被告有過兩次對婚姻不忠的行為,對家庭並不負責任。最近經過檢驗,董岳明並非原告親生。加之雙方性格不合,夫妻長期分居,現夫妻感情已徹底破裂無法彌補,夫妻關係名存實亡。請求貴院依法判決准予離婚,由原告撫養兒子董岳明,並分割夫妻共同財產。」

  念叨最後一句「由原告撫養兒子董岳明」的時候,董苑林的聲音甚至開始有點發抖。

  眾人一開始都愣了一下,然後開始竊竊私語,後來聲音越來越大,眾議洶洶,最後竟然滿庭譁然。

  明明不是親生的……卻提出撫養兒子……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董苑林極力挺直背脊,看著法官,感覺有點像要窒息。

  幸虧法官等等很快便開始了宣讀證人的權利和義務,出示證明材料,得出鑑定結論,總算讓董苑林不會顯得那麼尷尬。

  在這之後,就是調解。

  調解,是離婚訴訟的必須步驟。針對問題進行勸說,令雙方冷靜下來,理解彼此,珍惜婚姻,打消離婚念頭,繼續共度此生。

  但是……對於如此顯而易見鐵定要離的案子,就連法官都沒有什麼動力去勸說了。

  換了誰都看得出來雙方這不是一時衝動。

  輪到原告作出決定的時候,董苑林說:「我們自願離婚。婚姻法規定,雙方感情破裂的五種情況之一就是分居兩年以上,我們完全符合。」

  ……

  ——因為雙方堅持要離婚,接下來則是法庭辯論。

  雙方代理人分別陳述,然後互相提問。

  「我知道你想要更多錢。」董苑林是律師,自然懂得先發制人:「你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工作,」×××××××元存款中我只要××××××元,其餘全部給你,幾套房子同樣歸你所有,只是……你要把兒子的撫養權交給我。「

  董苑林的妻子嗤笑一聲:「你說的這也太扯了。」

  董苑林臉色很不好看,沒有細想,再次開口說道:「那麼,全都給你,房子、車子、存款,我一分不要。如果你不同意,那不但沒有這些,我還會向你要求賠償金。你沒有任何的收入,日子將會過得非常非常辛苦。不僅是你,還連累著董嶽明。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會從我這裡得到贍養費,再有不可能過著現在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為了你們兩個人考慮,我這樣安排是最好的選擇。」

  末了,又補上一句:「我希望我們兩個可以儘快達成一致,不要再第二次開庭。」

  這也是一種常用的手段,用催促來讓人儘快下決定。這樣,對方再沒有仔細考慮過的情況下,會下意識地同意之前的提議。

  可誰知,董苑林的妻子卻突然笑了。

  她說:「董苑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當時年輕,我們什麼都還不懂,稀里糊塗地結了婚。這麼多年下來,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我對不起你,你看不起我。」

  之後她頓了一頓,說:「但我也沒有那麼讓人看不起。你認為這些東西就能讓我放棄?我告訴你,董苑林,作為一個母親,就算有再多的錢,只要她的孩子不在身邊,她就一天都不會快樂。」

  董苑林的臉愈發地陰沉了。

  第八章:撫養權

  董苑林的妻子又說:「你不是岳明的親生父親,完全有理由認為你不會對嶽明的生活盡心盡力,甚至有可能會對他產生仇恨等等的負面情緒,從而產生報復心理並付諸行動。」

  董苑林明顯已經有點控制不住情緒:「這麼多年來,我對嶽明怎麼樣,難道你不清楚?」

  「清楚。」董苑林的妻子說,「但那是以前,和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你那時以為嶽明真是你的兒子。這種反差你能接受得了?正是因為你曾經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所以以後才更有可能去虐待他。」

  之後就一直是雙方的唇槍舌戰。

  憑心說,劉仕誠給董苑林介紹的律師真的不賴。

  他已經拿出了一切能夠證明董苑林的妻子不適合單獨撫養孩子的證據。經濟方面沒有工作,教育程度不高,之前婚姻中又存在種種明顯過失,甚至還挖地三尺地找出了其他種種不利因素。

  「XXX之前曾經因為抑鬱症而進行過入院治療。」董苑林的律師說,「並且,還伴隨著躁狂症。考慮到其復發的可能性,實在不應該將董嶽明的撫養權交給她。」

  「十多年前的事了。」對方律師說:「再沒得過,而且當時也只是輕微的抑鬱症和躁狂症。」

  董苑林的律師又找出了董苑林妻子之前有過的一些因為粗心大意而導致了不好結果的事例,比如因為出去逛街而忘記了去接當時年紀還小的董嶽明……等等,試圖證明她對孩子的不在意、不負責。

  而對方律師永遠只用一招:董岳明不是董苑林親生的。

  實在太艱難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正常情況下,董苑林律師所說的任何一條都足以讓董苑林的妻子喪失撫養權。但是,之所以到了這種程度,原因就是這個「不是親生的」。

  既然董嶽明還有著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那就不太可能將他交給別的什麼人。

  而且,法律會更加傾向於保護女性。

  一般來說,如果還在在10週歲以上,法官會參考他們的意見。不過,也只是參考而已,法官會綜合各方面的情況,最後基於對孩子有利的原則,做出自己的判斷。

  這一場離婚訴訟的時間出乎意料地長。由於本身的複雜性,最後沒有當庭宣判,而是告訴原告和被告回去等待民事判決書。

  結束之後,董苑林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是一個律師,他感覺得出來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

  兒子沒了。

  一定會沒的。

  從今天開始,他就沒有兒子了。

  一切都完了。

  董苑林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看著董嶽明。

  以後,那個人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嗎,與自己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董岳明被妻子搶走了。

  一瞬間,董苑林開始強烈地怨恨自己的妻子。

  恨她為什麼搶走了自己的兒子。

  將那麼真實、有血有肉的一個人帶進了他的生命當中。他用自己的全部去愛那個人,然後,再過了整整十七年,六千二百個日日夜夜之後,再來告訴他,他和兒子之間其實完全沒有任何的關係,通過一場可笑的官司,由一個根本不認識他們的人來做出判決,硬生生地把他最重要的東西帶走,扯斷了全部的聯繫。這麼長時間來,父子之間早已血脈相連,今天這短短的幾個小時,就這樣,將他的血和肉從身上給剝了出去。

  董岳明看見董苑林這樣,走過去摟住他的父親,在董苑林的耳邊不停地說著什麼。

  董苑林這才有了點反應。

  劉仕誠在遠處看不清楚,只能根據口型判斷出董嶽明不停地說著「爸」、「爸」 ……

  想來,說的應該是些「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永遠都是我的爸爸」、「會不記生恩記養恩」之類的吧。

  旁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離開,劉仕誠卻沒有走。

  董苑林只請了一個朋友過來。

  等會兒,他要送董苑林回去。

  董苑林過了好一會兒,才回抱了一下兒子,生怕這一放開,再見面時就已形同陌路。

  董苑林的妻子並沒有過來強行帶走董嶽明。她也想要兒子的撫養權,但也並不是喜歡落井下石的人,董苑林畢竟是她的丈夫。而且,她心裡應該也是有愧疚感的,只是為了兒子的撫養權,不得不變得冷血,將那些武器全都紮進別人的心口。

  不過法院不能停留太長時間,最後還是得離開。

  ——外面天氣很好。

  很奇怪的,往年,在春節之前的這段日子裡,一般都是寒風凜冽,可這幾天卻都是陽光明媚的。

  那太陽亮得刺眼。

  小說裡總是寫,在什麼人傷心的時候,天上就會降下大雨,似乎連老天都感到了悲哀。

  事實上,老天不會在乎這些。

  就像人類對待螻蟻一樣,如果碰巧看見了哪只可憐的小傢伙,也許會替它惋惜一下;但不能被看見的,才是普遍。

  一個人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董苑林沒有拒絕劉仕誠送自己回家的要求。

  他也確實不想再將精力放在別處。

  劉仕誠安安靜靜地開,因為想讓車裡暖和一點,將空調的熱風開到了最大。

  劉仕誠是一個性格比較極端的人。

  空調不是將熱風開到最大,便是將冷風開到最大。一般像這種天氣,都是先將熱風開到最大,等熱得開始冒了汗,再將冷風開到最大,如此往復。

  那邊董苑林還是沒有精神。

  他輕輕地靠在那裡,盯著鏡子裡面自己的臉:「其實,現在想想,董嶽明真的長得與我一點都不像。」

  「……」

  「也不像他的媽媽。」

  「……」

  「可是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想,我們當然是父子,因為心靈相通,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能證明兩個人之間的羈絆?外表什麼的,都算不得數。」

  「……」

  「劉律師,」董苑林的聲音輕飄飄的:「我已經開始後悔了。」

  「……?」

  「我根本就不該離婚。」董苑林說:「只要我同意繼續將就著,她大概也不會反對。」

  末了,又特別確定地說了一句:「沒錯……我根本就不該離婚。」

  「……」劉仕誠想了想,說:「之前你也說過,再不離婚的話,三個人都尷尬。」

  「那個時候我可能想錯了。」董苑林看著有點精神恍惚:「根本就不該管那些。只要能繼續和兒子住在一起,天天看著,怎麼樣都行。」

  「你的兒子還依然是你的兒子。」劉仕誠說:「十七年的養育之恩,還有積澱下來的感情,誰也搶不走。」

  「我知道。」董苑林還是將頭靠在玻璃上:「但我就是很怕,害怕從今以後,我們兩個會漸行漸遠。距離這個東西,實在無法忽視。」

  劉仕誠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繼續安慰著:「不會的,你說過兒子非常懂事。」

  ……

  其實很多時候,選擇這個東西並沒有絲毫的邏輯和道理可言。選擇了哪條路,就得摸著黑一直走下去。就像賭博一樣,唯一能夠告訴自己的,就只有四個字——願賭服輸。

  後悔什麼的,已經沒用了。

  誰都在超市裡排過隊,一開始看這一隊應該比較短,於是選擇了這一隊,排到一半的時候卻發現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兒,似乎還是那一隊更加快些,但是你也沒有可能再過去從頭排起。

  生活也是如此。

  已經離了婚,就沒法重來。

  ——只能寄希望於董嶽明。

  寄希望於這十七年的感情。

  ……

  ——將董苑林送回對方最近的臨時住處之後,劉仕誠又回到了律師樓。

  正好趕上和季蒙約定的時間。

  上樓之後,助理柳絮告訴他,季蒙已經到了,正在等著。

  劉仕誠想起了書裡和電視電影裡總裁或者副總裁等人時候的情景——那些人總是要拿出一本國家地理或者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之類的報刊書籍翻看。

  劉仕誠進屋看了看季蒙——後者正翹著二郎腿在玩兒手機。

  「……」

  不知道是書籍電視電影都過了時,還是季蒙這個人比較特殊。

  劉仕誠其實不太能理解最近那些手機花哨的功能,他還用著最早的手機,甚至連彩屏都不是,背景只支持綠色這一個顏色。劉仕誠覺得,手機這東西,能接電話就足夠了。

  「劉律師。」季蒙站起身來:「去哪了?」

  「……」

  「今天過來是想給你看看這個。」季蒙拿出一份東西:「季欽今早拿來的。」

  劉仕誠低頭看了一眼,是價格單。

  因為遲遲沒有收到季欽指定的證人名單,劉仕誠早就知道季欽可能會提出庭外和解。

  他低頭看了看和解的價碼,然後轉身將其扔進了碎紙機。

  乾脆俐落沒有絲毫猶豫。

  季蒙也說什麼,笑了笑,突然道:「你今天這條領帶尤其可愛。」

  「……」

  劉仕誠戴的依舊是一條上面畫滿了兔子的紅色領帶,只是今天這條上面的兔子各不相同,但全都白白軟軟。

  劉仕誠想季蒙來應該就是給自己看這個東西的。他以為要談談,其實沒什麼好談的,直接碎成一條條的就行了。

  既然沒有別的事……劉仕誠低頭查看下一個客戶要來的時間。

  「……」

  季蒙看著劉仕誠。

  雖然每次都說不上幾句話,但今天還真是又破了以往的記錄——從開始到結束,劉仕誠根本就一個字都沒對自己說過。


  第九章:春節

  「那就這樣。」季蒙說:「不接受此份報價,拒絕庭外和解。」

  「……」

  「春節快樂,劉律師。」

  劉仕誠抬頭看了看季蒙,終於也說了一句「春節快樂」。

  今天是這間律所年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從明天開始,就要休假了。整整七天,劉仕誠還真的有些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這個是給你的。」季蒙拿出一個剛才一直放在旁邊的盒子,遞給劉仕誠,「這段時間你很辛苦,以後也還要繼續麻煩。」

  劉仕誠看了看那個東西,花裡胡哨的,上面寫著幾個字:「點燃一整晚的浪漫和激情。」

  「……」

  「……?」

  「這是什麼?」劉仕誠問。

  季蒙順著劉仕誠的眼神看過去,似乎也愣了一下。回想了幾秒,才又開口道:「在超市收銀台邊上隨便撿了個盒子,我也不知道原來是裝什麼的。」

  「……」

  劉仕誠把那東西推了過去:「律所有規定,不能收客戶的東西。」

  「不值錢。」季蒙說:「一個小玩意兒而已。」

  說著,幾下將包裹拆開,露出一個用帶著大花的紅布縫製的棉布兔子。兩隻耳朵向兩邊一分,眼睛是兩顆大紐扣,三瓣嘴緊緊地抿著,好像從來就不會張口。

  「……」

  「收著吧。」季蒙道:「那天去商場看見的,感覺像是你走失了多年的兄弟。」

  說完便起了身,瀟瀟灑灑地就走了。

  劉仕誠低頭看了看那個兔子,真的很闔眼緣。

  他用兩手揉了揉兔子的一對耳朵。

  好像……以前……從來沒人送給過他什麼……這是有印象以來的第一次。

  ……

  他翻過那隻兔子,看見兔子後背上還歪歪扭扭地縫著兩個字:悶騷。

  劉仕誠沒見過這兩個字。

  但是他也知道,「悶」和「騷」都不是什麼好詞兒。

  不過,即使明知不是什麼詞兒,劉仕誠還是在網上搜索了一下:

  「悶騷一般是指外表沉默而實際卻富有思想和內涵的人。也有『心中極度渴望,可又在表面很克制』的意思,表面上矜持得不行,但骨子裡卻瘋狂火熱。」

  「此類人群不輕易顯露個人喜怒哀樂和情感變化,但是在特定的場合或環境中,往往會表現得出人意料。隱忍、積蓄、時機一旦成熟,就立刻甦醒,繼而驚世駭俗。」

  「……」

  劉仕誠不覺得自己是這種人。

  他的內在也是這樣,沒有什麼想要的。

  明明就過得挺好。

  ……

  ——在緊接著的長假裡,劉仕誠回了趟老家。

  大年三十那天,劉仕誠早上五點就起了床。

  為了讓他的狗舒舒服服,劉仕誠得開十二個小時的車。

  攜帶寵物搭乘火車或者飛機都需要辦理託運,劉仕誠不想將他的狗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待那麼長時間。在劉仕誠的想像中,被託運的過程中一定是又擠又熱。

  所以,每一年,劉仕誠都會選擇自己開車。

  來回在路上就要搭一整天,差不多要用掉四箱汽油。

  這一次也是,劉仕誠帶上了昨天晚上才剛剛烤好的整整一盒的動物小餅乾,將狗放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就上了路。

  ——到了老家已經差不多是夜晚。

  二老看見劉仕誠,高興了沒多一會兒,就又開始舊事重提:「仕誠,我們就希望你明年別又是一個人回來。」

  「……」

  「老張的兒子比你還小,閨女已經會打醬油了。」

  「……」

  「你別老是不敢和姑娘說話,咱們條件不錯,稍微主動一點,吃個飯看個電影什麼的,肯定還是有人會願意和你出去的。」

  「……」

  「你的性格不適合那種特別獨立、特別要強、自尊心高的,那樣不行。我要就得挑個性格好的,學歷不要太高,大專就不錯,這樣的女孩兒找了你之後會很滿意,也不會天天吵架。」

  「……」

  「怎麼樣?」

  「……」

  最後劉仕誠的父母硬是逼迫著他在相親網站上註冊了帳戶,還親自動手在劉仕誠工作的城市選了些看著滿意的,一定要劉仕誠發信過去,還告訴劉仕誠,要寫得正式,顯出誠意。

  劉仕誠當然不會去見任何人。

  他根本不想和陌生人有來往。

  不過……發信哄哄父母開心倒是尚在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

  劉仕誠一輩子也幾乎沒與人發過私人郵件。

  連話都不會說,更別提這個了。

  但劉仕誠偏偏以為這是自己最擅長的事。

  ——畢竟每天都在給人發信。

  劉仕誠打完字之後,又仔細地看了一遍。

  內容如下:

  第1號

  烤焦的太陽:

  我是在X市工作的劉XX,現就徵友一事,致信如下:

  就我所知,貴方目前未婚,雙方存在合作可能。請於2月10日之前查看我的網頁資料,並做出書面回覆與說明。如果逾期,將視為自動放棄。

  專此告知,請慎重考慮並妥善對待。

  祝順

  劉

  2011年2月3日

  幾封信發出去,全部石沉大海。

  二老非常不解,大年初六一早,劉仕誠又開著綠豆破車回到了X市。

  ……

  ——第二天,也就是初七,劉仕誠帶著他的狗去了公園。

  正巧季蒙剛在旁邊打完網球,從公園裡橫穿整過,也就看見了劉仕誠。

  但劉仕誠並沒有看見季蒙。

  季蒙發現劉仕誠就連遛狗都要穿著襯衣西褲,此刻手裡好像有些什麼吃的東西,正一點一點送進狗的嘴巴裡面去。那隻狗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有點瘦弱,眼眉上的幾根毛已經很長。劉仕誠一下一下地摸著那條狗背上的毛,眼神和平日裡完全不同。

  X市天氣雖冷,陽光卻很明媚。狗背上的毛一閃一閃的,劉仕誠一貫冷漠的臉似乎也亮堂了一點。

  季蒙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邁步過去:「劉律師。」

  「……」

  季蒙在旁邊坐了下來:「你的狗?」

  「嗯。」

  季蒙看著覺得喜歡,也伸手摸了幾把。

  他明顯根本就不會摸狗,每一下的力道都很重,好像要把狗背上的毛都捋掉幾根下來。

  但是那狗反而覺得受用,閉著眼睛,一副很是享受的樣子。

  只要季蒙撤回了手,它就會湊過來蹭季蒙的手心,示意季蒙繼續。

  「很奇怪。」劉仕誠突然開口道。

  「嗯?」

  「它非常喜歡你。」

  「哦?」

  「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季蒙感到驚訝。

  談過狗的時候,劉仕誠的話好像很難得地多了一點。

  於是季蒙刻意問道:「怎麼回事?」

  劉仕誠也摸著自己的狗:「它小的時候被人關在黑屋子裡,動不動就會挨一頓揍。剛來的時候對人很有敵意,誰都不能靠近,每次有人想碰碰它,它都會低吼,咬人。」

  季蒙安靜地聽著。

  「不過,後來,知道了不同之後,就變得非常黏人,越是碰它,它就越是高興。但是,僅限於它認識和喜歡的人。」

  「哦——」季蒙拉了個詭異的長音。

  「怎麼?」劉仕誠問。

  「沒。」季蒙笑道:「總覺得和主人有點像。」

  第十章:共同財產

  節後劉仕誠又繼續回去上班。

  季欽先後又提交了兩份報價,全都進了劉仕誠的碎紙機。

  很奇怪的,季欽每扔出一張單子,季蒙都會親自到律師事務所走一趟。

  劉仕誠告訴過他,如果只是要庭外和解,可以先打個電話過來,看看是否有必要當面討論。

  但是季蒙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一樣,屁大點事就要來逛一圈。

  對於這種情況,劉仕誠只能理解為季蒙是沒事兒閒的。下崗待業,賦閒在家,所以成天東搖西晃。任何一個出門溜躂的機會都不能錯過,哪兒有熱鬧都得去瞧瞧。

  其實劉仕誠挺忙的,不過也不能不讓季蒙來。只是季蒙經常要等上半個鐘頭甚至一個小時,幸好季蒙脾氣不錯,也不著急。劉仕誠依然將這歸結於沒事兒閒的。

  季欽第三份價格表上的價錢差不多是劉仕誠要求的一半,同時還附帶著其他檔。這些檔告訴季蒙和劉仕誠,如果不接受這個庭外和解金額,就要正式進入訴訟程式。

  庭外和解的話,訴訟費減半,減半之後的部分將平均分割、由雙方共同繳納。如果拒絕,則要承擔風險,到時候的賠償金可能還沒有這個數。並且,與之前不同,只要最後季蒙最後能爭取到的錢少於這份報價,那麼,將來所需要支付的一切訴訟費用,季蒙都不能再向季欽索取。不僅如此,季欽甚至可以要求季蒙負擔他那邊的金額,包括證人費、專家費等等。而在這之前,只要季蒙勝訴,就會由季欽來承擔所有訴訟花銷。

  說實話,這個東西還是挺有威懾力的,大多數情況下,原告都會接受庭外和解。

  劉仕誠詳細地向季蒙解釋了各種情況。

  比如說,敗北的可能性,再比如,訴訟的話,一定會用掉很長時間,而接受庭外和解,則可以儘快複職;堅持打官司的話,也許會有很多人認為季蒙貪心不足,這麼多錢都不滿意等等……從自身的事業和聲望角度考慮,接受看起來比較好。

  還有一點劉仕誠沒有說。

  那就是,有的時候,法庭之外的東西也很重要……金錢、關係……而這些,全都不是劉仕誠的長項,所以說,不能太過樂觀,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

  「但是」,劉仕誠也同樣告訴季蒙,「我們也可能能夠幫你拿到更多,從接這個案子開始,我就打算為你爭取到最大的賠償金額。」

  「那……」季蒙問:「你的意見是……?」

  「……」

  一般來說,面對這種提問,劉仕誠的答案絕對是「你要自己考慮,我會為你分析,但不會給你任何建議。」

  不過這一次……不知道與昨天在公園裡面的偶遇有沒有關係,劉仕誠並沒有立刻劃清界限,而是在猶豫了一下之後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你的案子很好。」

  季蒙笑了。

  「那麼,就讓他們來吧。」季蒙這樣說道。

  ……

  因為在忙季蒙的案子,有一件事劉仕誠竟然都沒有注意到——那就是,董苑林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一直到開會的時候劉仕誠才發現有一個座位是空的。

  旁邊有同樣不明就裡的律師問:「董律師哪兒去了?」

  「老闆讓他先擱家裡待一陣子。」

  這話一出,立刻有不少人好奇心起。

  有人問:「怎麼了?」

  另一個女性律師也問:「是因為離婚了,很傷心?」

  「不全是……」另一個律師好像對這事兒知道得比較清楚,想告訴大家,但又不太好說的樣子,一直欲言又止:「好像……那個……董律師拒不交出夫妻共同財產……」

  「……」

  「反正就是不給……然後前妻的弟弟之前來這鬧過兩天,大叫大嚷的,說這裡的律師知法犯法,不能相信……把客戶給嚇跑了好幾個。你們幾個在樓上,可能不知道。」

  「……」

  「然後老闆說董律師可能剛離了婚,情緒有點不穩……建議他把年假休了……」

  「……」劉仕誠知道董苑林之前一審敗訴,曾說要提出上訴,進行二審,最後好像還是放棄了,因為沒有任何翻盤的可能,劉仕誠便以為此事已經過去。沒想過一段時間之後,竟然有了這麼戲劇性的變化。

  這重點,怎麼就從兒子……變成了錢呢?

  「董律師真帥啊……」先前那個女性律師語氣詭異,不知是褒是貶低來了一句:「太有個性了吧……」

  「……」

  ……

  會議結束後,劉仕誠想了一想,還是決定去董苑林那裡看看,怎麼也得勸勸對方,董苑林當局者迷,大概已經糊塗了。

  律所裡人人都知道董苑林離婚,但是清楚他的兒子的事情的……應該就只有自己一個。

  別人不管,那只好由自己來充當這個角色。

  董苑林作為一個律師,拒不交出夫妻共同財產……實在是有點太扯了。

  劉仕誠知道董苑林的臨時住處在哪裡,因為上次從法庭回來,就是劉仕誠送的。

  ……

  ——按照記憶找了過去,發現董苑林果然在這裡。

  不過他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

  過來開門的董苑林頭髮亂糟糟的一團,似乎也沒有洗漱。

  整個家裡就沒個乾淨的地方,而房子的主人剛剛似乎就坐在垃圾堆裡看電視。

  「怎麼了?」劉仕誠問。

  「什麼怎麼了?」

  「你沒去上班。」

  「我放假。」董苑林說:「怎麼樣?羨慕吧?」

  劉仕誠皺了皺眉:「為什麼不交出夫妻共同財產?」

  「哦,那個。」董苑林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就不給。」

  「……」

  過了一會兒,劉仕誠才又說:「你沒有必要在乎這點錢。因為你的妻子是過錯方,法官只是因為她沒有收入才像徵性地判了一些,對你來說根本就是九頭一毛。」

  「……」

  「你可以算算看。你的律師費用差不多是X市裡面最高的。現在你歇了這麼多天,已經少接了不少客戶。如果再繼續下去,就得不償失了。你不上班的損失其實還要更大不是麼。你在家裡就什麼都沒有,但只要隨便隨便做幾個案子,就足夠付給她她要的那些了。」

  「……」

  「而且,這件事會給你的聲譽產生影響。真的傳出去的話,以後不知要少賺多少。可以肯定的是,損失要遠遠大於離婚費用。」

  劉仕誠以為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道理如此簡單。可沒想到董苑林卻就是轉不過這個腦筋。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說:「我一分錢都不會給她。」

  「……」

  幾秒之後,劉仕誠問:「為什麼?」

  董苑林拿著遙控器撥了一個台,半晌之後,才吐出三個硬邦邦的字:「因為我恨她。」

  「……」

  「這些天她就沒停止過挑撥。」董苑林嗤笑了一聲:「差不多每天都要和嶽明嘮叨好幾遍,說我不是他的親生父親,再也不會愛他,即使現在還有感情,以後也會變淡,讓嶽明趁早抽身,免得以後傷心。」

  「……」

  以前,律所裡的人都說性格最極端的人是劉律師,性格最溫和的人是董律師。

  現在劉仕誠覺得他們說反了。

  最極端的人明明就是眼前這個。

  如果不極端,怎麼會力爭不是親生的兒子,又怎麼會因為憎恨前妻而拒絕支付離婚費用。

  至少,自己就絕對不會做這種為了整別人而把自己也搭進去的行為,而且還是傷敵一百,自損一千。

  劉仕誠嘆了口氣:「沒有用的,你知道法院會強制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02條的規定,凡是隱匿、轉移、變賣、毀損夫妻共同財產的,還要給予另一方賠償,這樣你到頭來,她反而得到更多。而且,還有可能會予以罰款和拘留,甚至追究刑事責任。」

  「別拿法律那一套唬我。」董苑林說:「強制執行個屁。你信不信這幾天我就全花了,買些不能換錢的東西,或者乾脆燒了扔了,看看怎麼強制執行?」

  「董苑林,」劉仕誠說:「那你絕對要進監獄。」

  「無所謂。」

  「……」

  劉仕誠嘆了口氣,輕聲問:「到底怎麼了?」

  董苑林一開始沒說話,靜靜地看著電視裡面明星那一張張青春飛揚的臉,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了口:「她要把嶽明送到國外去讀本科。」

  想了一想,又補充道:「自費。」

  「……」

  「她在這邊沒有工作,也會想辦法跟著過去,打算徹底與我斷了聯繫。」

  「……」

  「她一直都更喜歡美國,當初離開的時候就不情不願的,總是說一定要帶著孩子再回美國。」

  「……」

  劉仕誠總算明白董苑林一分錢也不給前妻的原因了。

  為了讓董嶽明留在這裡,寧可把所有錢都燒了扔了,也一分錢都不給前妻,讓他們沒有錢可以出國。

  不過,再這樣下去的話,董苑林真的……絕對會進監獄。

  第十一章:雨天

  這天過去之後,董苑林依然沒有去上班。

  幾個客戶不停地催,劉仕誠也不知道老闆到底打算怎麼辦。

  換人接手的話……會非常麻煩。之前的工作全部都是董苑林在做,交給其他律師從頭理清的話,恐怕要花上大把的時間和精力。

  那天,在臨走之前,劉仕誠對董苑林建議說,最好和董嶽明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畢竟,在這件事裡,兒子的態度非常關鍵。

  如果兒子並不太在乎,那再強求也沒有什麼用處。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法被切斷的聯繫就是血緣親緣。

  而這種東西……在現在的董苑林和董嶽明之間並不存在,所以董苑林才會那麼害怕,害怕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

  對於兒子來說,母親依然還在。

  但是對於董苑林來說,如果兒子沒了,那自己將一無所有。董苑林也非常明白的是,實際上,那個人與自己之間已經再也沒有了不能割去的羈絆,如果真的就此消失,也不會有人覺得有絲毫不對。

  當時,董苑林也答應劉仕誠會去找兒子聊一聊。

  不知道結果到底怎麼樣……

  劉仕誠不會再去問。

  那天去董苑林家裡,是去勸對方回來的。要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再也追問進展也沒什麼意思,因為劉仕誠已經沒什麼其他想告訴董苑林的東西。有些人明明幫不上忙卻硬是喜歡去打聽,這在劉仕誠看來,只是單純地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罷了。劉仕誠自然不是個好奇的人,況且,他相信董苑林沒有問題,絕對可以很好地處理這件事,畢竟,之前那一對父子之間的感情,他都看在眼裡。

  現在這個階段……更需要關注的,是季蒙。

  劉仕誠之前要求的賠償是七百萬。

  季欽那個人非常高傲,一開始提出的金額是一百九十萬兩千一百六十元伍角肆分,第二次提出的金額是二百六十一萬四千九百七十二元壹角三分,而第三次,也就是最後一次提出的金額是三百一十四萬一千五百九十二元六角五分,並且,還附上了一句話。

  大概是這樣:

  「尊敬的劉律師,前兩次的1,902,160,54和2,614,972,13分別是布朗常數(Brown Constant)和梅塞爾-梅爾滕斯常數(Meissel-Mertens Constant)。我們本來以為,這兩個數字會非常符合數學專業出身的季蒙的審美,但結果卻非常讓人遺憾,季蒙對那兩個常數顯然沒有任何感情。因此,我暫時假定季蒙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專業,這種對待學習的態度實在令人惋惜,希望季蒙在工作中不是這樣。這一次,為了防止眼生,我特地挑選了最最簡單的一串數字——3.14159265,也就是圓周率,希望能夠喚起季蒙的好感。」

  當時劉仕誠驚訝非常,並且理所當然地把這個備註給保存下來了。

  能搞出這種東西的人一定非常高傲、極端無聊,並且愚蠢透頂。

  這種豬一樣的對手百年難得一遇,自掘墳墓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地做,簡直就像被什麼東西詛咒、得了失心瘋一樣。劉仕誠忍不住開始希望季欽能夠瘋得更嚴重一點,讓自己得到更多有利的證據。

  劉仕誠真的覺得,季欽的律師挺可憐的。

  他只能理解為,像季欽這種家族的繼承人,面子遠遠高於一切,傲慢無禮、羞辱對手的戲碼必須要做,即使要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錢之類的東西,遠遠比不上他們所謂的「尊嚴」。

  ——這最後一份價格表,季蒙在與劉仕誠談過之後也同樣拒絕了。

  已經發了正式的回覆過去,堅持索要之前提出的七百萬,一份都不能少。

  之後季欽那邊就沒有動靜,大概是要準備進入正式的訴訟程式。

  於是劉仕誠這邊也嚴陣以待,準備了很多材料,堪稱大糞一桶一桶,隨時準備著向季欽那邊猛潑過去。

  就因為這,季蒙去律所的次數又明顯地變多了些。

  ……

  ——這天,季蒙又是下午過來。

  劉仕誠與季蒙討論案子,一直到下班,差不多是律所裡面最後兩個離開的人。

  出來一看,從一大早開始就一直在下著的雨竟然還沒有停。

  今年氣候挺暖,降水也尤其多。

  節後一個月——這個往年還在飄雪的時候,竟然已經開始下上了不小的雨。

  劉仕誠一邊想著,一邊向自己停車的位置走了過去。

  這種天氣裡很難找到地方停車,早上來的時候劉仕誠也沒有怎麼繞,便隨便選了一個禁止停車的路邊,便緩緩靠了過去。

  下來之後才發現,附近那些違章停車的,都挺眼熟。

  看來律所的律師都不約而同地採取了同樣的策略。

  可能所有人心裡想的都是:這下雨天,員警大概不會出來貼罰單,雖然這還真是挺不一定的事兒。

  其實律師大概也是最沒有法律意識的一群人,總是看見個空子就想鑽。他們覺得自己最聰明,最懂遊戲規則,因此總是想利用自己的優勢得到點什麼好處,不然就像是吃虧了一樣。

  ——劉仕誠站在車前,打開門鎖,坐了進去。

  然後插上鑰匙,試圖啟動,但車卻沒有任何反應,一點動靜都聽不見。

  劉仕誠心裡有點不好的感覺,又放下了手剎,掛上前進那檔,一踩油門……果然,車紋絲不動。

  劉仕誠又檢查了一下——全都沒錯。

  於是他拔下鑰匙,重新再來……依然沒有任何起色。反覆幾次,依舊不行。

  他那綠豆顏色的車——死火了。

  本來就是低端汽車,又開了這麼多年,此刻終於出現了問題。

  劉仕誠坐在車裡,心情實在有點好不起來。

  雨點劈里啪啦地拍在窗玻璃上,水順著留下去,形成一道一道的溝壑。

  劉仕誠很懷念他的雨刷。那是劉仕誠車裡最有存在感的東西,每次使用的時候,都會發出極大的噪音,一下一下,有著非常刺耳的聲響。可是現在,想開都開不了。

  劉仕誠面色陰沉地看著前面,卻突然感到窗玻璃被人敲了幾下。

  抬頭一看,竟然是季蒙,看樣子好像是在問自己怎麼了。

  於是劉仕誠打開車門走了出去,看著季蒙,說:「車壞了。」

  「我先送你回去。」季蒙的口氣好像是在下命令:「明天天晴之後再找拖車公司過來。」

  「不用。」劉仕誠說:「我自己打個車。」

  「這種天氣不容易找。」季蒙說:「快點走,別磨蹭。你家應該很近,順便送你一程。」

  「你怎麼知道?」

  「一猜就是。」季蒙回答:「你平時哪兒都不去,有必要住很遠嗎?」

  「……」

  最後劉仕誠竟然沒有拒絕季蒙,就這麼讓自己的客戶將自己捎回了家。

  誰知道,到了劉仕誠家門口,季蒙竟然也將車熄了火,跟在劉仕誠後面。

  劉仕誠問:「你幹嗎?」

  季蒙說:「看狗。」

  「……」

  「你不是說你的狗喜歡我?」季蒙道:「是不是有這種可能性——它平時自己在家待著沒意思,也想再見見我。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合得來的,以後卻再也碰不到,多可憐。」

  「……」劉仕誠有點猶豫。

  「還有,」季蒙又說:「雨比剛才大了。」

  「……」

  「我眼睛有散光。」

  「……」

  「最好避免雨天開車。」

  「……」

  「想等小一點了再走。」

  「……進來吧。」劉仕誠轉身繼續向家的方向走,一邊道:「希望你剛才說的那兩個理由至少有一個是真的,否則我實在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到我家裡看看。」

  季蒙笑了笑,沒說話。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怎麼……突然之間就想去瞧瞧,瞧瞧劉仕誠住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

  ——劉仕誠的家裡,與季蒙想的差不太多。

  差不太多的亂七八糟。

  劉仕誠一看就是一個不會特別注意家裡整齊的人,雖然不至於說這是個狗窩,但實在也好不到哪裡去。

  季蒙看了看茶几上——全是巧克力。各種品牌各種口味的巧克力,每一個都拆了封,吃了辦塊。除了巧克力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

  比較出乎意料的是電視櫃裡竟然有一套影碟,唯一的一套影碟。

  季蒙仔細看了看——「西遊記」。

  「……」

  劉仕誠的狗一看見季蒙就撲了上來,季蒙側身一閃,狗撲了個空,挺委屈地趴在地上,有點幽怨地看著季蒙。

  「……」季蒙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頭。

  力道依然很大,那狗要竭盡全力才能夠使將自己的腦袋固定住,不順著季蒙的動作仰到後面去。然後,每次季蒙將手從額前順過去的時候,狗的眼皮都會被大大地撐開,樣子非常詭異。

  可那狗依然是一副很爽的樣子,只要季蒙一離開,就要湊上去不停地蹭,非讓季蒙繼續虐它不可。

  「我去給你弄飯。」劉仕誠突然道。

  「哦?」季蒙抬起頭笑了笑:「好啊。吃什麼?」

  剛說完這一句,季蒙的表情就定了格——因為他看見劉仕誠端著狗糧走了過來。

  「……」季蒙在這一瞬間竟然感受到了一種自己過去從未體會過、並且一直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體會得到的叫做自作多情的東西。

  原來劉仕誠剛才是在對狗說話。

  這邊劉仕誠放下狗糧,沒管季蒙,轉身走進廚房做飯去了。

  ——做自己一個人的飯。壓根就沒想到季蒙的事。

  他將冰箱裡所有的東西都洗好,切了一切,然後全部丟進鍋裡炒,再丟進去一坨炒麵,過了一會兒,就全熟了。

  劉仕誠對吃飯這件事沒什麼熱情。

  他只喜歡巧克力。

  季蒙走過來看了一看,張口問:「你就吃這個?」

  「……」

  「看起來真噁心。」

  「……」

  季蒙打開劉仕誠的冰箱門,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在裡面撥弄了幾下。

  這還真是什麼都有。看起來劉仕誠每次都會將各種各樣的菜都買些回來,只可惜完全不會做。

  「你出去吧。」季蒙說。

  「……?」

  「嗆。」

  「……」

  劉仕誠站在原地沒動。

  季蒙拿出剛才劉仕誠化好了的一些蝦,減掉蝦須挑出泥腸,然後在鍋裡倒了點油,放入蔥薑蒜、朝天椒和香菜根,小火炒香,又將處理好的大蝦丟進去煸炒,噴入料酒,加入生抽,放進白糖,轉成大火煸幹湯汁,頓時香味四溢。

  「這是幹鍋香辣蝦。」季蒙說,「只能這樣了,你家裡只有最簡單的調料。」

  「……」

  之後季蒙又拿出些瘦肉切了絲,用生粉、食鹽和料酒醃好,將芹菜和香乾切段,鍋裡放油燒熱,炒熱肉絲、薑絲和泡椒,最後扔進芹菜和香乾翻炒,倒入食鹽調味。

  「……」看不出來,季蒙還挺會照顧自己的肚子。

  季蒙將菜裝盤,說:「上桌了。」

  「……」劉仕誠絕對不會欠人人情,絕對不會無緣無故享受別人的招待。

  劉仕誠想起了自己烘烤的小餅乾。

  這次的餅乾也全都是動物,昨天晚上剛剛烤好的。

  於是劉仕誠將小餅乾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擺在桌上。

  季蒙低頭看了看那盤東西,然後抬起眼問:「是你做的?」


 第十二章:晚餐

  聽到季蒙這麼問,劉仕誠隨口答了一句:「嗯。」

  「這樣,」季蒙撿起一塊扔進嘴裡:「怎麼這麼甜。」

  「……」

  「可以定製嗎?」

  「……?」

  季蒙拿起了那個鴨子餅乾:「我更喜歡狐狸。」

  劉仕誠問:「為什麼?」

  「好看。」

  劉仕誠不說話了。

  「到底怎麼樣?」

  「我看看吧。」

  一般來說,「我看看吧」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差不太多」,塞紅包求辦事的時候,對方的答覆通常就類似於這個「我看看吧」。

  季蒙也沒再追問,起身出去,將剛剛才好的米飯端了進來。

  劉仕誠家沒有餐桌。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餐桌這樣的東西並沒有用處。劉仕誠不會邀請別人做客,也不可能有人不請自來。

  好像……也不太對。

  劉仕誠看了看旁邊的季蒙。

  ——還真有一個。

  雖然劉仕誠一直都沒弄明白是為什麼。

  平時劉仕誠都是在那張小茶几上吃飯,今天雖然多了一個人,但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使用。

  兩個人湊在一起,明顯有點擠。

  劉仕誠真的很不習慣。季蒙身高腿長,胳膊隨便一支,劉仕誠的空間就被壓縮了很多。

  劉仕誠低頭嚼著。

  ——他還是不覺得這有什麼美味。

  巧克力明顯要更誘人。

  劉仕誠吃飯的原因就只有一個——不吃會死。如果不是由於這個,他根本就連一口都不會去動。吃菜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隻兔子,吃草一樣,而吃肉的時候他又會覺得自己像只蜥蜴,把眼前的東西亂吞進去。

  不過……這確實是父母家人之外第一次有人邀請自己共用他或者她親手做的飯菜。

  一瞬間,劉仕誠有一種很討厭的感覺。

  這讓他非常的不舒服。

  劉仕誠不想與人交往,他更願意一個人待著。互動之類的東西,完全沒有任何必要。浪費時間,浪費感情,到頭來還不是漸行越遠,直到徹底淡出視線。既然這樣的話,一開始就沒有牽扯的必要。

  ——其實劉仕誠並不是對所有人都不說話。他只是不與不喜歡的人說話,陌生人或者不熟悉的人通通都在這個範圍之內。但是,時間長了,劉仕誠也會根據自己所看到的東西而對一部分人產生些許好感,那個時候,劉仕誠也會偶爾來上那麼一言片語,常常讓人訝異非常,受寵若驚。在律所裡,劉仕誠如果有點什麼事情,都會去找一個姓梁的助理姑娘。不少人都知道,劉仕誠交談最多的物件就是梁梓,雖然那時劉仕誠也依然是惜字如金,所有言談都是工作需要,絕對不會說出任何沒有必要的話,但是,劉仕誠卻會在有事要交待的時候特意繞過他不熟悉的那些個助理,捨近求遠地去找梁梓。因為劉仕誠看得出來,那個姑娘非常善良。後來來的那個姓葉的也還不錯,劉仕誠還記得第一次對她說「謝謝」的時候對方眼底那不敢相信的表情。

  但是,偶爾說話可以,劉仕誠卻絕不會與人深交。

  ——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那樣的事,光是想想,便是覺得很沒意思。

  但是現在,季蒙卻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煮飯燒菜,共進晚餐。

  劉仕誠覺得難受了。

  一直以來的生活模式和交往模式被人硬生生地攪了一下,怎麼都有一種很不協調、很不自然的感覺。

  ……

  晚飯之後,劉仕誠看了看天:「雨已經小了。」

  這是逐客令。

  「哦。」

  看對方沒有絲毫反應,劉仕誠又重複了一遍:「雨已經小了。」

  「哦。」

  季蒙依舊在逗著狗。

  此刻他正用兩手分別扯住狗的兩隻耳朵,隨意地拽著,一會兒給掀過來,一會兒給提上去,一會兒劃著圓轉幾圈。

  那狗發出了極其滿足的哼哼聲。

  劉仕誠的心情更壞了。

  季蒙來自己家裡,到底是要幹什麼——

  平日裡,這時候自己應該早已經吃完了飯,抱著他的狗在看電視。

  ——多麼放鬆。

  那個時刻足以讓劉仕誠覺得開心,一天的疲累全都不見。

  可是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將季蒙攆走,像以前那樣享受一天之中不多的與狗獨處的時間。天色越來越晚,看來今晚是泡湯了。

  劉仕誠又看了看那一人一狗,起身拿了本書,走近書房。

  結果,讓劉仕誠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一會兒,季蒙竟然也進來了。

  「……」

  「你不高興?」季蒙問。

  「……」

  「因為被冷落了?」

  「……」

  可能有一點這個原因吧,劉仕誠想,一方面確實是因為被冷落了,另一方面是因為季蒙那些貌似親近的舉動。

  「真的是?」季蒙笑了,好像心情不錯,「是我不對,我道歉。」

  「……」不知道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不應該只顧著狗。」季蒙又說:「沒怎麼和你說話。」

  「……」

  「……?」

  「你誤會了。」劉仕誠說:「我想和狗單獨相處。」

  「……」

  「……」

  季蒙盯著劉仕誠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去吧。」

  「……?」

  「你不是想和狗單獨相處?」

  「……」

  看來季蒙是準備離開了。

  劉仕誠鬆了口氣。

  看來這個晚上,還沒有完全被浪費掉。

  「看狗去吧。」那邊季蒙又道:「我去洗碗。」

  說完,一轉身就出去了。

  「……」

  劉仕誠簡單不敢相信。

  應該說這個人臉皮太厚嗎?在顯然不受歡迎的情況下,還非要一直賴在這裡。

  還是應該說這個人自虐?明明沒要求他做什麼,卻又要燒菜又要洗碗。

  其實不只是劉仕誠,就連季蒙自己也不是非常明白,到底為什麼想要在這多待一會兒。

  劉仕誠跟了出去,發現季蒙還真的去洗碗了。

  自己的狗也站了起來,搖晃著尾巴跟著季蒙也進了廚房。

  「出去。」季蒙拿起一個碟子,輕輕踢了一下那條狗。

  狗往出跑了兩步,有點委屈。

  「……」劉仕誠也走進廚房。

  這裡面有兩個原因。

  一是劉仕誠真的很希望季蒙早點出去。他覺得,如果自己也去幫忙洗碗的話,能讓進度變快一點。

  第二,劉仕誠也不是不懂禮節。他雖然不喜歡與人來往,但也並不說明他不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自己坐著,讓客人洗碗這種事情,就太失禮了,無論如何都應該進去幫忙。

  於是劉仕誠也站在一邊,默默地拿起盤子,放在季蒙正在用著的水龍頭下面沖了一下,然後一言不發地刷。

  季蒙稍稍側頭,掃了一眼劉仕誠,突然很討人厭地笑了一下。

  「……」

  ——將碗筷放進櫥櫃之後,季蒙又逗了幾下狗。

  「……」劉仕誠簡直要絕望了。

  這個人,到底打算幹什麼?

  不讓自己這個律師休息一下的話,還怎麼處理他的案子?

  然後,就在劉仕誠猶豫著要不要直接明瞭地將季蒙攆出去的時候,季蒙卻像感覺到了什麼似的突然站起身:「行了。我走了。」

  「……」

  劉仕誠倒是有點意外。本以為季蒙想要磨蹭到很晚。

  那邊季蒙卻已經拿起外套:「再不走,你就該煩死我了。」

  劉仕誠沒有接茬。

  雖然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不喜歡,但是其實,也沒有季蒙說的那麼糟。

  第十三章:國企改制案

  沒幾天劉仕誠又接了一個案子。

  依然還是勞動糾紛。

  這是一家已經改制的老牌國企,但是應該付給職工的補償金卻遲遲沒有到位。

  按照國家規定,改成股份制的國有企業,當國有股權降至30%以下之後,企業將依法與員工解除勞動關係並支付經濟補償金。經濟補償金的發放標準按員工在該企業的連續工作年限計算,每滿一年發給相當於本行政區域企業人員上年度月均社會平均工資的經濟補償金,不足一年的按一年計發。按規定支付經濟補償金後,職工不再保留原有身份。

  而這一家老牌國企卻沒有在檔上承諾的時間之內支付足夠的補償金。

  幾個月前,勞動仲裁委員會決定不予受理,幾百號員工一起將老東家告上法庭。

  律師就是劉仕誠。

  這案子難度不大,劉仕誠挺有把握。

  不過,在這中間,卻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節後區司法局有一個會,要對在維護社會穩定工作中做出貢獻的十家律師事務所,十名優秀律師,十名優秀的青年律師,和五名優秀公益律師進行表彰。

  劉仕誠去年辦了幾個不錯的案子,被依照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的標準,成為了「十名優秀的青年律師」之一。

  不過,雖說是「十名優秀的青年律師」,卻有好幾個四十出頭的。

  先是司法局的領導講話,一下講了一大堆。無非就是傳統的兩部曲:一、對過去的工作給予充分肯定。二、就今後如何更好地加強律師隊伍的建設提出幾點意見。

  「這裡我提四點要求。」那個領導說道,「一是提高品質,努力改善法律服務水準;二是提升形象,積極展現律師精神面貌;三是做好思想工作,牢牢把握律師隊伍服務經濟發展、服務社會進步的正確方向,堅持服務大局,引導律師圍繞、貼近我黨和政府的工作,不斷提升律師的社會責任和地位。」

  劉仕誠在下面坐著,百無聊賴,心裡有點後悔沒有推掉這個東西。

  之後就是發放獎狀。

  一位女性領導走了上來,看起來很和藹可親。

  所有得獎的人都盡了最大的努力,咧開嘴笑著,想要極力顯示出內心的榮幸和喜悅。

  只有劉仕誠一個人面無表情。

  幾部相機的閃光燈讓他覺得刺眼。

  最後,那個女性領導與得獎人交談的時候也是同樣一副情景。一群人圍著,似乎非常用心地在聆聽,時不時地點一點頭,或是發出一些心有慼慼一般的微笑。這些人從前在最著名的教授的課上,也不一定有這麼認真。

  劉仕誠依舊站在最後,總算是艱難地熬到了最後。

  在司法局裡待了好幾個小時,剛一結束,劉仕誠便匆匆離開。

  「劉律師。」剛一走出大門,進到院裡,劉仕誠就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回頭望了一眼,是一個臉上膚色暗紅的中年人。

  「……」劉仕誠想不起來這個是誰。

  「我是律師管理科的科長XX。」

  「……」劉仕誠還真有點拿不準,律師管理科的科長找自己幹什麼。

  「你是不是接了一個涉及國企改制的案子?」

  「……」

  劉仕誠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他肯定有辦法知道就是了。

  「這個是老牌國企。」科長挺溫和地說,「最好不要牽扯官司,你不要管了,跟當事人解釋解釋。」

  「……」劉仕誠這才知道,對方叫住自己,真的是本來就想要叫住自己,不是問路之類的瑣事。

  「影響不好。」那邊律師管理科的可科長又繼續說,「老牌國企為經濟和社會做出了很大貢獻,提供產品和就業等等,有了困難,我們應該給予理解,讓其平穩過渡,不要弄出簍子,讓人焦頭爛額。」

  「……」

  「況且,現在是和諧社會。」科長又道,「企業和職工之間有了問題可以商量,不要動不動就針鋒相對的嘛。作為律師,應該要和政府的步調保持一致,幫助平穩職工的那些個情緒,維護社會穩定,而不是使雙方矛盾更加激化。」

  這回劉仕誠明白了。

  對方叫住自己,是想讓自己從案子裡面撤離,這樣國企的職工便沒有官司可打。

  國企總是和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一次,不知道對方找到了區司法局的什麼人,竟然直接過來施壓。

  之前勞動仲裁委員會決定不予受理,應該也是國企的人在搞鬼。

  「這些個道理我想你也明白吧。」科長這句也不知是問句還是陳述句。

  「……」

  見劉仕誠一直都是一個樣子,那個科長急了:「你現在快點給我個準話!」

  「我不相信能夠和平解決。」劉仕誠說,「我要自己幫助他們要回應得的補償金。」

  那個科長臉一下就拉了下來:「劉律師,我看你的思想有點落後。」

  「……」

  「XX律師事務所似乎沒有很好地注重教育。」

  這一下子,還將桿子伸到整個律所上面去了。

  不過劉仕誠也並不怕。

  就算律所也與科長那邊站在一起,那也沒什麼好怕的。

  「補償金是應得的。」劉仕誠又重複了一遍,「如果權利沒有得到保證,職工完全可以拿起法律武器,走訴訟的正式程度,用法律來保證自己。」

  「法律也是為了社會服務的!」科長原先溫和的口吻突然就變成了訓斥,「難道打著法律的旗號,就可以隨便攪合了嗎!打著法律的旗號,就可以唯恐天下不亂嗎!局裡都是為了大局著想,根據具體情況,拿出好的解決辦法,這才向你提出建議!你找個幌子,幫著一小撮人這樣搞,最後有多少人會因此而受累!法律並不是一切問題的答案,並不一定是最好的途徑和方法,因此我們才要大處著眼,統籌兼顧,找出能令雙方都很滿意的最佳手段。」

  「……」

  劉仕誠不太和人說話,尤其不會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

  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和不喜歡的人說話。

  現在,他非常非常確定,他不喜歡眼前這個司法局律師管理科的科長,極端的不喜歡。

  於是劉仕誠再不看對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之後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清晰的怒吼:「劉仕誠!」

  第十四章:「重大事件」

  劉仕誠知道這事兒不會這麼容易就完。

  果然,第二天,便又有人打電話過來,苦口婆心地奉勸地劉仕誠。

  這回這個,是劉仕誠的本科同學。

  當過幾年律師,後來進了區司法局。

  不過,上學的那時候,劉仕誠一句話都沒與那個人講過。

  「一個企業的職工動起來,所有企業的職工都會動起來。」那人說道,「本來改制的事情就已經夠多了,這回,所有轉型的國企再一窩蜂地把時間都用在打官司上,什麼時候才能完成過渡?我們應該儘快協助企業完成改制任務,不要給市裡拖後腿。這件事情如果處理不好會很麻煩,你不要再管了。」

  「……」

  「我們這些律師,應該『依法』而不是『唯法』。『唯法』太過極端,法律是人定的,是靈活的,不是死的,是可以變通的。」

  「……」

  「劉仕誠,僵著對你沒有好處。」那個老同學終於放下了官腔,「難道他們還治不了你嗎,順著臺階下來算了,不要搞得大了沒法收場。」

  「……」

  劉仕誠掛斷了電話。

  法律至高無上。

  不會屈服於權力、財富、民意等等任何看上去無比強大的東西。

  一個連這點都已經忘記的法學院畢業生,劉仕誠覺得跟他沒什麼好說的。

  然後,在被同學勸說之後又過了幾天,律所裡有人告訴了劉仕誠,區司法局向省司法廳遞交了《關於要求查處XX律師事務所及該所律師劉仕誠違法違規辦案的報告》。走的是正規途徑,有簽名有印章,請省廳予以幫助。

  看來,那家老牌國企本事很大,區司法局是鐵了心地要保它。

  律師管理科的科長、老同學分別前來遊說,現在又出來了紅頭文件……

  這份報告給劉仕誠加上的罪名是不按規定報告重大敏感事件,可能造成群體性糾紛並嚴重影響社會穩定。這與司法部門對律師業的相關規定相違背,要求追究律師事務所以及劉仕誠的相關責任。

  這份報告確實不是毫無依據、無中生有。

  XX省司法廳幾年前曾經頒佈過《XX律師行業重大敏感事件呈報處置規則》。其中規定,律師如果在重大敏感事件中為某一方承擔代理角色,則應當在24小時內報告給其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應當24小時內書面呈報主管的司法行政機關,同時抄報同級律師協會,然後,司法行政機關和律師管理協會有專門的委員會來探討律師擬採取的處置措施的合法、合理性以及可行性,給出意見、進行備案。

  其中,對於「重大敏感事件」的界定大概是這麼幾條:

  ——涉及國家安全的。

  ——涉及邪教問題的。

  ——重大涉外的。

  ——有較大影響並擬作無罪辯護的事件。

  ——因農村土地徵收、徵用而引起的群體訴訟

  ——而企業改制、兼併、破產而引起的群體訴訟。

  ——涉及城市建設改造、房屋拆遷的案件。

  ——起訴縣級以上黨委、政府,或者省級以上黨政機關,中省直特大型企業的。

  ——曾經發生或者可能引發群體上訪的。

  ——其他易於激化社會矛盾,危害社會和諧穩定、造成社會影響的。

  ……

  《規則》還說,貽誤呈報的律師和律所將被追究相關責任。

  但是,事實上,劉仕誠早就已經按照規定報告給了XX市司法局和律師管理協會,但是並沒有向區司法局報告,因為他覺得並沒有那個義務。

  大概是因為市司法局並未和區裡打招呼,區裡在暗地裡幫著老牌國企的那幾個人呢,也沒打聽明白,誤認為劉仕誠確實沒有報告過,急急地來給劉仕誠定罪。

  雖然,劉仕誠承認,他的確非常地不願意報告這個東西。

  他不明白,這怎麼就成了重大敏感事件。

  職工通過法律途徑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難道也會嚴重危害社會安定團結?難道老百姓面對個別單位濫用權力等等行為忍氣吞聲才是和諧穩定?司法局,應該是法律的堅強後盾,而現在,不但沒有站出來維護法律的尊嚴,反而將其踐踏,給律師設置重重障礙。

  這個「報告重大敏感事件」的規定本身就是在給弱者們豎起高牆,與法律的目的完全相悖。

  省司法廳接到報告之後,轉交給了市司法局。市司法局查到了劉仕誠的呈報,認定劉仕誠沒有違規行為,給出的意見是:劉仕誠律師並未涉及違法違規行為,不予處罰。

  ——什麼事都沒有。

  不過,雖然這次什麼事都沒有,但是劉仕誠也明白了,那老牌國企絕不會讓自己順順利利地走近人民法院。

  ……

  ——季蒙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劉仕誠在澆花。

  季蒙叫了一聲,劉仕誠沒聽見。

  「劉律師。」季蒙又重複了一邊,劉仕誠才轉過頭來。

  「怎麼了?」

  雖然劉仕誠什麼都沒有說,雖然劉仕誠依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但是季蒙就是覺得劉仕誠有心事。

  「……」劉仕誠理所當然地沒有回答。

  這時候另一個律師突然探進頭來,聲音不算小地說:「頭兒讓我告訴你,未經批准,不得擅自接受媒體採訪,不得擅自發表意見看法,不得擅自撰寫相關文章。這點最基本的你應該知道吧?」

  「……」

  「哈哈哈哈哈。」那人看上去有點二,「頭兒真是會瞎操心,一看你就知道,不可能會出去說嘛!」

  「……」

  那人出去後,季蒙又問:「到底怎麼了?」

  「與你的案子無關。」劉仕誠想了一想,又繼續說:「應該不會影響到你。」

  「哦?」季蒙挑了挑眉。

  「最壞的情況就是你需要換一個律師。」劉仕誠又說,「但我想應該不至於。」

  「你要被炒掉了?」

  「……」

  「如果真是這樣,」季蒙倒是大方,「就去我那,做個企業首席法務官,不也挺好?」

  劉仕誠眯著眼看著季蒙。

  這個人,怎麼總是喜歡給自己瞎幫忙?

  季蒙他本人未來在公司裡的地位怎樣都很難說,還要依靠自己去為他辯護,現在竟然已經開始要罩著自己了。

  心裡覺得有些可笑,劉仕誠抬頭看了眼季蒙:「……先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第十五章:刑事訴訟

  劉仕誠當然不打算告訴季蒙有關國企改制案的事情。

  季蒙,只是他的一個客戶而已。

  呈報了本案之後,市司法局雖然批了,但同時向劉仕誠表示,在正式提起訴訟之前將儘量與老牌國企有關部門協調,雙方各退一步,爭取達到都很滿意的結果,使問題最終能夠協商解決,避免通過官司解決,暫時不要無端擴大案件影響,切實阻止上訪行動,維護當地社會穩定,不能激化矛盾,向著「雙贏」努力。

  這也是政府這些年來處理此類問題的基本思路。通過溝通等平和方式,同時保護兩方權益。

  劉仕誠確實也按照流程,提出過和談。

  劉仕誠聯繫到了老牌國企的負責人,要求見面。不過沒有成功,未能取得進展。對方駁回了這個要求,秘書很快打來電話,通知劉仕誠,有關領導決定無需討論,並表示隨便職工通過何種途徑處理此事。

  看來對方是有恃無恐。

  根本不怕官司,認定了在區司法局的施壓之下,劉仕誠一定會從此案抽身,否則怎麼也不至於強硬到這種程度,完全拒絕任何賠償可能。

  可劉仕誠偏偏不吃這一套。

  僅用一天,劉仕誠就提交了起訴狀,並且不管司法局如何行事,都始終堅持不會撤訴。

  那些客戶來詢問過劉仕誠,要不要通知媒體,把事情弄大,還有人說要去靜坐,並且寫成報導,引起廣泛關注,博得社會同情。這樣,就可以用輿論來向決策者施加壓力,對抗強權。幾個職工告訴劉仕誠,現在已經不是當官的隻手遮天的年代了,那些人按照行使權力的慣性,為所欲為,卻不睜眼看看變化,要讓他們吃點苦頭。

  劉仕誠同樣不願意這樣。

  因為他既不希望這個案子被權力所影響,也不希望其被媒體所左右。

  法律應該獨立於這些。

  ……

  劉仕誠將思路拉了回來,將心思全都放在季蒙身上。

  「現在,我們手裡的一些財務檔非常值得注意。」劉仕誠對季蒙說,「我有信心把季欽拖進刑事訴訟,你想做到這種程度嗎?」

  「刑事訴訟?」季蒙愣了一下「這是不是說,對於季欽而言,這樁案子就不再單單只是賠不賠錢、賠多少錢的問題,而是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有牢獄之災?」

  劉仕誠點了點頭。

  季蒙笑了:「季欽一定沒有想到,會被你逼到這種程度。」

  「……」

  「真想看看季欽得知這件事時候的表情,一定會很精彩。」季蒙道。

  「……」

  季蒙又看了看劉仕誠,說:「具體怎麼應用這些材料,我再想想。」

  劉仕誠點了點頭:「你再考慮一下吧,究竟要進行到何種地步。」

  「……」

  然後,在離開之前,季蒙突然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把零碎的東西扔了過來。

  「……」

  劉仕誠低頭一看,全都是一塊一塊的巧克力,散落了一桌子。

  「上次去你家裡,發現你很喜歡這個。正好我的朋友去歐洲度蜜月,我便讓他帶回來一些。」

  「……」

  「比利時的、瑞士的、俄羅斯的巧克力都還不錯。」

  「……」

  「不感興趣?」

  「沒。」劉仕誠搖了搖頭。

  「那就留著慢慢吃吧。」

  「……」

  季蒙走了之後,劉仕誠將每一塊巧克力都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瞅了瞅糖紙,又剝開一點瞧了瞧裡面。

  這個是濃黑巧克力,這個是純白巧克力,這個是松露巧克力……

  劉仕誠按照自己的喜好,按著從不喜歡到喜歡的順序,將那些巧克力一個一個地排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抽屜裡。

  這也是劉仕誠的習慣。

  他總是會將最想吃的留到最後。

  這樣,每一口,都會比之前的更加令人滿足,一直到最後,因為忍耐了太久,而會變得尤其美味。終於得到了一直缺乏但卻盼望的東西,不知會有多麼快樂。

  如果最先消耗和揮霍了最好的東西呢,感情就會完全不同。因為一開始沒有珍惜,也沒有覺得多麼了不起。而在這之後呢,就會越來越差,一口不如一口,心裡始終空落落的,在全都吃完之後,會更加地焦躁。

  其實不只是巧克力,什麼事都是如此。

  全都放好之後,劉仕誠又數了數那堆巧克力。

  一天一個……

  一天一個的話,正好可以吃到……季蒙下次過來的那個時候。

  劉仕誠看著時間表上方才圈下的季蒙剛剛預約好的日期,心想還真是巧。

  這些巧克力……劉仕誠全都沒有嘗過,只要想想這麼多的新種類,就會覺得心情很好。

  那麼……這段日子,都不會太過沮喪了,每天都會有盼望著第二天快點來臨的理由。

  而且,越是靠近季蒙來的那天,就會越高興,然後,季蒙來的當天,會是最開心的日子。

  ——不知道下次季蒙來的時候,會不會有些新的口味?

  想到這裡,劉仕誠對自己搖了搖頭。

  腦袋壞了吧。

  盼著他來幹什麼?

  劉仕誠搖了搖頭,小心地剝開一塊巧克力放進嘴裡。

  味道果然不錯……

  不知道在哪裡可以買到?

  季蒙那裡肯定還有。

  可是……問季蒙要?

  那當然不行。

  劉仕誠上網搜索了一下包裝紙上面的名字,結果百度也不知道。

  ……

  然後,只過了一天,季蒙就給劉仕誠打來了電話。

  「我決定了,」季蒙說,「就像你所說的,將季欽拖進刑事訴訟裡面去吧。」

  「……」

  「季欽不顧兄弟之情在先,那我也沒必要總是記掛著。」

  「……」

  「如果他搞不定,就應該會選擇撤訴。非要一意孤行、想要將我置於絕境的話,我自然也不能總是縮著。」

  既然季蒙已經下了決定,劉仕誠便花了功夫準備材料,寄給了季欽的律師。

  季欽做過的事實在太多,劉仕誠只是隨便挑了幾樣而已。其實,在準備的過程中,劉仕誠也挺吃驚,竟然有人會給敵人準備這麼充足的彈藥,讓敵人向自己開火。

  證據充分、並且也有證人願意出庭的主要有兩點。

  一是季欽違規出售股份。

  季欽曾經悄悄出售過自己的股份,套取巨額現金,沒有通知給任何人,這是不被允許的。並且,季欽在出售股份的時候,欺騙對方說公司在這兩年就會選擇上市,現在購買原始股份,短期內就可以翻好幾倍,成功地以高於價值三倍的價錢賣掉了這些股份。因為對方心裡也很清楚,季欽的公司完全有資格上市,所以不疑有他。

  二是逃稅。

  季欽在海外企業稅比較低的國家弄了些空頭「諮詢」公司,然後以「諮詢費」的名義將大筆利潤轉移出去,逃掉稅收。

  這兩件事公司的一位前董事有所察覺,並且比較反對。季欽為了絕掉後患,想辦法將其踢出公司。當時後者沒有起訴,因為不想再在這件事上花掉大筆金錢和精力,也不想去打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而且勢單力薄,也擔心自己贏不了。

  不過現在,對方同意出庭。

  這完全可以證明季欽一慣以來就是個隨著自己喜好開除別人的傢伙。只有有人察覺到自己的違規行為,或者產生什麼其他矛盾,便要公報私仇,將其解僱,以前是這樣,現在對待季蒙還是這樣。

  這是一個可以幫助季蒙恢復原職並且拿到賠償的有力證據。

  然後,在這之後不到一天,季欽就給季蒙打了電話,大罵季蒙有病,說他不顧手足之情、家族利益。

  還說,不知道那個姓劉的律師給季蒙灌了什麼樣,將他迷得昏了頭,說什麼季蒙就聽什麼。

  迷得昏了頭?

  季蒙覺得有趣。

  這個一向無趣的大哥,竟然也說得出有點意思的話。


  第十六章:結案

  季欽竟然堅持要將官司打到底。

  不過,他每隔一天就要打電話給季蒙大罵他一頓。

  有一次還在公司裡就發了瘋,當著眾人的面大罵季蒙精神病,腦子給撞壞了,等等。

  「你他媽真有病!」季欽大聲地吼,「要送你親哥進監獄?個兔崽子腦子進水了吧?」

  季蒙似乎覺得好笑:「我是兔崽子,你是我親哥,那你是什麼?」

  季欽聞言瘋得更加厲害了:「你失心瘋了是怎麼著?幫著個外人來對付家裡?」

  「劉仕誠是我的律師。」季蒙說,「我不覺得他是外人。」

  「不是外人是什麼?」季欽的聲音大得整個樓層都聽得見,「不是外人還是內人?」

  「內人?」季蒙好像還是半點都不生氣,「內人……這個說法還挺不錯。」

  季欽氣急,又用了和開頭同樣的句子作為結尾,緊扣主題:「你他媽真有病!」

  季蒙再不答話,繞道過去,留下一個一個被面如土色的下屬。有個女孩子還被嚇得哭了,眼淚要掉不掉的。

  其實季蒙覺得,季欽如此差的性格和脾氣與季欽他媽的事兒也有些關係。季欽的媽多年以前滑雪撞到了樹,之後就患上了外傷性精神病,一直瘋瘋癲癲的。

  自從母親遇到了這種意外之後,季欽的心情就一直都沒好過。

  有錢又有什麼用呢?自己的媽都經常不認識自己。

  後來又出了一件事,讓季欽徹底變得固執和暴躁。

  曾經有那麼一陣子,眼看別人都有兒子,於是季欽也想要個兒子。終日與不同的情人在床上操勞的結果就是還真的有了個兒子。

  那一陣子,季欽似乎和善了那麼一點點。

  不過好景不長。有一次季欽的媽又犯了病,傻裡傻氣地帶著最喜歡的孫子出了門,最後自己一個人回來。季欽找遍了全市,連根頭髮都沒看著。於是從此更加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看誰都覺得不順眼。

  從此季欽就很少回家了。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少個女人,反正是夜夜笙歌,極盡揮霍,窮奢極欲。

  季蒙覺得季欽可能是不知道在發生了那樣的事之後應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而季欽的媽,在清醒的時候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季欽,於是季欽乾脆避而不見。

  面對別人對自己生活方式的竊竊私語,季欽曾經說過這麼一段話:「錢不用留著幹什麼?有一億就要花一億,賺錢不就是為了這輩子活得逍遙?我又不需要一億元的棺材,也不需要五千萬的前妻。」

  後來季欽也屢次發表相似的言論。

  總之就是「沒結婚就對了,結了也還要離,那樣我這一億就只剩下五千萬可以用。」

  這句話被人奉為是經典,還說男人就應該像季欽那樣,女人無數,但是一輩子也不結婚。

  其實,季蒙倒是覺得,更可能的原因是季欽的父母一直不和,後來父親要離婚,母親卻患上了精神病,父親想離也離不了,於是夫妻一直耗著。季欽從小看著,對婚姻這種東西根本沒有任何嚮往。

  ……

  ——眼看著季欽一直也沒有庭外和解的意思,季蒙給劉仕誠打了個電話。

  「季欽可能還有後招。」季蒙說。「應該會弄些假證據,否認那些刑事指控。」

  「不用管他,」劉仕誠道,「我會戳穿他的謊言。」

  「哦?」

  一般人總是認為律師這個職業就是比著誰更能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劉仕誠認為事實並非如此。

  在理想情況下,如果一個人說的東西能讓對方律師都找不出半點漏洞,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他所說的就是實話。

  可惜,現在有些律師水準太差。

  但劉仕誠顯然不認為自己是這種律師。

  所以他並不焦慮。

  只有季欽說謊,他就有自信能夠當場戳穿。

  不過,一切還要看季蒙的意思。

  「你很擔心?」劉仕誠問。

  「不。」季蒙很快就回答道,「完全沒有。」

  「還有,」劉仕誠又說,「季欽那天在公司裡罵你,很多人都聽見了吧?」

  「對。」

  「這樣。」劉仕誠道,「我會請法官注意這一點。」

  「……?」

  「藐視法庭。」劉仕誠解釋了一下,「之前已經通知過他,該案涉及隱私,會進行非公開審訊,但季欽卻到處張揚,與很多人談論此事,這是不被允許的。藐視法庭是一種比較易懂的說法,事實上,與英美國家不同,中國並沒有這一項罪,不過,卻依然有比較相似的抗拒執行判決裁定罪以及妨害訴訟行為罪,這一陣子季欽的行為完全符合後者的判定標準。」

  「……」

  「像這種屬於間接的妨害訴訟行為,發生於法庭之外,指的是不遵守法庭命令等行為,既可能遭受刑事處罰,也可能導致司法拘留。這樣一來,季欽又有了新的指控。」

  「……」

  季欽一定沒有想到,開除季蒙之後,季蒙會選擇了起訴,並且,在整個訴訟的準備過程中,從解僱一路扯到非法買賣股票以及偷稅漏稅,用以證明其對待人事方面的一貫態度。然後,竟然又因為口無遮攔的臭脾氣而被填上了「妨害訴訟」的罪名。

  劉仕誠自然也將這一點通知了對方的律師。

  季蒙知道了之後非但沒有絲毫收斂,反而將罵人的頻率從兩天一次增加到了一天一次。

  ——然後,就在庭外和解最後期限之前的幾個小時,季欽突然寄來了同意支付700萬賠償金的確認信。

  「……」

  這倒是讓劉仕誠和季蒙都沒有想到。

  不過其實這才是最合理的選擇。只是由於季欽做事一直都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這才令人感到驚訝。

  季欽讓季蒙一這方抓住的把柄實在太多,難以應付,不易取勝。而且,一旦進入正式訴訟,經濟問題和妨害訴訟就是兩個繞不過去的罪名,季欽很可能會收到牽連,名利毀於一旦。即使再不願意,也還尚存理性,沒有真的得了失心瘋。律師一定會向季欽講明利害,極力勸其認輸。

  季欽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季蒙的時候也帶著鮮明的個人風格:「不就是想要錢嗎!我用錢砸死你這個狗東西!」

  「來吧。」季蒙笑了,「我沒有告訴過你?這是我最喜歡的死法。」

  「省著點花。」季欽話裡帶著嘲諷,「大哥沒那麼錢給你當零用。」

  季蒙心情不錯,又說:「你先把支票給我再說。」

  季欽好像非常不爽,「砰」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因為已經拿到了700萬,這就是季蒙要求的全部賠償金,所以季蒙這邊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撤訴。

  ……

  最後一次見到季蒙的時候,劉仕誠難得地說了一句「恭喜」。

  「謝謝。」季蒙笑了:「多虧了你。」

  「……」

  然後季蒙又拿出一些巧克力,問:「上次的那些糖,最喜歡哪一種?」

  劉仕誠想了想,說:「松露。」

  「松露是吧?」季蒙說笑了,「下次我多拿些。」

  「沒有下一次了。」劉仕誠看著季蒙,面無表情,「這案子結了。」

  季蒙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劉律師,一起吃個飯吧。」

  「……不。」

  「我想謝謝你。」

  「……不。」

  「怎麼?」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劉仕誠道,「我不想去。」

  「那邊新開了一家手工巧克力店。」季蒙道:「聽說有幾百種口味,都是當天做的,非常不錯。」

  「……」

  手工巧克力店?

  劉仕誠忍了忍,不過還是沒忍住,說:「你告訴我地址。」

  「打算獨自過去?」

  「……」

  「我不大記得它在哪裡。」季蒙說,「偶然間看見的,去逛一下,憑著印象應該可以找到。」

  「……」

  「走吧。」季蒙站起身來,就這麼替劉仕誠做了決定,「我帶你過去。」

  「……」

  「你開車跟在我後面,這樣總行了吧?」

  「……」

  「這樣你還是自己一個人,不會感到不自在。」

  「……」

  那邊季蒙又在自作主張,替劉仕誠收了桌子上的檔,「已經下班了,該出發了。」

  「……」

  劉仕誠的桌子不是太乾淨,也不是太亂,當時季蒙選擇劉仕誠也有這個因素考慮在內。太乾淨,說明水準較差,沒人請他。太亂,說明過於忙碌,什麼案子都接,大概不會對其中某一個特別上心。而劉仕誠這個,就是剛剛好的。

  ……

  ——在巧克力店裡,劉仕誠挑了那種上面全是動物圖案的盒子,小羊小鹿之類,然後……買了差不多有一百種巧克力,花花綠綠的,疊了一層又一層,裝了一盒有一盒,最後,提了一個小口袋。

  難得看見這麼大方的客戶,買東西的小姑娘笑了很開心:「是要拿去送給心儀的女孩子?」

  「……」劉仕誠收起自己剛才用來付賬的信用卡,面無表情,輕搖了一下頭。

  「……」小姑娘也不敢再問了。

  然後,季蒙帶著劉仕誠去了旁邊的一家飯店。

  「這家很有名,」季蒙看著功能表,似乎很熟悉各種菜式,隨手點了兩個,又看了看對面正在瞧著功能表劉仕誠,「自己翻,想吃什麼。」

  劉仕誠將菜單放到一邊,說:「我先去趟洗手間。」

  「也行。」

  劉仕誠點了點頭,起座離開。

  季蒙坐那裡等著,盤算等會兒到底要跟劉仕誠說些什麼。

  到底什麼能讓他感興趣?

  狗?花草?餅乾?巧克力?西遊記?

  劉仕誠去的時間好像有點長。

  季蒙覺得納悶了。

  去了一趟洗手間,裡面根本沒人。

  出來再一看,果然還是沒回來。

  服務員已經上了一個菜,將它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的一側。

  季蒙陰沉著一張臉,問:「還沒點完,上菜幹嗎?」

  雖然自己點了兩個菜,可是劉仕誠卻還沒有。

  「嗯?」那個服務員說,「跟您一起來的那位先生已經結賬了。」

  雖然已經料到發生了什麼事,季蒙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問:「什麼?」

  「哦……」服務員好像也顯得很困惑,「跟您一起來的那位先生沒有點菜,付了帳單,讓我們告訴你,他還有事要先回去,就不吃了,說謝謝您。」

  服務員看著季蒙,有點同情,心裡想著,眼前這個人大概是有求於人,那個被求辦事的可能感到有點棘手,於是用這種方式來默拒,因為不想當面說不,那時對方肯定是要拉拉扯扯,一求再求,場面尷尬。這人長得這麼扎眼,可能是個演員,走的那個應該有點挑選角色的權力,不過吧,還是讓他失望了……服務員在一分鐘之內就進行了一輪複雜的猜測。

  季蒙又問:「已經結過賬了是吧?」

  「對……」

  「桌子可以收了。」撂下這句話之後,季蒙也不再停留,轉身離開。

  「……」

  出來找了一會兒,連劉仕誠的影子都沒看見。

  ——劉仕誠竟然溜了。

  季蒙覺得自己的人生又豐富了一次。

  那個人……竟然真的只是開著他的綠豆破車跟過來買了幾盒巧克力,然後就跑了。

  跑之前給自己結了帳,可能想是表示謝意。

  劉仕誠終究還是對這種私人交往感到很不舒服。

  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於是打算永遠都這麼一個人過下去。

  季蒙撥了劉仕誠的手機號,對方料想之中地沒有接。

  而且,從這一天開始,劉仕誠再也沒有接過季蒙的電話。

  第十七章:立案

  過了幾天,為了國企改制職工補償的事,劉仕誠去了一趟市中極人民法院。

  這個案子一直到現在都沒能正式立案。

  每次打電話過去,法院都說最近事多,此案複雜,要仔細地分析研究。這一分析研究,一個多月已經過去了。

  像這種官司,一拖拖個半年都很正常。

  劉仕誠打算過去催。

  法院的臺階非常高,每一次走上去都得花上不少時間。這種設計大概是為了表明法律的至高無上,不過實際上卻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兒,想起來真是諷刺。

  劉仕誠事先已經和立案庭的人預約過,所以很容易就進了負責人的辦公室。

  「來來來。」那立案庭的人看見了劉仕誠,竟然還很熱情,「坐坐坐。」

  「……」

  「吃過飯了沒有?」

  劉仕誠不想進行這種沒有意義的寒暄,他直截了當地問:「什麼時候才能立案?」

  「這個吧,」對方頓了一下,「我還是認為應該以和解為主,雙方息訴止爭。」

  「正是因為不能和解,才要進行訴訟。」劉仕誠道,「我們多次與負責人進行了聯繫,也表達了協商意願,不想無端擴大影響,但是對方卻都沒有出面,並表示隨便我方通過何種途徑解決此事。」

  劉仕誠感到有些失望,這麼明顯的案子都可以不立。

  其實,平心而論,現在的環境比幾年前已經好了很多。

  至少,因為國有企業自主改制而引發的案件,已經在從不予受理緩慢地向給予受理的階段過渡。

  法律沒有專門針對國有企業做出規定,也沒有將其排除在普通條目之外。事實上,在2010年開始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不足的解釋(三)》出臺前,對於國有企業改制引發的勞動爭議案件,人民法院一律不予受理或者受理後駁回起訴。而《解釋(三)》規定了此類案件的受理範圍,雖然同時也給出了嚴格的限制,即只有國有企業自主進行改制過程中引發的勞動爭議案件,人民法院才應予受理。因此,由於立法缺失和立法不完善而造成爭議的大量案件由於無法無據,至今仍被拒之門外。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案件的受理審判過程容易受到干擾。因為機構設置等等問題,法院的人力財力均受控與政府,獨立性自然受到了影響。地方政府有時會對國有改制企業有一定程度的偏袒,使用種種手段干預維權,為受理和審判施加些壓力。

  現在,劉仕誠接的這件案子,就面臨著這種情況。

  國有企業改制,職工解除原來關係,簽訂新的合同,由原來的國有職工身份轉換為合同制度職工,在這個過程中拿到補償金完全合法合理。如果有的企業給錢,有的企業不給,職工完全聽天由命,那未免太可笑。

  「所以,為了社會穩定,還是建議雙方各退一步。」立案庭的人又說。

  「那邊半步都不想退,完全不是合作的態度。」劉仕誠說,「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不足的解釋(三)》,完全有理由立案。」

  「不對。」立案庭的人搖了搖頭,「劉律師,你搞錯了。這家企業好幾年前就已經改制,當時也已經告知了補償金的事情,但是,原告直到今年才開始向相關部門主張權利,明顯已經過了兩年期限。」

  「……」

  「我們完全是依據《行訴法若干解釋》的規定進行裁決。」

  這話一出,劉仕誠竟然有點發懵。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當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

  「不是這樣。」劉仕誠說:「職工是一年前才知道補償金的事情。改制那時說給發的並不是補償金,而是欠發工資、醫保、社保、培訓等等費用,沒有一個字提到補償金。那些已經給了,但是補償金的事情,確確實實是2010年才知道的。不能混淆概念,錯將有關那筆錢的規定當作補償金的通知,從而視其為知道知道具體行政行為內容的起算時間,將兩年訴訟時效的規定應用於此,說此案超過期限,是不公平的,不能這樣私自將時間前移。」

  見劉仕誠如此不上道,對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劉仕誠有備而來。

  他之前已經想過不予立案的種種可能。

  「《刑訴法若干解釋》第四十一條規定,行政機關作出具體行政行為時,未告知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訴權或者起訴期限的,起訴期限從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訴訟權或者應當知道訴權或者起訴期限之日起計算,最長不得超過兩年。」

  「……」

  然後他又說,「該《解釋》第四十二條也規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不知道行政機關作出的具體行政行為內容的,其起訴期限從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具體行政行為內容之日起計算。』」

  「那我不太清楚。」對方明顯有些不悅,「這些情況,我都是從國企職工那裡得知,可能他們記不清當時是什麼錢了。」

  「所以理由並不正確。」劉仕誠說,「你們針對少數職工做出調查,將這些答覆視為全體職工的答覆,認為他們統統知道補償金的內容,不予立案,這說不通,如果真的過了期限,就拿出當年的書面檔。」

  「……」

  「如果堅持駁回,」劉仕誠又說,「我將上訴到省高院。」

  立案庭的人明顯不悅:「上訴到省高院?這算什麼?」

  「沒有。」劉仕誠搖了搖頭,「我只是說出我接下來的打算而已。」

  「我們再想想吧。」立案庭的人道,「分析研究。」

  「……」

  對方揮了揮手:「你先走吧。」

  「……」

  劉仕誠出來之後,正是一陣冷風吹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回到律所,看見桌子上有自己一個包裹。

  「……」

  劉仕誠看了看這東西,上面沒寫寄件人名址。

  「……」

  他拆開了包裹,裡面是整整一盒的巧克力。

  「……」

  現在,劉仕誠知道這是誰寄來的了。

  與前兩次本人到這裡當面扔過來的一小把巧克力不同,這次是一整盒。

  看來,季蒙心裡知道不可能再像前兩次那樣,於是便將剩下的這些一次性地全送過來了。

  「……」

  劉仕誠有些驚訝,季蒙竟然託人帶回來了這麼多。

  他還能回憶得起來,季蒙第一次拿出巧克力的時候嘴角的笑意。

  然後,也能夠想像得出,因為自己再也沒有接過電話,因此季蒙選擇全部郵寄時的無奈表情。

  劉仕誠感覺得出來,季蒙挺想與自己做朋友。

  但他實在是對此感到有些恐懼。

  他想發個短信告訴季蒙,那些巧克力,他真的很喜歡。

  不過,現實情況是,劉仕誠拿著手機擺弄了半天,終究還是有點下不去這個手。

  主動給人發這種與工作完全無關的私人交往的短信,對劉仕誠來說,太奇怪了。

  正在那裡糾結著,助理柳絮就探進來了一個頭。

  「劉律師?」

  「……?」

  「那個,是這樣。」柳絮現在已經沒有那麼怕劉仕誠了,「市政府搞了一個『企業法律服務法制宣傳月』活動,咱們律所也參加了。」

  「……」

  「老闆說這是一個宣傳的好機會,在企業相關的媒體版面上露露臉,以後可能會有新客戶。」

  「……」

  「沒什麼的。」柳絮又說,「就是和企業管理人員、法務人員、普通員工代表什麼的一起參加座談會,徵詢意見,調查企業對法律服務行業在服務態度、服務品質、服務收費、職業道德和等方面的意見和建議,制定措施,提升服務品質和工作效率。然後還要舉行律師顧問組成立儀式,今後為企業提供諮詢……還有什麼……對了,開展一系列的講座,增強企業管理人員和普通員工的法律意識!之後是擺個攤子,接受諮詢……再搞一些法律問答、宣傳手冊什麼的,就差不多啦。」

  「……」

  「咱們律師要去參加活動的是董律師、張律師,還有劉律師你。」

  「……」

  「因為董律師是做企業收購併購的,張律師是做專利訴訟的,你是做勞工法的,這幾類會用到的比較多。」

  「……」

  「哦,那個,就是吧,那個季蒙的公司,也會加入。」柳絮八卦道。

  「……」

  「等會兒開會時候老闆會具體說!」

  「……」

  季蒙……

  第十八章:法制服務月

  沒過幾天,劉仕誠就跟著另外兩人去季蒙的公司開會。

  董苑林早已經開始上班,因為兒子堅決反對被送去美國,執意想要參加高考。

  本人不同意,當媽的也沒辦法,但還是說希望董嶽明去那邊念研究生。

  那一陣子董嶽明去找過董苑林幾次,終於說服了父親將財產進行了分割,總算沒有出什麼大事。

  董苑林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地美滋滋地去向老闆請假,說6月7號8號兩天要請假,因為兒子高考,他要送兒子去考場,還要給兒子做些好吃的東西。

  提前幾個月就請假這件事,又把眾人雷得夠戧。

  因為董苑林一向人緣好,幾個愛開玩笑的律師甚至當面叫他「孩奴」。不論做什麼事都是為了兒子,沒有自我價值體現。

  董苑林卻不生氣,聽著好像還挺美。

  被人叫做孩奴,總比丟了兒子要強上一萬倍。

  董岳明永遠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

  ——劉仕誠與另外兩個律師跟著前來接待的公司員工找到了會議室,然後挑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稍微等了一會兒,企業的管理人員便走了進來。

  季蒙一坐下便死死地盯著劉仕誠。

  劉仕誠只當不知道。

  他能感覺得到那個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但是卻始終沒有抬起頭來與季蒙四目相接。

  又稍微過了一會兒,政府有關部門的負責人也全都到場。

  一位領導先說了一下這次活動的目的和方法,無非就是企業管理人員和普通員工要自覺學法、懂法並且守法,不斷提高法律意識和法律素養,更好地規範企業的生產經營,為這個社會負責,並且也要學會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利益,做到依法有序維權,等等。

  他講的很快,大概是因為心裡也明白沒人願意聽。

  「另一方面,」這個領導又說,「對於律所來說,也要提供好的法律服務,全面營造企業生產經營平穩運行的良好環境。」

  話畢,眾人鼓掌。

  劉仕誠聽見旁邊的張律師語帶嘲諷似的小聲說了句「再來一個!」

  ……

  ——之後座談會就正式開始。

  「我覺得律師應該更熱情一些。」季蒙公司裡一個白白淨淨的青年說道,「對待客戶要像那個,春天一樣溫暖,這樣我們才會敢於和律師們打交道。」

  這話說完,四周傳來一片笑聲,雖然沒有絲毫惡意。

  那個發言的臉上紅了紅。

  「春天一樣溫暖,」季蒙出來打了個圓場,「這個不錯。」

  「……」劉仕誠裝作認真的樣子,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

  那邊季蒙又說:「雖然我最近還沒體會過。」

  「……」劉仕誠自然知道季蒙指的是什麼。

  不過他的個性就是如此,春天一樣溫暖之類的東西,還真做不出來。

  「還有就是……」那個青年紅著臉,又繼續說,「在收費準備上,能不能再降低一些……現在的律師費,還是太過昂貴,一般中小企業恐怕負擔不起,這樣就是給他們給排除在外,讓這些中小企業不敢去做諮詢,影響經營,可能會走彎路。還有……不利於維護權益,在和大公司的交鋒中會落於下風,因為不敢請律師打官司,甚至……也不會去向律師事務所諮詢,或者只選擇最便宜最簡單的服務……董律師是做專利訴訟的,肯定明白有錢和沒錢的區別……

  董苑林點了點頭。

  對方又接著說:「小公司凡事就是一個忍字,打碎了牙往肚裡吞……」

  話說到這裡,四周又是一片笑聲。

  那人的臉更紅了些。

  其實,律所的收費,經常比表面上看見的還要多。如果是計時收費,那有時就會有不少的門道。顧名思義,計時收費指的就是律師和助理通常按照小時收費,當然,律師比助理要昂貴得多。但是,雖然不是所以,但是有些律所確實喜歡漫天要價。比如說,如果助理用了兩個小時分析客戶甲的檔,其間時不時去問律師幾個問題,而律師在這兩小時內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給客戶乙做案子。最後,交款的時候,就變成了:助理和律師分別為收戶甲服務了兩個小時,律師單獨為客戶乙服務兩個小時。在這裡面,律師這一個人,一下就分成了兩個,可以收來兩份錢。還有的律所乾脆胡亂說出一個數字。

  ……

  在這之後,企業這一方又提出了一些意見和建議,然後律所這一方給出自己的回饋,董苑林很體貼地把應該由劉仕誠來回答的問題全都接了過去,最後領導總結。

  這種座談會時間通常不會太長,因為領導們都挺忙。

  結束的時候,因為劉仕誠坐的比較遠,因此落在了最後。

  沒想到,季蒙也在那裡磨磨蹭蹭,很不像樣地將簇擁領導的任務留給了其他人。

  「劉律師。」當整個會議室裡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季蒙突然開口說道,「你把花拿走吧。」

  「……?」

  季蒙看著會議室圓桌上的花籃:「那花,送給你了。」

  「……」

  「因為有政府的領導,所以買了花籃,他們喜歡這一套。」

  「……」

  「如果這麼放著,沒一天就會枯了。」

  「……」

  「我看你好像很會照顧花草,律所和家裡都有一些。你把花拿走吧,放在水裡讓它們再活一陣子,就這樣扔掉太可惜了。」

  「……」劉仕誠有點猶豫。

  那邊季蒙卻已經把花從籃子裡拿了出來:「就是這個。」

  「……」劉仕誠接了過來。

  季蒙說的沒錯。

  如果沒人想要照顧一下,那就讓自己帶回去吧。

  他是捨不得讓花草就這麼被丟進垃圾筒的。

  季蒙笑了,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這花是我自己打電話過去訂的,種類也是我選擇的。」

  「……」

  這解決了劉仕誠從剛才起就很疑惑的一個問題。

  那就是,這花為什麼配得這麼難看。

  第十九章:諮詢

  劉仕誠又看了一眼,再次確定那花弄得非常不搭。

  季蒙這個人,好像沒有什麼審美。

  從前聽說這種家庭的人都非常重細節有品位,但是季蒙卻不是這樣。

  好看難看的,季蒙根本就不關注。

  ……

  過了一段時間,劉仕誠等等三個人為企業員工弄了一個簡單的諮詢服務,擺個樣子而已。

  「那個……」季蒙公司的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小姑娘走了過來,「劉律師……」

  「……」

  「我現在遇到了一個難題,是這樣……」

  「……」

  對方似乎覺得有一點難以啟齒:「我的老闆,讓我有些難以應付……」

  「……?」

  「其實是從面試時就開始了……面試的時候,他說,你家好像有一點遠,不要緊嗎?我說,沒有關係。他問,你是單身?我說,我是。他就突然表示,他也單身。這是面試應該談及的嗎?」「

  「……?」劉仕誠完全沒有明白。

  「我第一天上班,他正好不在。但是,回來之後,卻單獨找我去吃了午飯,說是給我接風洗塵,慶祝我加入團隊……還去了西餐館。我不知道……老闆似乎太熱情了,之前團隊的其他人已經請我吃過飯了。」

  「……?」

  「現在,老闆出差的時候會每天發郵件給我,介紹他自己這一天都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如果去了日本,就會說,今天吃了十分地道的壽司,希望你將來也會有機會嘗嘗。如果去了法國,就會說下午去了趟普羅旺斯,但可惜只有一個人,等等……

  「……?」

  「還有,後來,還經常誇獎我……其實老闆是一個很嚴厲的人,但卻很少會批評我……」

  「……?」

  「前幾天,還特意拜託了一個去歐洲遊玩的朋友帶了些禮物回來送給我……」

  劉仕誠聽了這裡,終於有點受不了了。

  他直截了當地問:「你遇到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其實這也不怪劉仕誠。

  他沒有追求過別人,也沒有別人追求過,自然不懂那其中的曖昧。

  同時,劉仕誠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一方面的東西。他不看這類小說,也不看這類電視,最愛的西遊記裡面並沒有相似的情節。更沒有朋友也沒有兄弟姐妹會給他說過自己的戀愛故事或者找他商量計策方法。

  那個姑娘被嚇了一跳,猶豫了一下,才說:「我覺得他似乎對我很感興趣……可我並不想要和上司發展特殊的關係。所以我想問……我可以做些什麼呢?是否可以向更上一級申請調換部門?如果公司覺得頭疼、從而動用權力將我開除,我能夠提起訴訟嗎?這算性騷擾嗎?在中國,性騷擾的話,一般都怎麼處理呢?如果真的去了法院,我能申請的是恢復工作還是拿到賠償?」

  劉仕誠愣了一下:「性騷擾?」

  那個姑娘臉上紅了一紅。

  「拜託去歐洲遊玩的朋友帶了些禮物回來送給你,是性騷擾?」

  「不是嗎?」那個姑娘有些困惑,「既然並不相熟,如果沒有特殊意圖的話,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

  那……如果是巧克力呢?

  拜託去歐洲遊玩的朋友帶回來的是各個國家各種各樣的巧克力的話……

  劉仕誠告訴自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又繼續問道:「還有別的表現嗎?」

  「有……」那個姑娘說,「如果只是那樣,也就算了,裝作不懂就好……可是,最近老闆好像變本加厲……」

  「哦?」

  「上個週五,老闆問我,會不會打檯球。我問,是網上打?老闆說是去檯球室。我說,只會一點,老闆說,我來教你。我就問了,為什麼找我呢?結果……結果……老闆說,因為你很漂亮,長腿妹妹。老闆讓我這週末去,我趕緊找到個理由給推掉了。」

  「……」

  「還有些類似的事情,比如說,有時候在公司見過了我,會說你今天穿這條裙子很性感、讓人移不開眼睛之類的。我覺得有點躲不過去了,所以想趁著這個機會,問問劉律師你,這到底應該如何界定?如果可以算是性騷擾的話,我也好對自己的權益有個大致的瞭解。」

  「這個……」劉仕誠確實不是很懂得「性騷擾」這方面的東西。

  一抬頭,正好看見季蒙站在不遠處,似乎正注視著自己。

  發現劉仕誠看向自己,季蒙笑了一笑,好像心情不錯。

  劉仕誠皺了皺眉頭。

  他想起了那一整盒的巧克力。

  ……性騷擾?

  「劉律師?」那個姑娘又在問了。

  「這個……」劉仕誠說,「我不確定是否構成騷擾,等我回去查閱一些相關資料再告訴你。」

  這東西其實很難界定。有一些人為了避嫌,根本不會追求下屬,就怕被說騷擾,而如果是平級的,相對就會容易很多。很多公司也是這樣,對於平級員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上下級關係則絕對不行。比如說劉仕誠的律所,助理和助理有一腿的話,也就罷了,律師和助理就不會被允許。

  不過,一般要在口頭或者行動上涉及到性的內容才可以。比如,使用下流語言挑逗對方,向其講述個人經歷、黃色笑話等等,或者故意碰觸胸部、屁股之類敏感部位。

  劉仕誠實在沒有概念。

  那個上司,說的話做的事到底有沒有性暗示。

  「你不知道?」那個姑娘帶了些懷疑的眼光。

  「不好意思,確實不太清楚。」

  「哦……」姑娘的眼神明顯就是在說,這個劉仕誠劉律師,真靠不住。

  被人用帶著慾望的眼神來看會是個什麼心情,劉仕誠還真有點想像不到。

  之後又有兩三個人過來詢問問題,只是關於加班費和年假之類的簡單問題,其實挺冷清的。

  張律師和董律師做的分別是企業收購併購,與普通員工關係不大。唯一比較貼近的就是劉仕誠,專業是勞動合同方面的法律,但是因為這是在企業內部舉辦的活動,即使有人有些問題,也不敢當著季蒙的面,還有其他那麼多人的面過去徵求意見,只好眼巴巴地瞅著。

  「行了,」有人走上前去,「今天只是一個簡單開場。我們這個『企業法律服務法制宣傳月』有專門的網站,大家都可以去登陸,然後選擇線上諮詢律師,這樣,我們的律師們就可以隨時為你們解答。此外還有電話等等多種形式構建的平臺。另外,三位律師還會再過來一到兩次,進行現場諮詢,所有還有機會,不必著急。」

  「……」

  作為道別,張律師和董律師都溫和地笑了笑,只有劉仕誠依然面無表情。

  「請各位留個步。」季蒙公司的攝影師說,「我們到外面去,站在主樓前面進行一些合影。」

  「……」

  從諮詢的地方,到主樓去的路上,眾人排得比較零散。

  只有攝影師在那裡前前後後上躥下跳地抓取這一群人友好交談的難忘瞬間。

  季蒙又劉仕誠並排。

  並且,似乎還喜歡與別人拉開一段距離。

  劉仕誠低頭向前,自然不會沒話找話。

  季蒙時不時地會看一眼攝影師。攝影師為了拍馬屁,每當季蒙視線過來的時候,都會努力拍下幾張。

  季蒙似乎覺得有趣,動不動就要瞥上一眼。

  ——最後所有人合影的時候也是。

  季蒙總是先找到個位置,然後就看向劉仕誠。

  眾人自然知道季蒙這個意思就是讓劉仕誠過去挨著他站,因此也沒有人會那麼不識趣地貼過去,而是以這兩個人為中心向兩邊發散。季蒙這一邊是公司裡法務部的老總之類,劉仕誠那一邊是律所的其他律師。剩下的人隨便,因為沒人注意。

  「……」劉仕誠真的很不習慣處於中心位置。

  ——這段時間實在不短。

  劉仕誠覺得很累。

  簡直就是煎熬。

  幸好,總算還有個結束的時候。

  ——臨走之前,劉仕誠看見季蒙招了下手,示意自己過去。

  「……」又要幹嗎?

  不過季蒙好像非常堅持。

  「……」於是劉仕誠走向季蒙。

  季蒙從攝影機那裡拿了相機,對劉仕誠說:「看下照片,選一張吧。」

  「……嗯?」

  「公司內部宣傳要用,企業月刊之類。」季蒙說,「這次法制宣傳月以後的那些活動還要發些材料,都可能會用到。」

  「……」

  季蒙按著向下的鍵,劉仕誠在旁邊看。

  「這個不錯。」季蒙說,「很親密的感覺,我喜歡。」

  「……」看上去確實還可以。

  季蒙笑得漂亮,劉仕誠低頭走在旁邊,陽光將他的發梢鍍上了一層金色。

  「還有這個。」季蒙說,「你看上去好像笑了一點點。」

  「……」劉仕誠不這麼覺得。

  可能是被曬的吧。

  「不行。」劉仕誠指出了一個問題,「旁邊的張律師閉眼了。」

  「管他幹嗎?」季蒙說,「我是想讓你看看我們兩個的合影,把張律師裁下去就行了。」

  「……?」

  「怎麼?」

  「沒。」劉仕誠搖了搖頭,繼續往下看,說:「這一張是董律師和法務部的人,不過董律師照得不太好,刪了吧。」

  「你總看他們幹嗎?」季蒙看著好像有點不滿:「張律師和董律師有那麼一兩張能看得過去的就得了。」

  「……?」

  「有功夫不如多注意一下你和我。」

  「……?」

第二十章:招聘

  「給我一個你的私人郵箱。」季蒙說,「我把照片都發給你。」

  「……」劉仕誠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他不喜歡拍照片,也不喜歡留照片。一來,他不可能會將那些拿給別人看,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從來不瞧。難道自己還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嗎,天天翻來翻去,是為了什麼呢。這張顯得好看一點,那張顯得難看一點……用大量時間去自欺欺人,而偏偏就有人樂此不疲。

  有一次,律所拍攝了辦公室合影,準備放在網站上面。

  當時不少人都說:「哎,劉律師,你來看看,你照得不錯哎。」

  「……」劉仕誠看著那邊,搖了下頭。

  「……」

  劉仕誠真的不想過去。

  他很清楚他長什麼樣。

  那時候劉仕誠才剛進律所,別人還不太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偶爾還是會叫他。不過,每個人都在受了一次冷遇之後就再也不會主動去和劉仕誠說那些與工作無關的話了,誰都知道劉仕誠人很怪,不好接近,總是給人一種強烈的距離感。

  小老闆還專門針對這件事說過劉仕誠。

  「劉仕誠,」小老闆說,「同事跟你開個玩笑,你怎麼能沒有反應?」

  「……?」

  劉仕誠不想有反應,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同事跟你開玩笑,你也要積極配合下才對。」小老闆說,「比如,上班的路上有同事看見了你,走過去拍你一下,你不能像今天早上似的,一閃身躲過去,沉默地看著他。你那樣會讓同事感到尷尬。你可以說,來拍我呀,你再來拍我呀。」

  「……」

  「……」

  「……」

  「……算了。」小老闆看著劉仕誠,「當我沒說。」

  後來,在律所待了幾個月之後,同事們又都紛紛說劉律師其實是個好人,面冷心熱,雖然仍然不會聊天打諢,不過再也不會故意避開,而是會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話,得不到回饋也不以為意。

  這種狀況只有在有新人來了的時候才會發生一點改變。因為那個新人也要經歷這個對劉仕誠熱情、對劉仕誠冷淡、對劉仕誠溫和的三部曲。

  ……

  ——現在也是同樣。

  劉仕誠對自己的照片完全不感興趣。

  「不用。」劉仕誠對季蒙說,「不用給我。」

  季蒙又問:「是不是Liushicheng1234@***.com?」

  「你怎麼知道的。」

  「你之前註冊過一個養狗論壇。」

  原來如此。

  那是剛剛養狗的時候。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供劉仕誠諮詢,為了讓狗舒服,他註冊了一個論壇,自己偷著學些別人的方式方法。

  結果竟然是可以搜到的。

  劉仕誠考慮要告那個論壇一下。

  董苑林應該就可以搞定這個官司。

  「我就發到這個郵箱裡面?」

  「……」劉仕誠默許了。

  他願意給自己發,那就發吧。

  「你與別人單獨合影過嗎?」季蒙開始閒聊。

  「有的。」

  「除了父母。」

  「那沒有了。」

  季蒙笑了。

  同樣,劉仕誠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合影。

  有些人很喜歡去與那些萍水相逢、根本不熟的人合影,比如說,旅遊的時候認識的那些人。劉仕誠感到無法理解。對於不喜歡的人,他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更別說這麼做那樣的事情了。

  如果是喜歡的人……到現在為止,除了父母,還沒有太喜歡的人。

  「行了」,季蒙說,「中午吃飯我不過去,會由法務部的老總陪著你們。」

  「……」

  ——這一頓飯吃的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幾個酒杯推來推去。

  而劉仕誠卻是滴酒不沾。

  到了晚上,劉仕誠打開郵箱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季蒙發來的那些照片。不是全部,季蒙挑了其中一些。

  劉仕誠根本連下載都沒有下載,就隨它去。

  但是,從這一天來開始,季蒙時不時就就會發來一些東西。

  差不多都是一些動物之類的照片。

  「今天看見了一隻土撥鼠,它還挖了個挺大的洞。」

  「剛才看見了一隻找不到眼睛的狗。」

  等等。

  劉仕誠不懂季蒙到底想要幹什麼。

  自己默許他給自己發郵件之後,季蒙就三不五時地要來上那麼一兩封。

  不得不說,劉仕誠喜歡這些。

  ——他從小就喜歡去動物園看動物。

  一直到現在。

  雖然,動物園裡面除了劉仕誠,就再也看不見哪個成年男人在單獨行動。

  然後,漸漸地,劉仕誠發現季蒙發來的東西里面,有時還會出現季蒙本人。

  比如,明明是一隻挺可愛的狗,季蒙非得搭上去一隻手。

  「……」

  劉仕誠不明白,季蒙把他自己弄進去幹嗎。

  但是反正也不礙事,那麼放在郵箱裡也無所謂。

  ……

  ——日子就這麼又過了幾天,劉仕誠的專業部門突然說要再招幾個律師。

  不過,劉仕誠感覺律所似乎面試了好幾十人,卻一個都沒招來。

  「劉仕誠。」小老闆說,「勞動合同這塊缺人。今天來這幾個背景比較符合,你也跟著去看看,有沒有比較滿意的。這個領域你很熟悉,新人來了也要你來帶著。」

  「……」劉仕誠點了點頭。

  「都在樓下。」小老闆又說,「正在進行筆試,筆試之後直接面試。」

  「明白了。」

  於是劉仕誠起身下樓,在會議室裡面看見了那幾個來面試的候選。

  都在奮筆疾書,不過看起來似乎很痛苦。

  「時間到。」面試官是一個公認為性格奇怪的律師。

  還有一人依然在寫。

  「我說時間到了!」

  那個孩子嚇了一跳。

  面試官笑一聲:「你已經沒戲了。」

  「咦?!」

  「對律師們來說,時間觀念非常重要。合理掌握以及利用時間,這是一項技術!如果安排不好,就會亂七八糟!」

  「……」

  「現在來看你們的回答。」面試官說,「題目的第一部分是腦筋急轉彎。作為一名律師,腦筋靈活反應較快是最重要的。只有這樣,才能增加你在法庭上的勝算。」

  「……」

  「第一題,盆裡有六隻饅頭,六個小朋友每人分到一隻,但盆裡還留著一隻,為什麼?我感到很失望,你們沒有一人答對。答案是有一個小朋友連盆帶饅頭一起拿走了。哈哈哈哈哈哈……」

  「……」沒有一個人附和他。

  「第二題,有一個年輕人,他要過一條河去辦事。但是,這條河沒有船也沒有橋。於是他便在上午游泳過河,只一個小時的時間他便遊到了對岸,當天下午,河水的寬度以及流速都沒有變,更重要的是他的游泳速度也沒有變,可是他竟用了兩個半小時才遊到河對岸。你說為什麼?很可惜,仍然沒有一個人做出來。因為兩個半小時加起來就是一個小時。……這道題我出的可是用心良苦。作為一名律師,抓住對方話裡可能有的其他含義,可是非常重要。有的時候,對方故意誤導,如果上了圈套,中了奸計,就可能會全盤皆輸。」

  「……」

  「這麼簡單的問題給答成這樣,近幾年的司法考試是不是太水了?怎麼讓你們通過的?」

  「……」

  「接著是專業題目。第一題,哪幾個法院管轄商事仲裁執行案件?這個很簡單,只有一個,那就是中級法院。連這個都寫不出來,實在讓人懷疑真實水準。」

  劉仕誠看了一眼原題,發現上面寫的是:「哪幾個法院管轄仲裁執行案件?」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切勿遺漏,答不全不得分。」

  明顯故意誤導。

  一個面試的人提出異議:「你問的是『哪幾個』!而且特別提醒切勿遺漏!」

  「這又怎麼?」

  「怎麼?」那人說,「我知道是中級法院,硬加上了一個錯的!我做題的時候是按照常理來推測,根本沒有懷疑過出題者的智商!」

  面試官臉色鐵青:「你懷疑我的智商?這樣下去就請出去。」

  「我懷疑你的人品!」那個孩子好像也很生氣,「出去就出去,我也不想跟人品有問題的律師學東西。」

  面試官一揮手,很不耐煩:「行了,下一題。這題很是複雜,就連法學院的專家學者都說不出來,你們一個一個還都洋洋灑灑地寫了這麼一大堆,真以為自己挺聰明、挺厲害的呢?」

  說罷,又面向了劉仕誠;「這些人都不行!沒有一個符合要求的!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素質!腦筋不轉彎、容易掉陷阱、專業又差勁、還自以為是,怎麼能夠勝任?簡歷看起來也普普通通,一點專長都沒。怎麼也要突出一些吧,比如,溝通能力很強,可以和客戶和各個組織搞好關係,或者說英語好,等等。雖然不一定有用,至少說明努力。」

  「……」劉仕誠終於知道了為什麼他面試過好幾十,但卻一個人都沒通過。

  「都回去吧。」面試官說,「全不合格。」

  「等等。」劉仕誠看著剛才出言頂撞的那個面試者,「你留下來。」

  「……哎?!」對方明顯沒有想到。

  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劉仕誠決定招了這個。

  雖然背景不強,不過,也還不差。

  從剛才發生的事情來看,另外幾個為了拿到工作,都明顯還是想要面試官喜歡自己一點。那麼,今後在面對其他壓力的時候,自然也會屈服。當然,這並不一定就不好。

  只有這個人,說他要走,表現出了對於這裡環境極度的失望,堅信道不同不相為謀。

  劉仕誠有點喜歡。

  ……

  ——於是,就這樣,劉仕誠弄來了一個新人,名字叫做楊海。

  為了儘快學點東西,楊海理所當然地跟著劉仕誠,讓老律師稍微帶一下。

  劉仕誠很少說話,不過幸好那個孩子聰明,只在一邊看著,就可以進步得很快。

  ——劉仕誠第二次去季蒙公司參加那個「企業法制宣傳月」系列活動的時候,楊海也照例跟在後面。

  新人一般都很勤快。

  楊海一直跑來跑去地給劉仕誠整理材料、列印檔等等,或者幫忙找人,甚至幫著劉仕誠擰開瓶裝水的蓋子。

  中間劉仕誠不小心打翻了瓶子,水濺了出來,灑了一桌子。

  楊海瞧見了,飛快地站起來弄乾淨,然後,看見劉仕誠從袖口往下全被打濕,想也沒想,就一手握住劉仕誠的手腕,另一手拿起紙在劉仕誠的手背上胡亂拍了拍,又用力抹了兩下,將其手指上的水也給揩了下去。

  劉仕誠沒有出聲。

  他還是不太習慣。

  雖然,這個新人對老律師的尊敬和他本身的勤快經常會讓律所的人誤認為兩人已經非常親近,但其實也不是這樣。

  接著,楊海出去扔紙的時候,突然就被人攔了下來。

  抬頭一看,是這家公司的副總。

  「我說,」季蒙皺著眉頭,「你是幹嗎的?」

  第二十一章:「假想敵」

  「哎?」楊海看著季蒙,有些納悶。

  季蒙的氣場比楊海高了明顯不是一個兩個等級,讓楊海有點緊張。

  季蒙挺煩這個傻不愣登的小子。

  但這傻不愣登的小子偏偏可以接近劉仕誠。

  「你一直在劉律師身前身後地轉悠,到底是幹嗎的?」

  「我……我是劉律師新招的人,叫做楊海。」

  「哦?」

  「因為勞動合同這一塊兒有一個職位空缺,所以我就投了簡歷,然後面試通過,開始工作……劉律師帶著我,讓我快點學些東西。」

  「這樣。」季蒙看著這個對劉仕誠好像有點熱情過度的傢伙,「不過我知道劉律師很討厭別人總黏著他。」

  「咦?!」

  「劉律師非常忙,我想你也清楚。現在還要照看著你,自然耽誤進度。」

  「唔……?」楊海之前倒是沒有想過這點。

  劉律師案子多……自己一直跟著,會不會影響他……?也許劉律師並不喜歡,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得到罷了。

  季蒙又說:「還有就是,劉律師對能夠自己思考的年輕人更加滿意,而不喜歡缺乏獨立性的,不過他當然不會明說,在這點上你要加油。」

  楊海被季蒙唬得一愣一愣的。

  「這樣嗎?」楊海問季蒙,「劉律師更希望我能自己尋找方法、完成工作?」

  「當然。」季蒙點了點頭,「我認識劉律師蠻久了,這點可以保證。」

  「唔……」

  「……」

  「所以,你要嘗試自己找到解決方案,實在不行再去問劉律師。這樣才能讓劉律師更加賞識,越來越多地將更加重要的工作移交給你,讓你早日具有獨立上庭的能力,成為律所的合夥人。你也知道,現在勞動合同訴訟數量上升極快,劉律師招你進去,就是想要加以重用,希望你能在將來成為部門核心,甚至是律界有名的年輕律師。」

  這家律所很有名氣。如果能夠成為部門核心,那差不多就是律界有名的年輕律師。

  季蒙作為一個大公司的副總,給別人畫餅是一個基本能力。現在,他一下就給楊海畫了這麼大的一張餅,楊海眼睛都開始放光了,心潮澎湃,想著這樣的未來,雄心壯志全被喚起,激動非常。

  季蒙又說:「劉律師當初應該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獨當一面。你要像一點樣,不要讓他懷疑這個選擇,後悔招你進去。」

  楊海忍不住點了點頭頭:「當然。」

  「不過我看你現在有點危險。」季蒙話鋒一轉,「給人感覺很不職業,總是跟著劉律師,距離要求差得太遠。如果再這樣下去,劉律師說不定會改變計畫,讓你做些簡單的事,然後再招一個別人進去。」

  「咦?!」

  楊海這小孩兒被嚇著了。

  「你得多多努力,好好接受培養,快點走上正軌。」

  楊海很有壓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那就好。」

  「我會嘗試自己解決問題,實在搞不定的,再去問劉律師。」

  「也不光是劉律師。」季蒙又說,「向別的律師請教也很重要,有利於成長。」

  「哦……」

  「還有,如果你總是圍著劉律師一個人轉,可能會讓其他人看不過去,以後給你設置障礙,人際關係也很重要,要多與其他律師來往來往。」

  「唔……」

  「不要辜負了劉律師。」

  「我……我會儘量。」

  「行了。」季蒙想攆小狗似的看了一眼屋裡,「進去吧,也出來不少時間了。」

  「嗯。」

  「季總。」楊海挺真誠地說,「謝謝你。」

  「不客氣。」

  楊還想,這季蒙,真是個好人。他好像是劉律師的朋友,認識蠻久了。看自己不上道,於是隨便提點一下。

  這邊季蒙長篇大論了一堆,也挺累的。

  其實,他本來最想說的是:「再敢摸劉仕誠,我就剁了你的狗爪子。」

  不過轉念一想,劉仕誠會招的人,肯定和他自己一樣,吃軟不吃硬。

  還真是艱難啊,季蒙想,怎麼就看上了這麼個人呢。

  一開始,其實是沒有太大感覺的,只是覺得對方太過冷漠。

  後來又發現,還極端固執,對於自己認定的死理,死都不放。

  不過,來自己的公司那一次,在公園裡偶遇那一次,雨天送劉仕誠回家的那一次,都讓季蒙感到,只要耐著性子,將外面那層殼稍稍剝開一點,就會看到最好的東西。

  季蒙越來越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案件結束之後,劉仕誠不再搭理季蒙,不過季蒙卻在不能見面的這段時間裡更加確認了一些東西。

  ……

  正想著,季蒙看見董苑林走了過來。

  ——裡面張律師正在進行著講座。

  「季總,」董苑林道,「晚上吃飯我就不去了。」

  「有事?」

  「對。」董苑林說,「我要給兒子做飯。」

  「……」

  這是什麼理由。

  不過董苑林卻覺得這是天大的事情。

  ——昨晚,董嶽明突然回到自己家裡,說要在這住一晚。

  「我跟我媽說了,」董嶽明說,「要跟同學一起複習功課,今晚不回去了。」

  董苑林欣喜非常,大晚上的跑出來去超市買了一大車吃的回來弄,一頓飯吃了六七個菜。足足擺了一大桌子,全是董岳明平時最愛吃的。

  而董嶽明呢,挺長時間不見,似乎也特別黏他父親。

  就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突然搭上來一隻胳膊,從後面緊緊抱住董苑林。

  「怎麼了?」董苑林問,「這麼大了還撒嬌啊。」

  「我就要摟著爸爸睡。」董嶽明說。

  董苑林覺得心裡熱熱的,側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一直傻笑。

  然後,今天早上,董苑林就像當初還沒離婚的時候一樣,早上五點五十就爬起啦給董嶽明準備早飯。

  因為董嶽明六點二十就要家裡出發去學校上早自習。

  將牛奶煮上之後,董苑林走進屋去,叫兒子上學。

  「起來了。」董苑林道。

  「不的。」董嶽明還沒睡醒,用被子蒙著頭,「不的。」

  董苑林見狀嘆了口氣,扯過董嶽明的牛仔褲,打算幫他套上。

  這樣,兒子就可以閉著眼睛再多睡一分鐘。

  多睡一分鐘,也是好的。

  高三生辛苦,董苑林知道。

  不過,在將牛仔褲套到上面,在看見每個男人早上都會有的反應之後,董苑林笑了一下。

  自己的兒子真是長大了。

  以前沒太注意,一頓時間沒見,這才發現,兒子也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意識到這一點,董苑林拍了拍董嶽明:「剩下的自己穿。」

  「……」董嶽明沒說話。

  之後,就在董苑林去煎雞蛋的時候,董嶽明終於起來了。

  他一起來,沒進洗手間,卻是先進了廚房,又從後面摟住董苑林,還將頭湊在董苑林的脖頸處蹭了蹭:「早安,爸爸。」

  「終於醒啦?」

  「爸爸,今晚我還過來吃晚飯好嗎?」

  「你媽不說你?」

  「吃完晚飯我就回去,就說和同學在外面吃的。」

  「那當然好。」董苑林又高興了。

  「嗯。」董嶽明說著,突然將嘴唇放在董苑林的脖頸上輕輕親了一口,「那就這麼說定了。」

  第二十二章:演講

  雖然覺得奇怪,不過季蒙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

  「謝了。」董苑林說。

  而另一邊,劉仕誠也開始了他的講座。

  他一臉嚴肅地走上去,接著便開始背書一樣地吐出一些字句:「勞動法,是調整勞動關係以及與勞動關係密切聯繫的社會關係的法律規範總稱。它包括很多內容,比如,勞動者的主要權利和義務,勞動合同的訂立、變更與解除程式的規定,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制度,勞動報酬制度,勞動衛生和安全技術規程,女職工與未成年工的特殊保護辦法,職業培訓制度,社會保險與福利制度,勞動爭議的解決程式等等。」

  「……」下面的人都是一臉無聊的表情。

  剛才張律師都講得繪聲繪色,相比之下,這個劉律師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我國的勞動法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於1995年1月1日起施行。」

  劉仕誠說著,打開了準備的幻燈片。

  眾人一看,全都無語。

  幻燈片的封面上有一隻兔子。

  兔子毛茸茸的,雪白雪白,蹲在一頂黑色的禮帽裡面,豎著耳朵,用亮晶晶濕漉漉的紅眼睛看著大家。

  「……」

  實在很難想像這個一看就很不近人情的劉仕誠劉律師會選擇這麼一個幻燈片背景。

  之後的每一張幻燈片上,都有這隻兔子,出現在每一頁的右下角。

  季蒙能想像得到,劉仕誠肯定很喜歡這個圖案。

  在網上挑選範本的時候,發現了這一隻兔子,於是便下載保存,開始製作自己的幻燈片。

  劉仕誠不知道,這種東西,十有八九是給小學教師準備的,受眾是小學三年級以下的孩子。

  季蒙的員工顯然不在小學三年級以下。

  劉仕誠講了一會兒,覺得彆扭。

  他不喜歡這種人很多的場合。

  於是他越說越快,越說越快,最後像掃機關槍似的結束了自己的演講。

  「……」

  ……

  ——這時輪到了董律師上場。

  劉仕誠同樣沒有坐在前面,而是與剛才聽自己講座時的董苑林一樣,站到了最後一排。

  董苑林講的很有意思。

  他先拿出了一些相似的商標、包裝、產品等等,讓聽眾來推測哪一些構成了違法違規的行為,之後再將與之相關的故事輕鬆道來,從具體案例入手,說得繪聲繪色。

  董律師還真是永遠都這麼受歡迎啊。

  聽著聽著,劉仕誠從口袋裡面摸出了一顆糖。

  是一塊巧克力。

  他經常將糖果揣在西褲的口袋裡,有時要出遠門,上庭之類,就會裝上整整一大把,將兜撐得鼓鼓的,然後時不時地摸出一塊放在口裡。

  走上街上的時候,高級西褲的兩個口袋就會跟著晃來晃去,經常引來側目。

  劉仕誠低著頭,將糖紙剝開。

  「……」竟然已經被壓扁了。

  季蒙的公司熱風開得挺大,巧克力揣在兜裡,早已融化,這會兒正緊緊貼住糖紙。

  劉仕誠伸手摸了摸口袋裡面其他的糖,不出意料,全都軟軟的。

  劉仕誠覺得心疼了。

  他皺著眉頭站在那裡。

  「怎麼了?」季蒙突然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了劉仕誠的身後。

  「沒。」劉仕誠搖了搖頭,將巧克力又放回兜裡。

  「董律師的講座快要結束了。等會兒三個人都要坐在前面,接受提問。」

  劉仕誠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

  「……?」劉仕誠覺得季蒙非常莫名其妙。

  其實季蒙一直想要知道劉仕誠的一些資訊,但卻哪裡都查不到。

  律所網站上列著畢業院校和從業經歷,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劉仕誠不使用聊天工具,也沒有人人網開心網新浪微博騰訊微博等等社交網路。

  然後,就在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季蒙閒著沒事幹瞎琢磨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劉仕誠單身,他的父母難道不管不問?

  季蒙這些天聽不少人都說過,春節,就是一個逼婚的日子。家裡老人不僅自己要說,還會動員各路親戚朋友一齊來勸。方法多種多樣,從誰家兒子的兒子都已經能夠出去打醬油了,到批評自家這個就知道玩樂沒有責任感,再到如果明年再領不回來一個就怎樣怎樣的威脅。當然還有爸媽親自動手的,要麼介紹一個將孩子攆去相親,要麼就逼迫自己的子女在網上尋找另一半之類。

  當時還有人開玩笑似的問季蒙:「你哥不管你的終身大事?」

  「他自己都搞不定。」季蒙說:「上樑不正下樑歪。」

  「……」

  不過,劉仕誠……?

  季蒙打開幾個婚戀網站,隨便搜索了一下。

  想著上面也許會有些關於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身高……城市……學歷……行業……年薪……這些季蒙差不多都知道。

  這麼一篩選下來,已經沒剩幾個人。

  然後,其中一個,季蒙一看就知道是劉仕誠。

  用戶名和他的郵箱一樣。

  季蒙點了進去,結果居然還要求註冊。季蒙搞了半天,煩躁異常。如果他自己公司的網頁敢弄得這麼亂,他非把那群人的獎金全扣光了不可。

  幸好,折騰了大半天,總算還是看見了。

  劉仕誠是這麼填的:喜歡的運動:沒有;喜歡的影片:沒有;喜歡的美食:沒有;喜歡的旅遊:沒有;喜歡的書籍:沒有;關注的節目:沒有。

  「……」

  這還真是一個無趣的人啊……

  至於個性描述方面的一些選擇題,劉仕誠都空著。

  季蒙隨便掃了幾眼,就差不多明白了。

  這些個選擇題,都沒有適合劉仕誠的選項。

  比如,「哪些話描述你的性格最合適?A.外向豪放。B.內向敏感。C.樂觀積極。D.悲觀消極。E.溫文爾雅。F.童心未泯。G.精明睿智。H.不拘小節。I.仔細謹慎。J.感性衝動。K. 風趣幽默。L.浪漫迷人。」

  對劉仕誠來說,這是一個高難度題。

  劉仕誠最大的個性就是沒有個性。

  再比如,「下列哪一個你希望獲得更多?A.尊重。 B.金錢。 C.名望。 D.權力。」

  劉仕誠明顯對其中的任何一樣都不感興趣。

  至於「愛情觀點」、「約會類型」、「婚姻期望」和「婚後生活」,更是一筆都沒有劃。

  想想也知道,劉仕誠對於「愛情」、「約會」和「婚姻」、「婚後」應該是個什麼東西,毫無概念。

  「理想對象」這一欄裡,也沒有寫。

  不過,在「生活習慣」這一個版塊裡,劉仕誠填了稍微多一點點東西。

  比如,「你平時的作息習慣?」

  劉仕誠在「堅持早睡早起的生活規律」那裡打了個勾。

  還有,「你在花錢方面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仕誠選擇了「不管有沒有錢,我都很節約,從不亂花錢。」

  這些題目,無一例外地,都是那種肯定能選出來一個選項的題目。

  而只要換作稍微開放一點的,就會難倒劉仕誠,因為他確實和一般人有那麼一些不同。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看到這些之後,季蒙隨手在電腦的桌面上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將劉仕誠回答了的這幾道問題的答案都複製粘貼了進去,保存下來。

  劉仕誠生活習慣方面的內容,總算是知道了一點。

  季蒙看著那word文檔裡面的幾行字,忍不住想,想要瞭解這個人,怎麼就這麼難呢。

  ……

  至於生日,自然也是從這裡得到的資料。

  現在,季蒙就很有那麼一點期待似的問:「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

  「……?」

  「對了?」

  「你怎麼知道的。」

  「那你就別問了。」季蒙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

  「是那個找對象的網站?」

  「……」

  「你上找對象的網站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季蒙轉過頭來,盯著劉仕誠,「找對象。」

  「……」

  劉仕誠很難想像季蒙這樣的人需要借助那種東西。

  「那就祝你順利。」

  「嗯。」季蒙說,「希望如此。」

  ……

  ——又稍稍等了幾分鐘,董律師便用一個精彩的結尾結束了他的演講。

  董苑林很擅長這個。

  他曾經給過劉仕誠建議,說勞動合同這東西,其實可以講出不少有趣的東西。

  當時董苑林告訴劉仕誠,用一個兔子的笑話作為開頭,用以形容現今的某些老闆。

  ——兔子在街上迎面碰上老狼。老狼伸手就給了他一大嘴巴:「讓你丫不戴帽子。」兔子很鬱悶地回家,弄一帽子戴著。第二天又碰上老狼,又挨了一嘴巴:「讓你丫戴帽子。」於是兔子去找老虎投訴。剛到老虎家門口,就聽老虎說,「你也不能老這麼蠻不講理打兔子,不然我也不好太罩著你。這樣,下回你見著了兔子,就跟他說:給我弄點兒洗衣服的來。如果他給你拿肥皂來,你就打他一頓,說我要的是洗衣粉,如果他拿洗衣粉來,你也能打,說要肥皂。兔子一聽,得,回家吧。第二天,兔子在街上又撞上老狼。老狼大喝一聲:「去,給我找點兒洗衣服的來。」兔子不慌不忙:「你是要洗衣粉,還是要肥皂啊?」老狼一聽,勃然大怒,伸手就給兔子一個大嘴巴:「讓你丫不戴帽子。」

  董苑林說,這說的就像是某些老闆,作為員工,必須想些辦法。還告訴劉仕誠,用這個做開頭,肯定會有不錯的效果。

  不過劉仕誠還是狠不下心去講笑話。

  ……

  ——提問時間並不太長。劉仕誠對於所有的問題都採取了簡短回答的態度。

  這個環節結束之後,季蒙的秘書給了幾位律師一人一份表格。

  「不是意思。」秘書說,「麻煩你們填寫一些資訊,這是公司備案要用。」

  「備案?」

  「對。」秘書說,「所有活動都要存檔留查,例行公事而已。」

  「好吧。」張律師說,「你們公司還真麻煩。」

  劉仕誠看了一眼,問的問題全都與專業毫不相關。

  都是一些其他方面的資訊。

  出生年月,籍貫、臨時住址、永久住址、住宅電話、手機號碼、所有專業領域、從事各個專業領域的年限……等等等等,一大堆內容。

  三位律師填完之後交給了秘書,秘書又去季蒙的辦公室交給了季蒙。

  季蒙將張律師和董律師的表格隨手一丟,然後將劉仕誠那一份仔仔細細地放在了抽屜裡。

  ……

  ——這一邊呢,董苑林匆匆忙忙地與在場的其他人打了個招呼,便快速地離開了。

  他要趕快回家準備飯菜。

  董苑林先去超市裡又買了一大堆吃的。

  數來數去,大概可以弄六個菜。

  六個菜……應該差不多了吧,董苑林想。

  然後,從超市出來路過書店,董苑林看見有人在舉辦關於高考的活動。

  「這個書裡面有關於各個學校和各個專業的詳細介紹,還有各個學校各個專業歷年全國各省的高考分數。只要報名參加本週六在書店舉辦的講座,就可以免費獲得全套。」

  聽到這話,董苑林停下了腳步。

  「講座是關於考前營養健康和心理減壓的,演講者是全國最著名的專家。來聽一聽,肯定大有收穫。高考,是一次性的活動,如果家長能夠幫助考生達到最佳狀態,臨考超常發揮,那一定會是個驚喜,多少錢都換不來。反之,要是沒能採用科學方法,孩子到時反而沒能拿出平時的水準,那豈不是太過遺憾。」

  有些家長已經開始報名了。

  董苑林看了看價格。

  一千。

  不算便宜,不過他也不是付不起。

  就參加吧,董苑林拿出錢夾,想,萬一有點用處呢?不管是書,還是講座,只要有那麼一點點值得聽、值得看的,也就花得不冤枉了。

  ——晚上,董苑林與董嶽明說了這事兒。

  沒想到董嶽明露出了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爸,你可是個律師。」

  「……嗯?」

  董苑林被嚇了一跳。

  「別人不都說律師是最精明的嗎?」

  「……」

  「你怎麼連這種當都會上?」

  「那個,」董苑林極力地為自己解釋道,「去聽這個講座,就可以拿到一本可以叫做報考指南的書,我想幫你參謀參謀。」

  「爸。」董嶽明說,「那些網路上都可以查得到。」

  「……」

  「而且,我也不需要那東西。」

  「……?」

  「我已經決定了學校。」

  「什麼?」董苑林頓了一下,「我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那邊董嶽明卻還慢條斯理地扒著飯:「現在說也不遲。」

  「第一志願是哪?」

  「就在本市。」董嶽明輕描淡寫,「T大。」

  「T大……」董苑林愣了愣,「T大分數很高,你……」

  董岳明的語文成績一直一般。

  雖然理工和英語都還不錯,但語文卻總是那樣。

  這冷不丁地,說要考T大,也難怪董苑林會擔心。

  「我會努力的。」董嶽明說,「肯定考得上。」

  「那最好不過了。」

  董苑林想,如果兒子要考T大,那……如果有個萬一……要不要事先走個後門打點一下?

  接著董苑林又開始閒聊:「男孩兒不都喜歡去外地上大學嗎,離家越遠越好。」

  「那是他們。」董嶽明拿起一隻雞腿,「我想在本地唸書。」

  「哦?」

  「你已經和我媽離婚了。」董嶽明說,「如果我再離開,爸爸就沒人陪了。」

  「……」董苑林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你不用考慮我,我怎麼樣都行,主要看你自己。」

  「我已經想好了。」董嶽明說,「要是我去外地,爸爸就太可憐了。」

  「……」董苑林決定從明天開始就出去走後門托關係。

  即使他明知道這樣不對。

  「爸爸。」董嶽明這時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進屋,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薄本,「你看我找到什麼了?」

  「嗯?」董苑林自然猜不出。

  「昨天我跟我媽收拾搬家後的東西,結果翻到了這個。」董嶽明說著,將那東西遞過去,「我小學時候寫的作文。」

  「哦?」董苑林來了興致。

  「第一篇就叫做『我最喜歡的人』。我覺得有意思,所以拿過來給你看一看。」

  董苑林接過那個小薄本,瞧了瞧第一頁。

  那上面果然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我最喜歡的人」。

  全文大概有二三百字:

  我的爸爸個子很高,人瘦瘦的,有著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還有有一雙上挑的眼睛。我爸爸平時不太和媽媽說話,可對我卻非常的好。不管冬天天氣有多麼冷,他都願意幫我把手腳焐熱。只要我說一聲「爸爸,我餓了」,爸爸二話不說就會馬上起身弄好吃的給我。平時爸爸工作很忙,很少在家。但是到了星期六星期天,爸爸都會陪我,陪我逛超市買吃的東西、去公園划船撈魚、到廣場上放風箏等等。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沒有誰能夠頂替他。他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想永遠和爸爸在一起。

  董苑林看著這幼稚的自己,心裡五味雜陳。

  「爸。」董嶽明突然問道,「你對我媽有過感情沒有?」

  「這……」董苑林其實並不想說沒有,因為這也許會傷害到孩子。

  但是他也不想說謊。

  高中那個時候,並不懂得太多,看見女生漂亮,便沖上前去追求。現在想來,兩人其實並不合適。

  不過,董岳明挺聰明,似乎已經猜到答案了。

  他又問:「那,對別人呢?」

  「嗯?」

  「喜歡過別人沒有?」

  「沒有。」董苑林搖搖頭,「你媽媽是我的初戀,我們很快結婚,之後怎麼可能再去喜歡別人。爸爸這些年來唯一愛的就是我的寶貝兒子了。」

  「這樣。」董嶽明又問,「那以後呢?」

  「嗯?」

  「現在你已經離婚了,自然可以琢磨那些問題了。」

  「我沒想過,」董苑林說,「不知道,也許吧。」

  「……」

  「不過,」董苑林又說,「不管是誰,永遠也不可能有你重要。你要記住,爸爸最愛的永遠都是你。」

  「……」

  本來,董苑林想說,外人再怎麼都比不過家人,親緣血緣是抹不掉的痕跡。

  不過,話出口之前,董苑林終於想起來董嶽明並非自己親生。

  於是又把這話硬生生地給吞了回去。

  第二十三章:補全

  「嶽明。」董苑林突然問,「如果你的親生父親找你回去,去很遠的地方,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

  「什麼叫不怎麼辦?」

  董苑林很不滿意這個答案。

  董苑林希望聽見自己的兒子很肯定地告訴自己,哪兒也不去。

  雖然這看起來並不合情理。

  「我幹嗎要跟不認識的人走?」董嶽明說。

  「不認識……」董苑林說,「那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他又沒養過我。」

  「可是他也沒有錯啊。」董苑林竟然開始替這個假想中的敵人說起好話來了,「他沒有養過你,是因為不知道有你。如果知道了,也會疼愛你的。」

  董嶽明皺著眉頭看著董苑林:「你不想當爹了?淨把我往外攆。」

  「當然不是……」

  「好吧。」董嶽明說,「看表現了。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我也可以叫他聲爹,當他兒子。」


 「……」

  「不過我還是不會跟他走的。」

  「……」

  然後董嶽明又拋出了那句話:「不然爸爸就太可憐了。——我說的爸爸是指你。」

  「所以……」開玩笑似的問,「你要一直陪著爸爸?」

  「嗯。」董嶽明低頭專心扒飯。

  董苑林高興了。

  他心裡想著,等過幾年,就給董苑林買一套房子,就買在離自己家很近的地方。這樣,每一個星期天,都可以把兒子兒媳請過來吃個飯,或者過去給兒子兒媳做飯。平時想兒子了,也可以溜躂著看看。當然也不能太頻繁,否則還是招人厭。

  旁邊好像有個樓盤正在開盤,不然就先買下來備著?

  「我想起一個笑話。」心情一放鬆,董苑林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這笑話說,如果有個人發現了自己不是親生的,那他選擇跟誰是有規律可尋的。如果親爹更加有錢,那就會說,血濃於水,斬不斷的親緣之類。如果養父更加有錢,就會說養恩大於親恩,積累下來的感情比血緣更加重要,反正最後要去跟那個有錢的一起過。」

  「……」

  「……」

  董嶽明說:「不管我那個爹有錢還是沒錢,有權還是沒權,我都不會跟他走的。」

  「……」

  董苑林聽了有點高興,往董嶽明碗裡夾了點菜,「你快吃肉。」

  「……」

  董嶽明最喜歡的就是董苑林燉的紅燒肉。

  董苑林喜歡用栗子、幹豆皮等原料與紅燒肉放在一起。挑選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在烹調之前先下鍋煸出油,這樣才不過使這道菜變得太膩。

  自從董嶽明表現出對這道菜的喜歡之後,董苑林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會下廚準備紅燒肉。

  不管有多忙,這個都是不能省的。

  幸好董嶽明也一直喜歡,如果哪個星期沒有吃到,還會一直念叨,說不想再等一個禮拜。

  「你爸爸我吧,」董苑林繼續說,「雖然沒法讓你過上多麼窮奢極欲的生活,不過,也不至於太差。」

  董苑林的收入,實在不能說少。當然,豪宅豪車還是買不起。

  董嶽明戳了戳碗裡的紅燒肉:「就算你非常窮,我也不會抱怨的。」

  「哦?」

  「你已經給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了,我很感激。」

  「……」董苑林愣愣地看著董嶽明。

  「就算吃糠咽菜,我也還是會跟著你,哪也不去。」

  董嶽明不懂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抱怨父母,抱怨父母沒有財富地位,不能讓自己過上奢侈糜爛揮金如土的生活。來自於父母的愛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不是麼?

  「不是有那麼句話,」董嶽明由接著說,「不管對方是貧窮還是富裕,健康還是疾病,都會……」

  「岳明,」董苑林不禁失笑,「那是形容夫妻的。」

  「哦……」董嶽明並沒太在意,「夫妻還真是說不太準,對有些人來說,貧窮還是富裕、健康還是疾病,重要著呢,只有父母子女之間才會真正做到不在意。」

  董苑林笑了笑。

  自己和兒子之間,就是這樣。

  雖然他只是養父,但也能體會這種雖然沒有血緣、但卻比普通夫妻等等更加親密的感覺。

  「哈哈,」董苑林想起剛才董嶽明說的吃糠咽菜,又打趣道,「現在吃糠咽菜還挺貴的呢。」

  「……」

  「……」

  「反正你別瞎擔心了。」董嶽明又說,「親生父親什麼的。」

  董苑林問:「難道你不想見見你的親生父親?」

  「我無所謂。」董嶽明回答說,「我自己都沒想那麼多。見見也行,不見也行。之前那麼多年都未曾見過面,看起來就是陌生人。就算父子相認,也很彆扭,不管怎麼說都不可能像別的爸爸和兒子那樣。他絕不會來訓斥我,我也不會對他撒嬌,這麼長時間的空白不是可以忽略的。想想就覺得很麻煩。不過,我也確實有點好奇。」

  董苑林沉默地看著董嶽明。

  「而且,可能會將對方的生活也給攪亂,畢竟對方從來都不知道我這麼個人。冷不丁一出現,豈不是很不厚道。」

  「……」

  「媽媽沒有提過這事,我也沒有要求知道。」董嶽明說,「一切順其自然吧,聽老天爺的意思。該見的話總能見著,不該見的話惦記也沒用。」

  「嗯……」董苑林還是捨不得兒子。

  從私心來出發,自然是希望董岳明永遠也遇不到他那個親生父親。

  這樣,兒子就還是只有自己一個爸爸。

  永遠也不會有人來與自己分擔這份感情。

  ……

  ——在另一邊,劉仕誠跟著季蒙這一群人出去用餐。

  劉仕誠依然沉默地落在後頭。

  這時候助理柳絮發來了一條短信:國企改制的案子好像已經立案了。

  「……」

  劉仕誠告訴過她,有消息一定要通知自己。

  等了這麼久,終於是批了。

  雖然劉仕誠並不太肯定是由於什麼原因。

  上次去立案庭,對方還是一副不肯立案的樣子。

  當時,劉仕誠說,如果這麼明顯的案子都過不了,那就要上訴到省高院。

  一切事情,都是處於越早期的時候越好解決,處於越下層的時候越好解決。對於那家老牌國企來說,區司法局和中級法院還容易一點,但是省高院卻不太可能明目張膽地護著誰,相比之下,還是比較按照規則辦事。對於這起事件來說,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打回市裡,要求審理。中級法院的人也都不傻,誰會與上面對著幹呢。

  而且,劉仕誠知道,他的委託人並沒有聽自己的話,而是選擇了打出橫幅抗議等等形式,橫幅上寫著「沒有補償就下崗,日子過得苦苦苦。」引起媒體注意,製造社會輿論。

  說「下崗」其實並不確切,因為工人們只是解除了舊的勞動合同,並簽訂新的勞動合同。在這期間,沒有拿到分毫的補償金。

  其實劉仕誠是比較反對這種做法的。

  他同樣不喜歡這些取巧的的方法。

  因為這仍然使用了法律之外的力量來影響法律,依舊沒有顧及法律自身。

  現在確實有很多律師喜歡說服當事人去靜坐遊行之類,利用悠悠眾口,來保證最後的勝利。這些律師當中,有一部分是無奈之舉,為了道德而選擇了犧牲法律,另一部分人本身就認為這樣做無可厚非、甚至看作是正確手段,而最後那一部分,就純粹是為了一己私利,或者為名,或者為錢,因為如果贏了就可以出名,同時可以抽取很大一部分的律師費。

  也可能是因為橫幅起到了作用。迫於壓力,中級法院決定開庭。

  不過,這些已經不是劉律師關心的問題了。

  既然已經立案,那接下來就必須打起精神來準備這起群體訴訟。

  第二十四章:巧克力蛋糕(上)

  「去吃東西。」季蒙對劉和張兩位律師說。

  「簡單點兒就行了。」張律師道。

  「是。」季蒙說,「就在旁邊一家飯店。」

  劉仕誠本來不知道董苑林會缺席,現在看見有一個人已經離開,也打算一走了之。

  不過這樣的話就只剩下張律師一個人……

  想了一下,劉仕誠還是沉默地跟在了後面。

  ——進了飯店,菜上全了之後,劉仕誠看了一眼,才發現,竟然有好幾個都是甜的。

  一般來說,這種並不高檔的並不會過多地出現,不過這次似乎比較奇怪。

  「我是我選的。」公關部的一個姑娘說,「也不知道合不合大家的口味。之後季總又加了幾個,怕兩位律師不喜歡我點的那些。」

  「太客氣了。」張律師假惺惺地笑道。

  劉仕誠卻有種感覺,這幾個不上檔的,看起來很有違和感的,都是季蒙加進去的。

  「我先說兩句吧。」季蒙笑了一笑,「兩位律師平時都忙,是怎麼請都請不來的。藉著這次機會正好可以交流一下,培養交情。」

  劉仕誠沒有抬頭。

  總覺得季蒙話裡有話。

  那個脆皮鮮奶看起來不錯的樣子……

  因為一直獨來獨往,劉仕誠很少在外面用餐。

  自己一個人的話,隨便對付一下就好。

  之後法務部的老總也說了幾句。

  按照「主人-陪客-賓客」這個傳統順序,張律師也不得不敬了點酒,順便還代表了劉仕誠。

  ……

  ——整個過程中,劉仕誠一口酒都沒有喝,也沒怎麼說話。

  事實證明,沒有董苑林,還真是不行。

  張律師是個挺憤世嫉俗的人,喜歡發表高談闊論。

  「律所好像都比較喜歡經濟類案件,而不是刑事類。」有人隨便起了個話頭,聊一聊天。

  「刑事不好做啊。」張律師又開始大嘴巴,「有個東西叫做『律師偽證罪』,不過呢,有些東西,比如刑法第第三百零六條規定的『引誘』等妨害作證的行為,比較模糊,怎麼算引誘呢?我們這些律師,稍微一不注意,就有牢獄之災啊。」

  「是真不容易打。」張律師又說,「在刑事案件裡,員警是指控方,律師是辯護方。律師可以取證,員警也可以取證。但是,只有律師是偽證罪的犯罪主體,員警卻沒有。這樣一來,雙方根本就不平等啊,我們風險加倍。而且,有些員警容不得律師所提交的證據與其手中的證據不一致,輸不起,有時還會報復。現在有律師參與的刑事案件已經不足30%了,人年均刑事案件不足1件,還包括指定辯護在內,誰也不願意做。」

  「應該是很難吧。」有人說,「律師就是要保護客戶嘛,有時也不好弄。」

  「不是。」這時候劉仕誠終於說了一句話,「不是保護客戶,是保護客戶的合法權益。」

  「哦,」對方尷尬地笑了笑,「哈哈。」

  ……

  ——平心而說,這個晚餐也不算差。

  劉仕誠低頭吃著那些甜食,始終沒太抬頭。

  最後,眾人告別之後,季蒙突然走到劉仕誠的面前,說:「還記得上次我帶去你的那家巧克力店?」

  劉仕誠點了點頭。

  確實非常美味。

  「那家新近推出了一種巧克力,正在搞些限時活動,似乎只有這一陣子會有,錯過了就只能等到明年,今天好像是最後一天。」

  「……」

  「你可以去看看。」

  說完,季蒙就非常乾脆地開車離開了。

  「……」這真不像季蒙的作風。

  不過,關於他剛才說的事——

  劉仕誠看了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但是,也還來得及。

  對於這樣的事,劉仕誠不會不在意。

  他開著自己的綠豆車,又去了那家巧克力店。

  在店門口,劉仕誠看見了海報。就是季蒙所說的限時產品——一款巧克力口味的蛋糕。

  看上去的確誘人。

  不過——

  劉仕誠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是為什麼,上面說,自己來就不行,必須要再帶一個人。

  下麵寫著一行廣告詞:「帶著你的那個人來,嘗一嘗最甜的味道!」

  劉仕誠仔細看了看那個蛋糕的產品圖片——是一個心形。

  上面還畫著兩隻傻傻笑著的小豬。

  「……」這是什麼意思。

  劉仕誠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竟然只有兩個人一起來才可以。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是有著侷限性的。

  正在門口躊躇不前,想著到底應該怎麼辦,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劉律師。」

  劉仕誠轉頭一看,果然是季蒙。

  「你也來了?」季蒙問。

  「你說這是最後一天。」

  「我不確定,好像是吧。」季蒙說,「所以我也來了。」

  「……」

  「怎麼還不進去?」

  「……」劉仕誠沉默了一下,然後說,「規定只有兩個人一起來才算數。」

  「有這事?」季蒙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

  季蒙看了看海報,又抬起頭:「還真是。」

  「……」

  「幸虧碰見了你。」季蒙說,「不然就白跑了。」

  「……」

  「進去吧,外面冷。」季蒙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門。

  「……」也只有這樣了。

  接待的還是上次的那一個女孩子。

  「咦……」這回她可驚了,心裡想,「原來這兩個是一對。怪不得……上次問是不是送女友的時候,這個稍矮一點的男人顯得那麼不高興。」

  「給。」小姑娘說,「就是這個。」

  從對方將東西拿出來那一秒鐘起,劉仕誠的眼睛就沒離開過。

  「帶走還是在這?」女孩子又問,「這個是現烤的,所以不建議帶走吃。」

  「你先切開。」劉仕誠說,「切成兩份。」

  「哎?」小姑娘竟然非常詫異,「這個怎麼能切!」

  「……?」

  「肯定不能切的,必須要兩人一起吃。」

  「……」

  「行了我知道了。」季蒙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拿過來吧,還有兩個叉子,就在這用。」

  「哦!」小姑娘又露出了一個甜甜美美的笑容。

  季蒙將那東西拿到一張桌邊,扯出兩張椅子,然後坐下:「過來。這現做的。」

  「……」

  「很香。」

  劉仕誠終於沉默地走了過去。

  坐在季蒙的正對面,然後拿起叉子,試圖從中間將那蛋糕切開。

  ——這當然很不容易。

  「你就直接嘗吧。」季蒙說,「我不會介意的。」

  劉仕誠看著那個東西,心裡彆扭,有點鬧心。又想逃走,又捨不得,幾次將手微抬,又放回了原位,下不了與季蒙共用這個東西的決心。

  這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回,在自己家裡,也一起用了晚餐。

  不過,還是很不習慣。

  對面的季蒙已經將他那邊的蛋糕吃出了很大的一個缺口。

  「……」

  幾經掙扎,劉仕誠最後才終於弄下一口放進嘴裡。

  「……」真的非常可口。

  「劉律師。」季蒙又問,「一人一半怎麼樣?」

  劉仕誠點了點頭。

  其實季蒙不能吃太甜的。

  冰激淩什麼的無所謂,但是蛋糕這東西,一旦吃太多,就會覺得腦袋陣陣發麻。

  是真的麻,不是錯覺。

  不過,現在也只能拼了。
  第二十五章:巧克力蛋糕(下)

  劉仕誠一直都低著頭,專心地吃。

  不過還是能感覺得到,季蒙經常會看著自己。

  蛋糕怎麼就不能切,到底是為什麼才會有這種奇怪的規定——

  劉仕誠對於情人之間的那些小溫馨小甜蜜小浪漫小驚喜小等等一無所知,因為他從來就不關心。

  今年的情人節,2月14號的早上,張律師曾經打趣似的問了劉仕誠一句:「今天跟誰一起過?」

  「……?」劉仕誠覺得這個問題真是莫名其妙,伸手翻了一下他的工作時間表,「跟季蒙一起過。」

  等會兒季蒙就要來談那樁解僱的案子了。

  當時張律師就是一副忍笑的表情:「跟季蒙一起過?哈哈,就是不知道他受不受得起了。」

  「……?」

  「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還真以為你那個那個呢。」

  「……?」

  那個那個?

  同樣,現在,劉仕誠依然不明白情侶之間的這種把戲,還有商家動的那些心思。

  只是對於「這蛋糕不能切」的說法感到不解和困惑。

  他並不知道,這正是驅使情侶們來參加活動的原因。

  ——吃到臨近中線的時候,劉仕誠感到更加地不安了。

  蛋糕越來越小,兩個人拿著叉子的手好像隨時都可能碰到一起。

  劉仕誠放慢了速度。

  如果季蒙伸手過來,他就等著,直到季蒙將胳膊移開。

  季蒙一直在對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昨天我看了新版西遊記的劇照。」

  「……」

  「真醜。」

  「……嗯。」

  劉仕誠不喜歡那個豬八戒的造型,看起來讓人有點不舒服。

  「你知不知道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是什麼關係?」

  「……不是夫妻?」

  「不是。」季蒙說,「同事關係而已,兩人之間清清白白。王母在中國神話中出現得遠比玉帝要早,《山海經》中就有記載,說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玉皇大帝是後來道教所奉的天帝,把王母娘娘改成了一個名號。」

  「原來是這樣。」劉仕誠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喜歡西遊記?」

  「為什麼?」劉仕誠想了一想,「主角是動物,而且很正直。」

  季蒙笑了:「果然很像你會說的話。」

  「……?」

  師徒四人裡,劉仕誠最喜歡孫悟空,因為孫悟空既是動物,又很正直。其次是豬八戒,雖然不是那麼正直,但是好歹還是動物。唐僧和沙和尚,就一般了,即使依然正直,可惜不是動物。不過幸好,西遊記的主角就是孫悟空和豬八戒,連唐僧都只是陪襯,沙和尚就更不用說。孫悟空和豬八戒一路上打打鬧鬧,有點像說相聲,或者演對手戲。

  ……

  還有最後一點的時候,季蒙突然扔了叉子:「剩下的給你吧。」

  劉仕誠一看,在蛋糕正中間的是用巧克力製成的很漂亮的一朵花,味道香甜,入口即化。

  知道季蒙是故意留給自己,劉仕誠不敢抬頭,小聲說了句「謝謝」。

  ……

  ——蛋糕就這樣被分完,劉仕誠放下叉子。

  那個賣巧克力的甜甜美美的小姑娘立刻走過來,分別遞給兩人一張便利貼:「那個……可以把你們的感想寫在這上面嗎?我們店裡馬上裝修,會拿出一面牆來粘貼這些,展示人在這裡時的心情。」

  「可以。」季蒙看了一眼,拿起筆寫道:「今天與劉律師分享了蛋糕,將會是永遠難忘的經歷。」

  「……」

  劉仕誠寫不出來。

  他抬起頭,問:「什麼感想?給個範本。」

  「……」

  「……?」

  「就是……」巧克力店的小姑娘想了一下,就是,「你今天和誰一起來的,吃了什麼,味道如何,什麼心情,是很高興啊還是別的。」

  「這樣。」劉仕誠看了看那便利貼,工工整整地落筆:「今天和季蒙一起來,吃了那個不能切的,味道很好,我很高興。」

  寫完還檢查了一遍,然後才扣上筆帽。

  劉仕誠也沒說謊。

  高興,確實還是高興的。

  這家店裡口感確實獨特,即使是吃了這麼多巧克力的劉仕誠,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唯一有點意外的是季蒙。

  不過,劉仕誠也並不討厭季蒙。如果討厭季蒙,他根本就不會讓季蒙靠近自己,更不會和對方說話。

  季蒙看劉仕誠寫完,也站起身,拿起外套:「走吧。」

  「嗯。」劉仕誠又看了看季蒙,覺得對方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怎麼了?」劉仕誠問。

  「沒。」季蒙說,「有點頭疼而已。」

  因為太甜,腦袋一直都麻麻的。

  季蒙每次甜的東西吃太多都會這樣。

  劉仕誠看著季蒙,半晌之後才說:「頭疼的話,吃塊糖就好了。」

  「……」

  「……?」

  季蒙知道,劉仕誠真是這麼想的。

  劉仕誠確確實實地把這個當作訣竅,說給自己聽。而且,自己很有可能是第一個聽到這個訣竅的人。按照劉仕誠的性格,大概不會有什麼機會,也不會有什麼意願去向別人傳授這個。

  「謝謝了。」季蒙笑道,「我回家就試試。」

  「……」

  劉仕誠站在那裡沒動。

  他內心裡有兩方在進行著激烈的鬥爭。

  季蒙……劉仕誠想,季蒙對他不錯。

  給自己做過飯,自己也用餅乾回禮。之後,又送過不少巧克力……可是自己一直沒有表示。

  他並沒有很煩季蒙這個人。——其實就是不煩。

  這樣的話……哎。

  劉仕誠發了發狠,飛快地從西裝褲子的兜裡掏出兩顆糖扔在桌上:「這個給你。」

  季蒙驚訝地看著劉仕誠。

  「……」

  第二十六章:改制案開庭

  劉仕誠第一次做這種事,簡直有些坐立不安了,不知道該擺出什麼姿勢以及什麼表情才好。

  剛才一咬牙就送出去了,現在該說些什麼?

  那邊季蒙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總之,」劉仕誠依然沒有表情,「你拿去吧。」

  「……」

  「我回去了。」

  季蒙點了點頭,「謝謝你,劉律師。」

  「以後別叫劉律師了。」劉仕誠說,「叫我名字就好。」

  「嗯。」季蒙說,「仕誠。」

  「……」劉仕誠也沒有再說多餘的話去糾正季蒙奇怪的稱呼,轉過身子,拉開玻璃門便走了出去。

  季蒙覺得他自己終於把冰山給撼動了一小塊。

  「我說,」季蒙看著巧克力店的小姑娘,「那便利貼,你要一張就足夠了。」

  「……?」

  「另一個別貼了。」

  「……?」

  「那張給我。」

  「哦?哦!」小姑娘說,「把您寫的還您是吧?」

  「不是。」季蒙看著這個小姑娘,心想可真夠笨的,「把那位先生寫的給我。」

  「……」

  ……

  ——之後沒過幾天,老牌國企的那個案子,終於開庭了。

  對方律師一上來就說:「此案的訴訟主體錯誤。XX糧廠與這些工人之間並不存在勞動關係,而只是一種勞務關係,勞動法並不適用。工人們只是由XX勞務公司派遣到XX糧廠去工作而已,這裡有證據顯示,檔案還依然在XX勞務公司。既然不是勞動關係,工人只是被派遣過去,那自然就沒有理由支付補償金。」

  認為訴訟主體錯誤,是此案案件的常用方式。

  劉仕誠定了定神,說:「是勞動關係,還是勞務關係,並不看檔案在哪裡,而要分析是否存在隸屬關係、如何管理等等。原告的確是由XX勞務公司安排進入XX糧廠工作的,但是,XX勞務公司在這裡只起到了一個仲介作用。我們堅持雙方是勞動關係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首先,我們認為,原告與被告之間存在隸屬關係,確實有著某種程度的管理與服從。比如,工人需要考勤、還有業績指標,這都是勞務關係所不應該具有的。在勞務關係中,工人應該更加自由。我這裡有幾份詳細的考勤記錄和業績記錄,可以證明這種隸屬關係。其次,XX糧廠向每個工人發放了『工作證』等等證件,這就是等於承認了公司職工的身份,否則。第三,工人入職的時候,填寫了『報名表』。報名表上的資訊可以顯示,這是工作招用。第四,工人工資也由XX糧廠直接發放,這也可以說明雙方之間存在勞動關係。」

  對方律師很自信地笑了笑,又說:「原告方我請你注意一點,在勞動關係中,用人單位必須按照法律和規章等等為職工承擔一定的義務,比如保險義務,就是一個硬性規定。而勞務關係則不需要,民就不必為其僱用的家政服務員繳納保險。在此案中,原告在工作中的保險等等都是由XX勞務公司公司辦理的,XX糧廠只負責勞務的適用,根本沒有承擔任何義務,所以並不屬於勞動關係。至於原告方才陳述的那些,我也可以解釋。第一,考勤和業績等等,是XX勞務公司的要求,為的是瞭解派遣工人在被派遣期間表現如何。雖然有考勤和業績,但是XX糧廠並沒有根據考勤和業績表現而做出任何賞罰,也就是說,不存在激勵、扣發獎金或者開除等等任何管理方式。第二,工作證和報名表,都是為了操作方便,並沒有明確說明是全職還是兼職還是派遣。第三,XX糧廠確實向工人發放工資,可是,那只是為了簡化流程,才由XX糧廠直接支付。」

  對方的律師不錯。

  不過,就像劉仕誠一直堅信的那樣,律師,並不是要比賽誰更會說謊。實際情況是,如果一個人能把謊說的連對方律師都找不出絲毫漏洞,那只能說明這個人說的就是實話。律師之間的勝負,看的並不是誰更能信口雌黃,決定性的因素恰恰是誰說的是實話。

  劉仕誠知道自己這邊才是真相,所以他並不慌張。

  於是劉仕誠又順著說了下去:「被告方著重強調了保險。但是,根據我從市勞動局查到的資料,原告在工作中的醫保社保等等都是以被告方的名義辦理,雖然具體辦理手續雖然是XX勞務公司公司出面,但是那只是XX勞務公司為被告提供的一種服務。事實上,不只是XX糧廠,XX勞務公司也同樣以用人單位的名義為其他公司辦理過多次類似手續,這是為了在仲介市場上更有競爭力。至於考勤和業績,也不能僅憑一面之詞便確定這只是XX勞務公司的要求。考勤和業績是否屬於XX糧廠的管理方式之一還要聽取公司內部職工的證詞。今天會有與此案無關的其他勞動者出庭作證,這些證詞可以表明,考勤和業績與工人在XX糧廠的飯碗直接掛鈎,絕非沒有用處。至於工作證、報名表以及工資條,也有之前從其他勞務公司派遣到XX糧廠工作過一段時間的職工可以作證,這些派遣人員沒有從XX糧廠得到過任何工作證、報名表以及工資條,只有正式職工才有可能具備這些東西。」

  雙方你來我往,交鋒了多個回合。

  如果是電影或者電視,到這裡,劉仕誠就該說上一段非常煽情的詞,感人至深的話。比如,這些工人是多麼不辭勞苦,只為了一家幾口的生計,講講他們年邁生病的父母,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子,甚至揚起工人的手,拍著工人的背,讓眾人看清那龜裂的皮膚還有微馱的身材。

  但實際上,對於優秀的律師來說,這種情況並不多見。

  法官其實並不會同情弱者。

  身為要做出審判的人,必須拋棄先入為主的觀念,決不能由於對一方的偏向而左右了公正。

  法官只根據事實說話。

  即使是刑事案件,也不能帶進去不該有的情緒。因為加害方可能說謊,受害者也可能說謊。

  第二十七章:勝訴

  劉仕誠請到的幾位證人都依次出了庭。

  有兩人證明瞭考勤和績效的重要性,這些可以說明,XX糧廠對於工人的工時和表現是有著嚴格要求的,工人必須遵守企業內部規章制度,這種命令和服從明顯不只是勞務關係,因為勞務關係中兩個主體的地位是平等的,雙方之間是一種「勞務」與「報酬」的交換,有的只有協商,而沒有管理。這兩人中的一人是與原告方的一眾人等在同一時期一起從XX勞務公司到XX糧廠工作的工人,後來卻由於考勤和績效不達標,而被XX糧廠開除。

  還有兩外兩人是從前從其他勞務公司派遣去XX糧廠工作過的人,為了證明真正的派遣工人不會得到工作證、報名表和工資條等等。

  ……

  最後,做總結陳述的時候,對方律師明顯已經底氣不足。

  就只是一直說:「雙方不是勞動關係。」

  然後一直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一會兒說檔案,一會兒說保險,看著很是可憐。

  而劉仕誠的卻是有理有據,邏輯順暢。

  此案當庭宣判。

  原告勝訴。

  XX糧廠需要支付補償金432.1234萬元。

  從審判庭出來之後,那一群工人一起圍住了劉仕誠。

  「真是謝謝你,劉律師。」

  「多虧了你,才能拿到這錢。」

  還有人說:「我給您送隻羊吧!」

  「我老家的烤小鳥很好吃。我回去讓媳婦串幾個,給您拿來。」

  「……」

  劉仕誠表情尷尬,就只是說著「不用」、「不用」。

  但是大家實在太過熱情,到了後來,劉仕誠只得一邊說著「我還有事」、「我還有事」,一邊逃也似的離開了。

  回到律所坐了沒多一會兒,手機就響了。

  拿過來一看,是季蒙。

  劉仕誠按下了通話鍵。

  「我看見報導了。」季蒙說,「恭喜。」

  「謝謝。」

  「寫得不太詳細,只說非常精彩。」

  「……」

  「我能想像得出。」季蒙說,「你是個好律師。站在庭上與人辯論的樣子非常好看。」

  「……?」

  非常好看?

  這是什麼說法?

  從沒有人用這兩個字形容過劉仕誠。

  也不對,小的時候也是有的。

  不過,越往後,劉仕誠身上就越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自然也就沒人再說這樣的話。

  劉仕誠也知道什麼是好看。

  比如,律師裡有幾個助理姑娘,看著就很時髦。

  但是劉仕誠不知道季蒙用這來形容自己是什麼意思。

  自從上次在巧克力店分別之後,每次季蒙打電話來,劉仕誠差不多都接了。

  劉仕誠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覺得沒有必要再躲著了。

  因為,與季蒙說幾句話,也不是那麼難的。

  至少,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艱辛。

  既然這樣的話,那應著幾句,也都還好。季蒙不是個沒有眼力見的傢伙,從來不會說的太多,就只是簡簡單單地幾句話。劉仕誠回答也好,簡單附和下也好,只是嗯一聲也好,氛圍一直都是輕鬆的。

  這次也是如此。

  季蒙又說:「這個案子很多人都知道。」

  「嗯。」

  「會有很多記者採訪你吧?」

  「我沒同意。」劉仕誠說,「律所裡有專門負責接待記者的人,如果他們解決不了,會用面形式來通知我,我再使用同樣方式回覆,依然由他們去告知記者。」

  「……」

  「我去忙吧。」季蒙笑道,「我先掛了。」

  「嗯。」

  有時候想一想,劉仕誠也覺得不可理喻。

  怎麼就與季蒙開始了這種閒聊呢。

  真是難以想像。

  自己的電話,有時也會響了。

  隨便回答應和幾句,也並沒有什麼特別不願意的感覺。

  因為季蒙並不會過分親近。

  ……

  然後,突然有那麼一天,季蒙不再打電話來。

  劉仕誠在幾日之後,終於發覺了不對勁。

  差不多每隔一天就有點事的季蒙,最近一直安安靜靜。

  不得不說,劉仕誠覺得有些彆扭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不喜歡打破生活的慣性。以前,每天都是自己一個人,於是也希望永遠都是自己一個人,與他的狗一起,一直這樣將日子給過下去。

  但是,如果有那麼一個人,能夠硬闖進來,將這種生活的慣性給改變,那劉仕誠也不會去思考那麼多,而是會順著那條與以前有那麼一點點不同的軌道繼續走下去。

  此刻就是這樣。

  季蒙總是會打電話來,聊些有的沒的。

  現在一夜之間就再沒有了,讓劉仕誠感覺很違和。

  像劉仕誠這種循規蹈矩的人,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違和。

  而且,劉仕誠也有點擔心季蒙。

  到底怎麼了?

  劉仕誠在網上查了一下,還去了季蒙的公司主頁,沒有任何消息。

  讓季蒙這樣的身份,如果出了事,不會沒有新聞。

  那麼,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對方主動不再聯繫自己。

  可是,到底為什麼——

  劉仕誠有點想要知道,卻還是做不到主動去聯繫對方。

  找人什麼的,太奇怪了。

  有什麼理由找人呢。

  想來想去,答案都是沒有。劉仕誠從來不說沒有意義的話。那麼,打個電話過去,問你到底怎麼了,顯然就是沒有意義的話。

  他問不出口。

  想了一下,無非兩種可能:一、季蒙以前都是心血來潮。二、季蒙開始覺得沒有意思。

  作為一個律師,這點分析能力還是有的。

  那就算了吧。

  劉仕誠想,不管哪種可能,都沒有必要再去琢磨了。剛剛有了一點聯繫,就這樣斷裂了。

  一切恢復從前,還能省點時間。

  ……

  ——不過,事情似乎也並不像劉仕誠想的那樣。

  一個星期之後,劉仕誠收到了一個聯邦快遞送來的快件。

  盒子很小。

  打開一看,是一本影集。

  美麗廣袤的草原,各種各樣的動物。

  河裡的犀牛,樹下的長頸鹿……

  然後——還有一種出現頻率很高的動物,叫做季蒙。

  既有在野外的,也有在城裡的。

  劉仕誠給季蒙發了一封郵件。正文為空,題目上只有四個字:你在幹嗎?

  季蒙倒是很快就回覆了。

  他說:公司在肯雅建了分公司,我過來稍微打點一下,一個多月。

  過了一會兒,又來一封,問:你想我了?

  劉仕誠說:沒。

  季蒙回答:我也知道。不過我倒是經常會想起你。

  第二十八章:相冊

  劉仕誠一手撐著頭,一手翻著那相冊。

  裡面有納庫魯國家公園的火烈鳥。幾十萬隻火烈鳥在湖面形成一大片織錦一樣的美麗圖案,好像落日時候的漫天雲霞,非常壯觀。滿目的紅與湖水的綠配在一起形容了一種奇觀,耳邊似乎能聽得見那嘈雜的叫聲。

  然後還有渡河的角馬。雖然河中有鱷魚埋伏,這一群角馬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跳入河中,涉水而過,身後水花四濺。在這個過程中也許會有幼小的角馬失去生命,但是為了遷徙,它們沒有絲毫猶豫。

  之後是……

  「……」劉仕誠看著那張照片。

  是兩隻獅子在交配。公獅抱著母獅,旁若無人。眾目睽睽之下,兩隻獅子都在大吼。

  劉仕誠很喜歡看動物世界,或者國家地理和探索頻道里面一切有關動物的內容。劉仕誠知道公獅的發情期大約是一週,在這期間不吃飯只喝水,一直不停地進行著密集的……那個。然後,發情期過去後,母獅出去打獵,將獵物獻給公獅。

  看來不只是人沉迷於此,連動物都不會例外。

  不知道這東西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魔力。

  劉仕誠困惑了。

  小說、圖片,還有電影電視裡面,總是把這種事描述得驚天動地似的。

  跟別的人搞這個,與自力更生,真的差那麼多……?

  劉仕誠皺了皺眉。

  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然後,不知道怎麼的,劉仕誠就想起了董苑林講過的一個笑話。

  那時董苑林的兒子董岳明才剛上初一,學了些生物課程。對於顯性基因隱形基因之類的不是很明白,於是去問他的老爸。

  「就是……」董嶽明手裡拿著課本,「公蜜蜂和母蜜蜂結婚了之後……」

  「結什麼婚?」董苑林毫不留情地羞辱了董嶽明,「那叫交配!」

  「哦……」董嶽明的臉全紅了。

  董苑林覺得有意思,在律所裡還對別人講。說兒子純,被自己教育得好,一般的中學生才不會像這樣。

  ——劉仕誠接著翻了下去。

  接下來是靠在一起耳鬢廝磨的兩隻長頸鹿。在落日中相互依偎,溫柔深情。之後是列成一隊的斑馬。在陽光的照耀下,黑白兩色吸收和反射光線的程度不同,模糊了它們的輪廓,一眼望去,甚至不容易被看到。此外還有嬉笑打鬧的狒狒,看起來無憂無慮的。

  ……

  ——只是看著這個東西,就好像能聞到湖水和草原的味道。

  還有那片大陸上的各類鮮活的生命。

  ……

  ——相冊的後半部分都是些人。

  載歌載舞的村落婦女、供人觀賞的各種表演、村鎮上的集市、城市裡熱鬧繁榮的景象……

  這是個好相機。

  即使是不懂得攝影的劉仕誠,也看得出來這一點。

  季蒙有時候會出現在這些照片當中,看上去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劉仕誠又重新看了一遍。這一次,視線在每張照片上面停留的時間要更加長。

  他突然有些羨慕。如果,自己也能去看一看,那就好了。

  最後,劉仕誠又摸了摸封面,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抽屜裡,等著下班帶它回家。

  劉仕誠真喜歡這個禮物。

  坐在辦公室裡,似乎也可以碰觸得到那些遠在非洲的動物。好像也和季蒙一起,瞧見了幾十成群的犀牛、鋪天蓋地的野鳥、還有勇猛奔跑著的犀牛。與以前在電視上見到的不同,它們不是專門的攝影記者花費數年、投資巨大才換來的成果,並非那麼遙不可及。這是身邊的人,也就是季蒙親眼看到、親手拍下的,是一種可以感知的存在。季蒙特意當它們送給自己,應該就是希望以此作為媒介,讓自己也可以踏入那片原始的土地吧。

  劉仕誠抬起頭,電腦桌面上季蒙的那封郵件還打開著。

  ——劉仕誠也不知道季蒙所說的「我倒是經常會想起你」指的是什麼。

  可能,非洲確實是個娛樂活動較少的地方。

  以前,為了幾樁收購併購的案子,張律師曾經去過非洲。

  當時,小老闆還在開會的時候說:「放心,雖然你去的地方是非洲,但那裡沒有非洲人,全是外國公民,很安全的。有點問題的就是疾病,不過那裡也還好啦。」之後,小老闆突然又正色道:「張律師,你最好能有點體育愛好。這樣才能與同事們切磋一下,不然就會閒得長毛。」

  「……」

  季蒙,可能就是閒得長毛了吧。

  劉仕誠不得不承認,收到禮物,知道季蒙還在記掛著自己的時候,有那麼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劉仕誠其實挺怕自己看走眼的。

  正是由於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深交沒有意義,劉仕誠才會一直這樣。

  他從不搭理不喜歡的人。對於比較喜歡的人,雖然可以說話,但是依然不會深交,就好像律所裡面那個姓葉的助理姑娘。非常善良柔和,劉仕誠一直覺得她很好。

  依然不會深交,倒不是因為比較喜歡的那些人不好,而是對於將完全沒有關係的不同的兩個個體硬是拉扯在一起這件事沒有任何信心。即使再善良、再柔和,也仍舊是從始到終都分離著的兩個人。

  比如說,當一個人有了高興的時候拿出來分享的時候,得到的稱讚十有都不是來自真心,可能平時看起來越是親密的朋友,嫉妒之心反而越強,也許最不希望你一帆風順的人就是他,或者她。再比如說,當一個人遭遇到挫折的時候,往往會向周圍的人大倒苦水。但是,在講述這種種不公的時候,對方其實是感覺不到你的哀傷的,甚至有人會暗自高興。這時候傾聽的人只能勉強說出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話語,而這些話語也很難讓人真正地覺得好受一些。更加諷刺的是,很多人明明知道那個人並不會真正地關心,卻還是會繼續講述,因為他們需要一個出口,而又沒有其他選擇。最後,當對方果然沒有急人所急的時候,這些人又會失望、憤怒、鬱悶,給自己添堵,更加地不開心。在這裡,傷害了別人的人也不一定就有多壞。

  因為厭倦這些,害怕與別人一樣,劉仕誠才始終認為沒有必要將時間、精力和感情浪費在與人的交往上,所以,選擇了躲起來,一個人在角落裡蜷縮著。

  然後,在那個一起分享了蛋糕的晚上,劉仕誠突然覺得,季蒙,也許是一個可以說一點點話的物件。因為,在那一天,季蒙完全沒有顧及劉仕誠的不情願,一直在談論著各種話題。以前,從來沒有人像季蒙這樣,明知不受歡迎,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著。這種努力,讓劉仕誠有點動搖了。誰都不賤,過去的那些人,在看到劉仕誠的態度之後,全都快速退開,沒有一個這麼執著地想要走近。這種執著終於把劉仕誠的銅牆鐵壁給挖下去了一個小角。也許,稍稍接納季蒙一點,也是可以的吧。認識季蒙這麼長時間,此時再聽季蒙說說話,似乎也不是那麼難受了。

  劉仕誠也不知道這種想法是為什麼,他的理解是,由於內疚。看著季蒙的一頭熱,覺得慚愧。又或者,雖然一直堅信不需要感情,恐懼交往,但是,當真的有一個有可能非常真誠的朋友擺在面前的時候,內心還是會被撥弄一下。

  那天最後臨走的時候,看著頭暈的季蒙,劉仕誠甚至還拿出了兩塊糖。

  ……

  ——之後,劉仕誠便對季蒙的電話沒有那麼排斥了。

  雖然很少回答,不過季蒙在那邊說話的時候,劉仕誠總是會聽著。

  這樣一段時間過後,也漸漸習以為常。

  所以,當季蒙突然不再打電話來的時候,劉仕誠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因為季蒙,而稍稍改變了一點與人相處的模式。

  這種改變,是不是錯了。

  自己是不是從來就不該接與工作無關的電話。

  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不要與人發生交集。

  當一個警戒心很強的人終於開始有點相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非常擔心這點相信被人辜負。雖然會在心裡告訴自己,被辜負了也沒什麼,頂多回到從前。但是,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們就會更加堅信從前的那些個偏執的想法,退進殼裡,然後,一輩子也不再伸出頭去了。

  所以,雖然不能說明什麼,但是,當劉仕誠知道季蒙並沒有想要疏遠的時候,還是有點慶倖。至少,目前還沒上當受騙。

  ……

  劉仕誠看了看季蒙的那封郵件,想了一下,還是回道:「很無聊嗎。」

  「那倒沒有。」郵件裡面的聊天框談了出來。季蒙說,「事情不少。分公司剛剛才建立,亂七八糟的,要操不少心。」

  劉仕誠知道,現在,在非洲拿項目,也很困難。有些地方的非常嚴重,官員貪污受賄是家常便飯,企業只憑能力寸步難行。劉仕誠也不想問季蒙到底有多艱辛,那些東西他還問不出口。

  那邊季蒙又說:「我沒有經歷過這種公司的初創階段,還挺有意思的,要一點一點發展。」

  劉仕誠說:「那就好。」

  「不過,」季蒙又說,「雖然不覺得很無聊,但我還是更想回去和你一起吃甜食。」

  「……」劉仕誠關上了郵箱。

  看來,季蒙已經沒什麼正經事要說了。

  既然這樣,就結束了談話吧。

  本來想說謝謝你的禮物的,不過卻還是不好意思。

  下次吧,劉仕誠想,下次一定要說。

  ……

  ——下班的時間到了,劉仕誠決定回家。

  路過董苑林辦公室的時候,看見了一個一看就很幹練、有很有成熟味道的女性坐在董苑林辦公桌的對面。

  劉仕誠知道那個人。

  由於董苑林是做專利訴訟的律師,因此經常要與專利代理人合作。因為,律師懂的是法律,而對於一項專利是否涉及到侵權等等的分析,還要依靠專利代理人。與律師的法學專業不同,專利代理人一般是理工科背景,主要負責的是是否涉及到侵權的技術分析,此外還要與律師共同完成提交給專利局、專利局覆審委、還有法院的材料。一個有經驗的專利代理人應該非常瞭解判斷標準,從而給出最為合理的建議。

  這位專利代理人與董苑林合作過好幾次,其中有勝有敗。這次,兩人再度攜手。

  第二十九章:專利代理人

  董苑林手頭的這個案子,專利局覆審已經判了失敗。戶不服,即將開始法院一審。具體來說,就是戶申請的專利被專利局駁回,經過覆審維持原判,但是戶堅持認為自己的專利沒有問題,因此很快就要在市中級法院進行行政訴訟。

  董苑林看著手頭的材料,抬頭看著辦公桌對面的人,說:「我研究了最近的多個案例,認為應該專攻不侵權抗辯,放棄公知技術抗辯,這樣把握性會更大。」

  公知技術抗辯指的是在專利侵權訴訟中,被告的產品儘管在專利權的保護範圍之內,但可以以該技術是廣為人知的已有技術為理由進行抗辯,從而免除侵權責任。而不侵權抗辯的範圍則比較廣,比如,可以認為對方專利權已經用盡、自己的技術更早存在,等等。

  庭辯是最重要的環節,這個過程要由律師出面。所以,在整個案子中,雖然與專利代理人合作,但是律師依然還是主導。

  那位專利代理人看了看董苑林桌上的眾多籍,點了點頭:「聽起來有道理。」

  為了這個戶,董苑林查閱了大量資料,將近兩年類似的案子都讀了個遍。

  「董律師,」蘇禾又笑了笑,「其實,第一次合作的時候,我對你的印象挺差的。」

  「……」

  董苑林記得那次。專利覆審和法院一審都是敗訴。

  「當時我覺得你太自信了。」

  「……」

  「我特別不喜歡自以為了不起的人。」

  「……」

  「第二次合作的時候還想著,如果再輸,今後大概就無緣了。」

  「……」但是那次贏了,而且贏得漂亮。

  「不過現在我改觀了。」蘇禾開始歸攏著檔,「我沒遇到過像你這麼認真的律師,幾次談話都很深入細緻。努力工作的人是應該自信的。我知道你的強硬並不是沒有根據,所以也能接受了。」

  「那謝謝了。」董苑林也笑了,「我就當這是誇獎吧。」

  「當然。」蘇禾已經整理好了東西,「真是不好意思,又讓你加班了。」

  「沒有的事。」董苑林道,「你還不是一樣。不過終於可以走了。」

  「是啊。」蘇禾說,「談了三個小時。」

  頓了一頓,又問:「你餓不餓?要不就在附近先吃個飯?我不太想回去下廚了。」

  「也行。」董苑林想了想,道,「不過我得帶上兒子。」

  「好啊。」蘇禾答道。

  「本來是打算在家裡吃的。不過確實有點晚了,就叫他過來吧。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

  於是董苑林拿起電話,給董嶽明留了言,叫他下了晚自習之後打個車過來,去川菜館。

  董嶽明很快就回了個短信,說知道了。

  ——董嶽明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四十分鐘以後,董苑林和蘇禾已經選好了桌子,點完了菜。董嶽明來的時間剛剛好,服務員正開始上菜。

  董嶽明一開始的時候還很有禮貌,非常懂事。董苑林還有點得意,因為自己的兒子一看就挺乖。

  不過,後來卻漸漸地有點不對勁。

  「真沒想到你兒子都這麼大了。」蘇禾道。

  「我結婚早。」董苑林說,「二十都不到這小子就來了。」

  「原來如此,」蘇禾開玩笑似的說,「你們父子兩個人出來,讓媳婦兒一個人在家?」

  董苑林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離婚了。」

  「這樣……」蘇禾愣愣地看著董苑林,「……不好意思。」

  「沒事。」董苑林說,「不用在意。」

  「那……」蘇禾卻又接著問,「兒子跟著你嗎?」

  「沒有。」董苑林也不想多說,「跟著他媽媽,只是偶爾才來我這裡吃一頓飯。」

  「……」蘇禾看著董苑林,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呢?」董苑林問。

  「我?」蘇禾苦笑了一下,「我還沒結過婚。」

  「哦?」董苑林倒是有點意外。

  蘇禾長得不錯,工資也高,看上去,大概也三十歲出頭了,結果竟然還是單身。

  董苑林想起來,辦公室裡那些嘰嘰喳喳的助理們似乎說過,現在這種情況很多,越是優秀的姑娘,越是難找物件。因為這些姑娘年輕的時候努力學習、勤奮工作,等到想安定下來的時候,理所當然地希望對方與自己條件相當,不過,同樣出色的男士卻不這麼想,他們覺得只要年輕漂亮,學歷工資根本就無所謂。

  蘇禾有點自嘲地說:「我被剩下了啊。年齡匹配的單身男人全都已婚。發現個單身的可不容易。偶爾踩狗屎運捉到一個,還都對我不敢興趣。」

  「怎麼會。」董苑林被逗笑了,「緣分總會來的,你的還沒到而已。」

  「是嗎。」蘇禾又說:「我的朋友都勸我把目光放在離婚男人身上。說,這些離婚男人要求就沒有那麼高,而且其實各方面都很好,只是結過一次婚而已,不算什麼,而且,因為有過失敗的經歷,會更加認真地經營感情。」

  董苑林想了想:「說的也有道理。」

  「對吧?」蘇禾又說:「我也這麼覺得。」

  在這期間,董嶽明一直陰沉著臉。

  聽到這裡,董嶽明突然放下了筷子,轉頭看著董苑林,說:「爸,我想回家。」

  「嗯?」董苑林有點意外,「這麼快就飽了?」

  「晚自習前吃了六個包子。」董苑林面無表情,「我想快點開始複習功課。班裡別人都在抓緊一切時間學習。」

  「那就走吧。」董嶽明這麼一說,董苑林可愧疚了,「你念的事最要緊。」

  董嶽明站起來,高臨下地看著蘇禾,拋出硬邦邦的四個字:「阿姨再見。」

  「……」蘇禾三十剛過,從來沒有想過會被這個一個高高大大的人稱為阿姨。

  ……

  ——在開車送董岳明回前妻那邊的時候,董苑林小心翼翼地問:「嶽明,你好像不太高興?」

  董嶽明沒理他爸,用胳膊撐著頭看向窗外。

  董苑林最怕兒子不要他,趕緊再次放柔了聲音:「怎麼了?」

  董嶽明轉頭看了看他這個爹,過了幾秒,終於吐出了一句話:「你想給我找個後媽?」

  「……啊?」

  「後媽會對我很壞的。」

  董嶽明本來以為自己會理解父親,不會反對父親再娶。但是,當真正看見這種可能的時候,卻發現還是接受不了,根本無法忍受爸爸將對自己的愛再分一部分給別人。即使董岳明很清楚,就算那樣的事情發生,在爸爸心裡最重要的人應該還是自己,但卻還是感覺很討厭。有些時候,父親當然會為了陪著後媽而拒絕自己的一些要求,想想就會覺得非常委屈,因為這種事情在過去十八年從來沒有發生過。董嶽明不知道自己也這麼任性。但是他確實有點慌,父親再婚以後,那個人就是他法律上的妻子,最親密的人,他就要去顧及他的新家。那自己呢,沒有血緣、也沒有監護關係,一個於情於理都不存在任何聯繫的「兒子」,還要求這要求那,那算怎麼回事呢。

  「相信爸爸。絕對不會把對你不好的領進家門,這點我可以保證。」然後董苑林又笑道,「而且,你一米八幾的大小夥子,怎麼可能會被女人欺負。」

  聽到這話,董嶽明的怒氣一下就上來了。

  董苑林很驚訝兒子也可以有這種氣勢。

  董嶽明問:「所以你真的要給我找個後媽?」

  「沒有沒有。」董苑林被嚇著了,趕緊否認,「我沒要找,你別瞎想。我就隨便那麼一說。」

  「但願如此。」董岳明還是冷著一張臉。

  董苑林確實沒想找。

  這才剛剛離婚半年不到。

  即使真要再婚,也得等幾年以後,等兒子再大一些。

  其實董苑林有點沒想到兒子會這麼反對。

  因為,當初離婚的時候,董嶽明好像也並沒有太大的反應。

  結果,還是不行的吧。

  董苑林知道很多孩子都會反對父母再婚。之前妹妹就是。都已經單身了好幾年,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不錯的男人,可是外甥激烈反對,吃安眠藥自殺過一次,後來又不去上學,天天去網吧打遊戲。那一陣子真是全家出動,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滿大街地找,一個一個網吧進去,看外甥在不在那裡。什麼辦法都試過,斷了他的零用錢,結果他替人練級反而還能掙錢;把人反鎖在屋裡,結果他打開窗戶從二樓跳下去……這麼鬧了一個多月,硬著把親事給攪黃了。不過外甥自己的學業也給耽誤了,沒有參加中考,最後家裡託人送去當兵了。不過外甥說,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家被外人侵入,變成另一副樣子。

  董苑林也知道,即使答應父母再婚,也只是接納而已,大多不會開口去喊人爹媽。

  第三十章:木雕

  季蒙大約每兩天會給劉仕誠發一封郵件。

  劉仕誠並沒有去問季蒙為什麼在到了非洲的前兩個星期裡完全不曾聯繫自己。

  那種事,想想也是正常的吧。去那麼遠的地方,一定要用很多時間來準備,此外還要交待公司裡的工作,忙得無暇顧及其他也在意料之中。

  自己又不是特殊的人,一舉一動都要彙報。

  劉仕誠很明白這些,並且認為自己的處理非常得體。如果在那時候貿然地去問季蒙為什麼最近沒有音信,就太尷尬了,好像多麼在意似的。劉仕誠絕對不想這樣。

  然後有一天,季蒙突然打來電話說,現在正在中國,會回來一個多星期,之後還要再走。

  「我不能總是不在公司。」季蒙說,「還是需要看看。不過,非洲依然是今年的重點,大部分時間都會在那邊,大概每隔一個月就會回來一個星期。」

  「嗯……」劉仕誠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你休息一下。」

  季蒙笑了:「我在你家樓下。」

  「……?」

  「給你帶了些小玩意。」

  「……」

  劉仕誠對於季蒙的不請自來感到驚訝。

  不過,劉仕誠每天晚上下了班都會直接回家,完全不存在撲空的可能。這樣一想,也就明白了季蒙為什麼會選擇直接過來。

  劉仕誠給季蒙開了門,發現對方好像曬得黑了一點兒。

  「很累了吧。」劉仕誠說,「十幾個小時的飛機。」

  「你以為我的體力有這麼差?」

  「……」劉仕誠說,「我不知道。」

  季蒙盯了劉仕誠半天,最後才說出一句:「以後你就知道了。」

  「……?」

  季蒙遞過一些東西:「這個是給你的。」

  劉仕誠看了一眼,是非洲木雕。用的是非洲特產的烏木,顏色潤澤,非常珍貴。圖案構思也獨具匠心,據說好的木雕樣式全都不會雷同,全憑工匠的審美和技藝,還有製作時的心情與感受。

  季蒙帶回來的木雕,全都是動物。

  「……」

  劉仕誠忍不住想,自己對動物的偏好,真有那麼明顯?

  事實上劉仕誠也有點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好像從小的時候起,就特別喜歡。

  而動物們也會親近劉仕誠。

  別人在院子裡溜著的狗,看見了劉仕誠,也總是會執拗地拐過來,跟在劉仕誠的後面,蹭一下他的褲腿。

  劉仕誠看了看季蒙帶回來的這幾個。

  有鹿,有像,有豹子,有獅子。有一個是四隻獼猴為底座、烏龜為蓋子的盒子,還有一個是眾多動物簇擁、獅子坐在上端的小缽。從非洲帶回來的工藝品,果然與這邊看見的不同,活靈活現的。食草的在奔跑,敏捷迅速;食肉的在追逐,勇猛有力。

  劉仕誠摸了摸,非常光滑,玉石一般。

  「行李挺重的吧。」劉仕誠說,「如果給所有人都帶這個的話。」

  「沒。」

  「……?」

  「我給別人帶的都是幾包肯雅紅茶。」

  「……」

  「輕。」

  「……」

  「這樣。」劉仕誠隨口問道,「非洲還有什麼特產?」

  「……」季蒙看著劉仕誠,「你想要?」

  劉仕誠想了想:「也行。」

  在他的印象中,應該還有些小掛飾或者香料之類的玩意兒吧。

  結果,季蒙說:「鑽石。」

  「……」

  「我下次去瞧瞧。」

  「這種東西我就算了。」劉仕誠說,「還是留著給你女友吧。」

  「也好。」季蒙有點詭異地笑了一下。

  「……?」

  那邊季蒙又問:「這一個月想起過我這個人沒有?」

  「……」

  「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

  劉仕誠還是沒吭聲。

  「就是從來沒有?」

  「……不是。」

  劉仕誠不會說謊。

  他雖然不說話,但是並不撒謊。

  自己確實想起過季蒙這個人。

  「哦?」季蒙好像有點意外,「不是什麼?」

  「不是……從來沒有……」

  「……」

  季蒙看著劉仕誠費力的樣子,也不想再逗他了。

  但是——

  季蒙看著劉仕誠。

  後者一如既往地垂著眼睛。

  與別人說話的時候,永遠都不想正視對方,或者是很怕正視對方。

  「劉仕誠。」季蒙說,「你看著我。」

  他早已經不再稱劉仕誠為「劉律師」了,

  「……」劉仕誠還是瞅著地板。

  季蒙突然伸出手去,硬扳住劉仕誠的臉抬了起來,強迫對方正對自己,「你看著我。」

  「……!」

  劉仕誠驚得一抖。

  但是季蒙卻很執拗:「一下就好。」

  被逼到了這個份上,劉仕誠實在無法再左顧右盼。

  季蒙這個人很奇怪。

  ——有時候很忍讓,有時候又很強勢。

  劉仕誠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起眼睛,然後不出意外地與季蒙的目光相對。

  「……」

  季蒙的眸子很深很沉,讓劉仕誠突然間有點心悸。

  從來沒有這樣與另一個人對視著。能在對方的瞳孔裡面看見自己,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看著的究竟是誰。

  季蒙瞧著劉仕誠這樣子,有點想親上去,不過還是忍住了。

  幾秒鐘後,劉仕誠本能地移開了目光。

  季蒙也沒攔著,放開了劉仕誠。

  今天做到這樣就足夠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有自閉症。」季蒙說。

  「……?」

  「後來知道不是,謝天謝地。」

  「……?」同樣的話父母也說過。

  小的時候老師與爸媽談過,懷疑是自閉症。後來去看了醫生,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劉仕誠看起來好像有社會交往障礙,季蒙想,缺乏興趣,不願與人親近,避免目光接觸,不會與人分享快樂,也不會向人尋求安慰,對社交常情缺乏理解,對他人情緒缺乏反應。

  而且,興趣狹窄。比如,只喜歡吃巧克力。

  當時季蒙真是有點灰心。季蒙問過,自閉症多是因為遺傳、感染、或者母親懷孕時候受到的一些影響,很難治好,甚至有人認為無藥可醫。而這一類人……也不能建立戀愛關係、無法結婚,成功的案例報告極少,即便是已經康復的患者。據說性關係還會對他們造成很大心理刺激。

  發現自己愛上了這麼個人,季蒙真有點不知所措了。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不過,後來季蒙知道,這一類人會有很明顯的非言語和言語的交流障礙。比如,不大會用點頭或者搖頭等動作,不理解別人的話,溝通時非常刻板,只會不停重複使用同一短句,語法、用詞都存在嚴重錯誤、無法提出話題等等。

  劉仕誠……想起劉仕誠在庭上的樣子,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看來還不至於完全無法接受另一個人。自己……還是有可能將劉仕誠外面的殼給敲掉一點,成為一個特別的存在的。

  「對了,」季蒙突然想起來一件事,「狗呢?」

  「在房間裡。」劉仕誠的眼神黯了一黯,「最近不大像以前一樣蹦蹦跳跳的了。可能實在是太老了吧,大部分時間都趴在那裡。」

  第三十一章:狗

  「……」季蒙說,「我去看看。」

  劉仕誠沒再作聲。

  季蒙走近屋子裡去,果然看見那隻老狗蔫蔫地趴在自己那塊地方。

  劉仕誠對這個狗窩非常用心,裡面用厚厚的棉絮墊上了一層又一層,鋪著全是骨頭圖案的紅色被單。

  然後……季蒙看了看裡面,瞧見了好幾隻毛絨玩具狗,有大有小,散落在四邊,想來是買了給它解悶的。

  季蒙仔細看了看,老狗確實無精打采,雙眼有些渾濁。

  而且,瘦了不少,身體的形狀清晰可見。

  看見季蒙,那狗站了起來。

  只是這樣還是完全沒有問題的,走路應該也還勉強可以,不過奔跑肯定是不行的了。

  其實,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兒,雖然劉仕誠一直都知道狗的年紀已經大了,但在這之前確實沒什麼徵兆,似乎是一下子就衰老到了這個份上。

  這狗已經活了二十幾年,算是很長壽了。

  劉仕誠摸著老狗的毛:「以前總是有人勸我應該多多與人交往,不過我從來都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分享快樂、尋找安慰等等,我的狗也全都可以做到,沒有什麼非得是人類不可的,恰恰相反,我的狗會做得更好。」

  「……」

  季蒙不服。

  如果物件是一般人,只需一句「動物不會說話」就足夠了。

  但是劉仕誠不是普通人——因為他本來就不怎麼開口。

  季蒙極力地想要證明自己在某些方面還是比狗強上一點點,想了半天,最後說了一句:「狗不能陪你吃巧克力。」

  「……?」

  「難道不對?」

  「……」

  「我就可以。」

  「……」

  季蒙這點倒是沒有說錯。

  狗確實不能陪著吃巧克力,因為咖啡因和可哥堿之類的東西可以要了它的的命。

  而季蒙,已經身體力行地證明過這一點了,雖然把他給難受得夠戧。

  劉仕誠想了想:「也對。」

  「……」

  「不過那不重要。」劉仕誠說,「我希望可以和它一直待在一起。」

  季蒙看著劉仕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邊劉仕誠又接著說:「不過,也許這樣的日子不會超過一年了。」

  「你已經做了你能夠做到的一切。」季蒙摸著老狗,聲音很低,並沒有看劉仕誠:「沒有任何遺憾或者懊悔。你的狗很幸福,活著的時間比別的狗都要長,得到的情感比別的狗都要多。」

  「……嗯。」頓了一下,劉仕誠才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劉仕誠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竟然對季蒙說了這麼多心裡的話。

  他本不是這樣的人。今天也不清楚是怎麼了,對著季蒙,不知不覺之間,便自然而然地開了口。

  應該是因為自己的狗喜歡季蒙吧,劉仕誠想。這傢伙也不知道怎麼的,每次季蒙過來都很粘著。因為這層原因,自己的狗的事,季蒙也知道得最多。肯定是由於這個關係,才會對著季蒙講出了自己和狗的一些過往。

  季蒙把狗從窩裡掏了出來,放在腿上抱著。

  狗依然是一副很受用的樣子,喉嚨裡面發出了一些很舒服的聲音。

  劉仕誠覺得老狗可能願意這樣,居然希望季蒙可以多留一會兒。如果換了以前,劉仕誠肯定會感到很難受,想讓季蒙快點離開。不過這次有些不同。自己的狗喜歡季蒙,而且……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了,劉仕誠想要讓它開心一點。

  季蒙就這樣一邊逗著狗,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劉仕誠說著話。

  然後,季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那狗屁股猛地往下一沉。

  ——好像是想撒尿。

  季蒙本能地想把狗扔到一邊去。

  不過,季蒙還是立刻忍下了這個衝動。他想,自己還做不出來這種事。而且,如果真將這狗甩到一邊去,劉仕誠一定會感到難受,甚至可能還會怨恨自己。季蒙既不想讓劉仕誠感到難受,也不想讓劉仕誠怨恨自己。

  於是他慢慢地將狗拿起來放在地上。

  然後果不其然地看見膝蓋附近的褲子濕了一片。

  「……」

  「……?」

  季蒙看著劉仕誠:「它……」

  劉仕誠順著季蒙的視線看過去:「……不好意思。」

  自己的狗平時絕對不會這樣的。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如果不是因為太老太弱,它肯定會從季蒙的腿上跳下來,跑著去應該去的地方。

  「沒事。」季蒙說。

  「你……」劉仕誠說,「你去洗個澡吧。」

  「嗯。」

  「褲子我給你洗。」

  「要送去店裡。」

  「知道了。」

  季蒙走進浴室。劉仕誠想了一想,拿出一塊手巾給老狗擦了一擦,然後找出吹風機,幫著吹幹。

  劉仕誠總是覺得自己的狗最近身體很差,因此揣著一萬個小心,總怕有個萬一,會讓它連最後的日子都走不好。春天的晚上還是有些涼,劉仕誠覺得還是不要讓狗濕著比較好。

  昨晚這些,打開電視,撥了一圈,果然有一個頻道正在播放西遊記。

  ……

  ——過了一會兒,季蒙走了出來。

  ——身上穿著劉仕誠的浴衣。

  「……」

  總覺得……很彆扭……

  浴衣從來沒有別人穿過,甚至沒有別人見過。

  「有吃的嗎。」季蒙倒是很不在乎。

  「自己看吧。」

  於是季蒙打開冰箱往裡面瞧,還真的不把自己當個外人。

  「……」季蒙找了半天,發現只有巧克力牛奶和巧克力雪糕。他將每樣都扒拉了一盒出來,大大咧咧地往劉仕誠邊上一坐,也跟著看西遊記。

  「……」

  這種感覺很奇怪。

  家裡有了另一個人。

  而且,那個人還很隨便地到處晃來晃去,一點身為客人的自覺都沒有。

  不過,並不討厭就是了。

  一直以來,劉仕誠接觸的都是同事、客戶……不管怎麼說中間都隔著堵牆,那種生疏感是無論如何都抹不掉的。

  像現在這樣的相處氛圍,還不曾有過。

  看了看季蒙身上的浴衣,劉仕誠起身進屋。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條非常肥大的短褲,拿在手裡進了客廳:「等會兒你走的時候先穿這個行嗎?」

  「嗯?」季蒙看了過來。

  配著自己的襯衣,看上去不倫不類的。

  不過劉仕誠顯然不懂這些。

  「行啊。」季蒙說,「就這個吧。」

  「嗯。」

  「我明天晚上再過來還你。」

  「……」

  「你把我的褲子拿去送洗,大約後天才能弄好。」

  「對。」

  洗衣店的話……一般要用一天。

  「那……」季蒙又說,「我後天晚上再過來取走。」

  「……」

  也不知道怎麼的,劉仕誠突然在一瞬間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

  那就是,一直到季蒙再去非洲之前的這一週裡,季蒙……可能每天都會找個理由來自己這裡晃悠幾圈。

  第三十二章:受賄(上)

  第二天,劉仕誠一大早上班就聽見那些個助理又在八卦。

  律師……還真是一群很喜歡家長裡短的人。

  劉仕誠對於這些一向都是不感興趣的。

  不過這一次……劉仕誠卻不自覺地投入了注意力。

  因為故事的中心人物是季蒙。

  「季蒙最近可真夠衰的!」

  「可不是麼。」另一人說,「人要是走揹運,喝個涼水都能塞牙。簡直就是狀況不斷。」

  「這回這事兒,又夠頭疼好一陣子的了……」

  「哈哈,看來有錢人家也很煩惱的嘛。」

  「你這典型猥瑣心態……」那個姑娘又說,「『我窮但是我很快樂,他富但是他並不幸福』,這樣……」

  「哇咧……」

  「那個……」劉仕誠並沒聽到中心內容。到了這裡,忍不住問,「季蒙他怎麼了?」

  「……啊?」對方明顯沒想到劉仕誠會對自己說話,一時間竟然有點反應不過來,在那眨巴了幾下眼睛,沒有回答。

  劉仕誠抬頭看著她。

  「嗯……」過了幾秒鐘,那個姑娘終於確定了劉仕誠確實是在問詢問自己,有點受寵若驚。

  事實上,所有的人在劉仕誠主動說話的時候都是這個反應。倒不是因為對劉仕誠有什麼好感,而是一種正常情緒,覺得能讓一個從來都不搭理別人的人來向自己詢問,實在是牛逼了一回。

  「就是季蒙……你以前的那個客戶……劉律師應該還記得吧……」

  劉仕誠點了點頭……

  「今天報紙上挺多新聞的……就是吧……公司在非洲因為行賄而被質詢了……文章標題都挺驚悚的……反正就是之前的一筆多少億人民幣的交易啊,受到了當地反貪污委員會的調查,涉及多項罪名吧……有好幾名中國代表都被捲入了……被當局逮捕。」

  「什麼……?」劉仕誠有點不敢相信,「包括季蒙?」

  「沒具體說……」對方答道,「不過業務拓展是季蒙負責的,估計跑不了吧。今天的眾人議論的主要也都是他。」

  劉仕誠不做聲了。

  季蒙竟然被扯上了這種事情。

  「一下子又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呢……剛剛才拿回來的副總裁的位置,這一下又不穩了……而且,有分析說,可能不只在一個國家有這種行為,很有可能會牽扯出更加盤根錯節的內幕……這可真是……前幾天刑法修正剛剛增加了有關海外行賄的內容……要將這個納入進來,加以懲處,季蒙就出了這個這個……如果全是真的,中國當真調查起來,季蒙會有牢獄之災都說不定呢。」

  「……」劉仕誠突然有點焦躁。

  他打開電腦,搜尋了一下。

  果然有很多這方面的內容。

  報導上說,根據專案合約,針對這次肯雅政府的採購,肯雅政府需要向季蒙的公司支付一筆頭款,其他的則由北京方面開出的貸款來填平,而這些貸款的一個附加條件就是,所有開銷的接收物件必須都是中國公司。而反貪污委員會則發現,這些貸款在之後的幾個星期之內被迅速地轉移到了另一個帳戶上面。經過調查之後發現,這個帳戶關聯的是一家很可疑的諮詢公司,季蒙的企業與其簽訂了價值不菲的合同。反貪污委員會認為,這家公司只是一個空殼,用處就是用來行賄。季蒙的公司早就與當地官員有了「協議」,事成之後會拿出一大筆錢用來「酬謝」,而這些錢,的來源就是那些貸款,通過空殼諮詢公司實現轉移。

  當局說,季蒙的公司能擊敗印度同行,拿到訂單,本身就很奇怪,所以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因為最近中國公司在和印度公司的較量之中幾乎全線敗北,因為當地中國工程師的月薪在2000美元左右,而印度的工程師的工資只是中國工程師的幾分之一,所以工程的要價自然也就很低,很有競爭力。

  季蒙……

  劉仕誠想起那個昨天還在自己家裡玩兒狗的人,更加有些靜不下心來。

  劉仕誠幾次拿起手機,幾行字打了刪,刪了打,反覆修改了十七八遍,最後只剩下了鏗鏘有力的四個大字:我要見你。

  沒過一分鐘,季蒙就回了消息:今晚就去。

  ……

 ——就因為這事兒,劉仕誠一整天都有點心不在焉的。

  辦公室裡的吵吵鬧鬧異常刺耳。

  中午董苑林的寶貝兒子過來了一趟,說是昨晚和他媽媽一起做了醬牛肉,今天偷出來了一些,非要給他爸爸嘗嘗。

  那幾個女性律師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逗小孩兒的機會。

  「要上大學了呀,」一個律師說道,「很期待吧?」

  「一般。」董嶽明沒有什麼表情。

  「上大學就可以談戀愛啦。」對方又說,「住在宿舍,天天和女朋友膩在一起,你爸也管不著你了。」

  「喂……」董苑林在一旁有點無奈。

  「老董,你要正視現實。」另一個年紀稍大的女性說,「男人大了都是這樣,不想爸媽,只想老婆。我家那個,在國外整整兩年。有一次他表姐跟我說,死小子在網上聊天的時候跟她說了,不想爸媽,只想老婆。」

  「……」

  「我不會的。」董嶽明打斷了她的話,「女友不會比爸爸重要的。就算有了,分配給她的時間也最多與我爸相同。」

  眾人又道:「那是你因為還不懂,等真談了戀愛就知道了。」

  「不可能。」董嶽明還挺倔強,「如果那樣,還不如永遠都沒有女朋友。」

  這話自然又引來了一陣笑。

  不過董苑林在一起倒是挺感動。

  也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那句「我不會離開。如果我離開的話,爸爸就沒人陪,那太可憐了。」

  ……

  ——劉仕誠看著那邊,覺得很吵。乾脆合上飯盒,一口沒吃。

  他只想快點下班回家。

  見到季蒙,然後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三十三章:受賄(下)

  一下班,劉仕誠就開著綠豆色的破車趕回了家。

  過了一會兒,才終於等到了季蒙。

  「褲子還你。」季蒙說,「真你想到你還會有這種衣服,我以為櫃子裡面全都是西裝。」

  因為就連那次遛狗,劉仕誠都穿著襯衣皮鞋。

  「……」

  其實季蒙猜得差不太多。

  劉仕誠平時只去上班,並不怎麼出門,律所自然要求西裝筆挺。所以,某種程度來講,劉仕誠根本用不到別的衣服。

  偶爾出去一趟,比如遛狗,也都是這樣,並不會特意去買些休閒的行頭。劉仕誠根本不知道「不同場合不同裝束」的意義何在。花上大把的時間金錢,到頭來只是為了給別人看,實在太過莫名其妙。劉仕誠一直都把別人當做空氣。沒錯,空氣。

  這唯一一條非西裝的短褲存在的意義就是夏天穿這個可以涼快一點。

  「季蒙,」劉仕誠看著季蒙,問,「發生了什麼事?」

  「嗯?」季蒙一愣。

  劉仕誠說:「我看見了報導。上面說,你那個公司在非洲涉及行賄,受到了當地反貪污委員會的調查,幾個中國代表都被捲入。而且有人還透露說,企業很有可能在其他國家也做過同樣的事。海外業務這一塊兒一直都是你在負責,所以……」

  劉仕誠頓了一頓,又接下去道:「都認為你肯定脫離不了干係。」

  季蒙看著劉仕誠,沒說話。

  「……」劉仕誠問,「到底怎麼了?」

  季蒙終於點了點頭,「差不多吧。」

  「什麼叫差不多吧?」

  「我被要求了協助調查。」

  「……」劉仕誠盯著季蒙。

  協助調查——

  「放心,」季蒙又笑了笑,「對方明確說明了我並不是嫌疑人,就只是接受詢問而已。」

  「……」

  「行賄的發生時間正好是我離職的那幾個月,因此與我沒有關係。被帶走的幾名中方代表比較危險,我們打算申請假釋,不過律師說很難被批准。」

  劉仕誠鬆了口氣。

  「我下周就過去,需要面談,此外還有幾個公司的人一同前往,都是為了這件事情。」

  「……」劉仕誠又想起一件事,問,「那其他國家呢?」

  「我不知道。」季蒙說,「我沒有參與過。」

  這話聽起來好像很難被相信。

  劉仕誠本來想硬挖出那些可能的真相。

  如果拿出上庭時候的本事,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拋過去,應該很容易看出季蒙到底有沒有撒謊。

  不過,出於一些連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原因,話到了嘴邊,卻又嚥了回去。

  他想相信季蒙。

  不願去懷疑眼前這個人。

  即使正是因為關心才想要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事實,劉仕誠也同樣不願去懷疑眼前這個人。

  於是,劉仕誠說出口的東西變成了:「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只要季蒙說是,劉仕誠就打算不再去想。

  「嗯。」季蒙好像看出了劉仕誠的不安,摸了一把他的頭髮,又重複了一遍,「放心。」

  「……」劉仕誠移開了目光,「為什麼都沒告訴我?」

  「嗯?」

  「為什麼都沒告訴我?還需要從別人那裡得知。」

  「我……」季蒙笑了一下,「我以為你不感興趣。」

  「……」

  「這樣看來,」季蒙又說,「你似乎還挺關心我?」

  「……」

  「是不是?」季蒙還很鍥而不捨。

  「……」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劉仕誠也不知道為什麼。

  硬是要說的說——

  想了老半天,最後才終於憋出一句:「可能因為我的狗喜歡你吧。」

  「……」

  「……」

  劉仕誠本來是想學學別人,開個玩笑把話題給岔過去。但是現在看起來,好像有點拙劣。

  「沒別的了?」

  「……」

  季蒙嘆了口氣。

  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彆扭呢。

  「總之,」劉仕誠又說,「今後如果再有什麼,一定要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行。」

  「嗯。」

  「那個,」季蒙又說,「這可是一個特殊待遇。」

  「……?」

  「第一時間通知……連我爸媽都沒有過這個享受,我一向不會對任何人說這個。」

  「……」

  「你可不要辜負了我。」季蒙說,「既然你要求我在第一時間通知你,你就得一直記掛著關心著,別始亂終棄的,讓我最後一頭熱,到頭來自作多情的滋味兒可不好受。」

  「……」這是什麼狀況?

  「怎麼?」

  「……行了。」劉仕誠說,「不過,我還是希望不要真有什麼事才好。」

  劉仕誠一直認為,能笑到最後的個人和企業,必然是守規矩的。為了短期那一點點利益而冒著一切毀於一旦的危險是一種非常不聰明的做法。

  不知道季蒙是不是也這麼覺得。

  想了一想,劉仕誠還是說道:「我見過很多的公司老闆,後來有大成就的那些,都很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聽到這裡,季蒙笑了:「我不會亂來的。」

  「……嗯。」

  「因為你是個正直的律師。」

  「……?」

  這句話劉仕誠可解釋不了了。

  雖然應該沒什麼錯,但是,自己是個正直的律師,與季蒙不會亂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

  耳朵裡聽見季蒙又說:「因為你是個正直的律師,所以,我絕對不會讓你難過。」

  「……?」

  「我不會做任何你不能接受的事情。」

  也不知道怎麼的,劉仕誠總覺得,季蒙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異樣,與以往的任何一次交談都不太一樣。

  ……

  「那個,」劉仕誠又問,「在這件事裡,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哦?」季蒙想了一想,「能啊。」

  「什麼?」

  「你真想幫忙?」

  「當然。」

  季蒙笑了,把長腿往桌子上一伸,脖子往沙發上一仰:「那就給我在身上捏捏怎麼樣?」

  「……」

  「我真的覺得有些累。」

  「別開玩笑了。」劉仕誠有點糾結,「還有心情說這個。」

  「有啊。怎麼沒有?」季蒙說,「我現在高興著呢。」

  「你沒事吧?」

  「沒。」季蒙又說:「我是真的很高興。」
  第三十四章:餅乾(上)

  劉仕誠沒說話。

  「不行?」

  「……」

  「那算了吧。」季蒙嘆了一口氣。

  「……」

  「我只是感到很乏,」季蒙又笑笑,道,「心累。」

  「……」

  「莫名其妙,被人毫無道理地蔑視、指責、嘲諷、謾駡。」

  「……」劉仕誠還是沉默著。

  季蒙……真的是很可憐。

  換了別人的話……應該也會覺得非常煩躁吧。

  突然之間就成為了眾矢之的,被推倒了風口浪尖上。本來,要求協助調查,就已經夠忙的了,眾多媒體還在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坐著等看好戲。

  如果只看新聞,好像人人都希望季蒙趕緊載了似的。這種狗血的年度大戲可不太多,上次解僱的案子有點虎頭蛇尾,誰都沒看過癮。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讀者似乎都很希望看到昔日的富家子弟淪落街頭或者身陷牢獄的樣子。

  劉仕誠作為一個外人,看著那些觀眾評論,都忍不住有些動氣,那更不用說季蒙這個當事人了。

  既然他認為這樣可以放鬆心情,緩解緊張……那,似乎也不是什麼特別大不了的事。

  「所以,」耳朵裡又聽見季蒙說道,「給我揉下肩膀?只是肩膀好了。」

  「……」劉仕誠嘆了口氣,「好吧。」

  「……哦?」

  「倒也……不是不行。」

  「這樣啊。」季蒙有點奇怪地笑了。

  「坐到桌前去吧。」劉仕誠說,「背對著我。」

  「沒問題。」季蒙說著就站起了身,幾步走到桌前,然後飛快地解了兩顆襯衣鈕子,「那就開始?」

  「……」

  「……?」

  劉仕誠看著季蒙:「你這是幹什麼?」

  「……?」季蒙好像覺得理所當然,「不是要揉肩膀?」

  「……」

  「那當然要這樣,不然不會舒服。」

  「……」

  劉仕誠看著季蒙。

  敞開的衣領下麵脖頸和肩部的線條若隱若現,再往下瞧,肌肉似乎也可以看見一點。整個身體鍛鍊得很好,整個線條都顯得乾淨。而且,對方特意這樣,好像還有了一點點誘惑的意味。

  劉仕誠沒做過這活兒。

  不過他相信自己是聰明的。

  於是劉仕誠試著按了幾下。

  「怎麼樣?」劉仕誠問。

  「……」意外地沒有聽見回答。

  「季蒙?」

  「嗯。」

  劉仕誠稍抬起頭。

  桌子上擺著一台電腦。

  從螢幕裡面,可以看見季蒙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劉仕誠從反光裡面看著季蒙,就這樣過了幾秒,劉仕誠移開了視線。

  「你認為,」劉仕誠低頭問,「會不會是你打個搞的鬼?」

  「季欽?」季蒙皺了皺眉,「他不至於這麼瘋吧?」

  「……」

  一般情況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不過季欽這個人,世界上一切的「常理」都很難用在他的身上。因為之前的官司,劉仕誠與他打過交道,明白這個人真的很不正常,為所欲為似的,就喜歡做些會導致雙輸的事,害人又害己,甚至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真的與你無關的話,」劉仕誠又說,「就絕對不要撒謊。要相信法官檢察官等有足夠的能力看穿事實。千萬不要自足聰明,也不要害怕被冤枉,編寫你認為會更加有利、更加可信的話。這樣反而會害了你。」

  「嗯。」

  「律所前幾天剛接了個案子,」劉仕誠又說,「一名女性被猥褻。但是,她為了讓事件看起來更加嚴重,說對方搶了她手上的包扔了出去,又說對方本來是要強姦。但是,她之前曾經表明過,當時她的包在地上,沒有拿著,對方只是猥褻而已。前後矛盾,對方的律師據此聲稱她當時已經喝醉。那天她確實喝了酒,不過很有可能是清醒的。這樣一來,如果被認為已經喝醉,已經記不清楚事實,反而會讓對方鑽了空子。」

  「……」

  「怎麼了?」

  「沒。」季蒙說,「沒想到你說了這麼多話。」

  「……這很重要。」劉仕誠不明白季蒙怎麼總是如此主次不分。

  那邊季蒙卻突然鉗住了劉仕誠的手:「行了,夠了。……別再摸了。」

  「……?」

  「差不多了。」

  劉仕誠不明所以,又問:「那,再給你捏一下身上別的地方?」

  「……」

  「……?」

  季蒙站起身來,扣好上衣的鈕子:「這話可不能隨便說的。」

  「為什麼?」

  「不為什麼。」季蒙說,「對我是無所謂,如果,在別人的面前絕對不要弄出類似的話。」

  「……?」

  「記住沒有?如果被我知道,就打斷你的腿。」

  「……好吧。」

  那邊季蒙終於放開了劉仕誠的手。

  ……

  ——劉仕誠很希望為季蒙做些什麼。

  可以幫到季蒙一點,讓他在那個很遙遠的、沒有人可以依靠的地方感覺受審時不會那麼糟。

  也算是回報吧。畢竟,季蒙一直都很把自己放在心上。

  不過,自己能貢獻的……

  思前想後,他會的大概也只有烤餅乾了。

  「你坐一下,看看電視。」劉仕誠說,「稍等我一會兒。」

  「嗯?」季蒙問,「幹什麼去?」

  劉仕誠沒再說話,起身進了廚房。

  非洲……非洲……

  劉仕誠在櫃子裡翻著,終於找到了大象餅乾的模具。

  將黃油和雞蛋打在一塊兒……加糖……與麵粉一起揉成一團……壓成薄片……放入烤箱,調好溫度……

  終於烤好了一大盒。

  ——好幾百塊餅乾。

  不過,劉仕誠是不知道這個數量的可怕。

  換了他自己,大概兩天就可以吃完。

  ……

  ——劉仕誠拿著餅乾又走進了客廳。

  季蒙也在看西遊記。

  看見劉仕誠過來,抬起頭問:「幹什麼去了?」

  劉仕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已直接將一個大盒子譁地一下就硬塞了過去:「這個給你。」

  「嗯?」

  季蒙接了過來。

  ——還挺沉。

  「這是餅乾。」劉仕誠解釋說,「你把它帶到非洲去。」

  「……」

  「我放了很多很多的糖,很多很多。」劉仕誠又道,「這樣,在你被詢問調查的那些天裡,就可以常吃這個。這是我的經驗,非常有用。在煩躁的時候,吃一些特別甜的動物餅乾,心裡就會安靜下來。」

  「……」

  看對方沒有反應,劉仕誠有點不安:「我說真的。」

  「我知道。」季蒙笑了,「我相信。」

  「……嗯。」

  季蒙又說:「每天嘗著,心裡就會安靜下來?——這是當然的了。」

  第三十五章:餅乾(下)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天。

  季蒙果真每天都來轉悠轉悠,劉仕誠也就隨他去。季蒙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個外人,有天晚上還帶了本過來讀,最後也沒再拿走,就往桌子上一丟,說以後過來的時候接著看,劉仕誠也沒管,一直放在案頭。不僅是書,還有檔材料,甚至有一次,季蒙在劉仕誠家裡的時候,還在冰箱裡冰了個西瓜。

  劉仕誠收拾家裡的時候,發現莫名地多了不少季蒙的東西,實在感到非常困惑。

  然後,季蒙就又要出發了。

  ……

  說不惦記,肯定是假的。

  劉仕誠每天都非常關注報紙上的新聞。

  看有沒有季蒙這一案子的最新進展。

  有些文章引用了一些非洲當地官員的話,說,對於非洲的未來非常擔心。像季蒙公司一樣不負責任的行為屢見不鮮,非洲的很多項目挑選的並不是最合適的公司,收穫與支出不成正比。這種做法,掠奪的是非洲大陸的資源,犧牲的非洲人民的未來,等等。

  有一天中午在茶水間,劉仕誠又聽見律所的人在談論這個案子。

  「真不希望季蒙就這麼栽了。」一個助理說道。

  「啊?」另一個姑娘問,「為什麼啊?」

  「因為那人長得好看。嘻嘻……」

  「你這傢伙……」

  「你見過沒?以前是咱客戶。」

  「廢話。」

  「不過我覺得那些說法八九不離十吧。」一開始的那個助理又說,「最後能到什麼程度,就看季家有多大本事了。」

  「我想也是。像這種做生意的人,沒個當真乾淨的吧。亂七八糟的事少幹不了,行賄再正常不過了,說不定每天都在違法。」

  「就是。」

  劉仕誠聽著,覺得很不舒服。

  季蒙是他的……他的……劉仕誠也不知道是什麼,不過,劉仕誠知道,不管是什麼,如果現在任憑別人議論甚至詆毀卻一聲不吭無動於衷,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劉仕誠相信事情與季蒙無關。

  這肯定是無中生有。

  於是劉仕誠捏了捏飯盒:「我說……」

  「……咦?!」

  那兩人顯然沒有想到劉仕誠會突然開口,全都嚇了一跳。

  「我說,」劉仕誠又接著道,「你們都在律所工作,別說這種沒有根據的話。」

  「哦……」對方兩人都吐了下舌頭,還挺可愛。

  她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平時八卦八得多了,也沒見劉仕誠說過什麼。

  既然都是八卦,自然沒有根據。要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說每句話之前都要考證,豈不是要將人逼瘋?沒有根據也有沒有根據的樂趣,猜測本身就是話題。不過劉仕誠肯定不懂。

  兩個姑娘自然不會在這件事上與劉仕誠爭,只好不再作聲,不過心裡還是疑惑,這劉律師今天到底是中了什麼邪,突然開口制止別人的閒聊。這實在不像是那位劉律師的作風。

  不過,她們也想起來季蒙當時就是劉仕誠的客戶。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有著一層交情,才會這麼反常的吧。

  ……

  ——與上次去非洲時杳無音信的狀況完全不同,季蒙這回每天都會給劉仕誠打個電話。

  現在也是這樣。

  「今天那個反貪污委員會找我談了一次。」季蒙說。

  「怎麼樣?」

  「還不錯吧。」季蒙說,「我批的每一筆帳都清清楚楚,我估計他們還沒怎麼寫得見過這麼明白的材料。」

  「……」

  真不知道季蒙這種自信是從哪來的。

  「至於那幾個中國代表,聆訊被延後了。」季蒙說,「看來得拖上一段時間了。」

  「嗯。」劉仕誠說,「不急。」

  「當然。」

  劉仕誠又問:「你在幹什麼?」

  「哦,」季蒙答道,「吃餅乾。」

  「……」

  「你給我的。」

  「……還不錯吧?」劉仕誠問。

  「對。」季蒙說,「不過就快沒了。」

  「那我再給你烤。」劉仕誠說,「你隨便吃,之後我再烤就行了,要多少有多少,天天給你做新的都可以。」

  這可真不容易。

  劉仕誠雖然喜歡烤小餅乾,並且帶到律所離去,但卻從來沒有得到承認。雖然所有人都說著好吃好吃,但從眼睛裡就能看得出來這讚揚有多麼地言不由衷。

  現在,季蒙說他喜歡。

  這讓劉仕誠有了一種終於得到知音的感覺。

  劉仕誠一下子有了動力。

  以後,還可以施展更多的技巧,讓季蒙嘗到更多的花樣。

  「行啊。」耳邊聽見季蒙的聲音,「這可是你說的。以後經常給我弄些新的。」

  「嗯。」

  這餅乾不像蛋糕,再甜也不會到那種程度。只要別一口氣吃下太多,腦袋倒不會特別發麻。

  吃的時候心里美,就算真齁著了也還是一萬個願意。

  ——公司裡有人在季蒙賓館房間的桌上見過這盒餅乾。

  「還是大象……」當時對方問,「在哪買的?」

  「不是買的。」季蒙說,「認識的人親手做的,給我帶著過來,說是能讓心情變好。」

  「小女朋友?」

  季蒙笑笑,沒再說話。

  ……

  「你呢?」電話那邊季蒙又問劉仕誠,「在幹什麼?」

  「我?」劉仕誠輕描淡寫,「準備出門。」

  「出門?幹什麼去?」

  季蒙覺得奇了。

  劉仕誠,基本是個除遛狗外從不出門的人。

  而那狗……現在已經不怎麼能溜了。

  「哦。」劉仕誠說,「我爸媽的一個朋友,帶著女兒過來B市考了一個什麼試,今天說想看看我。」

  「……」

  「晚上她和女兒要逛逛這裡,讓我當個嚮導。」

  其實劉仕誠也不太願意。

  通常,他見了陌生人,一個字都不說。

  不過既然是父母的朋友,父母親自打來電話要求招待,那也只能出現。雖然,劉仕誠能想像得到,自己肯定還是不會出聲的。

  本來挺正常的一個事兒,季蒙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顯得很不樂意。

  「我說,」季蒙的聲音從電話裡面傳來,「你應該知道她們什麼意思吧?」

  「嗯?」劉仕誠說,「知道。」

  不就是讓見見熟人的兒子,順便讓其招待一下?

  「知道你還要去?」

  「……」

  劉仕誠沉默了。

  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那女的哪裡好?」

  「……?」劉仕誠說,「你又沒有見過,怎麼就知道她不好了?」

  「廢話!沒見過我也知道。」季蒙語氣很硬,「有人比她強上一萬倍都不止!」

  「強上一萬倍都不止?」劉仕誠徹底不明白這句話的主語指向,「是誰?」

  「……」季蒙隨便解釋了一下,「就是有人。」

  「……」

  「劉仕誠,」季蒙越說越怒,「如果你跟她一起混,你就真是瞎了狗眼了。」

 

  第三十六章:相親(上)

  劉仕誠覺得莫名其妙的。

  他完全不知道去接待客人這件事與季蒙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季蒙突然就發了火,說不能去,甚至上了人身攻擊,說那個姑娘一定是一無是處。

  不過,仔細想一想,劉仕誠也一直覺得讓自己去接待母女兩個這要求有點奇怪。

  當時家裡打來電話,說小時候見過的阿姨,媽媽年輕時候的好姐妹,要帶著女兒來考什麼試,如果考上了,那女兒就會留在劉仕誠的城市工作。家裡在電話裡說,那個阿姨想趁這次機會看看劉仕誠,劉仕誠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看的。這麼多年也沒見過,突然過來,到底是要看些什麼。

  「兩人晚上想在那邊逛逛,你就當個嚮導,帶著她們去些有名的地方。」

  有名的地方……劉仕誠自己都沒去過。

  最後,家人還在電話裡說了與季蒙一樣的話:「那個……你應該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劉仕誠同樣也說,「知道。」

  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小時候見過的阿姨要帶著來這裡考試的女兒來看看自己,然後再讓自己當個導遊,晚上帶著她們去逛逛有名的地方。

  連這點理解力都沒有的話,還當什麼律師。

  ……

  ——那邊,季蒙又說:「請她們吃個飯得了。就說律所晚上突然要求加班,那就在附近見一見,敘一敍舊,之後還要回去公司,晚上實在沒時間了。」

  「……?」

  這大概是不行的吧。

  「你非要過去是不是?」季蒙從沉默裡聽出了劉仕誠的意思,又繼續問。

  「……」其實,劉仕誠也不想。

  與陌生人耗上整晚什麼的,實在是太可怕了,想想就覺得煩躁。

  只是不得不去而已。

  幸好母女兩個過來,只是看看自己,順便逛逛這裡,不說話應該也沒問題,在一邊默默地跟著就可以了。

  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

  那邊季蒙嘆了口氣:「我以為你對這些事情完全不敢興趣。」

  「……?」

  「看來是我錯了。」

  「……」

  「真不知道我現在應不應該感到高興。」

  「……?」

  自己對什麼事情感興趣了?

  劉仕誠有點想要明白季蒙在想什麼。

  因為,看起來季蒙真的非常不樂意。

  劉仕誠第一次希望知道別人的想法。為什麼季蒙想讓自己拒絕,為什麼說那家女兒的沒有一點好,又為什麼會認定自己對於赴約這件事很感興趣。

  劉仕誠有著律師的職業素質。在腦中飛快地分析了一下,將這幾點組織了一下,得出了一個大致的答案。

  那就是,季蒙覺得那姑娘一定一無是處,所以很不同意,但是卻誤以為自己覺得那姑娘不錯。

  這樣一來,答案就很明顯了。

  季蒙是在建議自己不要與一無是處的人「混在一起」,認為是浪費時間,得不到任何東西。在季蒙看來,平時與人交往應該是更有目的性。

  季蒙果然是商人,劉仕誠想,身邊的每個熟人都是經過了挑選的。

  可能,像季蒙那種家庭出身的,骨子裡收到的教育就是這種,「不需要去認識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不要接觸以後用不到的人」之類的吧。

  將這件事弄明白了之後,劉仕誠安撫季蒙道:「你也別把話說得太過絕對,誰也不知對方情況到底如何。與那女孩認識認識,也許真能有大收穫。」

  卻沒想到,這話一出,那邊的季蒙徹底急了眼:「劉仕誠!」

  「……?」

  這又是怎麼了?

  劉仕誠又繼續試著解釋:「所以,也不能說這趟過去肯定沒用,說不定會非常重要。」

  「重要個屁!」季蒙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氣炸了。

  劉仕誠再看看鐘,必須得走了。

  於是劉仕誠對季蒙說:「那個,我要出發了,回來再繼續說。」

  「你……」

  劉仕誠說完上一句話之後,已經要掛斷了。

  結束通話的前一秒鐘,聽見季蒙又說了個「你……」字。不過已經來不及了,「結束通話」的按鈕已經按下去了。

  與季蒙的話沒有說完,其實劉仕誠有那麼一點在意,時間不允許,劉仕誠一向不會遲到。

  律所裡有另外一個律師經常遲到,總是被人說耍大牌裝洋蒜等等。有一次客戶故意去晚,說讓他也嘗嘗等人的滋味。而這種事從來都不會發生在劉仕誠身上。

  至於季蒙的話……路上發個短信,再仔細地問問他吧。至少明白季蒙到底為什麼這麼不高興。知道了理由,至少可以安撫一下。

  就這麼決定吧。

  ……

  ——到了約定的地方,劉仕誠看見了那什麼阿姨,不過他一丁點的印象都沒有,完全不覺得小的時候見過。

  旁邊還站了個姑娘,紮著馬尾,化了淡妝,長得說不上好看不過也絕對不難看,笑得溫和。

  「我是何婷婷。」那個女孩主動介紹。

  「……」

  劉仕誠沒有反應。

  他站在那裡看地上的井蓋。

  對方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吧。

  「……」何婷婷似乎有點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了。

  她等了幾秒,劉仕誠還是垂著眼睛,一言不發。

  「那個」何婷婷又說,「叫我婷婷就好。」

  「……」

  「……」

  氣氛開始尷尬了。

  這時候阿姨出來解圍:「先吃飯吧?去哪?」

  「……」

  劉仕誠走向自己的綠豆汽車。

  母女兩個跟在後面。

  果然,與不喜歡的人說話,就是這麼艱難。劉仕誠不認識那母女,自然就不喜歡。

  劉仕誠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將後排車門也打開,讓另外兩個人也可以上車。

  然後,他就一路沉默著,開到了附近一家網上評價很高的飯店。

  落座之後,劉仕誠隨便點了幾個很甜的菜,就是上次去季蒙公司進行法制宣傳月的時候,和季蒙一起去飯店的時候嘗到的那幾樣。

  「……」林婷婷母女有點無語,接過菜單加了兩道鹹口的葷菜。

  「你真跟小時候看起來不太一樣。」

  「……」

  「你們兩個差不多是一個時間出生的。婷婷就比你小七天,還是在一個醫院裡面呢。當時我和你媽還說,咱倆關係一直最好,連生孩子都得一起。」

  「……」

  兜裡的電話響了。

  劉仕誠拿出來一看,是季蒙。

  想著季蒙也許有重要的事情才會從非洲打過來,劉仕誠還是接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個角度裡:「季蒙?」

  「嗯。」季蒙說,「打擾你了,不好意思,有急事想問你。」

  「行。」劉仕誠說,「怎麼了?」

  「我聽說《刑法》第八修正案),增加了有關海外賄賂的條款,想問問你知不知道具體是怎麼說的?」

  「這個……」劉仕誠回憶了一下,「我並不是特別確定,回去可以幫你查閱一下。印象中是把海外行賄也認定為刑事犯罪,將同發生在中國國內一樣受到中國司法機關的懲處。對單位判處罰金,並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給予處罰。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數額巨大的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不知道你們那邊有多少。」

  「這樣……」季蒙說,「明白了。你回去繼續接待客人吧。」

  「嗯,行。」劉仕誠說。

  季蒙看起來似乎已經恢復了正常。

  這太好了。

  本來還擔心到底應該如何處理來著。

  劉仕誠將手機放回兜裡,回去桌前繼續吃飯。

  「律師……」林婷婷問,「律師的話,是不是事情挺多的?」

  劉仕誠停下筷子,輕輕搖了下頭,然後又接著扒飯。

  有時候的確需要加班。不過,反而回家也沒事做,劉仕誠並不介意超時工作。

  「……」

  過了沒有十分鐘,電話又響了。

  拿起來一看,還是季蒙。

  看起來是正事。劉仕誠又走到安靜的地方接了。

  「打擾你了,不好意思,有急事想問你。」季蒙用了與上次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行。」劉仕誠也依然說了同樣的話,「怎麼了?」

  「贈與和行賄一般是如何區分的?」

  「主要是動機和目的不同吧。」劉仕誠說,「贈與是將財物無償給予他人,出於加深相互間的情誼或解人危難等等目的,但絕不是要謀求不正當利益,更與對方的職權無關;而行賄則收買對方,謀取不正當利益,利用的是對方的職權。具體對於動機和目的的界定可能還有多個角度。」

  「原來如此。」

  「季蒙。」劉仕誠說,「我不做這方面的案子,建議你找一個這方面的專家具體諮詢,這樣才能得到最為準確的資訊。」

  看來,季蒙的公司在多個國家行賄應該是事實。從非洲牽出頭來,引起各界關注,中國國內的司法部門應該也不會一聲不吭,季蒙有的忙了。

  「我會的。」那邊季蒙又說,「就是先問問你,心裡稍微有個譜之後,再去請專門的律師。」

  「那就好。」

  「你去忙吧。」

  「好。」劉仕誠收了手機,又走回林婷婷母女那裡。

  林婷婷又問:「學法律的人,會不會特別喜歡與人爭論?」

  「……」劉仕誠搖了搖頭。

  「得理不饒人什麼的……」

  「……」

  又是十分鍾不到,手機第三次響了。

  「……」劉仕誠再次去接。

  「對不住了。」電話線的那頭,季蒙說,「你知不知道哪個律師或者哪家律所在這方面比較有名?這邊的人太急,團團亂轉,非要儘快問個清楚明白,心裡有譜,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不然睡不著覺。」

  「……」

  劉仕誠也能理解。

  出了這麼大事,到處收集資訊,詢問律師,是很正常的行為。如果沒什麼事,也能求個安心。如果情況不容樂觀,也好儘快開始著手應對,爭取能夠解決問題。

  「我倒是知道幾個。」劉仕誠說,「不然你拿個筆記一下?」

  「那太好了。」季蒙說,「稍等一下。」

  說完之後,季蒙又確認了幾遍。

  再回去時,十幾分鐘已經過去了。

  「那個……」林婷婷問,「你好像很忙的樣子?」

  「……」劉仕誠仍然用搖頭來作為回答。

  「一直在打電話……是公事嗎?」

  「……」劉仕誠繼續那個林婷婷已經看過好幾遍的動作,然後低頭吃了口菜。

  「不是公事?」林婷婷似乎挺驚訝的。

  「……」劉仕誠這回沒有回應了。

  林婷婷嘆了口氣:「我去趟洗手間。」

  「……」

  一離了座,林婷婷便掏出手機發短消息給她最好的朋友:「我正在相親,遇到極品了。」

  「他咋的了?」

  林婷婷飛快地敲著:「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跟我說過!但是一直在接電話!還不是公事!」

  「我去……」對方回了一條,「這個可真厲害……」

  第三十七章:相親(下)

  「對呀……」林婷婷繼續與她的朋友說,「不知道到底和誰和說些什麼……在相親的中間,每隔十分鐘接一個電話。」

  「嗯……」對方倒也蠻體貼的,「可能家人朋友真有急事也說不定。碰上了非要解決不可的狀況,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也是……」

  如果換了一般人,肯定要解釋一下,劉仕誠卻沒有隻言片語。但是想想也覺得很正常,畢竟劉仕誠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自然也不會特意去針對這件事說上什麼。

  這種一句話也沒有的人……林婷婷糾結了。

  本來第一印象非常好的。

  因為劉仕誠長得很好。

  本來,聽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沒有結婚,要來相親,覺得肯定是個老大難,矮窮醜之類。

  但是見了面,發現完全不是,身材修長,臉部線條柔和,而且非常乾淨的感覺。

  聽說是個有名的律師,那自然經濟方面也不會差。

  林婷婷還以為自己撞了大運。

  結果,再一深入瞭解,才發現了問題所在。

  因為劉仕誠完全沒話。

  談戀愛甚至過日子的話,兩個人一直沉默,肯定非常難捱。

  林婷婷與朋友又狂發了一通短信。

  「可能對方就是不擅交往吧……」朋友說,「就是很老實的,不會與人談天說地,或者是那種人,就是面對異性就會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講話結巴。這樣也很好啊,至少不會出去偷吃,非常安全,肯定讓人放心。」

  「是嗎……」

  「總之也別一竿子打死了,看看再說也好。就像剛才說的,有的人就是對陌生人沒話,一旦熟了,就很賤的。這類人就是悶騷型。」

  「……」

  「什麼星座的?」

  「不知道……」

  「你問問嘛。然後再出幾個心裡測試題目,就很能知道了!」

  ……這個朋友,還有林婷婷本人,都是星座以及心理測試狂人,覺得能通過這些東西看出一個人的屬性。

  一看已經出來了不少時間,林婷婷又揣上手機回去了。

  「那個……」林婷婷一坐下就問,「你是什麼星座的呀?」

  「……?」劉仕誠知道有星座這玩意兒,但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去查一查自己的星座。

  「那……我能知道你的生日是幾月幾號嗎?」

  「……」

  劉仕誠搖了搖頭。

  他是絕對不會告訴陌生人這種資訊的。

  「……」

  林婷婷又接著回想著自己知道的心理測試,「同學發短信來問我意見……我們要去參加一個派對,期間要整一下主角,你們覺得哪種方式比較好呢?是找朋友的老闆一起參加派對?還是跟對方來一頓愛的表白?或者是讓醜男扮成女的來大跳熱舞?還有假扮什麼人打電話找碴,以及在酒中加各種調味料這兩個備選答案。」

  「……」

  「呃……」

  劉仕誠一招手:「結賬。」

  「……」

  劉仕誠刷了卡,打算帶著這母女兩個逛逛B市了。

  然後——

  劉仕誠把人領去了家旁邊的公園。

  劉仕誠不太知道到底什麼地方算得上「有意思」。

  既然對方點名想去劉仕誠最喜歡的地方,那果然就是這裡了吧。

  公園很大,有樹有花,其中有著很多小徑,走上上面,會有一種不知會去向何處的感覺。公園裡面還有個湖,湖上有橋,湖心有亭,涼風習習,覺得什麼煩惱都可以忘記。

  劉仕誠非常喜歡。

  而且,事實上,劉仕誠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裡。

  B市雖然有著幾個景點,可是劉仕誠都不覺得有趣。

  他只願意和自己的狗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的草地上。

  一想到狗,劉仕誠忍不住又有些黯然。

  「……」不過林婷婷母女兩個似乎不能體會劉仕誠的苦心。

  她們擁有這和劉仕誠不同的審美。

  在劉仕誠靜靜地享受這裡的時候,兩個人卻一直在那邊聊著天,似乎並沒有將精力放在眼前的景色。

  「……」

  再然後,也並沒有走上多長時間,林婷婷就提出要回去。

  「今天走了好幾個地方,有點累了……」她說,「有點晚了,想休息了。」

  「……」劉仕誠點了點頭。

  「婷婷。」林婷婷的媽推了她一把,「去交換一下電話。」

  「……」不過林婷婷卻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

  於是林婷婷又催促著劉仕誠:「你們兩個留一下聯繫方式吧。」

  「……」

  「媽,」林婷婷岔開了話題,「我們打車回去?」

  「你手機呢?拿出來呀,記一記仕誠的號碼。」

  「……」那邊林婷婷依舊不為所動。

  最後,在公園的門口,林婷婷的媽媽又不死心地說了一句,「你們可以經常聊聊天。」

  「……」林婷婷卻已經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劉仕誠也完全沒有動作。

  林婷婷的媽媽嘆了口氣。

  ……

  ——在逛公園期間,季蒙又打來過幾次電話。

  問的問題越來越扯。

  有一次甚至還問到了非洲那邊的事。

  「季蒙,」當時,劉仕誠說,「你們公司應該在非洲那邊也請了律師吧?問他不就好了?」

  「哦,」季蒙倒是大大方方的,「暫時沒聯繫上。」

  「……」

  劉仕誠試著回答了一下,季蒙也沒說對答案滿不滿意,便又掛斷。

  ——季蒙最後一次打電話來的時候,劉仕誠已經回了家。

  「你稍等一下。」劉仕誠道,「我剛進屋,你的問題我馬上幫你查看一下。」

  「你已經到了?」

  「嗯。」

  「那不用了。」季蒙說。

  「不用什麼?」

  「不用查了。」

  「……?」劉仕誠完全不懂。

  季蒙沒有解釋,卻突然換了個話題:「今天見了那個女的?」

  「嗯。」

  「然後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

  「交換了電話沒有?」

  「沒。」劉仕誠道,「她的媽媽想讓我們留個號碼,不過她沒有提,我也沒有回應。」

  「這樣最好。」

  「……?」

  季蒙又說:「你現在知道這些事是浪費時間了吧?」

  「……」其實劉仕誠本來就這麼覺得。

  「跟她見面很沒意思是不是?」

  「……嗯。」

  「你現在知明白還是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好了吧?」

  「……嗯。」與季蒙在一起,確實沒什麼討厭的感覺。

  季蒙又說:「那以後就別弄那些有的沒的,等我回去就行了。」

  「……」劉仕誠沒有回答,卻問道,「季蒙,你今天下午為什麼那麼生氣?」

  沒想到電話那邊卻傳來了一陣沉默。
  第三十八章:禁止競標

  「……季蒙?」劉仕誠又問了一遍。

  「嗯?」

  「今天下午你怎麼了?」

  「沒。」

  「……?」

  「以後再告訴你。」

  「好吧。」

  既然季蒙現在已經不再提那件事,相處也都恢復了從前的樣子,那也沒有必要纏著不放,把這一頁翻過去就行了。

  劉仕誠並不是個好奇的人。

  如果另一個人不想說,劉仕誠絕對不會再刨根問底。他自己完全清楚被人東問西問的感覺有多糟糕。

  雖然劉仕誠的確還是有點想要瞭解季蒙有些反常的原因,為了以後不再犯類似的錯誤。

  ……

  接著劉仕誠又想起了行賄的案子。季蒙一個晚上打了那麼多個電話,想必非常著急。

  這個時候劉仕誠完全已經忘記了季蒙剛剛才說過「不用查了」之類的話。

  想到這裡,劉仕誠又問了一句:「公司在非洲的事情,有什麼進展嗎?」

  「不好。」季蒙說,「去年我們實現了大規模的突破,所簽合同累計金額高達數億。不過,經過調查,增長最快的時間就是行賄案的發生時間。」

  劉仕誠說:「我看見了報導。」

  季蒙的公司已經公開表示,這個問題「非常嚴重」,目前公司「正在等待當地法院的判決」。

  劉仕誠查了幾下,在季蒙的公司東窗事發之前,還有幾個中國公司也被查出了類似的事件,看來這一兩年來當地查處受賄的力度很大,而季蒙公司暗中操作行賄的人卻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劉仕誠也不知道這是否也有政治原因在裡面。因為這段時間以後,政府似乎對於中國企業在非洲大陸大興土木一事感到了憂慮,有人甚至認為這是在變相地掠奪豐富的資源和客觀的財富。現在,幾家公司相繼落馬,也許就是出於此種考量,想要拖慢中國企業拓展的步子,施加無形的壓力。

  不過,那兩家公司的涉案高層全都缺席了審判。在未能出場的情況下,被判處了十年監禁。資料顯示法院已經對這幾人發出了國際通緝令,不知進展如何。

  季蒙……

  劉仕誠依然還是相信他。

  劉仕誠又問:「律師有沒有說過可能的判決會是什麼?」

  「巨額罰款。」季蒙說,「還可能在未來幾年內被禁止競標。」

  「巨額罰款和被禁止競標……」這無疑是讓情況雪上加霜了。

  巨額罰款,就等於把已經到手的再拱手送回。禁止競標,也就是說不會再有新的收入。

  「真是舉步維艱。」季蒙又說,「過去兩年,還有將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的主要任務就是拓展非洲業務。這下可都打點乾淨了。」

  「……」

  也不知怎麼的,劉仕誠又想起季欽來了。

  那個看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的季蒙的哥。

  那個人……好像真的很討厭季蒙。

  這也難怪。

  公司這兩年的海外業務擴張非常成功,甚至有人認為這家公司很快就可以成為少數幾個在國際市場上佔據客觀份額的國內企業。而反觀國內市場,卻已經很久都沒有什麼大的動作。

  季欽自己也很清楚這點,不如人的滋味絕不是季欽這種人可以接受的。

  雖然,季欽覺得,自己並無任何不妥,季蒙做得更好,全都是不要臉面的結果。

  比如,海外業務擴張非常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季蒙有幾個死心塌地的手下。公司的人都在說其實季蒙更適合成為一名管理者。其實季欽自己也十分明白,這些與兩個人的能力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員工喜歡季蒙,純粹是因為季蒙容易親近。在季欽這種人看來,與下屬開玩笑,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在季欽眼裡,那些人都像是奴隸或者牲口一般,幹活用的東西,與那些人說話無疑就是自損身價。這也是季欽最煩季蒙的一個原因。身為季家的小兒子,竟然不顧自尊到了這種程度,季欽每次看見季蒙都是忍不住一陣厭惡。

  不僅是員工,同行似乎也表現出了對季蒙的青睞。這當然也是由於季蒙不顧身份,與那些暴發戶混在一起的結果。而季欽,確實從來都不屑於出席那種人組織的活動的。

  此外還有政府、媒體……等等等等。季欽與他們的關係可以說是一團糟,而季蒙卻總是遊刃有餘。季欽每次看見了就反胃。

  所以,最看不上的人,用他最看不上的手段,取得了自己更好的成績。像季欽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忍得了?

  海外是季蒙的根基。如果打得七零八落的話……那季蒙也沒什麼可混的了。

  ……

  這推測實在太過不可思議。

  劉仕誠覺得,一般人絕對不會選擇這種方式。

  但是,如果是那個季欽的話……就沒什麼不正常的了。

  只有別人想不到,沒有季欽做不到。

  不過劉仕誠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他嘆了一口氣,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沒到那一步。」耳朵裡聽見季蒙的聲音道,「如果真被打得七零八落,那也只有自認倒楣。」

  「……」

  「總還有法可想。」季蒙說,「比如,從老客戶那裡拿些專案等等。而且,也可以趁這段時間打點一下歐洲和北美市場。這些國家對於敏感商業領域一直奉行保守封閉政策,因此很難紮根,總是被懷疑會被偷走技術或者危及國家安全。」

  「……」劉仕誠也知道,併購狙擊、知識產權訴訟以及貿易限制都屢屢發生。

  「所以要想獲得訂單,就要從金額較小的一些合同開始,慢慢擴大影響,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精力,所以未來幾年把重點轉移到歐洲和北美也未嘗不可。」

  「這很不容易吧。」劉仕誠說,「實在是非常艱難的一個任務。」

  「其實也還好。」季蒙突然笑了,「我現在正在進行的最重要的任務比這個要艱難一萬倍。」

  「……那麼難嗎?」

  「嗯,難。」季蒙說,「要花費無數的努力才能取得一丁點的進展。」

  劉仕誠問:「……很重要?」

  「對,」季蒙的聲音漸漸變得柔和,「比別的什麼都要重要。」

  「……也沒給自己施加太大壓力。」劉仕誠勸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是非要不可的。」

  季蒙與家人不親,要說必須完成的任務,大概就是公司的事情。但是,其實,即使不再是公司的高層,憑著季蒙,也能過得很好,只是這種落差一般人都不能接受。

  「那可不行。」季蒙聲音裡的笑意更甚,「非要不可。」

  「……」

  「所有的艱難,我在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第三十九章:高考(上)

  因為三名中方代表的假釋聆訊被延期,季蒙可能會在非洲待上更長的時間。

  季蒙每天都會給劉仕誠打一個電話,有的時候聊的時間長一點,有的時候只簡單說上幾句話。然而不管怎樣,季蒙總是不會忘記這件事情。

  劉仕誠其實也並不覺得季欽的做法有多麼瘋狂。事實上,想要去走「捷徑」,靠著金錢鋪路,早晚自食惡果。季欽只不過是讓這一刻的到來提前了一些而已。劉仕誠相信為了拿到政府專案而去行賄這件事不是季欽本人的意思,因為那個人不可能放得不這個身段。季欽總是覺得自己是位於全宇宙最頂端的存在,政府官員等等在他面前都是螻蟻,絕對不會想要討好、求人,更不要說點頭哈腰、卑躬屈膝,甚至就連政府本身,季欽也不放在眼裡,覺得沒人能將自己怎麼樣。或者說,就算真吃了什麼虧,也一定要裝得若無其事,對他來講,面子比天還大。所有人都說,幸虧季欽家大業大,根基雄厚,而且身邊還有一個季蒙。如果是自己創業的話,如果還像這個德性,很快就要帶著他的那份驕傲流落街頭。

  不過,雖然劉仕誠覺得季欽做得也沒什麼,不過看著季蒙天天忙前忙後,也還是希望這場風波不要給季蒙帶去太大的影響,畢竟,那段時間季蒙不在,並不知情,但是最後卻要承擔這麼一個結果,收拾如此大的一個爛攤子。

  但是劉仕誠卻幫不上什麼忙。

  他每天照常去律所,過著與之前看似相同的生活,偶爾偷聽別人八卦,偶爾看看網上新聞。

  ……

  ——這天,董苑林沒有上班。

  「董律師幹嗎去了?」有人問。

  旁邊與董苑林相熟的律師說:「去廟裡了。」

  「……哈?」

  「你沒聽錯。」對方又重複了一遍,「拜佛去了。」

  「……」

  「……」

  「這這這這……董大律師要不要這麼唯心主義呀……」

  「唔……」

  「怎麼會相信這個呢?律師不是應該一切都以證據為準嗎?沒有證據就不能相信這樣子……」

  「我估計他應該也不經常去吧。」那人回答說,「但是兒子明天高考,急得什麼招兒都使出來了。」

  「可是我聽說董律師的兒子不是……」

  「噓……」

  「哦……」

  ……

  ——這邊,董苑林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成了眾人八卦的物件,在廟裡恭恭敬敬地上過了香,捐過了香油錢,便去買菜。

  因為明天就是兒子很重要的日子,前妻讓董苑林晚上也去坐一坐,希望能讓兒子開心一點,以最好的精神狀態參加考試。

  去廟裡之前,董苑林參考了網上的食譜,寫好了購物單,準備回去包些豬肉白菜包子。別人說要以穀類和素材為主,不要讓葷菜唱了主角,否則可能會不舒服,也不要將食譜做太大變動,如果變化大,腸胃需要適應,反而容易影響身體狀態。而且還不能不衛生,害怕會引起拉肚子……董苑林足足研究了兩個星期,最後才終於敲定了白菜豬肉包子,綠豆粥,還有清炒蝦皮冬瓜。現在,董苑林就要去買綠豆、蝦皮、還有冬瓜。

  董苑林甚至把第二天的早飯也想好了,果醬饅頭、牛奶、煎蛋、醬蘸黃瓜。主食副食都有,幹的稀的搭配。

  ——在超市裡逛了一大圈,董苑林才去了前妻那裡。

  前妻的氣色看上去比與自己在一起的時候甚至還要更好,讓董苑林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果然自己不是個招人喜歡的角色。

  兩個人就像只見過一兩次面的「熟人」那樣寒暄了幾句之後,董苑林便去發麵還有拌陷了。鍋碗瓢盆等等都與自己離開之前並無區別,讓董苑林忍不住有點感傷。每一樣東西董苑林都知道放在哪裡,很熟練地便可以生火起灶。

  前妻一開始站在一邊看著,後來也終於走過來,幫著一起準備飯菜。

  等到包子將要出鍋,米粥將要熬好的時候,董岳明正好回來。

  看見爸爸也在,似乎真的非常高興。

  本來就是十七歲的人,這一下又多吃了不少。

  董苑林在旁邊不停地說:「別吃太多,別吃太多,八分飽就好,八分飽就好,太撐了消化不了,會睡不好……」

  ……

  ——飯後前妻在那洗碗。

  董苑林帶著董嶽明出去逛逛。

  網上也說了,適當減壓非常重要。題不需要做得太多,否則可能使人感到疲倦,若遇到難題還會降低信心,增加緊張以及憂慮。就像熱身一樣,複習一下即可,保持大腦活躍清醒。上面建議多到戶外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如何公園廣場之類。

  於是董苑林叫上了董嶽明,出去逛逛。

  公園涼風習習,兒子看上去還比較放鬆,步子一直是輕快的。最後甚至找了一塊草地坐下,一直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結束之後一定得好好玩一場。」董嶽明說。

  「想好怎麼過了?」

  「嗯。」董岳明說,「和爸爸兩個人出去旅遊。」

  「哦?」董苑林說,「想去哪裡?」

  「馬爾代夫吧。」董嶽明說,「照片上看起來很漂亮的樣子。」

  「馬爾代夫?」董苑林愛開玩笑的毛病又上來了,「那不是蜜月天堂嗎?」

  「蜜月天堂?」董嶽明說,「那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上帝的項鏈,印度洋後花園什麼什麼的。」

  「我身邊倒是有不少同事去那邊度蜜月。」董苑林極力想要讓兒子放鬆心情,「要不要換一個?等著以後和你媳婦再去?」

  「不。」董嶽明說,「就要和爸爸去。」

  「……」董苑林笑著搖了搖頭,想兒子到底還是個小孩子。

  「爸爸答應了嗎?」董嶽明還刨根問底。

  董苑林在心裡琢磨了一下:「差不多吧。」

  「什麼叫差不多?」

  「現在還說不好。」董苑林說,「最近可能很忙。不行就讓你媽媽帶你去。」

  董嶽明「刷」地一下轉過頭來,眼睛亮亮的,盯著董苑林,好像很委屈。

  「……」

  「爸,」董岳明說,「我可是很期待。爸爸完全無所謂嗎。」

  「當然不。」董苑林被嚇了一跳。

  他當然也想多與兒子待在一起。只不過他想以為在家裡也是一樣,忘了兒子只有十七,還是喜歡玩的年紀。

  董苑林在心裡算了算。

  咬牙再請個假吧。

  雖然,這麼頻繁請假,老闆一定很煩自己。

  律師都愛算計,律所老闆就是算計中的算計。

  董嶽明挑了挑眉。

  「我明白了。」董苑林說,「陪你,陪你。」

  董嶽明這時才終於笑了。

  蜜月天堂啊……

  回想一下,那裡確實漂亮。

  一個個的綠色小島,周圍全是白色沙灘,再外面是藍色海洋。空氣清新、海水透明、珊瑚鮮豔、海底世界充滿奇幻色彩,度假小屋一座一座……確實是個很浪漫的地方。

  董嶽明第一次看見照片的時候,就很想帶爸爸去看一看。

  「嶽明。」

  「嗯?」

  董苑林說:「這沒有什麼人。」

  「……」董嶽明挑了挑眉,「所以呢?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董苑林突然有點結巴,「專家們說,找個沒人的地兒,將自己的高考願望大聲喊上三遍,就可以把抑鬱的情緒釋放出來。」

  「……」

  「你……你喊吧。」

  「……」

  「真的。」

  「爸,」董岳明說,「我不抑鬱。」

  「怎麼可能?」董苑林很篤定似的,「考生壓力肯定很大。」

  董嶽明感覺,如果不喊,自己的爹肯定會非常不安,認定了兒子的抑鬱情緒沒有釋放出去,然後反覆琢磨個大半天。

  「……那好吧。」董嶽明嘆了口氣,向後一仰靠在樹上,看著遠處的天,最後才終於開了口:「我想考上T大和爸爸在一起,我想考上T大和爸爸在一起,我想考上T大和爸爸在一起。」

  「……」

  其實,那個「和爸爸在一起」可以不要的……

  「起來,別再那坐著了。」董苑林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需要機結合,應該時常活動身子,伸伸腰、踢踢腿等等。」

  「……又是專家整出來的麼蛾子?」

  「怎麼是麼蛾子。」董苑林說,「是有科學根據的,可以讓你今晚睡個好覺,明天保持良好心態。」

  「……」

  「比如這樣,」董苑林說著站起身來,隨便做了幾個側身、彎腰的動作。

  沒想到,兒子卻在一邊笑道:「爸,你的腰全露出來了。」

  「……」

  第四十章:高考(下)

  「你這小子。」董苑林說著將董嶽明拽了起來,「真的,活動活動。」

  「……」

  「別總坐著。這麼大的個子,還手無縛雞之力的,讓人看了笑話。」

  「我手無縛雞之力?」董嶽明似乎非常不滿,「信不信我不用五分鐘就能把老爹你給捆起來?」

  「……哈?」董苑林奇怪兒子這是什麼奇怪的比方,「你把我捆起來幹嗎?」

  「……」

  「……」

  「……隨口說的。」

  「你這麼想過吧?」

  不然怎麼會飛快地冒出這麼一句?

  董嶽明別過了臉,「當時知道爸爸的親生兒子之後,我是這麼想過。」

  「……」

  「我想,如果爸爸不要我了,我就把他給捆起來。」

  「……」

  「……」

  「對了。」董苑林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你爺爺昨天說給你聯繫了個大專。」

  「……」

  「說是拜託了從前的戰友,答應可以讓你進去。」

  「……我去大專幹嗎?」

  「我也這麼問了,」董苑林道,「你爺爺說,記得你有一次數學不及格。」

  「……什麼時候的事?」

  「我也不知道。」

  董嶽明回憶了半晌,臉上好像多了幾道黑線:「那不是我小學四年級時候的事嗎?」

  「呃……我不清楚……」

  「爺爺真是會瞎操心。」

  「你小學的時候成績是不太好。」董苑林回憶了一下,「為什麼後來突然就努力起來了?」

  「那個啊……」董嶽明笑了一下。

  「是突然想明白了這對於自己的將來非常重要?也知道不能天天在那瘋,為了前途必須刻苦對吧?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那個時候你媽和老師天天都講。」

  沒想到,董嶽明卻說:「不是。」

  「……嗯?」

  「完全沒有那麼想過。」

  這下董苑林可奇了:「……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一件在別人看來肯定是小事的事。」董岳明說,「爸爸肯定已經不記得了。」

  「那你說說?」董苑林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調起來了。

  「初二的時候,我成績還很一般。」董岳明很自然地說起了當時的情景,「那年寒假,你帶我去你的朋友家。那個人也有一個兒子,梳著平頭,戴著眼鏡。」

  「……」董苑林完全不知道這個是誰,兒子居然記得那麼清楚。

  「然後大家閒扯。那個叔叔問我在哪上學,你說在XX中學。接著那個叔叔就說,他的兒子在KK中學,而且還是最好的證書班,要培養將來的狀元的,因為他兒子小學奧賽拿過獎項,語氣聽起來特別高人一等。之後那個叔叔又說,他的兒子即使在證書班,期末考試也是全班第一,接近滿分,是全校老師重點培養的對象。爹你當時沒有說話。一頓飯裡他們說了很多很多學習的事,你都沒有介面,只是簡單地說你自己的兒子成績也還可以。好像很怕真的談論起來的話會在我傷口上面撒鹽,一直小心地保護我的自尊心,甚至是虛榮心。」

  「……」

  有這回事?

  「我當時心裡很難受。」董嶽明說,「想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就不能為爸爸爭一口氣呢。都已經不小了,還讓爸爸在別人面前丟臉。爸爸工作好賺得多,竟還要受這種委屈,那麼尷尬地一直坐著,讓人東踩一腳西踩一腳的,誰都可以在這件事上損你。」

  「……」

  「所以我想要努力,讓爸爸也能抬起頭來。」

  「……」

  「與我自己無關。」

  「……」董苑林真的被感動了。

  兒子好像總是把自己看得比他自己還要重要。人都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孩子對父母遠遠不及父母對孩子。但是董嶽明卻不是這樣。雖然不是親生,但是,那又怎麼樣呢。董苑林還是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行了。」董苑林說,「活動活動身體吧。」

  「……」竟然還沒死心。

  「……好吧。」董嶽明說,「我繞著小路跑一圈。」

  「嗯。」董苑林說,「我在這等你。」

  然後,在董嶽明去跑步的時候,董苑林想起剛才與兒子的對話,咧嘴傻笑。

  ……

  ——從公園回到家裡是九點。

  樓下一家隔音效果很差的飯店裡有人在唱卡拉OK。

  「要睡了吧。」董苑林說。

  「嗯。」董嶽明點了點頭。

  「太吵了。」董苑林又轉身打開了門:「我去讓他們別唱了。」

  「……那要是他們不同意呢?」

  「不同意?不同意怎麼行。」董苑林說,「那我也非讓他們別唱了不可。」

  說著就進了走廊,把門一關。

  「……我也去看看。」

  「別,」董岳明的媽媽說:「別去吵架,影響情緒,現在應該平和一些。」

  「不,」董嶽明低頭穿鞋,說,「我怕爸爸挨揍。怎麼可以丟下爸爸一個人。」

  董岳明的媽媽說:「要是會打人的話,就更不能去了,被打壞了怎麼考試。實在擔心的話,我去瞧瞧。」

  「你是女的,不能動手。」董嶽明話音一落就披上衣服追了出去。

  然後,聽見後面似乎傳來了一聲嘆息。

  董嶽明追到飯店門口,就發現音樂聲已經停了。

  董苑林正在飯店裡走出來,跟剛才那群唱歌的人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的。

  「……」

  剛才太急,竟然忘記了他那個爹是什麼樣的人。

  那可是與任何人都能在一分鐘之內變得很相熟、所有人都喜歡的神奇的存在。

  「嶽明?」董苑林看見兒子在這,似乎有點吃驚,「你怎麼出來了?」

  「……我擔心你。」

  「……哦。」董苑林似乎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可擔心的。

  對於和自己有關的事,兒子總是非常小題大做。

  「你還真能讓他們停了。」

  「那有什麼。」董苑林又看了兒子一眼,「我得回家了。」

  「……哦。」

  「明早還會過來陪你去考場,你媽在家。因為她開車技術差。」

  「……」

  「我們覺得只有一個人陪考會比較好。萬一你有什麼忘帶,我就可以去買,買不了的,你媽還能立刻送去。」

  「我沒有那麼傻。」

  「小心一點總是好的。」董苑林說,「明天我早上六點就來。早點出發,有備無患。」

  「……嗯。」

  「那就這樣。」董苑林說,「晚上躺在床上別想考試,睡個好覺。」

  「嗯,」董嶽明開玩笑道,「我想爸爸。」

  「……」

  「就沒法想別的了。」

  「……這混小子。」

  ……

  ——晚上躺在床上,董嶽明還真的想他爸爸來著。

  一想到上了大學以後就會自由很多這件事情,董嶽明就禁不住地興奮。到了那個時候,就不必像現在這樣,每天必須回家,偶爾去爸爸那邊一趟還得編出各種理由騙自己老媽,而是有了個人空間,住在宿舍,什麼時候想去爸爸家裡就可以什麼時候去,反正媽媽也不會知道的,就連週末,也可以說在學校,然後和爸爸待上一起整整兩天。

  董嶽明想著想著,美滋滋地睡過去了,一夜無夢。

  ……

  ——第二天醒來之後非常精神。

  出了房間一看,爸爸已經來了,並且熱好了牛奶,煎好了雞蛋,盛好了鹹菜,蒸好了饅頭,甚至就連果醬都已經抹勻。此刻正在忙前忙後地往出端。

  「……」

  在飯桌上,前妻說:「嶽明,等會兒一定要認真,這太重要了。」

  「……哦。」

  董苑林嘆了口氣。

  這些話,家長老師平時都已經講過好幾百遍了。

  董嶽明自己肯定知道。

  其實不該這樣。

  如果在這種時候還千叮嚀萬囑咐說你一定要考好,這關係到前途命運什麼的,只會給孩子帶去壓力。物質獎勵和威脅,就更是要不得,一定都以平常心對待就好。

  想到這裡,董苑林插話道:「只要盡力就行。」

  董嶽明抬起頭來看著董苑林。

  「考得不好爸爸養你。」

  「……」

  「有什麼了不起的。」董苑林說,「就算掉到二本,也一樣可以考研,不想考研刻苦實習的話也能找到好工作。退一萬步說,就算連大學都沒考上又怎麼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隨便做些什麼都能有大出息。」

  「……」

  「退一百萬步來說,」董苑林斬釘截鐵,「就算你啥也做不了,爸爸養你。」

  「……」

  「爸爸的錢足夠你咱們花的了。」

  這點董嶽明是很相信的。

  以前有一次,電視裡給參者者做個什麼心理測試,問,如果你有100萬,打算幹些什麼。

  當然董苑林賤賤地說:「我會想我的錢都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只剩了100萬。」

  「好啊。」董嶽明也順著話頭插科打諢,「我也想讓爸爸養呢。」

  「來吧。」董苑林說,「看你辛苦我還不樂意呢,爸爸養著多好。」

  「……」一旁的前妻有些無語地聽著這樣的對話。

  董苑林覺得,家長心態平和非常重要。很多壓力其實是父母施加的。這樣會讓人覺得,這考試不僅關係到自己,還影響到了父母,如此一來更是焦慮。

  ——吃完東西董苑林幫著董嶽明又檢查了幾遍要帶的東西,便開車帶著兒子去了考場。

  說來也巧,高考的考場就是兒子的初中畢業學校。主監考、還有門口站著的教導主任等等,兒子全都認得。

  董苑林想這大概是種好運吧,至少是個非常熟悉的環境,不會那麼不安,也許是老天爺眷顧呢。

  董苑林在外面等了一上午。

  太陽很大,陰涼的地方卻不太多。董苑林不願意去跟那群人擠在一起,便在周圍隨便逛了一逛,又買了份報紙去附近的咖啡廳坐了一坐,算著時間回去,正好趕上散場。

  兒子晃晃悠悠的,挺久才出來。

  因為考場離家不遠,董苑林又帶著兒子回家,吃過午飯之後還讓他小睡了一下,雖然兒子說了,完全睡不著。

  下午照例又去考場。這一次董苑林帶著電腦過去,在咖啡廳裡上了一個半小時的網。上網的時候他看了幾篇文章,是關於季蒙的公司在非洲行賄的報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看見季蒙這個名字,就會想起劉仕誠。因為有一次劉仕誠在上班的時候接了個電話,一拿起來就問「季蒙?」讓董苑林感到很奇怪,因為季蒙的案子,差不多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劉仕誠的手機,基本就是個擺設,連公司內部通訊錄上,劉仕誠的手機那欄也是空著。這樣的劉仕誠,竟然會接季蒙的電話,實在是很詭異。董苑林想不出原因。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季蒙那個人肯定花了很大心思。交個朋友,估計比追女朋友還難,也搞不清楚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看看時間差不太多,董苑林才又去門口繼續等董嶽明。

  和上午一樣,董嶽明幾乎是最後一批出來的。

  董苑林猜測這大概是因為不想和別人一起擠?

  對於考得怎麼樣,董苑林什麼都沒有問。

  他知道這個時候什麼都不說最好。

  律師一個同事就是反面典型。

  本來第一門語文考過之後孩子的心情較好,但是一出考場,他爸就過來問考得怎樣。孩子說挺好的。如果他爸把庭上打擊對手的本事都拿出來打擊了兒子,說,你還真以為自己考得好啊,每次模擬語文都只有那麼點分。孩子心裡立馬就全亂了,總是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沒考好,異常煩躁。家裡的氣氛非常壓抑、沉悶。下午帶著這樣的心情進考場,結果可想而知。

  有這樣的前車之鑑,董苑林自然不會再犯傻。

  四周看了一看,已經有些女孩子撲在父母懷裡哭了。

  看起來真的是很可憐。

  其實,如果自己答得太差,可能是因為題較難,別人也會同樣感到棘手,完全不需要崩潰的。畢竟,超常發揮和失常發揮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考出來的結果,都和平時差不太多。

  不過,董嶽明卻主動地說了考試的情況。

  董苑林一開始還極力地不想聽。

  「爸,我覺得我考得……」

  董苑林立刻打斷:「你不用告訴爸爸,爸爸覺得好不好都無所謂。」

  「……爸,」董岳明艱難地說,「我覺得我考得還不錯。」

  「是嗎?那就最好。」

  「心理狀態比較好吧。」董苑林說,「最後五分鐘,一開始沒做出來的題突然就來了靈感,全寫出來了。」

  「這樣……」

  換了一般的人,早就已經慌神了吧。

  「語文考試的時候我還抄到了一道題。」

  「……」

  「進考場前排隊的時候,有一個女生在跟別人聊天。她說,『我每次模考都是135左右,從來沒上過140。』我一聽,好傢伙。然後卷子發下來,第一題我就不會。然後我就看那個女生,其實她離我很遠。發現她也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手動了一下。我一看,就一筆,是C唄。然後再回去看題,越看越像C,肯定就是C。不過如果不知道答案的話,還真不一定做得出來。」

  「……所以你就又快又狠地選擇了抄妹子的?」

  「……嗯。」

  「……」

  「……回家吧。」

  「……嗯。」

  ……

  ——第二天的考試也差不多是這樣。

  考了整整一天,便解放了。

  說解放也不準確。在考試成績和錄取分數出來之前,誰心裡也踏實不了。不過又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所以就天天心不在焉地玩兒著。

  董嶽明沒有像有些學生一樣燒書什麼的,而是把課本都整整齊齊地放在了一個紙箱子裡,有些沒做的交給了董苑林,說可以給人,其餘的交給他媽媽等著賣破爛。

  然後,董苑林就開始陪著董嶽明一起等成績。

  他之前經熟人介紹,認識了T大的領導。

  那個熟人是T大的老師,自己孩子錄取的事就是找那個領導辦的,所以應該很清楚對方的能量。熟人過的比較不順,經人介紹與人相親結婚,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對方的智商有些問題,於是離婚,獨自帶著孩子。孩子因為遺傳,也是不聰明的。考大學的時候想考T大,結果還找錯了人,幸虧那個領導人好,聽說這件事後,還是去與招生辦打了招呼,說是本校老師的孩子,讓他進來吧。如果那招生辦的人一臉為難,說,可這孩子沒報T大,報的別校……讓那領導非常無語,大罵這一家人都笨的可以。之後熟人的孩子又考一年,總算沒再打點錯了。

  現在,那人將這領導介紹給了董苑林。

  董苑林請那領導吃了一頓飯,當時對方說看看吧,怎麼也得差不多才有可能使得上勁。而當問題差多少是差不多,如果差不多是不是就八九不離十的時候,對方又開始打太極拳。

  雖然明知道對方不太可能說死,董苑林還是擔心。

  尤其是,後來,對方就再也聯繫不上了。短信不回,電話不接。

  董苑林知道對方地位高,忙。

  但是董苑林確實很想再與他詳談一次,於是便瘋狂地找。

  他,還有前妻,兩個人輪流著,天天去那個領導的樓下堵他。

  堵的時候還有些自嘲。

  身為一個律師,竟然做這種完全見不得人的事。

  如果被劉仕誠那樣的人知道了,一定會指責自己,雖然更有可能是用眼神指責自己。

  但是,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第四十一章:高考之後

  董苑林和前妻天天過去堵。然後還真給見著了一回。

  那個領導被迫與董苑林聊了一會兒,這件事總算是稍微靠了點譜。

  又過幾天成績發表,董嶽明的分數竟然高得不得了,就連平時比較一般的語文和英語也都沒有失手。

  查詢之後的第一時間,董嶽明就打電話給他爸爸。

  董苑林問:「怎麼這回這麼厲害?」

  「嗯……」董嶽明說,「我覺得作文分數應該很高。」

  「哦?」董苑林問,「題目是什麼?」

  「期待成長。」

  「也是該成長了。」董苑林笑著說,「馬上就去大學了。不成熟的就會天天胡吃海喝、上網遊戲、到處泡妞,懂事點的就會在這四年當中抓緊時間學會自己將來會用到的,每一年都會有更多的知識、更廣的閱歷和更好的心態。」

  「……哦。」

  「你寫的是什麼?」

  「我?」董嶽明說,「寫了很多以前和爸爸在一起時候的事。」

  「……哈?」

  「嗯,回憶了很多很多。我說以前什麼都要爸爸操心,他本來就已經夠忙的了,我還老是惹禍,到處添亂。我想要成長起來,幫著爸爸分擔很多事情,讓他輕鬆一點、」

  「……」

  「我還寫了自從爸爸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就總是顯得非常不安。我想這一定是因為我不夠強大,所以爸爸才會覺得,我們父子兩個之間的感情,可能會因為外界的因素而產生變化。如果我能快點獨當一面,成為那種什麼任憑什麼都無法擊倒的人,爸爸應該就不會再有這種顧慮了吧。」

  「……」

  董苑林突然覺得有點擔憂……

  以前,每次兒子說出類似的話的時候,董苑林總是高興得都不太記得自己到底姓什麼了。

  不過,現在,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兒子……似乎有點戀父情結?

  這可不太好——

  董苑林不想讓自己拖了兒子的後腿。

  男孩子嗎,以後總是要出去闖的,可是董嶽明卻好像時時刻刻都只想和他爸爸在一起……這樣會不會成為他前途的阻礙?別人都說,戀家的男人沒有大出息。

  還有就是,董嶽明以後也總是要結婚的。

  董苑林知道現在的年輕夫婦都不會想要與父母住在一起,董苑林也很識相地不打算賴著,與另一個人人的父母住在一起,確實會很不自在。在他的計畫中,就是在離兒子不是很遠的地方住著,每週末與兒子兒媳孫子或者孫女一起吃個飯什麼的。不過,看這樣子,董嶽明自己倒是極有可能主動要求栓在一塊兒。這樣一來,可能沒有誰想要再嫁給他了吧……或者說,既然同意,也會很不高興,每天都很憋屈之類的。

  不過現在也沒法說什麼。

  律所裡的同事說。只要男人一有了女友,就會忘了父母,再不會那麼粘著了。

  那個時候,董嶽明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天圍著自己的爸爸轉了吧。

  想想覺得鬆了口氣。

  不過隨即而來的就是更大的失落感。

  那個時候,兒子就組成了自己的家庭,迎接他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妻子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人們。可是自己呢,肯定依舊是這個樣子,再沒有什麼親密的人了,兒子仍然是唯一的羈絆。到了那一天,也許就是天天自怨自艾,期待兒子能打個電話、發個短信、網上聊一聊天、或者帶自己出去溜躂溜躂、

  律所的同事經常抱怨說他們的兒子從來都不會主動聯繫自己。董苑林只是聽著,就覺得自己肯定無法忍受。

  這樣,理性告訴自己兒子太黏了很不好,感性又告訴自己最好永遠這樣下去。

  董苑林一個人在那邊糾結得甚至有些煩躁了。

  ……

  ——後來就是等待錄取分數線。

  兒子考得很好,又擺脫了人,本來是不應該擔心的。

  但是,董嶽明報考的是T大最熱門的金融,會發生什麼事還真的很難說。畢竟,全國各地最聰明最勤奮的孩子裡面很多都在嚮往這個院系。

  董苑林天天去向T大的教師和行政人員等等打聽小道消息。那邊一會兒說分數超高,一會兒又說有些考生又很硬的後臺,把董苑林給搞的一驚一乍的。精神病都快要出來了。

  然後,到了正式公佈的那一天,董嶽明的名字赫然在列。

  ……

  ——後來董嶽明一直鬧著想去馬爾代夫。

  董苑林拗不過他,只好同意。

  中國公民在那個地方可以獲得30天的落地簽證,倒也還算比較方便。

  董嶽明一到了目標島上的度假小屋,就吵著要出去逛逛。

  其實董苑林的老胳膊老腿有那麼點扛不住,不過看兒子高興,也就勉強自己打起精神。

  一出去,董苑林就想,這裡的海真漂亮。放佛跟天連在一起,海水還分出了幾個顏色來,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不過,董嶽明卻似乎在注意別的地方。

  「怎麼了?」董苑林問。

  董嶽明的臉上好像很不自然:「那邊有兩個男人。」

  「……?」

  第四十二章:度假

  「男人?」董苑林有點摸不著頭腦。

  順著兒子的目光看過去,董苑林也呆了一下。

  ——確實有兩個男人。

  那兩個男人正在沙灘上坐著,看起來非常親密。

  右邊那個將手輕輕地放在旁邊男人的腿上,低聲說著什麼,而左邊那個男人看上去年紀稍微大點兒,正微笑著時不時地給出一些回應,最後兩人輕吻了一下對方。

  「……」

  董嶽明還是一直瞅著。

  「別盯著人家看。」董苑林拍了拍兒子的後腦勺:「很不禮貌。」

  「哦……」

  「不要歧視他們,這些人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我沒歧視他們。」

  「那你幹嗎側目?」

  「……我就是好奇。」

  「……」

  董苑林想兒子終究還只是個孩子而已,看什麼都覺得新鮮。他想起了過去董嶽明還小的時候,自己就經常帶著他去天文館、動物園、博物館等等地方,兒子總是很有精神。而自己呢,對太陽怎麼自轉,什麼動物吃什麼、古人如何航海等等早已失去了興趣,覺得那些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那個時候兒子總是會提些問題,自己卻是一概不知。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兒子回家之後總是跑去查書,然後再回來講給自己聽。結果,這麼長時間過去,好奇這點卻絲毫沒減。

  董苑林突然強烈地覺得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這麼多年,本質的東西未曾改變。很多回憶只有他們父子才能擁有,很多情感只有他們父子才能分享。即使不是親生關係,這些卻是無法被一併奪走的。

  也許,之前是太杞人憂天了。一直以來被認為是最堅實的羈絆突然消失,便慌了手腳,卻忘記了兩人之間已經建立了另一種連結。

  「……爸?」

  「哦。」董苑林回過神來,「你剛才在好奇什麼?」

  「你說他們會幸福嗎?」

  「當然。」董苑林道,「又沒做錯什麼。幸不幸福,和別人怎麼看、怎麼說沒有任何關係。軟弱的人才會總是在乎那些。與認定的人生活在一起,相信自己也相信對方,那就絕對沒問題了。」

  董嶽明的臉色看著還是有點奇怪。

  「不過我似乎沒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董苑林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自己的婚姻就是一塌糊塗。」

  「……」

  「你可別學我。一定要選擇真正打算一輩子在一起的那個人。」

  「……難以想像。」董嶽明說,「我還是只想和爸爸待在一塊兒。」

  董苑林不禁失笑:「傻孩子。你不能永遠和爸爸在一塊兒吧。」

  「……不能嗎?」董岳明不置可否,意義不明地反問了這麼一句,兩隻眼睛還是那兩個輕靠在一起的男人身上。

  明明告訴過他別看了……

  董苑林想,這孩子,什麼時候開始這麼不聽話了……

  ……

  ——之後的整晚,董嶽明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也搞不清楚到底在想些什麼。問他他也不說,就隨便敷衍兩句。

  這可怪了……

  與來時路上的樣子完全不同。

  然後,到了晚上就寢的時候,兒子本來已經躺好,卻又在熄了燈之後「呼」地一下又跳了出來,鑽進了他爸的被窩。

  「……」

  窗外月亮很亮,而且似乎還能聽到潮水的聲音。

  兩個人住的是水上屋,可以直接看見各種魚、珊瑚礁、沙灘、椰樹等等。

  白天一直馬不停蹄地奔波,董苑林覺得很累,閉上眼睛,很快,就縮在自己兒子的懷裡睡著了。

  ……

  ——而另一邊,國內的律所裡面卻是非常忙碌。

  最近案子很多,差不多每個律師都沒法準點下班。

  而且,這幾天董苑林請假,另兩個律師辭職。

  一開始只有一個姚律師,馬上就要去一個很小的城市。因為姚律師說,那裡消費較低,可以存更多的錢。沒有人對他的這一決定感到驚訝。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姚律師唯一的愛好就是攢錢。離開了這個開銷很高的地方,一定可以過的很爽。在傳說中,每當姚律師工作累了,就要偷偷摸摸地打開網上銀行,查看一下銀行帳號裡面的數位,之後立刻就可以拋去滿身疲憊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更有人說,姚律師半夜醒來的時候,有時也會摸出存摺,用手電筒照著瞅上一瞅。此人生活一向節儉,有別的律師說,自從姚律師十幾年前來到這家律所,就一直穿著同一件大衣,冬天把棉絮添進去,春秋兩季再給拆下來……而且也從不參與聚餐,因為他要把所有的錢都仔細收好。他愛的不是金錢可以帶來的物質享受,而純粹是數字的增長。看著錢一點一點地多起來,就很高興,精神病一樣。

  現在,他終於辭職去了小地方。

  不過,沒有人想到的是,姚律師本科的同學,當時與姚律師一起來到這間律所的另一個律師,竟然很快也跟著去了那個城市。

  這一下子少了好幾個人,剩下的每個人都多了些活兒。

  今天一下班,劉仕誠就聽見有同事開玩笑道,「還能百分之百相信的,也只有劉律師了。」

  「……」

  「這一個一個的,全都把工作排在最後一位。兒子要出去玩,就把工作一扔。想多攢錢,也把工作一扔。要和朋友待在一起,還把工作一扔。」

  「……」

  雖然同事什麼也沒說,劉仕誠還是感覺出了弦外之音。

  大概就是:除了工作,劉律師也沒什麼別的可以做的了嘛。

  就算再不愛工作,也沒什麼別的能夠排在更加前面的位置。就算一天十六個小時地工作,應該也是可以的。

  「……」

  但其實也不是這樣。

  劉仕誠還有狗。

  而且,最近又多了一樣——季蒙。

  他每天都得早點回家。

  ——因為季蒙會打來電話。
 第四十三章:短信

  劉仕誠回了家。

  將自己的狗抱到懷裡,一下一下地摸著,又將吃的全部都一點一點地送進它的嘴裡。

  情況是越來越差了。

  看著自己的狗一點一點衰老,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感覺真不好。

  ……

  ——季蒙不出意外地又打來了電話。

  「怎麼樣了?」劉仕誠問。

  「很忙。」季蒙說,「重新接手之後才發現除了行賄的事情之外,還有無數棘手的問題需要處理。」

  「……?」

  「比如有些地方,看起來銷售額很好,其實是只撿了好賣的去賣,產品積壓很嚴重,到頭來其實是虧損。而設備這種東西,過期了就像是垃圾一樣,技術更新跟不上,就沒有人會用。這些天算了一下,給了個大致數字交待下去,怎麼也要再賣出去一大半,把損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

  「人人都知道行賄的案子,知道我們很處境難,所以棒打落水狗,拚命壓價。」

  劉仕誠嘆了一口氣:「你也別太累了。」

  太倒楣了,劉仕誠想,在季蒙接受調查、還有打官司的幾個月內,代替他的大概是那種太過急功近利的角色。不過想想也是,反正只是暫時的,不趕緊弄出點成績不行,沒有時間慢慢來,否則上面還真會以為這代班的什麼都沒有搞。至於因為短視而產生的影響,再拋給回來接手的季蒙就可以了。

  季蒙完全沒想到劉仕誠會說口關心的話,立即打蛇隨棍上,說:「沒辦法,是真的歇不了啊。」

  「……」劉仕誠沉默了一下,問,「那我再給你寄一些甜食過去?」

  在劉仕誠的知識領域裡面,這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不用。」季蒙笑道,「有這份心就足夠了。」

  「那怎麼辦?」

  「沒事。」季蒙說,「剛才都亂說的,雖然的確很忙,但我處理得了,沒感覺什麼疲啊乏啊的。」

  「那就好。」

  「嗯。」

  劉仕誠知道自己沒什麼用。

  雖然季蒙說沒事,但是如果有個辦法能讓他高興一點,肯定還是有效的。

  劉仕誠在網上隨便一搜,上面說最有用的辦法就是對著有好感的人進行傾訴。這樣,當對方說出體貼的話來的時候,就會忘記一切煩惱,重新充滿動力。

  季蒙……看著很受歡迎,但卻還是單身,也許……

  「那個……季蒙。」

  「……嗯?」

  「你有對其有好感的人嗎?」

  「……什麼?」

  「你有對其有好感的人嗎?」

  季蒙顯然好像沒有想到劉仕誠突然問了這麼一句,沉默了一下,還是回答說:「有。」

  「那你可以和她聯繫聯繫。」劉仕誠建議道,「讓她鼓勵你一下。」

  「……」

  「……?」

  「我知道了。」

  「……那別忘了。」

  「我會發短信給那個人的。」

  「嗯。」

  「劉仕誠。」季蒙突然話鋒一轉,「有別人找你說過這些事嗎。」

  「……沒有。」

  「我想也是。」

  「我也不會聽別人說。」

  「……」

  ……

  ——兩個人又隨便說了幾句話,季蒙便掛斷了電話。

  雖然每天都聯繫,但是一般都說不上太多話。

  畢竟季蒙也很忙碌。

  劉仕誠起身去給自己的狗煮排骨。

  他現在每天都換著花樣做些狗愛吃的東西。

  但是,劉仕誠早已發現,即使是這些,都無法讓自己的狗產生食慾。

  從前,每次聞到肉味兒,狗都會在一旁蹦蹦跳跳甚至表演節目,只為了多吃一點。可是現在,葷菜送到眼前,每次也只能嘗上那麼一點點而已。

  不過劉仕誠還是每頓都很用心。

  他在湯裡還加了美味的作料,用狗的小食盤盛著,端到它的眼前。

  拿起手機一看,有一條未讀消息。

  居然是季蒙。

  打開一看,是莫名其妙的一條短信。

  「最近需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全都非常棘手,方案想了無數,希望最後都能有個好結果。」

  劉仕誠想起來了。

  這是發給那個「有好感」的人的。

  季蒙該不會真的累得開始犯這種糊塗了吧。

  點擊「回覆」,劉仕誠敲了四個字,「你發錯了。」

  然後發送回去。

  之後劉仕誠沒有再收到季蒙的任何消息。

  想來是已經跟正確的那個人聯繫上了吧。

  ……

  而另一邊,季蒙看著這四個字,一點都不驚訝。

  劉仕誠那樣的人,顯然不會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季蒙也不指望這個。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劉仕誠能對這件事有點印象。

  然後,到了真的要說些什麼的那一天,還能想起來曾經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兒,稍微明白過來一點自己一直以來有多麼的認真。

  ……

  ——劉仕誠再看看電腦,發現董苑林給所有人群發了一封郵件,大意是說自己下週一就可以開始上班。

  劉仕誠知道董苑林和他的兒子去了馬爾代夫,應該是玩兒得不錯吧。

  事實也確實如此。

  到了島上的第二天,董苑林和兒子出海看了海豚。海豚很有靈性,又容易和人親近,平時卻不太可能有這樣的機會。

  ——雖然兩個人差點遲到。

  早上,叫董嶽明起床的時候,董嶽明縮在床上怎麼也不肯起來,一直扯著被子,讓董苑林先去衛生間洗漱。

  董苑林當時還以為兒子病了之類的,「呼」地一下就掀了董嶽明的被子,仔細一看,頓時傻眼。

  這,這到底是——

  兒子立刻就臉紅脖子粗。

  「爸……那個……爸……」

  「……」

  「這正常的。」董苑林故作淡定。

  其實心裡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這小子,到底夢見什麼了——

  昨天一天那麼累,竟然還有多餘的閒心思去想那種事,精力實在是太旺盛了吧——

  董苑林不知道的是,其實董嶽明也很困惑。

  自從昨天在海邊看見那兩個男人之後,就老是忍不住去想,然後身體就會有一點點不對勁。

  晚上躺下之後,因為太累,爸爸很快就沉沉入睡。

  董嶽明聽著屋內另一張床上傳來的爸爸的呼吸聲,想著晚上看到的那一幕,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再然後,早上醒來,就成了這樣子——


  第四十四章:動物園(上)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有一天,季蒙說,他要回來一趟。

  「……嗯。」劉仕誠沒有反應。

  季蒙那邊卻早已習慣,也不以為意:「國內那邊還是要顧及一下。」

  「……」

  「全部都交給季欽一個人打點的話,不但我放心不下,就連公司手下的人恐怕也要提心吊膽。」

  「……也是。」劉仕誠想了想,如果真的全部都交給季欽的話,可能過不了太長時間,就會把家底都給打點乾淨。

  「這個週日我會到家。」

  「一路小心。」劉仕誠說。

  ——劉仕誠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家」指的竟然不是季蒙的窩,而是他自己的家。

  看見季蒙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劉仕誠還真吃了一驚。

  「你怎麼在這?」劉仕誠問。

  季蒙倒是臉色平靜:「我找不到鑰匙了。」

  「……」

  「也不知道是上次出門就忘了帶,還是丟在了賓館。下飛機後找了很久,還是沒有。」

  「……」

  「我明天找人開鎖。」

  「……進來吧。」劉仕誠說。

  季蒙一進屋就開始從包裡往外掏東西。

  這次又有很多動物木雕。

  季蒙在屋內屋外轉悠了好幾圈,看見合適的地方就擺一個上去。桌子上、架子上……到處都放了一個。烏龜、大象、獅子等等……此外還有一些肯雅的香蕉樹皮畫,也都是一些羚羊等等草原上的景色,線條流暢而又誇張,抽象的藝術表現手法可以令觀賞者感到非常震撼。季蒙也拿著到處擺。沒多一會兒,劉仕誠就覺得自己的家不大像是自己的家了,不管哪裡都有著季蒙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兩人同住一樣。

  劉仕誠嘆了口氣,季蒙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個外人。

  不過,並這種感覺不討厭就是了。

  做完這些之後,季蒙去看了看劉仕誠的狗。

  「……」

  季蒙一眼就瞧出來,比起兩個月前自己離開的時候,情況又要差上許多。

  因為之前一直沒有見過,所以再一看見,對比尤其明顯。

  季蒙不知道劉仕誠知不知道。

  也許,天天在一邊陪著,對於這種變化,反而不會有這麼明顯的感覺。

  現在,狗的眼睛已經渾的不行,一直眯著,趴在它的窩裡。季蒙來的時候它正在昏睡,知道季蒙過來,才勉強精神一點。季蒙上次走之前,它偶爾還走一走路,雖然總是一晃一晃的,此刻看起來,卻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季蒙扶著它起來,但是稍微一撒手,它立刻又會倒下去。嘴裡的牙似乎也已經掉得差不多,皮毛也完全失去了光澤,脫得厲害,剩下那一撮一撮的擰在一起,顯得很亂。

  季蒙看見劉仕誠在它的窩裡鋪上了很多軟軟的布,想來是因為它只能在窩裡拉撒的緣故。

  「……」

  季蒙小的時候養過狗,明白這狗肯定活不了太長時間了。

  只是不清楚劉仕誠知不知道這一點。

  季蒙本來訂了兩週之後回去非洲的機票。

  現在看來是無法離開的。

  「我出去去打個電話。」季蒙說。

  「嗯。」

  季蒙說著,走進走廊,輕掩上門。

  劉仕誠自然不會多問。

  季蒙打了個電話去航空公司。

  ——改簽機票。

  「請問您要改到什麼時候?」

  「定不下來。」季蒙說。

  「那……?」

  「先把行程取消,改到什麼時候我會另外打電話通知。」

  「這樣……」那邊說道,「臨時加進去可能需要添很多。」

  「……」

  「手續費,以及機票差價。」那邊很負責任地做著分析,「如果現在選定一天,那麼機票差價就會小一些。到時再說的話,通常會很昂貴。」

  「就按照我剛才說的辦吧。」季蒙說,「改到什麼時候還不一定。」

  「明白了。」

  ……

  ——季蒙掛斷手機,重新敲了敲劉仕誠的門,進到屋裡。

  劉仕誠什麼都沒有說。

  季蒙也不會告訴劉仕誠自己剛才在做什麼。

  無論如何,在狗離開的時候,都必須陪在那個人的身邊。

  ……

  季蒙又去廚房炒了兩個菜。

  端出來之後,季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劉仕誠:「這兩個月你是不是除了上班之外又沒出過門?」

  「……」

  劉仕誠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

  過去的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等會兒出去走走吧。」

  「……?」

  季蒙想讓劉仕誠午飯之後透一透氣,說不定能心情好點。

  「不願意嗎?」

  「……」

  這……

  「就去公園看動物吧?」季蒙提出了一個建議。

  「……」

  季蒙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這輩子會有去公園看動物這麼詭異的提議。在過去的那麼多年裡面,「去公園看動物」一次都沒有在腦袋裡面出現過。他也一直以為那是小孩兒才會去的地方。成年人應該一般都是都是蹦迪泡吧之類的。

  不過,劉仕誠是個動物控。

  季蒙又說:「我看報紙上說借來了幾種非常罕見的動物。」

  「……是什麼?」

  季蒙回憶了一下:「白熊、白狐、象龜等等。」

  「……」

  「不感興趣?」

  「沒有。」劉仕誠搖了搖頭,「也行。」

  對於去公園看動物,劉仕誠一直都是喜歡的。

  ……

  ——劉仕誠家離動物園不遠。

  開車二十分鐘也就到了。

  季蒙放眼一看,果然都是小孩子們。

  沒走幾步,就看見了兩隻熊。

  護欄很高,兩隻熊在下面很遠的地方,不過倒是也能看得清楚。

  其中一隻熊正懶洋洋地躺在草垛子裡頭睡大頭覺,而另一隻,則一直在洞口那邊拚命地刨土。

  劉仕誠一直靠在護欄上,專心地看。

  洞口的土漸漸被那隻熊刨得乾乾淨淨,露出了白色的水泥地,但它卻依然在重複那同一個動作,四腳著地,然後用兩條前腿飛快而大力地刨著。

  來看那兩隻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每個人都笑那隻熊,然後看上一會兒,覺得沒意思,便離開了。

  只有劉仕誠……

  季蒙轉頭看了看劉仕誠,後者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看。

  「……」

  又過了很長時間,洞口那塊地方,已經差不多到了一塵不染的地步。

  不過那隻熊依然在刨。

  實在不知道它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只能理解這個傢伙有潔癖,要給自己弄出一個睡覺的地方。

  季蒙又瞅了瞅劉仕誠,劉仕誠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

  「……」

  季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經過了一小時四十五分鐘。

  劉仕誠卻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才是看到的第一個動物而已……

  季蒙嘆了口氣。

  這是與自己一直暗暗喜歡的人的第一次約會。

  看一隻熊刨土,看了將近兩個鐘頭。

  換了以前,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

  ——雖然,對方並不知道這是在約會。

  第四十五章:動物園(下)

  劉仕誠一直一動不動地看著。

  季蒙站在一邊沒話找話似的問:「你覺得這只熊在琢磨些什麼?」

  「……」

  「另一隻呢?」季蒙又問,「躺在草垛子裡的熊,心裡怎麼想?」

  「……」

  「你認為它知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

  劉仕誠一直都沒理季蒙。

  不過季蒙還在一邊自顧自地說著:「我看應該是知道,但卻感到另一隻熊很傻。」

  「……」

  「如果不知道,看見室友這樣,肯定要去問個清楚明白,不然實在太奇怪了,不可能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如果知道了,還很能理解,就應該過去幫忙,怎麼也不應該眼睜睜地瞅著別的辛辛苦苦揮汗如雨卻不伸一爪子過去。即使不想幫忙,也應該走得遠點,裝作事情很多的樣子,否則會被罵不厚道,哪能就在旁邊躺著曬太陽呢。」

  「……」

  劉仕誠不清楚季蒙什麼時候成了動物心理學家。

  分析動物分析得如此起勁。

  「你看呢?」

  「……」劉仕誠嘆了口氣,「不一定吧。」

  「哦?」

  「可能就是不知道。」

  「那為什麼不問?」

  劉仕誠說:「因為它沒有那麼多事。」

  「……」

  季蒙已經很久沒被嗆聲了。

  過了一會兒,季蒙又問:「你看這兩隻熊是什麼關係?」

  「這個……」劉仕誠認認真真地回答說,「是好朋友。」

  「……」

  又看了好一會兒,劉仕誠終於決定離開了。

  往前走幾步,看見了河馬。

  河馬整個身子都沒在水裡,只露出了一個頭頂——光禿禿的。

  劉仕誠就看著這個不到一平方分米的頭頂,又看了半個多小時。

  季蒙時不時地就轉過頭去看看劉仕誠,不過後者似乎並沒有發現。

  季蒙也不知道劉仕誠到底在瞧什麼。

  一個頭頂而已——

  還是說,劉仕誠只要看著這些動物,就會覺得開心。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轉過去,一下午過去,也沒看過去多少,效率非常低下。

  ——在看見一隻巨大的烏龜的時候,劉仕誠突然開口說:「這個是新來的。」

  「……?」

  「以前沒有這只。」

  「……」

  所有動物劉仕誠全認識?

  實在很難想像。

  「這就是那象龜吧。」劉仕誠說,「我在書上看到過。是陸生龜類中最大的一種,即使兩個人站到龜背上,它照樣能爬行。長著又粗又壯的腿,酷擬大象的巨足,所以稱為象龜。」

  「是什麼書?」季蒙問。

  季蒙也打算找來瞧瞧。

  「是一本叫『快樂動物』的書。」劉仕誠說,「有圖片有介紹,圖片和介紹都選得很好,是不錯的書籍。封面五顏六色,也很好看。」

  「這樣。」季蒙掏出手機搜了一下,「……」

  季蒙看見網上書店在推薦那欄裡面寫著:親子讀物,可以由家長講給孩子聽,適合三至六歲兒童的教育。

  不知道劉仕誠知不知道這本書的定位。

  很有可能是明白的。不過,按照劉仕誠的性格,顯然不會在乎這些,親自讀物又怎麼樣,看著喜歡,自然就會掏錢買下。

  然後季蒙又想起來,在劉仕誠家裡,似乎看到過一本薄薄的書,書名是一行英文,叫:Brown Bear, brown Bear, what do you see.

  翻譯過來,就是:棕熊,棕熊,你看見了什麼?

  季蒙回去搜了一下,發現是一本在全世界都很受歡迎的繪本,60年代出版,一直都在不停地印刷。說是差不多所有學齡前的小朋友都很喜歡。季蒙在網上看了一看。用來描畫的色彩鮮亮,讓人看了心裡就會變得溫暖起來。

  ……

  ——兩個人就這麼逛了一下午。

  劉仕誠便說要回去了。

  「好像還有不少沒有看到?」

  「沒事。」

  「還包括不少新來的動物。」

  「走吧。」劉仕誠說,「下次再來就可以了。」

  也是,季蒙想,劉仕誠經常都會到這裡來,自然不會在乎逛不逛得完全。

  「我要回去陪我的狗。」劉仕誠又解釋了一句。

  「我明白了。」季蒙說,「走吧。」

  「嗯。」

  「……劉仕誠。」季蒙想了想,又說,「過一陣子,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非洲看看。」

  「……」

  「去瞧瞧草原上的那些。每一隻動物都是鮮活的。」季蒙說,「和這裡不太一樣。」

  「……嗯。」

  「怎麼樣?」

  「……嗯。」

  「找個機會去瞧瞧吧?」

  劉仕誠莫名其妙地看了季蒙一眼:「我說『嗯』。」

  「……」

  來得這麼容易,還真讓季蒙有點不能適應。

  即使到現在,季蒙還是有點不能適應劉仕誠的交往方式。

  ——之後劉仕誠和季蒙回了家。

  季蒙沒有選擇留宿,而是回了他自己那裡。天色尚早,開鎖還來得及,於是告辭離開。

  ……

  ——季蒙這次回來,也和之前那次一樣,時不時地就會去劉仕誠那裡坐上一坐。

  一直到了兩週以後,劉仕誠才說了一句:「你這次好像不著急回去。」

  「……嗯。」季蒙說,「還有件事情。」

  劉仕誠不知道季蒙的事情指的是什麼,雖然季蒙很清楚,在狗離開之前,都不能回非洲。

  那狗一天比一天衰弱。

  對於這一點,劉仕誠心裡也很明白。

  雖然季蒙沒有問,但是他看得出來,劉仕誠很清楚自己的狗隨便都有可能離開。

  劉仕誠說在狗剛開始不動和嗜睡的時候去看過醫生。醫生說太老了,什麼都做不了,還告訴劉仕誠,能活二十幾多年的家狗真是奇蹟了。

  劉仕誠雖然難過,但並沒有太多遺憾。

  如果再重來一次的話,劉仕誠也不會比現在做得更好。

  在最後的這段時間內,他每天都陪著他的狗。

  還去買了相機,攝下了很多一張一張的照片,和一段一段的錄影。

  漸漸的,老狗連吞嚥都非常困難了。劉仕誠每次都只能用一根針管,卸掉針頭,將一些切碎煮爛的流食直接送去它的喉嚨,用以維持生命。

  ——然後,就像劉仕誠和季蒙感覺到的那樣,並沒過太長時間,狗就離開了它的主人。

  就在一個清冷的淩晨。

  那天,劉仕誠睡到半夜,突然感到一陣陣的不踏實,甚至還做了很多的怪夢。

  其中有狗小的時候剛來自己家裡那一陣子的樣子。夢裡面它就在旁邊的小公園裡,蹦蹦跳跳的,劉仕誠喚它的名字,它卻蹦跳著鑽進草叢,然後就再也尋不見了。

  劉仕誠猛地睜開眼睛,看向自己的狗。

  與之前的那些天全都不同,那狗並沒有在昏睡,而是在黑暗中一直靜靜地望著自己。

  劉仕誠又眯了一小會兒,再看過去,狗依然一動不動。

  劉仕誠感覺不安,開了臺燈,走了過去,將它抱在懷裡,坐在沙發上,一下一下地摸著,就這樣過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到天邊發出濛濛的微亮。

  狗終於慢慢地睡了過去,發出輕輕的鼾聲。

  劉仕誠依然摟著它。

  很快,手裡就失去了溫度。

  ……

  ——早上劉仕誠照常去了律所。

  但卻並沒能成功地完成工作。

  他總是會想到從前、還有今天早上剛剛發生的事情。

  劉仕誠嘆了口氣,去敲了敲老闆的門。

  客戶總監也在裡面。

  劉仕誠並沒有說太多。

  就只有一句話:「我的狗今天早上離開了。」

  「……」兩個人都沉默地看著劉仕誠。

  「我很難受。」劉仕誠說,「我想回家。

  請假自然是被准了。

  老闆和客戶總監還安慰道:「別太傷心,真的,對身體很不好。」

  客戶總監還說:「去買一條新的狗吧。我可以陪你去的。」

  「……謝謝。」

  劉仕誠本來不想再開口說什麼的,可是走到房間門口,握著把手,卻沒忍住:「我只有一條狗。」

  「……?」

  「我不會再養別的狗了。」

  「……」

  老闆和客戶總監忘了,這是一個多麼固執的人。

  固執得讓人擔心。

  以前,還有一條狗。

  現在,拒絕再買一條來陪自己的劉律師,以後可怎麼辦呢。

  第四十六章:狗的離開(上)

  劉仕誠太難受,請了個假,回到家裡。

  他不能明白為什麼律所老闆和客戶總監都勸自己再買一條狗。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這輩子都無法再次相見。一年、十年、百年,不論多久,自己的狗終究是不會再在屋裡跑和跳了。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過去,不可能有未來,眼前看不見影子,手指摸不到溫度。

  自己的狗是獨一無二的,就只有一條而已,即使再讓別的狗進到家裡來,畢竟也是不一樣的,不是那一條了。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

  即使它已經離開了,也永遠都是自己的狗。

  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就不明白呢。

  如果是失去了妻子,他們是不是也可以用再娶一個這樣的話來作為安慰?

  還真是說不定。

  劉仕誠知道律所老闆和客戶總監是為了自己好。

  畢竟,一直傷心難受,對自己也並不會有任何好處,總是要快點走出來才能將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面。

  律所老闆和客戶總監,只是將感情看得太淡而已。

  可能那才是更加成熟的看待問題的方式。

  ——之後劉仕誠一直坐在地上,木然地看著狗的小窩。

  過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來應該給季蒙發個短信,好歹通知一聲。狗和季蒙的關係一直不錯,除了自己之外,認識的人也就只有季蒙一個了。

  劉仕誠給季蒙的短消息上就只有六個字:「狗已經離開了。」

  季蒙的回信更簡潔:「等著我。」

  劉仕誠沒有反對。

  就讓季蒙最後再來看看它吧。

  ——季蒙來按門鈴的時候,差不多只過了十五分鐘而已。

  劉仕誠開門讓他進來。

  還沒等季蒙說任何話,劉仕誠就主動開了口:「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

  「我做了個噩夢,醒來發現它一直在盯著我看。一開始我認為是要喝水,但卻發現盛水的盤子還是滿的。再走近了,才看出是捨不得。」

  「……」

  「我把它抱在懷裡。當時手摸到它肚子上的時候,感覺它似乎已經沒在喘氣了,但身體還是熱的,於是知道我的狗只剩下了微弱的呼吸。我明白也就是今天的事,但卻總是覺得只要我抱著它,它就不會死。我就在這裡,怎麼還會讓它死了呢?」

  「你……」

  「後來,當它漸漸變冷的時候,我把被子也拿出來給它蓋。我想,它可能只是冷了吧。有我的體溫,還有鋪蓋,會沒事的。」

  「……」

  「當然,都只是自己給自己的幻想而已。」

  「劉仕誠……」

  劉仕誠站起身來:「我聯繫專門機構把它埋了吧。入土為安。」

  季蒙點點頭:「我知道了。」

  出去的時候,劉仕誠才發現天上降起了小雨。

  「以前我的舅舅也有條狗。」劉仕誠說,「是在一個冬天走了。」

  「然後呢?」

  劉仕誠繼續說:「我老家那邊冬天很冷,溫度一直會在零下,土都是凍土,不容易挖開。我的舅舅試著敲了幾下,還是嫌太麻煩,最後就扔在了垃圾箱裡。」

  「……」

  「養了十幾年,怎麼忍心給它一個這樣的結局呢。」

  「……」

  劉仕誠真的不能明白那些人。

  季蒙看了看劉仕誠,說:「我來開車。」

  「……嗯?」

  季蒙又說:「你這樣可能會出事故的。」

  「……謝謝。」

  季蒙看了看劉仕誠手裡的東西。

  是一個密封箱子。

  劉仕誠的狗就躺在裡面,身上還穿著一件黑色的小衣服,箱子裡擺著各種各樣平時它最喜歡的玩具,其中有些甚至已經很舊了。季蒙並不知道這箱子是衣服是什麼時候買來的,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並不奇怪。畢竟,劉仕誠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狗已經太老,隨時都可能會離開。

  「我選擇了樹葬。」劉仕誠告訴季蒙,「在梨樹下深埋。那顆樹是我之前就選好了的,很壯實。現在我去交給那邊的人,等待送去入土。樹上會有一個小牌子,寫著名字,就像墓碑一樣,以後每年都可以再去看它。」

  「……這樣很好。」

  「可是那裡很遠。」劉仕誠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它看不見自己的家。」

  「家的樣子已經在心裡了。」季蒙輕聲說:「我們可以經常去看它。」

  「……嗯。」

  出乎季蒙意料的是,在那間專門的機構裡面,並沒有看見幾個主人。願意自己千里迢迢送過來的,似乎也並不多。不過,卻有一些作為仲介的寵物醫院在這裡。

  劉仕誠辦了手續,將箱子交給工作人員,等待被運過去。交了費用,簽字的時候手指微微地發抖,似乎控制不住似的。

  ……

  ——再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了。

  劉仕誠進了家門之後,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地上,清理和打掃狗的小窩,端端正正、乾乾淨淨地擺著,然後又把之前給它買的禦寒用的衣服之類一件一件仔細疊好。

  「……」季蒙說,「我去做午飯。」

  「嗯。」

  「吃什麼?」

  「隨便。」

  季蒙盯著劉仕誠看了半天:「你來幫我一下行嗎。」

  其實劉仕誠並不想吃。

  不過既然季蒙去給自己燒菜,對於幫忙這個請求,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於是劉仕誠站起身來。

  季蒙站在廚房門口沒動。

  劉仕誠走到他面前,有點猶豫,不知道季蒙為什麼在那裡那樣看著自己。

  對面的季蒙嘆了口氣,伸手拉著劉仕誠的胳膊,往自己懷裡一帶。

  劉仕誠完全沒有想到季蒙會這樣做,身子一跌,沒有任何掙扎地就靠在了對方的肩上。

  季蒙的手指在對方的頭髮裡,聲音在很近的耳邊:「我在這呢。」

  「……」

  「我仔細看過了。」季蒙說,「它走的樣子很安靜,壽終正寢,沒有任何遺憾。如果說有,那就是害怕它的主人沒有人陪。」

  頓了一下,季蒙又說:「但是,你還有我呢。」

  「……」劉仕誠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要懷疑。」季蒙很篤定地說,「你還有我呢。」

  「……?」劉仕誠覺得有些疑惑。將季蒙稍稍推開一點,站直了身子,看著對方的眼睛。

  ——第一次在裡面發現了明顯的擔心。

  之後季蒙又再次將劉仕誠拉近了,在他的額角上落下一個吻。

  第四十七章:狗的離開(下)

  劉仕誠感到有點疑惑。

  然後,季蒙的呼吸稍微遠離了一點兒,但很快回來,在同樣的地方又親了一下。

  劉仕誠剛想說些什麼,季蒙就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了。

  劉仕誠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是因為季蒙也並未再做什麼,還是保持了沉默。

  他的個性就是這樣。過去的事就都算了,也不去想,更不會提。

  最後季蒙像哥們似的又摟了一下劉仕誠,用了拍了拍他的肩背,應該是鼓勵的意思,希望對方能夠打起精神來,與剛才的氣氛並不相同。按照常理來說,劉仕誠應該非常討厭這種身體上的接觸,不過這回,他卻並沒有急於推開的感覺。

  不管是之前那個可以說得上是溫暖的擁抱,還是後來這個。

  可能實在是有點扛不住了。

  自從回到家之後,劉仕誠一直覺得累,他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會感覺這麼疲憊,明明也並沒有去很遠的地方。

  所以,當季蒙過來的時候,才會一動不動。

  之後季蒙做了兩個青菜和一個湯,劉仕誠將就著吃了一點,並不太多,下午倒在床上,什麼都不想做,沒有任何心情,就那麼靠牆躺著,思維清醒,雖然昨夜只睡了三個小時,此刻卻是全無睏意,腦子裡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個一個過去的場景。他這才知道,本來以為早就忘記的那些事情,記憶竟然鮮明如昨。

  劉仕誠一直認為即使重來也不會讓狗過得更好,他已經盡力了。即使有些事情的結果並不是最圓滿——比如,在狗剛來的時候試圖餵牠並不喜歡的食物,或者在加班的那些個日子裡沒能早點回去陪它,但那並不是可以隨著劉仕誠的主觀而改變的東西。如果有人用到了「遺憾」這個詞,那一定是因為他當時還可以做些什麼。而劉仕誠,覺得自己的情況並不是那樣的。

  在這期間,季蒙也沒有離開,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他以前帶來的那些書。

  晚上季蒙煮了些粥,裡面放了些紅棗,劉仕誠吃了一些,洗了鍋和碗筷,之後沒過多久,就送季蒙出了門。

  季蒙看著還是有點擔心,不過也並沒有開口詢問能否留下。

  劉仕誠畢竟不是個小孩兒。他自己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比起白天,現在劉仕誠的心情已經平復了很多,更想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

  ……

  ——從這天開始,季蒙就像個田螺姑娘一樣,每天晚上過來弄點飯菜、收拾一下。劉仕誠在生活上一直都是對付,現在有了季蒙,還真有那麼點不習慣。過了一個星期,劉仕誠對自己的家的瞭解就已經完全不如季蒙,有什麼東西要找的話,還要去問季蒙放在哪裡,他真覺得還不如以前亂七八糟堆著那時候的樣子。

  而且,劉仕誠這幾天來還有些神經質,或者一直這樣,只是沒有表現出來,季蒙不太清楚。總之,如果叫季蒙一遍沒有得到回應,就會立刻丟下手裡的活滿屋子地找。

  季蒙經常會在做晚餐的時候發現劉仕誠突然就出現在了廚房裡。然後問他是不是有要緊的事,劉仕誠卻又會說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的話就會發現起因只是要問一個很小的問題,但卻沒有聽見聲音,於是就跟過來看個究竟。

  甚至還有兩次,季蒙在廁所裡的時候,就聽見劉仕誠在外面砰砰地敲門,問:「季蒙,季蒙,你在裡面嗎?」而當季蒙回答並詢問怎麼了的時候,劉仕誠卻都只是說:「沒事,我就是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還在我家。」一開始季蒙還不知道應該回答些什麼,然後劉仕誠就會蹩腳地解釋道:「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已經走了。」幾回過後,季蒙就會直接回答說:「我在這呢。」

  ……

  至於白天,劉仕誠還是照常去上班。

  他只請了一天假,雖然老闆主動對劉仕誠說,他可以在家裡再歇幾天。

  老闆對劉仕誠很好,劉仕誠也從未想過離開。他從畢業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這家律所。並且,他也始終認為,自己會繼續在這裡工作,直到退休的那一天。

  律所裡面所有人都知道,劉律師是在這裡待的時間最長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並且,基本上,不管劉律師做了什麼,老闆都不會說他,就隨著劉仕誠的性子。

  所有人都說劉律師最要命的一點就是經常給人胡亂打折。無論客戶是誰,只要提出想要便宜一點,劉律師都肯定答應,一下就免去對方一大筆錢的事情經常發生。客戶部那邊還要經常背著劉仕誠去找當事人把錢再給要回來,說劉律師喜歡胡亂打折,規定是不可以的等等。當然,劉仕誠並不知道這點,一直都是那副樣子。

  ……

  ——不過,雖然天天都去律所,晚上也見季蒙,但自從狗離開了,劉仕誠就沒有開心過。

  律所還無所謂,都是工作關係,並不需要有多高興。

  但是季蒙有點不同。

  有一次看見季蒙擔心的樣子,劉仕誠破天荒地笑了一下,故作輕鬆。

  其實人類很難分辨別人的真笑和假笑。在面部表情上,真笑和假笑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細微的地方也很難被發現。據說這是為了保護人類,得以生存和進化。

  但是,季蒙在看見之後卻嘆了口氣,說:「不要勉強自己。」

  劉仕誠也不知道,季蒙怎麼就能感覺得出來。

  ——雖然季蒙是對的。

  劉仕誠真的很難受。

  差不多每天回家,劉仕誠都會整理一下狗的小窩,或者刷一下落灰的小碗,看著地毯上的磨牙棒,心裡就一陣一陣地發堵,悶得好像喘不過氣來一樣。

  然後,在兩週後的那個週日,劉仕誠主動打電話叫季蒙去公園裡待一會兒。

  季蒙一直到見到了劉仕誠本人,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相信。

  這是劉仕誠第一次說想見自己。

  「那個,」劉仕誠低著頭,拎著一個東西:「你玩兒飛盤嗎?」

  「我不太會。」季蒙實話實說,「不過我可以試試。」

  事實證明,這東西真的不容易。

  季蒙上躥下跳,也沒接著幾個。

  半個小時之後,兩人坐在草地上休息。

  「為什麼突然找我出來?」這個問題季蒙自然是要問的。

  劉仕誠低著頭,「以前,我經常和我的狗玩兒這個。」

  「……」

  「這大概是我平時進行的唯一一項運動了。」

  季蒙沒有說話。

  「我想它。」劉仕誠說,「所以想用這種方法重溫一下過去的時光,就好像它還在的時候一樣。」

  「……原來是這樣。」

  「不過,」劉仕誠繼續道,「我的狗玩兒這個很厲害。不管拋向哪裡,它都能接得住。」

  季蒙有點艱難地開了口:「我……」


  第四十八章:飛盤(上)

  「怎麼了?」劉仕誠挺奇怪地看了一眼季蒙。

  「沒事。」季蒙說,「你的狗一開始應該也不行的吧?多練習個幾回,也就會了。」

  「但是它學得很快。」

  「……」這意思是說自己慢了?

  「我對飛盤還是挺有心得的。」劉仕誠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不過,以後再也用不上了。」

  劉仕誠一邊說著,一邊低頭看著手裡的東西。

  有幾處已經被狗咬得破破爛爛的。劉仕誠摸著上面那些牙齒印:「沒錯,以後再也用不上了。」

  季蒙看著劉仕誠這樣,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怎麼?」

  「你可以教我。」季蒙說,「我想學這個。」

  劉仕誠抬起眼看了看季蒙:「……你想學這個?」

  「嗯。」季蒙說,「剛才感覺還行,是不錯的一項運動,可以鍛鍊人全身的協調能力,訓練眼、腦、手的結合,此外多跑多跳也對身體有好處。而且……我的專業是數學,第二專業是物理,對於飛盤的運行軌跡還是很感興趣。」

  「這樣……」聽起來好像確實很好。

  「嗯。」

  「那我們就再玩兒一會兒?」

  「來吧。」季蒙站起了身子,「把你對狗那些竅門說一說吧。你是怎麼訓練你的狗的?」

  「首先,」劉仕誠道,「要經常用興奮的語氣去說『飛盤』這個詞兒。狗是能夠感知情緒、並且受到傳染的。這樣,時間一長,它就會自然而然地將這個詞和歡樂、玩耍等等情境聯繫在一起,從而變得高興起來。必須讓它知道,這不是一項工作,而是一個興趣。」

  「……」

  「比如說吧,『飛盤』、『飛盤』、『飛盤』。」

  「……我沒聽出任何區別。」

  劉仕誠說話一直就是沒有語調變化的。

  即使是現在,劉仕誠的話已經多了起來,也依然是平得好像一條直線,不過季蒙早就已經習慣了。

  剛才那幾個詞兒,大概全世界也只有劉仕誠一個人會覺得那是「興奮」的語氣。

  「然後就是讓狗對飛盤產生強烈的好奇心。」劉仕誠又接著說,「比如,將飛盤栓在繩子上,在地上拖來拖去,因為狗對靜止的東西是沒有興趣的。你還可以在它的面前快速移動飛盤,用飛盤去戲弄它,讓它非常想要得到這個東西。或者,和另一個人玩兒這個,這個時候狗為了引起主人注意,就會參與進來。」

  「……劉仕誠。」

  「嗯?」

  「我覺得……對於人來說,『培養對飛盤的興趣』這一步可以跳過的。」

  「……」

  「似乎應該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技巧上面。——你能不能重點說說這個?」

  「這……」劉仕誠說,「我不太清楚。狗好像天生就會接東西。」

  「……」

  「……」

  「扔給我吧。」季蒙說。

  「……」劉仕誠沉默著,將手裡的東西拋了出去。

  方向很正。季蒙隨手一抄,便接了過來。

  季蒙又拋了回來。

  劉仕誠顯得有些笨拙。

  ——因為他不會。

  從前,都是狗接住了之後再一路跑過來,將飛盤送到自己的手上,而不是像季蒙一樣,立刻又給扔了過來。

  劉仕誠自然知道季蒙不會和狗一樣。

  ——他只是想再拋一拋飛盤而已。

  早上在家裡的時候,看著這個玩具,一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去進行這項鍛鍊了,心裡就很難受,總是想著這個動作該怎麼做來著,那個動作是不是這樣的呢。這種感覺很折磨人,於是想到了季蒙,叫他出來,想要再玩兒一次這個東西,就像自己的狗還在的時候一樣。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

  季蒙倒是越來越熟練了。

  劉仕誠卻還是不行。

  他從地上將飛盤撿了起來,卻沒有再拋出去,而是走向了季蒙。

  「怎麼?」

  「休息一下。」

  「嗯。」

  季蒙又走回那顆陰涼的樹下。

  劉仕誠從兜裡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季蒙。

  「這是什麼?」

  「牛肉幹。」

  「……什麼?」

  「以前和我的狗出來的時候,我都會帶上一些牛肉幹。這條褲子很久沒有穿過,上次穿就是和狗來公園玩兒飛盤的時候。剛才一掏口袋,竟然發現了這個,應該是上次沒有拿出去的。——給你吧。」

  「給我?」

  「嗯。」劉仕誠低垂著頭,「如果表現得好,我就會給它一些吃的作為獎賞。它很喜歡這個牌子的牛肉幹,所以我每次都用這個來稱讚它。我想——在這方面,人和狗應該是一樣的吧,都想要得到物質鼓勵。你要不要?」

  季蒙沒有說話,接了過來。

  稍微一看,果然,已經過期了。

  季蒙將它揣了起來:「我拿回去。」

  「嗯。」

  「所以,」季蒙說,「每次表現得好,就可以得到食物?」

  「還有精神表揚。」劉仕誠回憶著以前的時光,將頭靠在樹上,「我會摸摸它的頭,讓它感受到我的喜愛。」

  「……哦?」季蒙好像一下就來了興趣。

  「……嗯?」

  「你摸我一下?」

  「……你又不是狗。」這個劉仕誠還是可以分得很清楚的。

  季蒙低著頭,看著劉仕誠,眼眸很深很黑:「那換我摸摸你行嗎。」

  「……」劉仕誠感到困惑。

  然後,還沒等開口,季蒙的手就抬了起來。

  他沒有碰劉仕誠的頭髮,而是用手指背面輕輕撫了一下劉仕誠的臉頰。

  「……」

  劉仕誠沒有動。

  他瞧了瞧季蒙,卻在眼睛相對的時候心悸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看向了地面。

  「……」

  之後季蒙就坐在樹下休息。

  劉仕誠靠在樹上,沉默不語。

  「怎麼了?」

  「沒。」劉仕誠看著季蒙的頭髮。黑髮在陽光的照耀下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劉仕誠仔細看了看,說:「季蒙,你的頭髮真黑。」

  「……又想起你的狗了?」

  「嗯。」

  那隻狗的毛,也是這樣深顏色的。

  劉仕誠有點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抓起一小綹,將髮梢放在兩指之間輕輕撚了幾下。

  以前,他最喜歡這樣對他的狗了。

  狗的毛硬硬的又滑滑的。

  「劉仕誠。」季蒙看著遠處,說,「我明天回非洲去。」

  「嗯?」劉仕誠的手頓在了那裡,「又要走了?」

  第四十九章:飛盤(下)

  「對。」季蒙說,「這段時間有些困難,業務大不如前,不過正是因為這樣,才必須要想辦法,對於我們來說,的確是更忙了。」

  「你去忙你的。」

  「你照顧好自己。」

  「當然。」

  不過季蒙卻不太相信。

  在狗離開的第一個星期,季蒙每天都會過去,有的時候幫著弄點晚餐,沒有時間的話就叫些外賣。如果不這樣的話,劉仕誠根本就不會正經地吃東西,多半又是隨便對付,或者乾脆餓著。

  劉仕誠知道季蒙是擔心自己。他告訴季蒙,自己什麼事情都沒有,不需要這樣的。

  但是季蒙卻說他晚上回家也沒有什麼事情做,一個人太無聊,反而想要出門溜躂溜躂,但又沒有什麼關係很好的單身朋友。別人都是一對一對的夫妻,並且大多都有孩子,他也不好經常過去叨擾,那樣很招人煩,只能每天來這晃悠一圈,才不會顯得太閒。

  既然季蒙這麼說,劉仕誠也就不再去管。

  他自己也漸漸地承認,或者說不得不承認,有季蒙在這裡,確實是要好上一些。

  ……

  ——

  劉仕誠用兩隻手摳著飛盤邊上那些已經被狗啃得不再光滑的邊緣,顯得有點焦慮:「你也別太累了。」

  「嗯。」

  「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嗯。」季蒙從劉仕誠手裡把飛盤給救了出來,然後又重新遞給他,「不希望我出差?」

  「沒有的事。」

  「那你鬧心什麼?」季蒙說,「看那可憐的飛盤。」

  「……我沒有。」

  「……」

  季蒙肯定是看錯了。

  劉仕誠絕對不認為自己會因為這個而情緒低落。畢竟,這麼多年來,他都是一個人這麼過來的,完全沒有理由在這時候對別人產生依賴感。

  「季蒙,」劉仕誠岔開話題,問,「你在很小的時候,會不會偶爾感到自己其實是一隻狗?」

  「……不會。」

  「因為某些原因,變成了人的樣子,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但是卻根本融不進人類的世界。」

  「……」

  當時劉仕誠跟父母說過,問父母有沒有這個想法,父母告訴自己完全沒有,而且堅持說,別人也都不會這麼覺得。

  「不過,雖然小的時候沒有過……」季蒙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我最近卻有點這麼覺得了,是挺像的。」

  「……」

  「算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季蒙站起了身子。

  「……」劉仕誠低頭看著那個飛盤。

  季蒙笑了一笑,突然從後面把劉仕誠給拖了過去,在他的耳朵上面舔了一下:「回去嗎?」

  劉仕誠全身一個激靈,飛快地轉過身:「你幹嗎?」

  季蒙顯得有點無辜:「學狗。」

  「……別鬧了。」劉仕誠後悔跟季蒙說小時候那個可笑的想法了,因為剛才季蒙開玩笑的時候,身上被電打了一下似的感覺真的很奇怪。

  「……哦。」

  「……」

  「我等會兒從這裡直接回家,」季蒙說:「明天出發,就不再過來了。」

  「嗯。」劉仕誠故作輕鬆,「你今晚好好休息。」

  「知道了。」

  ……

  ——之後劉仕誠就沒再見著季蒙,雖然,季蒙還是幾乎每天都會打來一個電話。

  比起上次,時間向後移了一些,因為劉仕誠一直待在律所,很晚才會回家。

  ——他不知道回家該幹些什麼。

  畢竟,再沒有誰在等著自己了。

  以前有狗,前兩週是因為季蒙會過去。

  在那個屋子裡待著,劉仕誠覺會覺得無所適從。這其實根本說不通,那可是自己的家。後來劉仕誠再一想,便覺得可以理解了。也許,沒有家人的家便不能稱作是家,只是一個居住的屋子而已。隨著狗的離開,整個屬性都改變了,也許自己再也不會著急想要回去。

  很奇怪的,劉仕誠有時會想起季蒙了。

  前些天,季蒙在的時候,房子並沒有這麼空的感覺。

  至少,不會閒著無事,只希望明天快些到來,自己就可以律所上班,然後再坐到10點,開車回去。甚至就連週六週日,劉仕誠都會一大早就選擇出門,去公司待著。

  劉仕誠第一次覺得,那個總是過來晃悠一圈的季蒙,也挺好的。或者說,可能其實也並沒有多好,可是總比現在這個孤零零的樣子強。自己一個人燒菜給自己一個人吃,自己一個人說話給自己一個人聽,連狗都不在身邊,毫無樂趣可言。

  劉仕誠並不知道,這其實就是在想另一個人了。

  對於劉仕誠來說,每天回家唯一可以稍微期盼一些的,就是季蒙的電話了。

  也許整個律所,希望每天上班的,就只有劉仕誠一個人。

  白天,聽著其他同事談天說地,也還不錯,尤其是董苑林那些人。

  董苑林最近的狀態明顯好了太多,與剛剛得知兒子不是親生的那一陣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可以說又恢復了之前一貫的樣子,或者說,看著比前些年還要精神。

  劉仕誠為他感到高興,心裡也知道這是因為他們父子倆的關係依然很好。

  ——因為董苑林的兒子上了大學之後,終於不再像高三的時候那麼忙碌,經常會在下班的時間來到律所,在大廳裡等他爸爸下班,然後兩個人一起出去吃飯或者去逛別的地方,比如商場、書店之類。

  律所的人都知道那是董律師的兒子。

  有些人還要給介紹物件,被董苑林打個哈哈就過去了,因為兒子也才剛上大學,操心這個好像還有點早。

  律師一個R大的實習生似乎和別人聊起過自己對董嶽明的好感,弄得有人跟著瞎起鬨,非讓董苑林去問問他兒子,能不能接受比他大上兩歲的。

  董苑林有點無奈。

  不過那個R大的實習生確實很招人喜歡,人乾淨漂亮,個子也高,那皮膚白的跟日光燈似的。工作努力,一直都很優秀,但卻完全沒有傲氣,非常謙和,愛幫助人,董苑林總是看見她拿著一摞一摞厚厚的卷宗跑來跑去,做著別人都不愛做的工作。

  想著稍微問一句也行,有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董苑林問:「嶽明,你能接受比自己大的嗎?」

  沒想到董嶽明立刻就停了筷子,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爹。

  「那個……」董苑林說,「還是說,你只肯和年齡相同或者更小一些的在一起?」

  「怎麼會?」董嶽明還是盯著董苑林:「大多少歲都沒問題。」

  「也沒大很多……」董嶽明嚇了一跳,心想這可不太正常,「那個……就是我們律所有一個大三的實習生……」

  「讓她滾蛋。」董嶽明立刻打斷,看起來好像很暴躁。

  「你幹什麼?」董苑林皺了皺眉,「這麼說話。誰教你的?你自己剛才說能接受,我才提起這茬。結果你又這樣?」

  這未免太讓人捉摸不透了吧。

  「我有病。」董嶽明似乎心情似乎不好。

  「……」

  「爸,」董岳明自知不對,主動緩和了一下氣氛,「我是不介意年齡,我只是現在還不想處物件。」

  「哦……」

  董苑林看著陰晴不定的兒子,也有點不知所措。

  這小子,自從從馬爾代夫回來之後,就變得很奇怪……

  自己總能看見兒子在那發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董苑林能明顯地感覺兒子在以為什麼事情而非常掙扎,但是問他,他又不說。

  董苑林想著兒子才這麼小,也不會是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情,應該就是青春期的胡思亂想,因此也沒有逼得太緊。

  董苑林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幾次去問兒子是不是有心事,兒子大多沒有任何回應。就只有第一次,說了兩句話,不過卻並不是問題的答案。

  那時候,剛從馬爾代夫回來,當聽到董苑林的關心之後,董嶽明莫名其妙地說:「爸,我這幾天晚上都夢見你了。」

  「哦?」

  董嶽明又說:「我還夢見談戀愛了。」

  當時董苑林笑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第五十章:鳥(上)

  一直到董嶽明說出「我還夢見談戀愛了」這八個字的時候,董苑林才第一次意識到兒子也是個會對異性感興趣的大小夥子。

  董嶽明個字高高,五官也很漂亮,是個招人的主兒。董苑林當時就有感覺,兒子肯定上了大學之後不久就會有個小女朋友。

  不過董嶽明卻說沒有興趣。

  而且,理由居然又是那個「爸爸沒有人陪。如果我天天起早貪黑去接女生上下學,週六週日全都出去約會,不見面就電話聊天,逢年過節都去她父母家……爸爸就太可憐了。」

  「……」這讓董苑林覺得,自己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不過董苑林也很清楚,兒子雖然現在這麼說,也只是一種很天真的想法罷了,總有一天還是會離開的。

  這讓當時的董苑林有點傷感。他承認自己比較失敗,活到這把年紀,唯一可以惦記的就是一個假的兒子。不過董苑林自然不會因為害怕孤獨而去阻止兒子尋求幸福。他甚至已經可以預測得到自己的未來。那就是每天讀讀書看看報,整天攀盼著董嶽明什麼時候想起了自己,就一起吃個便飯嘮嘮家常。

  董苑林也想好了,等到老得不行的那天,就去養老院,絕對不要董嶽明來照顧自己。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成天讓兒子照顧,一個月兩個月還行,時間長了,他終究還是會厭煩的,那個時候一定就會想,我到底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付出這麼多辛苦?說不定,還會希望能夠早點擺脫。董苑林受不了那樣。一想到會被兒子討厭,董苑林就覺得自己也沒什麼活著的意義了——哪怕是一丁點的討厭也不行,完全不可接受。

  董苑林曾經對董嶽明提起過「要去養老院」這個想法,結果兒子卻激烈反對。

  董嶽明說:「不管多苦多累,都會盡最大的努力去伺候。」

  「你肯定會覺得辛苦的。」董苑林說,「每天半夜要起來一趟,都得要你扶著,你第二天還要去上班呢。天天給我做清淡的飯,連出去吃頓好的都做不到。而且還要端屎端尿。去養老院挺好的,有人看著,你每個週六週日也都可以過來陪我。」

  「我自己來照顧你。」董嶽明說,「不管多麼難,都遠遠好過不能每天看見爸爸。」

  董苑林笑道:「那是因為你還小,才會這麼想。等到長大了,經歷了很多事,就會自然而然地變得自私一些,也沒什麼大不了。父母麼,總是沒有自己本人重要,也比不上妻兒,正常的。」

  「你倒是挺能想得開。」董嶽明說,「我是不是能做到,以後你就知道了,看你到時候還有什麼話說,我會用一輩子證明給你看。」

  「……」

  ——董苑林停止了回憶,看了看桌子對面正用筷子扒拉著幾個肉丸子的董嶽明,說:「你不同意就算了,我也覺得不是特別合適。你才十七,剛上大學,差兩歲其實差不少呢,要是三十多了,這點差距倒是無所謂了。」

  「……我說的是我現在還不想處物件。」

  「哦……」董苑林被弄的一愣一愣的,「現在不想處對象的事兒也行,專心學習還有實習,以後保研或者找個好的工作。」

  「……嗯。」

  「不過你也真是奇怪。」董苑林說,「一般沒有嘗試過的不是都想試試嗎。你倒完全不敢興趣,一直都是單身。」

  「……不是。」

  董苑林可奇了:「不是什麼?」

  董嶽明慢吞吞地說:「我前幾天處了一個。」

  「啊?」董苑林說,「啥?」

  「我前幾天處了一個。」

  「……」

  「然後才確定我現在對和女生談戀愛這件事完全不感興趣。」

  「……」

  「所以就分了。」

  「既然根本就不認真,那你一開始為什麼招惹人家?」

  「是我不對。」董嶽明的聲音悶悶的,「因為……周圍所有朋友都在說很想要個女朋友,我覺得……我是變態似的。」

  「……」

  「我告訴自己不能這樣,那不正常,是不對的。」

  「呃……那也沒什麼變態和不正常的。」董苑林嚇了一跳,試圖開解,道,「想要自己一個人待著,或者和朋友們一起,覺得異性非常麻煩的人多了去了。」

  「不光是這樣……」

  「那還有什麼?」

  「……反正不光是這樣。」

  「那還有什麼?」

  「……算了。」

  董嶽明已經差不多明白了,自己真的是變態和不正常的。

  假期的時候,在海邊見到了一對同性的情侶,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大概有三十多,另一個應該二十出頭。兩人就那麼靠著,坐在那裡談笑,時不時地流露出一點點親密,整個氛圍都讓董嶽明非常感動。

  但是他不想讓爸爸知道。

  董苑林看兒子不想說,也不敢硬是去問。因為他知道,董嶽明一直很有主意,不可能輕易改變想法。

  「那個……」董苑林試圖轉移話題,「我們律所的劉律師,你認得吧?」

  「當然。」

  「今天白下午下了大雨,律所裡飛進來了一隻鳥。很漂亮,黃綠相間的,就是全身都濕透了,看著非常可憐。而且看著有傷,或者是病了,我也不清楚,就是一直有氣無力的。劉律師把那鳥給從窗臺上給撿起來了,幫它擦乾羽毛,後來還開暖風,把他那屋的都給熱得夠戧。下班之前劉律師把那隻鳥給帶回家去了,還說要去超市買小米。他可真是,也不知道是太喜歡動物了啊,還是實在太寂寞了呢……」

  第五十一章:鳥(下)

  ——劉仕誠撿了一隻鳥。

  大雨之中飛進了屋子裡,冰涼冰涼的。而且似乎飛不起來,劉仕誠仔細看了一下,身上確實是有傷口,可能是在雨裡亂飛的時候刮到了哪裡。劉仕誠為它將羽毛上的水擦乾,又開了些暖風,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在下班之後沒有留在律所工作,而是開車去了超市,買了些小米,回家之後弄了一個碗餵牠,又放了一小疊水在旁邊,沒想到它卻碰都不碰,非常警惕。劉仕誠想了很多辦法,最後將吃的喝的東西拌在一起,弄成糊,挑了一點放在筷子尖,再把筷子尖放在它的嘴上,然後不管那鳥怎麼移動腦袋,都一直跟著,最後它總算是禁不住誘惑,稍微嘗了一點點。

  劉仕誠又去藥店買了一點紅黴素軟膏之類的東西,用藥水給它清洗了傷口,再塗上紅黴素軟膏用來消炎。

  小鳥就呆呆地在劉仕誠手裡待著。

  劉仕誠希望它能夠快些好起來。

  還是應該先買一個籠子吧,他想,將它照顧到能再次高飛了為止。不過,在那之前,它可能會在家裡胡亂撲騰,如果只能飛個一米高,還不能放走,但卻又捉不住,那可就很麻煩了。

  現在已經九點,不太可能買到了。

  劉仕誠在家裡溜躂來溜躂去,最後找到了一個挺大的塑膠洗衣籃,四周全都是洞的那一種,這樣就不至於不透光了。洗衣籃上的這些洞是為了讓水可以流出去,但是又不會太大,否則衣服也會掉出筐去,這樣一來,就成了一個很好的鳥籠。劉仕誠把很多軟軟的布和棉絮鋪在底下,又將食盤和水盤放在裡面。最後,將一件襯衣攤開了鋪在洗衣籃上,將頂端封住。

  這期間季蒙來了一個電話。

  「季蒙?」劉仕誠一邊忙著,一邊問,「今天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沒什麼特別的。」

  「哦,」劉仕誠說,「我撿了一隻鳥。」

  「……」

  「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劉仕誠說,「下雨天飛進了律所,之前還在哪裡被刮傷了,所以我就帶回了家。」

  「……」

  「給我看看照片?」

  「行。」劉仕誠說,「我等一會兒發給你。」

  「劉仕誠,」季蒙說,「再過一段時間就是十一了,你要不要過來?想來這邊的話,就得開始買機票了,還是早點定下來好,晚了可能會非常貴。」

  「過幾天我再告訴你吧。」劉仕誠說,「我先想想。」

  「……嗯。」

  其實劉仕誠有點矛盾。

  他喜歡看動物,但是……他從來沒有旅遊過,從來沒有。出差那是有的,但是跑那麼遠的路去另一個人那裡轉一轉,這種事對於劉仕誠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去做這種事。他會想,這真的可以嗎?

  季蒙又沒話找話似的說,「我今天看到一個新聞……」

  「季蒙,」劉仕誠有點不好意思地打斷了季蒙,「我想再去看一下小鳥……」

  「……」

  「那個,如果已經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先掛斷了吧?」

  「……」

  季蒙自然明白,「動物」在劉仕誠眼中的重要性。

  他也已經習慣了,也沒什麼好吃醋的。

  季蒙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劉仕誠不夠關心自己,只是,在「已經瀕死的小鳥」和「百無聊賴的季蒙」之中,劉仕誠毫不意外地選擇了前者。

  「或者,」劉仕誠說,「想再聊聊的話,你再過一個小時打給我?」

  季蒙那邊並不是晚上,所以應該可以的吧?

  「行。」季蒙說,「那我再過一個小時打給你。」

  劉仕誠這時突然意識到,雖然季蒙在認識之後沒多長時間就開始變得很黏人,但是,他卻沒有拒絕過自己提出的任何要求。每一次,只要劉仕誠開口說想要獨處,季蒙都會立刻離開。

  他忽然覺得有些愧疚,哪裡對不起季蒙似的。

  接著劉仕誠又去看那隻小鳥。

  ——還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這個時候電話的聲音再次響起。

  劉仕誠以為是季蒙,拿起來一看卻發現是董苑林。

  「沒睡吧?」董苑林問。

  「沒有。」除了對季蒙之外,劉仕誠對其他所有人說話都依然是那麼簡短。

  「是這麼個事兒。」董苑林好像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似的,「我剛才和我兒子董岳明說了你撿的那隻鳥的事。」

  「……?」

  「董嶽明說,那個……撿來的鳥很難養活。」

  「……」

  「大部分以前在外面飛的鳥很倔強,被人弄進屋子的話,是不吃東西的,不自由寧可死。即使吃也至少是一兩天以後的事了,或者是只吃很少一點點。」

  「……」

  「所以需要填食。餵養的方式,還有材料、時間等等都非常講究的,這樣才能真正讓鳥好起來,不懂行的人不太可能養得活。」

  「……」

  「因為董岳明正好有一個在鳥市做生意的朋友,所以聽說過這些。就是……董嶽明說,如果你不介意,他可以將鳥送去他朋友那裡。」

  「……」

  董苑林說的沒錯。

  那鳥只嘗了一點點。

  送給專門養鳥的人,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不,可以說是唯一的辦法,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我剛和兒子在外面溜躂玩,現在正要送他回他媽那裡,馬上路過你家。所以……你要不要出來一下?這樣明天一早董嶽明就可以過去他朋友那邊。」

  「……嗯。」劉仕誠輕輕地說,「謝謝。」

  董苑林沒有說錯。

  劉仕誠在樓下等著,很快就看見了他的車,然後連著那個洗衣籃一起交給了董嶽明。

  再次回到家裡,劉仕誠彎腰將紅黴素軟膏、小米等等東西都收了起來,覺得心裡很難受。

  明明只是一個相處了才不到一天的連品種都不知道的鳥而已。

  但是,他真的以為,終於又碰到了一個有緣的。

  這是多麼不容易。

  他本來還相信,自己可以照顧它到它痊癒的那一天。結果,還是要送給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感覺空落落的。

  劉仕誠在客廳地傻呆呆地坐了半個多小時,想到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其中最多的竟然是季蒙前些日子還在這裡的時候的那些情景。

  狗剛離開的時候季蒙很快就過來了,現在卻是不可能的。

  劉仕誠就那麼什麼都不做地待在那裡,直到季蒙又打電話來。

  季蒙一聽聲音就覺得不太對勁,問:「你怎麼了?」

  「季蒙……」劉仕誠說,「我……」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想見你了」,話到嘴裡卻突然驚覺,硬給嚥了回去。

  說那種話實在太奇怪了。

  「我……」劉仕誠說出口的話變成了,「你說十一讓我過去你那邊,是認真的嗎?」

  「當然。」

  「這樣……」劉仕誠深吸了一口氣,「那我去找你。」

  第五十二章:非洲

  之後的一段日子,劉仕誠竟然有那麼一點點的期待。一想到可以見到季蒙,心情就不會那麼壓抑,好像在盼望著那一刻似的。

  劉仕誠也說不出來季蒙到底哪裡好,但是和季蒙在一起能讓自己放鬆下來,這個倒是真的。他就像是一隻怕生的動物,如果對方肯花時間一點一點地走近,也可以逐漸放下戒備。

  就連白天工作的時候,態度似乎都變得軟了一些。

  ——雖然在客戶和同事眼中看來可能並沒有任何區別。

  比如說那一天,又有一個客戶說了那句劉仕誠最討厭的話——「我給你錢了!」

  不知道為什麼,很多客戶都特別喜歡扔出這五個字。

  好像只要付了帳,劉仕誠就應該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但事實上,客戶只是購買了律師可以提供的服務而已。

  平時,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劉仕誠從來都是不回應的。對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劉仕誠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將時間和力氣花在沒有實際用處的對話上面。

  不過,大概是因為很快就可以見到季蒙的緣故,這一次,劉仕誠竟然接了茬。

  他說:「犯了法就是犯了法,沒犯法就是沒犯法,審判結果與你給了我多少錢無關,一定都還是要看你自己。就算你付了帳,我也不可能把有罪說成無罪,或者把無罪說成有罪。請律師只代表你可以擁有一個用最有效的方式去陳述事實的機會,僅此而已。」

  「……」

  那個客戶最後離開的時候,對客戶總監說:「你們那個律師今天似乎心情不好,喜歡用話嗆人。」

  「不。」客戶總監說,「這恰恰說明劉律師今天心情很好。」

  「……?」

  ——甚至連董苑林都看出了這一點。

  「下午碰到一個極品客戶。」董苑林靠在門框上說,「把錄音筆揣在兜裡偷錄我告訴他的那些話。」

  「……想要幹嗎?」

  「可能打算當做證據?如果出了問題就說是我讓他這麼說的。」

  「你教什麼不該教的了嗎?」

  「怎麼可能?」

  「當然了……」一個助理姑娘說,「就算要教不該教的,也是我們去講,不會是律師們……」

  這是真話。有的時候戶們會得到一些「指點」,但大多數情況下,這一步是由助理去完成的,這樣萬一出了事情,還有挽回餘地,可以說助理們並不太懂之類的話作為掩蓋。事實上,律師很有可能是真的不清楚,因為在去見律師之前,助理會根據自己的「經驗」來給客戶一些「教導」,然後再讓客戶進去,所以,也許就連律師都並不知道實情,他們會有個依稀的感覺,這不太對,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話,不僅沒有用處,還會帶來麻煩。

  「行了行了。」董苑林說,「別瞎扯了。」

  「不對呀……」那個姑娘又問道,「對方把錄音筆揣在兜裡偷錄你告訴他的那些話……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呀?」

  「……我從窗戶看見他出了門之後將那東西掏出來了。」

  「……」

  「按下了停止鍵,還站在門口聽了一下。」

  「好笨喏……」

  聽到這裡,劉仕誠笑了一下。

  「哇……」

  董苑林還是一副瀟瀟灑灑的樣子:「劉律師,這幾天你好像很高興?」

  「……嗯?」

  「感覺而已。」

  「可能是吧。」

  「有什麼喜事?」

  「沒。」劉仕誠說,「就是過兩個星期要去非洲。」

  「……非洲?」

  「對。」

  「幹什麼去?」

  「……一個朋友在那。」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劉仕誠。

  那邊劉仕誠卻已經低頭去幹自己的活兒了。

  ……

  ——在這樣的心情裡,日子過得很快。

  好像只是轉眼之間,就上了飛機。

  十幾個小時的旅途,對於別人來說肯定很受不了,但劉仕誠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坐在那裡不說話。下了飛機的時候,劉仕誠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似乎再坐十幾個小時也完全沒有問題,他也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其他的人會感到那麼無法忍受。

  ——然後他就在內羅畢國際機場看見了季蒙。

  季蒙變得黑了一點兒,不過還是很惹眼。

  就像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讓人很輕易地就能夠注意到他。

  季蒙很自然地走了過來,接過劉仕誠的行李:「累嗎?」

  「沒有。」

  「出關沒問題吧?疫苗都打了嗎?」

  「嗯。」劉仕誠小聲回答,「不過沒有抽查到我。」

  「幸好沒有下雨。」季蒙說,「現在還沒有過雨季,不過也已經是末尾了。」

  「這樣……」

  劉仕誠覺得自己很奇怪。

  季蒙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一直就和往常一樣。

  但是自己在見到了季蒙的那一瞬間,心跳似乎變得快了一點。

  想到之後的這十幾天相處的日子,就會有點高興,接著想到十幾天後會再次分開,又忍不住有點傷感,希望時間能夠更慢一些地流逝。

  看著季蒙沒有反應,還有一點失落。

  「直接回賓館吧?」

  「行。」

  現在已經很晚,本來飛機就遲了兩個鐘頭,出關又足足走了一個小時。

  「就和我住一個房間吧?」

  「……什麼?」

  「有兩張床。」

  「……也行。」

  劉仕誠看不出有什麼好彆扭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

  ……

  ——季蒙一向開車很穩,並沒過多一會兒,便到了入住的酒店。

  劉仕誠進去浴室簡簡單單洗了個澡,收拾收拾,也就睡了。

  在黑暗之中躺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劉仕誠聽見季蒙小聲問了一句:「劉仕誠?」

  「……嗯」

  「我們兩個一直這麼在一起吧。」

  「好啊。」

  「……」

  「……?」

  「我說一輩子。」

  「好啊。」

  「……」

  劉仕誠沒有說違心的話,因為他一點都不討厭季蒙。


  第五十三章:告白

  雖然覺得季蒙突然說出什麼「一直這麼在一起」,還有「一輩子」這樣的話有那麼一點奇怪,劉仕誠還是答應了對方。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別的朋友之間也會定下類似的誓言。

  那邊季蒙卻有問道:「以後就住在一塊兒行嗎?」

  住在一塊兒?

  這個有點過了。

  雖然說,以前季蒙在的時候,也和住在一塊兒沒有特別大的區別。季蒙總是晃悠到快要睡覺的那個時間才起身告辭,然後第二天下班不就便又過來。劉仕誠也很珍惜那個感覺。沒有那麼孤單,即使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情,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與季蒙離開之後那冷冷清清的基調截然不同。

  但是……真的住在一塊兒的話,就說明,兩個人是非常親密的關係了吧。

  「怎麼了?」季蒙問。

  「哦。」劉仕誠把心裡想的話問個出來,「住在一塊兒的話,就說明,兩個人是非常親密的關係了吧?」

  「……沒有。」季蒙說,「很多朋友關係的都在這樣做。」

  「……」

  「互相有個伴兒而已。」

  「……」

  「要不然就太孤單了。」

  「你不也希望如此嗎?」季蒙說,「我每天過去你家的時候,你還是開心的。對我也是同樣。」

  「……」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合租?省得我天天跑,你也別總折騰我了。不是正好?」

  「……」

  「還是說你其實不太想見著我?」

  「沒有。」

  「那就應該同意。」季蒙早就翻過了身,側躺在床上,看著劉仕誠,「如果喜歡和我待著,那答應了便是,我會輕鬆一些,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否則,就說明我是自作多情,以後也都不會去了。」

  「……你別這麼非此即彼。」律師最常遇到的就是這種思考方法。

  「我覺得這個邏輯很對。」

  「住在一塊兒……我在想想吧。」

  季蒙嘆了口氣。

  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劉仕誠喜歡一個人,或者和動物在一起。

  只不過,在經過了這麼久以後,他想要再挑戰一下。

  所以,才會用一種近乎無賴的方式去逼對方做出決定。

  結果,果然還是不行。

  這是不是就是賤呢。

  ——另一邊,劉仕誠也沒睡著。

  和季蒙一起住,他也並不討厭。

  反正一人一間屋子,也沒影響什麼。

  雖然季蒙說,合租是很正常的,互相有個伴兒而已,不會太過孤單,但是,劉仕誠還是很怕,這會引起兩人關係的一個質變。

  其實,劉仕誠並不是怕季蒙會對自己太過親密。從剛才季蒙話裡的意思,他也不會這樣。

  劉仕誠怕的是自己對季蒙產生依賴。

  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只要關係稍微好了一點,就會緊張,害怕,好像做錯事一樣,想要逃之夭夭。總是覺得,如果付出了太多,遲早會有哭的一天。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的感情分成了那麼多份,將最大的一塊兒留給自己,剩下的再分給那麼多人。如果自己太認真了,那一定是智商有問題。但是像其他人一樣這麼到處分了,劉仕誠又本能地做不到。

  當了律師之後,好像更加明顯,覺得誰都無法依靠。很不願意讓人瞭解自己,不然就會莫名其妙地焦躁。有一次有一個一直在做心理醫生的「前」客戶,在案子結了之後給劉仕誠發了一封長信,裡面說了很多,而且其中很多都是對的。劉仕誠接到這東西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刪除了這個聯繫人,並且遮罩了他的郵箱地址。

  現在也是這樣。

  劉仕誠真正不願意看到的是,在與季矇住在一起之後,自己越來越習慣於那種感覺。然後,有一天,季蒙簡簡單單地對自己說:「劉仕誠,我要搬出去了,你再找個別人,或者自個住吧。」

  而這簡直是一定的。

  那個時候,劉仕誠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去應對。

  狗離開的時候有季蒙,季蒙離開的時候又會有誰呢。

  劉仕誠就一直在那胡思亂想著。

  然後,聽見地上有輕微的腳步聲,接著就有人掀了自己的被,拱了進來。

  「……」

  「沒睡?」季蒙有點驚訝。

  「嗯。」

  「也是。」季蒙說,「有時差。」

  其實不是這個原因,不過劉仕誠也不想提。

  「怎麼了?」劉仕誠問。

  「嗯……」季蒙立刻就扯出一個謊,「怕鬼。」

  「……」

  「看了個電影。」

  「是什麼?」

  「哦,」季蒙說,「咒怨?」

  怎麼還是問號……

  「講什麼的?」

  「講……」季蒙皺了下眉,「一夥人到一個小島上旅遊,然後就全死了。」

  「哦……」劉仕誠也沒看過。

  他說:「沒做過虧心事,就不怕鬼叫門。」

  「……還真做過。」

  「……」

  季蒙擠在劉仕誠旁邊,從後邊摟著對面的人:「這樣就好了。睡吧。」

  「季蒙……」劉仕誠猶豫了一下說,「住在一塊兒什麼的,還是算了吧。」

  「……嗯。」

  「我們就像現在這樣。你也不要不過來——我不是那個樣子。我只是覺得,維持現狀就最好了。」

  「為什麼?」季蒙問。

  「你……」劉仕誠閉了閉眼,「你遲早還會再走的。」

  「不會。」季蒙說,「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當然。」劉仕誠道,「剛才你說,只是為了互相有個伴兒而已。」

  「……」季蒙又說,「我說的是很多人這麼想,不代表我也這麼想。」

  「……?」

  「我想和你……」季蒙斟酌了一下措辭,「像家人一樣。」

  劉仕誠笑了一下,「就算這樣,你肯定還是會出去組成你真正的家的。」

  季蒙,好像也有喜歡的人,劉仕誠知道。

  「我不會。」季蒙說,「我只想和你,兩個人,過這一輩子。」

  「季蒙……?」劉仕誠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他困惑地轉回頭來,問,「你該不會……?」

  「是。」沒想到季蒙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我一直都想和你說這個。」

  第五十四章:草原(上)

  「……」

  劉仕誠儘量不去看季蒙。

  「明白了嗎?」

  「……」劉仕誠沉默不語。

  「我知道你聽懂了。」季蒙說,「睡吧。」

  「……」

  劉仕誠真的很震驚。

  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季蒙竟是存著這樣的心思。

  但是,這樣一來,很多事情便都解釋得通了。比如說,為什麼季蒙那麼容忍,還有,為什麼季蒙那麼粘人。

  換了一般人的話,連躲都來不及吧。

  劉仕誠閉上眼睛,努力地消除著自己的存在感。一片混亂,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態度來對待,所以乾脆裝作透明,先過了今天晚上再說。

  幸好季蒙也沒說什麼。

  旅途其實還是很累,劉仕誠迷迷糊糊地,也就睡了過去。

  肯雅這裡白天溫度很高,晚上卻是有些寒冷。

  劉仕誠有點不自覺地往另一人身邊靠。

  ——似乎做了很多的夢。

  各種各樣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閃過,來去匆匆,連臉都看不清楚。

  然後出現了季蒙的影子。

  依然是從前的那個樣子,突然一下子又消失了,變成了一隻大黑狗,有著很光滑的毛。……亂七八糟的。夢裡的大黑狗喜歡在自己坐在沙發上的時候趴在旁邊蹭來蹭去,還有當自己躺著休息的時候過來東嗅一下西嗅一下。然後突然就又回了人形,從上面很近的距離看著自己的眼睛,讓自己的心跳莫名地漏掉了一拍。

  後來又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場景,兩個人似乎始終保持著距離。直到夢的最後,季蒙說要離開,留在非洲,再也不會回來。夢裡面一下就亂了套,劉仕誠一直傻愣愣地站在那裡,想要叫住對方,卻又非常猶豫,就在這躊躇之間,季蒙越走越遠,劉仕誠一直在追還是不追兩個選擇之中掙扎,似乎有點痛苦。

  劉仕誠忍不住叫了一聲:「季蒙!」

  「嗯?」耳邊有飄飄忽忽的聲音。

  劉仕誠眼皮一抖,這才醒了過來。

  「……」

  「怎麼了?」劉仕誠張口問道,嗓子有點啞。

  季蒙遞過去一杯水:「你在夢裡喊我的名字。」

  「有嗎?」

  「我還不至於連這個都能聽錯。」

  劉仕誠又閉了閉眼:「沒事了,你睡吧。」

  「怎麼了?」

  「……」

  劉仕誠自然不會說是夢見你離開了我,只好不做應答。

  季蒙也不再追問,躺了一會兒,偷偷伸出手去摟著,劉仕誠立刻本能似的一頓亂扭,抽了兩下,卻還是沒有醒。

  好笨的樣子啊……季蒙想著,還是把那個人按住了,抱在懷裡。

  ……

  ——第二天,季蒙帶著劉仕誠去了國家公園。

  劉仕誠也終於看見了那些動物。

  一路上非常荒涼,和劉仕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中午進入國家公園之後,車上的人都在拿著相機狂拍,也不管是不是看得清楚。

  不知道誰突然說了一句:「有一個湖。」

  劉仕誠看了過去,遠處果然有一片蔚藍,還有很多動物在湖邊飲水。所有的人都很興奮,想要趕緊過去瞧瞧,但是當地人卻很平靜地說那只不過是陽光照射的幻覺,海市蜃樓而已。

  旁邊的季蒙笑了一聲:「原來律師也會受騙。」

  「……」

  再往裡走,動物終於多了起來。狐狸、角馬、禿鷲、狒狒……還有喜歡與旅遊的車輛賽跑的鴕鳥。

  「比較有名的是非洲獅、非洲豹和非洲象,不過想要全部看到不太容易。」

  「嗯。」劉仕誠也沒什麼功夫搭理季蒙。

  就在這時,司機突然低聲說了一句:「Lions.」

  順著望過去,果然有獅子。

  獅子靜靜地潛伏在草叢裡面,慢慢地靠近羚羊,等待最後一擊。周圍幾十輛車子在圍觀,當事人卻全然不覺。不過,就在這時,草原之王非洲象從這裡經過。這只象很是霸道,喜歡將周圍一切其他動物全都趕走,獅子和羚羊也不例外,於是兩者只得悻悻地離開。那象明顯也不喜歡人類,不知是不是發出了警告,所有車輛都調頭離開了。

  「你還真是幸運。」季蒙說,「我來這三次,都沒見過獅子。」

  「……」劉仕誠本想開個玩笑取笑一下季蒙,最後卻還是不知應該如何下手。

  ……

  ——傍晚的時候,一行人入住了公園裡面的酒店,打算第二天繼續他們的旅程。

  從房間裡可以看到滿天的繁星,顆顆都清晰可見。

  這裡的酒店都是自行供電,沒有電視、沒有空調,就連光線也都很暗。

  ——但是那些都無所謂。除了這裡,還有哪裡從窗子就可以看見草原上的動物們呢。而這個,就是劉仕誠最盼望的事了。

  「……」開了燈後,劉仕誠愣住了。

  他發現這裡的床安排得很奇怪。

  很大的一張蚊帳把兩張床給罩在一起,在昏黃的燈光下,裡面已經被鋪好的被子看著非常曖昧,如果用好一點的詞來說,就是浪漫溫馨。

  「……」

  「看來這裡有開床服務。」季蒙說。

  「……」劉仕誠沒有說話。

  季蒙看著手裡的牌子:「導遊是不是弄錯了?」

  「……」

  「我想他弄錯了房間號碼。這個房間本來是給夫妻或者情侶的,結果一忙起來就給忘到腦後去了,稀里糊塗地把這個門牌發給了我們。」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季蒙脫了外衣,「我可要困死了。不想折騰。」

  「嗯。」劉仕誠也沒有反對。

  畢竟,並排的床——也沒什麼。

  ……

  ——劉仕誠又從窗子向外看了一會兒,才上床休息。

  兩個人靠在床頭隨手翻著季蒙從別人那裡借來的書。

  講的都是在草原上發生的一些故事。

  其實一個是關於獅子的。

  說的是一隻公獅,在失去了配偶以及頭領的位置之後不得不帶著幼子進行遷徙,因為新王無論如論都要對他的孩子趕盡殺絕。它克服了難以想像的困難,終於找到了一個棲身之所。但是沒有想到,新王再次追來。為了覓食,同時令孩子避開新王的攻擊,公獅將孩子藏好,獨自狩獵水牛,可回來後卻發現孩子已經消失不見。公獅絕望至極,去向兇手強大的水牛群尋仇。然後,就在對峙之際,它卻看見了走失的孩子。為保護唯一幼崽,只能勇敢面對水牛群。就在這時,之前一直敵對的新王卻站出來保護了它。公獅也決定信任新王,沖散了水牛群,新王也無愧信任,咬死水牛頭領。最後,新王稱臣,重新奉公獅為首領,最後一個畫面是兩隻獅子靠在一起耳鬢廝磨。

  「……」

  「總覺得這個故事哪裡有點不對。」季蒙說。

  「嗯。」劉仕誠說,「看起來兩隻公獅才是一對。」

  「我也是這麼想。」

  「……」

  「……」劉仕誠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季蒙說過的話。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敢抬頭去看季蒙。

  不過,即使是垂著眼睛,他也知道,氣氛一下子就變了很多,季蒙在盯著自己的臉看。

  怎麼突然間,這麼明目張膽……

  第五十五章:草原(下)

  「……」劉仕誠被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這公獅子……真是那樣的話……就和季蒙一樣。

  不對……

  幸好季蒙岔開了話題。

  「酒店兩邊都有池塘,」季蒙說,「會有動物過去喝水。如果你還想看,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嗯……」劉仕誠還是不敢去看季蒙的臉。

  「房間全部都設有警報器。」季蒙說,「如果晚上十點以後,又有動物在這附近出現,警報器就會響,將你叫醒。不同的持續時間就代表不同的動物。一聲就是獵狗,二聲就是犀牛,三聲就是豹子,四聲就是獅子,五聲就是象群。」

  「這樣……」

  「困了?」

  「有點。」

  「那就睡吧。」季蒙將書合上。

  「行……」

  季蒙隨口把燈關上。

  國家公園裡面似乎比外面還要更冷。

  「涼?」

  「沒有。」

  「好吧。」

  其實確實能感覺得到寒意,鼻尖冰涼。

  這些都是木頭屋子,牆壁都非常薄,風一直都在往裡面吹。

  不過,念叨也是於事無補,不如告訴自己沒事,精神催眠。

  躺到半夜,聽到一聲哨響。

  ——是一隻胖胖的獵狗來這喝水。

  劉仕誠睜開眼睛,突然有點奇怪的感覺。

  低頭一瞅,身上被壓了兩床鋪蓋。

  再轉頭看了看,季蒙在另外一邊,只蓋了一個小小的被子邊,剛被吵醒,好像還有一點迷糊的樣子。

  「……」

  很明顯地,季蒙怕劉仕誠不夠暖和,所以把他一大半的棉被都壓在了劉仕誠身上,自己只扯了一小半搭著。這樣,劉仕誠這邊的兩床被子,一個是劉仕誠自己的,全在劉仕誠這邊,另一個是季蒙的,季蒙自己只蓋了一小點兒,將剩下的全都蒙在了劉仕誠身上。

  「……」這樣不行的吧,劉仕誠想。

  「起來看嗎?」季蒙問。

  劉仕誠點了點頭。

  這一間屋子是整個酒店最好的位置,可以從窗子直接看見外面的一切。

  外面也有幾個人在瞧,不過不多,大部分人都在睡覺。

  待了一會兒,劉仕誠覺得還是很困,於是關上窗戶,又走回去。

  脫下外套,只穿著睡衣,扯過自己的棉被,躺在那裡。

  季蒙站在床邊,抖了抖他的那床鋪蓋,呼地一下又罩在劉仕誠身上。

  「……」劉仕誠被蒙在下麵,不知怎麼辦好。

  季蒙還是安安靜靜地在旁邊。

  「……季蒙,」劉仕誠說,「你那個,不涼嗎?」

  「還好。」

  劉仕誠又問,「這樣還能不冷?」

  「沒。」季蒙說,「我不也有棉被,只是少蓋一點而已,我睡覺很老實,不需要那麼多。」

  不一樣的,劉仕誠想,如果不能捂得嚴實的話,會透風的,那樣會很難受。

  季蒙的固執,他是知道的。

  不管自己怎麼說,無論是說不冷還是說不用,季蒙都不太可能再把這個給抽回去。

  那怎麼辦?

  劉仕誠實在沒法心安理得地入夢。

  季蒙原本是在劉仕誠睡著了之後才動的手腳,可能也沒想到半夜哨子會響。

  「……季蒙。」

  「嗯?」

  「給你一個小縫。」

  「……?」

  「你鑽進來吧。」

  「……」

  「……」

  然後劉仕誠就聽見一些聲音,一個暖暖的身軀貼了過來。

  「……」

  劉仕誠再不說話了。

  他覺得很尷尬。

  閉著眼睛,打算裝睡。

  季蒙把胳膊也摟了過來。

  劉仕誠動了一下。

  季蒙紋絲不動。

  劉仕誠也沒再堅持,就隨他去。

  之後,劉仕誠就在季蒙的懷裡睡著了。

  一夜無夢。

  ……

  ——第二天兩個人又出發去看動物。

  越往後,就能看見越多。

  不過,有點遺憾的是,對於這裡的主角——火烈鳥,卻沒有瞧見多少。

  劉仕誠早就聽說過,在肯雅的湖上,會有大片大片遮住半個湖泊的粉色的火烈鳥。

  但是這裡好像並不是這樣。

  「前幾個月有一場森林大火。」

  「……嗯?」

  「所以大批的火烈鳥遷往了別處。」

  「這樣……」

  「下次再來你應該就可以看見了。」

  「……」

  不過,只是這剩下的一些,也可能想像得出來原來的景象。

  就像一片落霞覆蓋在湖面,也似大幅的紅色織錦飄入凡間。

  季蒙走了過來,從後面把劉仕誠摟在懷裡,蹭了蹭劉仕誠的額角:「火烈鳥是集群而居,從不離棄。」

  「……」

  「不能理解?」

  「……」

  「那個,」劉仕誠扳開季蒙的胳膊,「別。」

  「……」

  「……」

  季蒙嘆了口氣:「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劉仕誠看著腳下:「……也沒什麼事。」

  「也沒什麼事?」

  「……也沒有不喜歡。」

  「……」季蒙笑了。

  中午,從公園出來之後,又去了一個小部落。

  這裡的人還保持著最原始的生活方式,住著茅草屋,小孩子喝著牛血。人們都穿著紅色的長袍,據說是為了驅獸防身。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火焰一樣的顏色。耳朵上也穿著洞,根據族人的審美,這個耳朵上的洞越大就越是迷人。這些保持著最原始的生活方式的人也都知道美元的用處,讓很多人忍不住懷疑他們是不是故意在用這種方式來賺錢。

  ……

  ——傍晚,在酒店門口,劉仕誠看見一個人帶著一隻很瘦很瘦的狗。

  肋骨都清晰可見,目測就可以數出一共有多少根。狗的腦袋也耷拉著,無精打采。

  「季蒙,」劉仕誠說,「你去和那個人聊聊天。」

  「……?」

  「看看那條狗是不是病了。如果病了,我們可能能給出一點點建議。」

  「……」

  「行嗎?」劉仕誠說,「那個……我不太能和除了你之外的人說話。」

  「……」

  這點季蒙自然是知道的。

  「可以。」季蒙點了點頭,走向了那個人。

  劉仕誠看著季蒙,再一次感覺到了一個不安的事實,那就是自己的生活好像有那麼一點點離不開季蒙了。

  第五十六章:歸國

  季蒙去和那個人聊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又走了回來:「不是病了。」

  「哦?」

  「這狗之前被飼養它的人虐待,關小黑屋裡揍之類的,就是個發洩情緒的工具,所以一直消化不良,看上去就是個皮包骨,後來被偶然看見的人買了下來,救了它,送給新的主人。這狗一開始剛去新主人家裡的時候非常警惕,只要有人靠近它就會退開低吼,不過幾個月之後好像終於明白了新家的不同,非常喜歡新的主人,一步不離地跟著,動不動就用頭去蹭人,讓主人伸手過去給它舔舔。」

  「這樣……」

  「她說對這兩隻狗比對她自己的先生還要好。」

  「那就最好了……」

  「……」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她的先生有點可憐,和咱們家的情況有點相像,你在有動物陪著的時候也想不起來我。」

  「……誰和你一家的。」

  「……」

  「季蒙,」劉仕誠說,「剛剛謝謝你替我和她說話。」

  「沒事。」季蒙說,「以後你想向誰問些什麼,我去就可以了。」

  「……嗯。」劉仕誠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問題,很討厭和陌生人的接觸,也許,將來真的全部都要交給季蒙。

  季蒙——真的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嗎。

  ……

  ——睡了一晚過後,季蒙又帶著劉仕誠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淩晨4點30分起床,5點的時候熱氣球俱樂部準時到達,來接他們。外面還都是一片漆黑,天上掛著的月亮顯得又大又圓。偶爾會有斑馬在路上東遊西逛,這時候司機就會打開車燈,晃它們一下,讓斑馬讓開再繼續前進。有一次一隻斑馬傻乎乎地就是不肯走,司機用車燈照,又按了幾下喇叭,對方卻是完全不為所動,等了半天,那斑馬才終於對這條公路失去了興趣,晃晃悠悠地離開。

  大約5點40,到了熱氣球俱樂部,之後出發前往起飛點,看見一些工人正在給熱氣球充氣。靜靜地又等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才開始正式搭乘。

  一開始,兩個人要躺在一個側面挨地的籃子裡面,熱氣球也同樣是躺倒著放在地上。點火之後,才會隨著熱氣球一點一點的升空而逐漸被立起來。劉仕誠有點緊張,生怕刮來一陣風,會掉下去之類。季蒙看出來劉仕誠有那麼一點怕,緊緊地攥住劉仕誠的手,意思好像是說有我呢。劉仕誠輕輕往外一抽,沒有效果。因為有點害怕,也不敢和季蒙在這裡鬧,只有任由著對方去。

  沒有想到的是,起飛竟然非常平穩,沒過多一會兒,便正式升空了。草原一望無際,在日出的這一刻被籠罩上了一層柔柔的色彩,下面的各種動物都只是一個一個的小點兒。

  劉仕誠覺得這熱氣球之旅有點坑人。本來以為可以看見著名的斑馬大遷徙,或者角馬渡河,但是在上空往下瞅,卻什麼都沒瞧見。待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又慢慢降落,早有人等待在終點,提供了不少食物。

  下午又在草原上看了一看,便驅車趕回,路上看見了草原美好的落日,又大又圓的,通紅通紅,可以感受到最原始的張力。

  ……

  ——之後的幾天,也差不太多,都是去草原上看動物。劉仕誠沒有購買任何紀念品,因為家裡已經有了季蒙帶回去的一大堆。

  到了啟程回國的那一天,季蒙一直送到內羅畢國際機場,路上塵土飛揚,劉仕誠這才發覺國內的交通建設其實還算不錯。

  機場裡季蒙始終是一副捨不得的樣子,不停地說沒有事的,我很快便回去。

  劉仕誠站在那裡彆扭了好半天,最後才憋出了一句「那我等著你」。

  至此,與季蒙在一起的時間又結束了。

  經過漫長的飛行之後回到國內,竟然沒有覺得親切。傍晚才到家,洗洗衣服收拾東西,也就睡了。

  ……

  ——後來的一個月,劉仕誠漸漸發覺,一個人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陌生。

  有的時候,竟然感到有些無趣。

  以前,劉仕誠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看一看西遊記,烤一烤小餅乾,澆一澆小花草,一直非常充實。

  但是現在,再過這樣的生活,卻會覺得少了一些什麼。

  這就是食髓知味嗎。

  與另一個人一起做過了一些別的事,整個人就變得與以前不同了。

  ——越來越不能滿足。

  有的時候,劉仕誠會認真地想想季蒙當時說過的話。

  那個時候,季蒙說,一輩子在一起。

  劉仕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要和季蒙一輩子在一起了。

  似乎有些難以想像,但是,仔細思考的話,發覺也並不討厭。

  他很困惑。

  甚至,這一天,在去狗的墳前的時候,劉仕誠也會不自覺地提起這件事。

  「有一個叫季蒙的人,你還記得嗎。」劉仕誠在埋了狗的樹前面站著,「他,他想代替你。」

  想了一想覺得不對,又更正道:「……也不是想代替你,是一種不同的關係。」

  「總之,季蒙不滿足於現狀,想要更進一步。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對季蒙完全敞開,就像對你一樣。」

  狗自然不會給出任何答案。

  劉仕誠坐了一個上午,還是沒有思路。

  他可以確定的是,自己並不反感,不過,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從狗的墳前回來,劉仕誠一個人去了電影院。

  他聽說最近有一部動畫片非常受歡迎,很多成年人也都在看,評價很高,全都特別喜歡。

  這不是一個僅僅給小孩子看的東西,而是面向全年齡段,上映三天票房就突破了三千萬,之類之類。

  劉仕誠實在太想做點別的什麼事了,來擺脫有關季蒙的那些煩亂的思緒,於是就買了票,希望能夠借此調整一下心情。

  不過,一走進去,劉仕誠就覺得不太對了。

  明明就全都是小朋友。如果有成年人,那就是陪著小朋友來的,根本瞧不見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大男人單獨前來的。

  因為觀眾大多在十歲以下,所以電影院裡非常吵,每個人都在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媽媽媽媽!」後排一個小朋友喊道,「這兩個細菌長得不一樣!一個黑眼圈在左邊,一個黑眼圈在右邊!好人冒充壞人頭領……會被壞人識破的!」

  劉仕誠仔細一看,還真的是。

  忍不住有點慚愧,怎麼說也是個律師,竟然連這都沒有發現。

  坐在那裡一直忍到最後,英雄們再次出現的時候,電影院裡一片歡呼:「媽媽媽媽!喜羊羊沒死!」

  劉仕誠真有些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麼被那些報紙上的那些宣傳給騙進來的。
 第五十七章:啦啦啦

  結果,這吵吵鬧鬧的一天還沒算完。

  剛一到家,劉仕誠就接到一個電話。

  拿起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真是奇怪。按理來說,除了季蒙,不會有人打給自己。

  劉仕誠怕是季蒙,還是接了起來:「……」

  「你是誰?」對方非常無禮,毫不客氣。

  「……」

  這種打了別人電話,還張口就問對方是誰,其實是有點精神病了。

  「這不是你的電話吧?」

  劉仕誠突然覺得這聲音有點熟。

  這種看不起任何人的態度……

  ——季欽?

  「讓她過來聽。」季欽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她?」

  「她太不要臉。」季欽又說,「勾引我弟弟。」

  「……」

  前幾天有人拉了個線,介紹了政商兩界都蠻吃得開的寧家,有那麼點想要聯合的意思。季欽當場就表示季蒙這邊完全沒有問題,隨時都有時間,當天晚上就破天荒地打了個電話給季蒙,讓他立刻趕回來,安排和甯家的侄女見面,還說認識一個月就可以訂婚,三個月就可以結婚,六個月就可以準備生孩子。

  季蒙一口回絕。

  這個季欽也想到了。

  季蒙一向不聽他的。

  不過,季欽也不是沒有牌打。

  季欽那個瘋瘋癲癲的媽,雖然不是季蒙的生母,不過她說的話,季蒙大部分還是聽的。季蒙跟親媽見面次數不多,季欽的媽對他倒是還算照顧,而且,季蒙也覺得她可憐。所以,在為數不多的清醒的時候,季蒙並不願意讓她為難。

  但是這次季蒙似乎異常固執。

  其中這個拒絕的理由讓季欽最是不能接受。

  ——季蒙說這終身大事,他自己已經定下了。

  開什麼玩笑。

  哪家來的野丫頭,到底誰給她的膽子,連他的親弟弟都敢隨便亂碰。

  雖然季欽討厭季蒙,但是畢竟還有血緣關係。如果說他自己是宇宙第一,那他那個煩人的弟弟就是宇宙第二。

  季欽立刻找了個人將當季蒙的通話物件翻了個底朝天,最後才過濾出來這麼一個號碼。

  ——季欽沒有片刻遲疑,立即就給撥了過去,想著非要把她給罵得精神崩潰不可,主動放棄她那個不可能的痴想。

  說來也是奇怪,季欽這人固執得要命,總想完全掌控了季蒙,雖然一次也沒有成功過,但季欽就是那麼自信,可以說是越挫越勇,根本不懂得吸取教訓,還是那麼唯我獨尊的封建家長式的做派。

  不過,季欽的算盤到底還是打空了。

  因為劉仕誠根本沒理他。

  劉仕誠發現是季欽之後,一秒鐘都沒猶豫,就默默地把電話給掛斷了。

  季欽罵著罵著就聽到了忙音,不由得心頭火起。

  之後再打,劉仕誠卻再也不接了。

  不過他可以想像得出季欽在另一邊暴怒的樣子,因為他已經看過好幾次那種情景了,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

  ——當天晚上,季蒙打來電話的時候,劉仕誠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這事兒跟季蒙說了。

  「崩理他。」

  「我本來就沒理他。」

  「……也對。」

  「到底怎麼回事?」

  「沒什麼大不了。」季蒙說,「季欽那瘋子想給我包辦婚姻。有病。」

  「……」

  「別擔心,我沒事。」

  「……那就好。」

  其實劉仕誠對季欽倒是沒有特別反感。

  他覺得季欽就像一個要糖吃的小孩兒。類似於「我就要、我就要的那種感覺」,根本不管別人有沒有糖,也不管這個時間能不能買到,反正就是要,不然就要把家裡弄得雞犬不寧。想怎麼樣別人就一定得給他辦到,按照他規劃的來,否則就會大發脾氣。

  「今天都幹什麼事了?」那邊季蒙轉移了一個話題,似乎並不關心。

  「我……」劉仕誠說,「我去看我的狗了。」

  「我想到了。」

  「然後去看了場電影?」

  「哦?」季蒙問,「自己去的?」

  「對。」

  「什麼名字?」

  「是……」劉仕誠說,「喜羊羊與桃太郎。」

  「喜羊羊與灰太狼?」

  「對。」劉仕誠又用特別平靜的聲音說,「喜羊羊與灰太狼。」

  「……」

  劉仕誠從來就不知道「尷尬」是個什麼意思,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別人到底怎麼看自己,自然也就無所謂了。

  「有意思嗎。」

  「沒意思。」

  「為什麼?」

  劉仕誠說,「裡面的角色……和真是的動物不像。」

  「哦……」

  「太像人了,互相算計,我不喜歡。」

  「這樣……」

  「季蒙。」劉仕誠還是有一點不放心,「季欽會不會又對你出什麼損招兒?」

  季蒙說,「你別多想。」

  「……」

  「憑他那點本事,還拆不散我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

  「當然,再厲害也掀不起什麼浪。」

  「我……我剛才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劉仕誠實在有點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被捲進去了。

  「不過,雖然我這邊沒事兒,但是我有點不放心你。」季蒙想了想,說,「我還是回去吧。季欽隨便一查,就會知道那個號碼是你的。」

  「不用……」劉仕誠說,「我沒問題。」

  「本來我也得回去。」季蒙說,「季欽也就能再閒這麼幾天了。」

  「……什麼意思?」

  「過幾天他肯定沒心思再放在工作了,公司不管不行。」

  「……?」

  「告訴你倒也無妨。」季蒙說,「季欽的兒子找著了。」

  「……什麼?」

  「不過他自己還並不知道。」

  「……」

  關於季欽的兒子的事,劉仕誠也知道一些。

  曾經有那麼一陣子,眼看別人都有兒子,於是季欽也想要個兒子。他把那些情人按照他自認為的基因優良可差的次序排了個隊,然後將評分為憂的一個一個地約出去開房給他生兒子。後來其中一個懷了孕,生下來還真就是個兒子,雖然,季蒙有點懷疑也許其他人也有懷上女兒的,然後季欽卻沒有要。

  不過很快就發生了那件事。季欽的媽又犯了病,帶著最喜歡的孫子去逛夜市,最後自己一個人回來。季欽找了好幾年,連根頭髮都沒看著。於是從此更加陰晴不定。

  如果現在真找著了,倒是個最好的結果。

  不過,劉仕誠總是覺得季欽還會對季蒙弄出什麼麼蛾子。


  第五十八章:猜測

  還沒等季蒙回來,劉仕誠就知道季欽又要幹什麼了。

  因為外界突然就有些猜測說,季蒙是個同性戀。

  一家金融報紙的記者最早在個人微博上披露了這個消息,冷嘲熱諷地表示幸虧這家族企業沒有上市,否則還真是讓人顧慮。此言一出,立即招致四方譴責,認為這種歧視未免太過明目張膽,不過,也成功地引起了一些注意。

  幾天之後,又有「內部人士」出來爆料說,這件事八九不離十,大老闆季蒙曾經在高層會議上表態,如果他的弟弟選擇公開這件事,公司將會全力支援,但是,同時,管理人員也都擔心,真正不做遮掩的話,會影響公司業務,至少,會損失一部分的消費者。

  有不少人看得興起,也有不少人覺著無聊。

  季欽這個人,沒有什麼事做,極度自負的外在之下卻是處處的不如意。親媽是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病,本人沒結過婚,有個兒子卻還丟了,公司業務沒有進展,經常被人背後議論。所以季欽便要故作強勢,顯得毫不在乎,在種種傲慢的作為中反覆尋找那種高人一等的感覺,放佛這樣才能確認自己從沒有輸。

  在季蒙主管國外業務的這段期間,季欽愈發地變態了。比如,季欽要求公司裡的每個人都建立一個試算表,每個中午和晚上都要詳細地彙報剛剛過去的那幾個小時都用來幹了些什麼,要求必須寫出所有的事情,就連接了個電話、發了封郵件這樣的瑣事也必須列出,同時,以季欽為首的管理層每天都會查看。這些試算表都要求放在公司內部的公共檔夾裡,所有人都可以點開,如果發現了周圍哪個傢伙的報告與實際情況不符,寫上了本人並沒有做的內容,或者沒有像表格上面描述的一樣有效利用時間,而是在上班時間上了不相關的網站,就可以揭發檢舉,公司鼓勵這種「關於公司同事的意見回饋」。再比如說,季欽要求每天七點開始上班,一直到晚上七點,並且還要求午餐期間所有員工都不能在食堂吃飯,必須盛好了菜之後拿回自己的辦公桌上,一邊工作一邊用餐。

  似乎只要看著下屬們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季欽就會特別的有快感。

  而對於季蒙這個弟弟,季欽好像卻總是有一種據外的人很難理解的惡意。但是再仔細想想,又好像就是因為簡單的嫉妒。

  季蒙的親媽根本不是他爸的法定妻子,說得難聽了,就叫野種,但這麼個東西卻在家裡得到了並沒有相差多少的地位。季蒙能力又強,一路上來都是最頂尖的,一直在搶哥哥的風頭,因為季欽總是被人認為是靠著老爸才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並且,這個弟弟從小就人緣很好,和誰都能稱兄道弟,一直被季欽斥為大怒不道,但是實際上,季欽到底是不是真那麼享受那個孤獨的狀態也很難說。

  季欽一直盯著季蒙,總是很想看看這個弟弟有朝一日從雲頭跌落穀底的時候是個什麼落拓樣子。

  最近這段日子,眼見著季蒙心情越來越好,明顯是找到了什麼真愛之類的鬼東西,季欽更是想要踹他幾腳。

  ——不過,對於哥哥的這種如此複雜的感情,季蒙這個當事人卻是顯得滿不在乎。

  此刻季蒙剛剛才從劉律師家的浴室裡走出來。

  身上的浴衣是半濕的。

  髮梢上不斷地滴下水珠,好像剛才根本沒來得及擦。

  不過,面對這樣一個畫面,劉律師卻完全不上心。

  他低頭看著季蒙手裡拿著的那隻貓。

  ——這隻貓是在院子裡逮到的。

  很小的貓。

  劉仕誠看見它的時候,發現這可憐的小傢伙好像是被人打了,全身髒兮兮的,縮在那裡,一隻眼睛半閉著,因為那周圍都是血痂和泥土混合而成的塊狀物,黑黑的,黏在那裡。剛剛走近一點,它就跑了,但是這時卻可以發現一條腿是瘸的。這隻貓很笨,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生存技能,根本找不到任何吃的。

  「季蒙,」當時劉仕誠說,「你去把它捉來。」

  「行。」季蒙完全沒有任何猶豫。

  劉仕誠和季蒙在一個牆角處放了一些事物,然後退開到很遠的地方。那隻貓覺得還算安全,最重要的是它實在太餓,於是終於一扭一扭地走過去叼那塊肉。季蒙趁著機會,把它堵在那裡一把撈住。

  回家餵牠吃了點東西,劉仕誠就讓季蒙去給它清洗一下傷口,自己則去找一點藥。

  季蒙剛想進去,劉仕誠卻又叫住季蒙,然後走去廚房,拿出一副烤餅乾時用的厚厚的手套,交給季蒙,說:「你戴上這個吧,我怕它撓到你。」

  「……哦?」季蒙問,「你不要了?」

  「嗯。」劉仕誠低著頭,說,「伸手。」

  季蒙乖乖地將另胳膊舉起,劉仕誠為他仔仔細細地戴上了手套。

  季蒙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小心點。」劉仕誠說,「別讓它抓到別的地方。」

  「不會。」季蒙說,「我去洗了,你別進來,裡面太擠。」

  「哦……」

  ……

  ——季蒙這一趟時間不短。

  浴室的門足足過了十五分鐘才又被打開,然後就是剛才的一幕。

  劉仕誠看著明顯變得乾淨多了的小傢伙,說:「好像……眼睛附近的傷自己已經差不多痊癒了,就是沒有人幫它清洗過,實在太髒,所以才睜不太開。」

  「嗯。」季蒙看著,「這貓真醜。」

  「……」劉仕誠問,「過程還順利嗎?」

  「……不。」

  「……?」

  「……它瘋了一樣。」季蒙說,「竟然想要從浴缸的拉門上邊跳出去。」

  「……」

  「真看不出來,都瘸了,還能蹦那麼高。」

  「……」

  「季蒙,」劉仕誠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看見最近一些關於你的傳聞了嗎?」

  「嗯。」季蒙給貓擦著身上,「我那個哥失心瘋,而且瘋得不輕。」

  「……他為什麼那麼做?」

  「一方面是不想掉面子吧。」季蒙說,「都答應要給我的婚事做主了,卻發現沒那麼容易。如果沒有一個很強的理由支持是不行的。現在一看,真實情況本身就足夠用,這就跟他無關,完全是我的錯,季欽原先不知道才答應的。」

  「哦……」

  「還有就是想整我唄。」

  「……」

  「其實說到底,就是他有病。」

  「……」

  「不過放心。」季蒙看著那隻可憐的毛都已經濕了的貓,「我剛已經告訴季欽,我找著他兒子了。如果想見兒子,以後就消停點。」

  「……」

  「他雖然腦袋不好,說話倒是一向算話的。為了面子麼,硬撐。」

  這一點劉仕誠是知道的。

  季欽答應的事倒是絕對不會反悔,就像最開始為季蒙打的那個官司一樣,答應了和解之後,就沒再有過什麼岔子。這樣的人不會捨得放下身段去耍花招的。老實地說,其實很好對付,根本不適應爾虞我詐的商界,混不開也是意料當中的事。

  第五十九章:看病

  另外一邊,董苑林也同樣沒閒著。

  因為他的寶貝兒子病了。

  董苑林突然就發起高燒。別的症狀倒是沒有什麼,就是還有點肚子疼。董苑林覺得這很簡單,因為發起高燒,所有沒怎麼吃東西,自然就肚子疼。不過他的那個老爸不放心,硬是要他去醫院看看。

  董苑林感到小題大做,堅決不同意讓董苑林跟隨,自己去了家門口的一家小醫院。

  事實證明那是個蒙古大夫,因為白血球數值太多,有兩萬多,於是要做檢查,看是不是由於其他疾病所引起的。

  拍了兩張片子,正面一張,側面一張,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到了最後,他做的就只是針對所有症狀分別開藥。治發燒的,治頭痛的,治肚子的……董嶽明看了看那些藥,似乎都很猛。治頭痛的那個,對應症狀都是什麼腦中風、腦偏癱……治肚子的那個對應症狀都是什麼腸潰瘍、腸梗阻……瞧著怪嚇人的,董嶽明也沒敢吃。

  在家裡又躺了兩天,還是38度,只好又去了一家大的門診。

  這次是董苑林請假陪著去的。

  大夫先是接過了那蒙古大夫胸透片子,一直低頭,仔細研究。

  董苑林覺得緊張了。

  半晌之後,醫生終於抬起頭來,問:「你在哪拍的這個片子?」

  「怎麼了嗎?」董苑林心裡咯噔一下,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都有點抖了。

  「哦,沒。」那個老頭說,「我行醫好幾十年,還從來沒見過從側面拍的胸透片子呢,覺得新鮮。」

  「……」

  「這個看不出來什麼問題。」對方又道,「肚子疼的話吧……再去做個B超看一下吧。」

  B超一查,那個做B超的說腎裡面有兩個小結石。

  這可把父子倆給嚇壞了。

  那個時候一直都有傳聞,說學校教學樓裡面的飲水機疏於清理,導致校園裡高發腎結石。

  董嶽明隔壁寢室有個同學因為學習太刻苦了,天天待在自習室,所以不行成為了驗證者。

  每天除了打針吃藥之外,其餘時間總要在走廊裡蹦蹦跳跳,據說這樣可以幫助結石排出。

  發熱門診的大夫看了結果之後,非常肯定地說,這就是這次的病因了。

  在表達了同情之後,直截了當地地說這個已經不是發熱門診的事情了,要去掛一個泌尿科的號。

  董嶽明在一旁一言不發。

  他想將閒暇時間用來和爸爸聊天,而不是和隔壁寢室的同學一起在走廊裡蹦蹦跳跳。

  不過,大夫也說了,這個不難治的。

  不知為啥,泌尿科還特別地紅火。

  看著董苑林走回來,董嶽明問:「怎麼了?」

  「票賣光了。」

  「……?」

  「……沒有號了。」

  董嶽明嘆了口氣。

  他這個爹,不管什麼時候都喜歡開玩笑。

  這可怎麼辦呢。

  董苑林一偏頭,看見了一個叫「腸道門診」的,說:「你不還肚子疼嗎?去看看這個吧。」

  「……」

  腸道門診的醫生瞅了半天,慢慢地說:「肚子疼的話……就吃點藥……」

  董嶽明問:「那發燒怎麼辦?」

  「發燒你還是得去發熱門診。」

  「……我剛從那出來。」

  沒有辦法,只得回家,第二天起個早,又再去。腸道門診的藥很好用,還沒等吃,肚子就不疼了。

  泌尿科的大夫看見來了一個這麼年輕的患者,全都紛紛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不過,他們看了一下片子之後,說,這種大小的結石每個人都可能有,過一陣子應該就沒事了。

  「那……不是結石,到底怎麼回事呢?」

  那個年輕的小夥子在刻苦研究之後,得出了個結論,很嚴肅地說,這是「腎盂腎炎」。

  「這個病很厲害。」對方說,「幸虧你發現得及時。」

  開了一些點滴,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要來複查。

  ……

  董苑林再也笑不出來了。

  一回到家,他就坐在書房裡面查閱各種資料。

  一直到實在沒什麼可以看得了,才關上網頁,走了出來,想去看看兒子。

  兒子正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床上,抱著電腦。

  發現董苑林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時候,竟然慌慌張張地扣上了螢幕。

  「……」

  本來,董苑林並沒有特別去瞧兒子在做什麼,這回,卻不能不注意了。

  「……嶽明。」

  「……嗯。」

  「你剛才沒聽見醫生說的話嗎?」

  「……?」

  「以後不要經常看這種東西了。」

  董嶽明漲紅了一張臉:「我沒有……!」

  「還在否認?」

  「我說的是真話!」

  「那你怎麼遮遮掩掩的?」

  董嶽明不說話了。

  「爸爸也沒有怪你的意思,這正常的,但是……現在,得要節制了。」

  他別過一張臉,好像很委屈:「反正不是。」

  董苑林伸出手去,輕輕打開董嶽明的電腦。

  這一看之下,董苑林愣了。

  上面還真的不是他以為的東西。

  而是自己和兒子在馬爾代夫度假時候的照片。

  這小子……瞧這個這什麼好偷偷摸摸的。

  真不懂他在怕些什麼。

  不過……馬爾代夫啊……本來確實應該和女朋友去的……

  想到這裡,董苑林有點黯然。

  「嶽明。」

  「嗯?」

  「你這個病的事……如果有個好女孩子,先不要告訴她。」

  「……」

  「我知道這不對,但是……」

  「我不想找。」

  「啊?」

  「爸。」董嶽明抬起頭,「我這都這麼嚴重了。」

  「……」

  「不先治好的話,會加重的。」

  「……也是,那等以後再說吧。」

  「爸,」董岳明想了想,突然下定決心似的,說,「以後我可能也不會結婚的。」

  「啊?」

  「你會像別的很多家長一樣嗎?」

  「……嗯?」

  「逼著我去娶一個回家。如果我一直都遇不到很合適的,你會逼我去找我不喜歡的嗎?」

  董苑林被嚇了一跳。

  看著兒子這個樣子,董苑林也只能認真地回答:「不會。」

  「是嗎……」

  「嗯。」

  「那就好。」

  「……」

  「有這句話就夠了。」

  「……」

  「岳明,」董苑林突然又說,「以後我送你去醫院打吊針吧?你這病都這麼嚴重了,還怎麼擠公交?」

  「……」

  最後董嶽明還是自己去的醫院。

  七天之後,又去複診。

  這次是一個老專家。

  他說,之前怎麼看的他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腎盂腎炎。

  「那這藥……?」

  「沒事,都是治療消炎的,用來退燒也可以。」

  「那,那病是……?」

  「不知道。你已經好了,沒法查了。」

  第六十章:貓

  劉仕誠撿的那隻貓,之後被季蒙帶回去了。

  因為這是野貓,季蒙家裡有個小院子,可以讓它玩耍。

  這些動物們都不太害怕劉仕誠。以前也有過一次,走失的家養寵物貓自己活不下去,在路上看見劉仕誠,就一路跟著,一直到了家門口,好像有一種本能的感覺,這個人可以信賴。不過那一次的小傢伙並不怕人,很能撒嬌,見人就蹭,卻也恃寵而驕,到了劉仕誠家裡沒幾天就開始上躥下跳,蹦到冰箱頂上去翻吃的。後來,因為這貓和自己的狗無法和平共處,所以便送給了律所裡唯一能說得上話的那個姓葉的助理。

  後來,季蒙說,貓和狗在溝通上面就是會有問題。比如,貓舒服的時候喜歡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在狗聽來是威脅的信號。再比如,狗搖尾巴和伸爪子是友好的意思,想要玩耍打鬧,但是在貓看來正好相反,翻譯過去就是「滾蛋,否則我收拾你」。

  後來那個助理有時候會給劉仕誠看看照片。

  ——明顯被她養得很肥,胖得讓人難以置信。

  ……

  ——但是這次這個卻不一樣。

  它對人非常警惕,平時總是縮在角落,人一過來拔腿就跑。但是它又瘸瘸的,靠它自己完全無法生存,在這種情況下依賴這兩個會給自己食物的人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不過,這只新撿來的貓卻非常笨,完全不懂得討好。

  劉仕誠總是怕嚇到它,將吃的遠遠地放在一邊,然後離開。

  不過,季蒙可不會那麼做。

  季蒙每次都是徑直過去,放盤子放在面前,然後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已經縮成了可憐的一小團,硬是要上去摸幾把。

  季蒙說,它的毛特別軟。

  劉仕誠不清楚。

  他從沒碰到過。

  因為那貓還有點怕,所以他從來不走近。

  ……

  ——這天,劉仕誠又去季蒙家裡。

  「如果想要一直養著的話……」劉仕誠說,「就得給它取個名兒。」

  「哦,」季蒙好像很隨意地說,「就叫球球吧。」

  「……」

  「怎麼了?」

  「是不是太常見了?」

  「貓的名字要那麼特別幹嗎?它又不用上學上班。」

  「哦……」

  「那就加個姓好了,叫季球球。」

  「……」

  「不滿意?那劉球球?」

  「……不用,」劉仕誠說,「你喜歡的話就跟你姓吧。」

  「行啊。」

  「球球呢?」

  「在院子裡和別的野貓玩兒呢。」

  劉仕誠出去一看,果然就如季蒙所說。

  這傢伙看上去還是那麼地笨。

  盤子裡的食物已經全都被其他的貓搶光,那些貓還上來輪著番地來打它,或者乾脆不理它,那些貓自己聚成一圈兒。不過季球球也不在乎,很好脾氣地在一旁看著,似乎只要有人肯陪著,就什麼都可以不注意。

  「球球還沒碰到真心待它的。」季蒙不知什麼站在了身後,「如果不是因為它富,每天都有一整盤貓糧,現在還沒人理它。」

  「……」劉仕誠嘆了口氣。

  這種事情似乎很多。

  看對方脾氣好,就拿它的東西,之後不但不會感激,還要欺負一下,或者在不餓的時候就乾脆想不起來,看不見它一樣。

  「不過球球非常勇敢,」季蒙說,「沒有避著,而是在努力地想要改變現狀,這樣才能碰到那個真心待它的。」

  「……」

  其實劉仕誠也知道。

  遇見季蒙,是自己的幸運。按照常理來說,如果不是球球這樣主動尋找,是肯定不可能遇到什麼人的。

  以前,劉仕誠認為自己不需要。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感激。

  「我倒是很驚訝,」季蒙又說,「你竟然讓我把它給帶回來。」

  「一樣的。」劉仕誠看著院子,「你養還是我養,還不是一樣的。」

  「……」

  「我們兩個……」劉仕誠垂下眼睛,「可能,會一直在一起吧。」

  季蒙轉過去看劉仕誠。

  劉仕誠沒抬頭,頸子上也全紅了。

  「球球這個傢伙,」季蒙沒有去追問,而是換了一個話題,「昨天叼了一隻死耗子塞到我被窩裡。」

  「……」

  「可以想像到底費了多大的勁兒。」季蒙說,「它不會捉老鼠。沒有個一整天,是弄不來的,應該是想謝謝我。」

  「……」

  「我誇了誇它,把被縟扔了。」季蒙說,「所以難保哪天不會又來一次。」

  「……」

  「你……」劉仕誠說,「你辛苦了。」

  「不辛苦。」季蒙說,「最開始讓你和我說話那才叫辛苦。」

  「……」

  ——

  後來季蒙去了廚房做飯,劉仕誠等著。

  「要不你去臥室吧。」季蒙說,「廳裡熗。」

  「……」劉仕誠點了點頭,上了樓。

  季蒙的床頭櫃上放著一份東西。

  劉仕誠看了一眼,竟然是一份關於公司重組的簡要提案。

  劉仕誠當然沒有拿起來翻。

  但是,只掃了幾眼,他就大概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是針對季欽的。

  因為劉仕誠自己就是這一塊兒的律師,所以立刻就推測出了事件的大概。

  之前季蒙提到過,季欽前幾天已經出發,去找兒子去了。

  所以,現在公司的全部業務都由季蒙代理。

  就在這個當口,要進行公司重組。

  表明上看是非常有吸引力,重組之後股權結構更加清楚,能夠吸引外部投資,對公司很有好處,所有股東都有可能拿到更多的錢。

  而且,經過調整,季欽的股份更多,季蒙的股份少了。

  季欽應該沒什麼不願意的。

  但是……細看之下,卻藏著重重陷阱。

  因為季欽的股票只是普通股,而不像季蒙的那樣,是一種帶有防稀釋功能的優先股。只要公司之後大量增發普通股,季欽的股份就會立刻被稀釋到10%以下。

  劉仕誠盯著檔上的那幾個字,卻沒注意到季蒙出現在了門口。

  「怎麼了?」

  劉仕誠飛快地轉過身,被嚇了一跳。

  季蒙看了看床頭櫃,又瞧向劉仕誠:「上來叫你下去吃飯,不然你聽不見。」

  劉仕誠目光有點閃爍:「……嗯。」

  「這是公司財務部門的老大、季欽最大的親信,親自遞給我的。」

  「……」

  「我相信只要他去對季欽提這個重組的意見,季欽一定會答應的。」

  「……」

  「而且季欽正忙著找兒子,應該也不會仔細看。」

  「……」

  「然後就讓你想的那樣,我們背後捅他一刀。」

  劉仕誠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我不打算採納。」季蒙語氣平靜。

  「……?」

  「季家真正的繼承人是季欽,不是我。」季蒙的聲音沒有起伏,「我不打算去搶。不管季欽怎麼對我,我都沒有想過。」

  「季蒙……」

  劉仕誠很明顯地感覺到,他越來越喜歡季蒙這個人。

  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的現象呢。

  「我已經快要得到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季蒙看著劉仕誠,「所以我不想貪心。」

  「……」

  「否則上天可能會收回一些什麼,用來教訓我的貪得無厭。」

  第六十一章:同居(上)

  「季蒙……」劉仕誠低著頭,說,「這樣的話,就最好不過了。」

  季蒙笑笑,沒再說話。

  「那,季欽找到兒子了沒?」

  「應該是吧。」季蒙說,「我都告訴得那麼清楚了,他又不傻。」

  「嗯……」劉仕誠說,「希望……能從此消停吧。」

  季欽去找兒子的這件事,公司內部的高層全都知道。當聽說是季蒙給找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非常驚訝。在他們看來,這個舉動很難解釋。季家的兒子就這兩個,季欽和季蒙,季欽的兒子早就丟了,看這樣子以後也不大可能會再有,這樣一來,將來季欽退出董事會的時候,季蒙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如果到那時候季蒙也已經老大不小,那只要季蒙有個孩子,就可以讓兒子或者女兒女婿拿到管理權。但是,如果季欽的繼承人被找回來,情況就另當別論了,不管這走失的十幾年給孩子的心理、文化知識等等方面造成了多麼大的負面影響,季欽都肯定不會再把公司交給弟弟那一邊的,即使季蒙的後代非常優秀。大家全都認為,季蒙再怎麼都應該為自己想想,外甥沒了,換了其他的人,也許高興都來不及呢,怎麼可能還幫著找。

  這些人並不知道季蒙不是他爹親生的,所以有這種疑惑也很正常。

  季蒙一個多年的好友曾經明著問過這個問題。

  季蒙回答得怪異:「我沒什麼興趣,也不會有什麼繼承人之類的。」

  「……?」

  這是什麼意思?

  ……

  在季欽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季蒙還是很忙。

  畢竟是接手了很多以前並不屬於他的工作,很多地方不是那麼熟悉。

  和劉仕誠呢,正式開始同居了。

  這件事的起因有點複雜。

  一開始,劉仕誠每天都去季蒙家裡看貓,那隻貓又特別喜歡劉仕誠,也許是由於劉仕誠隔三岔五就會帶些美味的食物給它。對於季蒙,它倒是似乎還有點怕,但是只要看見劉仕誠來了,就會一直跟在後面。它還那麼小,又一瘸一瘸的,劉仕誠總是擔心會踩到它。到了後來,每次劉仕誠一離開,它就會叫,聲音不小,一刻不歇,季蒙被它搞的精疲力竭的。季蒙說,這隻貓已經知道,晚上劉仕誠一走,就要等到第二天才會再出現了,所以才會那麼鬧人。

  這麼粘人的貓倒是真的挺少見的。

  想來想去,大概是缺乏安全感,只要沒有最信賴的人在身邊就會害怕。這也很好理解,小傢伙大概從出生開始就是孤零零的,才會打成那副樣子。來這裡之後,雖然試著和別的野貓一塊兒嬉鬧,但卻總是融不進去,不是挨揍就是被晾在一邊。這個時候,自然會喜歡和劉仕誠在一起,就連劉仕誠上個樓,它也要在樓下喵嗚喵嗚的。

  劉仕誠也不是沒想過把這貓帶回自己那裡去。

  但是,看著它在季蒙家的院子裡為「交朋友」所作出的努力,又不忍心這麼將它拎走。

  然後,終於有一天,季蒙對正在和貓一起玩兒的劉仕誠說,要不要考慮留在這裡,明天直接去上班。

  「……?」

  「這樣就可以多一些在一起的時間。」

  「……和誰?」

  「當然是和……它。」

  「這樣……」

  「你多陪陪它吧。」

  「……」

  「你不知道,球球有多可憐。」

  「……」

  「每天晚上,你走以後,都叫得很淒涼。」

  「……」

  「你也不知道,我又有多可憐,都快要神經衰弱了,第二天還要早起上班。」

  「……」

  「劉仕誠,」季蒙低下頭看著劉仕誠,問:「就那麼難嗎?」

  劉仕誠支吾道:「那倒也不是……」

  「那就這麼說定了吧,」季蒙說,「我去準備洗漱用具。」

  「……」

  ——就這樣,劉仕誠莫名其妙地住在了季蒙那裡。

  劉仕誠靠著牆睡,季蒙躺在外面,球球則待在腳旁,霸佔了床的一個小角,縮成一個毛團,倒是乖得很。

  季蒙不許它進被窩,因為這傢伙出身草根,是只野貓。這也沒有什麼,畢竟也打了疫苗,經常洗澡。但是,關鍵是它現在還是每天與其他野貓一齊廝混,季蒙說,給它在床的一個小角鋪上塊厚厚的布,就是最大的讓步了。

  劉仕誠住了一天,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雖然季蒙半夜將自己連著鋪蓋一起摟了過去。

  不過,也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一開始,劉仕誠還以為會很不習慣,但實際上卻並沒有。和季蒙以及球球一起擠著,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從現在,到剛剛工作的時候,又繼續往回,到了本科、高中……

  到了第二天早上,季蒙先醒過來,看時間差不太多,就搖了搖劉仕誠:「喂。」

  劉仕誠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思維飄去了哪裡,閉著眼睛道:「我不要上學……」

  「……」

  「我不要上學……」

  「是我,季蒙。」

  「……」劉仕誠眼皮一動,這才清醒過來。

  季蒙覺得好笑:「你當年到底有多不愛上學?」

  「……」

  劉仕誠剛才正夢見那個時候的情景。這麼多年來,就只有在那會兒,有人叫自己起床。因為性格太過陰沉,本科的時候,室友們互相招呼著出門的時候,從來都不會帶上劉仕誠。畢業之後,一直光棍,就更不會有誰會喚他醒來了。冷不丁地一聽見,還以為是爸媽在叫自己出門搭乘公交。

  真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我……」劉仕誠說,「不好意思,我睡糊塗了。」

  「我還以為你一直是個好學生,班主任很喜歡的那種?」

  「沒有。」劉仕誠搖了搖頭,「我……有的時候會被欺負。」

  季蒙沒有再問。

  其實,這好像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季蒙真是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獨來獨往和非常孤僻的人,總是會被看做奇怪的人,然後往往就會有那麼幾個人開始進行一些惡作劇。

  人類和其他動物其實沒有什麼不同,落單的和不合群的因為弱小而極易受到攻擊。人類和其他物種一樣,都是搶食的動物,進攻這一類勢單力薄的群體、從而獲得一些什麼……也許真的是一種本能也說不定。

  季蒙看著眼前的人,覺得心疼了。

  「早就過去了。」

  劉仕誠真的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當年所有的情緒早已隨著時間而變得雲淡風輕,一切都只不過是這漫長的一生當中輕輕的一筆罷了。心就那麼大的一塊兒地方,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尚且不夠容納,哪裡還有多餘的空間去給那些萍水相逢的傢伙們?

  「是嗎……」季蒙說,「我想,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你,那就好了。」

  「……」

  季蒙沒再說話,用手扳住劉仕誠的臉,湊過去在對方的嘴唇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

  劉仕誠有點沒反應過來。

  季蒙離開一點,又回來繼續碰了碰,非常小心。

  「……」劉仕誠一瞬間感到非常緊張,

  雖然季蒙沒有吮吸,更沒有重舔重壓,但是,這也畢竟算是,親過了吧。


  第六十二章:同居(下)

  早上劉仕誠出門之前,季蒙問他晚上打算住在哪裡,似乎有點不安。

  劉仕誠想了又想,最後才道:「我……我會來找球球。」

  「那還走嗎?」

  季蒙好像在期待一些什麼。

  劉仕誠站在那裡彆扭了一下,道:「我可能會陪著球球。」

  季蒙笑了:「那球球會在這裡等著你。」

  ……

  出門之後,劉仕誠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剛才季蒙那下有點突然,當時都沒來得及想任何事情。

  這會兒,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不自覺地開始回憶起剛剛的那個情景。

  很軟,很暖。

  劉仕誠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就連開車,都有點無法集中精神。

  真的可以……一直在一起嗎?

  其實劉仕誠有一點困惑。自己明明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相處著相處著,就變成這樣了呢?

  季蒙一直在緩慢但是堅定地進行著攻堅戰。然後,就在不知不覺間,在自己的心裡搭了個窩。

  ……

  ——自從這天過後,劉仕誠就每天都在季蒙家裡過夜。

  季蒙在晚上睡覺之前都會來一個蜻蜓點水似的吻。

  劉仕誠沒有反對。

  雖然沒有明確地說什麼,但是季蒙也已經明白這就是接受的信號,只是劉仕誠還需要一點點時間去轉變,以適應一種新的角色。

  就連律所的人,都發現了劉仕誠生活上的改變。

  以前,劉仕誠的午餐都是對付的。一點亂七八糟的餅乾之類的東西就可以混過一整天。但是最近,劉仕誠每天都帶一個飯盒過來,裡面的食物只是聞著便可以知道有多美味,只要是有腦袋的人都明白這絕對不是劉律師自己燒的。

  一開始大家還以為是劉仕誠的媽過來照顧這個兒子了。還覺得劉仕誠的媽真可憐,一大把歲數了,還要處理這樣的日常瑣事。

  直到有一天劉仕誠拿出了紅豆飯糰,周圍的同事們才覺得不對。

  上一輩的人大概是不會去製作這樣的點心的。

  「劉律師有女朋友了」這個可能性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立即成了律所最多人談論的話題。因為,那個可是除了工作之外,幾乎從來都不和人說話的老光棍。

  在八卦之中,又有人想起來說上班的路上看見劉仕誠的車,似乎不是從他家那邊的方向過來。

  一時間,「劉律師就快要擺脫單身」的傳言甚囂塵上。

  「劉律師,」助理柳絮旁側敲擊地打聽著,「這東西怎麼準備呀?」

  「……」劉仕誠看了一看,說,「不知道。」

  「那這是誰弄的呢?」

  「……一個朋友。」

  「……女的?」

  柳絮可驚訝了。她至今還記得來這裡上班的第一天,和劉律師打招呼,對方卻一言不發,從自己身旁繞了過去的那個場景。

  劉仕誠搖了搖頭:「不是。」

  「……不是?」

  劉仕誠說:「男的。」

  「不信。」柳絮很肯定地說,「男的怎麼做這個?」

  「……為什麼不可以?」

  「這也太娘了吧?」

  「……」

  「……」

  劉仕誠用筷子戳了戳那個紅豆飯糰:「因為我喜歡。」

  「……」

  「我很愛吃甜的。」

  柳絮只覺得一陣發寒。

  劉律師……這是害羞了嗎?可是……不是是個男的?這還真是……很奇怪的關係,劉律師連交朋友都這麼不同尋常。

  ……

  ——日子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著。

  與當事人面談、收集證據、準備材料、上庭、申訴……

  而季蒙那邊,也終於漸漸能夠管理整個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

  季欽離開的時候比想像中的要長。因為雖然找到了兒子,可那養父養母卻一直對孩子很好,這會兒又哪裡捨得?季欽又使用了他的一貫作風,大罵養父養母,說他們自不量力、不識時務、螳臂擋車……等等等等。這養父養母一看,親生爸爸精神方面明顯有著不小的毛病,更不敢將兒子交給他了,很怕以後會受到負面影響,在家庭教育或者心理健康方面出現問題。季欽當時就拍出一張支票,說我給你一個億,以為一定可以將對方砸暈,誰知道那養父養母對錢根本不敢興趣。季欽氣得直拍桌子,立刻找了律師,準備通過法律途徑,還警告養父養母說如果對簿公堂,最後結果一定是判給親生爸媽,再要求親生爸媽支付這幾年來的撫養費,那時候可就絕對沒有一個億這樣的好事了。養父養母也知道季欽說的是個事實,等待開庭的時候終日淚水漣漣,小孩子只對養父養母有感情,不想分開,每天親親抱抱的,十分礙眼。對季欽這個親生的爹倒是非常害怕,在他一句話也不敢說,搞的季欽很是不爽。

  這一下子,就耽擱了許久。

  倒是累著了季蒙。

  因為在公司裡,季蒙必須繼續由一個人來承擔兩個人的管理工作。

  這段時間,季蒙確實很忙,要把之前季欽制定的一些亂七八糟的規則全都更改回去。比如說,最開始,公司的洗手間分為男女,後來,季欽說,這樣太過浪費時間,強制要求所有人都必須使用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洗手間,男女共用,一時之間企業內部又是怨聲載道,男的嫌女的髒,女的嫌男的髒,在裡面遇見了也無比尷尬。不過季欽發話說,必須忍著,全都閉嘴,不想去就少去,最好不去,把全部時間都用來工作。季蒙回來的當天就有人提起了這事兒,季蒙又給改了回去,才恢復了一個相對正常的秩序。

  幸好,幾個星期之後,該調整的差不多都已經調整完畢,季蒙總算能夠稍微輕鬆那麼一點點。

  晚上也不必工作,多了一點時間陪著劉仕誠和球球。

  雖然兩個人一隻貓也並沒有做些什麼特別的事情,但是,卻很有讓人心安的感覺。

  ……

  ——劉仕誠一直以為會維持現在的生活,直到媽媽打來了一個電話。

  劉仕誠的爸爸覺得肋下有些疼痛,在當地看了一下,好像不是太好,需要長期住院,因此打算到劉仕誠所在的B市看病,一是為了確診,二是為了有個照應,否則忙不過來。

  媽媽並沒有說那邊給的結果是什麼,只告訴劉仕誠準備一下,到了之後再具體說。

  因為很急,第二天一早就會到,下午直接去看。

  劉仕誠想了一下,還是通知了季蒙。

  聲音語調與以往似乎並沒有多大不同,但是季蒙現在已經可以從細微的差別之中察覺到對方的情緒。

  「可能還是肝的問題。」劉仕誠說,「幾年前曾經得過肝硬化,當時醫生就說之後一定要保持注意,因為極易演化成為肝癌。如果患者自身免疫機能不足夠強大,無法消除惡變的肝細胞,就就可能會引起惡性腫瘤。」

  劉仕誠這個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肝癌多是由肝硬化演變而來。而且,通常情況下,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到了晚期。因為症狀在開始階段很不明顯,患者毫無感覺,病情發展到一定程度才會逐步感到肝區疼痛等等,到晚期才會有更加明顯的表現,而這時癌細胞可能已經轉移到肺部。總的病程大約2年半時間,其中2年時間都沒有症狀,一旦出現症狀就只有半年存活。

  「先不要亂想。」季蒙道,「自己猜測也沒有任何用處,一切都等有了定論之後再說。」

  「我知道……」

  「明天我也過去。」

  「嗯。」

  這也很正常的。

  季蒙是自己的……很重要的那個人,像這樣的時候,總是要在身邊。

  「不需要開車。」季蒙說,「我去接你們。」

  「……嗯。」

  萬一情況不好,駕駛容易出事。

  ——劉仕誠的爸媽是第二天一早八點半鐘到的B市。

  劉仕誠並沒有過多地提季蒙的事情,因為這並不是一個好機會,就只是說季蒙是自己的朋友。

  父母似乎從來都沒聽說過自己的兒子有「朋友」這種東西,挺好奇地看了季蒙一眼,不過,當下也沒有心思去管,去劉仕誠家裡放下行李,匆匆吃了些東西,便出發去了醫院。

  劉仕誠嘴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倒是季蒙一直在旁邊安慰著兩位老人。

  劉仕誠覺得感激。

  到了第二天,又去取結果。

  大夫一看見四個人,就說:「家屬留下,病人出去稍等一下。」

  劉仕誠覺得心裡咯噔一下,心裡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問,果然是肝癌。

  不過,因為之前肝硬化的時候,醫生曾經叮囑過一定要注意,所以老太太一直非常小心,聽說老爺子有一點疼的時候立刻去看,現在情況還不算壞,腫瘤直徑不大,只有一公分多或者兩公分多,最大的不超過三釐米,也還沒有轉移。

  「經濟上沒有問題的話……」醫生說,「我建議做肝移植。術後復發率很低,5年生存率可達70%以上,與良性疾病受體的存活率相同。目前來說,其他方法……很難治癒。」

  「……」

  「目前就患者的各種指標來看,還是適合做移植的,但是還需要進一步的檢查,以確保可以把風險降到最小。」

  「……」

  「術後恢復要看個人,有的人適應良好,有的就很難受。有的人十幾年都沒問題,有的人就不行,這點上面……我們沒法保證。」

  「……」

  「先……」劉仕誠的媽媽說,「先確定到底適不適合吧,然後我們在做決定。」

  「可以。」醫生點了點頭,「但是需要有個準備。」

  劉仕誠扶著他媽媽,覺得老太太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最後查完的結果還真就是適合。

  醫生詳細地解釋了一下這個手術所需要的東西和可能的風險。

  肝源分為活體供肝和屍體供肝。

  活體供肝,就是看看親屬裡面有沒有人比較適合。

  劉仕誠當然是願意的。

  結果,血型不符,一項就出了局。

  老頭子其餘的三個兄弟姐妹,一個不太願意,一個各項指標沒有達到要求,身體條件有限,不能當做捐獻者,最後只有劉仕誠的姑姑是符合的,但是醫生說,女性為男性提供的話比較困難,因為只能切除一小部分,女性器官太小,恐怕不夠。

  那就只剩下屍體器官了。

  醫生為他們排上了隊,說現在肝源非常緊缺,要看運氣,一般來說,等待時間是三到六個月,按照劉爸爸的病情來看,應該可以堅持這麼長的時間。

  劉仕誠這個人運氣一向不算太好。

  他有點焦慮地看了一眼季蒙。

  整個過程中,季蒙一直皺著眉頭站在旁邊。

  拿到這個有多困難,季蒙還是知道一點的。

  適合肝移植手術的病人中,大約只有百分之一最終得到器官完成了移植手術,很多人在等待的過程中過世。

  傳聞中肝的來源有三種。一是器官捐獻,但是人數不多。二是黑市,提供者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有的人是迫於無奈,有的人則是因為無知,但最終都為幾萬元錢成為了「供體」。由於買方的強大需求,黑市提高賣出價格;又看到「供體」急需用錢,壓低買入價格,最終從中間獲取暴利。第三種同樣是悄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心照不宣的東西——死刑犯的肝。對於這個,一直都有議論。有人認為既然可以救活人,那就顧不得那麼許多,同時也有人人認為,這是一種非常不人道的做法。這第三種,才是最大的來源。一般人都以為從醫院「購買」器官的錢都是醫院拿去了。其實不是,醫院真的沒得什麼,大頭都在監獄那邊。但是,這些年來,由於國家量刑越來越嚴格,對死刑越來越謹慎,這個群體急劇減少,直接衝擊了這地下的「產業鏈」。

  這些事情,劉仕誠可能並不十分清楚。

  所以,季蒙知道,劉仕誠爸爸的這件事兒,沒有那麼簡單。

  第六十三章:住院(上)

  劉仕誠為老爺子辦理好了住院手續。

  季蒙又開著車帶劉仕誠回去拿些必要的東西。劉仕誠本想自己開車,季蒙卻不同意,怕他慌慌張張地出了差錯。對於普通人來說,開車也許真是一輩子之中最危險的事情,季蒙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回去的路上,劉仕誠對季蒙說,「那個……之後的這一陣子,我都不會住在你那裡了。」

  「嗯。」

  劉仕誠覺得有點抱歉。

  才剛剛留在季蒙那裡沒有幾天,就出了這樣的問題。

  「照顧好球球。」

  「嗯。」

  「……」

  過了一會兒,季蒙又說:「你不要太累了。」

  「……?」

  「夜裡你要在病房裡吧?照看老人。」

  「……當然。」

  「偶爾休息一下,我替你去。」

  「……」

  「不要一個還沒有好,就又倒下一個。」

  「……不會。」

  「你不相信我?」

  「怎麼可能呢。」

  「我會盡心盡力的,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劉仕誠看著季蒙的側臉,說,「我瞧瞧吧。要是真扛不住,我會叫你。」

  「別瞎逞能,」季蒙說,「你去我去,沒區別的。」

  「……我明白。」劉仕誠說,「謝謝你,季蒙。」

  ……

  ——從這天開始,劉仕誠每天下了班,就直奔醫院。

  季蒙也都會去,給那一家子送飯。

  父母覺得太過麻煩季蒙了,不過季蒙說,如果不是劉仕誠替自己大了官司,現在可就一無所有了,劉仕誠幫過太多的忙,這點回報不算什麼。

  兩位老人聽到這話稍微安心了一點。

  不過劉仕誠卻知道季蒙是在胡說。

  季蒙帶給他的,遠比他帶給季蒙的要多。自己只是幫過那一個忙而已,而且還是工作原因。可是季蒙……劉仕誠說不好,但是他覺得,季蒙改變了自己。這種改變究竟對人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劉仕誠還不知道。也許,會是翻天覆地的。

  季蒙手藝很好,劉仕誠的父母還與他交流了一下心得。

  其實在煮飯這一方面,爹娘真的比季蒙要差上一截。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劉仕誠家裡最開始是爸爸賺得多,於是便是媽媽負責一日三餐。老太太真的已經很努力了,經常跟著書本和電視學習,但是口味卻依然非常可怕,對於這種情況的發生,只能將其歸因於天賦,有心意沒技術。後來,是媽媽賺得多,於是便是爸爸複雜一日三餐。老爺子要稍強一些,不過是有技術沒心意,將這當做一項任務來完成,弄完了便算了,就那麼幾個菜來回燒,從來都不想琢磨新的樣式,也不考慮怎麼才能更加好吃。

  至於劉仕誠自己呢,是心意和技術一樣都不佔。

  他也從來都沒想過會有一個手藝很好的人來到身邊,包攬自己每一頓的伙食。

  ——大多數時候,季蒙就是每天過去溜躂一圈,但是也替過幾回夜班。

  全都是因為劉仕誠加班到很晚,去醫院待了一會兒之後卻被季蒙強制攆回了家。說不能硬撐,否則身體會垮,還舉了很多當自己是個鐵人不注意身體最後病倒在床長期靜養的例子,告訴劉仕誠,器官和骨頭需要休息。

  劉仕誠忍不住會想,幸虧還有季蒙。

  至少,不用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人忙。

  不過,劉仕誠還有一件不知道的事。

  那就是季蒙正在背著他尋找肝源。

  季蒙有些朋友在醫院裡,這些人也全都很仗義,幫著一起想辦法。不過,真的是不容易。

  有人告訴季蒙說在小地方試一試。小地方可能會有供體,同時,由於經濟條件限制,不會有那麼多患者選擇移植這種昂貴的治療方式,反而可能更快一些。大城市裡有錢人到處都是,搶得太凶。

  幾個熟人介紹季蒙認識了一些一二三線城市工作的大夫,其中有的明顯表示不太好辦,並未參與,但是也有幾個大夫承諾說如果有了的話,會立刻通知季蒙。

  當時季蒙還以為很快就會有消息。

  誰知道,比他想像中的還要艱難。

  等了很久,杳無音信。

  所以,當季蒙終於接到電話的時候,立即出門,飛機轉汽車,去了那個城市,想著終於可以救劉仕誠爸爸的命了。

  不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到了那裡,對方卻又食言。

  「實在是對不住,」那個醫生好像也很無奈,說:「那個肝不能用,查出來有艾滋,讓你白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季蒙冷著臉,沒說話。

  心裡非常清楚,肯定是讓人半路給劫走了。

  艾滋之類的病症,應該是在第一時間就查好的,不可能臨到了才去檢驗,出這種烏龍。

  季蒙並不在意花錢,卻依然還是空手而歸,可想而知,那肯定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是自己輸了一截。

  在這種事情上,金錢和人脈一樣都不能缺。

  季蒙是個商人,而且還不是公司的老大。被季欽停職了一段時間,之後一直主管海外業務,三教九流認識得並不是太多,在後面這個環節上還差了些。

  那個醫生把季蒙先前用來「打點」的錢都退了回來,因為沒幫上忙。

  季蒙坐上飛機回去B市,心裡終於知道這比一開始想像的還要難。

  第六十四章:住院(下)

  季蒙有一點無力的感覺。

  劉仕誠父親的主刀醫生說,想要成功手術,需要一些運氣。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金錢和人脈越多,運氣也就越多。雖然無奈,卻是事實。

  供體的緊缺,在全世界都是一個問題。歐美國家很多人拿到駕照的時候會勾上願意捐獻的選項,萬一有一天遭遇了不幸,還可以救其他的人。但是,即使是這樣,依然還是不夠。那些地方雖然與中國有所不同,不過處於上層的階級也依然有法可想。比如美國也有不少人夾塞。美國規定按照房產所在的州來排隊,有些人就會在很多州購買房產,同時排一堆的隊,這樣就可以更快一些。雖然法律允許這樣做,可也讓窮人感受到了不公。

  季蒙先前用來「打點」的費用都退了回來,就說明肯定是沒戲了。那個醫生是朋友給介紹的,其實他自己倒沒打算怎麼樣,主要是估摸了一個數字,當時說是先準備著,用來打通後面的環節。

  現在看來,是用不上的了。

  監獄裡面執行的日期都是固定的,不可能突然又多出來一個。

  這也算是那些人公認的一種「規則」,事情辦成了,就將錢收下,皆大歡喜,不行的話,那就不能留,否則太不講道義,也容易出問題。

  季蒙倒是不心疼錢。

  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即使有錢也遞不出去。外面的人總覺得醫生都在收紅包,其實現在的情況早已不是這樣。大城市大醫院裡面,敢明目張膽地拿的醫生只剩下那麼少數幾個,因為極其容易出事,有不少患者甚至在成功了之後仍去揭發檢舉。這樣一旦被查出來,非常影響陞遷等等。如果不是有很熟識的人介紹,一般的醫生是不可能破壞規定的。倒是科室有的時候會收一些小錢,再當做獎金一類的統一分給大家,不過科室接受的也只是很少的一點點罷了,與往日大不相同。即使在小城市小醫院,比例也是大大減少,越來越走向正規。對於那一部分想要靠著職業來發點小財的人來說,還是得靠目前仍然沒有太多改善的器械和藥品這一塊兒的回扣。別人覺得外科醫生可以拿些灰色收入,其實真的是冤枉了,內科醫生反而更有這種可能。

  所以說,必須要有很熟的人介紹認識。季蒙相信自己還是稍微有點用的,應該會有不少人現在金錢已經沒多大用,人脈才最重要,可以終身受益。

  季蒙又打了很多個電話給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希望他們能再幫一幫忙。

  本來只說了是朋友的父親生病,沒有交待特別多的事,因為沒想到會這麼苦難。

  現在,季蒙覺得還是有必要再進一步說明一下情況。

  「能不能……盡最大的努力幫我找找?」

  對方答應下來,不過季蒙感覺好像還是不算特別上心。

  畢竟,只是熟人的朋友的父親。

  「上次我沒有提,」季蒙嘆了口氣,「其實,需要肝源的……是我岳父。」

  「岳父?」對方都感到很驚奇,「你結婚了?」

  「還沒有。」季蒙說,「不過就快了。」

  「怎麼一點信兒都沒聽到過?」

  「剛確定的。」

  那邊又問:「你不是同性戀嗎?」

  季蒙覺得頭疼。

  他那個大哥,之前到處宣傳這個,搞的都是些什麼事。

  「現在先不談這個了,」季蒙道,「總之,我們感情很好,就把這當成是我爸的事兒,行嗎?」

  「那當然了。」朋友道,「我發動所有的關係去幫你找。」

  「謝謝了。」季蒙道,「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儘管說,我絕不會說一個不字。」

  「那就先記住你這句話了。」對方說,「一有消息我馬上就通知你。」

  ……

  ——之後季蒙又找了其他的幾個人,對話也全都差不太多,接著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

  季蒙相信這些在醫院裡工作的朋友全都有情有義,如果還是沒信,那只能說,實在沒有辦法了。

  另一邊,劉仕誠家裡遲遲得不到通知,也有些急了。

  白天勸晚上勸,劉仕誠的叔叔終於同意去做檢驗,所有人都把這當做是救命稻草似的,祈求上天一定要通過。結果偏不隨人願,又沒有達標。不但沒有達標,還發現了肝硬化,因為喝酒太多。其實這個結果劉仕誠也隱約猜到了,因為叔叔身體並不算好,常年在工商局工作,又饞,只要有個應酬就必定要屁顛屁顛地跟著去,一年到頭也沒有幾頓飯是在家裡吃的,如果非常健康,那才奇怪。說起來,爸爸的病,可能也與生活習慣有關。不知道為什麼,劉仕誠家裡父輩這幾個人,都嗜酒如命,姑姑年輕的時候還因為這個而在單位非常有名,號稱無底洞,沒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大量,前來挑戰的人經常會有,都被劉仕誠的姑姑給殺得片甲不留,當場醉倒在地下。所以,姑姑和叔叔全都不達標,其實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

  季蒙其實也偷偷地試過,因為器官畢竟不同於骨髓,沒有那麼高的要求。

  結果,血型不符。

  季蒙甚至開始涉黑市的主意了,想著有誰可能和那些人發生過接觸。還有朋友說很多外國人都會去印度試試,因為那邊為了一些在他們看來已經很多的錢而賣掉自己一部分器官的人很多,雖然,他們可能永遠也想不到仲介會將這些出售到怎樣的一個天價。

  不過季蒙本能地有些牴觸這樣做。

  醫院畢竟不敢去用那些來源不甚清楚的肝源,總的來說,還是能夠說出一二的。

  但是黑市就不同了。那些明目張膽地吆喝「醫院給的是死人的,我們給的是活人的」的黑市,到底做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坊間傳聞都說近幾年來很多被拐賣人口會被割掉一部分肝或者一個腎,因為賣一個人沒幾個錢,賣一個器官就大不相同了。真假無從得知,只能祈禱這件事被誇大了。不過,萬一是確實發生的呢?怎麼能去用這樣的東西?不但別人無法原諒,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季蒙連著很長時間都沒睡好。

  然後,突然有一天,一個朋友打來電話,讓季蒙趕緊飛去另外一個小城市,說可以介紹他認識一家醫院管理肝源的處長。

  季蒙立刻就買好了票。

  那個處長與朋友的朋友交情很深,是幾十年的老熟人了。朋友的朋友父親曾經得過相似的病,就是找他解決了問題。

  處長也願意幫忙,並且表示不需要感謝,就像之前那個醫生一樣,估摸了一個數字,先準備著,以防萬一。

  這一次,季蒙已經不敢報太大的希望了,畢竟有過一次到手又失去的情況。

  不過這個處長真的挺上心。

  不久後的一天,就聯繫了季蒙,問,有乙肝的行麼。

  當時季蒙一愣。

  那個處長又解釋了一下情況。

  也就是說,健康的肝源是幾乎沒有的。因為主要來自於死刑犯,死刑犯自然不需要再愛惜自己的身體,因此,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病症,這個乙肝,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第六十五章:手術

  季蒙看著這個,有點發愣。

  處長又稍微提了句:「我知道這需要時間考慮,但還是希望你們快點做出決定。這不等人,不要還要趕緊去救別人。」

  季蒙問:「會對以後有影響嗎?」

  處長實話實說,點了點頭:「當然。不過總比沒有要強。」

  「……」

  「而且也不一定就會很不好,還是要看造化。我之前有一個患者,換的和這個差不多,已經十二年了。」

  「這樣……」

  處長有一句話沒說。

  就是一般到這時候,就應該再換一次了,但是第二回難度會更加大。因為從原則上來講,如此短缺的情況下,會優先去排那些第一次進行手術的,以及更加年輕的。

  「我……」季蒙說,「因為是我岳父,我也做不了主,得去和他家人商量一下。」

  「明白。」處長說,「請儘快答覆我。」

  季蒙出來之後先和朋友打了一個電話,通知事件進展。

  就是這個朋友,又通過一個朋友,介紹季蒙認識了那個處長。

  朋友正在醫院上班,聽了之後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對季蒙說了句對不起,沒能達到季蒙的期望值。

  但是季蒙真的很感謝這些朋友。這麼多年以來季蒙一直忙著國外的生意,與他們早已漸漸疏遠,可是在季蒙需要幫忙的時候,這些朋友卻全都沒有二話,調動了所有的資源。

  關於解決方法,這麼大的事,朋友自然也不敢輕易給出意見,不過,季蒙能感覺得出來,對方還是傾向於接受的。

  之後,季蒙就猶豫著,到底怎麼和劉仕誠開口談起這事。

  不過,還沒等想好,劉仕誠就來了一個電話。

  「季蒙,」劉仕誠問,「你在哪裡?」

  「嗯?」

  「你在哪裡?」

  本來,季蒙一直陪在身邊的。

  卻從昨天開始,突然就不見了。

  劉仕誠發現,他是需要季蒙的。

  其實,如果沒有季蒙,劉仕誠也可以將父母照顧得很好,劉仕誠也一直以為自己一個人不會有任何問題。

  但是,最近劉仕誠漸漸發現,有季蒙和沒有季蒙,終究還是不太一樣的。

  「我……」季蒙說,「我在XX市。」

  「XX市?」劉仕誠有點疑惑。季蒙為什麼會去那樣一個小城市?

  「我找到了一個可以用於移植的肝。」

  「……!」

  猶豫了一下,季蒙還是撒了個謊:「因為是小地方,沒有那麼多的患者,所以正好剩了出來。我的朋友認識醫生,所以通知了我。」

  「那,那不是最好了?」劉仕誠簡直不敢相信。

  「不過……」季蒙頓了一下,「這個有點乙肝。」

  「……乙肝?」

  「嗯。」季蒙說,「你也知道這不容易找,健康的是難上加難……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多少。關於要不要用,醫生希望儘快做出決定。」

  「我明白了。」劉仕誠已經沒有了剛才那樣喜悅的情緒,「我去和家人還有主治大夫商量看看。」

  「好。」

  「馬上給你回覆。」

  「好。」

  「季蒙……」最後,劉仕誠說,「謝謝你。」

  「……不用。」

  ……

  ——最後討論的結果就是接受。

  要賭一把爸爸的生命力。

  媽媽說,爸爸這個人,一向都是靠得住的,不管是年輕的時候還是現在。他最堅強,一定沒有問題。否則,就又是要靠別人,就又是聽天由命。

  於是劉仕誠讓季蒙給拿回來。

  ……

  ——在一切指標正常的情況下,手術被安排在能夠實現的最快時間進行。

  下午一點開始,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結束,一共十個小時。

  在這過程中,季蒙一直陪劉仕誠坐在外面等著。

  他一直握著劉仕誠的手。

  劉仕誠的指尖冰涼冰涼的。

  季蒙中間離開去買了一點吃的東西,劉仕誠,還有劉仕誠的媽媽都沒去動。

  那個大夫經驗很足,所有人都很相信他。

  但是,誰都知道風險,還是會很擔心。

  到了最後,季蒙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劉仕誠的手開始發抖,而且越來越厲害。

  劉仕誠不知道未來究竟會是什麼。

  季蒙用力地握著劉仕誠的手,另一隻手緊緊摟著對方的肩膀,輕輕地說些讓他放鬆的話。

  十個小時之後,爸爸被從手術室裡推出來,醫生說一切順利的時候,劉仕誠只覺得站都有點站不住了。

  後來內科醫生又找劉仕誠確認了一下之後的步驟。

  醫生說會有一些排異反應,一般不會太過嚴重。此外還要在初期進行保肝,促進解毒和代謝,確保功能正常。如果沒有問題,所有檢查都比較正常的話,就採用保守治療,畢竟是藥三分毒。不過,還需長期追蹤hbvdna之類的指標,如果病毒超過一定數量,就要上抗病毒治療。雖然長期使用也會產生抗藥性,不過還是得用。

  這個內科大夫,是劉仕誠的爸爸自己認準了的。其實劉仕誠的意思還是想請技術最好的那位,可是爸爸怎麼都不同意。媽媽說是因為這個醫生很會講話,爸爸非常開心。劉仕誠說那能有什麼用,這是內科大夫,又不是要看心理醫生。勸劉仕誠說就聽爸爸的吧,病人的想法全都一樣,喜歡聽好聽的,讓人寬心的話。媽媽說這可能也會對恢復有好處,好的心情才最重要。

  劉仕誠這才發現,不管是決定接受那個有乙肝的肝源,還是選擇內科大夫,媽媽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者。

  劉仕誠是個律師,一開始非常不敢苟同。不過,被媽媽說了幾遍之後,也覺得似乎有那麼點道理。

  ……

  ——第二天一早,劉仕誠去重症室看爸爸。

  爸爸還沒有醒,另一個同樣做大手術的人已經有了意識。

  莫名地,劉仕誠就變得很緊張。

  醫生輕輕拍了拍劉仕誠的爸爸,笑著叫他:「你的兒子來瞧你了。」

  看對方沒有反應,又說:「可快點吧。兒子可著急了。」

  劉仕誠心裡覺得這種方法不會讓病人停止昏迷,因為看上去實在是有點沒有邏輯。

  可沒想到,如此幾遍之後,爸爸還真睜開了眼睛。

  這太難以解釋了。

  在那一瞬間,劉仕誠的眼淚竟然湧了上來。

  他覺得,自己的爸爸,好像在那一刻重生了。

  第六十六章:出院

  之後劉仕誠的爸爸就專心靜養。

  恢復得非常好,一切指標都正常,排異反應非常小,醫生說很適合這個手術。

  不過,父親好像一下就小了好幾十歲,像個小孩子,每天吵著買這買那,什麼都想嘗嘗,即使是不能吃的也非要吃,劉仕誠的媽怎麼勸都不行,只要一來硬的,他就耍賴、鬧人,說家裡人都虐待他。

  軟硬都不行,只好像對待幼稚園兒童一樣地哄著他。

  媽媽說,人一老了就都這樣,喜歡什麼就非要不可。而且,也許是覺得自己說不定哪天就又會復發,總是怕會有遺憾,也不想限制自己太多,導致以後的日子不快樂。

  這麼想倒也不能說有什麼錯。但是,作為家人來說,總是希望爸爸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劉仕誠的爸爸就只怕醫生。只要大夫一說他,他就乖了。

  此外還有一點很奇怪,就是他還很聽季蒙的話。

  想想也能夠說得通。

  因為這個移植之所以能夠成功,還多虧了季蒙。要不是季蒙,就不會有這個結果。所有人都很感謝季蒙。基本上,只要季蒙開口,劉仕誠的爸爸就會停止自己的「無理」行為。

  而且,劉仕誠的爸爸很喜歡季蒙,說季蒙見識多,有想法。兒子一直長這麼大都沒個朋友,這回終於領了一個,越看越樂。

  劉仕誠從沒想過以後如何向父母攤牌的問題。

  因為他是一個決定了什麼事情之後,就會無比堅定的人。

  不過,怎麼才能以一種比較能讓兩位元老人接受的方式說出來,倒是需要仔細想想。

  現在看來,似乎連這個必要都沒有了。

  季蒙幫的這個忙太大,讓人很難再去反對。何況,爸媽還都覺得季蒙這也好那也好。

  爸爸病情穩定,幾個星期之後便出了院。

  因為每週檢查兩次,於是也沒有回去老家,就住在劉仕誠的家裡。

  劉仕誠每天下班回家照顧父親,有時候也去季蒙那裡看看小貓。

  季蒙總是會在劉仕誠進屋之後幫他脫下西裝掛起來,然後再替劉仕誠摘了領帶。

  季蒙的手每次碰到劉仕誠的頸子,都會讓劉仕誠臉上泛紅。

  領帶被抽出來的那幾秒鐘漫長得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才好。

  不過,劉仕誠不會住在季蒙家裡,因為不放心父母單獨在家。

  至於週六週日,劉仕誠倒是都會去季蒙那邊待上一整個白天,另外一天陪著爸媽去做檢查,或者出去走走。

  這個時候季蒙總是會給劉仕誠燒上幾樣美味的菜餚,用飯盒盛上一些留給劉仕誠帶回家去,兩個人再將剩下的一掃而光。

  午飯過後,也通常都會小憩一會兒。季球球趴在腳底那塊兒的位置,劉仕誠和季蒙則會像另外兩隻小動物似的互相摟著,在暖洋洋的陽光裡睡午覺。

  季球球會第一個下床撲騰。

  但是它還是那麼地笨。

  劉仕誠買了一些玩具給它,比較小魚、小老鼠之類的。一邊是個用來固定的繩子,另一邊是塑膠等等製作的模型。

  可是球球不到幾分鐘,就會把自己給緊緊纏住。

  或者在身上繞了幾圈,或者把兩條腿給綁在一起。

  這時候球球就會像看見了鬼一樣地大聲求助,因為它不明白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同於洗澡時候的低吼,這回是真的尖叫。

  所以,劉仕誠和季蒙總是會被吵醒,然後急急地去解救球球。

  之後再爬回被窩裡懶洋洋地躺一會兒,說些最近發生的事情。

  季蒙不停地收拾季欽留下的爛攤子,差不多每隔幾天就會發現一個新的變態規定。季蒙全部一一取消,不知道季欽回來之後是不是又會發狂。

  但季欽的那些規定真的超乎人類想像。

  季欽不允許任何一個員工和別人說話。可能是知道大家都對自己不滿,因此就總覺得所有人都在消消地說些不好聽的東西,整日疑神疑鬼,終於做出硬性規定,那就是所有人都不可以開口講話。公事方面,就發郵件,同時抄送老闆,IT部門進行監控,如果發現誰的郵件與工作無關,或者沒有抄送經理,就要給予嚴厲處罰。真的需要面談的話,就要全組開會,通過公開的方式進行交流。如果有人私下接觸,一律開除,就連高級別的人也不例外。季欽有一次無意中看見兩個部門總監下班之後竟然湊在一起吃飯,登時暴怒,立刻開掉了主動發出邀請的那一位,殺一儆百。

  而劉仕誠這邊,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倒是和同事之間的關係,神奇地變得熟絡了一些,很多以前不會知道的小道消息,也都有所耳聞。

  比如說,董律師最近很鬱悶。

  原因是那個假的兒子最近有點不想認這個爹了。

  「不是吧……」所有的人都覺得很奇怪,因為董苑林和董嶽明之間的關係,可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的。

  「真的,」董苑林看著有些頹廢,「昨天我給他講他媽媽懷孕的時候有一次差點流產,幸虧我眼疾手快給撈住了……董嶽明突然問我,說,爸爸,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你沒有忘記吧?」

  「……」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了……」董苑林看著有點可憐,「這一陣子……董嶽明好像總是像提醒我,我們不是親生父子。」

  「可是……」柳絮問,「董嶽明之前不是還說,一輩子都不想搬出去,要和爸爸永遠住在一起……」

  「嗯……」董苑林真的有點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自己的兒子,真的這麼善變嗎?

  「我所老董……」有個人說,「別怪我多嘴啊……我想,是不是你太過依賴兒子了,讓他有點想要躲著你啊?」

  「……?」

  「我們都還是覺得吧,你還是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

  「都這麼久了,你也該考慮二婚了,別總纏著你兒子。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很叛逆的,討厭父母總是跟著。可能是這個原因,董嶽明才會說……沒有血緣關係,不是親生父子,之類的。」

 「是嗎……」

  「要不要相個親?我認識一個離異的,跟你年紀差不多,沒有小孩,我看挺合適的。」

  「這……」董苑林有些猶豫,「董嶽明好像不喜歡……」

  兒子的獨佔欲,一直都挺強的。

  似乎很不喜歡自己再談物件。

  「可是我們看你已經不太正常了,天天圍著兒子,遲早把他嚇跑。」

  「……」

  「去見見吧?」旁邊又有別的人在勸,「你還年輕,大把的幸福等著你呢。」

  「……」董苑林嘆了口氣,「那好吧。

  「

  第六十七章:誤會

  董苑林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三十幾歲的青壯年,天天跟著兒子屁股後面跑來跑去,沒有其餘任何感情生活,好像確實有點變態。

  與前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沒有什麼愛的感覺,每天住在一起,卻連話都很少說,好像已經把所有的期盼都給磨沒了一樣。為了董嶽明,硬是挺著不離婚,心裡早已認定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什麼邂逅了。

  比較奇怪的是在獨身了之後也依然提不起來這種勁。一開始,是真的沒有什麼時間和精力。起初要和前妻搶董岳明,然後又怕董嶽明會疏遠自己這個」父親「,終日神經緊繃,哪有功夫去想別的事情。那些東西和董嶽明比起來,根本就毫無存在感。後來,漸漸也明白了董嶽明還是和以前一樣,誰也搶不走,本以為這時候該好好計畫一下以後那麼多年的生活了,可誰知,那根弦一鬆下來,整個人竟然立刻就變得懶洋洋的,無比滿足,只想好好享受這段時光,再沒有其他什麼想要的了。董苑林覺得可能自己是太累了,想歇一歇而已,後面的日子還有那麼漫長,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不過,隨著時間慢慢過去,董苑林還是一點想把」再婚「給提上日程的想法都沒有,心裡這才明白,在那樣的婚姻生活中,自己對」尋找一個新的伴侶「這件事早就死了心,看見對自己有好感的年輕女性,心裡平靜得跟什麼似的,總覺得對方這麼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瞭解起來得多費勁,只是想一下就會覺得真是累,哪有和兒子待在一起好呢。

  董苑林是一個很容易知足的人。

  別人也都說董律師是個很有趣的人,即使遭遇了那樣的倒楣事,也一點都沒有苦大仇深的樣子。不過這就是董苑林的生活方式。董苑林很滿意於現在的狀態。至少,兒子還好好地在自己家裡的沙發上坐著。

  可是……律所的同事們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他早已忘了對異性的心動是個什麼感覺,現在需要做的不是縱容自己繼續這樣下來,而是要主動一些,多去外面看看,尋找真正有緣分和命中註定的那個人,想起那種心跳加速的瞬間,重新拾起失去的東西。

  要不然,天天兒子長兒子短的,實在太不像這個年紀的人了。

  她們給董苑林介紹了一個年紀相仿、稍微小些的女性,也是離異,短暫婚史,兩年而已,沒有小孩。

  董苑林覺得看看也行,畢竟兒子已經這麼大了,也不怕他會受什麼欺負。

  於是,在這個週六,董苑林洗了個澡,出去剪了個頭,回家稍微捯飭了一下,就準備出發了。

  「岳明,」董苑林儘量輕描淡寫地說,「面已經煮好了。」

  「嗯。」董嶽明站起身子,走近廚房,去冰箱裡扒拉,一邊還問:「吃小魚嗎?早上買的。」

  「不了。」董苑林穿上衣服,「爸爸出去一趟。」

  「……嗯?」董嶽明直起腰來,「有事嗎?」

  ——這種情況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以前的每一個週六週日,董嶽明都是和董苑林一起度過的,也許是在家裡貓歇著,也許是出去活動,但是父子兩個從來都沒有分開行動過,兩個人都不會有其他安排。

  「對。」

  事情是今天早上才定下來的。

  董苑林一開始沒想和這麼早就和董嶽明說,因為覺得沒有必要,想著要是真的合適再談不遲。要是根本就不靠譜,那不白折騰一頓嗎。

  董嶽明又問:「什麼事?」

  董苑林說:「和一個人吃個午飯,很快就會回來。」

  「誰?」

  董苑林笑道:「你不認識。」

  「女的?」

  董苑林真沒想到兒子這麼敏銳。

  「對。」

  這也沒什麼可隱瞞的。

  說完這個字之後,董苑林就覺得屋裡的氣氛一下就變了。

  這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其實,關於這件事,之前有過一次短暫的討論。

  就是和那個專利代理人合作的時候,對方表達過好感,當時董嶽明說過,後媽會很壞的。

  不過,那個時候兒子正是纏人的時候,並沒有現在這個態度。

  以前董嶽明總是和董苑林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不過,這幾個月都再也沒有過了,自從那次睡到一會兒,兒子突然跳下床跑掉的時候開始。即使有的時候董苑林主動提出邀請,也會被董嶽明冷淡地回絕。一開始董苑林以為兒子是嫌擠,還說床足夠大,後來兒子扔過來一句硬邦邦的「我都多大的人了」,徹底將董苑林給打蔫了。

  這種行為可以有很多種解釋,董苑林一直試圖說服自己這不代表什麼的,直到董嶽明開始強調兩人並非親生父子、沒有血緣關係。

  直到這一刻,董苑林才終於確定,兒子確實是疏遠了。

  律所的人說這是因為自己天天纏著董嶽明,讓他煩了。

  所以,董苑林以為,現在的話,為了讓「爸爸」有點別的事幹,別天天圍著自己轉,兒子應該不會再那麼反對了。

  不過……目前看起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董苑林有點困惑。

  「爸爸,」董岳明將手裡拿盒小魚往桌上一扔,聲音沒有一點溫度:「你今天要是敢出這個門,以後就別想讓我再進這個家。」

  這可把董苑林給嚇壞了。

  「為什麼?」董嶽明的調子有點變了,看著好像很難以接受這種狀況,「難道我不夠好嗎?」

  「當然不是……」董苑林的伶牙俐齒好像突然就沒了。

  董岳明永遠都是最棒的。

  「那你怎麼就那麼想找一個別的人來和你在一起?」

  「我……」董苑林看著自己的兒子,「我怕再這樣下去,我會越來越黏你,讓你覺得煩。可我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能轉移些注意力。同事說,想想二婚的事就好了……」

  「是什麼讓你產生這種想法?」董嶽明的語氣軟了下來。

  「因為已經有徵兆了啊……」

  「……嗯?」

  「你最近總是說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想,你大概是想提示我不要總那麼跟前跟後的吧,畢竟不是親生父子,沒有資格管你那麼多……」

  「爸爸……」董嶽明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輪到董苑林不明白了。

  「我是想說,無需讓我們被『父子』這個詞給束縛得太緊,沒有必要蓋棺定論。」

  「……?」

  「不要總是強調說我們是父子,用這個來下定義。」

  「……?」

  董嶽明嘆了一口氣:「事實沒有什麼好去迴避的,情由心生。不用具體去描述到底是種什麼樣的關係,只要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好了。我就是想要告訴爸爸,我們兩個之間,是比這個還要更加深厚的感情,至少,從我這方面來看是這樣的。」

  「……」

  「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總之,不只是爸爸,而是比什麼都要重要的人。」

  「……」

  董嶽明抱住了董苑林的肩膀,將頭埋在對方的脖頸那裡,使勁蹭了兩蹭:「所以,如果爸爸想要出去,把自己再分給別人,我受不了。」

  髮絲輕撫過皮膚,讓董苑林覺得癢癢的。

  「我這樣是不正常嗎?」

  「沒有……」

  其實,這也許是很奇怪的吧。

  董苑林覺得不應該縱容兒子這種想法。

  但是他卻做不到。

  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的。

  「不要去了,好嗎?」

  「嗯。」

  「以後我們兩個天天都在一起,過一輩子,行嗎?」

  董苑林有點恍惚,輕輕地抬起手,摸了摸董嶽明的頭:「……嗯。」
 第六十八章:完結

  劉仕誠之前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生活會在幾個月之內經歷如此大的波動。

  首先是和季蒙在一起。

  然後,還沒等這樣的日子穩定下來,爸爸就生了場病。

  幸好,到目前為止,兩件事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不需要每天擔心未來,並沒有太多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事。

  劉仕誠有的時候季蒙有些話想對自己說,好像就是關於父母的事,但是每次卻都忍了回去。

  後來,有一天,兩個人洗了澡,躺在床上摟著的時候,季蒙突然嘆了口氣,說:「有件事情我還是得告訴你。」

  「……?」

  季蒙摸著劉仕誠的頭髮:「我答應過你,這輩子絕不騙你。」

  「季蒙?」劉仕誠問,「怎麼了?」

  「之前拿到肝源的時候,我告訴你,是小地方多出來用不上的……」

  「嗯。」

  「其實不是的。」季蒙說:「用了很多辦法,都是你不會喜歡的。」

  季蒙瞭解劉仕誠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是劉仕誠最不能接受的行為。

  但是季蒙還是覺得,自己告訴他,比劉仕誠以後自己明白還是要好上很多。

  現在手術已經完成,劉仕誠也不需要再糾結是要還是不要。那就在這時說出來,把錯誤都攬在自己這邊,劉仕誠也許就不會特別難受。

  否則,以後冷不丁從別人那裡聽說了,就沒法像今天這樣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談話。而且,那個時候,劉仕誠不僅要震驚於真實的情況,還會知道季蒙在撒謊。

  「所以……」季蒙有些說不下去了。

  明明之前準備了很多。

  「……我知道。」

  「……嗯?」

  「一開始太高興了,就沒注意。不過,靜下來之後,稍微一琢磨,就猜出來了。」

  「……」季蒙苦笑了一下。

  沒錯,劉仕誠雖然沒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思,但畢竟是個律師,怎麼可能連這些都看不透。

  是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沒什麼好再解釋的了。

  「……對不起。」季蒙說。

  「你幹嗎道歉?」

  「因為……」

  「你不需要這樣。」劉仕誠說,「……謝謝你。」

  季蒙有點困惑地看著眼前的人。

  「……我一直想說,謝謝你。」

  看出來了季蒙的不安,劉仕誠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撫,於是湊了過去,在季蒙的鼻樑上吻了一下。

  「……」

  劉仕誠又主動碰了碰季蒙的嘴唇。

  「……」季蒙沒有說話,翻了個身,把劉仕誠壓在自己身下。

  「……」

  這個時候倒是季蒙有點猶豫了。

  劉仕誠沒再吭聲,把季蒙的頸子給扳了下來。

  一開始,季蒙只是輕輕地舔劉仕誠的舌頭,然後慢慢地,便成了重重地吸吮。

  劉仕誠覺得身上有點沉,輕輕地扭動了兩下,季蒙就將手伸進去了他的睡衣。

  「……」劉仕誠忍著不發出聲音。

  季蒙改去親劉仕誠的脖子,同時在他的腰腹之間揉捏著。

  這個時候劉仕誠突然有點緊張,死死地揪著對方。

  「脫了好嗎。」季蒙的聲音有點沙啞。

  「嗯……」劉仕誠輕輕闔著眼,感覺上面的人用手慢慢解開了自己的鈕子,又幫著自己將褲子給退了下去,然後,隔了一會兒,就有一個溫熱的身子貼了過來。

  「季蒙……」

  季蒙沒有回答,一路順著脖子吻到了前胸,又到了緊繃的小腹。

  劉仕誠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最後,當被分開雙腿的時候,劉仕誠抓過了一個枕頭,矇住自己的頭。

  季蒙舔上了大腿的內側,劉仕誠的膝蓋立刻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抖。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像都無法併攏。

  季蒙用手指手指輕輕碰了碰劉仕誠下身頂端的那個小孔。

  「……嗯!」劉仕誠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

  季蒙含了進去,慢慢轉著圈,讓口腔的不同部位去試著碰觸那個地方。

  「別……不行……」

  劉仕誠越說不行,季蒙就越變本加厲。他用力地吸吮著,上下滑動。

  之後,又用舌頭抵住了上端那圈凸起的邊緣,然後左右轉著頭,但舌頭卻始終緊貼在那圈。

  劉仕誠都不知道自己這麼不中用,很快就有一種堅持不住的感覺。

  季蒙試著用手去碰觸劉仕誠的其他部位。

  用中指在後面的入口處輕輕按壓。

  似乎有些緊……

  季蒙抬起了頭,打開抽屜,拿出一些潤滑的東西。

  劉仕誠也看見了,但是卻沒反對。

  季蒙塗了一些,手指很快便可以進入,並且可以從一指增加到兩指最後又到三指。

  本來以為已經可以了,沒想到,真正想要結合的時候卻還是那麼困難。

  好像就是不行。

  季蒙怕弄疼了劉仕誠,也不敢硬闖。

  劉仕誠覺得自己沒用。每次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忍到最後,但是每次真的去試的時候,還是會本能地去推開身上的人。

  「要不算了吧。」季蒙摸了摸劉仕誠的頭。

  「不。」

  季蒙真的不知道劉仕誠今天為什麼這麼堅持。

  「改天再做也是一樣的。」

  「不。」

  「……」

  「……」

  「要不然……你咳嗽幾聲?」

  季蒙之前也查了一些資料。

  據說這樣一來可以轉移注意力,二來可以在下面張開。

  「……好吧。」

  這還真不是一個容易的活兒。

  又塗了大量的潤滑劑,劉仕誠試著用力咳了幾下。

  「……好了。」季蒙說。

  「……」他感覺到了。

  季蒙輕輕地動。

  一開始很慢,然後逐漸加快。

  劉仕誠只覺得身體內部慢慢變得灼熱,最後甚至要燒了起來。

  然後,在一個特殊的地方被猛地一下刺到的時候,他竟然大聲地叫了一下。

  ……季蒙好像一直在找那個點。

  之後的每一下都是要命的。

  劉仕誠被頂得頭都出了床的邊緣。

  季蒙把他拖了回去,又繼續快速地抽插。

  季球球聽見聲音,跑過來看。

  「讓它出去……」

  季蒙回頭看了一下,從桌上抄起一個東西扔了過去。

  季球球嚇了一跳,趕緊溜了。

  「那是手機的充電器……」

  「壞不了。」

  「嗯……」劉仕誠隨口應著,「啊!」

  季蒙剛才那下太猛。

  「再快一點……」

  劉仕誠知道自己快要受不了了,不由自主地夾緊了面前的人,只希望對方能再繼續下去,讓自己快點釋放。

  最後那幾下是又深又狠,劉仕誠發出一聲可憐的小動物一樣的嗚嗚聲,癱倒在那裡,全身是說不出的懶,剛剛出來的液體搞的到處都是,他也沒空去理。

  季蒙也吐了口氣,慢慢退了出去,把劉仕誠抱在懷裡。

  劉仕誠還在那裡一陣陣地抖。

  他是在被季蒙帶著去洗澡的時候睡著的。

  恍恍惚惚間,也感覺到又被抱回了屋子。季蒙關了燈,將劉仕誠緊緊摟著,好像一隻終於吃到了骨頭的大狗,似乎有尾巴在被窩外面甩來甩去。

  劉仕誠覺得這時候應該說點什麼。但是他實在是太困了,也就沒再吭聲。

  沒這個必要。劉仕誠認為他和季蒙之間有著和別人沒有的默契。

  ——他就這麼做起了夢。

  夢裡,他的狗又回來了。

  季蒙還像那個時候一樣,重重地摸它的頭。

  自己站在一邊,抱著球球,球球有些怕狗,一直縮著。

  然後,季蒙回過頭來,笑了。

  草地上的陽光那麼燦爛,就像自己初見他的那天一樣。

  ——正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