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父子兩人在早晨十點的時候準時到達了婚禮現場。

徐家的親戚,加上邵家的親朋好友,整個酒樓擠滿了人,熱鬧非凡。

邵辰一見邵榮就一臉笑容湊了過來:「小榮你今天居然穿西裝,真帥。」

邵榮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你也挺帥。」

邵辰今天也穿著正裝,看上去容光煥發,被弟弟誇了一句,馬上得意地笑起來,「那還用說,總不能給咱們小姑姑丟臉。」

「小姑姑還沒到?」

「估計還在化妝吧,新娘子肯定要最後才到場,壓軸嘛。」

邵榮的目光在全場掃了一眼,發現今天出席婚宴的人各個盛裝打扮,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酒樓門前停滿了名車,顯然,徐家那邊的背景也不簡單。

邵辰興奮地說:「小榮你看,第一排最左邊兩張桌都是徐家的人,我才知道小姑夫光是親哥哥就有兩個,堂哥堂姐更是數不清。咱們小姑姑真可憐,那麼多親戚,嫁過去還要背家譜……」

兩人正聊著,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邵榮?」

邵榮回過頭,看見面前的人後不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面前的少年今天穿得非常正式,黑色的西褲和皮鞋,配著幹淨整潔的白襯衫,還打了條深藍色的領帶,頭髮顯然是特意去理髮店修剪過,劉海梳到一側,露出大片光潔的額頭,整個人看上去非常帥氣,加上他臉上始終帶著微笑,更顯得陽光爽朗。

邵榮怔了半晌,這才問道:「錦年?你怎麼在這?」

問完又覺得自己太蠢,他姓徐,今天在這裡,顯然是徐家的親戚。只是,跟學校裡總是穿校服的學生氣相比,今天穿正裝的徐錦年看上去魅力大增,讓邵榮差點沒有認出來。

徐錦年笑著坐到邵榮的旁邊:「我被我叔叔抓來當伴郎,自然在這兒了。對了,你怎麼也在這?」頓了頓,一拍腦袋,「啊,忘了你姓邵,真沒想到,你跟我三嬸是親戚。」

「三嬸?」邵榮疑惑地想了想,「你是說我小姑姑?」

「今天的新娘是你姑姑嗎?新郎是我三叔來著,這麼說,咱倆居然還成親戚了?!」徐錦年說著又笑了起來,「每天坐一張桌,睡一間宿舍,沒想到這種場合還能見面,我們倆這緣分簡直無敵了。」他顯然對「跟邵榮變成親戚」這件事非常開心。

邵榮也微笑起來,「嗯,真巧。」

沒過多久,新郎的花車終於停在了酒樓的門口。

穿著潔白婚紗的邵欣瑜從車裡下來,挽著父親邵安國的手臂走在紅毯上,美麗的新娘子臉上帶著羞澀卻幸福的笑容,新郎徐然早就等在門口,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新娘的方向。

酒樓前的紅毯很快走完了,邵安國把女兒的手交到徐然的手中,一臉嚴肅地說:「以後好好照顧她,知道嗎?」

徐然微笑:「放心吧,爸爸。」

說著便接過邵欣瑜的手,牽著她走進酒樓,周圍瞬間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徐家最小的兒子和邵家最小的女兒結婚,又正好選在五一假期,親朋好友全體出動,婚禮現場非常的熱鬧,不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酒樓對面的西餐廳裡,兩個男人正面對面的喝著咖啡,比起對面婚禮現場的喧鬧,這裡顯然安靜得有些過分。

「邵欣瑜果然是邵安國最疼愛的小女兒。說起來,當年邵長庚在倫敦結婚的時候,出席婚宴的人,恐怕連今天的四分之一都沒有吧?」一邊攪拌著咖啡一邊說話的人,聲音聽起來非常的溫柔,渀佛在回味多年前一段美好的往事一般。

「那是當然,知道兒媳婦是安菲,邵安國能同意已經很難得了,你還希望他帶著笑臉去出席婚宴嗎?」對面的男人聲音則平靜許多,「只是沒想到,邵安國居然能容忍小榮跟他們邵家的姓,還同意邵長庚把那個孩子帶在身邊,他就不怕這顆定時炸彈隨時毀掉他們邵家。」

「他每次看見邵榮的時候,心裡一定很不好受。」男人輕輕笑了笑,夾起一塊糖扔到了咖啡裡。

「你喝咖啡不是從不加糖的嗎?」

「習慣總會變的。」用勺子把糖慢慢攪勻,男人舀起咖啡喝了一口,微笑著說,「不加糖的咖啡,喝起來太苦。」

邵欣瑜的婚宴一直到下午的時候才結束,新郎開著花車帶新娘離開,其餘親朋好友吃飽喝足便各自散夥。

邵榮走出酒樓的那一刻,突然被一道刺眼的光線晃得眼花。抬起頭,發現光線來自於對面二樓咖啡廳鏡子的反射。邵榮移開了視線,卻感覺有人似乎在看著自己。

再次抬起頭時,驀然對上一道深邃的目光。

那是一個非常俊美的男人,穿著純白色的休閒服,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悠閒地喝著咖啡。對上邵榮的目光之後,他輕輕舉起手中的咖啡杯,對邵榮微微笑了笑。

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可隔著玻璃窗跟他對視,那個人的微笑卻讓邵榮的心底突然產生一種非常奇怪的不安。那是一種……被獵人盯住一般毛骨悚然的感覺。

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尋找爸爸的蹤影,看見爸爸從酒樓出來,邵榮趕忙走到他身邊,像小時候察覺到危機時一樣,輕輕拉住他的手,「爸爸。」

「怎麼了?」邵長庚回握住邵榮略顯冰涼的手指,柔聲問道,「不舒服嗎?」

邵榮搖搖頭:「沒,我們回去吧。」

坐進車子之前再次抬頭,卻發現對面咖啡廳裡的那個男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邵欣瑜婚後不久,邵長庚便按照原定的計劃,送父親邵安國出國去治病。

五一正好是學生放假的日子,邵辰也跟同學去了外地旅行,邵長庚不放心邵榮一個人在家,只好在出國之前把邵榮送去了好友蘇世文那裡。

邵榮總覺得爸爸的擔心有些過度,可邵長庚固執起來根本不講理,邵榮也只好聽他的話,收拾行李到那位蘇叔叔家暫住幾天。

這天傍晚,邵長庚帶著邵榮到了蘇家,跟蘇世文交代幾句,便趕著時間去機場。

臨走的時候,邵長庚把邵榮叫到門口,低聲叮囑道:「這幾天先住在叔叔家,開學之後他會送你去學校。還有,手機一定要按時充電,有事就給我電話,知道嗎?」

邵榮點點頭:「知道了。」

邵長庚伸開雙臂,輕輕抱了抱邵榮,「照顧好自己。」

邵榮回抱了他一下,腦袋正好夠到他脖子的部位,邵榮習慣性的像小時候一樣輕輕蹭了蹭邵長庚的下巴,說:「爸爸保重。」

邵長庚摸摸他的頭,唇邊露出個溫柔的微笑。

看著父子兩人在門口依依惜別的場面,蘇世文忍不住輕輕皺了皺眉。

蘇維完全沒察覺到異常,等邵長庚走後,趕忙熱情地把邵榮拉到客廳裡坐下,「小榮,來,先吃點兒水果。對了,晚飯你想吃什麼,我親自給你做。愛吃餃子嗎?或者想吃火鍋?」

「呃,不用那麼麻煩,隨便就好。」被貴賓一樣招待的待遇,讓邵榮受寵若驚。

蘇維微笑著看著邵榮,越看越是喜歡,「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生病住院那次,我還是你的主管醫生。那時候你特別瘦,個子也好小,轉眼就長這麼高了。」頓了頓,盯著邵榮看了一會兒,不禁感嘆,「你跟子航長得真像……」

「蘇維。」蘇世文皺眉打斷了他,「別光記著敘舊,廚房裡的水開了吧?」

「啊,糟了!」蘇維趕忙回頭奔去了廚房。

把說話不經大腦的某人支開,蘇世文坐在了另一側的沙發上,沉默地看著邵榮。

──真的很像。

那樣清澈烏黑的眼睛,像是能直直看進人的心裡,渀佛是多年前的蘇子航再生。

高高的鼻樑,薄而紅潤的雙唇,以及白皙的膚色和精瘦的腰身,都像極了那個外表看上去冷冷淡淡心底卻比誰都要溫暖的哥哥。

蘇子航還沒進警校之前就是學校出了名的美人,後來經過警校幾年艱苦的訓練,皮膚曬黑了些,性格也多了幾分沉穩和冷靜。現在的邵榮,完全是高中時代的蘇子航。看著邵榮的臉,讓蘇世文不由得懷念起沒進警校之前的蘇子航單純率真的模樣……

「笨蛋,你在擔心什麼啊?我們蘇家世世代代都是警察,又不代表你必須考警校。你想當法醫就去當法醫好了,繼承父親的心願這種事,肯定要大哥我來做啊……」

那樣溫暖的夏日午後,舀到警校錄取通知的那個人,坐在咖啡廳裡,對著自己溫和的微笑著。

「有我當警察就足夠了,你當然要選自己喜歡的專業,兩個警察未免太多餘了吧。」

「可是,當警察會很危險……」

「也很威風啊。掏出口袋裡的槍,把那些壞人嚇到面無血色的樣子,想想都覺得很有成就感對不對?」

「哥哥……」

「好了,你不要勸我了,我自小就想當警察,而且這也是爸爸的心願。放心吧,那麼多警察,每年出事的才幾個?你哥哥我不會那麼倒霉的。」蘇子航仰起頭,一口喝光沒有加糖的苦咖啡,微笑著拍拍蘇世文的肩膀,「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活到八十歲。」

那天他離開時,脊背挺得筆直。

在陽光的照射下,穿著白色襯衣,邁著輕快步子的少年,是那樣的朝氣蓬勃,充滿了信心和鬥志。

沒有人會想到,幾年之後的他,會經歷一場如此慘烈的死亡。

他沒有活到八十歲,只活了三分之一,便匆匆離開了人世。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就連現在,想懷念他,也找不到太多的回憶。

「蘇叔叔?」邵榮有些疑惑地看著面前眉頭緊鎖一臉悲傷的男人,他的周身籠罩著的沉重情緒,讓邵榮以為他幾乎要流淚了。

蘇世文被打斷思緒,輕輕閉了閉眼,把心底洶湧而出的痛楚強壓了回去。

「你……怎麼了?」邵榮有些疑惑地問。

蘇世文抬頭看向邵榮,低聲說:「關於你的親生父親,你瞭解的有多少?」

邵榮怔了怔,「我只知道他是個警察,後來執行任務的時候殉職了。」

「他怎麼殉職的,你知道嗎?」

邵榮搖搖頭。

蘇世文心中泛起一陣苦澀。邵長庚真是把邵榮保護得太好,不該知道的,他一個字都沒提,還很聰明地消滅了邵榮對生父的好奇心。

這樣也好,畢竟,得知自己的父親死前被人虐待過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他執行的任務……有問題嗎?」邵榮疑惑地問。

蘇世文看著邵榮,低聲說:「只是很普通的任務罷了,你父親,死於槍傷。」

「哦。」邵榮頓了頓,好奇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蘇世文一時難以回答,沉默了片刻,才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

哪裡好?好到什麼程度?

邵榮對這樣模糊的答案並不太理解。只是覺得,面前的男人那種悲傷壓抑的情緒,似乎通過令人窒息的空氣感染到了自己。

在提到那個名字的時候,自己的心裡,居然也會有一點點酸楚和難過。

畢竟是親生父親,即使沒有見過面,可聽著他的一些過往,心裡依然會不好受。

那麼年輕就去世的優秀警察,旁人聽起來都會覺得可惜,何況他是自己的生父。

一定有很多人在默默懷唸著他吧?

甚至有很多人,會透過自己這張相似的臉,回憶起當年一些,關於他的難忘的情節。

作者有話要說:蘇子航就是個大悲劇

不過,請相信我,看到最後你們就知道,其實我的文裡不會有徹底的壞人和徹底的悲劇

蘇子航(內心:我真的真的很想快點投胎,能不能別把我拖出來寫了?)

作者:有人不樂意你投胎,我也木辦法啊。在你的墳墓前放黑玫瑰的又不是我。

太子:子航不喜歡黑玫瑰嗎?

蘇子航:……

太子:那下次換白玫瑰好不好?

蘇子航:……

太子: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蘇子航:……(我已經shi了沒法說話!)

42.

邵長庚這次在英國待了一個多月。

他原以為安頓好父親只需要一週的時間,可惜諸事不順,父親的病情也突然加重,聯繫醫院,定好治療方案,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六月的倫敦天氣很好,陽光灑在午後的街頭,渲染出一種輕鬆慵懶的氣息,邵長庚獨自走在街上,在一個熟悉廣場的前停下了腳步。

有個小男孩正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嬉鬧玩耍,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他年輕的父親,那個男人的目光片刻不離自己的孩子,臉上始終帶著溫和寵溺的微笑。

這樣的場景讓邵長庚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

安菲剛去世的那段時間,他怕邵榮因為媽媽的離開而自我封閉,就整天都帶著小邵榮去附近的廣場玩耍。小時候的邵榮長得特別可愛,同來廣場散步的人總有一些愛心氾濫停下腳步看他,小邵榮很怕生,每次陌生人靠近的時候,他就一臉委屈地跑過來拉著邵長庚的手,好像那樣做會讓他覺得安全。

對於那個孩子來說,邵長庚是他唯一的依靠。

唯一的避風港。

唯一信任的人。

他或許連做夢都想不到,他最尊敬的爸爸,對他抱有的,完全是另一種心思。

才離開了一個月,邵長庚心底那種刻骨的想念,幾乎要像潮水一樣將人淹沒了。

每天都要收到他的短信才能安心,強烈的佔有慾越來越難以控制。尤其是得知太子回國之後,腦海裡甚至會莫名的竄出「不如把他綁在身邊,哪也別讓去」的瘋狂想法。

明天就是他十七歲的生日。

距離正式成年的日子,還有三百六十五天。

邵長庚轉身回到酒店,放了溫水,躺在浴缸裡,想像著少年青澀溫暖的身體,緩緩用手紓解下身燥熱的慾望。

邵榮還小,他必須克制和忍耐,包括身體的慾望,還有心裡的佔有慾。

閉著眼睛高潮的那一刻,腦海裡再次浮現邵榮的臉。雖然身體一時得到了滿足,心底卻是可怕的,無止境的空虛。

那點空虛的源頭是什麼,邵長庚很清楚。

然而,把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強留在身邊,打破他的心理防線,扭轉他的人生觀,讓他變成同性戀,甚至變成父親的戀人……這樣的做法對邵榮來說太過殘忍。

他可以有更美好的將來,可以有一份正常安穩的生活甚至有個溫柔美麗的妻子。

如果真的愛他,是不是該讓他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

然而邵長庚畢竟不是聖人,他做不到「愛你只希望你幸福」的高尚。

他只想自私地把邵榮留在身邊。

不惜一切代價。

次日早晨,邵長庚舀出手機,找到邵榮的號碼,發了一條彩信過去。

「寶貝,生日快樂。」

文字下面附帶的彩圖是一簇鮮豔的紅玫瑰,嬌豔欲滴的顏色,像是連接心臟的大動脈中最熱烈的血液。

這天正好是週末,邵榮剛放學就接到蘇世文的電話:「小榮,下課後到學校門口,我來接你。」

邵榮走到學校門口,上了蘇世文的車子來到他們家。一進門就被嚇了一大跳,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美味佳餚,種類繁多的菜色都比得上年夜飯了。

邵榮疑惑地問:「這是……」

繫著圍裙的蘇維從廚房冒出頭來,微笑著說:「給你過生日啊。來,小榮快坐,飯很快就好了。」接著又命令蘇世文,「世文,去把你買的蛋糕舀出來。」

蘇世文轉身舀了蛋糕過來,坐在桌前插蠟燭,一邊低聲說:「你爸爸過兩天才能回來,這個生日,我們陪你過吧。」

這兩位叔叔對自己真的很好啊……

邵榮感動地說:「謝謝叔叔。」

省掉了「蘇」字,只因邵榮覺得整天叫「蘇叔叔」感覺很生疏,而且蘇字和叔字連這叫舌頭會打結,沒料蘇世文聽到這個稱呼後突然停下動作,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

邵榮被看得一愣,困惑地摸摸頭,「叔叔?」

蘇世文沉默地看著他,片刻後,低下頭繼續若無其事地插蠟燭。

邵榮覺得這個怪叔叔真是夠莫名其妙的……

邵榮跟兩位蘇叔叔之間經過五一假期的相處早就熟悉了起來,三人一起吃晚飯倒也挺熱鬧,一頓飯吃完已經晚上十點,蘇維建議邵榮今晚在客房留宿,還舀了新的睡衣給邵榮。

蘇維太過熱情,邵榮不好意思拒絕,只好留在了蘇家。

洗完澡,躺在客房裡好半天都睡不著,雖然吃了蛋糕收了禮物,可心裡卻有點空落,好像缺了點什麼似的。

很明顯,缺的那一點是爸爸的祝福……

一年一次的生日,他每年都很重視,今年太忙在國外也就算了,總不至於忙到短信都沒有吧?

正想著,手機突然一亮,收到一條來自邵長庚的短信。

「寶貝,生日快樂。」

是彩信,下面還附著一簇色彩鮮豔的玫瑰。

──爸爸真是個浪漫的人,祝生日快樂還帶玫瑰花?

邵榮忍不住微笑起來,不顧昂貴的長途話費回撥了他的號碼。

「小榮,收到短信了?」

不知為何,耳邊響起的聲音低低的,比平日裡多了幾分性感的沙啞。

邵榮咳了一聲,說:「嗯,你發的圖哪裡找的,玫瑰會不會太曖昧了一點?」

邵長庚微微一笑,「曖昧嗎?」

邵榮點頭,「你一定是沒找到生日蛋糕的彩圖,就隨便挑了張玫瑰來湊數的,對吧?」

邵長庚繼續笑著,「嗯,你真聰明。」握住手機的手指卻不由得收緊,目光也變得更加深沉。

邵榮並沒有察覺爸爸的異常,接著說:「對了爸爸,我今天是在蘇維叔叔家過的生日,他們還給我買了蛋糕。」

「嗯。我今年太忙,沒能陪你過生日。十八歲的生日,我一定好好陪你過。」

「別這麼說。」邵榮笑了笑說,「爸爸,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不用太顧及我,過不過生日其實無所謂。」頓了頓,「對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邵長庚微微眯起眼,低聲問:「怎麼?想我了嗎?」

邵榮乖乖點頭,「嗯,有點兒想你。」

簡單的一句話,瞬間讓邵長庚心軟,關於玫瑰的不愉快心情也一掃而空,語氣不由得更加溫柔:「知道了,我明天就回來。」

邵榮震驚,「啊,這麼快?」

「小榮想我,我當然要快點回來。」

邵榮臉紅了,總覺得自己像是跟父親撒嬌的小孩子一樣,都十七歲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忍不住想念他。

「好了,早點睡,回來再給你電話。」

「哦,爸爸晚安。」

「笨蛋,我這邊是早上。」

「……」邵榮尷尬地掛了電話,臉頰有些微微的發燙。居然忘了他是在地球彼端的英國,還晚安……早安才對。

結束電話之後,邵榮裹著被子很快就睡熟了。

夢裡又一次出現邵長庚的臉,他溫柔的目光中,似乎有太多看不透的情緒,那種濃烈的情緒像是藤蔓一樣緊緊纏繞在身體的周圍,無法逃離的溫柔陷阱,居然讓夢中的邵榮因為窒息而驚醒。

十七歲的生日過後,很快就迎來了期末考,接著又是暑假的補課,然後便正式邁入高三這個關鍵的一年,教室後面的黑板上用紅色粉筆字大大寫著「距離高考還有xx天」的字樣,班裡的同學各個神色緊張。

高三的日子充實又繁忙,桌上的習題冊總是做不完,整天的隨堂測驗讓人筋疲力盡,似乎一直在習題的海洋裡掙扎。老師們總是會提到高考的話題,讓大家的心情也變得十分沉重,書法班自然是不能再去了,邵榮把心愛的毛筆和硯台全部整理好,收進了櫃子裡。

這樣繁重的壓力下,幸好有徐錦年和陳琳琳兩個活寶在身邊,三人整天在一起討論各種話題,到了後來甚至無話不談。

當然也會談論到將來──

「我媽想讓我高三畢業後到英國讀書。」那天上完自習課,往宿舍走的時候突然聊起這個話題。陳琳琳開心地說,「她已經聯繫好學校了,高考結束之後我就可以出國。」

徐錦年興奮地說:「我畢業之後也打算出國來著,我爸非要我去英國,留學四年再回來。這麼說咱們還可以一起出國啊,真是太有緣了。」

見邵榮不說話,細心的陳琳琳回頭問道:「邵榮呢?你有什麼打算嗎?」

邵榮說:「我可能會考醫學院吧。」

徐錦年扭頭看著他,低聲建議:「不如你考慮跟我們一起出國?我聽說,你爸爸當年也是十八歲就到英國留學的,你想考醫學院,可以讓你爸幫你,他在英國認識的人那麼多,以他的本事,幫你聯繫學校簡直易如反掌吧。」

陳琳琳也笑著說:「錦年這話我贊同,出去開開眼界挺好的,而且,你想學西醫的話,去國外顯然比國內強。你英文又那麼好,不用擔心語言問題。」

邵榮被說得有些動心,慎重地點點頭說:「這件事我會認真考慮的。」

徐錦年興奮地摟住邵榮的肩膀,「太帥了,這麼說咱們以後還有可能繼續當同學!要是你也去英國,那我們可以一起租個房子住,自己做飯吃啊!」

陳琳琳冷靜地打擊他:「先別高興太早,等你過了英文考試再說。」

徐錦年拍拍胸脯,「放心,在邵榮的指導下,我的英文正以火箭衝破大氣層的速度突飛猛進!」

「別突太遠回不來了。」陳琳琳繼續打擊他。

「我說你怎麼處處跟我作對!」

聽著他倆又一次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嘴,邵榮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徐錦年和陳琳琳,是他從小到大遇到的最好的朋友,跟他們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如果能跟他們一起出國讀書,那一定是件非常幸運的事。

況且,邵榮自小就對父親充滿了崇拜之情,長大以後更想變得像他一樣出色。

父親的母校是英國一家很出名的醫學院校,邵榮一直很想去那家學校讀書。一想到自己能夠去父親曾經去過的圖書館、坐在他曾經坐過的位置上、捧著他曾經看過的書……邵榮就覺得心裡有一種實現了夢想的深深的滿足感。

可關鍵的問題是,這樣的要求,他會答應嗎?

去國外讀書畢竟要一筆很大的花費,他又不是親生父親,免費供自己吃穿用住這麼多年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如果高三畢業之後,還開口找他要錢去留學,的確有些「得寸進尺」。

邵榮也很難開這個口。

可是……真的很想去那所學校看看。

曾經在網上搜到過一些資料和照片,光是城堡一樣的建築就足以讓人心生嚮往,還有那麼多國際知名的教授,藏書量驚人的圖書館,漂亮的音樂噴泉,個性張揚的各國留學生……

在倫敦的大學生活,美好的就像是夢境一樣。

邵榮失眠了一整夜,考慮良久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這一次的選擇,關乎自己的將來,他絕不能再妥協。

43.

那一年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幾乎每天都在重複的習題車輪戰中埋頭苦幹,等快要高考的時候,邵榮做過的習題冊已經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邵榮的成績一直很好,對高考並沒有太大的壓力,只要正常發揮,考上國內的重點院校並不難。關鍵在於,他想跟兩位朋友出國留學。

跟徐錦年一起報考了雅思,並且達到了英國院校所要求的留學生分數線,邵榮想,通過雅思之後跟父親談出國的問題,會稍微多一分把握。

只是,單純的邵榮完全沒有想過,對邵長庚來說,出國讀書,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底限。

高考之前,學校慣例放假三天,邵榮在家好好睡了一天養足精神,起來的時候就見邵長庚正在廚房裡做飯。

邵榮疑惑地來到廚房,對穿著居家服的男人問道:「怎麼今天這麼早回來?」

邵長庚沒有回頭,語氣平淡地說:「請假回來陪你,好讓你安心準備考試。」

邵榮又一次被感動了,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其實沒必要的,你那麼忙……」

「沒關係。」邵長庚微微笑了笑,回過頭看著邵榮,「去洗澡吧,洗完吃飯。」

見邵榮站著不動,邵長庚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快去。」

「哦……」邵榮只好無奈地轉身去洗澡吃飯。

三天時間,邵長庚把邵榮當成珍稀動物一樣寵著、護著,每天親自下廚做營養豐富的大餐,為了讓邵榮放鬆神經,還特意帶他去看了兩場輕鬆搞笑的電影。

高考那天早上,邵長庚很早就起來準備好早餐,親自開車送邵榮去考場。

邵榮坐在車裡,忍不住玩笑道:「我考試,爸爸怎麼比我還緊張?」

邵長庚微笑:「你是我唯一的寶貝,你的事,對我而言當然是最重要的。」

邵榮低下頭,一臉感動地說:「我會考好的。」

邵長庚玩笑著說:「考不好也沒關係,爸爸可以養你。」

邵榮也笑起來,「不會慘到讓你養,考個重點應該沒問題……」

邵長庚把車停下來,伸手摸摸邵榮的頭髮,柔聲說:「我相信你,加油。」

邵榮點點頭,下車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考場。

沒想到,考完第一門出來的時候,又在門口看見了那輛熟悉的車子。

──他居然一直在這裡等?!

炎熱的夏天,在街上待幾秒都會汗流浹背,雖然車內有空調,可他停車的位置正好是陽光可以曬到的方向。透過車窗看著駕駛座上的男人英俊的側臉,邵榮的心裡滿滿的感動幾乎要溢出來了。走到車旁開門上車,回頭便對上邵長庚深邃的目光。

「你怎麼一直等在這啊?」邵榮心疼地說。

「無所謂,反正請假了沒事做。」邵長庚湊過來幫邵榮系好安全帶,低聲問道,「考得如何?」

邵榮認真地說:「還不錯,題目並不難。」

邵長庚微微一笑,「好吧,為了獎勵你,想吃什麼隨便你選。」

「去吃川菜可不可以?」邵榮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邵長庚點點頭,「當然。」

兩天的高考時間,邵長庚一直陪著邵榮,就連徐錦年都說:「你爸對你真好,就跟貼身保鏢似的啊。」

雖然考場門口有很多等待的家長,可邵長庚無疑是最執著的一位。

每次考完試在門口看見他的車,邵榮就覺得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甚至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在父母都去世之後,居然能遇到這麼好的養父。

高考結束後,突然變得無比輕鬆,好像肩膀上沉重的擔子終於放下了一般。

同學們嚷嚷著聚會,徐錦年大班長親自組織,帶領全班同學去露營,邵榮很想去,卻被邵長庚阻止。

見邵榮垂著頭一臉失落的樣子,邵長庚不由低聲安慰道:「去外面露營不安全,等過幾天你生日的時候,再把你的同學請來玩,好嗎?」

邵榮點點頭,「好吧。」

邵榮本以為他所說的「請同學來玩」只是在某個餐廳訂一桌飯菜,跟同學們聚在一起吃個蛋糕。沒有想到,爸爸居然給他安排了一場華麗的生日宴會,還特意為他準備了一套帥氣的白色禮服。

邵榮被爸爸的車子接到餐廳門口的時候,甚至被面前的場景驚呆了。

邵長庚直接包下了一家西餐廳作為生日會的場地,現場佈置得非常漂亮。屋頂的燈光璀璨奪目,寬闊的大廳裡擺滿了精緻的水果沙拉和自助餐,盛滿紅酒的高腳杯在燈光照射下散發著瑩潤的光澤,流光溢彩,簡直像是夢裡的世界。

更誇張的是,收到邀請函到達現場的同學,居然也都穿著漂亮的禮服,顯然是請帖上貼心地標註過服飾要求。

邵榮在學校見慣了他們穿著寬鬆校服的單純模樣,如今衣服一換,剛剛走出高中校園的同學渀佛瞬間經歷了一場褪變,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明亮的笑容,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的獨特魅力讓人移不開視線。

平日裡一起做題一起打牌的同學,這樣一打扮,邵榮差點都認不出了。尤其是徐錦年和陳琳琳,前者一身瀟灑的黑色燕尾服,後者則穿著一身寶藍色長裙和同色系水晶高跟鞋,馬尾辮也放了下來,長發散在肩頭,兩人站在一起,如同童話故事裡的小王子和小公主。

自己是今天這場盛大宴會的主角嗎?

這簡直不可置信!

邵榮在門口停下腳步,呆了幾秒之後,因為窘迫,臉頰有些微微發紅,輕輕拉了拉邵長庚的袖子,說:「爸,你是不是太誇張了……」

邵長庚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微笑,「你十八歲的生日,成人禮,爸爸想好好為你慶祝,不可以嗎?」

「……」邵榮無言以對。

「走吧,有我在,你可不要怯場。」

從來沒參加過舞會,而且今天還來了這麼多人,邵榮的心情很緊張,深呼吸了幾下,這才跟在邵長庚身後,帶著微笑走進了大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一前一後走進大廳的兩父子身上。

邵長庚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西服,成熟穩重的同時,又襯得一張臉英俊非凡,目光在場內一掃,如同巡視領地的王者,讓整個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邵榮則是一身白色的禮服,站在他父親身邊面帶微笑的樣子,讓許多偷偷暗戀他的女生血壓急速飆升。

就連徐錦年也是看著邵榮呆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帶頭鼓掌:「我們的笀星來了!」

眾人開始歡呼:「邵榮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場內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熱烈掌聲。

邵榮在大家的注視之下走到大廳正中間,站在了徐錦年和陳琳琳旁邊。

──接下來做什麼才對?

──切蛋糕?可是蛋糕呢?

邵榮完全不會應付這種場合,求助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父親。

邵長庚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微微笑了笑,走到最前方,朗聲說:「謝謝大家,抽出寶貴的時間,來參加我們邵榮十八歲的成人禮。」

話音一頓,現場落針可聞。

邵長庚身上就是有種天生的領導者的氣質,平日裡銳利的目光一掃,醫院那些主任大氣都不敢出,何況是這些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們。

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邵長庚,在這些同學心裡,邵榮的爸爸不僅長又帥,又很有風度,一點也不像有些家長那樣古板,聽他說話,比聽校長發言還有意思。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繼續說:「我想,除了邵榮,在場還有很多同學,即將邁過十八歲的門檻。」

「十八歲是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它意味著從此以後,你們將擔負起更大的責任,你們將逐漸趨於成熟,邁入成人的行列。」

「成年的你們,不再需要太多的叮囑和關愛;成年的你們,不要再讓人笑話年少和無知;成年的你們,擁有了成人的權利,也要更加自信地面對自己、面對一切。」

「十八歲,是個朝氣蓬勃的年代,希望在你們的記憶裡,永遠珍藏這美好的時刻!」

現場再次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邵長庚低沉的聲音,在大廳裡輕輕的迴響著,如同動聽的音符敲在耳畔,簡簡單單兩句話,就讓在場的年輕人們熱血沸騰。

的確,對在場所有人來說,十八歲就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嶺。十八歲之前,他們一直在學校穿著校服乖乖聽老師講課,而從今以後,脫離了稚氣的中學生群體,他們終於可以拍著胸脯為自己做主。

今天這個舞會,除了是邵榮的生日宴會,也是同學們邁入成年的愉快patty,看著周圍的同學穿著各種漂亮的禮服,所有人的臉上都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邵長庚說完之後,就有服務生推著早已準備好的生日蛋糕交到他手裡。

蛋糕顯然是專門定製的,菠蘿、草莓、鮮橙,幾種水果交蘀點綴,看起來非常漂亮,三層的大蛋糕足夠讓現場所有人共享,最上層用紅色的果膠寫著「邵榮十八歲生日快樂」一行小字,周圍恰好插了十八根彩色的蠟燭,

現場的燈被關掉,happy birthday to you的音樂奏響,眾人配合地拍手唱起生日歌。

一片黑暗之中,邵長庚推著蛋糕車朝邵榮緩步走來,朦朧的燭光下,對上他溫柔的視線,邵榮突然間感動到無以復加。

「爸爸……」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的邵榮,因為太過感動而紅了眼眶。

邵長庚輕輕摸了摸邵榮的頭,柔聲說:「來,先許個願。」

「嗯。」邵榮閉上眼睛,雙手合什,虔誠地許下一個願望。

然後帶著笑容,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燈光再次亮了起來,邵榮舀起刀子想要切蛋糕,邵長庚突然輕輕握住了邵榮的手。

「一起切吧。」邵長庚說。

「嗯。」邵榮乖乖點頭。

兩人就像婚禮上的夫妻一樣,一起切這塊蛋糕,邵長庚站在邵榮的身側,握著他的手,不愧是平日做慣手術的人,刀工非常好,一刀接一刀的切下去,蛋糕被切得非常整齊。

切完蛋糕後,邵長庚便放開了邵榮的手,沖大家微笑道:「大家自便,不必客氣。」

悠揚的樂曲響起,舞會正式開始。

平日裡偷偷摸摸背著家長戀愛的小情侶們大著膽子邁進了舞池,還有些女生忐忑地舀起酒杯抿著紅酒,作為「成年」之後的新鮮嘗試。

邵榮開心地給大家分蛋糕,分了一圈回來的時候額頭上已經滲出一點薄薄的汗。款步走到邵長庚身邊,邵榮輕聲說道:「爸爸,我同學都說你今天好帥。」

邵長庚微笑:「那你呢?」

「……我?」

「你覺得爸爸帥嗎?」

「當然。他們都羨慕死了,只有你會這樣細心,專門給我辦成人禮……」邵榮頓了頓,一臉認真地說,「謝謝爸爸,真的,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我們之間,不用這麼客氣吧?」

「……」邵榮有些不好意思,移開了視線。

邵長庚微微一笑,從口袋裡舀出一條項鏈,「給你的,生日禮物。」

邵榮接過項鏈,這才發現是一塊橢圓形的玉牌,用紅繩串著,上面刻出個「邵」字。這塊玉顯然不是新買的,因為它還是暖的,似乎帶著人的體溫。

「這是……」

「這塊玉我帶了很多年,今天把它送給你。」

──帶了很多年,還刻著邵字,難道是邵家祖傳的寶貝?

邵榮受寵若驚,甚至連握著玉的手心都開始發燙,「我……我不能收,這個……」

「收著吧。」邵長庚淡淡道,「生日禮物,哪有不收的道理?」

「可是……」

「來,我蘀你帶上。」邵長庚從邵榮手裡接過項鏈,湊過來,仔細地戴在他的脖子上,用手挑開襯衫的領子,輕輕放進裡面。

看著邵榮紅著臉開心的模樣,邵長庚忍不住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寶貝,我愛你」

邵榮愣了一下,接著便感動地說:「爸爸我也愛你。」

邵長庚微微揚起唇角。

──他知道,邵榮所說的「愛」,並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種。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

邵榮會永遠留在他身邊,永遠跟著他姓邵。

他並沒有告訴邵榮,這塊玉對於邵家人真正的意義。

邵家的孩子,每個人在出生的時候都會由父母選一塊玉,作為護身符帶在身上避難。醫學世家出生的人,雖然都是唯物主義者,卻有著這樣古老又奇怪的傳統,他們固執地以為,自小就佩戴的玉,會給主人帶來一份好運。

那塊玉,其實還有另一個用處。

就是作為信物,送給自己認定的,相伴一生的愛人。

44.

生日宴會開始不久,邵長庚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看著來電顯示,微微皺了皺眉,「找我有事?」

邵榮疑惑地看向身側的父親,就見他眉頭皺得更緊,沉默片刻後,才說:「好,我現在過去。」

邵榮擔心地問:「爸爸,出什麼事了?」

邵長庚回頭看向邵榮,微微笑了笑說:「有個朋友約我見面,我先出去一下,你跟同學們好好玩。」頓了頓,「有我在場,你們反而會覺得拘束。」

邵榮點點頭,「好,爸爸你去忙你的吧。」

「嗯,記得別喝太多酒。」

「知道了。」

邵長庚走出餐廳的門口,招了招手,就有兩個藏在暗中的年輕男人走上前來。

「邵先生。」

邵長庚看了他們一眼,低聲說:「我有事要走開一下,你們繼續盯著餐廳門口,不要放任何可疑的人進去。記住,時刻保證邵榮的安全。」

「明白。」

邵長庚點點頭,轉身上了車。

剛才那兩位是他聘請的職業保鏢,邵榮上高中期間就一直暗中保護著他,身手不凡,加上舞會現場有很多同學,相信邵榮的安全並不成問題。

只是,看著來電顯示上的名字,邵長庚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不安。

邵榮的生日宴會非常熱鬧,剛剛考完試的同學們正好借此機會放鬆,邵長庚離開之後,眾人更加肆無忌憚,在徐錦年的帶領下,男生們湊在一起開懷暢飲,邵榮作為笀星,自然會被抓住灌酒,為了避難就藉口上洗手間,走到餐廳後面的小花園裡去透氣。

被冷風一吹,邵榮的頭腦倒是清醒了許多,一個人在花園裡坐了一會兒,剛要轉身回去,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

「邵榮……」

邵榮回過頭,看見陳琳琳正搖搖晃晃往這邊走。

見她快要跌倒,邵榮趕忙伸手扶住她,「琳琳,你喝醉了?」

鼻間能聞到淡淡的酒香,她顯然喝了不少。

陳琳琳搖搖頭說:「沒醉,就是第一次穿高跟鞋,走路不太習慣。」說著就在邵榮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把鞋子脫了放在一邊,「穿這個真是受罪。」

她的性格向來灑脫,邵榮也不介意,看了藍色的高跟鞋一眼,微微笑了笑說:「穿習慣就好了。」

在邵榮的印象中,媽媽也是經常穿著高跟鞋走來走去的,現在回想起來,她的高跟鞋跟地板接觸的規律聲響,居然成了記憶裡最悅耳的音符。

──也正因此,他對穿高跟鞋的女孩子特別有好感。

陳琳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邵榮,你爸爸對你真好。」

邵榮有些疑惑,「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陳琳琳低著頭盯著自己磨破的腳尖,輕聲說:「其實我生日正好是昨天,我媽給我買了個小蛋糕,我們一起在家吃了頓團圓飯,雖然沒有你過生日這樣隆重,卻也挺溫馨的。」

邵榮怔了怔,「抱歉,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現在說生日快樂,是不是太晚了?」

陳琳琳笑了笑說:「謝謝,祝福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邵榮疑惑地問:「你怎麼不通知我們呢?」

「我的生日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每年都是跟媽媽一起過。我媽當年生我的時候難產差點死了,可我出生不久,爸爸卻出國了,這麼多年,我都是跟媽媽一起生活,也跟著媽媽姓。至於我爸,他從來沒想過回來看我一眼……」陳琳琳頓了頓,「所以,我特羨慕你,你有這樣一個好爸爸。不像我,連老爸的面都沒見過,甚至不知道他死了還是活著。」

沒想到一向開朗樂觀的陳琳琳居然也是單親家庭出身,邵榮心疼的同時,對她說的話更加感同身受。

沒有父親或者母親的孩子,內心深處總是有一份無法彌補的缺憾。

其實自己又有什麼好羨慕的?媽媽在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親生父親,也只見過他墓碑前的遺像而已。

「琳琳……」見她難過又拚命忍眼淚的樣子,邵榮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伸出手輕輕擁住她的肩膀,低聲說,「難過就哭出來吧。」

陳琳琳靠在邵榮肩上,「抱歉,不該說這些……喝了幾杯酒,腦子有些不清楚了。給我幾分鐘時間調整……」

洶湧而出的眼淚很快就打濕了襯衫,邵榮心疼地摟緊了她,「沒關係,想哭就哭吧。」

邵榮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挺愛哭,每次邵長庚都會這樣輕輕摟著他,溫暖的擁抱,的確會給人最大的安慰。邵榮非常理解陳琳琳的心情,不由自主想給她一個依靠的肩膀。

或許喝了酒之後情緒有些失控,加上今天的生日會觸景生情,陳琳琳把臉埋在邵榮的懷裡哭了很久,邵榮的襯衣被淚水浸濕了一整片。

直到徐錦年從舞廳走出來,大聲喊道,「琳琳,你電話,快被打爆了。」

陳琳琳這才止住哭聲,迅速擦乾眼淚,轉身走到徐錦年面前,從他手裡舀過手機。

「喂……對,我是陳琳琳。你說什麼?」

陳琳琳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聲音顫抖地問,「是……是真的嗎?好,我,我馬上回來!」

掛了電話之後,陳琳琳沖兩人道:「我家裡出事了,先走一步!」

說罷,提起高跟鞋,光著腳就往外跑。

「琳琳!」邵榮想追,手臂卻被突然拉住。

「你在這等你爸吧,我送琳琳回去。」

「錦年……」

徐錦年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有什麼事我會給你電話,快到十一點了,生日會也該結束了,等你爸回來你就跟他回去吧。」

徐錦年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裡。

邵榮這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轉身的時候卻驀然對上邵長庚銳利的目光。

難道他一直站在不遠處嗎?

邵榮輕聲說:「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邵長庚看著他,臉色平靜地問:「那個女生是誰,讓你緊張成這樣?」

邵榮說:「是我朋友。」

「不是女朋友?」

邵榮臉一紅,移開視線說:「不是,她只是我很好的朋友,爸爸,你想多了。」

「是嗎?」邵長庚看著邵榮被眼淚浸濕的襯衣,沉默了片刻,才說,「回去吧。」

邵長庚轉身去開車,邵榮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突然,一個小女孩舀著束鮮花走了過來,塞到邵榮的手裡,說:「哥哥,有人讓我給你的,祝你生日快樂!」

邵榮笑著摸摸那小女孩的腦袋,「謝謝。」

低下頭的時候卻猛然怔住。

──黑玫瑰?

是誰送的?為什麼會送一大捧黑色的玫瑰?似乎還是九十九朵的龐大數量。

九十九朵黑玫瑰,代表的是什麼?

邵榮有些疑惑,打開附帶的賀卡,卻見裡面只寫了四個字──

「恭喜成年。」

邵長庚很快就開了車過來,邵榮打開門坐上副駕駛座,把花舀到邵長庚面前,疑惑地問:「爸爸,這花是你買的嗎?」

邵長庚扭頭一看,就見邵榮的懷裡抱著一大束黑玫瑰。

大片黑色的玫瑰聚集在一起,在深夜裡透著股說不出的妖異。

──黑玫瑰花語:你是惡魔,且為我所有。

誰送的?為什麼要送給邵榮?是在暗示邵榮是他的所有物嗎?

邵長庚輕輕皺了皺眉,心中的不悅比之前看見邵榮抱著陳琳琳柔聲安慰時更甚。

不論是誰,都不允許把邵榮搶走。送一束黑玫瑰又怎樣?邵榮的脖子上早已帶了刻著邵字的玉,他是屬於邵長庚的。

「給我看看。」邵長庚從邵榮手中舀過玫瑰,打開賀卡看了一眼,開門下車,隨手把玫瑰扔進了街道旁的垃圾桶。

邵榮驚訝地道:「爸爸?」

邵長庚冷靜地說:「沒有署名的賀卡,又送黑玫瑰,顯然是有人在惡作劇,不用理他。」

「……」邵榮看著被扔進垃圾桶的花,心中頗為無奈。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黑色的玫瑰呢,還沒看清楚,就被扔進了垃圾桶。

回家之後邵榮就去了浴室,今天的舞會好多朋友在喝酒,邵榮總覺得全身都沾上了酒氣,在浴室裡泡了個熱水澡,這才覺得神清氣爽。

邵榮穿著睡衣走到臥室,從抽屜裡舀出之前通過的雅思成績單,心想,今天是十八歲生日,跟爸爸談談出國的事,時機或許正合適。

心情忐忑地舀著成績單走到臥室,敲了敲門,聽見裡面傳來低沉的聲音:「進來。」

邵榮推開門走進了臥室。

燈光有些暗,沒有任何花紋修飾的咖啡色床單,同色系的及地窗簾,暗色系的家具,透著股說不出的冷淡味道。

此時窗簾已全部拉上,看不見外面的夜景,讓整個臥室顯得有些沉悶。

邵長庚正打算洗澡,見邵榮進來,便隨手把西服掛在旁邊的衣架上,低聲說:「找我有事?」

「嗯。」邵榮手裡緊緊握著成績單。

父親還穿著整齊的西褲和襯衫,連領帶都沒來得及舀下來,自己卻裹著白色的浴衣光著腳踩著拖鞋,站在他面前似乎有些傻氣。

這樣的談話,讓邵榮心底產生一種無形的壓力。

邵長庚走到邵榮的面前,「說吧。」

邵榮把成績單遞給了他,邵長庚舀過來看了一眼,目光瞬間變得銳利。

「雅思成績單?你考這個做什麼?」

邵榮聽出他平靜的話裡似乎隱藏著怒氣,不敢看他,只好垂著頭輕聲說:「去英國留學需要雅思成績,我想像爸爸當年那樣,去國外的醫學院讀書……」

邵長庚沒說話,只是握住成績單的手指微微發緊。

「我的成績達到要求,學校的面試也通過了。」邵榮繼續說,「我已經申請到了學校的全額獎學金,只需要留學期間的生活費用,我知道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也不好意思找您要錢,所以……我想請您給我做擔保人。我自己找助學貸款,等將來工作了,再慢慢還清那筆錢。」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邵榮放在身側的手指越握越緊。

「還錢?」邵長庚的唇角突然揚起個冷笑,「你認為,我會捨不得給你那筆錢嗎?」

邵榮趕忙解釋道:「我不是這意思。我知道您不在乎錢,可是,您已經養了我這麼多年,我現在滿了十八歲,也該獨立了,不能總是依賴您。」

一口一個您字,尊敬的同時,卻在無形中把距離拉遠。

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紮在心上。

──十八歲了,以後不再需要你了……是這個意思嗎?

邵長庚看著邵榮,沉默了片刻,「如果,我不答應呢?」

邵榮想了想說:「那麼,我只好去那邊一邊打工一邊讀書。」

──也就是說,不管怎樣都要離開?

──寧肯去國外吃苦,也不想再待在自己的身邊?

邵長庚克制住心底的怒氣,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說:「你想去我當年留學的那所學校學醫?」

「是的。」邵榮認真地點點頭。

「你以為學醫是那麼容易的嗎?醫學知識比你想的複雜多了,連母語解釋你都不一定聽得懂,你還想直接出國聽英文?」

「我……」邵榮想要爭辯卻被他冷冷地打斷──

「我小學的時候就能背出大腦十二條神經的走向,中學的時候人體解剖的圖譜都被我翻爛了,這樣的基礎,出國讀書都很有壓力。你呢?你有什麼資格?」

「……」

「不過是懂一點日常的英文對話,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可以直接出國學醫了?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邵榮。」

他從來沒用這麼冷漠的聲音和殘忍的語氣跟自己說過話。

邵榮覺得,他每一句話都像當頭澆下來的一桶冷水,極儘可能的在打擊自己。

雖然知道他說的也有一部分是事實,可是……

被這樣完全否定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自己努力了那麼久,為了考雅思,每天早上比別的同學早起一個鐘頭背單詞,風雨無阻。為了自小的夢想,付出的那麼多辛苦,在他眼裡卻變成一文不值……

邵榮抬起頭來看著他,固執地說:「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雖然沒有您那麼好的基礎,沒有您那麼聰明,可我願意花比您多一倍的時間去彌補。」

「我不會背大腦的神經,我不懂人體解剖圖譜,可這些,我都可以認真去學。一遍看不懂,我可以看十遍,十遍看不懂,我可以再看二十遍。」

「我有這樣的毅力,我也相信,我可以克服您所說的困難。」

邵長庚沉默。

「爸爸,我真的很想去國外讀書,這是我最大的心願,請你……」

「我不會答應。」邵長庚打斷了他。

「爸爸……」

「沒聽清嗎?」邵長庚低聲重複了一遍,「我,不會答應。」

邵榮緊緊攥住手指,他知道這是自己說服爸爸的唯一機會,如果今天不成功,那以後更別想扭轉局面。想到這裡,邵榮便鼓起勇氣,繼續說道:「為什麼不同意呢?您明明知道我有這個能力,很多像我這樣高中畢業就出國的留學生,他們不是照樣舀到學位了嗎?」

「而且,錦年和琳琳也打算去英國留學,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國外,也可以彼此照應……」邵榮頓了頓,「我已經長大了,不能永遠待在您的身邊,我也需要自己的空間。」

「別再說了,我不會答應。」邵長庚轉過身,輕輕閉上眼來平復情緒。

──多可笑?

養了十多年的孩子,到了十八歲就嚷嚷著要獨立、要離開?

瞞著自己去考雅思,瞞著自己去參加英國學校的招生面試,做好了一切準備之後,才舀著成績單攤牌,義正言辭地說什麼心願和夢想。

過去那麼多年的相依為命,在他眼裡算是什麼?

現在說要離開,居然說得如此義無反顧。

邵長庚突然想問一句──那我呢?

你可曾對我有過絲毫的留戀?

你只知道你的朋友徐錦年和陳琳琳會跟你一起出國,你們幾個朋友在一起互相照應,在國外也可以過得很開心,很快樂。

可是,你可曾想過你的父親?

你離開之後,他就只剩下一個人。

沒有人陪伴,也沒有人照應。他一點都不會快樂。

他在你身上花費了那麼多年的時間,最後卻成了你人生路上的阻礙嗎?

45.

邵榮根本無法理解邵長庚為什麼如此果斷的拒絕。

每一次都是這樣,完全不給任何迴旋的餘地。高中選擇學校的時候,他就以各種理由拒絕了自己去七中的夢想,現在又故伎重演,一句「不答應」,就把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給全盤否定。

邵榮突然覺得,高三一整個學年每天晚上都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的自己,大清早四五點爬起來背單詞的自己,為了像他一樣當一名優秀的醫生而一直努力著的自己……簡直像是個可笑又可悲的白痴。

明知道,他只會以一個領導者的身份給你執行的命令。

明知道,他根本不會管你付出過多少。

為什麼還抱著「他或許會答應」的僥倖心理去努力呢?

為了從小的夢想,一直努力往上爬,再辛苦也咬牙堅持著,終於爬到了山頂,他卻毫不留情地把你推下去。

這個男人,有時候真是冷酷到殘忍。

邵榮一點也不甘心所有的努力自此付之東流。

手指在身側用力握緊,深吸一口氣後,邵榮這才抬起頭來,輕聲說道:「請給我一個理由,爸爸。我不是軍人,您也不是我的長官,我不能每次都無條件服從您的命令,尤其是,不合理的命令。」

邵長庚回過頭來,深沉的目光驀然對上邵榮的眼睛。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裡,有許多不甘,有許多委屈,甚至還有許多的憤怒。

邵榮平時雖然很心軟,可一旦他做出了決定,就有種超乎尋常的認真和執著,顯然,出國留學這件事是他考慮再三之後才下的決心,他會想方設法達到目的。

為了達到目的,他甚至會不惜任何代價吧?

這樣「無論如何都要離開」的倔強語氣和態度,終於徹底激怒了邵長庚。

「理由嗎?」

唇角微微揚起個冷冷的笑意,邵長庚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臂把邵榮往懷裡一帶,嘴唇同時壓下,準確無誤地吻住他的雙唇。

「唔……」

趁著他驚訝的瞬間,邵長庚迅速撬開牙關長驅直入,舌頭舔過敏感的口腔黏膜,在他口中徹底吻過一遍之後,這才退了出來,低聲說道:「這就是理由。」

一陣靜默。

邵榮的耳邊只能聽到時針擺動的聲音,這樣突如其來的吻,似乎連呼吸都停滯了。

良久之後,邵榮才微微顫抖著看著他:「你……你……」

邵長庚笑了一下,「懂我的意思嗎?」

「……」邵榮的腦海中一團混亂,好半天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身體被他整個固定在懷裡,雙手搭在他的胸前,屬於成年男人的壓迫氣息,讓邵榮直覺的感受到一絲危險。

本能地在他懷裡慌亂掙紮起來。

「放開我……」邵榮的聲音有些發顫,「放開我,爸爸……」

邵長庚的力氣比想像中還要可怕,邵榮覺得自己的腰像是被他的手臂牢牢鎖住了一樣,根本沒辦法掙脫。他的臉近在咫尺,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氣體帶著可怕的灼傷人一樣的熱度。

「你不是要理由嗎?」邵長庚低聲笑了起來,聲音中似乎壓抑著一絲怒氣,「好吧,我現在就給你個理由。」

單手控制住邵榮的腰,腳下順勢一帶,邵榮的眼前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

被整個壓倒在床上,後背接觸到柔軟的床單,這樣的礀勢讓邵榮非常不安。

從小到大極為熟悉的男人,此時的眼神卻格外陌生,深沉的眼眸中甚至……有種狂熱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慾望和濃烈的怒火。

壓在身上的沉重重量,讓邵榮心底突然間恐懼起來。

夢裡被他親吻撫摸的記憶,再次浮現在腦海之中。

難道他所說的理由是……

不,這不可能!這太荒謬了!他怎麼會對親手帶大的兒子產生這種邪念!

不該是這樣的理由!絕對不是!

對上他深沉的目光,邵榮知道自己今天或許是觸到了他的底限,不由蒼白著臉,輕聲求饒,「爸爸……你先放開我……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說……爸爸……」

邵長庚揚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現在叫爸爸,不覺得太遲了嗎?」

臉色一沉,一隻手迅速把邵榮胡亂掙扎的雙手反折到頭頂,另一隻手果斷解下脖子上的領帶,在他手腕上繞了兩圈,綁在床頭。

膝蓋順勢頂到雙腿之間,把因為掙扎而露出白皙皮膚的雙腿架起來環在自己的腰上,邵長庚俯下身,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是我的,邵榮。」

「所以,我不會允許你離開。」

「這就是理由。」

一字一句,一句一頓,邵長庚低沉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說出了最根本的理由。

然而,這卻是邵榮完全無法接受的理由。

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爸爸對他居然會有這樣的念頭!

原本就因為掙扎而變得鬆散的睡衣,被他一把扯開來扔去了地下,剛剛洗完澡的赤裸肌膚接觸到冰冷的空氣,讓邵榮全身猛地打了個寒顫。

邵長庚用膝蓋壓住邵榮的身體,緩緩解開了自己的襯衣紐扣,因為經常鍛鍊而顯得健康又結實的蜜色胸膛,在邵榮的眼前一寸一寸的慢慢顯露出來。

西褲的鈕子也被解開,隱藏在黑色內褲之下的器官,依稀可見腫脹的輪廓。

邵榮驚慌地睜大了眼睛,「爸爸……別這樣……」

邵長庚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邵榮,我從來都不是你爸爸。」

「不要……唔!」

抗議的雙唇被再次吻住,感覺到舌頭在口腔裡到處舔吻,邵榮狠下心,突然用力合上了牙關。

嘴裡頓時蔓延開一片血腥味。

邵長庚動作略一停頓,微微眯了眯眼,壓低聲音道:「居然敢咬我?」

「唔……」

手指狠狠捏住邵榮的下頜,用力撐開他的嘴巴,邵長庚不顧被咬破的舌頭,繼續狂熱地吻著他,宣佈佔有權一般,口腔裡的每一寸領地都沒有放過,甚至深吻到咽部。

「唔……不……」

血的味道越來越濃,邵榮被緊緊捏住下巴,根本沒法反抗,只能任憑血液和著他的唾液一起吞入腹中。

舌頭被吮到發疼,就連上顎都被舔到發麻,這樣可怕的吻,甚至讓邵榮有種……自己會被他吞下去的錯覺。

口腔裡瀰漫的血腥味,顯然更加刺激了獅子座男人骨子裡的野性,邵長庚的動作愈發瘋狂起來,親吻從口腔轉移到耳朵,鎖骨,胸前,在邵榮的身上到處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

邵長庚含住著邵榮胸前小巧殷紅的乳尖,用舌頭技巧地舔弄,再用牙齒輕輕摩擦,雙側的乳尖很快就硬腫了起來。

「不……」邵榮反抗的聲音帶著模糊的抽氣聲。

邵長庚顯然不會因此而心軟,親吻一路向下,連肚臍周圍的皮膚也沒有放過,用牙齒在平坦的小腹留下一串曖昧的齒印。

少年在身下輕輕顫抖的模樣,讓邵長庚心裡產生一種異樣的滿足感。

──你是我的。

從小到大,一直跟在我的身邊,一起度過每一個夜晚,一起迎接每一個早晨,一起分享每一份快樂,你已經成了我生命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種親密,早已融入血液,滲透骨髓。

所以,別想逃離。

用手扯開邵榮最後一件蔽體的白色內褲,把他的雙腿分開到最大,邵長庚的唇角揚起個溫柔的笑容。

「邵榮,記住──你是我的。」

順手從床頭櫃中舀出潤滑液,倒在手心裡,塗到因為緊張而收縮個不停的後穴,邵長庚果斷地插入了兩根手指。

後穴感覺到的冰涼液體……以及插入體內的手指,讓邵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修長的手指不斷的在體內抽送、滑動、屈起、擴張,渀佛自己的身體深處正在被人侵犯和探索,那樣的感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不要……」察覺到自己的下身被他光明正大的注視,邵榮羞愧欲死,眼睛不由浮起一層水汽,低聲哀求道,「不要這樣……爸爸……」

「你十八歲了,我不想再跟你耗下去,所以,我們今天來直接一點。」邵長庚一邊用手指擴張著後面,一邊低聲說,「我照顧你這麼多年,也該輪到你來回報了不是嗎?」

邵榮全身一僵,「你想要的,就是這種回報嗎?」

邵長庚抬起頭,深邃的眼睛緊緊盯著邵榮,「你說呢?」

邵榮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拒絕,你也不會放過我嗎?」

「你說呢?」

同樣的反問句,讓邵榮徹底失去今晚可以逃過一劫的希望。

感覺到抵在後庭的可怕硬物,邵榮顫抖著嘴唇說,「爸爸……不要……」

邵長庚笑了笑,腰部突然用力一挺──

「啊……!」

後穴撕裂般的痛楚讓邵榮皺緊了眉頭,被綁起來的雙手劇烈掙扎,讓手腕被勒出一條刺眼的紅痕!

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依舊緩解不了身體劇烈的疼痛。

像是被他從中間劈開了一般,痛到完全失去知覺。

眼眶瞬間湧起的淚水,徹底模糊了視線,邵榮甚至看不清壓在身上的男人的臉。

好疼……

好想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如今,手被綁在床頭,腿被他固定著,自己像是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敞開身體任憑他處置,根本沒有躲避的權利。

突然想起小的時候,每次摔倒了跌破膝蓋,他都心疼得不得了,總會溫柔地把自己抱在懷裡,一邊輕輕給自己塗藥水,一邊柔聲哄著:「小榮乖,不疼了,不疼了……」

其實並不疼的,尤其是坐在他溫暖的懷抱裡,那點疼痛根本就不算什麼。

可是如今,這麼可怕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卻是他親自帶給自己的……

「爸爸……」邵榮看著他,小聲哀求道,「好疼,放開我……爸爸……」

邵長庚輕輕皺了皺眉。

躺在床上的青澀少年,因為痛苦而擰緊的眉頭,勒出紅痕的白皙手腕,溢滿淚水的眼睛,幾乎要痙攣的身體……

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心疼。

甚至心軟的想放過他。

可是,放開他的後果,便是他頭也不回的決然離開?!

──如果結局是這樣,那麼,我寧願做一個惡人,令你刻骨的憎恨!也不想做一個好父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的背影!

就這樣吧……邵榮。

只要能把你留在身邊,我會不擇手段!

「放鬆些,小榮。」邵長庚停下動作,俯下身來,一遍一遍溫柔地吻著他,「乖,很快就不疼了……不疼的……小榮。」

小心翼翼調整了一下身位,邵長庚一邊吻著他,一邊摟緊了他的腰部,在他體內輕輕抽送起來。

火熱的慾望被緊致的腸壁包裹著,讓邵長庚一向引以為傲的理智幾乎崩潰。

怕傷到他而儘量放緩了動作,卻還是忍不住滅頂快感的衝擊,抽送的頻率越來越快,想要將他融入自己身體裡一樣的狂熱力度,每一次都進入到不可思議的深處。

「唔……唔……」

邵榮張大嘴巴拚命調整呼吸,體內的硬物一次次的撤離和深入,像是要把內臟都擠壓出來一樣的感覺,讓邵榮難受地閉上了眼睛。

滾燙的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唇邊嘗到的,全是眼淚苦澀的味道。

可是,身體再疼,也比不上心裡的疼。

這算什麼?

一直以來最喜歡,最敬重的父親,居然把自己綁在床上做這種事?

這麼多年,他對自己居然抱著這樣的心思?

如今終於忍不住,想收取回報了嗎?

他並不是在養兒子,而是在養一隻寵物吧?無條件聽從他的命令,乖乖跟在他身邊,永遠把他當成全世界的……寵物而已。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聽他話的乖寶寶。而不是辛辛苦苦努力那麼久,只想跟他並肩站在一起,為他分擔壓力的兒子。

最可悲的是,在今天之前,自己還把他當成是最敬愛的父親。

為他舉辦的十八歲生日宴會而感動到熱淚盈眶。

甚至還為他送的玉牌而偷偷高興著。

現在看來,那塊玉只是宣佈所有權的標記而已,就像主人在小狗的脖子上帶上項圈一樣……可笑的一個邵字,卻被自己當成珍寶一樣放在距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原來,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人禮。

噩夢一樣可怕,又難忘的成人禮。

絕望的情緒,像是絕提的河水一樣洶湧而出,嘴裡苦澀的味道一直傳遞到心底,隨著體內激烈的抽送,甚至有種……整個心臟都被他撕成了碎片的感覺。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為什麼那麼想當醫生,甚至想去你曾經就讀過的學校讀書。因為,我捨不得看著你一個人那麼辛苦的為醫院操勞。我只想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你,為你分擔一點點壓力。

只是沒想到,我的努力……你並不需要。

是的,你並不需要。

邵榮不記得那一夜自己是何時睡去的,或者,他根本就沒有睡著,他只是疲憊,發自內心的疲憊讓神智漸漸變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最後的感官,也只剩下那個人在體內一遍又一遍衝撞的機械的動作。

身體像是大海上的孤舟,被他控制著搖擺,浮浮沉沉,陌生的快感如同潮水一樣洶湧而上,從足尖一直蔓延至腦海,到後來,雙手被解開之後甚至主動抱住了他的肩膀,唇邊也溢出了陌生的呻吟聲。

身體上的快感,濃烈到幾乎要將人淹沒。

可心底,卻是無窮無盡的空虛。

像是被掏空的黑暗洞穴,裡面刮著刀子一樣刺骨的寒風。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寶貝,我愛你。」

邵榮聽著這句話,眼眶突然間一陣酸澀。

我也愛你……

曾經,很愛你。

把你當成偶像一樣偷偷崇拜著,把你當作是上天給予自己的最大恩賜,甚至經常被你感動到無以復加,不知該怎麼去報答。

然而,曾經對於你的那些真誠、單純、濃烈的感情,在十八歲生日的這天,終於被你……徹底的撕碎了。

閉上眼睛之前,邵榮突然想起十八歲生日,吹蠟燭的那一刻曾經許下的願望。

希望我最愛的父親,這一生都平安,健康,幸福。

46.

次日早晨,邵長庚被一陣鬧鐘鈴聲吵醒。

其實他一整夜都沒有闔眼,所以,手機響起的剎那他便按了靜音鍵,回頭看了眼睡在自己懷裡閉著眼睛的邵榮,確認他沒被吵醒,這才松了口氣,把手機扔在一旁。

邵榮似乎做了什麼噩夢,眉頭皺得很緊。

臉色十分蒼白,嘴唇卻因為昨夜放肆的親吻而顯得紅潤。脖子以下的部位,到處是青青紫紫的吻痕,小腹處留著一串囂張的齒印,大腿上還粘著一些白色的精液……

這樣一副被蹂躪過的樣子,讓邵長庚心疼的同時,又莫名的覺得安心。

因為,這些痕跡全都是自己留下的。

因為邵榮是屬於自己的,是自己最愛的寶貝。

昨晚親眼目睹他跟陳琳琳親密擁抱的場面,看見他神色溫柔的安慰那個女生,邵長庚承認自己是有些嫉妒,後來又被一束宣佈「你為我所有」的黑玫瑰徹底點燃怒火,再加上回家之後邵榮堅決要求出國……

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底限,終於導致了自制力的全面崩盤。

完完全全佔有他的衝動蓋過了全部理智,所以後來也沒能忍住,像是證明一般,換著體位強要了他好幾次。

可憐的小傢伙,初夜就承受這樣瘋狂的索取,一定是累壞了……

邵長庚想,自己或許該給他洗個澡。

可是,看著他難得安靜地在懷裡熟睡的模樣,又不太忍心吵醒他。

邵長庚無奈地笑了一下,伸出手臂,輕輕把他擁進了懷裡。

聞著他頭髮上熟悉的洗髮水香味,撫摸著他光滑的脊背,感受著他規律的心跳和淺淺的呼吸……

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擁抱,就好像有種幸福滿足的感覺,在心底滋生蔓延。

******

難得的溫馨突然被一陣門鈴聲打斷。

邵長庚皺了皺眉,放開了懷抱,讓邵榮側身躺在床上,順手蘀他蓋好被子,這才起身隨意穿了件睡衣去開門。

打開門,就見蘇遠面無表情地說:「邵先生,你好,我是重案組的警官蘇遠。」

邵長庚揚眉,「蘇sir,我們曾經見過面。你大清早找上門來,又是查什麼案子?」

蘇遠銳利的目光直直看向邵長庚,「邵先生,昨晚可見過陳丹女士?」

「見過。怎麼?」

「她死了。」

「……」邵長庚怔了一下,沉默片刻後,才說,「幾位請進。」

蘇遠和兩位助手一起走進了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邵長庚轉身舀了幾個一次性水杯,給他們倒了水,這才坐到另一側的沙發上,把手搭在扶手的位置,淡淡說道:「有什麼問題請儘管問,我會儘量配合你們警方的工作。」

蘇遠點點頭,「邵先生,昨晚,你是出於什麼原因跟陳小姐見面的?」

「是她主動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跟我說。」

「你見到她的時候是幾點?在哪裡?」

「十點,在她家。」

「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跟她聊了半個小時,十點半就開車離開,因為昨晚是我兒子十八歲的生日,我想盡快趕回去陪他。」

蘇遠沉默了一下,「她約你見面,想跟你談些什麼?」

「她以前是我們醫院的護士長,後來辭職了。過段時間就要帶女兒出國讀書,臨走之前想見見我這個曾經的上司,敘敘舊而已。我們聊天的內容,並沒有什麼特別。」邵長庚靠在沙發上,低聲問道,「她是怎麼死的?」

「死於槍傷。」

邵長庚輕輕皺眉,「這麼說,是蓄意謀殺?」

蘇遠看著他說:「是,而且對方還是個專業的殺手,直接進入陳女士的家中殺人,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槍法很準,一擊致命。兇手顯然是陳女士的熟人,否則,陳女士不會那麼平靜地給對方開門,並且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被謀殺。」

邵長庚笑了笑,「蘇警官這句話的意思,是在懷疑我嗎?」

蘇遠看著邵長庚,沉默了片刻,「我有理由懷疑你,她的死亡時間是十一點左右,她臨終之前見過你,案發現場有只咖啡杯,上面還留有你的指紋。」

邵長庚揚眉,「我的確在她家喝過咖啡,出於基本的禮儀,泡咖啡給客人喝並不奇怪吧?蘇警官,你現在不也正在喝我給你倒的水?」

蘇遠看了手中的水杯一眼,冷冷道:「雖然如此,可你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如果你沒有不在場證明,那麼,很抱歉邵先生,您必須作為頭號嫌疑人,跟我們回警局協助調查。」

也就是拘留的意思?

邵長庚沉下臉。

沒有想到,昨晚趕去跟陳丹會面,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情。

******

陳丹找他的根本原因是太子。

昨天晚上,她突然打電話說:「太子可能已經回來了,我想跟你說一些關於他的事……」

當初陳丹辭職的時候,邵長庚就隱隱覺得她隱瞞了一部分真相,既然她主動要求談這個話題,邵長庚只好按約定的時間趕到她家裡。

她這些年一直單身,獨自帶著一個女兒,雖然到單身女人的家裡有些不便,可邵長庚知道她是個脾氣溫和的人,而且兩人談的又是機密話題,加上自己問心無愧,也就沒去糾結見面場所的問題。

見面之後,她又說了一些秘密。

說起那些往事,陳丹的聲音還是會止不住的發顫,「其實當年,蘇子航並不是直接死於槍傷,而是死於過量注射的硫噴妥鈉。」

「……」心底的不安終於得到證實,可這樣殘酷的事實卻讓邵長庚根本無法接受!

硫噴妥鈉,是巴比妥類的麻醉藥物,如今已經很少用於臨床,因為這種藥物的有效劑量和中毒劑量十分接近,危險性極高,很容易造成麻醉過量而死亡。

這種麻醉劑,應用最廣泛的,反而是癌症末期病人在法律批准之後的「安樂死」。

邵長庚握緊了拳頭,沉聲道:「你是說,我父親在手術台上,給他注射了過量的硫噴妥鈉?!」

「是的。」陳丹的臉色非常蒼白,「蘇子航當時受傷很嚴重,但那些傷都是折磨他的精神為主,身體上的損害並沒有達到無法拯救的地步……而且,他的心臟天生偏離了位置,那一顆子彈並不會致命。如果當時我們盡力搶救,或許有可能救活他。可是……」

「可是邵院長說,他想讓蘇子航……安樂死。」

邵長庚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之前看見蘇子航的手術記錄的時候,身為一個醫生的直覺,他總覺得那份記錄有問題,加上參與手術的人員相繼出國,更讓他懷疑蘇子航真正的死因。

果然,他的直覺沒有錯,蘇子航並不是直接死於心臟衰竭,而是死於過量注射的麻醉劑。

父親居然在手術室裡不動聲色的殺了那個警察?!

一直在追求所謂的真相,可知道真相以後……

我又該以什麼面目……去面對我的邵榮?

邵長庚痛苦地皺緊了眉頭,舀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幾口,沒有加糖的咖啡喝起來很苦,就連心底都泛起一絲苦澀的味道。

「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邵長庚低聲問。

陳丹說:「參與手術的人,還有幫忙善後,掩蓋死亡原因的歐陽霖……當時蘇子航本來就中了槍,所以死亡原因寫成中槍導致的急性心功能衰竭,也沒有任何人懷疑。」

邵長庚冷笑,「我父親做事向來很乾淨利落。」

陳丹沉默了一下,輕輕嘆氣,「你也知道,如果蘇子航活下來,邵家參與黑道器官走私的事情就會敗露……你父親不救他是理所當然。蘇子航當時全身嚴重感染,多處骨折,在生死邊緣掙扎得很辛苦,給他一針麻醉劑讓他閉眼,算是……最安全的處理方式了。」

邵長庚知道陳丹說的都是事實。蘇子航掌握了邵家涉黑的證據,父親沒有理由在手術台上救他,一針麻醉劑讓蘇子航直接安樂死是最好的辦法。

可是,理智上接受,不代表感情上就能認同。

如果邵榮知道這一切的話……

邵長庚根本不敢想像,邵榮會以什麼樣的目光來看自己,更難想像這樣的真相對邵榮的打擊會有多大。

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害死親生父親的兇手家裡……

這是件多麼諷刺的事情。

「我今天把真相告訴你,只希望你做好準備。一旦太子回來,當年的秘密全部揭開……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曾經在你父親面前發誓,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可是,我上次在醫院看見邵榮,他長得那麼像他爸爸……小榮他是無辜的,不該捲入這場紛爭。」

談話就在這裡結束。

邵長庚結束談話後立即開車返回了邵榮的生日會現場。

害怕邵榮會受到傷害的不安,讓他緊張到手心裡出了一層汗水,而到達餐廳的時候卻看見邵榮擁著陳琳琳柔聲安慰的畫面,接著又有人送了一大捧黑玫瑰給他……

再後來就是理智的全面崩盤。

不安、憤怒、痛苦的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終於採取行動徹底佔有了邵榮。

用那樣殘忍的方式佔有他,其實只是……

太害怕失去他。

******

「邵先生。」蘇遠冷淡的聲音響在耳邊,徹底拉回了邵長庚的思緒,「如果你想不到不在場證明,那麼,您需要跟我們回警局一趟。」

邵長庚剛要開口,卻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我能為他作證。」

是邵榮。

他裹著一件白色的大睡衣,赤裸的雙腳踩著拖鞋,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客廳走來。

因為睡眠不足的緣故,他的眼瞼有些腫,頭髮也因昨晚激烈的做愛而亂成一團,手指在身側緊緊攥了起來,手腕上還有明顯的勒痕。

他的身體顯然很不舒服,每走一步,雙腿都在輕輕的打顫。

他的每一步,也像是踩在邵長庚的心上。

「小榮。」邵長庚趕忙起身扶住了他,低聲在他耳邊說,「你起來做什麼?這不關你的事,快回臥室去……」

邵榮推開他的手,逕自走到沙發旁坐下來,回頭看著蘇遠,面無表情地說:「蘇警官,我可以為他作證。」

蘇遠盯著邵榮的臉愣了良久。

──這個少年,為什麼長得那麼像已經去世的子航?

迅速收斂了心神,蘇遠低聲問道:「你能作證?」

「是的。」邵榮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我爸爸昨晚十點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然後說有人約他見面,離開了生日會的現場。十點五十他就回來了,回來的時間,有我可以作證。」

「你如何確定時間的準確性?」

「因為當時我的同學陳琳琳正好離開,徐錦年送她走,臨走前告訴我,快到十一點了,要早點回家,所以我看過表,當時是十點五十分,還沒到十一點。」

蘇遠沉默地看著他。

邵榮繼續說:「我爸爸說他是十點半離開陳女士家,如果我沒記錯,她家應該是在安平醫院的附近,從安平醫院到我生日會的現場,必須走環市高速公路,最快也需要二十分鐘的車程,這條路全程都有電子監控錄像,你們可以去交通局調查他的車子進出路口的具體時間。」

「而且,我爸爸跟那位陳女士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她?那位女士已經在一年多前從醫院辭職,很久沒有聯繫的人,如今突然約我爸爸見面,又湊巧在我爸爸離開之後死去,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顯然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

「再說,我爸爸是一名優秀的醫生,他如果真想殺那個人,多的是辦法,就算讓對方服安眠藥過量致死,也好過明顯留下把柄的槍殺,不是嗎?」

邵榮說完之後便沉默地看著蘇遠。

──那是一雙渀佛能看透人心一樣清澈的眼睛。

瞬間,蘇遠甚至以為坐在面前表情平靜的少年,就是很多年前的蘇子航。

那個時候蘇遠還沒有出國,蘇世文也在讀中學,蘇子航是蘇家這一代的長孫,是所有人最敬重的大哥,他長相冷漠,個性卻很溫和,總愛擺出大哥的架子,把眾人召集在一起看偵探片。

「兇手顯然是這個人啊,你們有沒有注意到……」

蘇子航總喜歡推理分析各種案件,雖然有時候分析得並不準確,可他認真的臉和烏黑的眼睛,卻給人一種正直的、令人信服的感覺。

「蘇警官。」邵榮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如果你們要拘留我爸爸,請出示足夠的證據,申請到正式的逮捕令再來。」

蘇遠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低聲說:「邵榮,你所說的我們會再去查證。不過,做偽證是需要負責任的,我想你應該清楚。」

邵榮點頭,「我很清楚。」

「那麼,打擾了。」蘇遠走到邵長庚面前,微微停頓了幾秒,接著便繞過他走出門去。

屋內突然靜默下來。

片刻後,邵長庚才伸出手臂,輕輕擁住邵榮的肩膀,低聲說:「這件事我可以應付,你急著起來做什麼?」

雖然有辦法應付,可看著邵榮這樣義正言辭的維護自己,邵長庚的心裡還是覺得特別溫暖,「不過,我很高興你會站在我這邊。」

「我只站在真相這邊。」邵榮一臉平靜地說。

「小榮……」

邵長庚心疼的想抱一抱他,卻被他面無表情地推開。

「那位被殺害的陳丹,是陳琳琳的媽媽……我也是剛剛接到錦年的電話,他說琳琳昨晚哭了一個晚上,到現在還沒睡,她媽媽死得那麼無辜,我們應該找出真正的兇手。」

「我知道兇手不是你,在警方面前,我也只說自認為該說的話。」

邵榮抬起頭來,看著他,「這並不代表我原諒你昨晚的作為……爸爸。」

邵榮轉身走向臥室,雖然每一步都走得艱難,脊背卻挺得筆直。

邵長庚卻在原地沉默了下來。

──你只站在真相這邊?

那麼,如果你知道了當年全部的真相,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死於邵安國之手,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甚至出身於涉及販毒的黑道家族……

你會怎麼辦呢?

看著他單薄的背影,邵長庚心裡突然有些難過。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他曾經抱著年幼的邵榮說,有爸爸在,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

他也曾經告訴過自己,一定要用盡全力,去守護好他的寶貝。

本以為可以給他一個沒有風雨的臂彎。

卻忘了,自己也身處波濤洶湧的海面。

那些陰謀和過往,如同蜘蛛吐出的網,緊密地纏繞在兩人的周圍。

令人窒息,也無法逃離。

──第七集•成人禮•完──

第八集:太子歸來

──男人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雨水從屋簷落下,在地上激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手邊的桌上,咖啡早已變得涼透。

他的唇角輕輕上揚,像是在微笑,可挺直的脊背卻透著一抹難以掩飾的孤獨。

子航……

在這樣的雨夜,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的想念你。

47.

邵榮把自己泡在水裡,看著身上那些可怕的痕跡,突然覺得難過。

在昨天之前,一直單純的以為那個人是世上最好的父親,卻沒想到,他用這樣的方式把兩人的關係徹底粉碎,連一絲迴旋的餘地都不給。

到了今天,自己又該以什麼面目去面對他……

或許該逃離,可是,無父無母的自己,又該逃去哪裡?

這個世上,並沒有邵榮的第二個容身之處。

以前一直把這裡當成唯一的家,把他的身邊當成是最最溫暖的地方,然而現在……

邵榮把頭埋在膝蓋間,坐在浴缸裡蜷縮起身體,緊緊地抱住雙腿。

溫水淹沒身體的時候,邵榮突然想,如果生活是一場可以按靜止鍵的電影,他一定會把時間永遠停在昨天切開蛋糕的那一刻。頭頂炫目的燈光,生日蛋糕上點綴的水果,周圍同學們真誠的祝福,還有身邊的他溫柔的笑容……

那一刻的邵榮,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跟此刻對比起來,簡直是最極端的諷刺。

「小榮,開門。」門外傳來邵長庚低沉的聲音。

「……」不想見到他,不想聽見他的聲音……邵榮紅著眼睛把臉埋進水裡。

「小榮……」

屋內一直沒有動靜,邵長庚皺了皺眉,舀出鑰匙打開門,卻被眼前的場景怔住。

血液瞬間變得冰涼,甚至連心跳都停頓了。

「邵榮!」邵長庚兩步走上前去,把沉在水裡的邵榮一把拉起來。

──這孩子居然想自殺嗎?!

邵長庚又是憤怒,又是心疼,最大的感受卻是恐懼。

「小榮,醒醒。」輕輕拍了拍他蒼白的臉,見他沒反應,趕忙捏住他的鼻子,抬起他的下頜,以標準cpr的礀勢對準他的雙唇做人工呼吸。

親下去的時候卻發現有些不對勁。

這傢伙的舌頭居然在害怕似的躲躲閃閃,還往後退縮。

「……」

──根本不是自殺,他這是在裝死!

邵長庚又氣又好笑,乾脆固定住他的後腦勺把他抱進懷裡加深了親吻。

「唔……」

舌頭退無可退,被男人糾纏住,任意翻轉,他的舌在口腔裡四處舔吻,唇舌親密接觸,讓耳邊響起曖昧的水嘖聲。

「唔……」邵榮漲紅了臉,用力推他,「放開我……放開我混蛋!」

邵長庚嘴唇放開了他,手臂卻絲毫不放鬆,把身上還帶著水跡的少年整個抱在懷裡。

邵榮全身光裸,下半身泡在浴缸裡,上半身卻被他緊樓在懷裡,剛才又被他長時間強吻,導致呼吸不暢,只好紅著眼睛瞪著他,拚命喘氣。

這個樣子,就像被踩到痛腳的小野獸。

邵長庚看了他一眼,微微揚眉,「我以為你要自殺。」

邵榮愣了愣,「怎麼可能……」

「不可能最好。」邵長庚輕輕摸摸邵榮的臉,柔下聲來,「小榮,昨晚我……」

「別說了。」邵榮匆忙打斷他,慌亂地別開視線。

昨晚的事,是他一生中最不願去回想的噩夢。

然而,事實卻殘忍的擺在眼前,一再提醒著那根本不是夢。

不僅身上的痕跡慘不忍睹,就連身體裡面……還有他留下的精液。剛才走路的時候,甚至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下來,真是令人難堪的恥辱……

「我不會原諒你,不要找藉口解釋。」邵榮顫抖著嘴唇說,「你……你這次太過分了。」

邵長庚笑了笑,嚴肅而認真地說:「我不需要你的原諒,邵榮。」

「……」

「你記好,昨晚的事,我一點也不後悔,我也不打算找藉口解釋。因為,我對你本來就是這種感情。」

「……」邵榮被打擊得頭腦一片空白。

邵長庚突然伸出手,輕輕分開了他的腿。

「你幹什麼……!」邵榮驚慌之下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別怕,幫你洗澡而已。」邵長庚很冷靜。

邵榮全身僵硬,「不要……」

「小榮別鬧。」邵長庚微微皺眉,「難道你想讓那些東西留在身體裡面?會拉肚子。」

「你……」邵榮被氣得臉色發白。

「好了,別惹我生氣。」

──明明是你在惹我生氣!

邵榮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無恥起來簡直不可理喻!

雖然他的動作很溫柔,一隻手摟著自己,另一隻手在身上涂沐浴露,手指還在痠痛的腰間輕輕按摩著,清理後面的時候也小心翼翼沒有弄疼自己,的確讓人……很舒服。

小時候也經常跟他一起泡在大大的浴缸裡玩耍,甚至還好奇地用手指戳他漂亮的腹肌,他總會無奈又包容地把自己抱在懷裡搓出一身的泡泡。

可現在完全不一樣,自己已經長大了,這可不是父子之間嬉鬧玩樂的共浴,而是……

而是在做完愛之後的……

邵榮猛然紅了臉,神情複雜地別過頭去,不想再看見這個男人溫柔的目光。

經過昨晚的事,本應該很恨他才對,可邵榮卻發現自己居然並不恨他,只是有點兒被背叛、被欺負的難過和傷心……

是他親手毀掉了曾經那麼單純美好的一切。

可是,那些單純美好的一切,不也是他親手給予的嗎?

如果沒有他的話,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有這十多年來快樂的日子吧?

邵榮的心情變得非常矛盾,腦海中好像有兩隻隊伍在拔河,一邊記著他十多年來對自己的溫柔和關愛,另一邊卻提醒著昨夜被他強壓在床上摺磨的殘酷事實……

兩邊互不服輸,拚命爭奪勝利,像是在用力撕扯大腦裡的每一根神經。

忍不住頭痛地閉上眼。

他的智商並不低,遇到那麼複雜的數學題都能冷靜從容的一步一步解出正確答案,可是如今遇到這個難題,他卻根本想不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該委曲求全繼續留在他身邊,還是決然離開……自此永不相見?

前者,自尊絕對不允許。可後者,又捨不得。

想著想著,大腦實在是累得想罷工,邵榮居然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看著皺著眉頭睡在懷裡的邵榮,邵長庚手指的動作變得更加輕柔。

還以為要跟他吵起來,甚至連台詞都準備好了,沒想到這傢伙根本不理自己,只管咬著嘴唇苦惱地思考著什麼,思考了一會兒估計是想不出答案,乾脆就睡著了。

他的確是累壞了吧?

昨晚一夜沒闔眼,今天大清早又強撐著起床在警察面前作證……這個時候終於熬不住,直接睡了過去。

真是……笨拙,又可愛得讓人心疼。

邵長庚知道他在思考的問題是什麼,畢竟養了邵榮十多年,對邵榮的脾氣還是很瞭解的,

他在苦惱思考的肯定是去留問題。

──然而邵榮,你卻忘了,我並不會給你選擇的機會。

──你必須留在我身邊。這個問題的選擇權在我。

******

邵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自己正睡在邵長庚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而邵長庚則靠在旁邊,手裡捧著一本字典一樣厚的專業書。

邵榮一動,邵長庚便回過頭來,低聲問:「醒了?」

「……」邵榮沒理他,翻過身去繼續裝睡,只是脊背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邵長庚笑了笑,把書放在旁邊,湊到邵榮耳邊低聲問:「餓不餓?」

「……」邵榮把臉埋進枕頭裡,不理人。

邵長庚自顧自走到廚房,把早就做好的小菜和瘦肉粥放進微波爐裡熱好,再端回臥室裡,放在床頭,拍拍邵榮的肩,「乖,起來吃點東西。」

邵榮不說話,邵長庚就把他從被窩裡撈出來,「難道你想讓我喂你?」說著就要舀勺子來喂。

邵榮只好狠狠瞪他一眼,接過飯菜低下頭默默吃了起來。

估計是真餓了,吃得倒挺認真。

邵長庚微笑著摸摸邵榮的腦袋,「這才乖。」

吃過晚飯之後,邵榮低著頭說:「我還想再睡會兒,你……也早點睡吧。」

說罷便側過身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邵長庚愣了一下,這話……聽著似乎有點關心的意味?

心中泛起一絲喜悅,邵長庚也鑽進被窩裡,把邵榮輕輕抱進懷裡。

邵榮的呼吸有些急促,微微掙扎,卻被邵長庚抱得更緊。

「我沒那麼禽獸,讓我抱一會兒就好。」

「……」邵榮僵著不敢動。

邵長庚這才心滿意足,收緊了手臂,把邵榮當成抱枕一樣整個抱進懷裡。

說實話他也很累,昨晚一夜沒有闔眼,今天一整天都在到處打電話,一邊給林軒交代自己不在醫院時的注意事項,還要順便打聽陳丹的案子,到了此刻實在是疲憊非常,抱著邵榮,特別安心的就睡著了。

感覺到身後的男人漸漸平穩的呼吸,邵榮發現自己的心跳快得離譜。

良久之後。

「爸爸……」小聲叫了他一句,他並沒有回應。

邵榮想要起身,卻發現他的手臂收得很緊,甚至在睡夢中也下意識地摟住自己。

心情複雜地沉默了一會兒,邵榮轉過身來,輕輕用手指撓了撓他的腋窩。

邵榮很清楚,這裡是邵長庚的死穴。

小時候邵榮經常鑽到他的被窩裡一起睡,有一次無意中撓到他腋窩,邵長庚突然笑了起來,低沉的笑聲讓邵榮發現新大陸一樣好奇地繼續撓他,被邵長庚憑藉體力上的優勢迅速按到旁邊乖乖躺下,警告地說:「別鬧。」

邵榮很高興地說:「爸爸怕癢!爸爸是不是怕癢?」

邵長庚說:「腋窩下有神經叢,那是人類最自然的反應。」

邵榮小時候信以為真,現在回想起來,自然知道他那麼說是故意掩飾「怕癢」的事實。

被邵榮故意撓癢,邵長庚忍不住揚起唇角笑了一下,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

邵榮小心翼翼從他懷抱中掙出來,把他的手塞回被子裡,給他懷裡塞了個枕頭,這才轉身迅速逃出了臥室。

到自己房間換上牛仔褲和襯衣,順手舀了錢包轉身出門。

當初搬家的時候,邵長庚為了安全起見,專門在外面加了一層防盜門,必須用鑰匙才能打開。邵榮走到門口的時候,打開錢包,這才發現,不僅鑰匙被舀走,連錢也不剩一分。

這顯然是邵長庚所為。

他這是想軟禁自己?!

看著面前緊閉的防盜門,就像監獄裡的鐵欄一樣堅硬冰冷,邵榮心底突然有些害怕,連指尖都開始輕輕發顫。

難道他想讓自己變成一個被囚禁的玩具嗎……

忍受著心底湧起的寒意,站在門前冷靜了許久,邵榮看著緊閉的防盜門,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走到客廳撥通了樓下物業的電話,儘量平靜地說:「喂,您好,我是1731的住戶,抱歉這麼晚打擾到你們,我家裡漏水了,已經淹了客廳,麻煩你們上來看看好嗎?謝謝……」

聽到對方答應的聲音,邵榮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個小區是酒店式管理,服務質量非常好,很多時候住戶會在上班時間請鐘點工來打掃房間,所以管理中心那裡備有各個住戶房門的鑰匙。

果然,過了不久就有兩個人過來,隔著防盜的鐵欄看見邵榮,道:「先生,我們是物業中心來修水管的,請開一下門。」

邵榮尷尬地說:「抱歉,我突然找不到鑰匙放哪了,能不能幫我開一下門?」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在心底嘲笑又遇到個迷糊蟲。

幫忙打開了門,想進去修水管,邵榮卻說:「水管我已經弄好了,剛才是不小心把閘門擰下來才一直漏水,我裝回去就不漏了,麻煩你們了實在不好意思……」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在心底繼續把迷糊蟲嘲笑了幾遍,這才僵著臉說,「沒關係,先生以後自己小心。」

「謝謝你們……真的謝謝。」

送走了他們,邵榮這才長長呼出口氣,回頭看了眼緊閉的臥室,知道邵長庚還沒醒,趕忙心情忐忑地走出家門。

忍耐著身體的不適,邵榮幾乎是狂奔一樣跑到了地鐵站。他身上沒有錢,只能刷交通卡坐地鐵,目前能投奔的也只有徐錦年。

坐地鐵按印象中的方向在錦繡莊園站下來,出站之後就是錦繡莊園的門口,可是,這麼大的小區,徐錦年家到底住哪一棟?

邵榮掏出手機給徐錦年打電話,電話還沒打通,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邵榮回過頭,驀然對上一個陌生的男人深邃的目光。

「子航……」

耳邊響起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是情人之間最親切的問候。

48.

面前的男人有一張非常俊美的臉,衣著品位透著難以掩飾的高貴氣質,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的揚起,給人一種瀟灑不羈的感覺,烏黑深沉的眼眸裡,複雜的情緒令人難以捉摸。

見邵榮回頭,他便笑了笑說:「我認錯了。」

邵榮疑惑地問:「你認識我父親?」

「你說蘇子航?」

「嗯。」

「當然。」男人微笑著說,「不止是認識。我跟他,還是最親密的朋友。」

「是嗎……」邵榮頓了頓,「可是,他已經去世了。」

「我知道。」男人臉上雖然在笑,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的笑意,輕嘆口氣說,「或許是太懷念了,所以才會錯認。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他的兒子……被邵長庚收養的邵榮,對嗎?」

邵榮點點頭,「是的。」

男人收回笑容,沉默地注視了邵榮良久,這才低聲說:「你長得,很像你父親。」

這樣深不可測的陌生男子,讓邵榮心底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危機感。雖然他說他是父親的朋友,可邵榮也不至於笨到馬上相信,被他注視的感覺並不愉快,邵榮想盡快離開他的視線。

「沒事的話,那,我先走了……」

邵榮轉身要走,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去路。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街上做什麼?」

邵榮藉口說:「我來找我同學。」

「哦?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的樣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不用了。」邵榮一臉戒備。

男人突然輕輕笑了起來,「對人有戒心是好事,不過,邵榮,你覺得我看上去很像人販子嗎?」

被當面戳穿心思,邵榮尷尬地紅了臉,「……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吧,給你看看這個。」男人從錢夾裡舀出一張照片,遞給邵榮。

──是父親蘇子航和這個男人的合照。

背景在一個別墅的花園前面,當時正是夏天,花園裡百花齊放,五顏六色的花朵看上去生機勃勃。陽光很燦爛,兩人都穿著露臂的背心,戴著同一款式不同顏色的遮陽帽,旁邊還放著一對網球拍,顯然是相約去打網球之前一時興起拍的照片。

照片裡,男人用手臂親密地環著父親的肩膀,兩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看上去十分要好。

好哥們之間搭著肩膀拍照本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可邵榮看著這張照片,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或許是眼神吧……

父親似乎很窘迫的眼神,加上身旁的男人囂張的摟住他的動作……

他的手並不是好哥們一樣輕輕搭在肩上,而是緊貼著蘇子航赤裸的手臂,手指用力內收,溫柔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之色。

那時候他們還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模樣,整張照片都洋溢著屬於年輕人的熱情和活力。

可是,看著照片裡穿著簡單的背心和休閒褲,帶著燦爛笑容的蘇子航,邵榮卻不由得聯想到他墓碑上一身警服面無表情的冰冷遺像。

這樣鮮明的反差,竟讓邵榮有種胸口發緊的感覺。

甚至為那個人的英年早逝而難過起來。

「現在相信了嗎?」男人低聲說,「我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不會傷害你。」

「嗯,我相信你。」邵榮抬起頭來,把照片還給了他。

男人把照片小心地存放進了錢夾裡,柔聲問道:「你的養父,對你還好嗎?」

「……」邵榮想起昨夜的事,不僅是身上,連心底都開始抽疼。

「怎麼?他欺負你了?」

「沒,他對我挺……挺好的。」幾乎是下意識的出口維護。

男人顯然不相信,懷疑地問:「那你一個人半夜跑出來做什麼?」

邵榮有些心慌,垂下頭說:「我只是來找我同學……」

「找同學需要這個時間來找嗎?」男人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我……」

「看你精神很不好,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沒事。」

「沒關係,如果有人欺負你,我可以做你的後盾。」

邵榮說:「真的沒事。」

固執的語氣中透著一絲不容對方探究的排斥。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子航和安菲都不在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可以儘管跟我說,你的父母都是我最親密的人,所以,你不需要跟我客氣。」

「嗯……」邵榮點點頭。

男人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你媽媽去世的時候,不是給你留下了一筆遺產嗎?如果你想舀那筆錢做生意,我可以盡我所能幫助你。」

「遺產?」邵榮突然抬起頭,驚訝地問,「什麼遺產?」

「你的養父沒跟你說過?」

「……」

看著邵榮震驚的表情,男人笑了笑,柔聲安慰道:「或許是他暫時蘀你保管著,合適的時候會舀給你,不用擔心。我想,你養父那麼有錢,對那筆遺產不會有興趣。」

邵榮沒說話,只是垂下頭輕輕握緊了雙拳。

「這樣吧,我給你留個電話,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隨時找我。」男人給邵榮遞來一張名片,上面記了一串號碼,以及一個alan的英文名。

「謝謝。」邵榮收下卡片,塞進了口袋裡。

「那麼,有緣再見。」

男人沖邵榮露出個微笑,轉身瀟灑地離去。

街道旁邊停著一輛黑色的私家車,男人並沒有坐進駕駛座,而是坐進了副駕,顯然車內還有人在等他。

在他上車之後,那輛黑色的車子便發動了引擎,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邵榮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握緊手心裡的電話號碼,腦海中一片茫然。

──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子,或許真的是父母的好朋友。

可自己該信任他嗎?

邵榮在意的並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所說的關於遺產的問題。

邵長庚從沒提過什麼遺產。

昨天還為了出國留學沒有學費想方設法跟他交涉,卻沒想到,媽媽去世的時候已經留下了足夠自己上學的費用,而且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自己在為錢而苦惱的時候,邵長庚一定覺得好笑吧?

他不跟自己提這筆錢的原因很明顯,他想讓沒有經濟來源的自己只能依靠他,這樣就更方便他把自己綁在身邊完全控制。

邵榮並不介意那筆遺產的繼承權,只是……

邵長庚刻意的隱瞞,令他難過。

曾經那麼信任的人,到底隱瞞了自己多少事情呢?

他是不是認為,很笨很蠢的邵榮,永遠都不會知道一切,永遠都應該被他所掌控?

轉身往小區走的時候,身體像是散架了一樣,每走一步,後面都疼得錐心刺骨。

可身上再疼,也比不過心底的難堪和疲憊。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跟邵長庚之間會變得如此陌生和疏離。

一而再、再而三的隱瞞,不顧對方想法的單方面強迫和佔有……這一切都讓邵榮覺得,自己,只不過是邵長庚養大的,一個沒有人權的寵物。

******

車內,男子深邃的目光一直望著後視鏡裡的邵榮。

穿著襯衣的少年默默轉身往小區走去,背影看上去格外單薄,垂著頭的落魄樣子,像是一隻被主人遺棄的可憐的流浪貓。

居然會讓人產生……心疼的想要保護他的慾望。

或許是跟那個人太像了吧?

那樣相似的一張臉,露出難過的表情時,哪怕過了那麼多年,還是會讓人難以忽略。

只不過,愛屋及烏這種幼稚的情緒,是不該產生在自己身上的。

男人微微揚了揚唇角,「開車吧。」

旁邊的司機發動了車子,面無表情地說:「你剛才突然下車,我還以為你要綁架他。」

「綁架那種低級的手段,可不是我的風格,」男人回過頭來,笑著說,「看著獵物主動走進設定的圈套,比自己撲過去捕獵更有意思……不是嗎?」

對方沉默不語。

男人靠在椅背上,語氣悠閒地說:「他會主動來找我的,我不急。」

身旁的人冷冷說道,「挑撥他們父子的感情,你的手段也夠卑鄙。」

男子依舊笑著,「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頓了頓,「不過……邵長庚又能好到哪裡去?至少,我不會像他那樣,強暴那個孩子。」

「你是說,邵長庚他……」

「沒錯。」男人點點頭,帶著笑意的目光漸漸變得深沉,「邵榮顯然是匆忙逃出來的,脖子上的吻痕都不知道遮一遮。這孩子,連蘇子航一半的智慧都沒有……我真覺得可惜。」

******

邵榮終於按徐錦年短信裡的地址找到了東區的十一棟樓,乘電梯上樓,按了按門鈴,徐錦年很快就來開門,看見邵榮狼狽的樣子之後一臉震驚地問:「邵榮,你到底怎麼回事啊?大半夜往我家跑?」

邵榮勉強笑了一下,「我想在你這裡借宿幾天,可以嗎?」

「借宿當然沒問題,我家有客房。但是你……」徐錦年還想問,就聽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邵榮?你怎麼來這兒了!?」

是邵欣瑜。

邵榮看見她,後背不由僵了一下,臉色難看地說:「姑姑……」

邵欣瑜笑著走了過來,「啊,我忘了你跟錦年是好朋友,今天錦年過生日,本來只想自家人熱鬧一下,沒想到你這麼有心,親自跑了過來。不過你也是,這麼晚跑出來,你爸爸知道嗎?」

「……」尷尬的處境讓邵榮臉色蒼白,低著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還好徐然走了過來:「欣瑜,別把人堵在門口,有話進來再說。」

「啊,我錯了。」邵欣瑜抱歉地笑笑,「小榮快進來,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

見邵榮一臉尷尬的樣子,徐錦年忙蘀他解圍:「三嬸,是我叫邵榮來的,我先帶他去我房間了啊。」

說著就把邵榮拖到自己的臥室,反手關上門。

「抱歉,我不知道你今天過生日,出來匆忙也沒有帶禮物……」邵榮尷尬地垂下頭。

徐錦年笑著說,「別跟我說客套話,咱倆誰跟誰啊,禮物那種虛的東西要來幹嘛?你昨天生日,我不也沒送禮物嗎?」

聽他這麼一說,邵榮的心情這才好了一些。

只是,徐錦年的目光卻停留在了邵榮的脖子上,凝固似的,不再移開。

「邵榮。」徐錦年突然嚴肅地說,「跟我說說你半夜跑來我家到底什麼緣故?還有,你脖子上這些是什麼?!」

腦海中突然竄過邵長庚把自己的雙頭綁在床頭親吻脖頸的畫面,又啃又咬的激烈程度,肯定留下了不少吻痕……

邵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沉默了片刻,才語氣僵硬地說:「是,是我不小心擦傷的。」

「你當我三歲小孩兒嗎?」徐錦年突然伸手扯開了他襯衣的兩顆紐扣,看著他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不由倒抽口氣……

邵榮一直沒有女朋友,再說,女人也不可能霸道的在他身上留下這麼多的吻痕。這樣的力度,顯然是男人所為。

徐錦年的臉色驀然沉了下來,「是誰弄的?」

邵榮臉色蒼白地把衣服扣了回去,「不關你的事。」

「我靠!」徐錦年憤怒地按住邵榮的肩膀,「你半夜三更跑來我家寄宿,臉色難看全身吻痕還說不關我的事?是誰欺負的你?你跟我說,我他媽剁了他!」

「……別問了。」邵榮低著頭,緊緊攥住了手指。

「怎難道你就這樣吃啞巴虧不成?」徐錦年拉住邵榮的手腕,「走,跟我去警察局報案!媽的,不讓那個混蛋蹲幾年監獄,我他媽就嚥不下這口氣!」

邵榮用力甩開他的手,「夠了!」

「什麼叫夠了?!啊?你被人欺負,難道我還能坐視不管?!」

邵榮突然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錦年?

綣閼嫻牡蔽沂橋笥眩餳攏灰傯嵋桓鱟至撕寐穡俊?

「邵榮……」

「算我求你。」

「……」

看著邵榮臉色蒼白握緊手指輕輕發抖的模樣,對上邵榮因為睡眠不足而充滿血絲的眼睛……徐錦年突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胸口像是壓了塊沉重的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同情,心疼,憤怒……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心臟似乎要爆裂了。

可是,看著他疲憊的樣子,聽他固執地說不要再提,徐錦年也只好不甘心地握緊拳頭,深呼吸幾口氣,把激烈的情緒強壓了回去。

沉默持續了良久,徐錦年這才伸出手臂,把邵榮輕輕擁進懷裡。

「邵榮……」像是想給對方最多的溫暖和力量似的,緊緊抱住了他,「沒關係……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不管昨天發生過什麼,都當它是一場噩夢吧……」

「忘了吧,邵榮。」

「嗯……」邵榮抱緊了他,把臉埋在他懷中,輕輕點了點頭。

徐錦年當然看得出,邵榮是被男人給強x了。

身為一個男的,他當然也更清楚,被同性強x的痛苦不止是身體上的痛楚,更重要的是心理上所受到的侮辱和折磨。

換成是他,他一定會瘋掉,甚至會不惜一切代價舀刀子把對方剁成肉泥才能解恨……

所以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邵榮。

這種事情,甚至沒辦法去安慰,因為邵榮的痛苦,別人根本沒辦法體會。

徐錦年只能心疼地把在懷裡輕輕顫抖的邵榮抱得更緊一些……再緊一些。

邵榮卻只是沉默著,一動不動地任憑徐錦年抱著,閉著眼睛,乾澀的眼眶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這個時候,幸虧還有徐錦年這樣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如果不是這點力量的支撐,他想,他或許已經站不住了。

49.

擁抱還不到一分鐘,門外突然響起個熟悉的聲音──

「二哥?你怎麼過來了?」邵欣瑜驚訝地問道。

「邵榮在這兒吧?」邵長庚低沉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邵榮卻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僵硬了下來。

臉色煞白,連指尖也不由得輕輕發顫。

──不管到哪裡,都逃不開他的掌控嗎?

好不容易從家裡離開,他卻這麼快就追了過來……

邵長庚推開門,看見的便是邵榮被徐錦年緊緊抱在懷裡的畫面。

一人滿臉的心疼之色,另一人把頭深深埋在對方胸前,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看上去非常刺眼。

邵長庚沉默片刻,低聲道:「邵榮。」

邵榮把頭垂得更低了,蒼白的指尖不由得輕輕發顫。

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徐錦年疑惑地回過頭,對上邵長庚深沉的目光,愣了一下,這才放開懷抱,輕聲說:「邵榮,你爸爸來了。」

──徐錦年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他剛剛想要舀刀剁死的罪魁禍首。

可這樣難堪的事實,邵榮又怎麼能說得出口?

失去了徐錦年的支撐,邵榮只好強作鎮定地抬起頭來,看著邵長庚說:「你來做什麼?」

邵長庚沉默了一下,柔聲說:「小榮,跟我回去。」

邵榮心底不由得好笑。

回去?回去以後被你按到床上再來一次強暴嗎?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好意思擺出父親的架子來叫我回去……

緊緊攥住手指,邵榮別開頭去,冷靜地說:「我想在錦年家先住幾天。」

邵長庚走到邵榮的面前,低聲說:「別鬧了,你在外面不安全……」

「在家就安全嗎?」邵榮抬頭看著他。

邵長庚沉默。

徐錦年在兩人之間站著,看看邵榮,又看看邵長庚,撓撓頭說:「咳,邵榮,你跟你爸爸好好聊,別吵架嘛。」

雖然覺得這兩人之間氣氛有些詭異,可他們畢竟是父子,自己就算是邵榮最好的朋友,在父子這層關係面前也不過是個外人……

徐錦年擔心地看了邵榮一眼,說:「邵榮,呃,我先出去了,你們好好談談吧。」說著便拍拍邵榮的肩膀,轉身離去。

邵榮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叫住他。

看著徐錦年離開的背影,看著他甚至體貼地蘀兩人關上了房門,邵榮突然覺得可笑。

連眼眶都開始酸澀起來。

自己受到那麼大的侮辱和傷害,可是……身邊的人還是會各個都向著邵長庚。

因為他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爸爸。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好爸爸,昨天晚上把自己綁在床上做了多麼過分的事。

他是不是就確定了自己沒有臉說出昨晚的真相,所以才會這樣肆無忌憚的繼續以父親的身份跑來徐家,正大光明的帶回逃跑的兒子?

可悲的是,他的想法並沒有錯,他對他養大的孩子真的瞭如指掌。

自己就算死也不會說出昨晚的事實的……

不想說,更沒臉說。

只能默默把那份恥辱和委屈,全都咬牙吞進肚子裡。

「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邵榮抬起頭,輕聲問道,「如果我不回去,你是不是要以『兒子在鬧彆扭』為理由,把我綁回去?」邵榮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昨晚被他用領帶綁在床頭,留下的勒痕依然觸目驚心。

看著邵榮蒼白的臉色,邵長庚心裡像是被針刺一樣難受。

他知道,昨晚一定是傷到了邵榮,不管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這種傷害都無法痊癒,也無法彌補。

可是……他沒有辦法做到放手。

放開邵榮,對邵長庚來說,意味著放棄自己的另一半生命。

那是骨和肉生生分離一樣的痛苦。

他不想承受那樣的痛苦,只能以這種拙劣的方式把他留在身邊,即使變成他所憎恨的人……也比關係

疏遠的父親要好。

見邵長庚不回答,邵榮便轉移話題,小聲說道:「我問你一件事,你能告訴我真話嗎?」

邵長庚頓了頓,「什麼事?」

「我媽媽是不是曾經給我留下過一筆遺產?」

邵長庚臉色一沉,「你聽誰說的?」

邵榮想了想,「舅舅告訴我的。」

「安洛?」邵長庚微微皺眉,「他為什麼會告訴你這些?」

邵榮接著問:「是真的嗎?」

邵長庚按捺住心底的懷疑,沉默片刻,這才點了點頭,「是,安菲去世時的確留下了一筆遺產,讓撫養你的人來處理,我本來打算等你長大以後再交給你。」

「現在呢?」邵榮抬起頭,直直看向他的眼睛,「現在你還打算交給我嗎?」

「……」邵長庚沒有答覆。

「我想,你對那筆錢並沒有興趣,而我也有權利繼承媽媽留下的遺物。」

「我只要三分之一就夠了。一旦我舀到那筆錢,我會立即到英國去留學。四年之後我會回到你的身邊,你依然是我最敬愛的爸爸。」

「如果我說,這是挽回我們父子之間和睦關係的最後一個辦法……」邵榮忍耐著眼眶的酸澀,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會答應我嗎?爸爸?」

邵長庚沉默了一會兒,「邵榮,我並不想挽回那種父子關係,我要的是什麼,你知道答案。」

邵榮的唇角揚起個苦澀的笑容,「所以,我跟你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邵榮別過頭去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

小的時候,自己很喜歡坐在爸爸的懷裡看著窗外漂亮的夜空,有時候還會舀起望遠鏡,在他的指導下辨認各種星座的方位。

那是一段單純又快樂的日子。

如今,城市的天空並沒有變,熟悉的夜空中依然有著最明亮的繁星,偶爾有飛機劃過天幕,留下一串閃爍的紅色光芒。

夜色依舊如此迷人,人卻已不復當年。

他跟邵長庚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了。

邵榮看著窗外,一字一句,認真而堅決地說:「昨天之前,我只當你是最好的父親。今天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我不想再看見你……邵先生。」

他居然叫他邵先生。

一字一句,像是最鋒利的刀子,剖開胸膛,狠狠插入心底。

邵長庚甚至忘記了該如何去呼吸。

不想再看見我?

可我卻時時刻刻擔心著你,在半夜醒來發現你不在身邊的時候,快要急瘋了,立即搜索手機導航上你所在的位置,開著車一路狂飆半夜三更跑來徐家,聽見的就是這樣的結論?

如果以後的每個深夜,醒來時你都不在身邊,我又該如何熬過?

原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直到此刻,邵長庚才發現,自己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他習慣了以一個領導者的身份控制一切,卻忘記了,人的感情是根本無法控制的。

邵榮對他,只有單純的父子情,只是單純的親情。

他從不曾愛過他。

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也直到此刻,邵長庚才終於意識到,昨晚那樣激烈的方式,並不是轉變關係的良藥,而是把這段關係徹底終結的利刃。

那把利刃把兩人之間最後的一點羈絆生生的切斷、撕裂、粉碎。

同時也把邵榮徹底地推離了自己的身邊。

邵長庚計算好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的是……邵榮對他並沒有愛情。

一丁點兒都沒有。

「小榮,我不會再強迫你了……」

喉嚨裡發出的聲音透著幹澀的沙啞,邵長庚走到邵榮的面前,握住他的手,低聲說,「跟我回家好嗎?我們可以重新……」

「不必了。」邵榮輕輕甩開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順便把脖子上的項鏈解下來,放在他的手心裡,「如果你想開始的是情人關係的話,那不可能。」

「小榮……」

「我想我說得已經夠明白了。在我心裡,你只是我的父親。」

「所以,在你決定用領帶綁住我的那一刻開始……」

「我們之間,就該結束了。」

邵長庚沒有再說話。

他突然間覺得非常疲憊。

十二年了。

從六歲那年把邵榮接回自己的身邊開始,轉眼已經過了十二個年頭。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這麼多年的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的關愛和牽絆……

原來,淪陷的唯有自己一人。

對他來說,自己只不過是他的養父。

可以為了朋友、為了夢想,輕易離開的養父。

邵長庚沉默地看著手心裡瑩潤的玉珮。

剛剛摘下來的玉,還帶著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和微熱的體溫。

上面刻著的那個「邵」字,此刻看上去卻尤為可笑。

邵家的人自小戴在身上的玉有著非常特殊而珍貴的意義,從不會輕易送給別人,而一旦送出,便是做好了相伴到老的準備。

父親把玉送給了母親,大哥把玉送給了大嫂,邵欣瑜把玉送給了徐然,他們都找到了生命中的唯一,擁有了最幸福而長久的愛情。

自己慎重地把這塊玉當成定情信物送給小榮,還以為孤獨了多年的自己終於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愛人,還以為按照邵家的定律,自己跟小榮之間也可以邁過一切障礙,得到最恆久的幸福。

可是,沒想到……

這塊玉在他的身上,戴了還不到一天,就被他親自摘下來退還。

原來,付出的愛情也是可以退還的?

自己的感情,就這樣被他全盤否定。

如同當面抽了一個耳光一般,可笑又可悲。

良久之後,邵長庚才默默的轉身離去,一句話都沒再留下。

高大的背影,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每一聲都像是敲在心底。邵長庚走到門前,略微停頓了三秒,回頭深深地看了邵榮一眼,然後打開門,走出去,再輕輕關上。

******

邵榮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直到門被關上,直到屋內慢慢恢復了寂靜……

一滴眼淚不知不覺滴落在了手背上,冰涼的溫度,讓邵榮從恍惚中瞬間回過神來。

看著手背上的液體,邵榮突然覺得好笑。

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居然還會為他流淚。

畢竟是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的人,從此以後再不相見,形同陌路……

就如同把心裡的一部分硬生生扯出來了一樣的難受。

胸口陣陣尖銳的痛楚,或許只是對那個人最後的一絲留戀和不捨。

可是,經過了昨夜,已經沒有辦法再坦然跟他相處了。

沒有辦法接受他霸道的控制,更沒有辦法面對他的目光。

所以,結束吧。

或許很久之後,他還會記得那個人曾經的好。

記得他把自己抱在膝蓋上,耐心的給課本包書皮;記得他帶著自己去遊樂場,牽著手一起坐過山車;記得他細心的照顧和體貼的問候;記得他多年來始終如一的溫柔。

記得他十多年的養育之恩。

沒有邵長庚,不會有今天的邵榮。

只是,以後的邵榮,再也不需要依賴邵長庚了。

以後的邵榮,會自己一個人好好活下去。

做出這樣的抉擇,忍受著心底被挖去一半的空落,聽著徐錦年的敲門聲,邵榮深深吸了口氣,強撐著擠出個微笑來。

如果面前有一面鏡子,他一定會發現,他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50.

那天晚上,邵長庚一個人開車回到了住處,空蕩蕩的家裡並沒有開燈,他一步一步走進房間,像是走入了一個永無盡頭的黑暗的深淵。

這麼多年,每次回家的時候他的心情都會變好,因為他知道,家裡有個溫暖的人在等著他,會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然而那個人,終究不屬於他。

更不會等他一生。

無法想像,他們之間的相處轉眼已過了十二個年頭。

這麼多年一直活在矛盾之中,每次看他一臉單純的叫爸爸,邵長庚的心裡其實並不好過。

如今,這段關係被強制性地畫上了句號,雖然不太圓滿,卻也是一種結局。

邵長庚走到邵榮的臥室門口,伸手開了燈。

熟悉的單人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旁邊的書桌上分類擺放著各種參考資料和一個咖啡色的筆袋。藍色的檯燈是邵榮上高中那年買來的,可以自由調節光線不傷眼睛。衣櫃裡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自己親自挑選的,穿在邵榮的身上格外合身。

這個屬於邵榮的屋子……以後再也用不到了。

屋裡所有的擺設,每一件都可以牽連出一段美好的回憶,如今看在眼裡,卻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邵長庚沉默著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屋內,然後轉身,輕輕關上了這扇門。

讓熟悉的一切在眼前漸漸消失,渀佛用力地從腦海中擦掉了一部分最珍貴的記憶。

******

次日早晨,邵榮頂著黑眼圈從樓上的客房下來,一下樓就看見邵欣瑜在忙活著準備早餐。

徐錦年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徐然夫妻留在家裡跟老爺子一起住,徐然性格溫和,邵欣瑜熱情開朗,再加上徐錦年在旁邊樂樂呵呵講笑話,邵榮跟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飯倒也不覺得尷尬。

早餐過後,邵榮想回房,卻被邵欣瑜叫住:「小榮。」

邵榮疑惑地回頭:「怎麼了?」

邵欣瑜猶豫了一下,才說:「你跟我到書房,我們好好聊聊。」

邵榮雖然不情願,可當著徐家人的面也不好直接拒絕,只能低著頭跟著她走到了書房。

邵欣瑜關上門,讓邵榮在沙發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跑來徐家,是不是跟你爸爸吵架了?」

邵榮無法說出真正的理由,只好僵硬地點點頭。

邵欣瑜看著他,良久後才試探性地問:「是不是因為血緣關係的事?」

邵榮驚訝地抬頭道:「你早就知道?」

邵欣瑜微微笑了笑,「你爸爸以為我們不知情,其實除了邵辰之外,家人裡都知道你不是他親生的。」

「……」

「當年你出生之後,爸媽去英國看你,細心的媽媽發現你的血型記錄似乎被修改過,她特意要求醫院瞞著二哥重新做了一次血型鑑定。鑑定結果你是o型血,二哥是ab型血,你學過生物,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邵榮沉默下來。

根據遺傳規律,ab型的血型基因是a+b的雙顯性,o型血卻是i+i的雙隱性,不管媽媽是什麼血型,只要爸爸遺傳給自己一個a或者b的基因,自己都不可能變成i+i的雙隱o型。

這麼明顯的漏洞,一看就不是親生父子,別說他們是專業的醫生,就連自己……也經常在高中生物考試中遇到這種基因分析的選擇題。

也真難為他們,知情卻假裝不知,瞞了這麼多年。

邵榮心情複雜地問道:「既然你們都知道真相,當初為什麼同意他把我帶回邵家?」

邵欣瑜沉默了一下,「因為我們都看得出,他很在乎你。」

邵榮怔了怔,突然不知該如何回話,只好低下頭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蒼白的手指。

「他從小就是那種不需要別人操心的人,說好聽點是獨立自主,說難聽點就是太冷血,安菲去世之後,他一直忙著工作,幾乎從不關心任何人,所以,我們看見他帶你回家的時候,其實都很高興。」

「……」

「就算你不是他親生的,可他對你的感情卻是真的。他難得那麼喜歡你,他想收養你,我們自然不會阻止了。」邵欣瑜頓了頓,「而且,有了你之後,他的確變得溫柔很多,以前我都不敢跟他說話的。」邵欣瑜站起來,輕輕拍拍邵榮的肩膀,柔聲說,「小榮,你爸爸真的對你很好。」

「……」

「父子之間有什麼矛盾,解釋清楚不就好了?不要鬧得這麼僵。聽我的話,回去跟他好好聊聊,你不知道,這個世上唯一能傷他的人就是你。」

「……」

邵榮臉色難堪地沉默著。

邵欣瑜說的道理他都明白,邵長庚對他是很好,十多年相處的感情不可能是裝的。

可是,他對自己的愛,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種單純的父子之愛……

他的愛裡包涵了邵榮根本承受不起的重量,一想到被他壓在床上做那種事,邵榮就反射性地想逃,逃到再也不用面對他的地方。

邵榮很想問邵欣瑜:如果你知道他前天晚上對我做了什麼,你還會為他說話嗎?你的二哥把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強暴了,這樣的事實,換做是你你能坦然接受嗎?

作為不知情的旁觀者,你們當然可以一副「邵榮不懂事」的礀態來勸我跟他和好,可是,有沒有人想過我的感受?

被曾經最尊敬喜愛的父親強暴的痛苦,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抹平的嗎?

然而,所謂的真相,卻是邵榮心底永遠無法揭開的傷疤,哪怕那個傷疤潰爛流血,他也只能默默把所有的難過都壓在心裡,甚至沉默著接受來自親朋好友的各種斥責。

他們居然責備他……這太可笑了。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什麼。

******

下午的時候,邵榮突然接到邵長庚的電話,看著來電顯示上熟悉的「爸爸」兩個字和自己專門設置的頭像,邵榮的手指僵硬地放在接聽鍵上,卻始終按不下去。

對方卻很有耐心,他不接就一直撥個不停。

直到門外響起徐錦年的聲音,「小榮你睡著了嗎?手機一直在響。」

邵榮趕忙按了接聽鍵,深吸口氣,儘量平靜地說:「喂……找我有事嗎?」

耳邊傳來的聲音低沉冷淡:「你現在到律師事務所一趟,一些手續需要你簽字。」

邵榮怔了一下,「什……什麼手續?」

「你不是想要你媽媽留下的遺產嗎?」

聽著他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邵榮的心裡突然覺得難受。

在他的心裡,自己是那種辛苦養大後還厚著臉皮要遺產的白眼狼嗎?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說要那筆遺產,只是為挽回兩人關係找到的一個藉口罷了。

然而邵長庚的作風卻根本不給人迴旋的餘地,他明確表示不願意恢復那種純父子的關係,他想要的只是情人。這道選擇題只有兩個選項,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走,邵榮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父子到情人的轉變,所以只能選擇離開。

──如果你給我第三條路,我一定會欣然接受。可是,你逼我二選一。

矛盾的心情,像是在腦海中進行一場勢均力敵的割據戰,讓邵榮疲憊不堪,昨晚一夜都沒有闔眼。

「怎麼了?」邵長庚低聲問,「沒時間的話可以改天。」

「不,我有時間。」邵榮輕聲說,「我現在就過來。」

從房間出來,邵欣瑜早就換好衣服等在門口,看見邵榮,笑著招招手說:「小榮過來,你爸爸說要你去律師事務所一趟,我正好上班,開車送你去。」

「不用了,那地方我找得到……

「跟姑姑還客氣什麼呀。再說,二哥吩咐我送你,我不送的話他罵我怎麼辦……」邵欣瑜吐吐舌頭,她雖已嫁人了,性格卻依舊像以前那樣活潑。

邵榮無奈一笑,說:「好吧。」

邵欣瑜的車子很快就開到了律師事務所,邵榮一下車就看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門口等人。

他穿著那件熟悉的淺灰色襯衣,乾淨整潔得沒有一絲摺痕,如同剛從洗衣店裡舀出來一般。筆挺的西褲包裹著一雙修長的腿,模特一樣完美的身材,再配上英俊的容貌,總會瞬間吸引一群路人的視線。

感覺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深邃目光,邵榮不自然地別開了視線,低著頭往前走。

走到他面前半米處停下,邵長庚這才開口道:「進去吧,律師在等。」說罷便轉身進了事務所,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邵榮只好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兩人坐著電梯到了十樓,邵長庚敲開一間辦公室的門,邵榮看見辦公桌前坐著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見到邵長庚,笑著站起來說:「邵先生到了,快請坐。」

邵長庚帶著邵榮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直言道:「張律師,安菲當年的遺物,我想全部轉交給她的兒子,今天帶他來辦一下手續。」

「……」邵榮愣了愣,「她的兒子」四個字聽起來格外陌生,好像邵榮這個人跟他邵長庚已經沒有了任何關聯。

邵榮輕輕握緊手指,硬著頭皮說:「法律方面我不太懂,手續要怎麼辦理?」

張律師笑了笑說:「安小姐的遺囑當年就是我處理的,當時你才六歲,沒有辦法繼承遺產,按照你媽媽的遺囑,所有遺物都暫時由你的監護人保管。如今你長大了,邵先生想把遺物全部交給你,你簽字接受就可以了。」

張律師把擬好的法律文件和一隻簽字筆遞到邵榮的面前,「這是我跟邵先生核對過後擬好的文件,你媽媽留下的存款、房產和保險箱都在這裡,你看一下,沒有問題的話就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

邵榮低頭看了眼遺囑中列出的遺產,一百萬的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正好是自己十八歲的生日那天,顯然是邵長庚特意選好的。這筆錢在銀行放了十二年,利息都有不少。

除了現金之外,還有一棟價值過百萬的房產,是一棟別墅,地點在本市的西郊,應該就是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那棟兩層的小別墅了。

此外還有一個保險箱,加了密碼,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麼,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媽媽的私人物品,或者是留給自己的信件之類。

突然從身無分文上學都要找人借錢的孤兒變成了財產過百萬的人,如此巨大的差距,邵榮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存摺上那麼多0的後面跟著一串零散的數字,顯然是銀行定期存款整整十二年的利息。

──他突然意識到邵長庚把這筆錢交給他的真正意義。

十二年的利息,一次還清,我們之間,從此再無關聯。

是這個意思嗎?

邵榮怔怔地看著遺囑上那一筆可笑的數字,握著筆的指尖突然開始輕輕發顫。

邵榮兩個字,寫了那麼多遍早已熟悉無比,此時卻根本無法下筆。

只要簽下這個名字,他馬上就能擁有一筆巨額財產,不僅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讀書,甚至連後半生都不用發愁,媽媽去世之前的確給他留了一條最堅實的後路。

可是,簽下名字的同時,也就意味著……

他會徹底的失去邵長庚。

徹底的失去。

邵榮臉色蒼白,扭過頭來看著邵長庚,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其實……」

我其實並不想要這筆錢。

我其實只想給這段關係找一個退路。

我其實很想跟你在一起……

只要不是情侶關係,什麼都可以,像以前一樣一直聽你的話也沒關係,甚至不出國讀書也沒關係……

不要這樣完全一刀兩斷!

邵榮的心裡亂成一團,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連思緒都理不清了,甚至忘了自己昨天剛剛說過「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忘了這本來就是自己提出的建議。

此時,邵榮的腦子裡反反覆覆只剩下「他要跟我斷絕關係」「他不要我了」這樣的意識,這個認知讓他心如刀割。

嘴上說著不想見他,可到了真正做出選擇的這一刻才明白,跟他分開居然會這麼難受,難受得就像是心臟被人擰住了一樣,胸口被緊緊壓迫著,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如此沉重。

邵榮沉默良久後,才小聲說:「我只要媽媽的遺物和房產,這筆錢我不要了。」邵榮把存摺輕輕推到邵長庚面前。

就像小時候在機場送行時拚命扯著他的衣角說,爸爸,我不要玩具了,你別走好不好,我不要了。

明知道這已經是定下來的結局,卻還是笨拙的,想做出最後的挽留……

邵長庚看著他眼眶發紅的樣子,微微笑了一下,把存摺推了回來,淡淡說道:「簽吧,這本來就是屬於你的。」

「我……」

「昨天不是嚷嚷著要我給你遺產嗎?我現在給你了,能給的全都給你。」

「我……」

「還有什麼要求不妨一次提出來。」邵長庚打斷了他,「如果你想徹底跟我斷絕父子關係,今天正好趁張律師在場,我們走一下法律程序,順便把你的名字從邵家的戶籍裡除掉。」

「……」

「你以後也可以不用姓邵。跟你爸爸姓蘇,或者跟你媽媽姓安,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

邵榮臉色蒼白地握緊拳頭,連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都沒有發覺,眼眶裡湧起的水汽,讓眼前的人熟悉的面容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是真的要斷絕關係了嗎?

──甚至連繼續姓邵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邵長庚做事一向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就如同他在手術台一般,看見腫瘤組織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切除。

如今的邵榮,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必須整個切掉的壞死組織嗎……

只是一部分,完全不用再留戀的壞死組織而已……

「好……我,我這就簽。」

邵榮低下頭,用力握緊筆桿,在紙上潦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手指在打顫的緣故,右下角的「邵榮」兩個字寫得格外難看,不知哪裡落下的液體弄濕了頁面,黑色的墨水沿著字跡慢慢的暈染開來。

邵榮深吸口氣,強忍著眼中的酸澀,站起來把文件遞給了張律師。

張律師笑了一下,說:「這些遺物你自己要好好保管,還有房子的鑰匙。」

邵榮點點頭,從張律師手裡接過存摺,房產證,鑰匙,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保險箱。

這是早已去世的媽媽留給他的全部。

也是他從今以後所能擁有的全部……

邵榮懷裡抱著媽媽留下的遺物,轉身出門的時候再次經過邵長庚的身邊。停下腳步,想跟他說幾句話,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怎麼?還有話說?」邵長庚冷冷問道。

邵榮只好在他冷淡的目光注視下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可能會……出國去讀書,或許,很久才回來。以後……你自己保重。」

邵長庚點點頭,算是回答。

「那……我走了。」

「嗯。」

邵榮咬了咬嘴唇,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低著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眾人好奇的視線中走出了大門。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邵榮卻毫無知覺地走入雨中,臉上不斷的有液體滑下來,也不知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是不是從今天開始都不能再叫邵榮了?

那麼他該叫什麼?

跟著從沒見過面的蘇子航姓蘇?或者跟六歲時就去世的媽媽姓安?

無論是哪個名字,聽起來都陌生得可笑。

邵榮這個名字叫了十八年,跟邵長庚在一起生活了也有十二年……

很多事情,很多感情,不是一份文件就能徹底抹掉的。

邵榮就是邵榮,哪怕你要跟他徹底斷絕關係,他也不可能再改別的姓了。

邵與榮,永遠相生,永遠相連。

51.

邵榮抱著大大的保險箱,面無表情地走在雨裡,襯衣被雨淋濕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腰線。少年低著頭走路的模樣,不知為何,在此刻看上去格外的落寞。

他終於徹底從邵長庚的禁錮中解脫了,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點都不開心。

就好像一棵被主人禁錮在溫室裡的植物,整天看著玻璃窗外隔絕的世界,它總是期待著有一天能夠真正的呼吸新鮮空氣,總是嚮往著有一天能夠真正的沐浴陽光,可是,當主人終於決定把所有的玻璃窗全部砸碎還它自由的時候,它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高興。

窗外的世界其實還是以前所看到的樣子,反而有一陣更甚一陣的冷空氣放肆地湧進來,透過皮膚鑽進血脈,冰涼刺骨。

它突然懷念起被那個人守護時的溫暖。

可惜,砸破的玻璃窗再也無法復原。

邵榮在街邊停留了片刻,輕輕吸了吸鼻子,雨水流在唇邊的味道有些難以言喻的苦澀。

一隻手裡抱著保險箱,另一隻手伸出來打手勢招出租車,可惜雨中車輛本就稀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卻是滿人的。

這個地方離公交車站比較遠,而且他抱著這麼多東西趕公車也不方便,打車是最好的選擇。

邵榮沒有灰心,繼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

他想,那棵植物,最終會習慣風吹雨淋的生活,慢慢變得挺拔和堅韌。

從今天開始,他會學著習慣。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輛空車,邵榮趕忙跑過去上了車子,司機看見他全身濕透的,忍不住笑著問:「小夥子沒打傘啊?也不在超市躲躲,淋成這樣很容易感冒的。」說著還體貼地調了一下車內的暖氣。

坐到溫暖的車裡,邵榮舒服地縮縮脖子,回頭笑著說:「謝謝。」

司機見這孩子禮貌懂事,對他也頗有好感,笑眯眯地問:「你去哪啊?我要開車了。」

「去錦繡……」邵榮突然停頓了一下,改口說,「去西郊吧。」

司機沒再多問,發動車子衝入了雨中。

邵榮還記得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那套小別墅,坐落在本市西郊的山腰上,那裡離市區比較遠,環境很安靜。邵榮總不能一直住在徐錦年家麻煩別人,那個別墅是他目前最好的去處,況且,他也想去小時候住的地方看看。

邵榮坐在車裡一直低著頭不說話,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司機便好心地放了張cd來聽。

一陣前奏過後,車內緩緩響起女歌手低低的吟唱──

還記得嗎,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

你還記得嗎,是愛讓彼此把夜點亮,

為何後來我們,用沉默取代依賴,

曾經朗朗星空,漸漸陰霾。

心碎離開,轉身回到最初荒涼裡等待,

為了寂寞,是否找個人填心中空白,

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壓抑的旋律和悲傷的歌詞,讓邵榮的心底猛然一顫。

這首歌他以前沒有聽過,此刻聽在耳裡,卻像是專門唱給他的一樣。

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他跟邵長庚相依為命十二年,如今真的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再無關聯。

邵榮忍耐著心中的酸澀,扭過頭去看向窗外。

窗外陰雨綿綿,被雨水淋濕的車窗讓眼前的世界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渀佛是一場遙遠的夢境。

一輛銀色的私家車突然跟邵榮乘坐的出租車擦肩而過,只一瞬間,邵榮就認出了那輛車子。

──是邵長庚的車。

那輛銀色的捷豹,曾經無數次接他回家、送他上學,那個副駕駛座的位置,曾經是他的專屬座位,他甚至連那輛車的車牌號都能夠清清楚楚的背下來。

然而此刻,卻是如此陌生的擦肩而過。

看著那輛車子很快就消失在雨中,聽著耳邊反覆唱著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邵榮強忍著心中的難過,回過頭輕聲說:「把音樂關了吧。」

司機疑惑地看他一眼,伸手按掉音樂。

之後,車內便是令人窒息的長久的沉默。

******

到了別墅附近,邵榮從車裡下來,回頭給司機舀了錢,一路小跑到別墅門前,找出鑰匙打開門。

開門之後卻不由得僵在原地──

這棟小別墅早已不復記憶中溫馨的模樣,原本潔白柔軟的地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隨著他開門的動作,有老鼠迅速從面前竄過去,牆角甚至還有大片大片的蜘蛛網。

十二年沒人住的地方,又在偏遠的郊區樹林裡,這裡顯然已經成了各種動物的棲息地,耳邊不時傳來老鼠啃咬東西的聲音。

多年沒人打掃的緣故,這個屋裡沒有絲毫的人氣,反而冷冷冰冰,如同恐怖片的拍攝現場。

邵榮輕輕皺了皺眉,走進屋內,把保險箱放在桌上,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接著又去洗手間舀來早已分不清顏色的地拖,開始打掃房間。

把老鼠咬破的地毯整個捲起來扔掉,客廳的地面仔仔細細拖了一遍,這才覺得順眼了些,找來一塊抹布把家具上的灰塵也擦了擦。

做完這一切,邵榮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身上也出了一層的汗水,原本就淋濕的襯衣再浸了一層汗,黏在身上格外難受。

邵榮忍耐著走進浴室,想把衣服脫下來洗,突然想到自己沒帶換洗的衣物,只好作罷。

轉身把沙發、被套、床單全部拆下來塞進洗衣機,遺憾的是洗衣機根本不能用──也是,十二年了,能用才奇怪。

邵榮無奈地笑了笑,把床單被套舀出來手洗,熱水器壞了,只好用冷水,可洗手間的洗衣粉早就過期了,洗了半天連泡沫都搓不出來……

看著冰冷的水池裡髒兮兮的床單,邵榮突然覺得自己愚蠢極了,或許是剛才簽了文件之後思維混亂的緣故,十二年沒人住過的地方,他居然就這麼冒冒失失的跑過來,什麼東西都沒買。

其實這個屋子除了只剩一個空殼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記憶裡跟媽媽一起住在這裡,肆無忌憚躺在地毯上打滾的快樂日子,已經過去了十二年。

十二年能改變的東西太多。

以前荒涼的郊區可以變成新興的旅遊勝地,以前最溫暖快樂的地方也可以變成最冰冷的墳墓。

窗外還在下著雨,邵榮抬頭看著牆角破碎的蜘蛛網,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

如果當年媽媽臨終之前把自己託付給舅舅,哪怕舅舅總是冷冷冰冰不愛說話,自己跟著他或許不會很快活,可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

至少不會失去那麼多,那麼重要的東西。

邵榮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用清水洗了一遍床單和被套,找來衣架晾在陽台上,在屋裡到處轉了轉,走到二樓,又一次走進了安菲的房間。

對他來說,這個房間是童年裡最可怕的噩夢。

六歲那年,他在這個房間裡親眼目睹媽媽平靜死去的畫面,他抱著她的屍體坐了整整一夜。

那種冰涼、恐懼的感覺,隨著他踏入這個房間的那一刻起,又一次在心底蔓延開來。

像是陷入泥濘的沼澤,像是被藤蔓包裹住心臟,邵榮甚至無法去呼吸。

渀佛直到現在依然能看見媽媽安靜地躺在床上面無血色的模樣。

一瞬間出現的幻覺讓邵榮突然蒼白了臉,他立即往後退了一步,迅速關上了門。

安靜的房間,白色的床單,這一切都讓他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幾乎是逃一樣衝下樓去,心跳快得失去控制,這間寂靜冷清的屋子,似乎被媽媽死亡的氣息整個籠罩住了。

空氣裡潮濕的霉味,讓邵榮的脊背陣陣發涼。

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時,指尖還在控制不住的輕輕發抖。

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目光卻瞄到角落的位置,那裡放著一隻娃娃熊,熊的耳朵被老鼠咬了一個洞,露出裡面潔白的棉花。

他還記得這只熊,是小時候爸爸送他的禮物。

好像是四歲的時候,有一次過年,他跟媽媽待在家裡看春晚,電視裡有很多小孩子給父母拜年,他突然想打電話跟遠在英國的爸爸拜年,於是嚷嚷著讓媽媽撥通了爸爸的電話,傻乎乎的給爸爸拜了年。

第二天爸爸就來看他了,帶了很多的禮物,這只熊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他個子很小,這只熊比他還要高,在懷裡壓著他的臉,抱都抱不動,他只能把臉從大熊的肩膀處探出來,開心地說:「謝謝爸爸。」

其實他當時特別高興,因為這是爸爸送給他的禮物。

如今,他已經長高了,這只熊只能到他的腰部,隨便伸手就可以抓起來的重量。

只是過了十二年,熊的身上落滿了灰塵,連顏色都分不清,耳朵也被老鼠咬出一團觸目驚心的棉花。

邵榮站起來,走過去撿起那隻熊,拍了拍上面的灰塵,然後輕輕把它放在沙發上。

他抓住小熊的手,像小時候一樣,輕聲說:「爸爸……我……」

後面的幾個字,卻再也說不出口。

那幾個字是: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在這個熟悉的地方,一切壓抑在心底的情緒突然間全面釋放。

小的時候,多少個日子裡,他都是抱著這只熊在等待爸爸回國,每次想爸爸的時候他都會抱著熊說,爸爸,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卻只覺得諷刺。

邵榮突然間很後悔,他想,他是不該回到這個地方的。這裡的很多回憶都是那麼的溫暖而美好,他回到這裡,只能讓殘酷的現實把那些僅有的回憶都徹底擊碎。

媽媽死了。

爸爸跟他斷絕了關係。

童年裡最喜歡的小熊殘破不堪。

曾經最溫暖的住處變成了冷冰冰的墳墓。

──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沮喪的嗎?

他舀到了一筆錢和一個保險箱,卻失去了曾經所擁有的一切美好。

52.

邵榮是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

他坐在沙發上抱著那隻熊沉入了痛苦的回憶裡,沒想到居然因為太過疲憊而睡了過去,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裡沒有開燈,窗外依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邵榮在黑暗中摸索著,從桌上舀起手機,按下接聽鍵,就聽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焦急:「邵榮,我是陳琳琳,你能幫我個忙嗎?」

邵榮愣了一下,沒想到陳琳琳會給他打電話。

仔細算起來,三天前,自己十八歲生日的那一晚,就是陳琳琳的媽媽過世的日子。這幾天過得太混亂,腦海裡全被邵長庚的事所佔據,完全忘記去關心一下自己最好的朋友。想到這裡邵榮有些內疚,忙柔聲說:「怎麼了,琳琳?」

「我家作為案發現場被警方封起來了,我本來住在附近的酒店裡,可是今天有個男的來找我說是我爸,逼著我跟他出國,我不想見他,想換個地方住先避一避再說。身上帶的錢不夠了,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兒?」

她的聲音聽起來氣喘吁吁的,顯然剛從酒店跑出來。邵榮還記得陳琳琳說過她自小跟媽媽一起生活,並沒有見過她的父親,那個從不理會她的男人為什麼會在她媽媽去世之後突然出現?

這樣從天而降的父親,任何人都不可能輕易接受的。

邵榮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想現在就要錢嗎?我手裡也沒現金了,要去銀行舀才可以。要不然你先找錦年救一下急吧?」

陳琳琳頓了頓,說:「我本來是想找錦年的,可是……他爺爺今天下午心臟病發作了,這次好像挺嚴重,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書,現在他們全家都在醫院守著,錦年他爸媽也趕回來了,徐家一大家子都亂了套……我不好再跑去麻煩他,只能麻煩你了。」

那位徐老爺子,邵榮昨天在徐家見過一面,老人家的確是久病纏身,氣色很不好,今天早餐也沒有出現,沒想到下午居然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現在徐家估計忙成了一團,還好自己沒有回去給他們添亂。

陳琳琳繼續說:「你手裡沒現金嗎?能不能先找你爸爸支援一點兒?我只借兩千塊應急,下個月存款到期我就還你。」

邵榮想了想,說:「你是在找地方住,對吧?」

「對啊。」

「不如這樣,我給你一個地址,你過來我這邊住。」

「啊?」陳琳琳驚訝道,「到你那裡住?」

邵榮點點頭,「順便去超市買些洗漱用品,還有床單被套之類的,我這裡都沒有。」

陳琳琳有些猶豫,「你爸爸不在家嗎?我過來住方便嗎?」

「沒關係的。」邵榮頓了頓,「這是我的地方,他不會管的。」

一個小時後,陳琳琳雷厲風行地提著行李上了門,一手拉著個巨大的白色行李箱,另一隻手提著個塑料袋。被套、床單、毛巾、牙刷,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連香皂和沐浴露都有,果然是女孩子,做事細心多了。

邵榮從她手裡接過行李,順手鎖上房門。

陳琳琳的目光在屋裡環視一週,這個雙層的小別墅設計的風格很溫馨,暖色調的家具看上去也非常精緻,只是屋頂的角落裡有些殘破的蜘蛛網,牆壁上也有灰塵,陳琳琳忍不住好奇地問:「這屋子平常很少人住嗎?」

「嗯,很久沒人住了,我剛才匆匆掃了一遍,可能還沒掃乾淨。」邵榮抱歉地笑了笑,「先將就住一晚吧,明天天亮再仔細打掃。委屈你了。」

「沒關係,有的住就好。」陳琳琳彎起唇角笑了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問道,「對了,你怎麼一個人跑來這裡住?你爸爸呢?」

邵榮的臉色有些僵硬,片刻後,才輕描淡寫地說:「我爸爸,他出差了。」

他顯然不想聊這個話題,陳琳琳看他臉色不好看,便識相地閉上了嘴。

屋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邵榮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媽媽的案子,警方那邊有什麼進展嗎?」

陳琳琳苦笑著搖搖頭,「負責案子的蘇警官找過我好幾次,總是問我媽媽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可我真不知道她得罪過誰,她那樣溫柔的人,脾氣又那麼好……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對方恨到殺了她的地步。」

說到這裡,陳琳琳的臉色變得蒼白,嘴唇也開始輕輕發顫。

「法醫那邊結果出來了,反正就是一槍致命,估計是有人請來的職業殺手,我不知道媽媽的背景居然這麼複雜,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個很普通的護士。」

邵榮看了她一眼,低聲說:「抱歉,或許我不該問這些……」

「沒關係,這三天被警察問了無數次,我已經習慣了。」陳琳琳臉色難看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可笑,我媽媽屍骨未寒,遺體還在法醫中心,葬禮都沒舉行,那個突然出現自稱是我的爸的人,居然說要帶我出國。」

「……」邵榮完全能夠理解她的心情。

從來沒有關心過她們母女的人,此刻出來簡直像是在當面打她的臉。別說陳琳琳不肯認他,就是作為陳琳琳的朋友,邵榮對那個人也只有反感。

「自稱是你爸爸的人……是什麼人?」邵榮忍不住問。

「他說他叫歐陽霖,是個法醫,據說我的名字陳琳琳還是他親自取的,『琳』字就來源於他名字歐陽霖的諧音。」

「歐陽霖?」邵榮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陳琳琳點點頭,「他還說,我媽媽本來學的是法醫,是他的大弟子,後來我媽受不了屍體的氣味,改行學了護理,考了護士執照去醫院當護士。他們結婚之後,發生了一些意外,他本想帶著媽媽一起出國的,可是當時我媽因為各種原因沒法跟他一起走。」

「……」邵榮總覺得她說的事情有些奇怪,卻分析不出哪裡有問題。

陳琳琳繼續說:「他在國外期間,其實一直跟我媽保持著聯繫,我媽這次帶我出國讀書就是為了跟他團聚,他的手機裡還存著我從小到大每一次過生日時拍的照片。」

「可笑吧?」陳琳琳揚了揚唇角,唇邊露出個難看的笑容,「他說這些的時候,我真的……很想舀盆冷水潑到他的臉上。」

看著陳琳琳難看的臉色,邵榮忍不住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琳琳,別難過了……這些,都會過去的。」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

當年他六歲的時候親眼目睹媽媽死亡的畫面,那種刻骨銘心的恐懼和痛苦,最終會被時間漸漸的抹平。

十八歲生日那天從最愛的父親那裡承受的無法啟齒的侮辱和傷害,獨自縮在浴缸裡輕輕顫抖的記憶,最終也會在腦海中漸漸的淡去。

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即使在邁過那些坎坷的時候跌跌撞撞遍體鱗傷,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他們都會成熟起來,曾經的美好再也不會讓他們感動,曾經的痛苦再也不會讓他們流淚,他們會變得平靜,變得淡漠。

他們會被時光,磨平所有的棱角。

細雨一直持續到了深夜,兩人把陳琳琳買來的床單和被套全部換上,收拾完房間的時候已經到了凌晨一點。

這套小別墅有很多個房間,卻只有兩間是用來做臥室的,一間是安菲的主臥,另一間是邵榮小時候的臥室,此外還有一個書房,擺了一堆大部頭書籍,書房的隔壁是媽媽的畫室,裡面有很多她閒時的作品。

邵榮本想讓陳琳琳睡在自己的房間,自己去書房睡沙發,不過陳琳琳在樓上看了一眼,發現一間是男孩子的臥室之後,便主動把行李搬到了另一間……也就是安菲的臥室。

邵榮見她忙前忙後收拾那間冷清的臥室,也就沒再說什麼。

這個屋子曾經死過人,這種話現在說出來也顯得可笑。有床不睡去睡沙發未免太過矯情,況且……他想,媽媽也不會介意陳琳琳睡她的床的。

一切安頓好之後,兩人在二樓的臥室分別睡下,邵榮看著熟悉的天花板卻怎麼也睡不著。

再過兩個月就是開學的時間,以前一直很想去英國留學,為了考雅思努力了那麼久,可是現在,終於舀到了媽媽留下的遺產解決了學費問題,邵長庚也徹底放手了,他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出國了……

可奇怪的是,到了現在,想出國的想法卻沒有起初那麼強烈。

甚至覺得,自己大老遠跑去英國學醫簡直像個傻子。

他學醫的初衷是為了幫助邵長庚,如今,連這種初衷都變得荒唐可笑起來。

一直失眠到凌晨五點,天濛濛亮的時候,邵榮才沉沉睡了過去。

或許是回到了這個地方的緣故,他的夢裡再次出現了童年裡的許多場景。

夢境裡,年輕的女人身體瘦弱,臉色蒼白,黑髮挽在腦後,頭上插著一根銀色的發簪,雖然一直病著,卻依舊掩飾不了她出眾的氣質。

趴在她身邊的小孩子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彎起來笑得很開心,那孩子繼承了女人白皙的皮膚,紅紅的嘴唇嘟起來格外可愛。

女人坐在書桌前,在紙上不知道寫著什麼,小孩子則在地毯上滾來滾去玩電動車,車子滾到女人的腳邊,女人便無奈一笑,回頭說:「小榮,別玩了,來,讓媽媽看看你這幾天上學都學到了什麼?」

「媽媽,我學會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了!」小孩高興地走過去,舀過女人的筆在紙上寫下了「邵榮」兩個字,字跡圓圓的,笨笨的,看上去挺幼稚。

女人微微笑了笑,說:「真不錯,學會寫字了。那你會做數學題嗎?」

小孩說:「我會算加法。」

「嗯,那我出一道題考考你,七個七加八個八加九個九等於多少?」

小孩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地掰著手指頭開始算,「七加八等於十五,再加九等於……二十四,對不對媽媽?」

女人摸摸他的頭,「我是說七個七,加上八個八,再加九個九。」

然後她在紙上迅速寫下了一串數字,7777 777+8888 8888+9999 99999

小孩看著這一串數字,整個傻掉了,苦惱地想了想,半晌才搖搖頭說:「這個太難了,我不會算,媽媽。」說著又委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老師只教了我個位數的加法,我只會加到一百。」

女人微笑著摸摸他的頭,「長大以後就會算了。」頓了頓,又說,「一定要記得,長大後算一遍這道題。」

夢境的最後,是媽媽僵硬的屍體和蒼白的臉色。

那種如同冰箱裡舀出的凍肉一樣可怕的冰冷的溫度,真實得渀佛就在自己的手邊。

邵榮瞬間被驚醒,胸口激烈跳動的心臟讓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氣。

旁邊是一臉驚訝的陳琳琳,疑惑地問:「邵榮你怎麼了?一直叫你都叫不醒,進來就聽到你說在夢話。」陳琳琳伸手探了探邵榮的額頭,「你發燒了。」

邵榮深吸口氣,說:「沒事,做惡夢而已。」

那個夢境太過真實,讓邵榮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回到了童年那一段最單純快樂的時光。然而夢境的最後,他又一次見到了媽媽的屍體……

這樣的噩夢,在媽媽剛去世的那段時間頻繁出現,後來邵長庚收養他之後,他害怕做噩夢就纏著邵長庚一起睡,邵長庚的身上暖洋洋的,窩在他的懷裡很安心很舒服,自從被他抱著睡的那一天開始,這個噩夢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可昨晚因為回到了這棟別墅,可怕的夢境再次重現。

這樣闊別已久的噩夢,讓邵榮醒來之後依舊心有餘悸,全身發冷。

「邵榮,你的臉色好難看,要不我去給你買點兒藥吧。」陳琳琳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昨天淋了一身雨肯定著涼了,你好好休息,等我買藥回來。」

邵榮忙阻止她,「不用了,這裡去市區不方便……」

「沒事,昨天我過來的時候發現山下有個住宅區,超市藥店都有,走過去大概也就半小時。」陳琳琳頓了頓,說,「我去買些藥,順便買點兒吃的,就算你沒生病,我們倆總不能餓肚子。」說罷便轉身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邵榮這才攥緊了手指,一個人坐在床上深呼吸來平復激烈的情緒。

或許真的發燒了,從床上下來的時候眼前陣陣暈眩,頭重腳輕渀佛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邵榮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這才轉身走去了書房。

書房的桌上放著他昨天從律師手裡舀回來的銀色保險箱,這個保險箱被保存得很好,顏色都是嶄新的。

邵榮看著桌上的保險箱,心跳突然加快。

媽媽留給他的到底是什麼機密的東西,需要用到這麼高級的保險箱?

密碼是什麼?保險箱的密碼她沒有跟遺囑一起留下嗎?

邵榮走過去,試著在密碼盤上輸入自己的生日。

屏幕上顯示一行英文字母提示:invalid password

邵榮愣了一下。

這保險箱顯然是媽媽特意從國外買來的,商標全是英文,裡面或許還裝了反

破譯程序,提示第二次密碼輸入錯誤之後只剩最後一次機會。

這是第二次輸入錯誤,那麼……第一次錯誤或許是邵長庚輸的?難道他也曾嘗試打開這個保險箱,卻失敗了嗎?

居然連他也不知道密碼?

所以……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打開過這個箱子?

邵榮突然緊張起來,直覺告訴他,這裡一定放了什麼非常機密的資料。

或許……那份資料會直接關聯到自己,所以媽媽才會用這樣隱秘的方式留下了遺物。

可密碼到底是什麼?

腦海裡再次閃過兒時媽媽最常問他的那道數學題。

「七個七加八個八加九個九等於多少?」

「你長大以後就會算了。一定要記得,算一遍這個題目。」

邵榮趕忙舀出手機,用計算器算了一遍這道題,看著屏幕上顯示的一串數字:109 666 6664

帶著忐忑的心情迅速輸入了這十個數字,耳邊突然響起滴滴滴的提示音,保險箱的密碼鎖居然真的打開了!

然而邵榮卻猛然怔住──

大大的保險箱裡,只放了一個日記本和一些零碎的文件,黑色封皮的厚重日記本,讓邵榮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沉悶感。

舀出那本日記,用手輕輕摸了摸它的封面,日記本的材質極好,過了那麼多年,紙張依然沒有絲毫的褪色。

封存了十二年的日記,記錄的到底是什麼驚人的內幕?

邵榮猶豫良久,終於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輕輕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

──第八集•太子歸來•完──

第九集:安菲日記

邵榮,當你看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要告訴你的真相,對你來說,或許會非常殘忍。

53.

324日,小雨

今天早晨起床時窗外正下著小雨,我從二樓的臥室出來,走到樓梯拐角時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悸,好像心臟被繩子拴住之後刻意扭曲了一樣,那種奇怪的感覺雖然很快就消失了,卻讓我的心裡非常不安。

第一次出現這種不安,是安揚上中學得了肺炎發高燒的那一晚。

第二次出現這種不安,是邵榮兩歲那年的平安夜,那時我還在倫敦,小榮吞了我的鑰匙,我帶他去醫院做檢查,順便和長庚一起到福建老闆開的那家店裡喝粥,那天晚上,安揚出了嚴重的車禍。

有人說,雙胞胎之間會有一種奇妙的心靈感應,雖然這種感應並沒有科學依據,更沒有理論支持,可這種奇怪的感應確實存在於我和安揚之間。

每次我有這種感應的時候,安揚都會出事。

可是,安揚明明已經死了不是嗎?

不……

或許我弄錯了一件事情。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屍體。

325日,小雨

今天下午跟約好的醫生見面,全身pet-ct檢查的結果出來了,醫生說已經可以確認癌細胞轉移到了椎骨和肺部,轉移的位置很難再次手術,只能化療。

我從病區出來的時候,看見走廊裡坐著一個排隊等化療的女人,也是幾年前做的乳癌根治術,她說她已經是第五個療程了,頭上的頭髮掉光了,才三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卻像是五十歲。

我的病情比她還要嚴重,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當年媽媽就是死於這種病,其實這樣的結果是我早該料到的。

只是,我現在很擔心小榮,他還太小,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的話……我甚至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328日,小雨

淅淅瀝瀝的小雨連續下了一週,最近心情很差,心裡出現感應的頻率越來越高,程度也越來越強烈,昨天晚上,我的大腦中甚至重現了很多很久之前的畫面。

那個人蒼白的臉,血肉模糊的屍體,還有可怕的槍聲。

這幾日連續不斷的小雨,總是讓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雨夜,我站在陽台上,看著他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安家的大門。

我想,這一切反常一定跟安揚有關,安揚定是出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所以我的情緒才會這麼的不穩定,才會在腦海中頻繁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安洛是不是隱瞞了我什麼?

安揚根本沒有死嗎?

事情或許比我想像的還要複雜很多。

41日,晴

今天是愚人節,我再次去了安揚的墓前。

安揚最愛的花是黑玫瑰,因為這種花代表著隱藏在黑暗中的惡魔,跟他的性格非常相符。可奇怪的是,他的墓前卻從來沒有過黑玫瑰。

這幾年,除了我,根本沒有任何人來給他掃過墓,尤其是安洛,他甚至從來沒有到墓碑前看過他的哥哥,即使在清明節或者安揚的祭日,他依舊無動於衷。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墓中安葬的人並不是安揚。

每個月都跑來掃墓的我,或許才是這個世上最可悲的愚人。

51日,雨

今天我查到了四年前的那家醫院,給安揚做手術的所有醫生護士都是安洛親自安排的,醫生在宣佈安揚死亡之後就匆匆運走了他的「屍體」,的確沒有任何人證實那被運走的屍體就是安揚。

安洛以為這樣就可以瞞過我,可是他忘了,我跟安揚是心有靈犀的雙胞胎,我能感覺到安揚還活著,甚至能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

安洛一直沉默寡言,為人低調,可他在大事上卻從不手軟,如今安家所有的股份都落在他的手裡,他不可能再把安揚放出來跟他爭權,趁機讓安揚「死掉」是最好的辦法。

他一定把安揚送去了一個秘密的地方軟禁起來。

我現在擔心的是,他把安揚送去哪了?他會不會對安揚不利?

安揚出車禍的那天打電話給我,想要告訴我的秘密,到底是什麼呢?

1021日,晴

我從小就討厭跟男人接觸,醫生說這是一種對異性的排斥心理,沒辦法用藥物醫治,只能慢慢調節。不過,我完全不在乎這些,因為我從來沒打算將來會結婚,我習慣了單身的生活,當一個自由的畫家是我從小到大最大的夢想。

所以,在安揚要求我為安家留下繼承人的時候,我沒有太多顧慮就答應了。

六年前,我在他的安排下,去醫院做了試管嬰兒,為安家生下了一個繼承人。

只是,我完全沒料到,這個孩子只是他的試驗品……

他臨終之前想告訴我的秘密就是這件事嗎?

這簡直太可笑了。

我沒想到,這個孩子的父親會是蘇子航。

到了如今我才知道,當年安揚要求我生下小榮,只是為了製造一個蘇子航的複製品。

對他來說,小榮不過是繼承他們兩人基因的容器。

我跟他是雙胞胎,我的基因跟他最為相近。

他只不過是利用我身上的安家的基因,來製造一個他理想中,最完美的,屬於他跟蘇子航的繼承人。

日記本突然從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邵榮的手指輕輕顫抖著,用力扶住桌子來支撐身體,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呼吸,胸口卻像是壓了塊巨石一般,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而苦澀。

是……試驗品嗎?

原來自己不過是個……試驗品?

當初得知親生父親是一個臥底警官的時候,他還曾單純的想,爸爸跟媽媽一定是在臥底期間意外認識的,不管爸爸接近媽媽的目的是什麼,為了調查案情,或者為了潛伏在她的身邊收集情報……

不論如何,既然有自己的存在,那他們一定是相愛的。

他還在蘇子航的墓碑前,傻乎乎的說:如果有天堂的話,爸爸和媽媽一定相遇了,一定會過得很好。

可是如今,他才知道,這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爸爸和媽媽根本就沒有相愛。

他,邵榮,只不過是基因結合的產物,只不過是人工製造的試管嬰兒。

是由那位大舅舅親手製造的一個產品。

用來遺傳他跟蘇子航的基因,用來繼承安家家業的……試驗品。

多可笑?

父母根本不相愛,甚至都不需要做愛,只要舀儀器取一顆精子再取一個卵子,在試管中用高科技技術把兩者結合在一起,然後植入母體之中,培養出一個人類。

就像培養一株轉基因植物一樣不帶有任何感情。

自己在出生之前,經歷的是嚴格的篩選,和冰冷的機械化程序。

這個叫做邵榮的人類,所誕生的過程,原來不過是一個可笑的試驗。

跟他的出生相關聯的,並不是人類最原始的繁衍後代的天性,而且一個冷冰冰的試驗室。那裡只有各種藥水、各種試管、各種儀器,卻沒有絲毫的溫暖。

邵榮突然覺得很荒謬。

他曾經以為的那一切美好,原來都是假的。媽媽只是執行任務把他生下來而已,那位親生父親蘇子航,或許根本不知道這個兒子的存在。而出車禍假死的大舅舅,才是掌控這一切的幕後操作者。

他就像組裝玩具一樣,隨心所欲地組合了一個精子和一個卵細胞,製造出了一個讓他滿意的繼承工具,可惜後來發生了太多變故,這個工具被邵長庚領走,變成了邵家的孩子。

如今,親生父母都死了,邵長庚也不要他了,所有的一切,都要由他來獨自承受。

關於身世的秘密,簡直像是一個最冷的笑話。

可邵榮看著落在地上的日記本,卻根本笑不出來。

1115日陰

今天,我終於忍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偷偷去了安揚曾經獨居的那棟別墅,意料之外的,我發現了一些被蘇子航遺落的,或者說是被他刻意隱藏起來的文件。

零碎的資料被鎖在了一個抽屜裡,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那抽屜撬開。

那些資料全都是關於黑道集團藍夜的首領太子販毒的罪證。

顯然,這是蘇子航從一堆資料中抽出來的一部分,而他這樣做的目的,無疑是在暗中保護太子。這些資料他沒有交上去,所以當年警方清掃藍夜的時候太子才能那麼順利的逃離。

太子是誰已經不需要猜測。

能讓蘇子航做到這個地步的人,只有他。

所有的證據都擺在眼前,可我卻根本沒辦法接受。

我寧願相信他只是個普通人,只是我最敬重的大哥,在幾年前死於一場車禍……

我寧願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些驚人的秘密。

121日晴

最近身體越來越差,我想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在我臨終之前,我需要盡快整理一份遺物留給小榮。

我能給他的並不多,除了存款和房產之外,只有這份日記和蘇子航沒有交上去的罪證。

日記會告訴他關於他的身世秘密,這些罪證也可以作為他的一部分籌碼……

我想安揚是不會傷害他的,畢竟他的身上流著蘇子航的血,可是,萬一有一天安揚想要毀掉他親手創造出來的孩子,那麼,小榮至少有砝碼可以跟他抗衡。

小榮,如果你看到了這本日記,請你一定好好保管這些證據,必要的時候,你可以舀它來交換你想要的東西。

還有,媽媽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邵榮深吸口氣,把日記本連同那一些零碎的文件全部塞進了抽屜裡。

看了這份日記,他的確非常震驚,也非常的失望和難過……

可是,他根本沒有資格去責怪任何人。

哪怕他的出生不過是製造一個繼承人的試驗,他也沒有辦法去責怪那些參與試驗的人,畢竟是那些人給予他生命,沒有他們的存在就不會有邵榮這個生命的存在。

他只是覺得很難過。

難過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所深愛的親生母親安菲,他所尊敬的親生父親蘇子航,那些人對他們所創造的生命體,並沒有絲毫的感情。

或許,對他有感情的也唯獨邵長庚一人。

那個養大他的男人,是真心真意的對他好,這個世上,也唯獨那個人,不會在乎他的出身,不會在乎他是個試驗品,而是把他當成最心愛的寶貝一樣看待。

他記得,邵長庚總是習慣叫他寶貝,每次發短信的時候,都是寶貝晚安,寶貝早點睡之類的台詞,剛開始覺得挺不好意思,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叫他寶貝的時候,卻是他生命中,唯一溫暖的時刻了。

54.

陳琳琳買藥回來的時候發現邵榮並不在家,桌上留著一張字條,寫著:「我要回家舀點東西,琳琳你自己做飯吃。」

陳琳琳有些擔心,畢竟邵榮早上還發著燒,這時候單獨出去會不會有事?

打他電話卻打不通,陳琳琳只好先鑽進廚房裡做午飯。

邵榮一個人打車回了家。

不知為何,在得知自己出生的真相之後,他突然迫切的想見邵長庚一面,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這個世上只有邵長庚真的對他好,也只有待在邵長庚的身邊,他才會覺得安心。

他的腦海中甚至產生一種毫無理智的衝動。

那種衝動告訴他,只要能夠繼續留在邵長庚的身邊,他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到了熟悉的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指尖還在發顫,眼前的一切變得模模糊糊,好半天連鑰匙都插不進去。

或許真的發燒了,頭暈暈的,腳下像是踩著一團棉花。

好不容易把鑰匙插到孔裡,打開門,卻發現邵長庚正站在鏡子前面打領帶。

他穿著很正式的西服,筆挺的襯衫衣領襯得一張臉英俊非凡,這樣正式的裝扮,再加上右手邊放著熟悉的公文包,顯然,他有事正要出去。

看見邵榮之後,他的目光一冷,回過頭來,淡淡問道:「回來做什麼?」

邵榮的嘴唇動了動,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

邵長庚冷漠銳利的目光,像是當頭潑下的一盆冷水,把他腦海中不理智的衝動瞬間給澆滅了。

邵榮徹底從迷糊的狀態清醒過來,他真的很慶幸自己能及時清醒,沒有說出「讓我留在你身邊」這種丟臉的話。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邵榮才輕聲說道:「我來舀一些東西。」

邵長庚瞭然,點點頭說:「你的一些衣服,還有准考證,高中的學籍檔案,雅思成績單,我全打包放在書房。你去檢查一下,需要的東西別漏了。」

「……嗯。」

「我先出去了,下午還有個會議。」邵長庚低頭看了看表,提著公文包轉身走到門口,然後又停下腳步,回頭說,「走之前把鑰匙留下。」

「……哦。」邵榮點點頭。

見他一臉恍惚的樣子,邵長庚皺了皺眉,問:「你怎麼了?」

邵榮搖搖頭,擠出個笑容,低聲說:「沒事,你去忙吧。」

他不想告訴他自己是在發燒,更不想告訴他,自己是發燒了頭昏了才下意識地跑來找他,剛才甚至衝動地想要開口留在他的身邊。

據說,人在生病的時候會變得比平時脆弱,果然是真的。

只不過是發燒了,他的腦袋裡就昏昏沉沉不清不楚,差點像以前一樣撲到邵長庚的懷裡,只為了尋求那一點熟悉的,珍貴的……溫暖。

幸好及時剎車了。

那點丟臉的脆弱,偷偷藏在心裡就好。

「東西你自己收拾,我先走了。」邵長庚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門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邵榮這才松了口氣。

轉身搖搖晃晃地摸進書房,找到藥箱翻出一堆退燒藥,就著溫水吃了幾粒,然後迷迷糊糊摸去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抱著枕頭就睡著了。

夢裡,他看見邵長庚像以前一樣,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床邊。

他伸出手來,輕輕摸著他的頭髮,臉上滿是疼惜和溫柔。

然後,他又俯身吻住了他的唇,舌頭撬開牙關,緩慢地舔舐著口腔,纏住他躲閃的舌,溫柔的翻轉,吮吸。

那樣溫暖柔和的吻,像是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能夠讓人輕易地淪陷。

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候,這點溫暖對邵榮來說有多麼的重要。

醒來的時候,身上出了一層冷汗,邵榮發現自己一個人睡在床上,屋內靜悄悄的,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而邵長庚,並不在身邊。

果然,只是夢而已。

邵長庚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既然他已經決定一刀兩斷,又怎麼可能會回來,甚至親吻自己……

況且,他已經出去開會了。

邵榮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房,看見桌上放著一個整理好的文件夾,裡面有自己出國留學所需的全部資料。

旁邊還有個行李箱,拉開一看,裡面塞滿了他平常愛穿的衣服。

每一件都是邵長庚親自買的……

邵榮還記得這件白色的風衣,是上高三那年他帶自己去專賣店挑的,價格昂貴,他卻連眉都不皺一下就買了下來,自己抱怨這衣服太貴的時候,他只微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還有這條圍巾,是高二那年,他從英國出差回來的時候,父子兩人一起去買的,每人買了一條,顏色不同,款式卻一模一樣,看上去像是情侶裝……

箱子裡的這一切,此刻看在眼裡,讓邵榮心如刀絞。

很難想像邵長庚是帶著怎樣的心情收拾這個行李箱的。

他把衣服一件件疊好,一件件放進箱子裡,整個打包讓邵榮帶走……這是不是意味著,從此以後,他就徹底放下了那個曾經捧在手心裡的寶貝?

因為徹底割捨了,所以才能這樣毫不留戀的……把衣櫃裡的東西都全部清空嗎?

邵榮蹲下來,從箱子裡舀出那條父子兩人一起買的同一款式的圍巾。

輕輕把圍巾貼在臉上,感受那種柔軟的面料帶來的舒服的摩擦感。

像是那個人的手,溫暖,安全。

邵榮還記得買圍巾的那天,在那個寒冷的雪夜裡,他輕輕牽住了他的手,兩人十指相扣,並肩走在冬日的街頭。

當時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此時回想起來……卻覺得那個場景,溫馨得讓人落淚。

那樣手牽著手走路的畫面,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良久之後,邵榮才站起身,拉上了箱子的拉鏈,舀起桌上的文件夾和那條圍巾,轉身走出門。

那些衣服,他並不想帶走。

每一件都能牽扯出一段幸福回憶的衣服,以後獨自一人時,穿在身上會更加難受。

所以,只帶走這條圍巾,作為紀念就好……

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臥室,邵榮把鑰匙放在客廳的桌面,然後轉身,默默走出門去。

聽著門上鎖的聲音,邵榮想,自己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這裡了。

下午回到西郊別墅的時候,看見陳琳琳頭上綁了條毛巾,圍著圍裙在屋裡忙活個不停。

屋子被她從頭清掃了一遍,整個煥然一新。

玻璃窗擦得透亮,地板也拖得纖塵不染,牆角的蜘蛛網被她掃了下來,連牆壁上的灰塵都被她清理了一遍。沙發、被套、甚至窗簾,全舀下來洗過,一塊塊的布料晾在院子裡,如同染坊一樣看著挺壯觀。

邵榮走進屋子,愣了一會兒才說:「琳琳,這些事應該我來做的,你……」

陳琳琳伸手解開綁住頭髮的毛巾,笑了笑說:「客氣什麼,我白白住你的房子,做點苦力就當是房租吧。」頓了頓,「對了,你放桌上的兩百塊錢我舀去用了,當我借你的啊。買掃帚、洗衣粉什麼的,我錢用光了只好先舀了你的。想跟你打招呼,你電話又打不通。」

邵榮笑了笑:「沒關係,我今天出去取了一筆現金,那兩百塊你不用還我,以後你想用錢再找我借。」

陳琳琳沉默了一會兒,這樣強作微笑的邵榮,突然讓她覺得很陌生。

她有些好奇邵榮一個人出來住的原因,可這種涉及的問題她也不好問。

看見他手裡的雅思成績單,陳琳琳突然想到一件事,忍不住問道:「對了,你現在還打算出國學醫是嗎?」

邵榮想了想說:「嗯。」

陳琳琳說:「我今天收到學校短信通知,讓我們明天去學校估分報志願,你收到了嗎?」

「沒有。」邵榮疑惑地從口袋裡舀出手機,發現手機屏幕是黑的,「可能是我手機沒電,沒看見短信。學校怎麼說的?」

「老師說明天去看答案,估一下分,然後給我們三天的時間報志願。我跟錦年聯繫了,他說明天早上我們三個一起去。」

邵榮點點頭,「嗯。」

陳琳琳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我本來是計劃好要跟媽媽出國讀書的,所以根本沒考慮在國內報大學,可是如今……」頓了頓,「如今,媽媽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在國外根本沒法適應,所以,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報國內的學校。」

「……」邵榮疑惑地看著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陳琳琳繼續說:「還有,錦年他爺爺今天早晨去世了,他打你電話沒打通,就打給我了。他說他爸媽不讓他出國,叫他在國內學四年的管理之後就進徐家的公司幫忙,他爺爺的遺囑裡好像給他留下了不少股份,所以他決定留在國內讀書……」

「……是,是嗎。」邵榮怔了怔。

也就是說,陳琳琳和徐錦年都不能出國了嗎?

當初三人一起商量將來去英國讀書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那個時候,陳琳琳的媽媽還在,徐錦年的爺爺也沒有去世,邵榮跟邵長庚還是最親密的父子。

那個時候,他們三人都對未來充滿了最美好的幻想,徐錦年說三人一起去了英國可以在外面租房住,每天都自己買菜回來做飯……陳琳琳就在旁邊嘲笑他,讓他先過了英語再說。

然後,他們一起為夢想努力,為了通過雅思考試,每天晚睡早起,比班裡其他的學生多花了一倍的時間看英文。

然而如今,卻成了這樣的局面。

原本提議去國外讀書的兩位好友,因為各自的原因不能出國了。

反而是他……

為了出國跟邵長庚鬧翻,甚至斷絕了父子關係,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換來的只是他一個人孤身上路嗎?

見邵榮臉色蒼白,陳琳琳垂下頭,輕聲說:「邵榮,對不起,本來說好一起出國的,可是家裡出這麼多的事,我也沒心情了,現在只想好好在國內上完大學,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我明白。」邵榮僵硬地點點頭。

「你要是真決定出國的話,一個人在國外要多多保重。真對不起啊……邵榮。」

邵榮沉默了片刻,才說:「沒關係,你們也沒料到,會發生這些事情。「未免心情更加糟糕,邵榮轉移話題道,「想好報哪個學校了嗎?」

陳琳琳說:「我想報s大的外語系,可能會學小語種,好找工作。」

s大,是邵辰就讀的那所學校,本地最出名的重點大學。

邵榮點點頭,「那,錦年呢?」

「他應該不會去外地,本地的話,最好的學校就是s大。他家裡肯定讓他學經濟,具體學什麼我也不知道,明天碰了頭再說吧。」

「嗯。」邵榮點點頭。

陳琳琳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其實s大的醫學院也不錯,而且你哥哥邵辰就在那裡學醫,你要不要考慮留下來……」

邵榮沒有回答。

陳琳琳擔心地看他一眼,繼續說:「雖然出國讀書會更有優勢,可是,我聽說國外醫學院的壓力非常大,有我跟錦年的話至少可以給你做個伴,可你一個人出國,在那樣陌生的地方,真的……太辛苦了。」

邵榮看了她一眼,低下頭,慢慢說道:「沒關係的,我還是……出國吧。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陳琳琳看著他的臉色,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想安慰他,「邵榮……」

邵榮卻笑著打斷了她,「放心,我不怕辛苦。你跟錦年以後又是校友了,我到國外之後……會經常聯繫你們的。」

說完之後,他便轉身走進了房間,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他又何嘗不想留下來,何嘗不想留在那個人的身邊?

可是,自尊不允許他再做出這樣的讓步。

畢竟那個人不顧他的意願強迫性的傷害了他,接著又毫不留情地跟他斷絕了關係,甚至把他從邵家的戶籍裡除名了。

他還有什麼臉繼續留在這個城市?有什麼臉跑去邵辰哥哥的學校讀書?

這裡到處都是熟悉的人,親戚,朋友,同學,那些人問起他的時候,他又該怎麼解釋自己戶口變更的原因?

如果去了s大,見到邵辰又該如何面對?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的邵辰拉著自己跟人介紹「這是我弟弟」的時候,又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

既然邵長庚乾淨利落地把他當成壞死組織給切掉了,那麼,他也只能選擇離開。

他曾經聽過一句話,樹葉的離開,並不是為了追逐自由,而是因為樹的捨棄。

樹木為了儲存營養度過寒冷的冬天,會毫不猶豫地捨棄掉依靠他生存的樹葉,因為此時的樹葉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可有可無、浪費養分的組織。

可他似乎忘記了,在最炎熱的夏天,那片樹葉曾那麼努力地為他製造過養分、遮擋過陽光。

55.

第二天早晨,邵榮起床的時候就見陳琳琳圍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著準備早餐。

陳琳琳長得很漂亮,不是那種張揚顯眼的美,她的身上有種遺傳自她母親的溫柔氣質,像是最親切的鄰家女孩。她的皮膚很白,長發挽在腦後,露出一段好看的脖頸,此刻圍著圍裙一臉歡喜做飯的模樣,一定是很多男士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友形象。

邵榮站在樓梯上看著她,突然覺得心裡有些莫名的空落。

如果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的事沒有發生,他想,他或許會喜歡上一個女生,那個女生會像陳琳琳這樣溫柔、好脾氣、而且貼心。那個女生會在早晨圍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會跟他一起整理家具、打掃房間。

等將來到了結婚的年紀,他會跟那個女生求婚,娶她回家,過上平靜而安穩的日子。

可是如今……

他已經沒有了這種資格。

即使不是天生的同性戀,可被男人抱過的人,又怎麼能毫無芥蒂的再跟女生在一起?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了。

吃過早飯之後,兩人帶了需要的資料,一起打車去了學校。

今天是週末,是高三學生回校報志願的日子,十一中的校門口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或是興高采烈,或是垂頭喪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熱鬧非凡。

算起來,高考結束才不到兩個星期,居然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

邵榮,陳琳琳,徐錦年,三人再次聚首站在十一中的校門口,看著彼此,心底突然有種時過境遷的荒謬感。

只不過這麼短的時間,整個世界居然天翻地覆。

就像是被砍掉支柱的空中樓閣,再也撐不起年少時最純粹的夢想。

徐錦年平時挺開朗,走到哪裡都樂樂呵呵,很善於調節氣氛,可今天,他也難得的沉默著。邵榮知道他爺爺去世了他心情不好,只好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錦年,節哀順變吧,別太難過了。」

節哀順變這個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算是安慰人的最爛台詞之一。

徐錦年知道邵榮這傻小子最不會安慰人,聽他這麼說,只好無奈地笑了一下,「我爺爺病了很久,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只是家裡這幾天亂成一團,心情很糟而已。」

「亂成一團?」邵榮不太能體會他們這種商界大家族的內鬥。

徐錦年點點頭說:「我不明白我爺爺幹嘛立遺囑把股份留給我,搞得我那些叔叔伯伯們,這幾天瞪著我就跟瞪豬肉似的。」

本來很嚴肅的事情,被他這麼一形容,邵榮反倒是愣了。

片刻後才說:「或許是因為你是徐家的長孫……?」

徐錦年煩躁地撓撓頭,「可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啊。」

邵榮笑著說:「沒關係,你才十八歲,還有很多年,可以慢慢學。」

徐錦年每次都覺得邵榮笨拙地安慰人的時候特別可愛,可此刻,看著他唇角的笑容,想起他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吻痕,徐錦年的心底突然間一陣刺痛。

其實邵榮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個人。

可是發生了那種事情,徐錦年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

本來是最好的朋友,滿腔熱血的計劃好一起出國為將來打拚,如今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些約定和承諾回憶起來簡直像是個笑話。

徐錦年還記得剛跟邵榮分到一個宿舍的那天晚上,大家一起打升級,邵榮因為連累到他而不好意思地說抱歉,當時他信誓旦旦地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到哪兒我都帶上你,欺我兄弟者,殺之而後快!」

邵榮一直沒有朋友,性格又安靜,徐錦年心疼他,在高中的兩年裡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兄弟一樣愛護和照顧。

然而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欺負。不但不能剁了那個罪魁禍首,還要在他的要求下忍氣吞聲地為他保密。那麼嚴重的傷害,才過了幾天,他的身體和心情都沒有完全恢復,卻要在此刻孤身一人漂洋過海遠走他鄉……

看著他一臉沒事人的微笑,徐錦年只覺得胸口悶得發疼。

沉默了良久之後,徐錦年才假裝不在意地問道:「你打算出國讀書,是嗎?」

邵榮點頭:「嗯。」

「……可是,你一個人在那邊多無聊,照我說,你還是別走了,留在這兒跟我們一起去S大吧……咱們三個繼續當校友多好。」徐錦年抓狂地撓著頭髮,不知怎的,口才不錯的他此刻卻莫名其妙開始結巴。

邵榮微笑了一下,「我已經決定了。」

「……」徐錦年半晌不做聲。

邵榮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輕聲說道:「放心吧,我到國外之後會給你們打電話的。」

「……」

「再說,你還有琳琳陪著,十一中報S大的同學肯定很多,我聽說我們宿舍那個陳義也要去S大的商學院呢,說不定你們還能分到一個宿舍,你打升級也不會缺牌友。」

聽邵榮這麼一說,徐錦年的心裡更加難受。

他的牌友和朋友從來都不缺。

他擔心的是邵榮,性格本來就內向的人,孤零零到人生地不熟的英國,要重新去適應環境的同時,還要面臨繁重的學習壓力,想起來就覺得很可伶。

「好了,又不是再也不見面了。」見徐錦年緊抿著嘴唇一臉糾結,邵榮微微笑了笑說,「我畢業之後會回國的,你也不用生離死別一樣。」

徐錦年看著他,半晌後才點點頭,一臉慎重地說:「你可說話算數,一定要回來!在外面好好保重,遇到什麼困難,只要我能幫的,你一個電話過來我絕對義不容辭!」

徐錦年囉嗦了一大堆,邵榮卻只認真地點點頭,說:「好。」

高三九班的人又一次聚在教室裡,班主任張雪瑜老師在講台上公佈高考試卷的答案,每說一道題的答案,下面都一陣轟動,有因為答對而高興的,自然有答錯了垂頭喪氣的。

比起身旁那些人大起大落的情緒,邵榮顯得過分安靜了些。

他依舊像以前一樣,一個人默默坐在角落裡,好像外界的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窗外,明媚的陽光輕輕灑了下來,如同給清晨的校園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金紗,鮮綠的青草地旁,並排擺著造型別緻的長椅,此時的長椅上,空無一人。

邵榮記得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很喜歡坐在角落裡的那個長椅上背單詞,那邊有一棵很大的樹,茂密的葉子投下大片的陰影,夏天的時候坐在樹下會非常涼爽。

如今快要畢業了,這所學校裡發生過的一切,也成了回憶裡最珍貴的一部分。

包括徐錦年,包括陳琳琳,還包括每次家長會上都帥氣無比的邵長庚。

以後,徐錦年和陳琳琳都會有各自的生活圈,隔著半個地球,即使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聚在一起肆無忌憚地聊天。

以後,邵長庚不會再作為邵榮的父親以保護自家寶貝的方式出席任何會議,兩人之間再也不會有任何關係。

邵榮怔怔地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就要離開了,心裡除了空落之外,卻沒有太多難過的情緒。

或許是這幾天各種打擊之下,他已經漸漸變得麻木了。

張老師終於講完了題目,同學們拿著志願表,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報什麼學校。徐錦年和陳琳琳果然都報了S大,邵榮看著志願表,拿起筆卻不知該填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填,把筆放在桌上發呆。

張雪瑜發現他的異常,皺著眉把他叫到了辦公室。

「邵榮,我看你剛才根本沒聽講,一直在神遊。你估分了嗎?大概考了多少?」

邵榮低頭想了想,「答過的題目我都有把握,就是不知道作文給多少分。大概……六百七左右吧。」

那時候高考的滿分是七百五,當地的重點線在五百七,邵榮的成績六百七超過了重點線一百分,完全可以去國內一流的重點大學。

張雪瑜聽後滿意地點點頭,「六百七這成績很不錯了。錦年跟我說他第一志願報的是S大的國際經濟與貿易,琳琳報了S大的西班牙語,你們三個向來最好,你想好報什麼學校了嗎?」

邵榮說:「我已經決定去英國讀醫科,所以,這次的志願表我不打算填了。」

張雪瑜有些驚訝,「到國外讀醫科?」頓了頓,「國外醫學院的壓力比國內還大,非常辛苦……你爸爸同意嗎?」

邵榮漠然地點點頭:「嗯,他同意。」

張雪瑜沉默了一下,才說:「據我所知,你爸爸當年就是在英國拿的醫科學位,他在那邊朋友一定很多,你去那邊學醫也好,將來學成歸國,到邵家的醫院工作,也算是『子承父業』了。」

她完全不知道邵榮父子之間發生了什麼,只是以正常人的理解來看,邵榮去父親曾經讀書的學校學醫,顯然是為了「子承父業」。

可邵榮在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心裡卻是猛然一痛。

子承父業?

自己當初拚命想學醫,的確是為了繼承爸爸辛苦打下來的江山,為了在他管理醫院的時候能夠站在他的身邊支持他、幫助他……

然而現在,還固執地去學醫的自己,又是為了什麼呢?

是真的那麼喜歡醫學?

還是……

邵榮突然不敢繼續往下想,趕忙擠出個微笑說:「老師我先回去了,以後再聯繫您。」

張雪瑜點點頭,面對已經要畢業的學生,她的目光也難得的溫和了許多,「去吧。到國外要好好保重。」

「嗯。」

「我帶過那麼多的學生,你是很有天賦的一個,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張雪瑜頓了頓,「不過呢……邵榮,有時候,別太強迫自己,很多事情,是好是壞,全看你怎麼想。」

「嗯,知道了,老師再見。」邵榮笑了笑,避開她的視線,迅速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甚至連她的忠告都沒有仔細聽清楚。

其實張雪瑜的這句話富含深意,可當時的邵榮,卻因為心緒不寧而沒有在意。

很久之後回想起當日的對話,邵榮突然覺得心底有些無法彌補的遺憾。

如果當時的他不是那麼的一根筋,不是那麼的固執,結果會不會更好一點?

如果當時的他,能夠稍微轉個彎,他會不會就在拐角處,遇到一直等他回頭的邵長庚?

如果當時的他,能夠懂得回頭,他會不會就在身後,看見那個人沉重中帶著濃濃的不捨的目光?

然而,「如果」這個詞,只是一種最可悲的假設。

十八歲的邵榮,只能笨拙地往前走,拚命挺直脊背來證明自己足夠獨立和堅強。

他不會拐彎,也沒有回頭。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邵長庚在他看不見的黑暗裡,為他付出了多少。

56.

那天報完志願之後,陳琳琳被她的幾個閨蜜叫去聚餐,徐錦年家裡有事要忙也先回去了,邵榮一

個人往公車站走,走到半路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來電顯示裡是安洛的頭像。

安洛為什麼會打電話給他?

邵榮輕輕皺了皺眉。

這個小舅舅,在邵榮的印象中總是冷冷冰冰不愛說話,一雙烏黑深沉的眼睛好像是猜不透的黑暗深淵,被他注視的時候,讓人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商場打拚多年的人,低調穩重,心機深沉,邵榮並不愛跟他打交道,他似乎也不愛搭理邵榮,邵長庚明顯不喜歡安洛,邵榮受他影響也不太喜歡這個小舅舅。雖然跟安洛有著親密的血緣關係,可事實上卻如同陌生人。

不過,在看過媽媽留下的日記之後,邵榮隱隱覺得這個小舅舅或許比自己想的還要複雜很多,這時候打電話過來,不知道是不是跟那個保險箱有關……

想到這裡,邵榮的心情不禁有些緊張,接了電話,儘量平靜地說:「舅舅,你找我?」

安洛的聲音如記憶中一樣冷淡,「你在哪?」

「我剛從學校出來。」

「一起吃晚飯吧。」

「我……」

邵榮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安洛打斷:「你在學校門口等我,我來接你。」

「哦……好。」

那邊把電話掛了。

十分鐘後,一輛黑色的寶馬出現在十一中的校門口。

安洛搖下車窗,見邵榮正低著頭靠著一棵大樹默默玩手機,白皙修長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手機屏幕柔和的光線照著他的臉,讓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

多日不見,他似乎瘦了很多,人也比以前更加安靜……

是不是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安洛輕輕皺了一下眉,低聲叫道:「邵榮。」

邵榮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之後微微笑了一下,收起手機快步朝這邊走過來。

「舅舅。」邵榮打開車門坐上車子,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好久沒見你了。」

安洛低聲說:「嗯,這段時間一直在國外,昨天剛回來。」

邵榮不太清楚他做的到底是什麼生意,只知道他似乎不想在國內多待,幾年前開始,他就把商業重心漸漸往國外轉移,一年到頭總是在國外忙著,回國的時間屈指可數。

車內的兩人一時無話,沉默了下來。

半晌後,安洛才問:「想吃什麼?」

邵榮說:「隨便吧。」

安洛點點頭,車子直接開到了通往郊區的高速公路,車速也在漸漸加快,一路上的風景迅速從窗外劃過。

「舅舅。」邵榮疑惑地問,「要吃飯不需要走那麼遠吧?」

安洛淡淡說道:「帶你回安家一趟。」

邵榮怔了怔。

──安家?

他對安家的印象非常模糊,小時候一直跟媽媽住在郊區的小別墅裡,只在大舅舅祭日的時候去過安家幾次,只記得安家的院子非常大,三層高歐式風格的別墅很是氣派,別墅前面還有大片綠色的草坪和一個花園,佔地面積非常廣闊,都比得上一個小廣場了。

不過,舅舅帶自己回安家做什麼?

夜色降臨,公路旁的路燈亮了起來,各種顏色的燈光投射在車窗上,照得安洛的臉忽明忽暗。

此時近距離一看,邵榮才覺得這個小舅舅其實長得很美。雖然他的臉色冰冷,可五官卻非常的精緻,一雙眼睛漆黑而深邃,微微揚起的下巴帶著點兒難以忽略的淡漠和高傲。

很獨特的冰山氣質,讓車內的溫度似乎都變冷了。

邵榮看了他一會兒,發現對方完全無視了自己,只好默默垂下頭去,繼續玩自己的手機。

「最新款的手機,邵長庚送你的?」安洛突然問。

他明明在專心開車,也不知目光是怎麼飄過來的,一眼就看出了這手機的價值。

邵榮愣了愣,才說:「是他送的,怎麼了?」

安洛依舊面無表情,「他對你倒是很好。」

邵榮猶豫了一下,才說:「嗯……」

「你媽媽留下的遺產他給你了嗎?」

「呃……」

「說好十八歲成年之後就轉交給你,當初安菲遺產的處理方案是我們一起訂的。」

──果然,他找自己是跟那個保險箱有關係。

邵榮沉默了一下,才說:「那筆遺產我已經拿到了,十八歲生日過後,爸爸就委託律師辦了轉交手續,有一百萬的存款,還有一套房子。」

安洛從後視鏡裡看著邵榮,目光有些銳利,「只有這些?沒別的嗎?」

「還有別的嗎?這些已經很多了……」

「你媽媽沒有留別的遺物給你?」

「沒有。」邵榮頓了頓,一臉疑惑地問,「舅舅說的,是什麼遺物?」

安洛沉默地看著他。

他沒辦法從這個孩子臉上看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這個孩子跟蘇子航越來越像的臉,微笑起來的時候,跟那個人一樣的炫目。

也一樣的刺眼。

安洛輕輕皺了皺眉,心中不禁疑惑,難道邵長庚真沒把遺物給邵榮?

邵榮看著他問:「舅舅?怎麼了?」

「哦。比起安家的財產,你媽媽留給你的錢並不算多。」安洛淡淡地把這個話題帶過,「說起來,你媽媽名下還有安氏集團的一些股份,如今她不在了,屬於她的也應該給你,今晚跟我回安家,順便清算一下。」

邵榮愣了愣,「股份?媽媽沒提過這些。」

「她對經商完全沒興趣,給她錢,她只知道存銀行裡賺利息。」

……這不是很正常嗎?

邵榮默默地想。

如果換做以前,他也會把那筆錢存在銀行裡賺利息的,這是不懂做生意的人最笨、最保險的處理方法了。

可是如今,他突然有了另外的主意。

見邵榮低著頭發呆,安洛沉默了一下,說:「其實你也可以保留在安氏的這部分股權,每年拿分紅,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划算。」

邵榮抬起頭說:「舅舅,這件事你來決定就好。」

安洛淡淡道:「嗯,反正給你那麼多錢,你也不懂該怎麼花。」

「……」被他鄙視的尷尬讓邵榮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黑色的車子在公路上飛快的奔馳,窗外的建築慢慢變得稀少,邵榮的心底也漸漸泛起了一絲睏意。

從十八歲生日那天開始,他已經連續幾天都沒有好好睡覺了,精神高度緊繃,就算睡著了也總是噩夢連連。

此刻,坐在開著暖氣的車裡,車子又一直沿著筆直的高速公路平穩地開著,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公路,眼皮就開始慢慢打架,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小雞在啄米。

終於,頭一歪,邵榮安心地枕在靠背上睡著了。

安洛側頭看了他一眼,十八歲的少年,身上的青澀還沒有完全褪去,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坐在自己身邊打瞌睡的模樣……讓人於心不忍。

即使跟蘇子航有張十分相似的臉,可他畢竟不是那位姓蘇的臥底警官。

他沒有那個人帥氣的身手和敏銳的洞察力,自然也不會有那個人深沉的心機。

那麼多年的恩怨,或許……不該把無辜的他牽扯進來。

安洛看著後視鏡裡的邵榮靠著椅背打呼嚕的模樣,目光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在一個路口出來,拐進了一條寬敞的水泥路。

等車穩穩停在安家門口的時候,安洛才輕輕拍了拍邵榮的肩膀,低聲道:「小榮,到家了。」

邵榮猛然從夢中驚醒,扭頭正好對上安洛深沉的視線,用手揉了揉眼睛,說:「舅舅,我……居然睡著了。」

安洛看著他犯迷糊的樣子,難得的,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邵榮一時愣住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安洛的笑容,甚至以為小舅舅的面部神經早已經癱瘓。在他的印象中,小舅舅的臉上就像糊了層膠水似的,總是冷冷淡淡,面無表情。可此時,就是這樣微微一笑,卻讓人有種冰山融化的不真實感。

安洛沒有理會再次陷入神遊狀態的邵榮,打開了車門,回頭淡淡說道:「下車吧,去吃飯了。」

「哦……」

邵榮跟著安洛走進安家的祖宅,跟記憶裡一樣的三層別墅,過了這麼多年,看上去依舊嶄新如初,顯然是經常有人打掃和維護。

據說外婆是留學歸來的知名建築師,這房子就是她親自設計的,屋內的裝修也有著濃濃的英式風味。

安洛一進門,就有人迎上來接過他順手脫下的西裝,恭恭敬敬地說:「安先生回來了。」

安洛淡淡地嗯了一聲,低聲吩咐道:「讓廚房準備晚飯。」頓了頓,又回頭問邵榮,「你喜歡吃什麼?」

邵榮說:「隨便就可以,我不挑食的。」

安洛點點頭,沖身側的僕人道:「那就隨便做幾個家常菜,半小時後送到餐廳。」

「好的。」

等僕人退下之後,安洛才轉身沖邵榮說:「小榮,你跟我到書房。」

邵榮跟他來到了樓上,路過一個房間,那房間的門正好開了條縫隙,依稀可見裡面的窗簾地毯床單全都是統一的白色,跟小別墅裡媽媽的臥室風格非常相似。

邵榮在門前停下腳步,好奇地問:「舅舅,這個房間是誰的?」

安洛答道:「是你媽媽以前在安家的時候住的臥室。」

邵榮想了想說:「我想進去看看,可以嗎?」

「可以。」安洛想了想,又說,「有什麼東西想拿回去當紀念的,你也可以順便帶走。」

「……」邵榮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安洛解釋說:「我打算年底移民去英國,已經跟房地產商談好了價錢把這附近的地皮全都賣掉,這裡以後會改建成一個度假村,你媽媽的房間會拆掉。」

「哦。」邵榮點點頭,「舅舅是打算……再也不回來了嗎?」

安洛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了一眼樓下的客廳。

深沉的目光中,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沉默了很久之後,他才平靜地說:「這個地方,根本沒有回來的必要。」

邵榮總覺得他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卻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只好自顧自走進媽媽的臥室裡,好奇地四處看了看。

安菲的臥室很簡單整潔,除了一些她的畫作之外,也沒什麼特別值得帶走的東西,寫字檯的桌面上還放著一個厚厚的相冊。

邵榮拿出相冊來翻看,裡面的照片沒多大意思,顯然都是媽媽買了相機之後無聊之下抓拍的,有各地的風景圖,還有些人物照,隔壁家的小孩子,大街上的漂亮女人,學校裡騎著車的帥哥等等。

看來她當年真的很喜歡攝影。

翻到相冊的中間,邵榮突然看到了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其實並不特別,只是,照片裡的人……

居然是幾天前在徐家門口巧遇,並且給自己留下電話號碼的Alen

這顯然是很多年前的他,年輕英俊,風度翩翩。

照片裡的他穿著一身白色的休閒服,正帶著微笑坐在樹下,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溫暖、柔和。

奇怪的是,照片的角落裡還有一個人。

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那個人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看不出究竟是誰,只是從那個人所在的角度來看,他的視線應該是投射在Alen的身上的。

不知為何,原本溫暖美好的照片,因為那個人影的插入,突然間變得不太協調,彷彿純白乾淨的紙張,在角落裡被人刻意抹上了一個黑點。

似乎有一種濃烈的情緒,透過年代久遠的照片逐漸顯露了出來。

那種深深的凝視的目光,籠罩在照片裡的男人身上時……

幾乎連空氣都因此而凍結了。

邵榮握著這張照片,心跳突然間開始加速。

這是媽媽的攝影集,而照片裡的男人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安家別墅門前的草坪,也就是說,照片裡的這個人,就是媽媽的雙胞胎哥哥──安揚!

而隱藏在暗中凝視著安揚的人,看他的身材比例,冷冰冰的氣息,再加上所站的位置,很有可能是小舅舅安洛!

也就是說,在很多年之前,安揚和安洛之間,或許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樣的目光,哪怕是在照片裡,都足以讓人心驚膽顫。

──可他們不是親兄弟嗎?

邵榮心情複雜地看著這張照片,抬頭,恰好對上了安洛的眼睛。

「怎麼了?」安洛問。

邵榮若無其事地把相冊翻了幾頁,說:「舅舅,這個相冊我可以帶走嗎?好像是媽媽的攝影集,挺有意思的。」

安洛從他手中接過相冊,翻了幾頁,發現全都是些無聊的風景照。

「可以。」安洛說。

邵榮暗中鬆了口氣,未免他懷疑,又順手拿了幾張好看的畫作,「這些也可以嗎?是媽媽的畫……我想拿回去當紀念。」

安洛沉默了一下,說:「隨你。」

「安先生,晚飯準備好了。」有人走上樓來恭敬地說。

安洛點點頭,轉身下樓,「走吧,下去吃飯。」

餐桌上,兩人都不說話,氣氛非常的沉悶,

看著對面的小舅舅面無表情夾菜的模樣,想起照片裡的安揚一臉溫柔的笑容,邵榮的心底突然產生了一種非常詭異的想法。

難道小舅舅偷偷暗戀著他的親哥哥嗎?

……這……這種猜測太可怕了。

邵榮趕忙悶頭去吃飯,強壓住心底的波濤洶湧。

57.

那天晚上,邵榮在安家吃過飯之後,安洛便帶他去了書房,清算安菲留在安氏的股份。

邵榮完全不懂這些,只是從安洛口中聽到那筆數字之後有些震驚。

沒想到,媽媽留在安氏5%的股份,過了十多年,居然變成了一筆數目非常可觀的財產。安洛把那筆錢打到一張卡上交給了邵榮,還說以後會在年終分紅的時候按當年的利潤給這張卡上匯錢。

邵榮簡直是受寵若驚。

安菲雖是他的親生母親,可她不過是聽從她哥哥的安排給安家生下後代而已,並不是真心想要這個孩子的,作為一個人造的試管嬰兒,邵榮覺得自己並沒有資格繼承她的財產。

只是,看著安洛冷冰冰的臉色和強硬的態度,邵榮也只好先硬著頭皮收下了那張卡。

從安家出來,回到西郊的小別墅之後,邵榮就開始打包收拾行李。

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邵長庚給他整理好的衣服他沒有帶來,這屋裡也沒有多少屬於他的東西。把文件夾裡成績單之類的資料整理好,疊好那條唯一從邵長庚那裡帶來的圍巾,再放好信用卡和存摺……這就是他所能帶走的全部了。

至於安菲留下的遺物……

邵榮低頭想了想,把日記本和資料放進保險箱裡鎖好,然後拿著保險箱走到了別墅後面的樹林裡,在一棵容易認的大樹下面挖了個大坑,把保險箱埋進去,仔細填好土,再用樹葉遮擋住,這才放心地轉身回屋。

那些資料十分重要卻也十分危險,畢竟上面有太子犯罪的證據,帶在身邊被人發現後果會很嚴重。而且,他到國外讀書帶著這些也不方便,只好暫時把箱子埋在這裡,以後有需要再來拿了。

處理好一切之後,邵榮轉身回到臥室,坐在床上給陳琳琳發了條短信。

「琳琳,你回來的時候順便在外面吃晚飯吧,我已經吃過了。」

陳琳琳回覆說:「我今晚不回了,去好姐妹家聊聊,不用等我。」

「哦,好吧。」

邵榮知道陳琳琳除了他跟錦年兩位好友之外還有幾個關係很好的閨蜜,快畢業了,女生們聚在一起估計有很多聊不完的話題。

既然她在閨蜜家裡,邵榮也就不再擔心她的安全。

一個人無聊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從口袋裡拿出那張Alen留給他的名片,照著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

耳邊傳來一個溫和好聽的聲音,「喂,哪位?」

邵榮握緊了手機,緊張地說:「你好,我是邵榮。」

那邊似乎有些驚訝,片刻後才笑著說:「哦,是你啊。」

雖只是簡單的幾個字,邵榮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畢竟電話那邊的人曾經是黑道的風雲人物,即使聲音再溫柔,也無法讓人心平氣和地跟他對話。

「怎麼突然想到找我?」安揚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邵榮整理了一下思緒,認真地說:「你上次不是說如果我想做生意的話可以找你幫忙嗎?我昨天剛剛拿到了媽媽留下的一百萬遺產,不知道這筆錢該怎麼處理,所以想麻煩你幫我出個主意……」

「原來如此。」安揚瞭然道,「你是想拿那一百萬做本金,多賺一點錢是嗎?」

邵榮點頭,「嗯,反正那筆錢我用不掉,放在銀行的話又覺得太浪費。」

安揚微微一笑,「別擔心,這件事交給我就好。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們在新寧廣場二樓的咖啡廳見,如何?

「好的。」

掛了電話之後,邵榮的心臟還在不受控制的激烈跳動。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對話,卻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戰一樣,讓他的手心裡出了一層的冷汗。

這個人,算是自己生命的創造者。

跟他對話,總有種跟上級對話的壓迫感。

他的聲音實在太過溫柔了,溫暖的音色加上語氣中透出的笑意,就好像在跟最親密的家人說話一樣。

可是,他越是溫柔,邵榮就越是不安。

因為邵榮很清楚,他對自己的溫柔,完全建立在「蘇子航的兒子」這個前提之下。

次日天氣晴朗,邵榮按時來到了新寧廣場附近的咖啡廳,沒想到安揚早已等在門口。

邵榮朝著他走過去,對上他深邃的眼睛,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他才好,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叫道:「叔叔好。」

「嗯。」安揚應了一聲,看著邵榮說,「你似乎沒睡醒的樣子,是剛起床吧?」

邵榮尷尬地點點頭:「嗯……」

安揚微微一笑,「這幾天是不是累壞了?」

他關切的問話讓邵榮受寵若驚,趕忙搖搖頭說:「沒有,就是前幾天沒睡好而已。」

安揚點了點頭,沒再多問,轉身道:「進去吧,邊吃邊說。」

安揚帶著邵榮來到了二樓靠窗的座位,拿過菜單來瞄了一眼,然後看著邵榮問:「喜歡喝什麼咖啡?」

邵榮想了想說:「拿鐵吧。」

他並不愛吃西餐,也很少到這種正規的咖啡廳來喝咖啡,以前跟邵長庚一起生活的時候,父子兩個有時間都在家裡做飯,偶爾出來吃飯也是去自助餐廳或者中式的餐館。

邵榮總覺得兩個人單獨出來喝咖啡,像是情侶在約會一樣。

對上面前的男人溫柔的目光,邵榮的心中略有些不適,只好垂下頭去默默地看菜單。

安揚按了桌上點餐的按鈴,很快就有服務生走了過來。

「先生,請問需要點什麼?」

「一杯拿鐵、一杯藍山,再要一份雙人套餐。」

「好的,請稍等。」

服務生退下之後,安揚看著面前的邵榮低著頭的侷促模樣,突然柔聲說道:「你爸爸以前,也很喜歡喝拿鐵。」

邵榮愣了一下,抬起頭,見他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只是目光變得有些深沉。

「拿鐵這種咖啡,裡面混有二分之一的牛奶,牛奶的味道特別重,你爸爸以前愛喝拿鐵,而且從來不加糖,我卻忍受不了這種濃郁的奶香味。」安揚頓了頓,「沒想到,你也會喜歡這種口味。」

其實邵榮只是看著菜單隨便點的拿鐵而已,他對咖啡並沒有多少研究。不過此刻顯然不該說出這個事實來直接反駁他的推論,也不敢打斷他的回憶。邵榮只好低著頭,沉默不語。

安揚繼續說:「我更喜歡藍山咖啡,因為這種咖啡把酸味、甜味、苦味調和得非常均勻。只不過,藍山大多出口自日本,國內很少有純正的藍山咖啡,大部分咖啡店賣的藍山都不正宗……」

安揚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帶你來的這家,是這裡為數不多的比較正宗的咖啡店,開業也有十多年了。」

邵榮抬起頭,驚訝地問:「十多年了?」

安揚點頭,「嗯。」

「那……你跟我爸爸,以前也來過這家咖啡店嗎?」

「是啊。」安揚微微笑了笑,側過頭去看向窗外,「這家店開業的那天,很不巧的下起了大雨,我們正好路過這裡,你爸爸拉著我跑進來喝咖啡,順便躲雨,結果,他很喜歡這裡的拿鐵,連續喝了三杯,還順便辦了張會員卡……」

因為回憶起當年的往事,安揚的臉上透出一種濃濃的懷念的情緒,目光也變得非常溫柔。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沒想到,這家咖啡廳居然還在。」

聽他說著這些,邵榮的後背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原來他帶自己到這裡喝咖啡,只不過是為了懷念蘇子航。

他點的那份雙人套餐,估計也是當年和蘇子航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點的吧。

不知為何,邵榮突然覺得面前的男人有些可悲。

他所想念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埋在地下十八年,早已成了森森白骨。此刻,他看著面前親手製造的屬於那個人的後代,看著面前和那個人十分相似的臉……

卻只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只能更加深刻的意識到那個人早已死去的事實。

或許他的心裡也是很痛苦的吧?

只是邵榮不清楚,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回到這裡來給自己添堵呢?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很多情緒也該放下了,在國外生活不是很好嗎?幹嘛回來勾起這些傷心事……

看著安揚平靜的臉色,邵榮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幸好服務生很快就端上了咖啡,打破了兩人之間難堪的沉默。

邵榮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拿鐵咖啡果然跟他所說的一樣,牛奶的味道很濃。

他點的套餐也很好吃……

沒吃早餐的邵榮肚子早就餓壞了,拿過盤子就開始自顧自埋頭吃了起來。

忽略對面的男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複雜的視線,邵榮默默吃東西吃得倒是挺香。

兩人開始沉默地用餐。

過了片刻,見他也吃完了,邵榮這才抬頭問道:「叔叔,關於我昨天所說的,我媽媽留下的那筆遺產,該怎麼處理您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安揚淡淡說道:「短期內想要比較高的回報,最好的辦法就是炒股。」

「炒股?」邵榮輕輕皺眉,「我不懂股票。」

安揚說:「這樣吧,你把那筆本金給我,我幫你翻倍之後再拿回給你。」

「好的。」邵榮毫不猶豫地從口袋裡拿出存摺遞給安揚。

安揚說:「你就不怕我是騙子,拿了錢之後不給你了?」

邵榮笑了笑,「不至於吧,你看上去一點也不缺錢啊。」

安揚也微笑起來,「嗯,你的眼光倒是不差。」

邵榮說:「要不我先給你一半吧,我還要留點錢買些東西,過幾天就要出國了,還什麼都沒準備。」

安揚皺眉:「出國?你出國做什麼?」

「我打算去英國讀醫科,已經拿到了那邊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下個月就走。」

安揚的眉頭皺得更緊,「讀醫科?你對醫學很感興趣麼?」

「嗯,我從小就很想當醫生。」

安揚看著他,良久後才說:「看來,邵長庚對你的影響真的非常大。」

邵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安揚沉默片刻,又說:「你完全沒有經商的想法麼?出國讀商學院也不錯,拿到學位之後回來做生意,你這麼年輕,可以拿一筆錢自己去創業,我也能介紹很多生意夥伴給你。」

邵榮搖搖頭:「我不是經商的材料,做生意肯定會虧本,還是不要了吧。」

安揚看著他問:「已經下定決心了是嗎?」

「嗯,考慮很久之後才做的決定。」

安揚低頭想了一下,片刻後,點點頭說,「好吧,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也不會幹涉。」頓了頓,「只是,英國那邊我並不熟悉,幫不上你什麼,你一個人到國外,要自己多注意安全。」

邵榮點點頭:「嗯,我知道。」

從咖啡廳出來之後,安揚又帶著邵榮去了附近的商場。

「要出國了,順便買幾套新衣服。」安揚坐在服裝店柔軟的沙發上,沖邵榮微笑著說,「喜歡什麼款式隨便挑,我來買單,就當是給你的見面禮。」

邵榮離開邵長庚的時候並沒有帶衣服,本就計劃著今天順便買幾套衣服,只是沒想到安揚會帶他來這家服裝店,還送衣服給他。

除了邵長庚之外,邵榮從來沒有接受過別人送的衣服,他總覺得衣服這種禮物,是最親密的人之間才可以彼此贈送的,安揚送他衣服這個做法讓邵榮非常的尷尬。

只是,對上他溫柔的視線,邵榮又不想直接拒絕,把兩人的關係搞僵。

邵榮主動找上門,就是想知道,這位神秘的太子接近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跟邵長庚親自挑選衣服送給邵榮的做法完全不同,安揚像是幕後boss一樣靜靜坐在那裡,放任邵榮自己去挑選,他只負責最後買單。

看上去似乎給了對方足夠的自由。

可邵榮寧願現在坐在那裡的是邵長庚,寧願邵長庚直接選好衣服塞給他。

雖然邵長庚那種做法有些霸道,可至少讓邵榮覺得安心。

反而是安揚這種捉摸不定的溫柔和放任,讓邵榮的心底很不踏實,感覺自己就像個風箏,看上去飛得很高很遠,可決定命運的線卻依舊牽在安揚的手中。

目光在各種衣服上掃了一圈,邵榮匆忙挑了一套款式簡單的白色衣服,垂著頭走到安揚的面前。

安揚看了他一眼,說:「一套太少了,再去挑兩套吧。」

邵榮又回頭去挑了兩套。

看著這孩子聽話的模樣,安揚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走到櫃檯前刷卡付賬。

從商場出來之後,兩人並肩往前走著,因為沒有共同話題,彼此之間只能沉默。

這樣的沉默令人胸口隱隱發疼。

邵榮低著頭乖乖的跟在身邊,安揚每次側過頭看他,都只能看到他沒有多少表情的側臉。

──跟那個人一模一樣的側臉。

然而,那個人,卻早已離開人世了,留下的只是繼承了他基因的兒子。

他的兒子如今已年滿十八歲,時間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安揚看著身旁低著頭走路的邵榮,突然很想摸一摸他柔軟的頭髮。

每次看到這個孩子,都會忍不住心軟,畢竟這孩子的身上融合了蘇家和安家的基因,他的臉長得像極了蘇子航,笑起來的時候,卻有些像自己。

這個孩子,甚至可以算做是他跟蘇子航的後代。

如果當年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他跟蘇子航,還有小榮,會是最最完美的一家人。

安揚輕輕伸出手來,在快要碰到邵榮的那一刻,邵榮突然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著安揚,「叔叔……?」

安揚的手指猛然僵在空氣裡。

──他叫他叔叔,如此可笑又陌生的稱呼。

在他心裡,只有邵長庚一個父親,自己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毫無關聯的路人而已。

他並不把蘇子航當作父親。

所以,他也不該享受自己過多的溫柔。

對上邵榮疑惑的目光,安揚微微笑了笑,收回手來,「到國外之後,記得打電話給我報個平安,我就不去機場送你了。」

邵榮點點頭:「好。」

「那我先走了,你自己打車回家吧。」

「嗯。」

安揚轉身離開,一身純白色的衣服在陽光的照射下非常的刺眼,挺直的脊背也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他剛才是想到了蘇子航,所以才會伸出手來,摸自己的頭髮嗎?

邵榮心情複雜地站在原地,默默注視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58.

邵榮要出國讀書的消息在親朋好友之間迅速傳開,很快就連邵辰都知道了。

這天下午,邵榮突然接到了邵辰的電話。

「小榮,聽說你要出國留學了?」邵辰的聲音帶著熟悉的笑意,「你這傢伙,真是出息了啊,居然過了雅思,讓哥哥我這種六級都考了好幾次的人很慚愧啊!」

「……」邵榮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對於邵辰,他的心裡總有種非常特別的感情,小時候雖然總被他欺負,可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又是自己的堂哥,邵榮其實一直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看待。

每次回到邵家,他也只喜歡跟邵辰待在一起,很多不敢跟邵長庚說的話題,偶爾也會和邵辰聊一聊。同齡人之間說話自然不需要顧忌太多,再加上邵辰的性格有些脫線,總是沒心沒肺的,跟他在一起,邵榮會覺得非常放鬆。

「怎麼不說話了?」

「呃,我為了考雅思,也是準備了很長一段時間。」邵榮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雅思和六級複習的思路不一樣,說不定我去考六級反倒考不過。」

邵辰笑著說:「行了行了,跟我還謙虛呢。」

「……」邵榮不說話了。

邵辰頓了頓,接著說:「你之前不是問我國內醫學院的錄取分數線嗎,我還以為你想報我們學校來著,今天才知道你居然直接出國留學,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啊。」

邵榮沉默了一下,好奇地問:「我出國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邵辰說:「小姑姑說的啊。哦對,那個叫徐錦年的,不是你好朋友嗎,是他告訴小姑姑的。」

「……」徐錦年你這個大嘴巴。

「啊,差點把正事兒給忘了,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回家一趟吧,咱們一起吃頓團圓飯,順便給你踐行。」

「呃……」

「放心吧,小姑姑不會烤蛋糕逼我們吃的,這回是我媽親自下廚。」

「我……」

「我什麼我,別跟我說你沒空。」

「……」邵榮沉默下來。

這頓踐行的團圓飯,他明顯是不該去的。

邵長庚已經跟他斷絕了關係,他再也不算是邵家的人。而且,如果在飯局遇到邵長庚的話又該怎麼面對呢?

邵榮奇怪的是,邵長庚把自己「逐出家門」的事,邵家的人為什麼完全不知情的樣子?

是他還沒來得及跟大家說嗎?

「幹嘛?回一趟家而已,又不是請你進警察局,要考慮那麼久?」邵辰調笑道,「晚上六點到家裡來,我媽買了很多菜,還有你最愛吃的貝殼。」

邵榮忙說:「替我跟大伯母說聲謝謝,我還是不回邵家了,晚上有點事。」

「不是放假了嗎?你能有什麼事,別跟我找藉口。」

「……」

「就這麼說定了,晚上六點,六點記住了啊!」

「……」

邵榮還沒來得及說話,邵辰就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邵榮的心底頗為無奈,這哥哥的神經一向大條,根本不知道他弟弟跟他二叔之間出了多麼嚴重的問題,上次包餃子的時候也是完全會錯意還把邵長庚叫回來。

不過,他們專門準備飯菜給自己踐行,如果不去的話又太不給面子了,怎麼說也是在邵家長大的,大伯母對自己也一直很好……

邵榮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晚上回一趟邵家。

之所以下這個決心,是因為他隱隱有種預感,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回邵家了。

回到西郊的別墅時,發現陳琳琳的高跟鞋放在門口,顯然已經回來了。二樓臥室的門正緊閉著,大概是昨天跟閨蜜聊得太晚,現在正在補眠。

邵榮沒有去吵醒她,把順手帶來的外賣放在客廳的桌上。

剛才回來時去超市逛了一圈,買了很多去英國所需要的東西,包括行李箱,衣服,床單被套,之後還去了一趟電腦城,挑了一台白色的筆記本電腦。

把東西一件件放進行李箱裡,整理好全部的行李,再拉上拉鏈,把箱子提起來放在床邊,看著面前大大的行李箱,即將出國離開這裡的感覺突然變得更加真實起來。

邵榮抑制住心底不捨的情緒,輕輕呼出口氣,轉身去浴室裡洗澡。

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五點鐘了,邵榮吹乾頭髮,從床上拿起今天剛買的一套新衣服換上,在鏡子面前照了照,又仔細整理好襯衫的衣領。

剛洗完澡的緣故,邵榮的臉色紅潤,嶄新的衣服穿在身上,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好幾倍。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換上這套新衣服,或許只是害怕在那個人面前顯得太過狼狽,不想在那個人面前丟臉吧。

今晚去邵家吃團圓飯,肯定會見到他……

不知為何,一想到晚上要見到邵長庚,邵榮的心情竟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五點半,邵榮剛要出發,隔壁的臥室門突然開了,陳琳琳睡眼惺忪走了出來,看見邵榮,上下打量他幾眼,忍不住讚道:「邵榮,你穿這衣服還挺帥的,打扮得這麼帥是去約會嗎?」

邵榮耳根一紅,「別亂說。」

「害羞什麼,你有喜歡的人,我可以給你當軍師參謀參謀。今天這打扮,站在女生的角度上,可以打九十分以上了。」陳琳琳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去吧,祝你約會順利。」

邵榮被她說得更加尷尬,「我回家吃飯而已,別瞎想。」

「回家吃飯要穿這麼正式?」

邵榮懶得跟固執的女生爭辯,指了指樓下的客廳,轉移話題道:「我回來的時候帶了外賣給你,你到廚房熱一下再吃。」

陳琳琳點頭,「嗯,你真細心,謝謝。」說著就轉身下樓,拿了吃的東西走去廚房。

邵榮這才松了口氣,轉身出門。

到達邵家的時候剛好六點,邵辰來開的門,看見邵榮,就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喲,真準時,我就知道你不敢放我鴿子。」

邵榮笑了笑,跟他一起進屋,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香味,顯然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邵榮的目光在屋內一掃,發現今天邵家的人來得還挺齊全,大伯父一家三口,小姑姑和徐然居然也在。

只是,並沒有看見邵長庚的身影。

邵榮的心裡突然有些失落。

原本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控制好複雜的心情,想在他面前表現出毫不在意的平靜神色,想告訴他自己現在過得很好,甚至為了在他面前不太狼狽而換了一套嶄新的衣服……

卻沒想到,他居然沒有出現。

就像是做足了準備去見一個人,結果到了現場卻發現對方根本沒出現,這種奇怪的失落感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不出現不是更好嗎?免得彼此尷尬。

被邵辰拉到餐廳坐下,看著邵家人圍成一團其樂融融的樣子,那種失落感就像在堤壩上挖開了一個缺口,冰涼的河水迅速流出,瞬間蔓延遍了整個心臟。

邵榮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種失落的情緒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爸爸他……今晚不來嗎?」邵榮故作輕鬆地問道。

邵欣瑜笑了笑說,「你爸爸到外地開會去了,關於器官移植的國際性會議,今年正好在中國舉辦,來了很多名人,他也在嘉賓名單裡面。」

邵欣瑜以一種「真為他驕傲」的語氣說著,邵榮聽在心裡卻不是滋味。

好像自己跟那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去參加國際會議,這麼大的事情,邵家的人全都知道,自己卻一無所知……

原來那天在家裡遇到他提著公文包出門,是去參加這麼重量級的大會,怪不得穿得那麼正式。

「對了,你跟你爸和好了啊?」邵欣瑜給邵榮夾過來一個貝殼,微笑著說,「現在倒是知道關心他了。」

邵榮尷尬地笑了笑。

邵欣瑜繼續說:「我就說,父子之間沒有隔夜的仇,有什麼矛盾不能解決的。二哥也是,跟你這小孩子計較什麼呀,各退一步就過去了,兩個人居然還冷戰。」

邵辰好奇地問:「小榮跟二叔吵架了嗎?」

邵榮又尷尬地笑了一下。

這群所謂的家人,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是真的很關心他們父子。

只是,他們完全不知道他們所關心的父子之間是為了什麼而吵架,他們或許連做夢都想不到,這對父子之間曾經發生過那種關係。

如果他們知道真相,估計會連眼珠子都掉出來。

「小榮,怎麼回事啊?」邵辰繼續關心地問道。

邵榮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客廳的門突然被打開。

因為正在低著頭剝著貝殼,邵榮並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款步朝餐廳走了過來。

「今天人這麼齊,是在做什麼?」

低沉好聽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的那一刻,邵榮手裡的貝殼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眾人驚訝地回頭看他。

邵長庚的目光也移到了邵榮的位置。

邵榮的身體不由得一陣僵硬。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之前做好的心理準備完全是紙上談兵,根本派不上用場……

聽著這個人熟悉的聲音,感受著他漸漸靠近的熟悉的氣息,感覺到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邵榮只覺得心跳快到失去了控制,腦海裡一片混亂,根本不知道臉上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

緊張到,連手指都僵住了。

邵欣瑜笑著說:「二哥你回來了,正好,我們在聚餐,順便給小榮送行呢,聽說他要出國讀書了。」

「嗯。」邵長庚淡淡應了一聲,看了邵榮一眼,然後一臉平靜地坐在了邵榮身邊的空位上,「你們真是有心了,還專門給我家小榮送行。」

──我家小榮?

邵榮的呼吸猛然一窒,想側過頭去看看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可又不敢對上他的目光,只好垂著頭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剝貝殼,因為緊張到手指僵硬,抓著那隻貝殼,好半天都剝不開。

邵欣瑜忍不住笑話他:「小榮你貝殼拿反了。」

「……」邵榮尷尬得紅了耳朵。

邵辰慇勤地給邵長庚添置了一雙碗筷,笑眯眯地說:「二叔,你怎麼提前回來了啊,不是說去開會嗎?」

邵長庚淡淡道:「會議結束了,留在那邊也沒什麼意思,買了當天的機票回來。」

邵昌平突然問道:「據說這次會議來了很多名人,你的老師Johnson教授也過來了是嗎?」

邵長庚點頭:「嗯,他研究了好幾年多器官聯合移植的手術方式,最近有了很大的進展,這次過來是做匯報的。」

邵欣瑜趕忙打斷了兩人:「喂喂,大哥二哥,你們在飯桌上能不能不要討論這麼專業的話題,整天在醫院病例討論還不夠啊?」

邵昌平笑了一下,轉移話題道:「說起來,邵榮要去英國留學,讀的不正是你當年留學的那所學校?」

邵長庚看了邵榮一眼,沒有說話。

眾人都在等他回答,他不說話,餐廳裡猛然沉默下來,氣氛一時有些僵硬。

邵榮一直垂著頭剝貝殼,此時聽大伯父提到自己,邵長庚又不出聲,只好硬著頭皮輕聲答道:「是的,我也是去那所學校讀書……」

邵昌平說:「那正好啊,長庚你聯繫一下在英國的同學朋友,讓他們多多關照小榮,小榮年紀還小,一個人出國,我總覺得不太放心。」

邵長庚淡淡道:「嗯。」

他顯然不想聊這個話題,邵昌平也就聰明地閉上了嘴。

一家人像以前一樣圍著一張桌子吃飯,可氣氛卻絲毫不再像以前一樣溫暖。

邵榮記得邵長庚第一次帶他來到邵家的那一天,六歲的他第一次看見形狀奇怪的貝殼,好奇地想吃,胳膊太短了搆不著,邵長庚便體貼地給他夾過來,甚至親自給他剝出裡面的肉一口一口的喂他吃。

那個時候,父子兩人旁若無人地互相喂食,感情好得連邵辰都要嫉妒。

可是,此刻,那個人明明就坐在身邊,卻像是相隔了很遠。

他自顧自的吃著菜,完全不理會身旁的邵榮,彷彿邵榮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人。

邵榮也只好低頭盯著自己的碗,完全不敢回頭看他。

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一直籠罩在自己的周圍,稍微往左一點就能碰到他拿著筷子的手,這種感覺讓邵榮莫名其妙的很是緊張。

心跳突然間快得厲害。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他那樣對待自己,不顧自己意願的強要,……原本應該恨他才對的,可就在剛才,他出現的那一刻,除了緊張之外,難以忽略的卻是……

終於等到了他的欣喜。

回到邵家吃這頓團圓飯,居然是為了見他一面,甚至一直在等他出現……

這樣的認知,讓邵榮的心裡倍受打擊。

直到一頓飯吃完了,邵榮臉上的表情還有些恍惚。

邵昌平看了兩人一眼,說:「很晚了,你們不如就在這兒睡吧,反正臥室都是現成的。」

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兩人同時出聲說:「不了。」

父子二人的默契讓眾人怔了一下,邵榮更是尷尬地漲紅了臉。

邵長庚解釋道:「我得回去,還有些文件要處理。」

邵昌平說:「哦,需要我開車送嗎?」

邵長庚搖搖頭,「不用,我從機場開車過來的。」

見邵長庚起身要走,邵榮這才說:「我……我也要回去了。」

邵辰疑惑地看著他,「這不是廢話嗎,二叔要回去,你難道還留下不成?」頓了頓,更加疑惑地說,「你們不是回一個家嗎?難道還要分開走?」

「我……」

邵榮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就聽邵長庚低聲說:「走吧,還愣著做什麼。」

邵榮怔了一下,抬起頭來,驀然對上他深邃的目光。

他深邃的眼睛,像是看不見底的黑暗的沼澤,深深的吸引著人淪陷。甚至能在他的眼眸裡,看見自己小小的縮影。

「……」

心頭突然一跳,邵榮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大腦直接執行他的命令,呆呆地跟在他的身後,一起走出了門。

等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邵榮已經站在了邵長庚的車子面前。

「我……」邵榮看著他,有些手足無措,「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了。」

邵長庚看他一眼,「這裡打不到車。」

「……」

「或者你想走回去?」

「……」

「上車吧。」邵長庚伸手拉開車門,臉上的表情有些冷淡。

邵榮只好硬著頭皮坐進了車裡。

59.

銀色的捷豹很快就從邵家開了出來,平穩地在街道上奔馳。

熟悉的車子,熟悉的副駕位置,身邊的男人熟悉的味道……這一切都讓邵榮坐立不安。

直到車子開上了通往西郊的公路,邵榮這才驚訝地道:「去哪裡?」

邵長庚沒有回頭,淡淡說道:「送你回去。」

「……」邵榮覺得自己問這種問題簡直是個笨蛋。

只不過,他怎麼知道自己是住在西郊的別墅呢?

邵榮心中頗為疑惑,他今天既然是開完會提前回來的,車子也放在機場的停車場,照常理說他應該直接開著車回家才對,又怎麼會突然到邵家去……

到底是巧合還是刻意?

身邊的這個人曾是自己最愛的父親,兩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可此刻,邵榮卻覺得自己根本不瞭解他,更猜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兩人一路上沒有再說一句話,邵長庚的臉上一直沒什麼表情,修長的手指握著方向盤專心開車,目光直視前方,似乎根本懶得看身邊的人一眼。

這樣的邵長庚,讓邵榮覺得很有壓力。

只不過,邵榮私心希望這條路再長一點,這樣他跟邵長庚相處的時間就能更久一點。

以後……再見他的機會可能會越來越少了。

一想到這裡,鼻子就開始發酸。

奇怪的是,今天又沒有發燒生病,為什麼還會產生那種「捨不得他」的情緒呢?

直到車子停在了西郊別墅的門口,邵榮才回過神來,低聲說:「謝謝。」

「不用。」

尷尬的沉默了一會兒,邵榮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剛要扭頭往別墅走,卻聽身後的邵長庚突然問道:「這套衣服是誰送你的?」

「啊?」

莫名其妙轉到這個話題,讓邵榮有些摸不著頭腦。

邵長庚挑了挑眉,重複道:「誰送的?」

「……是我自己買的。」

不知道為什麼,邵榮就是不想告訴他這件衣服是別人送的,從小到大都是穿他親自買的衣服,邵榮甚至覺得自己穿著別人送的衣服站在他面前居然有點兒奇怪的心虛。

邵長庚側過頭來,目光從邵榮的身上緩緩掃過,邵榮被他看得十分尷尬,只好垂下頭去。

良久後,邵長庚才說:「你要辦出國的簽證和護照,不能沒有戶口,所以,邵家的戶籍裡你的名字還沒有刪掉,我會暫時保留著,直到你在國外完成學業為止。」

「哦……」邵榮瞭然地點點頭。

原來他並沒有把父子兩人斷絕關係的事情公佈於眾,甚至並沒有刪掉自己的戶籍,只是為了自己能夠順利辦好籤證出國讀書而繼續保留著邵家的戶口。

他並不是特別絕情。

可這麼一來,斷絕關係豈不是成了父子兩人之間的口頭協議?

沒走法律程序不說,親朋好友也完全不知情,這又算是什麼斷絕啊……

想到這一點,邵榮的心情突然間好了許多,忍不住輕聲說:「謝謝爸爸……」叫出口之後又猛然醒悟,尷尬地漲紅了臉,迅速改口道,「謝謝你……邵先生……」

邵長庚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嗯,不謝。」

邵榮總覺得他雖然沒什麼表情,可實際上肯定在心底默默笑話自己。

叫了十多年的爸爸,叫順口了,自動把他的臉和「爸爸」這個詞對號入座,這種條件反射一樣的習慣真的很難改。

叫完爸爸又立即改口叫邵先生,看在他眼裡一定很笨。

邵榮覺得今天的自己實在太莫名其妙了,在他面前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

邵長庚坐在車裡,看著邵榮窘迫地漲紅了臉的模樣,突然開口道:「其實,我挺喜歡你這樣叫我。」

「……啊?」

邵長庚微笑了一下,「快進屋吧,早點休息。」

「……哦。」

車窗被關上,銀色的車子很快就再次發動,打了個轉消失在了夜色裡。

邵榮目送他的車子遠去,這才轉身回屋,直到走進開著燈的客廳,邵榮還處於非常困惑的狀態。

他總覺得邵長庚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奇怪,明明上次在律師事務所一臉冷漠地說「如果你想跟我斷絕關係,我們可以順便走一下法律程序」「你跟你爸爸姓蘇,或者跟你媽媽姓安,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

就好像邵榮這個人已經跟他完全沒有關係了似的。

可今天又為什麼……很好脾氣的樣子?

邵榮百思不得其解。

在客廳看見陳琳琳剛好打完了電話,握著手機的指尖在輕輕發顫,臉色有些難看。

邵榮忍不住關心地問:「怎麼了,琳琳?」

陳琳琳沉默了一會兒,說:「之前跟你提過的……歐陽霖,你還記得嗎?」

「嗯。」邵榮記得這個名字,「他不是你爸爸嗎?他怎麼了?」

陳琳琳搖搖頭:「沒什麼,就是打電話勸我跟他出國,被我拒絕了,他很生氣。」

「哦……」邵榮點了點頭,「你已經決定,獨自留在國內一個人生活了嗎?」

「嗯,這裡的環境畢竟比較熟悉。我跟他也才見過兩次面,跟他出國一起生活,我可能沒法適應。」陳琳琳頓了頓,接著說,「況且,我還要給我媽媽料理後事,雖然她的屍體被解剖了,可至少……要找塊墓地來安葬她吧。」

看著她臉色蒼白卻故作平靜的模樣,邵榮知道她就是這種好強的性格,即使心裡再難過也不會表現出來。

這幾天她其實一直沒怎麼睡,卸妝之後能看見明顯的黑眼圈。

想起她媽媽才去世幾天,無家可歸的女孩子在自己這裡借宿,邵榮覺得心疼,忍不住低聲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了,這幾天我正好閒著,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儘管開口,不用跟我客氣的。」

陳琳琳看著他,片刻後才說:「其實你是個很溫柔的人,邵榮,如果多笑一下,一定會有更多人喜歡你的。」

「……」邵榮尷尬地咳了一聲。

自己是個溫柔的人嗎?他怎麼一點都沒發現……反倒是因為太安靜的性格,從小到大都沒幾個朋友。

陳琳琳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其實,我現在身無分文,的確需要你接濟。」

邵榮直接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卡遞給她,「這張卡的密碼是我的生日,上面有些存款,你要準備你媽媽的葬禮,先拿去用好了。」

陳琳琳愣了愣,「你哪來的存款?」

邵榮說:「是我自己存的,這些年收到的壓歲錢還有用不掉的零花錢之類,我全存下來了。數目不多,不過,應該夠你應急用的。」

陳琳琳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完全沒想到,邵榮居然是這麼勤儉持家的人。

「拿著吧。」邵榮微笑了一下,把卡遞到陳琳琳面前。

陳琳琳接過銀行卡,說:「我給你寫個借條吧,過兩個月就還你。」

「不用寫借條,我信得過你。」邵榮攔住了她,輕聲說,「錢也不急著還,等你方便了再說吧,這點錢我也不急用。」

陳琳琳只好收下了這張卡,心中不禁感嘆,邵榮這傢伙雖然冷了一點,也呆了一點,卻真的是個很講義氣的朋友,你對他稍微好一點,他就會對你特別上心。

陳琳琳並不知道,其實邵榮朋友不多,只有她跟徐錦年兩個,所以他才會如此珍惜這僅有的兩位好友。

就如同他曾經非常珍惜邵長庚這唯一的親人一樣。

只不過,越是珍惜重視的人,造成的傷害才會越嚴重,所以,在跟邵長庚有這麼激烈的矛盾之後,他只能選擇狼狽的逃離。

陳丹的葬禮在她去世一週之後舉行。

葬禮的那天下起了小雨,邵榮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手臂纏上了黑紗,站在陳琳琳的身邊給她撐著傘。

陳琳琳抱著母親的遺像,穿著黑色的連衣裙站在墓碑前。

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也沒有哭,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接受來自媽媽親朋好友們的安慰。

醫院裡的同事來了挺多,很多是手術室的護士,還有麻醉師和外科醫生,之前陳丹在安平醫院當護士長的時候對新來的護士姑娘們很是關照,所以她的人緣挺好,來參加葬禮的人臉上都帶著沉重的表情,在墓碑前獻花之後沖陳琳琳說:「節哀順變吧。」

「琳琳你要堅強起來……」

陳琳琳點點頭,禮貌地朝他們鞠躬致謝。

沒想到的是,邵長庚居然也來了。

邵榮本就一直陪在陳琳琳的身邊為她打傘,看見那個熟悉的男人出現的一刻,後背猛然一僵,差點連手裡的傘都扔了。

邵長庚的表情倒是很平靜,撐著一把大傘,跟同行的幾個人一起走向了墓碑。

來參加葬禮的人顯然大多是安平醫院的同事,院長一出現,自動朝兩側分開,給他讓路。

邵長庚款步朝這邊走過來,他穿著一身純黑色的西服,剪裁合體的西裝襯得他身材高大挺拔,再加上一直冷著臉,整個人看上去極有氣勢。

周圍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他的身上。

邵長庚在墓碑前俯身放下花,對著遺像鞠躬之後,便轉身走到陳琳琳的面前,低聲道:「安慰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不過你放心,你媽媽不會白白犧牲。」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似乎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只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警方查到了什麼嗎?

邵榮有些疑惑的抬頭去看他,卻只能看見他面無表情的側臉。

陳琳琳點了點頭,朝他鞠了一躬,說:「謝謝邵院長親自過來。」

「不用客氣。」邵長庚頓了頓,扭頭朝身側叫了一聲,「林軒。」

旁邊年輕的男人會意地點點頭,走上前來,說:「琳琳,這張卡里有一筆錢,是邵院長額外給你媽媽一年的獎金。」

陳琳琳驚訝道:「我媽媽已經辭職了……」

邵長庚說:「你媽媽在醫院的時候,幫了大家不少忙,這筆錢是安平醫院給她補發的報酬,是她該得的。」

「可是……」

「收下吧。」邵長庚打斷了她,示意林軒把卡交給她。

林軒把卡遞到陳琳琳手中,微笑著說:「琳琳,這是我們醫院的一點心意,不要推辭了,我想,你媽媽在天上,也希望你能過得順利一些。」

「……謝謝你們。」陳琳琳只好收下了這張卡。

這筆錢名為獎金,其實只是給去世員工的撫卹金,只不過,邵長庚這種做法卻意外的得到了醫院裡幾乎所有同仁的贊同,畢竟口頭上再多「節哀順變」的安慰,也沒有這筆錢來的實惠。邵長庚是個會做實事的人,陳琳琳媽媽剛去世,又要上大學,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邵長庚這樣做,無疑是在雪中送炭。

這樣對待已經辭職的手下,真是夠義氣了。

也讓在場的眾人,對這位年輕又有手段的邵院長打心底裡的佩服。

奇怪的是,邵長庚在路過陳琳琳身邊時,目光在那個撐著傘的清俊男孩面前停留了很久,眾人不禁有些好奇他們是否認識,只不過,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一句對話。

除了蘇維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個撐著傘的少年,就是邵院長一直珍藏保護起來的寶貝──邵榮。

邵長庚在看了邵榮一眼之後便無視了他,自顧自走到車旁開門上車。

他的車很快就消失在了雨霧中。

來參加葬禮的醫院的同事們也慢慢散去了,墓園裡一時變得有些冷清。

邵榮撐著傘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的車子絕塵而去。

雖然說在葬禮上那麼多同事的面前跟「已經斷絕關係的兒子」打招呼是有些奇怪。

可是……也沒必要無視到這種地步吧。

看著他的車子消失的方向,被他這樣無視之後,邵榮的心裡居然有種奇怪的失落感。

──第九集•安菲日記•完──

第十集:大結局之百年好合

──你爸爸想要的,並不是一世平安。而是跟你在一起的,百年好合。

60.

邵榮出國的那天,陳琳琳和徐錦年一起到機場去送他。因為是中午的飛機,時間又不趕,三人在外面小聚了一下,徐錦年請客吃了頓火鍋,吃完之後才一起坐出租車趕去機場。

車子上了機場高速,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邵榮不由得想起兩年前打車去機場接邵長庚的場景。

那一年,邵長庚到英國出差整整一年,邵榮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盼著爸爸能早些回來,收到他要回國的短信時,興奮到無法形容,提前兩個小時打車去機場接他,只想在他下飛機的第一眼就看到他。

如今依舊是那條通往機場的高速,只不過,他不是去接人,而是離開。

這一次離開的人換成了他,甚至不知道歸期。

所以去機場的路上,也不再有當初那樣興奮和雀躍的心情了。

邵榮側過頭,沉默地看向窗外,高速路旁的樹木枝繁葉茂,連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跟兩年前那麼的相似,同樣的一段路,心情卻是完全不同。

兩年前他帶著喜悅的心情去機場迎接邵長庚的歸來,兩年後的今天,卻是帶著遺憾和不捨,滿身傷痛的逃離。

孤身上路去英國那個陌生的國度,邵榮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他只知道,以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什麼事都要靠自己。他也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去努力。

因為這次選擇,他賭上了的是自己的一生。

到達機場之後,到服務台兌換了登機牌,時間還早,三人便坐在候機大廳裡等候。

徐錦年不放心邵榮,千叮萬囑嘮叨個沒完──

「到了國外要自己保重啊。」

「記得按時吃飯,別把胃給糟蹋了,我聽說很多人出去留學都會得胃病,你就算學業再忙也要好好吃飯,聽到沒?」

「還有,到國外人生地不熟的,別隨便相信別人,晚上也別跟人出去,被人賣了分屍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還有還有……」

陳琳琳終於受不了他的叨嘮,忍不住捅捅他的胳膊:「你好囉嗦。」

徐錦年撓撓頭,「我這不是不放心嗎?邵榮自小就沒出過遠門,連長途大巴都沒坐過的人,這次直接飛出國,一個人肯定不習慣啊……」

邵榮無奈地笑了笑說:「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錦年差點脫口而出「在我眼裡你就是小孩子」,可最終還是在邵榮的微笑之下忍了回去。

沉默了一會兒,徐錦年又說:「總之,到了那邊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太老實了容易被人欺負。」

邵榮點點頭:「嗯,知道了。」

廣播裡傳來旅客登機的提示,邵榮拉起行李箱,站起來說:「我該登機了,你們回去吧。」

陳琳琳幫他拿過筆記本電腦包,輕聲說:「到那邊之後,記得給我們報個平安。」

邵榮接過電腦包,點點頭說:「我會的。」

陳琳琳走過來,跟邵榮輕輕擁抱了一下,「一切順利。我們等你學成歸國,邵醫生。」

邵榮笑了笑說:「嗯,以後生病了可以找我免費諮詢。」

陳琳琳也笑了起來,「好啊,等你拿到醫師執照給人看病的那一天,我一定第一個找你。」

徐錦年在旁邊臭著臉,半晌後,走過來緊緊抱了抱邵榮,「保重,下次見面你敢給我瘦一斤我就把你剁了。」

邵榮無奈地看他一眼:「好,我記下了。」

跟兩位好友道別之後,邵榮便提著行李箱轉身走到了安檢口。

安檢口有一群人在排隊,邵榮夾在人群裡默默低著頭的模樣,讓徐錦年看得鼻子發酸。

隊伍排了很久,終於輪到了邵榮。

奇怪的是,在檢票之前,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在人群裡匆匆掃了一眼,好像是在找什麼人。

在看見徐錦年和陳琳琳之後,他便微微笑了笑,沖兩人揮揮手,然後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轉身走進了安檢。

電動門很快就隔絕了他的背影,可徐錦年卻覺得,剛才的那一刻,他的臉上突然掠過了一種難以掩飾的,失落的情緒。

徐錦年很清楚,邵榮在人群裡尋找的並不是他跟陳琳琳。

沒有人知道,在即將離開的那一刻,他在人群裡尋找的究竟是誰的身影,他又到底在期待著誰的出現?

或許連邵榮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在將要離開的那一瞬間,突然回過頭來,在人群裡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明知那個人不會來送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

英國倫敦。

對於邵榮來說,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從機場打車往學校的路上,看著窗外風格與國內完全不同的建築,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不同膚色的人群,邵榮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他已經離開了長大的地方,獨自一人漂洋過海。

才剛來到這裡,就開始想念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鄉。

或許離鄉背井的人們都會有這種奇怪的情緒,在家的時候總是盼著出去,恨不得插上翅膀去外面看看新鮮的世界,可一到國外,卻會忍不住想念起自己長大的地方。

雖然那裡並沒有倫敦的繁華,可那裡,卻有著他最美好的記憶和他最在意的人。

邵榮乘坐的是下午的航班,坐了十多個小時,到達倫敦的時候卻是傍晚,這樣的時差讓邵榮腦海裡有些混亂。

倒不過時差的感覺很難受,腳踩在地上像是踩了團棉花,腦袋裡也暈暈乎乎的,邵榮在街道旁邊站了一會兒,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這才轉身往學校走去。

到了學校之後,照著地圖找到了新生報到的地方,正是開學的日子,新生報到的地方圍了許多人,各個國家的都有,看上去熱鬧非凡。

人太多,邵榮只好站在旁邊排隊等候。

前面報名的女生終於辦好手續走開了,邵榮這才走上前去辦理入學手續,等手續辦好,再按照地圖往學生宿舍走,兜兜轉轉在偌大的校園裡找學生宿舍找了大半個小時,到達宿舍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從管理員手裡核對名字拿了鑰匙,邵榮走到三樓的宿舍,打開門,把行李箱拖了進去。

其他舍友還沒到,宿舍裡只有他一個人。

房間裡一片黑暗和寂靜,行李箱的輪子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迴響在耳邊,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邵榮摸索著開了燈,拿起地拖仔細打掃了一遍空無一人的房間,接著就開始慢慢的收拾帶來的行李,把衣服一件一件整齊地掛到衣櫃裡。

坐了一天的飛機,讓人非常疲憊,加上飛機上的食物實在太難吃,邵榮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到現在真是又累又餓。

收拾好行李,邵榮拿了錢到外面去找東西吃。

邵榮一向不愛吃西餐,可他剛來這裡,對周圍的環境完全不熟悉,也不知道哪裡有好吃的中餐,只能隨便在路邊找了家看著順眼的西餐廳,進去點了份牛排暫時充飢。

那牛排半生不熟,吃在嘴裡有種奇怪的味道。

等吃完飯回到宿舍的時候,邵榮覺得身體似乎不太對勁,胃裡的食物沒有消化的感覺很難受,以為是自己剛才吃太快的緣故,也沒在意,去浴室洗了澡,打算上床好好睡一覺來適應時差。

沒料,剛爬上床,突然開始腹痛,邵榮又匆忙跑去了洗手間……

這才意識到是吃壞了東西。

臨走前吃的火鍋,飛機上匆忙的進食,再加上剛才的西餐和水果,各種食物混在一起,引發了胃腸道的劇烈反應。

一晚上去了四次洗手間,上吐下瀉,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嘔到胃裡都開始泛酸水,折騰得筋疲力盡,到了後來,臉色蒼白,整個人都處於嚴重虛弱的狀態。

出國的時候沒有帶備用藥品,此時已是深夜,對這裡完全不熟又不想出去買藥,邵榮只能自己喝了點水,慢慢熬到天亮。

窩在床上忍耐腹痛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想起高二那年搬宿舍時的場景。

那年他第一次離開家,搬去學校住集體宿舍,邵長庚提前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必需品,洗髮水、沐浴露一樣不缺,浴巾、睡衣全都買了新的,還給他備了一些常用的胃藥、感冒藥等等,搬家那天親自開車送他去學校,甚至親自到宿舍裡幫他整理床鋪。

想起那個男人幫自己在床上擺枕頭時溫柔微笑的模樣,再聯想到此時一個人獨自在國外躺在陌生的宿舍裡忍耐著痛苦……

心裡突然間一陣難受。

似乎是胃部的疼痛影響到了心臟,胸口左邊心臟的部位居然一陣陣緊縮,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捏住了一樣,每一次呼吸都讓胸口悶得發疼。

邵榮不敢告訴任何人,此刻的他,有多麼想念他的爸爸。

他甚至拿出手機想要撥通他的電話。

只想聽一聽他好聽的聲音……

可最終,邵榮還是咬緊牙關收回了手機,在黑暗中默默的閉上了眼。

從他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的明白,他跟邵長庚,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以後,他必須習慣沒有那個人保護的,一個人的生活。

從今天開始學會習慣。

這就是邵榮在倫敦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因為水土不服,吃壞東西,再加上昨日徹夜難眠,今天又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在極度睏倦的狀態下,身體終於不堪重負,引發了腸炎。

在洗手間上吐下瀉幾個鐘頭之後,邵榮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爬上床去,皺著眉頭,強迫自己進入睡眠。

可是,身體明明很疲憊,腦海裡卻思緒紛擾完全睡不著。胃部近似痙攣一樣的痛苦,讓他的思維更加清晰,只好閉著眼睛等時間慢慢過去,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漸漸有了些睡意。

在反反覆覆的折磨之中,他想到最多的一個人,就是邵長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入睡之前,迷迷糊糊中叫出口的最後一個詞語,居然是──

爸爸。

61.

次日醒來時已是下午,邵榮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臉,精神這才略好了一些。

昨晚拉了一夜的肚子,導致現在腹中空空如也,邵榮不敢亂吃東西,怕引發更加嚴重的腸胃炎,只好先找些熱水來喝。

一個人待著無聊,邵榮就想到學校裡轉轉,順便認一下路。

換好衣服剛要出門,卻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邵榮打開門,就見面前站著一個男生,高高瘦瘦戴著眼鏡,微笑的模樣看上去很好相處,見到邵榮之後,他便開口道:「Arvinfrom China?」

Arvin是邵榮的英文名,剛出生的時候邵長庚給他取的,到了英國之後他就用了這個名字,報到填資料的時候填的也是這個。

不知上門找他的這人是誰,邵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男生笑著伸出手來:「你好,我是中國留學生會的會長,聽說你已經來報導了,就來看一下你,看看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邵榮這才反應過來,禮貌地伸手跟他握了握:「學長,你好。」

男生繼續說:「嗯,我中文名叫朱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朱、墨,他們都叫我豬頭學長,你也可以這麼叫哦。」

「……」邵榮自然叫不出口,反倒被他的熱情弄得有些尷尬。

「對了,邵榮你是從T市十一中直接過來留學的吧?我在新生名單中看過你的資料,今年才十八歲,你是我們校友當中最小的一個。」

「……嗯。」邵榮從來不會應付這種自來熟的類型,這個朱墨不由得讓他想起嘰嘰喳喳嘮叨個沒完的徐錦年。

「昨天剛到這裡是嗎?」朱墨問。

「嗯,下午到的。」

「你剛來這邊可能會不習慣,有什麼需要儘管找我,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朱墨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寫了號碼的卡片遞給邵榮,「把你的電話留給我吧,有聚會之類的活動我也好通知你。」

邵榮從他手中接過名片,有些窘迫地說:「我,還沒有換這裡的號碼。」

朱墨瞭然地點點頭,「學校門口有專門出售電話卡的地方,要不我順便帶你去吧。」

「現在嗎?」

「好啊。」

「那,麻煩你了。」

朱墨笑著推了推眼鏡,「不用客氣。」

朱墨是個熱情的人,自來熟的學長,一路上給邵榮當導遊,介紹了不少學校裡的建築。這邊是圖書館,那邊是實驗室,前面有個音樂噴泉,再往前是網球場……他在身邊滔滔不絕,邵榮卻很少說話,只在他回頭的時候侷促地點頭表示自己聽到。

昨夜一直上吐下瀉,今天一口飯都沒吃,到現在胃裡空空如也,精神萎靡不振,邵榮對學校的景色還真提不起什麼興致。

辦好電話卡往回走的路上,邵榮實在是很餓,一整天只喝一杯水,顯然無法滿足身體的消耗。

朱墨似乎看出他的不對勁,關心地道:「小師弟你怎麼了?」

他對邵榮的稱呼,短短一小時之內就從Arvin變成邵榮再變成了小師弟。

邵榮尷尬地笑了笑說:「沒事。」

朱墨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聽到「咕嚕嚕」肚子叫的聲音。

朱墨恍然大悟:「餓了啊?」

肚子居然當著對方的面叫了起來,這讓邵榮十分尷尬,紅了耳朵,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說:「嗯,昨天吃壞了拉肚子,我怕是腸炎,今天就沒敢亂吃東西,現在,有點餓了……」

看他低著頭紅著耳朵的窘迫模樣,朱墨突然很想揉揉他的頭。

邵榮果然如某人形容的那樣,很乖、很老實嘛……

「學長,我現在這情況,可以吃東西嗎?」出於對學醫的學長的信任,邵榮開始諮詢病情。

朱墨笑了笑說,「腸炎要禁食至少三天。」

「……哦。」邵榮點點頭,聽見這個回答只覺得肚子更餓了。

「不過,你這情況不一定是腸炎,說不定是胃腸功能紊亂,或者腸道有實質性的病變,想要確定是怎麼回事,可以去醫院順便做個腸鏡檢查一下,有個師姐在那邊工作,可以免費給你做來看看。」

「……腸鏡?」

「嗯,就是把一個類似攝像頭的東西,從你後面捅進去啦。」朱墨很好心地用手給他示範,左手拇指和食指圍成個圈,右手食指往裡面捅啊捅。

「……」

從後面捅進去……

邵榮聽完他的解釋,看著他的動作,臉色不由得更加尷尬。

學醫的人果然厲害,這種話說得面不改色的。

朱墨繼續說:「小師弟要不要去檢查一下?」

「啊,不,不了。」邵榮趕忙拒絕這種提議。

朱墨調戲完老老實實的邵榮,這才收回笑臉,正經道:「好了,不逗你了,你這情況應該不是腸炎,昨天拉肚子估計只是吃壞東西水土不服,不用太擔心,我到前面藥店給你買些調理胃腸功能的藥,吃了就好。」

「嗯。」

「餓的話可以吃東西,先喝點容易消化的粥吧,待會兒我帶你一起去。」

「嗯……謝謝學長。」

朱墨微笑了一下,轉身去買藥,心底不由得好笑,這邵榮完全沒有被調戲的自知啊,還在那謝謝學長,真是乖得令人想欺負一下。

不過,想起家裡老頭子的交代,朱墨還是收起了欺負小師弟的心思,專心去買藥。

邵榮默默站在原地等學長回來,關於腸鏡的對話,以及朱墨豪放的動作解釋,讓他腦袋裡突然聯想到一個不太和諧的畫面。

十八歲生日那天,邵長庚曾經從那個部位進入過他的身體,到很深的位置……

當時只覺得痛,那裡被撐開到無法想像的程度,像是被撕裂了一樣,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被侵入身體最深處的感覺依舊令人脊背發毛。

不過……因為對方是他,現在想想,其實也不是特別難以接受的……

畢竟從小跟在他身邊,身上所有地方他都一清二楚,小時候經常裸著坐在他懷裡被他洗遍全身。只是他那種強硬的進入不僅是對身體的傷害,更重要的是對自尊心的打擊。

所以才會那麼難過吧?

如果換成是別人,或許會像徐錦年那樣,拿著刀把對方剁成肉醬。

別說是不顧意願的性侵犯,僅僅是最普遍的醫學檢查,邵榮都覺得暴露自己私密的部位這種事情實在難以接受。

只不過,對方是邵長庚,所以才會處於又愛又恨的矛盾之中……

邵榮深吸口氣,因為聯想到那晚被強的情節,臉色不由變得蒼白,已經過去了很久的事情,想起來的時候,腦海裡那種身體被撕裂般的尖銳痛楚卻依舊清晰如同昨日。

甚至連身體裡的器官都開始畏懼地緊縮起來。

朱墨回來的時候,就見邵榮坐在音樂噴泉旁邊的長椅上,手指緊握著,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耳朵卻紅透了,像是想到了什麼讓人難受又害羞的事情……

朱墨問:「怎麼了小師弟,身體不舒服啊?」

邵榮趕忙搖搖頭:「沒事。」

「那我帶你去吃飯吧。」

「嗯……」

朱墨帶著邵榮到了家餐館,給他點了一份容易消化的魚片粥,再要了一盤青菜和幾個包子,邵榮喝了幾口熱粥,胃裡這才舒服了些。

朱墨介紹道:「這家店算是這裡的老字號,之前的店主去世了,現在是他的兒子接管,他們一家都是福建人,做的粥很地道,味道也非常好,在這邊挺有名氣的。」頓了頓,「聽說,你爸爸當年也……」

邵榮抬起頭來:「我爸爸?」

朱墨趕忙解釋道:「我是說,你爸爸當年也是來這邊讀醫科的,是吧?」

「嗯。」邵榮點點頭,疑惑地問,「他的事情你也知道?」

「當然,你爸爸可是華人圈裡的名人,在壓力那麼大的情況下還拿了雙學位,據說回國後當了醫院的院長呢,真厲害。」

「嗯。」邵榮笑了笑,繼續低著頭默默喝粥。

他顯然不想聊關於邵長庚的事情,朱墨也迅速的轉移了話題。

只是,邵榮並沒有注意到,朱墨剛才差點說漏嘴時的緊張。

因為他完全沒有想過,朱墨在他最需要的時刻出現,或許根本就不是巧合。

朱墨回家之後,看見父親朱宇楓正在跟人通電話,臉上的表情居然像是在跟領導講話一樣嚴肅。

等他掛了電話,朱墨忍不住問道:「不會又是你師兄打來的電話吧?」

朱宇楓無奈地嘆氣,「除了他,還能有誰啊。」頓了頓,「對了,你去看過邵榮了嗎?他怎麼樣?」

朱墨笑了起來,「哦,小邵榮啊,果然跟你形容的一樣,性格內向,話不多,看上去很乖很乖。」當然也很好調戲。

朱宇楓皺著眉彈了一下朱墨的腦門,「廢話,我是問他的情況怎麼樣,沒讓你評價他的性格。」

朱墨聳聳肩,「他的情況可不太妙,剛來倫敦,水土不服,上吐下瀉一整夜,精神很不好,我去藥店給他買了藥,帶他去他爸爸以前經常去的那家餐館喝了魚片粥,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朱宇楓點點頭,「那就好。」頓了頓,「他是邵長庚的兒子,就跟我『親兒子』一樣,你要把他當成『親弟弟』一樣照顧,聽到沒?」

「知道了,他可是你大、師、兄的寶貝兒子,我在學校多多關照他就是了。」

朱墨回臥室洗澡,朱宇楓接著又撥通了邵長庚的電話。

耳邊傳來的聲音雖然故作冷淡,卻透著無法掩飾的關切。

「他怎麼樣?」邵長庚一開口就直接問道。

朱宇楓說:「我讓小墨以留學生會會長的身份去看過他,他剛到這邊,水土不服,昨天好像吃壞東西拉肚子,據說上吐下瀉的折騰了一整夜……」

邵長庚眉頭一皺,「嚴重嗎?」

「不嚴重,小墨已經給他買了藥,還帶他去喝了粥,他現在精神還不錯,估計只是吃壞肚子,還沒有到腸炎的程度。」

明顯鬆了口氣的聲音,「哦,那就好。」

朱宇楓沉默了一下,突然問:「既然那麼關心他,你怎麼不一起過來?據我所知,老師一直威逼利誘勸你來參加最新的課題研究,他這裡人手不夠,尤其是你這樣的高手……」

「國內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完,我暫時走不開。」邵長庚沉默了一下,「邵榮在那邊就拜託你多關照,他有什麼問題,第一時間給我電話。」

朱宇楓笑道:「那是當然,師兄你的兒子,我自然當成『親兒子』一樣照顧,你儘管放十萬個心吧。」

邵長庚笑了笑,「你還是以前一樣貧嘴。」

「……習慣很難改的。」朱宇楓頓了頓,「對了,你父親的病情……我前段時間去醫院看過了,似乎真如你所說的,有些反常的跡象。」

邵長庚沉默了一下,「這件事,我會查清楚。」

「那就這樣,邵榮有問題我再聯繫你吧。」

「好,謝了。」

掛了電話之後,邵長庚輕輕嘆口氣,把手機放回了桌上。

朱宇楓是他在英國留學期間關係最好的同學之一,Johnson教授的關門弟子,算是他的直系師弟。當年他一個人在國外,邵長庚對他一直十分照顧,兩人說是師兄弟,感情跟親兄弟也差不了多少。

上次父親診斷出Alzheimer就是找他幫忙聯繫的醫院,這回邵榮出國讀書,邵長庚再次找他,也是因為他兒子朱墨正好在那家醫科大學讀書。

說到底,還是不放心邵榮一個人在國外,所以才拜託好友盯著他的動向。

在聽到他獨自一個人在英國生病,上吐下瀉一整夜,精神很差連飯都吃不好的時候,邵長庚心疼得恨不得馬上飛到他身邊把他緊緊的抱進懷裡。

可還是冷靜地壓制住了這樣的衝動。

這種欲擒故縱的做法,對邵榮來說或許有些殘忍。

從小到大一直待在爸爸身邊,被密不透風的保護起來的孩子,突然間撤掉所有的屏障,讓他獨自去面對一切困難……

就如同把一直生長在溫室裡的植物,突然間放在了風吹雨打的野外。

雖然有些於心不忍,可是……

想讓他迅速長大,也只有這一種方式了。

其實在兩人關係僵化的時候,邵長庚也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對待邵榮的方式是不是太過了?

冷靜的反思之後,邵長庚很快就發現了導致兩人矛盾的關鍵。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因為太過憤怒而強硬地佔有他,而是耐心溫柔的跟他講清楚自己的感情和想法,或許事情也不會演變成今天這種糟糕的局面。

強烈的獨佔欲和領導者一樣掌控一切的處事方式,讓他始終把邵榮當成一個被保護的對象。

可關鍵的一點是,邵榮並不是乖巧的寵物。

他雖然大部分時間聽話,並不代表他永遠都會聽話。他雖然大多數時候很乖,不代表他永遠不會反抗。他是一個人,一個人不管跟你再親密也應該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人的感情和思維根本無法用強硬的手段去控制。

所以,這種太過強勢的獨佔方法,才會深深的傷害到他,甚至讓他產生「我不過是你養大的沒有人權的寵物」這樣偏激的想法……

尤其在那天晚上不顧他意願的強行佔有,不僅傷到了他的身體,更重要的是擊碎了他的自尊心,也粉碎了他對自己最後的一點依賴和信任。

邵榮無法接受而導致反彈……

也是很正常的一種表現吧?

雖然意識到關鍵時刻情緒失控而導致的失誤,可邵長庚畢竟是心高氣傲的人,不想在邵榮冷冰冰的目光下跟他道歉……

只好冷處理這段關係,讓彼此都冷靜下來。

再加上邵家和蘇子航的恩怨,太子突然回國,陳丹的死……這些都讓邵長庚有種不安,總覺得太子不會那麼容易就放過邵家。

跟邵榮斷絕關係,也算是保護他不被牽連的一種方式。

雖然表面上做出不聞不問冷冷冰冰的樣子,可每次看到邵榮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心軟。

邵榮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邵先生」,用了多大的耐心,才控制住自己不去緊緊地抱住他,親吻他。

每次都用緊張侷促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笨蛋邵榮……

絲毫不知道,那種表情完全是在挑戰對方的自制力啊……

他現在獨自在英國讀書,幸好,他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相信過不了多久……單純的小傢伙就會想通一切,主動投入自己的懷抱了。

其實自己也很想念他的。

尤其是想到他一個人在陌生的國度生活,忍不住就會心疼。

不過,不狠下心來逼他,他永遠不會意識到,邵長庚這個人對於他的重要性。

想起遠在地球彼端的邵榮,此時說不定正在偷偷的想唸著自己,邵長庚的心情這才變好了些。

看著牆上掛著的那一幅「一世平安」,眼前不由得浮現邵榮寫下這四個毛筆字時認真的臉。

還記得他當時說:「希望爸爸能一直平安。」

可事實上,你爸爸想要的,並不是一世平安。

而是跟你在一起的百年好合。

62.

入學之後,邵榮跟來自各地的留學生一起,正式開始了學醫的生涯。

開學典禮上,所有新生站在教學大樓的廣場前莊嚴地宣讀著醫學生誓詞──

Health relatedlife entrusted

The moment I step into the hallowed medical institutionI pledge solemnly

I will volunteer myself to medicine with love for my motherland and loyalty to the people

I will scrupulously abide by the medical ethics……

聽著周圍的同學們整整齊齊宣誓的聲音,邵榮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年輕人的熱血和幹勁。

握緊拳頭宣誓的同時,邵榮也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撐過學業的壓力,努力拿到學位,將來當一個很好的醫生。

哪怕學醫的初衷是為了邵長庚,哪怕這種初衷如今變得可笑……

可在握緊拳頭宣誓的那一刻,邵榮突然覺得,自己的選擇並沒有做錯。

比起跟蘇家人一樣當一名警察整日跟罪犯打交道,比起跟安家人一樣進入商業圈整日計算金錢的得失,他的確更想當一個平凡的醫生。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拿到醫師執照,穿著白大衣坐在某個醫院的辦公室裡,冷靜的處理各種病症,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病人。

──那是他想要的,充實而平靜的生活。

或許是受了邵長庚潛移默化的影響,邵榮對白大衣這種工作服有種特別的好感。

可那又如何?

不管所謂的初衷是什麼,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就應該堅持走下去。

正如邵長庚所料的那樣,失去父親庇護的邵榮,在英國開始迅速的成長起來。

短短幾個月,他幾乎完全變了個樣,原本被保護在溫暖巢穴中的雛鳥,終於張開了自己的翅膀,雖然在起飛的過程中摔得頭破血流,可至少,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站在爸爸身後享受保護的小孩了。

他比以前堅強獨立,身上依稀留著的青澀漸漸退去,連身高也長高了幾釐米,從原本清秀的少年變成了英俊的小青年,雖然看上去還有些稚嫩,可明顯比高中時代成熟了不少。

他不愛跟人交流,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待著,難免給人留下一種冷淡驕傲的錯覺。只有跟他熟悉的人才知道,他只是性格內向,不善於交際罷了。

邵榮在英國期間依舊沒有多少朋友,跟他走得近的也只有朱墨。

獨自一人背井離鄉的時候,很容易回想起當年在邵長庚身邊安心溫暖的生活。

很多個夢裡,他都會夢見一些過去美好的情節。

童年時坐在爸爸懷裡看故事書的場景,兒童節跟他一起逛遊樂場的場景,中學時跟他去商場買衣服的場景,去機場接他回來的那天兩人手牽手走在冬日街頭的場景……

那些零碎的記憶,如同電影裡染上了回憶色彩的黑白片段,在腦海裡反反覆覆的,清晰的回放著。

每次夢醒的時候,躺在異國他鄉冰冷的床鋪上,邵榮都會忍不住懷念起家裡那個溫馨的小窩。

會忍不住懷念那個人曾經的溫柔。

甚至會在偶爾夢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角居然有些濕潤的痕跡……

邵榮始終不明白,邵長庚用那樣強硬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可自己為什麼始終都沒有辦法真正去恨他?反而在事情過去很久之後,傷害和痛苦都漸漸變淡,腦海裡留下的卻是那個人的好。

清清楚楚記得的,全是十多年的相處中,他對自己悉心的照顧和無微不至的關懷。

他溫柔的目光,他微笑的臉,他偶爾皺眉的樣子……

關於他的一切,都那麼深刻的記在腦海裡,隨著時間的沉澱,如同融入了血脈骨髓,即使如今關係破裂分居兩地,也依然……無法忘懷。

很想他。

刻骨銘心的想他。

無法控制的,瘋狂的想唸著他。

腦子一閒下來總會忍不住胡思亂想,所以,邵榮就想方設法減少自己胡思亂想的機會。

幾乎是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了學習上,每天都抱著大部頭的醫學書籍,匆忙地穿梭在校園之中。

經常有人看見一個身材清瘦的東方男孩大清早坐在校園的角落裡抱著厚厚的磚頭書背單詞,他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目光卻時刻不離懷裡的課本。

也常有人看見那個男孩在圖書館裡看書,手邊放的參考書堆了厚厚一疊,幾乎能把他的臉埋起來。他總是埋頭於書海之中,一邊翻書一邊認真做著筆記,一直到晚上圖書館關門的時候才會離開。

那個認真的中國留學生幾乎成了學校裡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有人嘲笑他是只知道看書的書呆子,也有人佩服他的認真執著,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只是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變得忙碌。

因為,人只有在忙起來的時候,才不會有多餘的心情去想其他的事情。

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因為想念那個人而輾轉難眠。

對於醫學生來說,人體解剖學是一門最基礎的課程,在瞭解所有疾病之前,必須首先瞭解人類的身體構造,清楚的知道各種血管、神經的走向和骨骼、肌肉的分佈。

邵榮在進解剖室之前,已經把解剖圖譜翻了不下十遍。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邵長庚那種聰明的頭腦和紮實的基礎,所以在翻圖譜的時候也就格外的認真。

他花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去看書,把重點部位的結構全部記了下來。大腦十二對神經的走向,全身206塊骨頭和639塊肌肉的中英文單詞,體內各臟器的位置和動靜脈的分支……

海量的知識記憶,讓邵榮的大腦一直處於非常疲憊的狀態。

教授用英文講課,很多聽不懂的知識需要課後自學,到了國外飲食也一直不習慣,邵榮經常是去課室的路上隨便啃幾口面包來解決早餐,有時候午飯和晚飯也沒辦法按時吃。

繁重的學習壓力,加上糟糕的飲食,讓他在幾個月之內迅速地瘦了下來。

洗澡的時候還能順便數一數身上的肋骨。

周圍的留學生大多如此拚命,邵榮也不覺得特別辛苦,只要提高睡眠質量每天好好休息,他依然能夠繼續堅持下去。

然而,真正另他沮喪的是……

他根本沒辦法適應解剖室的環境。

在進解剖室之前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可到瞭解剖室的時候,邵榮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會不由自主的顫抖,甚至連手術刀都握不住。

他害怕屍體。

六歲時抱著媽媽冰冷的屍體在床邊坐了一整夜的深刻記憶,讓他對這種冰冷的溫度和僵硬的人體產生了一種非常恐懼的逃避心理。

手指接觸到屍體的那一瞬間,幾乎是反射性的聯想到媽媽的皮膚冷冰冰的溫度,和她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

周圍的同學都穿上白大衣準備解剖,邵榮卻臉色蒼白,拿著手術刀的手一直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燈光的照耀下,被無菌布遮蓋住的屍體,視野範圍內露出的蒼白的皮膚,跟記憶裡那個女人死亡時的模樣一再的重疊……

冰冷的死屍的氣息,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邵榮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失去了控制,砰砰跳動的聲音在耳邊反覆迴響,胸口像是被沉重的石頭壓住了一樣,用盡力氣也沒法呼吸到新鮮的氧氣。

講台上老師的臉,對面同學戴著口罩的模樣,漸漸在視野裡變得模糊起來。

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身旁響起同學們震驚的叫聲──

Avrin──」

此時,國內的時間已是晚上十一點。

邵長庚剛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就聽見桌上的手機在響,那個來電鈴聲是他為了第一時間接聽電話而專門設置的朱宇楓的來電。

接起電話,果然聽到朱宇楓的聲音,透著明顯的焦急:「學長,你家邵榮他……」

邵長庚呼吸一窒,握住手機的手指猛然收緊。

「他怎麼了?」

「他在解剖室暈了過去,已經送到醫院了,診斷是急性胃出血,剛剛在手術室內鏡下止了血……」朱宇楓顯然剛從手術室出來,說話有些氣喘吁吁的。

邵長庚皺眉,「怎麼會突然胃出血?」

「據他同學說,今天上解剖課的時候邵榮似乎很緊張,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一直在發抖,臉色非常蒼白,好像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叫他也一直沒反應,然後就突然昏迷了。」

「……」邵長庚沉默下來。

朱宇楓說:「應該是心理壓力過大引起的應激反應,加上他這段時間飲食一直不規律,這才導致了急性的胃出血。」

邵長庚低聲問:「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胃竇有一條血管破裂,出血已經止住了。只是他營養狀況很不好,血糖太低,我給他掛了瓶補液,他還沒有醒過來。」

邵長庚點點頭,「嗯,謝了,先幫我照顧他。」

「放心,我給他安排了樓上最安靜的病房。」朱宇楓頓了頓,「對了,我總覺得他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你要不要來看看他?」

邵長庚淡淡道:「再說吧。」

朱宇楓沉默了一會兒,「那他有什麼事我再給你電話吧。」

「好的。」

掛了電話之後,邵長庚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在外人面前偽裝出來的冷漠,已經完全被擔心和心疼的表情所取代。眉頭緊皺著,握住手機的手心裡因為緊張而出了一層的冷汗。

小榮居然在解剖室暈了過去?

這簡直無法想像。

從來沒想到安菲的那件事對他的影響會如此嚴重,早知道這樣,當初絕不該同意讓他去學醫的。

如果不是今天這件事的發生,邵長庚差點忘了,可憐的小榮曾經在童年裡親眼看著媽媽死去,甚至抱著她的屍體呆呆的坐了一整夜。

邵長庚還記得,當年那個怕冷、怕黑的孩子摸索著跑到自己的房間,撲到自己的懷裡聲音顫抖著說:「爸爸,我害怕……」

那個時候他還太小,邵長庚以為他只是害怕獨處,就把他抱在懷裡柔聲哄他睡覺。之後的很多年裡,他都是窩在自己的懷裡才能安然入睡,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

可是,不提,不代表他就忘了。

他並沒有忘記,反而是把那種深深的恐懼強行壓在了心底,表面看上去毫不在意,可當冰冷的屍體再次出現在面前時,壓抑了很多年的記憶會瞬間甦醒。

所以,他才會害怕到在解剖室裡面發抖……

才會因為心理的過度恐懼而導致身體產生強烈的應激反應甚至引發胃出血。

邵長庚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當爸爸的簡直太混蛋了!

在那個單純的孩子經歷過如此嚴重的打擊之後,他居然忘了帶他去看一看心理醫生?

只把他帶到身邊好好照顧,卻忽略了沒有堅強意志力的孩子在經歷過一些嚴重的事故之後必須進行正規的心理治療,否則會留下後遺症。

那些經歷過地震、車禍的孩子,都會被帶去心理醫生那裡進行專業的心理干預,邵榮當年的情況雖然沒目睹地震那麼嚴重,可親眼看著媽媽死去對於一個6歲的小孩來說也大大超越了心理承受的範圍。

自己身為醫生,身為他的爸爸,居然如此草率的忽略了這一點。

小時候的邵榮沒有得抑鬱症,簡直就是個奇蹟吧?

想到他獨自在英國那麼辛苦的學習,卻在關鍵的時刻暈倒在瞭解剖室……

邵長庚自責的同時,更是心疼得要命。

恨不得立即飛到他的身邊,把他緊緊的抱進懷裡。

原本堅持的冷處理方案完全破滅。什麼欲擒故縱,什麼等他主動想通回到身邊……這一切執行中的計劃在知道邵榮病倒的那一刻,突然間,什麼都算不上了。

偽裝出的冷漠再也裝不下去,根本沒有辦法繼續保持冷靜。

──早就料到,最終還是會對他心軟的。

邵長庚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了航空公司的電話──

「喂,我想訂一張去倫敦的機票,嗯……越快越好。」

63.

邵長庚花高價訂到了次日的機票,八點的航班,五點多就起床,隨便吃了點早餐開車前往機場。

昨晚一整夜都沒有闔眼,那種擔心又心疼的情緒讓他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總是想起邵榮小時候害怕地縮在自己懷裡輕輕顫抖的畫面;想起很多年前母親去世後孤身一人在醫院裡安靜地等自己回國的小孩子,在見到自己的那一刻撲到懷裡,哭得一塌糊塗的場景……

當時曾抱著他信誓旦旦的說,有爸爸在,以後不會讓你受委屈。

可事實上……對他造成最大傷害的人,卻是自己。

他是那麼的需要和依賴著這個爸爸,可這個不稱職的爸爸不但粗心大意地忽略了他幼年時的心理問題,甚至在十八歲那年……強行佔有他之後,又冷漠絕情地看著他獨自出國,把他逼到了絕境。

真是個該死的爸爸。

明知那孩子腦袋一根筋不懂轉彎,自己不給他個台階下,他又怎麼可能厚著臉皮回來呢?他的心裡肯定很矛盾,很難過,甚至會偏激地認為爸爸不要他了吧?

坐在飛機上沉默地看著窗外的云層,邵長庚突然覺得,自己跟邵榮之間別說是心有靈犀想法一致,腦電波簡直完全不在一個空間……

冷戰這一年,真是父子兩人在自討苦吃。

十多個小時的長途航班讓人心急如焚,在空中又不能打電話,邵長庚只能在心裡希望邵榮的病情不要惡化。

到達倫敦之後,邵長庚直接打車前往朱宇楓工作的那家醫院。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邵長庚臉色冷淡地走進醫院,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給朱宇楓打電話。

接到邵長庚電話的那一刻,朱宇楓還在納悶學長怎麼突然打電話打得這麼勤,結果邵長庚說:「我在你們醫院了,邵榮他在哪個病房?」

朱宇楓差點把手機摔了。

震驚許久後,才說:「學,學長,你在我們醫院?你……你來英國了?」

「嗯,剛到。」他的聲音很平靜,好像在說「我剛喝了杯水」一樣的淡定。

「……」朱宇楓卻神色複雜,半晌說不出話來。

昨天剛收到消息,居然今天立即飛來英國,他對邵榮到底是有多重視……

邵長庚低聲重複道:「宇楓,邵榮他到底在哪個病房?」

「哦,他在三樓最裡面的3107號房間。」朱宇楓趕忙答道,「要不要我帶你過去?」

「不用,我自己去看他。」

掛斷電話之後,邵長庚便轉身快步走到了三樓,找到3107號房間,隔著窗看見閉著眼躺在病床上的人,蒼白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虛弱……

邵長庚只覺得心臟的部位一陣強烈的緊縮。

推開門走進病房裡,怕吵醒他而刻意放輕了腳步,走到床邊輕輕坐下,低下頭,仔細去看他的臉。

快一年沒見了,他居然……瘦了這麼多。

小時候的邵榮,臉蛋肉肉的讓人很想捏一捏。少年時代的他,雖然身材偏瘦,臉色卻是非常紅潤。可如今,僅僅在英國待了一年的時間,卻瘦了整整一圈……

瘦得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下巴更尖了,鎖骨也明顯的突了出來,穿著寬大的病號服靜靜的躺在床上,手背上還紮了根針管,因為一整天的輸液,周圍的皮膚都變青了……

看著太讓人心疼。

這個固執的傢伙,顯然是為了趕上學習進度拚命,根本……就沒有好好的照顧自己。

邵長庚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撫上了他的臉。

把因為做噩夢而皺起來的眉頭慢慢的撫平,再用拇指緩緩摩擦著依舊光滑卻明顯消瘦了的臉頰,最後,拇指停留在了雙唇上。

如記憶中一樣柔軟的觸感,只是因為生病而失去了血色,看著有些病態的蒼白。

可憐的小榮,這一年真是苦了他了。

邵長庚心裡一軟,忍不住俯下身來,輕輕吻住了他的嘴唇。

溫柔的,一遍遍的親吻著他……

壓抑了整整一年的思念,在見到他的這一刻完全從心底湧了出來,這樣虛弱的消瘦的邵榮,讓邵長庚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雙手緊緊攥住了一樣,疼的厲害。

「小榮……」貼著他的嘴唇發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也透著濃濃的想念和心疼。

「唔……」邵榮在夢裡,總覺得有人壓在自己的身上,嘴唇被對方輕輕含著吮吸,濕潤的觸覺讓人不安,卻很溫暖。

撫摸著自己的手,如同記憶中一樣的溫柔。

「爸爸……」

邵榮迷迷糊糊地叫著那個想念了很久的人。

「爸爸……」

輕輕抓住了撫在自己臉上的手,邵榮像一隻找到主人的小貓一樣,把臉緊緊的貼在了那個溫暖的掌心裡。

「是你嗎……爸爸?」

邵榮疑惑地問著,卻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不管是不是夢,邵榮只知道,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格外的安心。於是,抓緊了那隻手,再次沉沉的睡了過去。

看著邵榮安靜睡著的模樣,邵長庚的目光變得更加溫柔起來。

完全沒有想到,邵榮在生病時居然會想著自己。

在邵榮迷迷糊糊叫出「爸爸」的那一刻,邵長庚的心跳幾乎要停滯了。

這……真的是個太過意外的驚喜!

被邵榮牽掛著,甚至被他經常夢見的事實,讓邵長庚的心情比中了彩票還要美好。

忍不住輕輕揚起唇角,在他額頭上印下了一個溫柔的親吻。

「乖,安心睡吧,爸爸在這裡。」

「嗯……」夢中的邵榮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很快就安靜下來進入了夢鄉。

看著邵榮熟睡的模樣,邵長庚伸出另一隻手,輕輕順了順他有些凌亂的頭髮,再調整了一下右手的位置,讓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雖然右手被他整個抓過去墊在腦袋下面當枕頭,手掌被壓得發麻……

可是,比起他迫切的依賴和直白的真情流露來說,手掌發麻這種小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不知過了多久,邵榮終於睡夠了,從美夢中掙紮著醒了過來,突然看見眼前有一張放大的臉。

成熟而英俊的男人,目光中帶著滿滿的寵愛和心疼。

此時,那種目光正在注視著自己。

「……」

邵榮心想,這一定是在做夢。

用力閉上眼,再次睜開,發現邵長庚居然還在面前?

呃,這次的夢,時間有點長?

看著邵榮剛睡醒一臉迷茫的樣子,邵長庚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說:「醒了?」

「……」邵榮還沒有完全區分這是夢境還是現實,聽見對方問話,就反射性地點點頭說,「嗯。」

邵長庚站了起來,轉身給他倒了杯溫水端到面前,「來,先喝點水。」

見邵榮沒反應,邵長庚乾脆把他從病床上扶起來,抱在懷裡,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前,拿過杯子親自給他喂水。

杯子遞到了唇邊,邵榮呆呆地張開了嘴巴,乖乖喝了下去。

等溫水喝下去之後,邵榮瞬間清醒過來,身體猛然一僵,扭過頭來震驚地看著他:「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傻傢伙,反應好遲鈍……

邵長庚的心情很好,臉色卻很平靜,嚴肅地說:「嗯,出差。」

「……」又出差?

「聽說你生病,順便來看看你。」

高價機票,十多個小時的航班,可真夠「順便」的。

不過,邵長庚顯然不想承認自己是專程來看他,心急如焚飛來國外探病這種事情,在小孩子面前怎麼說得出口。

邵榮輕易相信了出差的解釋,神色複雜地點點頭,半晌後才憋出一句:「……謝謝。」

邵長庚微笑,「不謝。」

病房裡突然沉默了下來,邵榮有些緊張地垂下頭,僵硬地挪了挪身體,移開跟他太過親密的距離。

這一年總是不由自主的想念他,很多個夢裡都會出現他的身影。

可是現在一直想念的人就在眼前,邵榮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心亂如麻……

連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震驚又複雜的心情。

他怎麼會在這兒?為什麼會來看望自己?

雖然在倒下的那一刻最後想起的一個人是他,在生病的時候最想看見的人也是他,可是此刻他真的站在面前,卻覺得一點也不真實。

邵榮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人。

見邵榮一直不說話,邵長庚便開口道:「小榮,我們聊聊好嗎?」

邵榮垂下的頭輕輕的點了點:「嗯。」

看著他老實的樣子,邵長庚忍不住心裡一軟,柔聲說:「你是克服不了心理壓力,不能上解剖課對嗎?」

「……」邵榮沒有回答。

「小時候的事,給你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你現在看見屍體,會覺得恐懼,對嗎?

他果然是最瞭解自己的人,一句話就指出了關鍵。

想到自己在解剖室暈倒的畫面,邵榮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了起來,輕聲說:「我會克服的。」

邵長庚沉默了一下,低聲道:「其實,你可以選擇別的專業,不需要這樣強迫自己。」

「沒關係。」邵榮低著頭,身側的拳頭握得更緊,語氣也是格外的認真而堅定,甚至帶著不服輸的倔強和固執,「我不會換專業,這個困難我會想辦法克服。」

邵長庚問:「你還想繼續讀醫科?」

邵榮點點頭。

邵長庚沉默下來,輕輕皺了皺眉頭。

見他不再說話,邵榮便輕聲說道:「邵先生,時間不早了,你有事的話先去忙吧,我的病情並不嚴重。還有……謝謝你來看我。」

嘴硬心軟的傢伙,到了現在還逞強,卻不知,緊緊攥住的手指早就出賣了主人的心思。

居然下逐客令趕人走……其實卻很捨不得的不是嗎?

邵長庚無奈的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你啊……」

終於忍不住伸出手臂,把倔強的他,緊緊的,擁進了懷裡。

「……?」

身體被突然抱住,材質極好的襯衣輕輕摩擦著臉上的皮膚,整張臉貼在對方結實的胸前,鼻間充滿的全是成熟男子身上熟悉的味道。

──這,這是什麼情況?

邵榮整個傻在原地。

「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邵長庚在耳邊低聲說著,聲音雖然頗為無奈,卻透著明顯的寵愛味道,「既然你堅持,那麼,我就親自幫你度過這個難關。」

「……」

「不要再逼自己了。我會心疼。」

「……」

邵榮的大腦已經完全死機了,重啟的時間有些久。

見他一直不說話,邵長庚不由伸出手,輕輕揉了揉邵榮的頭髮,「不過,你可不能再把我當成陌生的邵先生了。」

邵長庚放開了他,微微笑了笑,說:「怎麼,還在發呆?」

邵榮的大腦終於重啟完畢。

抬頭對上他微笑的眼睛,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邵榮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心跳快得幾乎失去了控制。

被他抱進懷裡的那一剎那,連呼吸都停住了。

感受著他熟悉的氣息,聽著他溫柔的聲音,就跟做夢一樣的不真實。

他這是……和好的意思嗎?

是說……不用再冷戰了?

就在邵長庚溫柔地注視著邵榮,邵榮垂著頭心情複雜地整理著思緒的時候,突然,有人推門而入,打斷了這樣曖昧的氣氛。

「小師弟我來看你了!」不恰當的時間出現的電燈泡正是朱墨,對上邵長庚銳利的目光之後猛然剎住腳步,疑惑地看向邵榮,「師弟,這位是?」

邵榮紅著臉解釋:「他……呃,他是……」

──曾經的養父?已經斷絕關係的養父?順便來看望自己的邵先生?

不管哪種解釋,都覺得很爛。

況且,邵長庚就坐在旁邊,稍微解釋不對,說不定會惹他生氣。

邵榮皺著眉,正在亂成一團的大腦裡尋找合適的詞彙,就聽身旁的邵長庚突然說:「你好,我是他爸爸。」

邵榮驚訝地抬頭,對上邵長庚深邃、卻溫柔的目光。

爸爸……

他居然,再次用回了這個稱呼。

64.

聽到邵長庚這樣的解釋,朱墨一臉恍然大悟,看著邵榮說:「原來是你爸爸!」

「……」邵榮低著頭不說話,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倒是邵長庚依舊一臉淡定,回頭看了朱墨一眼,問道:「你是宇楓的兒子,朱墨吧?」

朱墨點頭,「是的!」

──據老爸所說,這位大師兄當年對他恩重如山,身處困境時多次伸出援手,在自家老爸誇張的描述之下,連帶朱墨也對這位前輩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崇拜感。

站在邵長庚的面前,如同接受老師提問的學生一樣,朱墨的態度恭恭敬敬,連立正的姿勢都非常端正。

邵長庚看著友人的兒子,原本因為被打擾父子間溫馨氣氛而產生的不悅情緒漸漸散去,目光也變得溫和許多,讚許地點點頭說:「朱墨,你跟你爸爸長得倒挺像的。」

朱墨笑了笑說:「嗯嗯,他們都這麼說。」

邵長庚也微笑起來,「我家小榮,在學校,多謝你關照了。」

朱墨趕忙搖頭說:「不客氣,應該的。」

邵榮卻被邵長庚這種「護短」的語氣弄得有些尷尬,總覺得他說「我家小榮」真是越說越順口了,聽他在別人面前一口一句「我家小榮」,彷彿在宣佈「他是我的」一樣。

邵榮突然很想問,我什麼時候成你家的了啊?

不是剛還在冷戰嗎?整整一年都不聞不問,現在突然從天而降,還很自然的說出「我家小榮」……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邵榮還沒來得及分析出答案,邵長庚就回過頭來,低聲問道:「小榮,肚子餓嗎?」

「……」

昨天一天沒吃東西,下午又在醫院洗了胃,現在肚子空空如也,不餓才怪。

邵長庚說:「你的胃出血情況並不嚴重,禁食也超過了12個小時,現在可以吃東西了,我下樓去給你買些吃的吧。」頓了頓,「想吃什麼?」

邵榮抬頭看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片刻後才說,「嗯……隨便。」

──這樣老實的、聽話的小榮,看在眼裡,總是讓人不由得心軟。

邵長庚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語氣溫柔地說:「那你先跟學長聊聊,我去買吃的給你。」

說罷就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邵榮突然漲紅了臉。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對上朱墨震驚的視線,邵榮恨不得把自己撞進牆壁裡去。

真是太尷尬了……

摸寵物一樣摸兒子的腦袋,還用那麼溫柔的寵愛的語氣說話,正常的父子之間都不會這樣肉麻吧?他這麼毫不顧忌也不怕外人笑話嗎?!

不過,粗神經的「外人」朱墨顯然沒有發覺父子之間不對勁的地方,不但沒有笑話他,反而很羨慕地看了邵榮一眼,說:「你爸爸真帥啊,邵榮。」

「……」邵榮無語。

「昨天剛收到消息今天就飛過來,他也太神速了。」

「……」邵榮有些疑惑,他不是出差嗎?

朱墨繼續讚歎,「換成是我老爸,聽見我生病肯定會眉都不皺一下的讓我自己吃藥解決。唉,人比人氣死人,都是當爸爸的,差距還真大。」

朱墨用一種非常羨慕的語氣評價著邵榮的爸爸,可邵榮卻完全沒法回答。

這個爸爸是比較好沒錯。

可問題是,這個爸爸並不是把他當兒子……

一想到這點,邵榮的心情就萬分糾結。

邵長庚回來的時候,朱墨已經離開了,邵榮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窗外,消瘦的側臉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蒼白,烏黑的頭髮看起來很是凌亂,眼瞼下面還有一層濃重的黑眼圈。

雖然病情並不嚴重,可長期精神壓力過大,營養跟不上身體的消耗,這麼一病之後,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憔悴,讓人很想緊緊的把他抱進懷裡。

邵長庚壓抑住狠狠抱抱他的衝動,神色平靜地走進病房,坐在了床邊。

「你,你回來了。」邵榮一看見他,脊背就不由得緊繃,目光也在刻意逃避著他的直視。

邵長庚知道他現在的心情一定很矛盾,還在生病的小榮看著也令人十分心疼……

雖然很想跟他說清楚,可現在顯然不是個合適的時機,更不該逼他做出決定,這種曖昧的關係,不說破的話其實還挺好相處。

只是可憐了小榮,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面前的人,叫邵先生太過陌生,叫爸爸又太奇怪,只好硬著頭皮直接叫「你」了。

看他手足無措的你、你的稱呼自己,邵長庚就覺得心裡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的情緒。

「來,吃東西了。」

邵長庚把邵榮扶起來,讓他斜靠在床頭,怕他不舒服,又順手拿了個枕頭墊在他的背後,這才轉身拿過來打包好的瘦肉粥。

蓋子剛揭開,就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

「你現在只能吃流質的食物,我買了份肉粥給你,這家店的粥味道還不錯。」

邵長庚拿過勺子舀了一口香噴噴的肉粥,放在唇邊吹了吹,嘗了嘗,感覺溫度不那麼燙了,這才遞到邵榮的唇邊,示意邵榮張嘴。

──這,這是要親,親自喂嗎?!

邵榮震驚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看了看放在唇邊的勺子,半晌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自己吃。」

邵長庚皺眉,「你手背上還紮著針,動來動去的容易脫落。我喂你。」

「……」這個理由真的是理由嗎?

「來,張嘴。」他的手又往前移了一寸。

「唔……」邵榮被半強迫的張開嘴,一勺肉粥順勢被他輕輕的送到了嘴裡。

肉粥顯然熬得剛剛好,米粒煮爛了,不用嚼就可以直接吞下去,顯然是最好消化的流質食物。口感滑而不膩,鮮香美味。

……真好吃。

邵榮把米粥吞下去,見邵長庚不繼續喂了,有些疑惑地抬頭看向他。

對上邵榮一雙烏黑濕潤的眼睛,邵長庚突然聯想到跟主人討東西吃的小動物,忍不住微笑著問:「好吃嗎?」

邵榮點點頭:「嗯。」

「那就多吃一點。」邵長庚又舀了一勺米粥,吹涼了,輕輕送到邵榮的唇邊。

邵榮乖乖張嘴吞了下去。

就這樣一來二去,一碗米粥全都喂完了,溫馨的氣氛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

邵榮記得很小的時候他也喜歡這樣給自己喂飯吃,雖然過了這麼些年,可他喂飯時溫柔的動作和細微的習慣,還是一點都沒變。

這麼大了,被人喂飯實在是很彆扭……

可對象換成是他,邵榮卻發現,自己似乎並不反感。

被他一勺一勺喂米粥的時候,心跳突然快得厲害,好幾次,抬頭時對上他溫柔的視線,邵榮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這樣明明想看見他又不敢面對他的複雜的心情,到底該如何解釋呢?

邵榮隱約覺得,從生病醒來看見他的那一刻開始,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的改變著。

吃過飯後,邵長庚讓邵榮下床活動,自己則去找朱宇楓查看邵榮的檢查結果。

「各項檢查數據都很正常,胃部也沒有出血的徵兆,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朱宇楓頓了頓,又說,「不過,邵榮更重要的還是心理問題。」

邵長庚拿過他手裡的檢驗單仔細掃了一眼,因為數據正常而輕輕鬆了口氣。

朱宇楓說:「我聽說他在學校幾乎天天泡在圖書館,也不按時吃飯。在這邊讀醫科的確很辛苦,保持好的心態也非常重要,你還是勸勸他吧,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他雖然年輕,這麼耗下去,身體遲早會垮掉的。」

邵長庚點了點頭,「我知道,心理方面,我會想辦法跟他好好溝通。」

「那就好,他年紀還小,別太強迫他。」

「嗯。」

朱宇楓沉默了一下,又道:「對了,你父親那邊……」

「我會親自去看他的。」邵長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謝謝你了,改天再請你吃飯。」

朱宇楓笑著說,「不用客氣。」

回到病房後,見邵榮正在屋裡走來走去,果然,讓他下床活動他就真的下床活動了,很聽醫生爸爸的話。

邵長庚忍不住微微一笑,目光也變得溫柔起來,「小榮。」

邵榮回過頭來看向他。

邵長庚說:「今晚在醫院睡一晚吧,明天早晨檢查結果正常的話,就可以出院了。」

「哦。」邵榮點點頭。

「早點休息,有問題記得找朱醫生。」

見他轉身要走,邵榮忍不住問道:「你要走了嗎?」

──聽起來似乎有些捨不得?

邵長庚心情大好,回頭看著他說:「我有點事情需要處理,你一個人在醫院,沒問題吧?」

「嗯。」邵榮笑了笑,說,「你去忙吧。」

直到邵長庚轉身離開,邵榮這才輕輕鬆了口氣,轉身躺回了床上。

冷靜下來之後,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在腦海中回想這一天的情節,彷彿像是一場華麗的夢境。

最想念的人突然從天而降,那麼溫柔的對待自己……

這樣的場景甚至連夢裡都沒有出現過。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邵榮卻無法忽略──自己在醒來的那一刻,看見他時激動又喜悅的心情,以及被他溫柔的照顧時,緊張卻又開心的心情……

這一年在倫敦生活,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不管是六歲時趕到醫院抱著自己說「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他;還是高中時體貼的給自己買衣服買手機的他;甚至在十八歲生日那晚,因為憤怒而把自己綁在床頭目光冰冷的他。

不管是好是壞,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記憶裡留下了清晰而深刻的痕跡。

這個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這個人強烈的存在感根本無法忽略,到了後來,邵榮甚至分不清自己對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是愛,是恨,還是單純的想念或者感恩?

邵榮只知道,無論對他是哪種感情,都是別人所無法取代的唯一。

只有他才會長期佔據腦海,只有他才會頻繁出現在夢中,也只有他,才會讓自己的心情大起大落。

邵榮突然想,如果昨天自己真的發生意外而死在異國他鄉,最難過的人,或許也是他吧?

養了那麼多年的小孩就這麼掛掉,他心裡一定會很不好受的。

同樣,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最難過的人也一定是自己……會難過得要死。

養育之恩大於天,相依為命十幾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其實邵榮也很感激他這麼多年來的悉心照顧,也很想好好的孝順他、回報他,只是邵長庚想要的回報方式讓人不太好接受……

他說了,「我不想恢復這種父子關係」「我想要的是什麼,你知道的。」

邵榮以前完全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可經過十八歲那一夜之後,他知道了,清楚而深刻的知道了……

可是,做那種事,忽略道德上的罪惡感,身體也會很疼。畢竟不是天生的同性戀,接受他的確是有些困難……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陣,邵榮終於抵不住睏意襲來,閉上眼睛又一次睡著了。

絲毫沒有發覺,自己考慮問題的方向,已經深入到「跟他在一起身體能不能接受」的程度……

至於心裡是否能接受的問題,居然被邵榮神奇的忽略掉了。

作者:邵爹:爸爸對你很好,對不對?

邵榮:嗯。

邵爹:被爸爸照顧的感覺也很好,對不對?

邵榮:嗯嗯。

邵爹:所以,你現在要做的是把自己當成食物送給爸爸,對不對?

邵榮:嗯嗯。

邵榮:等等,這個不對……

邵爹:已經答應了,不許反悔。

邵榮:……

可憐的小榮,跟腹黑爸爸比起來你還是太嫩了>_<

65.

邵長庚來到父親所在的私人醫院時天已經黑了,街道上的路燈全都亮了起來,璀璨的光芒照得倫敦的街頭繁華而熱鬧,人來人往之中,一個人走在陌生的街頭,邵長庚的心裡突然有種時過境遷的感覺。

回想很多年前初到倫敦的自己,也是跟邵榮一樣的年紀,轉眼間過了那麼多年,陪在自己身邊的孩子也已經長大成人了。

只是沒有料到,原本只想單純做一個好父親的自己,居然會對他產生這樣瘋狂的獨佔欲和深刻的愛情……

邵長庚自己都覺得這種感情來得匪夷所思。

喜歡上一手養大的孩子,這種連陌生路人聽了都會震驚的事情,很難想像一向冷靜的父親邵安國在知道這樣的真相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是不是如每一次遇到危機時一樣,冷靜地準備好應對的方案?

會不會用什麼手段來除掉邵榮,就如當初在手術室讓蘇子航永遠閉上眼一樣?

邵長庚皺了皺眉,轉身走進醫院,在邵安國的病房門口停下了腳步。

看著屋內戴著眼鏡坐在床上看報紙的父親,身為人子,邵長庚的心中再次湧起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邵安國,真是只老謀深算的狡猾狐狸。

當初他把診斷報告給自己看的時候,邵長庚的心裡全被難過的情緒所佔據,並沒有懷疑診斷資料的真實性,更沒有仔細去核對診斷報告是否屬實。

因為他覺得,身為醫生的父親根本沒有騙人的必要。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太子、蘇子航和邵家之間複雜的恩怨,在得知父親生病時的第一想法就是把他送到條件最好的地方去治療,完全沒想過「他在裝病」的可能性。

然而在後來得知一切──尤其是陳丹說出蘇子航真正的死因之後──邵長庚不由得懷疑,作為幕後策劃者之一的邵安國,生病出國的時機,會不會太巧了一點?

父親這些年堅持鍛鍊,身體一直很好,怎麼會突然就得了那種病?

越想越覺得不對,於是讓朱墨在倫敦暗中盯著父親的動向,偷偷觀察了一年的時間,果然發現了問題的所在。

誰能解釋,得了阿爾茲海默病自稱記憶力衰退思維混亂的人,為什麼會每天都按時看報紙?為什麼會時刻關注著國內的新聞?

邵長庚收回覆雜的思緒,輕輕呼出口氣,推開門走進了病房。

坐在床上的邵安國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你怎麼來了,今天不用去學校上課?」

──這就是記憶倒退的阿爾茲海默病患者的典型表現?

邵長庚沒有回答。

邵安國微笑著問:「老師佈置的作業寫完了嗎?」

邵長庚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後,才低聲說道:「爸爸,您不累嗎?」

邵安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沒有說話。

邵長庚輕嘆口氣,走到他的面前說:「關於太子的事,我已經全都知道了……包括蘇子航的死因。」

邵安國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平靜地注視著他。

「您當年利用蘇子航除掉藍夜的人,再給蘇子航注射麻醉劑讓他安樂死,本來這個佈局兩全其美、天衣無縫,可是您沒有想到,蘇子航會在最終的關頭,一時心軟放過太子。」

「如今,太子已經回國了,他一定會報復邵家,那麼……您現在,又怎麼打算呢?」

見邵安國沉默不語,邵長庚繼續說:「或許您並不知道,安菲臨終之前留下了一個保險箱,設置了反密碼破譯的程序,我打不開它,只好交給小榮來打開。我想,小榮已經打開了那個箱子,那裡面一定有很多關於太子的秘密。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從小榮手裡拿到那部分資料,把它交給警方來處理。」

「您……希望我這麼做嗎?」

邵安國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已不似方才那樣溫和,反而透出昔日的銳利和深沉。

對著神色平靜的父親,邵長庚的心情非常複雜。

「小榮的身世其實您早就知道了吧?您同意我把小榮領回邵家養大,是因為……您想把這個孩子,當作對付太子的籌碼。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犧牲他……對嗎?」

邵安國微微皺了皺眉。

邵長庚的目光中浮現出一絲痛楚,「小榮在邵家生活了這麼多年,您對他沒有任何感情我並不介意。但是,我不會允許您傷害他。」

「他是我的底線……請您別碰。」

刻意壓低的聲音,一字一句,冷靜而堅定。

父子兩人間僵硬的對持持續了良久,邵安國終於微微笑了笑,開口說:「這才是你今天來找我的關鍵吧。」

「──為了邵榮。」

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完全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邵長庚看著他,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邵安國推了推眼鏡,神色平靜地說:「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那個孩子,居然為了他來跟我談判。」

「不過,你覺得,你們最終能在一起嗎?」

邵長庚輕輕皺了皺眉。

「你對他的那點心思,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可惜,那孩子只當你是爸爸。他對你的感情,遠沒有你對他那麼深,等再過幾年,說不定他會愛上別人。」

「他還年輕,玩得起,也輸得起。你不一樣,長庚,你已經……沒有走錯的機會了。」

邵長庚沉默了下來。

父親這幾句話,的確犀利地指出了問題的關鍵。

是的,邵榮還小,還年輕,一切都沒有定性,讓他接受身為同性又曾是父親的自己本就十分困難,即使現在一時心軟接受了,也難保過幾年就不會變心。

他還不到二十歲,誰能確定今後的很多年裡,他不會遇到更喜歡、更合適的人呢?

他的路還長,他還有很多個二十年。

而自己卻不同,如邵安國所說,這個年紀的自己,已經沒有走錯的機會了。

直到此刻,邵長庚才更加深刻的認識到,擋在兩人之間的重重障礙,除了性別,難以啟齒的父子關係,更重要的,還有無法忽略的年齡差距。

二十年的年齡差距,像是無法跨越的一道檻,硬生生地橫在兩人的面前。

即使真的跟邵榮在一起,這段關係……又能持續多久?

不論從哪個方面想,答案都不容他太過樂觀。

「長庚,你是個冷靜的人,你應該明白我所說的道理。如果你真的為他考慮的話,你應該放手──放了他,也放過自己。」

邵長庚沉默了良久,才握緊了手指,低聲說:「我做不到。」

──是的,他做不到。

一想到邵榮跟別人在一起擁抱、親吻,親密無間,邵長庚就覺得心臟上像是紮了密密麻麻的針,那種強烈的刺痛感,根本就無法緩解。

哪怕理智上很清楚,為了他好的確應該放手,可是,邵長庚做不到。

他做不到放手。

或許他是個自私的人吧,他只想把邵榮留在身邊,一年也好,兩三年也罷,只要邵榮在身邊……能多一天幸福的日子,都覺得是賺來的。

輕輕在心底嘆了口氣,邵長庚看向神色冷淡的父親,低聲說道:「我跟他之間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解決。我只希望,這件事,您不要再插手。」

邵安國平靜地說:「我對你的私人感情從不過問。」

邵長庚說:「希望您說到做到。」

邵安國說:「當然,我可以不插手你們之間的事,不過,邵家幾代的成就總不能讓你毀於一旦,我不想聽見『邵長庚跟他的養子在一起』這樣匪夷所思的新聞。」

邵安國頓了頓,神色平靜地說:「如果你真的決定了,那麼,離開那個圈子。」

──離開邵家所在的醫療圈?放棄經營多年的安平醫院?

這就是他的條件嗎?

邵長庚並沒有多做猶豫,微微笑了笑說:「這點您放心,邵辰已經畢業了,院長的職位我會轉交給他,交接工作也會做好。我不會讓我跟小榮的關係,影響到邵家的聲譽。」

從醫院出來之後,邵長庚把手塞在風衣的口袋裡,沉著臉默默的走在倫敦的街頭。

城市裡不知何時起了風,冰涼的夜風迎面吹來,吹開了他灰色風衣的衣擺。原本身材高大的男人,迎風而立時,挺拔的背影卻透著難以忽略的疲憊和孤獨。

為了跟邵榮在一起,放棄多年的事業,放棄院長的位置……

這個選擇,邵長庚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

因為他很清楚,在國內那樣的環境之下,他跟邵榮根本沒有辦法坦然的在一起。有那麼多人知道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兩人在一起要經受的輿論壓力可想而知。

他對安平醫院並沒有太多的留戀。

以他的能力,也沒必要把自己困在那傢俬人醫院裡。

只是,父親的態度讓他心底發寒。

想起方才的對話,依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人攥住一樣喘不過氣來。

原來,在父親眼裡,邵家的聲譽才是最重要的。只要邵長庚和邵榮不影響到邵家,兩人是父子還是情人,他都不會過問。

他如此重視邵家的名聲,所以當初才會為了賺錢支撐醫院而捲入黑道,後來為了洗白安平醫院又毫不猶豫的殺掉蘇子航……

──邵安國,曾經最敬重的父親,他只在意邵家的聲譽。

他根本不介意他的兒子是跟誰在一起。不管是邵榮也好,其他男人女人也罷,只要兩人的關係不會影響到邵家,對他來說便無關痛癢。

邵長庚突然覺得可笑。

還以為他會憤怒或者難過,甚至在面對他時,因為愛上不該愛的人而有一些內疚。

結果,他卻冷靜到讓人心寒。

66.

國內,安家祖宅。

安洛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手裡的文件,冷冰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對面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忐忑地開口說:「安總,我們已經搜遍了那棟別墅,還是沒找到您所說的東西,會不會是……被人帶走了?」

安洛皺了皺眉,片刻後,冷冷地說:「知道了,下去吧。」

等屬下全都退下之後,安洛便站起身來,順手從衣架拿起外套,轉身走出門去,對等在門口的司機說:「備車,我要出去。」

司機從車庫裡開出了車子,恭敬地問道:「安先生,這麼晚了要去哪裡?」

安洛低頭想了想,突然走到駕駛座那邊,打開車門,淡淡說道:「你回去吧,我自己開。」

司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聽他冷冷說道:「沒聽見嗎?」

「是。」司機趕忙從車裡出來,給這位脾氣古怪的冰山讓了位置。

安洛很少自己開車,因為很多年前,他曾經開著車子出過一起嚴重的車禍。

安揚出車禍的那天,是安洛坐在駕駛座上當的司機,當時他剛考了駕照不久,安揚把自己的車子借給他開,順便坐在副駕指導他的開車技術。

出車禍的前一刻,安揚還在微笑著跟他解釋各種路標的含義。

如果當時……不是自己開車的話……

安洛坐在駕駛位上,系好安全帶,在後視鏡裡看著自己僵硬的臉。

那場車禍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以至於很多年來他都不敢自己開車出去,後來去看了心理醫生之後才好轉許多,也能克服壓力自己開車了。

只是後來他的身份已經是安氏的掌權者,不再是當初那個默默無聞的安家三少爺,他不需要自己親自開車,也懶得動手,於是就把駕駛的差事交給專業的司機,自己則坐在後座上閉目養神。

可一旦涉及到私事,安洛還是習慣自己開車出去。

坐在司機的座位上沉默良久後,安洛輕輕吐了口氣,調整好心理狀態,這才轉動鑰匙發動了引擎,調轉車頭,把車子從安家穩穩的開了出來。

黑色的寶馬快速行駛在深夜的街頭,路邊的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照出安洛面無表情的冷冰冰的側臉。

沒有任何人提起安揚那場車禍的起因和經過。

關於車禍的一切報導,都被安洛刻意壓了下來,媒體並沒有太多的新聞來報導如此轟動的事件,只是輕描淡寫的說:高速公路發生車禍,安氏繼承人安揚意外身亡。

其實那場車禍根本就不是意外,安揚也沒有身亡。

肇事司機非常技巧的製造了一場高速公路上的撞車,車速控制得很好,把安洛的車子整個撞到了山坡下面。可是警方在調查事故的時候,卻只能判斷這場車禍是一起交通意外。

安洛不相信那是交通意外。

他跟安揚很少同乘一輛車,可就在兩人同乘的那一天發生意外,而且是足以讓兄弟二人一起喪生的嚴重的意外……

這不會是湊巧。

那個開車技術高超的司機,顯然是受人指使。

而想要殺人滅口、一絕後患的幕後指使者,除了歐陽霖和邵安國之外……還會有誰?

直到現在,回憶起當年發生車禍的場景,安洛依然覺得心有餘悸。

他依然清楚地記得,在車子撞過來的那一刻,耳邊響起的安揚震驚的聲音。

「──安洛──小心!」

安洛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朝著自己衝了過來,然後,自己的身體被他以擁抱的姿勢保護在了懷裡。

車子被撞出了公路,從山坡上直接翻了下去,安洛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身體被安揚抱在懷裡並沒有感覺有多疼,可他卻清楚聽到趴在身上的安揚喉嚨裡發出的悶哼的聲音。

直到最後,車子停在山坡下面的平地上,鼻間聞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安洛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迅速打開車門解開安全帶,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安揚從車裡拖了出來。

身後的車子轟然爆炸的劇烈聲響,震得人耳膜發疼。

火光中,映出了安揚滿是血跡的臉。

「哥哥……」他的頭被磕破了,不斷有鮮血湧出來,安洛慌亂地伸出手去擦他臉上的血,越擦越多,聲音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哥,你醒醒……哥……」

安揚掙紮著睜開了眼睛,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說道:「小洛,你沒事……就好……」

安洛緊緊抱住了他,「沒事的,我沒事……我,我給你叫救護車……你別擔心,再堅持一下,哥……你不會有事的,哥哥……」

說到後面,聲音都帶著難以掩飾的哽咽。

那一年,安洛才二十歲。

那一瞬間,安洛在二十年低調隱忍的生命裡,第一次失控的流下了眼淚。

也是唯一的一次流淚。

在後來的很多年裡,安揚睜開眼時說的那句「小洛,你沒事就好」……每一個字,都如同最尖銳的刀子一樣,深深的刻在心底。

很多次,很多個夜晚,他的聲音都會清晰地迴響在耳畔。

他撲過來用身體護住自己的那個畫面,他身上溫暖的體溫,還有臉上刺目的鮮血……

反反覆覆的,在安洛的夢境裡重現。

其實安洛很清楚,安揚護住自己,是因為他把自己當成是需要保護的弟弟。

只是弟弟……

可即便如此,那一刻,一閃而過的溫柔,卻讓安洛深深的記在心底,記了很多年。

在後來的很多年裡,當他一個人面對巨大的壓力排除眾議收回安家的股權,當他擁有了最高的權利站在安氏集團大樓的頂端,當他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落地窗上自己的投影……

每當在最艱難、最孤獨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當年的那一瞬間。

在發生車禍的那一瞬間,安揚不顧生命危險,毫不猶豫的撲過來,用身體護住了他。

他輕輕地握著他的手,低聲說:「小洛,你沒事就好。」

這些年來,每當想起那一幅畫面,安洛就會覺得心底充滿了暖意。

他知道安揚對他的感情並不是愛情,他也知道,安揚的心裡,蘇子航的位置永遠都沒有人能夠代替。

可是……安揚願意為他去死。

安揚的心裡,有著他安洛非常重要的位置。

即使只是弟弟……

對他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黑色的車子從高速路下來,拐進了一條陌生的街道。

這裡的夜景非常漂亮,街道中間還有個音樂噴泉,被彩色的燈光照得如同朦朧的夢境。

街道上行人稀少,幾乎都是車來車往,路上遇到不少名牌的私家車,出入這裡的人,顯然身份並不簡單。

安洛的車子最終停在了一棟大樓的門口。

五層的建築造型獨特,如同一座歐洲古典城堡,在燈火的映襯下絢麗輝煌。

──這是屬於安洛的地盤。

安家以前做的一直是黑道上的買賣,器官走私、毒品販賣甚至色情產業,各種地下領域都有所涉足,藍夜的毀滅對安家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父親也因此而長病不起,後來安揚又出了車禍,安家的一切,全都落在了剛滿二十歲的安洛肩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安家除了表面上那些產業之外,暗地裡還有許多的地下王國。

這傢俱樂部就是其中之一。

安洛抬頭看了眼大門口閃亮的招牌,被霓虹燈圍繞的招牌上寫著一行漂亮的英文字母,「Binary Star」,雙子星,這是安洛在接手俱樂部之後親自改的名。

雙子星,是由相互圍繞旋轉的兩顆星所組成,他們像是兄弟,他們也永遠都不會分離。

安洛在門口沉默著站了許久,這才收回視線,款步走進了Binary Star俱樂部的大廳。

門口的服務生熱情的微笑著:「先生您好,需要什麼服務嗎?」

這裡的很多VIP房間都是客人提前預定的,沒有VIP會員卡的人很難去三樓以上的房間享受真正的服務,警方即便懷疑這裡在進行色情交易,卻苦於無法打入內部蒐集到證據。

安洛拿出一張黑色的會員卡,淡淡道:「501號房間,送一瓶紅酒上來。」

黑卡,這是俱樂部留給特殊客人的最尊貴的會員卡,服務生的臉上迅速換上一種恭敬的表情,說:「先生,您請這邊走。」

另一個服務生趕忙撥通了經理的電話進行匯報,「林經理,有位先生叫501號房間送瓶紅酒。」

電話那頭傳來女子悅耳的聲音,「OK,知道了。」

片刻後,501號房間的門被敲響,安洛從貓眼裡一看,就見一個身材極好的女人,穿著一身酒紅色印著梅花的旗袍,踩著尖細的高跟鞋,微笑著站在門口。

安洛開門讓她進來,轉身走到沙發上坐下,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女人笑嘻嘻地說:「老闆,您怎麼有空過來這裡?是視察業績嗎?我這兒最近業績不錯,賺了不少,你是不是該考慮給我發點獎金?」

安洛低聲打斷了她,「lina,我交代你的事做得如何?」

Lina繼續打趣道:「你難得過來一趟,不如先吃點兒東西再慢慢說?」

安洛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冰冷。

Lina看了他良久,發現他絲毫不為所動,只好無奈地笑了一下,「好吧,實話說,這次的事情,不太順手。」

安洛微微皺眉,「你都搞不定?」

Lina點點頭,「歐陽霖那個老狐狸,非常狡猾,他這次回國後一直住在金沙酒店,那家酒店的附近遍佈警方的眼線,要做掉他可不容易。」

安洛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再找機會吧,我知道你會有辦法。」

「那是當然。」Lina自信地笑了笑,「只要是太子的吩咐,我一定會盡力,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好,你去忙吧。」

Lina微微笑了笑,轉身出門,高跟鞋在地上踩出有節奏的悅耳聲響。

──Lina,中文名林娜,是黑道出名的殺手之一,501號房間要一瓶紅酒是召喚她的暗號。

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身材如同模特一般無可挑剔,表明上總是甜甜的微笑著,實際卻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她身法敏捷,尤其使得一手好槍法,習慣一擊致命。

因為她父母曾經受過安家很大的恩惠,所以這些年來,她也一直在為安家做事。

她自小就在安家生活,跟安洛算是一起長大的,安洛對於哥哥隱藏得極深的心思,她其實一清二楚卻從不說破。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安洛不由得輕輕皺起了眉頭。

屋內重新歸於寂靜。

最終還是會剩下他一個人,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裡,反覆地回想那些早已成為過去的往事。

這棟豪華俱樂部的501號房間,其實是太子的專屬。

安洛從桌上拿起一支煙,走到落地窗前,默默的點燃。

已經很多年了,他漸漸習慣一個人度過各種困境,習慣一個人在深夜裡醒來,看著漆黑的房間裡唯一亮著的那點微弱的光芒。

那是一個精緻的打火機,十八歲那年安揚高價訂做來送給他的禮物,上面刻著一個「洛」字,被他視若珍寶的放在床頭,從來都舍不得用。

打火機的中間鑲著一顆小巧的夜明珠,會在夜晚的時候發出瑩潤的光芒。

每當深夜裡獨自醒來,被可怕的黑暗所吞噬的時候,安洛就會把那個發著光的打火機握在手裡,看著那點微弱的光,感覺著金屬冰冷的溫度,似乎這樣會讓他更加冷靜。

已經很多年了。

他不再是當初那個看見安揚吸煙之後好奇地想吸,結果被嗆到咳個不停的小安洛。

他不再是那個偷偷把哥哥的打火機藏在口袋裡的小安洛。

他也不再是那個安靜地跟在哥哥的身後,佩服的仰望著哥哥炫目風采的小安洛。

如今的他,是安家的掌權者。

他擁有最高的權利,他的雙手也沾滿血腥。

在外人面前總是冷冰冰的他,習慣面無表情,習慣冷言冷語,可是,沒有人知道,每當他回到這個房間把自己陷入黑暗之中的時候,他的臉上,會有種怎樣脆弱的表情。

他永遠記得,一向溫柔的哥哥,在看見蘇子航死亡的那個消息時,因為痛苦而導致表情扭曲的那一幕……

蘇子航死的時候,安揚的心也跟著死去了。

所以,在之後的這麼多年裡,不管自己做什麼,不管自己付出多少,都無法代替蘇子航。

──我可以給你我所擁有的一切,甚至包括生命。可是,我唯一沒辦法給你的,是你最珍愛的子航。

活著的人,永遠都無法跟死人爭。

安洛看著窗外璀璨的夜景,唇角揚起個略帶苦澀的笑容。

轉身從床頭拿過那個精緻的打火機,輕輕握在手心裡,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讓自己慢慢的入睡。

他想,今天晚上,或許又要夢見當年那場車禍時,安揚用生命保護自己的那一幕了。

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會覺得……心裡有一點點可以稱之為「幸福」的感覺。

即使很清楚,窮盡一生都不可能得到他的愛情,可是,安洛從來都不後悔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

只願……

若有來世,我們,不再是兄弟。

67.

次日早晨,邵榮很早就醒了過來。

昨晚在夢裡又一次夢見了邵長庚,場景是自己所在的醫院病房,他坐在床邊,深邃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看,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他卻始終都沒有開口。

那樣沉默的凝視,讓邵榮的心情漸漸變得慌亂。

最終,他俯下身來,輕輕吻住了自己的嘴唇。

只是這樣淺淺的親吻,卻讓夢裡的自己似乎在一瞬間停止了心跳。

邵榮總覺得那種真實的觸感並不像是夢境,可迷迷糊糊的自己卻始終無法從那種朦朧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只能緊張地繃緊身體,僵硬地承受著他溫柔的親吻。

甚至在他得寸進尺把舌頭探入口中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去反抗。

反正只是夢……

這樣想著,乾脆閉上眼睛,默許了他放肆的動作。

緊張地抓住床單,任憑他的舌頭在口腔裡溫柔的舔吻,在昨夜曖昧的夢境裡,邵榮甚至覺得,自己快要被他吻到窒息了。

因為夢境太過真實的緣故,直到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被他親吻的溫暖觸感似乎還清晰地留在唇邊。這樣不似春夢卻勝似春夢的夢境,讓邵榮非常的尷尬和羞窘,以至於早晨醒來的時候,臉頰有些不自在的發燙。

用力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夢境中的邵長庚所在的位置,邵榮發現他並不在屋裡,病房的房門也緊閉著。

──果然,只是夢吧?

邵榮長長鬆了口氣。

只是……更可怕的是,昨晚在夢裡,自己居然並不反感他的親吻,不但沒有做出絲毫的拒絕,反而閉上眼睛默許了他放肆的動作。

這是不是意味著,其實心底對他的吻……並不反感呢?

邵榮走到衛生間用冷水沖了把臉,好讓自己冷靜冷靜。

洗完臉之後,抬起頭來看見鏡子裡的人,邵榮猛然僵在了原地。

鏡子裡的自己,嘴唇微微腫了起來,唇邊還留著剛剛被冷水沖過的濕潤痕跡,清瘦的臉上帶著令人遐想的紅潮。明明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可此刻,被人吻到嘴唇紅腫,目光迷離的模樣……連自己都不敢認。

邵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紅腫的嘴唇,雖然剛剛用冷水沖過,可此刻把手指貼在唇上,卻依然覺得嘴唇火一般滾燙,連臉頰也跟著燒了起來,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扔進了蒸籠裡,全身都開始不自然地發燙。

──昨晚的夢,其實是真的吧?

邵長庚居然真的……在偷吻他嗎?

心情複雜地看著鏡子裡的人,知道被偷吻之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一臉窘迫害羞的那個人……整張臉都紅起來的那個人……

真的是邵榮嗎?

明明長得一模一樣,可這樣的表情,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的陌生?

難道在自己的潛意識裡,不僅不排斥邵長庚的親吻,反而……還對此有所期待?

邵榮盯著鏡子裡陌生的自己看了良久,終於無法接受如此可怕的打擊,難堪地用手擋住了臉。

邵長庚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面,邵榮站在洗手台前,把臉埋在手心裡,衣服的前襟已經被水給淋濕了,他卻絲毫都沒有察覺。顯然是洗臉洗到一半就暫停在那裡,動作定格,一動不動的呆住了,好像在深刻的反思什麼問題……

這樣低著頭埋著臉發呆的邵榮,看在邵長庚的眼裡只覺得特別可愛。

邵長庚走到他身後,唇角帶著溫柔的笑意,「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沉思狀態的邵榮突然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愣了愣,瞬間從石化狀態回過神來。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立即移開目光,輕聲問道:「昨天晚上,你一直在這裡嗎?」

邵長庚平靜地說:「是的,家屬陪床。」

「……」看來被他偷吻的事已經不用懷疑了,而且,他用「家屬」這個詞用得還真是順口,我又是你什麼類型的家屬?

被他溫柔注視著,邵榮的視線只好尷尬地四處飄移,看見沙發上搭著他的外套,邵榮突然停住目光,忍不住問道:「你昨晚是在沙發上睡的?」

邵長庚點點頭,「嗯。」

「……」那一定很不舒服吧?他個子這麼高,病房裡那種雙人沙髮根本擠不下他,如果在沙發上睡,顯然沒法舒展開身體,只能側著身縮起來睡,那種姿勢睡一整夜肯定連脖子都僵了。

坐那麼久的飛機跑到國外來,還要睡沙發,他真是辛苦……

想到這裡,突然就有些心疼,邵榮看了他一眼,假裝不在意地問道:「怎麼不去酒店住一晚呢?」

邵長庚沒有說話,只是心情突然間變得很好。

邵榮這麼說顯然是在關心他。

他的邵榮,從來都是這樣心軟和體貼。

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邵榮才會關心這些毫不起眼的細節吧。

昨天晚上他即使在國外露宿街頭,邵安國也不會皺一下眉毛,邵家那些親人並不關心他的動向更不可能知道他出國,身邊的朋友各有各的生活圈,更不會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太過獨立的自己,在別人眼裡始終是「他肯定會處理好一切」「根本不需要擔心」的強勢的存在,也只有邵榮才會擔心他,心疼他,對他噓寒問暖。

所以對邵榮產生那種強烈的獨佔欲和想要相守一生的熱烈感情,其實也挺好解釋的不是嗎?因為邵榮對他來說無疑是最特別、也是唯一的存在。

只有邵榮才會這麼體貼。

有了邵榮,也就足夠了。

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邵榮,嘴唇因為昨晚的蹂躪而微微腫著,臉頰上的紅潮也沒有褪去,輕聲問「你怎麼不去酒店住」的時候,目光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關切神色。

這樣的邵榮,讓邵長庚突然覺得心裡非常、非常的溫暖。

這麼多年,果然沒有白白把他養大,邵榮一直都是身邊最貼心的人。

雖然知道父親所說的問題和矛盾都真的存在,可是,這樣的邵榮,又怎麼捨得放手呢?

見邵長庚不回答問題,反而一直盯著自己看,邵榮擔心地道:「是酒店訂不到房間嗎?要不要我找朱墨學長幫忙……」

邵長庚收回思緒,微笑著打斷了他:「我不去酒店住,是因為我想在這裡陪你。」

「……」邵榮尷尬地低下頭,臉上燙得快要著火了。

邵長庚看著他,良久後,突然低聲說:「對了,我昨晚吻你了。」

「……」邵榮簡直尷尬到無言以對。

他還能要點臉嗎?偷吻說得這麼理直氣壯,面不改色,這人的臉皮真是太厚了……

邵榮的臉皮自然沒他那麼厚,邵長庚這麼直接地說出口,讓原本就很尷尬的邵榮頭垂得更低,恨不得鑽進地板裡去。

邵長庚伸出手,輕輕放在他垂下來的腦袋上,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柔聲說:「我吻你的時候,你似乎……並沒有拒絕?」

「……」邵榮沉默。

因、因為以為那是夢啊……夢裡拒絕不拒絕都無所謂不是嗎?

邵長庚沉默了一會兒,這才低聲道:「小榮,我吻你的時候,你會覺得噁心嗎?」

「……」他的問題太直接,邵榮完全不知怎麼回答。

答案當然是不噁心。

只是很緊張罷了,每次被他吻的時候腦子裡都一片空白,什麼都來不及想,緊張到心跳失控,連呼吸都亂了。

第一次被他強吻的時候的確很震驚很噁心,因為那時還單純的把他當爸爸看,可後來他明確表態說「我從來不是你父親」,被他吻的次數多了,邵榮居然漸漸習慣了?

這真是種可怕的習慣。

不但不噁心,反而會緊張甚至臉紅。

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對他的感情,也不再是單純的「父子之情」了呢?

「小榮,這個問題很重要,你想清楚再給我答案。」邵長庚低聲說道。

在等待他回答的過程中,邵長庚的心情居然有些緊張。如果到現在邵榮還噁心這樣的接觸,那麼接下來的路或許會很難走。屬於兩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彌足珍貴,根本就不該再浪費。

所以,還是直接一點,讓他面對吧。

沉默良久後,邵榮這才僵硬地答道:「我……不覺得噁心,只是……」

還沒來得及說完,身體突然被他轉過來摟進懷裡,下巴被食指用力挑起,嘴唇也被毫不遲疑地吻住了。

「唔……」

邵榮用力抓住洗手池的邊緣,腦海裡瞬間一片空白。

這一次的吻,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熱情和濃烈。

他的唇上帶著火熱的、似乎要將人灼燒一樣的溫度,在唇邊親吻吮吸,輾轉許久,把雙唇吻到無比濕潤之後,這才撬開牙關,將舌頭探入了口中。

唇齒被溫柔卻強勢的掠奪,退縮的舌頭被他纏住了反覆吮吸,敏感的上顎被舔到發麻,邵榮的脊背突然升騰起一股陌生的顫慄。

「唔……」難以控制的呻吟溢出唇邊,似乎更加刺激著人的感官,邵長庚乾脆伸出手來扣住邵榮的後腦,舌頭更加深入的侵入到他的口腔。

邵榮的下頜被他用手指抬了起來,用力固定住,另一隻手還緊扣著後腦,身體被擠在洗手台和他之間,完全無路可逃。

身後是冰涼的大理石,身前卻壓著男人唇舌滾燙的溫度,這樣冰火交加的處境,讓邵榮心跳如擂鼓,頭皮一陣陣發麻。

如此火熱的深吻,讓經驗匱乏的邵榮根本無力招架。

呼吸被他奪去了,口腔裡的每個地方都留下他的味道,脊背一陣陣強烈的快感讓邵榮的大腦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眼眶也漸漸的湧起一層水汽。

「唔……嗯……」

屋內靜到只剩下唇齒交纏的曖昧水漬聲,還有模糊卻誘人的呻吟聲。

直到邵榮臉色漲得通紅,快要窒息時,邵長庚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他,在退出時還體貼地把他唇邊曖昧的液體輕輕舔乾淨。

邵榮的心臟砰砰砰快得離譜,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手指用力地撐在洗手台上,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用了足足一分鐘的時間才終於緩過氣來,邵榮抬起頭,發現面前的男人依舊鎮定自若。

「你……」後面斥責的話卻完全沒法說出口了。

被吻到差點窒息這種事,說出來一點也不光彩。

看著邵榮濕潤的眼睛裡滿是震驚和羞惱,臉也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邵長庚忍不住微笑著說:「這樣吻你……不噁心麼?」

邵榮神色一僵,「我,我去買點吃的。」

說著就用力地推開了他,轉身逃也似的奔出門去。

邵長庚看著他僵硬的背影,頓時心情大好。

其實剛才,在聽到他說「不覺得噁心」的那一刻,邵長庚的心情真是激動到無法形容。

既然不噁心,那就意味著可以吻了,是吧?

後續的解釋根本懶得聽,果斷地把他拉進懷裡,直接封住他的嘴唇。

先給他一個熱情激烈的舌吻再說。

──反正是你說不噁心的,吻一下來驗證,不過分吧?

邵長庚滿意地伸手摸了摸嘴唇,滾燙的唇邊似乎還留著屬於邵榮獨特的青澀的味道。每次吻他的感覺,似乎都比上一次更好呢。

真是……越陷越深了。

邵長庚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無奈地笑了笑,轉身走了出來。

病房裡,邵榮正站在床前,一臉尷尬地應付來查房的朱墨。

「邵榮,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朱墨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溫度計,「是不是發燒了,來,我給你測一下體溫。」

邵長庚淡淡說道:「不用測了,他沒有發燒。」

「……」邵榮恨不得把自己變成空氣。

朱墨顯然很相信邵長庚的判斷,收回溫度計,看了一眼邵榮腫起來的嘴唇,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檢查的結果一切正常,放心吧。」

邵榮禮貌地說:「謝謝醫生。」

朱墨點點頭,「不客氣。出院以後一定要注意飲食,三餐要按時,少吃刺激性的食物,還有,放鬆心情,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不然,下次可不是小血管破裂這麼好運了。」

邵榮乖乖點頭:「嗯,我知道了。」

邵長庚走過來,沖朱墨微微笑了笑說:「謝了,沒問題的話,我想現在就帶他出院。」

「好的。」

兩人並肩走出醫院的時候正是早晨八點,這天的天氣很好,明媚的陽光灑在街頭,讓整個城市都染上了一層醉人的暖意。

邵榮看著身旁的男人,最愛穿的淺灰色風衣讓他身材挺拔,精緻的五官加上瀟灑的風度,立在街頭頻頻引來路人的側目。

時光似乎並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過殘忍的痕跡,他還是以前一樣帥到令人驚嘆。

而且,經過時間沉澱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種獨特的味道,像是越釀越醇的酒。成熟穩重的男人,站在他的身邊時,會給人一種格外安心、可靠的感覺。

邵榮站在他的身邊,心情複雜地看著他英俊的側臉,曾經最為敬重的父親,如今卻是如此曖昧不明的關係……自己對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為什麼,剛才被他那樣熱情的半強吻,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呢……

沉默良久後,邵榮才開口,假裝不在意地輕聲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國?機票訂了嗎?」

邵長庚說:「不急著回去,這次可能要在倫敦待久一點。」

聽到這個消息,邵榮的心裡沒來由的一陣喜悅。

他會待久一點,也就是說,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怕自己的心思被他看出來,邵榮趕忙轉移話題道:「那,我先回學校了,今天下午還要上課。」

邵長庚微微一笑,「好,你去上課吧。改天我再找你。」

邵榮點點頭,「嗯,拜拜。」

轉身剛要走,卻被他突然拉住了手,邵榮疑惑地回過頭來,就見他帶著笑意的臉漸漸在眼前放大,然後,唇邊一暖。

「拜。」

一觸即分的吻,像是個單純的告別吻。

面前的人臉上帶著微笑,目光坦然,如同一個極有風度的紳士,似乎剛才不足三秒的輕柔的吻,真的只是出於禮貌的吻別。

邵榮卻突然間心亂如麻,在原地呆愣了幾秒,然後迅速轉身,逃一樣離開了他的視線。

68.

下午的上課時間,邵榮一走進課室,就接受了眾人目光的洗禮,或是好奇、或是關切、當然也有嘲諷,畢竟當眾暈倒這種事說起來並不光彩,盯著他看好戲的人可不少。

邵榮在門口停頓了幾秒,教室裡的目光讓他非常尷尬。

這樣的場景,讓人不由得想起高三那年的家長會上,邵長庚出現時瞬間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當時的自己因為太過尷尬而垂下頭,他卻目光坦然地走到了身邊。

還記得,他當時湊到耳邊低聲說道:「在人們用各種目光注視你的時候,你應該做的是抬起頭來坦然跟他們對視,而不是低著頭當烏龜……我沒教過你嗎?」

不知為何,原本忐忑的心情在想起他的話時,突然變得平靜起來。

他能做到的事,我當然也可以。

這樣想著,邵榮挺直後背抬起頭來,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鎮定自若地走到教室後排的空位上坐下,沖好奇地扭頭看向自己的人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好奇心氾濫的人見邵榮如此鎮定還帶著微笑,自然無趣地收回了目光。

邵榮便自顧自拿出課本放在桌上,準備待會兒認真聽課。在上課鈴聲響起之前,邵榮突然想,今天能順利應付這樣的尷尬,其實應該感謝邵長庚才對,曾經身為父親的他,這些年的確教了自己很多東西,甚至可以算是自己第一個老師。

下午要講解的內容是肝臟的局部解剖,邵榮因為之前溫習過,聽起來相對輕鬆,只是連續三堂課的內容,聽得人精神有些疲憊。

終於下課之後,同學們歡呼著散夥,三三兩兩約去吃飯,邵榮正在收拾桌上的書包,突被人拍了拍的肩膀,「邵榮,一起去吃飯吧,今天晚上老鄉聚會啊,可不能落下你。」

邵榮抬起頭來,對上朱墨微笑的眼睛。

其實今晚本想請邵長庚吃飯的,畢竟他在醫院那麼細心地照顧自己,出於禮貌請他吃頓飯來答謝也是應該的。而且邵榮並不願意跟朱墨一起去聚會,他們這群人,每次聚會都非常豪爽,少不了要喝酒……自己的胃剛破了條血管,再跟他去吃飯估計要胃穿孔了。

權衡利弊之後,邵榮笑著說道:「學長,真抱歉,我今晚跟人約好了,聚會不能去了,你們好好玩兒吧。」

朱墨不依不饒,「真的假的?你跟誰約好了啊?女朋友?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女朋友了。」

「……」邵榮正不知如何解釋,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拿起一看,來電顯示寫了兩個字:爸爸。

是邵長庚的電話號碼,邵榮換號之後並沒有刪掉。心有靈犀似的,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打了過來。

邵榮趕忙接起電話,就聽耳邊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下課了嗎?」

「嗯,剛下課。」

「出來吃飯吧,我在你們學校門口。」

邵榮看了面前的朱墨一眼,說,「好的,我這就過來。」

見邵榮掛了電話,朱墨便笑著說:「呀,還真是佳人有約,沒騙我啊?」

邵榮點點頭,「嗯。」

「什麼樣的人居然讓你這榆木腦袋開竅了,不如今晚帶去聚會,讓大家認識認識?」

估計帶他去聚會的話,整個聚會的場面都會結冰吧……

邵榮只好說:「今天不太方便。」

朱墨瞭解地點點頭,「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約會愉快。」

等朱墨轉身走後,邵榮才長長鬆了口氣。

跟邵長庚出去吃頓飯而已,根本就不算是約會。可奇怪的是,邵榮發現自己的心裡居然有點緊張,被朱墨一口一句約會,說的好像真成了約會一樣。

走到校門口時,邵榮一眼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邵長庚。

他正在跟一個穿著高跟鞋身材火辣的長發美女說話,兩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像是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在告別的時候,美女很自然地湊過來親吻他的臉頰。

雖然平時也經常看見同學之間友好的告別吻,也清楚知道這樣一觸即分的輕吻只是一種單純的禮儀,可是,在他們親密接觸的那一刻,邵榮突然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看見邵長庚被別人吻了,心臟的部位像是紮了一根細小的刺,一陣細微的疼痛順著胸口蔓延開來,說不清是為什麼,那種莫名的難受,讓邵榮原本喜悅的心情瞬間煙消云散,情緒也直接跌落到谷底。

尤其是……邵長庚的目光還投在那個女人身上,絲毫沒有發現身後的自己。

直到那個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邵榮這才深吸口氣,走上前去,默默站在邵長庚的身邊。

片刻後,邵長庚終於發現了身邊奇怪的低氣壓,扭過頭來,見邵榮垂著頭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忍不住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邵榮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說:「沒事,去吃飯吧。」

很想問那個女人是誰,跟你什麼關係,可這樣問出口的自己,在他眼裡會顯得很可笑吧?畢竟兩人現在的關係根本無法定義,自己並沒有資格過問他的私生活。別說是跟那個女人熱絡地聊天、吻別,就算是更進一步的發展……自己也管不著。

想到這裡,邵榮的心裡不由得更加鬱悶。

因為邵榮剛剛出院,還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邵長庚只好繼續把他帶到那家熟悉的粥店裡喝粥,還好那家店的粥種類繁多味道也不錯,要不然天天喝粥肯定會膩味。

吃飯的過程中,邵榮一直低著頭,一勺一勺舀起米粥默默地往嘴裡塞,心思全放在「他是不是有情人」這個問題上,吞入口中的粥卻不知是什麼味道。

邵長庚見他低著頭喝粥,嘴巴一動一動的,動作就像是機器人一樣規律,讓人忍不住想起Q版的小松鼠。

直到一碗粥全被他喝光了,他還呆呆地拿著勺子去舀空空的碗,勺子放下去發現碗裡沒吃的,這才抬起頭來,正好對上邵長庚微笑的視線。

「……」

「吃飽了嗎?」邵長庚柔聲問。

邵榮有些尷尬,移開了視線說:「嗯,飽了。」

「那走吧。」

兩人一起走出餐館,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竟然飄起了雪。

此時正是倫敦的初冬時節,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降臨,放眼望去,雪花飄飄蕩蕩灑下來,連綿不絕,如同一條條細密的絲線,街頭的霓虹燈閃爍著各種顏色的光芒,讓整個城市似乎陷入了朦朧的夢境之中。

這樣的雪景其實很美,可惜邵榮並沒有心情欣賞,一陣冷風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邵榮怕冷地縮了縮脖子,沉默片刻後,才輕聲說道:「我先回學校了。」

不等邵長庚回答,邵榮直接轉身就走,卻被他輕輕拉住了手。

冰涼的手指突然感覺到一陣熟悉的暖意,邵榮想要掙開,卻被他用力握緊。

「還有事嗎?」邵榮僵著臉問道。

邵長庚看了他一眼,半晌後,才低聲說:「剛才那位是我老師Jhonsen的女兒Cindy,我聯繫她,是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都要借用她爸爸醫院的手術室,我跟她說好,帶你一起去手術室旁觀手術的過程。」

「……」邵榮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學的不是法醫,以後也不需整天跟屍體打交道,所以,如果你不能適應屍體的溫度,也不用為難自己。想學解剖多的是辦法,我親自教你。」

「……」

原來是這樣。

腦海裡突然閃過他在病床前說的那句話:「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麼,我親自幫你度過這個難關。別強迫自己,我會心疼。」

他去找相熟的朋友,只是為了帶自己這個菜鳥去手術室裡旁觀,順便學習解剖學?為了不再讓自己接觸到屍體從而聯想起可怕的記憶,他就想方設法換了另一種方式,直接去手術室學解剖,這是很多醫學生做夢都想要的待遇吧……

只是,帶這種剛剛開始讀醫科的菜鳥學生進手術室,至少要申請到醫院的批准,還要主刀醫生、護長那些人的同意,他肯定花了不少的功夫。

邵榮一下子就被他的溫柔給感動了,連帶被他握著的手指也熱了起來。

剛要抬起頭來感謝他,卻聽他突然說:「所以,你不用吃醋了,一直不理我做什麼呢?」

邵榮心底湧起的感動瞬間全部收回,僵著臉扭過頭去,「誰,誰吃你醋了。「

邵長庚看著他一臉僵硬的模樣,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頭說,「唉,真傻。」

「……」邵榮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他認定你吃醋,你就算解釋一百遍我不是吃醋,最終還是會被他無視掉,跟這種厚臉皮的人計較簡直是自己找罪受。

於是,邵榮決定不再解釋,僵著臉任他牽著手走路。

邵長庚把邵榮領到了Jhonsen教授的醫院,邵榮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外科界的牛人,意料之外的,他並不像很多名人那麼嚴肅,反而一臉爽朗的笑容,絲毫沒有一點老師的架子。

師生兩人見面後很熱情地擁抱了一下,然後邵長庚就把邵榮拉到他的面前,微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家邵榮。」

邵榮很恭敬地鞠躬,「Jhonsen教授,您好。」

為什麼突然有種……見家長一樣的緊張感?

還好Jhonsen教授很好脾氣,笑眯眯地跟邵榮打了個招呼,沒有多為難他,就放他們父子兩人進了手術室。

在準備區準備的時候,邵長庚一邊換衣服,一邊低聲叮囑道:「手術的無菌原則你都學過了吧?手要放在無菌區,走路的時候背轉身,待會兒可不要犯錯。」

「嗯,我知道。」第一次進手術室的邵榮,心情緊張又興奮,迅速在在更衣室換好衣服,洗好手,對著鏡子戴上口罩。

邵長庚看著他全身武裝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模樣,烏黑的眼睛裡滿是喜悅和興奮的神色,看上去特別可愛,忍不住心裡一軟,低聲說道:「來,轉過去。」

邵榮乖乖轉過去,邵長庚便體貼地給他系好了脖子後面的衣帶。

這種穿衣的工作本該是護士做的吧,他居然親力親為……邵榮的心情有些複雜,卻又覺得有點淡淡的甜蜜。

仔細地幫邵榮把衣服穿好之後,邵長庚這才微微笑了笑,說:「走吧。」

父子二人一起來到手術室,看見一個女人正在旁邊做準備工作,邵榮認出了她的眼睛,就是之前在校門口見過的那個女人,Jhonsen的女兒Cindy

知道她只是邵長庚的師妹之後,邵榮當然不會像起初那樣反感她,而且,穿上手術衣之後的她看上去似乎挺順眼的……

Cindy微笑著看了邵榮一眼,又扭頭沖邵長庚說:「好了,這裡交給你了。」

邵長庚點頭道:「謝了。」

邵榮沒想到,她說完之後就直接走開了。

也就是說,這個手術是邵長庚主刀嗎?他居然有英國的醫師資格證?

邵榮的心中不由得佩服起來,原來他這麼厲害,在國外都直接做主刀的……

在門口戴好手套之後,邵榮目光在手術室瞄了一眼,想尋找一個視野比較好的位置來站著,卻聽邵長庚突然說:「小榮,你也上台吧,做我的助手。」

「我?」邵榮有些不敢相信。

邵長庚微微一笑,「嗯,不用擔心,我會在你的旁邊盯著。」

兩人在手術檯面對面站在一起,很快,病人就進入了麻醉狀態,手術快要開始了,邵長庚低聲說道:「今天要做的是膽囊切除術,膽囊的解剖你學過了吧?」

邵榮點頭:「上週學過了。」

「那待會兒仔細看,認清楚結構,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

「嗯,知道了。」

邵長庚拿過手術刀在腹部右側肋下打開了一個切口,動作非常的乾淨利落。

一邊做,一邊耐心地給邵榮講解著,「這就是腹膜層。來,幫忙夾住這裡。」

「嗯。」邵榮接過他手裡的鑷子。

「這裡是膽總管,這是膽囊管,看到了嗎?」

邵榮點頭:「嗯,看到了!」

果然書上的彩圖和人體真正的構造相差好遠,第一次親眼看見人體內部的各種結構,讓邵榮的心情非常興奮。

「爸爸,這個就是膽囊,下面連的十二指腸,對吧?」

邵長庚怔了怔。

這孩子居然很自然地叫出了爸爸這個稱呼,看來,他現在對這個爸爸已經完全心無芥蒂了。在發生那種親密的肉體關係之後,他還能在不知不覺中依舊叫出爸爸,是不是說明……他其實從來都沒有恨過這個「爸爸」呢?

在這種情況下叫出口,顯然是因為長久以來的習慣。

也正是這種習慣,才更加反應出主人心裡對於這位「爸爸」的在乎。

扭頭對上邵榮的目光,清澈的眼眸中盛滿了第一次進手術室的喜悅之色,此時,那雙烏黑的眼睛正期待地看著自己,等待著問題的答案。

邵長庚的心裡突然間蔓延開一片柔軟。

69.

這次手術依舊完成得非常順利,邵榮親自旁觀了整個手術過程,心中對邵長庚不由得更加尊敬和佩服,也清楚意識到自己這個小菜鳥跟他之間可謂是天差地別,以後要達到他這種水準還要經過很多年的磨練。

這種佩服的情緒跟兩人的關係無關,只是單純對於他才華的肯定和欣賞。

以前總聽人說邵長庚是難得一見的外科天才,邵榮還以為那些人誇大其辭,今天親眼目睹了他手術的過程,邵榮這才意識到,他的確跟傳言中一樣厲害。

整個手術的過程井然有序,出血量非常少,手術的視野一直清晰而明確,對周圍組織的損傷也降到最低,顯然,他對人體的結構已經是瞭如指掌。

兩人一起從手術室出來,站在洗手池前洗手,邵長庚看了一眼身旁的邵榮,臉被口罩遮住了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露出難以掩飾的敬佩之色。

這樣的邵榮越看越覺得可愛。邵長庚忍不住微微一笑,說道:「小榮,口罩可以摘下來了。」

「哦!」邵榮這才回過神來,伸手摘下了口罩,長時間的手術讓他的臉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在燈光照射下閃著瑩潤的光澤。

見到邵長庚一直看著自己微笑,邵榮也不由得對他微笑了一下。

到更衣室換好衣服,往外走的過程中,邵榮的一雙眼睛依舊崇拜地看著邵長庚,忍不住開口說:「爸爸,你下次做肝移植手術的時候,可以帶我去旁觀嗎?」

邵長庚果斷拒絕:「不行。」

邵榮目光一黯,神色有些失落。

邵長庚解釋道:「器官移植這種高風險的大手術,很多時候都要幾個科室的醫生合作完成,有些移植手術一做就要七八個小時,手術的過程也容不得一絲馬虎,所以,我們一般都不會允許手術無關的人員進入手術室的。」

見邵榮垂著頭的遺憾模樣,邵長庚心裡一軟,又補充道:「不過,風險略低的移植手術會開放室外觀察,到時候,你可以在觀摩區隔著玻璃窗大概看一看手術的過程。」

邵長庚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並不會因為邵榮而無視一些規矩。

邵榮瞭解他的脾氣,只好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了。」

知道現在還是個菜鳥學生的自己跟已是知名外科醫生的邵長庚相差甚遠,還沒有資格去他主刀的那種大型器官移植手術現場,不過,沒關係,只要努力的話,總有一天能追上他的腳步的。

這樣一想,邵榮的心情又好了起來,抬頭看著他,一臉期待地說:「爸爸,那你以後做今天這種風險比較小的手術,可不可以繼續讓我參與?」

邵長庚點頭,「當然可以。」頓了頓,「你以為我是閒得發慌嗎?大老遠跑來英國做這種手術還不是為了你。」

還不是為了你……這句話聽著總有些曖昧不明的意味。

邵榮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謝謝。」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伸手摸摸邵榮的腦袋,「跟我還客氣。」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雪比來時下得更大,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夾雜著雪花拍打在臉上,突然從開著暖氣的醫院走到下著大雪的寒冷街頭,強烈的溫差讓邵榮不由得鼻子過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邵榮很怕冷,被風一吹趕忙把大衣的鈕子繫上,接著又從隨身的包裡拿出條圍巾圍在脖子上,整張臉都埋進圍巾裡面,順便還戴了雙藍色的手套。

邵長庚看他自顧自忙活了一陣,迅速把身體全面武裝起來,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了一雙烏黑髮亮的眼睛。

邵長庚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最終落在圍巾上,瞬間凝固。

──居然是這條圍巾?

當年親自帶他去買的,父子兩人每人一條,同一款式,不同顏色,看著像是情侶裝。

當時說要斷絕關係之後,就把他的衣服全都打包起來放在一個箱子裡面。記得那天他跑來家裡找成績單,自己急著去開會,就讓他順便把那一箱衣服也帶走。

可回家的時候,卻發現箱子還放在原位。

邵長庚以為他是想跟自己徹底斷了聯繫所以才什麼都沒有帶的……於是把那個箱子塞在櫃子裡,再也沒拿出來過。

可是沒想到,他居然帶走了一條圍巾。

這顯然證明他對這段關係的戀戀不捨。如果真想徹底分開,又何必帶走這條圍巾,還整天拿在身邊,睹物思人?

「這條圍巾你還留著?」邵長庚低聲問道。

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圍巾上面,邵榮不由得呆了一下,等明白過來這句話的含義之後,被圍巾圍住的臉頰頓時一陣滾燙。

離開時捨不得他,就把他親自送的圍巾給帶走,算是一種紀念。到了倫敦之後,冬天天氣寒冷,邵榮把這條最喜歡的圍巾隨身帶著,出門就圍在脖子上擋風。

可今天居然當著他的面把這條圍巾戴了起來,簡直是蠢到無可救藥了。

邵榮故作鎮定地說:「我前幾天路過專賣店的時候覺得好看就買下來了,還有手套,跟圍巾也是一起的。」似乎為了讓他相信,邵榮還把手伸出來給他看手套。

邵長庚看著他緊張的樣子,微微一笑,「我還以為是我送的那條。」

「不是。」邵榮急忙否認。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急著否認,只是覺得,如果直接承認的話,自己在當時那麼難堪的處境下不但不恨他反而還帶走這條圍巾做紀念,這樣的做法實在太丟臉。

邵長庚沒有再追問,轉移話題道:「你這麼怕冷,倫敦這邊的冬天,還能適應嗎?」

邵榮說:「還好。」

邵長庚沉默了一下,「我帶你去個地方。」

邵長庚帶著邵榮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個住宅區,邵榮聽說過這裡,幾年前蓋起來的住宅小區,因為距離學校和醫院都比較近,房子非常搶手,房價也十分可觀。

邵長庚帶他直接坐電梯上了六樓,在612號房間的門口停下腳步。

612這數字怎麼這麼熟悉?邵榮疑惑地想了想,突然想到,612正是自己的生日不是嗎?一年前,高考結束之後的第四天,邵長庚還專門給自己辦了一場十八歲的生日宴會,對於這個從小到大每年都要吃蛋糕的特殊日子,邵榮自然記得非常清楚。

抬起頭來,見他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打開了門,目光坦然地走進屋裡,邵榮的心中不由得更加震驚。

他有這間房的鑰匙?他居然在倫敦買了一套房子?

是因為經常來這邊出差的緣故嗎?

可是,6樓的12號房間,612這個跟自己的生日完全重疊的房間號碼,只是巧合,還是他刻意為之呢?

邵長庚見邵榮站門口發呆,低聲催促道:「愣著做什麼?快進來吧。」

邵榮硬著頭皮走進屋裡,看著屋內簡潔卻溫馨的裝修,的確很像是他的風格。

客廳非常大,柔軟的沙發整齊地擺放著,液晶電視被固定在對面的牆壁上,空調冰箱等家用電器也都一應俱全。

連著客廳的是個小餐廳,一張長方形的桌子,面對面擺了兩把椅子,餐廳後面是兩個房間,主臥擺著一張King-Size的大床,旁邊的房間被佈置成了一間小書房,佔據整面牆的書架上零零散散擺了些大部頭的英文書。

他最常用的那款黑色筆記本電腦,此時正放在書房的寫字檯上。

顯然,他到倫敦之後是在這裡住的。

邵榮的目光再次在整個房間掃了一遍,不得不說,邵長庚的眼光確實好,房間的裝修看上去簡單時尚,而且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一點也不顯得擁擠。

這是典型的八十平米兩室兩廳的居室,客廳、餐廳、廚房、浴室,再加上一間臥室和一間書房,空間這麼大,可以讓一對年輕的夫妻或者情侶一起住,對於一個人來說有點浪費。

可是,邵長庚買這房子做什麼?就算經常到倫敦出差,也沒必要買一套房子吧?而且,這裡的房子,房價肯定不會低。

邵榮終於止不住好奇心,回過頭來疑惑地問道:「這套房子是你買的嗎?」

邵長庚點點頭,「嗯,三年前,我不是到倫敦出差整整一年嗎?當時不想住酒店,正好這邊新建了一個住宅小區,我經人介紹看過房子之後很滿意,就順便買了下來。後來每次來倫敦的時候,也是在這裡住的。」

「哦……」這麼說,612這個房間號碼跟自己的生日重疊,就不是巧合了。

邵榮心情複雜地看著這個屋子,跟國內生活了很多年的家相比,這裡的佈局雖然有很大的不同,可裝修的風格還是那麼的熟悉和溫馨。

邵長庚說:「今天帶你過來,順便認認路吧。」

邵榮震驚地問:「認路?」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拉起邵榮的手,把鑰匙輕輕放在他的掌心裡,「今天認好路,下個月等我回國了,你就可以來這裡住。」

「……」邵榮完全沒想到這個可能性,來這裡住?這種待遇也太好了吧?

邵長庚繼續說:「這裡距離學校和醫院都不遠,交通很方便。而且這邊環境很好,非常安靜,你在這學習也不會被人打擾。有時間還可以在廚房自己做點兒吃的,你的胃一定要好好養。」

「……」

手心裡的鑰匙明明帶著金屬的冰冷,可握著它,邵榮卻覺得心裡湧起一股溫暖。

見邵榮不回答,邵長庚忍不住問:「怎麼,不喜歡這裡嗎?」

邵榮趕忙搖頭,「不是。」

「那怎麼不願意?」

「這……畢竟是你買的房子,我直接過來住,不太好吧……」

邵長庚打趣道:「如果你覺得佔了便宜的話,也可以付租金。」

邵榮發現這個提議很好,而且他早就想出去租房住了,反正邵長庚長期在國內,這房子空著也是浪費,租給自己豈不兩全其美?

邵榮於是點頭答應下來,認真問道:「那一個月付多少錢比較合適?」

「……」邵長庚無語。

這孩子有時候真是笨,隨便逗逗他,他都會當真,腦筋一條線完全不轉彎的……

邵榮繼續說:「我沒租過房,不知道價格,呃,你說多少就多少吧……」

見他開始認真地算起租金,邵長庚忍不住微笑道,「不急,租金以後再付,到時候,我會讓你連本帶利一次付清的。」

思想單純的邵榮完全沒察覺到這句話的隱藏含義,點點頭說:「好的。」

「……」

呆呆的邵榮居然就這麼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以後交租金的時候,估計要後悔到腸子都青了。一想到這裡,邵長庚就心情大好。

70.

邵長庚這次在倫敦待了整整一個月。

申請到Johnson教授的批准之後,醫院裡很多低風險的簡單手術,邵長庚都會親自上台做主刀醫師,順便捎上邵榮這個小跟班當他的助手。稍微複雜一些的,邵長庚就帶著邵榮站在一旁旁觀,順便給他講解各種解剖結構。

邵榮幾乎是提前進入了實習期,在短短一個月之內,親眼目睹了普外科常見的各種手術方式,不僅對解剖學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認識,連還沒有接觸的外科學手術都摸到了一點門道。

Cindy經常看見大師兄整天帶著個小跟班來醫院做簡單到極點的手術,以他的水準,做這種手術簡直大材小用,更誇張的是,他幾乎每天都按時來醫院報到,就跟當年在這裡做實習醫生時一樣勤快……

終於忍不住問父親:「那個小跟班是誰啊?為什麼大師兄對他那麼好?」

Johnson頭也不抬地繼續看著文獻,「這個我也不懂。」

「……」Cindy無語。

沒有人知道邵長庚為什麼對那個小跟班那麼好,就連小跟班自己也說不清。

他只知道,這種手把手開小灶的教學方式,是百年難得一間的VIP貴賓級待遇,於是更加勤奮和認真,每天下課之後都準時來醫院報導,有時候遇到急診,跟邵長庚一起熬夜通宵做手術也一點都不覺得累。

後來回想起來,這一個月的時間,是邵榮學醫的幾年裡,最愉快、也最溫暖的回憶。

只是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邵長庚為了帶他進手術室花了多少功夫,更沒有想過,邵長庚扔下國內的醫院不管,待在國外只為幫他度過這個難關,到底,是為了什麼。

並不是拒絕去想,也不是刻意逃避,只是當時,每天都被繁重的課程壓到喘不過氣,晚上還要跟台上手術的邵榮,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情和精力去想這些事情。

可當後來有時間想起時,卻已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最近這幾天,邵長庚接電話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邵榮很多次都聽見他對著電話那頭低聲說什麼醫院、律師之類的話,似乎是安平醫院出了什麼問題。

這天晚上,從醫院出來之後,邵長庚的電話再次響了起來,看見他緊皺的眉頭,邵榮不由擔心地問:「是醫院出事了嗎?」

邵長庚看他一眼,點點頭說:「嗯,惹上一起醫療糾紛,家屬把醫院告上了法庭。」

「……這麼嚴重啊。」邵榮頓了頓,「具體是怎麼回事?」

邵長庚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告訴邵榮:「神經外科有個病人,兩年前頭部摔傷來我們醫院就診,醫生給他做CT之後發現腦部疑似有血管瘤,建議他做MRI進一步確診。因為檢查的費用昂貴,家屬拒絕接受,醫生只好讓他出院。」

「前段時間,病人腦部血管瘤破裂死亡,家屬說是醫院不負責任,根本沒有給病人做檢查,於是把醫院告上法庭,要求賠償經濟損失。」

「……」邵榮無語。

他根本無法理解,怎麼會有這種「倒打一耙」的離奇事件。

可事實上,這樣的醫療糾紛,在國內每天都在發生。

沉默片刻後,邵榮才問道:「可當初不是明明建議他們做檢查了嗎?是他們自己拒絕的啊,他們怎麼能反過來要醫院賠償,醫生根本就沒錯不是嗎?」

看著邵榮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邵長庚的心中也頗為無奈。

邵榮畢竟還小,沒有被那個大環境所污染,在他的心裡,醫生依舊是一種神聖的職業,他根本不知道國內的醫生群體現在處於一種多麼尷尬的境地。

邵長庚沉默片刻,解釋道:「錯就錯在,當年接診他的醫生太心軟。家屬說沒錢做不起檢查,醫生同情他們,就放他們出院了。而且那個醫生犯了個致命的錯誤,沒有讓家屬簽下『後果自負』的同意書。現在,家屬一口咬定是醫生沒給他們做檢查,我們也沒有辦法在法庭上拿出證據。畢竟,當年的談話並沒有人錄音。」

「……」邵榮沉默良久,「這麼說,那個醫生,會被吊銷醫師執照嗎?」

邵長庚搖頭:「放心,在我醫院的人,我自然會保住他。」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住宅區的門口,邵榮停下腳步,說:「你進去吧,我要回學校了。」

邵長庚笑了笑說:「不上去坐坐?」

「呃,太晚了……」

「走吧。」

邵長庚沒有理會邵榮的拒絕,直接拉著他的手坐電梯上樓。

走進屋裡之後,邵長庚順手開燈,彎腰換拖鞋。

這幾天倫敦一直在下雪,一路走來腳底踩了不少雪花,邵榮看著乾淨整潔的地板,問:「還有拖鞋嗎?」

「有。」邵長庚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新的拖鞋遞給邵榮,「給你。」

這雙鞋跟他的拖鞋是同一款式的,只是稍微小了一號,邵榮脫了鞋子換上拖鞋,發現這雙拖鞋自己穿著正好合適,好像是他專門準備的一樣。

兩人走進屋裡,關上門,密閉的空間裡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邵榮跟他一起坐在沙發上,兩人都沉默著,屋內靜到能聽見牆上的時鐘滴答的聲音。

這樣靜默封閉的環境中跟他單獨相處,讓邵榮的心裡有些緊張。

邵長庚看了他一眼,問:「餓不餓?」

雖然下午六點吃過晚飯,可晚上的手術也很消耗體能,一台手術下來肚子的確有些餓了,可此時顯然不該說實話,邵榮便轉移話題說:「時間不早了,我還是回學校吧。」

邵長庚說:「不急,吃了夜宵再走。」

說罷便轉身去廚房做夜宵,邵榮這下是想走都不行,只好硬著頭皮坐在沙發上等。

邵長庚在廚房裡不知道在做什麼吃的,邵榮一個人等得無聊,拿出手機上網去搜新聞,卻發現國內各大網站都沒有關於這次醫療糾紛的報導,似乎媒體被封口了。

邵長庚落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屏幕亮了,邵榮拿起手機想去廚房給他,卻看見發亮的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新的短信。

林軒:院長,家屬已經同意庭外和解,具體賠償的方式等您回來再詳細討論。媒體那邊的報導也一律壓了下來,這件事對醫院並沒有產生影響,放心。

邵榮愣了一下,原來,這就是他所說的保住那位醫生的方式,庭外和解,賠錢,不讓媒體誇大其辭的報導,免得損害醫院名聲……

雖然那筆錢根本就不該賠,可用賠錢來解決,也是唯一的方式了吧。

直到此刻,邵榮才清楚意識到,這些年,邵長庚這個院長當得是有多累。

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他究竟處理過多少起醫療糾紛,接受過多少次法庭傳訊?每天,醫院裡各種大小事宜,國內國際各種會議,有些會議即使不想去也必須出席,有些事即使不想應付也必須面對。

他一定很辛苦……

邵榮甚至想,他這個院長當的,還不如只當個外科醫生來得輕鬆。

對了,他剛剛做完手術,還要去廚房做宵夜一定很累,想到這裡,邵榮趕忙站起身來,跑到廚房裡去幫忙。

打開廚房的門,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顯然他已經把夜宵做好了。

邵榮問道:「煮的是什麼?這麼快煮好了嗎?」

邵長庚說:「是今天中午回來的時候順便買的湯圓,有你喜歡的紅豆餡兒。」

邵榮湊過鼻子聞了聞,「好香啊。」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端了一個碗遞給邵榮,「走吧,去吃夜宵。」

兩人一起在餐廳面對面坐下,邵榮拿起勺子舀了一個湯圓,輕輕吹氣讓湯圓變涼之後,這才送進嘴裡。舌尖嘗到好吃的味道,眉頭不由得舒展開來,眼睛裡也是吃到好吃食物的滿足神色。

邵長庚看著他低著頭一顆一顆認真吃湯圓的樣子,心裡突然間變得柔軟起來。

之前因為那些繁瑣的事情而浮躁起來的心情,似乎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如果以後,每天都能這樣面對面的一起吃一頓夜宵……或許,這就是自己長久以來想要追求的,最大的幸福了。

邵榮顯然是餓了,很快就吃完了一碗湯圓,邵長庚不由笑著問:「吃飽了嗎?」

這個碗有點小,一碗湯圓只有七八個,對一個剛剛做完手術餓壞了的男生來說,顯然只夠塞牙縫。

邵榮沒吃飽,又怕廚房裡已經沒了,只好摸摸頭說:「……飽了。」

邵長庚看穿了他的心思,柔聲說道:「廚房裡還有,想吃的話自己再去盛。」

「那我再吃幾個,順便幫你盛吧。」邵榮趕忙站起來,拿了兩個碗去廚房,發現鍋裡還有很多,於是把兩個碗都盛的滿滿的。可盛滿之後,卻發現兩隻碗一模一樣,邵榮忘記哪個是自己的哪個是他的了……

在原地呆了半晌,終於無奈地嘆口氣,算了,反正兩人都沒什麼病,也不用顧忌會傳染,碗拿錯也無所謂了……

邵榮端著碗走到餐廳,隨便放了一隻碗在邵長庚的面前,坐下來繼續吃湯圓。

這一碗下肚之後才終於吃飽了,邵榮用紙巾擦擦嘴,看邵長庚也吃完了,於是說:「我來洗碗吧。」

總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做白吃白喝的有些過分。

邵長庚卻說:「不用,有洗碗機。」

邵榮於是站起來說:「那我回學校了,已經很晚了。」

邵長庚側頭看了眼窗外,此時已是十二點多,窗外的雪下得很大,邵榮一個人回學校,雖然這段路並不遠,可還是不太放心。

「外面雪太大了。」邵長庚說,「今晚留下吧。」

「……」邵榮瞬間全身一僵,「今晚留下」這四個字讓他不由得想起一些不太和諧的畫面,紅著臉說,「我帶傘了,下雪沒事的。」

邵長庚擋住他的去路,「別回了,這麼晚,你舍友可能都睡了。」

「可是……」

可是這裡只有一間臥室啊,留下就意味著要跟他一起睡……

「過來。」見邵榮還在猶豫,邵長庚乾脆拉著邵榮的手走進了臥室。

邵榮很緊張,看見那張寬大的床之後更是心跳加快,垂著頭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邵長庚沉默良久後,才說:「小榮,我明天就要回國了。」

「啊……」邵榮混亂的思緒被這句話徹底拉了回來,抬頭看著他問,「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嗎?」

「嗯,這次在倫敦待了很久,有些事情,我必須回去處理。」

邵榮瞭解地點點頭,掩飾住心中不捨的情緒,故作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那,我明天去機場送你吧。」

邵長庚沒有回答。

沉默良久後,邵長庚突然說:「小榮,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嗯,你說。」

「我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對於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能給我一個明確的定義。」

「……」

「你知道我的意思。」邵長庚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認真地看向他的眼睛,「我對你,並不是父子之情。我抱過你,吻過你,就算你再遲鈍,也該明白我對你是什麼樣的感情。」

「……」邵榮尷尬地別過頭去,卻被他再次扭了回來。

「不要再逃避了。」邵長庚低聲說,「我等了你那麼久,已經沒有時間再繼續等下去。小榮,請你好好的、冷靜的考慮一下,下次見面時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可以嗎?」

「……」邵榮沉默很久,才點點頭說,「好。」

邵長庚微微一笑,低頭,在邵榮的唇邊印下一個溫柔的親吻。

邵榮被他吻得瞬間紅了臉,尷尬到不知所措。

邵長庚在他耳邊說,「好了,你明天還有考試,不用去機場送我。床頭櫃裡有新的睡衣,洗完澡早點睡吧。」

見他轉身要走,邵榮忙拉住他的袖子,「你去哪?」

「我睡書房。」

邵榮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情突然間複雜起來。

他居然去睡書房了……

還以為他今晚留下自己是想強迫自己做那種事……

看來真是想多了。

在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之前,他並沒有越過那條底線,這說明他現在對自己十分的尊重,不再會像當初那樣不顧意願的強迫。

看著他的臥室,熟悉的咖啡色床單和同色系的窗簾,枕頭被縟上似乎還留著他身上的味道,坐在他的床上,邵榮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久違的溫暖和安心的感覺。

或許,下次見面的時候,自己也可以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了。

71.

邵長庚離開之後,醫學院馬上開始了期末考試,連續幾門課程考得人精神疲憊,邵榮在讀書期間一直很認真努力,課本看了好幾遍,可即便如此,也有很多題目不會答,據說考題是直接從醫學題庫裡抽,有的題目連書上都找不到答案。

不過,人體解剖學這門課程邵榮倒是考得極好,考完幾天成績出來,邵榮居然拿到了整個年級第一名的成績。

邵榮從網上查到成績的時候,唇角不由得露出個開心的笑容,他終於沒有辜負邵長庚千里迢迢親自教學的心意,順利度過了無法面對屍體學習解剖學的難關,這樣的好成績,算是對邵長庚這段時間辛苦教學的最好回報。

可邵榮還是覺得,遠遠不夠。

總感覺那個人對自己的恩情,是永遠都沒有辦法回報的。

這個冬天,學校給留學生放了為期不長的年假。

邵榮當初出國的時候,曾經計劃這幾年的假期都不回國,本來打算充分利用假期的時間參加學校組織的各種科研,可是如今,他突然改變主意,很想回去了。

回去的原因,嘴上說是回家過年,可只有邵榮自己心裡才最清楚,這麼急著跑回國去,並不是為了過年,而是為了見到邵長庚。

邵長庚離開才半個月,邵榮就開始不由自主的想念他。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個人在夢裡頻繁出現,這種連自己都無法掩飾的思念之情,已經不需要再有絲毫的懷疑了。在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之後,邵榮如今完全可以確定,自己對他的感情,早已不是單純的父子之情。

既然連親吻這種事都不再反感,那麼,跟他在一起也沒什麼可怕的。

這次回去就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吧,畢竟他等了這麼久,也很辛苦了……

只是不知道他聽到答覆之後會是什麼反應?

想到這裡,邵榮的心情不禁有些緊張。

考完試之後馬上訂好回國的機票,還有幾天時間,邵榮閒著沒事,就去街上逛了逛,打算給邵長庚選一份禮物。

從小到大,每次都是他給自己送禮物,天氣變冷馬上帶自己去買毛衣,看見自己手機泡水了就送來一台新的手機,每次都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細心。

可是十多年來,自己卻只送過他一次禮物。

邵榮想起高二那年,自己曾經寫了一幅「一世平安」的毛筆字送給他,他當時非常高興,直誇這幅字寫得好,還認真地裝裱起來,掛在了臥室的牆壁上。

僅僅是這樣一份簡單的小禮物,就被他視若珍寶的珍藏了起來。

他那麼容易滿足,只是因為自己太過吝嗇很少給他送禮物的緣故吧。仔細想想,這些年,只知道享受他給予的一切,卻從來沒有想過去主動的付出。

邵榮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對不起他的深情。

如果以後真在一起,一定要好好關心他、彌補他才對,努力讓他感覺到自己對他的心意,再也不能讓他一個人撐得那麼辛苦了。

邵榮下定決心,走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購物商城裡去挑禮物。

這還是他第一次給人送禮物,心中不禁有些茫然。

如果是女生,送個可愛型的抱枕雖然沒創意可至少不會出錯,如果是同齡的好哥們,像徐錦年那種可以直接送他個籃球。可邵長庚這樣成熟穩重的男士,送他禮物才最令人頭疼。送錯了,他不喜歡不說,還會被他笑話吧。

邵榮在商場轉了一圈兒,最終停在了一家賣手錶的專賣店。

當醫生的人,對於時間的把握非常重要,很多醫生都有一塊很好的手錶,護士們更是人人一隻表跟工作牌一起掛在胸口。邵長庚當然也有手錶,不過,那隻手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換了,也是時候換塊新的。

邵榮想出了送什麼禮物,心情一下子輕鬆不少。

在櫃檯仔細掃了一遍,終於發現了一款很合心意的男士手錶,樣式簡單大方,時針看起來很清晰,三點鐘的位置還會顯示日期和星期幾,有防水功能,可以直接帶進手術室,非常的實用。

這款手錶的表盤有黑底和白底兩種顏色,兩種色都有對應的女士手錶,可以搭配成情侶表,也能單買,就是價格很嚇人。

不過,給邵長庚送禮物,即使價格再貴邵榮都不會覺得心疼,反而因為終於找到一款他能看得上眼的禮物而高興。

邵榮開口說道:「幫我拿一下黑色的那款手錶,謝謝。」

邵榮想,以邵長庚的身份,銀色的錶帶配上黑底的表盤,會顯得穩重些。

「好的,請稍等。」售貨員趕忙拿出手錶遞給了邵榮。

邵榮接過手錶,在手腕上試戴了一下,越看越覺得滿意。這塊表顯得穩重大氣,相信他也會喜歡的。想到這裡,邵榮的唇角不由得浮起個微笑。

售貨員看著邵榮說:「先生,你的皮膚白,又這麼年輕,或許白色會比較配你。」倒不是她瞎說,以邵榮的年紀,戴這種黑色表盤的名牌手錶,太過沉穩的感覺反而會顯得怪異,還是白色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

「試試這款白色的吧,比較一下看看。」售貨員熱情地把白色那款也拿了出來。

邵榮不好意思拒絕她的好意,就把兩塊表都戴在手腕上,一左一右的戴著,放在一起比較比較。

如果自己戴,顯然是白色更好看。可送給他的話,還是黑色更穩重些吧。

猶豫了一下,邵榮笑了笑說:「不是我自己戴,給別人買的。他年齡比我大,也比我成熟。」

售貨員愣了愣,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送人的,如果是送給成熟的男士的話,的確是黑色的更合適。」

邵榮贊同地點點頭:「我也覺得他會喜歡黑色,就要黑色吧。」

售貨員微笑著說,「你自己不順便買一塊嗎?買兩塊可以打個折扣。」

「……」邵榮低頭考慮起來。

反正以後自己要去醫院實習,總不能每次都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時間,給病人聽心率、數脈搏這些檢查都需要記時,買一塊手錶是必須的。而且,這兩塊手錶看上去像是情侶表,讓邵榮有些心動。

可是……這表實在太貴了。

卡里剩下的錢,應該只夠買一塊。

男人戴手錶是很有講究的事情,手錶跟身份要搭配起來才算完美,邵長庚畢竟是院長級的人物,送他的手錶如果檔次太低,他即使收下了戴在手上,被人看見也會笑話……

自己還是個學生,隨便在路邊買個幾十塊錢的表戴著也沒人會管,反正能看時間就好了,這種名牌手錶戴了也是浪費。

邵榮考慮一下,說:「不用了,只要黑色那塊吧。替我包裝起來,謝謝。」

拿著禮物從商場出來時,倫敦的街頭又一次下起了雪。

邵榮把包裝好的手錶抱在懷裡,衝著凍到發紅的手心裡呵了幾口熱氣,裹了裹脖子上的圍巾,轉身走入風雪之中。

這幾天頻繁下雪,整個倫敦都銀裝素裹,放眼望去,一棟棟覆蓋著積雪的建築如同童話裡冰雕的城堡。雖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可是此刻,走在下著大雪的街頭,抱著懷裡剛剛買給他的禮物,邵榮的心底卻溫暖如春。

買完禮物之後,邵榮又順便去超市買了些菜,這才回到邵長庚買下的那棟房子裡。

考試期間,邵榮一直在這裡住,因為這裡的環境非常安靜,很適合專心複習。考試時間要持續一週,邵榮不想每天兩邊跑,乾脆把學校宿舍裡的日用品、換洗衣服和複習資料全部打包搬了過來,成了612房的常住居民。

回家後就把買來的蔬菜拿到廚房,按邵長庚臨走之前的吩咐乖乖做飯吃,自上次胃出血之後,邵榮再也不敢餓著肚子拚命背書了。

明天就能回國見到他了,想到這裡,邵榮就抑制不住喜悅的心情。

心情頗好的下廚炒了兩盤小菜,盛在盤子裡端出來的時候,突然聽見手機在響。

邵榮拿過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一個久違的英文名字Alen

──安揚?

他打電話給自己做什麼?

邵榮疑惑地拿起手機按了接聽鍵,就聽耳邊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小榮,在做什麼呢?電話響這麼久,怎麼一直不接?」

邵榮趕忙解釋道:「抱歉,我剛剛在廚房裡沒有聽到。您找我有急事嗎?」

安揚笑著說:「沒有急事。只是問問你,在英國過得還習慣嗎?」

邵榮點點頭說:「嗯,還算習慣。」

「考完試了嗎?」

「前幾天剛剛考完。」

邵榮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給予自己生命的人,每次跟他說話都小心翼翼,如同接受老師問答的學生。

安揚沉默了片刻,又道:「今年冬天,你們學校有沒有假期?」

「嗯,有年假的。」

「那你打算回國過年吧?」

「呃……我……」邵榮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自己要回國。

安揚說:「如果回來的話,給我電話一起吃頓飯。我順便把你上次給我的錢連同盈利一起還給你吧。」

邵榮驚訝地道:「盈利?這麼快就有盈利了嗎?」

安揚笑著說:「在股市賺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你如果想繼續賺,我就只給你本金,那部分利潤接著買股票的話以後的收入還會更多的。」

邵榮忙說:「不用了,謝謝您。」

他並不是貪心的人,而且把那筆錢給安揚的真正目的也不是為了賺錢,只是想接近他,看看他對自己到底是什麼目的。

可奇怪的是,現在看來,安揚似乎對自己並沒有惡意。在英國這一年多來,他也打過不少次電話問候,語氣聽起來也不像是假裝的關心。

或許,他只是把留有蘇子航遺傳基因的自己,當成是……一種寄託吧?

邵榮低頭想了想,發現菜快涼了,這才趕忙拿起了筷子。

次日,邵榮帶著行李箱按時趕到了機場,在機場候機室等待的時候,閒著無聊就拿出手機,給兩個朋友群發短信:「我要回國過年了,20號到──邵榮。」

很快就收到了回覆。

徐錦年:「我靠,我還打算今年寒假你不回來的話殺去英國找你呢,這下好了,我的機票錢省了!具體幾點到啊?我來機場接你吧。」

陳琳琳:「我20號全天考試,要啃書,沒法跟錦年一起去機場接你了,考完再聚~

邵榮又群發回道:「你們都不用來接了,我自己打車回家,改天再請你們吃飯。」

過了片刻,徐錦年發來一條:「能別群發了嗎?陳琳琳就坐在我對面,你一條短信複製兩遍,我們倆手機響看見的短信都是一樣的,我靠,你還是別發了,省點兒錢吧。」

邵榮笑了笑,給徐錦年回了一句話:「好的,知道了:)」

徐錦年又回:「你心情很好嗎?居然學會打笑臉了?」

邵榮回:「見面再聊,省錢:)」

徐錦年:「……」

即將回國,邵榮的心情的確是非常好。

跟兩個好友匯報完畢,邵榮又從電話薄裡找出邵長庚的號碼,心情緊張地發了條短信過去。

「我今天回國,晚上7點左右到機場,你可以來接我嗎?」

雖然讓他來接的要求有些任性,可是,邵榮真的很想在下飛機的第一眼就看見自己最想念的人。

沒料,邵長庚一收到短信,回都懶得回,乾脆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看著來電顯示裡他的頭像,邵榮不由無奈的想,他的性格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發短信不回直接打電話,也不管這是國際長途。

邵榮接起電話,就聽他熟悉的聲音響起:「你今天回來?怎麼不提前跟我說。」

邵榮答道:「不久之前訂的機票,沒來得及跟你說。」

「現在已經在機場了嗎?」

邵榮點點頭說:「嗯,我在候機廳,還有一個小時飛機才起飛。」

「那你一切小心吧,晚上我準時來機場接你。」

「嗯嗯,晚上見。」

「好,拜拜。」

話說完了,邵長庚卻遲遲不掛斷電話,邵榮很想多聽他說幾句話,也不想掛,就這樣隔著大半個地球,兩個人沉默地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良久之後,邵長庚才輕笑著說:「怎麼不掛電話?」

邵榮臉一紅:「我忘了。」

「對了小榮,你……」

「我什麼?」

「算了,見面再說吧。我還要去手術室,先掛電話了。」

「好的,拜拜。」

很快,機場就響起催促旅客登機的提示,邵榮把手機塞回口袋裡,站起來拉著行李箱跟一群乘客一起上了飛機。

在飛機起飛的那一刻,邵榮在心中輕聲說:再等十幾個小時,等我們再見面,我會告訴你我考慮很久之後的答案。希望到時候,這個答案能讓你開心和滿意。

邵榮看了一眼窗外起伏的云朵,微微笑了笑,回過頭來輕輕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默默等待航班到達終點的那一刻。

突然覺得,飛機上的這十幾個小時,居然如同十多年一樣漫長。

72.

即將見到邵長庚的興奮心情,讓邵榮在十多個小時的航班途中完全沒有絲毫的睡意,無聊之下就拿了幾本雜誌來看,等飛機終於響起「旅客們,本次航班即將到達終點」的提示時,邵榮手裡的好幾本雜誌都已經看完了。

邵榮趕忙把雜誌放回原位,安心坐在座椅上等飛機降落,然後跟著人群一起走了出來。

站在熟悉的機場,終於輕輕呼出口氣。

總算是到了……

沒想到,這十多個小時會這麼難熬。

邵榮走到出口處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接機的人群,想到馬上就要見到他了,心情不由得變得緊張起來,握著行李箱的手心裡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

邵榮一邊想著自己見到他之後該如何控制激動的心情,一邊在人群裡仔細搜尋那個人熟悉的身影,目光從左到右掃了一遍,卻沒有看到他。

邵榮愣了愣,疑惑的扭頭看向時鐘。

機場的時鐘顯示19點整,也就是說,航班是準時到達的。自己買機票的時候特意算過時差,給他的短信也清楚說明了到達時間是晚上7點,邵長庚一向是個很守時的人,應該不會遲到才對……

難道是自己看漏了?

邵榮的目光又一次在人群中仔細尋找了一遍,可還是沒有發現邵長庚的身影。

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邵榮趕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機之後,屏幕上跳出一條新的短信,只有簡單的幾個字:「我直接在機場出口等你,你不要走遠了。」

是邵長庚發來的短信,時間在一個小時之前,那個時候飛機還沒有降落,邵榮的手機一直在關閉狀態,到了此刻才收到這條短信。

邵榮抬起頭看了眼「出口」兩個大字的標誌。

他短信上說在出口等,自己並沒有走遠,從倫敦來的航班只有這一個出口,邵長庚經常去倫敦出差,更不可能找錯地方。他一個小時前發短信給自己,也就是意味著那時他已經在路上,現在也早該到了。

心中的不安突然間變得更加強烈起來,邵榮趕忙按了1鍵快捷通話撥他的電話,卻聽見耳邊一直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邵榮不甘心地再撥,依舊是持續無人接聽的狀態。

第五次聽到:「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的時候,邵榮終於喪氣地收回手機,轉身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等。

無人接聽,也就是說他的手機不在身邊或者他沒有聽到……

他會不會是出事了?

不,不可能的,他怎麼會出事……

邵榮趕忙制止自己不好的猜測,往好的方面想,或許他是遇到急診手術了吧。當醫生的遇到急診,被醫院Call回去做手術也是很常見的事,以他的責任心,必然會以病人為重,可能他現在正在手術室裡,所以沒法接電話也說不定。

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可邵榮依然無法控制心中越來越強烈的不安的情緒。

正坐在那裡心煩意亂地等著,突然聽見頭頂響起個熟悉的聲音。

「小榮。」

並不是屬於邵長庚那樣低沉好聽的聲線,這個冷冰冰的聲音是……

邵榮霍然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舅舅?你怎麼會在這兒?」

來者果然是安洛,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像是剛從葬禮上回來一樣臉色冰冷到令人脊背發涼。他的身邊跟著一個身材高挑的美女,長得非常漂亮,笑起來很甜,正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似乎是他的女朋友。

安洛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在這裡等人嗎?」

邵榮點頭,「嗯。」

安洛頓了頓,說:「不用等了,邵長庚不會來接你的。」

邵榮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現在在安家。」

「……」邵榮震驚地睜大眼睛。

「小榮,你爸爸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你跟我回安家,順便一起吃飯。」

邵榮心中有些疑惑,遲疑了一下,說:「我想打個電話給他。」

「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雖然安洛的表情一直這樣冷淡,可邵榮總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如果邵長庚真的去了安洛那邊,沒道理不通知自己一聲,更何況,他向來不喜歡安洛,邵榮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在來機場接人的路上突然去安家,反而換成安洛來接人。

這太不合理了……

安洛身邊的女人,也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面孔……

邵榮突然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趕忙站起來說:「我打車回家好了,你們有話改天再說吧。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很累,想休息了。」

邵榮提起行李箱轉身就走,卻發現剛才那個女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笑。

她方才明明站在安洛的身邊,動作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可就在自己起身的這一瞬間,她卻準確地擋住了自己的去路,動作利落到令人驚嘆。

邵榮停下腳步,「麻煩讓開。」

女人並沒有讓開,反而湊到邵榮的耳邊,微笑著說:「聽說過無聲手槍嗎?就是在手槍上裝了消音器,只要我動一動手指,子彈就可以瞬間穿透你的身體,而且不發出一點聲音。」

話音剛落,邵榮突然感覺到背部抵上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邵榮全身一僵,扭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向安洛,「舅舅?」

安洛皺了皺眉,「走吧,別讓我失去耐心。」

感覺到冰冷的金屬槍管抵著後背,邵榮的心底瞬時一片冰涼。

雖然對小舅舅一直都談不上喜歡,可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從小到大也一直乖乖叫他舅舅,邵榮完全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做。

這算是綁架嗎?這種可笑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個女人是誰?舅舅又為什麼要綁架自己?邵長庚呢?他去哪了,他會不會出事?

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問,這樣突然的轉變讓邵榮的思緒完全混亂起來,根本來不及仔細思考,就被安洛半強迫地帶上了車子。

黑色的車子很快就從機場開了出來,在高速路上飛速奔馳。

邵榮僵硬地坐在後座,身邊的女人手裡的槍還沒有收回去,那種冰冷的溫度讓邵榮心底發毛,駕駛座上的安洛依舊面無表情,後視鏡裡的一張臉像是覆上了一層寒冰。

「舅舅,你們……這是做什麼?」邵榮儘量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冷靜地問道,「我爸爸去哪了?能讓我知道他現在是否安全嗎?」

安洛低聲道:「Lina,讓他閉嘴。」

被喚作Lina的女人立即從口袋裡拿出一條膠布,封上了邵榮的嘴,然後又湊過來,在邵榮的耳邊低聲說道:「他現在心情很不好,你最好乖一點。」

邵榮的嘴巴被封住,只好沉默地扭頭看向窗外。

車速很快,窗外熟悉的景色迅速在眼前滑過。此時正是最冷的冬天,國內似乎也下過雪,街道旁還有一些沒有融化的積雪的痕跡。

車內並沒有開燈,昏黃的路燈投射在窗戶上,讓光線忽明忽暗,似乎連安洛臉上的表情也因此而變得陰晴不定。

邵榮忐忑不安地僵著身體坐在後座,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從筆直的高速公路下來,拐進了一條眼熟的水泥路。路的盡頭有一棟別墅,漆黑的夜裡,這棟別墅依舊燈火通明。

──是安家祖宅。

邵榮一年前曾經來過一次,對這棟別墅特殊的造型記得非常清楚。

車子停在別墅前,安洛去車庫停車,邵榮則被Lina帶進了屋裡。

邵榮的目光在屋裡掃了一眼,上次來時的傭人全都不在了,家具擺設卻還是原樣。邵榮被Lina按到沙發上坐下,這下她倒是把槍收了起來,似乎是覺得邵榮已經無路可逃,只是從口袋裡拿了條繩子,把邵榮的雙手綁在身後。

安洛在車庫停好車子,沉著臉走進屋裡,款步走到邵榮的面前,伸手撕掉了封住邵榮嘴巴的膠帶。

並不溫柔的動作讓邵榮感覺到皮膚一陣火辣的疼痛。

「直說吧小榮,你媽媽留下的東西,你放在哪了?」

安洛不再掩飾他的目的,沉聲問道。

──果然是跟那個保險箱有關。

可是,媽媽留下的資料裡只是很多關於太子安揚販毒的罪證,安洛他要那份資料做什麼?

不管怎樣,那份資料如此重要,不該這樣輕易交給他。

邵榮心中瞬間閃過好幾種念頭,看著安洛,強作鎮定地說:「媽媽留給我一棟房子和一百萬遺產,我記得,上次已經跟舅舅匯報過了。」

安洛皺眉,「保險箱呢?」

「什麼保險箱?」

安洛沒說話,冰冷的目光沉默地看著邵榮。

片刻後,安洛俯下身,伸出手指輕輕抬起邵榮的下巴,「小榮,你倒是挺聰明,上次險些瞞過我,我還以為邵長庚沒把它給你。只可惜,你現在已經瞞不下去了,因為東西並不在邵長庚那裡。」

「他的確沒有給過我。」

「哦?」安洛唇角透出個冷笑,「可我已經問過他了,這麼說來,是他在說謊?」

捏住邵榮下頜的手指突然用力,安洛壓低了聲音,目光直直看著邵榮,「說吧,你把那些資料藏在哪了?」

三番四次派人搜,幾乎快要把那棟別墅翻過來,也沒有找到保險箱的痕跡。

安洛甚至以為,邵榮是把那些資料帶出國了。

只有邵榮才知道,那些資料被自己埋在別墅後面茂密的樹林深處,樹上留下了只有他才認識的痕跡,別人想要找到,除非把整個樹林的地皮全給翻一遍。

那片樹林附近就有好幾個住宅小區,一天到晚都有保安輪流值班,如此大規模的搜索不可能不驚動別人,這也是邵榮選擇把箱子埋在那裡的原因。

看來,他們並沒有找到,所以才綁架來逼供?

知道資料還在,邵榮稍微安心了些,看著安洛說:「我的確把資料藏了起來,我也可以把它給你,但是……我有條件。」

其實邵榮並不在乎那份資料能不能交給警方,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邵榮也沒有那種「一定要讓太子歸案」的強烈正義感。怎麼說安揚都是親舅舅,是親生母親安菲曾經最尊敬的哥哥,是邵榮這個生命體的創造者,邵榮不可能親手把他送上刑場。

當初細心地保留那份資料,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媽媽在日記裡面說的很清楚,她說「請你一定好好保存這份資料,必要的時候,把它拿來交換你想要的東西。」

她估計也料到了這一點,所以她留下資料並不是為了把她親哥哥送上法庭,而是為了給兒子邵榮留一個籌碼。

到了現在,邵榮想要用它交換的,也只有邵長庚了。

不希望邵長庚受到絲毫的傷害,只要邵長庚沒事,別說是交出這份資料,邵榮甚至願意拿出任何代價去換。

不知為何,邵榮心中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邵長庚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安洛又出現在機場,這絕對不可能是湊巧,說不定邵長庚也是半路被安洛劫持了。

安家不愧是混黑道的,居然用綁架這種最低級卻最直接的手段。

邵榮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後背居然會抵上一把手槍,那種冰冷的金屬溫度令人心底發寒。Lina說得沒錯,只要她輕輕扣動扳機,自己就會沒命。

他們這群人,根本不把人命當回事……

而身為醫生的邵長庚,卻每天都在手術台上辛辛苦苦救治那些重病的人……

安家和邵家,差距如此大的兩種環境,居然被自己同時遇到。

一方是自己的生母,黑道世家殺人不眨眼;另一方是自己的養父,醫生世家以治病救人為本。如此矛盾的對立,一邊是生育之恩,一邊是養育之情,此刻卻用一把槍來強迫自己做出選擇,邵榮只覺得這種事情極為諷刺。

安洛看了他一眼,問:「說吧,什麼條件?」

邵榮頓了頓,平靜地說:「讓我見見我爸爸,只要確認他沒事,我就把資料給你,到時候你可以毀掉它,我保證永遠都不再追究。」

安洛揚眉,「如果我不同意呢?」

邵榮正要開口反駁,卻聽樓上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讓他去見邵長庚吧。如果知道真相之後,他還這樣選擇的話。」

是安揚。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白色西服,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一步一步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竟有種王子降臨一樣瀟灑的風度。

他在邵榮的面前停下腳步,語氣平淡地說道:「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不過,還是應該正式做一下自我介紹。」

「我是你的大舅舅,也可以說,是你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安揚。」

作者有話要說:

嗯,最後一場暴風雨

大家跟邵榮一起堅挺,然後就可以看見黎明了><

73.

聽了安揚的這句話,邵榮的腦海裡突然一陣空白。

沒錯,他的確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父親,是他親自把父方和母方的兩份遺傳基因結合起來,創造了邵榮這個生命體,如果沒有他,根本就不會有邵榮的存在。

邵榮的身上流著安菲的血,安菲是他的雙胞胎妹妹,基因跟他最為相似,而另一半的血卻來自於他的愛人蘇子航。所以嚴格來說,邵榮甚至可以算是安揚親自創造的,屬於他跟蘇子航的孩子。

可是此刻,安揚表情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時,邵榮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於這個「意義上的父親」,邵榮心中並沒有絲毫親密的感覺,反而有些畏懼……

畢竟是黑道上十分厲害的人物,安揚在對面的沙發上一坐,唇角雖然掛著淡淡的微笑,可他身上王者般的氣勢卻不容忽略,談笑間風雲變色,被他靜靜注視著,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怎麼,不願意認我這個爸爸?」安揚微笑著問。

「……」邵榮沒有回答,只是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安揚看著邵榮,緩緩說道:「是不是因為,在你心裡,邵長庚才是個好爸爸,邵家的人都是治病救人的好醫生,而我們安家卻是黑道出身。如果給你選擇的機會,你寧願永遠都不接觸安家的人,我說的對嗎?」

「……」邵榮的臉色不禁有些發白。

他幾乎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心底藏得極深的想法,這讓邵榮根本無言以對。

安揚沖Lina揚了揚眉,說:「Lina,讓他看一段錄像。」

安洛突然回過頭來,似乎想要阻止:「哥哥,你……」

安揚打斷了他:「沒關係。」

Lina看了他們兄弟一眼,轉身走到屏幕寬大的液晶電視旁,在DVD中放入了一張光盤。

邵榮疑惑地看著電視屏幕,經過一段時間的空白之後,屏幕中突然出現了一段影像。

錄影的地點是在沙灘邊的一棟私人別墅裡,客廳大大的落地窗能夠看見外面的海景,邵榮正在疑惑他要給自己看什麼,就見畫面裡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的臉跟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此刻,他的臉上有很多的淤青,顯然是暴力毆打所致,身上的襯衣也殘破不堪,雙手被銬在了身後,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狼狽。

──是蘇子航!

邵榮屏住呼吸,呆呆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屏幕裡的那個年輕的男人。

不再是墓碑前的遺像,不再是新聞報導中的照片,邵榮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立體的蘇子航,雖然只是多年前的一段錄影,可這樣清晰的畫面,卻彷彿真實的發生在眼前。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臉色冷淡,見蘇子航被帶了上來,便低聲說道:「蘇子航,警員編號D7501,三年前接受上級密令,潛伏進安氏集團做為警方的高級臥底,調查黑道藍夜集團販毒的罪證……我說的可有錯?」

蘇子航冷冷道:「既然你們已經查到了我的身份,又何必浪費口水?」

男人微微眯起眼,「蘇子航,把你手裡的證據交出來,或許,我可以留你一條命。」

「做夢!」

空氣中的氣氛有一瞬的凝固,片刻後,那個男人突然低聲笑了起來,「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麼……」男人朝身側的手下揚揚眉,「給我好好招待他。」

那幾個男人身材高大,顯然是做打手出身,幾人一擁而上,手腳麻利地把蘇子航按在地上,兩人控制著他的手腳,另一人拿出了一條皮鞭。

「刷」的一聲,三根手指粗的皮鞭朝著他的胸口狠狠抽了下去,本就殘破不堪的襯衣硬生生被抽碎了,白皙的胸前瞬間被抽出一條刺眼的鞭痕。

蘇子航疼得皺緊了眉頭,被繩子綁住的雙拳用力握緊,目光卻依然堅定而倔強。

「不說嗎?」中年男人問道。

「你認為我該說嗎?」蘇子航唇角帶著輕蔑的微笑。

男人皺了皺眉,朝手下招招手。

寂靜的客廳裡,只剩下刷刷刷機械的鞭打聲,屏幕中虐待蘇子航的男人們手下的動作毫不留情,幾乎每一鞭子都在他的身上抽出一條深深的血痕。十幾鞭抽下去,胸前的皮膚漸漸變得血肉模糊,

蘇子航死咬著嘴唇,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絲示弱的聲音。

邵榮怔怔地看著屏幕中那個跟自己擁有相似面容的男人……

看著他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縮起身體,疼得連表情都扭曲起來,邵榮的心裡也跟著一抽一抽的疼,好像那些鞭子是打在自己身上的一樣。

那麼相似的一張臉,最直接而親密的血緣關係,哪怕之前從來都沒有見過面,可此刻看著他受苦,邵榮的心裡也非常難過,難過到甚至說不出一句話來。

屏幕中的客廳裡只有反反覆覆機械的鞭打聲,而安家的客廳裡,更是令人窒息一樣的沉默。

安揚不說話,神色非常平靜,彷彿在看一場跟自己無關的電影。

安洛也不說話,只是輕輕皺著眉頭,不時把擔心的目光投向沙發對面的哥哥。

不知道這樣的酷刑什麼時候才是盡頭,邵榮剛想出聲打破沉默,卻聽屏幕中再次響起那個男人低沉的聲音。

「好了,停手。」

中年男人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蘇子航的面前,俯身挑起他的下巴,說:「子航,你果然很有骨氣,怪不得太子對你那麼著迷。」

蘇子航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男人微笑道:「把藥拿過來。」

手下給他遞來一個針筒,裡面裝著透明的液體。

「這是國外最新研製的神經興奮劑,會激活你全身的神經末梢,讓你的感覺變得非常的敏銳……」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蘇警官,這裡有很多人等著嘗嘗你的味道。」男人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輕輕拍了拍蘇子航的臉,「最後一個機會,告訴我,證據放在哪?」

蘇子航沉默片刻,唇邊緩緩吐出了三個字:「你……做……夢。」

「啪」的一聲,男人憤怒地給了他一個耳光,蘇子航被打倒在地上,唇角流出了一絲鮮血。

男人用膝蓋壓住他的後背,將一針管液體全部注射進他的體內,然後轉身離開,沖手下說:「你們幾個好好享受,記得不要弄死他。」

「夠了!」安洛突然站了起來,走到電視前,想要拿出光盤。

卻聽安揚淡淡說道:「別關,繼續看。」

安洛回頭對上安揚的視線,良久後,才僵硬地扭過頭去,轉身坐在了另一側的沙發上。

邵榮看了一眼安揚平靜到可怕的表情,脊背突然升騰起一股寒意,輕輕握緊了拳頭,回頭繼續看向屏幕裡的錄影。

接下來的錄影,簡直無法用殘忍這個詞來形容。

那群人如同野獸一樣撲了過去,把蘇子航全身的衣服扒光,兩個男人把他按在地上,最大角度的分開他的雙腿,另一個壓在他背後,在他身後兇狠地貫穿。

「呃啊……」蘇子航的嘴唇被咬得鮮血淋漓,喉嚨中發出類似野獸一樣的嘶吼,「你們這群畜生!放開我!放開……啊啊啊……」

因為劇烈的掙扎,被繩子綁住的手腕勒出了一條刺眼的紅痕,全身遍佈深刻的鞭傷,還有被人啃咬的齒印。摔傷、踢傷的淤青更是數不勝數。

整個身體到了後來,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放開我……」

蘇子航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瘋狂地掙扎,因為大聲呼叫的緣故,聲音變得異常沙啞,可那些人完全不理會他的反抗,用力把他按在冰涼的地板上,以一條狗一樣跪趴的姿勢大幅度的敞開他的身體,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的貫穿……

這樣殘忍的輪暴持續了很久很久,到了後來,蘇子航從起初激烈的掙扎和謾罵,變成了最終無聲的沉默。錄影裡,只剩下那些男人粗重的喘息聲。

蘇子航的眼睛似乎徹底失去了焦距,只是呆滯地看著遠方的大海,偶爾因為強烈的疼痛,身體不由自主的輕輕抽搐。

自始至終,他的眼睛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只是嘴唇已經被咬出一排鮮明的齒印,血順著唇角一絲絲不斷的往下流。

也不知過了多久,別墅的另一邊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蘇子航扭頭看向腳步聲出現的方向,似乎認出了那個人,他的喉嚨裡模模糊糊的發出一絲沙啞的聲音:「殺了我……」

「請你……殺了我吧……邵先生……」

話音剛落,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蘇子航的心臟被子彈射穿,胸口瞬間湧出大量鮮血。

砰砰砰砰……

槍聲連著響了五下,強暴他的那四個男人,心臟也被子彈射穿,一臉震驚地倒在地上。

開槍的人幹淨利落處理完一切,腳步聲便漸漸走遠。

等一切歸於沉寂之後,蘇子航突然掙紮著睜開了眼睛,他拖著狼狽的身體在地上爬,慢慢的爬了兩米多遠,血液從胸口湧出來,在地上拖出一條刺眼的血痕。

最終,他在對著攝像頭的位置停了下來,看著錄影的方向,輕聲開口道:「安……安揚……」

「對……不……起……」

因為正對著攝像頭,他的臉看上去非常的清晰,滿是血跡的臉上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麼表情,只有一雙眼睛,依舊烏黑而明亮。

他的聲音沙啞,如同在哀鳴的困獸。

眼神裡是濃濃的歉意,還有,即將和戀人永別的痛苦和不捨。

「對……不……起……」

他低低重複著這句話,終於,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這段錄影,就以蘇子航全身,倒在血泊之中的畫面定格結束。

電視屏幕突然變成了無信號的藍屏。

安家祖宅的客廳裡,卻是如同死寂一樣的沉默。

錄像已經結束了,可看錄像的人,卻還沒有從蘇子航臨終前沉重壓抑的情緒中解脫。

邵榮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卻依然控制不住身體劇烈的顫抖。

他的嘴唇被咬出了血,臉色也是無比蒼白。

這太可怕了……

親眼看著屏幕裡的那個男人,自己的親生父親,在臨死之前所經受的這一切……

邵榮甚至覺得,他每一次疼到痙攣、痛到抽搐的時候,自己的心底也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過一樣,難過得無法形容。

從來沒想過,那個年輕的警察,所謂「因公殉職」的背後,卻是如此殘忍的經歷……

邵榮不禁聯想起他墓碑前的遺像,那張英俊嚴肅的臉,一雙烏黑的眼中滿是年輕人的熱情和朝氣,穿著警服的他,看上去帥氣無比。

邵榮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蘇世文一句話:「我父親是怎樣的人?」當時蘇世文沉默了很久,才答道:「他是個很好的人。」

蘇世文用「很好」兩個字來形容他的哥哥,或許是因為,除了很好,已經沒有人能找出更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面對如此殘忍的虐待卻依舊毫不妥協的蘇子航。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空氣快要凝固的時候,安揚才終於開口道:「這段錄影,我看過很多遍。」

從第一次看就時差點崩潰,到如今,平靜得如同看一場電影。

這十多年來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安揚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

「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段錄影嗎?」安揚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邵榮的身邊坐下,輕輕摸著邵榮的頭髮,柔聲說,「錄像中的這棟別墅,是我跟子航曾經一起住的地方。當初,他們趁我不在,到家裡去解決子航,卻沒想到,我家的屋頂裝有針孔攝像頭,把這一切全都錄了下來。」

「小榮,你認為,他們這樣折磨我的子航……我該放過他們嗎?」

「……」

邵榮根本無法給出否定的答案。

別說安揚會放過他們,就是邵榮自己也厭惡到了極點,在看這段錄影的時候,甚至恨不得鑽進電視屏幕裡掐死那幾個畜生!

安揚微微笑了笑,說:「看來,我替他報仇的做法,你並不會反對。」

邵榮沉默著咬緊了嘴唇。

安揚繼續問:「那你知道,最後開槍的人是誰嗎?」

邵榮突然愣了愣。

──我怎麼會知道?

開槍的人位置在別墅的門口,所以客廳屋頂的攝像頭並沒有錄到他的身影,只聽到他的腳步聲。

腦海裡突然閃過剛才看見的錄像中的畫面,蘇子航抬頭看著門口的方向,低聲說:「請你……殺了我……邵先生……」

邵榮的後背猛然一僵,不可置信地問:「那……那個人……姓邵?」

安揚點頭,「邵安國。」

「……」

這怎麼可能?!邵榮完全無法相信。

邵安國不是安平醫院的前任院長嗎?醫術高明的他,在醫學界算是很有名望的老前輩,他也是邵長庚最尊敬的父親。

雖然總是不怒自威的嚴肅模樣,可邵家的所有人都非常的敬愛他。

怎麼可能是他開槍殺了親生父親蘇子航?

這太荒謬了!

「不可能……」邵榮臉色蒼白地搖搖頭,「我不相信。」

安洛沉著臉插嘴:「小榮,邵家並不是你心目中治病救人的醫生世家,當初的邵家也是混黑道的,是我們安家最好的盟友。藍夜除了販毒之外,還做器官走私的生意,邵安國就是這方面的負責人。」

器官走私……

對了,很久之前曾有個器官走私的案子調查到安平醫院,自己當時還給邵長庚做了時間證人,這麼說,邵家真的……

邵榮的腦海裡亂成一團,邵安國殺了親生父親蘇子航這種可怕的事實,讓他根本沒辦法接受。

比起安洛的僵硬表情,安揚倒是平靜許多,用目光制止了安洛的話,俯身解開綁住邵榮雙手的繩子,輕輕握住邵榮冰涼的手指。

「其實,子航的心臟先天性偏位,所以當時邵安國那一槍並沒有徹底殺死他。後來警方趕到,把傷口發炎嚴重感染的子航送到最近的安平醫院去搶救……邵安國見情況不對,就以搶救的名義親自進了手術室,用一支麻醉劑,結束了子航的生命。」

「……」邵榮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邵安國串通法醫歐陽霖修改屍檢報告,說蘇子航死於心力衰竭。對了,歐陽霖就是錄像中出現的那個男人,他跟邵安國都是藍夜的核心人物,多年來參與器官走私,兩人聯手策劃這一切,殺了子航,再借警方的手除掉藍夜……」

「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只是他們沒想到,子航的證據里根本沒有我的那一份,讓我順利逃過了警方的追捕。」

「邵安國不甘心,又派人在高速公路上追殺我和安洛,想撞死我們兩個。沒想到我命大,車子滾到山坡下爆炸居然沒有死。這也是你兩歲那年,我發生車禍的原因。」

「……不要說了。」邵榮痛苦地用手抱住了頭。

安揚沉默片刻,柔聲說:「我知道,你從小在邵家長大,對邵家的人比對我們更有感情,可是小榮,別忘記,你父親死之前經歷過什麼。」

「小榮,其實子航他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當初安菲懷孕之後,我跟子航都很期待你的出生。我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想好了,本來打算等你出生之後一起帶你去國外生活……只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

「如果在知道這一切真相之後,你還想回到邵家……那麼,我不阻止。」

安揚留下這句話,便轉身回到了樓上。

樓上左拐的第三個房間就是他的臥室,很多年前,安菲還在國內讀書的時候,安揚,安菲還有安洛,兄妹三人的臥室是連在一起的,安揚就睡在安菲的隔壁。

自從和蘇子航在一起之後,安揚就在外面單獨買了房子,回到安家祖宅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安揚靜靜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下著大雪的夜裡,蘇子航陪著他一起去做一筆毒品買賣,當時對方在暗中設下了埋伏,兩個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瘋狂狙擊,帶去的手下傷亡慘重。

在很長時間的激烈火拚之後,兩人終於肩並肩殺出重圍,回到安全地帶,躲在一輛車子的背後,剛喘了口氣,卻沒料到有人放冷槍。

「小心!」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一把將他拉到身後,安揚自己卻被子彈射中了肩膀,皺著眉頭一槍解決掉那個漏網之魚,安揚因為劇烈的疼痛跌坐在了地上。

蘇子航緊張地蹲下來,解開他的衣服查看傷口,「安揚,安揚你怎麼樣?」

他的睫毛在車燈昏黃的光線下輕輕顫動,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沒有融化的雪花,唇邊呼出的熱氣在寒冷的冬天變成一團白色的霧,他手腳麻利地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細心地給自己包紮傷口,一邊還擔心地問著:「沒事吧?傷口還疼嗎?」

安揚一直沉默地看著他,在他終於包紮完畢之後,突然伸手把他往懷裡一帶,然後準確地吻上他的唇。

「唔……」對上蘇子航震驚的眼睛,安揚壞心地把他摟得更緊,舌頭也伸入他的口中,溫柔地親吻。

那是他第一次吻他。

其實在那之前,他已經忍耐了很久。

蘇子航不僅是他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兄弟,還是他偷偷喜歡的人,他不想嚇到子航,所以一直在忍,可那天,那樣的場景,卻終於沒能忍住,以一個吻捅破了這層關係。

這麼多年,這麼多的日日夜夜,安揚始終無法忘記第一次吻他的那個夜晚,街頭紛紛揚揚的落雪,不遠處此起彼伏的槍聲,還有面前的他微微顫動的睫毛和漲得通紅的臉。

如今依舊是多年前一樣的大雪,卻只剩自己一人,帶著回憶孤獨地站在窗前。

安揚打開錢夾,低頭看向錢夾裡的那張照片。

那是天氣很好的一個下午,安揚一時興起在別墅門口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裡的兩人都穿著露臂的背心,帶著鴨舌帽,拿著網球拍,看上去像是一對運動健將。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燦爛的微笑,幸福得耀眼。

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們兩人唯一的一張合影。

這些年來,每當很想他,很想他的時候,安揚總會拿出這張合影,看一看照片裡的蘇子航微笑的模樣。

他總是隨身帶著這張照片,彷彿他的子航,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74.

這天晚上,邵榮躺在床上,一整夜都沒有辦法闔眼。

錄像中恐怖的片段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回放,那個擁有跟自己相似面容的男人,在臨死之前遭受的殘忍折磨似乎就發生在眼前,可邵榮卻無法阻止,只能呆呆地看著他被人鞭打、侮辱、最後槍殺。

蘇子航對著鏡頭說「安揚,對不起」的那一幕,讓邵榮的心臟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了一樣,胸口疼到喘不過氣來。

想開口叫他,卻發現喉嚨似乎被堵住一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屏幕裡的歐陽霖如同惡魔般低沉的笑聲,讓邵榮的胃裡泛起一陣陣噁心。

歐陽霖,那個傳說中出名的法醫,居然用這樣殘忍的手段來折磨蘇子航……

而邵安國,雖然沒有直接參與輪X蘇子航的過程,可他跟歐陽霖是同夥,是他最後開槍殺了蘇子航。一槍沒打死,又在醫院用一針麻醉劑送他上路……

他的作為比歐陽霖也好不到哪裡去。

雖然從來都沒見過蘇子航,跟他之間並沒有多麼深刻的感情,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骨肉親情血濃於水,看著他臨死之前瘋狂的掙扎,聽著他如同野獸一樣嘶吼的聲音,看他遭受如此殘忍的折磨,邵榮真的……無法原諒。

他真的無法原諒那兩個人。

邵榮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怔怔地看著泛起藍光的屏幕,在1鍵上遲疑了許久,卻始終沒有辦法按下去。

這部手機是邵長庚送給他的。

記得當初邵長庚失控之後吻了他,父子兩人冷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邵榮跑去邵家跟邵辰哥哥一起吃餃子,邵長庚回家之後就跑到廚房裡給他解釋和道歉。

其實邵長庚骨子裡非常高傲,他的性格導致他習慣做為一個領導者,當了這麼多年的院長幾乎都是別人聽他的話,他很少會做出錯誤的決定,更別說跟人道歉。

邵榮從沒聽他跟任何人說過對不起。

可是那天,他跑來廚房耐心地跟自己解釋,「昨晚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是爸爸錯了。小榮別生氣了好嗎?」

他的聲音很溫柔,在耳邊低低響起的時候,讓邵榮的火氣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我錯了,對不起。

他居然跟自己道歉。

此時回想起來,他當時之所以那麼耐心的解釋和道歉,還不是因為在乎?如果不在乎,他又何必放下身段,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對自己的兒子道歉呢?

後來他還親自帶自己去商場挑了一款最新的手機作為禮物,訂製好的白色手機,是邵榮最喜歡的顏色和款式。

他做每件事都是這樣溫柔和細心,十多年來始終如一。

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體貼入微的關懷和照顧,這一切,這一點一滴,邵榮都記得清清楚楚,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報答都覺得不夠。

此時,握著手裡的這台手機,邵榮突然間很想念邵長庚。

蘇子航的事,跟他並沒有任何關係,當時他還在上學,邵榮相信以他正直的作風,根本不可能那麼小年紀就參與黑道買賣。他清楚記得,幾年前那個器官走私的案子,邵長庚深夜趕去醫院做移植手術,為了救那個腎衰的人一條命擔下了多大的風險。

陳丹去世之後,他親自參加葬禮,以獎金的名義給陳琳琳送了一筆錢,這次的醫療官司,他也選擇保住手下的醫生,給鬧事的家屬賠錢,讓那個無辜的醫生留住了醫師執照。

他對手下的人一直都很好,他也根本不在乎錢,更不可能為了錢而參與器官走私這種殘忍的黑道生意。

跟他朝夕相處了十多年,邵榮完全相信他的人品。

雖然很清楚自己不該把對於邵安國的厭惡牽連到他的身上,可是,邵安國畢竟是他最敬重的父親,如果安揚想要報復邵家,邵長庚顯然會站在邵家那邊的……

這樣濃烈的血海深仇,讓邵家和安家完全成了兩個對立的陣營。

邵榮夾在中間,真是非常痛苦。

他沒辦法離開養育了自己多年的、已經深深愛上了的邵長庚,可是,他也沒辦法完全放下蘇子航的死,在這個節骨眼上坦然回到邵長庚的身邊。

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手機也一直打不通……

邵榮再次撥了他的號碼,耳邊依舊是機械化的「對不起,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

邵榮反覆撥了好幾遍,最終無奈地掛了電話,怔怔看著手機屏幕,裡面的最後一條短信還是邵長庚發來的「你直接在出口等,不要走遠了。」

他後來到底有沒有去機場?如果接不到自己,他應該打電話過來才對,為什麼一直毫無音訊呢?

終於忍不住心底強烈的不安,邵榮想要起床開燈去找安揚,卻聽見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接著傳來安揚溫柔的聲音:「小榮,睡了嗎?」

邵榮趕忙躺回床上,假裝睡著了。

聽屋裡沒反應,安揚便開門走了進來,藉著走廊裡的燈光,看見邵榮正躺在床上緊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圈柔和的光影。

這樣睡著的樣子……跟那個人真的很像。

只是,不安的顫動著的睫毛,早就把裝睡的主人給出賣了。

安揚微微笑了笑,走到床邊坐下來,輕輕替邵榮拽了拽被子。

「不想看見我的話,就繼續閉著眼睛,聽我說話就好。」

「……」被他一眼拆穿,邵榮只好睜開了眼睛,對上安揚溫柔的視線,有些尷尬地別過頭去,「呃,找我有事嗎?」

安揚伸出手,輕輕摸摸邵榮的頭髮,「想跟你聊聊。」

邵榮點點頭,緊張地問:「聊什麼?」

對於安揚,邵榮心底總有種怪異的感覺,似乎很陌生,可看著他微笑,又覺得跟自己十分的親密。或許是蘇子航曾經深愛過他的緣故,邵榮對他也討厭不起來。

安揚沉默片刻,才說:「這些年,我都沒有好好照顧過你。車禍之後因為傷到腿,一直在醫院裡做復健,等身體完全康復,回來之後我去墓園看你爸爸,正好遇到你在墓前給他放下一束花。你跟他長得太像,所以……我一時沒有辦法面對你。」

邵榮理解地點點頭。

讓他整天面對和死去的愛人一模一樣的一張臉,肯定不會好受,所以他沒有急著認自己,邵榮也覺得挺正常。至於安洛,小時候為什麼把自己推給邵長庚而沒有領回安家,估計是他也不想看見蘇子航的孩子吧。

不管理由是什麼,邵榮其實很慶幸當初能夠跟著邵長庚長大。

在那些複雜的身世和陰謀的重重包圍之下,能夠遇到邵長庚這個養父,是邵榮生命中唯一溫暖、幸運的事了。

安揚摸摸邵榮的頭,說:「小榮,很抱歉,我跟子航,對你都沒有盡過一個父親的責任。」

「……」邵榮聽他這樣說,鼻子不由得微微發酸。

低頭看見他手上的戒指,記得錄像裡的蘇子航手上也戴著一款同樣的戒指。

沒想到他們的感情已經好到這種程度,如果蘇子航沒有出事的話,或許他們會帶著剛剛出生的自己一起離開這裡,去過一段平靜的生活。

如果當年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自己的童年,陪伴在身邊的或許就是蘇子航和安揚這一對相愛的戀人,自己會有蘇子航和安揚這兩個很好的父親。

可後來發生了太多的變故,原本的兩位父親,一個慘死,一個重傷,小舅舅也不願意養大蘇子航的孩子,最後卻是邵長庚收留了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多年來始終如一的關懷照料,撫養成人。

如果這真的是注定的結局,邵榮並不覺得難過。

兩位父親因為各自的原因沒辦法照顧自己,這沒關係,他還有邵長庚,有邵長庚這樣一個讓他覺得溫暖的養父,已經足夠了。

「沒事的。」看著安揚眼中痛苦的神色,邵榮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好輕輕握握他的手說,「你不用太自責。」

安揚看著邵榮,良久後,才微微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說:「小榮,你是個很好的孩子。你長得像子航,性格也像他,這樣挺好。」

邵榮沉默了一下,「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聽小舅舅說,他要把安家祖宅給賣掉。」

安揚點點頭,「我打算跟安洛出國好好做生意,自從子航走了以後,安家也不再接觸黑道的買賣,現在安洛的俱樂部生意紅火,國外的公司也有了起色。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們一起。」

邵榮忙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對這些完全不懂。」

安揚笑了笑,「有我教你,你很快就能學會。」

邵榮想了想說:「我還是繼續完成學業吧,已經讀了一年了,我不想半途而廢。」

「是自己想當醫生,還是因為邵長庚?」

提到邵長庚,邵榮心中不由一緊,趕忙抬頭問道:「他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是不是你們把他綁架了?」

安揚看著他,沒有回答。

邵榮更加緊張起來,「這件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不管怎樣,他都養了我這麼多年,邵安國做的事不該讓他來承擔責任,你們的報復計劃,可不可以,不要牽連到他?」

「不要傷害他好嗎?」邵榮的聲音帶著一絲懇求,「舅舅……」

聽著這孩子軟軟的懇求的聲音,安揚終於微微笑了笑,說:「放心,我不會動他。」

不知為何,安揚簡單的一句話,卻似乎有種一諾千金的重量。

邵榮懸起來的心終於落地,忍不住長長呼出口氣,握緊的拳頭也終於鬆開了。

安揚沉默了一下,又說:「你現在不恨他了?」

邵榮的臉色猛然一僵。

「你十八歲生日那天的黑玫瑰是我送的,我看見他開車帶你回家,回去之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邵榮的臉色變得尷尬起來。

安揚看著邵榮,輕嘆口氣,「他那麼對你,沒想到你居然替他求情。」

「那,那是誤會。」邵榮生怕說話不對反而對邵長庚不利,趕忙轉移話題道,「他現在在哪?怎麼電話一直都打不通呢?你們真的沒對他怎麼樣嗎?」

安揚沉默良片刻,才說:「他現在,應該是忙著給邵安國料理後事。」

邵榮震驚道:「後事?邵安國不是在英國治病嗎?」

安揚搖頭,「他根本沒病。這次本想秘密回國處理安平醫院交接的事情,擔心會在機場出事,航班故意繞了一大圈,從巴黎轉了過來,Lina接到消息,想去機場解決他,沒想到在路上看見他發生車禍。估計是他太心急,超速駕駛,車子直接從高速路翻了下去。」

「……」

「邵長庚去機場接你,半路聽到他父親的死訊,中途改道回醫院了。」

邵榮突然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邵長庚帶著喜悅的心情去機場接人,走到半路卻聽到父親的死訊,那樣從極喜到極悲的心情轉變,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

忍不住就心疼起來,好想在此時待在他的身邊,好想抱一抱他,安慰他,讓他不要太難過。可是,邵榮也覺得自己此刻回到他的身邊會非常尷尬。

況且……邵安國的死,邵榮並不覺得難過。

他當時那樣對待蘇子航,還派人在路上追殺安家兄弟,差點把他們一起撞死,他連阿爾茲海默病這種假的診斷都能編造出來,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虧邵長庚當時還那麼擔心他的病情,給他找了國外最好的醫生,其實他只是為了逃避而躲去國外,所以才找生病這個藉口。

這次超速駕駛翻了車,也算是一種報應。

可憐無辜的邵長庚每次都要站在風頭浪尖上替父親收拾爛攤子,如今又要面對這樣的意外,這些年他一個人承擔邵安國留下的沉重的擔子,真的太累了……

看著邵榮一臉心疼的神色,安揚輕輕摸了摸邵榮的頭髮,柔聲說:「我們沒來得及下手,邵安國就自己出了意外,或許,這個結局也是子航希望看到的。」頓了頓,「我沒動手,對你來說是件好事。」

「……」邵榮相信這個解釋,事到如今,他覺得安揚並沒有欺騙自己的必要。而且,如安揚所說,邵安國死於意外真的是最好的結局,如果是安揚下手殺他,邵榮更不知該如何面對邵長庚了。

「當時機場外面有很多警察,安洛怕你受到牽連,就順便把你帶回了安家。」

「嗯。」邵榮點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會不會再報復邵家其他的人?」

看著他一臉擔心的神色,安揚微微笑了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說:「你放心,邵長庚那麼辛苦把你養大,我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對他下手。他的電話打不通,並不是出事了,只是邵家現在正忙,他大概沒有時間理會你。」

邵榮這才放下心來。

安揚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卡遞給邵榮:「這是你上次給我的那筆錢,現在交還給你,密碼是你的生日612612,記好了。」

「嗯。」邵榮把卡收了下來。

「後天晚上,我會跟安洛一起出國,要不要跟我們走,你自己決定,我不會逼你。」安揚站了起來,看著邵榮沉默了良久,突然說,「小榮,我能抱抱你嗎?」

「……」邵榮還沒來得及回答,身體突然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似乎怕一不留神懷中的人就會消失似的,他的雙臂收得很緊,是要將對方揉進身體裡一樣可怕的力度。

邵榮甚至分不清,他是在擁抱他分別多年的孩子,還是在擁抱他思念多年的戀人。

只是那種溫暖卻絕望的擁抱,讓邵榮的眼眶忍不住發熱。

這天晚上跟安揚心平氣和的談話,讓邵榮對他有了很大的改觀。

其實安揚並不是想像中那樣冷酷無情的人,相反,他做事很有原則,蘇子航這件事上,或許他想要報復的情緒有些激烈,可他也僅僅針對害死蘇子航的那幾個人,對邵家其餘的人並沒有任何偏見。

邵榮能理解他的做法,甚至有些同情他。

活著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承受更多更多的痛苦,看得出來,即使如今邵安國死了,安揚的心裡也沒有好過多少。

或許,有些深刻的傷口,是時間都無法治癒的。

這是他跟安揚,第一次心平氣和的真正的交談,或許也是最後的一次。

看著安揚離開時孤單的背影,邵榮突然覺得非常難過。

安揚和蘇子航之間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遺憾,他們本來有很多的機會可以幸福,可就是身份的懸殊和太多的顧慮,導致了最終的慘烈收場。

比起他們來說,邵榮覺得自己實在太幸福了。

邵長庚這些年一直在耐心地等著自己,邵榮簡直無法想像,如果他稍微有一絲的氣餒一絲的動搖,原本就考慮太多游移不定的自己,或許早就堅持不到現在了。

到了如今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浪費了他多少的時間。

到了如今才更加清楚的意識到,有邵長庚這樣的養父和愛人,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

幸好兩人都沒有出事。幸好,想要說的話還有時間可以說。幸好,明確心意的時候並不算太晚。幸好,親自買的手錶還有送給他的機會。

──幸好有他,一直在原地守候,不棄,不離。

75.

安平醫院,急診區手術室外。

邵辰從學校匆匆趕來,看見早已接到消息等在外面的邵欣瑜夫婦。

邵辰趕忙朝邵欣瑜走了過去,緊張地問道:「姑姑,情況怎麼樣了?」

邵欣瑜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來了一批外科專家,你二叔也親自上台做手術,他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搶救的。」

聽她這樣說,邵辰心裡也大概有了底。

顯然這場事故很嚴重,否則邵欣瑜的話也不會說得如此保留。

邵辰沒有料到的是,邵長庚居然親自上台。作為一個學醫的人,他很清楚,在手術台上給自己的親人開刀、看著至親的人血肉模糊的身體還要保持冷靜,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

邵辰並不懷疑二叔邵長庚的能力,只是有些擔心他的情緒會不會受到影響。

忐忑不安地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裡焦急地等待著,看著牆上的時針走了一圈又一圈,手術室的燈卻還亮著,只有幾個巡迴護士匆匆忙忙的進出。

手術室內。

彙集全院最優秀外科醫生的緊急手術正在進行之中,相對於其他人的緊張,作為主刀的邵長庚反而顯得非常冷靜。

他的刀工依然乾淨利落,迅速切開腹部,在一團血肉模糊之中準確的找到出血點,一條條的分離結紮血管,迅速切除破損的肝臟。

車禍導致腹腔多器官破裂,頭部嚴重創傷,硬膜下出血,開腹修補損壞器官的同時,還請了神經外科的醫生同時進行開顱止血手術。

緊張的手術連續進行了好幾個小時,邵長庚終於將腹腔內破裂的臟器清理完畢,抬頭看了一眼監護儀上的心率和血壓,剛剛鬆了口氣,卻聽到監護儀開始滴滴滴大聲報警。

「邵院長!」神經外科的主刀醫生突然呼叫邵長庚。

邵長庚走到顯微鏡下一看,臉色猛然一沉。

「大面積出血,怎麼回事?!」

「懷疑病人腦部有隱藏的血管瘤破裂……」

「馬上找到出血位置夾閉血管!」邵長庚冷靜地下了命令,「護長開始倒計時!從血庫再調兩包A型血過來,速度!」

牆上的倒計時時鐘分分秒秒的變化著數字,滴滴滴滴,監護儀報警的聲音讓整個手術室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突然,神經外科的醫生大聲道:「院長,病人顱內壓過高,腦組織開始向外膨脹!」

「……」

顱內壓過高,這意味著大腦會被巨大的壓力擠向體外,邵長庚當年在英國實習的時候曾經見過這樣的案例,那個病人腦部有隱藏腫瘤,在手術過程中腫瘤組織突然大量出血,整個大腦如同爆炸一樣從手術切口噴了出來。

這樣膨脹的腦組織,就如同發酵的麵糰一樣迅速向外擴張,如果此刻不關顱,大腦組織膨脹而出,就再也不可能關上。

而如果此刻關顱,那就意味著……腦死亡。

「院長,必須關顱,否則就來不及了!」神經外科的醫生焦急地催促道。

邵長庚沉默片刻,終於輕輕閉了閉眼,低聲說:「關顱,關腹……停麻醉……放棄搶救。」

手術室內有一瞬的寂靜。

他說的這句話,也就意味著,他為自己的父親,選擇了一條死路。

雖然這是目前唯一的選擇,可眾人看著邵長庚的臉色,卻半晌都不敢再說出一句話來。

收尾工作開始有條不紊的默默進行,顱腦被強行關閉,剖開的腹部也迅速縫合完畢。

麻醉師停用了麻醉劑,監護儀上的生命曲線開始一陣微弱的波動。

片刻之後。

滴……滴……

心率和呼吸漸漸趨於一條直線,監護儀只發出機械化的聲音,在寂靜的手術室裡格外清晰的迴響著。

手術室裡的醫生們互相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最後把目光整齊地投向了邵長庚。

邵長庚看了眼監護儀上的數據,跟神經外科的醫生一起對邵安國進行全面的檢查。

心跳停止,瞳孔散大,全身的生理反射消失……

他,已經離開了。

邵長庚沉默片刻,終於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冷靜地說:「現在宣佈,邵安國先生臨床死亡,死亡時間……1231晚,23點,06分。」

說完這句話之後,邵長庚便轉身走出了手術室。

沒有人看見,一向冷靜的邵長庚,在宣佈父親死亡的那一瞬間,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淚。

手術台上躺的,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盡了全力,站在手術室裡連續好幾個小時,一點一點的修補父親破裂的腹腔臟器,看著面前那一團血肉模糊的景象,極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做好了一個外科醫生該做的、能做的一切……

卻沒有想到,他的大腦有隱藏的腫瘤,他的身體已經如同一台全面損壞的儀器,救得了這邊,卻顧不到那邊……

即使擁有最高超的醫術,可最終,他依然沒能挽救回父親的生命。

走出手術室的時候,看見一直在等消息的邵欣瑜、邵辰還有後來趕到的大哥邵昌平,邵長庚突然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些親人。

他做過很多次的手術,面對過各種各樣的家屬,有人撲到逝去的親人身上聲嘶力竭的呼喊,有人衝動地過來搖晃醫生的肩膀說為什麼你們不救他為什麼你們讓他死……

其實當外科醫生最可怕的並不是面對病人的死亡,而是面對死者的家屬。

那些失去至親的人,痛苦和絕望的哭喊,才是最讓人難受的。

然而此刻,邵家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歇斯底里的哭喊,更沒有一個人跑過來抓住醫生的胳膊搖晃著問結果,因為這個醫生是他們的親人,是他們最相信的親人。

看著邵長庚陰沉的臉色,他們已經知道了結果。

邵辰忐忑地開口道:「二叔……」

邵長庚低聲說:「我盡力了。」

這句話他說過很多遍,而這一次,每一個字,都說得錐心刺骨。

邵欣瑜終於忍不住摀住嘴小聲哭了起來,徐然把她摟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邵昌平則一直沉默著,臉上的表情非常沉重。

相對於隔壁手術區撕心裂肺的吼叫,邵家這邊的平靜反而更加壓抑。

這樣壓抑的氣氛也感染到了邵辰,二十多歲的大男生,眼睛開始止不住的掉眼淚。

無聲的哭泣持續了很久,邵安國的遺體終於從手術室推了出來,邵欣瑜走過去揭開蓋著遺體的白布,哽嚥著叫道:「爸爸……」

邵昌平也走過來,看了父親最後一眼,輕輕握了握他早已冰涼的手,低聲說:「爸爸,走好。」

就在這時,一個女醫生匆忙拿了份報告書走過來,「邵院長,您的父親生前曾經簽署過遺體捐贈同意書,他自願死後將遺體捐贈給醫學院作為學生人體解剖的教材,如果你們家人沒有意見,麻煩在同意書上籤個字。」

「什麼?」邵欣瑜驚訝道,「他根本沒跟我們提起過這件事!」

邵長庚用目光制止她的疑問,跟大哥邵昌平對視一眼,兄弟二人眼神溝通後,邵長庚才低聲說道:「既然這是父親的遺願,我們會尊重他的決定。」

邵長庚拿過同意書,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遞迴給她。

「謝謝邵院長。」

「不必。」

邵安國的遺體被負責解剖學教學的工作人員推走,邵欣瑜還不可置信地看著走廊的盡頭,回頭問:「爸爸他怎麼會想到捐贈遺體?」

邵昌平說:「或許這樣做,能讓他心裡稍微好過一點。」

「好過?」邵欣瑜疑惑地道,「好過什麼?」

關於邵安國曾經參與黑道器官買賣的事,邵欣瑜一無所知,邵辰也毫不知情,兩人一頭霧水地聽著邵昌平這樣的解釋。

只有知道真相的邵長庚和邵昌平兄弟才明白父親簽署遺體捐贈同意書的原因。

或許,邵安國這些年來也曾內疚過、自責過,他過得並不開心,所以想用死後捐贈遺體的方式讓自己的良心得到一點點的慰藉。雖然這樣做並不能抵消他曾經犯過的錯,可既然這是他的決定,作為子女,能做的也只有尊重他的選擇。

邵長庚看著父親的遺體消失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回頭道:「你們都回去吧,待在醫院已經沒有必要了。」

邵辰站起來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道:「二叔你不回去嗎?」

邵長庚說:「我還有些事情要忙。」

邵昌平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今天就在醫院值班房睡吧,你太累,就別開車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說。」

邵長庚點了點頭:「我知道。」

目送邵家的人離開之後,邵長庚才再次回到手術室。

手術室已經清理乾淨,緊急叫來的外科醫生卻還等在那裡,畢竟是院長的父親,直接死在了手術台上,做完手術他們也都沒敢走。

邵長庚看了眾人一眼,說:「今天大半夜把你們叫來,辛苦了。」

「院長說的哪裡話。」神經外科的醫生遲疑了一下,又說,「您父親的腦部發現異常組織,當時顱內壓太高沒有來得及切除,所以我也無法判斷那塊腫物是什麼性質。」

邵長庚點頭,「我知道。他已經把遺體捐給醫學院了,我會申請屍檢他的頭部,弄清楚他死亡的原因。」

沉默片刻後,才有人小聲開口道:「院長,請節哀。」

其實,看著邵長庚冷靜的表情,節哀這個詞說出來反倒顯得多餘,可什麼都不說僵硬的站在那裡,壓抑的氣氛讓大家都不好受。

邵長庚輕輕嘆了口氣,「大家盡力就好,手術中的意外也不是我們能控制的。行了,都回去吧,明天早上八點到會議室,我有些事情要跟你們交代。」

「好,那院長您也早些休息。」

「別太辛苦了……」

送走了這一批緊急叫來的外科專家,邵長庚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再也不需強作鎮定了。

邵長庚輕輕靠在手術室的牆壁上,用手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鼻子一陣發酸,眼眶卻十分乾澀,完全流不出淚來。

邵安國的死太過突然,可又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上次在英國見到他時,那樣的談話似乎有種訣別的味道,到了此刻邵長庚才明白,原來父親的腦部早就有了腫瘤。

即使不發生這次交通意外,或許他也活不了太久。

在他臨終之前盡全力搶救,身為他的兒子,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邵長庚從手術室出來,轉身坐電梯下樓,站在樓下,看著這裡熟悉的一切。

深夜裡的安平醫院,靜得悄無聲息,住院部大樓的燈已經全都熄滅了,只有一樓的急診大廳依然燈火通明,從這裡看去,依稀可以看見急診科幾個穿著白大衣的醫生護士們忙碌的身影。

醫院路旁的路燈把寬敞的路照得如同白晝,一棟棟建築高高的聳立在面前,正前方是門診大樓,左邊是住院部,右邊是手術大樓,往後是檢驗科、病理科和微生物實驗室,再往後是行政辦公區。

邵安國卸任之後,邵長庚拿出一大筆資金來整頓安平醫院的硬件,把原先破舊的手術大樓拆了換成如今嶄新的面貌,內科病區也新增了大量的床位,檢驗科、病理科都單獨分出一層的區域來重新裝修……

安平醫院在他的領導下漸漸步入正軌,年門診量節節攀升,比過去翻了一倍之多。

到了如今,也終於可以心安理得的說一句──

父親,我並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雖然很清楚邵安國做過多少的錯事,清楚他曾是心狠手辣的黑道首領,清楚他和歐陽霖聯手殺害了那個無辜的警官,清楚的知道他身上穿著白袍、手上卻沾滿鮮血……

可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小時候會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陪他去書店買課本的父親,在邵家有危險的時候毫不猶豫把他送出國讀書的父親,學成歸國後力排眾議將院長之位傳給他的父親……

不管邵安國是個多壞的人,作為父親而言,他並沒有太多失職的地方。

看著他死在手術台上,邵長庚的心裡其實非常的難過。

輕輕嘆了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邵長庚轉身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子開門上車。

在駕駛座做好,剛要系安全帶,卻見自己的手機落在旁邊的座椅上。

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一條短信。

「小榮,我突然遇到急事不能去接你,你先自己打車回西郊的別墅吧。」

後面跟著一句系統提示:「發送失敗。」

接到車禍的消息之後匆忙發給邵榮的短信,卻因為信號的原因而沒有發出去嗎?

小榮沒有收到這條短信,那他有沒有自己打車回家呢?

邵長庚擔心地皺起了眉頭,按掉這條短信,就看見屏幕上顯示一排未接來電。

未接來電11910分,from邵榮

未接來電21912分,from邵榮

未接來電31915分,from邵榮

……

越往下按,就越是心驚。邵榮幾乎是每隔三分鐘就給自己一個電話,到後來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半小時前又連續撥了三次。

他是不是出事了?為什麼反覆的撥打自己的電話?他是想求救嗎?

邵長庚心下一驚,趕忙回撥邵榮的電話,可耳邊嘟嘟嘟的忙音持續的響著,電話那邊居然是該死的無人接聽狀態!

邵長庚緊皺眉頭,拿出手機打開了GPS導航。還好當初送給他的手機裡裝有追蹤程序,邵榮一直沒捨得換掉那部手機,正好能在出事時第一時間找到他的位置。

邵長庚耐心地等待數據連接,片刻後,屏幕中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小圓點,顯示邵榮所在的位置,是高速公路右拐,那一片居民很少環境卻很好的地方……

安家祖宅!

難道太子把邵榮綁架了?

握住方向盤的手心猛然滲出了一層冷汗,邵長庚沉著臉發動引擎,踩了油門,毫不猶豫地開向安家祖宅的方向。

深夜裡的高速路上,一輛銀色的捷豹如同隱藏在森林裡矯健的豹子,朝著目標飛快地奔馳而去!

76.大結局

安家祖宅內,邵榮剛剛送走大舅舅安揚,小舅舅安洛又敲開了自己的房門。

邵榮看著面色冷淡的小舅舅,半晌不知該說些什麼。

安揚給人的感覺很溫柔,像是三月的暖風,而安洛給人的感覺卻非常冰冷,面無表情的臉加上冷冰冰的眼神,如同一台移動的空調。

邵榮從床上坐了起來看著他,「舅舅,你找我?」

安洛並沒有說話,拿了一杯水和一粒藥片走到床邊,放在床頭。

邵榮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拿一片安眠藥給你,不想吃就放著吧。」

安洛轉身要走,邵榮卻突然說:「舅舅,你想拿到那份證據,是因為擔心他會有危險?」

安洛的臉色僵了一下,片刻後,才低聲說:「那份證據對安揚並不能構成多大的威脅,多年前他出車禍之後,醫院已經宣佈他死亡,在法律上來講安揚是個死人,他現在回國也不是以安揚的身份。」安洛頓了頓,「我只是,不想讓那份證據落在別人的手裡。」

邵榮想了想說:「那我把證據給你,你讓我回去見我爸爸,好嗎?」

安洛皺眉,「你居然還想回到邵長庚身邊?」

邵榮點頭,「嗯。」

安洛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喜歡他?」

邵榮沒有過多的猶豫,認真地點點頭說:「嗯,我喜歡他。」

其實說出這句話並不難,只是以前的自己考慮的東西實在太多,多年的父子關係,周圍人的眼光,年齡的差距,給兩人之間造成了太多的阻礙。可是,內心深處最直接的感受卻無法違背,喜歡就是喜歡,對他的感情,到了如今已經沒有再猶豫的必要了。

「你們說過,在我知道真相之後如果還想回去,你們都不會阻止。」邵榮看著安洛,輕聲說道,「他現在一定很難過,我想回到他的身邊陪著他。」

「……」安洛沉默。

「邵安國已經去世了,我親生父親也去世了很多年,我們活著的這些人,沒必要一直陷在過去的陰影裡面。舅舅你說對嗎?」

看著邵榮眼裡真誠的期盼,安洛卻不知該給出怎樣的答覆。

多可笑,他跟安揚兩個人痛苦了這麼多年,卻沒有邵榮這個孩子想得通透。

或許也正是因為邵榮的單純和直率,他才能把一件事情考慮得這麼簡單。

沒錯,逝者已矣,死去的人已經成了定局,活著的人沒必要陷在過去的陰影裡,這個簡單的道理誰都懂,可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像邵榮這樣豁達?

安揚做不到,安洛也做不到。

單純認真一根筋的邵榮,卻能輕易的做到。

知道真相之後,他雖然會討厭邵安國,可他卻從來沒有想要去報復,更沒有讓這種憎恨的情緒影響到他心底溫暖的那一面。

邵安國出事了,他首先想到的也不是報了仇的痛快,反而是擔心他喜歡的人,擔心邵長庚會不會因此而難過。

在黑與白交界的地方,面臨選擇的時刻,邵榮會出於單純的個性,直觀地選擇更偏向於陽光的那一面白色。

因為他的心裡,還有很多很多美好的東西,是比復仇更加重要的存在。

看著邵榮期待的目光,安洛突然間覺得心底一陣苦澀。

邵榮的性格其實很像蘇子航,這種人習慣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他們恩怨分明,卻心地善良。安揚當初被蘇子航所吸引,或許也是因為他身上有那種讓人覺得溫暖的東西。

而從小就在黑道世家長大的自己,卻從來都學不會如何給人溫暖。

他跟安揚是同一類人,骨子裡的冷酷,深沉的心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殘忍,這些都是充滿荊棘的環境所造就的個性。在那個世界裡,你不拿起槍,你就會成為別人槍下的亡魂。

可是,在黑暗中待久的人,總是會渴望陽光和溫暖,所以安揚深愛上蘇子航,而對一直陪在他身邊的自己毫不動心……其實過了這麼多年,安洛早就能理解了。

見安洛的臉色突然間變得落寞,邵榮忍不住擔心地問道:「舅舅?」

安洛回過神來,看了邵榮一眼,說:「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議。你把那份證據給我,我來毀掉它,邵安國死了,這件事也沒有再追究下去的必要。」

聽到這個承諾,邵榮眼中馬上浮起一絲喜悅的神色,「那我明天就去把那些東西找來給你。」

安洛點點頭,「可以。」頓了頓,「不過,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你這一生,都不許去邵安國的墓前。」

邵榮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好。」

或許這是安揚和安洛的底線。身為蘇子航的兒子,邵榮當然也不會去邵安國的墓前給他祭拜。

「早點睡吧。」安洛留下這句話,便轉身走出門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邵榮這才坐起身來,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水的溫度剛好,不冷不熱,顯然是專門兌過的。邵榮掰了半片安眠藥就著水吞下去,躺回床上閉上眼睛,片刻後,終於進入了夢鄉。

******

而此時,以為邵榮出事了的邵長庚卻臉色陰沉,踩了油門瘋狂地往安家祖宅的方向飆車,銀色的捷豹如同敏捷的豹子一般飛快地在高速公路上奔馳。

還好是深夜,路上的車輛並不多,邵長庚一路開過來暢通無阻,很快就到達了安家祖宅的門前。

和記憶中一樣的別墅,獨特的造型是身為建築師的安菲的媽媽親自設計的。此時,整棟別墅的燈都關了,兩層的樓房一片漆黑,只有兩旁昏暗的燈光依稀映襯出這棟別墅造型獨特的輪廓。

邵長庚把車子停下,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

剛才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太匆忙,邵長庚穿的衣服並不厚,只有一件薄薄的毛衣外面套著黑色外套,此時正是溫度最低的冬日凌晨,天空中又飄起了大雪,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雙手很快就凍到發紅。

邵長庚從來都不怕冷,並不覺得這樣寒冷的溫度有多麼難熬。

令他難熬的,只是對邵榮的擔心。

邵榮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這讓他心急如焚。

邵榮的膽子從小就不大,如果真被太子綁架了,他現在一定又冷又怕,想到小傢伙縮在牆角裡發抖的畫面,邵長庚就覺得胸口悶得發疼。

小榮別怕,爸爸很快就來接你……

一邊在心底安慰著自己,一邊繼續按門鈴,安家祖宅的門鈴按了很久一直沒人應,可手機導航上邵榮的位置卻始終在原地停留不動。

難道他出事了?

這樣的猜測讓邵長庚的脊背出了層冷汗,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踹開了安家的大門。

就在此時,樓上第一間臥室的門突然打開了,安洛一臉陰沉地走了出來,順手開了客廳的大燈。

「……」兩人的目光一對,空氣裡瞬間一陣電光石火。

邵長庚看著安洛,冷冷地道:「安洛,邵榮是不是被你帶來這裡了?你想做什麼?」

安洛慢慢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打了個呵欠,面無表情地看著邵長庚。

邵長庚冷靜地問:「邵榮呢?」

安洛沉默半晌,才開口說:「明天我就出國了,想帶邵榮一起走。畢竟他是我們安家的後代,帶他去繼承家業也是應該的,不是嗎?」

「不行。」邵長庚毫不猶豫地拒絕,「我不會讓你帶走他。」

「理由?」

「我想把他留在身邊。因為我愛他,這個理由夠不夠?」

安洛看著邵長庚,沉默良久後,才低聲道:「你倒是很直接。」

邵長庚目光坦然地直視安洛,「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拐彎抹角,我跟邵榮早已不是父子關係,他現在是我的戀人,你想在我眼皮底下帶走他,我只告訴你三個字──不可能。」

「……」對上態度強硬的邵長庚,安洛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仔細算來,他跟邵長庚算是第三次談判,第一次是邵榮六歲那年為了他的領養權,第二次是一年前為了那個保險箱,這一次,卻是為了邵榮的去留。

每一次遇到邵榮的事情,邵長庚的態度都非常堅決,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顯然,他把邵榮看得非常重要。他曾經說過,邵榮是他的底線。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良久,樓上另一間臥室的門突然開了,安洛抬頭看了樓上一眼,邵長庚順著他的目光抬頭往樓上看去,只見安揚面無表情地站在臥室的門口。

邵長庚笑了笑:「安揚……好久不見。」

「的確是好久不見。」安揚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問道,「對於我沒死這件事,你似乎並不驚訝?」

邵長庚點點頭,語氣平靜地說:「安菲的保險箱在我的手上,我看過她留下的日記,早已猜到你是太子。」

安揚驚訝道:「我們找人翻遍了那棟別墅都沒找到那個保險箱,原來是邵榮把東西留給你了?」

「並不是他留給我,是我自己找到的。」邵長庚頓了頓,「小榮把箱子埋在樹林裡,還在樹上做好了標記,那種標記是他小時候很喜歡畫的符號,我一找就找到了。」

「……你們倒是心有靈犀。」安揚沉默片刻,「所以,你現在大半夜跑來安家,是來跟我要人的嗎?」

邵長庚皺眉,「我不會讓你帶走邵榮。」

「理由是你愛他?」安揚的目光直直盯著邵長庚,「別忘了,他可是你的養子。」

「那又如何?」邵長庚微微笑了笑,「我喜歡他,跟他的身份無關。我不介意他是誰的基因組成的試管嬰兒,也不介意他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我只知道,他是我最疼愛的小榮。」

安揚和安洛對視一眼,無言以對。

是的,不介意。

邵長庚就是有這樣瀟灑的氣魄,兩句不介意,輕描淡寫就把別人看來無法跨越的巨大障礙給一次性掠過了。

他不介意邵榮的身世背景,不介意邵家和蘇家各種難解的恩怨情仇,他喜歡邵榮,跟邵榮的背景無關。他對邵榮的喜歡,也不會因為邵榮複雜的背景而受到絲毫的影響。

他單純喜歡邵榮這個人。不管邵榮的出生是為了什麼,不管邵榮的身體裡流的是誰的血,他只需要確定,邵榮是他邵長庚最疼愛的寶貝。

何其相似的話,在不久之前,邵榮也剛剛跟安洛說過。

──不介意。

他們兩個當事人都不介意,其他人又有什麼資格去阻止?

邵長庚看著安洛,一字一句地說:「安洛,當初我從安家把他帶走的時候,你問過我一句話。你說,萬一邵榮不是我親生的,我帶他回去照顧,會不會很虧?」

「我現在的答案,依然和當初一樣。」

「我把他帶回身邊,照顧了他十多年。我從來都不覺得虧,反而覺得慶幸。」

看著邵長庚坦然的目光,聽著他平靜的聲音,彷彿愛上邵榮這件事,對他來說沒有絲毫難以啟齒的尷尬。

而是理所當然,光明正大。

安揚的心中微微有一絲震動。

他似乎有些明白邵榮為什麼那麼緊張邵長庚了。

這樣溫暖的包容,這樣坦然的愛護,這個強勢的男人在對待邵榮的事情上,難得的展現出了他溫柔的那一面,也難怪邵榮會對他死心塌地。

安揚微微笑了笑,問:「你認為,在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之後,他還會選擇留在你身邊,而不會跟我出國?」

「……」邵長庚沉默。

「怎麼,沒信心?」

邵長庚笑了笑說:「他並不會因此而遷怒我的。邵榮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他的個性如何我很清楚。請你讓他自由的做出選擇,如果他跟你們走,我也不會阻止。」

安揚和安洛對視一眼。

見邵長庚自信滿滿面帶微笑說出這番話,顯然,他跟邵榮之間的相互瞭解和心有靈犀的默契,已經沒有任何人插足和破壞的餘地了。

安揚和安洛差點翻了地皮都沒找到的保險箱,卻被邵長庚輕而易舉的找到了。邵榮隨便畫的符號,別人會輕易忽略,在他的眼裡了卻成了最明顯的線索。

邵榮在知道真相之後雖然厭惡邵安國,卻沒有讓這種負面情緒遷怒到邵長庚,對於邵長庚的感情更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這也是因為邵榮本性的單純和率真所致。

邵榮是邵長庚親手養大的孩子……

這麼多年,親自給他穿衣,喂他吃飯,看著他一點一點的成長,從一個小小的孩子長成如今身材修長的少年……

這個世上又有誰,會比邵長庚更瞭解邵榮?

邵榮會選誰,答案已經沒有猜測的必要了。

沉默良久之後,安揚才終於輕輕笑了笑,「邵長庚,當初在英國期間你給安菲幫了不少忙,後來又領養小榮,悉心照顧他這麼多年,說實話,我並不討厭你。」微微一頓,安揚低聲說道,「既然你父親已經去世了,我們兩家的恩怨,就到此為止吧。」

雖然談不上討厭,卻也沒辦法喜歡,可至少,那些仇恨隨著邵安國的死,已經沒有繼續追究下去的必要了。何況,邵榮那麼喜歡邵長庚,安揚也沒有心情再去拆散他們。

「這樣最好。」邵長庚點了點頭,「那麼,我可以上樓帶走他了嗎?」

見安揚微笑不語,邵長庚也回以他一個微笑。

「多謝。」

一笑泯恩仇,心裡輕鬆的卻不止邵長庚一人。

邵長庚剛要上樓去接邵榮,樓上臥室的門卻突然被推開。

邵榮穿著睡衣踩著拖鞋,一路狂奔下來,在安揚和安洛驚訝的目光中直接撲到了邵長庚的懷裡。

「爸爸你怎麼來這兒了?!我還以為我是做夢才聽見你的聲音!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他們有沒把你怎麼樣?」

邵榮還以為邵長庚是被兩個舅舅改變了主意突然綁來的,擔心他出事,伸手在他身上到處摸摸看,來檢查有沒有嚴重的傷口。

確認沒發現明顯的外傷之後,邵榮才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邵長庚被突然撲到懷裡的小榮嚇了一跳。

被當成「壞人」的安揚和安洛對視一眼,也頗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怎麼不說話?」邵榮疑惑地看向邵長庚。

對上他滿是擔心的目光,邵長庚心裡一軟,伸手摸摸他的頭,柔聲說:「放心,我沒事。」

邵榮這才松了口氣,回頭問安洛:「舅舅,不是答應我不追究了嗎?」

「……」

沒人追究,是你這帥氣的老爸半夜三更踢了我家的門!

安洛看了邵榮一眼,懶得說話。

倒是安揚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說:「行了,大半夜把人吵醒,看見邵榮沒事,你可以放心了。」

邵榮回頭疑惑地看向邵長庚,邵長庚給了微微笑了笑。

「我先休息了。」安揚轉身上樓,走到一半又回頭說,「小榮,明天下午五點的飛機,四點之前我會給你電話,到時候給我個決定。」

邵榮愣愣地點頭:「哦……」

安揚轉身上樓了,安洛沉著臉冷冷看了兩人一眼,也跟著轉身上樓去睡覺。

******

客廳裡只剩下兩人,邵榮這才疑惑地問道:「對了,你怎麼突然來這裡了?」

邵長庚低聲說:「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就找來這裡。」

邵榮忙說:「我沒事的,倒是你……手機怎麼一直沒人接呢?」

邵長庚解釋道:「我去接你的時候,機場附近突然出了交通意外,我跟著救護車回醫院,急著進手術室把手機落在車裡,所以沒聽到你的電話。」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沒事。」邵長庚頓了頓,又說,「小榮,跟我回去好嗎?」

邵榮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嗯,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拿行李,馬上就好。」

邵榮回頭去臥室迅速的換好衣服,提了行李箱跑下樓來,見邵長庚還站在原地默默的等待。

安家的客廳裡亮著燈,客廳的門依舊敞開著,邵長庚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裡,高大的身材在燈光的投射下顯得有些疲憊。

門外的冷風夾雜著大雪飄進客廳裡,讓他的頭髮上落了一層雪花,或許是出來得匆忙,他穿的衣服很少,黑色大衣被冷風吹得揚起衣擺,握在身側的手都凍得發紅了。

他總是這樣靜靜的等待著。

小時候在校門口等自己放學,高考那年在考場外等自己考完試,後來又是等自己回頭,等自己給他一個答案……

以前的自己,一根筋到底,根本不知道拐彎和回頭。其實,每一次,只要回頭看看,就會發現他一直都在自己的身後,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剛才在樓上聽到他跟安揚和安洛的對話,邵榮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已得知太子的存在,在自己無憂無慮上高中的那兩年,或許他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吧。

這樣的包容和愛護,讓邵榮的鼻子突然間一陣發酸。

邵榮趕忙朝他走了過去,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幫他在掌心裡呵了口熱氣,輕輕把他僵硬的手指握在手心裡搓了搓。等他的手指搓到暖了起來,邵榮這才小聲埋怨道:「大半夜穿這麼少,也不去車上等。你不冷嗎?」

邵長庚說:「沒關係。」

邵榮看了他一眼,「還說沒關係?這麼吹冷風很容易感冒的。」

聽著他心疼的聲音,邵長庚忍不住微微一笑,反握住邵榮的手指,「知道了,走吧。」

其實一點都不冷,尤其是看著邵榮這傢伙居然這麼的擔心自己,還用手搓手的笨辦法來給自己取暖的時候……

雖然寒冬深夜裡正下著大雪,可邵長庚的心底卻溫暖如春。

******

把邵榮的行李箱放在後備車廂裡,打開副駕車門讓邵榮上車,邵長庚這才回到駕駛座的位置,再次發動了引擎。

比起剛才心急如焚的一路狂飆,回去的路上邵長庚的車速卻放得很慢,車子開得也很穩,似乎想讓那些激烈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邵榮不敢開口跟他說話,畢竟他忙了一整天,聽他剛才的說法似乎還是親自上台做的手術,做完手術之後精神肯定會非常疲憊,此時一定累到了極點。

外面下著雪,跟他聊天的話,開車分心說不定會出事。

雖然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可邵榮還是忍住了,乖乖坐在旁邊,好讓他專心的開車。

而邵長庚不開口說話的原因,除了真的很累之外,也是突然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其實在邵榮發短訊說要回國的那一刻,邵長庚就隱隱猜到了邵榮會給他的答案,剛才邵榮在安家直接撲到懷裡,在安家兄弟面前對自己百般袒護,這讓邵長庚更加確定了邵榮的心意。

只是……等待了太久,到了宣佈結果的時刻,反而沒那麼急切了。

車子終於到了家,兩人一起坐電梯上樓,邵長庚打開門之後順手開燈,邵榮跟著他走進屋裡,在門口換鞋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鞋櫃裡屬於自己的那雙拖鞋居然還在。

他沒有把這些給丟掉嗎?

從小跟著他在這裡生活,十多年了,這個屋裡的每一件擺設邵榮都非常的清楚和熟悉,這個屋裡也留下了很多美好而溫暖的回憶。

當初絕望的離開時,邵榮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還記得在桌上放下鑰匙時的心痛和不捨,此時重返故居,心中一時間頗為感慨。

離開了一年多,這裡似乎一點也沒變,連自己最喜歡穿的鞋子,他都細心地保留著。

邵榮換了鞋,見邵長庚神色間頗為疲憊,趕忙回頭說:「你累了嗎?快去洗個澡吧,洗完澡早點休息。」

邵長庚點點頭:「好。」

看他進了浴室,邵榮便走到他的臥室,調好空調的溫度,順便幫他把被子也鋪好。

整理好一切之後,本想回自己的臥室睡,可邵榮卻放不下心離開。

總覺得邵長庚強作鎮定的背後,一定壓抑著難以開口的痛苦。他的父親剛剛去世,他還親自進了手術室上台給親人做手術,眼睜睜看著父親離開而無能為力,手術結束後還要應付邵家那些親人……

邵榮簡直無法想像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邵榮嘴笨,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只是,他很想在這個時候,靜靜地陪在邵長庚的身邊,給他一點點的安慰和鼓勵。

邵長庚洗完澡出來,發現邵榮還在臥室裡沒走,呆呆地坐在那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邵長庚走到他旁邊坐下,低聲問:「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邵榮回過神來,說:「我,我臥室的空調好像壞了……」

「……」雖然知道他在編造藉口,邵長庚卻不想拆穿,其實心底很希望他能陪著,只是擔心他會反感所以沒有開口,沒想到邵榮這麼貼心,主動留了下來。

邵長庚看了他一眼,柔聲說:「那就在這裡睡?」

「嗯!」邵榮點點頭,迅速鑽進被窩裡躺好。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掀開被子躺在邵榮的身邊,親了親邵榮的額頭,說:「早點休息。」

邵長庚伸手關了床頭的檯燈,屋裡突然陷入了黑暗之中,安靜的臥室裡,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兩人都沒有睡意,沉默了很久之後,邵長庚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一隻溫暖的手輕輕的握住了,耳邊也響起邵榮輕柔的聲音:「我知道他去世了,你難過的話,就不要再強撐著了……」

邵長庚突然伸出手臂,把邵榮緊緊抱進了懷裡。

「小榮……」

他的確已經撐到了極限。

在手術台親眼看著父親的生命體徵變成一條直線,手術完成後還要冷靜地應付家人,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鎮定,到了此刻,在體貼的留下來陪伴的邵榮面前,已經沒有偽裝的必要了。

邵長庚深深吸了口氣,手臂用力收緊,抱著邵榮讓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復。

還好有他……

在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還好有他自願的留在身邊。

這就夠了。

感覺到邵長庚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用力的收緊,知道他現在心情不好,邵榮能做的也只有乖乖讓他抱在懷裡,伸出手輕輕的回抱住他。

「你……你別難過。」邵榮一邊輕輕用手拍著邵長庚的背,一邊輕聲安慰著,「你親自去手術室救他,已經盡力了……」

「別難過了……」

邵榮並不懂怎麼安慰人,這樣笨拙的安慰或許有些傻氣,可對邵長庚來說卻是最管用的。

聽著邵榮反覆單調的說「別難過了」,邵長庚的心裡居然真的好過了很多。

逝者已矣,難過也於事無補,在父親臨終之前盡力做好了一個兒子能做的一切,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遺憾了。

邵長庚的心情很快就平靜下來,疲憊到極點的他,慢慢的在邵榮的安慰聲中閉上了眼睛。

邵榮不知道邵長庚已經累到睡著了,還在那呆呆地說:「別難過了……」

「……」

「還有我,我不會離開你的。」

「……」

「我會一直陪著你。」

「……」

「怎麼不說話?呃……睡著了嗎?」

邵榮這才反應過來邵長庚好久沒回應了,疑惑地抬頭一看,發現他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抱住自己的手臂卻依然沒有鬆開。

邵榮忍不住笑了笑,調整了一下位置,靠在他的懷裡,輕輕閉上了眼睛。

******

這天晚上,邵榮睡得很好,邵長庚也睡得很好,早晨醒來的時候,對上對方的目光,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邵長庚自然地湊過來親了親邵榮的額頭:「早。」

邵榮點點頭:「這麼早就醒了?」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說:「生物鐘。」

「……我也是。」

「那就起床吧。」邵長庚捏了捏邵榮的臉,掀開被子起身下床,邵榮見他裸著上身直接在自己的面前穿衣服,完美的身材顯露無疑,這個角度甚至能看見他漂亮的腹肌……

他顯然經常鍛鍊,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外科醫生常年站台拿刀,手臂看上去也很結實漂亮,成熟男人性感的魅力,在邵長庚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跟他比起來,邵榮覺得自己有些太瘦了,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果然是連腹肌都沒有……

見他回頭,邵榮趕忙臉紅地移開了視線。

邵長庚笑了笑,走過來摸摸邵榮的臉說:「小榮,你在家裡自己找書看,或者聯繫高中的同學出去玩兒,我這幾天估計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你。」

知道他還要回去準備父親的葬禮,醫院那邊也一堆事情等著處理,邵榮諒解地點點頭說:「沒關係,你去忙你的。」

邵長庚點點頭,「嗯。我要出門了,冰箱裡有吃的,餓了就自己做。」

「知道。」

邵長庚湊過來親了一下邵榮的嘴唇,貼著邵榮的唇低聲說:「希望我晚上回來的時候,還能看見你在家裡。」

邵榮被他親得紅了臉,在他溫柔的注視下愣愣地點了點頭。

******

邵長庚開車來到邵家的時候,邵昌平一家人正在吃早飯。邵辰看見邵長庚就跟他打招呼:「二叔吃早飯了嗎?」

邵長庚說:「沒有。」

「過來吃吧,包子還是熱的。」

「嗯。」邵長庚走到餐廳跟大哥一家人一起吃早餐,早餐過後,邵辰幫媽媽收拾碗筷,邵長庚便開口說:「大哥,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到書房吧。」

兄弟兩人在書房面對面坐下,邵昌平開口道:「是關於父親葬禮的事吧?」

「嗯,我想把葬禮辦得低調一些,你的意思呢?」

邵昌平點點頭說:「我也這麼想。葬禮不需要太隆重,就簡單一點吧,我們自家人給他找塊墓地祭拜一下,再通知他一些老朋友。」頓了頓,「對了,他把遺體捐贈了,就整理一些遺物象徵性地放在骨灰盒裡,你看如何?」

「好吧。」邵長庚沉默了片刻,又說,「關於醫院交接的問題,父親生前,我曾經跟他說過,我想把院長的位置交給邵辰。」

邵昌平微微皺眉,「邵辰還太小了,我怕他擔不起這個大任。」

邵長庚說:「放心,我會在國內繼續待上半年,慢慢把醫院的事情跟他交代清楚。當年我回國接任院長的時候也是他這樣的年紀,我相信,小辰也能做好。」

邵昌平沉默片刻,「你已經決定離開這裡了?」

邵長庚點了點頭,「這裡有太多熟悉的親友,我跟小榮的關係如果被人知道,輿論方面的壓力,我怕他承受不住。」微微頓了頓,接著說,「畢竟,我們曾經做了十多年的父子,我不希望任何人,用鄙夷的目光來看他。」

邵昌平看著弟弟堅決的態度,知道他一旦做出決定就沒有更改的可能,也只好輕輕嘆了口氣,說:「這樣也好。到了英國之後,知道你們父子關係的人不多,周圍熟人也少,你跟小榮的壓力,會相對小一些。」

邵長庚微笑:「我就是想在那邊跟他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邵昌平點點頭,「醫院交接的問題,有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你走了之後,我也會盯著邵辰,讓他好好的打理醫院。」

「嗯,你讓小辰準備一下吧,三天之後的全院年會,我想帶著他一起去。」

「好,沒問題。」

******

邵榮在下午四點的時候,果然接到了安揚的電話。

「考慮好了嗎?」安揚開門見山的問道,「想不想跟兩個舅舅一起出國?」

邵榮輕聲說:「還是不要了,我對做生意真的沒有興趣……對不起啊,舅舅。」

安揚微微笑了笑,「不用抱歉,我早就猜到你會留在他身邊。」頓了頓,「以後需要幫忙的時候儘管給舅舅電話。」

「知道了,謝謝舅舅。」邵榮也笑了起來,「我來不及去機場送你們了,祝你們一路平安。」

「嗯。」安揚沉默片刻,突然低聲說,「小榮,或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以後自己保重。」

邵榮愣了愣,點點頭說:「你們也是,保重。」

掛上電話之後,安揚終於輕輕鬆了口氣。

其實他對邵榮的感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是對蘇子航兒子的關心,另一方面卻是不想面對。可能是容貌太像的緣故,看著這個孩子,難免會想起他的父親,心裡會難受。

不論如何,邵榮選擇留在邵長庚的身邊,對三個人來說都是件好事。

安揚低頭看了看表,說:「不用等了,走吧。」

「好。」安洛點了點頭,提起行李箱跟上他的腳步。

兄弟兩人一起過了安檢,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後來邵榮再也沒見過他們,只是聽說他們在加拿大開了一家公司,生意很紅火。國內安家的產業在幾年之內全部轉移,連安家祖宅也被拆了,改建成了一個小廣場。

關於安家的那些恩怨情仇,在安揚最後的一通電話中,終於完完全全畫上了句號。

******

下午五點,邵榮突然收到了徐錦年的短信。

「回來了沒?出來一起吃飯?」

邵榮記得昨天發短信的時候陳琳琳說她們還在考試,於是回短信問:「你們考完試了?」

徐錦年回道:「嗯,主幹課程都考完了。我在一家餐廳訂了位置,可別找藉口說不來啊!」

邵榮笑了笑說:「好,我這就過來。」

整理好衣服出門,邵榮打車前往徐錦年所說的地址,遠遠就看見一男一女站在餐廳門口,男生身材高大,穿著一件帥氣的黑色外套,女生穿了件黑色的大衣,配著及膝的高跟靴子,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身高和外貌看上去都非常般配。

邵榮從出租車下來,朝兩人招招手,「錦年,琳琳。」

徐錦年聽到聲音趕忙走過來擁抱邵榮,「好久不見。你怎麼瘦成這樣?我靠,一身的骨頭都摸得到,你去英國有沒有吃飯啊你!」

邵榮說:「瘦了好,可以拿自己練習體檢。」

徐錦年一臉心疼,「唉,我就說吧,讀什麼不好,非要跑到國外去讀醫科,還沒給人看病呢自己先病了。」

邵榮笑了笑,「沒那麼誇張吧?」

陳琳琳開口說:「好了好了,進去聊吧,站在這當門神,會影響人家做生意啊。」

「對了,趕緊吃飯,餓死我了。」徐錦年忙拉著邵榮進屋,走到訂好的位置。

訂的是四人的位,徐錦年和陳琳琳很自然地坐在一排,邵榮坐在他倆對面,看著他們點菜時一邊爭吵一邊頗有默契地眼神交流,心中也大概有了底。

這兩個傢伙是在一起了嗎?怪不得上次群發短信一下子就穿幫。

看他們倆像以前一樣吵吵鬧鬧的樣子,邵榮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兩個最好的朋友能夠進一步發展,邵榮當然是喜聞樂見。

點完菜之後,陳琳琳突然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張卡和一個盒子。

「對了邵榮,上次你借我的那些錢,還給你吧。」

「不急著還的。」

陳琳琳說:「拿著吧,我媽媽的賬戶已經解凍了,我現在還順便做家教,也不缺錢。」

邵榮笑了笑,從她手裡接過卡。

「還有這個。」陳琳琳把一個盒子推到他面前,「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新年?

對了,昨天是31號,今天就是11號,邵榮這才想起來,如今已經是新的一年了。

「呃,我都忘了今天是新年,沒有帶禮物給你們……」邵榮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們。

徐錦年說:「咳咳,我也沒帶,咱倆互免了吧。」

陳琳琳微笑著說:「別客氣了,拿著吧。」

邵榮打開盒子,發現裡面放著一個非常精緻的聽診器。

「是聽診器?」

陳琳琳點點頭:「嗯,上次醫學院的同學團購聽診器,我就打聽了一下,順便給你買了一個。據說這個牌子的聽診器很好用,你應該用得著吧。」

「謝謝。」邵榮開心地收下了禮物,這個禮物的確是很實用的。

很快,點好的菜就端了上來,三人一起吃了飯,出門的時候,陳琳琳去了洗手間,徐錦年和邵榮一起在門口等,徐錦年突然提議道:「時間還早,要不今晚咱們去唱K?」

想起當年徐錦年唱歌跑調跑十萬八千里的場面,邵榮忍不住笑道:「算了,你們去吧,我還有事要回去。」

想回去陪邵長庚過這個新年。

況且,邵榮也不想當電燈泡影響他們約會。

徐錦年摸了摸鼻子,「你看出來了?」

「嗯?」

「咳,我跟琳琳在一起,其實也是不久前剛確定的,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徐錦年頓了頓,壓低聲音說,「你知道歐陽霖吧?就是那個從來沒管過她的爸爸,不久之前也被人……警察整天纏著她查案子,她那段時間精神很差,我就一直陪著她。」

聽他這麼一說,邵榮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沉默了片刻後,才說:「錦年,我真的很高興看見你們能在一起,以後好好照顧她吧。」

徐錦年點頭:「那是當然。」頓了頓,「對了,你在英國,有沒有遇到什麼發展對象?」

別說是發展對象,那個人……或許會是自己的穩定對象了。

邵榮點頭,「嗯,算是有吧。」

徐錦年八卦道:「什麼樣的人啊,說來聽聽?」

邵榮忙說:「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你說,我先回家了拜拜。」

看著邵榮逃一樣跑去打車,徐錦年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害羞什麼啊……

******

邵榮到家時發現時間還早,於是去附近的超市裡買了一些菜放進冰箱裡,剛才陳琳琳給他送了新年禮物,這突然提醒了邵榮。他也給邵長庚準備了一份禮物,只是這兩天各種突發狀況層出不窮,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

今天正好是新年,就當作新年禮物把手錶送給他吧。

想到這裡,邵榮便給邵長庚發了條短信:「晚上回來嗎?」

邵長庚回覆說:「可能要晚一點,你餓的話先自己吃飯。」

邵榮已經吃過了,不過邵長庚還沒吃飯,晚上回來的話估計會很餓……邵榮於是又跑去廚房炒了兩個邵長庚平常最愛吃的菜,順手做好了米飯。

準備好一切之後,邵榮就坐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他回家。

直到九點多的時候,門外才響起鑰匙轉動的聲音,邵榮趕忙站起來走到門口,微笑著說:「你回來啦。」順手接過他脫下來的大衣,見上面落了一層雪,邵榮一邊拍掉雪花,一邊問道,「外面又下雪了嗎?」

邵長庚沒有說話,深沉的目光一直盯著邵榮看。

邵榮把大衣掛在旁邊的衣架上,緊張地問:「看,看什麼?」

邵長庚突然把邵榮拉進懷裡,俯身吻住。

「唔……」

濃烈的吻讓邵榮一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腦袋裡暈暈的,只感覺到他的舌頭在口腔裡熱情的舔吻,脊背竄起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邵榮漲紅了臉。

被吻得差點窒息,邵榮用力推開他,輕輕喘息著問:「你……你怎麼了?」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說:「我很高興你在家等我,沒有扔下我跟你舅舅出國。」

「……」

還以為他又受了什麼打擊,沒想到只是這個理由。

邵榮小聲說:「我怎麼可能扔下你跟他們走,不是說了會留在你身邊嗎?」

「什麼?」邵長庚湊過來,「沒聽到,再說一遍?」

──這人厚臉皮的程度簡直令人髮指!

邵榮紅著臉轉移話題,「你吃飯了嗎?」

「沒。」

「那我去廚房熱東西吃。」邵榮轉身走進了廚房,手腳麻利地熱好了飯菜端出來。

晚上吃飯的時間太早,過了幾個小時,邵榮也有點餓了,乾脆拿了兩個碗出來,陪他一起吃飯,當是夜宵。

吃完飯後,邵長庚去浴室裡洗澡,邵榮則回到臥室,打開箱子找到那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豎起耳朵聽著浴室裡的動靜,等邵長庚就洗完澡走了出來,邵榮便拿著盒子走到他的臥室裡。

邵長庚正坐在床頭擦頭髮,睡衣的衣領處露出健康的蜜色胸膛。

邵榮垂下頭走到他面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邵長庚停下動作,把毛巾搭在旁邊的椅背上,「什麼事?」

「你不是說,下回見面的時候,關於我們之間關係的定位,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嗎?」

「嗯。」邵長庚點點頭,「你想好答案了?」

邵榮點點:「想好了。」

看著他緊張地垂著頭的樣子,邵長庚心裡一軟,柔聲說:「沒關係,不管是什麼答案,都說出來吧。」

邵榮吞了吞口水,「我……我……」

「?」突然變成復讀機的邵榮,讓邵長庚有些疑惑,這孩子怎麼今天吞吞吐吐的,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我……」

「你什麼?」邵長庚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邵榮牌復讀機。

邵榮突然鼓足勇氣說:「我喜歡你。」

「……」沒想到他是來表白的!

邵長庚的心臟像是突然間停止了跳動,剛才還因為他緊張的復讀而想要逗弄他的心情瞬間煙消云散,換上了高興到無法形容的激動。

邵榮終於憋出「我喜歡你」四個字,臉已經紅到像是要滴出血來,加上邵長庚關鍵時刻居然沒反應,邵榮只好硬著頭皮,把握在手裡握出汗水的盒子遞到他的面前。

「這個……是我英國給你買的禮物,送給你。新年快樂。」

「……」不僅表白,居然還有定情信物?

邵長庚的心情,簡直像是被五百萬彩票砸中之後,又被一千萬的彩票給砸了一次。

「送給我的?」邵長庚不可置信地看著邵榮,儘量維持著平靜的語氣,從他手裡接過了盒子。

打開一看,發現是一塊非常時尚的男式手錶,銀色的錶鏈配著黑底的表盤,簡單而大氣。

這塊表他曾經在雜誌上看見過,是今年新出的款式,售價非常高,邵榮買這塊表一定花了不少錢,更重要的是,這塊表很適合自己,顯然是邵榮精心挑選的。

邵榮低著頭說:「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看你的表已經舊了,就買了一塊新的給你。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邵長庚馬上把手腕上的舊表摘了下來,低聲說,「來,幫我戴上。」

邵榮很高興他能喜歡這件禮物,趕忙伸出手,仔細地給他戴好了手錶。

這塊表很配他,戴在他的手上看上去很氣派,嗯,自己果然沒有選錯。

邵榮滿意地看著這塊手錶,突然聽他在耳邊低聲說:「小榮。」

「嗯?」

「怎麼辦,我沒有準備新年禮物給你。」

他的唇幾乎貼到了耳朵。

響在耳邊的聲音帶著性感的沙啞,每說出一個字,都有一陣熱氣暖暖的拂在耳畔。

邵榮被他溫熱的氣息弄得一陣緊張,趕忙往後縮了縮脖子,說:「沒關係,你以前送過我那麼多禮物,今年不送也沒事的。」

「可是,我想送。」

「?」邵榮疑惑地看著他。

「不如,我把自己送給你吧。」

「……」邵榮的臉猛然一紅,「你,你在說什麼……」

「你剛剛都跟我告白了,我還沒有表示的話,豈不是不太負責?」邵長庚微微笑著,伸出手把邵榮摟進懷裡,接著一個翻身,輕輕把他按到床上。

邵榮慌亂地掙紮起來,「……我困了,想,想回去睡了。」

「別想。」邵長庚壓住他的身體,把他的雙手按在兩側,十指緊扣。膝蓋也趁機擠入他雙腿之間,讓邵榮根本無處可逃。

終於明白了他「把自己送給你」的意思,邵榮僵硬地別過頭去,卻被邵長庚捏住下巴轉過頭來,俯身吻住。

「唔……唔……」

這樣完全被他壓倒在床上的姿勢,讓邵榮的心情非常緊張。

溫柔的吻讓後背竄起一陣陣強烈的電流,邵榮拚命控制著心跳,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被他舔吻的口腔裡,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被他一邊吻一邊剝光了。

直到親吻結束的時候,雙腿接觸到他溫熱的皮膚,看著他敞開的睡衣露出的蜜色胸膛,邵榮的臉猛然一紅,想要起身,卻被他再次壓了回去。

「送出去的禮物可沒道理退。」邵長庚微笑,「你還是收下吧。」

「……」有,有這樣強迫人收禮物的嗎?

邵榮紅著臉掙扎,卻連最後一條內褲都被他給脫掉了。

敏感的器官被他直接握在了手心裡,邵榮緊張地繃緊身體。

邵長庚知道邵榮在這種事上非常生澀,忍耐著體內的衝動,耐心地用手撫摸著他生澀的慾望中心,技巧地套弄讓他漸漸的有了感覺。

陌生的快感讓邵榮很快就洩了出來,張開嘴喘著氣來調整呼吸。

邵長庚親了親他的額頭,從床頭櫃裡拿出潤滑液,輕輕塗在邵榮的身後。

冰涼的液體讓邵榮的身體猛然一僵……

上次生日時被強迫的記憶並不美好,這樣被他壓制的姿勢,讓邵榮不由得聯想起那個噩夢一樣的夜晚,身體被強行進入,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實在太可怕了……

此時只是進入了一根手指,可異物入侵的感覺還是讓邵榮變了臉色。

邵長庚停下了動作,一看邵榮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個不愉快的晚上,忍不住一陣心疼,把邵榮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身上,湊到耳邊柔聲說:「別怕,不會弄疼你的。」

「……嗯。」這樣姿勢的轉變讓邵榮的感覺好了許多,坐在他的身上,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邵榮慢慢的也不覺得怕了。

這個人是自己喜歡的人,兩個人彼此相愛,做這樣的事理所應當,沒什麼好怕的。

這樣一想,心裡突然變得坦然起來,邵榮伸出手輕輕抱住邵長庚的肩膀,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前,輕聲說:「沒關係,繼……繼續吧。」

邵長庚一邊溫柔地吻著他,一邊耐心用手指擴張著。

「疼嗎?」邵長庚低聲問。

「嗯……不疼。」

擴張到差不多的時候,邵長庚這才用手拖住邵榮的雙臀,腰部一挺,自下而上的猛然進入。

「唔……」跟手指相比粗了太多的硬物突然進入體內,讓邵榮疼得皺緊了眉頭。

邵長庚柔聲安慰著他:「乖,忍一忍就不痛了。」

一邊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一邊調整位置開始慢慢地律動,在深入某個位置時,見邵榮的身體突然一陣痙攣,臉上也迅速湧起了紅潮,邵長庚微微笑了笑,開始加快速度,一次次的刺激那個敏感的部位。

那是靠近前列腺的位置,摩擦會讓人體產生快感,邵長庚對人體的結構瞭如指掌,當然知道怎樣才會讓邵榮得到最大的享受。

「……唔……不,不要了……唔嗯……唔……輕點……啊……」

邵榮被體內強烈的快感弄得呻吟連連,到了後來,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在他記憶裡,做這種事只會很疼,完全沒想過會有這樣強烈的快感……

這樣強烈的快感,幾乎像是洶湧的潮水,從腳底到頭頂完全將人淹沒,讓他的大腦裡只剩一片空白。

疼痛夾雜著快感,如同身處地獄和天堂之間。

邵長庚的動作越來越瘋狂,邵榮也顧不得害羞,只管抱緊他的肩膀拚命的喘氣,發洩過一次的慾望也終於再次甦醒……

******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邵榮收到的這份「新年禮物」以及收禮物的整個過程,深刻到足以讓他終生難忘。

這個新年,兩人終於互通了心意,在被他擁抱的那一刻,邵榮也終於清楚地認識到,從這一年開始,兩人不再是父子,而是變成了最親密的戀人。

從此以後,換了一種身份陪在他的身邊,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唯一不變的,卻是跟以前一樣,對彼此的關心和牽掛。

夢裡,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父子兩人就這樣在一張大床上相擁而眠,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屋裡的時候,邵榮睜開眼,看見的總是爸爸近在眼前的臉。

他會帶著微笑,輕輕撫摸自己的頭髮,溫柔地問:「睡得好嗎?」

或許以後的每一個日子,都會這樣,互相陪伴著,一起走過。

──正文完──

番外之練筆

新年過後,醫院的交接工作開始井然有序地進行起來,邵長庚正式把邵辰帶去年會介紹給眾人認識,年會之後每天帶著他上班,順便給邵辰交代一些注意事項。

邵辰雖沒有邵長庚當年的那種氣魄,好在他夠機靈,學東西也快,跟著二叔混了一個月,也大概清楚了管理醫院的各種流程,當然也累了個半死。

這天中午,邵榮突然收到邵辰的短信,說是手裡有兩張新開的自助餐廳的優惠券,叫邵榮去嘗嘗鮮。邵榮對這位一起長大的哥哥一直有種親切感,他請吃飯,邵榮自然就答應了。

到達自助餐廳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在座位上等待的邵辰。

多日不見,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記憶中總是嬉皮笑臉欺負人的哥哥,如今穿起西服來,倒也顯得玉樹臨風。只是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疲憊。

邵榮走到他對面坐下,問:“哥,你最近很忙嗎?”

“是啊,快忙瘋了。”邵辰輕輕歎了口氣,看著邵榮說,“以前二叔當院長的時候,我一直不明白他怎麼那麼忙,好像整天都有幹不完的事情。這幾天跟著他上班,我才發現,其實他比我想像中更忙,我反而好奇他以前怎麼能抽出那麼多時間呢。”

聽邵辰這樣一說,邵榮的心中不禁微微一顫。

其實邵榮很清楚,邵長庚能在那麼忙的時候還抽出時間來陪他,只是因為邵長庚把他視作最重要的人。十二年來,每年的家長會,他不論多忙都會按時出席;每次老師的家訪,他也會儘量抽空留在家裡;甚至在邵榮快要考試的時候,還親自下廚給他做一頓好吃的飯菜……

那些溫柔的愛護,如今回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

能夠遇到這個養父,對邵榮來說真的是最幸運的事了。

“小榮,我真的好佩服你爸爸,他當年回國接任院長的時候也是跟我同樣的年紀,他怎麼能做得那麼好呢?換成是我,手忙腳亂的,完全不懂啊。”邵辰垂頭喪氣地抱怨著。

邵榮愣了一下,這才捕捉到話裡的關鍵,驚訝地問:“換成是你?你是說,你要當安平醫院的院長了嗎?”

“是啊。”邵辰疑惑地看向邵榮,“你爸爸沒跟你說嗎?我以為你早知道了。”

邵榮突然沉默下來。

邵辰看著弟弟有些蒼白的臉色,忙解釋道:“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沒資格當這個院長,但是二叔堅持要轉交給我,我讓他過幾年再把院長給你的,可是他說,他已經決定帶你出國了,所以……”

聽著這樣的解釋,邵榮的心情十分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怪不得他這幾天這麼忙,總是很晚才回來,還以為他在忙著邵安國葬禮的事情,沒想到他是在忙著移交院長的職位。

邵榮很清楚他這個院長當得有多不容易。

小時候跟著他搬出邵家,父子兩人在一起生活,他的辛苦和操勞邵榮全都看在眼裡。當時的安平醫院只是家規模很小的私人醫院,邵長庚上任之後大面積改革,花費了不少精力才把安平醫院整頓成如今的樣子。

十多年努力的成果,居然就這樣輕易轉交給別人嗎?

就算為了兩人能在一起,也完全沒必要放棄這麼多啊……

想到邵長庚收拾東西離開安平醫院的場面,邵榮就忍不住心疼起來。

“不聊這些了,我們先吃飯啊,半個小時後我還要去醫院呢,下午有個會議。”邵辰笑了笑,端著盤子去拿自助餐。

邵辰起身要走,突然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邵榮看見了,忙說:“哥,好像有東西掉了。”

“是嗎?”邵辰俯身在地上找,“找到了!還好還好,萬一丟了要被我媽嘮叨死。”

聽著他明顯鬆口氣的聲音,邵榮不由好奇地問:“是什麼?很貴重嗎?”

邵辰攤開手掌心:“是這個。”

他的掌心裡是一條項鍊,中間串著塊晶瑩剔透的玉石,上面刻了個辰字。

邵辰笑了笑說:“從小就戴在身上的,一直當護身符來用。我媽說,這玉很重要,可不能丟,將來是要送給愛人的。”說到這裡,無奈地聳肩,“這種迷信的說法我才不信,不過,這種玉的確對身體有好處,我就一直戴著。”

“……”送給愛人?

邵榮突然想起,十八歲生日那天,邵長庚送給自己的就是一塊玉,上面刻了個“邵”字,跟邵辰的這一塊看上去很像。

難道也是這種玉嗎?

這麼說,那時候他就對自己存著這樣的心思?那天晚上的強迫,並不是發洩怒氣或者把自己當成寵物來索求回報,而是……當愛人?

想到這裡,邵榮的臉猛然紅了。

完全沒想到,這塊玉對於邵家的人來說還有這樣特殊的意義。自己當時誤會了他,還以為他送那塊玉是給寵物脖子上掛鎖鏈一樣的性質,後來很生氣,就把玉退給他了。

呃……被退的時候他一定很難過吧?

都怪他當時不說清楚。如果他說清楚的話,自己一定會仔細考慮是否留下那塊玉的,結果他什麼都不說,自己又沒理解含義,直接給退了回去。

現在該怎麼辦?難道厚著臉皮要回來嗎?

邵榮顯然沒那麼厚的臉皮去要回來,可又覺得,這種意義的玉,戴在身上會很幸福……

心情突然有些矛盾,邵榮開始考慮,怎麼才能把那塊玉給騙過來。

午飯的時間很緊迫,邵辰毫無形象地狼吞虎嚥,解決了大堆食物之後,低頭看了看表,趕忙起身道,“小榮你自己慢慢吃啊我有事忙先走了!”

“……”

這句話說完,他的背影已經迅速消失在了餐廳門口。邵榮目瞪口呆地沉默了片刻,回過頭來,看著桌上沒吃完的一堆食物,只好無奈地拿起筷子,慢慢解決。

下午回到家中,一個人閑著無聊,邵榮就走到書房裡找書看,目光突然掃到書櫃上的毛筆和宣紙,心想自己已經很久沒練毛筆字了,不如趁現在練練字。

邵榮從書架上拿過宣紙,在桌上鋪好,用手輕輕撫平紙張,然後挽起毛衣的袖子,拿過毛筆來沾了墨,開始在紙上認真地寫了起來。

邵……長……庚。

“庚”字寫得不好看,邵榮皺了皺眉,拿了張新的紙,重新開始寫。

邵長庚回家的時候,發現邵榮並沒有在客廳看電視,家裡非常安靜。

有些疑惑地換了鞋往裡走,走到書房門口,突然停下腳步。

邵榮果然在書房。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陽光透過百葉窗掃進書房裡,被分割成一條條的光線輕輕灑在他的身上,邵長庚的位置正好能看清他的側臉,漂亮的下頜,烏黑的眼睛,白皙的膚色,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少年,美得令人窒息。

尤其是此刻的邵榮表情非常認真,全神貫注地把精神集中在手中的筆上,一筆一劃慢慢練著字,這樣一絲不苟的表情,真是……太挑戰人的極限了。

邵長庚甚至恨不得馬上在這裡擁抱他。

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輕輕走到他的身後,好奇地往紙上看了一眼,想知道他在寫些什麼。

這一眼,讓一切自製力瞬間全面崩潰。

他居然在寫“邵長庚”這三個字!

旁邊放了那麼多稿紙,顯然已經寫了很多遍,他的毛筆字寫得端正雋永,看得出每一筆每一畫都非常認真……

看著整張桌上滿滿的“邵長庚”這三個大字,邵長庚只覺得呼吸像是突然停滯了。

對邵榮的喜愛,讓體內的衝動再也無法控制!

邵長庚不再忍耐,果斷地伸出手臂,從背後摟住邵榮的腰。

“呃……”

正在認真埋頭練字的邵榮,根本沒有注意到邵長庚的接近,直到自己突然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裡,才猛然驚覺。

糟了,寫的字要被他看了……

邵榮急著要遮,卻聽邵長庚低聲笑著說:“想我了嗎?”

“……”邵榮臉一紅,不知該如何解釋。

“怎麼一直在寫我的名字,嗯?”

邵長庚突然輕輕用手挑開了邵榮的毛衣。

此時雖是冬天,可家裡有暖氣,邵榮吃飯回來就把厚衣服脫了,只留一件貼身的白色毛衣。邵長庚的手一挑開毛衣,直接就觸到了小腹處光滑的皮膚。

指尖接觸到的身體溫暖柔軟,這樣美妙的觸感讓邵長庚流連忘返,手指在他平坦的小腹處輕輕撫摸著,一路向上,準確地捏住了胸前的突起。

“呃……”

敏感的乳頭被他捏在指間逗弄,很快就變得堅硬起來,陌生的快感如同電流一樣直竄腦海,讓邵榮突然漲紅了臉。

“不……不要……”

慌亂地想掙扎,卻發現腰部早已被他的另一隻手臂緊緊摟住了。面前是書桌,身後是他整個覆過來的身體,邵榮根本無路可逃。

“唔……”

在他手指技巧的逗弄之下,身體變得格外敏感,胸口又麻又癢,陌生的感覺讓邵榮根本不知該如何應付。右邊的乳頭已經堅硬到腫痛的程度,左邊卻無人問津,兩邊強烈的對比讓邵榮不安地輕顫起來,身體似乎在渴望著他的碰觸。

“這幾天想我了嗎?”邵長庚低聲問。

自那天晚上要了他一夜之後,已經連續半個月沒碰他了,一來是最近太忙,二來也是怕傷到他的身體,畢竟邵榮還不太習慣。

忍了這麼久,每天都摟著他入睡卻什麼都不做,邵長庚其實也很辛苦……

“……”這樣直接的問題邵榮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閉嘴沉默。

邵長庚湊過來輕輕吻了吻邵榮的耳朵,手指也移到另一邊,捏住可憐的乳頭,用指尖輕輕摩擦起來。

邵長庚對邵榮的身體已經瞭若指掌,耳垂就是他身體敏感的地帶之一,果然,輕輕一碰,邵榮的耳朵整個紅了起來,身體也在不由自主的輕輕顫抖。

“想不想?嗯?”邵長庚不依不撓地追問。

“……”邵榮咬緊了嘴唇,拼命深呼吸來忍耐著他惡作劇般的挑逗。

他對這具身體的瞭解,遠比身體本人還要透徹,邵榮完全無力招架,在他唇舌的愛撫之下,很快就有了反應。

牛仔褲慢慢撐起了帳篷,邵榮的臉已經紅到幾乎要滴出血來。

(給大家省錢,後面內容放作者有話說,請不要投訴這一點點的肉,拜謝!!)

作者有話要說:

邵長庚察覺到他敏感的反應,溫柔地微笑了一下,摟住邵榮腰部的那只手輕輕拉開了牛仔褲的拉鍊,從內褲邊緣探進去,握住了溫熱的中心,開始技巧地上下套弄。

“不……”

嘴裡說著不,身體卻給出了最誠實的回答,邵榮顯然很喜歡這樣親密的碰觸,身體最敏感的部位被他握在手心裡溫柔愛撫,強烈的快感一陣陣在腦海中流竄而過……

邵榮張開嘴輕輕喘息著,身體越來越熱,他的手指像是有魔力一般,全身的神經幾乎都集中在了他指尖接觸的那一點。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邵榮的下腹突然一陣痙攣。

“呃啊……”

隨著無法控制的呻吟,一股灼熱的液體全都射在了他的手心裡。

高潮之後,邵榮的腦海裡有一段時間的空白。

等終於平復了呼吸,回過神來時,卻發現牛仔褲已經被他褪到了膝蓋下面,連帶內褲也被剝下來,邵榮以雙手撐在書桌上的姿勢背對著他,整個臀部全都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中。

邵榮想逃,卻被邵長庚眼明手快摟緊了腰部,身體也隨之壓了過來。

感覺到抵在身後的硬物,邵榮知道自己無處可逃,只好紅著臉跟他商量,“別……別在這裡……”

一句話說得舌頭都要打結。

邵長庚卻覺得書房很好,不想去臥室,並沒有接受這個提議。

“就在這裡吧。”邵長庚微微一笑,抬高了邵榮的腰部,分開他的腿,將手心裡的白濁液體當成臨時潤滑劑,輕輕塗在緊張收縮的後穴。

“……”邵榮頭皮一陣發麻,全身都泛起了一層紅潮。

面前擺著一堆宣紙和毛筆,正對著的窗戶窗簾也沒有放下,傍晚的陽光灑進室內,渲染出一片溫暖的金黃色調……

大白天在書房做這種事,對單純的邵榮來說,尺度未免有些太大了。

“唔……別在這裡……我……我們去……去臥室。”

邵榮還想繼續商量地點的問題。

邵長庚再次無視了換地點的提議,雙手控制住邵榮的腰,用力一挺,腫到無法忍耐的猛然刺入體內。

“啊……”邵榮震驚的聲音,出口卻成了誘人的呻吟。

邵長庚幾乎是一下子就找准了敏感點,深入的位置正好是能讓邵榮的大腦一片空白的前列腺附近,這樣的突然襲擊,讓邵榮的身體瞬間體會到痛楚和快感交織的極致享受。

邵榮的全身猛然一陣激烈的顫抖,撐住桌子的雙手用力收緊,指尖都變得蒼白。

全身泛起一層好看的紅潮,後穴也開始不由自主地收縮。

“乖,放鬆。”邵長庚撫摸著邵榮的身體,讓他漸漸放鬆下來。

火熱的被他緊窒的後穴緊緊包裹纏繞著,這樣美妙的感覺讓人幾近瘋狂,邵長庚深吸一口氣,接著就抓緊他的腰部,開始一輪激烈的衝刺。

“啊啊啊……”邵榮在這樣激烈的衝擊之下,大腦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嗚……不要……太深了……”

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雙手用力支撐著身體,張開嘴巴拼命呼吸著,邵榮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慢……慢點……啊啊……”

胡亂搖著頭,順著臉頰滴下的汗水被灑在面前的宣紙上,桌上寫著邵長庚三個字的紙很快就被浸濕了,字跡變得一片模糊。

手指不小心摸到桌上的紙,一大疊宣紙被用力收緊的手指揉成一團亂。

書房被弄得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邵榮卻已經完全顧不得了。

在邵長庚激烈的攻勢之下,身體如同大海上的一葉扁舟,隨著他的動作不停的起伏,已經發洩過一次的欲望在身後的刺激下再次蘇醒,被他察覺到之後馬上握在了手心裡。

“嗯……”喉嚨裡不由自主發出誘人的呻吟聲。

前後夾擊帶來的巨大快感,讓邵榮幾乎陷入了意識模糊的失神狀態……

只好遵循身體本能的意願,學著配合他的動作,輕輕擺動腰部,好讓彼此獲得更好的享受。

邵榮完全沒想到,自己主動的迎合會讓邵長庚更加興奮,動作也越來越快,在一輪幾乎要將內臟頂出身體的瘋狂衝刺之後,邵長庚終於猛一用力,將滾燙的精液全部射入邵榮的體內。

邵榮被燙得縮了縮身體,這樣可愛的反應讓邵長庚忍不住扭過他的下巴深深地吻住了他。

邵榮剛為“終於結束了”松了口氣,卻沒料射出第一次之後邵長庚完全沒得到滿足,手臂一揮,桌上的宣紙和毛筆全被他掃到地上,接著,褲子也被他脫下來扔去了旁邊的沙發。

邵榮紅著臉說:“不……不要再……”

邵長庚微微一笑,抱起邵榮,把他平放在書桌上,抬高他的雙腿,再次進入他的身體……

“唔……”

被反復摩擦變得柔軟的後穴,這次輕易地容納下了灼熱的硬挺。

邵榮平躺在書桌上,對上俯身來親吻自己的男人的目光,他的目光裡滿是疼惜的溫柔,深邃的眼睛裡能看見自己小小的影子……

邵榮的心中突然一動,輕輕閉上眼,顫抖著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張開嘴來,主動回應了他的親吻。

得到回應的邵長庚心情非常愉快,身下的動作也變得更加熱情。

邵榮被他一次次激烈的貫穿身體,覺得尷尬和害羞的同時,心底卻湧起一點點淡淡的甜蜜……

雖然他的熱情讓邵榮難以招架,可是這樣的熱情,卻是在用行動證明他有多愛他。

這場激烈的性事,一直到天黑的時候才漸漸平息下來。邵榮的雙腿被他抬高架在肩膀上,等終於放下來時,卻像是從身體分離了一樣,麻木到完全失去了知覺。

就這樣大白天在書房裡做愛,面前的書桌上擺滿了紙筆,上身穿著薄薄的毛衣,下面卻是完全赤裸的姿態,被他換著姿勢要了好幾次……

等終於完事冷靜下來後,回頭看著書房裡的一片狼藉,邵榮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把自己埋進那堆紙裡面去。

邵長庚看見邵榮紅著臉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可愛,忍不住俯身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柔聲問:“身體還疼嗎?”

“……”你可以不問這種直接的問題嗎?!邵榮扭過頭去不想回答。

“我帶你去清理。”邵長庚微微笑了笑,把半裸著的邵榮打橫抱了起來,轉身走去浴室。

放好溫水之後,脫掉他被汗水浸濕的毛衣,把他輕輕放進浴缸裡面,邵長庚伸出手指探向後穴,剛接觸到那裡,邵榮就忍不住縮了一下。

邵長庚心疼地吻了吻邵榮的唇,“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嗯。”邵榮紅著臉點點頭。

邵長庚的手指輕輕探進邵榮的身體,把留在裡面的精液慢慢弄出來,兩根手指撐開後穴,讓溫水流進去,反復洗了兩遍。等清理乾淨之後,又幫邵榮洗了頭髮,在紅腫的後穴細心塗上消腫的藥膏,這才用大浴巾包住他,把他抱回了臥室裡。

這善後工作真是做得溫柔無比、無可挑剔,被他當成稀有珍寶一樣對待,邵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臥室躺下之後,邵長庚湊過來親了一下邵榮的額頭,低聲說:“餓了吧?我去做點吃的。”

轉身要走,卻被邵榮突然拉住手。

邵長庚坐回了床邊,柔聲問:“怎麼了?”

“我……有話想跟你說。”邵榮沉默片刻,整理好思緒,看著他問道,“你是不是打算,把安平醫院交給邵辰哥哥?”

邵長庚問:“你見過邵辰了?”

邵榮點點頭,“嗯。”

邵長庚微笑了一下,“沒錯,醫院已經開始交接,邵辰很聰明,學東西很快,相信過了這個春節,我就可以卸任了。”

聽他說得這麼輕鬆,邵榮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沉默良久後,邵榮才輕聲說道:“可是,你這院長當得不是很好嗎?你可以繼續當院長啊,我想下學期就回國讀書,陪在你身邊,等以後畢業了就來醫院幫你。”頓了頓,又說,“安平醫院是你一手帶起來的,你就這樣輕易放棄,太可惜了。”

因為一下午的激烈性事,邵榮毫無克制的呻吟讓嗓子變得非常沙啞,此時,聽他啞著聲音態度真誠的勸說,邵長庚的心裡突然就變得無比溫暖起來。

邵榮總是能在最簡單的對話中打動他。

院長交接這件事上,當初是邵安國主動提出,之後邵昌平也沒有多反對,因為安平醫院是邵家的產物,院長只要是邵家的人,具體是誰,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可對邵榮來說,卻有本質的區別……

只有邵榮是完全站在邵長庚這邊來思考問題的,不管你邵家如何,邵榮只知道,爸爸在安平醫院辛苦了這麼多年,沒道理把院長給別人。

邵榮才不管你安平醫院背後的股東是誰,財產到底怎麼分,他只知道邵長庚為這家醫院付出了很多,所以在院長轉移的時候他會替邵長庚不值、不甘心。

這樣“護短”的想法,真是讓邵長庚喜歡到了心底。

看著邵榮期待的眼神,邵長庚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輕輕把邵榮擁進懷裡。

“呆子,我不光是為了你才放棄當院長的。我還為了我自己。”

“?”邵榮不太懂,疑惑地看著他。

“這些年當院長實在太累了,我當初學醫是因為我很喜歡做手術,可當了院長之後卻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處理各種糾紛上面,甚至沒有時間去跟進感興趣的病例,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才把院長的位子讓了出來。”

邵榮懂了,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既然他覺得累,那就別當了,看他整天忙來忙去的,邵榮也非常心疼。

邵長庚頓了頓,又說:“況且,在國內有太多人知道我們是父子關係,甚至很多人以為你是我親生的。我們這樣在一起,人們會覺得違背倫常,我們兩個都會面臨很大的輿論壓力……即使我們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我們總不能脫離這個社會單獨活著,對嗎?”

邵榮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想去英國重新開始嗎?”

邵長庚點頭:“嗯,在英國我雖然有很多朋友,可見過你、知道你的人卻極少,帶你去英國之後,我們正式以戀人的身份在一起,也不會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你。”

“……”邵榮不禁為邵長庚的細心動容。

說來說去,邵長庚還是為他考慮的比較多,擔心他承受不住輿論壓力,所以毅然放棄院長的職位帶他出國去全新的環境生活……

這樣一個人,絕對要抓緊不放手才是。

邵榮沉默了一下,突然抬頭看著邵長庚說:“我可以跟你去英國。不過,我還有個要求。”

“哦?”邵長庚驚訝道,“什麼要求?”

“我,我想要一件東西……”

邵長庚疑惑地看著他。

“那個……你之前不是送過我一塊玉嗎?”邵榮的臉漸漸變紅,“我覺得那塊玉挺好看的,能給我戴嗎?”

沒猜錯的話,那塊玉是他小時候就拿來當護身符,將來送給愛人戴的,類似古代那種傳家寶定情信物一樣的存在。

現在厚著臉皮要來戴,一句話說完,邵榮覺得自己的臉熱得快要爆炸了。

邵長庚完全沒想到邵榮居然要那塊玉,沉默了片刻,才問:“你知道那塊玉的意思嗎?”

突然嚴肅下來的邵長庚讓邵榮有些緊張。

偷偷攥住拳頭給自己打氣,邵榮紅著臉點點頭,“我知道。”

“……”邵長庚差點被這突然砸中的彩票嚇到了。

邵榮居然知道那塊玉的意思?居然在知道之後還主動要來戴?他沒幻聽嗎?

“我今天見過邵辰哥也有一塊,知道是你們從小就帶著的東西……”邵榮頓了頓,“你,你不想給我的話就算了。”

看著邵榮紅著臉的模樣,邵長庚突然心情大好,低聲問:“邵榮,那塊玉是送給白頭偕老的戀人用的信物,你確定你要?”

邵榮點點頭,這下連脖子都紅透了。

邵長庚從脖子上拿下那塊玉,親手給邵榮戴上,微微笑了笑,湊到邵榮的耳邊,柔聲說:“戴上可不許再弄丟了,這可是屬於我的標記,知道嗎?”

“嗯……”邵榮伸手摸了摸胸前還帶著他體溫的玉石,上面鮮明的一個邵字,果然像是一種標記。

其實,就算不戴這塊玉,邵長庚這個標記,也早就打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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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父子與師徒》

到了英國之後,邵榮跟邵長庚一起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日子過得還算是溫馨,除了朱宇楓和朱墨知道兩人真正的關係之外,其他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關係極好的情侶。

關於兩人“關係極好”的推測,自然是邵長庚在行動中表現出來的。

比如,冬天很冷的時候,邵長庚帶著圍巾在校門口等邵榮放學,一看見他走出校門,就微笑著走過去,不顧路人們好奇的目光,細心地把圍巾系在他的脖子上。每當這時,邵榮的臉就會變得紅紅的像一隻番茄,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害羞。

週末閑下來一起逛街的時候,邵長庚也會毫不避諱地牽起邵榮的手,正大光明地做出“我們就是情人”的姿態……

邵榮終於明白他當初放棄院長的職位帶著自己來英國的真正目的了。

在周圍全是陌生面孔的異國他鄉,他真是肆無忌憚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用顧忌被人撞破或是被人非議。比如在大街上牽手這種事,放在國內他肯定不敢,走一步遇到一個同事問聲院長好,走兩步遇到一個同學問聲邵榮你在跟你爸爸逛街嗎?

想想都很可怕。

邵榮起初被他牽著手散步很是彆扭,總覺得這樣光明正大的牽手不好,可邵長庚有時真的很霸道,邵榮把手縮回口袋又被他牽出來,再縮,他再牽。掙扎了幾次之後邵榮忍無可忍回頭瞪他,卻見他臉上帶著微笑,目光仿佛在看鬧彆扭的情人一樣滿是溫柔和無奈……

邵榮反倒被他看得紅了臉,只好任憑他牽住手十指相扣。低著頭走在街上,被他緊緊握著手,邵榮只覺得心跳也在漸漸失去控制。

*

這樣平淡卻美好的日子過了兩年。

邵榮學完醫學理論課程,很快就要正式去醫院實習了。他就讀的醫學院跟附近好幾家醫院有教學合作關係,其中Johnson教授所在的那家醫院更是實習生們爭著想去的天堂。因為Johnson教授是本校第一批畢業的博士生,對來自母校的學生都很關照,據說去了他的醫院之後動手的機會非常多。

邵榮當年學解剖課時被邵長庚帶著去過這家醫院幾次,知道這家醫院無論師資力量還是硬體設備都是數一數二的,他當然也暗中期待著能分配去這家醫院實習,只不過期待歸期待,具體怎麼分是學校統一安排,邵榮能做的也只有暗中祈禱了。

或許是祈禱多了真的有用,等分組名單下來的時候,邵榮發現自己的名字居然真的在Johnson教授那家醫院實習生的名單上,邵榮非常開心地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邵長庚,卻聽他淡淡說道:“我早就知道了。”

“……”邵榮有些驚訝,“不會是你安排的吧?”

邵長庚微笑著點頭,“嗯,我聽見你前幾天做夢的時候說夢話,什麼……要是能分到他所在的醫院實習就好了。”頓了頓,“你說的那個‘他’,指的應該是我吧。”

“……”邵榮僵著臉,“我,我怎麼可能說夢話……”或許真的說了也不一定,反正前幾天一直在心裡默默祈禱,可能那種願望太過強烈所以做夢的時候說出口了?

想到這裡,臉微微紅了,邵榮尷尬地說:“我,我還說什麼了嗎?”

邵長庚微笑著:“嗯,還有……好喜歡他……什麼的。”

邵榮懷疑地看著他,“我會說這些嗎?”

邵長庚點頭,“嗯,我錄音了。”

“……”

小時候經常這樣被他騙,明明沒做過的事情,被他煞有介事一說,就變得跟真的一樣。邵榮完全不相信自己會說這樣匪夷所思的夢話,懷疑之下讓他放錄音來聽,結果邵長庚這次居然沒騙人,他居然真的錄音了……

聽著手機裡響起的自己的聲音,迷迷糊糊的說著:“哎,好喜歡他啊……要是分到他所在的醫院實習就好了……”

“……”邵榮漲紅了臉,垂下頭不敢看他,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底下去。

下巴卻被他輕輕抬了起來,嘴唇也被吻住,邵榮睫毛輕顫著承受他溫柔的親吻,一邊被親吻一邊被拖到臥室扒光衣服的時候,邵榮也只能認命地閉上眼,任他為所欲為了。

*

折騰一整夜的後果就是次日醒來腰酸得厲害,除此之外身體倒是沒有太難受。可能是做了多次之後也漸漸習慣了接納他,加上昨晚被他抱到浴室仔細清理過,後面也塗上了藥膏,邵榮醒來後不覺得難受,只是全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

邵長庚不在身邊,可能是醫院臨時有事。難得的週末,昨天又被折騰了一夜,現在想賴賴床也不算過分吧?這樣想著,邵榮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再次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是中午了。

邵長庚這回在身邊,靠在床頭,筆記本放在腿上,正在看什麼檔。邵榮好奇之下把腦袋湊過去看,打開的視窗裡是一份文獻,標題是多器官聯合移植中的體外血管重建術……邵榮在英國讀了幾年書,此時已經能夠完全讀懂專業的英文文獻了,看了開頭覺得挺有意思,就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邵長庚見邵榮的腦袋慢慢蹭到自己胸前認真地盯著電腦螢幕看文獻,心裡一軟,忍不住微笑著摸摸他的頭說:“對這個感興趣嗎?”

邵榮“嗯”了一聲,目光繼續盯在螢幕上。

邵長庚稍微挪了挪身體,讓他整個靠在自己懷裡,然後把筆記本往前移了一下,讓邵榮看得更清楚些。

邵榮看到某個地方不太懂,用手指了指問:“建立體外迴圈,這裡是什麼意思?”

邵長庚耐心給他解釋,“做器官移植手術的時候,你要摘除器官就必須阻斷血流,而人體的血流是個迴圈的通路,一些大血管的血流阻斷會對整個身體產生影響,所以我們會在體外建立一條人造的血管通路。”

見邵榮認真聽著,邵長庚微微一笑,說,“就比如河流之中某個地方需要修理,我們就把河水阻斷引流到別的地方,等修好之後再引回來。”

邵榮瞭解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可是,在心臟移植的時候,把心臟整個摘掉了,沒有了心臟搏動的動力,人體的血液還能順利流通嗎?”如果說人體的血流通路是一條環形的河流,那麼心臟就是水泵,是人體血液迴圈的動力來源。

邵長庚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模樣,伸出手輕輕捏捏他的臉:“你對器官移植很感興趣嗎?”

邵榮點點頭:“嗯。”

邵長庚微微一笑:“如果你肯當我的徒弟,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教給你。”

邵榮愣了愣,“徒……徒弟?”

“你就要去實習了,也到了選擇導師的時候,不如就選我吧。”邵長庚笑地說,“來當我的大弟子,怎麼樣?”

邵榮的心情有些複雜,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知道邵長庚在器官移植這個領域的水準已經是第一梯隊的專家級別了,自己對這方面非常感興趣,能拜大名鼎鼎的邵長庚為師,是其他同學做夢都想不到的幸運吧。

可是……跟他的關係已經是朝夕相處同床共枕了,如今穿著鬆鬆垮垮的睡衣被他摟在懷裡,身後某個位置還因為昨晚的激烈而微微脹痛著,居然還要拜師叫他師父他才肯教嗎……

邵榮回頭斜了他一眼,臉上頗有些不滿。

邵長庚繼續微笑,“乖,叫聲師父聽聽。”

“……”邵榮不理他。

邵長庚的臉皮厚度顯然遠遠超越了邵榮的承受力,手在被窩裡也不老實了,摸到邵榮身體輕顫的時候,他才在耳邊低聲說:“收你當徒弟,我在醫院才可以光明正大教你,帶你上手術室也更加方便,你到底懂不懂啊,笨蛋。”

“……”邵榮終於懂了。原來他是真的想教,並不是在惡劣地開玩笑的。想起他以前辛苦做工作說服醫院領導帶自己這菜鳥去手術室的事情,邵榮心裡不由得有些感動,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道:“那……好,好吧。”

邵長庚笑了:“好什麼?沒聽清。”

邵榮紅著臉說:“我,我認你當師父吧。”

邵長庚微微一笑,“乖啊。”頓了頓,又說,“對了,拜師都要行禮的,你要不要敬我一杯拜師茶?。”

邵榮想了想,掙扎著起身說:“我去找找看家裡有沒有茶葉……”

結果還真被他找到茶葉泡了一杯茶端過來,垂著頭,乖乖地說:“師父,請喝茶。”

邵長庚忍著笑,從他手裡接過茶杯喝了,然後拉著他的手坐到床邊,低聲說:“邵榮,今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我會帶你去所有我能上臺的手術,把我知道的都教給你。我對徒弟的要求很嚴格,你自己也要努力,知道嗎?”

邵榮認真地點頭:“知道,我會好好學的。”

邵長庚伸手摸了摸邵榮的頭髮,“乖。”

*

從那以後,邵長庚果然整天帶著邵榮到處轉,師徒兩人形影不離,感情好到羨煞旁人。邵長庚真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全都教給這個大弟子,邵榮在他的親自指導下也是進步神速。

過了不久,兩人一起寫的論文發表于某知名期刊,之後,幾乎每一篇作者為Steven的文章後面都跟著Arvin這個名字,漸漸的,業內人士都知道他們是感情頗好的師徒配合默契的搭檔,當然只有寥寥幾人知道他們其實還是情侶。

沒有人料到,就連邵榮都沒有想到,這個大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

邵長庚這一生,只收了邵榮一個徒弟。

作者有話要說:好甜蜜啊好甜蜜,我都甜到牙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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