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拿了朋友的故事來練筆,他們在台北相遇,在上海重逢,在愛裡定居。
全篇平淡清水。

第一章 2008

  從睡夢中醒來時,房間一片黑暗,李以誠張開眼看著天花版,伸手摸過枕頭邊的手機,19:35,手機的光微微照亮了室內,他聽著窗外傳來的雨聲,許久之後才艱難的爬下床,走出房門,邱天正坐在沙發上對他搖了搖尾巴,「親愛的,醒啦。」

  
  「欸。」李以誠走進浴室梳洗,鏡子裏的臉有著長途跋涉後的疲憊。臉部的線條在長期旅行中慢慢變的削瘦分明,膚色黝黑,他有一雙好看的單鳳眼,邱天常取笑他長的像兵馬俑。但是因為缺乏睡眠,單鳳眼已經腫成了雙鳳眼,他用食指戳了戳,最後失望的放棄。
  
  上午十一點多回到臺灣,下午兩點多回到臺北住處,總共睡了不到五小時,身體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依然充滿疲累,雨聲伴隨著漫生的孤獨感,持續的傳入黑暗的室內。
  
  放棄跟雙鳳眼的鬥爭,李以誠把長久未剪的頭髮紮成馬尾,洗完臉後走回客廳,在邱天身邊坐了下來。
  
  「親愛的~咦?你割雙眼皮了?」
  
  「美吧。」
  
  「禮物。」邱天把手伸到李以誠眼前。
  
  李以誠又晃步回房間,18公斤重的登山背包被丟在一旁,他解開主包的扣件,把裏面的東西大批撈出來丟在房間地上,65升的容量裝的是他這三個月來的行李,他找在裏面撈出一隻熊貓玩偶,走回客廳把它塞給邱天,邱天高興的揪著熊貓的臉揉呀揉,又拿到臉旁蹭呀蹭。
  
  「走,吃飯,等你醒來等的快餓死了。」
  
  
  兩人穿著夾腳拖鞋,撐著傘,沿著巷子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選中一間賣簡餐的咖啡館,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窗上水珠映著街上的光影。
  
  兩人閒扯了一陣,李以誠才想起,「你說的八卦怎麽回事。」
  
  昨天李以誠在香港過境時,收到邱天的電話,大聲嚷著卦親愛的快回來有個八卦我憋了一個多月了我想你了,當時李以誠白眼一翻,按掉了邱天的電話。
  
  「嘿,」邱天停了一下,才小心的說,「武大郎的八卦。」
  
  李以誠在心裏嘆了口氣,武大郎啊武大郎。
  
  武大郎是李以誠生命裏的一枚書簽,夾在了2005年,那個章節裏有許多字句他不懂,後來的時間裏,他常常往回翻到那個章節,慢慢的讀懂了,他也不再往回翻看,但書簽始終夾在那裏,他沒有將它抽出來。
  
  「前幾天我才在網路上遇到他。」兩年多來無聯繫的人,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話題裏。
  
  邱天很驚訝,「怎麽回事?」伸手拿過筷子。
  
  「你先說吧。」李以誠拿起筷子從邱天的盤內夾走一塊肉。
  
  「我的肉肉肉好吧,我想武大郎跟阿左應該分了。」邱天撇了撇嘴,語帶不屑,「我猜的,阿左這麽的潘金蓮,還不分的話,武大郎就可以報和平獎了。」
  
  李以誠臉上的表情徹底的娛樂了邱天。
  
  「哈哈我就知道,聽到他們分手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吧。」邱天嘴巴塞著肉,一臉得意。
  
  「也不是開心,就是有點驚訝,我以為他們這次會走久一點的。」
  
  「阿左劈腿的事搞太大了。」邱天拿著吸管攪了攪飲料。
  
  「劈腿?」
  
  「這是三月我跟小馬喝酒時他跟我講的,閒聊而已,那時聽過就算了,你那時已經出發去玩了,喔,小馬你知道吧?」邱天問。李以誠點頭,「賣酒那個。」
  
  「對,小馬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是律師,去年底接了個通姦案
  
  「你們gay圈的關係都可以扯好遠。」
  
  「裏面只有我跟小馬是gay好嗎,而且就是因為扯得遠,聽到時才覺得勁爆啊親愛的!總之,去年底,律師弟弟接了個通姦案。某男跟有夫之婦搞外遇,兩人還拍了甜蜜的裸照,被女方的老公發現,告了通姦,那姦夫找的律師就是小馬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
  
  李以誠一言不發喝著奇異果冰砂,心裏隱隱有些明白。
  
  「總之,最後判了,姦夫要付150萬給女方老公,那女的有情有意,離婚了,誓言跟姦夫同進退,一起還債,感人吧。」
  
  「姦夫就是阿左吧?」
  
  「正解!」邱天接著說,「律師費是姦夫的男友出的,律師小弟覺得一個男人幫劈腿女人的男友出律師費這事實在太可歌可泣了,於是跟他哥講,他哥又跟小馬姐講,小馬姐又跟小馬……
  
  「停,我知道了,不過你怎麽確定是他們?」律師可以把案件裏的人名四處宣揚嗎?
  
  「原本我聽小馬講這故事,用的也都是男友啊姦夫啊的代號,誰知道主角是誰啊,後來四月時,小馬姐跟男朋友各自帶了弟弟,就是小馬跟律師啦,四個人到我公司旁邊那間七福宮殿看結婚場地,後來四人要去吃飯,小馬叫了我一起去,我們過馬路時,律師弟指著對街某個人跟他哥說『啊那就是之前我跟你說幫男友出錢打通姦官司的人』,我跟小馬一聽,再一看,唉~呀呀~,這不是武大郎同學嗎~」邱天拉長了語氣,一臉幸災樂禍。
  
  「夠八卦。」李以誠被邱天逗的大笑。
  
  「這事真的太扯了,不過阿左本來就有劈腿的黑歷史……」邱天突然停頓了下來,楞楞看著李以誠,好一陣子才說「唉」了一聲。
  
  「唉個屁啊。」李以誠說,「都光緒年間的事了,我不唉你唉什麽。」
  
  「你在網路上遇到他是怎麽回事?」邱天快速的夾走李以誠盤子裏的鹵豆腐。
  
  「在成都的時候,我貼的文被他看見了,他丟了訊息過來。」
  
  
  三月初,李以誠到上海探望以前工作上的指導,然後從上海出發,一路往西到了拉薩,接著走川藏南路到成都,當時已經是五月,他打算在成都多留一陣子,爬爬青城山,看看熊貓,吃吃麻辣火鍋,過過成都人口中的巴適生活。
  
  事情發生的那天,他正在小麵館外的露天座吃著肥腸粉當遲來的午餐,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在地震帶長大的經驗讓他在一秒內快速得出兩個結論,一是這個地震很大,二是四周的房子都倒了也壓不到他。
  
  臺灣人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不怕地震。他想著網路上的笑話,地震來時怎麽辦?標準回答是立刻上恨版發文說「幹,有地震!」搶頭香,然後該做什麽繼續做什麽。於是他無視四周尖叫逃竄的店老闆和客人,繼續吃他的肥腸粉,吃完還優雅招來驚恐的老闆付錢。
  
  回到青年旅舍看電視,他才知道這次事情大條了。兩天後他找到網路,連上了他最常上的PGG站,上面全是對地震的討論,他極少在這個站發言,但是身曆其境的感受太過強烈,於是他回了一篇文,大略的說了他所看到的成都狀況。貼完文章沒幾分鐘,他收到一個訊息。
  
  BigFive:小誠?
  
  李以誠盯著那個訊息,BigFive,大武,2005年後他再也沒看過的ID
  
  To BigFive:我是,怎麽認出我的?
  
  當年李以誠的IDNoNight,來到PGG後,他把ID簡化成NoNite
  
  BigFive:我看到你發的文,ID長的很像,還有字裏行間的感覺
  To BigFive:呵呵,沒想到我這麽好認
  BigFive:你還好吧?那裏安全嗎?什麽時候回臺北?
  To BigFive:還可以,可能還要過一陣子吧,現在想回去也找不到機票
  To BigFive:網路不穩,隨時會斷,等下我突然不見了別介意
  BigFive:嗯,我也沒什麽事,一時衝動就丟你了,想打個招呼而已
  To BigFive:呵呵,看到你很高興 :)
  

  笑臉才送過去,網路就應景的斷了。斷的好不如斷的巧,李以誠心想。散步回青年旅舍的路上,李以誠回想著看到武大郎訊息的瞬間,心裏浮出的是高興,遇見失聯許多的朋友的高興,那些深深淺淺的愛恨,都在大山大水裏走了出來。我好了,李以誠心想,三年了,再大的傷也都該好了。
  
  隔天他再度連上PGG,第一件事就是將ID設成隱身。我好了,但不代表我想跟你閒話家常,這是李以誠的想法。
  
  又隔了七天,李以誠才回到臺北,成都所有的對外交通都一票難求,他也不急,四處晃著,最後找到一張飛廣州的機票,他從廣州坐火車進香港,又在香港吃吃喝喝兩天,今天早上十一點才回到臺灣。
  
  
  「這還真有點張愛玲」邱天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李以誠一陣笑,「你是想說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一場地震成全了我跟他重遇,對吧。」其實是張愛玲成全了愛,但沒有人成全他。「天天,這比喻不好,多去念點書。」重遇又如何,他們的心境都已不復當年。即使現在楊肖文願意成全他,他也不需要成全了。
  
  「欸,李以誠,」邱天想起什麽似的,「我警告你,不要跟他聯絡,上次他拿你當救生圈,這次你別蠢到又自己送上去。」
  
  「我知道在你心中一直當我是白癡。」
  
  其實他知道武大郎不會再主動靠近了,也沒有再度拿他當救生圈的企圖,那次傳訊只是武大郎的一時衝動,他心中存了對李以誠的遺憾和歉意,所以才會在看到他的貼文、知道他在災區、發現他在站上的三種衝擊下,一時忍不住傳訊給他。他瞭解這個人,他能準確的捕捉到武大郎所有細微的心思,所以當年才會落得那樣的結果。
  
  「你懂的。」邱天一陣幸災樂禍,想了一會又問,「他傳訊給你的事你怎麽看?」
  
  「沒怎樣,他一時手滑而己。」李以誠想了想,「現在想起來就覺得還好
  
  「還好?」
  
  「嗯,還好沒有在一起。」李以誠說,「我根本不是同性戀,如果當年真的跟他在一起,搞不好故事裏的姦夫就是我了。」李以誠無意識的摸著手腕上的佛珠,「你也知道,我越來越相信因果。如果當年我跟他在一起,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很喜歡我現在的樣子,所以就是還好沒有在一起。」
  
  邱天想了想,覺得李以誠說的好像有道理,但又有哪里不對。「我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
  
  「也不是對不對手的事,」李以誠想了想,「我跟他的時間不對,兩個重傷的人互相扶持只會更快的死在路邊。他只是做了正確的判斷,然後當機立斷去實行而已。」
  
  「嗯,他讓阿左回來救走他,然後丟下你一個人等死。」
  
  「人總要為了自己活下去,這點我後來才想明白。」李以誠拿著佛珠,無意識的一顆一顆撥弄。「而且我也沒有死啊,反而活的很好。」
  
  曾經武大郎的溫柔像砂紙,在他心裏某毎部份慢慢磨啊磨的,把殼都磨透了,然後往裏吹口氣,又像一陣無心的穿堂風離去,留下一個不知如何修補的空洞。很久之後,當他開始旅行,他才明白了其實不用補,人生總得有些缺憾,就像很久以前武大郎跟他說的,「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
  
  兩人沉默了半刻,「臺北真他媽小,對吧。」邱天下了結論。
  
  「網路也很小。」
  
  臺北那麽小,網路那麽小,這個城裏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在這些複雜的關係裏,總有人要被炮灰掉。李以誠心想,例如我,一個活生生的炮灰。
  
  
  兩人聊到十一點咖啡館打烊,雨已經停了,邱天和李以誠緩緩踱步回住處,四周沉寂,五月的天氣已有些悶熱,邱天背著光,遠處高架上的車影流動,旁邊鵝肉攤的霓虹燈映著邱天的臉忽明忽暗,李以誠忽然想起三年前和武大郎在一起時,也常這樣並肩在巷子裏漫步,恍如隔世啊,李以誠心想,恍如隔世。
  
  回到了住處,兩人各自回房,李以誠想起上午背著十多公斤的行李準備登機回臺灣時,就開始想念他的床、他的小沙發、他貼滿照片的牆,可是回到家將房門打開後,迎面而來的只有三個月毫無人煙清冷,他拖著背包走進房間,瞬間失去了力氣,倒頭就睡。
  
  他的房間是被遺棄的荒城,他是被荒城遺棄的兵馬俑。
  
  在架上找出一張CD塞進音響裏,李以誠攤在床上,慢慢琢磨剛才邱天提到的八卦。他知道武大郎付律師費的原因,阿左大概把所有的錢都拿去付賠償金了,所以武大郎付律師費只是求個速戰速決。在一起時乾淨俐落,分的時候也不拖泥帶水。
  
  音箱裏,一個慵懶沙啞的女聲開始吟唱,Billie HolidayLady in Satin,這是武大郎送給他和邱天的聖誕禮物,那時是2004年,他24歲。

第二章 2003

  李以誠跟邱天是高中同學,沒什麽特別的認識過程,單純隔壁坐久就熟了。邱天的性格開朗主動,跟誰都能處的好。李以誠看起來也很開朗,跟人也都處的不錯。差別是邱天由裏到外真材實料,而李以誠的真材實料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層,再往裏去就只剩淡漠。

  
  李以誠不冷漠,他只是不主動。需要他幫忙,只要開口他都會盡力,想要跟他做朋友,只要主動靠近他並且不踩到底線,他都能當你是朋友,相處時也風趣幽默,但他從來不和人主動保持聯絡,對方不來找他,他也不會特意去聯絡,最後就默默消失,不爭不求,他的朋友就這樣來了又去,除了邱天。
  
  他對這個世界永遠有一種隔閡感,他是個異鄉人,待在一個不屬於他的地方。
  
  高三下學期時,兩人上臺北看書展,順便去行天宮拜拜,拜完後邱天拉了李以誠進地下道算考運,當時李以誠心中已有明確的學校和科系,算命的說他「心想事成」,而邱天則是「仍需努力」,邱天哀嚎了一陣,又嚷著說要算感情,算出來的結果很簡單,「幾多波折,一路順遂」,意思就是會經歷過數次沒什麽波折的戀愛跟分手,最終會找到長相廝守的人。邱天對這結果不是很滿意,又哀嚎了。
  
  那時他們才18歲,不懂平淡的幸福,幻想談一場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戀愛。
  
  不理邱天的哀聲嘆氣,算命對李以誠招手,「今天買一送一,也幫你算算。」這回算出的結果只有四個字:分薄緣慳。
  
  「你是個緣份淺薄的人,不光是愛情,親情、友情都一樣,你這一生對任何人都沒辦法太親近。」算命的停了停,又仔細的看了李以誠的手,「你的俗緣輕,姻緣是有,但35歲之前沒遇到的話,你就會走修行的路。」
  
  在一旁的邱天聽到算命的這樣說,顯的有些不知所措,李以誠卻一臉平靜,「我知道,小時候剛生出來,我媽就去幫我算過了,講的也差不多。」所以父母將他取名以誠,待人以誠。希望他能以誠心待人,那麽不論緣份深淺,至少會有好的回報。
  
  後來台中的車上,邱天跟李以誠說,「你俗緣那麽少,我竟然能分到一些,看來我運氣不錯。」
  
  李以誠白了他一眼,「那我還是收回來好了,要多留些配額給那個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
  
  邱天嘿嘿的笑,說:「我們一起上臺北念書吧。」說完神神秘秘的倒頭睡去。
  
  
  大考放榜了,李以誠如願考上了應用美術系。他喜歡畫畫,高中幫校刊做編排,替社團畫海報,他早就決定走設計的路。邱天則是看天意,分數將他帶到了西班牙語系,他也就開心的去了。「重點不是科系,而是大學生活!」邱天認真的說。
  
  兩人一起上了臺北,分隔在城市的兩端,依然用電話保持聯絡,週末有空時就見個面。邱天的科系還真的曚對了,有次他打電話給李以誠,得意洋洋的說,「我天生就該學西班牙語的,因為我竟然會彈舌!」說完馬上「得得得得得」的示範給李以誠聽。
  
  李以誠「啪」的按掉了電話。
  
  大一上學期的某天,李以誠在看不到盡頭的作業中接到了邱天的電話。
  
  「欸,你在幹嘛?」邱天聽起來一派輕鬆。
  
  「畫圖。」他已經熬夜兩天了,他開始懷疑選應美系是個錯誤。
  
  「欸,跟你說件事。」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喔」電話傳來邱天深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我談戀愛了,我交了個男朋友,我是同性戀。」邱天以極快的語速連珠炮的講完了。
  
  「喔,好,我知道了,還有什麽事嗎?」
  
  邱天沉默了,「為什麽你這麽平靜?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勇氣才跟你come out嗎?!你幹嘛不捧場一下!你不能表示點驚訝或是大喊一聲哩貢蝦嗎?」邱天再度以極快的語速連珠炮的提出問題。
  
  李以誠不耐煩了,「幹,拎北圖都畫不完了,你賣來鬧,你知道我這個科系裏有多少個同性戀嗎!」
  
  同性戀真的頗有藝術天份,大一剛進來時,李以誠就有了這個體認,家聚那天,直屬學長拉著同系的學長跟他介紹,「這我男朋友,一樣叫學長就行了。」末了還上演一場火辣辣的熱吻,此後他的生活就圍繞大量的同性戀,只是沒想到最後連邱天都來湊熱鬧,掛了電話之後,李以誠哀傷的想,「我是世上最後一個異性戀。」
  
  李以誠不支持同性戀,並不是他反同,而是他根本不覺得同性戀跟異性戀有什麽差別,異性戀不需要支持或接受,所以同性戀也不需要。
  
  他的見解被學長引為知己,並且招來往後四年學長的苦毒,不只被拉去做同志社團的活動海報,還要幫忙編刊物、做傳單,同志遊行時得幫忙做道具、當攝影,遇到需要掛名的場合,他就說自己叫「顧詩多」,於是校內校外都知道應美系有個合作耐操好說話配合度高的直同志小顧。
  
  李以誠並不是懷抱著為同志運動盡一分心力的想法,因為學長開口要他幫,他就幫,只是如此而已,就像幫忙買便當或倒垃圾。
  
  對於李以誠如此「正面」的態度,邱天高興了,隔沒幾天就拖著男友現寶似的送到李以誠面前求鑒定,李以誠看著邱天兩眼放光的樣子,心裏亂感動一把,心想兄弟找到真愛了,於是發表你們很適合一定要幸福之類的感言。
  
  結果下個月,邱天又拖了新的真愛過來,然後下下個月,又拖了更新的真愛,於是對於邱天和邱天的愛情,李以誠再也想不出什麽話發表,因為每次邱天說要跟誰在一起時,就好像在說「喂我決定中午吃賣當勞你要祝福我買到份量足夠的大薯」的感覺,李以誠不明白為何邱天跌的頭破血流之後還能拍拍灰塵迅速站起,笑笑的說這沒什麽。
  
  對這個疑問,邱天自有一套說辭,「有失敗的經驗才能造就手到擒來的技巧,有痛不欲生的過往才能珍惜永浴愛河的幸福。」
  
  「你痛不欲生的次數也太多了吧。」
  
  
  直到大一下學期,李以誠才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是上面那個還是下面那個?」
  
  邱天沉默了,有點害羞的說:「看對方怎麽出招,我就怎麽接招。」
  
  「怎麽說?」
  
  「開始我是上面那個,後來有人比我更想當上面那個,我只好當下面那個,總之就是見招拆招。」邱天想了想,又繼續說,「其實在上在下各有不同的爽度
  
  「停,我知道了。」李以誠打斷了邱天分享男男性愛之樂的企圖。「我再問你,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有。」邱天回答的爽快直接,「大概喜歡了兩小時吧。」
  
  「……
  
  「就上臺北算命那次,你記不記得?」
  
  「嗯哼。」
  
  「回台中的車上,我想你俗緣薄,我跟你一定是有緣才能當朋友,也許是命中註定啊之類的。可是後來下車看到你睡腫發泡的單鳳眼,我就斷念了。」
  
  「……
  
  「跟你說啊,如果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男的,那我就去當異性戀。」
  
  「天天~」
  
  「欸,小的在。」
  
  「去死吧。」
  
  他的大學就這樣圍繞著一群同性戀,偶而出入些同志場所,也有男生對他示好,他拒絕的原因不是性別,而是沒感覺。他想過,如果哪天出現個能讓他心動的男人,也可以試著交往。
  
  
  當時邱天跟學長們都常在一個叫《彩虹夢》的同志網站上混,李以誠也以圍觀路人的身份註冊,用的ID是《NoNight》,這ID來自金城武的電影《不夜城》,李以誠第一次看到這個片名心裏一陣激動:「這不就是在說我嗎,不夜誠,我就是天天不夜在趕作業的小誠啊。」這個ID讓李以誠相當滿意,文藝又自憐。
  
  大學四年,也讓李以誠明白分薄緣慳這四個字就是他的人生寫照。他諸多涉獵,卻毫不入心。
  
  他聽電音,跟著朋友去搖頭吧;他聽搖滾,常買些不知名的地下樂團CD;他看電影,新浪潮楚浮發條橘子朗朗上口;他看動漫,對人類補完計劃自有見解;他讀村上春樹戀人絮語張愛玲,寫些不成詩不成句的網路體。他甚至認真的讀了大量同志書籍,從小說到社會現況到性別研究。
  
  在他人眼中,李以誠是個文藝青年,只是他們不知道,在那層華麗的文藝外皮之下,其實什麽都沒有。他是一座活生生的兵馬俑,外表驚人細緻,裏面都是空的。他不是有意做戲,他只是感受不到熱情。
  
  直到大三那年,李以誠談了戀愛,對方是同科系隔壁班的女同學。那女孩特立獨行,爽朗大方,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更重要的是,她對喜歡的事物有純粹的、巨大的熱情,李以誠碰觸著他沒擁有過的熱情,從開始的羡慕到逐漸的被吸引,最後毫無抵抗能力的滅頂,轟轟烈烈的愛了。巨大的情感波動,幾乎要把他焚燒怠盡,他恨不得剖開自己切割自己,把自己的心肝肺全掏出來給她看。
  
  他明白了他也是有熱情的,只是跟俗緣一樣少,他決定把熱情和俗緣的所有配額都進貢給她。他同時也在期望著,期望那個女孩的熱情可以透過滲透壓轉移一些到他身上。
  
  邱天對這事的評價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後來又補了一句,「你別把給我的配額拿去給她,跟你翻臉喔。」那時邱天痛不欲生的次數已經即將突破個位數。
  
  
  兩個人在各自的愛情裏迎來了畢業,邱天和李以誠在城市邊緣租了一層公寓,開始同居生活。照邱天的說法是,跟男友同居大概每三個月就要搬一次家,而李以誠的女友是臺北原住民,所以他倆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註定要同居的,每個月還能一起回台中承歡父母膝下。李以誠對這種說法基本上不表示任何意見。
  
  畢業後,李以誠在學長的介紹下,進了有名的廣告公司當設計助理。雖然說是設計助理,其實只是最底層的雜工,學長曾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念書時成績再好、拿了再多的獎,再這裏也只是屁,所以只要閉嘴邊做邊學,有天份的熬個一年升上設計,沒天份就早早轉行,而且,只要能擠進來,沒薪水也沒關係,在這裏鍍個金,出去後的薪水是以倍數在跳的,這句話在5年後獲得實踐。最後他被選上的原因,一是因為學長介紹,二是因為他要的薪水極低,三是因為他是乙等體位,只要當12天的兵。
  
  邱天和他是難兄難弟,也得了個乙等體位,還找了跟彈舌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工作:企劃助理。
  
  於是2003年的夏天,像其他人一樣,他們每天早上越過那座橋,悄悄投入臺北的繁華裏。

第三章血中花

  跟邱天同居之後,李以誠的生活圈沒什麽改變,還是圍繞著一群同性戀。邱天愛熱鬧,人緣又好,來串門子或借住的人只能用絡繹不絕來形容,偶而逢到週末假日,邱天還會在家裏辦『一人一菜』或『催淚日劇欣賞』的聚會,除了和女友約會或是工作太忙,每場聚會李以誠都會留在家裏當半個稱職的主人。李以誠也持續在懷疑,他是這世上唯一活著的異性戀,算上他女友的話,是兩個。
  
  邱天的男友依然以三個月為一期的進度在輪換,李以誠也不甚在意,邱天從不把人帶回家,也不會把人帶到他面前求鑒定然後自取其辱,李以誠雖然個性淡漠,但嘴巴像開過光似的挖苦人不償命。
  
  邱天常和李以誠去一間叫《Blood Flowers》的gay bar,李以誠喜歡這個名字,他認識的每個同志都是血裏長出的花,他們的美麗來自不畏世俗的浴血勇敢。「而且簡寫剛好是BF,男朋友。」邱天眨著眼說。
  
  BF就開在他們回家必經之路旁邊的巷子裏,音樂好聽,安靜低調,低調到不知情的人進來後根本不會發現這裏是gay bar,一瓶啤酒只要90元,跟其他gay bar動輒三四百以上的入場費比起來,便宜到掉渣。邱天說BF的老闆還有另一間知名gay bar,這間是單純開爽的,店內沒什麽裝飾,牆壁畫滿了客人的塗鴨,簡單的桌椅,簡單的吧枱,簡單的啤酒。
  
  李以誠和邱天下班後會約在BF碰頭,一起喝杯啤酒再回家,根據邱天的說法是「白天在外沾染太多異性戀病毒,先來消毒一下再回家。」
  
  「你再消毒也沒用,你室友我就是個活活的病毒啊。」李以誠心想。李以誠到BF當然不是為了消毒,他單純把BF當成自家客廳的某個部份,一個下班後和朋友喝酒聊天、放鬆心情的地方。
  
  BF的常客除了他和邱天的兩人小組,比較常見的還有另外三群人馬,邱天說那些客人很多是混《彩虹夢》的。這時他已經在《彩虹夢》混到一個冷門小版當版主,邱天的說法是「重點不是版的大小,而是版主身份!」李以誠心想,「你進大學時也是這麽說的。」而李以誠依然是在龜在角落從不發文的路人。
  
  版主身份讓邱天認識了不少網路上的知名人物,站長們和其他版主的愛恨情仇他如數家珍,連別站站長的八卦他都略有涉獵,各種版聚或活動他也會隱藏身份在旁邊大方圍觀。「六度分離理論你聽過吧,」邱天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你在路上隨便指個同志給我,我保證在六個人內跟他連上關係。」
  
  「那你圍觀時為什麽要隱藏身份?」
  
  「六度分離理論你聽過吧,」邱天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圈子那~摸~小,來來去去就那些人,我只想八卦別人的破事,但不想我的破事被別人八卦。」
  
  總之,邱天常湊在李以誠耳邊輕聲講這些人的破事,李以誠知道這姿勢在他人眼裏要多曖昧就有多曖昧,店裏的人大概都以為他們是一對,不過好處沒人會來對他的單鳳眼進行搭訕。
  
  那天照例喝著啤西,邱天微指著坐在吧枱旁的那兩個人,「鐵灰色T恤那個叫武大郎,彩虹夢的現任技術站長,旁邊穿格子襯衫那個是他男朋友,阿左。」
  
  「武大郎的男友不是應該叫西門慶嗎
  
  邱天一口酒嗆住,笑聲引得附近那群人往這邊看了一眼。
  
  「武大郎是歷任站長裏年資最久的一個,不過他只管系統的事,平常不會出現在枱面上,他跟阿左好像很久了,我大一上站時他們就在一起了。」
  
  無視於邱天彙報的同志八卦,李以誠的注意力都在那件鐵灰色T恤上,他認得那件衣服,上星期才在東區看過,老闆每月去日本帶貨,每個size都只有一件。
  
  他特別喜歡黑灰色系,沒太多裝飾圖案的衣服,那件鐵灰色有深藍色車胎印痕的T恤一眼就被他看上,他的size還沒賣出去,沒想到等他領個錢吃個飯再回店裏時,衣服已經賣掉了,誰叫他沒跟老闆交待要幫他留衣服,他心中那個悔那個恨啊,在此刻看到那件衣服時又熊熊的燃了起來,他目測武大郎跟他的身形差不多,更加確定衣服就是被武大郎搶走。此後一年多的時間,武大郎在李以誠的心中定位,就是個搶他衣服的壞人。
  
  「穿白衣服的是公子,他前男友是最近才結婚的那個新聞主播。」
  
  「穿西裝那個是阿維,他之前跟窗邊那群裏面穿黑色那個是一對,兩人常來這喝酒,最後他就跟吧枱喝成一對了。」
  
  「穿黑色那個叫東東,跟阿維分了後迅速跟一個很有名的已婚作家在一起。」
  
  「那是心情版版主,跟動漫版主據說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兩人就這樣在臺北的繁華中來回,平靜無波過到了200410月。
  
  然後李以誠在生日前夕被甩了。
  
  
  李以誠和女友在一起三年多以來,他的愛從來沒有減少過,可是,他愛她,因為她對事物充滿熱情,而她甩他,也是因為她對事物充滿熱情。
  
  她是一團火,她需要的是另一團火和她一起燃燒;或是一截木頭,成為她的養份,讓她燒的更旺;也可以是一塊冰,降低她的溫度,讓她不至燒的太快而失控。而李以誠只是座兵馬俑,她最後也發現了這個秘密。「我還是愛你,只是再下去我會熄滅。」她留下一句話就瀟灑的揮手走了。
  
  李以誠知道她說的都對,他明白,可是他受不起,他整個懵懂的青春心心念念的事就是愛她,他可以為她死,為她離散自己,可是那些一往無回的傾注都已經被迫結束了。
  
  邱天在此時還不忘落井下石,「她只是想省下生日禮物吧。」
  
  對於邱天的幸災樂禍,李以誠無力反擊,諷刺的是,他領到的痛苦配額是熱情的百萬倍,還來不及自嘲投胎時沒抓好比例,他就在崩潰邊緣迎來了24歲生日,他陷入沮喪的回圈裏,巨大的痛徹心肺的失落感就像半夜永不停止的雨聲。
  
  四周的一切都引起他的燥鬱,他夜夜失眠,頭莫名其妙的痛,手不自覺的抖,等紅綠燈時,就覺得寬廣的馬路好像要把他的心臟撕裂,好幾次他瑟縮的蹲在路邊,死命打電話給邱天,跟邱天說來救我來救我。有時候他會打開整個房子的燈,讓悲傷像光一樣四溢八方,有時候躲在自己的房間抽著香煙,抽很多煙,讓溫度燒焦他的發梢,嘩啦嘩啦的薰出眼淚。
  
  邱天慌了,他終於想起算命說過的,李以誠要是錯過了姻緣,會走修行的路,他一點也不想看見李以誠剔個光頭或穿著道袍。他陪伴著李以誠,帶著他去看憂鬱症門診,宣揚著人生何處無芳草,不時拖李以誠去BF聊天散心,鼓勵他把心情寫出來畫出來。
  
  「你不是喜歡畫畫嗎?啊?你也喜歡寫寫東西不是?藝術是治療情緒的良藥啊!」邱天哀求著李以誠。
  
  李以誠聽進去了,他開始寫,把所有的傷跟痛都化成黑暗沉重卻豔麗冷冽的文字,他將自己一寸寸剖開然後全塞進文字裏,這篇是他的腸,這篇是他的胃,這篇是他的下水。他每天喝著紅酒,一篇一篇的寫,然後全都貼在了《彩虹夢》。他心理想,「反正我是個異性戀病毒,我是世界上唯一的異性戀,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了,我要毒害你們。」這下換邱天想哭了。
  
  紅酒是李以誠的新愛好,邱天的朋友小馬在賣酒的橡腿桶上班,有次拿了瓶黑色瓶身、印有白色英文字的紅酒參加他們家的『同志關係圖連連看大賽』,李以誠才喝了一口,瞬間就迷上那種甜甜的口感,小馬說這叫酒叫黛華波特,現今特價一瓶600,大家朋友再給你打個九折,他隔天就去抱了一箱,酒的產地年份什麽的他都不在意,好喝就好。一箱喝完又一箱,空酒瓶都被他沿著陽臺排成了一圈,下雨時就能聽見雨水落進酒瓶的空洞聲。
  
  11月時,NoNight這個ID在《彩虹夢》已經頗有小名,許多人因為文章裏的傷痛寫的深刻絕望而寄站內信給他,有的來搭訕,有的來稱讚,李以誠覺得荒謬,那些都是他的痛啊,他幾乎要死在痛裏了,有什麽好搭訕好稱讚的?看別人的悲別人的哀別人的傷這麽有趣?
  
  「人都是嗜血的,血裏開出的花特別美。」Blood Flowers,邱天說。
  
  眾多來信裏還包括了武大郎。信裏只有一句話:「人生總是得上演些失戀戲碼,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
  
  李以誠想了想,回了信,也只有一句話:「你搶了我的T恤。」
  
  當天晚上,李以誠跟邱天講起武大郎寫給他的信,邱天馬上諂媚的抱大腿,「皇上的才華連武大郎也難以扺抗啊。」
  
  李以誠牽動了嘴角,又不知說些什麽,最後把目光移回電腦上。
  
  「用鹹魚下飯不是更好

第四章我是武大郎

  到了十一月底,李以誠的痛減輕了十分之一,他吃著抗憂鬱的藥,持續在彩虹夢貼文,只是文風從黑暗沉重變成細緻冰冷。白天他把每個呼吸都滲進一絲絲的哀傷,在心底堆成無聲的雪,到了晚上,他安靜的把雪鏟成一篇篇的文章,讓絕望糾纏成自身無法看清的千般情緒,再用紅酒潤飾成毒害同性戀的瑰麗文字。他不回信、不回留言、不跟任何站上的人接觸,武大郎回信問他T恤的事,他也置之不理。
  
  李以誠以極端緩慢的速度在好起來。
  
  邱天在這時又談了戀愛,他說這輩子沒這麽認真過,對方叫小桐,在亮亮書店買書時認識的,大他兩歲,亮亮書店是家同志書店,做為同志親友,李以誠去過數次。
  
  邱天減少了陪伴李以誠的時間,連帶的BF也很少去,李以誠也不在意,他工作上有個考核,過的話就能升上設計,沒了愛情,麵包還是要顧。
  
  12月初,邱天突然約李以誠晚上BF碰面,「小的有八卦啟奏!」邱天唱戲的說。
  
  這天BF只有些散客,常見的幾組人馬都沒出現。邱天一坐下就先灌了兩大口啤酒,「我跟小桐說我有個死黨兼室友,大家認識一下,以後他到我們家過夜也比較不尷尬。」李以誠略感驚訝,兩人同住一年多來,邱天第一次提到要帶人回家,「天天,你是認真的?」
  
  「欸,就說了這輩子沒這麽認真過。」邱天摸著心口發誓說,「我還把你這個異性戀病毒對同志做的貢獻都講了,他對你充滿淘淘不絕的景仰跟好奇。」
  
  「切。」
  
  「欸,場面話都是這樣的,小桐說他有個很要好的換帖也住這附近,上星期失戀了,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出門,他想順便叫出來大家認識一下,」邱天又灌了一口啤酒,低聲的說,「小桐說他換帖在圈子裏有點小名氣,我應該聽過,是彩虹夢的站長,叫武大郎。」
  
  「哇。」李以誠停頓了半晌,「那個搶我衣服的傢伙。」
  
  「嗯,我沒有問太多,重點是以我的情報圈佈線之廣,竟然沒聽到半點風吹草動。」
  
  「這你要檢討了。」
  
  「欸,是。」邱天其實很開心,因為李以誠又開始對他刻薄了,表示他在好起來。「反正就這樣,他們分手的事我再去探聽探聽,先約了這週五晚上四個人吃飯,不吃什麽豪華餐廳,就吃海產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好。」
  
  「跟武大郎交上朋友,就能圍觀更深層的八卦,想到我都激動啊。」邱天雙眼放光。
  
  「你應該把重點放在介紹男友給我認識才對吧……
  
  
  週五,四人約了晚上七點半在高架橋下的海產攤,李以誠跟邱天先回住處換衣服,照他們的說法,吃海產攤有吃海產攤的穿法,無論如何,即使是在十二月的寒冬中,夾腳拖鞋也是一定要的。
  
  李以誠在出門時先吃了藥,他不希望自己低落的情緒影響別人,邱天好久沒帶男友來讓他鑒定了,所以就算是強顏歡笑,也要硬逼自己笑出來。而且另一個失戀的武大郎如果把場面弄冷,他還得想辦法救場。為了邱天,他如同義士般壯烈的想,為了他紅塵俗世裏唯一的朋友。
  
  兩人趕到海產攤時,小桐跟武大郎已經站在攤子前向他們招手。
  
  武大郎穿著牛仔褲跟深灰色T恤,T恤下擺車了一道有花紋的布邊。李以誠看了心裏又是一聲幹,那件昨天他才看上,打算明天去買的。
  
  「嗨,初次見面,」武大郎主動的跟他們打招呼,。「不過說是初次見面也不對
  
  「對啊,至少見了有一年多了吧。」邱天說,「相見不相識啊。」
  
  「你都快把人家祖宗八代挖出來了,還不相識咧。」李以誠在心裏腹誹。
  
  「我來介紹,」小桐適時的挺身而出,「這是我換帖的,大武,這是我男友小藍,這是小藍的室友兼死黨
  
  「小顧。」李以誠說。
  
  「這是小桐,」邱天拉過小桐推到李以誠面前,「以後會常出現在我們家,求皇上多多關照。」
  
  「欸,歡迎光臨,有空來坐。」李以誠笑笑的說。
  
  四人往店內走去,「有什麽不吃的嗎?」李以誠問。小桐說他什麽都吃,武大郎想了想:「我不吃薑絲。」
  
  「那不錯,我們可以當飯友,不會互相搶菜。」李以誠說,「我超愛薑絲。」
  
  「小顧一點辣都不吃。所以都弄不辣的,辣椒另外放喔。」邱天說。小桐跟武大郎紛紛表示沒問題。「不過不吃辣,人生少了很多樂趣。」武大郎補上一句。
  
  「沒關係,我有吃薑絲的樂趣。」李以誠笑著說,單鳳眼在夜色中顯的晶亮。
  
  邱天拉著李以誠開始用台中腔的台語跟老闆點菜,鹽酥炒龍珠、燙鮮蝦、蛤蠣炒絲瓜、涼拌苦瓜、魚皮炒芹菜、蠔油水晶蚵、炒鯊魚腸、三杯花枝、吻仔魚荇菜、炒螺肉、炒麵兩人穿著夾腳拖鞋站在冰櫃前報菜名挑食材的流利動作,完全是武林高手指點江山萬夫莫敵的氣勢。
  
  小桐笑了,用手肘拐了拐武大郎說:「夠帥氣吧。」
  
  武大郎也有些看呆,「是很有氣勢,不過我一直以為他們是一對。」
  
  邱天聽到了,右手勾著李以誠的脖子轉過頭來,左手戳著李以誠的額頭,「他是個可怕的異性戀,如果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男人,」邱天停了一下,「那我就去當異性戀。」
  
  李以誠翻了翻白眼,小桐大聲笑了起來,武大郎卻是一臉驚訝,「你是直同志?」
  
  「沒錯!直同志小顧在圈內也是小有名氣的,你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邱天得意的像個老媽子。
  
  「你以為我想要這種虛名嗎」李以誠一臉哀怨。
  
  
  四人笑著入座,叫了一手啤酒,菜陸續的上,擺滿了不大的圓桌。
  
  到了這時,李以誠才有機會仔細的端詳武大郎,雖然在BF對望許久,但都隔著一段距離跟昏暗的燈光,最終也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武大郎也同時在仔細端詳著李以誠和邱天。最終,三人都得出結論。
  
  小桐在一旁悠悠的說:「都沒人要打量我長什麽樣子
  
  李以誠拋了個媚眼過去,「別急,以後有的是機會。」邱天噁心的抖了一下。
  
  武大郎笑了,「其實在BF都對看這麽久了,長什麽樣子都知道,只是現在是高解析度版本。」他對著邱天說:「你長的果然很可愛,像個巨型吉娃娃。」又轉頭對著李以誠說:「你的眼睛比低解析度的漂亮很多。」
  
  「他全身上下只有那雙眼睛能看。」邱天說,「不過要是沒睡好發泡腫起來就很可怕了。」
  
  李以誠半眯著眼,側頭斜看邱天,手裏夾著炒螺肉,緩緩的說:「我要咬破你的手指在你的頭上寫個死字。」
  
  武大郎又笑了,「那兩位對我有什麽評價?」

  
  「飛碟紅豆餅。」邱天說
  
  武大郎有點楞住了,「謝謝,可是飛碟紅豆餅是?」
  
  邱天丟了兩顆龍珠進嘴裏,「外表金黃酥脆香味四溢好大一顆,任何人看了都想吃,可是有時買回家一剝開,才發現老闆給錯餡了。」邱天又喝了一口酒。
  
  武大郎哭笑不得,「其實老闆有在上面做記號的,不然你可以現場剝開看啊。」
  
  邱天想了想,「也對,不過,總之,反正,有餡的東西都有風險。」
  
  「那我沒有餡嗎?」小桐在一旁陰陰的說。
  
  「你本身就是餡啊,寶貝,玲瓏剔透,甜美可口~」邱天一臉諂媚。
  
  小桐拿起蛤蠣殼往邱天丟去。
  
  我也想要有餡,雖然有餡的兵馬俑有點噁心。李以誠心裏想像著碎掉的兵馬俑裏流出各種口味的餡,一陣惡寒。
  
  武大郎閃過蛤蠣殼流彈,轉頭問李以誠,「那你覺得呢?」
  
  「長相八分,氣勢十分。」李以誠快速的整理情緒,想了想之後回答。
  
  以前在BF就李以誠注意到武大郎的嘴唇很漂亮,輪廓粗曠,整體外貌頂多是中上,但他身上有種自信沉穩,還有點慵懶的優雅,打扮的也有型有款,放在人群裏可以很容易一眼認出來。「你應該是個乾淨俐落的人,適合當殺手之類的。」
  
  「下次有要殺的人可以找我,竭誠為您服務。」
  
  四人交換了年紀,武大郎和小桐同年,大李以誠和邱天兩歲,小桐在偉人電腦當程式設計類的講師,武大郎是個電腦工程師,「我一直搞不懂電腦工程師是幹嘛的。」李以誠說。一個電腦工程師竟然跟我搶衣服。
  
  「就寫一些程序讓它跑,一直跑一直跑,他要是不跑了,就想辦法讓他繼續跑
  
  「你穿著打扮看起來不像,我以為你們都穿襯衫跟高腰西裝褲,坐下時會露出白襪子。」楊肖文的風格和李以誠很接近,都以黑灰色系為主,衣服剪裁俐落,沒有太多裝飾。但李以誠是全身黑灰,武大郎會用顏色做重點裝飾,他們是兩道臺北街頭的陰暗遊魂,只是武大郎別了個閃光燈。
  
  武大郎大笑著搖了搖手指,「nonono~,我是新品種的,兼具理性與感性,時尚與傳統。」
  
  「嗯反正你是左腦人,」李以誠快速的下了結論。「我是右腦人。」
  
  「我呢?」邱天發問。
  
  「你是無腦人。」李以誠更加快速的下了結論。

第五章隔壁巷子

  一頓飯吃的輕鬆愉快,完全看不出這桌有兩個失戀傷心人,四人聊到顧不得吃菜,李以誠推薦的炒麵還來不及吃完就變冷了,安靜的擺在一旁。其實李以誠從武大郎偶而的放空和勉強的微笑看出對方和他一樣處在情緒低潮,只是兩人都藏的很好,李以誠很滿意武大郎的成熟,沒有拆他兄弟的場子,所以他打算原諒武大郎的搶衣之恨。
  
  吃完了飯,原本討論著要去BF喝酒,後來決定先帶小桐到李以誠他們家看看,武大郎也跟著來圍觀。進了屋子招呼兩人坐下,邱天先把家裏所有的零食都搜出來擺在桌上,李以誠則把客廳的燈光調成低明度的昏黃夜燈,拿出心愛的紅酒一人倒了一杯。
  
  「這酒很甜,喝了心情會變好。」把酒杯拿給武大郎時,李以誠低聲的說,不帶任何的情緒語調。
  
  武大郎有點驚訝的看了李以誠一眼,隨即有點了然,「謝謝。」
  
  「辛苦了。」李以誠說。
  
  「為了朋友,值得的。」武大郎拿著酒杯跟李以誠敲了一下。
  
  敬朋友。失去了愛情,我們還有朋友。
  
  邱天跟小桐早已攤坐在沙發上,「氣氛真好,可惜少了點音樂。」邱天說。
  
  「我們家的CD都是比較吵的,不像BF那種,很好聽。」李以誠說,「好像是爵士樂?」
  
  「嗯,BF放的大多是爵士藍調,都是些老歌手。」武大郎回答。
  
  「有次我聽到一個女生唱歌,聲音很低很慵懶,聽起來很滄桑。」李以誠想起失戀後的某天,在BF聽到那個聲音,他瞬間就覺得自己住在雨裏。
  
  四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邱天突然問:「大武,你為什麽叫武大郎?」
  
  「嘿嘿,」武大郎一陣怪笑,「我本名叫楊肖文,你想想字的反義,再把順序都倒過來看看。」
  
  李以誠想了想,楊音同羊,羊對狼,肖音似小,小對大,文對武。的確是個武大郎。
  
  「你這名字有意思,虧你想的到。」李以誠嘴上誇獎,心理卻猜測阿左是不是個潘金蓮,可是他們是第一次見面的泛泛之交,他沒敢問這個問題。
  
  「這叫反面推敲取名法,你們呢?」武大郎,不,楊肖文問。
  
  「我叫邱天。」邱天說。
  
  「秋天?好浪漫。」楊肖文的讚嘆邱天自小到大沒少聽過。
  
  「浪漫個頭,你知不知道我為這個名字受盡嘲笑,連小誠剛認識我時都恥笑了我好幾天!」邱天反駁,「我這代是天字輩的,結果算命的說邱天這兩字的筆劃合我的命盤剛好,大吉,才會取了這麽娘炮的名字!娘炮!」
  
  「秋天配梧桐很浪漫啊,很有法國味道。」小桐在一旁悠悠開口。
  
  無視邱天和小桐赤裸裸的噁心,楊肖文接著問:「那小藍是哪來的?」
  
  「喔,小誠都叫我天天,所以」邱天彈了個響指。
  
  「天天天藍~叫我不想他~也難~」李以誠突然跟邱天開口合唱。
  
  楊肖文跟小桐鼓掌,「好,再來一個。」
  
  李以誠笑著接過話,「邱天說的小誠就是我,我叫李以誠,圈子外的人叫我小誠,圈子裏的我就叫小顧,因為」李以誠也打了個響指。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李以誠和邱天再度合唱了起來,這叫歌唱取名法。
  
  「你們兩個真是兄弟。」楊肖文由衷佩服。
  
  「活寶一對。」小桐悠悠的說。
  
  「過獎。」邱天拱手說。
  
  「承讓。」李以誠也拱手說。
  
  
  四人亂七八糟扯了一陣,「你們在彩虹夢有帳號嗎?」楊肖文突然問。
  
  「有,skyblue,天藍,我是小雞版版主。」邱天說。
  
  「什麽時候有小雞版的?」楊肖文露出一臉迷惘。
  
  「在你當站長前就有的,那是一個神隱的小版,有緣人才會注意到。」邱天得意了。
  
  「喔,好吧,我回去找找,小顧,你呢?」楊肖文轉頭問。
  
  「我只有個圍觀用的帳號,很少上,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系統砍了。」李以誠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心想我毒害同性戀的事怎麽可能讓你們知道。
  
  邱天手抖著,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酒。
  
  
  在醉意和飽意中,四人迎來了週六淩晨。小桐直接住下,楊肖文搖晃著起身打算回家。
  
  「都一點多了,要不要睡我家沙發?」邱天問。
  
  「不用了,其實我就住隔壁巷子。」楊肖文臉上有那麽點得意。
  
  「我就說你們住的很近」小桐依然用悠悠的語氣開口。
  
  「那我陪你走回去吧,」李以誠說,「你喝的有點多,不要路上跌進水溝裏,邱天你留著照顧小桐。」李以誠酒量好,現場只剩他沒半分醉意。
  
  走出住處,整條巷子一片安靜,十二月的臺北有些寒冷,李以誠豎起羽絨衣的領子,跟著楊肖文往巷口走去。他的情緒控制力到此已用盡,他的痛快要從身體裏溢出來。
  
  楊肖文比李以誠略高,安靜的走在他身邊,兩人一路無話。到了巷口,楊肖文領著李以誠右轉,往隔壁巷子走去。
  
  「謝謝。」楊肖文突然開口,「酒很好喝,真的很甜。」
  
  「嗯。」李以誠淡淡的回應了一聲。再度陷入沉默。
  
  兩人走到了楊肖文住處的樓下,「你也很痛嗎?」楊肖文背過身把門打開後,突然這樣問。
  
  李以誠默默看著楊肖文的背,用毫無溫度的聲音說:「對,痛死了,所以我要快點回家吃止痛藥。」
  
  楊肖文轉頭扯了下嘴角,「回去小心,謝謝。」
  
  「嗯,bye。」
  
  
  李以誠回到家,開了電腦連上彩虹夢,然後吞了一顆安眠藥。
  
  他在藥效發揮作用前快速的貼了文,今晚他的文字裏充滿了食物香味,他將幸福比喻成一盤熱騰騰的炒麵,吃的快,麵又熱又香又好吃,但吃完就沒了;吃的慢,等餘溫散去就只剩一盤乏味的冷麵。沒有吃不完的炒麵,吃不完的炒麵都是難吃的。所以別再妄想永不離開的幸福。這是今晚NoNight的結論。
  
  李以誠不知道的是,楊肖文回家後也上了彩虹夢,並為NoNight的炒麵理論掉了幾滴醉酒後的眼淚。

第六章 2005

  那天之後,李以誠的生活有些小變化。

  

  小桐的住處離邱天上班的地方較遠,於是週一到週四,小桐來和他們同住,週五到周日,邱天則到小桐家過兩人世界。小桐個性成熟,性格穩重,偶而和邱天爭吵,他會理性的跑去武大郎家裏避難,等邱天情緒冷靜了再回來。小桐說激動時容易說出無心卻傷害人的話,相愛的人不該互相折磨。他的理性慢慢改變了邱天孩子氣的性格,李以誠現在覺得邱天有那麼點大人的味道。

  

  李以誠和邱天的BF兩人小組升級為四人天團,現在他們坐的是吧枱旁的位子,李以誠說這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楊肖文開始盤踞在他們家,李以誠知道楊肖文只是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才會逃過來,有時到他們家集合一起去BF,有時來找小桐閒聊,有時到他們家搭夥吃火鍋,有時就只是來看電視,剛開始時李以誠和邱天還會特別招呼他,慢慢的就將他視為客廳的陳列物,人來時開門,人走時關門,連寒暄都省下,家裏還準備了武大郎專用的杯子跟餐具。

  

  李以誠對楊肖文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依然有著違和感,上個月之前這人還只是BF裏的一個活雕像,現在竟然佔據他家沙發一角,和他們一起吃小菜喝啤酒看CSI,偶而還會用手肘撞他,示意他把小菜上的薑絲夾走。

  

  「分工合作,你家才不會有剩菜。」當楊肖文的無恥上升到一種地步時,李以誠很想叫他把剩菜留著跟遺憾一起下飯。

  

  偶而李以誠也懷疑,當初楊肖文寄那句「人生總是得上演些失戀戲碼,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給他時,和阿左已進入分手階段,他只是借著寫信給陌生人來安慰自己。

  

  只是,楊肖文從來沒有提起過阿左,他們也就不問。

  
  聖誕夜,四個人又約在了BF喝酒,李以誠工作忙,十點多才到BF,其它三人已經入座,坐的依然是楊肖文以前跟阿左專屬的吧枱旁的位子,李以誠想起去年他跟邱天兩人坐在離吧枱最遠的角落,瞬間有一代新人換舊人的錯覺。那天楊肖文從包裏拿出一張CD遞給李以誠,「行憲紀念日禮物,送你們家的,下次去才有音樂聽。」

  

  李以誠拿過CD,封面是一個女生的側臉,「Billie Holiday,應該就是上次你提過聲音很慵懶滄桑的女聲。」楊肖文說,「黑夜裏最強大的治癒系。」

  

  那個晚上,李以誠讓Billie Holiday的歌聲充滿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又好了一點。於是他連上了彩虹夢,並吃了一顆安眠藥。

  

  「我會好起來的。」那晚NoNight只寫了一句話。

  

  「我也會好起來的。」那晚楊肖文在心裏回了NoNight的文。

  

  

  過完了行憲紀念日,2005年就擺在眼前,四人在聖誕夜時早已約好一起在BF喝酒倒數。BF一如往常低調,連跨年的大日子也只坐了八分滿,店裏比平常吵鬧些,來的都是熟客,大家都有點興奮,吧枱擺上了一台臨時的電視,無聲的播著某台的跨年節目。

  

  四個人隨意聊著,偶而會有別桌的過來跟楊肖文打招呼,楊肖文也會順勢的互相介紹大家認識。認識的人越多,能圍觀的範圍更廣,李以誠知道邱天心裏的八卦魂正搧著小翅膀噗噗的飛。

  

  離十二點還有兩分鐘時,吧枱停了店裏的音樂,電視的聲音被打開,店裏開始有人發出歡呼聲,然後所有人跟著電視裏的主持人倒數,54321,新年快樂!店裏所有的人大喊。

  

  新年快樂。李以誠閉上眼,把逝去的2004年在心底從頭到尾過了一遍,那些愛啊,那些分別啊,那些痛啊。再見,再見,再見。

  

  邱天跟小桐結束了熱烈的新年之吻,「乾瓶!」邱天拿起酒瓶說。

  

  楊肖文抬起頭來,對上了李以誠的眼睛,笑了一下。「乾!」

  

  四人互敲了酒瓶,新年快樂。

  

  

  2005年,李以誠終於升上了設計,可以參與動腦會議,可以進攝影棚跟拍,可以小量的提出自己的意見,甚至在拍廣告片時可以到場圍觀明星,更重要的是,薪水跳升到了三萬二,負責帶他的藝術指導是個大咧咧的台客型帥哥,有個最台的名字:阿榮。阿榮大他七歲,滿肚子整人的惡劣主意,李以誠被迫學著和他鬥法。阿榮不藏私的教李以誠,還偷偷帶著他接阿魯。

  

  阿魯指的是私下接的案子,李以誠不知道這名詞哪來的,反正大家都這麼說。只是「私下」的範圍很糊模,有時甚至是創意總監帶著整組人馬明著來接,於是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收入越來越多。

  

  他的痛好了四分之一,但他幾乎不再寫文章,只有在痛突然猛烈爆發時才會上彩虹夢去毒害同性戀。在痛苦和幸福中才能有創造力,李以誠明白這點,幸福遙不可及,但痛苦活生生血淋淋的就在身邊,他拿痛來折磨自己,越是折磨,他的腦袋運轉越快,創意的爆發力越強,他沉浸在自虐的快樂裏。

  

  他停了藥,他已經把痛內化成為身體的一部份,並且找到和平共存的方法,精神不再失控,夜裏睡不著沒關係,反正工作常通宵,他可以早上睡。

  

  他喜歡上了爵士樂,單純的喜歡,不像以前聽電音或搖滾,硬給自己塞些知識,他覺得這樣很好,不用假裝自己有熱情。他漸漸明白了人的本質無法靠著滲透壓就改變,兵馬俑就是兵馬俑,好歹也是世界遺產,偽裝自己不如依本性生活,人的價值來自於他的品性,而不是他的學歷、外表、看了多少書或賺多少錢,滿嘴的詩文電影藝術並不代表水平,買很多書也只是在填書架的空位而已。

  

  楊肖文平時就聽爵士樂,他在楊肖文的介紹下買了幾張CD,他認識了Chet BakerElla FitzgeraldMiles Davis,但最能治癒他的還是Billie Holiday,當他身體的痛又要滿溢出來時,他就靜靜的聽Billie Holiday,然後喝很多紅酒,讓歌聲在他心底下著雨。

  

  

  一月初的週末,接連著通宵幾天,李以誠終於在週五晚上忙完了提案,週六淩晨一點多回到住處,停在巷口附近的便利店打算買飲料,車還沒停好,就看到楊肖文從店裏晃出來,兩人打了招呼。

  

  「買煙啊?」李以誠朝著楊肖文揚了揚手。

  

  「嗯,你才下班啊?」楊肖文想了一下才說。「小顧,要去吃宵夜嗎?」

  

  李以誠知道楊肖文不餓,他只是不想在週末淩晨回去空蕩的房子裏,自己又剛好在這時送上門來。在他們面前,楊肖文始終藏的很好,可是和前女友那一段,讓李以誠知道楊肖文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有著不停從身體深處蔓生出的痛。

  

  「上來吧,」李以誠重新發動剛停好的摩托車,「帶你去吃神秘麵攤。」

  

  楊肖文得救似的跳上車,讓李以誠載著他在巷子裏東拐西彎。

  

  「謝謝。」楊肖文突然迎著風在李以誠耳旁輕聲的說。

  

  「欸,不客氣。」李以誠突然想起,這是他們第一次兩人單獨相處。

  

  「你還在痛嗎?」又隔了一陣,楊肖文才問。

  

  「痛的咧。」李以誠說的氣定神閑,「你呢?」

  

  「好了一點。」楊肖文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段極小極小的距離。「差不多這麼一點。」

  

  「總長度是多少?」李以誠有點啼笑皆非。

  

  「大概從新店到北投。」

  

  「你去坐捷運吧,很快的。」李以誠低低的笑聲散在寒風中。


第七章神秘麵攤


  李以誠將摩托車停在路邊的一個麵攤,路不大,四周只有這裏亮著光,雖然已是半夜一點多,但生意不錯,七張桌子坐滿了六桌。李以誠叫了碗河粉,楊肖文叫的是黃麵,再切上一盤鯊魚煙跟粉肝,加很多薑絲。
  
  「我不知道這裏有麵攤。」兩人坐下後,楊肖文有點驚訝的說。
  
  「你們出門後都往市區的方向走吧,這裏是背向市區的方向,而且這裏晚上十一點才開,來吃的大多是運將。」
  
  「你怎麽發現的?」
  
  「有次半夜下班,太餓了,又不想吃便利店,四處找就找到了。他們的河粉很好吃,我跟天天都很喜歡。」李以誠突然停下,看著楊肖文,「不過你不能帶其他人來吃。」
  
  「為什麽?」
  
  「因為這是個詛咒,」李以誠很認真,「每次我跟天天發現了好吃的小店,只要帶人來吃,那人又帶別人來吃,沒多久那家店就會紅,然後不是漲價就是爆滿到沒有位子坐。」
  
  「喔,好。我自己偷偷來吃。」這次換楊肖文啼笑皆非了。
  
  老闆把他們點的東西一一上桌,李以誠把所有的薑絲都夾到自己碗裏。
  
  「欸欸小顧」楊肖文拉開了一雙筷子遞給他。
  
  「還是叫我小誠吧,我很久不當小顧了。」小顧這名字代表著大學四年的苦力生活。
  
  「好,小誠,你工作時間都這麽長嗎?」
  
  「嗯,責任制,不過很好玩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麽。」廣告公司就是一間精神病院,李以誠想起昨天有人戴了藍色爆炸頭假髮來上班,上周台客阿榮把老大的位置全用報紙包起來還打上漂亮的蝴蝶結,再上上周隔壁組的人全打扮成僵屍來上班高壓的環境和過長的上班時間,讓他們想盡辦法作弄別人或惡搞自己,只求哈哈一笑舒壓解悶。「有時候突然可以早點下班,反而會不知道要幹嘛。」
  
  「那你週六不去加班?」楊肖文夾過一塊鯊魚煙,把上面殘存的薑絲挑掉。
  
  「不用,剛好都忙完了,我要睡到做夢自然醒,先去吃烤布蕾,再去看北極特快車,然後晚上回家染發。」李以誠在回家的路上已經滿心期待的行程都計劃好了。
  
  「北極特快車?3D那個?我也想看,一起去嗎?」楊肖文講的很隨意,似是無心。
  
  李以誠想了想,楊肖文的語氣太隨意,所以他可以假裝沒有聽出對方語氣裏的期盼,隨便找個理由拒絕,他想要的是自己陪伴自己的週末啊!可是他想起楊肖文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的那段距離。
  
  「好啊,看七點那場,我們直接美麗華門口見。」反正電影院很暗,就當我是一個人去的就好。李以誠喝了一口麵湯。
  
  他不討厭楊肖文,兩人相處也很愉快。他的猶豫來自於他和楊肖文的友情發展過度快速,而且這種友情完全建立邱天和小桐的愛情之上,快速起飛的友情尾隨著快速的降落,就像夜晚天空短暫開過的煙花一樣,他不想和這個人太過接近。
  
  楊肖文為了李以誠的回答而高興,完全不知道在這個瞬間,李以誠心裏轉過多少念頭,「那烤布蕾跟染發是怎麽回事?」
  
  「敦化那有家咖啡館的烤布蕾很好吃,上面會有一層脆脆的焦糖,這禮拜一直很想吃,結果每次去每次都賣光。」李以誠想起烤布蕾那個香那個甜啊,忍不住往肚子吞了口水。
  
  「染頭髮是跟我的變態指導打了個愚蠢的賭,輸了,只好把頭髮染成金色。」李以誠恨恨的一口吃下兩塊粉肝。「那個賭根本是個陷阱,他早就知道客戶會選哪個提案,還在裝無辜,變態。」
  
  「所以職場暴力之類的嗎?」
  
  「不是不是,只是一群神精病在鬥法,互相惡搞求進步。」我總有一天會討回來的,李以誠在心裏補上一句。
  
  「你要怎麽染?」
  
  「我查過了,直接買頭髮用的漂白水把黑色漂掉,再染金色,去髮廊至少要3000以上,買回來自己動手只要500。」李以誠非常務實的計算,「還好我皮膚算白,五官立體,染起來應該還不錯看。」
  
  「你對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我這叫苦中做樂!反正都賭輸了,忍一星期就能染回來了。」李以誠再度恨恨的吃了一大口河粉。
  
  「要我幫忙你染嗎?不然你後腦勺那裏看不到。」楊肖文自告奮勇。
  
  李以誠再度快速的把腦中才剛播過的關於友情的起飛啊降落啊又播了一邊,「好啊,看完電影就回來染。」這與那串內心戲無關,染發需要幫手終究是現實層面的問題。
  
  
  週六那天,李以誠如願的睡到做夢自然醒,吃到了烤布蕾,心裏的痛被壓制的很好,加上楊肖文是個絕佳的電影友,看電影時不說話不亂動,該笑就笑非常投入,讓李以誠對這個週末非常滿意。
  
  兩人漫步走出美麗華,臺北的空氣冰凍,摩天輪的燈光映照出地磚乾裂出細縫,再一個多月就是春節了,夜色已經開始有張燈結采的味道,路上行人如織,李以誠陪著楊肖文坐在花圃前抽煙,炫麗的燈光讓李以誠的視線又出現了偏差,對焦不清,他搖了搖頭,看來還是得去看醫生了。
  
  「怎麽了?」楊肖文問。
  
  「沒,有點冷。走吧,買個鹹酥雞回家染發。」
  
  拎著50元鹹酥雞、50元魷魚腳跟30元的地瓜條,兩人回到李以誠住處,把鹹酥雞配了啤酒吃掉大半包,李以誠才找條大毛巾圍在肩上,拉過椅子坐在客廳裏,腳下鋪滿報紙,開始了漂發工程,李以誠低頭讓楊肖文在他頭上刷著漂白劑,心裏想著在3D電影裏看到的恍若真實的雪景。
  
  「剛才的雪景真美。」楊肖文突然說。
  
  「呵呵,我也正在想那個雪,我沒看過下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那個樣子。」李以誠只看過合歡山已經下在地上的雪。
  
  「我也是,我只看過合歡山地上髒髒的雪。」楊肖文說。
  
  「你在我腦裏裝竊聽器嗎,怎麽我才想完你就講出來。」
  
  楊肖文悶悶的笑,隔了一陣,突然輕聲的說,「你這個人啊,看來熱情好相處,其實骨子裏是生人勿近,就在眼前,卻很遙遠。」李以誠沒有回答他,靜靜讓他的手指穿過發際。
  
  「跟水墨畫一樣,就算畫的筆觸很重,但往水裏一丟,就整張沒了。」楊肖文又補了一句。
  
  「你果然是個飛碟紅豆餅。」等楊肖文幾乎把漂白劑都刷完了,李以誠才說。「為什麽你都在我看不到你的臉時,才跟我講這種話。」
  
  「因為你的眼睛好像會把人吃掉一樣,看到就說不出來。」楊肖文坦白回答。
  
  「我是梅杜莎之類的嗎……
  
  「應該比她恐怖。」
  
  李以誠一言不發低著頭,楊肖文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我很好奇小藍說的令人驚恐的發泡雙鳳眼長怎麽樣,可是等這麽久都沒看見過
  
  李以誠抬起右腳,拿起腳上的藍白拖往後面一丟,「哎呀~」楊肖文發出做作的哎嚎聲。
  
  鬧了一會,李以誠起身到浴室洗掉漂白劑,頭髮的黑色素已經完全褪去,李以誠對鏡子照了半天,覺得頭髮就像被除草劑噴灑過後枯萎的雜草。
  
  「來吧,上金色!」李以誠回到客廳,原位坐下。
  
  楊肖文拿過染發劑,在李以誠的頭髮上慢慢的塗著。李以誠想了下,現在看不到臉,「你和前任怎麽回事?」李以誠小心翼翼的開口。
  
  「嗯就是被甩了。」
  
  李以誠覺得那個嗯的拖長音,拉出了埋在身體底層很深很深的東西,空氣裏有強大的壓抑和寒冷,他覺得身後那個人不停在眨眼,好像隨時會有淚滴落在他的脖子隨著滑入衣襟。
  
  「我們在一起六年多,」楊肖文默默刷了半瓶的染發劑,才開口繼續說,「他一進大學我們就認識了,那時候我大二,一見鍾情,他的心性純淨,幾乎沒有半點雜質,把我當成他的全世界,然後我帶他看更廣大的世界
  
  李以誠嗯了一聲。
  
  「那個人那個人啊」楊肖文有點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
  
  「那個人?佛地魔嗎。」李以誠低著頭,悶著聲說。
  
  楊肖文停了片刻,突然開始大笑,邊抖著手刷染發邊笑,差點刷到李以誠耳朵上,他敢緊用拇指和食指輕輕磨蹭李以誠的耳朵,把沾上的染劑擦掉,小心翼翼的不觸碰到其他地方,他的手指很冷,李以誠的臉頰卻微微發燙著。
  
  「我大一進圈子時玩的很凶,大二遇到他後,就收了心,打算跟佛地魔過一輩子。」楊肖文收住了笑,繼續說,「我跟家裏出了櫃,還好家人都很開明,過年過節也都帶他回家吃飯,我那房子是我爸媽買給我和他住的。可是愛的激情褪去後,就只剩下生活。我很滿足生活的部份,但他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天他說我只是他年少時的純情,人都是要長大的,他現在找到真愛了,他要走了,我不肯分手,他說真愛不死,我阻止也沒用。」
  
  染發劑已經全部塗完了,楊肖文把染發道具收拾好丟到垃圾筒,然後走到李以誠面對,正對他坐下,「我那時就想,真愛不死是嗎,那我去死。」
  
  「你不是說看到我的眼睛就說不出來嗎?」李以誠一陣不自在,開始顧左右而言它,他不擅長背負他人的情緒,也學不會安慰人。
  
  「我想看你能不能把我石化,好讓我直接死掉。」楊肖文笑著說,「像我們這種人呀
  
  楊肖文停了很久,沉默在擴大。
  
  「像我們這種人,極度自溺,又太過相信愛情,註定死無葬身之地。」楊肖文一口氣說完,表情比哭還難看。
  
  「行天宮地下道的算命說我將來會出家修行,你要記得到廟裏來探望我。」李以誠突然換了話題。
  
  楊肖文呆住了,「啊?」了一聲。
  
  「我這輩子的姻緣看來已經錯過了,所以我會出家修行。」李以誠表情無比認真。
  
  楊肖文表情奇怪的看了李以誠半晌,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真的是生人勿近。」
  
  楊肖文明白李以誠用插科打渾的方法來化解他沉重的情緒,並不是體貼他,而是李以誠不想靠近別人的情緒,也不想別人的情緒靠近他。而那句生人勿近,也讓李以誠明白了楊肖文的明白。這人級數很高,李以誠心想。非常高。
  
  「我知道你在說天天是僵屍,我會轉告他的。」李以誠繼續瞎扯,心想這個人還是笑著比較好看,同時起身去浴室沖洗,臨進門前又探頭出來:「你叫他小天吧,小藍是他在圈子裏用的,我聽了不習慣。」
  
  楊肖文知道李以誠的意思,他是個異性戀,是個圈外人。
  
  李以誠沖掉了頭上的染劑,沒多久一個金髮兵馬俑出現在鏡子裏。「其實還是不錯看的。」李以誠喃喃的自我催眠。
  
  楊肖文的評語只有兩個字:「痞子。」
  
  
  當晚痞子李以誠連上許久未登入的彩虹夢,楊肖文說著「註定死無葬身之地」的語氣深深的擊中他心中殘存的痛,佛地魔想看新世界,前女友想要熱情,他們的離開沒有錯,沒有必要為了成全別人的愛情而犧牲自己,即使那個別人幾乎要為自己而死。萬千紅塵,能相遇一段已是萬幸,雖然明白,卻止不了痛。
  
  「我還在因為我們終成陌路而悲傷,我還在因為你不愛我而悲傷。」NoNight說。
  
  「我也是。」武大郎在心裏回了文。

第八章我們都要好起來

  週一邱天回來後,對李以誠單獨和楊肖文出去的事,抱持著反對意見,「武大郎在圈內算知名人物,我不想有天圍觀你的八卦。」
  
  「他知道我是異性戀。」雖然同異來那麽一段時有所聞,但在楊肖文沒有任何越距的舉動前,他不想自做多情的妄加猜測,而且他和邱天之間證明了同異之間有單純的友情。
  
  「異性戀圍觀起來特別有勁。」邱天無比認真。「而且,李以誠,你別跟我說你是異性戀所以不會怎樣,他根本沒把你當異性戀,你最好的朋友兼室友是同性戀,你去的是gay bar,上的是同志網站,你活在同性戀的世界,你心裏也不覺得同性異性有什麽差別,一根小指頭就能把你掰彎了,你是什麽級數?你是他的對手嗎?」
  
  「他只是失戀痛到快死了,需要找個人陪著。」李以誠想了想。「就當我是做好事積陰德,看能不能增加點俗緣。」
  
  「他圈子裏多少朋友,幹嘛找你這個異性戀?」
  
  李以誠想過這一點,「也許是因為那些朋友也同時是佛地魔的朋友,他不想佛地魔知道他的狼狽。」
  
  「佛地魔是哪位……
  
  「武大郎的前任啦,」李以誠承諾,「我會注意的。」
  
  
  一月的傍晚,天色暗去的很快,李以誠挑了個時間去抬大看眼科,他的左眼一直有斜視的問題,念書時不明顯,偶而疲倦時會出現複視,開始工作後,巨大的工作量讓眼球偏斜的角度增加,他越來越無法控制眼球,常常不能對焦,看東西的立體感也減弱,已經到了不得不開刀的地步。
  
  這是很簡單的雷射手術,隔天就能出院。手術訂在23日,李以誠把年假全安排在這段時間,手術完在臺北休息三天,再回台中過年,他不打算告訴父母,避免老人家舟車勞頓的跑來臺北,他只告訴邱天,要他早早請好假,開刀當日來陪床。
  
  經過上週六的染發夜,楊肖文就纏上了李以誠。
  
  李以誠個性溫和、聊的來、兩人同病相憐又住隔壁巷子,活生生完美的救生圈。他知道李以誠的個性不主動,所以都由他開口約吃晚飯或宵夜。
  
  而李以誠記著邱天的告誡,在越趨頻繁的相處中細細觀察著楊肖文的言行,對方卻始終沒有任何越距之處,反到是在觀察中,讓他對楊肖文有了另一番認識。
  
  如果要和男人交往,從大一圍觀同志到現在,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就是楊肖文,他對楊肖文的個性抱持著好感,對楊肖文的肢體碰觸也不厭惡,他想像跟楊肖文上床的畫面,並沒有任何不適感,甚至有點好奇,他們品味相近、心靈相通,可以敏感的察覺對方細微的情緒,長時間沉默相對卻覺得自在靜謐。原來世上還是有我可以接受的男人,李以誠心想。
  
  週五晚上,邱天和小桐又消失去過甜蜜兩人世界,臨出門前,邱天一樣認真的告誡李以誠:「我真、的、不想有天圍觀你的八卦。」不想的話就留下來陪我啊,李以誠默默在心裏吐槽。不管願不願意,李以誠和楊肖文開始了他們的兩人世界。
  
  兩天前楊肖文就約了李以誠週五吃火鍋,兩人在東區火鍋店門口會合,一個回合下來,李以誠滿意的發現,楊肖文不單是個好電影友,還是個好火鍋友,除了姜絲,他完全不挑食,可以列入極度好養範圍。而對挑食相當嚴重又是貓舌頭的李以誠,楊肖文可以說是全程伺候,所有食材都確認符合李以誠的愛好後才逐一夾回來,李以誠不吃的他就不吃,烏龍茶全程滿上,並且小心顧著湯汁,避免辣油溢到白鍋,食材熟了就撈起來放在旁邊的盤子裏,等到稍微涼了才拿給李以誠。
  
  「不錯不錯,你侍候的功力快要跟上小天子了。」李以誠滿意的眯起了眼,他知道楊肖文的舉動不是紳士或慇懃,而是很單純而細膩的溫柔,跟邱天一樣。
  
  「欸,謝皇上誇獎。」楊肖文的貧嘴功力也直逼邱天。
  
  「賞~黃金百兩。」李以誠出手濶氣。
  
  「謝主隆恩~」楊肖文拿起塑膠杯敲了李以誠的,「等下把黃金百兩拿去BF喝掉吧。」
  
  出了火鍋店,兩人在東區小巷閒晃以促進消化,李以誠撫著肚皮,抬眼瞄了楊肖文,自顧自的笑了起來。楊肖文一陣莫名奇妙。
  
  「沒事,只是覺得世事奇妙,一個月前我們還在BF對看,連名字都不知道,現在你卻幫我夾菜陪我逛街。」
  
  楊肖文有氣無力的笑了笑:「是啊,一個半月前我還在存錢買今年的情人節禮物呢。」
  
  李以誠心中偶而也會飛入邱天的八卦魂,例如現在,「你用什麽方法排解從新店到北投的痛?」
  
  「打電動跟跑操場。」楊肖文回答的很快。
  
  「嗯很男人。」
  
  「沒辦法,我這種理工科的,寫不出傷春悲秋的文字來發洩,只好把自己累的半死。」楊肖文聳聳肩,話裏頗無奈,「前陣子站上有個人的失戀文章寫的很好,每句都打中我,我已經疲倦的看到任何哀傷的文字都會失控的發抖,我真恨不得那是我寫的,可惜最近神隱了,也許他已經痊癒了,想為他高興,又可惜他的文字。」
  
  李以誠閉嘴了,他連順著話題問那個人是誰的應付力氣都沒有。
  
  他們自在的並肩走著,一路上沒有人開口,沉默如往常佔據他們之間的對話,沉默裏有一種理解的溫柔,楊肖文好像有事要說,可是轉身點個煙又是雲淡風輕,只有暗紅火光在空氣落下微塵,最後消逝在繁華的臺北冬夜裏。
  
  兩人漫步經過李以誠常去的T恤店,「看下。」李以誠走進店裏,瞬間進入專心挑貨的集中狀態。楊肖文跟著進來,略翻了一下,「這家店我常來。」
  
  「嗯,我知道,你搶了我的T恤。」李以誠無意識的說,話才出口,腦中瞬間閃過完了完了完了。
  
  楊肖文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呆了一下,接著非常、非常、非常仔細的盯著李以誠。
  
  李以誠把頭埋進T恤裏,他努力無視楊肖文探究的目光,心裏轉著千百個念頭想著要用什麽樣的花言巧語才能把這個理工科武大郎給唬哢過去。
  
  「你」楊肖文緩緩開口。
  
  「欸對就是我。」你那尖酸刻薄騙死人不償命的語言能力呢,李以誠在心裏哀嚎。「嗨,武大郎你好。」他自暴自棄的補上一個招呼。
  
  「……」楊肖文撲上去掐了李以誠脖子。「走,我們去BF『好好聊聊』。」
  
  李以誠沒來的及把衣服翻完,就被楊肖文拎到了BF,李以誠想起邱天的警告,他和楊肖文單獨的到BF,坐在他和前男友的固定坐位。他要被圍觀了。
  
  進了店裏坐下,吧枱送上了啤酒。「說吧。」楊肖文開門見山。
  
  有什麽好說的,李以誠心想,「我是NoNight,不夜城看過沒有?金城武那部,知道吧?不夜城,天天不夜在趕稿的小誠,NoNight,明白了沒?」李以誠覺得自己完全失去語言的邏輯組織能力。
  
  楊肖文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緩緩的說:「我是想問,你這個異性戀,為什麽跑來同志站貼失戀心情。」
  
  「啊關於這個問題」李以誠心裏掙扎,毒害同性戀的事還是別讓邱天以外的同性戀知道比較安全,「因為剛好有帳號而且那裏沒有半個人認識我,我只是求個發洩。」
  
  「我保證沒有玩弄任何同志的感情。」李以誠又補上了一句。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楊肖文看著李以誠,「那衣服怎麽回事可以跟我講了吧。」
  
  李以誠快速的說明了那件和他無緣的鐵灰色T恤,末了再恨恨補一句:壞人。
  
  「那件?」楊肖文想了想,「那件是佛地魔買來送我的,我那時還不知道那家店。」
  
  李以誠楞住了,楊肖文被自己白恨了一年半,「原來佛地魔真的是壞人。」
  
  楊肖文呵呵笑了兩聲,「其實他不是壞人,他只是不愛我了,我倒不會因為分開了就否定他。」
  
  楊肖文主動提起佛地魔的次數變多了,李以誠知道這是好事,當痛苦可以被拿出來審視,傷害也那不那麽絕對。
  
  「你最近寫的很少,快好了嗎?」楊肖文低下了頭,不看李以誠的臉。
  
  「還剩下四分之三吧,不過都在我承受範圍內,不會影響我的日常生活了。」痛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之一。
  
  「有空多寫寫吧,看你的文字有種自己的痛被寫出來的暢快。」楊肖文說,「我有被治療到。」
  
  「嗯,」李以誠想起這幾次貼文,全都是被楊肖文勾起了情緒,如果他能一直把自己的痛給勾出來,是不是表示有天他可以不再貪戀痛?
  
  「我那時得了憂鬱症,被邱天逼著去五總看了精神科,每天要吃安眠藥才能睡著,」他突然開始說了起來,「那個醫生名氣很大,可是每次就是聽我講完然後開藥,就這樣看了快兩個月,狀況一直沒有好起來,後來有天門診臨時換了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代班,他聽完我的狀況之後,跟我講了一句話。」
  
  楊肖文抬起頭來看著李以誠,安靜的聽著。
  
  「他說,這不是你的錯,你會好起來的。」李以誠說,「我從醫院一路哭著騎車回家,那是我最後一次去看精神科,就在聖誕節前幾天。」原來他只是需要有人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李以諴回望著楊肖文,「這不是我們的錯,他們有權選擇他們人生的路,他們沒有義務要帶上我們,所以我們都要好起來。」
  
  楊肖文安靜了一根菸的時間,菸灰散落在黑色的桌面上,李以誠用食指無意識的彈著菸灰,「好。」楊肖文終於開口,短短一個字,回盪在兩人之間。
  
  李以誠性子淡漠,痛卻外顯張揚,是兵馬俑身上的裂痕和風化,略有外力,就能看見痛從四肢百骸叫囂奔出,而楊肖文的手勢輕柔,緩緩撫過不引起一絲震動。
  
  楊肖文行事俐落,痛卻內隱深藏,不揚不現,像藤蔓彎延,細細深入毛孔神經,時時刻刻扯著他的五臟六腑,而李以誠的眼光沉靜,探看之間就平息所有糾結。
  
  兩種截然不同的痛,在一個年輕醫生的鼓勵裏,慎重的結下承諾。
  
  
  「其實痛苦老了也可以拿來下飯。」李以誠突然補上一句挖苦。
  
  「早知道會這樣認識,打死我也不寫信。」楊肖文瞬間笑開。
  
  「我知道你只是寫信自殤。」
  
  「嗯,那時候已經知道結局了,只是不死心的還在撐,看了你的文章,突然就明白了我要承受的痛。」楊肖文也說開了,「昨天我上站時,看到佛地魔也在站上,而且他的ID發著銀白色的亮光,我嚇了一下,原來我沒有把他解除好友。」
  
  「他有看見你嗎?」
  
  「沒,我剛好隱身在修系統。」
  
  「彩虹夢有隱身功能?」
  
  「我是站長,我要什麽有什麽,想要嗎,巴結我吧,我可以偷偷開權限給你。」楊肖文那個嘴臉叫一個無恥,「唉,反正,後來後來我看了他的ID很久,然後一咬牙解除了他的好友,他的ID就不亮了,原來那六年跟銀白色的光都只是海市蜃樓而已。」
  
  「所有發亮的東西都有衰退的一天,這樣想就好了。」
  
  「所有發亮的東西都有衰退的一天」楊肖文喃喃的重覆著,李以誠沒能解讀出他眼底細如絲線的情緒。
  
  「要我把這句寫成對聯貼在你腦門上嗎?」
  
  楊肖文恍忽的笑笑,「你這句話,讓我不知該不該加你好友。」
  
  「無所謂,我幾乎不上站,你加了也沒意義。」李以誠一點也不介意網路上這些動作。
  
  而且不發亮的東西也是會衰退的。

第九章彩虹夢

  從BF離開,楊肖文陪著李以誠走到了住處樓下,淩晨十二點剛過,「上來坐坐吧。」李以誠說,他知道楊肖文不想週末一個人待在家。
  
  他照例把客廳的燈光調成低明度的昏黃夜燈,丟了張Chet BakerCD,倒了杯紅酒給楊肖文,「這酒快沒了,小馬說等到下半年才有貨,所以用力喝。」李以誠說。
  
  「通常會叫人省著喝吧。」楊肖文喝了一小口。
  
  「我是先把便當裏的雞腿吃完的那種人。」李以誠說,「不然天天會把它搶走。」他將楊肖文丟在客廳,自己去快速的洗了個澡。
  
  從浴室出來時,楊肖文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一瓶紅酒被他喝了半瓶。沙發上放了些抱枕和毛毯,李以誠也倒了杯紅酒,拉過一條毛毯蓋著,半倚半靠的躺在沙發上,兩人漫無主題的閒聊著,李以誠說他和邱天的孽緣,他大學受到的苦毒,楊肖文說他如何出櫃,說他如何被上任站長看中,被迫接下彩虹夢的站長。
  
  「當站長很辛苦吧,完全是做義工。」李以誠還是覺得冷,伸手又拿了一個抱枕。
  
  「總是得有人去做這件事,能為同志盡力我也很開心,而且再做也只到明年。」
  
  「怎麽說?你要辭站長?」
  
  「你不知道嗎?彩虹夢只開到明年。」
  
  「呃,邱天沒跟我說,我是不會知道的。」李以誠懷疑邱天根本不知道。
  
  「那容小的稟奏,」楊肖文瞬間化身略帶醉意的說書先生,「其實彩虹夢最大的秘密就是」楊肖文吸了一口氣,「創站站長跟幕後出資人是個異女!」
  
  「啊?」李以誠瞪大了眼,微微從沙發上坐起身來。
  
  「這件事只有老站友跟站長級的才知道,話說1996年時,那時同志不像現在這樣,大家只有一個小小的磨斯版,寄居在當時的幾個大站裏,每天還會被異性戀圍觀。當時有個俠女姐姐,她的青梅竹馬是個gay,她看著竹馬每天窩囊的躲在那個小不拉嘰的版連一夜情都找不到,一怒之下,揭竿而起,開山立寨占地為王
  
  「大武兄,你平時看不少古裝劇啊~」
  
  「欸,小誠賢弟,我沒別的事做啊,俠女姐姐本身也是寫程序的,她架了彩虹夢,九年來的費用全部由她跟竹馬負責,創站時她寫了一首詩,現在還是站長專用版的進版畫面。」楊肖文清了清喉嚨,又喝了幾口紅酒,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念了出來。
  
  「三小磨斯無處淫,親聲問候你娘親,十年一覺彩虹夢,只盼同志向前行。」
  
  「……
  
  「姐姐是理工科的,你別要求太多。」楊肖文乾笑,「前兩句講創站原因,不用解釋了吧,後兩句講願景。姐姐一開始就決定這個站只架10年,開站時就把關站的日子選好了,明年的627,石牆運動那天。她說如果10年後夢已經實現,還留著夢做什麽,如果夢不能實現,留著也沒用。」
  
  「你覺得夢實現了嗎?」
  
  「正在實現中,仍需努力,至少已經進展到有同志遊行了,」楊肖文有點感傷,「我們幾個站長在討論募款把站接過來做,只是要換個名字,姐姐也同意,反正時間到她就撒手不管了。過完年姐姐跟竹馬哥哥會請喝春酒,到時再討論。」
  
  越跟楊肖文靠近,李以誠越覺得自己面目模糊,除了工作,他沒有別的嗜好,他對人不主動,對事沒熱情,大學也只是因為學長要求他幫忙,並不是真的想為哪個族群盡心力,自己真是一無是處啊。
  
  「明年關站party一起來吧,有空順便幫忙想個新站名。」楊肖文接著說。
  
  「……我的彩虹不是夢。」
  
  「你也是理工科畢業的吧。」
  
  李以誠大笑。「你們這些理工科的好好玩。」
  
  楊肖文轉頭看著笑到攤平在沙發上的李以誠,突然傾身吻了李以誠,輕輕的,像個疲憊的靈魂無意撫過。
  
  李以誠看著楊肖文想了想,「有酒味。」他說。
  
  「你真是個怪人,」楊肖文笑了,「你應該要打我一拳或是把我推開才對。」
  
  「又不是沒被男的親過。」李以誠失笑,連初吻都是同志遊行完慶功時被學長以感謝之名奪走的,「我知道你只是需要個體溫。」李以誠依然躺在沙發上,雙眼溫和晶亮的看著楊肖文。
  
  「嗯。」楊肖文把酒杯裏剩的紅酒一口氣喝掉,「你今天沒聽Billie Holiday。」
  
  「她會讓人變的太脆弱。」
  
  李以誠知道這個吻,只是因為角度剛好,時間剛好,氣氛剛好,不帶任何情欲或曖昧。楊肖文也知道李以誠知道,如同以往兩人的心意相通,他們靜靜享受著沉默的夜色,靜諡安詳。楊肖文把頭抵在李以誠的手臂上,兩人靜靜的聽著Chet Baker唱完了兩首歌。
  
  然後楊肖文再度傾身吻住了李以誠,從似有若無的試探慢慢加重為熾熱的掠奪,直到李以誠喘不過氣,略為支開了楊肖文,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調整呼吸,楊肖文用手背輕輕撫著李以誠露出的脖子,兩人靜靜靠著,沒有人開口,空氣中有李以誠沐浴過後的淡淡清香。楊肖文給的溫柔不是理所當然,往深處探去就會明白他的意圖。
  
  Chet Baker唱到了盡頭,又從頭開始唱起,過了片刻,李以誠把頭離開楊肖文的肩膀,坐起了身子,低著頭進入了自己的思緒。楊肖文起身移坐到沙發,挨著李以誠坐下,伸手拉過他捉著毛毯的右手。
  
  李以誠抬起頭來,把頭往後枕在沙發椅背上,側頭看著楊肖文,忽然笑了說:「你這個人啊」得寸進尺。
  
  楊肖文也側過頭去,輕輕吻了李以誠的眼睛,「得寸進尺是吧。」他把嘴吻貼著李以誠的眼皮低低的說,李以誠覺得眼皮一陣癢,呵呵的笑出聲來,楊肖文連同毛毯一起環住了李以誠的腰,深深的吻著他,再沿著臉側一路吻到了頸側。
  
  「讓我想一下。」李以誠突然開口。
  
  楊肖文停下了動作,把頭埋在李以誠的頸側,「嗯,你沒打我就很好了。」
  
  「不會,我知道的。」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夜情邀約,如果對方是女性,李以誠也許早就直接往房裏帶去了,他雖然不討厭楊肖文,也沒什麽心理障礙,但要真的跨出那一步,李以誠心裏還是有點忐忑。
  
  我是這世上唯一的異性戀了,然後我在考慮要不要跟同性上床。李以誠心裏有種風蕭蕭兮的荒謬感。他想起同事幫他排的星盤,「哼嗯,天秤座,性格矛盾,優柔寡斷。」言猶在耳,現在只剩一陣心驚,八個字就將他心中千般情緒說盡。
  
  他學著楊肖文把酒杯裏剩的紅酒一口氣喝掉,酒是很好的代罪羔羊,鈍化的知覺可以消磨掉他的判斷力,讓他順從身體的感覺。楊肖文依然環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頸側輕輕的呼吸,碎碎的親吻著,他讓酒精在血管裏漫延,然後伸手回抱,用下巴蹭了蹭楊肖文的發梢。
  
  「嗯。」李以誠只輕輕說了一個字,就不再說話。
  
  楊肖文抬起頭來,眼睛裏有著劄人的光芒,他看著李以誠波瀾不驚的眼睛,笑了一聲,深深的吻了他。李以誠拉著楊肖文的手站了起來,往自己房間帶去,動作行雲流水,不急不燥。
  
  這是楊肖文第一次進到李以誠房間,即使處在情欲高漲的狀態,房間內的佈置依然吸引了楊肖文許多的注意力,四面牆顏色各不相同,深藍色、鮮橘色、鐵灰色、淺綠色,深藍色的那面牆貼滿了各式圖片和紙張,有的是海報,有的是傳單,他看到了北極特快車的票根貼在從雜誌剪下的電影海報,旁邊的掛勾上吊一條奇怪的桃紅色羽毛。
  
  李以誠也不說話,靜靜站在楊肖文身邊,陪他看著那面牆,好像過了許多,又好像只過了一秒,楊肖文轉過頭看著李以誠說:「這面牆才是你吧。」李以誠聳聳肩,任楊肖文將他拉上了床。
  
  李以誠聽到百骸泛響的聲音,這是人體追尋欲望的本能,在汗水和親吻之間交錯的,只有欲望,寒夜裏相互取暖也交換不了多少溫度,他一度因為疼痛而落淚,又隨即在歡愉裏輕笑。
  
  楊肖文引導著一切,貼心的善後,卻沒問過他是不是第一次和同性上床,他也沒有提起,這是他的自主意識的選擇,自己的選擇自己負責任,楊肖文沒必要概括承受。
  
  清晨李以誠醒來時,楊肖文正站在藍色牆面前仔細端詳上面張貼的每一張圖片,李以誠安靜的看著楊肖文的背影。發覺他醒了,楊肖文走到床邊用手撫摸過李以誠的發際,「你再睡一下,我先回去洗個澡,買點東西過來給你吃。」
  
  「嗯,鑰匙在鐵門旁邊的櫃子上,我要吃培根蛋土司。」李以誠含糊的說,眼睛閉上又準備睡去,恍忽中聽到鐵門關上的聲音,連著帶走些溫度。不能讓邱天知道,會被殺,這是他睡著前最後一個念頭。
  
  週六下午,兩人待在李以誠住處沒有出去,李以誠窩在床上看著一本名為「白色南國」的書,楊肖文偶而看著那面藍色的牆,偶而用李以誠的電腦上網處理彩虹夢的站務,偶而起身伺候李以誠茶水。最後從李以誠的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倚在床邊認真看了起來。
  
  「看什麽這麽入迷。」李以誠從書裏回過神,抬腿輕踢了楊肖文。
  
  「卜洛克,你竟然也有他的全套。」楊肖文頭也不抬的說。
  
  「他今年書展會來。」
  「二月書展他會來。」
  
  兩人同聲的說完,李以誠突然迅速的撲向楊肖文,伸手在他額頭打了一下,結果扯動了傷,「唉」的一聲跌在楊肖文身上。
  
  「你信這個啊。」楊肖文啼笑皆非,扶起李以誠,半摟半抱的環著他,「到時一起去吧。」
  
  李以誠「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兩人靠在床上聊著卜洛克,聊著房間內的色彩繽紛,「你這人跟這個房間一樣,只站在門外,絕對看不出門裏有這麽多顏色。」楊肖文轉著頭在房間內四面張望。「只是大部份人在門外就被冷死了。」
  
  「你不是活的挺好。」李以誠不置可否。
  
  「我衣服厚。」楊肖文毫不知恥的說。臉皮也很厚,李以誠在心裏補了一句。
  
  
  晚上時,楊肖文再度幫李以誠染發。一回生二回熟,楊肖文這次染發的技術明顯的精進,他邊染邊跟李以誠說起他家的狀況。他是臺北土生土長,父母退休後搬回了花蓮老家部落,所以身為臺北人,他要到花蓮山上去過年。李以誠這時才發現楊肖文有原住民血統,難怪輪廓較深。
  
  「只有四分之一,我阿嬤,看不太出來吧。」楊肖文說,「不過他們很久以前就搬來臺北了,阿嬤那山上那邊有一塊地,我爸他們在城市生活了一輩子,所以退休後決定去過種菜生活。那裏就是什麽都沒有的山上,可是風景很好。」
  
  「阿嬤什麽族的?」
  
  「原本是泰雅,去年變成了太魯閣族。」
  
  「還可以這樣變的?」
  
  「說來複雜
  
  李以誠就在這複雜的部落故事中迎回了他的黑髮。
  
  那個晚上楊肖文依然夜宿在李以誠家中,他只是從身後靜靜攬著李以誠,在寒冬裏貢獻一絲溫度。
  
  
  隔天是周日,兩人睡到十點多才起床,吃了早餐,楊肖文就離開了。李以誠淡淡的說了bye,沒有問他去哪,他也沒有說。
  
  褪去了欲望,兩人就只是普通的朋友,進退之間也都保持著如同以往的距離,事實上在李以誠心中,楊肖文是「路人以上,朋友未滿。」只有邱天那樣的,才能被李以誠稱為朋友。楊肖文明白這點,他對李以誠的一切不過度探究,他主動伸出手討要,李以誠願意給他多少,他便收下多少。
  
  晚上李以誠連上了彩虹夢,在使用者名單看到了一個發著銀白色亮光的IDBigFive。那天NoNight沒有張貼任何文章,他只是在離站時才會看到的酸甜苦辣留言板上留下了三個字,「穿堂風。」
  
  而隔壁巷子的武大郎在離站時對這三個字沉思許久。

第十章捅破窗紙

  之後的日子,兩人保持不鹹不淡的相處方式,依然是楊肖文主動打電話來閒話家常,早上幾點起床、中午吃了什麽、工作上遇到什麽倒楣事,有時約李以誠吃飯、看電影、買T恤、去BF喝酒、逛超市買雜物、上床,偶而楊肖文會到他們家,四人如以往聊天,邱天始終不曾察覺,偶而他會消失幾天,李以誠從不過問。
  
  他像個局外人靜靜站在一旁,當楊肖文主動走到他面前伸手討要,他才決定能給什麽。
  
  平時的日子若要上床,他們會到楊肖文家裏,李以誠第一次去時也頗感意外,他一直認為楊肖文應該住在深褐色家俱和原木地版的房子裏,結果只有普通單調的組合家俱和蒼白的牆面。「住在這會乏味死。」李以誠說,他無法忍受全白的東西,全白的房間像是會吞噬他。
  
  「你不是活的挺好。」楊肖文拿他說過的話還他。
  
  「我心中自有萬千風景。」
  
  後來李以誠送了楊肖文一幅畫,上面有無數色彩鮮豔的方塊堆疊,或遠或近的形成奇特的空間感。而楊肖文不知道這是李以誠大學畢業展的作品之一。如果不得不在全白的房間進行性關係,那至少要加點顏色。
  
  「性關係」是李以誠為做愛下的注腳,各種日常關係連接著他和楊肖文,這只是其中一種關係。他們是火鍋友、電影友、散步友,現在還是砲友,而且楊肖文是個好砲友,如同他是個好電影友、好火鍋友。楊肖文像藤蔓悄悄的進駐李以誠的生活裏秘密生根發芽。於是李以誠右手遮擋著邱天的告誡,左手貪圖著楊肖文的溫柔,將自己置於小心翼翼的平衡裏。
  
  跟楊肖文的性關係像敲開了一扇李以誠觀望許久的門,他從大學開始,就在門的四周來去,卻從沒有打開門的念頭,現在楊肖文將他推進門裏,他興奮好奇的站在門邊張望,忍不住想要更往門裏走。
  
  他仍然會在痛猛烈爆發時連上彩虹夢,不同於初期對生命的痛恨絕望,或是中期細緻婉轉的無盡哀傷,他的文字裏偶而出現莫名的抗拒和否定,還有一些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楊肖文從不問他文章的事,也不在站上傳訊給他,他們在彩虹夢唯一的互動就是那道只有他們能看見的銀白色亮光。
  
  和站長上床其實沒任何好處,有次李以誠在心裏腹誹著。他連隱身權限都沒有開給我。
  
  
  一月底的最後一個週末,兩人又相約去看電影,片子是楊肖文選的,「我愛劉德華。」他說。片名是天下無賊,兩人對電影裏的無限風光和藏式廟予都是一陣讚嘆。
  
  「嚴肅點兒,不許笑,這會兒打劫呢!」當晚兩人纏綿時,楊肖文對著輕笑的李以誠說。
  
  「你這個強盜沒半點技術成份。」李以誠也回了一句臺詞。後來楊肖文花了整個晚上讓李以誠知道什麽是技術成份。
  
  
  三天後,李以誠開始了年假,當天下午他到抬大辦住院,被實習醫生帶著做了許多術前檢查,五點多左右檢查結束,護士說接下來沒事了,晚上十點熄燈前回來就好。
  
  他回住處和邱天一起吃晚餐,他是明天早上八點半的刀,約好邱天要在八點前到,這幾天,楊肖文只來過一個電話,說年節前工作忙,李以誠也沒有告訴他開刀的事。
  
  李以誠在十點前回到病房,在睡夢中接到了楊肖文的電話。「忙完了,明天開始輕鬆了,一起吃個飯?」他聲音裏有藏不住的疲憊。
  
  「明天不行,我後天才出院。」李以誠意識不清含糊的說。
  
  「什麽叫後天才出院?」電話那端楊肖文的聲音突然變大,李以誠一下醒了過來。
  
  「我明天開刀,小手術。」李以誠大約解釋了情況,「這跟去診所打針吃藥一樣,我巴不得沒有人知道,連我爸媽都沒說。」
  
  楊肖文沉默了一陣子,李以誠知道楊肖文不是不高興,他只是受傷了,因為李以誠沒有告訴他這件事而受傷。李以誠感覺到巨大的惶恐,他不喜歡這些突然出現在他間之間難以控制的東西。
  
  「那你現在在哪?」
  
  「抬大醫院裏,今天下午就先住院做術前檢查了。」
  
  李以誠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點菸的聲音,楊肖文沉默了兩口菸的時間,才開口:「我不想只做穿堂風。」
  
  李以誠不敢說話,他覺得一開口,那人就會掛斷電話。
  
  「幾點的刀?我去陪你。」等不到李以誠的回應,楊肖文自己下了決定。
  
  「不用啦,天天會來陪我,他連假都請好了。」他真的不想麻煩人。
  
  「嗯,」電話那頭又傳來吐菸的聲音,「沒有人比的過小天在你心中的地位吧。」
  
  「他是不一樣的。」李以誠這次迅速的回答,天天是不一樣的。
  
  「讓我去陪你。」楊肖文換上了哀求而溫柔的語氣,就像無數夜晚他在李以誠耳邊的低語。
  
  「不要請假,那真的是小手術,除了一隻眼睛暫時看不見外,對日常行動根本沒影響。」李以誠最後說,「下班後再來吧。」末了又小心翼翼的補了一句,「好不好?」
  
  掛了電話,他在過硬的病床上輾轉反側無法睡去,懷著傷在臺北隨波逐流的生活著,早已耗盡元氣,楊肖文又能對他期待什麽。
  
  
  第二天早上,還不到七點,李以誠就被實習醫生叫醒,開始一輪新的術前檢查,八點邱天才到,他已經準備被推到手術房外排隊了。他選擇全身麻醉,要清醒著看醫生對他的眼睛這樣那樣,他受不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在病房了,他感覺到左眼貼了厚厚一層紗布,麻醉感尚未褪去,全身沉重無力。「嗨,親愛的,」邱天拿手在他的右眼前搖晃著。
  
  他看了看邱天,說:「我要吃培根蛋土司跟溫奶茶。」
  
  由於昨晚沒睡好加上麻醉未退,李以誠醒醒睡睡的到了中午,雖然身體仍感沉重,但活動能力回復正常,吃過午飯後他把邱天趕去逛街,他下午也只是看電視或睡覺,沒什麽好陪的,到晚上再買雞腿飯過來就好。
  
  當病房又剩下李以誠一個人,在沒事做的情況下,他把心中所有的愛恨都翻出來細細回味,然後不知不覺睡去。再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他睜眼就看見楊肖文坐在他窗前的椅子上入神的看著書,「喂。」他沙啞的喊出聲。
  
  楊肖文迅速的起身走了過來了,「醒了?還好嗎?」他凝視著李以誠,輕輕摸了左臉沒被紗布蓋住的地方,然後傾身吻了一下。
  
  「嗯,看什麽呢?」李以誠感受著他手指的溫度,睡醒後,麻醉的沉重感又回來了。
  
  「曼凱爾,推理小說,眼睛好了借你看。」楊肖文拉了椅子坐到床邊,伸手拿過桌上的紙袋,拿出了兩個烤布蕾。「一人一個。」他把蓋子打開,連著湯匙一起遞給李以誠。
  
  「喔喔喔武大郎你真是個好人!」李以誠高興的接過,慢慢在狹窄的病床上側身躺著。
  
  「來探病還發我好人卡,你也太狠了吧。」楊肖文攬過李以誠,扶著讓他坐起來,「怎麽了?很累?」
  
  「應該是麻醉的關係,身體很重,使不上力。」李以誠說,「不過有吃烤布蕾的力氣。」話還沒說完已經迫不及待的挖了一大匙吞下去,三兩下就吃完了。
  
  「早知道多買幾個給你,讓你吃到吐。」
  
  「我吐了對你有什麽好處?」李以誠舔著湯匙,「給我張衛生紙。」右手沾到了,有點黏。
  
  「說的也是,到時伺候你的還不是我,還得一大早出門幫你買培根蛋土司。」楊肖文抽出一張衛生紙,抓起他的右手,仔細的幫他擦拭。
  
  李以誠呆住了,不是因為楊肖文親膩的舉動和話裏的意味,而是邱天站在門口,無聲的看著,他在邱天臉上看到了九年來從沒見過的表情,他知道那是怒氣,真正的怒氣。我要被殺了,他想。我真的要被殺了。
  
  楊肖文擦完手後,抬起頭才看到邱天,笑著跟邱天打了招呼,邱天的臉上已變回平常沒心沒肺的笑臉,手上拎著兩個雞腿便當,「不知道你要來,只買了兩個便當。」
  
  「沒關係,我還不餓,等下回去再吃。」楊肖文收拾了空的烤布蕾盒子,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吃便當。三人閒聊到八點多,李以誠的睡意又湧了上來,「我想睡了,你們跪安吧,我明天一早就出院自己回去了。」
  
  楊肖文站起身來,邱天卻開口了:「我有事跟『我家』小誠聊一下,你先走吧。」楊肖文笑著揮了手先離開了。
  
  邱天看著李以誠僅剩的單鳯右眼,「說。」一個字,語氣冰冷。
  
  「阿阿就有天你們不在,他來家裏喝酒,阿然後就
  
  「做了?」
  
  「嗯。」李以誠覺得如果現場有花瓶之類的,邱天一定會拿起來往他頭上砸下去。
  
  「那麽,李、先、生,可以說明一下你在幹什麽嗎。」
  
  「我就是天氣太冷閒著也是閒著就互相取暖打發時間,」李以誠發現當他面臨真相被識破時,就會失去語言的邏輯組織能力,「我們沒有怎樣,我對他也沒那個意思。」我們只是因為同病相憐才牽動著彼此往對方靠近。
  
  「這跟你有沒有那個意思沒關係,你自己都還在療傷了,他拿你當救生圈,你拿他當救生圈,你以為你們是平等的嗎?別傻了!你最後被他拖下水了都不會曉得,他會等你爛在水裏了再自己浮起來。」邱天突然整個爆怒,語氣裏的陰沉和狠絕是李以誠從沒見過的可怕。
  
  「當初我覺得他不會對你出手,你這人說穿了很無聊,根本不是他的菜,而且你性子冷,照理說也不會去搭理他,所以才沒跟你說這些,總之」邱天深呼吸了一口氣,「我警告過你我不想圍觀
  
  「我對他真的沒那個意思!」李以誠無力的拉了拉棉被,「我只是覺得他相處起來不討厭,而且很會照顧人」他越講越覺心虛,聲音越來越小。
  
  「親愛的,你倒底知不知道我在擔心什麽?」邱天嘆了口氣,好言好語的說:「如果你們互相喜歡就好好交往,你跟男的女的我都不會管,只要你不出家我都開心,可是現在他擺明在利用你來擺脫失戀的痛,你是個正常人跟他玩玩也就算了,可是你不是啊,你是個神精病啊,你痛都還沒好,就想再來一次?」而且你痛的時候我也倒楣,你想可是我不想。
  
  「我只說這麽一次,以後不會再勸你了,我們都長這麽大了,你的頭腦也比我好各人造業各人擔,」邱天說,「反正你要玩的話我不阻止你,只是以後不要來找我哭。」
  
  「嗯」,李以誠低著頭,「我真的沒有要跟他玩
  
  邱天不再和李以誠說話,起身準備離走,臨走前又轉頭吩咐,「我等下買豬腳麵線放在冰箱,你明天早上回家就先熱來吃,聽到沒有!」李以誠又「嗯」了一聲。
  
  「聽到了。」

第十一章天橋

  李以誠睡了一下又醒,晚上十點二十分,溫度極低,世界安靜,聽得見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好像做了一個來不及悲傷就忘記的夢,房裏都是藥水的味道,他將楊肖文握過的右手舉到眼前,望了許久,想著他擦拭時的細膩動作與溫柔的神情,而掌心裏手紋複雜。
  
  楊肖文的溫柔像砂紙,在兵馬俑身上慢慢磨啊磨的。他在微亮的病房中,細細的把事情分開來梳理。
  
  他和楊肖文的差別在於他想等到止痛後才再愛,楊肖文卻是用新的愛來止痛。楊肖文要的,他給的起嗎?楊肖文給的,他收的下嗎?是不是就這樣互相蹲踞下去?就像楞在門檻上不知該不該抽身的尷尬,他連跨一步都沒有的力氣。
  
  晚上十一點,手機傳來短信的震動。「我在吃神秘麵攤,老闆加了很多薑絲,快點出院來救我」
  
  我救你,那誰來救我。如果所有種類的感情都有一條清清楚楚的線,如果對彼此的感覺可以用比例來衡量,那他就不會那麽困頓,他想。如果生命在這時要給他什麽,或者要他付出什麽,他會非常非常地倉惶失措。
  
  
  第二天李以誠再度被實習醫生叫醒,拆了紗布,交待了注意事項,中午前就結帳離開醫院回到家,他乖乖的把冰箱裏的豬腳麵線取出弄熱,平時看起來是他壓制著邱天,其實邱天才是真正撐起他們友情的人。命運終究待我不薄,他想,所以別惹邱天生氣。
  
  吃完了麵線,李以誠只能發呆,他不想臉上貼著紗布去逛街,也不能做任何需要長時間用眼的事,最後他開始掃地、拖地、洗碗,然後攤在沙發上聽音樂。有沒有那麽慘啊,他的心在哀嚎。
  
  下午三點多,邱天來了電話,說今晚小桐有兩堂課,要到十點多才回來,晚餐他會買火鍋料在家裏煮,末了警告李以誠別頂著紗布亂跑嚇人。電話才掛掉,楊肖文的電話跟著響起,約他晚上吃飯。
  
  「我剛跟邱天約好在家煮火鍋,一起來吧。」
  
  「別吧,我以後不敢去你們家了。」
  
  「怎麽說。」
  
  「昨天小桐打給我,說邱天要他轉告我,叫我離你遠一點,他說從沒看過邱天那個樣子,好像隨時會拿刀來殺了我。」楊肖文苦笑,「他知道了吧。」
  
  「嗯。」李以誠心想。我也覺得我會被他殺掉。
  
  楊肖文停了一下,「他是擔心我把你拐跑,還是擔心我不把你拐跑?」
  
  「他只是擔心我出家。」李以誠不做正面回應。
  
  楊肖文在電話那頭呵呵呵的笑了起來。
  
  「明天週五他們又會消失了,晚上我載你去吃飯。」
  
  李以誠掛了電話後把自己埋在沙發裏。
  
  
  到了週五晚上,李以誠拿掉眼上的紗布,左眼有點紅腫,名符其實的發泡雙鳳眼。楊肖文看到後就趴在摩托車的龍頭上笑的直不起身,李以誠恨恨的咬牙,「你是要不要出發啊?」他戴著全罩式的安全帽坐在後座,攬著楊肖文的腰,聽著前座安全帽裏傳出的笑聲揚長過整座高架橋。
  
  楊肖文帶著李以誠去吃義大利麵,開在某個學區附近的小巷裏,只有四張小桌子,兩人等了一下才有位子,「你想吃奶油培根麵對吧。」楊肖文說,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李以誠看了他,「你要吃青醬麵對吧。」楊肖文笑了下,點了奶油培根麵跟青醬麵。
  
  「你喜歡吃甜的,奶味重的,還有培根,」楊肖文低聲的說,「每次早上都說要吃培根蛋土司。」
  
  李以誠白了他『一眼』。「為什麽猜我吃青醬麵?」楊肖文又問。
  
  「因為你喜歡九層塔,青醬裏的味道很接近。」楊肖文聽了,突然捉過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放掉。
  
  吃完了麵,楊肖文帶李以誠去看夜景,「就在這附近,來了就去看看,讓眼睛看點漂亮的才好的快。」他騎車載著李以誠,在巷子裏左彎右繞,最後停在一條陰暗的巷子,巷子盡頭是一道水泥牆,牆的另一頭傳來巨大的車流聲,旁邊有個天橋,楊肖文在前頭領路,拉著李以誠走上天橋。
  
  寬廣的夜景瞬間在李以誠眼前鋪展開,天橋下是快速道路,白色跟紅色的車燈連接成兩道炫人彩帶,前方是一片黑暗的河濱,微弱的路燈隱約照出河的輪廓,連接著天橋的另一端,更遠處則是浮在紅塵裏的萬家燈火。
  
  李以誠靠在天橋的欄杆邊呆呆看著,「我在這一帶住這麽久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燈火輝煌刺痛他的眼。楊肖文走近他身邊,點起了菸,菸頭也成了黑暗裏漂浮的亮點。「這是我的秘密基地。」楊肖文說。
  
  「小誠,我們在一起吧,好不好。」默默看著遠方,過了半根菸的時間,楊肖文才開口。
  
  「什麽叫在一起。」在一起是什麽?電話問候、吃飯、看電影、上床,不就是我們現在在做的事。你還想要什麽。愛嗎?李以誠的心揪緊了一秒,長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一秒。
  
  即使愛這個字被說到又浮爛又矯情又虛偽,你還是想要愛嗎?
  
  楊肖文默默抽完了剩的半根菸,沒有回答。
  
  「你是因為喜歡我才想跟我在一起的嗎?」李以誠看著橋下的車流,靜靜的開口發問。車燈映照在楊肖文臉上,他始終只看著遠方,一句話都不說。你連我的臉都不敢看。他想。
  
  楊肖文把手撐在欄杆上,二月的寒風把他的大衣吹的咧咧做響,隔了許久,他才轉過身來,定定的看著李以誠的眼睛,「我喜歡你。」
  
  李以誠笑著回答,「我知道,我也喜歡你。」但你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想和我一起,你只是因為痛,至今還在你身體裏蔓生的痛,痛伴隨著傷,傷又尾隨著對愛的索求。你只是需要有人愛你,是誰都可以。
  
  做愛是一回事,談戀愛是另一回事,即使對像是同一人,他不是做個愛就把自己全部丟進去的人。
  
  「我眼睛痛,回去吧。」他把眼睛閉了起來,朝楊肖文伸出手去,楊肖文拉過他的手,小心扶著他下樓梯,幫他戴上安全帽時輕輕吻了他。
  
  車子再度行過高架橋時,邱天說過的話在李以誠心裏響起極大的回音,然後回歸平靜,像大樓被炸毀後的塵煙散飛的萬籟俱寂。
  
  「你最後被他拖下水了都不會曉得,他會等你爛在水裏了再自己浮起來。」
  
  後來他們回到李以誠住處,也許是吹到風的緣故,李以誠的左眼嚴重發紅流淚,楊肖文慌張的幫他上藥換紗布。
  
  「邱天不會真的殺了你。」李以誠看他急的亂竄,不忘挖苦他。
  
  「如果邱天氣的牽怒小桐,那小桐會來殺我。」
  
  
  楊肖文不讓李以誠上網、看電視、看書,紅酒也喝完了,於是他們蓋著棉被聊天,聊過去一個多月來從不曾觸及的事,楊肖文說佛地魔的善良和純淨如何震盪他的心靈,說佛地魔如何以真愛之名淩遲著他,說佛地魔跟隨真愛拋棄一切遠赴英國。李以誠說他薄如紙的俗緣,他對事物的分薄緣慳,他和女友的相遇分離,他告訴楊肖文,他只是一座兵馬俑。
  
  「你是世界遺產耶。」楊肖文很開心,抱著他做了整晚的愛。
  
  清晨時分,他醒來後再也睡不著,他仔細看著楊肖文熟睡的臉,然後起身連上了彩虹夢,停在進站畫面許久,最後往後靠著椅背,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發呆,他餘下的痛混合了恐懼和閃躲,在夜裏反覆發酵,最終成長為巨大的獸,將他推回癈墟裏。
  
  「我沒辦法再愛誰了,」李以誠跟自己說,「再來一次我一定會死。」
  
第十二章初六的情人節

  到了週一,邱天排好了年假,李以誠的左眼已看不出異常,他將心中所有的複雜掩蓋好,和邱天一起搭上巴士,若無其事的回到了台中。
  
  邱天再也不曾問過他和楊肖文之間的事,但他知道邱天已做好準備,等待他再度破碎掉的那天。
  
  雖然最初發生關係時,李以誠想過事情有可能會如此發展,畢竟他們都對彼此抱持著好感,也許在他看到楊肖文穿著那件T恤時,也許在楊肖文透過BF昏暗燈光看到他的單鳳眼時,就產了純粹的好感,只是事到臨頭卻仍是措手不及。他們之間的討跟給已經變質了,楊肖文給不了他要的,他沒法給楊肖文要的,他不知道這個局會怎麽走。
  
  也許突然就世界末日了,他想,那麽愛與不愛的患得患失,就會在時間的流裏逝去。他們的距離因寂寞而接近,他們的孤獨因接近而擴大,李以誠心裏底,卻只剩下對世界末日的單純想像。
  
  世界末日沒有來,但年來了,除夕時楊肖文從山上打來拜年電話,天空很漂亮,雲長的很文藝,他這麽說,當時李以誠正忙著備菜。初一時他打來說昨天到天亮才睡,因為窗外的路燈太刺眼,當時李以誠正陪父親接待叔叔伯伯。初二時他打來說去了海邊,整片天空灰噗噗的,當時李以誠正陪著母親回娘家。
  
  初三時,他打電話來說隔壁阿姨送了瓶小米酒,他會帶回臺北喝,李以誠笑著說我今天終於悠閒了,接著他聽到中央山脈另一端傳來的開心低笑聲。楊肖文說他明天就回臺北準備開工,順便維修站上系統。
  
  「你什麽時候到臺北?初幾開工?」
  
  「我休假休到初八。」
  
  「哇,有沒有良心啊,你忍心丟下小米酒孤零零的在臺北等你來臨幸嗎。」李以誠聽到電話那邊傳來翻日曆的聲音,「初六就來臺北吧,好不好。」
  
  掛了電話後,李以誠才發現初六那天是214,情人節。他沒有回撥電話拒絕,反正世界末日隨時會來,他想。有什麽好怕的。
  
  
  初六那天,他在中午時回到臺北,整個城市被粉紅色心型氣球和昴貴的玫瑰淹沒,路上都是刺眼的情侶。還沒到住處,楊肖文就來了電話約吃晚飯,「我們出門毒害那些可怕的異性戀情侶吧。」
  
  這不就跟我毒害同性戀一樣,李以誠心想,這只是一種愚蠢的意淫,根本沒用,最後反過來被同性戀毒害,還被站長纏上。後來他又想起,他始終沒告訴楊肖文他上彩虹夢貼文的真正意圖。
  
  李以誠想著這些因果關係,最後把茅頭指向邱天,一切都是邱天的錯,如果高中時邱天不主動貼上來和他做朋友,那麽數年後他根本不會認識楊肖文,都是他的錯,如果我摔碎了都是他的錯,我有理由殺掉他了。李以誠心中非常高興。
  
  晚上應李以誠要求,兩人去夜市吃了米粉湯,叫了一桌子黑白切,台中什麽都好,就是缺少米粉湯,「也許有,只是沒找到,我上臺北才知道有這東西。」李以誠邊吃邊說,一邊夾掉所以黑白切上面的薑絲,「一試成主顧啊。」
  
  「我們去看夜景吧。」離開夜市時李以誠提議,「上次我只看了『一眼』。」楊肖文聽了悶悶的笑,載著他又在巷子裏繞了半天。「這巷子太複雜了,你畫個地圖給我,以後我要自己偷偷來。」李以誠在後座貼著楊肖文的耳朵說。
  
  「好,但你不能帶別人來。」
  
  「嗯,我不帶人來看夜景,你不帶人去吃麵攤。」兩人伸出小指打了勾,臉上笑的幸福盪漾。
  
  兩人拉手走上天橋,當李以誠看見楊肖文背對著萬千紅塵的燈火對他微笑時,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窒息的疼痛,眼淚幾乎要從眼角落下。為什麽是你?為什麽現在才遇見你?為什麽現在就遇見你?我要什麽時候跟你相遇才不會有遺憾?
  
  「小誠,跟我在一起吧,好不好。」這次楊肖文看著他的臉。
  
  「因為你喜歡我嗎?」李以誠忽然笑了,楊肖文看著他的臉,卻不敢看他的眼。
  
  楊肖文再度陷入沉默,在沉默中點了一隻菸,他的坦白是一種無聲的溫柔,他用這種溫柔拖李以誠下水,然後用菸燙傷李以誠的心。
  
  我不能成全你,因為你不成全我。
  
  
  「走吧,去喝酒。」最後李以誠微笑著伸出手,楊肖文也微笑的走近握住。往BF的路上,李以誠在後座用力的抱住楊肖文,時間不對。他想,也許根本不會有對的時間,現在人對了,相互陪伴一段,然後等待命運宣判的那天吧。
  
  只是他沒想到命運判的那麽快。
  
  李以誠跟著楊肖文走進BF,店裏坐了七分滿,等他撞上楊肖文的背才發現楊肖文停在門邊不動,李以誠側頭往裏看,看見吧枱旁的位子上坐著一個人,那個位子原本的主人,他看見楊肖文進門,立刻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準備說些什麽,還沒來的及開口,楊肖文就已經轉身拉著李以誠推門離開。
  
  那個瞬間李以誠心中想的竟然是:要被圍觀了。
  
  李以誠一言不發的任楊肖文帶著他回家,任楊肖文狠狠的壓著他做愛,他側頭看見他畫的那幅畫,孤伶伶的掛在一面白牆上,畫裏色彩鮮豔的方塊似乎要掙脫出來砸向他,他在模糊的痛苦從身體裏翻湧上來時,依然忍不住分心的想:我畫的真好。
  
  當一切的激情都結束後,楊肖文抱著他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他撫弄著楊肖文的頭髮,手指穿過發稍,「沒關係,我知道的。」他是自願的,所以沒關係,他們能交換的也只有體溫了。
  
  「跟我在一起吧,小誠,好不好。」楊肖文說的其實是救救我,救救我吧,小誠。
  
  我救你,誰來救我。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做愛的隔天,他躺在床上看的那本書,書上提到一個名詞叫「PSR」,安全折返點,Point of Safety Return,往南極的飛機到這個點,汽油剛好用掉了一半,這時回頭還可以安全降落,一旦越過這個點,就沒有回頭的機會,只能一直往南極飛去,充滿未知危險和美麗的南極,這個決定命運的點,也叫不歸點。
  
  我越過了那個點了,李以誠在楊肖文的擁抱中沉默。我不能救你,因為你不救我。
  
  
  隔天一早,楊肖文起身去上班,李以誠睡到了快中午才起床走回隔壁巷子的住處。
  
  下午邱天來了電話,「阿左回來了。」
  
  「我知道。」
  
  邱天什麽都沒說的掛掉了電話。
  
第十三章告別的手勢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改變,至少看起來如此,情人節那天的事似乎不曾發生過,楊肖文一樣主動約著李以誠,19號那天,兩人在書展裏殺進殺出,一起在不到10度的寒風中排隊,拿到了卜洛克的簽名,兩人吃了火鍋慶祝,回楊肖文家喝掉了那瓶小米酒,然後做愛。
  
  可是有什麽東西改變了,李以誠知道,他嗅到細微的風向改變,就好像原本跟你並肩平行的人,突然向後拖慢了一秒,親近的朋友變的客氣陌生,需要的也只是那一秒。
  
  開始時只是楊肖文如常的言談裏多些心虛,有時是一個字或一句話,但李以誠知道,那個是心虛,只是他不知道哪個部份是楊肖文企圖閃躲的,他和楊肖文之間,亦或是楊肖文和阿左之間。
  
  和一個男人爭食另一個男人,不是他會做的事,所以他沒有問。
  
  有個夜裏他醒來,楊肖文在一旁睡的很沉,他的畫還是孤獨的掛在牆上,窗外的月亮很圓,他想起今天是農曆的正月十五,在都市生活久的都忘了兒時過燈節的快樂,他想叫楊肖文起床看月亮,最後也只是任時間匆匆從他的呼吸間離去。
  
  楊肖文的電話變少了,以前雖然說不上每天打電話,但從來不會超過兩天,現在慢慢的變成三天、四天,但李以誠沒有問,他從來不問。只要電話來,他就陪著楊肖文吃飯,他們已經不看電影了,楊肖文能給的只有一頓飯的時間,有時週末到李以誠住處做愛,做完後便起身藉口離去,不再夜宿,李以誠再也不曾到過楊肖文家。
  
  三月,天氣回暖,有個週末前夕,李以誠在公司通宵工作,同事放了王菲的粵語歌,每首都是他聽熟的,他拿著A4的紙邊畫邊跟著哼,「天早灰藍,想告別,偏未晚。」A4畫不下,他揉成紙團往台客阿榮頭上丟去,「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他又找了一張A3的紙,大筆一揮,「淒絕的戲,要決心忘記我便記不起。」
  
  那天忙到了清晨五點,臺北已在微亮的天光中蘇醒,李以誠貼在大玻璃窗上看著腳下忠孝東路的漸漸湧現的車潮,那時楊肖文已經整整消失了一星期。
  
  差不多了,李以誠心裏想。我沒法在A4的紙上描繪一個A3大小的愛情圖樣。
  
  那天過後,雖然有時李以誠腦子裏會自動倒帶曾經的對話,會有一些不知如何回望的想念,有時也想尋回天橋上他映在燈火裏的表情,但無論如何,楊肖文在李以誠心中已經被放到了「生人」的位置。
  
  整個三月,他們見了五次面,做了一次愛。
  
  三月的最後幾天,臺北下起大雨,楊肖文來了電話,當時李以誠在樓梯間陪著同事抽煙,他接了電話起身走到另一旁,輕鬆自在的和楊肖文閒聊,「最近和阿左怎樣了?」就像在問親近的朋友最近過的如何家裏的貓乖不乖。他沒有稱呼阿左為佛地魔,因為有可能,他現在才是楊肖文和阿左口中的佛地魔。
  
  「我們沒怎樣。」楊肖文急忙的說,像是在解釋。
  
  何必呢,何必跟我解釋。真是劣質的誠意,李以誠發笑。關我什麽事,我們連炮友都不是了。他透過樓梯口的氣窗看見外面的傾盆大雨,然後為了他所不明白的原因開始反胃。
  
  
  四月一日那天晚上,邱天走進李以誠房間,「他們複合了。」停了一下,「我不是在開愚人節玩笑。」
  
  當時李以誠正把同事從歐州寄來的蜜月明信片往藍牆上面貼,聽到之後也只是「喔」了一聲,沒有任何情緒反應。他和楊肖文的聯絡停擺在樓梯間的下午四點。
  
  後來的幾天,李以誠偶而會想,變成現在的的情況,大部份是他的責任吧?但也不是很確定。如果他不管自己死活,救了楊肖文,那麽他們現在會是怎樣子?
  
  好像跟現在不會有什麽改變,只是增加楊肖文做決定的難度,最終楊肖文會選擇阿左,那個人的重量不是自己能比的,他只不過是楊肖文的砲友。阿左在出去找真愛的過程中發現了楊肖文才是真愛嗎?算了,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楊肖文生命裏的一篇番外,短短的,用來補充主角們在正文的愛恨掙扎過程中的小空白,寫完就沒了,就這樣子。
  
  
  一個星期後,李以誠遇到了車禍。從台中返回臺北的客運打滑沖出了路邊,幸好無人傷亡,站在高速公路路邊的李以誠和其他乘客在電視上出現了兩秒,旁白是「乘客驚慌在一旁等待救援」,當晚邱天又買了豬腳麵線給他。
  
  清晨兩點,楊肖文在睡夢中接到楊肖文的電話,黑暗中武大郎三個字閃動著,「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怎麽了?沒事吧?」楊肖文聲音裏有真誠的擔心。
  
  「沒事啦,公司還放我一天壓驚假。」李以誠剛睡醒的聲音說,低低的笑著。
  
  「沒事就好,」楊肖文似乎考慮了一下,「那這週五吃個飯好嗎?」
  
  「好啊。」怎麽不好,就算你帶阿左來我也可以神色自若的跟你吃飯。
  
  李以誠在這幾天又想明白了。楊肖文沒有錯,他向我伸了手,是我自己不要,是我享受了他的溫柔卻對他見死不救,因為我怕死。錯的只有我,我這個異性戀病毒沒事去跟人攪或什麽,楊肖文不是小說裏的忠犬,就算是,忠的對像也不是我。我每天都有新體悟,再下去可以寫書了。李以誠回到睡夢中時還在想。
  
  
  週五楊肖文來了電話,不是約吃飯地點,而是取消晚餐之約,因為他事情還沒處理完,「下次再約。」楊肖文說。李以誠笑著說好。中文真是非常圓融的語言,「下次」兩個字,是個承諾,是個約定,還是個遙遙無期的時間。
  
  李以誠自己去了那間小義大利麵館,可惜麵早他一步賣完,他轉去吃米粉湯,加了很多薑絲在黑白切上。最後他在巷子裏繞行,快速找到了天橋。楊肖文並不知道,李以誠有絕佳而準確到稱的上恐怖的方向感,他只是想要楊肖文畫些什麽給他,即使是地圖也可以。
  
  他很喜歡紙張上的隻字片語或圖畫,他可以把它貼在藍色牆上,變成他房間天空裏的一部份,可是楊肖文曾來不在紙張上留下什麽給他。仔細想想,他甚至從沒看過楊肖文寫的字。
  
  我畫了內心的色彩堆疊,你卻不肯還我一張地圖。他在空無人煙的天橋上看著車流,紅白兩色的燈光彩帶像是一條長長的河,四月微寒的風吹的他衣襟作響,心裏一陣緊。
  
  然後邱天來了電話,約楊肖文去BF,小桐今天臨時換課,要到十點多才會下班。他不擔心會遇到楊肖文,現在才八點剛過,他的「事情還沒處理完」,就算他和阿左到BF來「處理事情」,李以誠有自信可以笑著打招呼。
  
  楊肖文和邱天又坐回離吧枱最遠的那個角落,邱天略提了和小桐的生活衝突。身為楊肖文的換帖,小桐一定知道楊肖文和阿左的複合過程,可是小桐沒跟邱天講,因為邱天會轉述給他,他和楊肖文因為邱天和小桐而認識,邱天和小桐因為他們而有隔閡。又是因果關係,李以誠最後下了結論,這都是個人選擇,小桐選擇護楊肖文,邱天選擇護他,在他們心中,友情的重量略微超過了愛情。兄弟如手足,女人,不,是男人如衣服。
  
  李以誠突然雙手包握住邱天的,深情款款的喊了一聲:「手足!」
  
  邱天呆了一下,然後笑趴在桌上,「你個白癡。」
  
  
  李以誠看向吧枱旁的位子,他曾經遠遠眺望著那個位子一年多,後來他在那個位子上笑著用食指彈彈桌上散落的菸灰,讓菸味沾染他的衣服。他起身下樓,找個了安靜的地方打電話給楊肖文。
  
  楊肖文接了電話,頗為訝異的喊了一聲,「小誠?」他聽到楊肖文吐菸的聲音。
  
  「嗨,我在BF,」李以誠語調輕快,「我只是想到,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是在BF,後來我們互相對看卻互不認識的那一年多,其實還蠻幸福的,有些事真的只要遠遠看就好。」
  
  相識是一種幸福,但互不相識也是一種幸福。楊肖文在電話那頭只有長長的沉默,連吐菸的聲音都沒有。
  
  「很高興認識你,其實我只想說這件事。很高興終於認識了你。這個冬天能跟你一起吃火鍋、看電影、聊天、拿到卜洛克的簽名,現在想起來都還蠻開心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最後事情變成這樣,可是我真的很感激,真的謝謝。」到了後來,聲音還是出現了哽咽。
  
  「小誠」楊肖文喊他名字的聲調有點破碎。
  
  「就這樣吧,我們不要再聯絡了,謝謝,再見。」李以誠沒給楊肖文回話的時間,啪的按掉了電話,手機也沒有再響過。
  
  轉身道別這種事就讓我來吧,用我僅存的一點自主性。
  
  這個雨季如此悠長,擠壓的情感早已無法還原成清朗的友誼,是他自願入局赴會,所以由他棄子投降。他看著路旁櫥窗上自己的倒影,原來就是這樣,原來這就是錯開的方式。
  
  李以誠回到BF,又摟著邱天的脖子,喊了聲:「手足!」邱天直接撞了他一肘子。

第十四章真正的丟棄

  後來李以誠跟楊肖文還是見了一次面,在五月初的週四清晨,公司整組人馬忙到半夜一點多才收工,回到住處附近已經快兩點,李以誠直接繞去神秘麵攤買宵夜,在麵攤前意識渙散的跟老闆吩咐包一碗河粉,等著老闆煮麵時李以誠聽到有人叫他。
  
  「小誠。」李以誠看到楊肖文從一旁的桌子站起來,桌旁坐著阿左,李以誠分不清楊肖文臉上的表情是驚喜或驚嚇。
  
  「嗨,來吃麵啊。」李以誠閒話家常的和楊肖文打招呼,心裏覺得奇怪,明天不是週末,早上要上班的,怎麽半夜跑出來吃麵,然後他看見阿左脖子上的痕跡,喔,原來是做完愛肚子餓了出來吃東西,他跟阿左做愛一定更溫柔吧,那是他的真愛啊,他會用手指輕輕撫過他眼睛吻他的耳垂磨娑他的脖子然後……
  

  「你才下班?」楊肖文的聲音瞬間把李以誠從腦內無限擴展的想像里拉回。
  
  三句話的時間,老闆已經把麵煮好,李以誠來不及回答,先掏錢給老闆,接過麵,「對啊,累死了,連加三天,我先回去,快睡著了。」李以誠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過勞的疲倦,很有說服力。
  
  「嗯,路上小心。」楊肖文說,李以誠揮揮手表示知道了。
  
  騎著車回到住處,推開樓下公寓大門時,李以誠突然覺得有東西碎了,硬撐著走上樓,開門,關門,瞬間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連燈都沒有開,就滑坐在玄關處的地板,任打包好的麵滾落在一旁,月光從陽臺照進客廳,在他們初次親吻的沙發上打了一層淡淡的輪廓。
  
  李以誠突然張口大叫:「邱天!邱天!」
  
  邱天房間的燈點亮,光從門下方的細縫透出來,邱天開門跑了出來,看見李以誠坐在地板上,連忙打開了燈,一瞼驚慌的蹲在他旁邊,「小誠?怎麽了?」小桐著跟邱天身後跑出來。
  
  李以誠看著邱天,張著嘴好像要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突然間一顆眼淚就從他眼裏滾了出來,接著就抱著邱天號淘大哭。
  
  李以誠發出像野獸般絕望的哀嚎,眼淚瞬間淹濕了邱天的衣服,他覺得身體裏有個東西一直斷裂,然後往他的五臟六腑狠狠的刺,他不明白為何會這樣,他已經這麽努力心平氣和的生活下去,為什麽還會感受到摧折心肺的擠壓。
  
  邱天完全嚇壞了,只能一直抱著李以誠說別哭別哭,怎麽了怎麽了,然後邱天看見滾在一旁的麵,瞬間青筋爆露,「你是不是在麵攤遇見什麽人了?」小桐聽見邱天的話,默默走回房裏,不久後邱天聽見房間裏傳來細細的說話聲。
  
  接著李以誠的手機響了起來,邱天拿過手機,上面閃著武大郎三個字,邱天按了接聽鍵,然後把手機丟在一旁。
  
  李以誠只是哀嚎著,他已經對外界的一切失去知覺,他只是絕望的哀嚎著,如同野獸將死前的悲嗚,他的全身因疼痛而擅抖,好痛,我好痛,真愛不死是嗎,那我去死,我去死。
  
  當他的嗓子終於哭啞時,他慢慢收住了哭聲,淚卻還是一直掉。
  
  他抱著邱天,「我好痛」說完又是一陣低低的哭聲。
  
  邱天抱著他,拍著他的背,溫柔的說,「沒關係,我們以後不要去那家麵攤了,好不好?」
  
  李以誠「嗯」的一聲,哽咽的說,「我跟他講過不可以帶別人去,我們明明打勾的
  
  「好好好,沒關係,跟壞人打的勾不算,我明天去找新的麵店給你。」
  
  「嗯,」李以誠靠著邱天的肩膀抽噎,「我哭完了。」
  
  「餓不餓?」邱天撫著李以誠的背。
  
  「不餓了,想睡覺。」
  
  「那我陪你好不好?」
  
  「好。」
  
  邱天扶李以誠進了房間,去浴室弄了毛巾給李以誠擦臉,跟小桐說了一下,就跑去跟李以誠擠被窩,李以誠的房門沒關,於是小桐可以聽見邱天細細安慰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那天楊肖文透過手機聽到了什麽,後來沒電的手機和冷掉的麵一起被丟棄在玄關地板上。
  
  
  第二天李以誠跟公司請了假,睡醒過後他又變回那個外表雷打不動的李以誠,他對楊肖文所有無以名狀的千般情緒,都隨著那場哭泣流出體外。他已經丟棄這個人了,他對丟棄的定義就是再也不要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接觸。
  
  連上了彩虹夢站,李以誠刪除所有貼過的文章,被標記起來無法刪除的,就以編輯文章的方法刪掉所有內文,只留下四個字,「謝謝,再見」,謝謝彩虹夢在他最困頓的時候給他一個發洩的場所,雖然他的本意是要毒害同性戀,最後卻把自己賠進去,但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只是夢裏的過境鳥,再見。
  
  切換到使用者名單,楊肖文的ID排在第一閃著銀白色亮光,李以誠知道楊肖文不一定在電腦前,多數時候只是掛網,李以誠想起他還不曾看過楊肖文的名片檔,按了查詢,裏面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誰對不起誰?誰又對的起誰?李以誠想,是我對不起自己,是我不夠堅韌,不夠冷靜,不夠決絕,才會在面對你的溫柔和溫度時,不受控制的陷溺,是我讓自己顛沛流離,我怎麽跟自己說對不起?
  
  李以誠從不覺得楊肖文傷害了他,是他一廂情願,楊肖文自始自終都很清醒坦白,連要求和他交往時都不肯稍做欺瞞,所以他沒有恨,他只是後悔了,無盡的後悔。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楊肖文的一切對他都不再有意義。因為都回不去了。
  
  李以誠跟楊肖文說過「所有發亮的東西都有衰退的一天」,他預言了命運的必然性,現在他也迎來了這一天。李以誠靜靜看了那道在星空裏閃動的銀白色的亮光,然後解除了好友,從朋友到陌生人,原來也只是一個按鍵的距離。
  
  
  一個星期後,邱天和小桐分手了,李以誠猜測和自己的崩潰有關,但他選擇不過問,幾天後李以誠遇到了回來拿東西的小桐,才知道他哭完的隔天,邱天等在楊肖文家樓下,看到人回來就是一陣打,李以誠沒有多問,也不曾問過邱天,他不想知道他們講了什麽,反正邱天那個塊頭,打架從來不會輸。於是他和邱天又回到兩人生活。
  
  兩個月後邱天換工作,新公司在北邊,兩人經過商量,在八月底租約到期後搬到了北邊,李以誠的公司在城市中央,距離上沒差。這三個月來他不曾遇見楊肖文或阿左。當搬家公司帶著他們離開住了快兩年的巷子時,李以誠才明白,原來沒緣份的人,就算住隔壁巷子也不會遇到。
  
  他們從此就在城北住下來,因為離的遠,也不去BF了,他們在新住處找了家普通的小酒館,李以誠不再活在同性戀的世界,現在邱天是他唯一會接觸到的同性戀。嗯,還有他的台客指導阿榮哥。
  
  這後半年李以誠常會想,臺北這麽小,也許在哪個轉角又遇到了,他該怎麽辦,要說些什麽?他有點害怕,他避開他和楊肖文去過的所有地點,小心翼翼的在臺北活著。

第十五章 2006-2008

  2006年,李以誠升上了資深設計,他除了洗澡睡覺,剩的時間都待在公司裏,他的工作就是他的生活,他沒空發展感情,和他搭檔的文案小米是個大波浪捲髮女生,性格開朗外放,兩人近水樓臺的發展成umfriend

    
  umfriend,根據美國字典的解釋,意思是「有曖昧不明或不可告人關係的朋友」,俗稱砲友。平時是同事,假日是朋友,有需要時就互相慰藉。就像他楊肖文,就像他跟小米。
  
  627日那天,邱天淡淡的跟他說了句:「彩虹夢關了。」李以誠隱約想起曾有人告訴他這件事。
  
  李以誠很少想起楊肖文了,不知不覺的一年,楊肖文是被徹掉的櫥窗,過期的雜誌,一段被遺忘插曲,他的心緒又恢復晶亮的秩序。他做了些改變,他試著否定那些理所當然的,嚐試那些原本被他否定的。所有事都是因緣生滅,沒有永遠不變的事。他不再預設生命。
  
  他學著吃辣,開始時每天吃一小口,慢慢的累積,有天他真的愛上吃辣,他充份享受辣感攻擊舌頭喉嚨時的痛快。
  
  他的衣櫃依然以黑灰色系為主,但加進大量色彩,他喜歡孔雀藍和亮橘色,用來搭配黑灰色非常醒目,藏在房間裏的顏色慢慢被放出來,他不再是臺北城裏一抺灰暗的遊魂,而是在陽光充足之地爭榮繁開的夏花。
  
  他感染了一些來自於台客指導阿榮的惡劣,偶而拉著菜鳥打些愚蠢的賭,他常開心的笑。
  
  
  2007年,李以誠升上了助理藝術指導,拿了華文廣告獎的銅獎,預計年末就能升上藝術指導,不過台客指導阿榮升上了助理創意總監,所以李以誠依然在魔掌下鬥法求生,和小米的umfriend關係持續低調進行。
  
  楊肖文已經成了李以誠心底一抹察覺不到的影子,他在臺北自在來去,不刻意避開任何地點,有時還會跑去天橋上看夜景,這景色太美,沒有必要為了一點小事放棄,只是他守著承諾,不曾帶人來過。
  
  到了七月,整組人馬為了比稿,連續幾天都忙到清晨五六點,回家睡個覺,中午又集合繼續,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那天照例在清晨五點多解散,小米關了辦公室的燈,李以誠鎖門,大家一起等電梯,約了中午12點在公司碰面,一起吃飯過稿子。
  
  中午等到的只有小米媽媽的電話,說小米睡著睡著就過去了。雖然檢查上輕描淡寫的說是猝死,其實大家都知道是過勞死,那天李以誠躲到桌子底下哭了半個小時。
  
  李以誠哭不是因為小米的死,那只是個引子,他只是深刻的感受到『分薄緣慳』四個字,又剩他一個人了,冷冷清清,自開自落。不同於失戀的痛,死亡讓李以誠面對自有人類開始就不停產生的對生命的困惑,在生命面前,人類那麽卑微,那麽微不足道,那麽渺小。
  
  雖然他生性淡漠,對人生沒有太大志向,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像小米這樣默默死去。於是葬禮過後,李以誠提了離職,每天心都空空的,跟個遊魂一樣。邱天也幫不上忙,因為李以誠不是受傷,他只是想不明白。他常跑去廟裏,對著神明一坐就是半天。
  
  直到七月底,李以誠無意識的轉著電視,「哇~你們看,桂林山水真的美的像水墨畫」,行腳節目的主持人用誇張的聲調介紹景色,他突然想起曾經有人說他像張丟到水裏就化掉的水墨畫,他扯了嘴角笑出聲來,那些大山大水那麽漂亮,出去走走也好。於是李以誠整理行李,幾天後出發去了中國。
  
  李以誠由澳門入關,從廣州開始坐著大巴,慢慢的晃到廣西,看到了美的像水墨畫的桂林山水,接著從廣西進貴州,沿途給邱天寄明信片,從八月玩到十一月才回臺灣過冬。
  
  在漫無目地、沒有歸期的旅行中,李以誠逐漸感受到了淺淺的幸福,沿途所有的風景都凝成了他心底的秘密,只有他能擁有,在美麗的景色前他不必偽裝,他可把內部的空洞整個掏出來曬在陽光下也不會有人在意,就算缺乏熱情俗緣用盡他還有滿眼的風光。
  
  李以誠終於明白,對生死的困惑不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失,他必需習慣,然後和困惑和平共處,偶而有小小的領悟,可是永遠沒有答案。而生命的低潮期和變動期會不停不停的成為循環,並在一旁等著他經過,那時只要翻撿出心中的藏著的風景,就能熬過去。旅行讓他的心智變堅韌,就算受了傷也不會再斷掉。
  
  
  回臺灣之後,李以誠不再進公司工作,透過之前的人脈,在家裏接案子,有時也進其他廣告公司當短期的freelancer,收入反而比以前好,時間上也更自由。他完全感受到當年學長帶他進行時說的那句:「薪水是以倍數在跳」的真意。
  
  「我這不是自我放逐或什麽尋找自我的短期流浪,我也不會像小說裏寫的流浪過就進化升級成為社會好青年。這輩子除了設計外,只有這件事讓我感到熱情,生命這麽短,我不想再汲汲營營,錢夠用就好,生活物質能用就好,愛情有沒有都沒關係,我想要一直看山看水,然後有天死在西藏或蒙古草原上。」李以誠旅行回來後這樣跟邱天說。
  
  邱天說「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然後補上一句,「我的禮物呢?」
  
  2008年,李以誠結束了手上的案子,三月時就迫不及待背上行囊,去他夢想許久的西藏、青海、成都,結果遇到了地震,還有楊肖文。

第十六章淮海中路

  和楊肖文在網路上的相遇像顆芝麻,迅速消失在李以誠的記憶裏,如同他跟邱天說的,楊肖文只是一時衝動,過後再無音訊。他也不曾去查詢楊肖文的IDPGG做過什麽事,貼過什麽文,他甚至沒有留下那次的訊息記錄。
  
  經年累月,生活就只是這四個字。李以誠在臺北這個不夜城繼續生活,接案子,窩在電腦前畫圖,開會,提案,在家裏不修邊幅,出外人模人樣,言語舉止越來越圓融洗鍊,對待世情越來越悲天憫人;他留起了長髮,在後腦勺綁成了馬尾。他隨著父母皈依為佛教徒,他知道自己信仰的不是神佛,而是佛法裏的無邊智慧,對於緣份和生死,他現在有更大的寬容。
  
  他對這個世界還是有隔閡感,但他把隔閡感當成世界的一部份,所以不再困頓;他的本質還是生人勿近,但他學會用幽默笑容和大方舉止來掩蓋,遇到可以交的朋友,也會試著主動和對方保持聯絡,網路這麽進步,上網按個贊不是難事。
  
  我現在是染色加工過的兵馬俑,他這樣跟邱天說。
  
  八月時李以誠談了個小戀愛,維持不到三個月,工作上的夥伴,女方主動,他也不討厭,就可有可無的交往起來,後來對方說還是當朋友比較好,於是他們又成了朋友,李以誠覺得這樣很好,他的心境豐沛自足,失去或得到都不算什麽,生命消逝後一切都是空,他何必要為最終會失去的東西憂傷,這並不是冷漠與隔絕,而是看透世情後的通達。
  
  邱天則是建議他直接上山出家。
  
  十月生日那天,李以誠想起那場失敗的初戀,還有失敗的……不知什麽戀,怎麽都不懂當年為何那般摧折心肺,這明明是個再白爛不過的橋段,他想像老了跟朋友聊當年,這段要怎麽聊?唉我當年啊喜歡上我的砲友,但他不喜歡我,還跟前任走了,我哭的好傷心啊。這是什麽爛劇情,臉都要被丟光了,大家都七老八十了,不小心笑死了怎麽辦。
  
  他有時想著想著會忍不住笑出聲。人真是奇妙的生物,當年他可以懷抱著恨別傷離,死硬的執著在愛與不愛的問題,現在也能讓心思隨著歡樂的想像,笑的海濶天空。
  
  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期待有一份能真正觸動他的感情流向他,如果終究是孑然一身,那麽就只是應了命盤。無論如何,他都希望做到為自己好好地活下來。
  
  
  十一月時,李以誠被台客阿榮召喚到上海,當年小米的死不只影響了他,連阿榮也離開待了十年的廣告圈,和朋友跑到上海開設計公司。最近人力不足,又遇到大型提案,於是以含機票住宿外加高額費用的條件召來李以誠幫忙,他在上海住了一個月,忙完案子後,嘩啦啦拖著行李跑去北京看雪。
  
  當李以誠終於看到活生生的雪從天空中落下時,激動的打電話給邱天,親愛的,雪啊,真的雪,活的,會動的,他站在王府井大街上像個神精病喊叫,雪啊~雪啊~。邱天回了他不鹹不淡兩個字,「禮物。」
  
  李以誠靜靜站著,感受雪在身上慢慢堆積起來的奇異感,傻呵呵的笑,他想起他看的第一部3D電影,北極特快車,在美麗華,跟楊肖文一起,看著雪在3D眼鏡裏落下。那天楊肖文跟他說太相信愛情的人註定死無葬身之地。
  
  嘿,你好嗎?你在後來的歲月中有沒有看到真的下雪。李以誠在心裏輕聲問候。
  
  
  2009年,阿榮在二月又翻了李以誠的牌子,這次他住了一個半月,邊忙著案子邊把上海的前後左右都玩透,阿榮常瞪著他說我是請你來幫我賺錢的,不是來玩的。李以誠會痞痞的回他一個眼波流轉媚意無邊的淺笑:「阿榮葛格~人家沒擔誤工作啊~」
  
  「跟你講過不要叫我阿榮,我現在叫Eric!」
  
  「是~阿瑞克葛格~」拎北跟你鬥法這麽多年,還會輸你不成?李以誠心裏笑的可開心了。這個月李以誠和阿瑞克綜合五年來的鬥法經驗,聯手創了「調情八招」,而且在生活中力行著。
  
  阿瑞克要李以誠進他公司,直接在上海住下,卻被李以誠一口拒絕,「嫁進門的總是不如外面養的,奴家不想失寵。」而且他喜歡臺北,臺北有邱天,有新找到的麵攤,有他的藍色牆。
  
  忙完後李以誠又去流浪了,這次從上海坐著巴士沿途南下,一路玩到廈門,在鼓浪嶼寄了明信片給邱天,然後坐小三通回臺北,李以誠這次得到新的體認:原來我會暈船。
  
  
  六月入夏,李以誠三度被阿瑞克召到上海。夏天的上海有暖暖的風,空氣中的陽光照的萬物清透。工作的地方在淮海中路附近,週五的晚上七點剛過,李以誠急忙往蛋撻店殺去,他還是喜歡吃甜甜的有奶味的東西,明天是週末,他打算多買幾個留著當早餐吃。
  
  一番爭鬥後,李以誠從人群裏抱著戰利品殺出來,他坐到不遠處的街椅上,從盒子拿了一個溫熱的蛋撻迫不及待吃起來,淮海中路上的七彩霓虹照的蛋撻色彩繽紛,李以誠邊吃邊起想起剛才邱天打電話給他,嚷著說要「貢丸」的小模型當紀念品。
  
  「貢丸?什麽貢丸?新竹那個?」
  
  「就是插在黃浦江旁邊那三顆貢丸!」邱天異常認真的說。
  
  他在辦公室笑到抽筋,被阿瑞克投以極端鄙視的眼光。
  
  李以誠才咬了一口,想起「貢丸」又無法克制的笑起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貢丸世界裏,嘴都笑裂到耳朵旁了,突然間有人拉他的手臂,他還來不及把笑容收起來就轉頭一看。
  
  楊肖文。
  
  「嘿,好久不見啊!」看見是楊肖文,李以誠直覺的打招呼,但依然處在無法克制的狂笑裏。
  
  楊肖文呆在一旁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大概等蛋撻都涼了,李以誠才慢慢止住了笑,但手仍是不自主的抖動著,他把剩的半顆蛋撻丟回盒子裏,才跟楊肖文說:「對不起對不起,那個貢丸後勁實在太強了。哈哈哈」又是一陣笑。
  
  楊肖文依然是石化狀態的站著。
  
  李以誠這時才感到丟臉的揉揉笑酸的臉頰,「不好意思,剛才朋友講了個後勁很強的笑話,哈哈哈唉停停停。」他輕打了自己一巴掌,把屁股往旁邊挪了一下,「來,坐坐坐,要不要吃蛋撻?」
  
  楊肖文沒有動。
  
  李以誠抬起頭來看了楊肖文一眼,那人背對著淮海中路上的燈火輝煌,定定的注視著他。他突然想到多年前的天橋上,他也曾看過映在萬千燈火裏的楊肖文。
  
  李以誠扯開了一個笑,「坐吧,好巧,怎麽會在這?」貢丸的威力真大,竟然完全撲殺掉和楊肖文重遇時該有的或驚訝或開心或震驚或這樣那樣的情緒,他想過很多種重遇的畫面,但沒想過這種的,貢丸啊
  

  「哈哈哈……欸,哈,不好意思,笑的有點超過了。」李以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鎮定住了情緒,然後才跟楊肖文揚了一下手,「坐啊,怎麽在這啊?」
  
  「小誠」楊肖文終於出聲叫了他的名字,然後默默的在李以誠身邊坐下。
  
  「不好意思,剛嚇到你了嗎?」李以誠儘量露出溫和的表情。他心裏想,楊肖文在上海遇到他一定很震驚,結果他這個沒心沒肺的人竟然像跟隔壁老王打招呼一樣,還笑到停不下來,是我也會受到很大打擊吧。你要對他溫和點,不要嚇到人家,他在心中自我告誡。
  
  「我剛不確定是你,你看起來不太一樣,叫你名字你沒反應,所以才拉你。」楊肖文的神情和語氣完全是意外重遇舊友會有的語氣,遲疑而斟酌。
  
  「嗯,是我本人呢,你怎麽會在這?」李以誠右手支著頭撐在椅背上,左腿交叉在右腿上,放柔了目光看著楊肖文,臉上掛著一抹微微的笑,沒紮好的長髮在臉頰邊散落,左手輕揮一下當作打招呼。
  
  這是阿瑞克親自傳授的調情八招之一,名為「含笑而終」,改編自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最後一式「古墓幽居」,阿瑞克說這招最適合他用,因為他的眼睛越老越妖媚逼人,配上淺笑這麽一勾,對方就終了。
  
  楊肖文突然就轉開了目光。李以誠心裏頓時有兩個聲音在糾結,一個抱怨說唉呀這人調戲起來不好玩,沒勁。一是責問說你幹嘛調戲他,這人又不像阿瑞克是個變態,你別嚇壞人家。
  
  「好了,不逗你了,」李以誠坐正,露出真正屬於他的笑容,「怎麽會在這?有時間嗎?要不要去咖啡館裏坐著聊?這裏吵。」
  
  李以誠起身帶著楊肖文往旁邊的星九客走去,兩人並肩走著。李以誠這時才意識到原來他跟楊肖文真的重逢了,而且不在臺北,在上海。他的記憶立刻翻到了2005年,那裏夾著一枚書簽。上次這樣走著是什麽時候的事了?臺北那麽小,他也沒刻意避開,四年來卻從沒機會遇見。
  
  四年了,原來離你最遠的地方,就是你居住的城市。

第十七章石化的武大郎

  兩人點了咖啡,李以誠另外加點一個麵包,店裏都是很小的圓桌,入座後兩人靠的很近,李以誠藉著店裏昏暗的燈光打量楊肖文,對方的外表幾乎不曾有什麽改變,只是多了點成年男子才會有的韻味,穿著打扮略為成熟了點,但還是以前的日系風格。
  
  李以誠猜想楊肖文應該還是坐辦公室,過著平穩的生活,才能保養的這麽好。不像他穿著路邊買的T恤破爛的牛仔褲陳舊的登山鞋紮著打結的馬尾四處流浪餐風露宿拋頭露臉四海為家還落魄的坐在街邊吃蛋撻
  

  「你變了。」楊肖文的聲音打斷李以誠的腦內劇場。
  
  這幾年李以誠的腦內劇場有越發嚴重的趨勢,而且會瞬間展開的非常廣,他說這表示他想像力豐富,有創造力,是好事。
  
  「你沒變。」李以誠笑著說。你外表沒變,可是你看起來像個陌生人,那種陌生感從記憶深處湧上來,我都快要忘了你的長相,我已經想不起你頭髮的觸感,你嘴唇的碰觸時的柔軟,還有你手指的溫度。
  
  「來玩?來出差?第一次來?還是你住在這?待多久了?」李以誠瞬間拋出許多問題,「一次問完比較省事,你可以慢慢講,我吃麵包,晚上還沒吃。」
  
  楊肖文呼了一口氣,仔細看著李以誠吃麵包的樣子,「我來出差的,第三次來,今天事情已經忙完了,就出來逛逛,星期日下午的飛機回去。」
  
  「你呢?」楊肖文的問題很簡短。
  
  「偶喔,」李以誠把嘴裏的麵包吞了下去,「我喔,朋友在這開公司,我偶而過來住一兩個月幫他。」
  
  「離開廣告公司了?」
  
  「嗯,看開了,把自己累死不值得。」
  
  「是啊,那工作真的太累了,以前看你總是忙到半夜」提起以前的事,楊肖文有點語頓,「所以你這工作是暫時的?」
  
  李以誠笑了笑,對於所有提到以前的話題他都不打算接著回應。「也不是,我自己接案子做,所以這也算案子的一種,做完就回臺北,繼續下一個案子,等這邊有需要我幫忙的,價格可以的話,就過來。」
  
  「所以你這次在上海要待到什麽時候?」
  
  「六月底。」但會繼續去別的地方玩,李以誠的腦內劇場瞬間被無邊的大山大水填滿。
  
  「真不可思議,臺北那麽小遇不到,竟然在這裏遇到,四年了吧,都三十多了。」楊肖文話裏是標準的剛入中年的感傷。
  
  「是啊,都三字頭了。」而且也沒什麽好遇的,遇了幹嘛?打一架嗎?把咖啡潑在你臉上嗎?把你塞進姜絲裏關上三天嗎?嘲笑你男友去劈腿女人你還大方的付律師費嗎?哈哈哈
  

  「來第三次了?有去什麽地方玩嗎?」李以誠決定拿出最官方的話題,天氣、觀光、食物。

  
  楊肖文還沒回答,李以誠的口袋裏傳出一陣歌聲:「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巔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他連忙把手機掏出來,營幕上閃著「親愛的」。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他把身子轉向另一邊,略為避開楊肖文,壓低了聲音。
  
  「喂,親愛的~」電話裏傳來邱天的聲音。
  
  李以誠再度想起貢丸,臉上又堆滿笑,「親愛的,怎樣?」
  
  「剛忘了說,我還要一隻海寶。」邱天要起禮物來完全不手軟。
  
  「海寶?那東西好好好我怎麽敢不買好啦吃了麵包墊一下,等下再去吃別的知道啦,好~Bye~」這幾年他跟邱天的對話有朝噁心的方向前進一點,以前是邱天對著他噁心,現在他也學會噁心回去,大有看誰先把對方噁心死的架勢。他的人格跟個性越來越扭曲,邱天跟阿瑞克絕對要負很大的責任。
  
  李以誠隨手把手機放在桌上,轉回身對著楊肖文說:「怎樣,有去哪里逛逛嗎?上海蠻多地方很有趣的。」臉上被貢丸打的笑還沒完全收住。
  
  「你看起來很開心。」楊肖文語氣沉穩,像是做完簡報後的總結。
  
  「人生嘛,開心點總是好的。」他知道楊肖文聽到他跟邱天的對話,他也不想解釋,你哪位?為什麽要對你解釋。
  
  「我也沒去哪,每次來的空閒時間不多,就逛逛淮海或是南京西、外灘之類的
  
  「周邊的水鄉去了沒?有看到石庫門嗎?梧桐樹呢?蘇州河」李以誠問一句,楊肖文就搖一次頭,問到最後楊肖文的頭搖的跟波浪鼓一樣。
  
  「你好可憐。」李以誠用一種同情的語氣下了結論。楊肖文不知該搖頭或點頭。
  
  「那你明天要幹嘛?」李以誠已經把麵包吃完,手不由自主往蛋撻盒子伸去。
  
  「明天沒事,本來要回去的,我把機票延了一天,就是想四處去逛逛。」楊肖文說完,看著李以誠把之前吃剩的半個蛋撻塞進嘴裏。「你還是喜歡吃甜的有奶味的東西。」
  
  李以誠瞬間嗆到,喝了半杯水才止住。「也不一定,有得吃就吃啊。」李以誠輕輕帶過。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巔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手機在小小的圓桌上發著亮光,上面大大閃現著刺眼的「親愛的」三個字。
  
  李以誠迅速拿起手機接聽,「親愛的…ONIQLU?要哪件?那我隨便買羅阿瑞克週一會回臺北,我叫他帶給你好啦,連海寶一起嗯,我回臺北後一定要把海寶塞進你喉嚨裏呵呵呵,好啦,bye。」邱天可以更無恥一點。
  
  李以誠掛掉電話,看著楊肖文在對面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恍如隔世啊,他瞬間感慨萬千。這個人曾經這麽貼近他的心,能在異鄉的街上相遇,自是有緣,又何苦用笑容拒人於千里之外,李以誠想起佛家的偈語,由愛生憂,由憂生怖,若離於愛,不憂不怖。
  
  若離於愛,不憂不怖
  

  「如果明天沒事,那我帶你去看我的上海,好嗎?」李以誠綻開一個笑容,「不是旅遊書上或旅行團的上海,是我的上海。」楊肖文略感訝異。
  
  「不過可能很無聊。」他又立刻補了一句。
  
  「好。」楊肖文爽快的回答。
  
  李以誠把路線在腦裏規劃了一下,「明天早上先帶你去朱家角吧,讓你看看江南水鄉,還蠻近的,雖然很人工,但聊勝於無,下午再回上海你住哪?」
  
  「世紀大道那附近的飯店。」
  
  「不是吧,完全反方向,也太遠了。」其實李以誠的上海根本不包括浦東,他總覺得橋那邊是另一個世界,他對於開車過橋有些奇怪的抗拒,「不然這樣好了,你晚上住我那裏,有客房,徐滙區靠近南站那附近,這樣可以省下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在李以誠心裏完全不存在著跟前砲友同處一屋的尷尬,他真心的把楊肖文當成好久不見的朋友招呼,他問心無愧的邀請,楊肖文心理怎麽想他不在乎。問心無愧,他只要求自己這四個字。
  
  楊肖文似乎也在腦裏補完著一些事,「好是好,可是我的相機跟充電器什麽的都放在飯店裏,不然我回去拿?」
  
  「嗯……你晚餐吃了沒?沒?那我們去吃火鍋吧,就在這附近,吃完我開車載你逛逛,然後去你飯店拿行李。如何?」他把頭往門外一偏,綻開真心的笑,「走吧。」
  
  
  生命中,有人來,有人去,往往不在預期之間。李以誠帶著楊肖文漫步在淮海中路,街上車流奔湧,霓虹繁華,他沿路指點。
  
  「這條路一直走左轉有間很漂亮的白色教堂,傍晚時在外面站著心情都會變好。」
  
  「這條直走有家戲院,不是放電影的,是劇場,我上次在那裏看昆曲,亂感動一把。」
  
  「那邊那條過去有個公園,裏面的大水池很漂亮,白天陽光照的水波盪漾。」
  
  「啊你看你看,這個郵筒很大吧,我第一張從上海寄出的明信片就是丟進這裏。」
  
  「這裏直走就是新天地,去過吧,你們這種觀光客一定會去的。」
  
  不論李以誠說什麽,楊肖文的回答不外乎「嗯。」「哦?」「真的啊。」「對啊。」
  
  李以誠說的都是他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一點小故事,他喜歡在街上閒晃,在不經意間偷窺這個城市的些微表情,這些都是藏在心中、老了要拿出來回味的瑣事,他不在乎楊肖文是不是聽進去,他只是很開心的講,像在講著他所珍愛的事物。
  
  有時人潮擁擠,他會伸手拉過楊肖文的衣袖;或是輕拍楊肖文的肩,指著一旁的事物細細解釋;有時他轉頭太快,馬尾會刷過楊肖文的手臂,留下一絲絲泛紅的印。
  
  兩人慢慢走過一間ONIQLU,李以誠考慮了一下,說:「我買幾件衣服,很快,不用十分鐘。」說完就往店裏走去。他不確定周日有沒有空來買邱天要的衣服,既然現在順路經過,快速買完就是。
  
  李以誠拿起提籃,快速的在男裝區裏移動,拿的都是不同圖案的T恤,沒多久楊肖文自動接過提籃,默默的跟在李以誠身後。
  
  「買這麽多?」當提籃裏的衣服超過十件時,楊肖文才略感驚訝的開口。
  
  「嗯,現在打折,多幫他買幾件。」說完就往內衣區移動,手一揮拿了5包內褲往籃子裏丟去。「好了,收工。」李以誠看了表,耗時9分鐘。
  
  等待結帳時,李以誠看著默默跟在身後的楊肖文,他會不會在心裏幹譙娘的我千里迢迢在上海遇見前砲友本想和他共嘆前塵往事結果他就像看見隔壁老王一樣毫不在意若無其事還拉著我當苦力提著籃子看他給別的男人買內褲……
  

  「哈哈哈……」李以誠一笑出聲就察覺自己這次真的在腦裏演太大了,「欸沒事沒事,輪到我們結了。」無視於楊肖文的一頭霧水,他往收銀台走去。
  
  結完帳,衣服被折好放在紙袋裏,李以誠作勢要提,果然楊肖文馬上開口說:「我來提吧。」
  
  李以誠也不客氣,隨口說句:「上吧皮卡丘。」他看到楊肖文明顯停了一下才把袋子提起,兩人推門出店,回到街上。
  
  「抱歉,跟朋友開玩笑慣了,別介意。」
  
  「呵呵,不會啊,你講話很有趣。」楊肖文整個晚上第一次笑出聲。
  
  他的笑容還是一樣好看啊。李以誠在心裏嘆口氣,不過怎麽這麽不好玩,邱天跟阿瑞克都會回一聲「皮卡」的,他以前就這麽沒有幽默感嗎?還是因為驚嚇過度?我那時是瞎了哪只眼會看上他……
  

  我那時是瞎了哪只眼會看上他……
  

  瞎了哪只眼……
  

  「喔幹!」李以誠突然停在街上狠狠的罵了一聲。「幹!」
  
  走在他身後的楊肖文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麽了?」
  
  李以誠轉頭盯著楊肖文,馬尾刷的打了楊肖文一下,他盯了半天,又轉頭往前走,氣勢十足的說:「沒事,吃火鍋!」馬尾刷的又打了楊肖文一下。
  
  我瞎了左眼,我瞎了左眼啊!不就是我左眼瞎掉的那天楊肖文來看我然後事情才變的一發不可收拾嗎!原來是我瞎了左眼才會搞成這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以誠的腦內悲嗚響徹整個淮海中路。

第十八章我想再見你一面

  李以誠領頭進了火鍋店,確認楊肖文想吃的幾種食材後,招來服務員。
  
  「鴛鴦,麻油碟兩個,肥羊一盤,肥牛一盤,豆腐泡,寬粉,土豆片,黃花菜,香菜,豬腦,黃喉,腐竹,牛百葉,魚片,豬腰,藕片,蝦丸,鴨腸,鍋巴,南瓜餅,羊肉串10個,雪花兩瓶……好像點太多了,蝦丸去掉,先這樣。」
  
  李以誠行雲流水的點完菜之後把菜單還給服務員,轉頭看見楊肖文呆坐在對面,「怎麽了?有什麽要吃的我沒點到嗎?可以再叫服務員來。」
  
  「不,不是,有點嚇到而己。」
  
  李以誠知道重遇的兩個多小時以來,自己的改變使得楊肖文一直處於震驚狀態,所以他反而無法感受到這四年時間在楊肖文身上起了什麽變化,而且幾乎都是他在說話。我是怕一停下來,他就會說起當年的事嗎?李以誠問自己。
  
  李以誠沉默的看著楊肖文。他心裏有遺憾、感嘆、可惜,但沒有怕,也沒有傷,甚至還有笑看當年的惡趣味。
  
  所以他對楊肖文微笑,「這四年怎麽樣?說說吧。」
  
  鍋底在這時上桌,打斷了李以誠丟出的話題,點的菜放被堆放在桌旁的推車上,兩人七手八腳的把菜往鍋裏丟,一邊丟一半,開大火,倒啤酒。吃飯皇帝大,李以誠也沒空理楊肖文想說什麽,都八點多了,娘的餓死了。
  
  李以誠手一揮,「開動。」拿起盤子,夾起辣鍋裏的食材堆成小山,又拿起另一個盤子堆疊白鍋裏的食材,然後眼巴巴坐著給兩盤菜扇風,偶而抬起頭來看見楊肖文又呈現石化狀態。
  
  我又哪里嚇到他了嗎?李以誠心裏全是問號。「怎麽了?不餓嗎?」
  
  「那盤是你要吃的?你不是不吃辣?」楊肖文真正震驚了,他表情上的震驚是今晚的最高級,他看過李以誠不小心吃到辣而痛苦難受的樣子,那次是他不小心夾錯菜給李以誠,可是李以誠不怪他不氣他,只是自己難受著,就像一直以來的樣子。
  
  「喔,我現在很能吃辣。」以前吃到辣的樣子都還在楊肖文腦海裏吧,李以誠想起楊肖文誠惶誠恐的遞水的樣子,笑著從辣鍋裏又撈了個土豆片,「四年了,沒有什麽不能改變的,吃吧。」說完不理會楊肖文,低頭開始吃起來。
  
  楊肖文不再說話,也拿起筷子開動。隔了四年,楊肖文依然是個好火鍋友,他很快的就捉住李以誠現在的愛好,也知道李以誠依然是貓舌頭,他放食材、撈食材、確定稍微涼了才遞過去、倒啤酒、拿紙巾,一樣把李以誠伺候的無微不至。
  
  李以誠心裏感嘆著,有個知道自己好惡的人伺候還真是不錯。
  
  「你別只顧著伺候我,自己多吃點,有些東西臺灣的火鍋不會放,但很好吃,你試試。」禮尚往來,李以誠夾了幾條寬粉和土豆片給楊肖文,「這個南瓜餅很好吃,我每次來都自己吃一盤,不過今天分你一個。」說完有點依依不捨的夾了一個給楊肖文。
  
  楊肖文看著南瓜餅,突然就笑了,「小誠,你好有趣。」
  
  李以誠知道楊肖文的震驚已經過去,不知道是南瓜餅或是兩瓶雪花的功勞。他遞過去幾根羊肉串,「我很喜歡吃羊肉串,不過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羊肉,就吃吧。」
  
  「眼一閉牙一咬就吃嗎?」嗯,楊肖文的震驚真的已經過去。
  
  「不要被籤子刺到就好。」李以誠已經吃的六七分飽,於是放慢進食的速度,食物真的是好話題,跟旅行一樣,一講就停不下來。「雲南南路那有一家的羊肉串我很喜歡,明天有空帶你去。」
  
  「好呀,聽你講話很有趣,你知道很多這個城市的事,我聽的很開心。」
  
  「呵,都是小事,上不了枱面,明天帶你去吃本幫菜好不好?有一家小店我很喜歡
  
  李以誠慶倖鍋底上來的時間真及時,打斷了原本的對話,他能笑看過往,不見得楊肖文能,到時把場面搞的太沉重,這火鍋還能吃嗎,等下給記得給服務員打賞。
  
  
  離開火鍋店時已經九點半了,兩人略為回復到以前相處的氣氛,話題大多集中在食物和毫無重點的閒談上,楊肖文偶而開開玩笑,放一兩句冷槍,雖然融洽,但明顯存在著刻意回意往日話題的細微尷尬。
  
  兩人朝著蛋撻店的方嚮往回走,李以誠要去取車,楊肖文提著別的男人的內褲和他並肩。車子是阿瑞克公司的公務車,週末時就讓李以誠使用,他很少開,一是因為技術不好,二是因為他喜歡坐公車。週末時,他會坐著公車慢慢晃過大街小巷,看到喜歡的景色就下車,看夠了再隨便跳上另一台公車,這是他在城市裏流浪的方式。
  
  兩人漫步經過蛋撻店外的那張街椅,兩個多小時前李以誠坐著狂笑的那張椅子,楊肖文突然停下腳步,定定的看著那張椅子。
  
  「怎麽了?」
  
  「我那時從地鐵站走出來,搞不清方向就亂走,看到這裏擠了很多人在買東西。」楊肖文停了片刻,「我看到有個人拿著蛋撻低頭笑的很開心,我想那個蛋撻一定很好吃,就跟著排隊,那時就想到你一定會喜歡吃,甜甜的有奶味。」
  
  「後來那個人把頭稍微抬起來,我才發現他好像就是你,又不太像,怎麽可能才想到你就看到你,怎麽可能在臺北都遇不到的人竟然在上海遇到……
  
  李以誠默默的站在楊肖文身旁,一句話也沒說。
  
  「我這幾年想的,就是再見你一面,沒有想別的,就只是見一面,一面就好,遠遠的看著也行,用我這輩子孤單老死來換都可以。」
  
  我想再見你一面。這幾個字從漆黑的夢裏逸出,在接下來的沈默中,那句話延展到李以誠心裏幽暗的角落。淮海中路上的車流氾濫,仿佛臺北天橋下那條長長的光河。
  
  楊肖文轉頭看著李以誠,突然伸手環抱住他,「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聲音哽咽,然後輕輕哭了起來。

第十九章對不起

  李以誠僵住了,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尷尬。被一個大男人在人潮洶湧的街上抱著哭,李以誠真是恨不得一頭撞死。現在演的是哪一出啊!我本來還有點感動的,他在心裏哀嚎,我當年有對不起你嗎?你何苦這樣整我。
  
  他當機立斷,再度使出阿瑞克創的調情八招之六,「佛光普照」,他伸手拍了拍楊肖文的背,露出理解寬容的微笑,放柔語氣說:「我知道,沒事的,過去了就好。」這三句臺詞放諸四海皆准,對付任何哭泣的人都很有用。
  
  楊肖文「嗯」的一聲,過了一下才把頭從他肩頸移開,再抬起頭來時情緒已經平復,只能從霓虹映照下微微發紅的眼睛推測這人曾經哭過。
  
  李以誠笑了笑:「走吧。」我曾經為你哭過,但那不是你要的,現在你為我哭,也不是我要的。
  
  兩人背離繁華的淮海中路,沉默的轉入巷子裏,巷子兩旁的店家都已經關門熄燈,只剩幾家酒吧的招牌燈隱隱在黑夜中發光。李以誠走到一台沒尾巴的小車旁,「嗶」一聲車燈瞬間亮了一下。
  
  「這台車是粉紅色的。」楊肖文終於開了口,語氣驚惶不定。
  
  「對,我知道它是粉紅色的。」李以誠哄著楊肖文,「坐一下就習慣了,不會太丟臉的。」反正我丟臉丟慣了,而你後天轉身回臺北,丟不丟臉都沒差。
  
  
  李以誠開著車,車上的兩人沉默著,沒有尷尬,就只是沉默,車子在沉默中行駛過黃浦江上長長的橋,他將車停在飯店外,楊肖文上去拿行李,他搖下車窗,讓微熱的風灌進小車內。
  
  他終於有機會靜下來把今晚的事好好想一遍。
  
  他邀楊肖文出遊,只是覺得遇到老朋友很開心,想好好招待他,如此而已。過去的事早已雲淡風輕,他們之間沒有誤會、背叛、欺騙,連當年楊肖文三次要求和他交往,都默認是拿他來治傷,他既然沒答應,就不能怪楊肖文和前任複合。以這點來說,他很讚揚楊肖文的品性,因為他對愛情坦白而忠誠。
  
  至於不帶別人去麵攤的約定,他早已釋懷,還為楊肖文找了理由,畢竟阿左是楊肖文的真愛,是要過一輩子的「自己人」,不是「別人」。相比之下,雖然他沒親自帶人去天橋,卻畫了不少張地圖分送親友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啊。他在心裏自我開示。
  
  李以誠知道他一定以某種姿態,成了楊肖文生命裏的書簽,否則楊肖文不會在街上抱著他哭,他們心中都有遺憾和唏噓,也許這次是老天爺給的機會,讓他們好好的把事情說開,就算不能回復當年的友誼,至少從今而後心無掛罣。
  
  一陣亂想中,楊肖文拿了背包下來。「我行李還是放這,明天晚上住這裏,周日去機場比較方便。」
  
  「嗯,走吧。」明晚我也沒有留你住的意思啊,大武兄。
  
  
  李以誠以不怎麽高明的技術開過半個上海回到住處時,已經十一點多,這是阿瑞克幫他租的短期公寓,兩房一廳一衛,生活用品俱全,週一到週五還有阿姨來倒垃圾跟整理環境。他在樓下便利店買了六瓶雪花啤酒和大量零食,此舉引起楊肖文側目,但也沒說什麽。
  
  進門後,李以誠讓楊肖文先去洗澡,自己則抱著筆電窩在沙發上網,他迫不及待的想告訴邱天今晚發生的事,他有種圍觀自己八卦的詭異興奮,無奈邱天不在MSN上,他只好在離線訊息上啪啦啪啦流水帳似的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越寫越覺得像小說,寫到楊肖文抱著他哭時忍不住把嘴笑的裂開來,「他抱著我哭耶,誇張吧,淮海路上多少路人圍觀啊,我丟臉到想一頭撞死,八點檔都沒這麽演的
  
  「怎麽對電腦笑的那麽開心?」楊肖文洗完了澡,走進客廳望著他。
  
  「沒啦,跟朋友報告今天的事,坐吧,要喝什麽自己去冰箱裏拿,要看電視自己開,上網的話無線密碼是1009。」李以誠快速的吩咐完,又低頭繼續寫信。
  
  「1009,嗯,你生日。」
  
  「你怎麽知道?」印像中他從來不曾和楊肖文說過生日的事。
  
  楊肖文想了一下,「我忘了,反正就是知道。」
  
  李以誠「嗯」一聲不再說話,把頭埋入筆電裏,一路把劇情寫到:「我現在在客廳裏寫信給你,他坐在沙發另一邊在開自己的筆電,刺激吧,你很想圍觀吧,哈哈哈,我去洗澡啦,你衣服我都買了,先這樣。」把訊息傳出去後,他把筆電蓋上,往沙發角落一丟洗澡去。
  
  他洗澡時,被丟在客廳桌上的手機又唱起歌,楊肖文終於有機會把整段歌都聽完,「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巔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愛再難以續情緣,回不到我們的從前
  
  「愛再難以續情緣,回不到我們的從前
  
  楊肖文默默的聽著歌,手機上「親愛的」三個字異常閃亮,歌唱了兩遍停下,隔沒多久又開始唱,李以誠終於受不了圍著浴巾從浴室沖出來,濕淋淋的長髮貼在背上滴著水,他接起手機就怒氣滿點的說:「我在洗澡。」
  
  「洗你個頭!你是白癡嗎!你腦袋被狗吃了嗎!」邱天在電話裏暴跳如雷。
  
  「啊啊啊你不要生氣啦,就只是明天帶他去玩而已,」李以誠邊說邊跑進房間關起門來,無視坐在客廳裏的神情複雜的楊肖文,「而且我真的在洗澡,單純洗澡!」
  
  「洗洗洗,洗你個頭!還把人帶回家!你在想什麽!上次玩不夠是不是?」
  
  「我上次沒有玩啊大人,我只是覺得大家砲友一場,在異鄉相遇也是有緣,就帶回家聊聊……
  
  「炮你個頭!聊你個頭!你腦袋被門夾啦!李以誠,我警告你!你…………我都不知要警告你什麽了!」
  
  「唉,那些事都過去了,」李以誠認真的說,「你也知道我從來沒怪過他,而且扣除掉那件事,他真的是個不錯的朋友,在臺北遇不到的人在上海遇到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反正我就當日行一善扶老太太過馬路……
  
  「扶你的頭!如果他纏著你說要重新開始再續前緣你怎麽辦!」
  
  「我跟他沒有前緣啊大人!如果他有這個意思」李以誠想了一下,「那我就跟他玩呵呵呵來追我啊的遊戲,拎北從來沒被人追過,感受一下少女被追的滋味好像也不錯呵呵呵……
  
  「李、以、誠……」邱天咬牙切齒。
  
  「國際長途很貴好嘛邱天葛格!等我洗完澡MSN聊啦,掛了。」手機一丟,李以誠回浴室把剩下的澡洗完,回房間把頭髮吹到略乾,就披散著頭髮回客廳。
  
  客廳裏的楊肖文默默在上網,李以誠開了瓶啤酒,拿起筆電開始和邱天MSN,完全無視楊肖文的存在。兩人「討論」了一瓶啤酒的時間,李以誠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邱天,當朋友,可以;當情人?從重遇到現在,他沒有感覺到半分對楊肖文殘存的情意,對方若有這個意思,就到時再說。而且,搞不好明天過完就再見不聯絡了,想這麽多幹嘛。
  
  最終邱天也被迫同意,不然就沒有海寶。蓋上電腦,他想起邱天打楊肖文的事,他從沒問過邱天那時的情況。事實上,他對楊肖文的認識,停在那年的情人節,那天過後,他再也不曾碰觸過這人的內心。
  
  「想什麽呢?帶我去玩的事,你朋友是不是不高興了?」楊肖文也蓋上電腦,坐在沙發另一頭,溫和的看著他,小心的發問。
  
  「他就是那個樣子,習慣就好,他平常對我很好,」李以誠故做委屈的說,「唉,別理他,喝酒,聊天。」說完跑進廚房拿了一瓶長城干紅,又從冰箱拿出雪碧,「來,干紅套雪碧,贊。」說完調了一杯給楊肖文,用著期待的眼神看著他,「贊吧。」
  
  「甜甜的很好喝,」楊肖文很捧場,「跟玫瑰紅套七喜一樣。」
  
  兩人坐在沙發上隔著一段距離,從干紅開始聊起來,楊肖文說他到上海和北京出差遇到的事,去了哪些地方,吃過什麽,和大陸的同事因文化不同鬧的笑話,李以誠說變態的阿瑞克,說明天要帶他去的巷子和小吃攤,說他最近常聽的大陸歌手,說他迷上的昆曲沒有人提到過去。
  
  李以誠慢慢的找到從前和楊肖文聊天時的默契,楊肖文常先一步說出他心中的句子,兩人對事情的看法依然有驚人的一致性,也常講出類似的話。
  
  這個人啊,真的是。李以誠在心裏為了難以說明的複雜心緒嘆息著。
  
  一整瓶干紅讓兩人喝到淩晨十二點半,「喝完了,去睡吧,明天要玩一整天。」李以誠為重遇的夜晚做結尾。
  
  楊肖文走到客房門口,突然停下來對他說:「我可以睡你旁邊嗎?」
  
  李以誠不發一言看著楊肖文。
  
  「就只是睡你旁邊。」楊肖文用很認真很慎重的表情說:「我怕明天醒來你不見了。」
  
  這人不會又抱著我哭吧還是東摸西摸就那個了我現在很累想睡覺如果他把我硬壓著想要這樣那樣我拿枱燈砸他再把拖鞋塞進他喉嚨裏有用嗎而且為什麽我明天會不見……「好。」其實他只是好奇楊肖文想做什麽。
  
  李以誠領著楊肖文進房間,燈也沒開,直接往床的一邊倒下進入半睡眠狀態,睡著前他感覺到楊肖文在床的另一邊躺下。
  
  半夜時他醒來轉了個身,看到身旁有人時嚇了一跳,接著才反應過來,藉著來自窗外微弱的燈光,他看著楊肖文沉睡的臉,半睡半醒的想著上次這樣是什麽時候呢?好像是那年的元宵節,月亮很圓,他睡在楊肖文的房間裏,有全白的牆和他的畫,那幅畫應該被丟了吧,阿左回來後怎麽可能讓畫掛著,那幅是大四那年他畫了兩個多月,他很喜歡的
  

  也許是感受到李以誠的目光,楊肖文也從睡夢中睜開眼,看著李以誠的臉,迷迷糊糊的喊了聲「小誠」,把手環上他的腰,準備繼續睡。
  
  「那幅畫呢?」
  
  「啊?」楊肖文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幅畫,那幅畫呢?」李以誠半閉著眼,聲音在半睡半醒之間遊盪。
  
  「一直掛在我房間裏。」楊肖文完全清醒了。
  
  所以你當著我的畫跟別人做愛,那是我的畫啊。李以誠閉著眼睡著,眼淚卻掉了下來,沿著眼角滑過臉龐,落入頭髮裏。
  
  楊肖文支過身來抱住他,「對不起,」把頭埋在他肩頸的長髮裏:「對不起。」聲音裏滿滿全是悔恨。

第二十章出遊

  李以誠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間,他不知道自己掉了淚,對楊肖文的擁抱,也只是含糊的問:「怎麽了?」問完轉個身拉了拉薄被,繼續睡。
  
  第二天醒來,臥室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呆,「原來是作夢,見鬼了。」起身推開房間,看到楊肖文好整以暇坐在客廳看報紙。
  
  「真的見鬼了。」李以誠喃喃碎念著走進浴室梳洗。
  
  回到客廳時,楊肖文正把塑膠袋裏的早點放到桌上,楊肖文指著食物說:「我出門去晃了一下,順便買回來的,」說完停了一下:「沒找到培根蛋土司。」
  
  李以誠想了想:「你哪來的鑰匙?」
  
  「你一樣把鑰匙放在門邊的櫃子上。」
  
  「喔這裏不像臺灣有那種早餐店,我都隨便吃,要喝咖啡嗎?」李以誠瞬間改變話題,邊說邊搖晃進廚房,拿出摩卡壺,動作熟練的加水填粉,然後把頭倚在櫥櫃上,呆呆的站在廚房等著咖啡煮好,不時打個哈欠。這幾年前養成的習慣,在每天早上第一杯咖啡下肚前,他都是遊魂狀態。
  
  楊肖文跟進了廚房,默默看著李以誠煮咖啡。「你喜歡喝咖啡?」
  
  「嗯,喜歡啊,我需要攝取咖啡因,在喝完之前我都是昏睡狀態。」李以誠對這種事的興趣只有三種程度,『沒感覺、不討厭、喜歡』,唯一突破『喜歡』而達到『很喜歡』的就是旅行。
  
  「我也是,所以我剛在樓下的八十九度吸喝過了。」李以誠回頭白了楊肖文一眼,把煮好的咖啡倒到杯裏,和楊肖文回到客廳坐下,拿著煎餅吃起來。
  
  「你應該是每天早上穿西裝打領帶右手拿著星九克咖啡人模人樣走進豪華電梯辦公大樓的那種白骨精吧。」李以誠不信奉食不語,他喜歡邊吃邊說。
  
  「白骨精?」其實楊肖文左手還拿著公事包。
  
  「白領、骨幹、精英,人稱白骨精,我這輩子大概無法成為的妖怪品種之一。」吃完煎餅開始吃蛋撻:「我從來沒穿過西裝。」
  
  「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已,我還蠻喜歡的,你這樣也很好,綁個馬尾很有藝術家的樣子。」
  
  「藝術家幾乎都是餓死的,我本來只是懶得剪,那時一直在旅行,把自己弄的披頭散髮不修邊幅的樣子,看來窮一點,比較不會被搶。」李以誠邊喝咖啡邊想,我大概是綠油精或是洗髮精之類的東西吧。
  
  「旅行?去了哪里?」
  
  「還蠻多地方的,一時講不完。」李以誠拍掉手上的碎屑,展開笑容說:「走吧,帶上相機出門曬太陽。」
  
  
  兩人下樓時,李以誠的手機又開始唱歌,他接起電話邊講邊領著楊肖文往車子走去。
  
  「昨天晚上有沒有發生『什麽事』啊?」邱天是標準的惟恐天下不亂。
  
  「嘿嘿嘿沒有啦,別鬧了正準備出門去朱家角對呀,就是那台夢幻粉紅小QQ,習慣就不丟臉了我最丟臉的事就是認識你呵,好啦,bye。」
  
  李以誠發現每次他和邱天講完電話,楊肖文總是會沉默一段時間,他知道對方心裏在糾結什麽,但那些糾結都不關他的事,他要和誰那麽親熱的講話,都只是他的事。
  
  「出發!」李以誠開心的一笑。
  
  「你對上海的路很熟。」楊肖文看著李以誠熟練的在高架橋之間繞來繞去。
  
  「我只熟去過的地方,」李以誠開上了滬青平公路,輕鬆的說:「大部份的地方只要去過一次,我就記得路。」
  
  楊肖文沉默著,車裏只剩下蒼啞的男聲低低吟唱著充滿佛教氛圍的歌曲。
  
  「這歌很好聽。」車子開到了青浦時,楊肖文才開口。
  
  「嗯,這個人叫熱西才讓旦,他唱的是藏語,聽不慣我可以換流行歌。」李以誠自從在旅行途中聽到民族音樂後,就不可自拔的迷上,幾乎要取代爵士樂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很喜歡聽。」楊肖文笑了笑:「你變成新的人了。」
  
  「也不對,我只是變成我原本的樣子。」李以誠輕打著方向盤,自在微笑的回答。
  
  「嗯,你把你房間裏的顏色跟那面牆拿出來了。」楊肖文轉頭看他。
  
  李以誠笑著沒說話,他今天穿了亮藍色的POLO衫,眉角帶笑如夏日清泉。
  
  又過了兩個紅綠燈,楊肖文才再度開口:「我有畫地圖,一直放在抽屜裏,想著也許有天能拿給你。」
  
  「喔那個啊,」李以誠轉頭笑著說:「我已經不需要了,不過還是謝謝。」他把車滑進停車場,「到了,下車吧。」
  
  
  李以誠領著路,半途經過郵局,他停在門口的郵筒旁,從包裏抽出一張明信片,快速的寫下「2009.6.13,朱家角,大太陽」,考慮片刻,又寫上「楊肖文,狗血般的重逢」,然後丟進郵筒裏。
  
  楊肖文站在一旁,「要來一張嗎?」他拿出另一張明信片對楊肖文揮了揮。
  
  李以誠的背包裏隨時有一疊貼好郵票的明信片,用來寄給自己,他在明信片寫上時間、地點、天氣、人物、事件,然後寄回臺北,當他回家後,就讓那個時刻停留在藍色牆上,每一個時刻都是無與倫比的回憶。
  
  楊肖文接過明信片,靠著郵筒寫起來。李以誠看著楊肖文低頭寫字的樣子,這個人寫字的樣子挺好看的不知道他的字長怎樣拎北從來沒看過應該是筆劃之間很俐落不會牽來牽去不過現在也沒有看的必要
  

  「直接丟進去就行了嗎?」楊肖文指著郵筒發問。
  
  「對,沒寄丟的話兩個星期內會收到。」他不需看楊肖文的字了,就像他不需要那張地圖。
  
  
  對於觀光景點區,李以誠的態度是:沒有不好看的風景,只有太乏味的觀點。所以就算是消防栓或廁所指示牌他都能看的津津有味,他把這個想法和楊肖文分享,帶著他看橋、看水、看船、看街邊小店、看人包粽子、看牆上的牛奶配送盒,走累了,兩人就坐在水邊看房子。
  
  帶人出遊這種事,李以誠一向是能免則免,他並不喜歡和人結伴旅行,這幾年的旅行都是獨自上路,除了偶而和同方向的驢友會暫時結伴之外,剩的時間都是獨自來去,他不在網路上貼遊記或分享照片,旅行對他而言就像寫日記,拍下的照片都是當時被感動的瞬間,是心裏很私密的事。親近如邱天,也很少聽他提起旅行的細節。
  
  但楊肖文如同他猜測的,是個好旅伴,不論是看電影、吃火鍋、出遊,楊肖文就是比其他人更對他的頻率。這個稱不上旅行的小小出遊讓李以誠覺得慶倖,也許這次他們的友情,可以有比較清朗的開場。
  
  那天楊肖文拿著相機拍了不少照片,包括一張兩人的合照。當時兩人站在永安橋上,楊肖文突然攬過李以誠的脖子快速自拍一張,相片裏,來不及反應的李以誠面向左方,一臉微笑,而楊肖文緊盯著鏡頭,眼神中隱隱有種堅決。
  
  
  兩人下午的行程,若以觀光客的角度,完全可以被稱為無聊。李以誠帶著楊肖文在上海探看隱藏在角落裏的市井紋路,兩百公尺不到的里弄、種滿梧桐樹的小巷、樹蔭裏的教堂、攀滿常春藤的鐵鑄欄杆,上海的悠悠情韻在李以誠的帶領下,緩緩在楊肖文眼前展開,兩人的相處平和靜諡,默默的走,輕輕的講,細細的聽。他們中午吃本幫菜,晚上吃東北菜,中間夾雜了羊肉串和生煎包。
  
  傍晚時,李以誠帶著楊肖文在武康路漫步,他回頭看見楊肖文停在一間黃色老房子外抬頭細看二樓的窗臺,暮色透過梧桐樹散在楊肖文身上,他心裏有什麽東西忽然被撥弄。
  
  怎麽是你。他問自己。怎麽又是你,在臺北遇你不夠,還要到上海來逢你。他不明白,他從來都不明白。
  
  那天的最後一站是乍浦路橋,整個上海李以誠最喜歡的地點,這是他的秘密基地。蘇州河在橋下彎延,昏黃的路燈照的河面波紋細碎,他們倚在橋上看著河水微微的流淌成一道弧線,在遠方匯入黃浦江,江上的白渡鐵橋人聲鼎沸,非常遙遠、非常美。
  
  他想起楊肖文帶他去天橋的那個夜晚,原來能有人分享秘密基地的感覺,是那麽溫暖。

第二十一章北京初雪

  李以誠載著楊肖文回飯店,兩人一路閒聊,當車子停在飯店門外時,沉默降臨,兩人默默坐在車裏,沒人說話,沒人下車,夜色在車裏慢慢凝結成難以言說的氣氛。
  
  最終還是楊肖文開口了:「再給我一個晚上好嗎。」
  
  李以誠什麽也沒說,只是看著嶗山路的車流發呆,最後他發動車子,駛進停車場,和楊肖文一起進了飯店。
  
  那個晚上,他們靜靜並躺在床上,楊肖文央求李以誠講旅行的事,於是李以誠慢慢的把藏在心裏的、如同日記般私密的事一件一件講給楊肖文聽,楊肖文只是靜靜聽著,側躺在李以誠身邊,在他的故事裏陪著他重回那些大山大水和羊肉串。
  
  「蘭州南站旁邊有條巷子,裏面有個羊肉串攤,那時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餓到發慌,所以覺得特別好吃。」
  
  「拉薩東措青旅旁邊的羊肉串,老闆是從喀什來的,用的是鐵籤子,不小心會被燙到。」
  
  「西寧水井巷也有家羊肉串不錯,在很裏面,配隔壁攤的犛牛酸奶跟涼皮吃真叫人間美味。」
  
  最後楊肖文終於開口了:「你除了羊肉串,有吃別的東西嗎?」
  
  「呵呵,有啊,在成都吃到很好吃的火鍋,只是後來地震,一團亂。」
  
  「我那時發現你在災區,嚇的站起來把杯子打翻,一堆報表全再見了,」楊肖文再度開口,聲調平穩:「後來想到你能上網發文,應該沒事,但還是忍不住。」
  
  「我知道。」
  
  「我不敢再聯絡你,怕你不想理我,所以我偷偷的看,看你上站就好,你只要沒事就好。」楊肖文說著說著,伸手撫過了李以誠垂落在枕頭上的頭髮。
  
  「我知道。」李以誠靜靜看著他的頭髮在楊肖文的手指繞捲。
  
  「旅行讓你變成你,真替你高興。」楊肖文的語氣裏有些微的感嘆。
  
  
  「去年我除了遇到地震,還看到下雪。」隔了一陣子,李以誠才說:「真的下雪,從天空落下來的雪。」下雪時我還在心裏跟你打招呼。
  
  「真的?我也是,去年在北京看到的。」楊肖文話裏有些微興奮:「好漂亮,我那時就想到我們以前去看那部3D電影,假的果然跟真的不能比。」
  
  「你去年在北京?什麽時候看到的?」
  
  「十二月初,幾號忘了,我北京的同事說是入冬的第一場雪。」
  
  李以誠眼睛一酸,怎麽會這樣。「我那時也在北京,我們看到是同一場雪。」
  
  他跟這人看了同一場假的下雪,然後又看了同一場真的下雪。
  
  楊肖文瞬間驚愕的坐起身來,安靜了片刻才說:「看來北京比上海大。」說完又躺下來看著李以誠。「在上海遇到也很好,只要能遇到,在哪都好。」
  
  李以誠用微笑牽動著嘴角,沒說什麽。
  
  楊肖文看著李以誠,又慢慢說起:「那時同事說要帶我去吃有名的鹵煮,我吃了不習慣,也不是不好吃,就是覺得怪,但又不能不給北京同事面子,就咬牙吃了……」說著做了個咬牙的表情,逗的李以誠笑出聲來。
  
  「結果吃到一半,發現有東西從天空掉下來,我還在想這是什麽,就聽到北京同事輕描淡寫的說『哎呀下雪了』,我高興的差點把碗丟到地上,還被另一個瀋陽來的同事笑我是沒見過雪的南方土包子。」
  
  「你要把他嗆回去啊,跟他說我們有的是地震跟颱風,不希罕雪。」
  
  「好,下次拿地震跟颱風嗆他,八月底還會到北京一趟吧,到時再逼他帶我去吃羊肉串,那條小吃街很多東西都不錯吃,叫什麽井的……
  
  李以誠忽然坐了起來,聲音拔高:「王府井?你那時在王府井?」
  
  「好像是,就很大一條步行街,旁邊有條小路進去是小吃街。怎麽了?」楊肖文有點驚慌的跟著坐起來。
  
  李以誠的神情破碎,眼神穿透過楊肖文,沉默凝成巨大的惆悵,心卻被敲打的震顫。
  
  楊肖文靜靜看著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你也在那條街上,對吧。」對吧那兩字,聲調儘是絕望。
  
  「呵呵。」楊肖文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傾身向前,抱住了李以誠。
  
  沒有緣的人,住隔壁巷子也不會遇見,何況是廣寬擁擠的王府井。可是我們在淮海遇到了,李以誠在心裏反覆的問,我們在週五晚上七點人山人海的淮海路上遇到了,那個對的時間來了嗎?可是現在的楊肖文還是那個對的人嗎?
  
  他任楊肖文抱著,不掙不動,時間和夜色靜靜在四周流過,後來楊肖文終於開了口:「小誠,給我一個機會吧。」
  
  李以誠沒有任何反應,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腦內劇場已經罷演。
  
  楊肖文繼續接著說:「我知道你身邊有人了,但是我可以等,多久我都等。」
  
  良久良久,「那你就等吧。」李以誠終於開口回答。
  
  「好。」
  
  
  「睡吧,你明天還要趕飛機。」李以誠掙開楊肖文,背轉過身,準備睡覺。
  
  在李以誠幾乎睡著時,放在床邊櫃的手機開始唱歌,上面閃著的依然是「親愛的」。他伸手拿過手機,楊肖文卻伸手環住李以誠的腰。
  
  「在哪呀?」邱天一付捉姦的語氣。
  
  「在飯店陪……朋友聊天。」
  
  一串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雖然聽不清內容,但可以感到電話那頭的人在發怒。楊肖文收了手臂的力道,將李以誠環的更緊。
  
  「就只是聊天……嗯?怎麽了?……我媽怎麽說?……沒事就好,我明天打回去,看怎樣你再去處理一下……嗯,bye。」
  
  李以誠掛了電話,在幾乎睡著時,才聽到楊肖文問:「你媽怎麽了嗎?」
  
  「沒事,開車小擦撞。」
  
  「你家人都認識他?」
  
  「嗯,我媽收他當乾兒子,我不在臺灣,就什麽都跟他告狀。」李以誠在半睡半醒間回答。邱天從高中就出入李家,十多年來早就被李家父母當自家兒子,乾媽乾兒子也只是形式上補強。
  
  不過楊肖文明顯把事情想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第二天,李以誠在十點多醒過來,睜眼就看見楊肖文躺在一旁看著他,他丟出一個疑惑的眼神,「沒事,就是把握時間多看幾眼,不然要到六月底才看的到。」楊肖文的語氣是他很久以前聽慣的那種溫柔。
  
  「六月底?」他還沒完全醒。
  
  「你上海的工作不是六月底結束?」楊肖文伸手撥弄他的頭髮
  
  「對,但我沒有要回臺灣,我要去旅行。」
  
  「嗯,那好好玩,路上要小心,有決定要去哪里了嗎?我等你回來跟我講故事。」說完把頭往他脖子上蹭了蹭。
  
  李以誠有些許錯愕:「你不問我去多久?」
  
  「我想你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多久吧?」楊肖文把頭埋在他的頸側,聲音悶悶的傳來,「而且我知道旅行是你自己的事,你心中自有主意,我只要等著你回來就好了。」
  
  為什麽他會知道?這個疑惑才升起,馬上就有答案。他就是會知道,就如同我知道他一樣,不為什麽,就只是知道。
  
  「我等你回來,你慢慢玩,你回來時我去接你,煮飯給你吃,聽你說故事。」楊肖文把頭抬起來,溫柔的看著他。
  
  你當年用這種溫柔拖我下水然後丟我一個人等死現在又要再來一次嗎。李以誠的腦內劇場終於華麗大復活。靠杯這句也太少女太八點檔太自憐了,而且我從沒怪過他不是嗎?我不是明白當時他這麽做的原因嗎?我不是把一切都歸在自己身上嗎?為什麽我還會想講這種『都是你的錯』的八點檔對白?這句話一定會刺傷他,他會悔恨的求我原諒搞不好又抱著我哭然後弄的跟真情告白似的……可是娘的我好想講這句話,因為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再多的冷靜和豁達都抵不過不甘心三個字,而且那個人就在面前用著同樣的手段。
  
  「你當年用這種溫柔拖我下水,然後丟我一個人等死,現在又要再來一次嗎?」
  
  「對。」楊肖文依然溫柔的看著他,臉上帶著微笑,聲音卻透著決絕:「只要能再把你拖下水,再多的溫柔我都能給,再多的事我都會做。而且我會一直對你好,過去是我錯,是我該死,但以後不會了。」
  
  李以誠不可置信的看著楊肖文,說好的八點檔呢?
  
  楊肖文伸手刷過李以誠的頭髮,用著同樣溫柔的語調繼續說:「我原本只想能再見你一面,見了面又覺得只要你過的幸福就好,可是越和你相處,越放不下,我沒辦法在旁邊假裝是朋友看你叫別人親愛的,以前我錯了一次,後悔四年,我不想再錯第二次。」
  
  你是誰。李以誠幾乎要忍不住脫口問出。你是誰?這不是他知道的那個楊肖文。
  
  「我知道你跟他感情好,連你媽都認同他……但我會等的。」說完,楊肖文低頭輕輕吻了他。
  
  「如果等不到,那我就動手搶。」
  
  他知道了,這個是現在的楊肖文,是這四年裏新長出來的,更加直接俐落,自信沉穩,但都藏在看似依舊的溫柔之下。如同當年他們的痛,李以誠外顯張揚,而楊肖文內隱深藏。
  
  這個人變成巨型飛碟紅豆餅了,不對,這種程度應該叫鯛魚燒。李以誠不忘活絡腦內劇場。
  
  楊肖文抱著他繼續說:「所有的相遇都有原因,我昨天晚上才想通,我們在北京不是錯過,而是時間未到,四年前的事也是為了讓我們變成現在的我們,然後我們才能好好在一起。四年前我們身上都是傷,真的在一起,也只會……
  
  「我知道。」四年前他們各有執著,各有魔障,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
  
  楊肖文用臉側輕輕蹭了蹭:「給我一個機會,我會等的,我會一直對你好。」說完又輕輕吻了他:「好好玩,我等你回來。」
  
  「……走吧,飛機要飛了。」
  
  
  李以誠送楊肖文到機場,楊肖文要了他的MSN,拿過他的手機在備忘錄裏輸入住址,「我會打電話給你,你MSN要常開,好嗎?去玩的時候記得寄明信片給我。」
  
  「入關了,」李以誠說:「你回去慢慢等吧。」

第二十二章拉卜楞寺

  上海空氣中似乎有什麽在醞釀。氣候一如往常,難得有雨,經常有風,燥熱的空氣讓皮膚發乾。
  
  李以誠依舊生活在常軌上,那個和楊肖文共度的夏日週末,像一場短暫卻回味悠長的夢,只是夢醒後的他們保持著聯絡。楊肖文比以前更懂分寸,進退之間拿捏的很好,恰到好處的親近,適度介入他的生活又不踩到他的底線,他們聊瑣事,很多的瑣事,他們讓彼此慢慢深入對方生活的最細微處。
  
  李以誠知道楊肖文用的還是同一招,像藤蔓慢慢侵入他的心裏,然後強硬的生根發芽,最後只能被包圍,就像他帶楊肖文去里弄裏看的攀滿常春藤的欄杆。
  
  李以誠靜靜的任藤蔓攀附,現在的他就是個鐵鑄兵馬俑,將來就算大片把藤蔓砍除,也只會掉點漆。
  
  他思考的不是要不要給楊肖文機會,他猶豫的是,要不要給自己機會。
  
  這些年來他和其他女子有些零零星星的感情事件,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情感淡薄,或是因為楊肖文將他帶到一個別人無法同行的境界,在那兩個月,靜謐的生活和性靈的美好,還有品味相近的和諧純粹,都讓他被深深觸動,往後的四年,儘管他對這種觸動有著強烈想望,但最終只得「無味」兩字,於是指尖的字枯乾了,心也沙漠化。
  
  而和楊肖文兩天不到的相處,雖然他對楊肖文不存在半點的過往情意,心情卻還是有明顯的波動,一種單純的吸引力所引起的波動。
  
  但他今年要30歲了,他不想玩你追我跑的遊戲,就算楊肖文不介意花時間追著他跑,他也不願意浪費別人生命。感情不是一個人的事,他必須先給自己機會,才能給楊肖文機會。
  
  該再度愛上楊肖文嗎?他不知道。並非害怕什麽,他只是很單純的,無法下決定。
  
  
  六月底,李以誠遲遲無法決定旅行的方向,所以他閉眼在地圖上一指,指尖停在甘肅的瓜州附近,旁邊有個城市叫敦煌。
  
  七月初,他出發旅行,直接從上海坐了快40小時的火車到敦煌,戈壁在他眼前展現出巨大的美,他懷抱著震撼和感動在敦煌住了兩星期,直到毫無生機的死寂逐漸將他的情緒吞噬。
  
  在考慮下一站的方向時,他聽到青旅的驢友準備坐著巴士往南,翻越祈連山到青海的德令哈,於是兩人結伴同行。他在德令哈停留數天後,獨自一人東行,越過青海湖到了青海的省會西寧。
  
  他在西寧的青旅住了幾天,這時已經接近七月底了,天氣炎熱,在準備動身往南時,他聽到同房驢友提起夏河,夏河有座著名的藏傳佛教寺廟拉卜楞寺,離西寧只有四個小時的車程,於是他改往東行,中午時分到了夏河。
  
  他在青旅放下行李,漫步的往寺廟走去,讚嘆著寺廟的巨大時,又隱隱覺得似曾相識。晚上回到青旅後,他上網查這座寺廟。
  
  『拉卜楞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電影天下無賊的拍攝地……
  
  這是那座廟。他在電影院裏看過,後來在電影台裏看過無數次的那座廟。天下無賊裏的那座廟。
  
  那時劉若英在大殿前用絕望的姿態拜佛,那時劉德華在轉經筒長廊偷著皮夾,那時楊肖文坐在他身邊,在黑暗的戲院和他十指緊扣,那是他和楊肖文看的最後一部電影,在2005年的臺北冬天,他生命裏最慘淡、卻閃閃發亮的冬天。
  
  他突然湧出些微眼淚,停在眼框裏。
  
  
  李以誠在夏河住了兩星期,每天在早晨的微光中向寺廟走去,在大殿外和藏民一起跪拜,認認真真對大殿裏的每座神佛磕頭,認認真真把三公里長的轉經筒長廊轉一圈,再回到大殿旁的佛塔附近靜靜坐著,直到天光隱去。
  
  有時楊肖文打來電話,數千公里外的聲音有些模糊,李以誠總是笑著說:「我今天在拜佛。」
  
  他把楊肖文從心裏每個角落拖出來,舊的、新的、溫柔的、坦白的、深情的……全攤在大殿外讓陽光曝曬。北京的錯身,上海的重遇,無意間來到的寺廟,他知道有力量在牽引他們靠近。楊肖文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無關於性別或他們的曾經,只因為這個人是他的劫,是他的咒,是他在萬千紅塵註定要遇到的那個人。
  
  世事皆是因緣生滅。
  
  離開夏河那天,他第一次寄明信片給楊肖文,「我們都給彼此一個機會。」他認真的寫著,然後拿起明信片襯著拉卜楞寺當背景,拍了一張照,接著把明信片投入郵筒,讓他的決定橫越千里到那個人的信箱裏。
  
  他不知道人跟人之間錯開的環結需要多大的力才能回到當初的完滿,於是給彼此一個機會,重新靠近對方,看他們是否有可能涉過荒原,各自走入彼此夢裏,以對方做為安身的終站。
  
  就算寄丟了我還有相片存證喔,你最好乖乖的把信送到。李以誠在陽光下笑著摸了摸郵筒。他知道無論如何,這次和楊肖文會有個不同的結局。
  
  他最後一次向神佛磕頭。
  
  從前在臺北,他們在一個又一個的空間移動,餐廳、電影院、BF、各自的住處,密閉的空間把人心和愛恨擠壓到極致,直到他走入那些大山大水,才明白凡事都有餘地。山川不變,更顯人世蒼涼。這次他們在蒼涼人世裏一步不岔的遇到了,他向神佛深深頂禮感激。
  
  他最後一次走那條三公里長的轉經筒長廊。
  
  過去他用情感依賴來做自我逃避,他放任命運判決,不爭不求;現在的他獨立完整、心智強韌,他把所有的不甘和忿恨都化解掉,不再仰賴別人付出感情來拯救他,也不再利用感情依附來逃避孤獨,世上能救贖他的只有他自己,想要被觸動,想要有人同行,就得自己去爭去求。
  
  
  離開夏河,他動身往北,到西安看兵馬俑。晚上楊肖文打電話給他。「我今天看到我兄弟了,不過我比較帥。」他在回民街啃著羊肉串:「而且這裏烤羊肉串的是藍眼睛的回族帥哥!」
  
  他一路向北,剛進內蒙古,就接到楊肖文電話,「我收到明信片了,我會等!我會等!」電話裏的聲音異常激動開心,「我今天學會煮咖哩雞,回來煮給你吃。」後來有兩天的時間,李以誠都在想咖哩雞和明信片有什麽關係,而且他對咖哩雞沒有特別的愛好。
  
  他在內蒙古一路東行,在八月底到了鄂爾多斯,這時楊肖文打來電話,說下周會到北京出差。
  
  「我那時應該在呼和浩特,你帶義美小泡芙來,我就去北京找你,還蠻近的。」李以誠躺在草原上笑著說。
  
  「我帶一打給你!牛奶口味對吧。你不是在蒙古嗎,怎麽會近?」在楊肖文的認知裏,一小時以內叫近。
  
  「很近的,大概十小時的火車吧,你要住好一點的飯店,我兩個月沒睡過彈簧床了。」在李以誠的認知裏,24小時內的都叫近。
  
  
  楊肖文週二到北京,李以誠在草原上又晃了兩天,週四晚上十點多才到。楊肖文要到火車站接他,被他笑著拒絕,「你接不到的,車站裏的人差不多有整個臺北市那麽多。」他說。
  
  李以誠坐著地鐵悠哉的在晚上十一點多晃到飯店,兩個半月不見的楊肖文拿著小泡芙等在飯店門口,他看見楊肖文那傻樣子就忍不住笑。
  
  進了飯店,李以誠把背包卸下,楊肖文好奇的試背看看,險些被壓倒在地上。
  
  「保重龍體啊大武兄,這至少18公斤吧。」李以誠語帶嘲笑,二話不說去洗澡,洗完直接往彈簧床撲去,在床上滾兩圈,滿足的嘆了一口氣,然後,睡著了。

第二十三章九月初的北京鹵煮

  李以誠睡到隔天中午,醒來後在桌上看到楊肖文留的紙條,說他去公司,六點下班後再一起去吃飯。這是李以誠第一次看到楊肖文的字,果然銳利沉穩,筆劃清楚沒牽絲,字如其人。他把紙條收進背包裏,出去找東西吃,然後回飯店繼續睡覺。
  
  多睡一點,明天楊肖文回臺北後就沒彈簧床了,睡飽了再去東北玩。他想著,然後把臉在柔軟的枕頭上磨蹭兩下,又睡著了。
  
  過去兩個月,李以誠睡的都是青年旅舍最便宜的多人間木板床,有時味道怪異,有時人多吵雜,雖然身體慢慢調整成適合旅行的狀態,但底層還是積壓了許多疲累,所以一碰到飯店裏的彈簧床,他就陷入雷打不動的冬眠狀態。
  
  
  再次醒過來時,李以誠看見楊肖文坐在窗邊入神的看著書。這場景跟醫院那天還真是一模一樣啊。他在心裏嘆口氣。不過現在我兩隻眼睛都是雪亮的哼哼哼。
  
  他伸了個懶腰,翻身在床上滾兩圈。
  
  「醒啦。」楊肖文放下書走過來,伸手就狠狠的抱住了李以誠,委屈的說:「昨天沒抱到你就睡著了。」說完用頭蹭了蹭,活像李以誠這幾天在草原上看到的牧羊犬。
  
  唉我只是說要給你機會沒說要跟你交往啊這位大哥而且你是不是忘了我還有一位親愛的你沒有意識到你是小三嗎……「我餓了。」李以誠伸手摸了摸楊肖文的頭,說:「我們去王府井吃東西吧。」
  
  
  李以誠熟門熟路的帶著楊肖文坐地鐵到王府井,九月初的北京有微悶的風,兩人並肩往小吃街的方向走,走到小吃街牌樓前面靠近步行街的地方時,李以誠突然停下說:「那時我停在這裏看地圖,想找東華門夜市,雪就落下來,掉在地圖上,我還想這是什麽,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就是雪。」
  
  那時他舉起手臂看著細細的雪落在他的羽絨衣上,激動的傻笑,然後在雪中繼續朝著東華門的方嚮往前走。
  
  
  「我在裏面的一個鹵煮攤子前。」楊肖文往小吃街裏面指,於是兩人往小吃街裏面走。
  
  李以誠在心裏算著步子。
  
  「就這家。」楊肖文停下來。
  
  76步。
  
  當他笑著在雪中往前走時,楊肖文在他左手邊76步的地方吃著一碗鹵煮。
  
  
  2008514日,地震讓他們在網路上重遇,一個在成都,一個在臺北。
  
  20081210日,他們在北京看著冬天的初雪,兩人距離76步。
  
  2009612日,他們在人潮洶湧的上海街頭相逢,一步不岔。
  
  緣份緩步的向他們侵逼,每隔半年就將他們往對方推近。他們不是錯過,是還不到相遇的時刻。
  
  李以誠指著鹵煮,笑著對楊肖文說:「你跟這攤子有緣,再給鹵煮一次機會吧。」
  
  回去要用這個號碼買彩券。李以誠吃鹵煮時,在心裏下了慎重決定,緣份重逢什麽的都比不過上億彩金啊。
  
  
  
  那天晚上,兩人吃飽喝足回到飯店,李以誠指著床邊說:「你坐下,我們把事情說清楚。」他打算開誠佈公的把事情都說明白,他要一個清清楚楚的開始,就像武林高手要堂堂正正對決。
  
  楊肖文緊張的在床邊坐下,李以誠拉過椅子,坐在楊肖文對面。
  
  「你想跟我在一起?」李以誠發問。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楊肖文直直凝視著他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即使我不愛你也沒關係?」李以誠也直直的凝視回去。
  
  「你會愛上我的,我會等你愛上我,我會讓你愛上我。」楊肖文放柔了目光,「……小誠,我們都30了,對自己誠實點吧,你明明知道我們互相吸引,而且我們比誰都適合。」
  
  李以誠默默看著楊肖文,決定使出殺手鐧:「我那個親愛的是邱天。」
  
  「……」楊肖文的表情瞬間只剩絕望灰敗,整個人如死屍般攤坐在床邊,許久之後才喃喃的說:「你們在一起了……
  
  你也知道對手是他的話,你完全沒希望啊,哼,你什麽級數敢跟天天比,我們家天天溫柔善良會打架又是我哥就可惜沒腦子…… 李以誠默默享受著楊肖文的絕望帶給他的莫名快感。啊,好爽。
  
  直到楊肖文快化為塵煙被風吹散時,李以誠才接著說:「我們沒在一起,我們平常講話就是這樣噁心,不過他現在是我哥,你最好……」話還沒講完,楊肖文就撲上來抱著他猛親。
  
  「你別高興的太早,坐回去!」李以誠把楊肖文的頭推開,看進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的說。「我知道我們互相吸引,我也知道你適合我,可是這四年我們變的太多,你對我而言幾乎像個陌生人,我對你的感情在這四年都磨光了,現在我心裏對你沒半分情意,所以我們先做朋友,重新開始,慢慢來好嗎?」
  
  「好,」楊肖文緊抱住李以誠:「我會等。」我會等你愛上我,我會讓你愛上我。李以誠知道楊肖文沒說出口的部份。
  
  「嗯。」李以誠撫著楊肖文的背。我也會努力愛上你,只要你別再傷我的心,不然這次我會自己把你扁成武大郎叫你爹娘都認不出你。
  
  「我會好好巴結大舅子的。」楊肖文補上一句。李以誠聽的大笑。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靜靜並躺在彈簧床上,就像上海的那個夜晚,玩著對方的手指和頭髮,李以誠把兩個月來看到的點點滴滴的美景,在廣濶的戈壁裏聽到風聲吹動的每一個片刻,在無邊草原看到夏日夕照的色澤,都分了一些給楊肖文。
  
  他沒有告訴楊肖文關於拉卜楞寺的事,那是他的秘密,壓放在日記底層裏真正的秘密。
  
  但是他給了楊肖文一顆石頭,他說:「小禮物,在一座寺廟的大殿外撿來的。」楊肖文笑著收下,慎重的放到隨身背包的夾袋裏。
  
  後來在李以誠幾乎睡著時,他感覺到楊肖文輕撫著他的頭髮,輕輕的說:「76步,只差76步。」
  
  他在微笑著睡著前,跟楊肖文說:「明天我們一起回臺北。」他有種想快點愛上楊肖文的迫不及待。
  
  他喜歡臺北,臺北有這麽多的愛來揮霍,有這麽多的恨來消耗,真是好地方。
  
  
  隔天的週六下午,他們一起到了機場,李以誠看著機場玻璃印出的倒影,他不修邊幅衣衫落拓,楊肖文西裝筆挺人模人樣。
  
  「我們這是帥哥與野獸。」李以誠笑著說。
  
  楊肖文看了看倒影,說:「我覺得比較像浪盪少爺與純情管家。」然後轉向李以誠,用極曖昧的語氣說:「少爺,我會把你『伺候』好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李以誠踢了一腳。
  
  下午四點,李以誠買了機票,和楊肖文一起回到濶別三個多月的臺北。

第二十四章總有回家的人

  李以誠回家後,又睡了三天。邱天對於他的決定,只淡淡的說:「自己看著辦吧,都要30……禮物呢?」
  
  回臺北的第一個週末,楊肖文就興沖沖的纏著李以誠說要煮咖哩雞,於是他在四年後再度踏進楊肖文家,看著楊肖文打開大門,他心中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嘆,那麵攤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他看著楊肖文,楊肖文看著他,想了想:「那麵攤還在,不過變成店面了。」
  
  李以誠笑了。這個人啊,真的是……
  

  楊家不再是一間刷著白牆的清冷屋子,現在擺著深褐色的家俱,裝潢的厚實沉穩。書房裏靠窗的那邊,清出一大片空間,擺了張淺木色的大桌子。
  
  「等著有天你搬來後,讓你工作用的。」楊肖文那個眼神,叫一個深情款款、情意繾綣。
  
  李以誠笑著揉亂楊肖文的頭髮:「你這麽信心十足啊。」
  
  「當然,我一定會把你拖下水的。」楊肖文揚揚眉,轉身抱了李以誠一下,拉著李以誠去臥室。
  
  臥房裏有面牆漆成藍色,上面掛著他的油畫,他給楊肖文的石頭連同他寄來的明信片一起放在角落的邊桌上,其他三面牆是很淺很淺的藍色。
  
  李以誠伸手摸著畫。好久不見,這四年可好?
  
  「這其實是你畫的吧?」楊肖文從背後環著他,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你這個人啊……對誰都看不上眼,所以不可能拿別人的畫來給我。」
  
  「嗯。」還算你有點良心沒把畫丟掉不然你現在就半點機會都沒有。「什麽時候猜到的?」
  
  「大概是你把畫拿來的三秒後吧。」楊肖文說完就得意的嘿嘿嘿笑起來。「這面牆本來也是淺藍色的,上海回來後我就把它漆成藍色,這樣等你搬過來就能貼東西。」
  
  原來有人追的感覺真不錯。李以誠默默享受著。
  
  「我還把床整組換新了,」楊肖文突然在他耳邊輕聲的說:「除了我沒別人躺過,頂級獨立筒King Size彈簧床,比北京飯店裏的好睡一百倍,晚上留下來試試吧。」說著又把摟他的更緊。
  
  李以誠聽了大笑,「咖哩雞呢?」
  
  「呃,小的馬上去煮。」
  
  
  李以誠跟著楊肖文進廚房,裏面擺了許多廚具和餐具,不再只有一台微波爐。
  
  「怎麽會開始學煮菜?」他看楊肖文切馬鈴薯的動作極為熟練,不是最近才學。
  
  「大概三年前吧,聽說男人會煮菜有加分,我也蠻有興趣的,就開始學了。」楊肖文在水龍頭下仔細沖洗著雞腿肉:「那時也是想著你喜歡吃東西,如果有機會親自煮給你吃的話,也許你一心軟就重新把我當朋友了。」
  
  三年前你跟阿左甜甜蜜蜜的我有可能跑來你家吃你煮的東西然後就握手言和嗎這是什麽爛主意你比邱天還沒腦子……深呼吸……「那為什麽要煮咖哩雞?」
  

  「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這加了椰奶,吃起來甜甜的有奶味,所以就學了。」
  
  李以誠的心突然軟了一下。
  
  
  當晚他很捧場的吃完兩盤咖哩雞,還給楊肖文一個獎勵的吻,楊肖文又高興的像只牧羊犬抱著他蹭。
  
  後來他們窩在沙發上看HBO播的老電影,瀟灑有情天,裏面有一段藏的很深的愛情,垂死的女主角珍把氣氧罩拿起來問另一個女主角羅蘋:「你是不是愛過我?」羅蘋沈默半晌,點頭回答:「現在還是。」珍看著羅蘋,微笑的說:「我也愛你。」然後死去。
  
  楊肖文看完後抱著眼眶含淚的李以誠說:「快點愛上我吧,生命不等人。」
  
  
  那個晚上,李以誠留在楊肖文家裏,他們躺在獨立筒的彈簧床上,李以誠靜靜聽著楊肖文告訴他這四年的事,日子不容心痛,既然決定要了今天,就不能猜想昨日,想要好好走下去,就得把密封纏集的書頁攤平檢視。
  
  「其實跟阿左複合不到兩個月,我就跟他分了。」楊肖文這樣開頭。
  
  李以誠不敢置信的瞪著楊肖文。
  
  隔了一陣子,楊肖文才接著說:「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就複合後才發現我搞錯了,然後就分手了,完。」
  
  「……我要回家了。」李以誠起身下床。
  
  「啊……別啦。」楊肖文撲過去把他拉回來。「我只是覺得過去的事,掀開都是血淋淋的,怕你會痛。」
  
  「我現在是鐵打的還加工上色過,過去的事就只是過去了。」李以誠說:「講吧,我想聽。」
  
  楊肖文嘆了口氣,開始說:「你知道那時我一直把他當成要過一輩子的人,後來他回來說他錯了,我很生氣,跟他吵跟他鬧,但我知道最後我還是會跟他複合,六年多了,一時迷糊跑出去三個月也不是太不可饒恕的錯……我心裏捨不得你,可是你像個局外人默默的站在一旁,我那時偶而會生氣你不留我,可是我知道,就算你留了,我也還是會跟阿左複合,你知道這點,所以你不留。」
  
  「我那時就是這樣的人,再來一遍我還是這樣。」李以誠說。他還是會站在原地,獨自飲下每一滴淚水,淡漠如冬日寒冰。
  
  「我知道。」楊肖文說。「因為再來一遍我也還是會選阿左,我有魔障,他就是我的心魔。如果那時跟你在一起,這個心魔會很快把我們吃掉。」
  
  「嗯,而且應該吃的蠻快的。」這點李以誠在一年後就想通了。如果他們在一起,阿左會成為楊肖文心裏揮之不去的遺憾,無聲的橫在他們之間,以當時他們的心理狀況和他的個性,應該撐不過半年,然後他們會永遠斷絕,即使再遇也無法重新開始。
  
  「我那時想跟你交往是因為真的喜歡你,可是可是可是我不想騙你,我心裏還是放不下阿左,我想如果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好的快一點……呀呀呀。」
  
  「我、知、道。」李以誠狠狠捏著楊肖文的臉頰,一字一字的說。如果不知道他可能就會答應,可是楊肖文希望對他坦白,那從一而終的坦白是楊肖文給他的最終極的忠誠。
  
  「跟他複合後,我覺得對不起你,不敢聯絡你,其實在複合前,心裏一直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可是要和阿左過一輩子的想法像個魔障,遮的我什麽都看不到,那時我會不小心喊出你的名字,尤其是不該叫錯的那個時候,嘿嘿……哎呀。」李以誠在楊肖文頭上巴了一掌。
  
  「一開始還不太嚴重,後來你從BF打電話來說不要再聯絡,我覺得我快瘋了,你不要我了,你連朋友也不肯當了,那之後就常叫錯名字,而且我也感覺到,跟他在一起,心靈的契合度完全比不上你的,嗯,身體的契合度也是……哎呀。」又一掌。
  
  那個告別的夜晚,李以誠其實感受到了楊肖文的溫柔。楊肖文知道他做的決定不會收回,也知道他不喜歡拖拖拉拉的戲碼,所以沉默的接受。
  
  這就是楊肖文的溫柔,坦白而忠誠,偶而殘忍。

第二十五章曾經滄海難為水

  「後來,在麵攤遇見你時我高興的快哭了,你肯跟我講話,而且沒有生氣的樣子,我想我們又可以當朋友了,回來後阿左就跟我吵起來,他很不爽我看到你之後那麽開心,結果那時小桐打電話來,說你在哭……
  
  那個眼淚把視線都模糊掉的晚上在楊肖文平緩的聲調中回到了李以誠腦海,但他已經想不起來那種痛,他不是遺忘,他只是往前走了。
  
  「我打電話給你,聽到你在電話裏哭,我整個崩潰,當初阿左跟我分手時,我都沒那麽絕望,我沖出門要去你家,他很生氣,把你的畫拿來要往地下摔,我用力推了他,他撞到牆,我根本懶得理他撞的怎樣,只想著還好畫沒事,不然你會生氣,你會哭的更難過那時我才知道一切都錯了。」楊肖文看著天花板,語氣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李以誠默默看著楊肖文的側臉。
  
  「所以隔天邱天來打我,我就乖乖站著任他打,沒還手。」楊肖文苦笑。
  
  「很痛吧,打了哪里?」邱天雖然沒腦子,但下手狠毒。
  
  「臉一拳,肚子兩拳,痛死了,要幫我揉揉嗎?」
  
  「我再補你兩拳如何?你為什麽帶他去麵攤?不是跟我打勾過不帶別人去的嗎?」
  
  「因為我想他是自己人,不是別人,我錯了,你別氣,我後來沒帶任何人去過。」
  
  李以誠笑了出來,「跟我猜的一樣。」
  
  「小誠」楊肖文翻身抱著李以誠,親了兩下,「反正,隔沒幾天我就跟他分手了」
  
  「這樣你不是兩頭空?」
  
  「但我不能騙自己,阿左也很適合我,不然我們不會在一起六年,但他不是你,那兩個月,你把我帶去一個他跟不上的地方,我甚至感謝當初他把我甩掉,這樣我才能認識你。」
  
  「楊肖文!你什麽時候學會講這種甜言蜜語。」李以誠一臉狐疑的看著楊肖文。
  
  「嘿嘿,這四年每天抱著書學的,」楊肖文的神色頗為得意:「其實阿左有件事說的很對,我們只是彼此年少時的純情,真愛和一輩子,只有相伴到七老八十的人才有資格說。」
  
  真愛和一輩子,都不是二十出頭的他們能說的詞,他們只能談戀愛,邊談邊練習怎麽去愛,而不是在還沒有能力的時候隨便講什麽一輩子。
  
  「可是來不及了,我知道你不會再要我了,你這個人,丟掉的東西就不會再撿回來,跟你哭、跟你求、跪著跟你說我錯了都沒有用,你也沒有生氣,你只是不要了,你不要就是不要了。」
  
  楊肖文畢竟是懂他的淡漠和決絕。
  
  「我那時是想等你情緒平緩後再跟你磕頭賠罪,不敢求你在一起,但纏到你當朋友應該可以,反正我有的是厚臉皮,那陣子我出門很怕遇見你,如果你情緒還沒緩過來就看到我,會更捉狂,那我就要等更久有天想你想到受不了,偷偷跑到你家門外,看到招租的牌子,才知道你們搬走了。我真他媽恨死自己了,沒弄清自己的心意,又等到人都搬走了還不知道,而且我竟然把你傷到用搬家來躲開我
  
  「呃,其實是邱天剛好換到城北工作。」
  
  「……
  
  「但我真的受傷了。」李以誠連忙補上一句。
  
  「我知道,我一輩子都會後悔這件事,總之,我這四年都在想,臺北這麽小,總有一天逛街或看電影會不小心遇見,那時我一定死纏著你,我也盡力讓自己變好一點,學煮菜啦,戒煙啦,看遇到你時能不能加點分數,可是我從滿懷希望等到絕望,到最後什麽都不敢想了,只想著能再見一面就好。我常常會繞過去看以前你住的地方,也不知在看什麽,你明明已經不在裏面了。」
  
  「你沒被那裏的住戶當成變態嗎?」
  
  「小誠,你的刻薄真的進步很大。」
  
  「不喜歡嗎?」
  
  「喜歡,你怎樣我都喜歡,08年在網路上遇見你時,我又高興又害怕,我等了三年終於遇見你了,可是你竟然在災區,我手一直在發抖可是你最後丟我一個笑臉就斷線了,我覺得那個笑臉就跟你平常掛在臉上給陌生人看的笑容一樣,我難過死了,三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我怕你一氣之下又消失,每天上站第一件事就是查你有沒有上站,有時你會很久沒上站,我就想完了完了,你消失了,現在才知道你是去旅行。」
  
  這段往事李以誠在上海聽楊肖文提過,那時他們互相蹲踞觀望,所以楊肖文的聲調平和;現在他們把過往都刨剮出來,他才真切感受到當時楊肖文的驚慌,心裏又軟了一下。
  
  「這幾年我也有過一些人別生氣,那時以為永遠遇不到你了。」楊肖文小心翼翼的說。
  
  「有什麽好氣的,我們都沒想過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那些人不是不好,但就是不對,曾經滄海難為水,跟那些人講三天都不如跟你丟一個眼神就心意相通。」
  
  「哇,理工科的武大郎會吟詩耶。」
  
  「我還是有上國文課的好嗎。」說完又嘆口氣,「你這個人真可怕,像白蟻一樣,不知不覺就把人蛀空,然後在裏面蓋房子住下來,當年其實是你拖我下水才對吧
  
  「當年當年你為什麽敢拉我上床?你不知道我是異性戀嗎?」
  
  「嗯,其實就是酒喝多了啊不是啦,」楊肖文在李以誠散發的殺氣中抖了一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你對我有很奇怪的吸引力,在BF對看時就有感覺,只是那時跟阿左在一起,沒想太多,後來吃海產攤時那種感覺就很明顯,知道你不是同志時我蠻失望的,但我就是忍不住,那時想說藉著酒膽親下去,大不了被打,沒想到你會答應,」楊肖文邊說邊緊緊抱著李以誠,「你會答應也是因為感覺到那種吸引力對吧。」
  
  「我還真的只是喝多了。」李以誠苦笑。
  
  「呵呵……
  
  他們在夜裏靜靜擁抱,月光暈黃如愛情灑落,悄然無聲。
  
  
  「等等,那你幫阿左付律師費怎麽回事?」
  
  「喔,那個啊,我跟他還是朋友,他沒跟律師打過交道,錢也不夠,我就幫他等下,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那個律師是邱天的朋友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六度分離理論聽過沒有。」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
  
  「對啊,我一直在心裏嘲笑你是個幫劈腿男友付律師費的傻子,到現在才知道是誤會一場哈哈哈哈哈
  
  「小誠,你嘲笑我這麽久,我也不怪你,不過你用身體來還吧。」
  
  
  第二天早上,楊肖文從抽屜拿出一張手繪地圖,紙頁已略為發黃,「遲了四年,但我真的有畫。」
  
  李以誠笑著收下,「你在上海發現我其實認得路,對吧。」
  
  「我那時才明白你是要我畫東西給你,有些事,總是明白的太晚。」
  
  「嗯,但有些事永遠都不嫌晚。」
  
  愛情太美,所以總是如地圖般複雜彎折。

第二十六章愛情待續

  日子就在臺北延續下去了。李以誠讓楊肖文的氣息悄然溶入生活中,彷若影子,在每個停頓的腳步裏隨光而生,並一路等待楊肖文將他消逝的愛喚回,像天橋下的光河,從一個人的眼裏流到另一個人的心裏,像北京的初雪,同時下在兩人的命運裏。
  
  他們吃飯、看電影、散步,在瑣碎的生活細節裏慢慢靠近對方。楊肖文盡力巴結討好邱天,邱天盡力不以白眼相待,李以誠偶而夜宿楊家,多數時間仍在城北,他會主動的打電話給楊肖文,不再默默等楊肖文來討來要。
  
  秋季來時,天日漸短,李以誠認為這個季節最適合吃紅豆餅,微涼的天氣配上微溫的奶油餡,再完美不過。所以只要他住在楊家,楊肖文就會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乖乖排隊買飛碟紅豆餅。
  
  有次李以誠全部吃完後,攤在沙發上舔著手指說:「還是這家好吃。」
  
  「馬上搬過來吧。」楊肖文邊說邊拿起紙巾幫他擦手。
  
  他很喜歡看楊肖文低頭幫他擦手的樣子,當年他就是這樣被騙的「這次老闆沒有給錯餡。」他說。
  
  「上次給錯了嗎?我怎麽沒吃到?」楊肖文略為驚訝。李以誠只吃奶油餡,所以給錯的都由楊肖文解決。
  
  「四年前給錯過一次。」李以誠說完瞪了楊肖文一眼。哼,邱天當年對這人的形容真是傳神。
  
  「四年前你買的時機不對。」楊肖文也記得邱天那時的形容,「以後不會了,從今而後本人只有奶油餡,不會買錯。」
  
  「嘖嘖嘖你甜言蜜語的段數越來越高。」李以誠輕踢了楊肖文一腳。
  
  後來李以誠為了書裏的一個段落而糾心,把自己埋在沙發裏好久,被楊肖文拖出來後,他向楊肖文描述了那個段落,主角想和女孩在一起,女孩卻告訴主角,她的影子和心都被埋掉了,她像風一樣,沒有思想,不會老,也不會死。
  
  「然後她問主角:『即使這樣你還要我嗎?』,你猜主角怎麽回答?」
  
  楊肖文想了想:「『要』吧。」
  
  「為什麽?」
  
  「我只是想,如果你是那個角色的話,無論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楊肖文倚在沙發上看著雙眼瞪大的李以誠。
  
  「哼哼。」李以誠覺得這人的深情攻勢已經到了無孔不入的程度。
  
  「小誠」楊肖文說著又撲過來抱他:「你生日時我們去外面吃熱炒喝啤酒好嗎?還是吃火鍋?有想要什麽禮物嗎?」
  
  李以誠有自己的生日儀式,那就是豪氣的大吃一頓,然後買十本書給自己,千萬別為他安排驚喜或餐廳唱生日歌吹蠟燭,他雖然不會直接摔門走人,但臉色難看是免不了。為他過生日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接跟他討論想吃什麽、想要什麽禮物。
  
  「熱炒。」李以誠無奈的說:「還半個多月的事耶,大武。」
  
  
  李以誠30歲生日那天,吃完熱炒後,邱天揚揚手就自動滾了,楊肖文帶他去天橋,認真的看進他的眼裏,說:「小誠,跟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他看著映在燈火裏的楊肖文,心微微的動,但他還是揉著楊肖文的臉,說:「我知道你是喜歡我才想跟我在一起,可是我需要再多一些時間。」
  
  「我知道,我只是想說既然來了就順便問一下。」楊肖文一如以往的坦白。
  
  李以誠在燈火輝煌中大笑著抱住楊肖文,於是楊肖文恍若失語的石壁、無名的草木,繼續耐心而卑微的等著。
  
  
  到了十一月楊肖文生日時,李以誠從城北寄了張明信片給楊肖文,上面畫著藍色的進度條,0%60%的刻度被塗滿,旁邊寫著「加油,好嗎!」隔幾天他到楊家,看到明信片被貼在畫旁邊,上面多了一句話,「謝謝小誠老師!」
  
  後來楊肖文對他說:「我們這種弄電腦的,只要看著電腦程式在跑動的那個進度條,就可以有一種安心滿足感你這種每天抱著Illustrator的人是不會懂的。」
  
  他忍不住捏了楊肖文好幾下。
  
  
  2009的最後一天,他們決定在家裏吃牛排大餐,十點之後出門和邱天碰面,一起去酒吧倒數。
  
  「我來煎牛小排,再配上馬鈴薯泥跟蛤蜊絲瓜湯,如何?」楊肖文在聖誕節過後,很認真的和李以誠討論菜單。
  
  「牛排跟絲瓜湯?」李以誠嘴裏塞著半個紅豆餅,疑惑的看著楊肖文。
  
  「這叫混搭風,很合的。」楊肖文眨著眼說:「就像我們兩個一樣。」不修邊幅作風散漫的設計人和西裝畢挺行事俐落的電腦人。
  
  「你知道嗎,我當初瞎了左眼。」
  
  跨年那天,李以誠趁楊肖文煎牛排時,偷偷把進度條的刻度填滿到90%
  
  
  他們一起迎來了2010年。
  
  2010年的第一天,楊肖文起床後發現進度條漲了三格,對著明信片傻呵呵的笑了好久,直到李以誠餓的從床上丟了枕頭過去,楊肖文才化身純情管家下廚做豪華版培根蛋土司,但呵呵呵的笑聲依然從廚房持續傳出。
  
  整個一月,楊肖文都在為那最後的10%和李以誠纏鬥著。
  
  到了月底,李以誠看著一張演唱會海報,去年這群人從臺北出發做巡迴演唱,那時他在上海,錯過了出發那場,現在他們都回到了臺北。他看著海報上的標語,『回家了,回到出發的地方』。於是他跟楊肖文說,我們去聽演唱會吧。
  
  那個晚上,他們在黑暗中,聽大師在微光裏唱歌。
  
  『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該捨的捨不得,只顧著跟往事瞎扯歲月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該還的還,該給的我給
  
  「大武,」李以誠在間奏時轉過頭來看著楊肖文說:「我們開始談戀愛吧。」
  
  楊肖文傾身向他,笑著說:「好。」
  
  李以誠在大師的歌聲中,從包裏翻找出原子筆,拉過楊肖文的右手,在手背上塗了一個藍色小方格。「剩下的10%。」他說。
  
  舞臺的燈光在楊肖文的笑容上浮晃著,四周數千計的臉孔,只有彼此的眼裏有光。臺北不夜,愛情不夜,他們在臺北過盡繁華,換得愛情入心。
  
  
  他們開始談戀愛,邊談邊練習如何去愛,涓涓情意都以對方為歸處。而愛情是個撕書人,在每段時光塞入不同的故事章節,有時開滿微笑,有時滴灑眼淚,有時陽光把牆壁曬的暖和,有時夜風將畫吹涼。
  
  李以誠還是一樣,偶而去上海幫阿瑞克,然後獨自旅行一兩個月;楊肖文也還是一樣,偶而去北京上海出差,大部份時間在臺北等待,等待李以誠帶著故事流浪回來後,為他煮菜。
  
  邱天依然是李以誠手機裏的「親愛的」,楊肖文很認份,知道這個虛名不能爭、不可以爭、也不要爭,千萬不要挑戰大舅子的地位,否則再來三拳也解決不了。
  
  楊肖文在李以誠手機裏,是「BF」。Blood Flowers,血裏開出的花總是特別美,他們初次見面的酒吧。BigFive,大武,衰退後又燃起的銀白色亮光。Boy Friend,他的愛情。
  
  李以誠在楊肖文的手機裏,就是「小誠」兩個字。像楊肖文給的愛情,直接簡單,清楚明白。
  
  
  三月時,邱天對人生有些莫名的困頓,所以辭了工作,李以誠用自身的經驗,勸邱天去旅行,邱天對自助旅行沒有太大熱情,但在其他外力的推波助瀾之下,最後還是去了,在旅途中,邱天遇到了一個人。那是30歲的邱天第一次真正看到愛情的樣子。
  
  
  到了五月,楊爸爸大壽,李以誠陪楊肖文回花蓮,在山上喝了很多小米酒,醉倒在星空下,他偷偷聽到楊爸爸對楊肖文說:「這個比較好。」
  
  而楊肖文回答楊爸爸:「以後都是這個,不會換了。」
  
  回臺北的火車上,李以誠握著楊肖文的手,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東海岸,心中充滿飽漲的幸福。
  
  
  八月末的某個夜晚,李以誠從夢裏醒來,看見月光淡淡的照著邊桌,去年從拉卜楞寺撿來的那顆石頭,在月光下一塵不染,清清生亮。他搖醒了楊肖文,「我過幾天搬進來。」他說。
  
  楊肖文笑著摟住他說:「我愛你。」說完又沉沉睡去。
  
  他看著楊肖文熟睡的臉,在心裏跟阿左說了聲謝謝。因為阿左,他們才會經歷那些相遇和別離,他們才能成為現在的他們,才能在重遇時,坦白而真誠的面對感情。過去的傷痛都是生命的歷程,那些歷程是種恩賜,將楊肖文賜給了他。這個他真正愛上的、由那些過往歷程所累積而成的、現在的楊肖文。
  
  謝謝。
  
  
  李以誠向邱天報告搬家決定時,邱天大手一揮賞了兩個字:「滾吧。」搬走那天,邱天倚在門邊涼涼的說:「他敢欺負你,我就再去打他。」
  
  李以誠笑著給邱天一個熊抱:「不用啦,我會自己打到他哭爹喊娘。」
    
  世事無常,當愛則愛,李以誠搬回了城南,以楊肖文的愛為家。
  
  他們從此在平淡的日子裏,拿著各自的魂魄纏綿消磨。

End

 

 

 

 


、番外:頭髮

  李以誠有個壞習慣,他喜歡跟楊肖文打愚蠢的賭。

  楊肖文也有個壞習慣,就是陪著李以誠打賭。

  某天,小倆口不知打什麽賭,因為兩人死活不肯鬆口,所以推測應該是關於房間裡的事。

  不幸的是,李以誠這次輸了,根據賭約,他必須把長髮綁成村姑式的兩條大辮子,並且出門吃飯買東西,遊街一周。

  李以誠一向有願賭服輸的好品德,他懷著一把火,乖乖讓楊肖文幫他綁辮子,然後兩人一起出門吃晚飯、逛個小街。

  第二天,楊肖文出門上班後,李以誠懷著一把火立刻去將頭髮剪短,變回以前清爽俐落的男生頭模樣,他回家上網告知親友們他剪頭髮了,然後懷著一把火蹺腳等楊肖文回來。

  「喔。」楊肖文進門後,先倒抽一口冷氣,但很快的恢復鎮定,並擺出沉痛的表情,「我最後一次看到你短髮的樣子,是在面攤遇到你那一次吧,我真的是太不應該了,都是我的錯……」楊肖文淘淘不絕的表示悔恨而且李以誠不論長髮短髮都好看為了慶祝短髮回歸晚上去吃個夜市牛排吧。

  「嗯。」李以誠最後只說了一個字。

  「白癡。」邱天在MSN上留言,「那個混蛋只是自動開啟了諾頓防護系統,以免遭到更強大的兵馬俑攻擊,只有你這個白癡會上當!」

  「我上他的當,總比小白花上你的當好。」李以誠傳出訊息,關電腦,出門吃夜市牛排。

  作家的話:

  去年的生活小故事。

  祝大家新年快樂。


、番外:煎魚


  李以誠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星期一的晚上七點三十二分。

  他和楊肖文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安靜的吃晚餐。一旁的電視播放著新捷運線再度故障的新聞,記者隨機採訪路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真的很糟糕,」一個三十多歲、打扮入時的女人對著鏡頭說,「政府的無能造成老百姓的不便。」傲慢的語氣有些不滿。

  李以誠用筷子切下一塊黃魚肉,心裡想著,這女的看起來好面熟。

  然後他認了出來。

  「大武大武,快看電視,」他的語氣像是看到什麽稀奇的東西,「那個女的,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楊肖文迅速抬起頭來,還來得及在鏡頭前轉開前看到一眼。「剛剛那個?」
  「嗯,初戀女友,把我甩掉害我得憂鬱症那個。」李以誠歎了口氣,和那個女人從交往到分手的感覺,已經變成遙遠的存在,他早就想不起了,卻難免感慨。「她變好多,差點沒認出來,不過個性還是一樣大方,才敢接受電視訪問,要是我早就頭低低的跑掉了……

  「嗯。」楊肖文悶哼一聲,低頭扒飯。

  「怎麽了?」李以誠瞄了楊肖文一眼,「不高興?」

  「不是,就是覺得……」楊肖文放下筷子,把手撐在大腿上,考慮片刻後,才像是鼓足勇氣說:「你跟我在一起……會不會……會不會偶爾想念女人?你畢竟是個異性戀……

  窒悶的空氣突然籠罩下來,兩人陷入沉默。

  隔了一陣子,李以誠才說,「你問這種低層次的問題是想幹嘛?我說會的話,就讓我出去找女人?」

  「不是!」楊肖文的語氣很急,有些慌亂,「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問,就當我沒問。」

  「哼,」李以誠拿著筷子在黃魚上戳兩下,「下次煎久一點,我喜歡吃魚皮焦焦脆脆。」

  「好。」

  「楊肖文。」

  「在。」

  「我是個異性戀,我想女人是正常的。」李以誠看著楊肖文的眼睛,就像當初楊肖文鐵了心要和他在一起時的堅定,「可是你不是女人,我有什麽辦法,就愛上了,不然你去切掉。」說完自己笑了出來。

  「不要。」楊肖文也笑著對自己搖搖頭,感覺到李以誠的笑容直直鑽進他的胸口,然後從另一端穿出來。他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才說,「欸,小誠。」

  「幹嘛。」

  「我們結婚好不好?」

  「嗯?」李以誠有些驚訝,「這麽怕我跑掉?」

  「不是,我就只是想跟你結婚。」楊肖文用筷子夾起黃魚的肚肉,挑掉魚刺,送到他的碗裡,「我保證以後魚會煎的焦一點。」

  他看著碗裡的魚肚,有種被幸福逼到走投無路的不知所措,於是他說,「好。」

  「呵呵,好。」楊肖文的臉上堆滿笑,「去花蓮結好嗎?找邱天他們一起去山上吃山豬肉,喝小米酒,還是你想在臺北或台中結?」

  「都可以,只要是跟你結,去哪裡都一樣。」他笑著說。

  他們就要越過另一條界線到某個未知的地方去了。除了那與性別無關的愛之外,他的心裡只剩下這個念頭。

  他又要再度越過那個安全折返點了,但這次他們都會安全降落。

  他們就這樣坐著,朝彼此微笑,聽幸福在空氣中移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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